《北国漫记》 第1章 兵起太原 1 隋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二正午,天气非常炎热,晋阳城四门紧闭,高大的城墙上站立着一队队士兵,手持兵刃向城外警戒。晋阳是太原府的治所所在,建城已有千年,交通便利,人烟密集,此刻城内大街上却少有行人,道路两旁的店铺都关着门,偶尔有一队骑马的士兵巡视而过,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 晋阳兵备副使段举站在北门城楼上向前眺望,城外是一片绿野,一条北向的大道笔直地从绿野中穿过,道路上看不到一个人,一片静谧,实在想不到十天前城下人马嘶叫,喊杀震天,十万突厥骑兵如狂风般自草原南下,猛烈攻城,城内军民拼死抵抗,太原留守李渊亲自登城指挥军兵固守,晋阳军民死伤过万,突厥人没能攻破城池,三天后忽然撤围北去,走得一个不剩。李渊怕突厥人使诈,命令紧闭城门,持续警戒,死亡军民的尸首就在城中觅地埋葬,死人活人都不许进出晋阳。 段举已经在北门守了两天,三天前的深夜,李渊的次子李世民独自一人来到他的家中,命令他亲自镇守北门,且只听从李世民个人指挥。段举是晋阳兵备副使,是晋阳守备刘文静的副手,从规制上讲,他只听从刘文静的命令,即便是刘文静的上级太原留守李渊,也无权直接指挥他,更别说无官无职的李世民,但段举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李世民,第二天便找个借口把北门守军统领换成自己的心腹,然后就住在敌楼上,日夜不离。 段举颇有识人之明,他出身书香名门,饱读诗书学有所成,但自幼就心向戎马,十年前投笔从军,南征北战,因功升任晋阳这座大城的兵备副使,如今天下大乱,豪杰之士都在找寻自己的英主,段举认定李世民就是他要追随的人,李世民虽是一个年仅二十岁的贵族子弟,但识见非凡,胆勇过人,一年来他刻意接近李世民,李世民也很欣赏他的才干,引为心腹,要他注意接纳奇能异士,等待时机。 黄昏时分,在晋阳宫正阳大殿中,太原留守李渊坐在高大的虎皮椅上,闭目不语,虽然此刻心焦万分,但他脸色平淡,就好似在静坐养神。大殿四周警备森严,殿中点了三支儿臂粗的蜡烛,把大殿的角落照得通亮,李渊四十出头,身体已经有点发胖了,他出身关陇贵族,是十六国时期西凉开国君主李暠的嫡系后裔,世代显贵,祖父李虎在西魏时官至太尉,是西魏八柱国之一,父亲李昞,北周时历官御史大夫、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封唐国公,李渊的母亲是隋文帝独孤皇后的姐姐,也就是当今天子杨广的姨母,李渊七岁时父亲病故,他袭封为唐国公。 李渊生得面容白净,方头大耳,自小就很讨隋文帝杨坚夫妇的喜爱,杨坚经常把他接到宫中,与儿子们一同读书习武,十六岁时封他为千牛备身。备身是皇帝面前的持槊侍卫,地位非常尊崇,显贵子弟无不向往。二十岁时,李渊被任命为陇州刺史,首次独立领兵,统率三万兵马,守卫他祖先曾经立国的故地。 杨广登基后,李渊虽然没有立过多少战功,但连年升官,多次被委以重任,前年,杨广任命他为太原府留守,驻节晋阳,统领晋阳、马邑、楼烦三地,防备突厥。太原留守的辖地东西长达千里,横垮河东关内两道,直接面对着强敌突厥,责任重大。 世家子弟中,李渊最为天子杨广信任与器重,可是面对杨广的宠信,李渊不仅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惕惧非常。他天性仁厚,为人洒脱宽容,自小就与张狂骄横的杨广不对脾气。杨广青年时便好大喜功,登基后更加骄奢淫逸,他大兴土木,修宫殿,凿运河,修驰道,四处巡游,多方征战,民众不胜其苦,一众谏阻的老臣如高熲、贺若弼等被处斩,勋旧世家一半以上被抄没,朝庭之上只剩下一帮唯唯诺诺的佞小,每天阿谀着他。短短八九年,杨广就把父亲励精图治二十年建立的富强大隋搞得民怨沸腾烽烟四起,一时之间,从关中到河北,从太原到江南,大大小小的义兵与叛军竟然有上百支,李密、翟让聚集在瓦岗寨,王世充占据了洛阳,窦建德在河北称雄,江南有杜伏威,每一支都有十数万人,围剿的官军都不敢靠近。 杨广于去年七月第三次游幸江南,竟然被各路义军截断归路,围困在江都城内。天子的禁卫军多是关中人,家眷都在关中,思乡心切,城中食粮将要耗尽,军心不稳,逃亡的士兵日益增多,杨广不断派人给各地的封疆大吏送去敕书,命令他们勤王,可赶去的救兵不是被打散,就是投诚了义军,一个人一粒米也还没能进入江都城里。 今天上午,李渊也接到了敕书,杨广命他亲率太原军力南下救驾。晋阳与江都相隔数千里,即便他率领麾下全部人马南下救驾,也绝无可能闯过黄河两岸几十路义军的拦截,更别说解江都之围,命他出兵就是让他去陪死。再则,突厥早在数年前就打破了北面的云州和代州,他治下的晋阳、马邑、楼烦三城是河东道和关内道最后的屏障,抽调太原兵力去江都,等于放弃北方防守,只要他率军离开晋阳,突厥人势必追踪南下,直逼关中,关中的官军已经被调空,都城长安肯定沦陷,关中百姓将遭屠戮,后果不堪设想。但如果抗命不从,那就等同反叛了,李渊仰天长叹:天亡大隋! 李渊命人把长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三子李元吉和晋阳守备刘文静召来,将天子的敕书拿给他们看。李建成看过后面容失色,手有点发抖,李元吉大怒,从刘文静手中抢过敕书,一把扯烂,高声骂道:“这无道昏君,反了他娘的!”李建成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死罪!” 李世民问李渊:“大人的意向是什么呢?”李渊摇头:“我也没主意,就是想问问你们。”李世民又问李建成:“哥哥的意向是什么?”李建成松开李元吉,道:“江都肯定不能去。”李元吉狠狠地道:“就是到江都,也是去杀昏君!”李渊斥道:“黄口小儿,只会胡说!”李建成见父亲发了火,拉住三弟的手阻止他再叫喊。 李渊又问:“文静,你看现在怎么办?”刘文静文武全才,勇猛多谋,两年前李渊来太原任留守时,他已经在晋阳做了十年守备。李渊初来乍到,急于建功,但对突厥了解不深,在交战中数次陷入危境,每次都是刘文静死战才救他脱困,所以,他对刘文静十分信任倚重。 刘文静缓缓道:“唐公不仅不能去江都,这晋阳城恐怕也不能再呆下去了。”李世民点点头,李渊沉吟不语,李元吉问:“刘令为何这样说?”刘文静道:“唐公受今上的隆恩,是断断不会背叛大隋的,但有旨不遵,已经构成忤逆,天子如果安然回到长安,少不得要治罪。”李建成问:“刘令认为天子还能回到长安吗?”刘文静摇摇头。 李建成忧虑道:“大隋将亡,起事的人一旦得了天下,将视大人为大隋余孽,必欲除之而后快。”李元吉道:“我们兵精将广,突厥的十万大军也没伤我们毫毛,那些草寇又能奈我们何!”李渊对小儿子的狂言极是不耐,扳着脸斥责:“闭嘴!”李元吉不敢再说。 刘文静道:“我们孤悬北塞,前有大敌,后乏强援,形势不妙。太原三郡丁男已尽,损失的兵员无法补充,本地所产食粮不足万石,去年又遇旱灾,本就收获不多,如果突厥人不退,今年势必绝收,大军的口粮到年底就要告罄,即便秋粮能抢收五千石,也万万坚持不到明年三月,到时就是突厥不犯,我们也守不下去了。” 李渊长叹一声:“确是如此!前不得后不得,坐困危城啊!建成,你意下如何?”李建成是长子,一向老成持重,李渊有事总是首先问他,李建成想了想,道:“我们向西打回陇州如何?陇州偏远,先祖在那里奠基,大人曾经据守,民众拥戴我们,只要修城筑塞,隔绝东西,谁也不能奈何我们。”李渊点点头,转脸问李世民:“去陇州如何?”李世民道:“远征陇州是自我放逐,无异于流窜,最多不过与先祖一样割据一时,终究要覆亡。”李渊问:“那你说去哪里?”李世民镇定地看着父亲:“大人何必舍近求远?长安近在手边,我们不取,如果被李密与王世充取了,大人怎么办?”长安是大隋的京都,取长安就是公然反叛了,李元吉首先叫好,李渊看了看李建成和刘文静,李建成道:“一入长安,必成天下公敌,不经几番死拼,怕是难善其后,李密与王世充估计也有这般顾虑,所以谁也不敢先动。而且一离晋阳,突厥必定尾随南下,我们缺少马军,行动不快,途中又无险可守,突厥人追来怎么抵挡?” 第2章 兵起太原 2 这也正是李渊担忧的,说实话,以现在的情形,续守太原只是权宜之计,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离开太原后去哪里,他也有打算,当下不表明意图,只是想试一试儿子们,察看他们的识见与胆略。陇州地广人稀,物产匮乏,他的先祖在那里建国,不过三十年即告倾倒,现在陇州的北面与西面都被突厥人占据,情形比当年更恶劣,虽有几座孤城可以据守,但难以持久,去那里只是苟延残喘,随时会覆灭。取长安倒是一招好棋,关中富饶,人口众多,长安虽是国都,城坚池深,但守军精锐大多被杨广带到江南,防卫空虚,城里又有成千上万的李氏族人可以作为内应,取长安有八成的把握。占了长安,以关中为依托,可以察看时机,徐图后路,进退余地就大了许多,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李建成提到的突厥。 突厥的十万大军就驻扎在太原城北百十里处,拱卫太原的云州、代州等城池早在数年前就被沙钵略大可汗打下后拆毁,突厥骑兵随时可长驱直入,冲到太原城下。 李渊问道:“文静,你在晋阳多年,对突厥最熟悉,可有办法把他们留置在这里?”刘文静道:“办法是有,就怕唐公不肯。”李渊道:“现在火烧眉毛,有什么肯不肯的?说来听听。”刘文静道:“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投靠突厥。”他话音未落,李元吉就大叫道:“什么鬼话!”李渊与突厥是死敌,双方血拼多次,伤亡无数,投靠突厥太也匪夷所思,李元吉怒瞪着刘文静,李建成也变了脸色,只有李世民神情如常。 李渊看了看三个儿子,沉着脸问刘文静:“这是你与世民商量好的吧?”刘文静与李世民很投缘,两个人结为忘年之交,私下里常谋划些非常之事,刘文静经常给李世民引介一些所谓的能人异士,李渊时有耳闻,但从不过问。李世民向前一步,坦然道:“孩儿确实与刘令计议过此事。”李渊哦了一声:“原来你们早就议过了,与突厥也勾连上了?”他用了“勾连”一词,显然心中有些恼怒。李世民道:“还没有,刘令与突厥在战阵上多次交手,威震敌胆,突厥人无不知道刘守备,想要联系,只要他出面即可。”李渊不动声色:“联系上又如何?”李世民道:“只要不南下,答应他们一切条件。”此言一出,李建成惊呆了,李元吉跳了起来:“我不同意!”他手指李世民:“他们让大人当牛为奴你也答应?” 李渊在大殿中踱来踱去,沉吟不语,转到李世民面前,停下问道:“突厥会要我如何?”李世民道:“突厥人性情卑劣,贪图钱财,只要多许金帛,必能诱使他们允准我们南下。”李渊又问:“我们现在府库空虚,哪有那么多金帛给他们?”李世民道:“我们手边没有,可关中有,可让他们派兵随我们进长安,金帛归他们,人民与土地归我们。”李渊问:“我们南下后前途未卜,许一个空头愿,突厥可汗会信吗?”李世民道:“突厥人贪小忘大,只顾眼前。表面上看,现在是我们在为他们火中取栗,这样的便宜,突厥人肯定会占。何况大军南下,太原三郡就像空城一般,将士家眷都在城中,就是现成的人质,他们也不怕我们食言。”李渊点点头,踱了一圈,又问李世民:“那长安百姓岂不是要遭殃?他们会不骂我们?”李世民直盯着李渊的眼睛,道:“大人将来要善待他们!”李渊眼中精光一闪而没,心里暗道:此子心肠太狠。 李渊又踱了几圈,猛地停下问刘文静:“沙钵略还在代州吧?”刘文静回道:“他的大帐就扎在代州南面的白石谷,三天来没有移动。”李渊道:“辛苦你了文静,就按世民说的,能成则成,不成速回。”刘文静躬身道:“遵命,属下立刻出发。”他转身走出大殿,李世民向李渊道:“我去送送刘令。”李渊道:“送送可以,但别再捣什么鬼。”李世民躬身道:“孩儿不敢。” 李世民在大院中追上刘文静,刘文静道:“公子放心,刘某心中有数。”李世民拍拍他的肩头:“不用叮嘱,我的意思你懂,只要不犯太原,随他们开条件,最好再让他们送些战马。”他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交给刘文静,道:“直接走北门。” 段举自从得了李世民的命令,日夜在北门值守,家都不回。这天晚上,当值的校尉跑来向他报告,说有两个人要骑马出城,领头的指名要见他。段举下得城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要出城的两人穿着黑色长袍,腰间挂着长刀,用布巾掩着大半个脸,前面领头的那人身材魁梧,眼睛亮闪闪的,另一人跟在他的马后,身材偏瘦,头脸隐在暗处。 那魁梧大汉见到段举,跳下马来,背着众人向段举晃了晃手中的玉佩,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他让我们出城,明晚子时回来。”段举认得那玉佩是李世民经常挂在腰间的,点点头,命令亲信校尉打开城门,放二人出去。 城门打开,那大汉一言不发挺身上马,和同伴一前一后进入城门,这时城下一个士兵手中的火把烧到了尽头,他随手将火把扔到地上,火星贱了开来,后面的那匹马受到惊吓,前蹄猛地一撩,那个骑手非常老练,身形向下一挫,扬手一鞭,马疾冲向前,驰出城门消失在黑暗中。 那骑手策马扬鞭的动作段举再熟悉不过了,他心中的震惊简直无法形容:就在刚才,他的顶头上刘文静违背李渊的命令,偷偷出城奔向北方!北面不远就有突厥人,突厥大可汗沙钵略带领着十万铁骑,攻打晋阳不克,退兵后就驻扎在北面的白石谷。刘文静身负抗击突厥的重任,竟然暗夜里投突厥去了!李世民让刘文静出城做什么?李渊知晓吗?段举想破脑袋也猜不透其中的关窍,但他信任李世民,相信此举必有深意,于是吩咐手下关好城门,返身上城继续值守。 第二天,段举又调换了北门的守卫,到亥时,正好轮到他最信任的校尉周大泽当班,他站在城楼上北望,外面黑乎乎的看不到一点光亮,除了风声,也听不见其它声音。鼓楼上敲了子时,段举仔细倾听,既听不到人声,也听不到马蹄声,看来刘文静不可能在子夜赶回了,他不由得焦急起来,如果刘文静今天不能归来,事情就闹大了,一城之首在大敌压境时连续两天不露面,无论如何是掩盖不住的,他私放刘文静出城,如果李渊追责下来,他必须挺身替李世民承担。 段举正焦虑之际,忽然听到一声马嘶,远远的,似有似无,他奔到城边,凝神再听,果然北面隐隐有马蹄声,他紧盯着城下,不一会就看到有五匹马飞奔而来,到了护城河边,为首的人勒住马,点燃一支火把,抬头望向城楼,让城上的人看清自己的面目,段举认得正是昨夜为首的那个大汉,余下的四人都身着黑衣,包裹着脸,身材最矮小的那个,隐约就是刘文静。段举观见刘文静二人行动自如,不像是被挟持,于是下令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城。 李渊与三个儿子一直在大殿中守候,听说刘文静回到了晋阳,立刻传他来见。刘文静在暗夜中骑行了一百多里,脸上看不出一丝的倦意,进来后先瞟了一眼李世民,然后向李渊行礼。李渊起身上前,抬着他的胳膊,道:“刘令辛苦,见到沙钵略了吗?”刘文静道:“见到了,唐公的意图也讲了,他同意我们的条件。”李渊舒了一口气,又问:“他还讲了什么?”突厥大可汗沙钵略贪婪成性,李渊料定他必会附加条件。刘文静道:“他派了使者随我进城,说他的条件要当着唐公您的面讲。” 李渊问:“使者是谁?”刘文静道:“是大可汗弟弟的儿子律特勤。”特勤是突厥贵族的爵位,相当于中原的王公,只有大可汗的子弟才能封特勤,突厥王族姓阿史那,律特勤的名字叫阿史那刺达。李渊点点头:“听说过他,是员悍将。”刘文静道:“有点狂妄,说话口气很大。”李渊问:“仅他一人?”刘文静道:“还有一个通译,一个护卫,通译是胡人,姓史。”李渊问:“那三人眼下在哪里?”刘文静道:“在守备府里。”李渊暗夸刘文静会办事,问:“晾晾他们?”刘文静道:“他们说天亮就要出城。”李渊噢了一声,道:“看来现在就得会会了,请他们过来吧”。 刘文静领命后带着突厥使者进了晋阳宫,来到殿前,门外值守的护卫拦住道:“请解下兵刃!”原来使者三人腰间都挂着护刀,那突厥卫士身材高大,腰间的护刀又长又宽,简直像柄铡刀。通译用突厥话说了一遍,那使者高声嚷了几句,显然不乐意,没等通译开口,李渊一摆手:“来者是客,请他们进来。”说着起身离座,迎上前去。 那三人走了进来,在殿中昂然一站,目不转睛地瞪视着李渊,也不还礼。烛光之下,大家看清了三人面目,那使者身材敦实,大宽脸上一双豹眼闪着寒光,通译是个三十来岁的胡人,高鼻子绿眼睛,头发与胡子都是红色的,那个护卫身材高大,脸黑黑的,二十多岁的年纪,左手按着刀柄,眼睛直盯着李渊。 第3章 兵起太原 3 李渊见使者对自己行礼视若无睹,也不见怪,突厥粗鄙简陋,本就不是礼仪之邦,他笑了笑退回桌案后坐下。那使者上前一步,高声讲了一通,听口气像是在宣达大可汗的谕令。刘文静眉头一皱,他通晓突厥语,觉得有点不妙,瞟了一眼站在这边的李世民,李世民眼睛看着突厥使者,并没看他。 那使者讲毕,胡人通译上前半步,以一口标准的长安官话翻译道:“上天指定的草原及山川大地的主人、突厥诸部的保护者、启民大可汗之子、领铁勒契丹回纥百部沙钵略大可汗,通晓南伽于地可汗李渊。”李渊听到这话,脸色大变,那通译顿了顿,扬声道:“汝既已弃暗投明,归顺我之麾下,汝之荣耀应立即昭告四方,既可光耀祖先,又可示范天下。着令汝即刻南下,我突厥一千附离将保护汝前行。汝既为我臣民,我你即为父子,我非常思念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令汝遣送亲子随使者北来,我见他就好似见汝。” 这一通话虽然佶屈聱牙不伦不类,但其中涵义李渊等人都听得明白:突厥人接受李渊归降,封他为南伽于地可汗,沙钵略直接以李渊父亲的身份提了三个要求,一是要求李渊把归降突厥之事昭告天下;二是突厥一千骑兵要跟随李渊南下长安;三是命李渊把儿子送到突厥为人质。 李渊与突厥联系,实是为谋取大业所行的权宜之计,如果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认贼作父,当了莫名其妙的南伽于地可汗,还要领头为突厥人去打长安,他还有何面目去统领汉人!李渊生来富贵,自小万人仰视,予取予求,荣宠至极,即使是杨坚父子,之前也从没为难过他,加上他性格豁达,宽容随和,一向极少与人动气,但突厥使者的一番话让他心火猛窜,嘴唇打颤,他使劲掐着大腿,压制自己不要爆发。李元吉怒不可遏,就想立刻拔剑把突厥使者砍了,李建成死死地按着他的手,李世民与刘文静平静地站着,不言不语。 那使者律特勤看着李渊,豹眼里竟然露出一丝笑意,李渊的反应好似在他意料之中,他也非常欣赏自己一通宣告的效果。 在这种场合,李渊不开口,刘文静与李建成兄弟是没资格说话的,大殿里站着八个人,静悄悄的,没一丝声响。过了好久李渊才冷静下来,他咳嗽一声,抬手捋捋胡子,掩饰刚才的失态。派刘文静与突厥联系,他就有受辱的准备,突厥人提这些条件,用意无非是要侮辱他,报往日战杀之仇,再则就是试探他的底线,沙钵略欺人再甚,此刻他也不能翻脸,如果两家谈崩了,结局只有更坏,但突厥人的条件也不能照单全收,须得狠狠地压价。 李渊素来有头晕的毛病,一动气眼睛就视物不清,加上平时就不擅言辞,两家谈判这种需要机锋灵变之事,最好由他人代劳。李渊看了看己方的四人,刘文静头脑冷静言辞便给,但职级较低,说话没有权威,三个儿子中,李建成与自己一样诚恳木纳,不懂权变,李元吉就不用提了,只有李世民智慧超群心机深沉,嘴巴又利落,适宜代表自己与对方一谈。让儿子与对方谈,也是想贬一下突厥人,拉抬自己的身份,就算李世民与他们谈崩了,自己处于后阵,也好出面收拾。 李渊站起身来,向律特勤道:“殿下秉承大可汗的旨意,风尘仆仆而来,先让在下尽一尽东道之谊,献上一杯水酒,然后好好歇息一晚,明天领略一下晋阳的风光,咱们徐徐商议。”律特勤伸手一拦,厉声说了几句,胡人翻译道:“我们是来传达大可汗的圣意,不是来吃饭喝酒的,你如果不愿归属,我们即刻就走。”李渊微笑道:“特勤殿下如此勤政,在下十分佩服。只是在下老迈,等特勤殿下过久,心疲体倦,眼睛都睁不开了。”说完他伸腰打了一个哈欠。 律特勤眼中露出嘲弄的意味:“大可汗的意思你可搞明白了?”李渊苦笑道:“我这会真是有点糊涂,我的儿子们年青,头脑好使,他们必能领会大可汗的圣意。”说完又要往外走,律特勤拦他的手往上抬了抬,问:“他们能代表你吗?”李渊用手一指李世民:“他说了就算。”说完,乘着律特勤转头的机会,绕过他的胳臂就出了大殿。 李渊走了,李世民上前一步,向律特勤三人抱一抱拳:“在下李世民,是唐公的次子。”他分别介绍李建成和李元吉:“这是家兄,这是舍弟。”律特勤脸抬得更高:“只问你一句,大可汗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大可汗的圣谕言简意赅,特勤殿下转述到位,这位史先生声音清朗,在下听得明明白白。”他连带着把那胡人也夸奖一番,律特勤哼了一声,李世民郑重地道:“唐公大人定会遵照大可汗的旨意,即日倾城南下,为大可汗夺取长安。”李建成脸露惊异,李元吉心里暗骂李世民糊涂:父亲把重任交给你,指望你能力挽狂澜,哪知你一上来就奴颜婢膝地照单全收,这样窝囊哪比得上我,看你怎么向父亲交待!那胡人翻译过去,律特勤见这年青人毫不纠缠,满口应承,脸上露出笑意,心里却把李家父子贬得一文不值。 李世民道:“这次大可汗最得力的附离骠骑与我们同行,取长安必不在话下。”突厥最凶猛的一支骑兵叫附离,人数不到两万,是大可汗的亲卫,附离是突厥人对他们的称谓,译成汉话就是凶猛如狼的侍卫之士,中原历史上最有声名的骑兵是汉代霍去病的骠骑兵,李世民把两者合称,实是想表达对突厥附离的极致景仰。律特勤不懂汉话,突然听到李世民提到附离,立刻转头看着史姓胡人,那胡人就受了难为,多费了不少唇舌才向律特勤解释清楚这个词。律特勤在十年前当过大可汗的附离统领,对这一段经历非常自豪,听了李世民的话,心里的得意流露于脸上。李世民又道:“麻烦特勤殿下传令,这次附离骠骑南下,要全备重装,弓要大箭要沉,盔甲要厚,还要带上西域的铁盾。” 自西周以来,中原就受西方与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中原人丁数繁,兵士众多,但常常被少量的敌方骑兵击败,前有西戎攻下镐京,迫使周平王东迁,后有匈奴刘渊攻占长安,直接灭了西晋,中原王朝吃过的败仗数不胜数,其主要因由就是戎狄擅用骑兵,长于弓马。骑兵来去如风,箭发如雨,以步军为主的中原军队常处于防守挨打之势。为了应对骑兵冲击,在野战中必须配备大量盾牌,汉人身小力弱,普通士兵手持的盾牌往往用较轻的硬木或藤条制成,而要保护营地与军阵,需要使用西域格式的大盾,大盾以铁制成,防卫效果更好。但突厥骑兵很少使用盾牌,附离冲锋在前,根本不知防守为何物,最多披上轻薄的皮甲,连铁甲都不穿,遑论手持笨重的铁盾。 律特勤眉毛皱了起来:“附离跟在你们队后当监军,只负责给大可汗取金帛,不参与战阵。”李世民摇摇头,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道:“还是带上的好,进入关中,时时处处都有激烈战事,我们兵少将寡,折损必多,恐怕照顾不好附离骠骑。” 律特勤的脸更黑了,怒声道:“天之骄子,焉用牛羊照顾!”他用手一指刘文静:“他说中原的精卫都被你们的可汗带到了江南,关中已无重兵防守,取长安易如反掌,怎么会时时处处有仗打?”他面目狰狞,看样子像似要吃了李世民。 李世民为难地道:“原本唐公大人想打着保卫长安护佑人民的旗号南下,那样沿途百姓必会箪食壶浆把我们迎进关中,确实无仗可打。长安百年国都,积存深厚,丝绸金玉取之不尽,附离骠骑定会满载而归。现在按照大可汗的旨意,唐公大人将昭告天下,百姓皆知南伽于地可汗南下是要去劫掠长安,中原百姓愚笨,不识大可汗威严,又恨又惧,定会妨害我军。如果是堂堂正正地对阵,不用附离骠骑出手,唐公的人马就能击破他们,但就怕他们不分昼夜地在房前屋后偷袭,施放冷枪暗箭,再挖坑使绊,断我粮路,实在防不胜防,所以附离骠骑最好带上铁盾,以防万一。” 律特勤嘴里不屑:“什么鬼话!几个草寇能耐附离何!”但心底却有些发虚,他多次南侵,有一次深入汉地将近千里,深知汉人恨突厥入骨,决不会箪食壶浆迎接突厥,中原村庄密集,道路相接,犹如迷阵,附离擅长冲锋陷阵,但除了把沿途百姓全部杀尽,还真没有招式应对偷袭。 第4章 兵起太原 4 李世民听他音调降了下来,知道自己的恐吓见效,又道:“长安百姓闻知南伽于地可汗来了,必会毁家南逃,我们只能得到一座空城。”空城自然不会有大量金帛献给大可汗,这话不说律特勤也懂,他豹眼微眯,盯着李世民问:“这么说只要把你父亲归顺大可汗的事昭告天下,你们就会白跑一趟?”李世民摇头:“唐公大人归化为大可汗子民,实是荣宠无上。如果我们顺利取得长安,会立刻将这份荣宠布告天下,那些愚夫愚妇见识了大可汗的威武,感受到身为突厥子民的荣光,一定心悦诚服,唐公大人再整修宫殿,备好牛羊,迎接大可汗进城,那样岂不两全其美!” 听起来这倒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让李渊多费周折,又不违逆大可汗的旨意。刘文静心里暗赞:这个拖延之计甚妙,只要进了长安,突厥骑兵必会大肆抢掠,那时李渊就出面安民,做个样子把突厥人赶跑,突厥人带着财物走了,黑白就由得李渊说了,谁会相信他向突厥称臣纳贡呢。 律特勤托着下巴沉吟一会,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对李世民道:“那就这样,你草拟好布告,一进长安就让附离发布。”李世民躬身抱拳:“多谢特勤殿下。有特勤殿下这样英明神武的大将在麾下,大可汗必能驾驭长安。”俗话说无孔不穿马屁不穿,律特勤听到如此恭维,脸上浮起笑容,觉得这个李二公子比李渊好看多了。李世民三言两语就化解了一个难题,李建成与刘文静暗暗佩服他的口才,李元吉听他大肆恭维这个粗鲁的突厥人,心里直想吐。 李世民见气氛有些和缓,命令手下抬进三张胡床,恭敬地请律特勤三人坐下。律特勤犹豫了一下,在前面的胡床上盘腿坐了下来,胡人通译与侍卫也跟着盘坐在后面的胡床上。三人连夜奔波,又在殿中站立半天,确实有些脚累。突厥人坐不惯汉人的椅子,这些胡床倒合他们胃口。刘文静经常出入晋阳宫,对这里的物件非常熟悉,平日并不曾见过这些胡床,显然是刚刚置办的,心里对李世民更是佩服。 李世民依旧恭敬地站着,律特勤道:“你这样能说会道,又代表南伽于地可汗会见我等,一定是他最珍视的儿子,就代表他去见大可汗吧。”刘文静与李建成都是一惊,躲在壁后偷听的李渊更是心中猛惊,律特勤的意思是指定李世民去突厥为质!突厥一百多年前从草原崛起,而中原却正处于分裂混战时期,不少皇帝和豪强依附于突厥,除了交纳贡赋,还得把自己的子弟送去突厥做人质,这些人无不饱受折磨,少有安然回来的。刚才律特勤提出要人质,李渊心中已有计较,他的三个儿子虽然年青,但多经战阵,都是一等一的带兵之才,李世民更是出类拔萃,这次南下还得依仗他的将才,万不能让他去突厥。 李世民泰然自若,行礼道:“多谢殿下抬爱,在下仰慕大可汗威仪,早就想去拜见。现在有特勤殿下引介,正如开了方便之门,到了草原,还望特勤殿下多多照顾。”他一口答应入突厥为质,律特勤左手向上一抬,说了几句话,史胡人的翻译很干脆:“好说!” 李世民又向律特勤行了一礼,道:“在下最为仰慕突厥勇士,做梦都想结识突厥好汉,在草原上与勇士为伴,骑马竞逐,弯弓射雕,实是人生一快。早就听闻除了大可汗,特勤殿下与大萨都虎步鹰扬,是勇士中的勇士。”李渊和李建成、李元吉不知大萨都是何许人,只有刘文静听说过,知道大萨都是草原上萨满教的教主,勇力与智慧号称突厥第一,草原部落皆视他为神。律特勤听李世民对自己如此赞誉,不由得挺了挺胸,竟然难得地谦逊起来:“三个我才及大萨都肩头。” 李世民道:“特勤殿下身份尊贵,又统领万军,在下不敢高攀,在下想与这位英雄结为兄弟,以后并马驰骋,生死与共。”他手指指着的,是那个突厥侍卫。 那胡人猛地站了起来,用突厥话喊了两声,律特勤腾地跳下胡床,右手按住刀柄,一双豹眼瞪得鸡蛋大小,胡人也一改刚才低眉侧目唯唯诺诺的样子,双手提到腰间,眼睛放光,侧身面向殿门。那侍卫依然盘腿坐着,饶有兴趣地端详着李世民,一点也不似律特勤二人的紧张。 李渊与刘文静也不解李世民此举何意,他是大隋国公之子,身份尊贵,竟然要折节下交一个突厥侍卫,确实有些反常,但看律特勤的架式,其中又似大有文章。刘文静向前移了一步,心中盘算如何在律特勤拔刀前打倒他。 李世民好似没发觉变化,他解下佩剑,双手托举着,绕过律特勤,走到那侍卫身前数步,躬身道:“在下李世民,唐公大人第二子,今年二十岁,盼望与壮士结为兄弟。”律特勤脸色更加紧张,攥着刀柄的手上青筋直蹦,李世民离他只有两步半,只要他长刀出鞘,即刻能将李世民斩为两段。 那侍卫站起身来,律特勤闪开一步,护住他的右侧,那侍卫笑着拍了拍律特勤的肩膀,示意他挪开一些,然后走前一步,双手接过李世民的佩剑,转身递给律特勤,又解下自己腰间铡刀一般的兵器,也是双手托举,向李世民说了一句,那胡人眼睛盯着殿门,头也不回地译道:“在下阿史那咄毕,沙钵略大可汗之子,愿与公子结为兄弟!” 李渊等人心中震惊无比,这个侍卫竟然是突厥大可汗沙钵略的儿子!沙钵略有七个儿子,只有咄毕是可敦阿史德氏所生。可敦是大可汗的正妻,地位相当于中原的皇后。突厥不像中原王朝那样建立储君,继任者由大可汗在死前指定,如果大可汗突然死亡,没有来得及指定继任者,就由王族阿史那族亲大会在大可汗的儿子中挑选,无论是前任指定还是王族大会推选,一般都由大可汗儿子中身份最尊贵的那人继任。与中原有些相似,大可汗儿子的尊卑,往往由其母亲的地位决定,突厥大可汗的正妻可敦,多数出身显赫的阿史德家族,或来自中原和西域大国的皇室,可敦的大儿子自然是首选继任者。 李渊父子来太原已经两年多,这么重要的讯息自然有所耳闻,但咄毕担任突厥北厢察,一直都在漠北统兵,从没在两军阵前出现过,所以包括刘文静在内都没见过他,他今天扮作侍卫潜入晋阳,来意真不好捉摸。 李世民托起双手,接过咄毕的兵刃,刘文静上前两步接了过去,那刀分量很重,压得刘文静双臂一沉。咄毕又走前一步,侧右肩倾向李世民,李世民倾侧右肩与他轻轻一撞,然后换作左肩,又是轻轻一撞,两人分开。换兵刃,撞双肩是突厥勇士结拜的仪式。李渊在壁后忍不住得意,心中猛赞儿子:世民之前肯定没见过咄毕,他仅凭察言观色就看出咄毕是个大人物,主动套近乎,竟然钓住了大鱼,这份眼力,是我传给他的!现在他成了咄毕的异姓兄弟,那讨价还价的事就好办多了,有这样的儿子,何患大业不成! 律特勤后退两步,与那胡人一左一右护卫着咄毕。咄毕对着李世民说了几句,那胡人译道:“突厥王子的兄弟不能屈为人质,让南伽于地可汗另选他人。”李世民一抱拳:“小弟能追随殿下左右,心中感到无限荣宠,我马上回去收拾,今夜就随殿下北上。”咄毕手一摆:“南伽于地可汗死后,你继他为可汗,现在就得跟随在他左右,人质另选。”他直接以主子的身份指定李渊的继任者,口气坚决,不容商量。李渊肚里暗骂突厥人狂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把这个狂妄之徒扣下为质如何?但随即摇头否定,那样只会惹祸上身,太原即刻迎来一场死战。 律特勤眼光扫了扫李建成与李元吉,正想从他们当中选一个,那胡人先开口了,他用突厥话说了几句,律特勤好似有疑问,皱着眉头问了几句,胡人肯定地点点头,咄毕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他们讲的分明是突厥话,但除了可敦、光明几个词,刘文静竟然没听懂一句。 咄毕转向李世民道:“听闻兄弟有一同胞妹妹,我甚是羡慕,可敦一直向上天祈求一个女儿,你妹即同我妹,她老人家见到令妹,一定会视同已出。”壁后的李渊忍不住一哆嗦。咄毕道:“我既已露出身份,此地不能久留,明日午后,我们在城外见面,为兄弟出征壮行,即时有大礼相赠。”不等胡人译毕,他右手一扬,转身走向殿外,律特勤和胡人跟着出了大殿,李世民等人送出宫门,刘文静陪他们从北门出城。 第5章 兵起太原 5 李世民三兄弟回到殿中,就见李渊坐在虎皮椅上,阴沉着脸,见了他们也不说话。过去的一个时辰,风起云变,事情波伏太大,李建成头都懵了,李元吉也有一肚子疑惑想问二哥,可见父亲面沉如水,吓得不敢吭声。 其实李渊此时心里也是乱的,刘文静接来突厥使者,律特勤盛气凌人侮辱他,李世民代父谈判,巧施缓兵之计,又被律特勤指定为人质,李世民与一个低阶侍卫结为兄弟,没曾想侍卫却是突厥的准太子,李世民不用去突厥,明天还会收到一份大礼,儿子不用去了,但咄毕却指明让自己的女儿去当人质,其中的蹊跷实在难猜。 李渊与妻子窦氏共育有四子一女,长子建成、次子世民、三子元吉、四子玄霸,女儿刚满周岁,还没起名。四子中玄霸长得像极李渊,最为他夫妇喜爱,不幸在三年前病逝,窦氏夫人伤心欲绝,饭茶不进,日夜啼哭,人瘦得都脱了形,李渊细心抚慰,一年之后,窦氏思念幼子之心才稍为松懈,去年五月又添得一女儿,此女粉妆玉琢一般,十个月就能开口说话,窦氏像心肝宝贝一样每天把她揽在怀里,须臾不离身,李渊军政之余,最为开心的事就是与夫人抢女儿,小女扯须贴面,咿呀学话,经常逗得李渊开怀大笑,想到要送她去突厥做人质,李渊的心如针扎一样,什么军国大事宏图霸业,顷刻间变得毫无意趣,咄毕为什么来,起兵后又如何,也懒得去想了。 李渊的心情三子都懂,沉默半天,李元吉轻声道:“我去城中找个百姓家的女儿,扮作妹妹,明天送给突厥。”李渊心中一动,中原王朝经常被迫与北方和亲,皇帝舍不得将自己的亲闺女送入虎口,总是找个宗室之女,封为公主送给那些野蛮人,施调包计虽有损信义,但用之对付不知信义为何物的突厥人也不为过。 这时刘文静返了回来,李建成问:“没人发现他们吧?”刘文静道:“他们都蒙着脸,也不说话,段举亲自守着城门,不会有人知道的。”李建成道:“那就好。”刘文静迟疑一下,道:“临出城门,那胡人对咄毕说了几句话,我不明其意。”那个胡人刚来时低眉顺腰地像个奴才,咄毕的身份一暴露,他立刻赤手空拳从侧面护住主子,此人不仅颇富智计,看那架式,还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律特勤本要挑李建成或李元吉入突厥为人质,他嘀咕几句,人选就换了,显然在咄毕面前说话很有份量。李建成问:“他说了什么?”刘文静看了一眼李渊,回道:“他说明天要找个女人来,看看姑娘脚下有没有火焰。” 李渊霍地站了起来,大叫道:“快去!快去!把那些奴才都抓起来!”李建成与李元吉愣住了,不知道是哪几个奴才,李世民快步出屋,叫来亲兵往母亲的住处去了。李渊怒气勃发,突地把案上的箭筒摔到地上,拔出佩剑向桌子猛砍,李建成兄弟二人和刘文静从没见过李渊如此失态,吓得不敢说话。 不一会,李世民回到殿中,李渊怒声喝问:“那些贱人砍了没有?”李世民道:“孩儿已把她们关了起来,一会就讯问。”李渊手一挥:“还问个什么,立刻砍了!”李世民道:“孩儿已派人去找乳娘和那个接生婆,抓到后一块砍了。”李渊把剑一扔,颓然坐到椅子上。 原来李渊的小女儿天生异象,右脚掌上有个火焰形状的鲜红胎记,李渊很是惊奇,就给女儿起个乳名叫光明妮,此事只有留守府内堂的人知道,突厥人竟然能查知,显然在李渊夫妇身边布有眼线,最有嫌疑之人,自然是窦氏身边的仆妇,李世民乘母亲还在安睡,悄悄把伺候她的仆人全抓了起来,这些人无论是否突厥的细作,都不能留在母亲身边了。 李建成道:“大人,明天让二弟再和咄毕交涉,让孩儿去做人质。”李渊没接话,李世民也没吭声,李元吉道:“这个万万不可,大哥是长子,未来要继承李家的基业,三军将士如果知道你入突厥为质,会减了斗志。再说那个突厥人本就不要我们两个为质,就是二哥说情,也未必能换人。” 李元吉的话把李渊的心思稍稍拉了回来,他也纳闷,按照常理,突厥会要求自己地位最高最为珍爱的儿子去当人质,那自然是李建成,他是嫡长子,是唐国公爵位的继承者,这一点突厥人必定清楚,但律特勤却点了李世民,李世民为了自保,与咄毕结为兄弟,咄毕又莫名其妙地将李世民换成了光明妮。在汉人眼里,儿子是父亲的血脉传承,女儿是要送与他人家的外人,十个女儿也比不上一个儿子。在突厥,妇人更如草芥一般,寻常部落经常把自己的妻女与他人交换马匹食粮,即便是可敦,在大可汗死后也常被他的子弟们继娶过去。突厥人为什么舍弃李建成等,非要让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姑娘去当人质?仅仅是因为李渊对她至为疼爱?其中缘由极是难猜。突厥人性情反复,不讲恩义,漠北风沙走石天寒地冻,一个刚过周岁的小姑娘能扛得了几年?窦氏夫人对女儿爱逾性命,在痛失爱子后,又要与女儿生离死别,她能否挺得过去大有疑问。 李渊进也难,退也难,胸中烦闷无比。李元吉自认为兄弟三人中属他最有智计,经常冒出些惊人的念头,这时也没了主意,五人或坐或站,皆不言语。殿外天已大亮,李渊闭着眼睛长叹一声,手指点了点李世民,不说一句话,起身向后院走去。 李建成看父亲没交待一句话就走了,担忧道:“大人去找母亲商量了,这可如何是好?”李元吉斜了他一眼,道:“大哥,大人拿定主意了。”李建成疑惑地看向李世民和刘文静,刘文静点点头,李建成这才知道父亲已经下决心与突厥缔约,就要送小妹入突厥,他临走时手指点点李世民,双方立盟的事,自然是由李世民出面了。 其实只要突厥使者进了城,就由不得李渊后退了,如果他现在反悔,突厥人立刻会把晋阳宫中发生的事张扬出去,不起兵就等同于全家坐等杨广赐死,李渊只能分个轻重,说服夫人,将女儿送入突厥。 李世民向刘文静吩咐道:“刘令,你去备一下明天的仪礼,再点一百骑军,要最威武的,巳时随你我出城。”刘文静应了一声,出去准备了。李世民又向建成道:“小弟还得麻烦兄长一事。”李建成道:“你我兄弟,何必客气。”李世民道:“母亲房里的人关在府中前进院里,我想请兄长守在那里,把大人的传令官挡回去,巳时再把他们用车送到城外,此事唯兄长能做。”李建成还没说话,李元吉忍不住问道:“二哥,你吩咐这个指使那个,能否不要卖弄机关?你要那些下人做什么?”李世民道:“大人决心已定,那些下人就杀不得,送给突厥做个人情,对小妹也会好些。”他稍一指点,李建成与李元吉就明白了:那些仆妇不一定都是突厥的细作,但突厥细作必在其中,咄毕说要送李世民大礼,不知会玩什么花样,己方难以准备还礼,把细作送还给他们,算是凑个礼数,让家中的仆妇随着小妹,照顾起来也方便。一想到小妹刚会走步就要遭受如此苦难,三兄弟心中皆是不忍。 李渊来到后院书房,命人立刻把司旗李成和晋阳宫中的医女何氏传来。家丁送来早餐,李渊哪有心吃饭,挥手让他们撤走,闭眼坐在案后等人,隔壁传来夫人与小女的嬉笑声,李渊听在耳里,心中绞痛。 不一会,李成与何氏来到书房。李成三十左右年纪,中等身材,双眼细长,显得非常干练,他也是陇西成纪人,是李渊的同族远房,自小习武,练就一身好本领,十多年前在长安与人争斗,伤了三条人命,被打入大牢等着秋后斩决。杨广登基,大赦天下,二等死罪以下的囚犯皆免死,发到军前戴罪立功,李渊受杨广之命复审长安死囚,见李成英武非常,又是自己族人,就编织个理由,把他由一等死囚改为二等,发配到自己军前效力。李成作战英勇,很快就因军功除罪,李渊很是赏识,把他调到自己身边做了司旗。司旗职级不高,却是军中的关键,每次出征,司旗都要紧跟主帅,以旗语传达主帅的命令,非万般可靠之人不获任用。 何氏二十来岁,白净面皮,眉目清秀,她是建成乳娘甄氏的女儿,自小随母亲住在李渊府上,建成少年时体虚多病,天子杨广知道后派一个太医长住李府,何氏在旁给太医抄方熬药,竟然学得一手好医术,来晋阳后在宫中小试身手,竟然治愈不少难症。 李渊挥手让其他人出去,上前扶起跪着的何氏。 李建成按弟弟的吩咐,守坐在前院的门房里,他的乳娘甄氏急匆匆走了过来,见面就谢恩。李建成忙上前扶她坐下,让她先缓口气,甄氏喜不自胜,啰嗦半天,李建成这才听明白她喜从何来,原来甄氏的女儿何氏已经被李渊收为义女,列入宗谱,并许婚给李成,李渊还赐给他们宅第,巳时他们就要出城完婚。听到何氏巳时出城,李建成顿时明白了父亲的安排,小妹入质突厥,身边须有亲近之人看顾,李成精明干练,何氏粗通医术,是最为合适之人,乳娘不知女儿将要远去突厥,还在欢天喜地感恩李渊。李建成与乳娘关系极为亲密,看着她充满笑意的老眼,心中恻然,盘算着午后如何安慰亲娘与乳娘两个母亲。 巳时,李世民穿好衣甲来到门外,刘文静与一队整装骑兵已在列队等候,李世民翻身上马,奔向北门。段举自几天前接到李世民的命令,一直带人守卫着北门,这时见李世民亲自来到,立刻命令打开城门。李世民向段举点头示意,带领人马疾奔出去,离城一里,勒住马整队等候。 一炷香的功夫后,一队人马从城里出来,领头的是李建成,在他身后,李成领着十个重装骑兵护卫着何氏,何氏骑一匹白马,怀中抱着一个小孩,不用问也知是谁。小妹裹在一件鲜红的披风中,黑漆漆的双眼扑闪着,李世民胸中一痛,忙扭过头去,不敢看她的脸。 李世民问建成:“大人有何训示?”李建成把一封书信递给他,指了指后面三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道:“大人收回了命令,其它的一句也没说。”这封信,就是李渊按突厥要求亲笔写就的归降书,李世民贴身收好。李建成道:“二弟,为兄有个话,请你务必转达给咄毕。”李世民一怔,李建成道:“一年后,为兄将亲自北上,迎回小妹。”李世民点了点头,嘴里说“遵兄长命”,心中却叹建成太过柔弱,这种不痛不痒的话讲给虎狼一般的突厥人听,只会被他们瞧小了。 别过建成,李世民和刘文静领队北行,走出四十里,道路左面有个小山包,密密地长着树木,刘文静勒住马,问李世民道:“突厥的骑队就在前面不远,我们要不要在这里分一下队?”所谓分队就是在山包后留下一队骑兵,有变故好打个接应。李世民向远处瞭望,并没看到突厥骑兵的影子,也没听到人马喊叫的声音,但刘文静经验老到,他说突厥人在前面,那就肯定在前面。李世民笑道:“不必了,咄毕今天不会动我。”说完打马就走。 自两年前相识,刘文静就对李世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青年不仅豁达灵鉴,而且机智果断胆勇过人,实是不世出的人才,但他锋芒毕露,担当过烦,太引人注目,只怕天忌人妒,前途多生波折。律特勤昨夜点他为人质,可不是惺惺相惜,想与他纵马驰骋草原,而是忌惮他的才智,想把他扣在突厥,剪去李渊的臂膀。昨夜他识破咄毕身份,冒险与咄毕结为兄弟,看似机巧成功,实则留下不测风险。咄毕贵为可敦之子,冒充侍卫潜入晋阳探听虚实,光这份胆量就非同一般,英雄相惜,英雄也相妒,李世民这样的英雄兄弟,任谁都想早早除去为妙。突厥人虎狼之性,为一块马肉,父子对砍兄弟相残的事比比皆是,杀个把异姓兄弟根本不在话下。刘文静想提醒李世民一声,但见他信心满满泰然自若,又把话咽了回去。 第6章 兵起太原 6 又走出十里,就看到了前方的突厥骑阵,黑压压地一字排开,少说也有两千人。突厥骑兵一般都披挂黑色衣甲,只有领军人物才身披白色或黄色袍服,李世民看到有两人穿着白袍骑马立在阵前,身材高大的是咄毕,矮粗的是律特勤,两人身后各有一个熊一样强壮的突厥骑兵持着狼头纛,咄毕身后的狼头纛是白色的,律特勤身后的狼头纛为黄色,那史姓胡人骑马立在两个狼头纛的后面。 距离一箭之地,律特勤挥动手臂,命令李世民一行停下来,刘文静刚要发令,李世民暗一摆手,示意继续向前,律特勤左手向下一摆,前排的突厥骑兵将弓箭执在手中,李世民依然不停,突厥骑兵执弓搭箭,瞄准他们。刘文静大为紧张,执疆的手中满是汗水,李世民浑不在意,直行至咄毕两丈之内才停下,律特勤脸都青了,刚要发作,咄毕左手平平一划,律特勤恨恨地瞪视李世民一眼,催马来到他身前,大声吆喝起来,前边几句刘文静还听得清楚,后面的就不明其意了,那胡人随在律特勤身后,并不翻译。隋军这边只有刘文静懂突厥语,但律特勤像似要报复他们不听号令,把话讲得拗口难听,又不让胡人翻译,故意要办李世民难堪。 李世民把父亲的书信交给刘文静,低声道:“你把信和礼物带过去,也瞎喊几句,律特勤无论说什么都表示听不懂。”刘文静接过书信,示意执礼的骑兵跟上自己,在座马与律特勤交头时停了下来,双手捧着书信,用幽州话道:“我主唐公李渊,命我等送书信一封及礼物若干与咄毕王子及特勤殿下,愿我们世代友好,永保北境太平,愿突厥风调雨顺,大可汗万寿无疆,诸位殿下身体康健…”刘文静祝福的话说个不停,律特勤高声呵斥,命令他闭嘴,刘文静表情更加恭敬,依旧祝福个没完。律特勤回头看那胡人,那胡人双手一摊,用突厥话道:“全是汉人的敬语,祝福可汗、厢察与殿下身体康健。”刘文静心里暗惊,他自小长在幽州,幽州土话自成一系,与中原官话截然不同,它地的汉人几乎听不懂一句,想不到这个胡人竟然能猜出话意。他还要继续下去,律特勤却不再接受他的恭维,侧马抓过书信,刘文静手一挥,执礼的骑兵把礼物送了过去。 律特勤手一摆,一个突厥骑兵打马过来,肩上扛着一杆卷着的旗帜,旗杆上端插着一只青色的狼头,比律特勤的要小几号。律特勤又吆喝几句,这次刘文静听懂了,是律特勤代表沙钵略大可汗向南伽于地可汗李渊授旗,勉励他努力作战,不要辱没大旗。刘文静在马上一躬身,双手接过大旗,突厥那边欢呼起来。 突厥人生长在草原,无论男女,嗓门都粗犷嘹亮,上千人一起狂呼,人呼马啸,震耳欲聋。李世民看到小妹从何氏怀中探出脸来,惊恐地看着外面。 欢呼声停歇后,律特勤说感谢南伽于地可汗把尊贵的女儿送给可敦,咄毕殿下将回馈重礼。李世民向李成点点头,李成手一挥,带着十个骑兵护卫着何氏与马车走向突厥的阵中,李世民别过头去,不忍看小妹。律特勤又呼喊几声,突厥骑兵从中间闪出一条道来,一队骑兵赶着一群马跑了过来,那胡人开口道:“咄毕殿下知道他尊贵的兄弟要南征,特赠送五百匹骏马以壮行。” 李世民向咄毕抱拳表示感谢,咄毕扬鞭作答,领头的突厥骑兵把头马的缰绳递给刘文静,刘文静接了过来,引领群马回到隋军阵上。突厥那边吹响号角,咄毕与律特勤催马向北而去,一队骑兵带着李成等人追随在后,另有一队骑兵留在原地,这些就是要随同李渊南下的突厥附离了。 送李世民出城后李建成就急急赶回晋阳宫中,想去向父母请安,但被侍卫拦在后院门外,李渊有令,不见任何人。李建成守候在门外,每隔半个时辰就让侍卫通报一声,一直到天黑李渊也不传见,李建成体会父母的心情,真心为他们难过,李元吉巡城回来,见大哥依旧站立在门外,干脆和他一起候着。 戊时刚过,李世民赶了回来,见兄长与弟弟候在门外,也卸掉衣甲,站在他们身旁。李建成问:“一切顺利?”李世民点点头:“没有意外。”他把过程简单讲了一遍,李建成问:“那一千附离?”李世民道:“安顿到了城外,刘令已经命人送去我军衣甲,哄着他们换装。”让附离换装可掩人耳目,使李渊与突厥连结的事不致立刻败露,但突厥人抢掠成性,南下后如何约束他们可真是棘手。李元吉问:“二哥,突厥人说小妹是送给可敦的礼物,那是什么意思?”李建成也看着李世民,李世民摇摇头:“我也不明白,但看样子不会为难李成他们。我已经派人潜入突厥营中,有消息会报来。”李元吉又问:“那咄毕为什么要送你五百匹马?”李世民又摇头:“我也想不明白。”这事确实出他意外,李渊军中马匹奇缺,五万将士只有一千匹马,其中近半还是驮马,刘文静出城与突厥谈判时,李世民特意提出让突厥人提供战马,本想突厥人能送来一百匹就是个大人情了,没料想一下子得到了五百匹骏马。咄毕绝不是真心与他结为兄弟,也绝不是要帮李渊取长安,但一时又看不出背后有何阴谋,李元吉突然冒了一句:“原来二哥用小妹换了五百匹马。”李建成斥道:“胡言乱语!”李世民不吭声,心中觉得这个弟弟烦恶至极。 天快亮时,李渊命人向兄弟三人传话,窦氏夫人刚刚睡着,让他们也去休息,辰时在大殿听命。 兄弟三人准时来到大殿,刘文静已经等在那里,不一会,李渊到了,李建成见父亲气色如常,方才放下心来。李世民首先把昨天与突厥的会面讲了一遍,李渊听后沉默一会,也没多问,就向刘文静布置起兵准备,然后叫来留守府书记,拟定告示,准备择期发布。 段举自接了李世民的命令,一直不敢离开北门,这几天城门开开闭闭,李家兄弟与刘文静进进出出,段举知道李渊起兵的日子不远了,他已决心追随李世民,马上就要跟着李家父子举兵,不做大隋的晋阳兵备副使了。这天刚过正午,刘文静的传令兵跑了过来,让他去李世民的府上会合。 李世民的府邸就是刘文静原来的宅院。李渊出身豪门,家中人口众多,被任命为太原留守后,携带着老少四百余口来上任,原来的留守官邸已经旧小,实在住不下这么多人,杨广为了笼络李渊,特意颁布一道旨意,让他携带家眷居住到晋阳宫中。晋阳宫是天子杨广的行宫,按照规制,除了天子,只有晋阳宫监事才能居住在宫中,杨广把原任晋阳宫监裴寂降为副监,任命李渊兼任晋阳宫监,名义上是让他看守宫殿,实际上是给他优宠,示恩于他。李渊住也不是,不住也不是,最后还是刘文静出了个主意,让他在晋阳宫的最偏角隔出一小套院子,让李府的部分女眷居住其中,李渊带着夫人依旧住在留守府里,这样既不拂逆天子的圣意,又免除了秽乱宫廷的嫌疑。李建成随父亲住在宫中,李世民与李元吉都在外居住,刘文静与李世民交往密切,直接把自己的私宅腾了出来送给李世民。段举的府第就在东面,与刘宅一墙之隔。 李世民正在厅中与一干人众说话,见段举进来,起身抱拳道:“段兄辛苦!”段举忙还礼:“不敢当。”其他人都向他点头致意。除了一个四十来岁的青衫儒士,屋中的人段举都认得。这些人是李世民近年结交的心腹,也无一不是朝庭的要犯,刘文静左首那个五十来岁的红脸老者叫长孙顺德,是李世民岳父长孙晟的族弟,因看不惯杨广的残暴,在东征高丽的途中与他人合谋造反,事败流亡。长孙顺德的下首是个贼眉鼠眼的中年人,此人名叫刘弘基,自小流浪江湖,偷鸡摸狗无恶不为,李世民却喜欢他任侠好义,与他私交甚深。另有窦琮、陈叔达等,都是犯事后逃到太原,李世民来者不拒,把他们收在自己府里,一有闲暇就聚在一起喝酒舞剑纵论天下,从没怠慢过一人。别人家中收留一个钦犯,往往藏着掖着,提心吊胆怕受牵连,李世民却毫无顾忌,朝庭追缉的人只要来投,他一律收纳府中,还经常与他们勾肩搭背,招摇过市,唯恐世人不知,并且只恨贼少,不住催促刘文静段举等人联络各地豪强,诱使他们前来太原。他三弟李元吉也是如此,私自在府中收留了不少豪杰。 李渊早知天下将变,对世民兄弟的异行不闻不问,暗中纵容他们结纳英雄。早有风声传到杨广耳中,他派出多批人马到太原捉拿钦犯,所派之人不是被李渊用钱买通,就是在半道上被强盗袭击而死。那些强人盗匪听闻此事,纷纷前来投靠,段举几乎每次都在李世民府上见到新面孔。 那青衫儒士一直对段举微笑,等众人打完招呼,他上前一抱拳:“少兄还记得长安萧瑀 否?”段举一惊,瞪眼在他脸上瞧了又瞧,终于认了出来,抱着他的肩膀道:“世兄竟也到了太原!”萧瑀笑道:“听闻少兄得遇明主,我也来凑个热闹。”萧瑀可是当世鼎鼎大名的人物,真正的帝王之后,他是南朝梁明帝萧岿的儿子,大隋天子杨广正妻萧皇后的亲弟弟,入隋后被封为新安郡王,现任大隋中书侍郎,无论门第官职,都比李渊高出许多。段举出身山东名门,祖上曾为西魏太傅,族中高官鸿儒辈出,祖父段士廉是大名士,在嵩阳书院开馆讲学,人称嵩阳先生,当世许多名人出自其门下。萧瑀随兄长刚到长安时,隋文帝杨坚没有立刻授予他官职,他乐得清闲,做了个闲散的郡王,遍游名山大川,结交各地名士,十多年前曾到过嵩山,因其父梁明帝萧岿曾拜段士廉为师,他以再传弟子的身份向段士廉请教,在嵩山住过一年,那时段举年龄尚小,因为萧瑀长得极为端正,平日里宽袍大袖仙气飘飘,又舞得一手好花剑,所以印象很深。 杨广登基后甚是重用萧瑀,南巡前升他为中书侍郎,命他坐镇长安,把守卫国都的重任交托给他,而他竟然出现在李世民府中,实是大大出乎段举意外。 李世民在旁笑道:“萧侍郎是我表叔,却是你的世兄,今后可不好再称你段兄了。”萧瑀松开段举,哈哈一笑:“这可论不得,我四叔曾向嵩阳陈思先生执弟子礼,还低段少兄一辈,若从他这儿论辈分,我得叫少兄师祖了。”众人哄然大笑起来,陈思是段士廉的再传弟子,段士廉去世后主掌嵩阳书院。 第7章 兵起太原 7 众人笑毕,李世民道:“段兄来得正好,大家都在猜咄毕赠我五百匹骏马的意图,你见闻广博,定能知晓其中关窍。”咄毕以送礼的名义赠给李世民五百战马,大家都觉得他不怀好意,却猜不透其中的门道。段举想了想,摇头道:“我没见过这些马,会不会带有疫病?”刘文静道:“兽医已经检视过了,都很健壮。” 这时那个贼眉鼠目的刘弘基突然问道:“段兄的话提醒了我,这些马是不是比普通的突厥马要高大,四蹄稍细,后蹄上有岔?”刘文静眯着眼回忆一下,道:“确实比普通突厥马大一些,却不曾留意马蹄。”刘弘基道:“那么请刘令即刻派人去查看一下,再数一数有多少匹牡马。”刘弘基长得猥琐,却从不轻言,刘文静即刻派人去城外查看马匹。 众人不明所以,刘弘基也不卖关子:“在下年青时,胡作非为的事做过不少,有一年在幽州城北遇到个稀罕,一个突厥人在圈里养了几十匹大马,每一匹都是灭景追风的神骏,我当时衣食无着,就想弄几匹赶回内地卖个高价,享几天富贵,谁知那突厥鬼坐地起价,一匹马就要我全部的身家。老子一句话不说,拍腿就走,当天夜里放把火烧了他的宅第,把几十匹马全部赶回了关内。”众人脸露微笑,也不惊讶,这刘弘基自小就是个恶棍,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是家常便饭。刘弘基道:“我打小穷惯了,突然得了这笔横财,就寻思着就此收手做个长久生意,我要以马生马,让这些骏马子子孙孙为我赚钱。” 萧瑀笑道:“恭喜刘兄找到了一门万年生意。”刘弘基骂道:“万年个屁!我买了个大场子,雇了人帮着打理,谁知懂行的一看,他妈的,全是牡马!一匹牝马也没有!”众人又笑赶来,萧瑀笑道:“有这等巧事?这可难为刘兄了。”刘弘基道:“牡马只能做配种的生意,那就利薄得很。但这也难不倒老子,我选了十匹上好的种马,把其它的全部杀掉,又偷了几十匹本地牝马,把它们养在一起,一年后生下三十多只马驹,个个长得膘肥体壮的,可把我乐坏了。我少有地在一地呆了两年多,看着马驹长大,一个个卖了好价钱。正在我得意之时,生意砸锅了,那年冬天,买主们纷纷找上门来,说我卖给他们的是瞎马。”萧瑀笑道:“遇到强盗了,分明是想讹你哟。”刘弘基摇摇头:“我哪里会认!但买主们信誓旦旦,说那些马有的撞墙有的跳沟,已经死了十几匹,我不信有这种怪事,就带着人去查验,竟然真是那样。” 刘文静见识广泛,问:“当时下雪了吧?”刘弘基向刘文静伸出大拇指:“刘令果然高明。”刘文静道:“我见过家狗被雪光刺瞎了眼,狂吠着跳井。”刘弘基道:“确是如此,那些马都被雪刺伤了眼,看不清道路,所以才会撞墙跳沟,买主们不依不饶,把我抢了个精光。”萧瑀笑道:“刘兄执著之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刘弘基恨恨地道:“当然!我花费这么大心力,却吃个大闷亏,哪会心甘,非整个明白不可!我回到幽州,拷问那个突厥老头,得知马是从突厥买的,我又深入突厥,终于在草原深处找到了懂行的。原来那些马是草原极北之处的寒马,很是耐冷,可在冰雪中睡觉,但寒马与汉地母马杂交出来的小马,眼力都差,在雪天必须戴上眼罩,把眼睛完全遮挡,不然三两天就瞎了。”众人隐约猜出咄毕赠马的用意:李渊见到如此神骏,必然用作种马大量繁殖,三五年之内,军中战马都是寒马的后代,李渊日后站稳了脚,一旦想与突厥翻脸,这些马见不得雪,大军在冬天无马可用,只能任由突厥摆布。 萧瑀道:“看来草原上有能人啊。”李世民脸色沉重,道:“突厥人大多心直口快,没什么心机,但最近几年大可汗重用西域的胡人,这些胡人智计百出,不可小瞧。”刘文静点点头:“那个姓史的通译竟然懂得幽州话,太是厉害。”胡人来自西方,幽州在东面,相隔万里,他实在想不通这人是在哪种机缘下学得幽州话。 这时派去查看的人回来了,果如刘弘基所猜测,五百匹马竟是一色的牡马,多数后蹄上有开岔,刘弘基这个鸡鸣狗盗之徒立了一功,如若不然,李渊的骑兵今后将到不了北方,过不了冬天。 李世民见突厥人能使出如此奇计,心情沉重,过去确实小瞧了突厥,这次使的缓兵之计不知能否奏效,如果突厥看穿了李渊的底牌,在大军南下后直接出手把太原三郡夺了,将士们家眷失陷,只怕全军皆乱,大败亏输,为保险计,必须在晋阳留下善守之人,力保城池不失。他看了看身边的人,心中盘算了一下,向段举道:“段兄,唐公大人本已任命你为行军司马,随军南下,我想保举你接替刘令任晋阳守备,为大家守护家眷。”李渊身边多谋士治臣,战将奇缺,刘文静擅长野战,是南下先锋的第一人选,段举正好擅长守城,可接替刘文静守卫晋阳。段举一抱拳:“属下听从主公调遣。”萧瑀道:“大军南下后太原三郡形同空城,可把马邑与楼烦的守军和家眷全部撤出,集于晋阳一地,这样守城把握大一些。” 窦琮道:“段兄,马邑东南棋盘山上有三千豪杰占山为王,小弟明天就去招降他们,让他们来晋阳做个助力。”李世民对窦琮道:“你可持大人号令,直接封头人为行军都督,印信一并带去。” 段举谢过窦琮,道:“在下有个同窗,长于土木营建,上月已经修书请他来参与军务,正好可助我守城。”萧瑀问:“少兄说的可是独孤士极?”段举道:“正是他。”萧瑀道:“修城筑寨是他家祖传的技艺,士极青出于蓝,宇内顶尖,少兄有他相助,可保晋阳无虞。”李世民道:“那就保他为晋阳副守备,一来就上任。”段举替独孤士极谢过李世民。 萧瑀又道:“说到士极,我倒想起一人,这人号称天下第一兵家,他曾在嵩阳呆过三年,从陈星先生学经,那时少兄还在嵩山,与他也算是同窗吧?”李世民惊讶地看着段举:“你与李靖还有如此深交?”李靖人称今世孙武,名满天下,他精通军谋,一身武功震古铄今,各路英雄抢着礼聘于他,李密和窦建德甚至昭告天下,隔空拜他为大将,每次出征,中军帐前都树着李靖的大旗震慑敌人,李世民早就想结交李靖,苦于难觅其行踪。 段举道:“属下确曾与李靖同窗,蒙他不弃,时有指点军务。年来已经修书三封邀他来太原,至今没有音讯,故没禀报主公。”李世民道:“他行踪不定,邀他的人又多,必定在暗中估算权衡,一时不会应承。你再修书一封,让可靠之人送去,另附大人一份厚礼,请他出山。得李靖一人,定半份天下,如果他有回信,你即速告知,无论我在何地,都会亲去迎接。” 第8章 兵起太原 8 大业十三年七月二十二日,李渊发布命令,建太原将军府,自任大将军,命李世民为右军大都督,统领前军,李建成为左军大都督,统领后军,刘文静为行军先锋,五万大军打着保民的旗号南下长安。李元吉被任命为中军大都督,坐镇晋阳,段举为晋阳守备,武显扬为晋阳副守备,独孤士极为晋阳长史,协助李元吉守城。 段举此前与李元吉打过不少交道,觉得他任侠仗义、勇武果断,与李世民颇为相像,只是李世民沉稳,元吉有些冲动张扬。李元吉早就发觉段举人才难得,多次找他喝酒打猎,想拉拢私交。段举处事很有分寸,既然已经心许李世民,自然不与李元吉过从太密,李元吉见收不住他,也不勉强,现在二人奉命留守晋阳城,皆一心一意合力保护城池。 李渊与突厥达成了协议,但突厥骑兵只有部分返回了漠南草原,沙钵略大可汗的牙帐依然扎在白石谷,李元吉十分紧张。原驻晋阳的兵力大部随李渊南下,城中只剩下不到三千守兵,李元吉按照李渊的嘱托,命马邑和楼烦的守军携家眷迁入晋阳,周围三郡百姓愿意入城的,全部放进城中安置,棋盘山的盗匪被窦琮招降,也弃了营寨进入城中,李元吉在入城的男丁中募兵训练,一时之间凑足一万人马。段举提出把棋盘山的队伍编入旧军,以老兵带新兵,实北虚南,加高北面的城墙,增厚箭垛,防备突厥袭城,李元吉全部采纳,他自己亲自训练兵丁,命段举全权督工加高城墙。 李元吉此刻最担心的,是城中多了三四万兵民,但粮草将尽。太原天凉地薄,作物一年只有一熟,又不断受突厥袭扰,百姓辛勤耕种一季,所获仅够自家糊口,无力养活过多军兵,太原守军的粮草多是从关中、河东等地运来,兵乱后粮路被断,已经四个月没有粮草接济。好在秋粮将熟,城北的庄稼都被突厥的马队蹋倒,绝了收成,东西两面和南面受的损失较小,百姓可出城收割,但每到秋熟,也正是突厥人成群结伙来抢粮的时候,李元吉派出精兵护卫百姓收割,命晋阳兵备副使武显扬带队护卫东门抢收,他亲自带一千军兵巡查西门,每天辰时开城,申时闭城,庄稼在割下后连着秸秆运进城中,七成归百姓,三成归官府。 段举负责修城,每天忙得没空回家,这天,加固城墙的工程收了工,他终于能抽身回家看看夫人和孩子。夫人见他回家,忙下厨准备吃的,儿子忠恕刚刚两岁,见到父亲,高兴得扑到他怀里,段举使劲亲着儿子的小脸,胡子扎得忠恕直叫。 父子俩正在亲昵,守备府的随营校尉周大泽急匆匆闯了进来,段举见他神色慌急,忙问出了什么事,周大泽从怀里掏出一片熟制过的羊皮,说是从一个突厥细作身上搜出来的。段举接过,只见羊皮上写着一种古怪的文字,自左向右横着写的,像是突厥文,但一个也不认识。 周大泽说细作是巡城的官兵在昨天下午抓到的,他打扮成汉人,混在收粮回城的百姓中,官兵觉得他神色可疑,就截住盘问,周围的百姓无一识得此人,就把他带往守备府盘问,那人说自己是马邑城里的百姓,想进入晋阳城避难,这些都无从查证,守卫暂且把他关了起来,准备今天再审,早晨却发现这人被杀死在囚屋中,脖颈被人一刀砍断,守卫搜索了整个守备府,也没抓到刺客,周大泽觉得事情不简单,又重新搜细作的身,发觉这一张羊皮被缝制在贴身的衣服衬里,立刻持来报告段举。 段举一听觉得事态严重,已可断定那人是突厥的细作,潜入晋阳要传达消息,偶然被截了下来,城内与突厥勾结的人怕细作招认,连夜刺死了他,可能由于夜黑,没有发现这张羊皮。突厥在城内布有探子并不奇怪,没探子反而不正常,可怕的是细作在戒备森严的守备府里被杀了,杀人者能悄无声息地在守备府作案,绝非寻常人等,很可能就是守备府里的官员,还可能并非独自一人,须尽快把这些人探明铲除。 段举问周大泽,还有多少人知道此事,周大泽回答说守备府里的人都知道了。段举心中暗暗责备周大泽不慎重,刺客多半就隐藏在守备府里,现在一举一动都被他们掌握,只怕查不出什么来,眼下只有尽快知晓这张羊皮上写了什么,也许会有刺客的信息。 段举对周大泽道:“你立刻派人去东门,请武副使回守备府,你亲自去西门面见李都督,就说有要事,请他回城。”李都督就是李元吉,他正亲自在西门护粮,周大泽领命去了。段举又叫府里的老家人去请守备府的许师爷,太原三郡会说突厥话的人不少,但认识突厥文的,除了城外大云寺的智方和尚,就是这个许师爷。忠恕偎在父亲怀里,见他对着一片羊皮沉思,也不敢吭声。 段举心里焦急,正在猜想暗通突厥的会是谁,忽然听到一人在府门外大叫:“老段,老段,快快出来迎接!”段举大喜,把羊皮揣到怀中,抱着忠恕就迎了出去,来人二十来岁,面目英俊,一身武生打扮,见到段举,扑上来捣了他一拳,又抢过忠恕举到头顶:“这肯定是儿子了,先看看儿子像我不,啧啧,长得真英俊,像我小时模样。”段举骂道:“一来就胡说八道,你嫂子在后面,听到会不高兴。”那人笑道:“什么我嫂子!我嫂子就是你嫂子,咱们说过福祸共享的,我有好嫂子你也跟着沾光。”段举求饶道:“士极,口下留德,请您老先进屋去。” 原来此人就是独孤士极,他是北周大将独孤信的嫡系子孙,风流倜傥浪荡不羁,自小与段举关系极好,段举月前邀请他来太原,结识李世民,如今英雄四起,他早就不甘寂寞,段举是他绝对信任的人,于是接到书信就赶了过来。 两人进屋坐定,士极依旧抱着忠恕与段举话旧,忠恕觉得这个叔叔的笑声非常好听,虽是第一次见,并不生分,依在他怀里看他说话。段举让夫人进来和士极见礼,段夫人想把忠恕抱走,忠恕觉得这个叔叔极是可亲,腻在他怀里不肯随母亲走,这可把士极高兴坏了,在忠恕脸上连亲几口,搂着他坐在自己腿上。 一会许师爷到了,段举把那张羊皮拿给他看,许师爷皱着眉头审视半天,为难地道:“这是粟特胡文,与突厥话有点像,我见过却不认得,智方大师可能会解。”士极接过,一看羊皮上曲曲绕绕地写着文字,也是不认得一个。段举有点失望,问许师爷:“一个字也不识得吗?”许师爷又把羊皮拿在手里看了看,道:“这几个字有点眼熟,好像是人名,误…先狼、虚…虚。”段举一惊:“人名?是不是武显扬、许逊?”许师爷道:“可以这样读,胡人说话与写信不同,顿挫是乱的。”段举急问:“不会是别的什么东西吧?”许师爷摇头:“突厥文是从胡文变化来的,人名都是用胡文标的,两者应该一样的。” 段举顿时头上冒汗。武显扬是他的副手,许逊是都督府千牛卫,两人都是晋阳城举足轻重的官员!段举与武显扬接触不多,只知道他的祖籍就是太原,从小离家,不知在何处学得一身本事,去年与许逊等人一起被李元吉接纳到府中,他平日里言语不多,也没听说他做过什么大事,却很受李元吉器重,这次被元吉保举为晋阳副守备,夺了独孤士极的官,现在正带兵巡守东门,戒备突厥,如果是他与突厥勾结,晋阳危也! 士极听到武显扬的名字也是一愣,问:“是不是朝阳宫的武显扬?”段举没听说过朝阳宫,士极又问:“是不是来自祁连山?”段举也不清楚,这时许师爷在旁边道:“我去都督府里抄写布告,听许逊的侍卫与人说话,几次提到祁连山,说那里极是苦寒。”士极站了起来,段举问:“你与他见过面?”士极脸色凝重:“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现在来不及讲,你尽快去见李都督,让他下令抓捕武显扬。”段举摇头:“太过草率。我们还不知道信里写些什么,到时无证无据,如何抓人?我已经命人通知李都督和武显扬,一会在守备府里见面。” 话音未落,家人来报,守备副使武显扬来了,已经到了门口。武显扬今天应该出东门护粮,他接到周大泽的通知,骑马从东门田野赶到靠近北门的段府至少需要一个时辰,周大泽出去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到了,显然他并没有出城,他不去守备府而是直接来段家,段举感到非常危险,他把羊皮塞给士极,推着他道:“带忠恕去大云寺找智方,走后面,晚上再回。”说完就向前院走去。 士极稍一犹豫,将羊皮揣进怀里,抱着忠恕来到后院,隔墙听到外面有人马行动的声音,看来军兵把段府围住了。士极低声对忠恕道:“孩子,别吱声,叔叔带你做个游戏,你搂着叔叔,闭上眼,我们会飞起来。”忠恕笑着点头,乖乖地闭上眼睛。士极看到墙边有一颗大皂角树,抱着忠恕飞身跃到树上,他轻功了得,没发出一丝声响。外面果然有五个军兵,士极从怀里取出几个铜板,用手帕包了起来,扬手扔过左面的院墙,军兵听到声响,立刻跑过去查看,士极趁机抱着忠恕从树上跃过墙壁,闪进邻居家中。隔壁原是刘文静的私宅,后来李世民在此居住,李世民带军南下后,府里空荡荡的没人,士极不敢在其中停留,找个僻静的角落翻了出去,又穿过几户人家来到大街上。 大街上看不到军兵,他乘着一户人家主人不在,溜进屋换了一身庄稼人衣服,又把忠恕打扮得像个农家小孩,叮嘱他不要说话,然后抱着他来到街上。忠恕以为叔叔在与自己游戏,觉得好奇,乖乖地趴在他的肩上,眼睛四望,也不言语。士极不知道大云寺在何方,又不敢在城里问,就抱着忠恕来到南门,混在打粮的百姓中出了城。 南门外护粮的军兵不多,士极悄悄向旁边的百姓询问大云寺,问了三个人才得知大云寺就在南边不远的石岗上,有条小路直通那里,他躲开军兵,沿小路向南走了七八里地,看见前面有一道小山岗,岗上有座黄色建筑,像是一个寺庙。走近前,士极看清了大门上的题字:大云寺,中间的云字早已斑驳难辨,只剩下大寺两字还算清晰,士极有些怀疑:这样个小庙,里面真会有认识突厥文的高人?他走进庙门,见寺里原有三座不大的佛殿,只剩下一间主殿还没倒塌,殿里的佛像金身已经朽烂,露出里面的泥胎,两个身着黑色僧衣的和尚正席地坐在佛像前吃饭。 士极放下忠恕,向二人施礼,年纪大点的和尚起身还礼,忙不迭地让另外一个和尚去盛斋饭,原来是把他们两个当成前来就食的饥民。士极真有点饿了,谢过和尚就带着忠恕盘坐在地上吃了起来,吃到半饱,才顾上与和尚说话,一问才知庙中只剩下这两个僧人,他们的业师刚刚圆寂,两个人念了三天经,饭后就准备离寺返家还俗。士极问他们认不认得智方老和尚,那个年长的和尚用手一指殿后,士极过去一看,空地上有座新坟,原来智方和尚就是他们的业师,三天前圆寂了,两人本是当地的百姓,为了一口饭吃投在庙里伺候智方和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更别说突厥文胡文了。 第9章 风尘三侠 1 士极没能破译羊皮信,心里失望至极,又担心段举,思量为今之计只有先潜回城看看段举如何了,武显扬胆敢公然领兵包围段宅,不是要造反,就是得到了李元吉的授意,段举处境不妙。天就要黑了,城门已经关闭,进城需要翻越城墙,带着忠恕极为不便,他看两个和尚还算忠厚,就取出一片金子,委托他们看顾忠恕一晚。两个和尚从没见过金子,一看亮闪闪光灿灿,也知是贵重之物,满口答应下来。士极骗忠恕说要进城买个游戏的面具,非常好玩,让他好好听两个大师的话。忠恕舍不得让士极走,但想到有更好玩的面具,就答应了。 安顿好忠恕,士极向北回到晋阳城下,此时天色暗淡,城门紧闭,隐约看到城头有不少巡弋的军兵,他绕着城墙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伏在城下等巡防的军兵走过,晋阳城墙高达三丈,以他的轻功,难以一跃而上,他四下打量,在黑暗中见南边地上有不少已经砍倒的树木,心里一喜,原来李元吉为了防备突厥攻城,命令把环城十里之地的树木全部砍光,将树干放置在城上作滚木,枝叶当作百姓家的柴火,这些树木估计是今天刚刚砍下,还没来得及运走。士极先剥掉几段树皮撮成绳索,又用佩剑砍取一段两丈长的树干,靠着城墙作为垫脚之物,然后手持绳索飞身而起,力量稍坠时,伸右脚在树干项部用力一点,又跃高五尺,左手向上挥出绳索,正好套住箭垛,他攀绳而上,快到垛口时凝神倾听,确定城墙上没人,这才纵身跃了上去。 士极向城中望去,除了城东与城北有几处亮光,晋阳全城笼罩在黑暗中,他躬着身向右摸去,见一个城梯无人把守,一晃而下进到城中。 自李渊南下后,李元吉在晋阳实行宵禁,自酉时至卯时,百姓不准上街,所以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巡夜的军兵偶尔走过。士极在黑暗中向城北段举的府宅摸去,隔了很远就看见段府门里门外都亮着灯火,心里暗叫不妙,再靠得近些,看到段府门前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还有骑马的军兵巡逻,心道段举一定出了大事,他关心段举安危,想潜入段府一探究竟,可围绕着段府转了一圈,四周都有成队军兵把守,连李世民的府里也有人打着火把,竟然找不到悄悄进入的机会。正在为难之时,突然发现段府前门照壁上贴有一张白纸告示,前面还有四个军兵看守着,他心生一计,来到僻静处,躲藏在黑暗中等待巡城的军兵,不一会,两个徒步巡兵从眼前走过,他疾闪而出,双手齐上,眨眼间将二人打晕,把他们拖到暗处,脱下一人的衣甲换上,又在两人的睡穴上补了一指,这才挎着刀走向段举府宅。 士极准备了一套说辞,以备他人盘问,谁知他大摇大摆地走到照壁前,四周的军兵只是瞧他几眼,并不诘问。在火把的映照下士极看清了布告的内容,布告是以中军都督李元吉的名义发布的,说段举勾结突厥妄图袭城,已将他全家及守备府私役全数诛杀,令武显扬暂代晋阳守备,查封段宅,清除段氏余党。士极心如刀绞,差点晕倒,他与段举情同手足,今天甫一见面就人鬼两世,要说段举勾结突厥那是绝无可能,必是武显扬、许逊怕阴谋败露,在李元吉到来前诛杀了段举全家,然后栽赃嫁祸于他,可怜段举一片赤诚竟遭冤杀。 士极心念电转,估计武显扬已经控制了全城,李元吉还被蒙在鼓中,晋阳危也!段举与他身边的亲信都被诛杀,此时就是把羊皮信交给李元吉也证不死武显扬,此人身手高绝,能于无形之间击杀自己,为今之计,只有先退出城去安顿好忠恕,保住段举这一点骨血,再潜回李元吉身边,伺机揭露狙杀武显扬。 士极心意已定,就按着刀把,挺着腰向城南走去,转过几条街道,已经看不到段府的灯光,就闪开身形快速奔向城墙,他虽然出身豪门,但自小在江湖行走,经验老到警觉异常,每过一条街都要停身在暗处探看,确定没有异常再前行,快到城墙,他突然心生警兆,觉得后面有人跟踪,可仔细探查,又没发现踪迹,心道也许是伤心过度,耳目有失灵便。 士极上得城墙,四顾无人,贴着墙跳了下去,离地一丈时双脚向城墙猛蹬,变直线下坠为斜向落地,双脚着地后顺势向前一翻,卸掉下冲之力,身形不停,猫着腰闪到一片低暗处,抽出剑来,隐伏在草丛中,屏住呼吸向城上望去。 黑暗中看不清城墙上的垛口,但士极凭直觉感到城上有人,果然一会就看到一个人影从城上跳了下来,就如自己先前一般,中途伸脚在墙上一点,落地后翻了两下伏在暗影里,一动也不动,紧接着又一个人影如大鸟般从城上飘落,离地两丈时身体在空中一翻,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士极一惊:这是极高明的轻功,非有深厚的内力不能施展,莫非此人就是武显扬?他的武功高出自己太多,想狙击他等同于自杀。 士极看到那人落地后站立不动,知道他在倾听动静,内力到他这种境界,静夜之中方圆数丈掉根针也能觉察,士极从白云观自成道人学过内息大法,他闭上眼睛,转动内息,不仅停止呼吸,心跳也停顿下来。过了一顿饭功夫,他听到前面草丛中一阵轻微响动,接着听到有极轻的脚步声向东面移去,看来是那个武功稍低的人走开了,他睁开眼睛,看到站立着的那个高手向西飘去,一会就隐没在黑暗中。他不敢妄动,又在地上趴了半天,倾听四周再没动静,这才躬着腰蹑手蹑脚向大云寺摸去。 来到大云寺山门前,隔着破门就听见打呼声,看来忠恕安然无事,士极提着的心稍稍放下,悄悄摸进正殿,夜光下见两个和尚头枕着包裹睡在地上,忠恕躺在两人中间,头靠在一个和尚的肚子上睡得正酣,殿中经过收拾,那两个僧人显然打算在士极接走忠恕后就离寺回家,士极轻手轻脚地把忠恕抱了起来,顺手掂起佛台上一件旧披风,闪身来到殿外,用披风把忠恕裹好,捆缚在后背上,小孩子睡得深沉,竟然没有醒来。士极心道,现在只有先把忠恕送回嵩山,交给段氏族人,自己再寻机为段举复仇。 士极整理了行装,步出寺门,快要走到岗下,突然心生警兆,猛地向左一闪身,一道寒光从右侧划过,他不及细想,向左一个翻腾,在空中抽出佩剑向下劈去,铮地一声响,格开了刺向腰间的一剑。两剑一碰士极就知道偷袭者内力在他之上,他久走江湖,格斗经验极为丰富,根本不回头瞧看对方的面目,拧身就往大云寺里跑。他内力不如人,又背负着忠恕,束手束脚,在旷野中打斗赢面极小,只有利用寺中门窗和墙壁作掩护才有一线胜机,那偷袭者想不到他又跑了回去,稍一犹豫就追了过来。 士极闪进寺去,反手把山门关上,弯腰掂起一根圆木攒到门前地上,隐在墙边,在破墙上抓起一把墙土,捏碎了攥在手里。那人自恃武功高强,一点不惧,砰地踢破山门,飞身跃了进来,在空中挥舞长剑防备士极偷袭,双脚正要落地,一转眼瞥见了脚下的圆木,他左脚在圆木上一点,右脚前踢想稳住身形,士极扬手把碎土打了过去,那人不虞有此,向右一侧身,想避开迎面而来的尘土,就在他手脚稍滞的一瞬间,士极猱身而上,抖剑刺向他的心口,那人也真地了得,在躲无可躲的境地竟然拧身闪了三寸,避开心口,同时左手挥出一掌击向士极肩头,只听当地一声响,两把长剑都掉到地上,士极一剑刺中那人右臂,自己右肩也中一掌,想再上前以拳脚结果了他,肩头剧痛,竟然提不动气。此时忠恕被惊醒,小孩子迷迷瞪瞪不知身在何处,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士极反应极快,转眼间就把利害算计清楚,闪身跑出寺门向南奔去,那人在后追了出来,两人现在都无法使用兵刃,那人右臂被刺了一剑,害怕伤口破裂,一定不敢使全力追击。士极边跑边瞧,只要前面有村庄或高粱地,自己随处一躲就能脱身。 士极不顾忠恕哭喊,沿着大道发力南奔,跑出去十多里,天已微亮,后面那人被甩得越来越远,士极刚想缓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长啸,那人自知追不上士极,发声向同伴求援,他的啸声未落,从晋阳方向传来应答的啸声,那啸声悠扬绵长,仿佛从云霄散布而下,士极马上想到可能是武显扬,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田地,既不见村庄也不见树木,想找个隐身之处都难,不由得心里惊慌。 第10章 风尘三侠 2 又向前跑了五六里,那人已经被甩得看不见影子,前面还是见不到一点遮挡的地方。就在此时,后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三个骑兵如飙风一般扑来,士极立刻停下脚步,反身站定,即使在平时,轻功高手也难以与骑兵比拼长气,何况他背负着一个孩童,又伤了臂膀,躲无可躲,跑也跑不了,只有奋力一搏,拼个你死我活。三匹马已经跑到近前,士极看清骑者的装束,心中大喜:天不亡我!马上三人都手持长枪,看装束像是李元吉手下的普通军兵,估计是巡城的马队听到动静赶过来查看。 士极悄悄在手心握了三枚铜钱,待骑兵靠近后猛一扬手,三人应声落马,战马却依旧疾窜向前,士极右肩受伤,摔出去的钱镖准头还行,劲力不及平日一半,三个骑者落了马,滚了几下,有两人挣扎着站了起来。那三匹战马都受过训练,见主人倒地,跑出几丈后都转头折了回来,士极闪身上前,啪地一掌打倒一个刚爬起的士兵,抽出他腰间的长刀,接连砍在两匹马的后腿上,翻身上了另一匹,刀背在马后臀一拍,飞跑向南。 士极打马跑了一阵,突然意识到背后的忠恕没声了,反手轻拍两下,忠恕也没动静,士极一惊,把刀一扔,回手把忠恕转到胸前,只见他小脸上满是泪痕,正闭眼沉睡着,估计是哭累了,这才放下心来,又把他背到身后。 前方隐约出现一片黑影,好像是村庄,士极一喜,只要有人烟村落,就容易摆脱追捕。就在此时,后方又传来长啸声,啸声如刺针般钻入耳际,士极知道有高手追近了,在马臀上使劲拍了两掌,那马吃痛,立刻如疾风闪电般跑将起来,但啸声却越来越近,士极回头一看,见后方一个青影如驭风般疾飘而来,其速度竟比奔马还快,来人功力强得骇人,与这样的高手对决,即使能利用地形地貌,使点心机诈术顽抗一阵,但结局是确定的。 就在士极将要绝望之时,从前面村庄里转出三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人身着红衣,很是醒目,再近几步,士极隐约看到穿红衣的是个女人,另外两人看不清面貌,但其中一人黑色的胡子非常惹眼,士极心念一动:不会是老天可怜我们爷儿俩,派他来救我们了吧?待到相距十丈远近,看清了三人面目,士极眼泪横流,喜极狂呼:“李郎救我!” 被士极呼叫的“李郎”,正是李世民遍寻不着的李靖,左边的黑脸大胡子,是他的结义兄弟张仲坚,江湖人称虬髯客,右侧围着红色披风面如满月的女子,是他的夫人张出尘,江湖人称红拂女,他们三人被称为“风尘三侠”,是当今江湖上名头最响亮的人物。数年来“风尘三侠”的故事在大隋广泛流传,家喻户晓路人皆知,神乎其神,玄之又玄,“红拂女夜奔李靖”更被视为千古风流艳事,传播最广,其实却是以讹传讹,与事实相距甚远,李靖与夫人结缡的经过比传说更加离奇。 李靖字药师,雍州三原人,出身名门,自小就显示出不凡才华,大隋名将韩擒虎是他的舅舅,韩擒虎在文帝时与杨素、史万岁、贺若弼并称军中四雄,是当时隋军中最为顶尖的人物,但他却对年青的李靖极为佩服,认为这个外甥天纵英才,文韬武略内外修为远胜于已,将来必成国家梁柱,于是把他推荐给当时的权臣越国公杨素。 杨素是大隋第一名臣,他追随杨坚父子二十年,战功无数,时任太子太师,尚书令,封一等越国公,权倾天下。杨广登基后,就很为如何封赏杨素发愁,因为杨素已经位极人臣,富甲天下,对他赏无可赏了。此后杨素再有战功,杨广只能封赏他的亲族,杨素的弟弟杨约、叔父杨文思、杨文纪以及族父杨异,都官拜尚书位列公卿,数年之间,杨素满门皆贵,亲旧布满朝堂。 杨素逸群绝伦,非常之器,论文则词藻纵横,语武则权奇间出,当世勋功第一,但他对所谓的文治武功从不矜夸,只说自己平生唯有一件得意事,就是生就一双慧眼,颇能识人,他屡屡向天子杨广举荐英才,只要经他举荐,无论是耄耋老人还是垂髫少年,立刻就能得到任用,国中英才欲得官职,都以投到杨素门下为捷径,所以杨素府上聚集了上千求官之人。 杨素初次见到李靖,觉得此人除了仪容魁伟,并不如何出众,对自己也不恭维奉承,所以并没放在心上,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他下去了。李靖在杨素府上吃用丰足,就是见不到杨素,闲散数月后,舅舅韩擒虎又写信向杨素举荐。杨素却不过老朋友的面子,就把李靖叫来再谈一次,一谈之下,杨素大惊,李靖对他一生所经战事无不清晰明了,评点他最得意的平灭陈朝、擒拿汉王杨谅等役,战胜攻取进退得失无不与他暗合。平陈破汉,杨素都是主将,貌似取得大胜,实则耗损过度,当时有不少失误,只是盛名掩盖了瑕疵,从天子到参战将士都没看出来,他藏在心中,从无对人提及,暗想当世唯他一人知道,没想到李靖仅凭着世上流传的几页战事记述就能识破其中关窍,此等人才可谓是麟角凤毛,百世难求。 杨素拉着李靖的手,并肩坐在胡床上,连着谈了三天三夜。杨府中人见李靖得越国公如此宠遇,都以为他很快就会得到举荐,出将入相,富贵可待了。哪知杨素不仅没有保举李靖,此后也不再见他。 李靖闲居杨素府上,极为苦闷。这天正在房中枯坐,又到了午饭时间,平时招呼他的杨府侍女提着饭篮走了进来,在案几上摆好了饭菜,李靖心情不好,随意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那侍女收拾了碗碟,并没像往常那样离开,泡了两杯清茶,竟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李靖这才发现她逾越身份行为出格,有些诧异。 那侍女先敬李靖一杯茶,问道:“小女子冒昧,敢问公子可知越公为何不保举?”越公就是杨素,他的爵位是越国公,这正是李靖日思夜想搞不明白的事情,见一个杨府侍女竟然问出如此问题,很是惊异,不由得重新扫视她一眼,只见她娴静地坐着,一双眼睛颇有神韵,穿着普通侍女的粗布杉,举止却不像一个下人。此事很是突兀,但李靖遇事沉着,对下人也不失礼,抱拳道:“在下也觉得困惑,敢请姑娘指点迷津。”嘴上说请教,心里却想一个下等侍女怎么会有答案,不过是道听途说,胡猜乱度,邀功买好罢了。那侍女淡淡一笑,又转换了话题,问:“小女子愚昧,公子觉得越公比之齐公如何?”齐公即齐国公高颎,文帝时与杨素齐名,两个人是政敌,高颎曾数次弹劾杨素,一年前高颎因私下议论天子杨广奢靡,致全家被诛杀,此是隋朝第一冤案,国人从不敢谈论。 李靖见她触及敏感政事,心里暗惊,摇摇头并不答话,那侍女看着他的眼睛,道:“越公甚是钦佩齐公,认为齐公文武之道,无不胜于他,唯识人之术他强于齐公,天下无二。”杨素是否钦佩高颎无从得证,说杨素识人之能天下第一,李靖没有异议。杨素阅人无数,天下士子无不上门求他品鉴,他举荐的人,虽有品行亏欠坐赃论死的,但才能俱堪所用,但杨素冷落自己与高颎有何关联呢? 那侍女道:“二位国公均功高盖世,之所以一死一生,皆因齐公直耿,越公识人。当年齐公弹劾越公,越公从无怨言,齐公至刑场,犹在感谢越公。”这更是从无听闻的故事,那侍女续道:“齐公与越公,俱功高不能赏,越公识破今上的心思,置良田,购美伎,不理政事,贪渎自污,所以今天犹在位。齐公兢兢业业,献良策尽忠心,一心想着马革裹尸,越公曾多次暗示齐公,齐公不睬,所以招祸族灭。”李靖心里一惊,高颎襟怀坦白直言耿介,正是他佩服的,而杨素虽然才情高绝,但私德确实有亏,听这侍女一点,立觉胸中一亮:功高震主本就是禁忌,高杨二公人鬼殊途,也许正是这原因,这话不应是一个寻常侍女能想到的,李靖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那侍女道:“越公爱才,即使鸡鸣狗盗之徒,薄有微技,越公也会保举,公子之才,街巷尽知,何况越公呢?越公不举公子,是知今上威福自用,疑心深重,必不能信任公子。越公年迈,不久人世,料定自己身故之后,所举之人皆不能保,公子如果入仕,齐公殷鉴不远。” 李靖心中震惊,杨广的为人他也知晓几分,如果自己有机会出将入相,自信成就不会差于高颎,也会像高颎那样直言进谏,杨广能否容得下真不好说。杨素集天下荣宠于一身,千百年来人臣从未有过,朝庭之上都是他拔举的人,他自污求存,杨广可能忍他一时,待他过世之后,那些因他而得官的亲族故旧门生宾客,必定被一扫而空。李靖背上冒出冷汗,为人臣必须把握天子的心思,他一心求官,竟然从没想过这些,这侍女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令他悚然而惊。 第11章 风尘三侠 3 这番话如果从一个久历宦海的仁智长者口里讲出来,李靖不会惊奇,从杨府一个下等婢女口里说出来,岂不令人诧异?李靖把她打量了又打量,也看不出有哪点特殊,那侍女仿佛看穿他的心事,道:“妾身张氏,家父乃陈朝张忠肃,十年前家国破碎,充入杨府为杂役。”张忠肃是陈朝吏部尚书,传说他不仅博学多闻,而且武功高强,万人莫敌,杨素平陈时,他率兵沿江拒守,不敌隋将史万岁,兵败被杀,他的家人与南朝皇族一起被充入宫廷和王候之家。南朝士族诗礼传家,子女自幼读史吟诗,蔚成风气,张忠肃的女儿有如此才学一点也不稀奇,说不定她还承传家学,懂得武功。 李靖心中生起敬意,挺身抱了抱拳,道:“姑娘多经磨难,蒙尘疱厨之间,尚有如此识见,在下佩服。”那侍女笑道:“妾身在南朝时,小名唤作出尘。”李靖立起身来,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出尘姑娘提点!感触良深。在下今后应该如何自处,还望姑娘赐教。”张出尘起身盈盈还礼:“公子才智胜妾身万千倍,如何敢言指教!如果公子不嫌造次,妾身冒昧请公子立刻离开长安。天下即将大乱,公子当遍访四海英雄,追随明主,一展雄图,建不世功业。” 李靖对于天下形势多有了解,民心思乱,早具征兆,此次进京见了杨素,心中可说失望至极,听了张出尘一番话,毅然决然带着她出了杨府。 杨府家将见府里的宾客要带着婢女离开,慌忙报告杨素,杨素笑了笑,不仅没阻拦,还急命儿子玄感持三百金追上去,送给李靖作为路费。 李靖带着张出尘骑马离开长安,东出洛阳,途中遇到了现在的义兄虬髯客。虬髯客自称是长安人,姓张名仲坚,家室豪富,从小师从东来传教的祆教胡人祭司,习得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近年一直在江湖上游荡,结交豪杰。李靖与他一见如故,二人结为兄弟,虬髯客与张出尘同姓,二人结为兄妹,虬髯客主婚把义妹嫁给了义弟,从此三人结伴在江湖上行走,闯下绝大的声名。 李靖幼时即好习武功,十岁之时,大隋第一高手史万岁在韩擒虎府上见到他,甚是喜爱,传了他一套运功行气的法门,名叫清宁生,让他时时修习,强身健体。李靖十多年来每日静坐运功,自感神清气足,不知疲累,结义后又得虬髯客指点,武功大进,三年不到,身手已隐隐超出虬髯客。虬髯客的武功得自于胡人伊叙奴,伊叙奴是西域康国的祆教大祭司,精解教义,武功高强,不远万里只身东来中原传教,长安的团年大胡天即由他修建。虬髯客的内功得自伊叙奴的真传,名叫寂静之火,名字虽然叫火,却偏于阴柔,适宜女性修习,虬髯客就代师授给义妹张出尘。张出尘跟从义兄习练内功,一年即有大成,因她爱着红衣,又以一柄红色拂尘作为兵器,江湖上因此称她为红拂女,她并非杨府家伎,也未曾夜奔李靖。 李靖早有声名,加上杨素对他的礼遇流传开来,虽然从未领过一兵一卒,江湖上却把他尊为兵神,李密、王世充等豪杰起兵后,一直想把他引入麾下,不断派他的亲朋故旧携着重金来游说,李靖暗自观察,绝不轻许,一个月前他接到段举的第三封信,信中极力推崇李渊、李世民父子,段举是他的同窗好友,彼此相知,好友多次力荐,他有些心动,就约了义兄虬髯客,与夫人一起前往太原。 离晋阳还有三日路程,李靖得到消息,李渊与李世民已经举兵南下,将要取长安,虬髯客就想掉头返回,李靖判断李渊父子能轻松攻取长安,但李元吉与段举面对十多万突厥大军,难以守住晋阳,就想先去襄助段举,等待太原稳定再去长安。张出尘意见总与丈夫一致,虬髯客无奈只得跟着北上。 这天将到晋阳城下,远远地听到啸声,只凭声音就知来人功力非凡,北地竟然有这等高手,三人非常惊异,纵马迎上去,想会一会这位高人,刚出村口就见一个人打马狂奔而来,后面一人在施展绝世轻功追赶,到了近前才发现被追杀的竟然是故人。独孤士极与李靖早年相识,脾气相投,引为至交,见到李靖就像遇到了救星,狂呼“李郞”,泣不成声。 此时后面那人已经追近士极马后一丈,他纵身而起,双手成爪向士极背上抓去。不待李靖动手,虬髯客自马上飞身纵出,挥掌向那人的头顶击去,那人感到劲风扑面,不及攻击士极,反掌向虬髯客迎去,两人在空中对了一掌,各自后跃一丈,凝目对视,虬髯客刚才一掌已使了八分力,双掌相交,那人一步也没多退。众人这才看清追赶之人的面目,只见他满脸英气,一身青衫,头上束着道髻,年龄看着比士极还小一些。这人如此年轻,竟然有这等好功力,很是让人惊讶,士极勒转马头,大喊:“他是武显扬!他杀了段举!” 李靖三人大惊,这半年来他们经常听人提起武显扬,知道他来自祁连山朝阳宫,身手不凡,下山后到太原投奔了李渊,想不到他如此年轻,还杀了段举。士极指着那人:“他勾结突厥,被段举发现,就杀了段举满门,又栽赃嫁祸,抄了段举的家。”李靖与段举情谊深厚,听到他命丧此人之手,悲愤异常,跳下马走到近前,抱拳一礼道:“原来是朝阳宫武大侠,在下李靖有礼。”对着敌人,他也不失礼数。 那人抱拳还礼:“久闻李药师大名!在下许逊,已非朝阳宫人。”李靖一怔,许逊的名字他也听说过,原来此人并非武显扬,而是他的师弟,有传言说武显扬等人是叛出朝阳宫,许逊说他已非朝阳宫人,看来传言不虚。许逊一指士极:“段举被唐公委以重任,没想到他竟然勾结突厥,意图偷袭晋阳,已经被李都督斩首。此人深夜潜入段府,明显是同伙的贼人,在下奉守备武师兄的命令,擒拿他归案。” 士极大骂:“放屁!你们私通突厥的证据还在我手里,哪能任由你信口雌黄!”说完从怀中掏出那张羊皮扬了扬。许逊道:“突厥与段举的来往书信已放在李都督案头,他自己和身边人对罪行供认不讳,方才伏诛,你再编造一封书信,岂不可笑!如有真凭实据,也可拿到李都督面前对质。” 虬髯客接过士极手中的羊皮,看了一眼,道:“这是突厥大可汗给武显扬和许逊的委任状,用粟特胡文写的。任命武显扬为定杨可汗,许逊为定广都督。”在创制自己的文字之前,突厥多使用粟特胡文,后来用粟特字母创立了自己的文字,但推用不广,突厥贵族依旧修习粟特胡文。大可汗通谕全境的布告用突厥文书写,发给贵族的诰令都用胡文,虬髯客的师父伊叙奴是西域胡人,以故他识得胡文。 说段举私通突厥,那是天大的笑话!李靖此时已经从悲愤中冷静下来,武显扬师兄弟暗通突厥,段举被杀,李元吉此时必定非常危险,武显扬随时可取他性命,把城池献给突厥人,必须尽快赶到晋阳,清除武显扬。武显扬杀了段举,坐上守备的位置,手里掌握不少军兵,他武功高强,据说身边还有不少朝阳宫的门人,极不易斗,为今之计,先要生擒许逊,手中握住筹码再进城见机行事。 李靖向许逊拱了拱手,道:“原来对面是定广大都督,在下失敬了。”许逊抵死不认:“我们何德何能,突厥大可汗要加封我等?在下自小出家,大字不识几个,武师兄也不懂什么突厥文胡文,突厥人写这个委任状给谁看?”虬髯客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下不懂装懂,胡译一通喽?”许逊道:“是与不是,在下不敢定论,不如我们回到晋阳,在李都督面前辩个明白。”虬髯客笑了起来:“你这么急着拉我们去晋阳,是想让你师兄收拾了我们,对吧?晋阳我们是必定要去的,只是你不能就这样走去。”说完他跨前一步向许逊拱了拱手,许逊虽然年轻,但功力确实不凡,虬髯客收起轻视之心,提足功力准备动手。 许逊暗暗着急,他刚才与虬髯客对了一掌,右臂隐隐发颤,知道非此人之敌,李靖名头还高于虬髯客,肯定更不好对付,只盼着拖得一阵子,武师兄和其他师兄弟听到啸声赶过来查看,但看虬髯客立马就要上来动手,暗道此时面子已不重要,只有依仗自己的上乘轻功摆脱他们,只要靠近晋阳,就会有人接应,那时就不怕他们了。他下定决心,不待虬髯客出手,右脚一拧就想拔身,李靖早知他心意,身形一闪就移到他身后,封死他退路,身法比他快上许多,许逊无奈,只得反身硬接虬髯客来掌,双掌一碰,许逊退了一步,虬髯客退了半步。 许逊此时逃跑无路,遂横下心来,使出浑身解数与虬髯客对攻,两人你来我往,三十招过去竟然不分胜负。虬髯客大笑:“又见纯正朝阳武学!有趣!好极!”他嘴上喊好,心里却发急:我已使了八成功力,竟然收拾不了这个年轻人,在义弟夫妇面前好没面子,此人内力浑厚绵长,又一付全不要命的打法,要击毙他倒不困难,但要生擒活捉,不使出一点压箱底的功夫,可着实不易。他掌风一变,脚下踉跄起来,就像是跳醉舞一般,双手乱挥,看似已无招法。许逊顿感不适应,虬髯客的内力忽有忽无,每一招他都没见过,完全不知如何应对,十招过后即眼花缭乱,左支右绌,心想不如以质朴对机巧,硬接他的招式,与他拼个两败俱伤,刚一动念,腹间一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第12章 朝阳宫 1 张出尘拍掌喝彩:“大哥好指法!”李靖微笑道:“大哥指未及身,是用纯阳内力隔空点中他四满穴。”虬髯客好似吃了一壶寒冰,他刚才手脚乱舞,就是施以障眼法,暗用纯阳内力突袭得手,纯阳力是师父伊叙奴留给他的保命绝技之一,非到万不得己绝不轻用,今天他为了保住面子,首次在人前出手,没想到被义弟一眼看穿。 独孤士极看到虬髯客力擒许逊,惊喜之余也暗暗庆幸,自己仗剑江湖,张扬逍遥,能活到今天实算幸运,别说是虬髯客、许逊这样的高手,就是昨夜偷袭之人,功力也比自己高,堂堂正正比武,照样胜过自己,以后还是丢掉长剑,夹起尾巴,再也不做游侠浪子了。 李靖上前提起许逊放到自己的马鞍上,这才问起士极为何在这里,士极把昨天至今发生的事详细讲了一遍。此时忠恕还在酣睡,李靖双手捧着好友遗孤,心中悲戚,泪水充盈双眼。张出尘早已泪流满面,父母死于非命时她年仅十岁,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深刻于心,五年来与李靖夫妻美满,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好似已经忘却了昔日之痛,不料今天又被勾起。 过了一会,李靖平复了一下心情,对士极道:“独孤,段兄与我等生死之交,他遭逢大难,此仇必报。此子是段兄唯一骨血,我想麻烦你将他送到嵩山段家,保存段兄一线血脉。我等三人即刻到晋阳会会那武显扬。” 士极从李靖手里接过忠恕,道:“好!把孩子送到嵩山后我立刻去找你。”立在一旁的虬髯客突然道:“孩子还是交给我吧,独孤和你们去晋阳。”李靖夫妇疑惑地看着他,此去晋阳可能与武显扬正面对决,正需要他大展身手,不知他为何突然要与独孤交换行程。虬髯客也不解释,从士极怀里抱过忠恕,系到自己背上,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向李靖三人一抱拳,道一声“珍重”,扬鞭而去。 虬髯客的脾气素来古怪,但此等不合情理之举却是第一次发生,他走得如此决绝,李靖预感以后两人再也不会相见了,细细回想最近的一切,不知是哪件事让义兄突然生变,张出尘安慰丈夫道:“义兄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们先去晋阳,这边事了,就赶去和他会合。”李靖摇摇头,事已至此,挽留也是无用,三人上马奔向晋阳。 虬髯客确实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与李靖相见,他背负着忠恕向南行去,心里默祷:义弟保重!弟妹保重!来世还做兄弟!李靖自以为与虬髯客共历生死,肝胆相照,对他的一切已经了然于胸,殊不知这位义兄志向之高远,出身之复杂远出他想象。虬髯客并非如他自己所讲的出身长安张姓,他不是汉人,而是鲜卑慕容部的后人,二百年前五胡乱华,其先祖率部从祖居地漠南草原进入中原,在今幽州境内建立了燕国,不久即被异族攻灭,慕容部沦为他族军奴,十年后又寻机再起,恢复燕国,一百年间,六立六亡,六亡六起,精神之顽强亘古未有,他族忌惮慕容部的倔强傲骄,合力攻破其国,将其族人全部拆散,约定每县治下仅能有三户慕容,如果多生一个男孩,要么把男孩溺死,要么将其父亲或祖父处死。 虬髯客自小就渴望像先祖一样开国立业,他自负雄才大略,一心想重建燕国,哪怕做一天皇帝,死也甘愿。他在江湖上行走,一为联系族人,二为结交豪客,为将来起事做准备,谁知他漂泊十数年,只联络到几户慕容后裔,慕容族人星散各地,不是被汉化,就是成了耕夫贩卒,每天为糊口挣扎,再也不愿为不着边的祖业拼搏。结识李靖后,虬髯客更加灰心,初结识时,他自认机谋兵策远逊李靖,唯武功稳操胜券,哪知在他亲手指点之下,李靖进步神速,一年之内,不仅内力雄强于他,拳掌功夫也隐占上风。虬髯客心里暗想,有师父留给自己的保命三招,真要拼起命来,最后还是能胜李靖,哪知今天纯阳内力初次展露即被李靖看穿,看来天下武功第一的宝座早就不是自己的了,虬髯客气沮消沉,直感了无生趣。 在把那张羊皮纸交给士极时,虬髯客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顿觉死灰复燃,心室光明,决定立刻动身前行,但想就此一去,将与义弟夫妇永别,心中悲戚,不敢多看他们一眼,强忍着泪水背起忠恕,骑上马转头就走。 行出数里,身后已经看不见李靖等人的身影,虬髯客拨马转头向西行去。中原有李靖,还有李靖要去投奔的李世民,要在此开国建基已无可能,他想起师父伊叙奴曾讲过,在大燕最后一次灭国时,有一支慕容族人向西迁徙进入西域,在云岭之西的粟特安顿下来。粟特远离中土,广阔无边,胡人在那里建立了几十个国家,这些国家或大或小,依附于突厥或者萨珊波斯,更有远与西方大秦国联络的,自己能操胡语,到那里必能大展身手。 李靖本想把忠恕送到嵩山段举老家,交由段氏族人抚养,虬髯客定下自己的方向后,觉得把这个孩子交到另一个地方比送他回乡更为适当。 忠恕醒来,发觉四周景物陌生,不见父母的影子,连士极叔叔也不见了,害怕得哭了起来,虬髯客初时不理会,听他哭得久了,就在荒郊野外停了马,把他解下来哄哄,一个从未成家的粗豪壮汉哪会哄孩子,忠恕见他呲牙咧嘴形貌吓人,哭得更响,虬髯客见手段无效,索性把干粮和水放到地上,自己坐在一边吃东西,不再理他。忠恕哭到嗓子嘶哑,声音越来越小,他肚子饿极,闻到干粮的香味,试探着拿了一块,见虬髯客没反应,就慢慢吃了起来,虬髯客见他吃了一块饼,心底松了一口气,又喂他喝了一点水,这才彻底安心,休息片刻,重新把他负在背上,上马西行。 忠恕开始时眼睛四望,还想着寻找父母,不一会就在颠簸中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黑,二人身在一个破庙里,虬髯客点着一枝火把,不知从哪里变出吃的喝的放在他面前,忠恕这次胆子大些,拿起吃的就放到嘴里,竟然是一种从未吃过的小甜糕,接连吃了三个,又喝了一点水,虬髯客见他不再吃了,从马上取下行囊,把毛毯铺到庙当间,和衣躺下,指了指自己的身侧,忠恕犹豫了一下,挪到他身边躺了下来,虬髯客伸手搂住他,二人渐次进入梦乡。 第二天忠恕醒来时虬髯客已把食物备好,二人吃过,虬髯客重又把他负在背上,上马继续西行。忠恕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对见到父母不再抱持希望,也不再闹腾,虬髯客本就寡言少语,更不会和童稚对话,忠恕不哭,他也省心。 虬髯客渡过黄河后继续西向,穿过榆林,三天后进入陇州,此地干旱少雨,树木稀少,村落很小,经常数十里见不到人,虬髯客怕饿着忠恕,就买了个大皮囊,里面灌满羊奶,没有食物时就以羊奶充饥。再向西行,翻过乌鞘岭,就进入了著名的河西走廊,河西走廊是内地通往西域的要道,古称雍凉之地,南方是祁连山,北方是合黎山,当年慕容族人西迁,曾在这里与拦截的胡人血战三天,虬髯客重走先辈们走过的路,心里激动。进入走廊不久,左手边出现了一道巍峨的山脉,那就是祁连山。祁连山自西向东连绵千里,群峰耸立,山顶是皑皑积雪,山腰是挺拔的林木,融化的雪水向北流入走廊,养育了一个个绿洲。 中原人知道河西走廊这个地方时,走廊正为匈奴人占据,在匈奴语里,祁连的意思就是天,秦朝大将蒙恬把匈奴人赶出河套平原后,走廊上的匈奴人被断了后路,相继撤往漠南,曾在西域立足的胡人趁机涌入,建立了大小月氏等胡国,秦亡后匈奴人又重回此地,赶跑了胡人,七十多年后,汉武帝派出骠骑将军霍去病打跑匈奴人,张骞出使西域,丝绸之路自此开通。此后三百年,匈奴与大汉王朝一直在走廊争斗,双方你消我长,绿洲上的国家也生生灭灭。现在匈奴早已灭国,走廊上已找不到匈奴人的踪影,绿洲上杂居着汉人、鲜卑人、突厥人和胡人,或耕种或贸易。 大隋统一中原后立刻经略走廊,当今天子杨广亲自领兵打跑了久居此地的土谷浑,重设汉时四郡,从东往西分别是武威郡、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走廊又恢复生机。但置郡不久天下就乱了,杨广把西部的守卫之兵抽调回中原,酒泉郡、敦煌郡旋即被突厥人占领,张掖和武威盗匪横行,东西方商队轻易不敢来往,乱世之中,走廊上的绿洲只能靠偶尔经过的短途商旅维持着生机。 看到了祁连山,虬髯客就开始打听朝阳宫的位置。朝阳宫乃百年来最为著名的道家宫观,据说就在祁连山中,朝阳武学名播天下,中原最著名的勇士多出身于那里,大隋第一高手史万岁自小就在朝阳宫中做道士,学成下山,威震宇内,李靖的内功即由他传授。虬髯客爱武如痴,早就想来见识一番,另外此次西行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把忠恕送到朝阳宫去,做朝阳弟子,学朝阳武功。 虬髯客对李靖送忠恕回嵩山极不认可,如果这孩子的父母为人所杀,他就应当奋发习武,手刃仇人,即便杀不了主凶,也当杀光他的家人,这才叫快意恩仇,不枉为男子,到嵩山进书院,做个咬文嚼字叽叽歪歪的儒生,仇人寻来依旧得引颈就戮,实在是窝囊至极。虬髯客从许逊的一句“已非朝阳宫人”,判断江湖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武显扬等人极可能与师门闹翻,叛出了朝阳宫,他给朝阳宫送去对手的敌人,料想他们必会接纳。虬髯客做事算粗不算细,有个大致的方向就倾力而为,浑不知微小细节能令事情南辕北辙,面目全非。 虬髯客行经三个绿洲,询问了上百人,竟然无一人知道朝阳宫位居何处。沿着走廊,祁连山北面崖壁上多有信徒们开凿的佛洞佛像,山脚下有众多佛家寺院和祆教庙宇,甚至还有景教的教堂,唯独没有一家道教宫观。虬髯客犯了难,朝阳宫名满天下,稍通武学之人都知道它在祁连山,没想到祁连山如此雄阔,在中原如雷贯耳的朝阳宫在这里却籍籍无名,根本无人知道。 虬髯客并不气馁,他有意找来往的商队询问,走廊上的商旅见闻极广,如果连他们都不知道朝阳宫,就说明朝阳宫不在河西走廊上,要么它仅是个传说,并无实存,要么就是隐藏在极深山中,少有人知。虬髯客不信朝阳宫是人们编造出来的神话,但三天后信心开始动摇,道教是汉人宗教,祁连山脚下的居民中汉人不足三成,多数人汉话都说不流利,与中原也少有往来,怎么会有道人去易存难,跑到巍巍雪山深处建立宫观?又有谁会舍近求远忍受饥寒来此修真练气呢? 虬髯客边走边问,出金昌来到了张掖,南望祁连,山势更加雄伟,山下是青青的牧场,山腰是葱郁的森林,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三者之间界线分明,走廊上的绿洲越来越小,张掖城西不远就是茫茫戈壁,再向西走,就是酒泉了,酒泉远离祁连山四五百里,朝阳宫不可能建在那里。出张掖城不远就会遇到突厥人,想再西行,就得像张骞当年一样闯过去了,一路上打斗难免,带着忠恕极为不便,虬髯客决定在此多留一天,继续探访朝阳宫,如果还是找不到,就找个合适的人家,先把忠恕寄养在这里,等自己在粟特西域站住脚,再把他送回中原。 张掖城不大,但十分繁华,这里是东西南北交通的节点,不仅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南边不远处还有进出吐蕃的关口,商旅往来,人烟稠密,汉人、吐蕃人、突厥人、各色胡人比肩接踵。城西住着几十个商队,商队的头人见识极广,为祈求路途平安,每到一处,他们都要去当地的寺庙祭拜。虬髯客拜访了十多支商队,依然没有得到一丝朝阳宫的讯息,他失望至极,天过晌午,看见一家胡人开的旅店,顿感饥饿,就带着忠恕进去坐下,点了烤饼和羊肉,一边吃一吃想着如何安顿忠恕。忠恕已经看惯了他的吓人模样,不再害怕,有东西就吃,困了就趴在他背上睡觉,觉得十分安全,也就不再哭闹,相处十多天,两人没说过一句话。 虬髯客默默看着孩子吃东西,此时将要分别,心中突然觉得不舍,但只一转念,就暗骂自己糊涂,前面还有无数血雨腥风等着自己,怎么突然对一个孩童动了柔念?他转过头去,不再看忠恕,刚扭过脸,眼角瞟见一件东西,心头一动,站起身来上前查看,只见在门厅的后墙前摆着一个案台,上面供奉着两尊一尺来高的石头佛像,还有一个天主受难的十字架,案台后的墙壁上钉着四幅挂像,从东到西依次是祆教的斗战神轧荦山、佛教的如来、景教的天主,最后是一幅发黄的挂像,竟然画着一个骑黑牛的汉装老头,左下角用胡语写着“中土圣人”四个字,这不就是老子李耳吗?道家尊老子为太上老君,是至尊之神,中土又流传着老子骑青牛西出阳关度化胡人的故事,道家还制作有《老子化胡经》传世。 虬髯客忙叫来店主,询问他挂像从何而来,店主是个五十来岁的胖胖胡人,年轻时做过商队领队,与所有领队一样,他每到一处都要进寺庙教堂请神,这些造像和挂像都是他请来祭祀的,那个老子挂像,是他最后一次走商时得到的。八年前的冬天,他带队进吐蕃贸易,回程时因为货物不多,又贪赶时程,就准备抄个近路,走废弃的祁连山古道。那条古道原是走廊与吐蕃贸易的主要通道,比其它通道要省十多天的路程,很久之前因为山崩而废弃,商队进入祁连山不久就迷了路,又遭遇暴风雪,他只得扔了货物,与同伴牵着马匹和骆驼在山里摸索,想找个稍稍避风的地方躲避暴雪,但风雪太大,天气太冷,同伴接连倒下,马匹和骆驼也都冻死在路上,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没有吃的,寒夜中又找不到道路,眼看就要冻僵,情急之下他剖开死骆驼的肚子钻了进去,靠着一点余热支撑了两天两夜,第三天风雪停住了,他却被困住了,天气太冷,骆驼尸体被冻得像铁一样硬,他被裹在其中动弹不得,眼看就要冻饿而死,凑巧有两人路过,他们用刀把他剖了出来,带他到阿波大寺,给他按摩疗伤,休养半个月后,又是那两个人把他送回了张掖。第二年他备了布匹牛羊去感谢他们,因为寺里不杀生不食荤,他们仅收下布匹,又让他把牛羊赶了回来。就是这一次,他把寺里的神请了回来,以后每年他都会携带布匹和粮食去山里看望,但上个月他再进山时,发现悬崖上搭建的桥被拆掉了,无奈只能折了回来。 第13章 朝阳宫 2 虬髯客疑惑不解,只听名字,阿波大寺就应是个佛教寺院,店主描绘的寺里建筑,也属于佛家,但佛教中人怎么会制作与悬挂老子的挂像?走廊上寺庙里出家的佛徒都是食肉的,怎么会不收牛羊?庙里的人以按摩给店主治疗冻伤,肯定是曾经修习过内功,多半与道家有些关联。他又问店主庙里人的装束,店主说这些人都穿黑衣或者黄衣,蓄有头发,而且都在头顶束着,有些人还手持马尾一样的白色物件,虬髯客心中更是不解,难道这个阿波大寺里有一帮道士在修行? 虬髯客再细问阿波大寺的情况,那店主说寺很大,在他祖父的祖父时就有了,至于是阿波的大寺还是阿波大的寺,他也搞不清,寺庙就位于通往高原的古商道旁边,因为山崩,这条商路废弃了,很是难走,骑马能勉强通行,从这里出发,至少要走两天。 不管阿波大寺是不是朝阳宫,有这么一个所在,虬髯客就想去探个究竟,他谢过店主,背着忠恕出了张掖城,沿着通往高原的古道赶往祁连山。祁连山在此地极是巍峨,山脚下是起伏的草场,放牧的多是当地的鲜卑人,进了祁连山,古道沿着一条水流在山谷中蜿蜒上行。祁连山绵延千里,至少有五百里宽,巨大的山脉一条条排列着,中间夹杂着湖盆和谷地,古道沿着山谷曲折洄转,越走越高,两个时辰之后进入了高大茂密的杉树林,天光昏暗,小河时有时无,古道的痕迹也不清晰了,但这难不倒虬髯客,他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江湖经验最为丰富的人,仅凭山势就能判断道路的走向,在山林中穿行一阵后总能找到人迹。 山里天黑得早,太阳一偏西,林中就没有了日光,虬髯客不识道路,不敢托大,在天色黑透之前停了下来,找个避风处带着忠恕休息,第二天继续沿着依稀的小道向山里穿行,傍晚时分,一条深谷横亘在面前,阻断了道路。山谷有十丈多宽,深不见底,上面原来搭有一座三尺宽的木桥,此时被人从中截断,中间竟有两丈空虚之处,那个胡人店主想必就是到此折回的。虬髯客运目张望,看清对面断桥栏杆上靠着一件物品,好像是用木头捆扎而成的桥面,原来是对面的人把木桥做成了吊桥,故意拦阻通行。 虬髯客暗道蹊跷,自古以来,修行之人建立寺庙宫观,无不是想向世人宣教扬法,信众越多越为善,香火越旺越为好,这个阿波大寺建在如此偏僻难觅之处,又自为沟壑杜绝世人,岂不怪哉! 山谷很深,云雾翻腾着从谷中涌起,迷漫在桥上,对虬髯客这种高手,飞跃过桥断处轻而易举,按胡人店主的说法,此桥离那座怪寺已经不远,他不敢大意,准备夜深后再去侦探。他退回林中,和忠恕吃了点东西,在天色全暗后将忠恕负在背上,反手轻轻地拍了拍忠恕,示意他别怕。此时大雾完全包裹住桥面,虬髯客天赋异禀夜能视物,他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桥对面没人,就凭着刚才的记忆,飞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桥对面。 过了桥,道路又进入了森林,凭感觉,虬髯客知道阿波大寺就在前方不远处,寺中的人也许在外面布有警戒,他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在林间滑行,一顿饭的功夫后出了森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前方三四里之外有座高高的雪山,白色的峰顶在暗夜之中异常清晰,雪线之下有一片黑压压的房舍,中间亮着几处灯火,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钟磬声,看来那里就是神秘的阿波大寺了。 这个寺庙如此神秘,虬髯客小心为上,停身把忠恕解了下来,孩子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看着他,虬髯客也不言语,伸指点了忠恕睡穴,返回森林中,找了一棵高大的红杉,拨身而起跃上树冠,把忠恕捆扎在平缓的树丫上,脱下自己的外罩包裹住他,又在树干中间处倒插了两柄匕首,如有野兽闻到气息爬上树来,定会被割得肚破肠流。收拾停当,虬髯客又检查一遍,这才跃下树来,借着地形向亮灯处摸去。 虬髯客走走停停,留心观察四周,并没发现寺外有人警戒,一阵阵冷气从雪山飘过来,刺得脸颊发痛,他摸到前排好似山门的地方,隐身在暗处打量,借着星光看见山门的门头上挂着一块匾,隐约能看出上面曾漆有四个汉字,漆已掉落,难以辨认,但第二字相对完整,分明是个波字,看来没找错,这里就是阿波大寺。寺庙依山而建,自低而高,分层递进,竟然有四五进,黑暗中也能感受到建筑恢宏的气势,最高处的宫殿里面闪着灯光,应该就是寺庙的正殿。 阿波大寺与中原寺院的规制不同,最外面不是牌坊,而是一堵三尺高的矮墙,虬髯客俯身贴近墙壁,听听墙内没有动静,轻一提气,像个影子般飘过墙头,落在院子里。前面是寺院的第一进建筑,正中是天王殿,两边各有十数间低矮的配殿,像是庙里的僧房,房间窗户只有尺半大小,每个木窗正中还开设一个仅可容下拳头的小窗户,现在是夏天,夜晚犹如何寒冷,怪不得寺庙的门窗都开得这般狭小。天王殿的门关着,木门古旧,上面有不少缝洞,虬髯客向里望去,见到黑乎乎的殿中塑着两尊手持兵刃的金刚立像,却不是中土供奉的魔家兄弟,里面飘出一阵霉味,看来好久没人来过了。 虬髯客贴着天王殿摸进后院,在中原的寺庙里,供奉主尊释迦牟尼佛的大雄宝殿就位于第二进院中,此院也有一座高大的宫殿,殿门上方的牌匾上写着大雄宝殿四字,两边门柱上各挂着一条木牌,左边是“清静无为”,右边是“离境坐忘”,却又是道家真言。大殿中亮着灯火,人影闪动,有钟磬和吟诵声传出,看来里边正在做法事。虬髯客伏低身子,透过窗户向里张望,只见大殿中央本应供奉释迦牟尼佛的宝座上,赫然塑着真人大小的老子骑牛彩像,与张掖胡人店里挂像上的形象一模一样,三个黄衣道人手执拂尘在塑像前站成一排,领着身后四列三十多位黑衣道士诵读经文,什么“人生乃受天地正气,四时五行,来合为人,此先人之统体也。此身体或居天地四时五行。”又云:“丙午丁巳为祖始。丙午丁巳,火也,赤也。丙午者,纯阳也。丁巳者,纯阴也。阴阳主和凡事,言阴阳气当复和合天下而兴之也。为者,为利帝王除凶害出也…”,虬髯客博闻强记,识得是《太平经》第三十九章的内容,《太平经》相传是汉代于吉所撰写,是太平道的主要经典,难道这些人竟然是来自中土的太平道士?中原有不少佛道共存的名山,也有释老同修的寺院,但一群道人躲在祁连深处的荒废古寺里修真,着实令人诧异。 这时,虬髯客听到东面配殿里有人说话,接着一间殿中亮起了灯光,一个人开门走了出来,旋即又关上门向后殿走去。虬髯客把身子伏得更低,等那人走远,一闪身飘到配殿前,老远就闻到一股夹杂着饭味的烟火气,原来这配殿是寺里的厨房,他隔窗望去,只见屋北面是灶台灶具,西角堆着小山一样的木柴,隔着一堵矮墙有一个宽大的土炕,矮墙上点着灯,一个三十来岁的俗装汉子盘腿坐在炕上,对面还坐着一人,竟然是个胡人,那胡人四十岁左右,高鼻深目,红色的络腮胡子,一双黄眼睛发着亮光,只听那胡人道:“老阿,老秦也太抠门了,深更半夜的不让点灯,这能省下多少油钱?”说的竟然是突厥话,那俗装汉子长着一张大圆脸,两只眼睛也是圆圆的,像突厥人那样披散着头发,只听他用突厥话说道:“史胡子,你就别怪他了,全宫上下四五十张嘴,油盐柴米全靠他一人张罗,现在又不比往日,能省就省吧,反正你也不怕黑。”虬髯客的心猛地一跳:“全宫上下”,难道这里就是朝阳宫? 那史胡子叹了一口气,道:“早知道日子这样苦,当时我也下山了。”那老阿也叹口气:“是啊,如果家里还有人,我当时就走了,可惜…”听这口气,老阿家中已无可牵挂的人,史胡子颓然倒在炕上,头枕着双手:“我真羡慕你,没有家也没牵挂,我家中倒是人丁兴旺,可人人想吃我的肉,啃我的骨,有家也不敢回,如果能下山,我就想到中原去。”老阿打断他:“别扯了,你长得这模样,一到中原就会被当作妖精捉起来。”史胡子骂道:“你个贼突瞎说!你没到过中原,其实那里胡人很多的,现任皇帝的老娘据说就是胡人。再说,朝阳宫在中原那么大的名头,只要我说是从朝阳宫下来的,谁敢惹我!” 虬髯客心道:这里果然就是朝阳宫!想不到天下名头最响的道观,竟然隐藏在深山破庙里。老阿道:“别做梦了,在中原风光的是那些有本事的,靠打仗杀人赚功名,你就会砍柴做饭,偷吃个松鼠就吓得做噩梦,还是早点熄灯睡吧,老秦一会就回来了。掌教传谕五更早课,我贪睡,怕起不了身。”说完就躺了下来,史胡子翻身吹灭了灯,道:“大湖东南有片油松林子,明天我去砍几枝松干来,做成火把,老秦总不成用松油炒菜吧。” 第14章 朝阳宫 3 虬髯客不再偷听两个厨子谈话,贴着墙壁向后院摸去,知道这里就是朝阳宫,他更加小心,提起全部功力辨听声音,朝阳宫在江湖上享誉百年,盛名绝非虚得。按佛教的规制,第三进院子应该是寺院的主殿,这里却有一低一高并排两座佛殿,高大的是寺里的藏经阁,低矮的是法堂,法堂在寺庙的中轴线上,藏经阁却偏向左边,看来此庙在多年前经过多次重建,较低的法堂可能是原来的正殿。两座建筑都关着门,藏经阁中一片漆黑,法堂里有灯光,在法堂台阶下站着三个人,一高一矮两个黄衣道士执剑守在门口,一个着俗装的高大男子背对虬髯客站立着。那个稍高一些的黄衣道士说道:“老秦,采办的事我知道了,你列个单子,明天我转呈掌教真人。五更还有早课,你回去休息吧。”那高大男子就是史胡子口里的“老秦”,老秦躬身向两个道士施了一礼:“监院辛苦,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往厨房走去。 老秦走后,那两个道士依旧守在法堂门口,在黑暗中静静站立,不言不语。在道教宫观中,监院总领宫观一切事务,名义上相当于佛寺中的方丈和住持,有些宫观的监院也称为方丈或住持,当监院者要受过三坛大戒,接受过律师传法,戒行精严,德高望重,受全体道众拥戴。与佛寺不同的是,监院不是宫观的最高职事,正统的道观还设有掌教这个职位,掌教是道行最深的继承法统的道人,一般不理宫观的具体事物。宫观中还有两类道士的地位高于监院,一类是真人,比真人地位更高的是宗师,通常尊称那些道行高深羽化登仙的道士为真人,各道派开山传道的首领称为宗师。监院站在门外执守,那法堂里面的人物估计就是朝阳宫的掌教真人或宗师了。 虬髯客经验老到,判断法堂内必有大事,执守的不会仅仅只门口二人,他凝神倾听,果然听到房顶和屋后有极轻的异响,那是风吹衣袂的声音。道家最重呼吸之法,屏息是基本功夫,修炼三年就能静息一个时辰,所以很难听到修道之人的呼吸声,据说功业最深的道士能完全消除呼吸,身如石碑,发功时甚至可凝结身体周遭的空气,即使是利箭也不能穿过,功力稍浅的仅能枯化自己的肉身,风吹雨淋就会发出异响。 虬髯客辨清屋后二人和房项二人的位置,盘算着如何潜入屋内。法堂的屋檐是密封的,门从里面闩住了,两边的窗户是固定的,他绕行到屋后,见法堂后壁是一堵整密的墙,没有窗户,两个道士执剑守在两角。如果从屋顶进去,除了要避开两个道士的耳目,还要揭开瓦片穿透封泥,动静太大,肯定要惊动屋里屋外的人,唯一的路是设法从窗户进去。他算计了几种穿窗进去的办法,把握都不大。他好奇心重,越是龙潭虎穴越要闯一闯,但又不敢冒失,一旦显了形迹,必有一场恶斗,守在法堂外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光是那个监院就没有把握应付,更别提法堂内还有更厉害的人物。 此时前院打了两通鼓,已经是二更天了,门外的两个道人就像雕塑一样站立着,一动不动,寒气越来越重,矮个子道人的胡子上泛起霜花,前院的钟磬声停止了,应该是晚课结束了。虬髯客希望此时有道人过来,那样就有机会偷袭门前的两个道士,如果有一阵大风也好,可乘机撒把草叶迷乱道人的眼光,可等了半天,始终没人到后院,他仰头看了看天空,雾气遮住了星光,寒露深重,也没有起风的征兆。 就在虬髯客思虑着要不要去前院放把火时,只听法堂的木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门前的高个子道人听到声响,转身问道:“师兄,怎么样?”那人低声道:“二位师弟辛苦,你们进来吧。”声音低弱,好似虚脱一样,两个道人上前扶住他手臂,搀着他回到屋中,虬髯客得此机会哪会放过,一闪身就跃到法堂的屋檐下,像壁虎一样游到窗楹上方,倒挂着向屋内望去。只见法堂内很是空阔,没有佛道塑像,地上放置着四个蒲团,有两个道人一前一后闭目坐在蒲团上,前面的道人穿着黄袍,身型枯瘦,身体在微微颤抖,后面的是个年岁较大头发花白的老道,身上道袍湿得透透的,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监院称作师兄的道人约有四十来岁,面目清秀,神色温和,如果不是穿着道袍,倒像个私塾先生,他的道袍是紫色的,道家以紫色为最尊,估计他就是朝阳宫的掌教真人。 虬髯客是大行家,一看就知道掌教真人和那个老道士刚才在运功为那个瘦道人疗伤。只听老道士鼻孔里哼了一声,嘴巴微微张开,平平吐出一道柱状的白气,有一尺多长,老道士闭上嘴,那白气凝而不散,晶亮亮的,平直地缓缓向上飘去,遇到屋顶,就像玉尺一样横在那里。虬髯客大惊,他曾听师父伊叙奴讲过,中土道家有种养气功夫,修到最高一重,不仅寒暑不侵,刀剑也不能伤其身,其内息能凝成实块,每次内丹震动之后,嘴巴或耳朵里能冒出云气,这些云气会凝结为拂尘、玉尺、木剑等道家法器的形状,这个貌不惊人的老道士吐出玉尺,看来内功已臻绝顶。虬髯客暗道:俗话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果不我欺,自己曾以为内力天下第一,被义弟超出后甚是失落,现在来看,纵是李靖的内力也远逊这个老道,自己离天下第一的宝座更远了。 老道士睁开眼睛,缓缓站立起来,掌教真人伸手想扶他,他左手一拦,轻声道:“不妨事”,上前看了看瘦道人的脸色,点点头,道:“睡去。”说完轻轻一抖身,刚才还浸透汗水的道袍腾起一片白气,白气转瞬即逝,道袍随即变成浅色。老道士向门外走去,监院道士想送他,被他伸手拦住。虬髯客立刻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像老道人这种高手,能察觉到眼睛在暗夜中反射的星光,稍有动静就暴露了,过了一会,估摸着老道士已经走远,虬髯客这才睁开眼睛,重又向里瞧去。 此时那个瘦道人气息越来越急,不一会,头顶冒出淡淡的雾气,掌教等人凝重的脸色终于舒缓下来,虬髯客判断这个瘦道人受了极重的内伤,又身有隐疾,难以自愈,所以掌教真人和那个老道士才不惜冒着风险,损耗真元为他疗伤,现在他的内力已能催化体液,气息急而不乱,说明已无大碍。 过了半炷香功夫,瘦道人睁开了眼睛,站起来向三人立掌行礼:“多谢诸位师兄弟,多谢达师叔!”监院和那个矮道士立掌还礼,掌教真人捉住瘦道人手臂,微笑道:“老君保佑,师弟闯过了玄关,今后再不受怪病困扰。”瘦道人眼中冒出泪花:“明德微末之躯,无功无用,死不足惜,师叔与师兄为我损耗真元,如若敌人此时来到,明德必成朝阳宫万世罪人。” 虬髯客听到“敌人”二字,心中一动,这个敌人显然非指自己,还有谁敢成为朝阳宫的敌人,难道是武显扬? 掌教真人微笑道:“贫道学浅,昨日才悟到解除怪病的道路,害师弟受了许久折磨,实在惭愧!师弟业通今古,朝阳宫全部绝学尽在师弟心中,怎么能说无功无用?要说无用,也是贫道无用,辜负师父期望,坠朝阳宫声名,害师弟受伤,不仅无用,而且有罪。”那监院道长插话道:“掌教师兄此言差矣!武显扬天生反骨,叛教早在师父意料之中,开山宗师一百多年前也预言我教有此一劫,劫数乃是天定,与人力何关!若非师兄力挽狂澜,击走那贼子,我教百年基业势必毁于一旦。” 虬髯客心道:武显扬果然叛出了朝阳宫,当时必有一场恶战,武显扬、许逊他们斗不过掌教真人,逃下山去,朝阳宫经此一役,受创颇深,这才阻断与外界的通路,闭门疗伤。瘦道士明德八成就是那时受的伤,听掌教的口气,明德道术很深,他们不能不救,不知朝阳宫为什么会起内讧,佛道中人消极遁世不通权变,遇到变故,自己应对不来,偏爱用劫数作借口,实是懒惰无能,推诿卸责,虬髯客对此极是不屑。 这个地方透着太多古怪,只看这帮道士躲在佛寺里就匪夷所思,虬髯客还想再探下去,前院里三更鼓响了,他只能忍下好奇,安顿了忠恕,带着满腹狐疑悄无声息退出朝阳宫。 虬髯客出了祁连山,越过张掖城来到酒泉,赫然发现当地有不少景教教堂建在佛教寺庙里,当地居民混杂,教派纷乱,多数信众一身多投,寺庙中教徒杂居是寻常之事,这才知道自己少见多怪了。 第15章 朝阳宫 4 汉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中土第一次知道了在匈奴人的西面,还有月氏、大宛、安息等许多国家,这些国家大大小小,人种各异,习俗不同,丝绸之路开通之后,汉地与西域开始了往来,后汉班超经略西域,辖区有三十六国,其西界及于云岭,云岭就是中原人认为的天边了。其实西域之辽阔,远超中土的想象,在云岭之西,有大夏古国,大夏之西,还有更强大的大秦国,大秦之强盛,远超汉朝;自云岭向南,有疆域广阔立国千年的安息和天竺,向北则是无垠的沙漠与草原,突厥是那里的主人。在这一片远比中土广阔的地域,生活着无数种族和部落,建立了数不清的国家,千年之中,兴起过匈奴、大秦、波斯、柔然、突厥等强国。 河西走廊不仅是丝绸之路的通道,也是各路宗教与学说的汇集之所,是西域宗教东渐的必经之地,走廊上胡汉杂居,各种信仰异彩纷呈,汉人的儒学、道教,大秦的景教,天竺的佛教,粟特胡人的祆教和突厥的萨满教都曾润泽这里,在走廊上各自拥有不少信徒。 五胡乱华时,一批中原大儒前来河西避祸,走廊上儒家学风在中国无出其右,大儒郭瑀率学生在临松马蹄寺凿山建窟,修书讲学,其学生刘昞继续光大儒学,北魏统一中原后,请刘昞及其学生上千人到都城重新振兴中原儒学,恢复礼仪。道家也曾深入走廊传教,在武威城北就有道家仙境白云观,只是百年前焚毁,今人不知其名。 河西走廊上最为兴盛的还是佛教,曾在河西建国的前凉、后凉、南凉、北凉、西凉、大凉等,其国王都信奉佛教,甚至把佛教尊奉为国教,著名高僧鸠摩罗什曾在此弘法一十七年,故此走廊上建有大量的佛家寺院,但在走廊上建立的国家,其国运都不久长,匈奴、柔然、粟特胡人、西戎胡人、汉人、吐蕃、鲜卑、铁勒、突厥都曾主宰过这里,每任统治者都想推广自己信仰的教义,因此佛教的高僧、景教的传教士、祆教的祭司四处传教,建立庙宇教堂,争取信众。有时佛寺刚建好,突厥人就打来了,为了不让寺庙被焚,和尚们就蓄发更衣,在大殿里设祭坛,改尊祆教光明神;有的祆教胡天建得高大光辉,信奉佛教的国王就强把半边胡天赐给和尚作道场;很多佛寺里安住着景教徒和祆教徒,有些寺庙的观音菩萨竟是男身,不少寺院的执事之人不仅精通佛法,也研修祆教教义,即是高僧又是祭司,一个大殿里,左面是天主的十字架,右面是祆神马兹达,也不稀奇。长此以往,庙不像庙,观难说是观,所以走廊上的寺庙远不如中原的纯粹。 阿波大寺处在吐蕃北出河西走廊的通道上,二百年前,往来商旅众多,所以有高僧在此建寺,经过近百年的修建,寺庙规模宏大,香火旺盛,远近闻名,一百多年前吐谷浑赶走了吐蕃人,贸易的通道被关闭,慢慢地也绝了行人,供奉少了,寺里的僧人也就纷纷离开,此时,一个来自中原的道人到了寺里。 当时中原正处在鲜卑拓跋部的统治之下,在汉中紫柏山上有个道家通玄观,观主宗典道法精深,为人刚直,在当地很有民望,鲜卑人占领汉中后,强行占据民田放牧,一半汉民活活饿死,宗典愤愤不平,举兵起事,但时运不济,义军不到一月即战败溃散,宗典向西逃亡,辗转来到了祁连山阿波大寺。 宗典当时已经年近五十,他胸怀大志却无力匡世济民,屡经丧乱,渐觉心灰意冷,阿波大寺人烟稀少风景秀丽,很适合清修,于是他就在寺里挂单,寄身在藏经阁,半僧半道,夜晚习佛,白天向仙。阿波大寺处于祁连山深处,寺周林木葱葱雪山巍峨,每天凌晨,寺里还是一片昏暗之时,雪山顶峰已经披上金辉,所以他把雪山最高峰命名为朝阳峰。朝阳峰雪线之下有数个天然平台,宗典常在此静坐,自息了救世之心,他道业精进,修为日深,十年功成,寺里有三个汉族僧人转随他学道,学成后有两人到中原传教,中土的道教此时已经式微,二人稍一施展就挣下好大的声名,不少中原人慕名而来阿波大寺求教,更有著名教派的住持方丈,为证已惑,携带书籍法器前来论道,七八年间,庙里的道人竟然比僧人多出数倍,十多年之后,庙里的和尚只剩下寥寥数人,连日常法事也不做了,但宗典一直不设道场,不建宫观,这里也一直叫阿波大寺。 宗典仙去前,指定其弟子冉风存继承他的衣钵,冉风存正式开设道场,被众师弟推举为掌教真人,他道法深邃,长于吐纳练气,尤精于内丹之道,宗典曾评价冉风存的内丹之法“逆自然之易,夺造化之功”,远远超过了自己。道家丹法有内外之分,外丹道家注重炼制金丹,服食升仙,内丹则是以身体为鼎炉,以精气神为火候,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最后得以升仙。内丹之法据说由广成子传下,记录在广成子秘授的《丹经》里,后经汉代之人魏伯阳记述在《周易参同契》中,《丹经》云:“惟道无对,故名曰丹。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人得一以长生。”冉风存因此把自己创设的内丹修炼功法命名为“清宁生”。自有丹法以来,冉风存是以内丹成道第一人,他的弟子中有三人下山投军,屡立战功,出将入相,威名赫赫,于是有更多的人远来祁连山求道。 冉风存沿习宗典的做法,不改寺名,不立科仪,弟子们不着道袍,饮酒食肉,不用拜师也不用行礼,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甚至有人在寺门外另建居处,娶妻纳妾,更有一些剑法枪术高手,就在寺中建门立派,称师收徒。 东魏权臣高欢的儿子高洋听说有这样一个所在,背着父亲高欢,隐姓埋名来到阿波大寺,投在冉风存门下学内丹。冉风存一见高洋就觉得他杀气逼人,自忖终究磨不掉他的杀戮本性,所以就随意传了他几道功法应付了事,哪知高洋天赋异禀,仅凭着几句最普通的口诀就将清宁生练至第八重,临下山前去向师父冉风存告别,冉风存测算他日后必大开杀戒,恐怕连累阿波大寺,就训诫他终生不准提寺院的名字。高洋下山不久就被父亲任命为行军元帅,领兵攻打突厥,他屡屡赤膊上阵单挑敌将,战无不胜,威震敌胆,高欢非常惊奇,问儿子在哪里习得如此好武艺,高洋不敢提阿波大寺,想到寺后雪山名叫朝阳峰,于是就编造出“朝阳宫”这个名字,朝阳宫的故事从此开始在中原流传。高欢死后,高洋建立齐国自立为帝,朝阳宫的名头更响了。 七十岁生日那天,冉风存指定其最后的弟子魏同继自己为掌教,然后飘然出寺,不知所终。魏同原是河北一书生,性格懒散没有意志,文章不成,年纪老大跑来祁连山学道,先跟冉风存学内丹,受不得打坐吐纳之苦,就转投冉风存师弟吕大恒学符箓,画了一年,被逐了出来,只得再换个师父,一年后又成了弃徒,十年之内,冉风存的师兄弟被他拜了个遍,还是一无所成,最后竟要拜自己的小师弟学剑术,冉风存无奈,只得让他重归门墙,做了排名最后的弟子。 魏同听到师父指定自己做掌教,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已经找不到师父,只得硬着头皮披上掌教道袍,他自知难以服众,做掌教不足一月,就把寺中大小事务分派给师兄们,自己跑回中原,整日游山玩水,喝酒赌博,准备老死内地,再也不回寺里了。这年他想回老家代州看看,途中在一个叫周塞的地方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躺在城中旅店里,三日水米不进,眼看就要撒手归去。周塞是边镇,北面不远就是突厥人,当地周姓族人为防突厥侵扰,依山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城池,可巧周塞主人的小儿子周君内查夜时发现了魏同,周君内粗通医术,见他尚有一丝气息,就给他用了几天汤药,哪知他竟然奇迹般活了回来。 魏同烧得迷迷糊糊之际,恍惚中看见床前的周君内头顶上有佛光,一心认定他是仙人转世,非要拉着他上祁连山学道。周家是当地巨富,周君内英俊勇武,族人敬仰,再说他早已成婚,夫妻和美,哪里会想去深山当道士。魏同死乞白赖住在周塞,天天缠着周君内,鼓吹阿波大寺的种种好处,周君内一时糊涂,答应跟他去阿波大寺看一眼,其实是可怜这老头一年的辛勤口水,想把他送回寺里,省得天天在眼前聒噪。哪知周君内一进阿波大寺,冉风存的弟子们个个看他顺眼,纷纷把自己的绝学倾囊相授,周君内本有慧根,猛地见到如此精深道法,喜之不胜,在寺中一住三年,等他修完《秘藏》八经,道根已深,父亲和妻子再来拉他下山,已是陌然路人了。魏同急不可待地把掌教位子让给周君内,自己每天和弟子们喝酒下棋,乐之无极,寿八十而终。 第16章 朝阳宫 5 周君内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无论是道门的经论符箓还是内外丹法,俱精研深透集于大成,他把修行之人携来的经史子集佛杂著述一一归类,建集作注,融于道法;更有甚者,他竟将弟子门人私相授受的武功技法分门别类,融会贯通,创立了整套的朝阳宫武学。自周君内始,朝阳宫道家与中土道法散枝分流,自成一派。 此时祁连山中最后的僧人也已圆寂,阿波大寺里都是道家门人,朝阳宫在各地已经有了非常响的名头,门人出山,功勋显于世,不仅中土豪门大族纷纷托人把子弟送来寺中,更有西域王族后裔弃家来此修行,一时之间阿波大寺兴盛无比。 显赫声名之下,周君内心中却异常忧虑。道教虽然尊奉老子为其教主,但老庄的道家学说并非其修行的唯一源泉,其来源多端,形成极为复杂,所以道教既讲清静无为,又讲神鬼仙道,还与儒家兼通,习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术业。道教推崇的祖师们,往往都不像道人,如鬼谷子被道家尊为兵仙,他在山中设馆招徒,前有弟子庞涓、孙膑,领兵争锋天下,后有苏秦、张仪,游说诸侯,合纵连横;汉末太平道张角兄弟,以《太平经》秘授世人,建立天下十方,自号冲天将军,头戴黄巾举事,致汉家四百年基业崩塌;天师道张道陵之孙张鲁雄据汉中三十年,降曹操后,官拜镇南将军,封阆中侯;南朝道人陶宏景隐居山林,干预朝政,被称为“山中宰相”。到隋朝时,道家宫观中犹多有讲兵家、修方术、练技击的。 朝阳宫充斥着各门各派的信徒,大家教义不一,行为各别,多数人是为名利而来,因此习武练气的多,治经修典的少,放浪形骸的多,潜心向道的少,世家子弟习得丹气武技,即刻下山谒见帝王,建功立业,有多个朝阳宫同门在战阵上一决生死,更有门人为盗为奸,称霸一方,长此以往,道将不道,法将无法,道统湮灭,为期不远,须改弦更张,去俗存道,重回老君清静之法,才能让道德法统永续流传。 周君内思虑长远,但朝阳宫习俗养成已非一日,师父师伯们犹在纵酒嬉戏,欲改张须得潜移默化。周君内名义上是魏同的弟子,实际上魏同没授他一技一法,魏同的师兄们把自己的绝学都传给了周君内,他们才是周君内真正的师父,周君内对所有师伯都执弟子礼,态度甚是恭敬,对他们的弟子也很客气,从不摆掌教的架子。当魏同等人先后逝去,细心的人就发现掌教有不少变化,周君内原来常居于法堂,平时多着灰色大袍,渐渐地他前往大殿领经的时候多了,穿法衣的时候多了,头巾式样更是多变,端居时戴浩然巾,练功时戴紫阳巾,登坛时戴冲和巾,手执拂尘大袖飘飘,仙风道骨望之神然,于是就有弟子仿效起来。 周君内自做了掌教,一直以师兄弟们的弟子为弟子,道法技艺倾囊相授,绝不藏私,四十岁那年他开始招收徒弟,十年之内,前后有魏天风、王远平、范虚、安仲期、独孤法言、武显扬六人投到他的门下,魏、王、范、武四徒是汉人,安仲期是定居中原的胡人,独孤法言是鲜卑人,六人之中魏天风年龄最长,投师最早,武显扬年纪最小,入门最晚,但众人公推武显扬最为出众。周君内对待自己的弟子与其他门人无异,从不私下授法,除了要求他们常着道服,每天早晚课须得准时到场,也无过多指点。 自宗典始,除了继承祖师法统的掌教,朝阳宫中其他人都没有固定职司,事务都是由掌教或师父临时指派,宫中既无科仪,也无戒律,入道无门槛,拜师无规矩,来人只要说是某个弟子引介而来,阿波大寺都会收留,哪位道长看你顺眼,即可收你为徒,你看哪位仙长道高,就可拜他为师,信众香客奉献的礼金财物,各人任意支取,也无人看管。 阿波大寺隐于深山之中,周围除了林木,没有其它物产,道人衣食全靠香客和弟子们的奉献,有一年大雪封山,长达半年香客们无法拜谒,寺里粮米皆尽,自周君内以下都得节食,宫中皆有怨言,周君内于是任命师兄葛浩的大弟子孙法尘为库房,负责统筹寺里财物礼金。孙法尘精于算计,做事公平,自他上任,寺库充足,衣食无忧,大家都觉得掌教这个任命非常恰当。第二年,周君内又任命另外一位师兄的弟子为知客,负责接待安置上山的香客,香客们宾至如归,纷纷夸赞这个知客善解人意应对得当。半年后,周君内又任命了典造,负责建造修缮,一时寺里破败尽去,焕然一新。三年之内,中原宫观具有的客、寮、库、帐、经、典、堂、号八大执事,周君内任命了七个,只有负责引领诵经的高功之位还空着。 相较于其它执事,高功的职事显得单调无聊,此时阿波大寺中已有道士二百余名,识字的不足一半,精于道法擅长经论的更没几个,周君内让师兄弟们推荐高功,师兄弟们在自己的弟子中琢磨半天,竟然找不到人选,加上显要的七个执事都由自己门人出任了,就做个顺水人情,推荐掌教的大弟子魏天风担任高功。魏天风长相斯文,面目白净,一副儒生模样,除了道法也无其它所长,担任高功后每天勤读经论,唯恐引经时念错字让大家笑话。 十年前,周君内把师兄弟们聚在法堂,自称年岁已大,精神不济,想设立监院协助自己处理宫中事务。监院为道教丛林中总管内外一切事务者,在阿波大寺中地位仅次于掌教真人周君内,职位非同小可,师兄们无不想做监院,可周君内都称年事已高,自己年纪比他还大,哪好开口自荐,自己做不成,如果自己的弟子做了监院,那面上也十分光彩,但推荐自己的弟子其他人又不心服。自己的弟子做不成,如果其他人的弟子做了监院,免不得凌于众人,自己心里也不服。各人心意相同,相互猜忌,最后觉得反正寺里还是周君内说了算,从他的弟子中挑一人担任监院更为合适,魏天风没什么长才,人还老实本分,不会看势力行事,就一致推举魏天风做监院。 周君内初时不答应,说魏天风才学不足服众,哪知师兄弟们认准了这个“不足服众”,执意推荐魏天风,周君内犹豫了半月,这才答应由魏天风出任监院。周君内说监院职责沉重,需要全心应对,把魏天风的姓氏拿去,赐法号天风,从此天风将以法自持,住寺为家,终生不能再想教外之事,之后,周君内布置了隆重的设坛传盝仪式,授予天风黄冠法袍,加持拂尘木剑。传盝和加袍,都是道门选定法统继承时才举行的仪式,众人再看此时的天风,已经有了些神采。 天风做了监院,比周君内初入寺时还低调,每天到众位师伯叔屋里请安就教,事有异议则不行,门人有错就交给各人师父,从不自加责罚,众人只是觉得他这个监院做得有点名不符实,也没如何在意。天风升任监院,空出来的高功之位由陈光继任,没多久陈光就下山投军,做了隋朝的青州长史,周君内的弟子独孤法言继任高功。独孤法言俊秀神清,自称读过几天书,因家世没落,无以为生才投到阿波大寺,他比天风更沉默寡言,每天微皱眉头,好像怀着无限心事。 五年前,周君内的最后一位师兄仙去,同辈中人仅剩下一位师弟达僧寿,达僧寿一心向道,心无旁骛,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打坐练气,师兄弟中只有他和周君内练到了清宁生最高重。此时周君内做事已经少些顾忌,八大执事都已经换作道行深厚之人,那些每天习武弄剑,一心想着出山赚取功名的人,渐渐觉得事情不太对头,有些眼色的,已经赶制道袍,早晚去做功课,藏经阁里人也多了起来。 周君内身体康健内力深厚,年近古稀,望之如四十许,但他精通易数,自知人命天定,归期不远,于是在两年前的二月十五日,即太上老君的神诞日开设法坛,将掌教之位传给天风,第二天竟在法堂内坐化了。 办完师父的法事,天风正式履行掌教职责,他一如过去般谦恭,但时易世变,没有了周君内,阿波大寺已经不同往日。周君内在寺时,因他道望臻于极顶,不仅弟子辈,即使他的师伯叔们也视之近神,虽然他和颜悦色,从不责斥于人,但人人敬畏,随口一言,法力即同于圣谕。天风不仅样样不及师父,而且无论道行与资历,也都不是同侪中最为杰出的,众人皆认为他因是掌教的大弟子,侥幸当了监院,又因之成为掌教,虽然获授法衣,能力不足以统领朝阳宫。周君内近年如鸭子划水一般,悄悄推行重道去俗,那些为功名而向道的人多感压抑,却从不敢表露,现在周君内仙去,对天风使气就少些顾忌。 第17章 朝阳宫 6 周君内盛极思静,想把朝阳宫从俗世纷争中解脱出来,让道人重归自然,安静乐潜,味道守真,实是他参透天地玄机的智举,无奈天寿不永,未及圆满就仙去了,让天风接掌教,是他精心策划谋之有年的一招棋,他精通易算,知道自己身后寺里将有波折,朝阳宫声名大坠,但一切天定,人力有穷,还是不加干涉为好。周君内给师弟达僧寿留下三招剑法图式,让他秘授给天风,达僧寿恳求他再给天风加持法力,周君内只是微笑摇头,径自坐化了。 达僧寿虽然清宁生已修到最高重,也仅是内丹有成,既不会技击格斗,也不通俗务,师兄仙去后,他感觉寺里情绪不对,频频提醒天风,但天风一如往常,既不戒备,也不与亲近之人商议。 天风由监院做了掌教,监院之位一直空着,选谁当监院让他很是为难,同辈之中人才济济,许多人都有企图心,彼此较劲,争执不下,迫不得已,他只得兼理监院之责。宫中事务纷乱,天风又没有师父周君内的才能,一年之后,他实在应接不暇,不得不再推一位新监院。 天风沿用师父的做法,把师兄弟们聚在一起公推,结果朝阳宫门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推举令狐慈,另一帮人推举许逊,两派人数相当,又都势在必得,相持不下,议了三天也无选择。天风默默坐着倾听,一直不表态,第四天,情势终于激化,争执的矛头转向了天风,许逊直指天风不堪大任,最好他还做监院,另选贤能做掌教,此言一出,独孤法言、陆变化、范虚、吉文操等人反对,另有一帮人附和,并且立刻要推举武显扬做掌教。 武显扬是周君内最小的弟子,自来到阿波大寺,他一直非常低调,平日话语不多,专注于修道,十年之后,众人公推他的内丹与武功为师兄弟中第一,但他异常谦虚,师伯叔门下的弟子找他切磋,他总是点到为止,只赢半分,所以人缘极好。独孤法言见武显扬被推举替代天风,不住给他使眼色让他推辞,哪知武显扬挺身而出,自言可担当大任,法言等人此时方才明白,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主事之人就是武显扬。 一方有心谋夺,一方坚不妥协,双方势成水火,终于引发朝阳宫内火并,支持天风的人数虽多,但功力不及武显扬等,王远平、葛浩等人被武显扬击杀,最后天风出其不意地以达僧寿代传的三招剑法击倒武显扬,许逊等人放火烧寺,乘乱掩护着武显扬逃下山去。 经过这一内斗,朝阳宫元气大伤,藏经阁、祖师殿被烧毁,道人死者数十,伤者过百,武显扬等二十余人离开祁连山。天风随即任命独孤法言为监院,超度死者医治伤者,重整科仪封山修真。那些道心不坚者,受不得清规戒律,陆续离寺,半年后,盛极一时的阿波大寺只剩下四十几人,墙倒殿损,满目零落破败。 许逊在藏经阁放火,虽经奋力扑救,阿波大寺一多半典藏还是被毁坏,这些典藏中,不仅有佛道经论,更有中土和西域山川地势、人民物产的记述,一半由修行之人从各地携来,一半由阿波大寺历代高僧高道著述,弥足珍贵。贾明德性喜读书,过目不忘,又精通胡语、梵文,凭着自己的记忆复原了数本重要经典,怎奈他本有心疾,每年总要发作两三次,每一发作都痛得死去活来,火并那天又中了许逊一掌,无法自愈,达僧寿和天风损耗自身功力,冒险施救,不仅治愈了他的外伤,连心疾也一并去除,自此贾明德日益康健,功力大进,日述万言,周君内的重要著述被他恢复一大半。 封山之后,朝阳宫不再招收门人弟子,香客们也被阻在山谷之外,阿波大寺里没有那么多人,也就不需要知客、账房、库头等,除了法言作为监院,协调寺内大小事务,范虚做典造,负责修缮寺里的建筑,吉文操做高功,旱晚课领经,其它执事全部取消,寺里一众人等的伙食,交给了秦有太、史蜀西和阿多让三人,就是虬髯客见到的老秦、史胡子和老阿。 老秦本是高昌一支商旅买来的厨役,烧得一手好素菜,商队领队经常让他给沿途的国王和头人献菜,以讨好他们,周君内晚年曾游历西域,路过高昌,吃了老秦的素斋,赞不绝口,高昌王就把他买了下来,随后送到了阿波大寺,一个月后周君内就给足盘缠,让他下山回家,老秦自幼丧失父母,为人奴役,受尽了欺凌,来到阿波大寺后,周君内对待他如亲人,他坚持不走,硬是留在寺中给众人烧了十多年的菜。史蜀西自称原籍西域史国,自幼随家人居住在康国,父亲是个大商人,他被嫂子诱惑,二人私通生育一子,哥哥发现后动了武,他失手杀死哥哥和侄子,被举国追缉,三年前逃到寺里避难。阿多让是一名突厥香客的奴隶,香客上山后暴死寺中,他因此留在了山上帮杂,两年前上山时一句汉话也不会说,现在已能听懂日常用语。 封寺之前,天风特意找来老秦三人,动员他们下山。老秦闷声不响,不点头也不摇头,周君内每次让他下山时,他都是这副表情。史胡子会突厥话,把天风的意思译给老阿,老阿听后扑倒在地,嚎淘大哭,嘴里不住地唔囔,史胡子弯腰听了半天,摇摇头说不知道他讲些什么,只听到他说死也不走。老阿不懂汉话,更别说汉字胡书,修真练气无从谈起,天风无奈,就还让他跟着老秦帮厨。史蜀西不等天风问他,主动说要给老秦打下手,有空时也可帮安仲期、贾明德等道长誊抄胡文经论,山下有无数人在追杀他,无论如何他是不敢回去的。 老秦过去料理二百多人的饮食,现在只需供给四十余人吃喝,厨事轻松许多,虽然他不在道籍,不用做早晚功课,但每天总是起得很早,帮道长们做些杂务。安仲期在天王殿前建造了一个露台,用一根石柱顶个白玉盘子承接露水,老秦每天清晨早早过来收集露水装瓮,供安仲期炼制丹药,阿波大寺位于山谷之中,背靠雪山,东有大湖,水汽很重,清晨总能收得半桶清露。这天老秦提了木桶来到露台前,此时天还昏暗,模糊中看到露台上有个黑乎乎的物件,他顺手操起根木棍护在胸前,逼近后看清是一个近三尺的细长包裹横放在白玉盘上,玉盘的塞子被人拨下,清露流了一地。老秦放下木棍,颤抖着掀开包裹一角,赫然露出一个孩子的头,老秦惊得大叫起来,听到老秦的尖叫,几个早起的道士跑了过来,点着火把,看清是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躺在玉盘上,老秦用手探了探孩子的鼻子,有轻微的呼吸,看来是睡着了,又摸了摸孩子的头,额头还是暖暖的。此时人声喧哗,那孩子依然不睁眼睛,当值道人吉文操走了过来,他抱起孩子,左手伸进包裹,细细地探摸孩子的全身,孩子全身温热,被点了睡穴,是以昏睡不醒。 一年前朝阳宫封山,入寺的唯一道路被阻断,一般人等根本无法越过断桥,这样一个孩子突然出现在寺里,透着十足怪异。吉文操为人审慎,看了看四周并无异状,也不解穴,抱着孩子来找天风。天风正在静室打坐,见到孩子也是暗暗吃惊,立刻让人把师叔达僧寿和监院独孤法言请来。 四人把孩子放置在法案上,慢慢解开外面的黑色风氅,露出里层的红色小披风,披风里面裹着一个穿着素衣的孩子,约摸两岁左右,达僧寿和天风各把一脉,以内力侦听孩子的身体,发觉除了睡穴被轻轻凝住,四肢和脏器无任何阻碍。天风试着运一丝内力冲击睡穴,穴道应力而解,但孩子依然不醒,显然点穴的手法非同寻常。达僧寿摸了摸孩子的肚腹,点点头,道:“是纯阳内力。”天风也伸手摸了摸,此时孩子仅着夏衣,在阴冷的静室中已经暴露一刻,但四肢依然温热,显然有人给他注入了护身内力,不仅抵御风寒,更护着孩子心智,让他在穴道解开后慢慢醒来,免得受了惊吓。天风思忖点穴之人手法精熟,内力还较自己为高,看来一个顶尖高手昨夜潜入阿波大寺,莫名其妙地留下了这个孩子。 天风吩咐吉文操停下早课,把几个主事的师弟找来,片刻之后,范虚、陆变化、安仲期等人来到,见了孩子都是一惊。潜入之人功夫太高,轻易就能取人性命,天风让师弟们两人一组,执兵器仔细搜查四周。一个时辰之后,众人回来报告,寺内寺外并无他人,也没发觉侵入的痕迹。天风皱眉思索一会,请师叔达僧寿去法堂与正殿再看一遍,达僧寿眼力高于寺里所有人,他在法堂里外转了三圈,终于发现窗户上方的墙壁上有些微划痕,天风细细观察,判定昨夜他和达僧寿运功为贾明德疗伤时,有个绝顶高手附在墙面上向里窥视,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运功疗伤对医者和伤者来说都是最为虚弱的时候,此时内力全部激发于表面,稍受外力侵扰即易走火入魔,全身瘫痪,来人如果在那时偷袭,只师叔达僧寿可自保,他与贾明德必受重伤。独孤法言和吉文操更是汗颜,昨夜他们两个守在屋外护法,敌人就贴在他们眼前的墙壁上,竟然没被发现,幸好那人没出手,如果掌教与贾明德有些微差池,他们将后悔莫及。 第18章 朝阳宫 7 当世之人谁有这样的功力?天风与法言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一人,达僧寿摇了摇头:“不是武显扬,他的伤不会好得这样快。”天风与法言想到的正是武显扬,在那天火并之前,众位师兄弟皆知武显扬功夫较诸人为高,但想他年纪轻入门晚,纵是天资出众,终究火候不足,武功比大家高得有限。当日一出手,众人才见识了武显扬身手之凌厉,王远平是周君内的二弟子,众人公认他武功仅次于武显扬,他护在天风身前,阻截武显扬,三个照面心口即被击中一拳,当场吐血而死。范虚、安仲期、法言和葛浩四人冲上来围攻武显扬,只见他使的一招一式全是周君内所授,自己都见过,但变化无穷,威力巨大,以一敌四还稳占上风,缠斗中葛浩脸部被他击了一掌,重伤身亡。如果不是天风击退许逊诸人,截下武显扬,法言三人也难免死伤。天风持剑与武显扬对战,他法度严谨,虽落下风,丝毫不乱,三十招后突然使出达僧寿秘授的剑法,武显扬对本门所有功法烂熟于胸,这三招陌生剑法让他手忙脚乱,慌乱中被刺伤右胸,许逊等人拼死护着他逃下山去。天风那穿透了武显扬的胸膛,纵使他内功再高上一层,也不可能这么快康复。 天风等人回到静室,这时那孩子犹没醒过来。法言仔细翻看那件黑色披风,见披风由羊绒织成,触手柔软,甚是宽大,披在吉文操身上能盖住脚面,显然来人身材甚高。现在还是夏季,来人带着这么厚的披风,很有可能来自北方,武显扬身材魁伟,下山后去了太原,与此也有些契合。法言又拿起那件红色小披风,这是用普通红布做成的儿童衣物,闻着有一股淡淡的烟尘味,上面绣着一丛荷花,花间有两只鸳鸯,针线很细,披风里子由绸花布做成,右下角有个放东西的小兜,法言用手一掏,里面有一块黄布,摊开一看,上面有行字:“段忠恕,父段举,七月三十于太原为武显扬所杀。” 天风等人看后更是疑惑,来人显然知道武显扬叛出朝阳宫的事,他偷偷把这个孩子送到山上,用意到底为何,着实难猜。天风等人满腹疑窦,在静室中坐等孩子醒来。 忠恕自被虬髯客点了睡穴,一直处于迷糊中,只感到全身暖洋洋的,好像又回到妈妈的怀抱里,他想伸手摸一摸妈妈,可手臂却抬不起来,头也无法扭动,想喊妈妈,嘴也张不开,一路下来他已经学会听之任之,此时就安心躺着,不哭不闹,不一会听到身边有人说话,而且是一群人,那个背着自己的黑胡子好像不在其中。一路之上,每天夜晚他都躺在黑胡子的怀中睡觉,虬髯客虽然形貌不佳,忠恕对他已经很是依恋。身旁的人说着话,忠恕也听不明白,只感到身体在慢慢变冷,手脚已经有点麻木,他努力一睁眼,就看到了围在身边的天风等人。 周围的人一个也没见过,那个黑胡子果然不在,忠恕年纪幼小,根本想不明白过去发生了什么,天风等人很自然地微笑起来,法言哄了忠恕几句,就问他父亲母亲是谁,忠恕本就不知道父亲姓名,也不知道虬髯客何许人,更不知道自己在太原住过,除了知道自己名叫忠恕,家里有父亲母亲,其它的自然是一问三不知。 天风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与师叔简单商量后,就把老秦叫了过来,吩咐他暂且照顾孩子,等着家里的人来认领。 老秦抱起忠恕回到厨房,史胡子和老阿早听见有变故,见他抱个孩子回来,放下手中的活计围了过来,史胡子呵呵笑道:“这孩子好俊,老秦,不像是你生的啊。”老秦骂道:“胡说八道。”老阿摸摸忠恕的脸,向老秦伸出大拇指,笑着说了几句突厥话,史胡子道:“老阿夸你呢,让你给他也弄个老婆。”老秦斥道:“别扯了!快弄点吃的来,孩子要饿坏了。”老阿立刻拿了馒头过来,史胡子盛了半碗热水,老阿把馒头撕开,在忠恕面前一晃,忠恕伸手接了过去,直接送到嘴里,老秦三人感到非常惊奇,忠恕吃了半个馒头,史胡子又喂他喝了点水,看着忠恕露出吃饱的表情,三人心里大快。像这么大的小孩子一般都有三闹,离开父母见到生人要闹,吃饭要闹,睡觉要闹,三人做足了哄孩子的准备,哪知忠恕静静地吃喝,连个眉头都没皱,直觉得这孩子太好带了。 史胡子从老秦手里接过孩子抱住,忠恕看他与虬髯客一样长着大胡子,感到亲切,不由得笑了一笑,史胡子见孩子对自己笑,乐得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老秦讲了天风的吩咐,老阿立刻道:“晚上我搂着他睡,不怕他尿炕。”老秦道:“这孩子看样子还不怎么会说话,跟着你学一口野人腔就坏了。”老阿听得懂汉话,立刻用突厥话抗议,史胡子笑道:“还是我带吧,跟着我他也长不出红胡子。”老秦道:“你们晚上睡得沉,孩子哭也闹不醒,还是我带吧。” 此刻已近午时,老秦三人开始准备午餐,就把忠恕放到炕上,吩咐他不要乱动。忠恕坐在炕上,静静地看着三人忙活。老秦做着活,不时望忠恕一眼,见他不胡乱跑动,就放下心来,史胡子和老阿则不断向忠恕做鬼脸,比手势,忠恕见他们两个滑稽,不由得笑出声来。两岁大的孩子,对过去的印象本就不深刻,忠恕自从被士极带出家门,屡经变化,哭闹之后也没找到父母,心底对再见父母已经不抱持愿望,小孩子天性注重眼前,见周围新奇,心思自然就转移了。 午饭时,寺里众道人纷纷过来围观忠恕。一年前火并后,寺里的人不断下山,却没一人从山下上来,枯守在深山古寺,无论道心多坚,寂寞的情绪总是有的,只是修行之人善于排遣,不轻易显露罢了,现在山上突然冒出这么个孩子,众人心里都感新鲜,几个年轻的道士就逗起忠恕来,忠恕见到这么多身着奇服态度和善的人,笑得自然就多了,也愿意开口说话,老秦初时还以为这孩子没到说话的年纪,现在看他有问有答,心里更是高兴。 忠恕独自坐在小凳子上吃了晚饭,老秦给他洗了澡,搂着他躺下,忠恕被逗得累了,躺下就睡着,一觉到天亮。天没亮老秦就起床去取露,老阿出去挑水,史胡子在厨房收拾柴禾,听到忠恕醒了,过来抱着他亲了亲,帮他穿上衣服,忠恕就坐在灶边看史胡子干活,自此他就在这祁连深处的古寺里跟着三人生活。 在忠恕出现的当天,天风就让师弟陆变化悄悄赶赴太原,当晚在寺外布置了警戒,又把两个武功高绝的师弟调整到厨房旁边的静室,让他们留神是否有人接近忠恕。一个月过去了,没发现有外人进寺,寺里的人除了经常逗一逗忠恕,也无任何变化。又过了半月,陆变化回来了,他带来的消息令天风更加疑虑,原来武显扬下山后带着许逊等七八个朝阳宫弟子投奔了太原留守李渊,李渊南下长安,任命武显扬为晋阳副守备,协助李元吉守城,但他两个多月前又劫持李元吉与风尘三侠中的李靖对峙,李靖以许逊换回李元吉,武显扬等人逃往突厥,被突厥沙钵略大可汗封为定杨可汗,赐狼头纛,分部建帐。太原也确实有段举此人,在武显扬叛逃前被李元吉以私通突厥罪名冤杀,全家老小和守备府军丁被杀得一个不剩,没听说有人幸存。 陆变化是师兄弟中最为机警审慎的人,连他也没能带来一丝证实忠恕身份的线索,这孩子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人世,无从查询,看来只有等送他上山的人现身了。这人武功高强,又意图不明,如果真是武显扬,他用意何在呢?如果不是武显扬,又会是谁呢?武显扬竟然会投靠突厥,实在令人意外,估计他是想借用突厥的力量与中原争锋,他也必定放不下与阿波大寺的恩怨,如果他依仗着突厥兴盛起来,那朝阳宫如何自保呢?天风心烦意乱,打坐一个时辰也不能入定,索性起身来找独孤法言。法言也在苦苦思索,兄弟二人探讨半天,依然找不到头绪,只能暗中观察,以静制动。 虬髯客本非常人,做事如天马行空,不依常理,他认定的事,无论多么令人骇异也照行不误,如果他正大光明地来到阿波大寺,把忠恕身世明白告知,以他一代宗师的身份,天风等人定会收留忠恕,他却选择深夜潜入寺中,又故意炫技,留个布条也不书姓名,把忠恕往承露盘上一放,就这样下山去了,纵是精通易数的周君内在世,也算不清其中究竟,天风心中有事,疑神疑鬼,半年之内就白了头,而忠恕终不得获授朝阳宫绝学。 第19章 朝阳宫 8 忠恕吃住都随着老秦三人,光阴荏苒,不觉来到阿波大寺已经三年,身上的衣服已经旧小,老秦找来寺里染制的布料,自己动手给他缝制了一套宽大的袍子,冬天山上寒冷,史胡子怕忠恕受冻,悄悄跑到森林里设陷阱抓了几只兔子,剥皮做了件小背心。天风做掌教后寺里的规矩严格起来,道人们不能饮酒食荤,更不能杀生,监院法言负责督查道风,他见到背心,明知如何得来,也不苛责。 老秦约摸自己要比忠恕的父亲年长,就让他称呼自己大伯,史胡子和老阿就顺势成了二伯、三伯,忠恕自记事起就和老秦三人日夜相守,进山前的一切完全没了印象。初时老秦三人做活,忠恕在一旁观看,后来就帮着投柴看火,两三岁时,老阿出去挑水,来回都把他驮在肩头,等他身材稍长,就变成老阿一手扶担,一手携着他,一大一小来回在山道上奔波。忠恕天真烂漫,寺里的道士,特别是年轻的下一代弟子,一有空就来逗他,忠恕搞不清各人的道行职司,老秦就让他统统称呼道长。小孩子学话快,五岁时就能操着西域胡腔模仿史胡子说话,还能用突厥话与老阿拉几句日常,只要老秦和史胡子不在眼前,老阿就拉着忠恕教他突厥话,小孩子从没到过大漠,没见过马匹、弓箭、穹顶,但这些词非常新鲜生动,他听一遍就记在心里。 自忠恕出现在阿波大寺,天风每日都在暗中观察,寺里外松内紧,森林里的警戒一直没撤,两个师弟还一直住在厨房隔壁,但三年来寺里没有异常,也没人上山来探望讨要孩子。这孩子就像雪山飘下的云气,倏忽而来,散在寺里就留住不走了。而山下传来的讯息则令天风隐隐不安,大业十三年,杨广在江都被叛变的禁军杀死,已经攻占长安的李渊立刻称帝,国号唐,改元武德,定都长安。隋失其鹿,天下无主,各路豪强纷纷称王称帝,一时之间,原大隋疆域内帝王林立,势力强盛的李渊、李密、王世充、窦建德、刘武周等人都想一统天下,中原干戈遍地,几乎每个较大的山头里都有朝阳宫门人,他们各为其主,或运筹帷幄或执戈陷阵,什么清静无为惟德是务,早就抛诸脑后。武显扬投奔突厥后被封为定杨可汗,除了许逊、辛獠儿,梁师都、冯瑞、李正宝、林世一等原朝阳宫门人弟子也跑去投靠他。武德元年四月,武显扬和突厥骑兵一起围攻太原三郡,镇守晋阳的李元吉狼狈而逃,武显扬就在晋阳驻节,招募兵马,隐然有南取长安之意。听到这个消息,天风的白发又增添许多,如果突厥骑兵重新出现在河西走廊,朝阳宫将无宁日,他不断派出亲信的师弟下山打探,却发现武显扬突然没了消息,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定杨可汗换成了梁师都。梁师都在山上时是寺里的名人,他精于建造,处事圆滑,人缘极好,在火并时他置身事外,两不相帮,事后不久就与冯瑞、李正宝等亲近之人下了山,前去太原投靠武显扬,没想到突厥人把原封武显扬的爵位封给了他。武德二年秋天,梁师都撤出太原,在靠近漠南草原的云州城驻扎下来。 三年来,贾明德已把周君内的道法著述恢复大半,法言、陆变化、范虚、吉文操、安仲期等人潜心于道,功法大进,连年青一辈的吴真、尹天官都已开坛授法。掌教天风亦喜亦忧,同门道行猛进,说明封山之措有了成效,朝阳宫道统渐渐纯正,但他本身的修行却不进反退,他跟从周君内二十余年,师父表面上对待他与其他人无异,但从日常随侍的点滴,他能感受到师父对自己的悉心栽培,师父总在不经意间,通过微不足道的细节表达自己的好恶,若有若无,不着痕迹,非具见微知著的观察力,无法体察师父的苦心。到了晚年,周君内可能预感自己俗日无多,行事不像过去那样遮遮掩掩,让朝阳宫退出俗世纷争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天风克尽职守,希望从旁助师父一臂之力,哪知师父大彻大悟,突然撒手归仙,自己一夜之间成了朝阳宫的掌事之人。 天风自感才德俱不足以执掌朝阳宫,比之师父更是望尘莫及,但他视师父如真神,师父让自己当掌教,他的安排绝对不会错,自己只有奋力而为,按师父的教导行事,方才不负师父的苦心孤诣。武显扬等人意图篡权,双方火并,他能重创武显扬,得益于师父密授的剑法,显然师父早料到会有此变,武显扬等人下山后,他果断下令封山,去俗存道,潜心修真,三年来,朝阳宫道法已成气象。但有武显扬这样的虎狼在侧窥视,以无为之肉身对蛮横之刀剑,朝阳宫能幸存吗?他整日思虑此事,不自觉间沉溺于内丹之学,苦修清宁生,自感对本门武学领悟日深,对道法却日渐隔膜,每每想到此处,他都是惊出一身冷汗,但又无力自正。 这天老秦在灶旁忙活,忠恕坐在一旁小凳上,帮着往灶里添柴,安仲期的弟子陆恒来厨房取露,逗了忠恕几句匆匆走了,把一本《洞仙谱》遗漏在厨房,忠恕好奇,取过来翻看。《洞仙谱》是南朝道人作的伪书,讲述左慈、葛玄等前辈高道的神迹,忠恕一字不识,但书上有不少插图,图中之人仙风道骨,长衣飘飘,或骑驴行走在村陌,或坐船行驶在波上,忠恕第一次接触到书籍,大感好奇,老秦见他看得入神,心中一动:该教孩子识字读书了。当天晚上,等忠恕睡着,老秦向史胡子和老阿提起想让忠恕读书的事,史胡子和老阿都表赞同,但说到由谁来教他,却都犯了难。老秦和老阿根本就没读过一天书,史胡子自称在故国是有名的智慧之人,精通胡文,汉话也说得流利,汉字却不识几个,寺里的道人们每天打坐诵经,忙忙活活,不可能做一个幼童的蒙师。最后还是老阿提议,让史胡子去寺里借些《洞仙谱》之类带插图的读本,他脑子好使,就算看不懂文字,猜也能猜出故事大概,给孩子讲一讲外面的世界,总有些好处。老秦觉得这办法还行,史胡子嘴巴利落,就让他明天找监院法言说这事,史胡子沉吟一会,说忠恕这孩子出现得太突然,掌教和监院心里免不得有疑惑,孩子是老秦首先发现的,读书的事,最好由老秦去说。忠恕的一切,老秦想当然认为应由自己做主,也没多说,第二天就去找法言。 法言听后迟疑一会,说午后再给老秦答复,老秦走后,他马上去见天风。天风此时已经断定送忠恕来寺之人并无恶意,但如何安置这孩子一直是个难题,孩子太小,不能出家入道籍,也不能送到山下人家寄养,让孩子读些书长点见识,自然方便他日后生活,于是就同意了。 史胡子白天忙活,晚上就从那本《洞仙谱》着手给忠恕讲故事,忠恕对书中的仙迹似懂非懂,但对人物情节非常着迷,史胡子是天生的故事高手,又见多识广,刻画人物细致入微,把仙道讲得栩栩如生宛在眼前,又把鬼怪讲得活灵活现,经常吓得忠恕直往三人的怀里钻。七天后忠恕已经把《洞仙谱》的故事背得烂熟,史胡子就去藏经阁找贾明德,请他给孩子推荐一本书,贾明德对阁中藏书了如指掌,马上给他推荐一本《搜神大全》,这本书中的故事都很简单,多数人物的记述都只有寥寥数笔,插图更少,史胡子只能发挥想象力,胡乱猜测,瞎诌一通,忠恕仍然听得津津有味。 遇到书中的男女情事,史胡子就跳将过去,忠恕偶尔会问及画中仙女的故事,史胡子谎称那是罗刹国女神,他没见过,所以讲不出来。忠恕这天在书中看到一页彩色插图,图中有一个红色头发褒衣博带的女仙,就问史胡子:“二伯,这个是不是罗刹国女神?”史胡子翻看一下,也不知这是哪里的故事,怕忠恕追问,就摇头:“不是,这是人世间的仙女,罗刹国的仙女比她美多了。”忠恕更好奇,就追问罗刹国是个什么所在,里面的人是否都像画中仙女一样留着红色头发,史胡子只得胡乱应付:“罗刹国里都是仙鬼,之所以叫仙鬼,是因为里面的人半仙半鬼,白天像仙女,彩色头发蓝色眼睛,白得像云,美丽无比,晚上像鬼,青面獠牙,月亮下去后就出来吃人。”吓得忠恕再也不敢提罗刹国的事。 一本《搜神大全》讲完,忠恕已经记住上百仙道人物故事,贾明德又推荐了《山海经》,里面都是些仙人逸事,忠恕就这样在仙道神话中打发着童年时光。转眼又是五年过去,忠恕已经十岁了,个子长到老秦的肩膀高,史胡子早在两年前就已把藏经阁里有插图的仙志借了一遍,就接着借阅用胡文撰写的神话故事,藏经阁的胡文书只有区区数本,忠恕每天晚上都要听故事,史胡子被逼无奈,就开始搜肠刮肚地自己杜撰,开始还有些新意,到得后来,渐渐落入套路,往往他的神仙鬼怪刚出口,忠恕就接口说出下文,害得他不得不时时向贾明德请教如何编造神道人物。每当史胡子不在眼前时,老秦和老阿就让忠恕给他们讲故事,有时寺里的道人们听了,也觉得这孩子讲得有趣。 除了听二伯讲神仙,忠恕最高兴的事是陪着三伯老阿去寺外挑水。寺里道人们洗漱,用的是左边小河里的雪山融水,山门右侧有道小山谷,隔着山谷有片松林,林中有一口泉眼,泉水甘甜凛冽,一年四季喷涌着,冬天也不结冰,阿波大寺几百年来都是吃这山泉水。泉水蜿蜒流向一里之外的大湖,所经之处草木繁荣,就像一条绿色的走廊。八岁那年,忠恕让老阿箍了两只小木桶,每当老阿出去挑水,他也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跟着。老阿怕伤到忠恕肩膀,每次挑水,总是采摘一些松蘑、花针之类的野菌或草药装满他的小桶,忠恕高高兴兴地挑着回到寺里,自己洗净,然后老秦施展拿手本领,不一会,寺里就飘满诱人的香味,吴真、尹天官等年轻道人功力稍浅,几乎每次都被这香味困扰半天,久久无法入定。 第20章 两小无猜 1 封山之后没有了香客,香资自然断绝了,但阿波大寺过去积攒甚厚,加上自天风、达僧寿以下,道人们都是粗布大褂清素饮食,消耗极少,寺中也无困顿。在每年夏季,寺中都要派范虚、安仲期等老成持重的道长领着年轻道士,到张掖或武威采购寺里一年的用度,每次采办,老秦都要随队下山,大厨的宝座就由史胡子暂代,道人们总是吃得皱眉咧嘴,有些人干脆选择这几天辟谷。 贾明德善观天象,这年六月,他观测到天关客星,这预示今年冬天气将会极其寒冷,天风就让老秦下山时多置办些布匹衣物。张掖城里有两个突厥人经营的布匹商号,这两人很是精明,几年间垄断了周围千里的布匹生意,把价格抬得很高,老秦心想史胡子自称少小从商,又精于算计,让他跟去砍价最为合适,但任由老秦说破嘴皮,史胡子就是不敢下山,老秦无奈,只得让老阿跟随前去,这样队中至少有个能说突厥话的人。 老秦和老阿他们下山后,法言找了两个年轻道士来帮厨,史胡子技艺不精,忙得团团乱转,依旧做不出老秦的味道,到了夜晚,也无力再和忠恕扯神论仙,挨炕就睡着,忠恕听着他如雷的鼾声,格外想念大伯和三伯。第二天,他独自挑着小桶来到泉边,此时虽已是夏季,祁连山深处依旧凉爽,谷中树木葱绿,芳草遍地,彩蝶飘舞,花香四溢,冬天南去的候鸟忙着北返,不时传来仙鹤的鸣叫,清静祥和,直如神仙世界。忠恕虽不懂得欣赏美景,也为眼前的景色陶醉,暂时忘记了老秦和老阿不在身边的寂寞,他放下扁担,开始在林间树下寻找蘑菇。这个时节,松蘑初出,个头偏小,数量也不多,沿着小溪走了半天,只采到四五颗,再往前走,穿过树林就是大湖了,这时他听到天空传来一阵阵清亮的叫声,透过树顶的缝隙,看见一队灰鸟排列成行,朝着大湖方向飞去,他紧赶几步走出树林,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湖泊像巨大的宝石镶嵌在群山与树木的环抱中,一群群白色的、灰色的大鸟游弋水面之上,你鸣我和,洋洋盈耳。 阿波大寺位于山谷之中,四面山峰林立,北面的朝阳峰高达百丈,终年积雪,夏季雪山融水形成道道小溪,汇流到这个大湖。在湖水与森林之间,是一片平坦的草地,草地上繁花似锦,煞是好看。忠恕正沉浸在美景中,突然看到一个绿色的人影出现在前方的草地上,他揉了揉眼睛,看到一个异常美丽的小姑娘,身着绿色衣杉,系着红色头巾,穿过齐腰的花海,正向自己走来。自记事后他仅仅在书中见过女人,而且都位列仙班,至少是谪仙,神仙故事听得多了,心中就想这个姑娘是不是雪山上下凡的仙女。 那姑娘走到近前,看着呆呆站立的忠恕,笑了起来,忠恕只觉眼前一片灿烂,那姑娘的一双眼睛如晨星一般闪亮,见忠恕直直盯着自己,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着问道:“小道长,阿波大寺怎么走?”声音清脆,如银铃一般,忠恕这才回过神来,听小姑娘要问路,他回头想指向大寺,森林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朝阳峰的雪顶,他用手一指雪山:“就在雪山下。”那小姑娘笑问:“你怎么不打坐,自己跑湖边来玩?”忠恕回道:“我不会打坐。”那姑娘笑得更加灿烂:“道长不都会打坐吗?”忠恕道:“我是忠恕,不是道长。”那姑娘奇怪:“忠恕是什么?你不住在寺里?”忠恕道:“忠恕就是我,我住在寺里的厨房。”那姑娘唔了一声:“原来你的名字叫忠恕,是寺里的大厨。”忠恕摇摇头道:“我大伯是大厨。”那小姑娘眉间微皱,搞不清忠恕是何人,问:“我要去寺里,你能带我到山门吗?”忠恕点点头,心里一百个愿意,来时的路有些崎岖,西面的那条路较为平坦一些,就带着她穿过草地,从西面走入森林。 那小姑娘对眼前的一切非常好奇,眼睛四处张望,看到奇异的花草,就采撷持在手中,刚进入林中,她突然停住,问道:“这是什么声音?”忠恕停下脚步,侧耳听了一下,除了群鸟乱鸣,没听到什么异响,那小姑娘向左走了几步,侧身倾听:“好像小狗的叫声。”她向忠恕招招手:“你来听听,好像有两只。”忠恕来到她的身侧,凝神一听,果然听到在鸟鸣声中夹杂着奇怪的叫声,他仅仅在书上见过狗,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狗叫声,循着声音转过几颗高大的松树,看到地上有一个草窝子,里面趴着两只兔子大小灰中泛黄的东西,正是它们发出的叫声。那小姑娘欢呼一声,抢上前去:“真是两只狗儿。”她弯腰抱起一只小狗,轻轻抚摸,嘴里念叨着:“小狗乖乖,妈妈去哪了?丢下你们两个不管?”那小狗好像饿极了,噙着她的手指就吮吸起来。 此时在林子那边传来一个人的叫声:“芳儿!芳儿!”那姑娘伸指在嘴边做了个轻声的动作,低声笑道:“我爹爹。”忠恕心道:她叫芳儿,不是仙子。芳儿悄声道:“他耳朵最灵,咱们藏在树后,看他能听到小狗的叫声不。”示意忠恕跟她一起躲在树后。此时芳儿的爹爹又叫了几声,已经来到了树林边上,芳儿看忠恕还站在空地上,招手示意他快藏到树后,忠恕正在犹豫是否跟她躲在同一颗树后,突然听到身侧有些异动,转头一望,吓得心都蹦了出来,只见东面三四丈外,一个比自己身量还大的黄中带黑的野兽,正瞪着两只亮闪闪的眼睛,伏着身子悄悄逼近芳儿,忠恕看过不少伏虎降豹的神仙故事,将各种猛兽记得烂熟,一眼就认出这是只金钱豹。芳儿见忠恕站着不动,正要招呼他快躲起来,眼睛一瞥,也见到那金钱豹,吓得两眼睁得溜圆。那豹子看到二人已经发现自己,怪吼一声猛地向芳儿窜去,芳儿抱着小狗,一时呆住,想躲却挪不动脚,忠恕猛地跃起,拉着她的手臂倒地一滚,豹子呼地一下从他背上踩了过去,他不及思索,想拉芳儿起身再跑,但豹子太过迅捷,一扑不中,窜出丈远,猛地扭过身来,低吼一声对着二人又扑了过来,忠恕不及站起,反身挡住芳儿,本能地转过脸去,不让豹子抓到眼睛,只觉眼前一暗,豹子的前爪已经伸到脸前,他感到左肩一痛,猛听到一声怪叫,只见那豹子横着摔出一丈来远,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疾扑而来,落在二人与豹子之间。 原来那豹子是被一根短木撞在腰间,横飞了出去,它在地上连摔了几个滚才站了起来,伏着身子,嘴里发出阵阵低吼,凶恶的眼睛直欲冒出火来。忠恕只见一个高大的背影像山峰一样挡在二人面前,豹子大吼一声,震荡山谷,纵身扑向那人,那人巍然不动,在豹子的前爪快要搭上他肩头的一瞬间,右拳迅疾挥出,砰地一声击在豹子的头项,豹子跃起的身子扑通砸到地上。那人看也不看地上的豹子,转身把忠恕和芳儿拉了起来,芳儿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扑到那人怀里,哇地大哭起来。那人与法言监院差不多年纪,面目英俊,一双大眼亮闪闪的,双手轻抚着芳儿的脊背,微笑着看着忠恕,看来他就是芳儿的爹爹了。 那金钱豹七窍流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竟是被眼前这人一拳击毙了。忠恕曾经见过吴真练功,他举手抬腿,运气良久,然后一掌击碎三块砖头,这人轻描淡写地一拳,瞬间击毙一头猛兽,虽然不懂武功,忠恕也知道他比吴真厉害多了。 这叫芳儿的姑娘显然吓得不轻,拱在爹爹的怀里号啕大哭,任爹爹如何慰哄也停止不住,她爹爹一直揽着她,双手轻拍,柔声安抚:“好姑娘,好姑娘。没事了,没事了,别哭了。”忠恕见她哭得厉害,忍不住道:“豹子被你爹爹打死了。”芳儿哭声戛然而止,从父亲怀里探出头来,偷偷看了一眼地上的豹子,转过脸又拱到父亲的怀里,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显然还处于惊吓之中,她爹爹笑道:“好姑娘,没事了。快去谢谢小哥哥,要不是他,这豹子就伤到你了。” 忠恕看着芳儿拱在父亲的怀里哭泣,心里莫名地羡慕,老秦、史胡子和老阿三人像父亲一样照顾他,他自记事起就拱在他们的怀里睡觉,即便现在长高了,每当他不舒服的时候,大伯他们还会把他搂在怀里哄一哄,但自己从来没在他们怀里尽情地哭过。 芳儿的爹爹见女儿犹自躲在自己怀里,无奈地笑笑,他带着女儿从极远处赶来阿波大寺拜山,过了断桥后就和女儿分头行走,相约在山门会合,他远远跟在女儿身后,想看看她如何辨识路径。他曾多次来过阿波大寺,此地宁静祥和,从没出现过猛兽,芳儿一路采花,偏离大路来到湖边,他也不以为意,听到豹子的吼叫声他大吃一惊,飞身扑到林边,正好看到忠恕拉倒女儿那一幕,豹子一扑不中,扭身再来,他顺手掷出一段木棍,将豹子打了出去,然后拦身挡住豹子救下女儿。他的武器留在断桥处,如非忠恕奋不顾身地一挡,他根本没有出手的时间,真不敢想后果是什么,他心里充满感激,看这孩子的衣着,像是寺里的杂役,他是大有身份的人,依然对忠恕抱抱拳,客客气气地道:“在下周典一,这是小女庭芳,多谢小哥相救!”忠恕心道:芳儿的大名叫庭芳,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他不懂礼数,不知此时应该报上自己的姓名。周典一问道:“小哥好像不是寺里的道长,是随家人来上香吗?”过去曾有香客长期住在寺里,挑水砍柴清扫杂物,以出苦力赎罪祈福,忠恕摇摇头:“我住在这里。”这时庭芳从父亲怀里侧过脸来,道:“他叫忠恕,是寺里大厨的侄子。”周典一朗声笑道:“原来是秦小哥,我以前经常吃老秦做的菜,一会见到他,还要好好叙叙旧。”忠恕心道原来他认识大伯,道:“我姓段,大伯下山采办去了,明天才能回来。” 第21章 两小无猜 2 周典一疑惑地看着忠恕,一时搞不清他与老秦的关系。除了寺里的道长,忠恕没有与外人打交道的经历,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在寺里的情况,只好说:“这里离寺不远,我给你们带路吧。”周典一笑着点点头:“正要麻烦小哥。”他伸手拍了拍女儿:“芳儿,你和段小哥先走,爹爹随后就去。”庭芳稍稍离开父亲的怀抱,看着地上的两只小狗:“我们把小狗也带走吧”周典一笑道:“这可不是小狗,是两只真豹子,那个是它们的妈妈,你抱了她的孩子,所以才会扑你,如果不是忠恕挡着...”那两只小豹子还没满月,毛茸茸的非常可爱,与成年豹子的凶态绝不相像,真有点像初生的狗仔,此时它们趴在母豹的怀里,拼命吸起奶来,浑不知母亲已死。 庭芳道:“爹爹,咱们把小豹子带到寺里吧,它们的妈妈死了,没人喂养,很快也会死的。”周典一斥道:“胡说!寺里是静修的洞天福地,怎么能养这种猛兽!”他让两个孩子先走,就是想留后把这两只小豹子处置了,阿波大寺这种修真之所,实是容不得它们。 庭芳道:“咱们不是亲戚吗?你给他们说说情吧。”周典一抚着她脑袋嗔怪道:“这哪是说情的事。刚才为救你,我杀了这只豹子,你天风师伯知道,心里会嗔怪爹的。”庭芳俯身抱起两只小豹子:“那咱们下山吧,不去寺里了,把它们带回家去。”周典一怜惜地看着女儿:“傻孩子,咱们走了一个月,哪能不见师伯就走呢!”庭芳抱着小豹子,眼里噙着泪,实在舍不得把它们丢弃在森林,忠恕看着她难过的样子,突然想出一个办法:“寺外不远有个石头围子,可以把小豹子放到那里,你有空就去喂它们。”庭芳立刻道:“好,咱们快去。”周典一不想违逆女儿,但一转念又觉得不妥,道:“它们是食肉的,这里哪有食物给它们吃啊。”忠恕道:“我二伯能搞到肉。”周典一听他又冒出个二伯,实在有点奇怪,还来不及问,女儿就催促道:“快走吧,忠恕说他二伯能搞到肉了。”周典一无奈,只得道:“先去看看吧,如果离寺太近可不行,不能让它们的叫声扰乱道长们的清修。” 忠恕转身就要带路,只听身后庭芳啊地惊叫一声,他一回身,周典一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审视着他的后背。忠恕此时才感到后背上火辣辣地痛,是刚才被母豹抓伤了,他扑倒庭芳的一瞬间,母豹的爪子也从他的背上扫过,虽没抓得皮开肉绽,也撕裂外衣,在后背上留下两道血痕,此时涌出血来,把外衣也浸湿了,忠恕奇怪刚才怎么不觉得痛呢。周典一把他的衣服撩起,仔细查看一番,见除了两道抓痕外没有其它伤口,痕迹也不深,不用止血,又按了按他的凤池、肩井和大椎三个穴位,确定他没受内伤,这才放心。 忠恕说的石头围子离山门有二百步远,本是过去香客们搭建的临时住所,年久荒废,木质的屋顶和门窗早已塌陷朽烂,石头建成的墙基还剩下三尺来高,庭芳一看就说这地方好,她把两只小豹子放到里面,就想搬石头把门堵上,可石头太大,她憋得小脸通红,一块也挪不动,周典一轻轻提起一块大石头堵在门口。庭芳道:“如果下雨怎么办?它们该冻着了。”周典一无奈,只得又去砍了几颗小树,搭建个简易的窝棚,庭芳这才满意。 在三人忙活的时候,一个道人持着扫帚从山门走了出来,看到周典一父女,大为惊奇,封山之后,寺里已经有七八年没来过陌生人了,他立刻转回寺里,不一会,一群道士走了出来,为首的是典造范虚。周典一看到寺里来人,也停下手来,整理了一下衣杉,迎上前去。范虚一直盯着周典一的脸,走到近前,突然大叫:“是周师弟吗?”周典一呵呵笑道:“正是典一,范师兄可好!”范虚抢上前一把攥住周典一的手:“周师弟,没想到真是你!”周典一笑道:“九年未见,范师兄道行高进,更加清风飘逸。”范虚道:“师弟别挖苦我了。”他伸手指着庭芳问道:“这是…?”周典一道:“这是小女庭芳,叔叔仙去那年春天生的。”范虚忍不住赞道:“好美丽的女娃!也只有我师父家能生出这样仙子般的人物。”庭芳听到他这样夸赞自己,忍不住羞红了脸,周典一也大笑起来。原来周典一是范虚师父周君内的亲侄子,现今是周君内老家周塞的当家人,他曾多次来到阿波大寺,与周君内的弟子们处过不短时间,大家师兄弟相称,常在一起切磋武艺,他向范虚身后的吴真、尹天官等年青弟子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范虚回身向吴真道:“快去知会你师父,就说周师叔来了。”吴真跑着回了寺里,范虚扯着周典一的手,边聊边走,庭芳紧跟着父亲,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山门,忠恕远远地跟在后面,进了寺门就转向厨房。史胡子正忙着做饭,看到忠恕进来,急问道:“孩子,怎么好一会不见你?”忠恕道:“我去采松蘑了。”史胡子问:“采的东西呢?”忠恕在灶台边坐下,道:“遇到个大豹子,全丢到树林里了。”史胡子没听清:“大豹子?”忠恕道:“就是《洞仙谱》上画的金钱豹。”史胡子两眼瞪圆了,上前一把拉起忠恕:“在哪里?”忠恕道:“在湖边,被一个人打死了。”史胡子这时才发现忠恕背上的血迹,急切地把他外衣扒掉,看到他背上的两道抓痕,一把将他揽在怀里,眼泪唰唰流了下来,一个十岁的孩子遇到大豹子,可以想象多么凶险。帮厨的两个道人听说山里出现豹子,都围过来问怎么回事,忠恕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史胡子听得心惊肉跳,额头和手心全是汗水。 两个年青道士没见过金钱豹,扔下活计就想去看,史胡子拦住道:“寺里来了贵客,掌教会吩咐加菜,等吃完饭,我带你们去。”那两个道士这才回去干活,史胡子把忠恕拉到炕上,吩咐道:“你乖乖坐在这里,哪也别去。”忠恕道:“我还得喂小豹子呢。”史胡子脸一板:“不准去!”忠恕道:“那它们会饿死的。”史胡子狠狠地道:“这种畜生,不饿死也得打死!你再乱跑一气,万一出点意外,你大伯他们回来,不把我弄死才怪。”忠恕苦着脸道:“我跟他们说你会给小豹子搞肉吃的。”史胡子眼露凶光:“给它们搞肉?我一会去吃它们的肉!”忠恕从没见过二伯这副凶狠模样,吓得不敢再说。 周典一随着范虚走过大雄宝殿,就见天风、达僧寿、独孤法言等一群人急急迎了过来,周典一抢上几步,躬身向众人施礼,天风也不还礼,上前拉住周典一的手,颤声道:“师弟一路辛苦!”周典一见天风满头白发,双目噙泪,自己眼睛也泛酸了,九年前叔叔周君内仙去,他从老家周塞赶来做法事,阿波大寺当时还是一派盛景,现在人稀庙旧,满眼破败,其他师兄弟精神健硕神清气朗,唯大师兄天风须发皆白,清瘦露骨,显然这几年过得不易。法言、安仲期等人见到周典一也是情绪激动,这几年封山修真,大家自觉道行日深,但思亲念旧之情依然不能消除,周典一是周君内在俗世的至亲之人,神态样貌与叔叔有七八分相似,见到他就像师父重现眼前,大家忍不住落下泪来。 天风等人与周典一寒暄过后,把他迎进静室,天风的同辈道人多数与周典一相识,此时全聚在一起,静室里挤得满满的。周典一坐下后,把分别后的情况简述一下,当天风听到在湖边出现了豹子,暗暗心惊,阿波大寺处在高寒的雪山之中,冬季极冷,又缺少吃食,猛兽几乎不可能在此存活,几百年来,从没听说周围出现过猛兽,这些豹子必定是刚刚从山下迁移到此处,它们离开原来的领地,显然有迫不得已的原因,这些年战乱频仍,老百姓都逃进山林,逼得猛兽们迁向更高的山地,现在连阿波大寺也受波及,天下不太平,哪里都不是净土。 吃过晚饭,两个年青的道士硬拉着史胡子去看豹子,史胡子把忠恕捺在被窝里,吩咐他老实躺着别动,忠恕看二伯出门时顺手揣了一把尖刀在怀里,非常担心他真地会去杀了两只小豹子,那样,庭芳不知道会多伤心了,一想到庭芳,眼前就闪现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回想起她的哭笑,一点也没睡意。过了好久,史胡子回来了,屋里立刻充满了腥气,忠恕支愣坐了起来:“二伯,你真杀了小豹子?”史胡子笑道:“你怎么还没睡着啊?还想着那两只小畜生?”忠恕点点头,史胡子拍了拍他的头,轻声道:“放心睡吧,二伯不杀它们。”忠恕还不确信:“那你…?”史胡子道:“我去把母豹子埋了,顺便把皮子剥掉。现在天热,过不了两天就要发臭,那样皮子就不好剥了。”原来史胡子是剥豹皮去了,怪不得浑身血腥气。忠恕曾见二伯剥兔子皮,想到那凶猛的母豹子此刻已经像被剥皮的兔子一样埋在泥土中,感觉很不舒服。史胡子在炕上躺下,隔着被子搂住忠恕,很快就打起鼾来,他在湖边已经冲洗过身体,但野兽的腥气重,忠恕只觉得一阵阵腥味冲向鼻孔,过了好久才睡着。 第22章 两小无猜 3 第二天忠恕醒来,天已经大亮,就听见史胡子在外面与人说话,听声音好像是昨天击毙豹子的周典一,他忙爬起身来,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外面正是周典一在和史胡子说话,庭芳扯着父亲的手站在一旁,史胡子见他出来,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道:“周大侠来看你了。”周典一上前一步:“段小哥,来,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忠恕往后一缩:“没事,已经不疼了。”周典一也不勉强,笑道:“昨天多亏段小哥,不然小女就麻烦了。芳儿,你还没谢过段小哥。”庭芳今天很听话,笑着道:“多谢段小哥。”周典一哈哈笑了起来:“你可不能跟着叫段小哥,你比他还小着一岁,以后叫忠恕哥哥吧。”庭芳很乖巧,立刻改口:“多谢忠恕哥哥!”史胡子见忠恕不知如何回答,对他道:“周大侠的女儿叫庭芳,你叫庭芳妹妹吧。妹妹还小,又是客人,你以后要多多照顾妹妹。”忠恕点点头,周典一抚摸着忠恕的头,对史胡子道:“这孩子心地忠厚,反应敏捷,我很是喜欢,有机会我想跟他多聊聊,希望史师傅不要怪我多事。”史胡子知道他是想传授忠恕一些技艺,忙不迭道:“那是这孩子的造化,我求之不得呢。老秦他们回来,还得去谢您呢。”周典一摆摆手:“我那点微末小技,只怕辱没了这孩子。史师傅,在下先辞过,明天再来叨扰。”史胡子忙点头:“周大侠好走。”庭芳向忠恕笑着点点头,随着父亲走向后院。 等周典一父女走远,史胡子拉住忠恕的手,挖苦道:“好小子,怪不得昨晚睡不着,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忠恕涨红了脸:“没有!没有!”史胡子羞羞他的脸:“没有你会那么护她?”忠恕想辩解,嘴里呐呐地不知道如何说,史胡子见他急红了脸,拍拍他的头,道:“好了,二伯逗你呢。”二人进入厨房,史胡子道:“那小姑娘人很好,二伯的眼光不错的,你有空就去找她玩。”忠恕摇摇头:“我不去。”史胡子笑道:“你不去,我就不喂那小豹子了。”忠恕听到他以喂小豹子要挟,立刻想改口,但又不好意思,史胡子笑了起来:“放心,我答应周大侠了,不会反悔的,再说他还要教你武功呢。”提到武功,忠恕立刻想到周典一昨天击毙母豹子那一拳,高道仙人降妖除魔,用的也是这样的武功吗?如果自己能学到那样的本领,将来遇到毒蛇猛兽妖魔鬼怪,也会像他那样一举格毙。史胡子看出他的艳慕之心,道:“周大侠本事大得很,只要学得他一成的功夫,将来就没人敢欺负你。”忠恕突然问道:“周大侠和掌教真人,谁的本事大?”史胡子道:“我没见过掌教真人的本事。”忠恕道:“我见过吴道长用手掌砍砖块,和周大侠比起来,差了不少。”吴道长就是吴真,他是天风的大弟子,史胡子沉吟道:“吴道长还年轻,功力自然浅一些,掌教真人能当掌教,管住这么些本领高超的道长,自己的本事必定是不小的。”忠恕点点头,若有所思。史胡子见他竟然会比评功力深浅,心想这孩子开始长大了,真得多想想将来了。 一会的功夫,尹天官来传天风的法谕,让厨房准备四十个人的干粮,明天要用,史胡子又忙活起来,忠恕坐在旁边帮他烧水,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视线。 薄暮时分,老秦和老阿回来了,领着众道士把货品全搬进寺里后已是深夜,二人累得浑身酸痛,躺在炕上就想睡。史胡子把昨天的事一讲,二人立刻睡意全无,老阿连连竖大拇指,夸赞忠恕敢和金钱豹打照面,了不起,老秦则扒掉忠恕的上衣查看他的后背,嘴里不住地责备:“傻孩子!傻孩子!以后别逞能!遇到野兽,自己先跑,保命要紧。”史胡子挖苦道:“真没见识!那豹子跑得比箭都溜,你还没撒开腿,屁股就被咬掉了,跟它玩命可能还有活命的机会。”老秦骂道:“我没见识?你个妖胡子见过十岁的娃子打翻豹子?”老阿在旁边帮腔:“我见过胡子打兔子。”史胡子自诩阅历广博,识解不凡,不与他们两个粗人一般见地,道:“这孩子现在还不行,但过几天就厉害了,周大侠要传他武艺,学成后什么豹子老虎,见一个打一个。”接着把周典一上午的话讲了一下,老秦与周典一很熟悉,知道他的本事,听说他要传忠恕技艺,很是高兴,叮嘱忠恕用心记用心练,叨叨半宿,这才安睡。 第二天一大早,道士们没做早课,监院法言亲自出马,三十多位道长分成十路巡视周遭山谷。湖边出现了金钱豹,天风忧心忡忡,如果阿波大寺周边潜入大批猛兽,这福地洞天就不能安居了,所以一定要把方圆百里细查一遍。 老阿回来后,挑水的担子又落在他身上,忠恕见他出门,抓起小扁担就要跟着走,老秦一把夺下扁担,喝斥道:“坐下!今天哪也不准去。”老阿也示意他在屋里帮大伯烧水,忠恕无奈,只得呆在厨房里。正在烦闷之时,听到外面有人叫:“忠恕哥哥,你在里面吗?”是那个小姑娘周庭芳的声音,忠恕看看老秦,老秦走出门去,见一个天仙般的小姑娘站在门外,估计就是周典一的女儿了,道:“是周姑娘吧,忠恕在里面,我叫他出来。”庭芳笑道:“不用,我进去看看。”说完就走进门去,厨房里面烟气腾腾,她立刻觉得眼前模糊,忠恕站起身来打招呼:“庭芳妹妹。”庭芳眨了眨眼,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扫视着厨房,笑道:“原来你就住在这里啊。”忠恕点点头,指着老秦、史胡子介绍道:“这是我大伯,二伯,三伯挑水去了。”庭芳笑着向二人点头:“大伯、二伯好。我爹爹一路上都在夸大伯厨艺高,素菜天下第一。”老秦呵呵笑了起来,见这天仙一样的小姑娘踏进烟熏火燎的厨房,还不嫌弃自己,心里立刻对她充满好感。 史胡子打趣道:“你爹爹没夸二伯的厨艺高?”庭芳听出他在开玩笑,笑道:“爹爹说二伯的胡子长得好,像著名的大侠虬髯客。”史胡子笑了起来:“二伯的馒头蒸得好,有蒸馒头的大侠吗?”庭芳道:“爹爹常说大侠隐于市,二伯不正是在阿波大寺嘛。”史胡子大笑:“好伶俐的小姑娘,你爹爹说的是集市的市,可不是寺庙的寺。”庭芳也笑了起来:“原来二伯不仅汉话好,汉书也识得。”史胡子道:“我肚里有大学问,天文地理经史子集无不精通,忠恕一身的学问都是我传授的,呵呵!”庭芳疑惑地看着忠恕,忠恕红着脸道:“我不识字。”史胡子抚着忠恕的小肚子,笑道:“不识字也能有大学问,这个小肚囊里,可装着上千个故事呢!呵呵!这屋里到处是东西,挪不开脚,你和周姑娘到外面说话吧。”忠恕看了看老秦,老秦对庭芳很是喜欢,道:“你和周姑娘出去玩吧,别离寺太远。” 忠恕和庭芳出得门来,庭芳道:“忠恕哥哥,咱们去看看小豹子吧。二伯搞了点肉末,它们吃得可香了,好像比那天又长大不少。对了,我的马也过来了,就拴在石围那儿。”忠恕听到史胡子果然给小豹子喂食,这才放下一桩心事。 刚出寺门,正好遇到老阿挑水回来。看到忠恕,老阿放下担子,问他要去哪里,忠恕说要去石围子看马,又给庭芳介绍三伯,庭芳忙打招呼,老阿点点头,挑起担子进寺了。庭芳问:“你们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三伯是幽州人?”忠恕摇摇头:“他是突厥人。”庭芳眼睛睁得老大:“你会讲突厥话?”忠恕道:“三伯不会讲汉话,我跟着他学了一些突厥话。”庭芳问:“二伯也是突厥人?他的汉话讲得可好了。”忠恕道:“二伯说自己是康国人,三伯说他是胡人,安道长也是胡人,可我没听过他们讲胡话。”安道长是周君内的徒弟安仲期,庭芳笑道:“只有烧糊涂了才讲胡话,你只要在雪地里站半天,也就会说胡话了。”忠恕忍不住笑了起来,寺里的道长都一本正经地,从不讲这些玩笑话,只有二伯偶尔逗弄他,但史胡子的玩笑,哪有庭芳讲得好听,忠恕只觉得心里很高兴。 两只小豹子果然比前日精神许多,虽然还是站立不稳,但眼睛已经能与你对视,庭芳跳进石围,抱起它们逗弄,忠恕看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小豹子,实在不能把它们与那凶恶的母豹联系起来。 庭芳逗弄了一会小豹,跳出石围,拉着忠恕道:“走,看看我的马去。”忠恕早看到在百步之外拴着两匹白色大马,来到近前,只见这两匹马高大矫健,神俊无比,浑身雪白,一根杂毛都挑不出来。二马见到庭芳,嘶叫两声,抖了抖蹄子想靠过来,庭芳上前搂着两马的头,和它们贴着脸,嘴里喃喃道:“大白乖!小白乖!”两马和她擦蹭着脸,显得无比温馨。庭芳向忠恕招招手,道:“忠恕哥哥,你也摸摸它们,它们可懂事了,能听懂人话。”忠恕小时远远地见过商队的驮马,此时试探着上前用手摸了摸马头,那马果然温顺,用脸摩擦他的手,庭芳笑道:“大白乖,知道哥哥是我朋友,等爹爹说完话,我们就去飞一会。”忠恕不解:“它们是会飞的仙马?”庭芳笑了起来:“你见过仙马?”忠恕摇摇头:“《山海经》里讲周穆王有八匹仙马,拉着车在天上飞。”庭芳笑得更响:“周穆王也姓周?是不是我们家的祖先?”忠恕听出她有嘲弄意味,脸一下子红了,庭芳马上止住笑,道:“它们是我爹爹从高原换回来的大宛马,跑起来可快了,就跟闪电一样,骑在上面,就像在飞。等爹爹办完事,给它们配上鞍,我教你骑马。” 第23章 两小无猜 4 在忠恕与庭芳谈马时,周典一在天风和达僧寿陪同下来到寺后朝阳峰,三人缓步登到靠近雪线之处,这里分布着许多一人多高的天然洞穴,就像是在石壁上开凿的佛龛,这些洞其实都是由雪山融水侵蚀而成,朝阳宫上代掌教周君内的法体就封存在朝阳峰顶正下方的山洞中。阿波大寺建寺数百年,前期的高僧大德圆寂后,其法体都按照西域佛家的传统火化,骨灰撒在神山之上。朝阳宫道统的开山祖师宗典半僧半道,仙去之后,其法体也依佛家传统火化,第二代掌教冉风存整理道律,废除了火化这一传统,规定道门之人仙去之后,需保持肉身完整,最好以土掩埋,所以朝阳宫道门之人仙去后,法体多埋在距寺不远的一条山谷中。 周君内住世时,曾带着天风等人巡视后山,看到那些天然石洞,驻足良久,流露出羡慕之意。他仙去之前并没就身后事留下遗嘱,坐化之后,肉身不腐,天风想起巡山那天的情景,与众师弟反复商议,最后由达僧寿拍板,把周君内的法体安放在后山石洞中,洞口树立一座玉碑,上书“真人周君内升仙处”。 周君内在进祁连山之前已有妻室,出家后其妻子李氏与周父一同前来劝他归家,周君内不为所动,李氏无奈,只得回转周塞。周父痛惜儿媳无故受祸,极力劝说她改嫁,但李氏坚信周君内会还俗,坚持在夫家等他回来,这一等就是四十多年。周君内仙逝,朝阳宫派人通知周塞,那时周典一的父亲是周家主事,他瞒着李氏,密令儿子赶来参加弟弟的法事,此后也没提过一个字,他临终前,反复叮嘱周典一好好照顾婶娘,无论她有什么心愿,一定要为她达成。直至去年病逝,李氏一直不知周君内早已仙去,她留下遗愿,尸体火化,保留骨灰,待周君内百年后葬在一处。天风昨天已经命人在周君内法洞右边石壁上雕凿一个小小的石龛,石龛左侧的山壁被削平,上面的“仙真李夫人之位”七字是天风亲自刻写。周典一双手捧着李氏的骨灰坛,恭恭敬敬地放入石龛内,用石板封好,然后点上三炷香,退后五步,跪在地上行孝子礼。天风和达僧寿在后执掌行礼,口诵《度人经》为李氏超度。周典一想起婶娘痴情一片孤苦一世,如今终于与叔叔相依相守,悲从中来,伏在地上痛哭不已。天风立在师父法洞前,回想起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心中酸楚,忍不住泪流满面。 庭芳一直等着父亲给马配鞍,好教忠恕骑马,等到下午也没见父亲露面,只好和忠恕回到寺里,她径自去后殿,忠恕则回到厨房。史胡子见他回来,笑道:“哈,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老阿都要去找你了。”忠恕问老阿:“三伯,您找我?”老阿头也不抬:“没事。”他历来话语不多,总受史胡子调侃。老秦道:“那母豹来得奇怪,山里不知还有多少猛兽,你三伯怕小豹子的叫声把大豹子招来。”史胡子不屑道:“贼突杞人忧天,不知道野兽也怕人,不是饿得心慌,哪敢靠近寺庙。”老秦斥责道:“就你懂得多!那山上有豹子你怎么不早说?”史胡子不理他,反问忠恕道:“你和那小仙女讲什么了,这么老半天的?”忠恕道:“我没讲什么,都是听她讲。”史胡子笑问:“周姑娘讲的和二伯讲的,哪个更好听?” 忠恕不知如何回答,他喜欢听二伯讲故事,但心底好像更喜欢听庭芳讲话,庭芳天真烂漫,讲的都是马啊狗啊,绘声绘色,对他更有吸引力。史胡子见他发呆,故意逗他道:“前几天贾道长给了一本《四海寻仙录》,全是讲道人们斗法的,一会我给还了,借一本《女仙真寻亲记》讲给你。”老秦骂道:“死胡子!收起你那肮脏心事,孩子才多大一点,哪懂这些!”史胡子笑道:“好!好!好!我肮脏,你和老阿干净,将来我下山娶十房娇妻,馋死你们。”老秦瞪他一眼,制止他再讲下去,从忠恕懂事时起,他就有意回避父母、妻子、家人这类字眼,此时听史胡子毫无顾忌地讲什么女仙妻妾,恨不得用抹布把他的嘴堵上。 晚饭后,周典一安顿女儿睡下,走出客房来找天风,刚走到静室前,就听天风在里道:“周师弟进来吧。”他推门进去,只见天风端坐在蒲团上,静室里没有其他人,天风示意他在面前的蒲团坐下,周典一盘腿坐好,笑道:“师兄好耳力,清宁生应该练到十重了。”冉风存创立了清宁生内功,周君内将之完善,由易而难自低而高划为十重境界,第一重为筑基,第十重为渡劫,意为登峰造极,逆天抗劫。天风微笑道:“还没,但差之不远亦。”周典一道:“恭喜师兄!”天风笑道:“这又算什么喜事啊!”周典一道:“清宁生乃内丹之首,人得之而生,万众景慕,茫茫天下,练成者屈指可数,师兄将臻至境,小弟衷心祝贺。” 天风谦逊道:“谢谢师弟!贫道加紧修习,不辜负师弟美意。”周典一道:“小弟这次前来,除了完成婶娘遗愿,还有两件俗事想打扰师兄。”天风道:“但说无妨,只要朝阳宫力所能及,绝不推托。”周君内弃家入道,他本人觉得自然而然,并不亏欠任何人,但他的门人没有那么深的修为,总认为师父是为了朝阳宫而抛妻别亲,心里觉得愧对他的家人,天风追随师父最久,这种感觉异常深刻,能为周典一做点事,正可清偿夙愿。 周典一道:“前年唐军开始修筑代州城,今年已经驻守了五千军马,突厥和云州的梁师都已经不能轻易侵扰,周塞的压力稍稍减轻,原来的城墙又低又薄,年代久了,许多弯头开始内陷,我想趁机重新修筑城池。建构修造之学,除了长安宇文氏、独孤氏,就是朝阳宫最精,宇文氏被灭了族,独孤家也人丁星散,仅剩下独孤士极一人,又领兵在外征战,所以只能求助于师兄了。”周君内做掌教时,朝阳宫兼收并蓄,百家争鸣,除了道学,儒法墨兵均有人精研,各种经世济民、土木建构、方士技击之术都有涉及。天风沉吟半晌,状似为难,周典一道:“小弟鲁莽,给师兄添麻烦了。”天风苦笑一声,缓缓道:“贫道无能,辜负师父嘱托。寺里原有梁师都、康续二人精通土木之术,事变后梁师都投了突厥,康续被武显扬击了一掌,回老家养伤,从此失了音讯,自后再无用心于构建之人。” 天风说话时,神情无比地落寞,他修为数十载,上午竟然在石洞前失态,自是心中极苦。周典一知道天风心里不好受,天下声望最隆的朝阳宫在他手中急转而衰,与叔叔住世时作比,如今的阿波大寺人物凋零破败冷落,龟缩深山残喘度日,昔日盛景荡然无存,周典一并不完全清楚寺里为什么会发生火并,又为什么要封山,但天风作为掌教不能服众当是首因,叔叔精于历算,难道没料到会有这一幕吗?周典一虽是周君内亲侄,对叔叔敬如神明,但肉身俗眼,终不及天风懂得周君内用心。 天风长吁一口气,道:“所幸师父当年集存的建构图谱还在,明天让明德挑选一下,希望能对师弟有所助益。”周典一喜出望外,上山之前他就预料朝阳宫不会再有修习土木的人,当年叔叔曾给他展示过寺中收集的修城建池图谱,可说是集天下修建之大成,他自己稍通建构之术,只要那些图谱在,照样能依此建构新城池,他抱一抱拳:“多谢师兄。” 天风微笑道:“不必客气,刚才师弟说有两件事,这第二件是?”周典一道:“小弟冒昧,想让师兄指点内丹之法。”天风笑道:“师弟的内丹之法是师父亲授,贫道怎么敢指点?”周典一苦笑道:“说来惭愧,自得叔叔传授,小弟一直勤加修习,不敢偷懒,但天性愚钝,自五年前起,无论怎样修为,难得寸进,实是苦恼不已。”天风微微一笑:“贫道更是惭愧,师父所传绝技过千,贫道无一能继,唯清宁生稍有心得,如果师弟不嫌贫道啰嗦,咱们可以交流一二。”周典一大喜,天风自承清宁生已经接近十重,那么当世除了达僧寿,唯他境界最高,有他指点,必能克除心魔,功法大进。天风道:“贫道才智不及师父万一,言不简意不赅,啰里啰嗦,恐怕要耽误师弟一月功夫。”周典一连忙致谢:“有劳师兄!” 这天忠恕正在厨房帮着烧水,庭芳来了,这次老秦没有多说,直接让他出去玩耍。二人又来到石围,老远就听见了小豹子的叫声,庭芳道:“它们不会又饿了吧?叫得这么响。”忠恕道:“二伯昨夜又出去下套了,不知捕到兔子没。”庭芳笑道:“咱们去看看二伯下的套好不好?偷偷学学他的本事,以后迷了路,在山里也饿不死。”忠恕摇摇头:“大伯不让进树林子里。”豹子的事把老秦吓坏了,反复叮嘱忠恕不能再进树林,更不能到湖边去。法言等人巡山还没回来,山里不知还有没猛兽,庭芳想到那天的情景,心有余悸,也不再提这事。 第24章 两小无猜 5 两只小豹子好像比昨天又长大一些,还不足月,眼里已经透出凶光,叫声更响亮了。庭芳进去抱起它们,看忠恕站在墙外,递了一只给他,道:“你摸一摸,毛茸茸的,可好玩。”忠恕上前接过,抱在怀里,那豹子虽小,爪子很是锋利,抓得手生痛。庭芳道:“这两个小家伙长大后可不要像妈妈那样凶,最好像狗一样听话。”忠恕道:“豹子就是豹子,长大会吃人的。”庭芳突然想起什么,高兴地向忠恕道:“它们长大后真像妈妈也好。你说狼会不会怕它们?”在道家的经书仙传中,狼是出现得最多、最为凶狠狡猾的野兽,忠恕道:“狼最聪明了,又是成伙出来,不见得怕它们。”庭芳道:“我家北边不远就有突厥人,经常来抢东西,爹爹说突厥人是狼养大的,性情就跟狼一样,晚上眼睛都闪绿光。”忠恕知道这是周典一哄她的,三伯老阿就是突厥人,晚上还怕黑。庭芳道:“我把小豹子带回家养着,它们长大后肯定听我的话,突厥骑兵再来抢杀,我把它们放出去,肯定能把突厥人吓死。”她的话里话外,都透着对突厥人的恨意。忠恕在寺里长大,从没见过打打杀杀的事,听说突厥人常去侵扰她家,很是担心:“你见过突厥骑兵吗?”庭芳摇摇头:“听过他们的叫声。他们来抢东西,声音可响了,震得耳朵痛,有次还爬上了城墙,杀了我们好多人。爹爹每次都把我藏在柜子里,不让出去。”忠恕心想原来突厥骑兵这样凶悍,一点也不像三伯那样善良敦厚。庭芳还沉浸在刚才的主意中,仰头想了一会,道:“爹爹说野兽从小就有野性,家畜闻见它们的气味就吓得发抖,不知是不是真的,走,咱们来试试。” 庭芳放下豹子,跨出石围,向拴马的地方走去,忠恕立刻明白她的用意。大白小白看到她到来,兴奋得撩蹄子,庭芳贴着马脸温存一会,道:“本想让你们载着忠恕哥哥飞一会,爹爹今天又有事情了,我还小,不会系鞍,咱们这会去见两个新朋友,你们可不要害怕啊。”她解开马的结绳,递给忠恕一个,拉着两匹马向石围走去,忠恕第一次牵马,不时回头看小白跟上没,走到离石围五十步处,大白小白嘶叫起来,停下脚步不肯向前,庭芳用力拉拽,大白挣着头就是不肯前行,小白则直接向后退去。庭芳呵呵笑起来:“果真是这样啊。小豹子就有这样的威风,太好了!好了好了,不难为你们了。”她兴冲冲拉着马重回树下,把它们系好,拍着手道:“我就知道会这样!突厥人再来时,我把豹子放出去,就是不把他们咬死,也能把他们的马吓死,看他们还敢来抢东西不。”忠恕突然道:“你放它们出来,我们的马不也要被吓死?”庭芳怔住了,思索半天,突然问道:“忠恕哥哥,你说怎么办?”忠恕道:“我?我不知道。”庭芳微皱秀眉,哦了一声,道:“我忘了你没下过山。”忠恕默然。 庭芳道:“忠恕哥哥,你随我们下山吧。我爹爹会教你习武读书,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成为一个大英雄,比我爹爹都厉害。”忠恕摇摇头道:“大伯他们还在这里,我走他们会伤心的。”他自懂事就跟老秦三人在一起,今天是平生第一次设想离开他们。庭芳道:“那就带大伯、二伯、三伯一起走,我家比这庙还大,有的是房子。”忠恕摇头:“大伯他们不会下山的。”庭芳纳闷:“那是为什么?他们又不是道士?”老秦他们从来没在他面前谈过今后会如何,凭感觉忠恕知道大伯三伯不会离开阿波大寺,二伯虽然天天嚷着说家里好,但一步也不敢下山。庭芳微微失望,自见忠恕,她就觉得二人十分投缘,虽然忠恕不擅言辞,但她什么都愿意与他分享,昨晚周典一说要在这里多呆一段时日,她十分高兴,但一想到终究要跟忠恕分离,又有些失落。 庭芳天性乐观豁达,不快的念头一闪而过,对忠恕道:“那你给我讲讲二伯的故事吧。爹爹说二伯很有趣。”忠恕道:“二伯人很好的。”庭芳解释道:“不是说他不好,是说他很会逗人。”忠恕想到史胡子种种逗趣之事,忍不住笑了起来:“二伯原来是个商人,家里很富有,大伯说他很精明,法言道长夸奖他言辞便给。”庭芳问:“什么是言辞便给?”忠恕道:“我也不知道,法言道长说了后,二伯很受用,经常把这话挂嘴边。” 二人在石围边聊着天,不知不觉已经近午,老阿来叫二人吃饭。此时周典一还没露面,庭芳干脆就跟着忠恕吃午饭,老秦觉得厨房地方小,搬了两把小凳子放在外面,二人坐在凳子上,边吃边聊,史胡子听他们在聊自己,偷偷直笑。 午饭过后,巡山的人陆续回来了,大家都饿得够呛,一回寺就直奔厨房,老秦很是急迫,每见一人就问见到野兽没,大家都说连影子都没有。法言带人走的路线最远,回来得最晚,当他也说没见到野兽,老秦这才放心。寺里的道人们都修习过武艺,遇到猛兽,纵使不能像周典一那样一举格毙,自保绰绰有余,唯老秦四人最好避免与猛兽撞见。湖边出现豹子,把老秦吓得不轻,法言知道他最在意忠恕这孩子,特意在厨房多呆了一会,告诉他们一切如常,那天的事不会再有了。 庭芳听说山上没有猛兽,胆子一下放了开来,马上要拉忠恕去林子里采松蘑,老秦犹豫了一下才准许他们前去,又叮嘱天黑前一定要回来。忠恕挑着小木桶带着庭芳来到了泉眼边,庭芳见泉水清澈,用手掬着喝了一口,忍不住赞道:“好甜!”忠恕道:“二伯说这是仙泉,先有了这眼泉,才有阿波大寺,道长们修行深,全靠喝这泉水。”庭芳又喝了一口,道:“真好喝。寺里都吃这泉水,三伯一个人挑几十人的用水,太辛苦。”忠恕点点头道:“全寺就三伯最辛苦,水缸挑满,肩膀都红肿了。”庭芳问道:“你做这小桶,是想替三伯挑水?”忠恕点点头:“可惜我太小,大伯他们都不让我挑,如果我能快点长大就好了。”庭芳道:“你长大了,三伯也老了,轮到你辛苦,那可不好,得想个办法让大家都不辛苦。”忠恕一拍脑袋:“妹妹你想个法子,让泉水自己流到寺里。”在他眼里,庭芳不仅见识广博,脑子也极度聪明,什么法子都会想出来。庭芳点点头,道:“这倒是个省力的好办法。泉眼离寺这么远,怎么才能让水流进寺里呢?。”忠恕见她像个大人般负着手,时而抬头四望,时而俯身下视,不敢打扰她,跟在她身后转悠着,不知道她会想出什么样的主意。 周典一下午去藏经阁,贾明德按着天风的指示,把阁中所藏土木修建之类的图谱都整理出来,足足有二十本之多,不仅有《木经》、《营造法式》、《水经注》这些有名的地理营造著作,还有许多佚名的手记,每本都布满灰尘,其中还有破损,看来多年没人动过了。中间有本薄薄的手册,用红色丝绸作封皮,甚是惹眼,封皮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西国城记》。周典一小心翼翼翻开扉页,原来是晋代无名氏所著西域十二国都城的建造范式,第一篇是龟兹古城,写了城的长宽,土方与石头来源,第二页就是城的形状图型,旁边有不少小字批注,有些字迹已不清晰,看来年代不短了,翻到第十二页,画的是撒马尔罕城,在城图旁出现一列清晰的眉批:内城构建甚异,汉法所无,法言或知其故。字迹比图画较新,正是叔叔周君内的笔迹。周典一心里纳闷,叔叔提到的法言难道就是监院独孤法言?法言老家在扬州,与长安独孤氏并无关系,为什么他会知道撒马尔罕内城建式呢? 周典一翻至最后一页,见其中周君内还做了不少批注,但未再提到法言,他问贾明德,寺里都有哪些人翻阅过这本书籍,贾明德回忆了一下,说掌教周真人住世时曾经看过,梁师都和康续对胡人建城之法不感兴趣,随手一翻就放下了,除此再无其他人动过。周典一带了《西国城记》来见法言,法言刚巡山回来,正在静室盘坐,见周典一进来忙站立起身,二人寒暄几句,法言见周典一手持着一本小册子,忍不住问他怎么回事,周典一说是从藏经阁借阅的,用作建筑城池的参考,法言接过抄本,漫不经心地翻看了几页,周典一在批注处做有折痕,法言自然翻到了那页,看到周君内的眉批,一时呆住,过了好一会,他双眼一闭,眼泪流了下来。周典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必有缘故,静坐着看他哭泣。法言平复一下情绪,不好意思地对周典一笑笑,道:“周师弟,贫道有一心结,郁积在胸三十年,咱们一起见掌教去,贫道要负荆请罪。” 第25章 两小无猜 6 天风见法言与周典一同来,招呼他们坐下,周典一坐在蒲团上,法言则躬身向天风施礼:“贫道向掌教请罪!”天风连忙还礼,然后拉住法言的手,笑道:“师弟请坐,你只要不是来问罪,贫道就安心了。”他见法言双目泛红,像是刚刚哭过,不知出了什么事。法言难得见天风开玩笑,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道:“贫道有一事,欺瞒师父和师兄三十年,今天向师兄坦白,任凭掌教处置。”天风笑道:“噢,还要向师父请罪,看来事情不小,三十年前师祖犹在世,他老人家知道此事吗?”法言本是郑重而来,经不住天风两句玩笑,一下子放松下来,他把那本小册子双手递给天风,天风接过,扫了一眼,笑问:“这是师弟三十年前的佳作?”法言忍不住笑了:“师兄别开贫道玩笑,我确实是罪孽深重。”天风回坐下去,微笑道:“罪越重,越是要坐下讲,不然背负在身上,腰都压弯了。”法言无奈,只得在蒲团上坐下,天风道:“三十多年前,你从扬州投入师门,扬州风月之地,皇帝都长住不走,难道师弟在籍还有家眷?”法言赫然道:“贫道并非扬州之人,我生在长安,父亲是前朝尚书独孤端,我本名独孤天极。”听到独孤天极的名字,天风与周典一都吃了一惊。 周典一刚才已经隐隐猜到法言与长安独孤氏有关,长安独孤氏是北周乃至隋朝三大望族之一,独孤端之父独孤信是北周柱国大将军,其七个儿子都有敕封,小女为隋文帝杨坚的皇后,即杨广的生母,长女乃是当今天子李渊的生母,一家显贵之极。独孤端不仅擅长领兵作战,更精通修造守城之术,当时与兴建隋都长安大兴城和东都洛阳的宇文恺齐名,号称北宇文南独孤,雄镇江南的扬州城就是由他主持修建。独孤端有两个儿子,长子天极次子士极,都是有名的翩翩公子,名门望族来求亲的踏破门槛,杨坚多次授予二人官职,可他们坚辞不就。次子士极痴学游侠,仗剑行走江湖,飘泊四海,长子天极随父亲来到扬州,就以扬州为家,留恋花丛,每天与歌女们鬼混,饮酒赋诗,很有花名,一日与越国公杨素的幼弟杨仪争风吃醋,一拳将之打死,从此失踪,杨素亲自领兵到独孤端府上要人,又在全境缉捕,多年未果。有人猜测天极已经被杨素暗中捕杀,还有流传他坠入风尘,被戏狎而亡,想不到三十年来他竟然躲在祁连山中修道,还做了朝阳宫的监院。 法言道:“贫道少年荒唐,胡作非为,连累父母,实是罪恶深重。为保贱命,易名投入山中,师父不嫌我愚笨,收入门下,悉心教诲,师兄不嫌我力薄,委以监院重任,我却以谎言骗得师父与师兄信任,实是无耻之极。” 天风笑道:“师弟刚入门时,翩翩风采,光耀照人,现今想来宛在眼前,想不到竟然是当年公子魁首独孤天极啊,果非浪得虚名。贫道原籍汉中,穷乡僻壤,也闻师弟大名,当时可着实羡慕,呵呵!”法言的脸扭向一边:“当年贫道无知浅薄,得意洋洋,让师兄见笑了!”天风道:“隐姓埋名投入寺里的又非师弟一人,入教之前伤人性命的也多有人在,入道即是重生,俗世之累,过眼烟云,我辈修为之人堪破红尘超凡入圣,法言天极仅是符号而已,师弟道行犹高于我,何必固执于前尘往事呢!” 法言痛心疾首:“三十年来,此事一直郁结在胸,不敢对师父师兄坦白,不知师父早已看透,多次点化于我,可惜我冥顽不灵,一味掩藏,还自以为得计,实是愧对师父。”天风也看到了周君内的批注,喟然叹道:“师父大罗真仙,洞彻一切,古今修道之人皆望尘莫及。现在回想师父一言一行,莫不是在点悟我等,可惜当时愚顽,未明未化,愧对师父的又何止师弟一人啊。”法言道:“明日我去后山,向师父谢罪。”天风点点头:“块垒一除,师弟道行将会大进,实得感谢周师弟建此机缘啊。”法言道:“周师弟乃师父至亲,与他相坐,总有面对师父的感觉。”天风笑道:“贫道也有同感,周师弟正在苦思建构之术,你回馈师父的机缘到了。”法言道:“贫道家传的雕虫小技,如能对周师弟有所助益,足以慰劳平生。”周典一连忙感谢,有独孤氏相助,建城易如反掌。 第二天早课后,法言去师父法洞前面壁思过。周典一则来到天风静室,和他讨论清宁生。 自有道家丹派以来,修炼内丹多是依据《周易参同契》一书。相传此书乃后汉魏伯阳所著,直接传承了广成子《丹经》中内丹精髓,全书托易象而论炼丹,参同“大易”、“黄老”、“炉火”三家之理而会归於一,以乾坤为鼎器,以阴阳为堤防,以水火为化机,以五行为辅助,以玄精为丹基,全书六千余言,用四字或五字一句的韵文和骚体写成,专论修丹,被奉为丹经之祖。此书出世之后,炼丹之人奉为圭臬,纷纷依此修习,多有成丹之人,后世附会的注解汗牛充栋。冉风存创立清宁生内功,也是依据《周易参同契》,去繁就简,撷其精要,因而比众人更高一筹。 周君内天生奇才,摒除旧有独辟蹊径,以《道德真经》为根流修习内丹,虽还冠以清宁生之名,实是炼丹之新法,修为之独门。《道德真经》五千言,本就义理深奥,艰涩难懂,一万个人,就有一万种道,加之周君内言语精要,用词飘渺,在传道时并不直接告诉门人途径,而是启发受者的悟性,悟性高者,体会就深,悟性稍差,纵想破脑袋,也无精进。天风初承教时,也常常不知所以,数十年后已窥门径,方知不是师父教错,而是自己资质浅陋,因此所获不多,就像大罗神仙站在朝阳峰顶口述真言,你在山下难以听清一样。周典一俗念满满,淤塞清明,不拔除智障难现悟性,所以天风指点他修习清宁生,竟是从“道可道,非常道”这《道德真经》第一句讲起,周典一虽一时不能体会,也知道师兄必有深意,用力领悟,铭记在心。 周典一忙着修习内功,顾不上女儿,庭芳每天都来找忠恕,两小围绕着引泉水入寺想办法。泉眼所在之处高于山门,但中间隔着条两丈来宽一丈多深的山谷,一道拱桥一样的石梁架在其上,老阿每天挑水都要通过那道石梁。水往低处流,想把泉水引到寺里,首先就过不了那条山谷。庭芳和忠恕围着泉眼把上下山谷都走了一遍,能想到办法都试了一遍,皆不可行。庭芳安慰忠恕道:“不要灰心,咱们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如果咱们实在想不到,就去请教爹爹,他一定能办成。”她对父亲有绝对信心,在她心目中,父亲除了不能上天入地,其它的无所不能。忠恕道:“庭芳妹妹,这事不着急,咱们去看看二伯下的套吧。”他见庭芳汲汲于引水,苦思冥想,也不谈笑了,就想把她的兴趣引开。庭芳道:“好,咱们先做点别的,说不定一会就想起来了。” 山谷中有不少兔子、松鼠、松鸡等小动物,都要到小溪来饮水,动物饮水一般都到固定的地方,久而久之会形成轨迹,就是所谓的兔道、狼道等,有经验的猎手会在这些兽道上设夹子或下套。山里生活清苦,每天都是素食,史胡子嘴馋,时不时地想开开荤,经常在小溪边下套捕些兔鼠,跑到离寺很远的地方开剥烤食,以慰馋虫。为给小豹子喂食,他沿着小溪下了十多个绳套,或大或小,针对不同个头的动物。庭芳很认真,仔细翻看每个绳套,把它们解下来,再重新装好,二人沿着小溪走了好远,眼看快到湖边,所有的套子都空着,没捕捉到一只小动物。庭芳皱眉道:“看来小豹子要挨饿了。”忠恕对二伯捉兔子的本领非常有信心,不成想今天失了手,庭芳道:“小豹子食量大,山谷里的小动物就这么多,都被二伯捉完了。”忠恕道:“我们再到湖边看看,也许二伯在那边也下了套子。”庭芳笑了起来:“你不怕大伯吵?”自那天出现豹子之后,老秦就不让忠恕再到湖边来,忠恕道:“现在山里又没有野兽,我们快去快回,大伯不会知道的。”长这么大,他从不违背老秦的话,今天为了小豹子,竟然想欺骗大伯,那自是因为庭芳太关注小豹子,他不想让她忧心。 庭芳想到那天树林里的事情就做噩梦,虽然知道湖边没有猛兽,二人还是不敢大意,忠恕找了两根木棍,两人持在手上,沿着那天的路径穿过树林来到湖边。湖边一如那天一样美丽,湛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青青的湖水,碧绿的草地,怒放的花朵,群鸟在天空盘旋、在枝头鸣叫、在湖面游弋,庭芳和忠恕都被眼前景色迷醉,忘记去寻找绳套。 庭芳道:“如果能把这湖搬到周塞多好!”忠恕道:“到了秋天,颜色更多,更好看,冬天一下雪,湖面就结了冰,到第二年春天才开化。”庭芳道:“我就 第26章 两小无猜 7 庭芳道:“咱们把二伯下的套收了吧,万一捉住天鹅,在突厥的伴就等不到它们了。”忠恕道:“二伯说绳子只能套住小鸟,那些大雁和天鹅是套不住的,只能用弓箭射。”庭芳问:“二伯射下来过吗?”忠恕摇摇头:“二伯说他的弓箭只射大雕,不会打这些小鸟玩。”庭芳笑道:“二伯是在吹牛吧?”忠恕见她露出笑容,心里也轻松下来:“大伯也说他每天不离两件事:做梦、吹牛。”庭芳笑问:“三伯吹牛不?”忠恕道:“三伯不会说汉话,除了晚上和二伯顶顶嘴,整天就是干活,挑完水就劈柴,有空就采些野菜和草药。”庭芳听到“野菜”二字,突然想起一事,拍着手道:“我爹爹忙糊涂了,他带了蔬菜种子来,还没交给大伯。”忠恕问:“什么蔬菜?”庭芳道:“我也不知道,爹爹特意让人从鲜卑乌桓山带的,那里也很寒冷,蔬菜长得很好,今晚我就拿出来,明天和三伯一起种去。” 第二天庭芳拿着一个小袋子过来,原来是些萝卜种子,忠恕向老阿一说,老阿直摇头,说这里太冷,山下的菜在这里长不成的,庭芳笑着对忠恕说:“你给三伯讲,这种子是从北面山上带来的,我爹爹说了,种在背风的阳面,三五天就会发芽。”老阿还不相信,但看两个孩子这么热切,不忍扫他们的兴,就带着工具,让忠恕挑上他的小桶,领着他们来到山谷中,找了一块林木遮挡不住的空地,他挥起铁锹把空地稍做平整,让两个孩子担着桶去找土壤。山谷中到处都是细碎的沙石,土壤稀少,忠恕和庭芳在山谷中转了半天,也只搜集到半桶,这时老阿已经平出两丈见方的平地,要把这块地修整成菜地,至少需要五十担的土。忠恕和庭芳发了愁,吃午饭时还在想着去哪里找土,史胡子看平常说说笑笑的两个孩子今天都不言语,一问才知是土壤的事,笑着骂老阿笨蛋,说下午他老人家亲自上阵,一定能把菜地弄好。 忠恕和庭芳匆匆忙忙吃完饭,拉着史胡子和老阿来到菜地,史胡子先倒了半碗的菜种,用水泡上,让老阿用两个大桶往菜地里挑沙石,再让两个孩子到树林里挑拣枯枝朽木,越朽越好,然后自己躺在山坡上,闭着眼睛晒太阳。老阿挑着沙石,嘴里不住地骂着史胡子,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贼胡”。 树林里到处是松针松枝,每个低洼处都堆积着厚厚的一层,底层的已经腐烂,庭芳也不嫌脏,用手掏起来装在桶中,忠恕找了几颗倒伏的松树,折下枯烂的树干扛了过去。老阿累得浑身汗透,庭芳和忠恕的脸上汗水混合着败叶,已看不清本来面目。史胡子睡醒,坐起身来,指挥着三人把树干捣碎了,和树叶一起用沙石搅拌,一分沙石三分树叶,拌好后平铺到地上,天还没黑就铺了半尺厚,史胡子又让三人在上面踩实了,这才站起身来,把泡过的菜仔均匀地撒好,然后扬长而去。庭芳将信将疑,她年纪虽小,也知道粮食蔬菜都是从土里长出来,从没听说沙石中能长出菜来,忠恕也有点担心,老阿浑身汗泥,对着史胡子的背影大叫:“贼胡,发不出芽,我拆了你的贼骨头!”史胡子头也不回,大笑道:“每隔一天浇点水,不发芽我跟你突厥蛮子姓。” 庭芳和忠恕在溪水中洗了洗脸,草草吃了晚饭就睡下了。周典一回到房间,见女儿已经睡熟,小脸上还残留着泥痕,用毛巾轻轻地擦了擦,亲了亲她的小脸蛋,这才进入静坐。第二天庭芳醒来,急不可待地把昨天的事讲给父亲,周典一上次来时就注意到阿波大寺膳食中菜蔬过少,特意从北方苦寒之地带了种子,想在寺周引种蔬菜,却没留意阿波大寺周围有没有泥土,他只知道沙石树叶中能长出蘑菇小草甚至松树,从没听说能长出萝卜,心想八成这史胡子又在逗孩子们玩,也没在意。 次日庭芳去找忠恕,老秦说一早忠恕就挑了担子出去了,她走出山门,正遇到老阿挑水回来,向她点点头就进了寺。庭芳转到山谷,远远就看见忠恕挑着担子往菜地走,身子东倒西歪地,袍子上溅得都是水,到了菜地,庭芳提起小桶把水倒下,坚持要亲自去挑水,忠恕只好把担子让给她,自己跟在她身后来到溪边,小溪两岸都是石头,湿滑得很,忠恕扛来两根松木,并排架在小溪上让庭芳踩脚,这样汲水果然方便许多。忠恕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主意,他抬头看了看身边的大树,又看了对岸的地形,心想这个法子不知行不行,庭芳见他呆呆地,一会望天一会度地,问道:“忠恕哥哥,你想到什么了?”忠恕欲言又止,怕万一想法不周,庭芳会笑他笨。庭芳笑道:“不会是又想到二伯的笑话了吧?”忠恕摇摇头,道:“我想到一个法子,可以把水引过山谷去,就怕你笑我笨。”庭芳忙问:“什么法子?你快说说!”忠恕鼓起勇气,指着溪边的一颗松树道:“把这颗树砍倒,架到山谷上,然后在上面刻一条漕沟。”庭芳抬头一望,那颗松树足有七八丈高,根部有一尺半粗,架过山谷绰绰有余,这边高,对岸低,只要刻好槽,足以把水引过去,那边正好有道浅浅的石沟,可把水导引到山门附近,庭芳拍手笑道:“忠恕哥哥,你好聪明!我就知道你会想到主意。”忠恕不好意思地笑道:“你比我聪明多了。我是看到你踩在小溪上,偶然想起来的,还不知能不能行。”庭芳用手在树干上比划着,道:“肯定可以!就从这里砍,树倒的时候,根正好掉到小溪里,我们再弄点大石头堵住水流,水位抬高,很容易就流过去了。我明天把爹爹的生人剑拿来,那把剑削铁如泥,在树上刻槽再容易不过了。” 周典一当天很晚才从天风的静室出来,回到客房,见庭芳大睁着两眼在等自己,他亲了亲了女儿,笑问:“看来今天很开心啊,和忠恕去哪里玩了?”庭芳抓住他的手,道:“爹爹,明天我要借你的短剑用一下,还要麻烦你帮我们搬几块大石头。”周典一坐下,把女儿揽在怀里,问:“给爹爹讲讲做什么用,不会是用剑砍石头玩吧?”庭芳笑了起来:“我都多大了,会做那样的傻事?我们是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周典一笑问:“我们是指你和忠恕吧?惊天动地不会是要拆房子吧?”庭芳不理会父亲的调侃,郑重地道:“忠恕哥哥可聪明了,他要把泉水引到山门那去,三伯再也不用翻越山谷挑水了。”周典一道:“哈,又胡闹了。阿波大寺是洞天福地,这里的山水草木都有神灵佑护,不能乱动的。”庭芳急了,眼睛睁得好大:“这里就是山水美丽一些,我怎么没见到神灵?”周典一拍拍她的头,轻声道:“我们是凡人,看不到神灵的。天风师伯他们在这里苦修,就是为了成仙,如果没有神灵,他们干嘛住在这里?”庭芳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问:“忠恕哥哥和大伯他们不修仙,为什么就不能动草木?”周典一向来不信仙道,也不懂道家说教,只好编个理由哄骗女儿:“忠恕哥哥还小,长大了也要修仙的。”谁知女儿听到这话,立刻哭了起来,无论他如何抚慰,就是哭个不停,周典一无奈,只好重回原来的话题,答应明天去小溪边看看,庭芳这才抽泣着睡去。 第二天庭芳早早约了忠恕去泉水边,老秦三人见两个孩子急匆匆地出去了,都有点奇怪,忙活了一会,老秦始终放心不下,就让老阿再去挑水,顺便看看忠恕在做什么。老阿挑起水桶向泉眼走去,隔着山谷就看见周典一站在小溪旁,忠恕和庭芳站在他旁边,忠恕低着头,庭芳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泣。周典一看到老阿,向他点头招呼:“阿师父早!”老阿点点头,用突厥话道:“周大侠早。”见忠恕也沉着脸,老阿蹲下身子,抚住忠恕肩头,附在耳边轻声问:“是不是她父亲欺负你了?”忠恕摇摇头,老阿又问:“是不是这小姑娘要走了?”忠恕又摇头,老阿搂住他的肩膀,柔声问:“那你们哭什么?”原来周典一一到,庭芳就叽叽喳喳比比划划把如何引水说了个明白,哪知周典一一口拒绝,任由庭芳哭闹也不松口,忠恕见庭芳哭泣,忍不住也陪着流泪。 忠恕抽抽搭搭地说了原委,老阿听完,热泪直流,把忠恕紧紧搂在怀中,脸在他头上不停地擦摩。周典一见这爷儿俩也哭了起来,一时无措。过了好一会,老阿用衣袖抹了抹眼泪,站起身来,也不说话,把水桶装满,挑着回寺里了。周典一见女儿眼睛都哭红了,心里发痛,柔声道:“爹爹今天没什么事,咱们带忠恕骑马吧?”庭芳摇头,周典一又道:“带爹爹到你们的菜地,咱们看看出苗了没。”庭芳不动,周典一心道女儿平时通情达理,少有固执,上山这些天一直非常开心,她与忠恕这孩子颇为投缘,事事都为忠恕着想,要哄她高兴,看来还得从忠恕身上着手,于是道:“阿波大寺是师伯们清修的圣地,咱们是客人,擅自在这里伐木动土,很没礼貌。如果是大伯他们向师伯恳请此事,师伯八成会作准。爹爹想把短剑送给忠恕,有了这把剑,引水会轻松许多。”庭芳道:“忠恕哥哥又没练过武功,有剑也不会使。”周典一见女儿果然上钩,马上道:“爹爹本来就要传他一些咱们家的功夫,已经给大伯他们讲过了,这几天忙,一直没顾上。”庭芳问道:“以后你就不忙了?”周典一笑道:“忠恕没练过武,要先打底子,过几天你可以把咱们家的入门功法先传给他,等爹爹忙完,再传他一套拳法。”庭芳问:“为什么是过几天呢?现在不行吗?”周典一道:“忠恕是师伯他们看着长大的,也许师伯也要传他武功呢?师伯的功夫,是你叔祖亲传的,比爹爹厉害多了,所以爹爹要先问问掌教师伯。”这话听起来有点道理,庭芳郑重道:“大人说话要算数,你可不能再忘记了啊。”周典一举起右掌,笑道:“绝不食言,今天就问。”庭芳这才露出笑容,拉着忠恕去看菜地了。 第27章 两小无猜 8 周典一讲的并非全是虚言,他其实非常喜欢忠恕,早有意将他带下山去养在身边,将来做个好帮手,忠恕身份特殊,天风也许有其它想法,所以无论是带他下山还是传他功夫,首先要得到天风的首肯。 当天晚上讲习完毕,天风见周典一没起身离去的意思,笑着说:“师弟看来有心事啊。”周典一道:“师兄肩负重任,教务繁忙,不嫌我愚鲁,谆谆教诲,耽误了师兄清修,我心里已经甚是不安,不过还有一事想麻烦师兄。”天风笑道:“讲习《道德真经》就是最大的修行,怎么会是麻烦呢?师弟有话但讲无妨。”周典一开门见山道:“小弟不知深浅,如果师兄觉得无碍,我想把忠恕那孩子带回去。”天风微笑起来,“师弟才来几天,竟然也喜欢上那个孩子了。”周典一一怔:“师兄难道…?”天风微笑着点点头:“那孩子心境澄澈,秉性纯厚,是天生的修道之人,不仅贫道,法言和变化他们也非常喜欢他。”周典一怔住了,阿波大寺的首脑们这么喜欢忠恕,为什么任由他厮混在庖厨,每天挑水扫地做杂役呢?天风起身打开身后的木柜,取出一片黄布递给周典一,周典一接过展开,布片有一尺见方,上面有一行字,可能因为年代久远,字迹已经有些淡漠,依稀看清上面写着“段忠恕,父段举,七月三十于太原为武显扬所杀”。 天风把忠恕出现在阿波大寺那天的情形讲了一遍,周典一深思半晌,道:“这孩子很有来历啊。”天风点点头:“甚不简单。”周典一思索半天,问:“师兄说有人在你和达师叔未曾知觉下偷窥,达师叔会不会…?”他的意思是怀疑达僧寿判断有误,天风摇头:“达师叔目光如炬,不会看错。你再看看这片布。”周典一凑近灯光,仔细看了一下,道:“好像是道袍上的料子。”天风点点头:“是从文操师弟仪袍里子上割下来的,他那天当值,给我们护法后就到大殿值守,仪袍一直放在大殿供案上,三天后才发现少了一块。”周典一骇然,吉文操二十年前就已成名,在寺里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割掉衣服里子,对方身手之高,简直骇人听闻,那人把忠恕送到寺里,又故意显露技艺,到底是友是敌,又是什么用意?不知师兄查过这个太原段举没? 天风好像掌握周典一的思路,道:“陆师弟专程跑到太原,实有段举其人,李氏起兵后任晋阳守备,其家人部属都被诛杀,没问出孩子的线索,后来范虚师弟又到了嵩山段家,其时王世充正与李唐在洛阳交战,嵩山段氏被兵火涉及,封门闭户不知去向。” 周典一明白天风为什么拒绝他带走忠恕了,忠恕有这样的背景,天风既不能让他入道修行,又不能转到它地,实是一个心腹之忧。周典一苦思半天,问:“为什么要送他来这里?又是谁送他来这里?”天风不答,这两个问题折磨了他九年,至今没有一丝的线索。当世高手,谁会与朝阳宫为难呢?周典一看了看天风,犹豫一会,还是问道:“会不会是那个人?”他手指着布片,不提姓名也知是指武显扬,天风摇了摇头:“不像。”周典一道:“是啊,他没道理这样,也没这么高的武功。”天风道:“师父说他悟性最高,各项技艺远超同侪,将来不可限量,但当时他有伤在身,梁师都、许逊等人与他相差很远,何况寺里的一切,他无不掌握,即使这掌教之位,现在于他也形同鸡肋,如果有一天他回来,只会是来取贫道的首级,不会来争这身道袍了。” 周典一道:“当年他一出手就攻陷了太原,突厥封他为一方可汗,我怕他趁机偷袭周塞,着实紧张了一阵,不知为何这几年没了消息。”天风道:“我也是过了数年才知道他的去向,他太过能干,梁师都、冯瑞等人都去投奔他,连突厥大可汗都有些忌惮了,不得不分而治之,找个理由把他调到极西之处,让梁师都顶替他定杨大汗头衔。他现在镇守西域胡国,与波斯人打得不可开交,所以顾不得这边了。”周典一点点头:“原来如此。这人下山后锋芒毕露,野心大得能吞下天,终究为人所忌,恐怕长久不了。”天风摇头:“听说他和两个突厥大首领交情甚深,终究有一天会回来的。” 火并那天的情景周典一并不清楚,只知天风一派本处弱势,最后时刻他使出周君内密授的剑法,击伤武显扬,这才扭转局面,叔父所创武功与道法一样,首重悟性,武显扬心机悟性均远胜天风,又经过了八九年,武功岂不超过天风更多?他替天风担心,脸上不自觉露出忧色,天风微笑道:“师父早就料到这一切,朝阳宫不会绝灭的。”周典一忧色更重,心道如果叔父真能料到后来的一切,怎会不预作安排,任由自己的门人自相残杀,把一个声名赫赫的朝阳宫弄得如此萧条破败? 天风转身,又从上层的柜子中取出几张纸来递给周典一,道:“这是师父让达师叔密传的三招剑式,招招克制我教天真剑法,显然师父早料到教中有人生事。”周典一看到纸上画着一个使剑的小人,纸只有三张,每张纸上的十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完整一招,纸上没一字,也没有招式名称。看了头两个剑式,周典一心中一动,暗道:不会是巧合吧?他试探着问天风:“师兄可知这三招的名称?”天风摇头:“师父仅留下这三招剑式,未有任何言语。”周典一道:“我们家传的雁门剑法也有相似的招式,这第一招叫斗转星移,第二招叫灼灼其华,第三招叫剑耀北国。”天风并不怀疑周典一的话,周家世代守边,以武保家,雁门剑法早有声名,这三招剑法看似平淡,比师父创设的天真剑法稍逊,却正好与天真剑法相生相克,可能是师父把家学传给自己以备不测。 天风点点头道:“贫道无意间得窥雁门剑法门径,实感荣宠。”周典一站起身来,拿起天风平时练习用的木剑,顺手比划了一下,摇摇头道:“天下剑法道理相通,这三招并不一定是我家独有,它们在雁门剑法中并不相连,你看这斗转星移,本是第四招,前面是‘悠悠宇宙’、‘浩浩燕山’、‘荡荡黑水’”他手持木剑,边说边比,把剑式走了一遍,“‘灼灼其华’是第十二招,前面是‘忧我先民’、‘顶风冒雨’。”他使得很慢,全无力道,一转身却见天风端坐在蒲团上,双眼闭着,脸上露着微笑,听到他停了下来,天风睁开眼睛道:“大气磅礴,仅听名称就能想象雁门剑法之壮观。”周典一还要比划下去,木剑一动,天风又闭上了眼,周典一停下手叫道:“师兄…”天风睁开双眼,道:“谢谢师弟美意,雁门剑法乃是师弟家学,贫道有缘习得三招,已经倍感受用,不敢再有企盼。” 天风能击败武显扬,所依仗的只有周君内留下的三招雁门剑法,这八年来武显扬必定把这三招剑法摸得熟透,再上山时,天风无以依仗,处境会更不利,周典一故意把整套雁门剑法演示给天风看,哪知天风识破他的用意,闭目不瞧。 天风有意岔开话题,问:“庭芳侄女入门的根基已经扎好了吧?”周典一道“小弟擅自做主,五岁时传了她清宁生内功,已经小有基础。”天风笑道:“师弟谬也。自元始天尊开辟鸿蒙,道家即以济世度人为业,功法道仪无不为普惠世人,祖师创立清宁生,本就是以丹法度人,绝不会挟技藏私,庭芳侄女聪明伶俐,必能光大清宁生丹法,造无上功业。”周典一道:“师兄过奖了,这孩子心性很好,练功也不偷懒,进展比小弟当年还要神速。”天风道:“师父住世时,最重悟性,现在的孩子们比你我当年更接近虚无心境。”“现在的孩子们”,自然包括忠恕,周典一知道了忠恕的背景,明白天风对这孩子自有安排,别说带他下山,就是授他武艺的事也得慎重,如何给庭芳交待得费点心力了。 次日一早,庭芳果然醒来就问爹爹与师伯谈得如何,周典一早就备好说辞,很神秘地告诉她,天风师伯不反对他传授忠恕武功,但嫌他的功力不够,怕影响忠恕的前途,朝阳宫另有神奇功法,等忠恕再长两岁天风师伯就亲自传授给他,又叮嘱女儿,师伯是想给忠恕一个大大的惊喜,可不能事先透漏了。周典一很少哄骗女儿,自从上山后,她对忠恕的事固执上心,让他很是为难,他实在不擅长哄孩子,就编个谎话应付眼前,之后下了山,她们终生不一定再见,自然也不会责备自己说谎。 庭芳听说天风师伯有更厉害的功夫传授忠恕,将信将疑,但怕说破后朝阳宫反悔,就点头应允不告诉忠恕。她拉着忠恕去给菜地浇水,发现地里冒出了细细的绿芽,两个人很是兴奋,浇完水就跑回去,要把这消息告诉史胡子和老阿,离厨房老远就看见范虚站在院子里和老秦说话,住在隔壁静室的元济人和英绢子两位道长正往外搬行李。看到忠恕和庭芳,范虚向二人笑了笑就离开了。范虚担任典造,寺里现在人稀事少,所以不再设知客、账房等职司,除了高功负责领经,其它事务全归典造,由天风的几位师弟轮流担任。 第28章 两小无猜 9 忠恕与庭芳见大伯脸色沉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老秦看两个孩子回来,对忠恕道:“元道长和英道长要换房子了,范典造让你住这个静室。”忠恕一听就懵了,他自从来到阿波大寺,就与老秦三人挤在一张大炕上,开始都是老秦搂着他睡,后来才在老秦和史胡子中间给他搭个小被窝,他与三人朝夕相处,情感相连亲密无间,从没想到还会分开。庭芳则心里暗道:爹爹果然没骗我,忠恕哥哥将来要练功,不能一直与大伯他们住在一起了。 老秦进屋和史胡子二人一讲,老阿沉下脸来不说话,史胡子长叹一声,苦笑道:“小鹰长翅膀了,要单独扎窝了,老秦,你们别哭丧着脸,快帮孩子收拾一下东西。”老秦和老阿都不说话,开始收拾忠恕的被褥。庭芳先去隔壁把静室简单打扫一下,忠恕的行李很简单,老秦一只手就托了进来,静室中只有两张木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老秦把床铺好,史胡子对忠恕道:“屋里有点阴冷,这个季节还凑合,一会我去看看那张豹皮凉得怎么样了,如果干透了,就再加点硝,做个豹皮褥子给你当礼物,到冬天你就知道二伯多疼你了。”庭芳笑道:“二伯熟制的豹皮就是个火褥子。”老阿道:“那东西看着渗人,明天我盘个火炕,比貂皮都暖和。”老秦点头道:“褥子那东西护下不护上,火力也不够,还是火炕暖和。”史胡子笑道:“只要我说话,你们两个闷壶就合伙呛我,现在好了,孩子不在身边,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忠恕自进屋就一直不吭声,这时道:“二伯,我还是回去睡吧。”老秦忙道:“不行不行!你长大了,炕上挤得慌,再说这是范典造的安排,搞不好还是监院的意思,你可得听话。” 庭芳见忠恕一直怏怏不乐,安慰他道:“这儿与厨房就隔一道墙,你还可以每天帮大伯干活,想听故事了,就去找二伯,三伯挑水,你也可以帮忙啊。”史胡子笑道:“我的故事早被他榨干了,现在都是他给我讲故事,他搬过来,正好让我歇息一下,让肚子里的故事长一长。”忠恕被他逗乐,忍不住笑了起来,庭芳笑道:“二伯,你不光会讲神仙,还会讲西域的故事吧?”史胡子道:“二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人间仙界自由来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何止会讲西域故事呢!”老秦和老阿转身就往外走,庭芳笑道:“大伯和三伯就怕你吹牛。”史胡子煞有介事地叹口气:“二伯我仙宿下凡,普渡世人,他们肉眼凡胎,不识真仙,你们两个不会与他们一般见识吧?”庭芳笑道:“我和忠恕哥哥都相信二伯五百年前是真身罗汉。”史胡子故意板着脸道:“胡说!罗汉是佛家的神仙,我在道门,两不相扰,不可搞混了。”庭芳咯咯笑了起来:“告诉二伯大仙一个好消息,那些萝卜真发芽了,凡人三伯输了。”史胡子笑了起来:“快去告诉你三伯,让他别再浇水,一个月后就有小萝卜吃了。”庭芳问:“为什么不能浇水?”史胡子笑着出门:“听本大仙的话就是了,小姑娘别多问。”庭芳在身后笑道:“小姑娘听大仙的号令!”忠恕忍不住发笑,庭芳道:“二伯真会逗。”忠恕道:“二伯是最好的人。”上次庭芳说“二伯真会逗”,忠恕说“二伯是好人”,这次说“二伯是最好的人”。 庭芳道:“我爹爹说别看大伯他们身份不高,却是世上最好的人,叮嘱我不能冒犯他们。”忠恕问:“小豹子饿了三天,你不生二伯的气?”庭芳摇摇头:“山谷里的小动物都让小豹子吃光了,如果不是二伯去湖里捉些鱼来,小豹子真要饿死了。咱们下午去湖边,看看二伯的鱼蒌子吧。”忠恕点点头。 静室里确实有些阴凉,庭芳打个寒噤,忽然又想起一事,问:“二伯不会又吹牛吧?他说要给你熟制豹皮,寺里怎么会有硝石呢?”烹制毛皮要用硝石将毛上的污物和皮板上的结缔清洗掉,阿波大寺的道长们都穿着布袍,除了忠恕的兔皮小背心,满寺不见一件毛皮,当然用不着硝石。忠恕道:“他是向安道长讨要的。”安道长就是胡人安仲期,庭芳觉得奇怪:“安道长怎么会有这些?”忠恕道:“安道长要用硝石炼制仙丹仙药,每当大雷响过,他都要到红石谷里去收集。”红石谷离阿波大寺有三四里远,谷里面的石头都是红色的,庭芳更感兴趣:“什么大雷?”忠恕比划道:“每到天热时下雨,雷电都会劈中红石谷里的小山,声音可响了,有一年大伯在那里遇了雨,耳朵被雷震得三天听不到声音,他吓坏了,说谷里住着恶鬼,所以上天要用雷电来劈它们,二伯却说根本没有神怪,这种事西域也有,因为红石里面有铁,所以经常招雷,响雷后谷底会留下许多碎裂的石头,安道长就是去拣那些碎石炼丹。” 周典一来阿波大寺的用意之一,就是寻找建城之道,无意中发现监院法言竟然是长安独孤传人,自是意外之喜,俟法言有空就去向他请教,法言自是尽心尽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汉人建城分有北南两个流派,北派的典范是洛阳城,南派的典范是江都城,法言皆有参与,建城要考虑的节点非常多,细碎繁杂,法言都耐心地一一问明。周典一上山之前就绘好了周塞周围的山河地貌,法言在图上把城池的选址、高度、宽度、形制、用料等各种细节一一标注出来供周典一参考,周典一大开眼界,自信按照法言的指点,必能建成一座无法攻破的城池。 祁连山夏季短暂,七月底即有森森凉意,进入八月,森林中的树叶已经开始变黄变红,湖水更加澄澈,灰雁和天鹅早就北去,只有几只黑雀在湖面上游弋。天风终于把《道德真经》讲完,周典一按着法言的指点绘制了周塞新城,周氏父女终于要下山了。 周典一提前两天告诉女儿要走了,庭芳听后默默不语,次日拉着忠恕到湖边采草药。元济人道长前些日子搬进一个长期无人居住的静室,被不知名的虫子咬伤,腿上起了老大个包,安仲期精通医术,用红景天伴着知根草,捣碎后敷在包上,只一天肿块就消了一半,史胡子去找安仲期要硝石,见草药如此神奇,也跟着摆弄起来,连带着忠恕也受影响。 忠恕见庭芳一直沉着脸,不像往日那般说说笑笑,预感到她要走了,也不吭声,两个人默默地在湖边转了一上午。吃饭时两个人也不说话,等庭芳走了,史胡子叫住忠恕,问道:“孩子,小仙女要走了吧?”忠恕道:“我不知道,她没说。”史胡子道:“她们终究是要走的,早晚的事,你准备好礼物没?”忠恕一愣:“礼物?”史胡子笑道:“傻孩子,好朋友分别时要送点礼物的,这样朋友看到礼物就会想起你。”忠恕道:“我不知道送什么?”史胡子诡异地笑着:“送礼物可得费点脑筋,特别是送给女孩子的礼物,嘿嘿,你多想想,也可向他们请教请教。”他手指点向厨房,自是指老秦和老阿,哪知老秦早在门内听到二人说话,此时站出来道:“胡子,你少卖关子,只有你会弄些花花肠子,小孩子走就走了,送什么礼物!”史胡子笑道:“要么说你不懂人情,走就走了,你看不出这小子有多难受?”老秦哪会看不出忠恕的心情,但他粗人一个,不知道如何帮着排遣,老阿这时走了出来,道:“胡子最近经常摆弄一段皮绳子,好像是做弓弦。”史胡子一愣:“该死的突厥!笨头笨脑的,眼睛倒尖。”老阿不屑地撇撇嘴:“突厥人从小习练弓马,就是为了射杀贼胡。”史胡子笑道:“原来你还熟知弓马,嘿嘿,那这山上哪种木料做弓最好?”老阿答不上来:“都行!是块木头就行。”史胡子骂道:“我就知道你这笨蛋胡吹一气,还练过弓马!”老阿还要反驳,老秦拦住他,道:“胡子,你是个有心人,如果真替孩子准备了东西,别卖关子,直接拿出来就是。”史胡子白了一眼老阿:“还是老秦会说人话。”转身进屋,拿了一张一尺半长颜色深黑的弓出来,忠恕第一次见到实物,史胡子把弓在众人面前晃了一晃,得意地向老阿道:“见过这么硬实的弓吗?”老阿脸一扬,不理他,老秦问道:“这个有点小吧?真能射箭吗?”史胡子不答他的话,双手持弓交给忠恕,道:“这是二伯送你的礼物,你可以自用,也可以转送他人。”忠恕忙双手捧过,那弓看着不大,入手沉甸甸的,散发出松脂的香气。 史胡子道:“我就不说这弓的好处了,小仙女的父亲是行家,你送给她,保证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说完就回屋了,老秦道:“好好收了,明天送给周姑娘。” 第二天一早庭芳就来了,身旁还站着周典一,老秦等人闻声走了出来。周典一向老秦抱了抱拳,说明天将要返回代州,今天特来告别,感谢他们两个月来的精心照顾,老秦等人连忙答礼。父亲说完话,庭芳双手捧着一柄短剑走到忠恕面前,道:“忠恕哥哥,这柄剑叫生人,是上代传下来的,送给你。”忠恕回头看看老秦,老秦示意他接过,他双手捧过短剑,道:“谢谢庭芳妹妹,我也有个礼物送给妹妹,这就去拿。”他转身就要往自己的居处去,史胡子拦住他,接过他手中的短剑,这才让他去。 庭芳见到那弓,双眼放光,连忙接过,道:“这真地是送我的吗?谢谢忠恕哥哥!”周典一接了过来,赞道:“好弓!好弓!”史胡子得意地瞟了老阿一眼,笑道:“周姑娘要走,我们和忠恕实在舍不得,山上没什么物产,将就着做了这张弓送给她。”周典一笑道:“弓弦是用豹筋做的,弓背是紫檀木,用松香泡过,这把弓精心造制,可战可玩,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史师傅没少费心!”史胡子伸出大拇指:“周大侠好眼力!” 昨天老秦一直对史胡子用这张弓作礼物心里没底,他实在看不出这张弓有什么特别,今天见庭芳欣喜,周典一也不是在客套,这才放下心来。他不知这张不起眼的小弓,无论是设计、用材还是制作皆是上上之选,一般的好弓用榆木、白蜡木、橡木作弓背,衬垫着角、筋拉曲后制成,紫檀木则天生硬韧,不需衬垫,用松香泡过后更是不干不腐,一般的弓用羊肠作弦,好弓用牛筋,比之牛筋,豹筋的弹力与韧力强上百倍,很是珍贵,最难得的是史胡子在弓角处做了活眼,可调整弓力,即便庭芳长大了,一样可使这张小弓,构造甚是巧妙。 周典一走时,天风、达僧寿、法言等人执意要送,周典一再三劝阻,众人才在吊桥处告别,周典一父女骑上白马,流着泪返程。忠恕一直呆在厨房,坐在灶边往火里投柴,史胡子为逗他开心,不停讲些笑话,忠恕则始终高兴不起来。 第29章 清宁生 1 周典一父女走后,忠恕又回复到过去的生活,帮史胡子烧火,随老阿挑水,也没表现出异常。老秦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难受,小孩子刚有个投契的玩伴,突然就分开,心里哪能好受!忠恕越表现得若无其事,老秦越是担心。史胡子见老秦整天忧心忡忡地,就私下安慰他,说小孩子忘事快,过几天就好了。 两只小豹子被庭芳带下了山,史胡子依然每天拉着忠恕去捉鸟捕鱼,有了收获就直接放生,老阿则每天把菜地浇两遍,庭芳下山十天后,终于有萝卜叶子吃了,忠恕也有了笑容,挑着小桶随老阿取水,和史胡子谈山川神鬼,看似心情恢复如常,老秦这才稍稍放心。 这天史胡子一早就带着忠恕去湖边下套,老秦正在厨房忙活,监院法言走了进来,说想让忠恕去藏经阁给贾明德打打下手,顺便读点书。老秦正在为忠恕的下一步发愁,一听此话,忙不迭地答应,史胡子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也认为很不错。吃了饭,老秦给忠恕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带着他去藏经阁见贾明德。 无论是汉地还是西域的佛教,寺院里都建有藏经阁,用于置放佛祖菩萨和诸高僧大德贤者的著述,阿波大寺在最后的一进院落中依山修建了高大的藏经阁,历代经籍积累甚多,自建寺时起,天竺、西域和中原大小乘各部佛教及太平道天师道茅山道等各教派都有人来到阿波大寺,或修炼或论道,许多人上山时携带着本门典籍,下山时留在寺内或送与同修之人。有大德在修行中感悟良多,著述不辍,少数人秘籍自珍,私藏私用,多数人则把著述结集存于藏经阁,百年之后,已经积存数千册之多。到周君内时,原来的藏经阁已经显小,他就在左右两厢各起一栋辅殿,主阁放置道家本门藏书,其它的则放置在辅殿中。 自建寺以来,阿波大寺的藏书都不禁不秘,任何人皆可随意翻取,任意抄录。九年前寺内火并,许逊为救武显扬,一把火将主阁点燃,大殿被烧塌了半边,里面的经籍焚毁一大半。封山之后人手缺乏,寺里无力修复大殿,范虚独具匠心,把烧毁的半边殿阁拆掉,因势建造一个平台,不留意还真看不出大殿曾被火焚。 贾明德是藏经阁的常住道人,吃住都在阁里,他只有四十来岁,须发已经全白,远望如花甲老人,但精神健硕脸色红润,颇有些仙气。他是蜀郡人,天生就有心疾,身体羸弱,父母恐怕他养不大,从小就让他入道修真,在来阿波大寺前已经拜过许多道门,他口才便给,每进一座山门,总是没过几天就把业师驳得理屈词穷哑口无言。论道输给徒弟是很伤脸面的事情,有些师父把他礼送出门,有些则干脆绝他饮食,生生把他逼走。二十岁时,他已经把中原有名的宫观几乎踏了个遍,落了个“狂狷道士”的名号,自以为已经到达道学之巅峰,于是云游四海,找人论战,儒释道三教无不避之如瘟神,直到遇见周君内,这才彻底折服,死心塌地留在阿波大寺学道,他对周君内无比景仰,视之如真神,周君内的一言一行,无不刻在脑中,细心体会。 贾明德博闻强记,好学不倦,经常三五天呆在藏经阁,足不出户,以书为饭。因为有心疾,他自小面色蜡黄,精神萎靡,相师都测算他命不久长,三十岁前必崩,周君内则说他不仅有长寿之相,未来朝阳宫还要靠他拯弊济困,于是破例亲授他清宁生。贾明德虽然没列入周君内门墙,内丹心法却是周君内单独传授,这在全寺唯他一人,连天风都无此待遇。周君内说他天赋奇特,比他人更能享受道法的益处,清宁生练到第四重,能保心疾不侵,练到第七重,心疾自愈,到第八重,则寿数过百。贾明德勤修不辍,十年之间,清宁生已经练到第六重,心疼少有发作,他与达僧寿一样,精于内丹,对格斗技击并无涉及,那天许逊来放火,他拼命阻拦,被许逊一掌击在胸口,当场吐血晕倒,好在许逊与他并无仇怨,只想把他踢开,不愿伤他性命,并未使出杀招,饶是如此,那一掌也差点让他毙命。他依靠自身内力疗伤,越治越重,如非达僧寿和天风冒险为他疏通经脉,这个要拯济朝阳宫的狂人早就随周君内去了。 天风当时功力尚浅,但达僧寿的清宁生已练至十重,周君内把第十重命名为渡劫,就是说已到通天彻地不复轮回的境界,可以复己生人,达僧寿自损功法,倾力而为,不仅治好了贾明德的内伤,还治愈了他天生的心疾。康复之后,贾明德强力修为,内丹进展神速,精神健旺,记忆更盛,八年之中,几乎把看过的道法经籍全部复原。天风甚是高兴,又怕他劳损过度,多次劝他勤习内丹,少损精神,但他依然故我。 忠恕跟着老秦来到藏经阁,贾明德正在书案前端坐冥思,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忠恕觉得这老头眼睛好亮,就像黑夜中猫头鹰的眼睛一样发着荧光。贾明德也不起身,向二人点点头,直盯着忠恕微笑。老秦想说句场面话,贾明德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别张口,忠恕被贾明德瞧得心口砰砰直跳,低头看着地板。看了好一会,贾明德向老秦笑道:“这孩子,我喜欢。”老秦这才敢说话:“这孩子很听话。”贾明德笑着点头:“看得出来,是个好孩子。”老秦听贾明德夸奖忠恕,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贾明德问忠恕:“清宁生根基扎了吗?”忠恕从没听过这名字,一下愣住,贾明德一拍脑袋:“我糊涂!你还没入道籍。”老秦道:“自八年前到寺里,他就一直跟着我,前几天才分房睡。”贾明德笑道:“我想起来了,那个红胡子借书就是给他读的,这些年只怕也看了几百本杂书了。”老秦不好意思地道:“史胡子不识字,都是看着书里的图画给孩子胡讲。倒是这孩子聪明,现在看着图画能给我们三个讲故事了。”贾明德眼睛眯了起来:“原来他不识字,但会讲书里的故事?”老秦点点头:“我们都不识字,怕把孩子耽搁了。”贾明德笑了起来,连道“有趣!有趣!”忠恕和老秦都不明白不识字怎么就有趣了。贾明德道:“老秦,你回去吧,这孩子就交给我了,五年后,还你一个饱学之士。”老秦也听不懂什么是“饱学之士”,但可以肯定不是个坏事,交待忠恕两句,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老秦走后,贾明德带着忠恕在主阁和两个副殿里转了一圈,三个殿阁年代久远,积满灰尘,有些藏书已经发霉,他顺手抽出几本书让忠恕抱着。回到主阁,贾明德对忠恕道:“先把这几本书看了,识几个字。这里的典籍你随便翻,想看哪个看哪个,别动架子上的灰尘,地上的尘土也不要扫,有人来了,你不用招呼,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想玩就出去玩,我这里不用你支应,不懂的也不要问我,案子上有纸笔,学着写写字,十天后要认得一百个字,然后再给你换一批书。”说完,自顾自地在案前闭目冥坐,不再理忠恕。 忠恕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大伯交待他来藏经阁帮着贾道长做些打扫整理的杂务,贾道长在闲余之时教他读书识字,现在贾道长却说不要他帮杂,也不教他识字。他平素里与史胡子说说笑笑,与老秦老阿时不时地搂抱亲昵,感觉很是自在,面对这个白发老头,浑身都是拘束,他只想马上回厨房去,但又想到大伯的嘱咐,好像这个老头对自己很重要,只好忍着不走。藏经阁常住职事只贾明德一人,案子倒有好几个,忠恕抱着书,掂着脚尖轻轻走到一张书案后,悄悄坐下。 贾明德找的书年代都不短了,纸面发黄,散发着陈气,忠恕翻看一下,十本书都是图画版的,图多字少,他拿起图画最多的一本翻看起来。过去史胡子讲的书也是贾明德找的,都是道家故事仙人传说之类的,忠恕早有底子,书中的图画只要稍有连贯,他就能明白故事的梗概,但要把故事与文字对接起来,确是有点难,一本书看完,串通了里面的十几个故事,但大字还是不识一个。 午饭时间到了,只见贾明德还在闭目深思,好像姿态都没改变分毫,忠恕不敢打扰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赶回厨房吃饭。见忠恕回来,老秦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围过来问他怎么样。忠恕苦着脸把上午的情形讲了一遍,老秦眉头紧皱:“这可怎么办?孩子一个字也不认得,史胡子,你快想想办法。”史胡子笑道:“我又不认得你们汉人的文字,能有什么办法?要不你去求求监院道长,有空教教他?”老秦骂道:“死胡子尽胡说!监院道长怎么会教孩子呢?”史胡子笑道:“你还当真了!不仅监院道长没空,道长们每个都神仙一样地打坐念经,谁会教一个孩子识字呢?”老秦怒道:“那你说些废话干什么?”史胡子笑道:“你别急,孩子受难为也就三五天,贾道长让他识得一百字,我想不到十天他就会了。”老阿在旁问道:“你怎么这样有把握?”史胡子一仰头:“本人就是这样过来的。”老阿不屑道:“又胡吹大气!”史胡子笑道:“这次真没骗你们,我虽然不识汉文,胡文还是很精通的,也没师傅教,全是小时我偷偷看账本揣摩的,看得多了,自然就识得。”老阿嘲笑道:“我们又不识胡文,八成你又在编故事。”老秦却有点相信了:“汉人有句俗话,熟能生巧,只要他看得多了,一定会识几个字的。”史胡子笑道:“再精妙的汉话,经你的嘴说出来,就是驴头不对马嘴,他现在一字不识,哪有什么熟巧?”老秦道:“死胡子,我就信这事难不倒孩子。” 第30章 清宁生 2 午饭后忠恕悄悄回到藏经阁,贾明德此时正在伏案疾书,写了几行,突然顿住,投笔在案,又闭上眼睛,还是上午的姿势,再也不动。忠恕蹑手蹑脚回到自己的案前,翻看图书,把第一本翻了两遍,还是一字不识,只好再换一本,这一本也是仙真故事,只是纸面更加黄旧,绘画笔法更为细腻,在图画的右边,往往标注一列小字,忠恕一看就懂其中的故事,但其中的文字还是不识得。他一遍遍翻着,突然心中一动:旁边的标注中有两个字曾经见过,他忙翻开第一本书,果然在一张图的标注中找到了那两个字,第一本书画的是一个乞丐,手捧着饭碗正往嘴里扒饭,讲的是一个仙真扮作乞丐隐于市井的故事,第二本图画中,讲的是一个富贵人家子弟,峨冠博带坐在高楼上,手持筷箸,面前有一只碗。忠恕猜想,这两字是不是就是“吃饭”呢?他翻了几本书,又找到那两个字,都是俗人或仙真在进食,猜想八成就是“吃饭”两个字,于是拿过纸笔,把两个字描了下来。 这时吴真走了进来,见忠恕坐在那里,很是惊讶,忠恕忙持着那两字上前,悄声问道:“吴道长,这两个字是不是吃饭?”吴真点头笑道:“忠恕不简单啊,识字了。”忠恕一听,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吴真见两个字画得别扭,看了一眼还在冥思中的贾明德,走到忠恕的案前,提起笔来,轻声对忠恕道:“你的笔划不对,这两个字应该这样写。”说着在纸上工整地写了一遍,把笔递给忠恕,道:“你写一遍。”他的动作忠恕看得清楚,依样写下,吴真微笑着点头赞许:“就是这样。”说完就去找书了。 忠恕把“吃饭”两个字工整写在一张白纸上,又开始找其它字,有了这个经验,很快就找出了“骑马”、“仙桃”、“大河”、“仙女”等字,一一写了下来。他不敢打扰贾明德,遇到有人来藏经阁,立刻上前请教,十个词中倒有八个是对的,即使像“真人”猜成了“道长”,“肥猪”猜成了“胖猪”,所距也不太远。离开藏经阁,他就拿树枝在地上反复描划,把字记熟,老秦等人见他如此痴迷,也不打扰他,十天之中,竟然认准了二百来字。这些字都是常常出现的,有了这些底子,识字的速度就更快了。 贾明德这些天总在闭目凝思,偶尔提笔写上几行字,很快又陷入沉思,十天内,一页纸竟没写满。第十一天,忠恕一早来到藏经阁,贾明德站在阁中间,笑嘻嘻地看着他,忠恕忙向他点头致意:“贾道长好!”贾明德笑道:“哈哈,你这样行礼可不像我道门之风,应该执掌躬身,就像这样。”说着,他按道家科仪做了个示范,忠恕依着他的样子,执掌躬身:“贾道长好!”贾明德呵呵笑起来:“小娃子很有风范,这样子比吴真还像道士。”吴真是天风的大弟子,也是第三代门人中年龄最大的。 贾明德笑道:“字我看了,有二百零八个,小娃子,不简单啊。”忠恕不好意思地道:“不都是我认的,吴道长他们教了好多个。”贾明德点点头:“难得!难得!走,咱们取书去。”他又带着忠恕到辅殿中取了十本书,最厚实的那本名字有三个字,前面两字忠恕认得是“仙真”,里面的故事是以前看过的,贾明德道:“这本《仙真谱》以前是见过的,今后十天,要再识二百字,那样就能写点东西了。” 有了以前的底子,不出三天,忠恕就认得一百多字,有些标注,竟然每字都识得,每识得一字,他都认真书写下来,阁中纸笔不多,他写两遍后就用树枝在地上划,一笔一划,非常工整。这天他正在习字,一抬头,看见一个道长站在面前,面目慈祥眼带微笑,正是掌教天风,他忙站起身来,天风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走到贾明德案前。贾明德还在冥思,案头放着一页纸,上面写了三行字,天风轻咳一声,贾明德猛地一睁眼,看到天风,马上站起身来,执掌躬身:“掌教师兄!”天风还礼:“贾师弟辛苦!”。 八年来贾明德靠记忆复原了三百多部道家典籍,其过程可用苦思冥想搜肠刮肚来形容,他比天风还年轻十多岁,因过于费思劳神,须发尽白,望之形似老人。天风道:“师弟太过耗神!还得持清修气啊!”贾明德笑道:“身在道中,乐之无极,何言劳神!”天风笑道:“师弟道业又有精进啊。”贾明德笑道:“每天回味前辈高道的语录心得,直感茶饭无味,真言实香,虽形枯体瘦,精神永健。”天风点点头:“我也深有同感。去春以来,修习丹法进展甚微,前些时日和周师弟同修《道德真经》,再细思师父当初讲习时的点化,一月下来,竟然深有感悟。”贾明德道:“《真经》玄奥,我研习不深。周真人乃仙真临凡,他的教化直如春风拂面,于无声处润泽心田。回忆周真人之言语行动,无不蕴意深刻,我最近日思夜想,欲把周真人住世十年的语录,作个结集。” 贾明德入门十年周君内即仙去,所以他本人只有十年相处记忆。天风赞道:“师弟所讲正是我近年所想。虽然我追随真师最久,又身为掌教,但没师弟的心性,力不能及,实在惭愧。如果师弟能把师父真言结集成录,实是本门无量功德。”贾明德叹道:“周真人如气如水,磅礴无息,我苦思经月,难觅纲领,只怕会让师兄失望。”天风道:“师父曾多次说《道德真经》乃典籍之源,内丹乃道法之基,从《真经》入手,必能寻得路径。”贾明德眼睛一亮:“师兄的提醒让明德开悟不少,周真人曾不止一次言及《道德真经》的崇高无上,要给周真人结集,还须追本溯源,从《真经》入手。《真经》宏妙博大,我尚没窥探门径,还望师兄多多点化。”全寺之人都知道天风在《道德真经》上的造诣无人能及,他由《真经》修习内丹,清宁生已臻化境。天风谦逊地笑道:“我们共同研习,师弟博学精深,我一定受益非浅。” 天风与贾明德探讨《道德真经》,忠恕听不明白二人在说什么,只顾自己读书习字。天风走后,贾明德不再枯坐冥想,找出一本老旧的《道德真经》放在案上,却不翻开,眼睛直盯着封面出神,直到忠恕去吃饭也不见他动一下。 自古要给圣贤尊者结集,不仅所费浩繁,还往往数十年不成。佛门子弟给佛祖结集,经历了一百多年,十多万人集合起来,形成了上万套经籍,都说出自佛祖亲传,结果集没结成,佛徒却分裂成无数部派。孔子门人记述他生前言行,也用了几代人的时间,一本《论语》竟然有几十种解法。要想把前贤数十年的言行结成学说,其难度不亚于再造,此事之所以艰难,皆因为后世子弟比之前贤,学识经历都多有不如,难窥其思想全貌。周君内高山仰止,其道学之博之深,天下无不叹服,贾明德说自己只能钩沉索隐,一点也不是谦虚。 这十本书看完,忠恕又识得三百个字,贾明德把他夸奖一番,然后又找了十本书,这次让他新认一百个字,忠恕当天就把十本书翻完,这时他已经识得一些整句,遇到数个过去曾经读过的人物故事,方知无论是史胡子的讲解还是自己的演绎,细节上都有不少偏差。 这天贾明德难得地离开藏经阁,忠恕正伏在案上写字,忽然觉得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瞧,只见法言站在身后,正看着自己微笑,不知他是何时到来的。忠恕忙站起身来,法言点点头,道:“字写得很有气势啊。”听到监院道长夸奖,忠恕觉得不好意思,法言道:“识了这么多字,过几天就可以给你大伯他们讲传奇了。”忠恕脸有点发热,他几年前就看着书中图画,给老秦他们讲了不少的故事,现在识字多了,才知当时是胡乱猜度,近乎南辕北辙地信口胡诌。法言见他扭捏不安,笑道:“你继续练,我随便看看,贾道长回来,别给他说我来过。”说完向忠恕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十天过后,忠恕识了一百五十字,比上次少了一半,贾明德却夸他聪明,识字快,又找了十本书,这次让他识五十个字。忠恕有些纳闷,不知为何字会越识越少,晚饭后他就向二伯请教,史胡子这次破例没开玩笑,想了一会,道:“汉字我不懂,如果是我们族的文字,像你这样学,也会越识越少。像锅碗瓢盆狼虫虎豹这些好认的,你都识得差不多了,后面的越来越难,像想啊、苦啊、难啊这些字,图画中描不出来,你自然就识得少了。”老秦在旁道:“不要急,日子还长呢,早一天晚一天,反正都会识得,别太累了。”老阿拍拍他的头,让他早点回去睡觉。 果如史胡子所言,十天过后,忠恕只识得八十一字,史胡子那天讲的“难”“想”“苦”三个字,这次都认得了,看懂的句子也多了不少。贾明德给他找了五本书,让他识二十字。 这五本书比往日的都要薄一些,其中的图画也不多,看起来已经有些吃力。忠恕看了几遍,把经常出现的几十个字抄了下来,依照书中的情节猜它们的意思。 除了天风和法言常来看望贾明德,谈些修真炼气的法门,年长的道人如范虚、吉文操、杜百年等偶尔也来藏经阁,这些人大多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也不大理会忠恕,忠恕轻易不敢向他们请教,他更喜欢年轻的道士如伊天官、吴真等,他们隔三差五地就会来,多是找典籍,很少与贾明德说话,只要他们来,忠恕总要蹭上前请教,十天倒认了一百来字,这次贾明德反而没夸奖他,看了看他写的字,只说了一句:“修行靠悟。”不再多言,又给他找了五本书,这次还是让他认二十个字。忠恕感觉贾道长好像不喜欢他再向人请教,只好自己看着猜度,识字的速度自然慢了不少,十天下来,只认得十几个字,贾明德也没责备。 自那天天风走后,贾明德就常对着《道德真经》枯坐,偶尔写一行字,很快就又涂抹掉。三个月后,冬天来到,山里常常连续下雪,寺里寺内一片茫茫,藏经阁虽然离雪山最近,但最初的营建者在保暖设计上构思精巧,阁外冰冷刺骨,阁里不生火也不觉得冻手。贾明德只写了半页纸,忠恕已经识得近千字,那些仙道传奇之类的书,对着插图,他几乎能完全读懂。这天,贾明德给忠恕找了本《世说新语》,让他一个月内读完,也没说让他识得多少字。 第31章 清宁生 3 《世说新语》是南朝刘义庆编撰的笔记小说,主要记载后汉到晋宋间名士的言行轶事,南朝名士多修仙道,但这本书不记述修道事迹,全书共记述逸事一千二百多则,每则文字长短不一,有的数行,有的三言两语,与忠恕过去所读的仙真事迹大异其趣,有些故事,其中的字全部识得,却全然不知何意。这天,忠恕读到魏文帝曹丕想谋杀兄弟曹彰,骗曹彰喝下了毒酒,曹彰的母亲卞太后见儿子中毒,慌得光着脚跑去取水救儿,他心中一动:人都是母亲生养的,我也是有母亲的,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她呢?她会否像卞太后那样心疼我呢?这天晚上回到自己的静室,他一直想着这个事情,往常他在天黑后离开藏经阁,会去厨房帮着老秦他们做活,吃些东西,再与三人扯些闲话,深夜才回到自己的静室睡觉。这晚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还没见忠恕回来,老秦沉不住气了,让史胡子快去找,史胡子在寺里找了一圈,才发现忠恕在自己的静室里闷坐,不及多问,拉了他就去吃饭。 忠恕低头吃饭,不言不语,吃了一半就停下筷子,眼睛盯着碗,吃不下去了,老秦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老阿问:“怎么了,孩子?那个老道士吵你了?”忠恕摇头,老秦道:“一定是累了,整天翻着那些旧书,很劳神的,我去给你做碗酸汤,提提神。”忠恕又摇头,老秦一下子犯了愁,那个姓周的小姑娘下山,也没见忠恕这么个样子,他猜不到忠恕到底怎么了。史胡子在旁忽然问:“今天读的什么书?”忠恕抬起头,看了一眼史胡子,转向老秦问道:“大伯,你见过我妈妈吗?”老秦一下子愣住了,最怕的事还是来了,他知道随着忠恕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会问起父母,但如何告诉忠恕却是十分为难的事,无论忠恕的父母当初出于什么原由要把孩子放置在寺里,这些年来一直不露面,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孩子心地良善,无忧无虑,一旦知道真相,不知会如何伤心,他宁可伤了自己,也不愿看到忠恕伤心,所以心里一直存着侥幸的念头,希望忠恕一直想不起父母人伦这些事情。 忠恕殷殷地看着老秦,老秦呆愣着,不知如何办,忠恕见老秦一直不说话,预感到不妙,泪水充满了眼眶,眼看就要哭出来,老秦求救似地看着史胡子,史胡子向他点点头,老秦上前把忠恕揽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好孩子,我们都没见过你的父母。”忠恕一听,仰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怯怯地问:“那我…?”老秦狠了狠心,道:“你是大伯捡来的。”忠恕彻底懵了,终于哭出声来,泪水把老秦的衣襟弄湿一片,老秦三人都忍不住陪着他流泪。 等忠恕哭得差不多了,老秦就把自己发现他的经过讲了一遍,忠恕又哭了半天,自记事起,他就在老秦三人的无限关爱中长大,没受过丝毫的委曲,他也把老秦三人当作父亲一般,但思慕父母乃是人之天性,今天卞太后光脚汲水的故事触动了他的心弦,他心中有个强烈的渴望,想见见自己的母亲,但得到的却是残酷的真相。 忠恕肩膀一耸一耸地依偎在老秦怀里抽泣,老秦心里比忠恕还痛,眼泪竟然止不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史胡子上前把忠恕揽到自己怀里,轻抚着他的背,道:“好孩子,你这样良善,父母一定是极好的人,他们离开你必定是迫不得已,说不定哪天就会来看你。他们把你寄托在这里,也是希望你学得一身本事。寺里的这些道长们,别看他们每天只是念经打坐,其实一个个都厉害得很,将来你学得道长们的本事,下山去找父母,你说他们见到你那样有能耐,会有多高兴!”老秦三人皆不知虬髯客布条留言的事,所以并不晓得段举夫妇早入黄泉,虽然猜测他们已经不在人世,还是真心希望有一天忠恕能与父母团聚。 老阿道:“是啊,现在天下大乱,到处都是强盗,没有本事寸步难行。你下山时,得像掌教道长他们那样,一身本领,才能行走天下平平安安。”三人轮番说哄,终于让忠恕平静下来,三人又把他送到静室,看着他睡下,老阿给他掖了掖被子,这才回到厨房。 一进厨房,老秦就责备史胡子:“孩子又不是道士,如何能学得道长们的本事?你俩由着嘴乱哄,以后他问起这事,可咋办?”史胡子还没回答,老阿先道:“我看法言道长很喜欢孩子,你可以去求求他。”老秦怒道:“你这家伙怎么知道监院喜欢孩子,他都没见过几回面?”史胡子道:“老阿这次没看走眼,我也觉得法言监院打心底喜欢这孩子,你去求求他,说不定会有用。”这胡人眼睛贼亮,看人看得很准,见史胡子也这样说,法言喜欢忠恕八成是真的,老秦就问:“见了监院道长我说些什么?”史胡子笑道:“你就说想让忠恕学些本事,以后下山好谋个出路,具体教什么,他们的法术我也不懂。”老秦问:“如果监院让孩子入道籍咋办?”史胡子笑了起来:“入就入呗,等本事学到手,脱了道袍不就成了?那些下山的道长你也见过不少,掌教和监院也没拦着。”老秦犹豫道:“这样不好吧?”史胡子转开话题,问:“老阿,你见识多,应该让忠恕学些什么?”老阿骂道:“贼胡!又挖苦你大爷!”老秦心里有事,怕他们又争吵起来,忙拦住道:“好好,我明天去见监院,先睡吧。”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秦早早就起了床,偷偷跑到忠恕的窗前,听到他起了床,忙回去准备了洗漱的东西,忠恕过来,像往常一样向三人问好,洗过脸吃点东西就去了藏经阁,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老秦做完活就去找法言,法言听完沉吟一会,然后告诉老秦,忠恕年纪还小,等他长大一些,可以传他一些防身的本领,现在跟着贾明德读书识字,那是建功立业最要紧的本事,比多少技艺都管用,要多用心。老秦不得要领,只好回去和老阿二人商量,史胡子听完点点头,说法言的话有道理,如果忠恕问起来,你就把监院的话转告给他。哪知忠恕回来,仿佛把昨晚的事彻底忘了,一句也没问,以后也没提这事,老秦怕勾起他的思母之情,也不主动谈起。 《世说新语》中的轶事不如仙道故事那般有趣,故事涉及的是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与修真习仙迥然不同,他们生活在俗界,说话行事带着尘世的烙印,忠恕不时神入其中,想象着书中人物的言行,有时一则故事就要品味半天,所以一个月只读了半本。 贾明德又进入冥思的状态,常常枯坐一晌,然后在纸上写下几行,已不像过去那样随写随抹,一个月下来,积攒了十多页手稿,然后有一天突然跳起来,把手稿全部烧掉,显然结集的事还没有头绪。天风来藏经阁的次数明显增多,往往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与贾明德探讨《道德真经》,有时还回忆师父当时的言语。法言也不时过来看看贾明德,遇到忠恕在的时候,往往会问问他在读什么书,识了多少字,忠恕觉得全寺之中,除了三位伯父,监院法言最为亲切。 转眼又是三个月过去,山谷里的冰雪开始消融,祁连山漫长的冬天就要结束了,森林里偶尔传来嘹亮的鸟鸣声,忠恕终于把一本《世说新语》读完,他经常幻想处在书中描绘的世界里,觉得自己就像换了个人。贾明德这几个月没再烧手稿,终于有三页纸留存下来,他不再指定书目,只是让忠恕在阁中随便翻找,想看哪些就看哪些。阿波大寺经过二百多年积累,阁中藏书不少,除了道家著述,经史子集,佛景祆摩,奇门外道无所不包,有些著述年代久远,竟然是写在竹简之上,写在丝绢上的典籍也有不少,这些多是外族文字写成的经论,忠恕一句也看不懂,他在辅殿中翻看,寻找《世说》之类的书看,外面世界的轮廓在他心中慢慢清晰起来。 又到了夏天,山谷中充满了鸟鸣声,不用到湖边,忠恕就知道灰雁来了,湖岸又成了花海,去年此时遇到了庭芳,相处一个多月,忠恕心底其实有说不出的快乐,庭芳下山后,他多次梦见她,梦见她被豹子袭击,梦见她扑在父亲怀里撒娇,梦见她抱着小豹子抚摸。忠恕常想,二伯说周塞在数千里之外,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她是否已经忘记我了?我还能再见到她吗?小豹子还好吗?庭芳在寺里时,史胡子经常开忠恕的玩笑,她走后史胡子再也没提一个相关的字眼,忠恕怕大伯他们担心,在老秦三人面前装作已经全然忘记了庭芳。 第32章 清宁生 4 山中日月无声变换,山下兵戈不息,寺里不断派人下山刺探消息,这时李唐正与郑王王世充在洛阳交战,瓦岗军李密战败后投降了李唐,武显扬还在西域与康史二胡国苦斗,突厥配合梁师都攻克了楼烦… 自周典一父女下山之后,再无一个外人进得寺来。老秦每年初夏都要下山采购寺里所需物品,这年迟至七月底还不能成行,因为河西走廊北部的合黎山与龙首山口出现了突厥人。隋文帝时突厥人被赶出了走廊,现在中原兵火不断,走廊四郡防守空虚,突厥人又靠近了,据说天气晴好时,站在张掖城头就能远远望见北方突厥马队的扬尘。唐军主力收缩在东面几百里外的武威,在张掖只驻扎了三四百人,酒泉与敦煌则完全由当地人自领自治,商队无人保护,不敢西行,沟通东西的商路也就中断了。没有物品补充,寺里的一切用度都得节省,老阿和史胡子又开了一大片菜地,把周典一留下的种子全部撒上,缓解了一点紧张。 忠恕每天早早去藏经阁,夜晚如常和老秦三人闲话一番,儿时史胡子常给他讲仙怪故事,一年前,变成他给史胡子讲神道,现在读书多了,就讲中原名士们的轶事,史胡子不时插一句嘴,逗乐一下,老秦和老阿则是静静的听众。忠恕偶尔讲些贾明德的奇怪举动,史胡子当场就模仿贾明德行坐的模样,逗得忠恕呵呵直笑。 贾明德一年来很少理会忠恕,除了对着册子发呆,就是在阁里转来转去,一会望望阁项,一会看看地板,嘴里念念有词,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手稿撕了又写,写了又撕,一年终了,桌子上积存了十几页。这天,掌教天风又来了,贾明德正眯着眼在阁里转悠,竟然好半天没看到天风,天风立在案前,默默看着贾明德,也不惊扰他,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贾明德微一晃神,瞥见天风站在旁边,慌忙见礼。天风笑道:“师弟如此操心劳神,本该形体憔悴才对,可我见你精神矍铄,看来道行大进啊。”贾明德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也奇怪,一天少食一餐,也不见瘦啊。”天风笑道:“师弟以经论果腹,实赛过玉浆琼液,日夜操劳,反而培本固元。”贾明德指着案头道:“我也有同感,这一年细细回味周真人住世言行,实为受益,写了一些修行感悟,请师兄指教。”天风谦虚道:“师弟得师父亲传,道行远高于我,指教何克敢当!”他请贾明德在主案坐下,自己坐在侧旁,拿起贾明德的手稿,聚精会神地看完,仰头叹道:“当年给孔子结集,数百人接续为之,延宕百年。师弟以一人之力开道法篇章,实高出孔门啊,将来光大我教,就仰赖师弟的大作了!” 儒家之所以能在汉武帝后取代黄老成为显学,一靠皇帝与当权者力捧,二靠后世大儒不断精解创意,三靠遍布民间的儒生向普罗大众授道传义,正是那些章句小儒,自己学有所成后开馆授徒,宣讲学说,传布教义,才使儒家之仁义道德深入人心,其工具就是像《论语》和后世《三字经》这般简单明了浅显易懂的教本。而道家之所以教义不彰,与经论奥深有很大关系,道家自老子李耳起,就一直故作高深,秘不宣讲,像开化之初,老子西出函谷关,关令尹喜向他请教,他并不多话,留下五千言供人揣摩,自己飘然西去,所以道家少有著名的学者经师。 像《道德真经》、《易经》、《参同契》之类的道门经籍,绝顶聪明之人费尽脑汁也难一窥门径。周君内入道四十余年,道门各项技艺皆有涉猎,无不精通,但他重自修而轻传承,重顿悟而轻教化,即便是继承其衣钵的天风,道学修为也不及其一成。内丹之法是道家基本,天风静心专修十多年,自忖还没完善,甚至不及师父年青时的境界,外丹几无时间涉及,遑论经论符箓易算之学了。至于昏昏众生,终日劳作也难顾温饱,要让他们在艰难求生之余,再去品味“道可道,非常道”,实是难以想象。 道学之义,不仅在于自修得道,更重在度人救世,朝阳宫封山只是暂时之举,将来还是要广纳弟子,宣扬道法,光大道门,如果修成道法全靠悟性,则四方众生智慧未启,灵魂蒙尘,有几人能得超度?所以急需创设一个简便易行的法门。贾明德仿效孔门,以《论语》体裁记述周君内之言行,以平白之言阐释道家学说,实是一大功德。 道家有句名言:“大道至简”,但要以简单数语说明精义,让普通百姓一听就懂,其难度不亚于再造绝学,面对着贾明德的沥血之作,天风很是感动,他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赞许。贾明德感受到掌教的激动,心中直叹值得。 天风走后好久,贾明德的心情才平复下来,掌教把这册子看得如此之重,他喜过之后,继之以忧。周真人以经论、符箓、丹法三大绝学冠于当世,如今他仅记述了内丹之学,外丹、经论和符箓还没涉及,要完整记述这些,不知他有生之年能否完成。更重要的是,他无法确认自己对周真人内丹之学的精简记述有没有偏离本意,虽有天风加持,没有印证还是不放心。身在阿波大寺的道人们无不修习过清宁生,伊天官、吴真等年轻弟子也达三重以上境界,不可能让他们改易简单的法门重新修过,封山之后外人绝迹,寺里只有老秦三人不在道籍,但这三人明显对道法毫无兴趣,也不是修行的料子,应该如何去印证呢?他思来想去,无意中瞥见正在埋头练字的忠恕,心中一动,再一细想,觉得此法甚好,双手一拍,即刻就要施行。忠恕听到啪地一声,吓了一跳,见贾明德盯着自己,双眼放光面目泛红,急切之情溢于脸上,不知他为何这样激动。 贾明德拿着小册子来到忠恕面前,道:“这个,抄一遍!记心里,三天后考你。”忠恕双手接过,只见封页上写着“周真人启示录?内丹篇”,薄薄的有十二三页,他不知道贾明德为何要自己抄背这个,也不敢多问,坐下即抄录起来。 首页的标题是“内丹”,第一段话是“真人曰:‘丹者,单也。单者,一也。惟道无对,故名曰丹。’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人得一以长生。故名清宁生。” 第二段:“真人诣丹房,范虚问炼丹,曰‘身体为鼎炉,精气神为药物,周天为火候,通经络,暖百骸,筑基一也。’” 其中文字,忠恕大多识得,但每一句话都不甚明白,他谨记贾明德的话,抄录时就用心记诵,一上午就抄录完毕,闭上眼睛一想,竟然记得差不多一半,其中不认得的字,他记住形状,专门抄写在纸上。当晚睡觉前,他躺在床上,把白天记忆的内容重温一遍,然后与抄录一比对,竟然只有三五处错误。 第二天贾明德背着手在阁里踱步,见忠恕眼光随着他转来转去,就问:“背得怎么样了?”忠恕站起身来,道:“有些字不认得,但都记下来了。”贾明德走到近前,看了看忠恕抄写的生字,疑惑地问:“就这些?”忠恕点点头,贾明德不信,拉把椅子坐下,示意忠恕坐在他身边,然后教忠恕认识那些生字,不一会忠恕就记熟,然后把《内丹篇》背了一遍。贾明德不用看稿也知他背得一字不差,只是他不明其义,断句不准,背得磕磕绊绊。贾明德点点头,笑着拍拍忠恕的肩,道:“不错!不错!很难得!”忠恕有这样的好记性,悟性也差不到哪去,指导他修习清宁生,可少费许多唇舌。 贾明德让忠恕起身站立,闭上眼睛,然后用手指按着忠恕的丹田,微微注入一点真力,问:“什么感觉?”忠恕道:“暖暖的,好像有团热气。”贾明德加力催动真气旋转,问:“现在呢?”忠恕道:“转起来了。”贾明德运指如飞,先后在他身前与身后各个要穴上点过,每个穴道都注入一丝真气。忠恕觉得他指落之处皆暖暖的,贾明德手指点定丹田,道:“想象一下,把这里的真气沿着我点的线路走一圈子。”忠恕试着按贾明德的话去做,意念一动,一团热气就从丹田处向尾闾穴缓缓行去,沿着督脉上升至头项,贾明德站在一旁仔细观察他的脸色,此时道:“用舌尖抵住上齿。”忠恕照做,只觉那股热气从咽喉滚下,直接回到丹田。真气从丹田下行,然后沿着督脉上行,过鹊桥沿着任脉回到丹田,这就是道家所称的小周天,运行小周天是炼气筑基的入手法门,也就是所谓的修行“火候”。 第33章 清宁生 5 贾明德大奇,初修内丹心法,最难的就是催动真力,只有抱元守一守住意念,真气才会随意念转动。初学者要使真气行走一遍小周天,纵有极高明的师傅在旁相助,也要三五个时辰。贾明德带艺入门,在修习清宁生之前已经修习过其它内丹心法,周君内亲自指导他运行小周天,花了整整一天才告完成,而忠恕心念一转就运行如意,没丝毫迟滞,怎能不令他惊奇! 贾明德又令忠恕运转一遍,这次用时更短,他不禁怀疑忠恕此前偷偷修习过内丹,于是用指点住忠恕丹田,把注入的真气化去,让忠恕再运一遍,忠恕只觉丹田处空荡荡的,无气可运。贾明德仔细盯着忠恕,从他皮肤的微小变动普察觉经脉内无真气流动,这才放下心来,开始传授忠恕炼气的口诀。贾明德讲得很慢,忠恕用心记忆,贾明德只讲了两遍,他就记忆无误,贾明德再详加讲解,告诉他如何去做,忠恕按照口诀做了几遍,并没感到异样,刚才那团暖暖的气团也没出现,只是遵守刚才的记忆,假想着有团热气在流动。 大凡修习内丹,最难就在炼气,最高的成就也在炼气,有些道人专司炼气,所以道士有时也被称为炼气士。气是什么?道家先圣没有说过,气是无形之物,没人能讲清气的形状,也讲不清气从何来,甚至没有统一的名称,叫真气者有之,叫真力、内力、内息者有之,如果有人穷追不舍,道家多引用一句话来搪塞:“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即看不见,摸不着,知道它的功效,无法说明形状。有人说这句话出自广成子,也有人说出自古本《黄帝内经》,还有人说是庄子首创,注解过百,炼气的法门自然就众说纷纭。 无论何种炼气之法,首要都是虚静,“恬淡虚无,真气从之”,最简单的法门即是凝神静坐,培育真气。有些人终身炼气,至死无成,有些人稍加尝试即登仙造神,只因道法有高下。之前人们多以为真气来自天地日月,天地以星空为体,日月以风雨为相,于是选择山水胜地清幽之处抱元打坐,吸天地精华,纳山水灵秀,养浩然之气。但除了传说中附会的虚无人物,没有实证哪位俗人因此得成大道。 朝阳宫第二代祖师冉风存则独成一派,另辟蹊径创制清宁生丹法,他认为天人合一,人体与天地一样蕴藏无穷造化,奥不可测,每个人都身藏天地灵气,修道不论早晚,也不用择地,即使耄耋之年身在市井也能炼气,只要能守能聚,就无坚不催无往不利,洞虚渡劫到达仙界。他的炼气之法不拘一格,注重体内养气,但首要还是抱元守一清心致静。周君内则把清宁生与悟性相联,认为只要启发出悟性,修习清宁生就事半功倍。 贾明德把炼气筑基的法门传给忠恕,叮咛他时时练习,自己又开始坐在桌案前枯想。忠恕则按贾明德教授的法门静坐,他做事专一,回到厨房,吃着饭还在想着如何运气,老秦见他话语少了,就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忠恕摇摇头,吃了饭就回自己的静室,盘坐在床上思想。老秦放心不下,悄悄来到窗前,透过缝隙见忠恕在床上打坐,忙去告诉史胡子,史胡子笑道:“放心吧,没事!八成是贾道长教了他内功心法,这孩子入了迷,正在苦练呢。”老秦还是不放心:“贾道长病病恹恹的,不会把孩子也教成那样吧?”史胡子笑起来:“这个估计不会,不过我可保证不了,你最好去问贾道长。”老阿在旁道:“我保证他不会,不用问贾道长了。”他们三人每有争执,老阿总是合着老秦与史胡子作对,现在竟然附和史胡子,还说得如此肯定,老秦这才稍稍宽心,他对修炼一窍不通,就是见贾明德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就打消了去藏经阁的念头,此后见到忠恕打坐,也不去打扰。但忠恕自修习清宁生后,话语少了很多,三人觉得缺了不少乐趣。 过了半个月,贾明德开始考问忠恕,他教的每句话忠恕都记在心里,倒背如流,但其中蕴藏的意涵则不甚明了,稍一考究就露怯。贾明德心道《启示录》还是太过雅致了,要对愚夫愚妇传道,只能更加直白,那些掉书袋的语句能省则省,应删就得删。 问过心法,贾明德伸指一搭忠恕的腕脉,觉得其中隐隐有真气流动,细一把握,却又空空如也,虚荡无物,贾明德以为自身真气外泄,就闭目定神,收摄内力,再探忠恕经脉,并没测到内力,但手指所及,却感觉有真气鼓荡,虽不如何强盛,但确确实实是真气,贾明德一惊,松开忠恕的手腕,用手背贴住忠恕的手臂,确实能感到有真气分布,再摸他的脑袋和后背,皆是如此,仿佛真气弥漫在忠恕全身,就散布在皮肤之下,但经脉内与丹田中却是空空如也。 贾明德大感惊奇,忙问忠恕是如何炼气的,忠恕如实回答,一规一矩都是贾明德所教,并无逾越,他又问忠恕最近感觉如何,忠恕也不觉得与过去有所不同。贾明德让忠恕试着运行小周天,他能感到忠恕的肌肉随着意念颤动,却探不到经脉中有真气运转。 贾明德百思不解,千百年以来,道家讲究的都是虚空炼气,只要抱元守一,精气自会生于丹田运于经脉,经论上如是说,朝阳宫历代祖师真人如是说,他最为信奉的周君内也如是说。如果真气不生于丹田,那一切道论都得推翻,他所结集的《周真人启示录》当然也是谬误。周君内传授他清宁生时,不止一次强调:“丹田者,真气所生发,所囤积。”千真万确,他绝不会听错,哪有真气布满全身而经脉丹田虚空的道理?可这事确确实实发生了,这个孩子就坐在眼前,一脸惊奇地看着他。贾明德晃晃脑袋,揉了揉眼睛,长吸一口气,又把忠恕全身试了个遍,然后颓然坐下,瘫成一团。 忠恕看贾明德在自己身上指指点点,脸上充满了失落、沮丧和无助,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过了好半天,贾明德强撑着站起身来,默默地出了藏经阁,来到天风的静室。此时早课刚刚结束,法言、安仲期、范虚都在天风的室内,好久没露面的陆变化也在,范虚手捧着一个盒子,好像在展示什么,见贾明德进来,众人站起身来。法言道:“每次贾师弟愁眉不展,我道门都迎来喜事,这次有何重大著述?”贾明德凄然一笑:“师兄别取笑我了,我是来向掌教师兄请罪的。”天风笑着请他坐下,又让众人落了座,道:“先坐下,慢慢说。”贾明德道:“掌教师兄,我辜负了您的期望,自不量力,贪大喜功,误入歧途了。”天风笑道:“什么事这么严重?是给师父结集的事吗?”贾明德点点头:“我请求把呈给师兄的手稿收回销毁,闭门思过,终生不提此事。”天风有点奇怪:“我觉得《启示录》缜密细致,深得师父道法精髓,且简便易懂,是我道门又一宏制,将来重开教化,普渡众生,建无量功德,为何要销毁呢?”贾明德听天风如此肯定《启示录》,不禁一愣,天风道:“法言与变化二位师弟都已经拜读,他们也有同感。”阿波大寺中,除了达僧寿,天风的清宁生功法最高,其次就是陆变化与法言,二人均已经修习到八重,如果这三人都肯定《启示录》,那说明他的解读是对的,可忠恕的情况又该如何解释?他把教忠恕炼气的事详细讲了一遍。陆变化一听,问:“贾师兄,您不会搞错吧。”这话刚出口他就感觉不妥,贾明德是一位炼气几十年的高手,怎么会傻傻地搞不清真气,问这话明显对他不敬,陆变化忙转换口气:“是不是那孩子故意骗人啊?”法言道:“这事不会弄错。”陆变化道:“自道法创立,真气皆生于丹田汇于经络,怎么会有空源流梢的事呢?我去看看。”天风止住道:“不忙,先听听大家怎么看?” 法言沉吟一会,道:“师父当年确实讲过离丹田不成气,我教经典皆持此论,但师父也讲过身为鼎炉奥妙无尽,气如风云变化万千,纵使神力也无法穷极。修道之人刚刚习炼真气,就像江河初生,源发多端,没有堤岸河道,肆意横流,但世界之水,皆来自天上,纵使大江奔流向西,终归都要东入大海,这是亘古不变的。这个孩子心地纯洁资质奇特,初始炼气途径与他人不同也不奇怪,但真气终究是在丹田发生,由丹田滋养,最后汇入经络归于丹田,就如水从天来百川归海,不会有特例,只是时间早晚道路远近罢了。”陆变化刚才急着去找忠恕,验证贾明德所言虚实,这时听了法言的话,频频点头,深悔刚才的孟浪。他与法言同时入门,自觉清宁生的功力还要高于法言,天风举法言当监院,他心里微有不服,现在听了法言的一番推断,觉得自己识见确有不如,在静功上也稍逊一筹。 第34章 清宁生 6 天风又问范虚:“范师弟怎么看?”范虚笑道:“诸位师兄的丹法都比我高得多,我不敢妄言。我比较熟悉这孩子,确如监院师兄所言,本性良善心地纯厚,良纯本就是我道门的根基,或许这孩子与达师叔当年有些相似。”达僧寿二十多岁才投入道门,在诸位师兄弟中资质属于中下,又不通世务,入门后对经论、符箓、外丹、易数诸业完全没有兴趣,除了周君内,其他师兄弟多瞧他不起,但唯有他继周君内修到清宁生最高重,周君内在世时,常用四个字点评他:心境无尘。 炼丹之道最重一个虚字,这个字的字面是无的意思,核里是纯的意境。道家与儒家一样,认为人性之初本质为善,读书教化修炼都是为了去欲存真,离恶守善,但人生在世,何止七情六欲!佛说人有三千六百欲望,要经历几百万劫才能灭欲成佛,可见欲念消除之难,特别是利欲二字,根深蒂固,无论你身处何境,都难逃利欲纠缠。道家用《道德真经》来筑基,就像佛家入门时就告诉你六道轮回万般皆空一样,都是为了让你心无杂念,纯守良善。但决定道行高低的,勤修只是其次,天赋最为重要,有些道人终生打坐,却没有一刻体会到虚无,达僧寿生来单纯,一心向道,心中根本就无利欲二字,别人修炼多年也难做到抱元守一,对他却是轻而易举,平日常态,利欲杂念从不袭扰,内丹进展自然就快。 这时贾明德也有开悟,道:“难道这孩子竟如达师叔一样,淡泊名利,天生道基?”天风笑道:“多半如此。炼气初始,我们先要筑基,这孩子可能天生资质,进境独特。师弟可以再看看,也许这孩子将来功法成就,会有惊人现象。”贾明德见天风、法言、范虚等人根本不看忠恕就断定他丹法进展,似乎他们平时很是关注这个小孩子,暗责自己有点大惊小怪,以后还得在静气上多下功夫。 忠恕并不知道这么多人在关注着他,每天除了读书习字,就是静心打坐。贾明德不再枯坐冥想,忠恕打坐时就在旁观察,等忠恕出定,就和他谈些炼气心法,问问他的感受,时不时的再试探一下他的真气。两个月下来,忠恕的丹田与经络里依旧空虚,只是全身皮肤下的真气越来越丰沛,稍受外力立刻激荡,就像有意运转一般,他自己却丝毫感觉不到体内真气波动。贾明德探了又探,还是不知这些真气的源起,他试着用内力牵引忠恕左手的真气汇入手太阴肺经络,试了几次,就像手掌抓空气一样,一无所获,他不敢强运真气驱动,当年达僧寿和天风运功为他疗伤,二人损耗真元不说,他本人也大受熬煎,忠恕年幼,抗力较弱,稍有不慎就会废了经络,他谨记天风的嘱咐,继续观察。 半年之后,忠恕皮肤下的真气越发充盈,手指按上去,已能感受到轻微的反弹之力。这一天,贾明德突发奇想,试着向忠恕丹田内注入一股真气,这股真气一入丹田即迅速消失,竟然收不回来了,他加倍注入,还是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不由一喜:这孩子的丹田能吸收别人真气,断无拒纳自身真气之理。贾明德心念一转,决定冒险一试,他手指按压在忠恕丹田之上,不停注入真气,问忠恕感觉如何,忠恕说丹田处暖暖的,有团热气,贾明德嘱咐他守住丹田,稍有烦闷恶心就喊一声,忠恕点点头。贾明德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运力催动忠恕丹田里的真气,真气受激,像团圆球似地转动起来,运转数周,贾明德见忠恕没有反应,就加倍运力,牵引真气飞速旋转,一刻钟之后,他感觉到忠恕丹田周围有真气聚集,明显是附近的真气被旋转的气球吸引过来,他右手按住忠恕丹田运功,左手搭住忠恕右腕,不一会就感觉忠恕右手皮肤下真气变弱,隐隐向手太阴肺经流入,很快地,手阳明大肠经络、足太阴脾经络等都有真气汇入,手足之处的真气汇入督脉和任脉,最后如涓涓细流汇入丹田,而丹田处真气则越来越充盈。贾明德大喜,加力催动,等感觉不到忠恕皮肤下的真气,他已满头是汗,松开按在丹田的右手,疲惫地坐下,扯住忠恕的左腕,让他运行一遍小周天。忠恕意念刚起,就有一股从没感觉过的热流从丹田涌起,在经络内流动。贾明德觉察忠恕体内真气澎湃,这才彻底放心,抬袖抹了把汗,紧抓住忠恕双手,哈哈大笑起来。刚才那一试,实在是冒险,如果因此而毁了忠恕道基,不仅说明他结集的《启示录》毫无用处,也直接打了天风和法言的脸,他只有自杀以谢同门,现在一切皆如预料一样,怎能不让他欢喜如狂! 忠恕见贾明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抽出手去,按摩他的背部,使他情绪舒缓下来。过了好一会,贾明德才平复了心情,让忠恕坐下来,运行三百遍小周天,他则立在一边护法。忠恕依言运转小周天,只觉得身上暖洋洋的,贾明德又让他运真气在全身周转,片刻后再看忠恕,脸色红扑扑的,贾明德问他感觉如何,忠恕说浑身是力,好想跳起来,这正是习炼清宁生有成时的感觉,贾明德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忠恕的头,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回到厨房后,忠恕把经过向老秦三人说了一遍,老秦急忙用手摸他的额头,老阿则抓住他的手腕,老秦问:“没有发烧,有哪里疼吗?”忠恕摇摇头,老秦向老阿道:“这贾道长神神道道的,别把孩子折腾病了,是否去给监院道长说说,不再去藏经阁了?”老阿这次没有附和老秦,眼光看着史胡子,史胡子道:“孩子没烧没病,自己也没感到不舒服,再等等看吧。”忠恕走后三人又计议了好一会,老秦见老阿也不赞同让忠恕回来,嘟囔了好一阵方才睡下。 第二天早上,忠恕一进藏经阁,贾明德就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看得忠恕扭捏起来,看了一会,贾明德又上前捉住他的左手腕,原来附着在肌肤下的真气已经探寻不着,让他运气再走一遍小周天,忠恕依言运气,贾明德凝神探查,觉得他丹田中的真气比昨天更加丰盈一些,估计这孩子昨晚回去后又打坐了,这说明周君内的道法无误,自己的理解也无误,虽然还是搞不懂为什么先前真气依于肌肤不入丹田,但忠恕只要照此修习,就是走在正路上。贾明德很是兴奋,连说“不错,不错”,又给忠恕讲解几句口诀,这才重回案头枯坐。 贾明德每天都要测试忠恕的真气,见他一如自己所料,进展顺利,大为放心,重又开始写作《启示录》。内丹篇完成后,还有外丹、符箓、经论、易数等待涉及,与内丹连接较为紧密的是外丹,外丹又称金丹、还丹,道家认为食丹可飞天升仙,朝阳宫历代都有住寺道人建炉炼丹。周君内之前的诸位掌教对外丹并不重视,但周君内颇好外丹之道,朝阳峰四周地形特异,不仅有虫草、雪莲等珍奇药材,也有碧玉、朱砂、铅汞等矿石,离此三十里外的山谷中,竟然还有一条金脉,可炼出金铜等道家常用的丹料。周君内自己设计了三种丹炉,炼制出数种传说中的丹药,他还曾用丹炉铸成琉璃,流于山外,中原的琉璃遂大幅降价。寺中不少道人服食还丹,颇有助益,但周君内自己从不服食。 周君内仙去后,阿波大寺丹道最精的是安仲期和郑离、许还子三人,贾明德自己并无过多涉及,要给周君内的丹道结集,除了精读他的论著笔记,还需与这些炼师们多多交集,于是贾明德经常去丹房找安仲期等,一有心得,就回到藏经阁枯坐记述。 忠恕按照贾明德的嘱咐,每天都到藏经阁炼气,只觉丹田处真气越来越厚,身体也不怕冷了,有时回到静室,一直打坐到天亮,不仅不觉困怠,反觉得精神健旺。道人修习内丹,筑基阶段最为重要,一般需要师父护法三年,但忠恕一年不到就筑基完成,贾明德接着传授口诀,让他进入开光阶段。清宁生有十重修习境界,分别是筑基、开光、融合、心动、金丹、元婴、分神、洞虚、大乘、渡劫,从外面看都是打坐炼气,只是身体内的变化有异。老秦看忠恕时时打坐,身体长高了,话少了,饭也吃得少了,一直替他担心,光想说别再炼了,但史胡子和老阿都不表赞同,他只好把话憋在心里。 第35章 清宁生 7 又是一个秋天,寺里表面上还如过去一样,风来云去,花开花谢,道人们诵经炼丹打坐,老秦三人照顾大家衣食。在封山之初,天风每年都派两个年长老成的师弟下山,名义上是布教传道,实则是打探武显扬等叛教之人的消息。武显扬在攻取太原不久就被突厥支去西域,许逊、唐其为、赵道一等七八个同门跟随着他,西域距此万里,山隔水阻,已经数年没有他们的音讯。冯瑞、李正宝、辛獠儿、林世一等人跟随着梁师都盘踞在云州朔方等地,不断骚扰唐境。唐境内还有不少朝阳宫门徒,正各为其主,相互间斗得死去活来,谁也顾不上深山之中的阿波大寺。 自天风命令隔断深谷上的桥梁,普通信徒望谷而返,无法行香,久而久之就把阿波大寺忘却了,数年中除了周典一父女到访过,再无其他人光顾,所以寺内平静祥和,道人们诵经修真,进展不凡。虽然讲究性命合一求仙修真,但道教终是济世化人的法门,隔绝于世间,孤僻于一隅,自生自灭,纵是最后登入云天,也终不是创教本意。再说十年之中,除了忠恕一天天长大,灿若旭日,朝阳宫留守的道人们白发日多,老态毕显,即便是吴真、尹天官等年轻一代弟子,也已经是中年人了。天风等首脑觉得朝阳宫道统已成,近年不断派出门人下山入世,特别是到中原拜访同教之道,相互切磋交流,如果遇到有缘的年青人,不妨收为弟子,有意者就带上山来。范虚、安仲期、陆变化、吉文操等人都出山行走过,就是法言也到崆峒山住了半年,结识了不少教友,只有天风和达僧寿从未出山。达僧寿自入寺门,五十年不踏俗世半步,寺外世界对他几乎不存在;天风身为一教之长,深感自己道行浅薄,在清宁生修成之后,专一于经论教法,力求对易数有所领悟,也无暇出去。 自从贾明德传授内丹口诀,忠恕日思夜想的,便是行气炼丹,他识字不多,读书更少,见解浅陋,对道家所谓的“道可道非常道”、天人合一、性命双修等等真言一窍不通,贾明德给他讲解的,已经是自己认为的至简法门,但忠恕仍是茫然不懂,贾明德干脆放弃神道那一套,就让他自己摸索着炼气。忠恕认准一件事,就是按照贾道长所说的行气之法,抱元守一勤修不辍,真气竟然日益纯厚,两年之后就已隐隐成丹,但他面目如常,丝毫没有道人们修炼后的光彩,贾明德暗呼神妙,更加用心督促他进展,但要让忠恕五年内成为“饱学之士”的企图只能放弃了。 老秦已经上山三十多年,头发白了一大半,腰也有点弯曲了,法言监院嘱咐出山的同门,遇到合适的人就带上山来,给老秦打打下手,好让他歇息歇息。老阿的脸上也布满了皱纹,只有史胡子还如上山时一样,只是更加嘴馋,三天两头就得到山谷里打打牙祭。老阿这天去山谷挑水,竟然不小心把脚崴了,脚踝肿起老高,别说挑水,站一会就痛得一头汗,只好坐在坑上看老秦忙碌。 每天去藏经阁前,忠恕都要到厨房给三位伯父问候一声,见老阿痛成那副模样,心疼得流下泪来,他打来一盆热水,把老阿抱到小凳子上,捧起他的伤脚放到热水里,轻轻地揉搓。老阿阻止他道:“孩子,你还是去藏经阁吧,贾道长不见你,还以为旷课了。”忠恕只管低头替他搓脚,老秦放下手里的活,蹲下身来接过老阿的伤脚,对忠恕道:“听三伯的话,去读书吧,这里有我和你二伯呢。”忠恕也不言语,站起身来,挑起老阿的担子就往山谷里去了。 忠恕已经十五岁了,个子已到老秦的眉尖,但被两个大木桶一衬,身子骨还是显得单薄。史胡子叹道:“这孩子,真是长大了。”老阿一直不言语,这时突然道:“得让他到外面看看。”史胡子道:“老阿就这话不离谱,不能再让他跟着我们在这里混日子了。”老秦心中也在想着这件事,忠恕来到寺里已经十三年了,这孩子心地良善,对待他们三个就像儿子一般体贴孝顺,三人现在已经离不开他,一会不见他就忧心不已,但如果任由他像三人一样终老于深山幽谷,无论如何心中不忍。史胡子道:“给掌教监院道长们说说,下山的时候看看他家里还有人没有。如果真查询不到,再过两年就送他下山吧,找个好女人成家,生一堆孩子,也算是个生活。”老阿难得地点头附和史胡子,老秦用布把老阿的伤脚拭干,抄起他的身子,把他移到炕上,道:“不是我不舍得让他走,他的家人十多年都不来找,多半不在人世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他心眼实,不知道防人,没有人照应,送到山下也没法活。”史胡子道:“这孩子心眼实诚不假,但绝对不傻,肯定能照顾自己。” 老秦还是摇头:“你们十多年没下过山,不知道外面什么样了,张掖城过去多繁华,现在死的死,跑的跑,只剩下一半的人,也不知道要躲到几时。前些年,山里的用品在张掖一地就能采办完毕,现在得多跑四五百里,还得防着被抢被盗,一不小心就人货两失。”史胡子道:“不是每次都有道长们跟着吗?他们的武功那么好,只要不是遇到军队,绝对应付得来。”老秦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武功好?就是武功再好也没用,拦路抢劫的都是些饥民穷人,躲兵躲灾,饿得不行了,才拦道求个活路,道长们哪会下手打他们。”史胡子点点头:“那倒也是。”这时老阿突然道:“老秦,你今年下山采办,可以让忠恕跟着去,长长见识。”史胡子一拍手:“我早就有这想法,老阿先说出来了。”老秦想了一会,道:“再看看吧。到时我给监院道长说说。”他是过来人,料定这事有风险,忠恕一旦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心里必起波澜,不一定安心呆在山里,如果在山下难以存活,又无法安静地留在山里,那他这一辈子都将生活在痛苦中。 这时忠恕挑水回来,手持木桶把水倒进缸里,老秦急忙提起另一只桶,催促道:“你赶紧念书去吧,一会我去挑水,别让贾道长等急了。”忠恕不答话,接过水桶又出去了。史胡子苦笑道:“这孩子有点老阿的脾气,拗着头,就是不说话。”忠恕来回几趟,把水缸挑满才去藏经阁。贾明德并不在阁中,他最近经常呆在丹房,和安仲期等人探讨金丹炼法,深夜才回阁里,忠恕打扫了案头的灰尘,然后看书识了几个字,就坐下炼气。 第二天忠恕又是把水缸挑满后才来,贾明德正在阁中静坐,听到他进来,也不言语。老阿的脚半个月后才消了肿,忠恕怕他使力后伤病复发,硬是替他挑了一个月的水,直到觉得老阿完全没事了,这才把扁担交还给他。 又到了深秋,寺里的粮食眼看就要见底,不得不出山采办了。老秦让吴真帮着拟定个采购清单,拿着去找监院法言,法言听完,让老秦回去准备一下,说明天让范虚领着四个人与他一同出山采办。法言见老秦好像还有话想说,就笑着问他还有什么事,老秦就把想让忠恕跟着出山的想法讲了一下。法言沉吟一会,道:“忠恕太过单纯,山下并不太平,如果有个闪失可不太好,不过范道长沉稳老练,我交待他多多看顾一点,你也多操点心,不要让他有什么意外。”老秦保证道:“这孩子很听话,我叫他呆在身边,睡觉也不离开。”法言笑道:“古人云:慈父多败儿,你可别太娇惯他了。”老秦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等忠恕夜晚从藏经阁回来,老秦就把明天要出山的事讲了,忠恕并不渴望外面的世界,心想反正和大伯在一起,山里山外也没什么不同,也不如何惊喜。老阿跟着忠恕来到他的静室,把他的豹皮褥子打成卷,又收拾了两套替换的衣服,吩咐他出去后要紧跟着范道长,忠恕有点疑惑,心想有大伯在身边,为什么要跟着范道长? 第二天早饭后,老秦领着忠恕背了行李来找范虚,范虚带着杜百年、彭桂枝、高丞、商一人等四位道人已经从府库支了钱银,在寺门等着老秦。杜百年、彭桂枝、高丞三人与范虚平辈,商一人则是杜百年的弟子,五人都脱了道袍,换上普通长袍,打扮成寻常百姓的模样。一行七人离开寺门向山下走去,很快来到断桥处,范虚师兄弟四人修道多年,内力深湛身轻体健,即便是年岁稍轻的商一人,也能跃过断桥,但老秦和忠恕则不行,范虚和杜百年两人合力放下吊桥,在其他人过桥后又拉起桥面,飞身跃了过去,追上老秦等人。忠恕在山上十多年,最远处就是到过大湖边,过了山谷,四周景物与寺里已经有所不同,等出了森林,见到草地,他觉得很是新鲜,第二天出了山区,见到山脚广阔的平原,忠恕只觉得眼睛一下子开阔起来。 第36章 清宁生 8 黄昏时分,七人来到一个村落,说是村落,其实只有十几座低矮的小屋,稀稀拉拉地散布着,外围还有几顶帐篷,像是山脚牧马人家的住处,一户砖房的窗户里透出灯光,老秦上前敲门,敲门声刚刚响起,屋里的灯突然灭了,然后听到兵器碰击的声音,老秦忙道:“老乡,我们是过路的商客,错过宿头,想找个睡觉的地方,不是坏人。”屋里不做声,老秦向商一人招招手,让他把背上的火把取下来点着,持着火把走近房门,用火把照着自己的脸。屋里的人可能觉得老秦的面相不像坏人,一个低沉苍老的男子声音问道:“你们从哪来?到哪去?”老秦早就备好一番说辞:“我们哥几个从金昌来,到张掖去,在大照子迷了路,麻烦老哥了。”那男子又问道:“你们的牲口在哪里?”老秦一时怔住,屋里男子冷笑道:“没说辞了吧?有光着脚用肩扛的客商吗?你们要马要牛,牲口都在那边,随你们取,别想让我们开门,我们父子七人,有七把刀,你们自信能打赢我们,就尽管来吧!”随后听到屋里一片杂乱的兵器碰击声,好像屋里有不少人。 老秦一听屋里有七把刀,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范虚上前一步,笑着说道:“老哥不要害怕,我们确实是行路之人,只是想借个地方睡一晚上,外面露水太重,无法外宿,打扰你们父子二人了。那边帐篷空着,我们就在里边随便借宿一下,明天走时,钱银放在帐里,您去收一下。放心休息吧,我们不打扰了!”说完就示意老秦和杜百年等人向帐篷走去,屋里人不做声。那个帐篷的门是用木棍扎成,外面包着羊皮,老秦先进去看了一下,道:“还可以,大家进来吧。”忠恕进去,看到这是个堆放牧具的穹庐,一角堆着干草,虽然陈旧一些,但里面空地不小,也没秽物,还算干净。众人坐下,老秦叹道:“世道真是变了,三年前我也走过这里,一说迷路了,老乡们都把你迎进家里,端吃端喝,热情得很。现在,唉…”。杜百年道:“估计这里最近不太平,盗匪不少,百姓戒备心重,自然不敢接近生人,何况我们冒充客商,破绽还真不少。”彭桂枝笑道:“至少老秦看着就不像个商队老板。”老秦苦笑道:“我嘴笨,一下子就被人问住了。” 老秦拿出背上干粮分给大家,众人进食歇脚。商一人突然问范虚:“范师伯,我知道以您的内力,能听出屋里只有两个人,但怎么知道他们是父子呢?”杜百年笑道:“你师伯蒙的。”商一人摇摇头:“范师伯从无戏言,绝对有根有据。”范虚见商一人如此好奇,不忍骗他,道:“他们的呼吸一个低沉一个浊重,虽然尽力压低呼吸声,但还是能听出间隔相同,嗓间也有些相似,像是一家血亲。”商一人疑惑地道:“这也能听出来?”他确实有些不信,他师父杜百年笑道:“何止能听出父子血亲,儿子二十四五岁,五尺来高,右腿有些跛,你明天看看是不是。”商一人听师父这样说,更是惊奇,还想再问,杜百年笑着摆手:“别问!别问!天明自己看,自己揣摩,吃饭!”杜百年平日脾气甚好,但对于教徒弟却没什么耐心,师父发话了,商一人不好再问,闭嘴啃干粮。 忠恕知道这些道人们绝不是信口开河,他们如何能隔着墙壁听出屋里人的长相,确是稀奇,明天他也想看看究竟。范虚吃了几口,看一看老秦爷儿俩,问:“忠恕,走了两天,累不累?”忠恕摇摇头,老秦道:“累了不要硬撑,脚胀就说一声,给你找匹马骑。”忠恕道:“大伯,我真地不累,腿好像不是我的,能一直走下去。”范虚点点头,道:“你们在草垛上躺一躺吧。我们入课。”老秦把草垛摊开,整理了两个铺位,对忠恕道:“孩子,快躺下。”范虚五人就地打坐,已经入定。忠恕道:“大伯,你睡吧,我也坐会。”老秦见过忠恕坐着睡觉,也不勉强,弄熄火把,自己躺在草铺上休息,忠恕则像范虚等人一样打坐入定。 第二天醒来,老秦把草垛重新整理好,掏出一枚银币,放在帐篷中显眼的地方,忠恕来到帐外,见不远处有十几个男子或空手或抄兵刃,疑惑地望着他们,昨晚要投宿的那座屋门也打开了,一老一少两个男子抄着刀立在外面,正警惕地看着他们,那父亲有四十多岁,儿子果然像杜百年说的那样,二十四五岁年纪,五尺身高,挪动之间能看出右腿不太方便,忠恕觉得这几位道长像贾明德一样不可思议,商一人看杜百年的眼光里更是充满了钦佩。 范虚向那父子二人拱拱手,领着大家向前走去。忠恕回头望望,高大的祁连山脉就在身后,而北方极远处有一道红色高地,在高地与山脉之间,东西横亘着一片巨大的平地,这就是著名的河西走廊了。向西北望去,走廊上有座青色的城池,那里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张掖城。在山脚草原与张掖之间是一片戈壁,遍布大大小小的碎石和稀疏的牧草,间或有数个小绿洲,走了七八里,来到了一个叫兰燕的小小绿洲,绿洲面积不足一里,住着四五户人家,开着一家小客店,客店的老板认得老秦,殷勤接待,众人在此稍稍喝了点水,继续向西行去,正午时分,终于来到了张掖城。 张掖位于河西走廊的中段,西周时期,戎、狄两族在这里居住,秦汉之际,北方的匈奴族强大起来,击败并赶走了戎族月氏人,河西遂成为匈奴右贤王的领地。西汉武帝之时,骠骑将军霍去病进军河西,击败匈奴,在此置张掖郡,意为“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两晋南北朝时期,沮渠蒙逊在张掖建立北凉国,他发展农业,大兴儒学,推广佛教,翻译佛经,开凿石窟,扩大同西域各国的交流,张掖呈现出空前的繁荣,成为北方中国佛教的中心。隋代末期,天下大乱,走廊上的隋军被抽调到中原平乱,突厥人趁机侵扰,两次攻破张掖,大掠而去。李渊称帝后建都长安,由于中原不定,唐军一直在山东征战,向西则采取守势,防守的重心在张掖东面五百里的武威,张掖城里只有寥寥数百守军维护治安。 虽然城里的繁华已经大不如从前,还是让忠恕大开眼界,他第一次见到成群的牛羊,见到威武的骏马和形色各异的男女老少,觉得什么都新鲜,眼睛好像不够用。商一人年纪虽然比忠恕大得多,但他也是自幼进寺,少在俗世行走,像忠恕一样眼睛乱瞅。 老秦领着大家来到一家店铺前,店老板姓曹,是个长须胡人,张掖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所以有不少胡人客商在此经营。曹老板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见到老秦扑上来就拥抱,然后热情地把大家让进他的店铺里。近年来,老秦多是委托曹老板采办寺里所需要的物品,每到夏天,老秦下得山来,曹老板已经把粮食、布匹等大宗物品准备好,再稍作采办,补齐一些小物件,雇了马队脚夫,三五天就能回程,来回最多十天,但今年的情形有所不同,其它物品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但寺里必不可少的粮食却无处筹措。据说突厥人换了新的大可汗,北面草原上的突厥部落少了约束,不断逼近走廊袭扰,唐军在走廊上驻守兵马不足,只能守卫城池,保护不了来往的商队,半年里已经有七支商队被劫,不仅货物被抢,商队的丁壮也被突厥人抓走,卖到大漠里做奴隶,所以现在规模小的商队轻易不敢出门,张掖城里不仅丝绸不足,粮食也缺少了。张掖城廓周围只有窄窄的绿洲,再往外就是茫茫戈壁,所需粮食都是从东面运来,现在购粮价格涨了一倍,还是筹措不齐。 粮食是寺里必不可少的东西,可张掖城里也没多少粮食,老秦应变能力不足,听完后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范虚插话问曹老板,哪里能筹集到粮食,曹老板说,现在武威城里堆积了很多粮食,价格都跌了三成,可惜没人敢运,如果他们能在当地找到胆大的商队,他可以给在武威的兄弟写封信,让他替寺里收购粮食。范虚和老秦几个一合计,决定杜百年、老秦和忠恕三人整理已备好的物品,先回阿波大寺,范虚、彭桂枝、高丞和商一人四人东去武威,筹集粮食后回山。 第二天一早,范虚四人持着曹胡的书信出发了,老秦领着忠恕清点物品,杜百年则好似没事人一样在城里闲逛,出去了一整天,晚饭后才回来。老秦带着忠恕下山,原是想让他见见世面,没想到张掖城里这样乱,而作为依仗的范虚等道人们又离开了,只剩下杜百年这个老道,又像幽魂一样找不到影子,吓得老秦紧紧看着忠恕,不让他离开自己视线一步。 第37章 清宁生 9 晚上,忠恕在打坐,老秦刚刚躺倒,就听到隔壁屋有动静,知道是杜百年回来了,他披衣起身,来到隔壁房门前,只听杜百年在里面叫道:“老秦,快进来!”老秦一推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只见杜百年面色红红的,手里正拿着一个大猪脚啃着,老秦吓了一跳:“杜道长,你…”自那年火并后,阿波大寺重设科仪,戒律森严,道人们戒酒戒荤,想不到杜百年年纪长大,一下山就破了戒。杜百年嬉笑着给老秦递过一块肉来:“老秦,尝尝!”老秦连忙后退,杜百年嘿嘿笑道:“看把你吓的,你吃了又有谁知道?要么我把那小子也叫过来?”他手指着隔壁,“那小子”是忠恕,老秦急忙示意他噤声,低声道:“那孩子不知道这是什么,闻到就会难受。杜道长,你今天去哪了?”杜百年笑道:“我没事做,就在城里逛寺院看胡天。”老秦疑惑地问:“你去那里做什么?”杜百年故作神秘地凑近他,低声道:“老实告诉你,我是去找舞榭。”老秦哧了一跳,舞榭是走廊及西域独有的场所,一些西域胡人带着年青女子表演舞蹈,台后兼营皮肉生意,与中原的妓院相似。老秦不敢再和这个疯疯癫癫的老道说下去,赶忙回到自己的屋内,见忠恕还在打坐,也不知他听没听到杜百年的话。 曹胡做生意确实有一套,不仅热情周到,把三人照顾得妥帖,调货的速度也非常快,老秦开出的单子,他不出店门,不到两天都整理齐备,第四天就扎捆停当,给他们雇了马队,第五天天刚亮,三人就领着马队出发了。 因为没有筹集到粮食,马队的规模就小了许多,五个马夫赶着十几匹驮马,老秦三个人也骑上了马。 忠恕是第一次骑马,座下是一匹青色的高头大马,很是威武,倒是驯服,很听话,他觉得骑马一点也不难。走在半道,他突然想起庭芳当年曾说马性很烈,骑马需要练习很多天,心里奇怪为什么这匹马服服帖帖的。想到庭芳,忠恕就觉得心里暖暖的,这次下山,见到许多漂亮的小女孩,那些胡人家的女孩,鼻子高高的,头发黄黄的,有些人眼睛还是蓝色的,真像书里描述的罗刹女,但无一比庭芳更美,不知庭芳现在怎么样了,她肯定长高了,还会记得自己吗?这次来到张掖城,当地人讲话他有一半听不懂,有些话费了半天劲才猜到意思,原来二伯所说的俗世就是这样的,俗世里的人都机巧灵透,忠恕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进入了神仙世界。庭芳像仙女一般灵秀,如果再见面,她一定也会嘲笑自己的迟钝愚笨,想到这里,忠恕的心情有些低落。这时前方传来杜百年的笑声,杜百年在寺里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现在则诙谐幽默,与寺里判若两人,他没穿道袍,完全不像是修炼之人,一路上不停与马夫们谈笑,又时不时地调侃老秦,但忠恕觉得他很亲切。 老秦自下山后,除了操心置办物品,就是关注忠恕的表情,这孩子长在深山,一下子见到外面的世界,心里震撼是难免的,但愿他不会因此不开心。杜百年见忠恕跟在身后闷闷地不说话,逗他道:“小道长,城里的姑娘漂亮吗?”老秦吓得一哆嗦,忠恕则点点头:“和书里画的一样。”杜百年嘿嘿贼笑:“书里怎么会有这么灵动的人物?应该说比书里的更可性。”老秦急插嘴道:“城里乱糟糟的,太吵,耳朵都痛,不如寺里好。”杜百年瞄他一眼,笑得更响:“你个大傻瓜,城里男男女女,花花世界,如果再太平一些,就是极乐仙境,可比寺里强上百倍。”忠恕问道:“杜道长说城里这么好,您为什么不长住这里呢?”杜百年笑道:“谁说我不想了?年轻时可是想得不能行,可惜我师父那老家伙看得紧,一天教我一门道术,我想去城里,又想学他的本事,就把这花花世界权且装在心里。本想学了道术后再去求取荣华富贵,哪知一来二去的,竟然觉得深山与闹市没什么分别,花花姑娘与骷髅白骨没什么两样,也就不去多想了,也不知是我道业精进了,还是被老家伙骗了,哈哈!”老秦是寺里的帮杂,地位比杜百年低得多,但他怕忠恕被这个坏道人诱惑,忍不住顶撞道:“杜道长可别这样说,这孩子没见过世面,听不懂您那大道理,他还是认为山里好。”杜百年嘲笑道:“你个老秦,还怕我把忠恕拐走了不成!我有识人之明,这孩子天生的道种,根基比我还深,别说我就叨叨几句,就是把个仙女塞进他被窝里,他也会非理勿乱,不信你试试!”老秦见他越说越不像样,不敢再接他的话,心想以后再也不能让忠恕和他接触,这老道士在寺里不常说笑,下了山竟然像换了个人,十足一个流皮无赖。 杜百年见老秦不接腔了,转向忠恕问:“你在城里转了三四天,见到中意的女孩没?”老秦心里暗骂这老道士不正经,就想把忠恕拉开,忠恕不答反问:“杜道长,张掖城里有突厥人吗?”杜百年一怔:“原来你不认得突厥人。那些脸色黑黑的,披散头发穿褐色袍子的,就是突厥人。”接着神秘一笑:“突厥男人长得丑,突厥女人可是风情得很啊,穿着花袍,爱直盯盯地看人,估计你也注意到了。”忠恕道:“我看城里的突厥人和三伯一样,都很和善,为什么城里人那么怕突厥军人呢?他们真有那么残暴?”杜百年笑道:“你这娃子,我说东你问西,老想着那些丑突厥干嘛?”忠恕道:“突厥原来离我们这样近。”杜百年道:“突厥和汉朝一样,有好人有坏人,城里的突厥是好人,草原的突厥是坏人,城里的好人做商贩生意,草原的突厥做人头生意,专门抢劫杀人。”忠恕道:“范道长他们去武威,会不会遇到突厥人?”杜百年笑了起来:“你还替他们担心啊?突厥人应该担心遇到他们。小队突厥骑兵欺负一下商队还可以,真要遇到范道长他们,嘿,只怕得吃不了兜着走。”忠恕又问:“万一遇到大队突厥人呢?”杜百年不笑了:“那范道长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不过武威是关防重地,汉军多得很,突厥不敢轻易靠近的。”老秦一直在旁偷听他们谈话,见话题离女人远了,突然插话道:“长安还是大隋的都城,不是一样被突厥人打到城下?”杜百年道:“那是十年不遇的巧事,突厥人要准备好多年,倾全国之力才能这样。”忠恕问:“突厥很大吗?”杜百年比个手势:“大了去了。自张掖一直到极北的大漠,东边一直到大海,都是突厥的地盘,西边到哪,没人知道。” 老秦见忠恕忽然对突厥有了兴趣,急忙道:“那里很冷,牛羊在冬天都要冻死一半,人裹得严严实实也不敢出门,比咱们寺里冷多了。”杜百年笑道:“突厥冷是冷了点,日子却过得滋润,大雪封门,反正也无事可做,就在穹庐里杀几只羊,用火炖着,男人女人吃吃喝喝,搂在一起亲热。”杜百年眼睛瞄向天空,脸上露出艳慕神色,老秦恨不得抓把马粪糊到他脸上,但看忠恕好似没听见,就忍着没有发作。杜百年仿佛知道老秦心里恨他,眯着双眼,挑逗似地对老秦笑着,老秦转过脸去,心想回寺见到法言监院,一定要把杜道士的丑行告诉他。 马队走了大半天,祁连山像道高高的天幕横亘在远方,下午时分又来到出山后借宿的小村子,前面不远就要进山了,再无可住的人家,老秦决定就在此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出发。又见到了那父子,这次见他们带着马队,驮着货物,那父子俩也没多说,直接让他们去帐篷里驻扎。晚饭后杜百年去屋外转了一圈,然后直接在房门口打坐入定,忠恕也想学他的样子,却被老秦强拉进屋去,随着马夫们睡在地上。 一夜无事,第二天,众人整好行装出发,老秦还要付钱,那父亲说出门不易,只要不是坏人,帮一把是应该的,说什么也不要,老秦谢过他们,驱马出发。离寺越来越近,杜百年的胡话越来越少,渐渐回复了高道模样,老秦见他不再骚扰忠恕,对他的愤恨就减轻一些,心里暗想让这老道受罚自己也不落忍,回去还是不告诉法言监院的好。 走过一次后,忠恕能清晰记得回寺的道路,进山一个时辰后,道路渐窄,人骑在马上已经有点危险,老秦和马夫们都下了马,牵着马行走,忠恕也下了马,只有杜百年依然骑在马上,随着道路颠簸着。老秦不想赶夜路,天微黑就停下来驻扎,第二天天黑时赶到了断桥边。自封山后,一般人众不许再过桥去,商队把货物驮到这里后就回程,东西由道人们搬进寺里。忠恕见那些驮马浑身出汗,就像在水里洗过一样,等把货物卸到地上,就像散了架一样歪倒在草地上,马夫们更是累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像是死了过去。山谷西边有个小山坳,就像个没有项的石房子,老秦强挣着带了忠恕走过去,烧了一堆火,然后喊马夫们过去吃东西。杜百年完全恢复了旧日模样,那些疯言疯语一句也没出口,也不吃东西,就在山坳口打坐入定。 第38章 榷场 1 次日天亮,那些马夫收了脚力钱,牵马下山去了。杜百年仰头长啸,声震林谷,忠恕听到山谷对岸隐隐传来回应的啸声,也是一长三短,不一会就见到安仲期领着一帮道士们过来了,大家放下吊桥,然后扛着东西回寺里去。忠恕背着一匹麻布赶回寺里,远远就看见史胡子与老阿迎了过来,老阿一句话也不说,直接抓过布扛到自己肩上,史胡子则端详着忠恕,笑道:“这才几天不见,好像就长高了,看来还是山下的饭养人啊。”见老秦在一旁黑着脸,史胡子又取笑道:“老秦,是不是山下相好的跟别人跑了,你这么绷着脸?”老秦骂道:“放你的胡屁,你才有相好呢!”史胡子笑道:“我相好还多呢,那一个亲密啊,啧啧!可惜我久不下山,早就跟别人跑了,跑就跑了,那有什么好心痛的?”老秦知道嘴上斗不过,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忠恕回到寺里,见到史胡子、老阿和一众道长,觉得周围的一切熟悉又亲切,山下的人人物物都已不清晰,这几天就像做了个梦,到书中描述的幻景走了一趟。晚上史胡子和老阿拉着他讲述山下的经历,忠恕把一路上的见闻讲了一遍,老阿和史胡子近二十年很少离开寺里,虽然从老秦嘴里听过外面的变化,但由忠恕讲出来,他们觉得特别真切。史胡子对老阿道:“丑鬼,听到没有?你的族人离这里很近了,说不定哪天就会跑上山,把你抓回去弄死。”老阿瞪着他,咬牙道:“贼胡,他们还没上山,我先弄死你。”忠恕听二伯三伯又开始拌嘴,不由笑了起来,四人一直聊到深夜,忠恕才回房静坐,第二天天亮,就去藏经阁见贾明德。贾明德依旧是那副深思模样,听到他进来,没有丝毫表示,眼皮都没抬一下,忠恕自己找了一本《西域国记》翻看几页,然后就静坐炼气。 杜百年回到寺里就直奔天风的静室,监院法言和安仲期在里面,下山许久的陆变化也在,他一落座就道:“沙钵略死了,咄毕当了大可汗,突厥人离走廊不远了。”原来杜百年在张掖城里转悠,实是专门盯着胡天,在胡人商队中打听消息。天风点点头:“陆师弟也是听到这个消息,提前赶了回来。”陆变化道:“我出山后先去了代州,听到沙钵略死去的消息,就赶到漠南草原,混进了突厥的依达部族,想跟随他们的头人去于都斤山祝贺新可汗继位。突厥的新可汗继位,要在于都斤山上的天庭祭天拜神,突厥治下的各部落各属国都要派人参加,大唐也会派遣使者前去,但这依达头人职位太低,还没过沙漠就被堵了回来,没能赶赴于都斤山。我跟着他们回到放牧地,两个月后遇到了从于都斤山回程的人,他们说新可汗继位的场面十分宏大,有十万多人与会,光牛羊就吃了两万头,还提到继位仪式上有不少胡人骑兵,叫柘羯,守护在新可汗周围,非常受信任,首领却是个汉人。” 杜百年道:“八成是武显扬。”法言道:“就是武显扬。这十多年他一直在西域,操练了一支精锐的西域骑兵,就叫柘羯,攻城掠地,很有威名,西域诸国闻风丧胆,据说连波斯、大秦这些强国,也不敢轻易与它交锋。”杜百年道:“武显扬确实是个人才,当初他投靠了李渊,很受重用,不知为什么又背叛李氏,暗中与突厥勾结。”安仲期道:“他是没有远见,不识李氏父子真英雄,又太过于急功近利。李渊当时只是一方豪雄,前途未卜,突厥却是现成的靠山,投靠突厥当然更是稳当,他甘心做异族奴才,为他们效犬马之劳,却被流放到偏远西域,十多年不能返回故乡,也是悲哀。”法言道:“武显扬可不傻,算计精着呢。突厥人生活在马上,奔驰在草原,依水草而居,习惯于住穹庐,根本不事农耕,也不建城池,每打下一座汉城,大掠之后或把城毁掉,或直接弃之不顾,还有就是扶持汉人当傀儡城主,刘武周、窦建德等人皆是如此。武显扬也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妄想勾结突厥偷袭太原,成功之后他自己就有了一方地盘,只要经营得好,很快就成一方势力,与各路豪强争持天下,何必再寄李渊父子篱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刚动手就被李靖破了。” 陆变化道:“突厥大可汗也是个厉害人物,打下晋阳后,他把城池交给野心不大的梁师都,将武显扬调到西域,名义上是重用他,许给他的地盘比太原大几十倍,实则是调虎离山,将他流放,没想到武显扬竟然忍了下来。依我看,武显扬所图甚大,如果仅是为了升官发财,以他的个性,哪会安心在西域苦守十多年!”安仲期道:“是啊,他的企图一定甚是远大。”杜百年问:“他图什么?难道还想回来当掌教?”陆变化道:“他当然想送我们这些人归去,但现在就是老君降下神谕,他也不会来当掌教了。”杜百年道:“那他想干什么?当皇帝?”法言道:“他不会没想过,也许就是奔着皇帝的位子去的。当年他急着谋夺太原,就是想要个立足之地,倚仗着突厥的势力,与各路豪杰逐鹿中原,估计是锋芒太露,突厥可汗把地盘给了较为安份的梁师都,反把他派遣到西域与胡人作战,就是怕他不易掌控。”安仲期道:“听说他和突厥的太子交好,现在太子当了大可汗,会不会把武显扬再弄回来?”法言点头道:“他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的,就是在西域当了皇帝,他也不会甘心。”陆变化道:“胡人的商队曾经在漠北行走,但胡人的军队从没去过于都斤山,现在柘羯出现在大可汗继位的盛典上,说不定哪天就到了漠南,我们得提前准备了。” 说到这里,众人一齐把眼光投向一直默不做声的天风,天风笑了笑,道:“其实也不用准备,如果他真地带着大军杀过来,无论我们如何准备也无济于事。但我看李唐父子都是雄才,当时依附突厥实是迫不得已,现在江山已定,必不会任由异族南下。” 想到火并那一天的情形,众人心里对武显扬仍颇为忌惮。武学之道技击之艺,本是道家修炼的末学旁枝,但经过那一役,朝阳宫诸人自天风以下,在勤习清宁生的同时,莫不暗自练习拳掌剑法,以备不测。十多年来武显扬四处征战,攻城掠地无数,每天都在杀伐中度过,任他天赋再高,也无法返虚盈中修炼内丹,如果仅论内丹与武学功夫,天风已经登峰造极罕有人匹,即便是法言、陆变化等人,也应该不会输给武显扬,但如果武显扬提军杀来,阿波大寺仍不可避免被毁灭。 如果真有大难来临的那一天,维系朝阳宫的法统就成为首务,只能弃寺而去离开祁连山,只要这四十多人在,道法就在,在任何地方都能传承道统,无论是叫阿波大寺也好,朝阳宫也罢,不过一个名号而已,修真还是修真,仙界还是那一个仙界,不会拘泥于一人一时一地。天风不断派人去中原,就是保持与其它道派的联系,暗里选择容身之地,但这只是万不得已时才会迈出的一步,朝阳宫数百年经营,师父的法体还存在山后,自己的青春岁月都印在此处,哪会轻易舍弃呢! 虽然天风判断李唐决不会任由突厥南下,但突厥势力太过强大,比之当年的匈奴厉害十倍,中原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经过开国后十数年的征战,李渊父子先后消灭了薛皋、李密、王世充、窦建德、刘武周等势力,中原初定,目前正在对西南和东南用兵,统一指日可待,但对于突厥,李渊依然与太原起兵时一样采取守势,以隐忍为主,他并没废除起兵时向突厥称臣的盟约,每年仍然向北方运去布帛粮食,对于依附突厥的梁师都等人,李唐也不轻易讨伐,经过隋末至今二十多年的战乱,人民疲弊国库空虚,能否对付突厥实是难料。 众人议了半天,天风并不明确表态。这十多年下来,虽然天风还不具备周君内那样的权威,但他的处事修为已为众人所信任,他不表态,自是还不到行动的时候。 又过了半个月,范虚四人回寺了,他们赶到武威,采办粮食后雇佣商队运了回来,一路顺利,四人安置好之后,法言领着范虚、彭桂枝、高丞三人来见天风,众人落座,天风慰劳几句,范虚道:“杜师兄他们回来半个多月,掌教师兄一定知道突厥立了新可汗。”天风点点头:“新可汗是武显扬的好友,武显扬领着胡人军队可能要南下了。”范虚道:“我也听说了,在路上还得到消息,突厥新可汗称号为颉利可汗,比老可汗更勇猛,老可汗只对西面东面用兵,中原李唐只要给点钱财就基本平安,据说新可汗一直想南下,漠南的部落跃跃欲试,不断有小队骑兵南下抢掠,试探李唐的虚实。他又向李唐发去诏书,要求互市,李唐已经同意在东面的幽州、中间的马邑、西边的张掖开通互市,武威的唐军已经接到命令向张掖移防,可能是防备突厥利用互市入侵抢劫。” 第39章 榷场 2 法言道:“这倒是个新消息。唐军敢西出,说明中原的战事快要平息了,他们要把西边的防线外拓,只是不知唐军比之隋军战力如何。”彭桂枝入道前当过隋军都尉,对军队了解甚多,道:“依我看,武威的唐军纪律严明,马匹看着都很肥壮,战力应该不俗,带军的都尉是有点本事的。还听说要来一个更厉害的将军当武威都督,不知道名字,据说是李靖部下一个非常能战的人,看来李唐有经略西域的意图。”法言叹道:“走廊上要热闹了!寺里清静了十多年,只怕从今不太平了。师兄,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最后一句是向天风说的,天风微笑道:“师弟请说。”法言道:“封山十多年,如今的阿波大寺已非比往日,教中同道道业精深,无论经集丹箓都远胜于昔,天下大乱二十年,如今中原初定,正是我教弘扬之时,教化黎民,造福天下,正当其时,请师兄斟酌。”范虚等人也点头,天风道:“我正想就此事与诸位商议,师弟既然提出来,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和诸位研议一下。高师弟,麻烦你把陆安吉三位师弟请来。” 第二天早课,天风亲自领经,寺中所有道人在早课结束后集结在一起,听天风宣示教谕,连从不参加早课的达僧寿、贾明德也来了。教谕内容主要有三:自即日起开放传教,所有人可自行下山传教,对外统一称为朝阳宫,不废阿波大寺名号;解除封山,世人香客可随意上山礼拜修炼;重新制订朝阳宫科仪教规,不得妄交非类,不得改宗他教,不得从军,不得参政,不聚资财等,所有人应谨守戒律,违背者开革迁单。 众道人听到,仅是低低私语几句,随即就散去了。当年火并之后,寺里道众从二三百跌落到五六十,封山之后又有十多人相继离去,十年前就剩下这四十三人,至今无一人离开。经过多年潜心修炼,道心已坚,道行日深,浮世繁华于这些人早就恍如隔世,不会再有过多牵念,今日之朝阳宫,比之周君内住世之时已经迥然不同,如果说当年是教中盛世,今天就是一方清凉世界。 虽然说不慕繁华,但任何教派的教徒都有弘法的渴望,天风公布过教谕,当天就有高丞、贾怡、刘仁、元济人等四人出山。第二天,吉文操、范虚、伊天官也下山去了,十天之内走了二十多人。一年之中有不少道人下山,陆变化、安仲期、杜百年等几位寺里职位较高的道士都下山去了,陆变化三个月后就返了回来,杜百年一年多没有音讯。 开山半年之后就有香客入山来,一看寺中只有老君的金身仙位,佛祖的塑像陈旧不堪,都失望而去,西域与走廊上多是佛教信徒,还有就是信祆教和景教的外邦人,信道之人少之又少,阿波大寺往年积累很是深厚,也不虑香火缺失,加上天风重订道规后坚持道品,不再佛道混杂,也不接收非道徒驻寺修炼。 寺中只剩下二十多人吃饭,厨房的活自是轻了许多,老秦闲不下来,只管自地在厨房忙活,老阿除了挑水,又开辟了几块菜地,忙着种菜,史胡子则经常往山里跑,捉鱼捕鸟,窜个没影。这天声远午饭后去藏经阁,史胡子和老阿也出去了,老秦正在整理柴禾,监院法言进来了,左手提着一个小布包,厨房里正烧着水,烟雾缭绕的,老秦忙请法言到屋外说话,法言笑了笑,并没挪脚,他把布包递给老秦,道:“这是周典一周师弟送来的,全是菜籽。”老秦一怔:“周大侠来了?”法言道:“没有,周塞的新城建好了,他派人捎信来向寺里报喜,随行带了一包菜籽,可能还是怕我们在山里没菜吃。”老秦道:“谢谢周大侠操心,多亏他几年前带些菜籽来,不然我们还真不知道寒冷的高山里也能种菜。”法言点头:“是得感谢他,他在信中还特意向你们问好。”老秦一愣:“我们?”法言道:“你们三个和忠恕。” 法言刚走,史胡子回来了,见老秦呆坐着,调侃道:“老秦,怎么停手了?想偷懒还是干不动了?”一转眼望见了矮墙上的布包,打开来一看,问:“这是什么种子?谁送来的?”老秦道:“监院道长刚送过来,说是周典一周大侠派人捎进山来的。”史胡子道:“老阿还要开荒,这菜籽来得正好啊,怎么把你愁成那样?”老秦道:“周大侠还在信中问候我们。”史胡子也是一怔:“问候我们?是咱们三个还是带上忠恕?”老秦道:“监院道长说‘你们三个和忠恕’。”史胡子很机灵:“你就是为这发愁吧?”老秦点点头,史胡子哈哈笑道:“你这个木头脑袋里面竟然还有弯弯!你是怕忠恕想起那个周姑娘,因此不想告诉他菜籽的事?”老秦可怜巴巴地点点头:“周大侠父女俩下山几年了,他可能把这事都忘记了,现在突然提起来,我怕他…”史胡子笑道:“看把你为难的,怕他心里不痛快,不告诉他不就结了?连老阿也别告诉,就说是香客们从山外带进来的。”老秦又问:“道长们不会说漏嘴吧?”史胡子一摆手:“你真会高看自己,这般米粒大的事,道长们哪会挂在嘴上!放心吧,只要你别跑嘴风,忠恕不会知道的。”老秦把菜籽藏了赶来,提心吊胆地观察忠恕的动静,几天过去,果然像史胡子所说,寺里根本没人提起周典一和周塞,他这才放心地把菜籽交给老阿。 贾明德像过去一样,除了在藏经阁枯坐,就是去找安仲期等人,有时从丹房回来,会带回几粒刚刚炼出的还丹,有些丹药色彩暗黑,有些则呈红色,贾明德经常拿着还丹放在鼻子下面嗅闻,却不曾见他服食一颗。忠恕也依然如常,每天都去藏经阁看书打坐,一年下来,普通的书籍已能勉强看完,道家经籍还是不明所以,但清宁生进展神速,只觉得浑身精力充盈,真气运转自如,完全不知困乏。他的个子已经长得和老阿一样高,身材略显单薄,但力气比过去大了许多,经常双手提着老阿的大木桶把水缸灌满,老阿被他抢了活计,就经常泡在菜地里,竟然给宫里提供了足够的新鲜蔬菜。 这天范虚回来了,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年青的道士,年纪皆与忠恕差不多,身着青衣,挽着道髻,是他在中原新收的徒弟,一个叫贺兰,一个叫李婉。这是朝阳宫开山之后收录的第一批弟子,天风亲自为他们主持入籍仪式,达僧寿已经年近八十,见到新弟子也很激动,把师父传授给自己的仪袍转赠贺兰,玉拂转赠给李婉。贺李二人相貌俊秀,彬彬有礼,一看就很有教养,二人经常来藏经阁,所看之书都是《道藏》三篇之类深奥的经籍,显然在原乡就有很深造诣。李婉如女孩般温婉,比忠恕还内向,一说话就脸红,贺兰则性格开朗,每次来都主动与忠恕答话,还告诉忠恕自己乳名叫允儿,让忠恕直呼自己的乳名。 快入冬时,二次下山的陆变化回来了,他也带回两个弟子,一个是河北道的年青人,二十出头,另一个则是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年岁竟然与陆变化相仿,原来是宛地云阳五朵山青牛宫的住持,道号玉真,他为陆变化的经论折服,竟然抛弃住持之位进祁连山修道,来到朝阳宫,见到这里的山水人物,只恨来得太晚。 安仲期下山后向西方游道,回山时带来了两个俗家人,一个是酒泉朱大户的假子,所谓假子,就是种地的杂役,后世叫长工,另一个是壮年胡人,高鼻子深眼窝,是敦煌的画工,原籍安息,那胡人与老秦一样,做得一手好素菜,安仲期把他带来给老秦打下手,那个假子就接替了老阿挑水的活。 寺里一年之内添了十多个人,忠恕觉得非常新鲜,他自懂事起就与四十多位年长的道士们在一起,除了庭芳父女,再也没见过其他人,此刻觉得寺里充满朝气。 老秦下山的次数也比过去频密,每次下山都带着忠恕。忠恕觉得与山里相比,山下除了人多一些,也没什么不同,要强说不同,就是张掖城里有马,他非常喜欢马,在山下遇到高头大马,总想骑行一番,其它的感觉也是平淡,老秦见他并没表现出躁急的情绪,很是高兴。唐军向西移防后,小股的突厥骑兵不敢再南下抢劫,走廊安全许多,经常遇到东去西来的各色商队,张掖城也明显热闹起来。 这年夏季刚过,下山两年多的吉文操回来了,他游历到云州,亲眼见到一小队胡人骑兵在城外游弋,于是他假扮成当地的贩马人,潜入漠南草原,深入突厥一千多里,终于见到了大队胡人骑兵,领头的正是武显扬和许逊。原来武显扬真地离开西域了,但没到河西走廊,他带着柘羯驻扎在突厥牙帐附近,离梁师都驻扎的云州还有上千里。在回程时,吉文操见到大批突厥人赶着牛羊南下,许多张掖和武威的汉民也带着货品西去,原来是大唐在张掖城外开设了互市。 法言向天风提出亲自下山采办过冬物品,顺便看看山下的情形,天风同意了。于是法言带着吉文操、陆变化、贺兰,打扮成普通的商人,与忠恕一起,跟着老秦下山采购。 第40章 榷场 3 法言相貌清秀仙风道骨,望之神然,是仅次于天风的朝阳宫二号人物,他长于符箓方术,符箓是道家最难修习的行当,前任真人周君内在这上面用心最深,因为传习符箓,全寺弟子中,法言与周君内单独相处的时间最长,也最有周君内的风范;陆变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人情练达,灵活机变,善于交际,他与范虚、吉文操三人,是天风和法言之后寺里最顶尖的人才;贺兰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下力的行商,听口音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所以法言让他尽量少开口。 出了祁连山口,忠恕看到河西走廊上涌动着一股股人流,牛载马驮,携带着货物向西北赶去。陆变化对法言道:“师兄,现在道上人多,鱼龙混杂,官军盘查很严,我们既然扮作商贩,也得有点行商的样子,太惹眼怕有麻烦。”法言点点头:“言之有理,老秦,你去置办几匹驮马,再买些行头。”老秦点头应承,陆变化笑道:“老秦,我看那些人的围巾不错,包住头脸,只露出眼睛,防风防晒还防别人偷看,你多买几件,再给贺小道长买身牧人皮裘,他这样子,太像富家公子了,得把他的细腰包起来。”众人都笑了,贺兰白晰清秀,一看就像个江南士子,与北方粗豪的黑脸汉子差别甚大。路过一个小村子,老秦先去买了八匹马,还都带着驮架,又向一个大户人家买了衣装,收拾之后,众人牵着马进了张掖城。 忠恕已经来过张掖几次,这次一进城就发现城内与过去大不相同,人比过去多了数倍,到处是牛车和马匹,各种衣着的人说着奇特方言,携带着各色物品,在城里挤来挤去,这些人都是来参加互市的。老秦领着大家来到常住的客栈,那姓曹的胡人老板看到老秦,热情地迎了上来,拥抱过后就告诉他客房满了,连后院都塞满了牲口,实在住不下了。老秦问请他提前置办的东西怎么样了,曹老板苦着脸说,最近太忙,店里人手不够,还没顾得上给他准备。老秦大为失望,城里乱纷纷的,寺里需要的东西十天都不一定备得齐,还没住的地方,恐怕要耽误行程了。 陆变化笑着上前,拍着胡人的肩膀道:“曹老板,听说你们胡人做生意最讲信义,失信比死一次都难过,我们汉人是很佩服的,所以才把生意交给你做。我们都知道今年互市,物品涨价了,利润都翻了几番,这些商客都是刚到张掖不久,我们的货物是数月前就交你准备好的,现在你却空着手,显然是把我们的物品转卖了。”曹老板连连摇头:“绝不如此,绝不会如此,我要如此,光明神马兹达惩罚我变成母牛。”陆变化一摊手:“我们相信曹老板的人品,可这东来西去的商队还有你们的祭司会相信吗?我们没了货物,又没地方住,胡天里地方大,只有去求求祭司,看能不能让我们安顿几天。”说完转身就要走,曹老板忙伸手拦住:“别别别!胡天是马兹达的家,贵客们赶着马过去不方便。”陆变化道:“我与大胡天的史托杜麻葛有过一面之缘,想他看在相识的份上,会收留我们几天。”曹老板一把拽住陆变化的手,诚恳地道:“你们都是老客户了,我是住地商,做生意赔钱也会守信义。你们的货物一时确实凑不齐,还得等几天,我一定想办法。至于住处,我刚买了座院子,新修了一下,一个亲戚住在那里,我马上给腾出来。请先进来喝茶,一会就领你们过去。”陆变化笑道:“是个女亲戚吧?”曹老板的红脸立刻涨得发紫:“确实是女眷,刚从故国来,带着孩子投靠我。”陆变化笑道:“那多不好意思,为了我们,让你的家眷受亏。”曹老板连连摇手:“没事没事,我会把她们安排好,亏不了。请先喝杯茶,我立刻安排。” 曹老板把他们请进店里坐下,立刻让人去腾房子。仅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曹老板就让一个伙计带着众人来到一个稍为安静的胡同,进到一个小院里。院子不大,但很精致,三间瓦房还是新的,院子里没有牲口棚,左边有几棵老榆树,众人把马拴在树上,进了房就闻到一股脂粉的香味,看来果真住着女眷。 贺兰满脸仰慕地对陆变化道:“师叔,这院子在张掖城也是上等的住处了,你对这曹老板真了解啊!几句话就把他吓住了。”陆变化道:“这走廊上的胡人,个个心窍都是空的,里面都只有个利字,你只要猜中这个字,就能猜中他的心。”吉文操笑着对贺兰道:“你陆师叔是个人精,无论遇到什么人,都有办法对付。”陆变化笑道:“师兄过奖了,这点微末之技,在山里磨了几十年还是去不掉。”贺兰道:“师叔天赋异禀,我们是万万学不来的,但师叔可不要用来对付我,我可不是师叔对手,万一哪天与师叔对上了,三两下就被拿住把柄,乖乖就范。”陆变化笑道:“我可不敢修理你,你师父是个厉害人物,他要回应起来,我也架不住。再说我也没那么神,像老秦和忠恕,我就猜不透他们的心思。”老秦憨憨地笑着说:“我没什么见识,不知道怎么用心思,这孩子也一样。”这孩子自然是忠恕。法言笑道:“你们的心眼是实的,他当然瞧不透。”忠恕想着刚才陆变化对胡人的评价,心道:胡人果然都有心计,像二伯,大伯和三伯加一起也没他心计多,但他从不唯利是图,除了嘴馋,爱损人,人很良善,反倒是那个杜百年道长,在寺里时道貌岸然,面目庄严,下山后却宛然两人。 那胡人曹老板准备货物至少得五天光景,老秦就带着忠恕在城里置办小宗用品。法言这次下山另有意图,他与陆变化、吉文操、贺兰一早就出去,一整天也不见人影,直到天黑才回来。 过了三天,老秦和忠恕把要置办的小件都备齐了,曹老板的货物还差一半,众人只能在张掖住下去。这天,法言和吉文操早早就出去了,陆变化对老秦道:“老秦,今天你也没什么事,咱们到榷场去看看。”榷场就是互市的场所,老秦道:“我昨天吃得不巧,拉了半宿,两腿都是软的,就不去了。”贺兰问:“忠恕,你呢?”忠恕道:“大伯不舒服,我在这里照顾他。”老秦道:“我就是拉个肚子,又无病无灾的,能走能跑,你随陆道长去吧,我睡睡就好。”忠恕还在犹豫,贺兰劝他道:“一齐去吧,榷场是个百年难遇的大热闹,新奇事很多的。”陆变化笑道:“忠恕,一起去吧。我看你很喜欢马,榷场上各色各样的马多得是,保你大开眼界。”老秦也催促他:“去吧,我想睡一会。”忠恕这才随着陆变化和贺兰骑马出城往榷场去。 与北方游牧民族互市其实自汉代就有了,草原上的部民以放牧捕猎为生,平时食肉喝奶衣皮,物产主要是马和牛羊,但其需求却要广泛得多,最大有五宗:布匹、丝绸、茶叶、粮食和铁器。草原上没有桑麻,自然没有布匹丝绸,多数突厥人即使在盛夏还穿着裘皮;要消化吃下的肉食和奶,就需要饮茶,只有汉地出产茶叶;突厥气候苦寒,风沙霜雪,不宜耕种,所需粮食也多是从汉地得到;突厥人虽然会冶铁,但铁砂稀少,所产精铁都用于打制兵器,锅、铲等平日用品还得求之于汉人。 中原王朝有时也主动要求互市,最主要是想取得战马。中原富有粮食、茶叶和丝绸布匹,但缺少马匹,特别是战马,中原的土马个头小耐力差,还不耐风寒,冬天到了北地就不能出门。中原马匹奇缺,骑兵更少,而突厥军队都是骑兵,一个骑兵往往有三四匹备马,能在作战中途换马,可远途奔袭,士兵饮马奶食马肉,不受粮草制约。汉人看到漠南草原上奔跑的马群,既羡慕又害怕,但马匹太多也让突厥人发愁,过多的马匹需要广大的牧场,而漠南漠北优良草场并不多,各部落经常为争草场打得你死我活。到了冬天,突厥人更是难过,风刀霜剑,飞雪连天,马匹会因冻饿死去一半。突厥人与其祖先匈奴人一样,都没学会如何贮藏草料,冬天草原干枯,积雪覆盖草场,牲畜须得刨开积雪才能吃到干草,如果积雪太厚,高头大马都挪不开腿,只能饿死,就算能撑过冬天,也会掉半身膘。富裕的突厥部落会把母马养在自家毡帐里,但这样饲养的数量毕竟有限,所以游牧部落非常希望通过与汉人的交易,把过剩的牛马换成茶叶、丝绸、布匹、食盐、铁具等。突厥崛起之后控制了丝绸之路,大可汗的家族把东方的丝绸与茶叶贩运到西方的波斯、大秦等国赚取厚利,所以自沙钵略的祖父始,突厥人就不断以武力威胁,要求与中原互市。 虽然南北都有互通有无的需要,但因为中原王朝自给自足,又为了防止货物资敌,历来实行边禁,对北方草原进行封锁,所有人口与物品都限制输出,突厥的物产也不准输入。一旦草原上马匹增多,突厥压力大增,急需把多余的马牛转手,大可汗就派出骑兵骚扰南境,逼迫汉地互市。如果中原实在抗不住突厥的压力,不得不开通互市,也严格限制交易的物品,茶叶和布匹是放开交易的,除此之外的物品皆有限制。丝绸只能由官府交易,普通民众据有一匹以上的丝绸就要被抄没;可以卖锅,但不能卖制锅的模具;可以卖食盐,但不能卖卤水…限制最为严格的,是用于制作兵器的器具模具,特别是攻城用的器具严禁用于互市。面对突厥的骑兵,汉人主要依赖城池相对抗,所以抛石机、撞门机、云梯等有关攻城的一切器物,包括铁锯、斧子、锤子、铁铲,统统严禁输出。 第41章 榷场 4 榷场设在张掖城北五十多里的一个叫卢原的荒漠草场上,东西有三十多里长,南北宽十里,在汉代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不小的绿洲,现在降水日少,青草稀疏,就退化成一片荒漠。榷场这时已经扎满了帐篷,地面上满是马匹与牛羊,离得很远就遇到一队大唐骑兵在巡逻。互市是大唐开放边境,让突厥人入境贸易,所以官府很是紧张,一怕突厥大队人马趁机偷袭,二怕小股盗匪抢杀,如果有人在大唐境内被杀了,突厥少不得又来寻衅,多生是非。 自战国时期始,中原都重农抑商,害怕因商人求利而影响农耕。突厥人倒是想做商人,但其境内的胡人太会经商,国内的贸易都被胡人垄断。突厥商人在隋朝时能进入长安开酒肆放高利贷,很多人成了巨富,但在突厥境内,本族商人却被胡人搞得倾家荡产,无法经营。胡人自汉代就从丝绸之路进入中原,营商了得,汉人王朝也十分忌惮,对他们做了种种限制,隋文帝时就规定胡人一旦纳入汉籍,终生不得再返回祖国,就是怕他们把挣得的巨额财富携带回去。大唐害怕胡人在互市中上下其手盈利,规定只能由突厥本部的人入境贸易,胡商不得进入榷场。 忠恕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来自草原的突厥人和突厥马。突厥人多数身材敦实,面孔因日晒而呈黑色,披散着头发,穿着皮裘,有些人用头带扎在额头,多数人口音比较重,忠恕只能听懂很少一部分,大意只能靠猜。榷场上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围栏,交易的马匹被围在里面,不少汉地商人转悠着观看挑选,还有不少突厥的中间人领着客人选马,成群的突厥马让忠恕大开眼界,突厥马高大壮实,皮毛发亮,桀骜不驯,嘶声响亮,与中原的马截然不同。 忠恕和贺兰跟在陆变化身后,骑着马一个围栏接一个围栏地转着,陆变化好像对马很有兴趣,不时用生硬的突厥话与卖家闲聊几句。转过十几个围栏后,三人看到前方一个围栏外聚集了不少人,轰闹闹的,有人高声叫好,贺兰小孩心性,道:“那里有好看的,陆师叔,我们也去凑凑热闹。”陆变化笑道:“我也好看热闹,走,看看去。”三人把马拴在一旁,来到围栏边,挤过前面的人,见到围栏中间空了一大块地方,一个骑手正在驯服一匹大黑马,那黑马奔腾跳跃,仰头后蹶,在场地中间不住奔跑,隔着老远忠恕好像就闻到了马身上奔腾的气息。 那骑手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伏低身子骑在光背上,双腿紧夹住马腹,双手死死抱着马脖子,一看就是个驯马的高手。黑马正跑得疾猛,突然转向,那骑手身子不由自主地抬高一尺,双手松开,就在这一瞬间,黑马猛然一低头,骑手猝不及防,从马前身摔到地上,众人轰然叫好。贺兰看到这一幕,也是高声喝彩。那骑手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有两个人跑过去把他架出围栏。 这时一个突厥人走到场地中间,用汉话高声道:“这位英雄可惜了,只要再坚持一圈就赢了。还有哪位英雄自量有身手,只要能给这黑马套上鞍,我达来圈里的马随他挑一匹。”原来此人是参加互市的马主,名叫达来。忠恕旁边一个汉人道:“这马好像通灵,会使心计,已经连摔三个人了,有一个半天没起来,胳膊都断了。”那马主叫喊了半天,也没人出场,看来刚才那三场表演已经把人们震住了,虽然有一匹好马的诱惑,也无人有把握降服这黑马。这时贺兰低声对陆变化道:“师叔,我去试试吧。”陆变化问:“手痒了还是看上哪匹马了?”贺兰笑道:“这匹黑马太是狡猾,师叔,我想去斗斗它。”陆变化笑着摇头:“你太精明,看穿了人家的把戏,所以才想露一手。”贺兰一怔:“哪有啊!”陆变化笑道:“你先忍一忍。忠恕,你去试一试。”忠恕正盯着那匹马出神,猛地听到陆变化让他去试,不由愣住。陆变化指着东边的一匹大青马,对他道:“那匹长长耳朵的青马看见没?我很是喜欢,一会把那匹马牵过来。”忠恕还在犹豫,贺兰推他一把,道:“快去吧,看你的了!”忠恕又看一眼陆变化,陆变化转头向着场中,竟不看他,忠恕无奈,只得翻过围栏走了出去。众人见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上场,都喝起好来,贺兰身旁一人道:“这小伙身量太轻,两下子就会被摔出去。”旁边一个低沉的嗓音道:“他步伐很稳,是练过的,也许能行。”贺兰侧头一瞧,发觉旁边站着两个中年人,都是行商打扮,一个眉目俊郎,皮肤略白,另一个高鼻子,浓眉毛,双眼露着棱光,贺兰心里暗道:这两个商人好有威严。 忠恕走进场中,那马主达来迎了上来,问道:“小哥多大了?”忠恕还真不知道自己几岁了,山中无日月,记住自己的年龄也没多大的意义,达来见忠恕不答,以为他不想多话,就躬身一礼,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请小哥大展身手。”说完就退了开去。 忠恕靠近大黑马,那马警惕地看着他,昂着头,忠恕挪一个方向,想跨上马背,这马好像有灵性,身体也跟着挪动,始终把头冲着忠恕,周围的人哄笑起来。忠恕退后两步,向左一个猛冲,然后一个空中横翻,轻巧地落在马背上,围观众人齐声喝彩。那马被偷袭,不等忠恕坐稳,怒嘶一声,前蹄腾空,立起一丈多高,忠恕身子被尥高三尺,忍不住向后滑去,那黑马在这一瞬间已经向前窜了出去,忠恕在空中一拧身,头下脚上落了下来,双手在黑马后臀轻轻一拍,身子借力向前一纵,双腿分开,夹住马背,众人又是一声暴彩。那黑马又猛地低头,后蹄向空中踢去,这个动作俗称尥蹶子,是怒马摔掉骑手的标准动作,忠恕身子向后躺去,化解了前倾的力道,那黑马两招落空,腾开四蹄,飞一般绕着场地跑了起来,忠恕耳边风声如鸣,就像飞翔一样,其它声音都听不到了,觉得非常刺激。黑马越跑越快,三圈之后突然一个止步,同时头向下低,刚才那个骑手就是被它用这一招掼了出去,忠恕早有准备,在一瞬间双腿夹着马腹前滑,身体急速后仰,腰一沾着马背,借力前挺,双手正好抱住仰起的马头,黑马这一招又破了功,就开始玩命奔驰,然后是不断地尥蹶子,横纵侧跃,忠恕就像贴在了马背上,任它如何翻腾,就是不下马背,周围的叫好声响成一片。 忠恕初时还有点紧张,折腾了两个来回,感觉越来越顺手,黑马稍一动作,就知道它想干什么,应对越来越轻松,那马则越来越累,浑身像洗过一样,汗水飞撒到周围人的脸上,眼看着它把摔人的动作玩了三四遍,累得口吐白沫,越跑越慢,终于在场地中央停了下来,这表示它彻底驯服了。周围人大开眼界,喝彩声不断,贺兰没想到忠恕有这样的好身手,更是兴奋,大叫:“好样的,忠恕!”他身边那个眉目清秀的行商漫不经心地问道:“场里那位小哥贵姓?”贺兰拍着手道:“姓段。” 忠恕跳下马背,那马主达来搬过一副旧鞍来,忠恕把马鞍放在马背上套好,野马上了鞍,就算是正式被驯服了,周围又是一片喊好声。达来高声道:“小哥好身手,请选一匹马带走吧。”忠恕摇摇头:“这些是你的财产。”说完就想转身回去,达来双手摆开拦住他,有点生气地问道:“小哥是认为我言而无信,舍不得一匹马?”忠恕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还要赶路回去,要了马也没用。”达来脸一板:“我达来祖上就常来互市,在境上是有名的好汉,说话算数,开出的条件就没收回过,要不要那是你的事,我不能不送,你不要就是打我的脸。”忠恕还没见过这样执意送礼的,不知如何办了,达来道:“你如果不收,我就把这黑马杀掉,算是还你的人情。”忠恕看了一眼陆变化,贺兰喊叫道:“就要那匹大青马!”忠恕无奈,指着大青马道:“我的伙伴喜欢那匹大青马,就选它吧。”达来笑了起来,拍拍忠恕的肩膀:“这才是朋友,你的伙伴也是朋友,有眼光,那青马可是匹日行千里的好马。”他转身挥手,让伙计把大青马赶了出来,套上口绳。 忠恕牵着马出来,贺兰上前抱着他的肩,道:“忠恕,想不到啊。我还以为你在寺里烧水扫地,跟着贾道长识几个字,将来要做私塾先生,哪知道你身手这么好,是贾道长教的吗?真是走眼了,原来贾道长这样厉害。”忠恕不知如何回答,陆变化拍了一下贺兰的肩膀,道:“小道长别问东问西的,还要向前边逛逛,回去再说吧。”贺兰道:“好好好!”三人骑上马,贺兰拉着大青马,和忠恕边走边说,忠恕偶尔回复一句,其它都是贺兰自己在说。待得离达来的马场远一些,陆变化笑着打断贺兰,问道:“小道长,如果是你上场,结果会如何?”贺兰笑道:“师叔,我可比不得忠恕,驯服不了大黑马。”陆变化道:“嘿,你骑术不如忠恕是真的,驯服不了是假的,你腿上劲力大,我怕你上去把马夹伤了。”贺兰正有此意,他自幼习武,腿力雄健,两腿一夹,绝可让那黑马无法呼吸,不得不驯服,不想被陆变化看破心思,不由得嘿嘿干笑两声,陆变化笑道:“那黑马是马主用心驯来做生意的,人家失了吆喝的本钱,还要送你一匹大马,那就赔大了。”贺兰和忠恕都是一愣:“大黑马不是野马?”陆变化笑道:“哪有这样聪明的野马?是那马主驯了作招牌,巧卖马的。”贺兰摇头:“我不信有人能把家马驯成野马!”陆变化嘿嘿笑笑,也不说话,贺兰又问忠恕:“你信那黑马是家马?”忠恕道:“我不清楚,也有可能,陆道长说是驯出来的,自有他的道理。” 第42章 因缘经1 榷场里多是突厥人卖马匹牛羊的场子,汉人的东西比较轻巧,多是茶叶麻布,一匹麻布能换一匹牙口整齐的大马。陆变化领着忠恕和贺兰又转了一会,道:“得回去了,天黑前要到住地。”转到榷场边上,贺兰突然打马赶上前边的陆变化,低声道:“陆师叔,你别笑我多疑,我们可能被人跟踪了。”陆变化笑了笑:“是两个穿青衣戴幞头的?”贺兰一怔:“师叔早发现了?”陆变化点点头,贺兰道:“从达来的马场出来,他们就跟着了,会不会是马主舍不得,想再把马抢回去?”陆变化勒住马,等忠恕行到并排,问:“八成是舍不得这大青马,你舍不舍得?”忠恕回头瞧了瞧,身后不远处,确实有两个穿青衣戴幞头的骑者,这时正与旁边一个卖毛皮的搭话。忠恕道:“反正我也不想要,如果他们舍不得,就还给他们好了。”陆变化笑笑,继续前行,贺兰道:“那个达来大言不惭,还说祖上就是讲信用的,执意要送我们,面上做得好,暗地里却想使阴招,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陆变化觉得有趣,笑问:“那你想如何办?”贺兰道:“依我的意思,等那二人上来抢马,我把他们的马一并抢过来送人,让他赔得更惨一些。”陆变化笑道:“这可不像道门中人啊,我们恬淡虚无,无可无不可,哪有这么固执的?”贺兰道:“出家人也不能任人欺负。”陆变化笑得有点坏:“好,你放手施为,我就装作没看见,忠恕,回去可不能告诉监院。”忠恕笑笑点头。三人装作没事一样,慢慢打马向张掖城回去,那二人果然远远地跟了上来。 榷场与张掖城之间都是荒原戈壁,并没道路,贺兰领头前行,他故意避开行人,专门拣荒僻的地方走,好给那二人下手抢马的机会。在空旷之地,五里之外的情形都能看清,那二人还是跟着,只是拉得更远了。贺兰故意把马放慢,想让他们靠近一些,但那二人也放慢了马,并不上前。眼看着已经能看清张掖城门,周围的行人又多了起来,那二人再不下手,就没了机会,贺兰向陆变化道:“师叔,干脆我回头迎迎他们。”陆变化眉头微皱,制止道:“他们不是来抢马的,后面还有人与他们一伙。”忠恕回头望望,此时路上有不少行人,看不清哪些人跟那二人是同伙。贺兰也没看出来,不过他这时对陆变化已是十分信服,陆变化说有,必定是有的,他问:“那会是谁?”陆变化头也不转:“看两人的骑姿,好像是军人。”贺兰问:“大唐的军人扮商人做什么?”陆变化道:“也可能不是大唐的军人,进城去,看看他们要如何。”如果不是大唐的军人,就可能是突厥军人,那事情就更麻烦,陆变化遇事冷静沉着,他想先看看这些尾随者到底有何企图。 接近张掖城门,唐军巡逻的骑兵不时从身边穿过,陆变化三人四马在城门外接受过盘查,慢慢入城。忠恕此时看到了后面还有四个骑马的人,其中两个年纪大点的,好似在达来的马场见过,看来他们与那两人是一伙的。曹老板提供的小院住处在城西边,进了城,陆变化骑马转向城东,那青衣骑者也跟了上来,城里人多拥挤,看不到后面的四人。陆变化带着忠恕和贺兰在城里转来转去,那二人不急不躁,跟在后面保持着距离,也不上前。来到一个门口摆着大饼的饭馆前,陆变化带着二人下马,进去点了饭食,张掖到处是卖牛羊肉的,道人不吃荤,能吃饭的地方不多。吃完出门一看,那二人还在后边等着。此时天已经微黑,贺兰问:“师叔,还转下去吗?”陆变化道:“这两位也真有耐心,估计再转两个时辰也是如此,我和忠恕慢慢向西走,你下马,徒步绕道回去,监院师兄和吉道长这会应该回去了,你通知他们,在城西的胡天北墙处汇合。”贺兰道:“师叔,我看这两个人功夫很是一般,我和忠恕过去,悄悄把他们点倒,不陪他们玩了。”陆变化摇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把马存个地方,不要回头。”贺兰选择偏僻处下了马,从一个胡同走了开去,陆变化带着忠恕继续转悠,那二人好像没发现贺兰不见了,继续跟着二人绕圈。 张掖城并不大,如果不是街道上行人众多,半个时辰就能骑马绕城一周,陆变化盘算时间差不多了,就往城西的胡天走去。胡天是祆教的寺庙,张掖城里有不少长住和路过的胡人,他们都信奉祆教,有富商巨贾出资在城中修建了两座规模宏大的胡天,城东的那座修得稍晚,叫大胡天,城西的老胡天就被称为小胡天,虽说叫小胡天,其寺庙中每幢建筑都和阿波大寺的主殿不差上下,在张掖城中很是招眼。 小胡天四周都临着街道,正门冲南,除了后院,左右两边也开了门,西门外是条昏暗的小胡同,隔着老远,忠恕就看见吉文操扮作行人在街道走着,看来法言他们被贺兰带到了,忠恕四处乱瞅,想看看大伯是否也来了,陆变化如此慎重,只怕是要和来人动手,老秦不会功夫,掺合进来就麻烦了。 陆变化和忠恕转到西墙,前边一团昏暗,只有胡天西门处挂着两个灯笼,有些亮光。忠恕看到了法言与贺兰,他们就隐身在西门的阴影里。陆变化下了马,把缰绳交给忠恕,低声交待他继续前行,然后和吉文操一起闪在暗处,等着后面的人过来。忠恕继续走了一段路,见前边有个小院子,门前有个拴马柱,就跃下马来,他没看到老秦,怕万一大伯跟了来有麻烦,拴了马就往回走,走到西门处,贺兰从暗处闪出来,一把将他拉过一边,嘘了一声示意他别说话。 忠恕向左瞧去,看不到陆变化与吉文操,只听得嘀哒嘀哒的马蹄声,有两人骑着马走了过来,可能是没看到被追踪者的身影,两人就拍马向前,想紧赶几步,这时只见旁边黑影一闪,两人从马上一头栽下,不等他们落地,陆变化与吉文操一左一右提住二人身体,悄悄放到路边地上,两匹马没受到丝毫惊吓,背上没有了骑手,依旧往前走。 陆、吉二人又闪在暗处,倾听后面的动静,果然不一会,后面又传来马蹄声,吉文操在黑暗处向陆变化伸出四个指头晃晃,陆变化点点头,静等那四人过来。听声音四人是二前二后,前边的二人转了过来,陆变化想等后面的二人转过来再出手,免得他们跑掉。后面二骑转了过来,陆变化刚要出手,就见前边二人从马上飞身而起,分别对着他和吉文操扑来,原来他们早就发现了埋伏。陆变化微挪脚步,侧身闪过一拳,黑暗中那人右脚已踢向他前腰,陆变化向前一闪,又躲了开去,那人占得先机,毫不客气,拳脚如风,一口气抢攻了十招,招招都攻向陆变化的要害,仅听拳头划过的声音,陆变化也知这人功夫不浅,但自忖自己应付有余,见后面的二人没有逃走的意思,就一边躲闪,一边观察对手的拳路,想从拳劲上查看他的来路,吉文操与陆变化一样的心思,不出手,光闪躲。 那后面的二人骑在马上,本来甚是沉静,见己方二人久攻不下,而对手只守不攻,游刃有余,这才知道对方强过太多,只要一还手,己方二人马上就会落败,这才有点慌了。这边法言见动上了手,立刻赶将过来,见陆、吉二人稳占上风,三人就闪到后侧,截断那后边二人的退路。 那马上的二人见对方还有三人埋伏在侧,知道己方讨不了好,只听左边那人道:“候兄速走,我来断后。”说着拔出佩剑,另一人立刻拨马回头,突听法言喝道:“且停手!”陆、吉二人闪后一步,与对方拉开距离,对方二人拳如暴风,却始终没一拳击到实处,正在暗暗叫苦,见对手退开,也停手护住门户。法言上前几步,走到那喝叫断后之人马前,凝目打量,这里虽然黑暗,但法言的清宁生已经炼到九重,隐约能看清面目,他试探着叫一声:“二郎?”马上那人身子一晃,声音颤抖:“老大?”法言又上前一步,摘掉头巾,露出面目,那人跃下马来,扑过来一把抱住法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法言揽住他的头,泪水夺眶而出,来人竟然是他的亲弟弟独孤士极,兄弟俩生离死别,三十多年没见,竟然在这里遇上了。 士极呜咽起来,陆变化与吉文操知道法言的身世来历,只是感到太过巧合,贺兰和忠恕却都懵了,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这时后面那被为“候兄”的人跃下马来,上前轻拍士极的肩膀,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府街大院细述。”士极抹一把眼泪,松开兄长,法言道:“去府门不方便,我们的住处不远,到那里细谈。”那“候兄”道:“好,你们在前,我们跟着。” 陆变化转身解开地上二人的穴道,道声“得罪”,和法言一起向住处走去,士极一行六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老秦正守在门口四处张望,见到忠恕,这才放心,士极一行来到,法言把他们让进屋里,就着灯光,看清了各人面目,贺兰大叫:“原来是你们!”原来士极正是忠恕驯马时向他问话的行商,独孤士极向他点点头,微笑了一下,指着那位高鼻大眼的“候兄”向法言介绍道:“大哥,这位是大唐右武卫将军代州都督候君集,这二位是候兄麾下都尉于大春、史良,小弟目前在骠骑府任府正。”于史二位就是刚才与陆变化吉文操格斗的二人,前边的两个青衣幞头,一进院就守在屋门外,独孤士极也没介绍,看来是地位较低的随从。士极向候君集介绍道:“这位就是我大哥独孤天极。”候君集向法言抱拳:“独孤老大的名号,我早年就听说过,想不到今晚有缘见面,幸甚!”忠恕不知独孤兄弟来历,只是觉得奇怪:法言监院原来真名叫独孤天极,他们兄弟俩面目有七分相似。 第43章 因缘经 2 贺兰心里震惊非常,独孤兄弟的名头他是听说过的,中原现在还流传着他们的故事,想不到一个是自己的师长,另一个竟然是位将军。法言向候君集抱拳还礼:“候将军大名威镇四海,久仰!贫道法言,是阿波大寺的监院,这二位是我师弟陆变化、吉文操,这位是我师侄贺兰,这两位是弊寺居士秦有太和段忠恕。”候君集和独孤士极都是一愕,这几位都是寺里的出家人,怎么没有剃度?看着不像啊。法言补充了一句:“阿波大寺在中原被称为朝阳宫。”天风已经颁布教令,对外使用朝阳宫的名号,但年久成习,法言身为监院也不适应,依然称阿波大寺。这句话的震撼力太大,不仅候君集、独孤士极,连那两个守卫也耸然动容,虽然这些年朝阳宫封山,很少有门人在中原行走,但过去的威名如晴天巨雷,少有不知的。 候君集抱了抱拳,对法言道:“看来话要扯长了,只怕一天半宿说不完,独孤老大,你的师弟带着我们在城里转悠半天了,肚子还饿着,先给搞点吃的吧,咱们边吃边聊。”陆变化笑着接话:“一场误会,我还以为遇到了敌家,吓得不敢回来。”他转向老秦道:“老秦,去外面给将军们准备食物,要丰盛点。”候君集一拦手:“且住且住!我大意了。你们是出家人,吃得太素,史良,你去,顺便给各位道长带点素食。”陆变化道:“各位将军自便,我们自己备有。”候君集也不客气,一挥手,史良出去了。 法言请候君集和弟弟上炕坐下,候君集二人盘坐在坑的左面,于大春坐在他们身后,法言盘坐在右面炕上,陆变化和吉文操则立在他的身侧,他们两个与法言虽然职事上有高低,但素常平等相处毫不见外,今天当着外人,还需讲究处事的规矩,贺兰和老秦、忠恕站得更靠后一些。不一会,史良和一个青衣军官带着一大包牛羊肉和一坛烧酒回来了,候君集向法言谦让一下,法言说自己已经吃过,那四人也不客气,立刻大吃起来。 法言见士极左手持一块肉骨头,右手端着一碗酒,大嚼猛喝,与过去那个文雅俊秀的二弟判若两人,不禁心生感慨,他对老秦道:“老秦,这儿没你们的事,你带贺兰和忠恕去休息吧。”老秦刚要走,候君集拿着骨头的手一指忠恕:“这个小哥留下。”老秦等人都是一愕,不知怎么回事,士极道:“大哥,一会再解释。”法言点点头,向老秦使个眼色,老秦这才犹犹疑疑地带着贺兰去侧房,忠恕看着候君集和独孤士极,不知他们为何要让自己留下。 候君集四人狼吞虎咽,不一会就把一大包骨肉吃个净光,一坛酒也喝得见了底,于大春递过一条手巾,候君集和士极分别擦了擦嘴,再递还于大春。候君集打了个酒嗝,对法言道:“独孤老大,让你们见笑了。领兵的人都这样,行坐起卧都讲究一个快字,吃饭得抢,吃了这顿不知下顿在哪里,抓住什么都得往嘴里塞。”法言微笑道:“军人以命守土,可以想象平素之艰苦。”候君集对独孤士极道:“士极,你们兄弟几十年不见,要细说从头怕得个把月,但我们明天一早必须离开,李元帅的命令不能不遵从。你和老大长话短说,我在一旁给你压压情绪,你们该哭就哭,想笑就笑,就当我和这两位道长不在场。”他这强硬的军中作风让法言、陆变化和吉文操三人感到非常惊奇,都觉得这个将军性格直爽,做事朗利,粗豪中见真性情。独孤士极笑道:“候大哥,我刚才一直想哭,现在让你一说,真哭不出来了。”他转向法言道:“大哥,我先把这几年的行踪给您禀报一下。” 原来独孤天极在扬州打死杨仪之后不知所踪,杨素抓他不着,带兵围了其父独孤端的府第,逼着交人,其时杨素如日中天,天子杨广也偏向他,独孤端无奈,就打开府门让杨素搜查了三遍,杨素抓不到人焉会罢休,三天两头上门索要凶手,独孤端羞怒交集,一病不起,一年后就离世了,兄弟二人的母亲高氏本就体弱,受此惊吓,不久也走了。士极讲着讲着就哭了起来,法言修行几十年,依然难忍激动,听说父母受自己这般牵累,心中痛楚无以复加,直想抱着士极放声大哭,他闭上眼睛,运气让心情平复一些。忠恕见这兄弟二人如此痛楚,眼角有些湿润。 士极等大哥平静一些,这才接着讲下去。父母去世之后,他一直在江湖上漂泊,后来接到好友段举的书信,就去太原投靠李渊父子,正遇上武显扬杀害段举,他救了段举的儿子,被许逊追杀,又被李靖救下,和李靖夫妇一起击走武显扬,保住了晋阳城,从此随着李靖一路征战,屡立功勋,现任大唐骠骑府府正。当他说到救下段举的儿子时,法言三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忠恕,忠恕不知何意。 士极看了一眼忠恕,接着讲述,这次他和候君集来张掖,是因为天子已经任命他兼理武威都督,其职责除了守卫走廊,就是利用祁连山下优良的牧场,为各地唐军供应军马。候君集在代州急需军马,所以与他一起微服参加互市,私底下悄悄买下三万匹军马,准备在祁连山山脚放养一年后发送北方,可巧在榷场见到忠恕驯马。当年虬髯客护送忠恕去嵩山,之后再没音讯,李靖派人到嵩山段家查访两次,确认那孩子没送回来,段家和嵩阳书院已经毁于战乱,段氏族人都不知下落。忠恕与父亲段举面目有五分相似,士极一见忠恕就觉得似曾相识,听到贺兰喊忠恕的名字,一问又是姓段,就猜测他是段举之子,于是跟踪过来,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没想到遇见了亲兄长。 忠恕越听越惊越听越怕,法言则心里暗道:不会错了,这孩子的身世看来就是如此,他看了一眼忠恕,真怕他接受不了,就让陆变化把老秦叫进来。老秦见那个大将军把忠恕留了下来,哪里还有心睡觉,一直盘问贺兰陆道长今天带着他们干什么了,为什么那些军人要把忠恕留下,贺兰心里也有疑问,但没答案。老秦进来后见屋里气氛沉重,忠恕脸色很不好看,忙上前拉住他的手。士极上前,拉着忠恕的另一只手,就着灯光打量,越看越觉得与段举相像,忠恕心情激荡,觉得一件大事马上就要发生了。 法言先把自己离开扬州后投入朝阳宫的经过草草讲完,平淡得就像讲别人的故事,然后就说到忠恕如何出现在朝阳宫,他把当初朝阳宫内乱,武显扬等人叛教下山,寺里怀疑忠恕是他们设的陷阱等猜测说了一遍,又说到了那片布条留言。那个布条陆变化是知道的,吉文操更是直接当事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仪袍被人偷偷取下一片,他一直羞愧自责,当听说可能是虬髯客所为,心里方觉好受一些,虬髯客名满天下,是当时声望最高的侠客,武功之高据说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被他捉弄一下也不算如何丢人,但无怨无仇的,这家伙使恶作剧炫技,也太他娘地下流! 老秦心里非常紧张,他感到忠恕的手有点颤抖,就使劲攥住忠恕的手,两人的手一起抖。士极把忠恕拉得更近一些,转头向法言道:“我还记得那件披风,是顺手从佛案上取的,红色的,面上绣着两只鸟儿。”陆变化道:“是鸳鸯,还有一枝荷花。”士极道:“对。披风后面有道破痕,是被许逊指力抓破的。”法言点点头。士极此时确信忠恕就是自己当年拼命救下的故友之子,他拉过忠恕搂在怀里,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忠恕听了这些,再无怀疑,自己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段举的儿子,多年来他一直在猜想父母是谁,为什么会抛下他,什么时候会来接他,这一刻全有了答案,却是最为凄惨的答案:父母在他幼小之时已经遇害,再也不会来接他了,想到这里,悲从中来,眼泪像串线般滴落。老秦进来后已经把忠恕的身世听个明白,拉着忠恕的手一个劲地抹泪。 士极看着忠恕,想念故友,孩子长这样高了,又有一身好本领,他心里感到一点欣慰,松开忠恕肩头,又抓起忠恕的手,道:“孩子,这些年来必定都是秦居士在照顾你吧?你长得如此健壮,亏得他操心,你要好好谢谢他,将来要厚厚报答他,给秦居士磕个头吧。”老秦一听话音不对,愣住了,法言等人也都一怔,士极松开忠恕的手,后退一步腾出地方,老秦随即涨红了脸,哆嗦着就要与士极理论。 这时炕上的候君集说话了:“士极,士极,你先别忙!你和他相认,故友有后,这是个大喜事,现在我们回去,把喜讯报告李元帅,他一定也很高兴。这孩子在朝阳宫十多年,能学得一身本领,寺里的道长们肯定是尽了心的,需要感谢的人恐怕非止老秦一个,你就是想把他带走,也得等他回去一趟,告别亲友,安顿一下,那时再去找你,建功立业报效国家。” 第44章 因缘经 3 法言刚才听到士极的话,知道弟弟想把忠恕带走,心里为难,从道理上讲,忠恕是士极故友的儿子,又是他舍命救下来的,跟随他投效军中,当然好过呆在山里,加上有李靖的看顾,这孩子将来一定前程远大,但掌教天风对忠恕非常上心,没得他的首肯就让忠恕离开,显得很不合适。陆变化和吉文操也不想忠恕就这样离开,不过他俩是出于其它考虑。 法言见候君集劝阻士极,舒了一口气,道:“二郎,候将军说得不错,这孩子心地良善,从小在寺里长大,众人都很喜欢他,与秦居士一起的,还有两位年长的居士,他们一直像父亲一样照顾忠恕,本寺掌教真人对忠恕也很关心,等我们回去,禀告掌教真人,再让忠恕去找你。”士极刚才初见忠恕,太过激动,听大哥一说,立刻就明白过来,向老秦道:“我有点激动,做事莽撞,秦居士多原谅!”老秦一听忠恕暂时不走,立刻缓和下来。 陆变化不想大家一直这样凝重地说话,有意岔开话题,问士极道:“独孤将军,我们都没见过虬髯客大侠,不知他为何将孩子放在朝阳宫,之后他又去了哪里?”士极道:“虬髯客张大侠是李元帅的挚友,我和他接触也不多,他将忠恕放置在这里,实在让人意外。我回去禀报李元帅,也许他能猜到朋友的去向。”候君集一挥手:“这个好猜,多半去西域了。”大家都惊奇地看着他,候君集道:“我没见过这个大胡子,依你们刚才说的,这人肯定不是单纯的江湖游侠,他心高气傲,在乱世中也想有大作为,但不幸遇到李元帅这样的天纵奇才,又不甘心做老二,自然就想去一个能做老大的地方。西域国家众多,据说除了突厥之外还有什么安息、大秦、安国、康国,这个大胡子又会说胡话,他去到那里也不生分,顺路把人放置到朝阳宫,也算是交了差,然后就忙自己的事了。” 众人乍听觉得匪夷所思,细思也有道理:虬髯客十多年前如日中天,突然之间从江湖消失,音讯皆无,许多人心里都有疑惑,游侠行走江湖,在穷乡僻壤被一个黑心店主用蒙汗药放倒,杀害后做成肉馅,这种奇事时有听闻,但虬髯客心思敏捷武功高强,世上几乎没人能杀得了他,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再说如果真有人杀了他,那是绝大的荣誉,也不会强忍这么多年不说出来,他又不会甘心隐居,只可能是远走他乡,到了一个与中原完全隔绝的地方,所以才没有一丝音讯。 候君集扬扬手,立起身来道:“这种事没答案,也不用猜,反正他不会回来了。你们兄弟相见,也算酬了一点心愿,以后见面的机会也多了。史良,你去看看宋年要的东西弄好没,如果土到了,咱们今夜就出城。”法言等人听到他要带土出城,非常奇怪。士极解释道:“突厥人的长刀很是锋利,我们遇上后总是吃亏,后来打听到是因为锻造时用了一种突厥金山特有的土,在淬火前先用土埋一会,工艺很是独特,我们这次通过线人买一点,回去试一试,如果灵验,就去弄些来。” 候君集一起身,于大春、史良也站立起来,士极向法言一抱拳:“大哥,君命在身,小弟告辞了。”法言点点头,拍拍他的肩,道了声珍重,候君集领着众人出门而去,独孤士极特意过来拉了一下忠恕:“孩子,我在军中等你。”忠恕回头看了一眼老秦,点了点头。 送走候君集等人,已经是四更天,众人有一肚子话,都按压着不说,各自回房休息。老秦、忠恕和贺兰住在左间,忠恕一进去,见屋里亮着灯,贺兰大睁着眼睛还没睡。法言他们在正屋说话,贺兰只能隐约听见片言只语,知道肯定发生了大事,本想问问忠恕,见他红着眼睛,好像哭过,只得忍下睡去,老秦像往常一样给忠恕盖好被子,然后才歇息。 第二天,各人又是分头行动,老秦领着忠恕采办物品,陆变化和贺兰去催促曹老板,法言和吉文操不知去了哪里。如此三天,小宗物品备齐了,曹老板也把货物筹齐,老秦雇了商队,出城回山。 回山的路上,老秦和法言走在前面,陆变化、吉文操带着忠恕和贺兰骑马跟在队伍的后面,贺兰比较怕法言,当着法言的面,一直表现得规规矩矩的,现在法言走在最前面,估摸着监院听不到他说话,就低声问陆变化:“陆师叔,请问右武卫将军是多大的官?”陆变化笑道:“小道士终于忍不住了?我从小就入道门,哪知道官场的事?你还是问监院师伯吧,他可是正宗的世家子弟,贵胄公子。”贺兰瞄了一眼前面的法言,道:“不怕二位师叔笑话,我一向看人很准的,监院师伯为人和蔼,但我一见他就发怵,就知道背后肯定有原因,现在才明白,原来他是皇亲国戚,当过大官。”吉文操在旁道:“又胡扯,监院可没当过官。”贺兰道:“他们家世代做官,他一出生就带着官气,只是监院师伯把这事看得一钱不值,不屑当官罢了。你看他弟弟,多有官威,不扳脸就让人觉得威严。”陆变化笑着调侃他:“怪不得你不怕我们,原来是看出我和吉师叔贫苦人家出身,一出生就带着穷气,怎么装也装不出官威来。” 陆变化为人活络,在后辈面前没一点架子,吉文操也经常说笑,不像天风和法言那般肃严,所以年轻的道士们都喜欢与他们交往,贺兰笑了起来:“师叔,您可别引申,我的话还没说完,我觉得独孤将军虽然威严,但那个候将军更有气势。”陆变化笑了起来:“你小小年纪挺会相人啊,候将军比独孤将军官大,当然更有威严了。”贺兰这会没笑:“师叔,您别笑我,我一眼就能看出候将军出身不会太高,但将来还会当更大的官,您看他那架式,不说一句话,只是一瞪眼,身边的人都得听他的。”陆变化瞧了一眼吉文操,道:“看来回去得给范师兄提个醒了,他心爱的弟子是个官迷,心思都放到官场上,学道肯定做不到心无旁骛。”贺兰笑道:“我知道师叔是不会告我状的,我问这些都是为了忠恕。”陆变化笑着挖苦他:“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横竖都不圆妥呢?忠恕自己没问,你操什么心?”贺兰道:“忠恕是个老实人,不像我脸皮这样厚,有话直问。”陆变化笑得更厉害:“小道士,将来你下山传道,可得避开女修士,不然你长得好,嘴又甜,恐怕惹一身桃花。”贺兰忍住笑:“怎么可能!”陆变化眯着眼道:“你和教中长辈都这样贫嘴,下山后还得了?不过我年轻时与你差不多,看在曾有同好的份上,我把你想问的都说出来。”贺兰道:“我和忠恕都听着呢。” 陆变化道:“小道士没走眼,那个候将军确实是位厉害至极的人物。大唐最有名的战将就是他们提到的李元帅,名靖,他麾下有四五位骁勇善战、功劳大大的人物,候将军就是其中之一。右武卫是天子的禁军,也叫亲军,驻扎在帝都护卫天子,可见大唐天子多么信任他。右武卫将军是从三品,独孤将军是正四品,中间还差着一级呢。”贺兰问:“候将军好像武功不高啊,他那两个部下挺能打的,和您与吉师叔周旋很久。”吉文操道:“那是你陆师叔想探他们的家底,真要使出功夫,早把他们拿下了。”陆变化道:“你吉师叔说得不假,那两位功夫不算上等,经验却是一流,估计早听出前面是两匹空马,判断同伴出事了,就闪过来偷袭,认位很准,如果换作一般人物,就被他们打倒了。”贺兰又问个老问题:“如果换作是独孤将军两个,您和吉师叔有把握吗?”陆变化看了一眼吉文操,道:“回去真得给范师兄报个信了,他这徒弟意念太杂,得让他费点心。”吉文操笑道:“我不收徒弟就是不想操心。” 陆变化皱眉道:“被他窜掇得心痒,不吐不快。”他转向贺兰道:“打仗致胜,可不是靠武功修为,要靠智谋与勇气,智谋决定一切。庞涓武功很高,被不会走路的孙滨灭掉了;楚霸王力能拔山,被汉高祖一个小混混逼得自杀;吕布勇冠三军,每战必逞个人勇气,置大军于不顾,最后兵败身死。”贺兰道:“我听说大隋第一高手史万岁当年就经常在阵前格斗,无往而不胜,现在的李元帅也武功高强,无人能敌。”陆变化道:“兵者险事,个人为小,三军为大,不要呈个人之勇,斗无谓的意气。” 忠恕一直听着陆变化与贺兰对话,他见陆变化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心里一惊:难道陆道长这话是要说给我听的?他看了看前队的老秦,心里暗问:难道我真要去找独孤士极和李靖?那就得离开大伯、二伯和三伯,他们一定舍不得,特别是大伯,明显老了,头发白了,腰也弯了,我离开后,不知道他会如何伤心?想到要离开老秦三人,忠恕心里一阵酸楚,那边陆变化和贺兰的对话就听不进去了。 回山之后老秦立刻把忠恕的身世告诉了史胡子和老阿,史胡子倒很平静,老阿十分吃惊,拉着忠恕的手,问:“很快就要走吗?”老秦的眼泪又滴了下来:“监院道长说让他回来给你们告别一下,估计很快就要下山了。”史胡子不屑道:“你就是个老天真!他无家无业的,又不用打理财产,如果真是为了和我们两个挑水做饭的见一面,监院道长恐怕当场就让他走了。”老阿问:“你是说孩子暂时不用下山?”史胡子拍着胸脯肯定地道:“一年内走不了。”老秦道:“你的保证又作不得数。”史胡子道:“信不信由你,我也说不清,只是我肯定掌教和监院一时不会让他走。” 第45章 因缘经4 此时法言、陆变化、吉文操、范虚和安仲期正在天风的静室里,天风听到忠恕的来历竟然如此曲折,心中感慨万千,一是暗责虬髯客故弄玄虚,留这么大个迷团,害他们平白乱猜十多年;二是感伤忠恕父母早亡,幼年失恃失怙,身世可怜;三喜还有故交忧念,这个孩子有大人物提携,将来必有光明前途。吉文操见天风沉默不语,骂道:“虬髯客那个老混蛋,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擅自留个孩子在这里,简直欺人太甚。”天风理解他的心情,虬髯客潜入寺中留下孩子,已经是目中无人,扫了朝阳宫的面子,更露一手绝活,撕下吉文操的道袍,显然是想炫技震慑,如果是二十年前,天风也会感到颜面无存,可在当下,那又有什么干系呢!他哈哈一笑,对吉文操道:“不瞒师弟,那事之后我也日夜担心,唯恐有人在身后偷袭,每天都把仪袍看一遍,呵呵!”众人见天风当众自嘲,都笑了起来,吉文操骂道:“那贼胡不知死哪去了,今后遇到,非要好好臊臊他。”说完马上就向安仲期道歉:“安师弟,不好意思,我是气糊涂了。”安仲期笑道:“我是胡,可不是贼胡,我也没撕你袍子,你肯定不是骂我。”众人都笑了。法言笑道:“这人在如日中天之际突然消失,恐怕真地去了绝远的西域,吉师弟要臊他,还须远去西天,至少得到昆仑仙境。”众人都笑了起来。 陆变化道:“当时独孤将军要带走那孩子,监院师兄碍于亲情,不好回绝,幸好被候将军挡了一挡,不然还真有点为难。”天风点点头,吉文操道:“当时我与陆师弟一样的心思,那孩子有亲人认领当然是好事,我们也不会拦着,但他既然在山里留住了十多年,就这样去投亲,大唐李靖会如何看我朝阳宫?再者,他的仇人是武显扬,以他现在的身手,再过五十年也追不上。”天风还是点头,吉文操道:“我有个想法,路上与陆师弟探讨再三,想把一些护身的技艺传给那孩子。近些年我们一心修道,格斗技击的事放下不少,但我寺位高修远,纵使荒疏数十年,也比中原武人高出一截。这孩子学了后纵不能建奇功立大业,至少可在战阵之中防身,不知是否妥当?”陆变化点头:“我和吉师兄私下计议的,也没和监院师兄商量。”天风这些年整治门规,严格规矩,忠恕虽然从小在朝阳宫长大,但他未入道籍,要把道门的技艺传给门外之人,确实有违门规,他们不和法言商量,是怕万一天风不准,责怪起来,由二人一力承担,与法言没有干系。 法言道:“二位师弟想法周全,其实我也是这样考虑的。”天风笑道:“诸位师弟把我想得太老了,我还没那么食古不化。本门技击之艺虽然是祖师周真人所创立,但源流还是在山外,不用挟艺自珍,我们只要别误传匪人就行了。明德师弟曾传过这孩子清宁生,功底已经扎好,我近年经常想起师父传下的山居掌法,已经有点生疏,就陪着这孩子温习温习。”法言见天风主动要传忠恕掌法,心中一喜,道:“我陪他练天真剑法吧。”陆变化笑问:“吉师兄,你…”吉文操道:“你和安师弟都别客气,你的神仙指估计练得纯熟了,安师弟的刀法也是一绝,都别藏私,一块教了吧。”陆变化笑道:“你倒是大方,那你呢?”吉文操道:“嘿嘿,我没什么看家的技艺,就当个陪练吧。”陆变化笑道:“你小心眼多啊。我们都把自己护身的本领献出来了,你陪着练习,不一会就全会了,可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啊。”众人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忠恕去了藏经阁,几天不见,贾明德一如过往地坐在案前苦思,听到他进来,眼皮都没抬。忠恕悄悄取了几本书,坐在案头看了起来。见了独孤士极,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要下山的,可能还要从军,对山外的世界自然关注起来,选了一本《地理志》翻看,正看得入神,法言进来了。自从那天之后,忠恕觉得法言更亲近了,马上站起身来,法言向他摆摆手,示意不要说话,然后来到贾明德身边,贾明德抬眼一看,起身行礼。法言笑问:“贾师弟昨天又没睡安稳吧?”贾明德诧异:“睡得不错啊,早早入定,虚空定神,只是梦见了祖师爷在丹房炼丹。”法言道:“外丹我是外行,安师弟最近进展不大,是否影响你结集啊?”贾明德道:“这个胡人,老想着要比周真人出奇一些,把炉子改造了,结果弄出的丹药闻起来不一个味道,也不知道还丹之法能否在今年结集。”法言安慰他道:“不用急,丹道深湛,非一时可以穷极。”二人又扯了几句炼丹的事,法言就把忠恕的身世和昨天天风等人计议传功的事讲了,忠恕听说掌教真人要亲自传他武功,心里很是高兴。要学武功,舞刀弄枪的,当然不能再来藏经阁,法言今天来,就是代忠恕向贾明德说明的,贾明德看了一眼忠恕,道:“十天来一趟,不要忘记坐功。”法言让忠恕取了本《出家因缘经》,带着他告别贾明德出了藏经阁。 朝阳宫第三进院子最西侧有个安静的砖房,名叫雪松阁,这名字与佛道无关,因为在阁口能看见雪山与松林而得名,是创寺时佛家律师们辩经的所在,能容下二十多人,僧人们离开后,因屋里没立佛道塑像,较为宽敞,就成为道人们习练武艺的地方,地面上放置了四个坐定的蒲团,左墙摆放两个兵器架,放着各式刀剑,皆是木头制成,还有几把尺子状的玉石,封山后道人们就在这里练习技击格斗等所谓的末艺。 法言带了忠恕来到雪松阁,先把当年武显扬如何处心积虑谋夺掌教之位,导致宫中火并,事败后逃下山去,效力于突厥等等,详尽讲了一遍。忠恕明白,像武显扬这样令天风都忌惮的人,武功一定高得吓人,要报父母的仇必定是千难万难,很可能冤仇没报自己先送了性命,所以不用法言交待,他也明了留在山上的意义。法言告诉他平时就在这里练功习武,天风、陆变化、安仲期、吉文操都会来教他武功。 法言坐在对面,接着给忠恕详细介绍朝阳宫武学的来龙去脉。道士与僧人一样,习武的初衷都是为了健身,入籍之后的道士不事农耕,每天打坐静思,身体极易疲劳,所以道家创立了许多活动身体的法门,最早的就是华佗的五禽戏,后来为了保护宫观产业,又创设了一些防身格斗的招术,逐渐流传于世间。自秦代以来,朝庭严厉禁止民间私斗,勇士们习武主要是用于战阵杀敌,唐初时,那些名扬后世的武功套路还只是些雏形,至多算是武人自我命名的杀敌技法,雅俗混杂流传不广,运用也不通畅。战阵上的兵器,以长枪、短刀和弓箭最为典型,所以当世枪法、刀法、箭法最为流行,其次是剑法,最后才是后世广泛流传的拳掌指法。朝阳宫的弟子中,许多人在俗家或在其它教派修习过各种各样的功夫,携技来到祁连山后,相互交流,所以几乎天下所有的功夫在阿波大寺都能见到。周君内住持朝阳宫后觉得技击之术虽然是末技,但对于修道特别是炼气有所辅助,于是就去粗存精化繁为简,辅以清宁生内功,把流传于寺的各种技法整理成册,结集为朝阳宫武学,包括剑法、掌法、拳法、刀法、指法、枪法和擒拿各一套,其武功名称皆取自于道家的《出家因缘经》。 《出家因缘经》是入道的启蒙读本,无论哪门哪派的道士都要诵读,经中分道士为七阶:“一者天真,谓体合自然,内外淳净;二者神仙,谓变化不测,超离凡界;三者幽逸,谓含光藏辉,不拘世累;四者山居,谓幽潜默遁,仁者自安;五者出家,谓舍诸有爱,脱落嚣尘;六者在家,谓和光同尘,抱道怀德;七者祭酒,谓屈己下凡,救度危苦。”朝阳宫武学就分别叫天真剑法、山居掌法、幽逸拳法、出家刀法、神仙指法、在家枪法和祭酒擒拿,除天真剑法有二十一式,其余每种武功皆是七式,招式名称也全部取自《出家因缘经》。 当时及后世的武功套路,名称多取自形式或意境,像“白鹤亮翅”、“力劈华山”等,听名称就能猜到动作架式,而“羞花不语”、“绵绵细愁”等则是取其意涵。唯朝阳宫武学名实不一,一式“总非我有”,仅从招式名称,既不知这是一招掌法,也不知道如何施展。当初周君内命名之时,就有师兄弟提出异议,他笑了笑,依然如旧。追根究底,周君内还是认为武学并非真正的道家技艺,仅是可有可无的外在辅助,在施展这些招式时如能开悟道心,体会道家真谛,那么练武也算一种修行。 法言讲了大半天,告诫忠恕好好读一读《出家因缘经》,然后就告辞了。忠恕知道这本经书对自己习武非常重要,就认真地读起来,看过一遍,把不认识的字在地上画了下来,然后从第一页开始背起。 第46章 因缘经5 第二天一早,陆变化过来了,看到忠恕在地上画的字,连连点头,先教他认识了那些字,这才开始传他神仙指法。指法被称为道门最慈悲的杀技,要制服敌人又不欲伤其性命和肢体,指法便是首选,神仙指是运用指力攻击敌身之穴道,近身格斗时,运用指法击中人身穴道,往往比击中厚实皮肉包裹的肌体要有效得多,常常取得一招制敌的功效。练习指法,讲究的是准、快、狠,准当然是指认穴要准,狠是蓄力要强,击中对方,手指承受的力道非常巨大,如果不能凝运真力护持,对方不一定有事,自己的手指就先折断了,快自然是讲究在变化中快速出指。 神仙指法的第一招叫“布施愿念”,陆变化详细解释了一遍,又给忠恕列出要点,然后示范如何运力于指,如何从各个方位出指,如何在快速闪动之中击中对方的穴道。这是忠恕平生第一次习练武功,自然笨拙,陆变化很有耐心,手把手指导忠恕练了两遍,这才回去。 忠恕按照要领,模仿着陆变化的动作,无数次重复着那招“布施愿念”,想象在对手腾挪中击中其穴道,一遍又一遍,直到衣服被汗浸透才回去。史胡子见他浑身如水洗一般,很是惊讶,问他练了什么功夫这样费劲,忠恕比划了一下,史胡子笑道:“这也算功夫?唉,这些道长们啊!大姑娘描眉一样。回头二伯教你一招对阵交锋时真正管用的。”老阿给忠恕拿条毛巾,让他擦擦汗,随口挖苦史胡子道:“又吹大气,看见打架你就吓尿了,还对阵交锋!”史胡子笑笑,没答理他。 次日下午,忠恕正在苦练那招“布施愿念”,陆变化又来了,见他出指已经稳而有力,非常高兴,就让他对自己施展一下,忠恕犹豫不决,陆变化笑着说尽管施为,伤不动他的,忠恕这才出指去攻陆变化迎**,他初次与人交手,不敢太过用力,陆变化身体不动,也伸指弹向忠恕迎**,忠恕的手指离他身体还有一寸,他的手指已后发先至,弹在忠恕鼻侧,忠恕立刻全身酥麻,手臂垂了下去。陆变化手指轻轻一拂,忠恕的酥麻感立刻消除,陆变化笑着看他,示意他再来,忠恕凝神运力,身法比之前快了许多,陆变化喝声好,还是不闪,伸指在他手指中间轻轻一弹,忠恕的手指就像被巨力托了一下,方向一变就刺空了,自己还差点摔一个趔趄,陆变化道:“还是不够快。” 忠恕这时已经明白,陆变化能举手之间破掉他的指法,不仅因为指法比他熟练,而且内力、身法、各项技艺都远胜于他,内力是准、快、狠的根本,所以,还得强化内力。陆变化见他有所开悟,笑了笑,没教新东西就离开了,忠恕回去后,草草扒了几口饭,向老秦三人问候几句就回静室打坐炼气。 陆变化接连三天都没来,第四天天快黑时,陆变化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人,是贺兰。陆变化穿着黄色仪袍,三天前,掌教命他代理接引知客,看来今天有香客上山了。贺兰穿着黑色仪袍,那是见习执事的礼袍。自从那次张掖之行,贺兰对陆变化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事没事就去找他谈天说地,见陆变化的时间比见师父范虚还多,陆变化当了知客,他硬磨着师父去找陆变化,推荐自己当知客的接引助手,这个执事本已委任给尹天官,硬被他磨了来,今天有一波香客上山,他应付得体,被陆变化夸奖几句,很是高兴,听说陆变化要来教忠恕指法,他就跟了来。 陆变化让忠恕演练了一遍,指点了几处改进的地方,侧眼瞧见贺兰在旁边跃跃欲试,心机一动:这个孩子脑子灵光,武功底子不错,就是有点浮躁,根苗不稳,此病不除,只怕将来武学成就不及忠恕甚远,忠恕需要学习他随机应变,他得学习忠恕的坚毅果决,这两个孩子相互配合,将来必能光大朝阳宫武学,等忠恕武功有点底子,就让他们切磋切磋。 陆变化传了一招“讲说大乘”就带着贺兰离去了,忠恕一直在雪松阁练到很晚才离开,回去一看,老秦三人都在等他,觉得很是过意不去。老秦忙去给他热饭,老阿打来洗脸水,史胡子抱着手臂立在一旁看着他吃饭,吃完饭,忠恕向老秦三人问候一声就回屋练功。现在从早到晚,老秦与他几乎说不了几句话,忠恕一离开,史胡子听老秦叹了一口气,知道他在担心忠恕,也不理他,自己只管躺下想心事。 一套神仙指,只有“布施愿念,讲说大乘,教导众生,发大道心,造诸功德,普为一切,后己先人”七招,陆变化本想花两个月教授,没想到一个月下来,忠恕已有五成功力,主旨要诀拿捏得非常精准,这天与他对攻指法,更是支撑了二十多个回合,比他当年习练的进境快了近半年,陆变化直夸忠恕悟性好,学得快。忠恕感觉自己身法与内力都大为精进,也甚为高兴。 陆变化从雪松阁出来去见法言,本想告诉他忠恕指法有成,可以习练其它技艺了,一进法言的静室,就见吴真站在法言面前,法言脸色凝重,手中拿着一个物件端详着,不等他开口,法言把手中东西递了过来,陆变化接过一看,是一件食指长短新月形状的铁器,中间厚实,两端锐利,这东西他曾见过,忙问法言从何而来。法言说是一个进山的香客持在手里把玩,被吴真偶然看到,他觉得像是一种兵器,一时好奇,就向那香客探问,香客说是得自寺外断桥边的松林里,这东西当时扎在路旁的树干上,他觉得新奇,就用刀起了出来。陆变化道:“这确实是种暗器,叫指月环,很难练成,仅有西域祆教中的顶尖高手使用,因为它飞起来走弧线,可以从脑后袭来,故很难防守。”众道士中陆变化见识最广,一眼就看出这种奇特暗器的来路。这种西域高手使用的暗器出现在阿波大寺外,确实让人迷惑,难道有高人探寺,潜了进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松林中,难道那里曾有场格斗?那香客已经下山了,幸好吴真心细,问清了指月环出现的地方,法言叫陆变化明天和吴真一起去查看一下,然后他拿着暗器去见天风。 天风把指月环托在手里,仔细看着,半天不说话,法言道:“掌教师兄,今晚是否派出警戒,防止虬髯客那事重演?”天风点点头:“看来有风进来了。”他问法言:“百年应该快回山了吧?”法言道:“下山两月整,应该快回来了。”天风把指月环还给法言,道:“把这个拿给安师弟看一下,今天晚上派两组警戒,就在寺外,不要过远。” 法言领命去找安仲期,安仲期正在丹房里摆弄炉子,见到那个指月环,凑近灯光仔细看了又看,道:“这好像是用西域康国黑石铸铁打造的,康铁杂质少,硬度强,比一般的铁器重,这个形状的暗器不走直线,不好防范,缺点是很难找准头,需要的回旋空间也大,必须在开阔地才能用,要练成极为不易,据说有祆教的高级祭司练到了极致,在房间里也能使用,出手即有人伤,实是要命的利器。这东西打造着实不易,很是珍贵,扔出去都要想办法收回来,不会轻易丢弃。”法言问:“是不是只有康国的祭司会打造使用呢?”安仲期摇头:“只能确定它的原料是康铁,康国铁器流行很广,西域的史国、曹国都有不少康国铁匠,所以很难分辨其地域,只能说与祆教有关。这东西打造虽难,更难的是使用,除了祆教的高级祭司,还没听说其他人使用这个。祆教的总教主远在波斯,西域各地、河西走廊甚至长安都有不少祆教祭司,他们信奉同一个神,名义上由波斯总教指派,归波斯教主管辖,但真实内情很复杂。”法言点点头:“看来这是有心人故意留下的,用意不好猜,但必定与寺里人有关。”安仲期赞同:“开山之后麻烦事多了起来,封山这么多年,习惯清静了,虽然早想着开山,还真怕有事缠身。”法言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该来的总会来。你今天值前夜,后边我接你。明天我们和达师叔一起,再到森林里看一下。” 当晚并无异常,天亮后法言带着陆变化、安仲期和吴真,请了达僧寿一起来到森林。虽然最近香客并不多,但森林里的道路已经被踩出了形状,不再像过去那样长满杂草树藤,难以辨认。这几个人的眼力皆非同一般,不久就发现在道路旁一颗高大的松树干上,有一个寸长的刻痕,安仲期持着指月环一比,形状与深度都吻合,看来那个香客就是在这里发现暗器的。法言看了看,心里有些想法,他先问达僧寿:“师叔,您看呢?”达僧寿道:“四周没有动过拳脚,这个东西是在近处摔上去的,那人手劲不行,比吴真要弱不少。”达僧寿二十多年前清宁生已达十重,清宁生的第九重名为洞虚,意指修炼者已能洞察通彻虚空,看到普通人无法看到的景象,以达僧寿目前的功力,甚至能体察出昨天有多少人经过此树下,岂止是这个实物。法言道:“看来这是有人故意留下示警的,为什么要留到这里呢?”达僧寿道:“这个先不忙猜度,再看看四周有什么痕迹。”陆变化道:“来人没有进寺,要么去了东面森林里,要么去向湖边。咱们分两路看看,有了发现通知一声。”于是众人分成两路,法言、安仲期和吴真向东查看,达僧寿和陆变化则向湖边走去,仔细查看一个上午,达僧寿在湖边树林中发现一行足迹,那是长筒靴子留下的,寺中道人们都穿麻鞋,西域胡人则多穿长筒皮靴,但走廊上的汉人也有不少穿靴子的,所以也不能肯定足迹就是西域胡人所留,更不能判定留下指月环的人到过湖边。 一行人没有其它发现,回到寺中,法言来见天风,天风问法言怎么想的,法言道:“我们几个合计一下,不会是巧合,倒可能是祆教中人故意留下的,到底是何用意还不清楚,胡人祆教挑衅我们的可能性大一些。”听到这话,天风的眉头皱了起来,法言道:“建寺以来,我们从不在西域传教,与祆教素不相犯,当年师父与祆教东方大主教还有交好,猜不透他们这样做的理由。祆教的祭司或使者要上祁连山,必定会路过张掖,安师弟想下山一趟,去胡天查看查看。”安仲期是胡人,粗通祆教礼仪,进入胡天问题不大,天风听后沉吟一会,道:“告诉安师弟不要久留,寺里晚上继续警戒,不要声张。”法言走后,天风离开静室去见达僧寿,离得好远,就见达僧寿的静室房门大开,他端坐在蒲团上,眼睛望着门口,好像就是在等天风。 第47章 因缘经6 这天下午,忠恕正在松雪阁练习神仙指,掌教天风进来了,天风此来是要亲自传授他山居掌法。山居是道士境界的第四重,名字一样出自《出家因缘经》。山居掌只有七招:行住坐卧,举心运意,唯道为务,持斋礼拜,奉诚诵经,烧香散花,燃灯忏悔。天风教徒弟的方式与师父周君内截然相反,周君内是轻轻点化,任凭徒弟自己开悟,天风则像个私塾先生,由浅入深,循循善诱,他先演示一遍,然后详解每招的要诀,怕忠恕一时记不住,就放慢节奏,使得很缓。忠恕习过神仙指后,对技击格斗的要旨掌握了七八成,只看一遍就领悟了近半,天风稍一解释即能领会。这套掌法虽然只有七招,但每招都有七个变化,很是繁复,天风不厌其烦,不疾不徐,足足讲解了两个时辰,忠恕第一次与阿波大寺的最高道长近距离接触,觉得他和颜悦色,很是亲切。 忠恕去除了紧张,就觉得记性特别好,只看一遍,四十九个变化就记住了一大半,天风演练到第三遍时,整个山居掌的诸般演化已经印在他脑子中,天风让他演示一下,竟然八九不离十。天风心中暗喜:这孩子武学悟性惊人,堪称奇才,将来必能光大朝阳宫技艺。天风心里激动,脸上却平和如常,把不到位的动作指点扳正,又看忠恕完整地演示一番,这才离去。 忠恕生怕遗漏一招半式,天风甫一离开,他先在心中把掌法过了一遍,然后就开始练习。初时他模仿天风,使得很慢,待到使了三招,速度自然加快,到第七招“燃灯忏悔”时,已经掌出如风,练完之后,心平气和深身舒泰。这套掌法由慢到快,好像纯出自然,不由人性,最后想慢也慢不下来。第二遍忠恕有意使得很慢,但到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出掌,一套掌法使完,就像刚刚出定一样,神清气爽,不禁大感惊奇。其实这正是山居掌法的妙处,表面上看,朝阳宫七艺以掌法最不实用,近身搏杀,刀剑为上,徒手格斗,拳指为强,掌法比之刀剑拳指都有不如,但天风在七艺中专精山居掌并非无因,这套掌法是诸技中最早创制出来的,实是周君内秉承着道家法天地自然之宗旨,穷极相生相克奇正变化的心血之作,其意旨与清宁生殊途同归,都是习练人的气神,只不过清宁生练的是内神,山居掌练的是外神。 忠恕练到出神,猛一抬头,才发觉外面已经落黑,最近他觉得很奇怪,太阳落山很久了,他却觉不到黑。他急忙收了功法赶回厨房,最近老秦三人养成了习惯,他不回去,三人也不吃饭。老秦三人果然在等他,见他进来,老秦忙着去热饭菜,老阿已经给他打好了洗脸水,史胡子一如往常,逗他开心。 吃完饭,老秦收拾碗筷,史胡子问忠恕今天学新东西没,忠恕就把山居掌演示了一遍,史胡子看完,连连摇头,老阿骂道:“死胡子,又想喷什么妖言?”史胡子道:“这种软绵绵的功夫,阵前第一通鼓都撑不过去。孩子,等你有空,我教你一些真功夫。”老阿嘲笑道:“你的功夫都在嘴上,他一辈子也学不会。”史胡子不服:“别小看我,年轻时我可是商队的统领,功夫了得,只一招就能让你趴下。”老阿放下手中活计,冷笑道:“那得看你的嘴咧多大,吹多大的风。”忠恕习武之后很少说话,可能是觉得无聊,史胡子与老阿之间常常斗嘴,老秦也懒得劝解,任他们两个斗去。忠恕自回静室打坐,第二天早早就去松雪阁练功。 天风在传授掌法的第五天下午又来了,见忠恕已经练得纯熟,很是高兴,提醒他注重几个小技法,然后满意地离开了。忠恕把掌法琢磨了几遍,黄昏时回去吃饭。一进房门,老秦去热饭,老阿打洗脸水,史胡子还是在旁抱着膀子看他,但只说了几句话就不言语了。吃饭时,老秦话多起来,不住向忠恕问东问西,老阿偶尔也插几句嘴,倒是史胡子没话了,忠恕觉得奇怪,见史胡子心神不定的,就问:“二伯,您今天累了?”史胡子笑道:“是啊,今天跑路多了,腿有点酸。”老阿挖苦道:“你说话是用嘴,又不是用腿,跑路多与闭嘴有什么关系?”史胡子回骂道:“贼突,枉你在天下最大的道院住了二十年,人身一体,精气神合一都不懂。跑路多不仅腿酸,眼睛累、心累,手也累,懒得理你这笨蛋!”老阿有点狡黠地笑起来:“只怕不是累,是看到族人,想你嫂子了吧?”史胡子骂道:“放你妈的臭屁!”忠恕一怔:二伯有族人来了?他望向史胡子,史胡子转眼不看他,老秦解释道:“今天上山的香客里有两个胡人,嫌我们做的饭不好吃,没荤腥,吵着来厨房找肉,与胡子拌了几句嘴。他们说话我和你三伯都听不懂,帮不上话。”老阿道:“那个年轻人打扮得妖里妖气,穿着红袍,尖着嗓子,还没胡须,一看就是人妖,胡子,难道你原来的相好也是人妖?”史胡子白他一眼,骂道:“放屁!你才人妖!”老阿道:“那你和他们讲了什么?人家一走你就趿拉着脸,像失了魂似的。”老阿平时斗不过史胡子,回嘴都使三字经,今天趁着史胡子没精神,咄咄逼人地羞辱他。老秦阻拦道:“老阿,你就少说几句,胡子不像你我,他是有家室的,过去享福惯了,现在联想起来,哪能不伤心!”史胡子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拍了拍老秦的肩膀,道:“老秦,平时老阿总说你笨,我今天才明白,你比谁都精明宽厚,以后老阿欺负你,我一定帮你。”忠恕笑了起来,平素最爱欺负老秦的就是史胡子,他现在滥充好人,挑拨老秦,引得老阿怒目相向。 山居掌法招式不多,所有变化几个时辰就能记下,但忠恕每天沉浸其中,越练越觉得玄妙,每练一遍都有新的感悟。天风只传授他招式,不像陆变化那样和他对招,忠恕只能自己揣摩掌意,感悟玄妙。这天吉文操来了,一进门就要和他对练掌法。吉文操个子不高,身法灵活,忠恕觉得他出掌很慢,每一招都很清晰,但就是无法躲闪,仅三个照面就被他一掌虚按在膻中穴上。忠恕沉思片刻,二人重新来过,还是三招,吉文操一掌虚拍在他的左耳旁,忠恕对招式的领悟又精进不少,吉文操也不说话,任由忠恕自悟。忠恕思索一会,提掌再战,不到三招又被击中,但吉文操这次出掌明显加快了,显然无法再好整以暇地应对他。一个时辰过后,吉文操要想在三招之内击败他,非得连换数种手法施展多种变化才可。吉文操离开的时候,忠恕只觉得身子像散了开来,与陆变化对练神仙指,支撑二十余招也没这样疲累,陆变化只是让他记住指法变化,而吉文操则是要命似地格斗,毫不留情。忠恕浑身酸痛,吃饭时直想睡着,放下碗和老秦三人闲扯了几句,回到静室,打坐一会方才感觉好一些。 第二天再与吉文操过招,依然没有撑过三招,但吉文操的身法已经快到不可思议,出掌变化极度繁复。如果吉文操一上手就抢攻,忠恕只能勉力支撑,连一招半式都发不出去,如果吉文操有意攻后手,忠恕掌到中途就得改变,因为吉文操后发先至,不得不防他后招。两个时辰下来,吉文操额头微有汗珠,忠恕已经浑身湿透,像承载千斤一样,腿都挪不开了,硬挪到厨房,眼睛都不想睁,老秦见他这个样子,一边流眼泪,一边给他擦汗,史胡子也无心再逗嘴,陪着他默默吃过晚饭,老阿把忠恕送回静室,三人都心里沉闷,一声不响各自睡下。 吉文操几乎每天下午都过来和忠恕对练,他话很少,总是一见面就出手,下手从不留情,忠恕上午思索应对的套路,下午再与吉文操对打,十天下来,已经能支撑五招。这天过了七招之后忠恕还没落败,吉文操一掌击来,忠恕觉得掌风凌厉,扑面生痛,忙双手合推力挡,吉文操此掌已经使了七分内力,忠恕双掌拦住,顿觉胸口像被击了一拳,身形一滞,吉文操右掌已经抵在他心口。忠恕修习清宁生已近十年,进展迅速,贾明德说他功力已达第五重,比伊天官还要高一分,但内力运用并不老练,与吉文操硬碰硬对了一掌,被震得双臂发麻,真气涣散,闭上眼睛调息良久才平复内力。再与吉文操对掌,吉文操掌力已经提到八成,这已经不像是师父授招,更像是以命相搏了,忠恕勉力接掌,习惯的应对已不管用,三四招即落败。 第48章 因缘经 7 看到忠恕满脸疲惫地回来,老秦又是心痛得不得了,老想说以后别练了,但一想到他身负血仇,马上要去投军,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史胡子的情绪比几天前好了许多,饭间还开了几句玩笑,忠恕吃完饭,刚想要回去时,史胡子叫住他,道:“孩子,明天占用你一上午,咱们到山谷里,二伯有个看家护身的本领要教给你。”忠恕惊愕,史胡子曾说要传他本领,比天风教的还实用,原以为是他的惯常玩笑,现在他郑重地说了出来,原来是真的。老秦道:“胡子,孩子天天忙成这样,喘气的功夫都得挤,你就别添乱了。”史胡子道:“老秦,你看我像是耽误他的人吗?”老秦还真想不起史胡子有什么本领比法言等道长们还高,史胡子看着忠恕道:“二伯的本领虽大,学起来容易,两个时辰,保你受用不尽。”忠恕猜不出来是何本领,只能道:“谢谢二伯!”老阿走到炕边,把史胡子的木头柜子拉开,拿出一张弓来:“是这个家什吧?”忠恕一看,是把用紫檀木制成的弓,形制与送给庭芳的那把一样,只是稍大一点。老秦问:“胡子,你忙里偷闲,什么时间又做了一把?”史胡子接过来,道:“去年在后山追一只兔子,跑得远了点,无意中发现一株三千年的檀香树,这是做弓的最佳材质,比上次的用料更有弹力。”他拉了拉弦:“弦还是用老豹子的筋做的,上次用了一根,还能再做两根。我敢说,就这张弓,放在大唐和突厥,也难找出几把相当的来。”老阿不屑地道:“你故作神秘,我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本领,拉弓射箭,突厥人生下来就会,还用得着你教。”史胡子不理他,对忠恕道:“别看轻了这小小本领,可是保命的真本事。弓拉得大,射得就远,战阵上敌人够不着你;你射得准发得紧,一个人对付十个八个也不是难题;遇到没吃没喝的绝境,只要有这张弓在手,就困不住你。老阿,你说是不是?”老阿虽然是突厥的奴隶,对于弓箭的用途还是知晓的,史胡子讲得确有道理。史胡子见老阿不说话了,对着他笑道:“这个本事道长们是不教的,不是他们不会,是想不到。你的弓箭当然比我强,你也没想到,所以,我就占先了。”老阿道:“算你脑子快,可是只有弓没有箭,你让他用什么射?”史胡子嘿嘿笑了两声:“这又是我比你高明的地方。忠恕,明天带着周姑娘送的小刀,咱们一早就去山谷。” 第二天天刚亮,史胡子就来叫忠恕,他把弓套在身上,腰间挂了一把切菜刀,忠恕拿出庭芳赠送给他的生人短剑插在腰间,自从庭芳下山后,他怕自己睹物思人,一直把短剑压在床头下。这会正是早课时间,道人们都起身赶往经堂去,见史胡子如此打扮,都好奇地多看一眼,但并没人问一句。来到山谷里,史胡子挥刀斩了几丛灌木,选了七八根直的,砍成三尺长短,然后用刀把较细的一头从中间劈开两寸,忠恕明白这些是制箭的选材,但箭头如何制作呢?史胡子在山谷里转了一趟,捡了十来块鸡蛋大的黑石头。朝阳宫周围山上多是青色的山石,偶尔能看到白色的崖壁,中间镶嵌着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头。史胡子看了看石头的材质,选出三块,找一块坚硬的鹅卵石,对着黑石的一边敲了下去,“砰”地一声敲掉一片石头,边缘竟然十分锋利,史胡子拿着在自己手上试了试,然后沿着边敲打,把石片制成菱形状。就用这石片,剥掉一段树皮,搓成细绳子,把石片绑在木杆上,然后到小溪边拣了几根羽毛,用细绳捆在尾部,一个石头箭镞就制成了。 忠恕学着史胡子的动作做了起来,这个东西看似简单,其中却有不少小诀窍,特别是敲打石块,他连续敲击了上百次,才有一个能用。一顿饭的功夫过去,史胡子制成了十几枝,忠恕勉强做成一个。史胡子搭一枝箭,做了个拉弓的动作,那弓很硬,史胡子臂力不行,只能拉开一半,还不能持久,不能持久就不能瞄准。忠恕接过来,轻轻一用力就把弓拉满,史胡子走开二十几步,用刀在一棵树干上砍下一块,指着树上露出的白皮道:“对着这树,能射中就行。”然后就去砍灌木制作箭身,忠恕尝试着瞄准,射了一箭,箭头从树侧三尺处飞过,他调了调方向,再射一箭,这次离目标近了不少。 忠恕在这边练习,史胡子在山谷里找石头和羽毛制作箭头,他动作熟练,看来在山中这二十年,他的技艺一点也没荒废,不知有多少小动物遭他毒手。 一个时辰后,忠恕在三十步的距离外十发五中,史胡子夸赞道:“不简单不简单!你天生就是个神箭手!这个箭头太粗糙,不规则,影响准头,如果是军匠制作的箭头,已经能十发十中了。现在你走起来,射箭时不要停。”忠恕后退十几步,前进中发出一箭,没中。 练了一个上午,忠恕对弓力已经摸透。史胡子道:“弓箭就像武士的手一样,每天都要拉一拉,一天不拉上手就生。有时间你就练一下,射鸟、老鼠和兔子,一弓在手,只要有这三样东西,就饿不死你。打仗这事,得动点心计,死的都是冲在最前面的,想活得久,还想立功,就别当出头鸟,永远跟在第一的身后。”他把弓套在忠恕的身上,拍了拍,道:“回去吧。”忠恕很是感激,道:“二伯,我记住了。”史胡子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交待道:“年青人血气方刚,到了军中,别光想着建功立业。国王搞一大堆军功奖励,都是让人送命的符咒,你就是挣下山一样的赏赐,小命呜呼了,还是他人去替你享受。在军中就是比谁的命长,记住二伯的话,保命第一,只要性命在,一切都有可能,受多大的屈辱也要留住性命!”十多年来,史胡子正常的状态都是贼笑满脸,从没这样郑重过,忠恕能体会到二伯对自己的关切,很是感激:“二伯,我真地记住了。我下山报了仇,还会回来陪着你和大伯。”史胡子又笑了起来:“能来看看就好,你在军中混好了,封官授爵,把那周姑娘娶了,生一堆漂亮儿子,我还等着当爷爷抱孙子呢!”忠恕的脸腾地红了,史胡子见他犯窘,哈哈大笑。 自那天后,史胡子每天上午都把厨房的活摔给老阿做,自己逼着忠恕到山谷中练习射箭,忠恕的箭法进步很快,从三十步到一百步,从站立到跑动,射击靶子几乎百发百中,史胡子犹不满足,不断增加难度。这天,两人正在山谷中练习,天空传来大雁的叫声,抬头望去,一排灰雁正向南飞去。史胡子抬手一指,对忠恕道:“把那头雁射下来!”忠恕犹豫着不动,史胡子脸一沉,呵斥道:“射!”忠恕从没见二伯这样严厉过,只得抬头举弓向上瞄准,他故意偏了半度,嘭地一响,箭从头雁面前飞过,头雁向左变了方向,雁群跟着转换队形。史胡子厉声喝道:“再射!不要停手!”忠恕只好再搭上箭,对着头雁又发了两箭,头雁左右躲避,雁群跟从不及,立刻就乱了。史胡子还不罢休,一个劲地催促忠恕射头雁,忠恕无奈,只得瞄准放了一箭,只见头雁在天空一扑腾,直直地向下坠落。雁群一阵慌乱后,又有一雁飞在前边,乱飞的群雁重新组成雁阵,很快就飞过山谷,消失在天际。 史胡子跑到前边,一会就掂着一只大灰雁过来,这是忠恕第一次杀生,心里难受得要命,闭上眼睛不敢看。史胡子把雁举到他面前,道:“还不错,一箭穿心!别难过了,这只是个鸟,以后上了战阵,杀人就像吃饭,每天都得这样,心肠可不能软了,不然先死的就是你。”忠恕也明白史胡子的用意,可无奈就是不忍心杀生,史胡子道:“你先坐下歇一会,我去把雁洗剥一下,今天咱们就用它当午饭。”忠恕坐下,史胡子就在他面前把灰雁拔毛开膛,到溪水里冲洗干净,挖了个坑,把内脏和羽毛埋了,然后叫忠恕道:“咱们找个避风的地方烧烤,不然香气飘到寺里,道长们又不高兴了。” 忠恕默默跟在史胡子后面,看着他架好木头,生起火来,不一会就闻到一股肉香,史胡子从怀里掏出一小袋盐撒到上面,看来他今天是有备而来。待到大雁表皮烤得焦黄,史胡子撕下一条腿递给忠恕,忠恕不想吃,他就一直持着雁腿不动,忠恕只得伸手接了过去,史胡子依然圆睁双眼盯着他,忠恕无奈,勉强举起雁腿凑到嘴边,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史胡子撕下另一条雁腿大嚼起来,一边吃一边道:“孩子,心地慈悲,当出家的道士僧人最合适。外面的世界与寺里大不同,那里就是人杀人人吃人,有时候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你不杀生,不是饿死就是被杀,你说有多难办?万事开头难,只要做得多了,习惯就好!”在史胡子的逼迫下,忠恕含着泪把雁腿吃完,刚站起身来,胸口一翻,忍不住全吐了出来。史胡子叹了口气,摇摇头,带着他回去了。下午吉文操来过招,见忠恕红着眼,明显哭过,他一句也没问,上来就是杀招,忠恕勉力应付,专心格斗,上午的烦恼事就抛诸脑后了。 第二天史胡子又要带忠恕去山谷,忠恕苦着脸不想去,也不知史胡子给老秦和老阿说了什么,两个人都催促他快去,忠恕无奈,只得跟着史胡子出来,两个时辰间,少不得又有一场杀戮。 第49章 因缘经 8 天风盼望的杜百年终于回来了,他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唐换皇帝了!秦王李世民发动兵变,在玄武门杀了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灭了二人全家,逼迫父亲将帝位传给自己,现在大唐境内都在诛杀太子旧党,有许多边将是李建成做太子时委派的,幽州刺史李友、张掖都尉陈兴等有功旧将都被部下杀了,把头颅送去长安请赏。天风等人听了,感慨万千,为了利益而骨肉相残的事他们听得多了,但像李世民做得这样狠的还真少见。李家自称老子后裔,李渊登基后修建了不少道观,还给老子加了名号,每年都要派出使者到天下有名的宫观加敕,李世民作为使者曾亲到龙虎山道观给张天师披黄,但观他今日之作为,一点也不似清静无为之君,期盼他重现汉初文景之治,大兴黄老之学,看来是无望了,朝阳宫要出山弘法,唯不涉政争,不交权贵,方能保道门清洁。 又过了十多天,两个唐军军官来到寺中,送来一封信,是独孤士极亲笔写给法言的,说非常想念哥哥,他已经被改任为幽州都督,即刻就要赴任,不能探望哥哥甚是遗憾,在信的末尾,士极说如果忠恕武功有成,就到幽州找他。 法言把信拿给天风看,天风问忠恕武艺学得如何了,法言道:“只学了指和掌,有五成功力了。”天风点点头:“吉师弟很用心啊。”法言点头:“吉师弟一直模仿武显扬的打法,那孩子初始吃不消,现在遇到武显扬,保命应是可以了。”天风道:“敌人太强,斗智斗力都不占上风,只能比谁拖得久。得消磨一下那孩子的心性,你把信告诉他,再留他一个月,把刀剑拳学完就下山。” 安仲期教的是出家刀法,也是七招:天下地上,六道四生,礼拜归敬,不朝天子,不揖公侯,人天福业,三界供养。安仲期身材高大,挺胸站立虎虎生威,持着木刀也有力劈山河的气势。练习过指法掌法后,忠恕对于如何运用真气已有心得,天下武功,无论是拳掌还是兵刃,义理相通,攻敌护己,皆离不开内力运行,安仲期只演示一遍,忠恕即记住了招式,安仲期再稍加指点,他即领会了刀法的要旨,一套刀法只教了半天,安仲期就再也不出现了。第三天来的是法言,他传授的是朝阳宫武学中最为繁复的天真剑法。 天真剑法是朝阳宫武学中招式最多变化最繁的,习练者也最多,宫中道人尽皆练过,整套剑法共有二十一招,每招都有三四种变化。剑是古老的近身格斗武器,击、刺、削是剑术的主要动作,间或杂以劈砍。法言手持木剑,先把整套剑法演示一遍,他天生优雅,动作极为好看,凶狠的剑招由他使将出来竟然透出两分雅致三分悠闲,忠恕看着羡慕不已。法言极为耐心,每个关窍都讲解透彻,直到忠恕彻底领悟,才一招一式地与他对练,足足半个月才把剑法教完。 虽然忠恕已经学了指法、刀法、剑法,但吉文操依然还是比试掌法,上手就是一轮疾风骤雨般的猛攻,忠恕现在已能支撑三五十招不败,中间间或还能反击一招半式。这天二人以掌法斗得正酣,忠恕使一招“后己先人”,眼看要拍到吉文操的肩头,吉文操不躲不闪,右手上抬化掌为指,一下子点在忠恕的中府穴上,忠恕立刻右臂酸麻,力道全泄。过去只比掌法,现在用上了神仙指,忠恕既要应对他的掌法,还要防备他中途变招,压力大增,支撑二十招就落败了。吉文操自此一发不可收,指掌拳全都用上,偶尔还来个贴身扑靠,忠恕被他摔得鼻青脸肿,浑身淤紫。 忠恕怕老秦他们看到自己的模样伤心,等天黑透后才竖起衣领遮住脖子回到厨房,但老秦等人对他何等关心,见他与往常不一样,立刻就发现了身上的伤,老秦毫不意外又哭了起来,老阿转脸朝着墙,史胡子一脸木然,但三人谁也没劝他不要再练了。 次日一早,史胡子又来叫忠恕练习射箭,忠恕不忍拂违他的心意,只得默默跟着他来到山谷,史胡子制造箭簇,逼着忠恕射杀了两只南下的大雁,他把死雁都洗剥好,爬上树,把一只雁挂在高高的树梢,然后烤了一只,监督着忠恕吃下半只,这才带了他回去。二人刚来到寺门,就见两个戴着高帽身穿白袍的胡人急匆匆从森林那边向山门走去,忠恕看到史胡子身体顿了一下。 今天正好是贺兰当值,他见两个胡人到了山门,忙迎上前去,一个胡人躬身施了一礼,双手捧着一张帖子呈给贺兰。贺兰最近跟着陆变化当接引知客,待人处事的本领大有长进,那胡人的话他听不懂,帖子又是用胡语写成,一个字也不识,但看帖子镶着金边,那两个胡人的衣着仪态都非同一般,感觉这二人大有来头,不敢怠慢,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侧身把二人让进寺里。陆变化正在客堂与吴真说话,见贺兰领着两个胡人走来,忙叫吴真去请安仲期,然后自己快步迎了上去,见两个胡人白袍边上绣着橄榄枝,胸前绣着一团火焰,看装束是西域祆教的教徒,不知他们为何今日上得山来。那两个胡人见陆变化身着黄色道袍,年纪又长,知道他在宫中地位较高,躬身一礼,嘴里叽叽喳喳地说了几句,陆变化猜测是些问候的话,一边行礼一边还以祝福,也不知他们听不听得懂汉话。 这时安仲期来了,那两个胡人一见安仲期,立刻上前行礼,等安仲期还完礼,陆变化把帖子递给他,安仲期看了一眼,用汉话道:“祆教东方大主教一行要来拜见掌教,当下已经在上山的途中,很快就要到了。”陆变化一愣,安仲期低声道:“先把两个使者安排到客舍,我们立刻去见掌教。”安仲期用胡语向那两个胡人说了几句,命贺兰带着他们去客舍喝茶。 此时天风应在法堂,安仲期让吴真通知法言和范虚到法堂,自己和陆变化赶了过去,天风正在给一个小弟子讲经,见他们二人急匆匆进来,知道有事,站起身来,很客气地请那小弟子明天再来,然后才和二人说话。安仲期将帖子递给天风,然后把祆教东方大主教上山的事说了一遍,天风听完沉思不语,不一会,法言与范虚到了,二人听完安仲期的话都是一怔,感觉这事太不合情理。 祆教又称火祆教、拜火教,发源于波斯国,曾经是波斯国的国教,信奉上天,尊阿胡拉?马兹达为唯一的、最高的、不被创造的主神光明神。根据祆教教义,阿胡拉?马兹达创造了火,给予人间光明与力量,火是阿胡拉?马兹达的儿子,是神的造物中最高和最有力量的东西,火的清净、光辉、活力、锐敏、洁白、生殖力等象征神的绝对和至善,因此火是人们的“正义之眼”,对火的礼赞是教徒的首要义务,拜火是祆教祭祀的主要仪式,祆教徒常在自己的衣帽、用具,甚至自己的身体上刻上火焰。 随着波斯人的扩张,祆教也传播到西域等地,粟特地区的胡人早早就信奉了祆教,他们在丝绸之路上来往经商,所到之处都建立祆教寺庙,祆,就是天的意思,所以汉人称祆教寺庙为胡天,隋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就各有两个规模宏大的胡天。阿胡拉在人间的代表称为麻葛,也就是执掌教仪管理胡天的祭司,由他们解释祆教教义,引导对光明神的祭祀,最高的麻葛在波斯。在祆教传播之初,散布各地的信徒建立了庙宇,都会请大麻葛派出祭司来主持,但因为教徒分布地域太过辽阔,从波斯派出的祭司,有些甚至要走数年才能到达主持的庙宇,管理极为不便,于是祆教总教大麻葛就建立了分级制度,向北、东、西三方派出使者,长住在外,代表自己处理教务,委任附近地域的祭司,久而久之,这三方使者各拥势力,名义上听从波斯大葛麻的,实际上各行其是自我传承,波斯总教也罢免不了他们。祆教东方大主教驻节在史国石城圣火寺,是西域及东土祆教徒的最高领袖,圣火寺里有终年不灭的圣火,是西域祆教徒的圣地。朝阳宫位于绝深山脉,数百年来从不到走廊以西传教,与祆教鲜有交往,实在想不到东方大主教会来拜见。 第50章 大麻葛 1 陆变化首先问:“会不会是冒牌的?”法言、范虚等人也是这样想的,朝阳宫与史国相隔数千里,又不通他们的教义,即便来个假冒的大主教,众人也难以辨别。隋朝时炀帝好大喜功,对西域诸国朝觐的使者极为优待,不仅沿途提供免费吃住,到了长安往往还有大量的赏赐。许多西域奸商就冒充使者,随便编一个国名,穿着奇装异服,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一路骗吃骗喝,到长安领了赏赐,再被隋军护送出境,攫取不少好处。但朝阳宫是清修之地,冒充祆教大主教又能得到什么? 法言问安仲期:“帖子上是如何写的?”安仲期念道:“圣教东方大麻葛、伟大的突厥颉利大可汗之朋友、圣火寺大祭司达依麻葛阿伍德。”众人听到突厥二字都是一震,西域诸国多数依附于突厥,但祆教首脑是天神的代表,在外道面前公然称颂颉利可汗还是有点奇怪。法言很自然想到了在西域的另一位人物:“会与他有关吗?”自寺内火并之后,道人们说“他”而不名的唯有一人,就是武显扬,武显扬投靠突厥后被发送到极远的西域,在西域闯下极大的声名,几乎征服了所有粟特胡人国家,据说其柘羯主力的驻屯地就离石城不远,这个大祭司阿伍德来自史国,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武显扬。陆变化道:“虽然武显扬离开西域了,但他在史国那么久,必定与这个什么德熟悉。” 安仲期突然问天风道:“师兄,我们当年去史国,圣火寺有个年轻祭司是不是叫阿伍德?”天风点点头,安仲期道:“说不定来的就是他,达依是古代波斯语里是东面的意思,大麻葛就是最高等级的祭司,阿伍德是他的名字。”周君内当年曾经带着天风和安仲期远赴西域游历,在史国拜见过当时的圣火寺大祭司,这是朝阳宫建立后与祆教唯一的一次接触,当时在场的还有大祭司的两个学生,都是年轻的经学搏士,一个确实就叫阿伍德。 法言道:“如果来者是师兄旧识,那当然好一些,但这人来得太过突兀,我们也不能不预做防备。”天风点点头:“来的都是缘,咱们以礼相待。陆师弟,按科教大礼准备迎宾,宁可虚办,不可失礼。范师弟,你和吉师弟就不必参加了。”天风让范虚和吉文操不用出场,那自是让他们负责警戒,以防不测。如果祆教中人仅是来拜山,那不难应付,如果来人与武显扬有关,那就复杂得多了。科教大礼是道家的最隆重仪式,也叫做“依科演教”,不仅教中首脑人物要参加,阖寺的道众都要着礼服,将宫观洒扫除草,收拾干净,隆重装饰。朝阳宫虽然在中原威名赫赫,但在道教界并无过高地位,如果真是祆教东方大主教亲自来访,从礼仪上讲,以最高道仪迎接也不为过。 进了山门,史胡子让忠恕去练功,自己回厨房去了。忠恕一进松雪阁,发觉吉文操竟然先到了,正抱着木剑,闭眼站立等着自己,他从木架上抽出一枝剑来,向吉文操躬身行了一礼,低声道:“吉道长,我要进招了。”吉文操眼也不睁,忠恕正在出招,只见范虚走了进来,低声与吉文操说了几句,然后二人就急匆匆走了出去。 忠恕自己在松雪阁练剑,不一会,听到外面响起了音乐,他停了手,出门一看,只见法言穿着黄袍,陆变化和安仲期身着黑袍,三人执着拂尘站在内门前,身后则是杜百年等二十多个道士,道长们都穿了正袍,戴着紫阳巾,伊天官、吴真、贺兰等年轻道士则肃立在二进院的边上,身旁摆了钟磬鼓等法器,这是个大阵仗,朝阳宫显然要有大事发生。不一会,天风穿着一身紫袍从法堂走了出来,忠恕在寺里十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热闹,觉得非常好奇。 忠恕看见给老阿帮厨的那人挑着水桶出去了,往常这时老阿他们早就把一天的用水挑够,今天肯定是有更多的人要吃饭,厨房需预先做准备。老秦最近经常腰痛,手脚也不如过去利落,又不放心让其他人做,还抢着干活,所以厨房多了两个人手,却不如过去顺利,忠恕就想去帮着他们做点活,别让老秦太累了,于是放下木剑来到厨房。厨房里果然比过去忙碌,老秦等人都在忙活,忠恕把袖子一撸,帮着史胡子洗菜。 天风在院子里站定,法言带同陆变化、安仲期、杜百年连同那先到的两个胡人出了山门,远远地看见一行人骑马过来,骑者都身着白衣,非常醒目,等到再接近一些,已能看清前排为首之人的面目,他头戴镶着金边的白色尖帽,高鼻深目,一部红胡子分外惹眼,其他人都戴着毡帽,看长相全是胡人。安仲期低声对法言道:“好像是他!”“他”自然指的是天风曾经见过的阿伍德,法言道:“再看一下。”等来人更近一些,已经能看清对方的蓝色眼睛,安仲期道:“应该是他。”法言回头对杜百年道:“去告诉掌教师兄,就说故人到了。”意思是告诉天风,来者就是阿伍德。 祆教一行人距山门百步就下了马,步行来到山门,显示对阿波大寺的尊重,走在最前面的红胡子阿伍德身材魁梧,比之安仲期还要高出半头,古铜色的皮肤,看着有五十多岁,高高的帽子上绣着一个侧面人像,后面七人,除了紧随阿伍德的那人年岁较大,其他的都是年青人,腰间挂着佩刀,看走路的身形每个人武功都不低。 法言迎上前去,阿伍德抢先几步,左手抱着右手举于胸前,说道:“善哉!善哉!”行的竟然是正宗的道家见面礼。道家以左手为善,右手为恶,左手抱右手,寓意为扬善隐恶。阿伍德身后年岁较大的随从跟着他行礼,其他几人分成两列,挺身而立。 法言行作揖礼,躬身的同时双手于腹前合抱,自下而上行礼,嘴里念道:“无量观!”这是道家向长者执行的礼仪。祆道两家虽然不同教,但阿伍德是一派宗主,在教中的地位比天风都高,法言行此礼是应该的,陆变化和安仲期等人都跟着行作揖礼。 法言道:“在下朝阳宫监院法言,恭迎大麻葛殿下!”这边安仲期自然就当了翻译,阿伍德哈哈大笑,走上前左手拉住法言,右手拉住安仲期,用胡语说了几句,安仲期回了一句短语,然后对法言道:“大麻葛还记得我,说想不到能在这里遇到朋友。”法言笑道:“弊宫掌教真人也是大麻葛的旧友,正在寺里敬候大驾,请殿下移步!”安仲期一翻译,阿伍德大笑几声,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法言回身领着阿伍德进了山门,阿伍德左脚刚一踏过门槛,只听宫里一声鼓响,接着钟磬齐鸣,道乐悠扬,天风身着一袭紫色道袍,率然一众道士迎了上来,阿伍德还是那套礼仪,天风还以对等的礼仪,阿伍德上前拉住天风的双手,道:“确实是老朋友,您比二十年前更加英俊。”他身后那个老者是通译,汉话竟然很是纯正,天风微笑道:“殿下谬赞,您比当年更有威严,光临弊宫使我们蓬荜生辉。”这几句掉书袋,不知安仲期怎么译的,他话音刚落,阿伍德又大笑起来,显得非常高兴。 第51章 大麻葛 2 天风过去都是在法堂接待客人,那里地方偏小,今天有这么重要的客人,就把经殿打扫一番,平日大家都是在蒲团上打坐,今天特意安排了十多把椅子,天风把阿伍德让进经殿,客座准备了十把椅子,阿伍德坐下后那个翻译直接站在他的身侧,先到的两名使者,还有六名带刀的青年肃立在他身后。主座这边备了六把椅子,天风在主位上坐下,法言坐在他的下首,因为来客只有一人落座,宫中其他人倒不好再坐了。执礼知客端上香茶,天风就向阿伍德介绍自己身边的道士,法言和安仲期已经见过,他指着陆变化道:“这位是弊宫的知客陆道长,这位是杜道长,…”天风每介绍一位,被介绍者都向阿伍德作揖行礼,阿伍德端着茶杯,仅仅瞟一眼,点一点头,算是知道了,显得非常无礼。等天风介绍完了,他头也不回,左手向侧边一指:“这位是斯执力智者,是圣火寺最有学问的祭司。”天风和法言起身向斯执力行礼,斯执力倒老练,口念“无量观”还作揖礼。阿伍德一愕,侧头问了几句,安仲期翻译道:“这些你没教我,是不是冒犯了主人呢?”看来他的确是行前现学的礼仪,只学了进门礼,其它的都不知了。 天风笑道:“殿下多心了,行礼仅是道家外观,内心的芳华自然涌现。殿下是不远千里到访的朋友,一方宗主光临弊宫,我们感到非常荣宠。当年先师周真人带同我等叨扰圣寺,得到哈那根大麻葛盛情款待,甚是感谢,三十年难以忘怀。殿下执掌圣寺,惠及东方选民,我们本应前去道贺,无奈山野小道,闭塞迂腐,竟然不知殿下主掌圣教,实是有违礼节。” 阿伍德笑道:“哈那根大麻葛是我的老师,十年前升天了,遗命让我承担更大的责任,服务教众,保圣火万年不熄。哈那根大麻葛曾经说周真人是东方的神仙,是东方最大的智慧,让我们有机会一定要向他请教,没想到他也升入天堂了。” 天风听到大麻葛如此推崇师父,执掌行礼,口念:“善哉!”心道:这个阿伍德千里迢迢赶到这里,绝不会仅是为了见师父一面。 天风又回忆了那次随着师父西行的见闻,称颂了哈那根大麻葛一番,阿伍德笑道:“我老师是西方的圣者,有着与周真人一样的光芒,他升天前留下遗言,要让周真人的光辉照耀粟特的草原与城池,也要让阿胡拉?马兹达的光辉照耀东方。前年圣教在长安重修寺院,我已任命了长安祭司,算是完成了先师一半的遗愿,今天来是想实现另一半。”天风心里疑惑:想请我们去西域传教,那可是困难之极,阿伍德应该明了这些,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 阿伍德道:“粟特大地过去与你们中原一样,群雄乱起,国家林立,你争我斗,只有圣教跨越国界,光明照耀民众的心灵,解民众于水火,给他们指引通向天国的道路。现在马兹达又向人间派出一位使者,那就是史国伟大的国王史得力恩,他即位五年就让史国重新伟大,与马兹达另一个伟大的使者颉利大可汗一起,统一了粟特大地,使民众不再遭受战争之苦。” 天风对西域诸国的情形了解不多,仅知道粟特是在金山以西,云岭附近的极远之地,与中原隔着数百重大山,那里小国林立,居民多是胡人,史国是粟特诸国中国力较为强大的,与周边的康国、曹国等战争不断,更与新兴的突厥持续抗争,而祆教教会一直保持超然地位,圣火寺是在史国境内,教会权力超越国界,不依附于国王。但听这个阿伍德的说法,史国新国王竟然与突厥联手,把粟特统一了,而且祆教教会也甘心情愿臣服于他们,也不知是真是假。天风借着端茶杯的机会,瞄了一眼安仲期,安仲期也正看着他,眼睛眨了眨,微微露出一丝嘲笑的意味,安仲期的祖籍是粟特地区的安国,与祖居地还有一丝联系,天风遂明白事实并非如此,阿伍德言过其实,但不知他为史国国王胡吹一番是何用意。 阿伍德道:“伟大的史得力恩国王开放、宽容、圣明,统一粟特后,与颉利大可汗共同把圣教定为粟特大地的国教,现在的粟特百业兴旺、商旅繁多,景教、摩尼教、佛教都在圣城设立教坛。国王欣闻周真人的伟大法力,诚挚邀请贵教到圣城开设教坛,传播教义开化人民。”他左手一挥,那个斯执力掏出一个信封,举过头顶,上前奉给天风,天风起身接过,斯执力退下。信封用西域麻纸制成,封口处盖着红色的封泥,天风打开,里面的内容是用胡文写的,他递给安仲期,安仲期扫了一眼,念道:“粟特大地的统治者,突厥大可汗很大的朋友,史国国王史得力恩字呈东方神教教主阁下:今粟特大地重新统一,我民急需教化,诚聘教主阁下为我国王座金印大法师,在圣城开坛立教,现奉上金币一千枚作为途资,另拨土地百顷,金币万枚作为建造资助,急盼成行。史国国王撒那史得力恩。”看来撒那是史国国王的名字,史得力恩是他的姓氏。 朝阳宫虽然偏处祁连山深处,毕竟还在大隋、大唐等中原王朝治下,道教完全是中原的本土宗教,教义与西域各国毫不相干,虽然也有胡人修道,但都是像安仲期一样已经汉化的胡人。过去也有西域诸国的国王和富商对道家的长生不老术感兴趣,求法求丹,施舍香资,但无一人皈依道教,也没一人邀请道家去当地开宗立派。即便受到邀请,各个道宗也绝不会成行,因为此事摆明不可为,如若执意逆势而行,轻则劳而无功,重则法灭身死。现在隔着千山万水的史国国王下重金遣使礼聘,这事确实透着古怪。 阿伍德补充道:“一千枚金币已经带上山来,敬请笑纳。”天风笑了笑,道:“谢谢殿下不辞辛苦,千里迢迢送来史得力恩国王的美意。只是先师周真人仙去后,贫道无能,致使朝阳宫人才凋零,教规废弛,偏居一隅,苟安保全,实无力再西行,请殿下转告国王陛下,盛情铭感于内。”话中意思是朝阳宫无力去,也不想去献丑。 阿伍德听完,眉头微微皱起,迟疑了一会,道:“我能体会阁下的心情,今天来到贵寺,感到寺庙破败教徒稀少,香客绝迹,深为遗憾。如果阁下一时无力成行,敬请接受法师称号,用国王陛下的资助修缮庙宇,光大教义,等兴盛起来再西行也不迟。”他竟然妥协办事,很能体谅天风的窘境。 天风道:“先师有遗愿,弊寺今后致力于习道修仙,一不干政求封,二不投军求功,不怕殿下笑话,贫道就是因为执行先师遗愿不力,才致寺里发生内乱,西边那些大殿就是当时焚毁的,之后多数人下山而去,只剩下我们几个坐守旧庙,修真求道。”周君内并没明言交待封山修真,但天风并非杜撰师父的遗嘱,周君内确实有整顿朝阳宫的意思,天风自认体会到师父的真意,因此才义无反顾地清理整顿,虽然失去八成的教徒,枯守深山十多年,也从没想过要回头。 阿伍德听完,眉头皱得更紧了,蓝色的眼睛看着天风,脸上充满疑惑,他觉得一个寺庙什么也不用做,有国王把封号与巨资送上门来而不接受,实在不可思议,甚至怀疑安仲期译错了,就侧头问斯执力,斯执力告诉他主人就是这个意思。阿伍德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天风,问道:“阁下的意思是你们这些人就永远在这山谷里念经求法,既不和国王打交道,也不与将军们来往,不接受他们的赐号,也不接受封赏?”天风点点头:“确是如此!”阿伍德又问:“如果国王硬要赏赐你们呢?”天风道:“黄金与土壤,只要不用,又有何分别呢?”那意思是你可以拿来,但我视若不见闲置不用,接受与不接受实无分别。阿伍德笑道:“看来我是多此一问了,不过就我所知,只有教主去求帝王,没有帝王反求教主的。”天风觉得这个阿伍德来得蹊跷,背后必有隐秘用意,怕话多有失,不敢多说。 阿伍德接着问道:“如果一个王室贵胄,偷偷跑到寺里来,不是为了教义,而是为了偷学功夫,或者是想借助你们的保护呢?”天风一愕,这种事情过去极多,二十年前入寺的人,没几个是想真心求道的,最典型的就是高洋和法言,高洋更名换姓是冲着武功而来,法言这个当年的花花公子潜入寺中,是为了避祸,初心也不是学道。天风微微迟疑,这边法言道:“先师仙去后,弊宫重新立了教规,只要不是真心求道,只能请他们离开弊宫。”阿伍德看着天风:“这位道长所言是实?”天风判断阿伍德必有后话,但也只能点头:“按教规确实如此!”阿伍德道:“原来如此,我也愿意相信你们的教规就是如此。”安仲期这话刚译完,法言、陆变化等人已经听出阿伍德话意不善,难道他会因天风拒绝史国国王的封赐而为难朝阳宫? 第52章 大麻葛 3 陆变化一直在悄悄打量对方的阵势,斯执力看来是个饱学的教士,阿伍德身后的八个人,包括那两个先到的使者,明显都有不错的身手,最靠近阿伍德的两人相貌奇特,一个面孔惨白,毫无血色,另一个鼻子高得离谱,两人眼睛明亮,看得出内力稍好,阿伍德本人看着倒没什么锋芒,但祆教四处传播扩张,教内教外纷争不断,他身为教主必然身怀镇教法宝,不可能只懂得念经持仪,很可能与天风一样,功夫已经登峰造极,外表却不显相。但即便这十人个个都是顶尖高手,要想在朝阳宫耍横,那也是必败无疑,阿伍德不会不清楚这些,他带着区区数人闯上山来,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难道会用其它手段? 想到这里,陆变化一惊,想到几个月前出现的指月环,心中暗道:胡人狡诈,说不定早安排了后手,在外警戒的范虚等人没有示警,看来今天上山的就是眼前这十人,难道他们另有阴谋?那会是什么?要悄无声息地打倒阖寺道人,只能下毒,这可不得不防。陆变化看了看天风,天风沉静无比,安详地看着阿伍德,陆变化悄声对法言道:“我去安排一下饮食。”不等法言点头就出去了。陆变化径直来到厨房,见老秦、史胡子、老阿等人正在忙活着准备饮食,忠恕没去松雪阁,挽着袖子在旁边帮忙,他问老秦:“那些胡人来过这里吗?”老秦摇摇头,陆变化从怀中掏出一粒丹药投入水缸,这是一粒救命的大还丹,遇毒会化出气泡,过了一会,缸中的水依然清澈,没有动静,陆变化又在厨房内外转了转,一切都与往常一样,但他还是不放心。 经殿里阿伍德见天风不接话,问:“听说贵寺有位叫史蜀西的伙夫,能不能让我见见他?”此话一出,除了天风,朝阳宫的诸位道士都是一怔,祆教教主断无知道朝阳宫厨房伙夫姓名的道理,难道阿伍德绕了一大圈,就是为了史胡子?天风点点头:“我宫确有此人,他是来自西域康国的商人,已经来了二十多年,殿下与他是旧识?”阿伍德道:“可能是旧人,也可能是新朋友。我幼年曾长住康国,天国是我的心灵归宿,康国就是我身体的依托,是我的祖国,听说这里有个康国人,不论识与不识,在千里之外遇到,总得要见一见。”这理由让人不能推脱,此时陆变化不在殿内,天风向杜百年道:“麻烦师弟去请史居士。” 杜百年来传达天风的谕令,陆变化正在厨房里四处翻看,听说阿伍德要见史胡子,心里一惊:难道史胡子就是祆教的目标?他明显感到史胡子有点紧张,于是盯着史胡子的眼睛,问:“胡子,今天来的胡人是你们西域大大有名的人物,是祆教的东方教主,权势大得很,石城圣火寺大祭司,你听说过吧?”史胡子道:“当年我听过哈那根大麻葛布道。”陆变化道:“不是他,是他的弟子,名叫阿伍德。”史胡子道:“阿伍德在西域是个大姓,我认识不少阿伍德。”陆变化啊哈一声,道:“胡子,你可以啊,话扯得很圆,你跟我去吧,自己要当心。”史胡子笑道:“我这人油腔滑调惯了,说真话听着也不像。”陆变化对杜百年道:“师弟,你在这守着,我带他过去,今天的事有点不寻常。”杜百年点点头。 忠恕和老秦老阿都担心地看着史胡子,不知道一个西域的大人物为什么指名道姓要见他,史胡子笑道:“来个乡亲,我去叙叙旧,拉几句就回来干活。”跟着陆变化就要出门,忠恕道:“二伯,我陪你去。”史胡子拦住他:“我去认乡亲,有你什么事?在这帮着大伯干活。”忠恕扯住他的手,道:“我要去!”史胡子觉得忠恕的手都在抖,正想把他的手掰开,陆变化突然道:“让他去吧。长养如儿,忠恕就像你儿子一样,你的亲戚就是他的亲戚,也跟着认认吧。”史胡子叹口气,跟着陆变化出了门,忠恕拉着他的袖子在旁边跟着。老秦不知道忠恕为什么突然要陪着史胡子去,他们一出门,立刻就问老阿,老阿眉头紧皱,望着忠恕的背影发呆,仿佛没听见老秦的话。老秦又看向杜百年,杜百年笑道:“别问我,我也不清楚。” 天风见陆变化领着史胡子进来,不明白为什么后面跟着忠恕。史胡子掰开忠恕的手,径直走到天风面前行礼,过去天风受他的礼从不起身,今天却站了起来抱拳还礼:“善哉!史居士!”他一指阿伍德,介绍道:“这位是祆教东方教主阿伍德大麻葛,他长期驻节西域,不远千里来到寺中,想见见你。” 阿伍德已立起身来,左手抬到胸口,向史胡子笑道:“王子殿下,阿伍德向您致意!”朝阳宫的人都是一惊,这嬉皮笑脸流里流气的伙夫竟然是个王子?忠恕只是微觉意外,并不如何震惊,他不知道王子与帮厨的二伯比有何了不起,就是阿伍德说史胡子是个国王他也不觉得奇怪。 史胡子左手抬到胸口,微微颌首,苦笑道:“又见面了!”阿伍德笑道:“在千里之外遇到老朋友,很是令人高兴。”他笑着说高兴,可忠恕听起来觉得有点冷。史胡子道:“你是很高兴,我是哭不出来。”阿伍德笑出声来:“您依然健康,我觉得也应该高兴才是。”史胡子道:“二十多年不见,你从经师变成了大麻葛,我从王子变成健康的大伙夫,我能高兴吗?你能找到这里,说明我的父亲已经死去,你说我能高兴吗?”阿伍德噢了一声,点头道:“老国王升天时,没告知您讯息,路途太远,实在不便,您也应该体谅一下。对了,王子殿下驾临道宫二十年,主人还不知您的身份,请允许我向主人介绍一下。”史胡子嘿嘿一笑:“请便!”拉着忠恕的手退到一边。 朝阳宫众人已经听出二人关系不善,但不知究竟如何。阿伍德站起身来向天风笑道:“教主阁下,请允许介绍我的老朋友,史国屈由那史得力恩王子殿下。王子殿下是史国老国王最心爱的儿子,伟大的史得力恩国王的弟弟。他自己想当国王,二十三年前谋刺哥哥,攻击圣火,挑动国内民众造反,事败后失踪。”阿伍德的介绍倒是简明扼要,两三句话就解开了人们胸中的疑问,看来布道的水平的确很高。史胡子哼了一声,只是冷笑,并不否认,看来就是如此了。 至此天风完全明白了阿伍德的来意,他端坐如松,以静制动,等阿伍德继续出招。阿伍德道:“国王最近才得知他逃来此地,我东来巡教,诚邀阁下西行,国王陛下请我顺便将屈由那王子带回国内。”陆变化心道原来如此,看来前些天闯到厨房的那些胡人是来侦测史胡子的,确认了史胡子的身份,阿伍德今天亲自上山,所谓“顺便”要做的事,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东巡诚邀才是顺手的幌子。忠恕把史胡子的手拉得更紧,史胡子此时反而放松下来,脸上一直带着笑意。阿伍德继续道:“请问教主阁下,屈由那王子并非贵教教徒,是吗?”天风点头:“他未入道籍。”阿伍德:“噢,那就好办了。”又问:“王子殿下生活在贵寺,教主阁下不知他的身份,那是他有意欺瞒,骗取保护,现在您既然已经知道他是史国王子,再收留他是否违背您不干政的教规?” 法言、陆变化等人心里恼怒:这个阿伍德耍弄心机,故意给天风下套,他一上来就揭穿史胡子的身份,史胡子并不知晓前面发生过什么,没有否认自己是王子,由此天风就被套住。天风依旧淡然:“史居士如果真是史国王子,又做过那些事情,确实不宜继续呆在鄙宫。”阿伍德问史胡子:“王子殿下,我刚才的介绍没有造谣吧?”史胡子哼了一声,现在就是想否认也来不及了。 这几个月忠恕觉得史胡子与过去判若两人,急着教他射箭,又反复叮嘱他下山后如何处事为人,有时忠恕做得稍不到位,就声色俱厉地喝斥,与过去的嬉笑逗弄大不一样,他一直感觉二伯有事要做,仿佛两人就要分别似地,但没想到他还有一个如此不同的身份,二伯在国内发动叛乱,对面这个大人物就是来押他回去的!忠恕虽读书不多,也知道叛乱是杀头的大罪,二伯回去怎么能好?不由得大急。 陆变化见天风顺着阿伍德的话越滑越深,有点着急,本想插话,但见法言坐在那里,和天风一样风轻云淡,浑不以为事,就告诫自己一定要沉静。 第53章 大麻葛 4 阿伍德向天风道:“那就请教主阁下执行教规。”竟然是逼着天风撵史胡子出门,天风淡淡地道:“我教教规疏漏,只能用以约束教徒,史居士非我教徒,走还是不走,由史居士自己决定。”陆变化心里暗赞,天风这话说得妥当,只要史胡子说不走,谅阿伍德也不敢在寺里来硬的。 阿伍德笑道:“原来如此,难道随便有对头赖在寺里,长住一辈子,阁下也不管的了?”天风道:“道法虚无,普渡世人,渡人不分品级善恶贫富,入我门即向善,我道一视同仁,史居士如果要走,我们不会拦着,如果不走,寺里会供给衣食,即使是殿下要在此长住二十年,我们也欢迎。” 阿伍德笑道:“你们的圣人有言,人生苦短,我的教徒都在山外,可不能在此长住。”他转头向斯执力使个眼色,斯执力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躬着腰递给史胡子,史胡子看完信后,身体都在颤抖。阿伍德微笑着问:“可是巴尔得的亲笔?” 史胡子长吁一口气,向天风躬身一礼,道:“有罪之人谢谢掌教二十年的收留!”天风起身还礼,淡淡地道:“善哉!我们不知居士尊为王子,辱没在庖厨,失了礼数。”史胡子道:“呵呵,掌教道长,这二十年是我过得最安稳的时光,虽然穷苦,但不必绞尽脑汁图谋王位,也不必提防有人害我,晨钟暮鼓,洗涤了我的野心,还结交了两个好朋友,养育了这个可爱的孩子,心里每天都充满快乐!”说到孩子,他拉住忠恕的手。 史胡子继续道:“当年我图谋王位,想杀掉哥哥,逼迫父亲传位于我,天不佑我,死了很多人,也没成事。父亲顾念父子亲情,不想追杀我,但哥哥不像父亲那样宠我,父亲一死就把过去追随我造反的故旧抓了不少,如果我不回去,他们性命难保。如果是在二十年前,我一定不会回去,他们死就死吧,起事时就知道会死,只是在赌一把富贵,事没成只当是赌输了,但二十年耳濡目染道法教化,我的心软了,我要回去,再赌一把,如果我哥哥不食言,就以我的命换他们的命。”天风执掌礼敬:“善哉!善哉!” 忠恕听到史胡子要下山,拉着他的手急摇:“二伯!”史胡子抚摸着他的头发,眼里充满慈爱:“好孩子,你天性良善,不像二伯生来就充满罪孽,天理循环,造的孽必须偿还。你要谨记二伯的话,防人之心不可松懈,以后回来,要照顾好大伯和三伯。”忠恕就想哭出来。 天风本意是想留下史胡子,如果任由阿伍德就这样把人带走,朝阳宫颜面无存,甚至让阿伍德把整个道家都看扁了,但史胡子自己要走,那也没有办法。 阿伍德向天风行礼:“王子殿下救人心切,既然要下山,我们就不叨扰了。教主阁下不肯接受封号,我也无法勉强,千枚金币敬请收下当作香资,算是我们一点心意。”收不收这一千枚金币,对天风来说实无关紧要,即便阿伍德硬留在寺里,也会与尘土一样。天风起身行礼:“多多保重!” 阿伍德对史胡子道:“王子殿下,请恕我冒犯!您的智计是史国第一,又擅长逃跑,这些本领我们都是万万不及的,万一您改了主意随意乱走,我们保护不周让您受到伤害,有违国王的嘱托。”史胡子冷笑一声:“你想干什么?砍掉我的腿吗?”阿伍德道:“您是王室贵胄,我怎么能伤害您的身体?只是稍加限制,免得大家麻烦。”他一施眼色,身后那个白脸护卫就要上来,看似要对史胡子施以点穴之类的限制。史胡子头一仰:“阿伍德,你只要敢动我一下,我就不走了。”阿伍德眼中精光暴长,随即摆手示意那护卫退回去,笑道:“咱们都做君子,只要你信守诺言,我会给你足够的尊重!”史胡子冷笑一声:“你的尊重一个屁都不值!”说完,扭头就往外走,阿伍德向天风一抱拳,跟着出去。 忠恕一直拉着史胡子的手,眼泪不住往下掉,一出门就看到老秦和老阿站在门外。忠恕陪着史胡子来经殿,老秦觉得气氛不对,心里着实放不下,就拉着老阿在殿外等着。史胡子上前抱住老秦的肩膀,和他贴了贴脸,道:“老秦,史国的乡亲来接我了,我回去看看,过几日就回来。”老秦一看这阵势,又见忠恕眼睛都红了,再迟钝也知道史胡子有事了,眼泪流了史胡子一脸,他嘴拙,不知道如何说,只是抱着史胡子不丢手,嘴里一个劲地道:“别回去!别回去!”史胡子眼泪流了下来,挣脱老秦的手,对一边的老阿道:“贼突,我下山了,没人吵你了,你好好清净几天,要照顾好老秦和忠恕。”老阿木呆着脸,点点头。史胡子又回头抱了抱忠恕,忠恕紧紧搂着他的腰,将头拱在他的怀里呜咽。 这四人分别的场景催人泪下,陆变化怕自己不小心也流下泪来,赶紧扭过头去,贺兰等新道士都哭了起来,只有天风和法言神色如常,陆变化暗暗提醒自己守心,如果不小心着了相,就显得修为比法言差得更远了。阿伍德冷眼看着史胡子与众人告别,也不催促。史胡子掰开忠恕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两个胡人紧紧跟随着他,阿伍德向天风等人告别,天风执意要送出山门。阿伍德处心积虑,设计了种种步骤要把史胡子带走,完全没有一教之主的风范,他精于算计不讲道义的作为,甚至不像个纯正的教徒,但祆教是一方盛教,有教徒数十百万,势力庞大,教主的身份极为尊贵,朝阳宫虽然不怕他,也没理由得罪他。 陆变化等人则认为天风可能有所顾忌,才会任由阿伍德欺负,史胡子此去凶多吉少,想起有些伤感。 出得山门,六个护卫牵着马先行,那个白脸护卫押着史胡子跟在后面,阿伍德和斯执力留在最后向天风等人告别。忠恕依然拉着史胡子的手不丢,史胡子再次掰开他的手向外走去。 忠恕看着史胡子背影,心里痛苦异常,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史胡子本已走出三四十步,听到忠恕的哭声,身形一顿,眼泪又流了下来,他心里不忍,返身走回,想再抱一抱忠恕。这时只见他身后那个白脸护卫忽地抽出刀来,猛地向他背上砍去,天风等人看得分明,忠恕大声惊呼,老阿猛喝一声:“胡子!”史胡子是个很油光滑溜的人,觉得有异立刻向一边躲闪,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护卫本想劈他脖子,偏了一偏,刀光闪过,只听史胡子大叫一声,右胳膊被齐肩斩掉,鲜血飞溅。那护卫挥刀又砍,史胡子痛得抽成一团,倒在地上翻滚,眼看刀将及身,只听啊地一声大叫,那白脸护卫背上中了一拳,被打得飞了出去,忠恕已经挺身立在史胡子身侧。 变起顷刻,朝阳宫众人都是一惊,那护卫拨刀袭击史胡子,天风等人都看见了,但包括机敏的陆变化在内都愣住了,来不及反应,只有忠恕疯一般地飞了出去,一拳把袭击者打倒。史胡子鲜血直喷,痛得缩成一团,忠恕刚要伏身去抱史胡子,那大鼻子护卫与一个小个子护卫已经拨刀冲了过来,被他击倒的白脸护卫也重又扑上,小个子与白脸护卫挥刀砍向忠恕,大鼻子护卫却是砍向地上的史胡子。忠恕不及抱起二伯,拦在他身前,赤手空拳与三个人搏斗。二伯命在顷刻,忠恕对这些人恨之入骨,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也不顾及是否伤害性命,使出十成功力,想立刻就把眼前三人打倒。那三人都不是弱者,刀法精奇,与出家刀法完全不是一个路子,三人配合默契,两人应对忠恕,另一个招呼史胡子。对付史胡子的大鼻子武功最高,身法灵活,像白鸟一样飘忽不定,围着史胡子乱转,忠恕临敌经验不足,既要护着史胡子,又被眼前的二人缠着,左右为难,勉力支撑,只见刀影如三团寒光围在他周围,凶险万分。 老秦见史胡子倒在血泊中,忠恕冲了出去,被人围着打,嘶喊一声就想扑过去,老阿一把拽住他,低声道:“求道长。”老秦一下子明白了,扑通一声跪到天风面前,哭喊道:“掌教道长,快救救胡子吧!”爬着就来抱天风的腿,这边法言忙上前拉他起身,老秦挣着还要跪下去,无奈法言好像有无穷大力,把他身子托了起来,他无法跪下去,挣着身子大喊:“道长,救救他们!”他这边话音未落就听见贺兰一声惊呼,忠恕的长袍下摆被刀锋斩下一片,差点伤到腿。 第54章 大麻葛 5 刚才的变化确实出乎天风意外,史胡子已经答应随阿伍德下山见国王,只是听到忠恕的哭声才回头望望,那护卫定是怕他反悔,不假思索就抽刀击杀,显然阿伍德早就设计好,根本就没想带活的史胡子回去,他稍一犹豫,史胡子已经倒在地上,忠恕冲了出去,眼看二人命将不保。天风刚要发话,那边阿伍德问道:“这几位不是贵教中人吧?”天风道:“他们确实不是我教教徒,但他们在宫中二十年,与我教缘分深厚,再说道门清净,不能在此杀生,请教主殿下让人闪开,先救治伤者再说。”阿伍德缓缓道:“王子殿下意图反悔,我们只能临机出手应变。这是政事之争,教主不干政的教规要作废了吗?”天风毅然道:“人命关天,上天好生,教规不能违逆天意。”陆变化、杜百年听到天风此话,立刻就要出手,阿伍德双手张开在二人身前一拦:“贵教要自毁誓言,与千万祆教教徒为敌吗?”口气很严厉,杜百年双手一推,冷笑道:“千万教徒,好吓人啊!”他刚一跨步,就觉得一股柔和的力量把他向后推了一下,竟然没能跨出去,杜百年冷哼一声:“不自量力!”单掌击出,拍向阿伍德的左肩,阿伍德还是张着双手,不闪不避,杜百年眼看就要击中他的肩膀,见阿伍德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立刻回力,打伤一个不反抗的人,比斗败更伤朝阳宫的面子,就在杜百年内力将收未收的一瞬间,忽觉一股大力推来,他不及抵御,被推得后退两步。这股力道刚猛异常,丝毫不亚于他的清宁生内力,显然阿伍德算准了他的反应,借机占了上风,这个阿伍德不仅心机过人,内力也着实了得。 这边陆变化见杜百年吃了亏,大吃一惊,他不知其中关窍,忙上前护在杜百年身侧,挥掌击向阿伍德胸口,阿伍德笑道:“要群殴吗?”陆变化掌到中途,左手手指已经挥出,一招神仙指点向阿伍德的气户穴。阿伍德庞大的身躯飘后一步,放下双手,道:“二位且住,我有话说。”杜百年这时也攻了过来,陆变化从阿伍德身侧闪过:“等你说完,血都流干了。”那边护卫挺刀就要拦他,阿伍德回身说道:“都住手吧!”话音刚落,与忠恕对阵的三个护卫几乎同时被陆变化摔了出去,趴趴趴三声,摔到地上就此不动,陆变化早把三人的身法看得分明,在靠近的一瞬间出指点中三人穴道,又用山居掌法把他们摔出丈外,手法之快简直不可思议。 阿伍德面对杜百年的进攻竟然转过身去,实是对他蔑视之极,杜百年大怒,恨不得立刻毙他于掌下,但多年修为终究发挥作用,在掌力将及阿伍德后背时硬生生收住。 忠恕第一次和敌人动手,虽然内力高出那三人甚多,因为没有对战经验,又心急史胡子,所以被敌人迫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眼看就要支撑不住,面前闪耀的刀光突然消失,他顾不得喘气,趴下就去看史胡子。史胡子浑身是血,眼睛已经闭上,陆变化出指如风,点了他肩头穴道止住血流,那边杜百年赶过来,将一粒丹药放入他的口中,史胡子的嘴已经没有知觉,陆变化在他脖子上一托,用真力把丹药送了下去。 陆变化拿过杜百年的丹盒,走过去给趴在地上的三个护卫解开穴道,三人勉力撑起身来,陆变化给每人递过一粒丹药,他比杜百年机警得多,知道天风纵使想救史胡子,也绝不想与阿伍德结怨,所以前脚打了人,后脚立刻过来做好人。两个护卫接过了丹药,那被忠恕击中肩膀的白脸护卫抱着肩头,愤愤地把脸扭向一边,不看陆变化,陆变化要看他的伤势,他向后一躲,恨恨地瞪视着陆变化。阿伍德笑道:“久台恩,这是道长的好意,收下吧。”那久台恩还想再闪,陆变化右手已经扣住他的左肩,卸下他的力道,左手摸住他的肩头。忠恕为救史胡子,击出的一拳使了吃奶的力气,久台恩的肩头被击得粉碎,他仍然用左手使刀与忠恕格斗,实在凶悍,陆变化用真气点住他肩膀周边穴道,固定住胳膊不让转动,那边安仲期走了过来,他是丹药圣手,朝阳宫医术第一,他撕下一块袍布,包扎在久台恩的肩膀,然后又把陆变化的丹药喂服下去,只要久台恩不再受外伤,两个月内就能完好如初。 阿伍德这边连连感谢,好像不曾发生不快一样,这人脸皮之厚,心机之恶毒,实是令人发指。 老秦把史胡子的头托在怀里,忠恕一直哭喊着叫二伯,史胡子则翻着白眼,没一丝反应。安仲期觉得奇怪,刚才杜百年给史胡子服食的是他精炼的九转还丹,那是能生人续命的丹药,只要人有一口气,服下去立刻就有意识,他伏下身翻开史胡子的眼皮,又闻了闻他呼出的气息,炼丹之人都通药石之性,立刻发现了原因:“刀上有毒!”杜百年一听,骂出声来,忠恕哭得更响。阿伍德刚才一直拖延时间,原来是在等着史胡子毒性发作,史胡子此刻只有出气没有吸气,圣手安仲期竟然也探不清刀上到底用了什么毒药,解毒药如果不对症,与再一次下毒无异。杜百年刚才吃了阿伍德的亏,急切地想把面子捞回来,抖抖袍袖就要动手,陆变化见安仲期也没招,而杜百年又跃跃欲试,忙拦在杜百年身前,眼睛看着天风,请他示下。 天风对阿伍德道:“教主殿下,上天有好生之德,贵教我教皆重天意,现在双方都有人受伤,大家先把恩怨放在一边,请先回寺照顾伤者。”阿伍德笑道:“谢谢教主阁下的美意,这点伤对我教的勇士都是家常便饭,无妨什么。谢谢您的好意!我们就不叨扰了。哈立确,备马!”看似就要下山。 这边杜百年闪过陆变化,挺身一拦:“留下解药再走!”阿伍德笑问:“什么解药?”杜百年喝道:“装什么糊涂!”这边天风怕杜百年冲动,开口道:“王子殿下中了一种奇毒,性命有危险,请教主看在阿胡拉马兹达的份上,救人于危厄。”天风这话与请求差不多,阿伍德笑道:“教主阁下,不好意思,出门时紧张,忘记带了。不若先让王子殿下服下贵寺保命的丹药,我们带着王子殿下回去救治。就是路途遥远,贵教的丹药虽然有名,也不知能否支撑一个月。”此人实属无赖,不仅把天风的面子驳回,还把责任扣到朝阳宫头上。 这时陆变化在旁边突然高声大叫:“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快去请达师叔!”安仲期转头疑惑地看着他,心里纳闷:达师叔精于内功,对毒药却毫无知识,就算他老人家能解史胡子的毒,那也不必叫这么大声啊。突听阿伍德大喝一声,转身一掌拍出,掌到中途,立刻收回,暴睁双眼,好像要吃人。安仲期回头一看,只见一人站在斯执力的身后,一手拎着他的衣领,一手持着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那人却是老阿。 在天风与阿伍德对话时,斯执力在侧翻译,还有两个护卫持刀站在身后警戒,本来一直站在史胡子身边的老阿悄悄闪了过来,捡起地上砍中史胡子的那把刀,身子像鬼魅一般向斯执力飘去,陆变化看到,立刻明白他的用意,故意大喊几声分散阿伍德的注意。只见老阿幽灵一样闪过两个护卫,一把就拽住了斯执力的脖子,等阿伍德发觉回身欲救,老阿已经把钢刀捺在斯执力的喉头,阿伍德只能收招,被老阿晃过的两个护卫从后面持刀欲砍,老阿把刀向下一按,斯执力大叫起来,那两个人只得后退。 阿伍德瞄着老阿仔细打量,万没想到这个看似呆愣的大脑袋突厥人竟然施展这一招,老阿直盯着他的眼睛,闷声道:“解药!”说的是突厥话,阿伍德道:“朋友,突厥颉利大可汗是圣教的保护人,你我是一家人,快把刀收起来。我向大可汗保举你做达干。”达干是突厥的贵族称号之一,老阿根本不多话:“解药!”阿伍德笑道:“朋友,你刚才也听见我给教主阁下的答复,解药不在身边,你可以跟随我们去取,只要到了史国,我一定给你解药,决不食言。”老阿这次省略一字:“药!”阿伍德笑道:“这位朋友真执着,我喜欢执着的人。这样吧,虽然我身边没有解药,但是知道药方,请教主阁下把朝阳宫里的药材全数搬出来,我挑选几味,现在熬制,三天可保药成。”老阿把刀又向下压了压:“数到三,这人就是刀下鬼!”阿伍德笑道:“你就是把他剁成肉块也无济于事,不用数,你尽可以落刀。”老阿凑近斯执力的耳边,沉声道:“好,这位朋友,是你主人无情,要怪就怪他。”说着用刀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斯执力吓得大叫起来,这刀上的毒性他是清楚的,此刻见了血,一时半刻就会伸腿,阿伍德冷笑一声,并不制止,他宁可让祆教的最高学者丧命也不交药,看来是铁了心要取史胡子的性命,陆变化甚至怀疑阿伍德可能真地没带解药。斯执力一死,无论天风承认不承认老阿是朝阳宫的人,朝阳宫与祆教就算撕破脸了,与阿伍德将有一番恶战,陆变化向杜百年、安仲期一使眼色,三人悄悄呈三角站位,把阿伍德围在中间。 正在这时,斯执力突然用胡语大声说了几句话,阿伍德的脸色倏地变了,安仲期低声对天风译道:“他说知道大麻葛的遗书所在。”阿伍德逼近一步,喝斥道:“胡说,哪有什么遗书!”斯执力道:“哈那根大麻葛仙去时只有我在身边,遗嘱是我起草,内容只有我知道。”阿伍德冷笑道:“就算老师有遗书留下,我现在已经继承教主之位,也无需它加持。你私藏教主谕命,按理当死,上天遣下这个突厥恶魔,就是收你回地狱。”斯执力道:“遗书上不只有你一个继承人,还有喀什图学者,他排序在你之前,如果我不幸辞世,我的家人会把遗书交给他。”阿伍德冷笑道:“这么幼稚的谎话你也说得出口!你留这一手想干什么,难道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想靠遗书保全性命?我可从没想过要杀你。”斯执力道:“我对你从不放心。”阿伍德笑道:“呵呵!做我的随护实在是委曲你了,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第55章 大麻葛 6 祆教的大主教一般是由上任大麻葛在临终前指定,教中再举行长老会通过,如无重大异议,长老们都会以教主的遗嘱为尊从,上任大麻葛哈那根去世时是在传教的路上,身边只有斯执力一个高级祭司,斯执力向长老会传达大麻葛的口谕,说哈那根明确指定阿伍德为继任者,却没提遗书的事。虽然有人怀疑,但没有可靠的证据,加上阿伍德学识渊博,早有盛名,一向最为哈那根所器重,长老会就顺利通过了阿伍德的任命。没想到斯执力多了一个心眼,悄悄留着遗书自保,但他没料到一个能撼动教主位置的遗书竟然不能打动阿伍德。 斯执力见遗书的事威胁不了阿伍德,又道:“我知道多拓恩的下落。”阿伍德脸色大变,逼近一步低声喝问:“你说什么?”声音阴沉得吓人,还明显有点颤抖。斯执力道:“史丽古家族的人把他带走了,藏在撒马尔罕。”阿伍德逼近一步:“什么地方?”斯执力大为紧张:“我带你去!”阿伍德有点哆嗦:“他没受到伤害吧?”斯执力道:“现在还没有,史丽古派了自己的女儿照顾他。”阿伍德咒骂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两粒黑色的药丸,一粒扔向斯执力,一粒扔向陆变化。看来多拓恩对阿伍德比大主教之位更重要,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陆变化接过药丸,看也没看,直接给史胡子服下。 老阿不敢接药,任由药丸掉到地上,他揽着斯执力向后退开几步,示意杜百年把药拣起来。杜百年对阿伍德嘿嘿冷笑两声,做个鬼脸,然后背对着他缓缓弯腰,故意把屁股撅着朝向他,实是有意引诱阿伍德发怒,但阿伍德视若无睹,并没动作。杜百年拣起药丸,目前塞进斯执力的嘴里,斯执力急不可待地吞下,杜百年贴着他的耳朵调侃道:“您就像个百宝箱啊,知道这么多的私密。”斯执力咽一口唾液,道:“谢谢!伴君如伴虎,不得不然。”杜百年将声音压得更低,笑问:“我猜那个什么拓恩是他与情人偷生的儿子,是不是?你不用回答,只管点头就行。”斯执力嘟嚷道:“我受了伤,脖子痛。”杜百年嘿嘿笑着点头:“我一猜就是。”又转头对老阿赞道:“老阿,好身手!好胆略!”老阿不理他,松开斯执力,把刀扔到地上,回身去看史胡子。斯执力则回到阿伍德身侧,依旧恭敬,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这对君臣各逞心机,摆明就是相互利用,经过这番生死博弈,依然如此和谐,朝阳宫众人大为叹服。 阿伍德一挥手,护卫们立刻列好队形,阿伍德上了马,带着众人向天风等告别,骑马下山去了,一直到他们消失在森林中,天风才回转寺里。祆教一众人等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天风就觉得像做了个噩梦。 这边老阿背着史胡子,和老秦、忠恕一起回到寺里,把史胡子放到忠恕的床上。病怕对症,这种解药效力很大,史胡子很快就恢复心跳,呼吸也均匀了,只是他被砍掉一臂,身体里血液流失一半,面色像纸一样白。安仲期进来把了把脉搏,又给他服下一粒丹药,道:“性命是保住了,只是失血过多很是虚弱,不要动他。”忠恕一直守着史胡子垂泪,听到这话眼泪掉得更急。老秦做好一碗酸汤端了进来,安仲期道:“他现在还昏迷着,清醒后再喂。” 天将黑时,天风、法言进来了,身后还跟着范虚和吉文操,他们两个带人在外围警戒,看到阿伍德下了山才回到宫中。 天风亲自查看了一下史胡子的身体,对安仲期道:“师弟,今晚麻烦你了。”安仲期道:“我就守在这里,已经让天官去炼制凝玉碧血丹,三个时辰就会好。”法言看了看忠恕,问:“忠恕,你没受伤吧?”忠恕摇摇头:“没有,三伯说没事。”法言抓住他的左手腕,仔细探查了五脏六腑,没发现异常才放心。这个阿伍德太过狡诈,奸计让人防不胜防,搞得朝阳宫上下心神不定,天风已经命道人们在寺里彻查一遍,没发现祆教留有什么后招,犹不放心,再命陆变化请师叔达僧寿一起在寺里探查一遍,陆变化也没探查到什么异常,就来向天风复命。 天风听完,长吁一口气,法言叹道:“封山十数年,我们的道行是进步了,但已经不复过去的机敏,今天如果不是忠恕反应得快,史居士只怕会命丧当场。”安仲期也心有余悸:“像阿伍德心机这样深的人,我之前从没见过,只怕为了这一日,他已经算计我们数年了。”法言道:“数年不一定有,但一定有数月了,那个指月环,还有前些日上山的胡人,看来都是他设下的计略,他不想与我们交手,就想把史居士惊下山去,好在半途中取了他性命。”安仲期点头赞同法言的判断。 陆变化看着老阿道:“老阿,你今天可露了脸,身手不简单啊。”老阿向外退后一步,左膝跪下,向天风躬身抱拳:“萨满教大萨都属下南方行者阿多让拜见掌教真人,请真人治罪!”天风双手去扶他:“善哉,阿使者!都是修行之人,何言治罪呢!”老阿不起身:“我隐瞒身份,欺骗掌教二十年,实是有罪。”天风双手微微一抬,老阿被一股柔和之力托着站了起来。天风道:“世间每人都有多种身份多张面孔,在座诸位莫不如此,修道就是为了脱却形色,去到同一个天国,阁下贵胄之子,身负绝技,能选择来弊寺苦行,我教诸人莫不感动。”老阿一愕:“掌教知晓我的来历?”天风道:“惭愧,使者刚进山时我们还真以为是突厥苦力,是三年前达师叔点拨,我才知道使者是阿史德家族的高人,但愿二十年来弊寺没有慢待使者。” 天风襟怀坦白,并不故作高深吓唬老阿,坦言自己原本没看出来,是达僧寿判断老阿来自萨满教,而且是个苦行者。达僧寿清宁生练到十重,已经洞世事如观火,一切通明。老阿悚然而惊:这些看似普通的道士,实则具有神鬼不测之力,自己的身份被看穿,史胡子这个什么王子估计也早泄了底,幸好二人在寺中并无不轨,不然后果难料。 老阿的身份只有天风和达僧寿知道,但朝阳宫诸道士遇到这种意外之事,内心都很镇静,只有老秦和忠恕震惊无比,他们刚才已经见识了老阿的身法,料想他是个有来历的人,但没想到他会是突厥萨满教中的苦行使者。史胡子是个王子已经让二人惊掉下巴,木纳呆板的老阿刚才施展一套不可思议的武功,还是一个草原教派的高人,为了修行,躲在山里二十年,做挑水砍柴的杂役,更让他们匪夷所思。 陆变化道:“没想到我们封山二十年,把两个高人封在山中了,或许寺中还有皇帝国王也说不定,老秦,你不会是来自大秦的国王吧?”老秦不知如何回复,法言道:“老秦招呼我们吃饭穿衣三十多年,他就是我们的国王。”老秦不好意思了。 天风等人回去后,安仲期留了下来,他不时探望一下史胡子的伤情,偶尔注入点真气,催动血脉加速流动,使丹药药力行得快一些。老秦知道史胡子性命无忧,就和老阿回去给大家做晚饭,刚来的两个年轻人看了半天热闹,晚饭都没来得及做。忠恕一直抓着史胡子剩下的一只手守在床边,过了两个时辰,听到史胡子呻吟了一声,马上喊他:“二伯,二伯。”史胡子嘴里咕哝一声,又不吭气了,安仲期道:“他快要醒了。”又过了好一会,史胡子嘴一咧,睁开了眼睛,看到忠恕,细声问道:“我还活着?”忠恕流着泪点头:“那些坏人被赶跑了。”史胡子闭上眼睛,回想发生过的一切,安仲期道:“胡子,你受了重伤,一会感到右臂发痒,就忍一下,很快就过去了。”史胡子抬抬左臂,道:“现在就想挠。”安仲期道:“别碰。如果实在痒,想想那个阿伍德就忍住了。”史胡子打一个激灵,闭上眼睛,看来是真地想起了阿伍德,这位祆教大麻葛心肠狠毒,实在令人畏惧。安仲期道:“你逞英雄,想回去救朋友,差点死在他们手上,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你朋友的书信,多半也是假造的。”史胡子苦笑道:“唉,我这一辈子,只考虑自己,从不关心他人,到老了想充一回英雄,没想到弄巧成拙。” 第56章 大麻葛 7 这时老秦和老阿听到说话,知道史胡子醒过来了,立刻跑了进来。老秦拉着史胡子的手,眼泪直流,咧着嘴说不出话来,他和史胡子、老阿三人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古寺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同锅而食,共榻而眠,一起劳作,性命就像捆在一起,一损俱痛,看着史胡子的惨样,他恨不得砍掉自己的手臂替他。史胡子眼泪涌出来,晃晃老秦的手,道:“老秦,我以后做不动活了,只剩一只手,连穿衣都困难,你得养活我了。”老秦笑着流泪,哽咽道:“你啥也不用做,我给你穿衣喂饭。”史胡子道:“还得端屎端尿。”老秦连连点头:“放心,我一定做。”史胡子咧着嘴笑道:“真是个孝子!”他恶习不改,刚捡条命就又调侃老秦,老秦道:“那个胡人真不是东西,下手真狠。多亏忠恕和老阿,不然你今天就过去了。”史胡子道:“肯定是老阿放了个大臭屁,把那些家伙熏跑了。”他被砍了一刀,痛得倒地翻滚,只看到忠恕猛扑过去与阿伍德的护卫激斗,旋即毒药药力发作晕了过去,后来陆变化出手解围,老阿偷袭斯执力索要解药,他完全不知。老阿骂道:“贼胡!”老秦道:“今天老阿出了大力,如果不是他,你我就不能说话了。老阿被你成天欺负,想不到和你一样是个大人物,还是个什么使者,功夫高得不得了,一出手就把那个说汉话的家伙制住了,逼那大胡子交出药来,不然…”史胡子仿佛看到天外飞仙,眼睛瞪得溜圆,直直地看着老阿,仿佛不认识这个人:这个平素被自己欺负得一塌糊涂的挑水莽夫,竟然是个大人物,还有一身武功?老阿被他瞪得发毛,又骂了一句:“贼胡!如果不是忠恕死了命要救你,我才不愿意出手。”史胡子这才相信是真的,忍不住骂道:“老阿,你个贼突!真他娘能装孙子!你是个什么死者?不会是来自地狱吧?”老阿骂道:“日你大爷!”安仲期一直静静看着他们,被四人展露的亲情感动,人之相处,贵在真诚,他们性命相依,真诚相待,始终保持着纯真,这正是道门追求的无上境界。史胡子一笑扯动了伤口,痛得一咧嘴,老秦忙道:“你先好好躺着,我喂你吃点东西,有什么话咱们以后好好说,你也不用下山去了,说话的时间长着呢。”史胡子道:“我觉得肚子撑着呢,好像刚吃饱了东西。”安仲期笑道:“你吃下了三粒九炼九制的碧血丹,十天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史胡子苦笑道:“糟蹋安道长的宝贝了!”安仲期笑道:“小道也是他们骂来骂去的胡人,咱们总得有点袍泽之谊吧!”史胡子道:“安道长如果认我这个乡亲,我打蛇随棍上,就大大地高攀一下。你别觉得我们聒噪,我得抓紧时间,好好跟老阿说说话”安仲期笑道:“你现在就是说上一夜也不会觉得累,要不要我回避一下?”史胡子忙道:“安道长在场正好,正好与我们做个见证。明天还得再求安道长一件事,今天先探探您的口风。”安仲期道:“你这胡子,话都说出来了,还怎么探口风?” 老秦亲眼见到史胡子断了一臂,流血过斗,只是睡了一觉就精力旺进,不停地说话,虽然安仲期说没事,他还是有点担心:“胡子,你还是阖眼睡一会吧,养养神,咱们说话的日子还长着呢。”史胡子叹口气,拉着老秦的手道:“你个糊涂蛋,长什么长啊!要散了!老阿躲在这里二十年,今天为了我露出野猪尾巴,他还能再呆下去吗?”老秦一怔:“那有什么不行?掌教又不会撵他走。”忠恕心头一紧,转脸看老阿,他和老秦都是纯性之人,少经世事,心机不及史胡子一成,虽然知道老阿是个大人物,也不知道大到哪去,还以为他会与过去一样挑水劈柴,和自己同吃同息。见老阿不言语,忠恕就知道事情要坏,眼睛一酸,又想哭泣。史胡子独手向老阿伸了伸,老阿面无表情,上前拉住他的手,史胡子道:“老阿,谢谢你!”老阿又来一句:“日你大爷!”仿佛要把过去受的欺负全还回去。史胡子不以为意,把老阿向自己拉近一些:“老阿,欺负你成家常便饭了,你走了,胡子以后欺负谁去?”老阿本想再骂一句,一张嘴竟然觉得自己也想哭,赶紧止住了。史胡子道:“你要走,忠恕也要走,只剩下老秦和我这半残废了。忠恕以后还能回来看看,你也要回来看看胡子啊。”老秦这会才回过神来,知道老阿也要走了,情绪一下子上来了,拽住老阿的另一只手,哭道:“老阿,真要走了?”老阿不敢看老秦,怕自己真会哭出来,忠恕眼泪还是流下来了,安仲期在旁边也觉得眼睛有点酸。 众人心酸不已,一时无话。史胡子放开老阿的手,对安仲期道:“安道长,我有个请求,不知道能不能行,先向您探个路。”安仲期道:“请讲!”史胡子道:“我年轻时罪行累累,作恶不少,差点恶贯满盈,这些您都知道了。我想加入咱们道门,和道长们一样修真求仙,不知寺里能否收留我。”安仲期道:“你虽然年青时做过糊涂事,但几十年的苦行,足以偿债消孽了。再者道家讲求动心,只要诚心向善,皆与道门有缘,掌教师兄绝无不收的道理。”史胡子道:“谢谢安道长了,能否请您明天就安排一下?”安仲期知道他想赶在老阿和忠恕下山之前入道,好让他们两个放心,于是道:“我去见掌教,请他示下。”史胡子道:“麻烦安道长了!” 安仲期去找天风,这边四人情绪低落,半天谁也不说话。老阿拍着忠恕的肩膀,忠恕哽咽道:“三伯!”老阿道:“日月永分离!聚散终有期!”史胡子道:“这是突厥谚语吧?听着挺伤悲的。我的祖国也有句相似的谚语:无论相聚多久,最后终须别离。年轻时读着没什么,这会真是伤感。”他转头看着老秦,戏弄道:“老秦,这是读书人的雅言,你个大老粗,听不懂吧?”他故意调侃老秦,想活跃一下气氛,老秦抹一把泪:“我是听不懂,反正不是高兴的话。”史胡子慨然道:“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老秦,老阿要走,咱们得喝个大醉才是。”老秦道:“封山后就没人带酒上山,一滴酒都难找,哪能喝醉呢?”史胡子道:“情到浓时,喝水都能醉啊!老秦,你把我脖子上的链子取下来。”老秦道:“又说胡话,你脖子上光光的,哪有什么链子?”他们朝夕相处,赤裸相对的时候太多,谁身上长个痣都一清二楚,史胡子身无长物,老秦再清楚不过了。史胡子道:“过去光光,现在就有,就像这条胳膊,过去有,现在没有。” 老秦分开史胡子的衣领,果然见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色的链子,向外轻轻拉出,下面竟然吊着一个碧绿的玉坠子,在昏暗中闪着幽光,史胡子抓过来递给老阿,道:“老阿,这是父亲传给我的家族信物,叫聚魂。据说我的家族是太阳神的子孙,这个玉件得自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里面蕴藏着魔力,在史国最为危险的时刻会显灵,历来与权杖、王冠三位一体,是国王身份的证明。父亲因为宠爱我,把它私传给我,这才使我动了乱心,唉,当年跟着我起兵的族人,事败后也不知怎么样了。我哥哥没拿到这个,心里也不清净,现在我要出家了,留着它也没用,如果你有机会到西域,遇到我的族人,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们,最好交给一个叫巴尔得的祭司。”老阿道:“胡子,天涯茫茫,哪能那么巧遇到他们呢?”史胡子道:“如果三年后还没机会,你就找个奔向西方的河流,把它投到河中,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吧。”老阿道:“这个容易些,我一定办到。” 说话之间,安仲期回来了,身后跟着法言,老秦和老阿向法言施礼,忠恕也站立起来。法言告诉大家,史胡子的入道请求已得天风允准,明天即可开设道场,天风还亲笔写了一封信,让忠恕下山后带给周塞的周典一,看来天风也已经准许忠恕下山去找独孤士极。 第二天一早,陆变化带着贺兰送过来道袍、紫阳巾和麻鞋,忠恕和老秦扶着史胡子穿上,道袍显然是连夜做了加工,右边的袖子被裁掉,老秦又把史胡子的黄发修剪了一下,史胡子立刻就像换了一个人,脸上显出一片庄严来,只是与老秦和老阿说话时,还是过去那副嬉笑嘴脸。 史胡子竟然被达僧寿收在门下,成了天风法言的同辈,道号还是史蜀西。道场由天风亲自主持,天风给史胡子加仪袍,达僧寿赐给法器,老秦、老阿和忠恕在旁边观礼。忠恕看着二伯歪咧着身子拜老君拜师父,心里说不出地酸楚,二伯从此再也不是那个给他讲神怪故事,逗他开心的二伯了。 第57章 周塞 1 忠恕背着一个小布包,挎着史胡子送的大弓,跟随老阿跨过了木桥,又忍不住回头望望,送别的人们已经看不到了。老秦一大早就起身给他们好饭,收拾行李,但说什么也不送他们,史胡子怕老秦哭倒,就陪着他呆在厨房。昨天,忠恕专门去看望贾明德,贾明德正在为如何写外丹劳神,听说忠恕要走,简单说了句“要时时练功”就再也无话。法言、陆变化、安仲期、范虚、吉文操、贺兰等道人出来送别他们,老阿是萨满教的人,萨满在突厥、鲜卑、铁勒等草原部族中广有信众,势力庞大,老阿是教中的高级使者,不是等闲人物,寺里自然要送一送。送老阿是礼节,送忠恕则是因为感情,忠恕在山中十多年,法言眼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何况他与独孤士极关系不一般,在法言心中自然更有分量,陆变化、安仲期和吉文操都传授过忠恕武功,说吉文操是他的师父也不为过,这些老道一向喜爱忠恕,今天都有些不舍。年轻的弟子中贺兰与忠恕关系最好,贺兰今天一改往日的活泼,皱着眉头,也不说话,一路上眼睛红红的,害得忠恕不敢和他对视。 老阿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着,忠恕一步一回头,出了松林,朝阳宫的殿角已经看不到了,两个时辰后,朝阳峰的白白山尖也望不到了,家已经被撇在身后了,父亲一般的大伯、二伯也见不到了。忠恕在老阿身后不住抹泪,过去下山,总想着很快就会归来,这次下山,是要投向外面的世界,什么时候回来,能否回来都在不定之天。 一路无话,当晚二人在林中盘坐了一宿,第二天傍晚时来到走廊上,忠恕凭着记忆找到曾经到过的小村,村外新建了不少马圈,好远都能听到马的嘶叫声,看来候君集买的战马已经散布在走廊上了。忠恕找到一家熟悉的老乡,那户人家的小儿子还记得忠恕,见忠恕一行只有两人,还以为他们从山上逃了出来,忠恕也不过多解释,在他们的马厩里过了一夜,次日一早,向主人买了两匹马、两把刀和一壶箭,二人骑了马朝武威方向行去。 此时已是初冬,草木枯黄,走廊上随处可见奔腾的马群,通过互市,大唐一下子购买了三万匹骏马,这些马须得经过驯养才能成为战马,然后才会发往各个军镇,唐军在走廊上原有几个大马场,但也容纳不下如此大数量的马匹,就在张掖与武威之间新建了几个马场。沿路经常碰见官军的巡逻马队,在靠近马场的小镇,进口与出路都有人盘查,遇到打扮或长相像突厥人的,往往要扣下审问。老阿此时收拢了头发,一身西北牧人装扮,外表与汉人没什么两样,但他汉话说得不流利,只能装作哑巴,一切由忠恕应付,一路倒也没事。张掖距武威五百多里,最多三天的马程,但老阿二十年来很少下山,看什么都有点陌生,一路上东瞅西瞧,不时停马瞭望,遇到村庄就吃饭歇息,一天也只走得三四十里,照这样行来,十天也走不到武威。 这天二人来到一个小镇,在河西走廊上,所谓的村镇往往只有十几户人家,大的也不过四五十户,而这个小镇看上去有百十户人家,屋舍成片,街道上还有三四个商贩,这样的村镇在走廊上已经属于繁华地界了。在一个挂着酒幌的小店前老阿又停住了,忠恕跟着下马进了店,小店门脸小,里面倒还宽敞,放着三四张桌子,靠后门的一张桌子上已经坐了三位客人,老阿向忠恕打手势示意在这里长歇一会,就自己找一张桌子坐下。忠恕把二人的马牵到后院喂料,见马槽旁拴了三匹大马,马鞍都没卸下,马背上还挂着行囊,看来马的主人一会还要赶路。 忠恕进得店来,店掌柜正在问老阿要吃点什么,老阿扳着脸直管摇头,掌柜看他木呆呆地不言不语,猜测他多半是个哑巴,见忠恕进来,忙笑脸迎道:“小哥,你和这位大叔要点些什么?我们店里有自家酿造的土酒,今天杀了一头牛,有刚煮好的牛肉。”忠恕一路上已有应付的经验,道:“我们还要赶路,有大饼和咸菜就行。两匹马好好照料一下,我们多多付钱。”店掌柜看来是个有见识的人,再小的客户也不嫌弃,笑着出去,一会就端上来一盘咸菜和四张大饼,又上了两大碗茶水。老阿和忠恕手拿大饼就着咸菜吃起来,这时邻桌一个客人站了起来,一手端着一大盘牛肉,一手掂着酒坛,把酒和肉砰地放到忠恕的桌子上,自己扯把凳子,骑着坐了下来。那人身材魁梧,三十岁左右,黄色脸庞,同桌的两位像是他的伙伴,三人都穿着深褐色的布袍,与官兵和当地百姓的打扮都不同,忠恕也看不出他们是什么人。 那人道:“小哥,恕我冒昧,你看着也是个要投军的,打仗厮杀斩首取功的人哪能不吃肉喝酒!来,请,今天算我请客!”说着抬手把忠恕和老阿面前的茶水泼到地上,提着酒坛给两人满上了酒,然后又自己满上,忠恕从没喝过酒,被凛冽的酒气一熏,眼睛都睁不开,那人举起自己的酒碗,道:“在下张虏,弓长张,胡虏的虏,敬二位!”说完举头一饮而尽,然后向忠恕和老阿亮了亮碗底,忠恕不知如何是好,老阿却举起碗来一饮而尽,忠恕无奈,只得端起酒碗凑到嘴边,酒一入喉,只觉得一股辛辣液体冲下肚来,嗓子一抽就剧烈咳嗽起来。 张虏哈哈大笑,他的两个同伴也笑了起来,老阿就像喝了一碗清水,面不变色。张虏重重地拍了下忠恕的肩膀,道:“不会吧,老弟!以前从没喝过酒?”忠恕点点头,张虏问:“从没杀过人?”忠恕又点头,张虏眼睛一眯:“不会没打过架吧?”忠恕道:“也算打过。”他不知道与阿伍德护卫的短暂搏斗算不算是打架。张虏笑道:“哈哈,老弟,恕我直言,你这样的品性去投军多半是不成的。到了军中,除了喝酒吃肉就是打架杀人,你软绵绵的,只剩被人欺负了。你爹看着壮实,但年纪太大,又是个哑巴,到了军中白吃饭,不能打仗还得养活他,人家不会收,你们爷儿俩还是回去吧!”忠恕道:“我去投靠一位军中长辈,他命令我去的,不能回去。”张虏道:“别听那些老兵油子瞎扯淡,说战阵如何如何轻松,跟着某个将军光打胜仗,抬抬手就立功受赏,跑跑腿就因功封候,这些全是蒙人的鬼话!他们就是看不得自己在军中受罪,你却在家悠闲,花言巧语把你骗去,今天挨打明天挨刀,缺胳膊短腿,他们才算开心。”忠恕问:“大哥,你们几位是要去投军吗?”张虏道:“我们哥三个是甘州的府兵,西边太平淡,一直没有战事,官府多年都不征调,我们三个都是光棍,家里没产没业,听说东边要与突厥开战,就给上头提出编入武威府,也许有机会挣个功名,如果侥幸不死,也置块地娶房媳妇。”府兵就是各级官府登记在册的当地百姓,由官府授给田地,平时耕作,农闲时搞些战阵训练,战时受募当兵打仗,战事结束重回原籍,依旧务农。 张虏又把老阿面前的酒碗倒满,自己也满上一碗,对忠恕道:“老弟,当兵就得这样,有股豪气,喝了这碗酒,砍头也得走!来,干了!”说完又喝一次亮底,老阿也干了,忠恕被张虏的豪气感染,硬喝下了半碗,微微觉得头晕。张虏道:“老弟,我看你持着大弓,臂力想来不错,这张弓没有三百石的力气只怕开不了,如果不是看到它,还真以为你老弟是个文弱书生呢,哪知道是人中豪杰。”忠恕舌头有点不利索了:“这是二伯送给我的,说是万中求一,我练了三个月,还不算熟练。”张虏道:“老弟,以后到了军中,建功立业,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几个。”说完也不敬忠恕了,自己抬手张嘴,一碗酒又下了肚,忠恕被感染,举手把一碗酒喝干,立刻就觉得天旋地转,心中虽然清楚,眼睛却睁不开了,只见旁边的老阿一头栽在桌子上,他想站起身来,但浑身软绵绵,力量提不起来,刚想凝神运气,身子不由自主歪倒在桌子上,虽没丧失神智,但浑身瘫软,一点力也提不起来,忠恕这时才知道不好,着了这个张虏的道,不觉心中大悔:二伯无数次提醒自己要有防人之心,哪知道刚下山就栽倒在一个无名小镇,任人宰割无力还手,什么投军建功报仇雪恨,统统化为泡影,还连累三伯一起受难。 第58章 周塞 2 忠恕听到张虏嘿嘿笑了几声,感觉他从自己身边提起了那张檀木弓,接着“嘭”地一响,好像是他试着拉了一下弦,听声音就知道他没能拉满,果然听张虏骂道:“这笨蛋臂力倒不小。”只听另外一人道:“也许是别人的弓,他暂带在身边。”张虏道:“这么好的东西,人见人爱,谁会让他人带着?真是件好东西,沉甸甸的,闻着真香,可惜咱们用不了,不然离得远远地就能射杀个百夫长千夫长,好歹封个爵位。”另一个声音道:“这么好的东西,咱们用糟践了,还是献给大将军,能赏得个校尉当当就足够了。”张虏道:“也只能这样,先找个东西包起来,免得别人眼红。老板,这是给你的酒钱,外加几文,再找个包裹来。”忠恕听到那店掌柜答应一声出去了,然后就听见咚地一声响,一个人倒在自己脚边,接着听见呛锒两声,是长刀出鞘的声音,张虏喊道:“老家伙,嘿…”,然后就是重物倒地的声音。忠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双手在自己后背按了按,一股热力透进经脉,肚子里一阵翻腾,一张嘴把喝下的酒吐了出来,酒一离嘴,眼睛立刻睁开了,只见刚才趴在桌子上的老阿站在身后,而张虏和他的两个同伴都倒在地上,三人眼睛大睁,透着惊恐。这才明白刚才是张虏觊觎他的檀木弓,在酒里作了手脚,骗他们二人喝酒,老阿早就发现有异,故意装作中招,引得他们出手,这三人都是一般的府兵,只是力气大一些,老阿一举手就把他们轻松制住。 刚一出山就被人下药迷倒,栽了一个大大的跟头,忠恕满脸羞愧,不敢看老阿,老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一起到后院。忠恕牵出马来,老阿把张虏三人的马鞍卸下,用刀砍成两半,这样张虏他们解穴后只能骑着光背马,跑不快,老阿倒不是怕他们追上来报复,只是不想与这种人啰嗦。 忠恕垂头丧气地跟在老阿身后,向东走了二十来里,来到个小村子,时辰还早,老阿又要住下,忠恕只能听他的,找了四五处人家,才在一户人家的柴房里找个睡觉地方。忠恕刚把柴草铺好,就见老阿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坛酒来,坛子的样式与张虏手持的一样,不知他什么时间偷偷取了来,一路上也不知放在哪里。老阿让忠恕坐在他身边,挥手拍开酒封,道:“孩子,前面不远就是武威了,穿过城向东北走,有条去代州的大路,周塞就在代州城南不远处。”忠恕忙问:“你呢,三伯?”老阿道:“我要正北了。”忠恕一听眼前唯一的亲人也要分别,忍不住又要哭,老阿道:“你找到亲人,如果今后能抽出身来,记得回去看看大伯他们。”忠恕泪眼朦胧:“三伯,你还会回去吗?”老阿道:“看缘分吧。你要记住,三伯到死都会一直牵挂着你,希望你能有出息。”忠恕流着泪道:“我一定好好做。”老阿举了举坛子,道:“那个张虏说得对,当兵哪有不喝酒的?来,陪着三伯喝一场。”说完举坛到嘴边,一仰头喝下一大口,然后递给忠恕,忠恕接过来,没一点犹豫,举起猛灌一口,辛辣的液体直接落肚,老阿接过来,笑道:“这才像话!这是与三伯的分别酒,想吐也要忍住。”说完仰脖子又是一大口,忠恕接过来也跟了一口,立刻觉得有点上头。老阿道:“三伯再教你一招,如果不胜酒力,就运一运丹田气,走一遍小周天,立刻能多喝三五碗。”忠恕一惊:“三伯,你懂内丹?”老阿摇头道:“不能算懂,在寺里呆二十多年,道长们每天在身边不停地叨叨,就是塞上耳朵也记得烂熟了。”忠恕问:“大伯二伯会不会也记住了?”老阿道:“你不用担心他们。老秦身体强壮,无病无殃地,就是不修内丹也能活到百岁,胡子入了道籍,还是那个最老老道的弟子,老道士能不教他内丹?说不定再过几年他还成仙了呢!”忠恕道:“那我就放心了。”老阿道:“临走三伯再叮嘱你一句,要有防人之心,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全无防备。”忠恕道:“我记下了,三伯。”爷儿俩说着话,你一口我一口,把一坛酒喝得光光,忠恕不胜酒力,按老阿教的办法运了三次真气,最后一歪头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老阿已经把两匹马整备好,二人牵着马出了村口,老阿停了下来,忠恕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扑过去抱住了老阿,老阿一手揽着他,一手在他背上轻抚着,嘴里不停念叨:“好孩子!好孩子!”抱了会,忠恕左手擦了擦眼泪,刚想松开老阿,突觉后背关门穴上一紧,随即全身僵硬,动弹不得,老阿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他,忠恕大惊,不知道一向疼爱自己的三伯为何如此。老阿抽出忠恕的刀来架到他的脖子上,眼神冷漠得可怕,刀锋紧贴着肉,忠恕想问,嘴却张不开,老阿盯了他好一会,猛地撤刀还鞘,挥手拍开他的穴道。忠恕简直要哭了,老阿不理他,翻身上了马,回头道:“这是三伯教的最后一招,永远防范任何人。”说完扬手一鞭抽在马臀,头也不回地向北跑去。忠恕呆呆望着老阿的背影,好久才回过神来,最后一个亲人也走了,前路漫漫,他觉得无比地孤单。 靠近武威,景色与张掖已经全然不同,戈壁已经悄然消失,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平原,到处可见农田和村庄,还有几处非常大的马场,路上的行人与商旅也多了起来。武威是凉州治所所在,凉州自古民风剽悍,三百年来纵横天下的陇右精骑就出自这里,此地是都城长安的西门户,大唐必守之地,驻军甚多,城墙高厚,城区也比张掖大了不少。忠恕穿城而过,沿着通向灵州的大道一直向东,两天后来到了黄河边。 在忠恕的想象中,黄河应该是书中描述的那样,汹涌澎湃奔腾不息泥沙俱下,而眼前这条河不足三丈宽,表面平静,微微泛黄,与书中的黄河相差甚远,他不知道黄河在上游就是一股清窄细流,在进入河套后才变黄,奔行两千里出了龙门才变得宽阔。黄河上有一座用木船搭建成的浮桥,过桥要收三文钱,忠恕牵着马过了桥,桥东就是灵州地界了。 灵州景物明显与凉州有异,土地呈褐黄色,草木稀疏,一条条的沟壑布列在大地上,很少见到宽广的平地。从灵州经过盐州、夏州到银州,中间四百多里,忠恕走了五天,他发觉一个有趣的现象:这里的道路大多穿行在沟谷中,东西向的道路大多宽广平坦,南北向的则窄小弯曲,向人打听才知道这是官府故意为之。这里隶属关内道,曾经是突厥人南下攻打关中的主要通道,隋朝在这里设置了多个军镇,用来拱卫关中和京都长安,当地南北向的道路原本也是大路,隋文帝杨坚在位时,为了延缓突厥骑兵行进的速度,就征发当地民众,硬是将南北向的道路动了手脚,把大路裁成小路,直路修成弯路,将河道上的砖桥全部拆除,代之以木桥,这样在突厥袭来时或拆或烧,破坏起来方便,当地民众多集中居住在用砖土混合搭成的土堡里,每隔三五里就能看见一个高高的土堡,进口都有人把守,看来这里对防备突厥非常上心。 出银州城东面不远,又来到了黄河边,黄河在这里宽阔了很多,河面有七八丈宽,河水滔滔,望着有些眼晕。向东的道路到河边自然就结束了,忠恕一问才知道,沿河上下游几百里内没有一座桥,要过河东,只能乘船。忠恕无奈,只得沿河找船家,可是自古河东河西少有来往,夏季还有些农夫撑着仅容三两人的小船在黄河上打鱼,现在河面上寒风刺骨,鲜有收获,自是没人再做此营生。忠恕向下游走了四五十里,直到进入绥州地界才找到一条船,那是条仅容下一人的小船,坐两个人就怕要沉,更别说载马,船主是个当地的耕夫,三十来岁,无论忠恕出多少钱,就是不肯带人过河,忠恕最后忍痛把马送给他当船资,他这才答应冒险送忠恕过河东。 忠恕蹲在船前边,冷风吹得脸发痛,小船行到河中央,一晃一晃地向下游漂去,河水淹到船沿一寸处,那船家轻易不敢划桨,只在船头偏向时轻轻点几下拨正方向,一直向下游漂了二十多里才抵达东岸。船夫告诉忠恕,这里是石州地界,属于河东道,周塞所在的代州也属河东道管,大业六年杨广北巡,被突厥围困在代州雁门关,朝庭调发河西府兵过河增援,他的哥哥当年也被征发,在代州死于突厥人的刀下。具体向代州怎么走,船家也不知道,他叮嘱了忠恕几句,然后划着船返回河西,船小力弱,无法逆水行舟,他依旧漂着向下,等他到了西岸,只怕已经离家三四十里了。 第59章 周塞 3 忠恕沿着黄河向上游走,只见河岸边都是高高的黄土,像一堵城墙困着黄河,却没见有向东的出口,没有出口说明东面没有道路与人家。没有了马,只能徒步在松软的泥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直走了二十里,眼看天就黑了,还是没看到人迹,忠恕此时饿得发慌,可身上已经没有可吃的东西,无奈之下,只得取下弓来,四处留意寻找猎物。不一会,他听到前方一处低矮的小树丛中传出一声鸡叫,像是有野鸡,悄悄靠近,果然看到一只黑色的野鸡在觅食,他抬手一箭,那野鸡叫了一声扑腾几下就不动了。 忠恕现在弓力强劲,准头也高,野鸡被箭钉在了地上,他抬眼望望,找个避风的沙窝,在河滩上捡些朽木枯草,点着了火,把野鸡稍加洗剥,削一根尖棍穿了,举在火上烤,不一会就闻到了一股肉香,等外皮烤得焦黄,从怀里掏出盐来撒在上面。史胡子一再告诫他,无论何时,只要出门,一把刀、一张弓、一袋盐这三样是不能少的,弓不离马,而刀和盐不要离身,现在这些东西派上了用场。忠恕用生人剑切下一块鸡肉送到嘴里,野鸡肉没有多少油脂,但很有嚼头,他心里苦笑,庭芳赠送的生人短剑削铁如泥,原是用来杀人建功的,此时却被当作杀鸡进食的工具。想到庭芳,忠恕心里一阵温暖:过了河,离她更近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还会记得山上的事情吗?见了面应该说些什么?她还会认出我来吗?我应当如何称呼他呢?现在二人都已成年,再叫“庭芳妹妹”只怕不妥当了。 一只烤野鸡吃个干净,忠恕才觉得微饱,到河边洗了手脸,回到草铺上盘腿坐下,运行小周天,进入物我两忘的入定境界。自出了祁连山,他牢记贾明德的嘱咐,一有空闲就打坐行气,贾明德曾说他的清宁生已经修过六重,清宁生第六重境界叫元婴,顾名思义,就是说此时内丹已经成形,丹田处就像有个婴儿屯住,只要修炼不断,内力就会自觉不自觉地生长。清宁生的境界划分有极大玄机,当年周君内把内功境界分为十重,达僧寿曾经提出异议,认为天才九重,丹境却分十重,比天还多一重,似乎不妥,周君内笑了笑,指指自己的心,道:“天在这里,这里比天大。”达僧寿当时不解,周君内仙去多年后他才明了其中涵义,天当然无所不包奥秘无穷,但道者修心就是要穷极天地变化,所以道家才有那句名言:天定胜人,人定胜天。忠恕对道家的功法境界几乎没什么感悟,贾明德讲的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什么神游太虚,什么渺渺大罗,他根本想象不出来,只是遵照着行气,不重体验倒也进展神速。 第二天又沿河上行了十多里,终于见到河边有一个码头,右侧有一个东向的出口,令忠恕不解的是,码头上停泊着一艘大船,四周却没人,这大船前后有三个舱位,能装下数千斤的谷物。忠恕向东走上土原,不久就到了一处村庄,这里已经是岚州,向东再走三十里,就有个东北向的大道直接通向代州。那个码头是为驻军运输粮草修筑的,下游一百多里,还有个慈光码头,有七八艘大船,专门用来运输粮草,再往南去,就是黄河最大的关口蒲津关了。 忠恕来到一个较大的镇子,想买一匹马代步,他现在走路根本不觉得疲累,但一张大弓套在身上,又挎着一个装满箭簇的胡禄,行走非常不便,但打听之下才知道,别说战马,就是耕马在当地也很稀有,这里耕种常用的牲畜是牛,官府鼓励民众养马,特别是养战马,但当地田少人多,土地又贫瘠,百姓糊口尚且艰难,根本无余力饲养马匹,他转了半天,才买到一匹正在耕地的老马,那马瘦弱得露骨,牙齿也掉了七八枚,忠恕也不配马鞍,把弓箭搭在马上,牵着它上了路。 代州在隋时称雁门郡,是河东防守突厥的重镇,著名的雁门关就在现在的代州城西面,它与宁武关、偏头关合称三关,偏头关在西面,雁门关在东面,宁武关在中间,三关联成一线,扼守着三晋的咽喉。三关之中,以雁门关最为紧要,它位于恒山山系的勾注山上,北面是雁北高原,南面是忻定盆地,只要突破雁门关,兵锋即可直指太原府。隋末战乱,突厥曾围困隋炀帝杨广于雁门关,北境隋军拼死解救,杨广才侥幸逃脱,他南巡江都后,晋北防守削弱,突厥趁机攻下云州、代州、雁门关等地,把城池全部拆毁,骑兵直抵晋阳城下,大唐建国十年后才重修代州城,把突厥人挡在雁门关外。 周塞就位于雁门关南五十里的恒山脚下,周围百里内的居民很多不知道雁门关在何处,但都知道去往周塞的道路,可见周塞在当地名气之大。远在三十里外,忠恕就看见一座高大城池矗立在巍峨的恒山脚下,走得越近,越能感受到城池的雄伟,周塞城依山而建,城墙从山脚向上蜿蜒,一直修建到了山半腰,建城的难度非同寻常。在城墙二百步外,有一道两丈来宽一丈多深的护城河,城门前面有座吊桥,桥头有背持弓箭手执刀枪的人在值守,守卫都穿着褐色的衣服,其制服与唐军不同,也与当地百姓有异,估计是当地的府兵或乡兵。这里既不是军事要塞,也不是州治、县治所在,有这么一座规模远超武威、张掖、灵州等要地的城池,无怪乎那么有名了。 忠恕牵着马走上吊桥,桥头有四个人值守,一个挎刀的年青人伸手拦住了他,那青年长着一双浓重的飞天眉毛,一对倒三角眼,面相很凶,他斜着眼围着忠恕转了一圈,喝问:“从哪来?到周塞来做什么?”忠恕道:“从祁连山来,找周典一大侠。”忠恕穿着河西走廊上民众常穿的羊皮袍,戴着皮帽子,光看打扮就知道不是本地人,那青年转头问同伴:“王三会,知不知道祁连山在哪里?”几个同伴都摇头,那青年又问:“找周…周大侠何事啊?”忠恕道:“阿波大寺的天风掌教有封信要交给他。”那青年右手一伸:“拿来!”法言转交这封信时,曾明言要交给周典一本人,忠恕只得道:“监院道长让我交给周大侠本人。”那青年嘿嘿笑了两声,又问道:“你的马也是从祁连山骑来的?”忠恕摇头,那青年又笑着问:“你从祁连山南下,这一路上经过了哪些地方?”他以为祁连山在周塞北方,忠恕知道这个青年起了疑心,自己的回答并不能令他满意,祁连山离这里太过遥远,寺里的情形更远非这些人所能了解,就准备耐心给他解释。 正在这时,从城里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腰间挂着宝剑,戴着皮帽子,精瘦的面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那青年上前施礼,叫声:“周三叔。”那“周三叔”笑着点头:“我出城办点事。唉,刘胜,又是你当值啊。”那刘胜笑道:“卢二郎的女人要生了,让我替他两天。您一个人出城,要不要我跟着跑跑腿?”周三叔一边走一边笑着摆手:“一点小事,去去就回。”他走过忠恕身边,不经意地扫了忠恕两眼,向外走了几步,突然停住,鼻子猛嗅两下,然后回过身来,打量了忠恕一会,微笑着问:“请问小哥从哪里来啊?”忠恕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刘胜抢答道:“他说从祁连山来,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不敢放他进城。”周三叔噢了一声:“祁连山可是很远的地方啊。”忠恕道:“在西边两千里,我走了一个月。”周三叔问:“祁连山很大啊,小哥来自什么地方?”忠恕一听他姓周,猜他可能是周典一的亲属,道:“我来自祁连山阿波大寺。”周三叔哦了一声,显得有些失望:“阿波大寺?那是个佛家寺院吧?里面僧人很多吗?”忠恕道:“没僧人,都是道长。”周三叔眼一亮:“小哥有没听说过一个叫朝阳宫的地方?”忠恕道:“道长们讲山外的人都叫阿波大寺为朝阳宫。”周三叔眼里闪出光芒,问:“小哥贵姓?”忠恕道:“我姓段,名叫忠恕。”周三叔笑了:“叫忠恕?哈哈!”他拍了拍忠恕的肩膀:“能不能让我看看这张弓?”忠恕立刻想起张虏的事,但又觉得这周三叔不像是见财起意的人,就取下弓来双手呈上,周三叔道声谢谢,接过弓来,凑近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拉了拉弓弦,笑道:“千年紫檀木,花豹筋弦,松香泡制。”这时刘胜接口道:“这张弓,与小姐的那张弓一样啊!”周三叔笑道:“当然一样,出自同一人之手。”忠恕道:“庭…周姑娘那张弓,也是我二伯做的。”他刚想说“庭芳妹妹”,马上改口“周姑娘”,周三叔笑着望向他的腰间,忠恕不解他看什么,周进笑道:“当年我大哥进山,好像留下一把短剑。”那把生人剑插在内袍腰带上,忠恕忙取了出来,周进抽出看了一眼就递还给他,抱拳笑道:“在下周进,周典一大侠是我堂兄,如果不是看到这张弓,差点把朝阳宫贵客拦在城外,失礼得很,段小哥莫怪!” 第60章 周塞 4 忠恕一听是庭芳的长辈,跟着叫了声:“周三叔。”周进拉住他的手,笑道:“哈哈,庭芳是我晚辈,你叫三叔也不为过。我大哥刚出城了,庭芳侄女在,咱们找她去。刘胜,你骑着马先去知会周姑娘一声。”刘胜不好意思地对忠恕笑道:“你这匹马又瘦又老,一看就是河东的农马,想你是偷了马进城卖的,误会你了,对不住!”忠恕笑道:“是我从农家硬买来代步的。”周进挥挥手:“别赔不是了,快去吧!”刘胜骑上马进城了,周进接过忠恕手里的缰绳,想帮他牵马,忠恕忙道:“三叔,还是我来吧。”周进笑了笑:“好,咱们慢慢走,段小哥也看一看我们周塞的风物,这里虽然是小地方,比不上晋阳那些大城,但绝不比代州城差。”忠恕牵着马跟着周进入了城门,见果然如周进所言,周塞很有格调,仿佛是仿照某一个大都市建造的,城内街巷整齐,道路干净,民众繁多,绝不像是一个集镇。 周进一边走着,一边给忠恕介绍城里的情况,忠恕道:“周大侠曾经专门去寺里找法言监院请教建城的事,没想到是要建这么个规模的城池。”周进笑道:“从山里回来后,我大哥领着周围十村八寨的乡亲们苦干五年,这才算基本完工,这里能攻能守,不仅远近的响马不敢偷城,就是突厥大军来了,守个三年五年的也不是问题。有了这座城,乡亲们再也不用担心战乱了。” 二人正说着话,就见一个身材修长穿素袍挂佩剑的姑娘笑着迎了过来,刘胜牵着马跟在后面,忠恕只觉得眼前一亮,那姑娘白玉一样的脸庞,秋水也似的大眼,依稀还能看到儿时的模样,知道这就是日思夜想的庭芳了。庭芳也在打量着忠恕,见他虽从少年成长为挺拔青年,脸上犹带几分记忆中的羞涩与稚气,忙打招呼道:“三叔,段师兄!”忠恕抱拳还礼:“周师妹!”他一路上都在想着如何称呼庭芳才好,现在听庭芳叫他师兄,很自然就称呼她师妹。 周进道:“大侄女,大哥有吩咐,我还得出城去找林老夫子,段小哥就交给你了。”庭芳问:“还是关于那封怪信吗?”周进点点头,笑道:“大哥不放心,让我再去请教林老夫子。段小哥你先安住,晚上回来咱们好好喝一杯。”忠恕道:“谢谢三叔。”周进向庭芳、忠恕告别,反身向城门走去。刘胜再向忠恕道歉:“段公子,对不住啊。”忠恕也不以为意,笑着点了点头,刘胜这才上马走了。庭芳看着忠恕笑了笑,道:“段师兄,来,我牵着马。”说着伸手去接忠恕手里的缰绳,忠恕道:“还是我来吧。刘胜大哥说这马太老,是耕种的农马,你牵着不称。”庭芳笑了:“段师兄,你会开玩笑了。”忠恕道:“我没开玩笑,这马又老又疲,你牵着别人会笑话的。”庭芳笑道:“呵呵,我还在街上骑过牛呢,也没见乡亲们笑话我啊。”她不再强替忠恕牵马,二人并排走着,说着话穿过街道,来到一座高大的宅院前,这大院的院墙全用青砖砌成,有一大一小两个门,大门进人,侧门出马,从外面就能感受到周典一的雄厚财势。这种样式的大院忠恕在河东也遇到过,都是地方豪强修建的,相当于一座堡垒。有人迎上来接过了马,庭芳领着从侧门进去,一进门,忠恕觉得眼前一亮,面前是一个阔大的广场,周家的院子竟然有张掖的校军场那么大,空荡荡的,正面是一排高大整齐的瓦房,西面放置着一面大鼓,两边是成排的兵器架子,东面是一排马厩,足可拴下一百匹马,看来这是周典一操演乡兵的地方。 忠恕看到有五匹白马拴在石槽旁,忙问:“是大白和小白吗?”庭芳道:“是它们,走,咱们看看去。”二人来到马槽旁边,只见三只壮马两只老马并排立着。马的年龄一般不超过三十年,四岁之前为幼龄马,二十岁后即为老马,之间为壮年马,战马一般都在五岁到十五岁之间。当年上祁连山时大白已经十三岁了,现在已经是无力的老马,小白也过中年,那三匹壮马与大白小白一样,高大雄健,浑身雪白,没一丝杂毛。庭芳道:“这三匹是小白的后代,分别叫白二、白三、白四。这个是白四,脚力最好,是我爹爹的坐骑。”忠恕笑道:“听着像家人的排行。”庭芳道:“它们就像我的家人一样,除了爹爹,我最关心的就是它们。”忠恕看着大白道:“不知大白还记不记得我。”庭芳答道:“马的记性虽好,也不是每件事都记得,但只要是骑过它的,或者鞭打过它的,无论多久都不会忘记。”忠恕道:“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见到这高头大马都不敢靠近,更别提骑着抽鞭子了。”庭芳笑道:“我记得当时你都不敢摸它们,大白一扬头,你就想往后退。”忠恕道:“我胆子小,怕它们咬我。”庭芳道:“爹爹说他见过的人中,唯有你胆子最大。”忠恕一怔,见庭芳秋水似的大眼睛脉脉看着他,心一慌,转开话题问:“那两只小豹子怎么样了?”庭芳笑了:“你还记得它们啊?我也不清楚。回来养了四个月,那两个小家伙长到了三尺长,经常夜晚低声吼叫,周遭的马牛都被吓得乱跳,爹爹非要把它们放到山里,说再养下去,城里的马都要被吓破胆子了。”忠恕想到老豹子那凶恶阴冷的眼睛,心里还是凉森森的。庭芳道:“当时我哭了好半天,还是看着它们被带走了,前年还有人在山里看到过,你先往下,等哪天有空,咱们进山一趟,看能不能遇到它们。”家养的幼兽被放归山中,野性没有了拘束,就完全变成野兽,再见到还得性命相搏。 庭芳把忠恕让到堂屋坐下,亲自打过洗脸水来,道:“段师兄,先洗把脸吧。”忠恕掬一捧清水在脸上搓了搓,从脸盆里的倒影中看到庭芳在旁边看着他,心里觉得暖暖的,分别十年,二人从孩童成长为青年,单独相处,已经不像儿时那么自然,但凭直觉,忠恕知道庭芳还记挂着他。庭芳把毛巾递给忠恕,等他擦罢脸,给他沏上一杯热茶,道:“这里的水碱味大,比不得寺里泉水甘洌,非得放些茶叶压一压。”忠恕喝了一口,只觉得清香满嘴,不禁赞道:“好茶!”庭芳笑道:“这是爹爹今年刚收的赣南茶,只有二两,一直舍不得喝,今天让贵客品尝了。”忠恕也笑了起来:“我哪是什么贵客啊!周大侠今天会回来吗?”庭芳点头道:“我们左近的崔家谷报信说发现一股盗匪,被他们困在村外的山谷里,一天也没拿下来,爹爹就带着刘伯和四叔去看看。”忠恕担心地问:“很危险吗?我过去帮帮忙吧。”庭芳笑道:“哪用得着啊!都是些附近的穷困之人,一时没了生计,就纠集几个人打家劫舍,崔家谷的乡正有病躺在床上,不然早就拿下了。就是四叔一个人去也足能应付,只是爹爹前天收到一封怪信,立刻变得小心起来,有些微状况就非要亲自去看看,估计他们现在已经在回城的路上了。”忠恕问道:“就是周三叔提到的怪信吗?”庭芳道:“是。信是一个外地人交给卢二哥的,他当天正带着乡兵值守,那人把他引到偏僻处,让他务必把信交给我爹爹。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是用突厥文写的,本地最有学问的林老夫子认得是‘最近当心’四字,这信无头无尾的,三叔和刘伯都说可能是有人恶作剧,或是想借突厥吓唬讹诈。”忠恕问:“你那时经常提到突厥,这里离突厥很近吗?”庭芳笑道:“突厥人在北面的草原上,离这里还有一千多里,但五百里外的云州由他们扶持的梁师都占据着,梁师都经常引着突厥人南下抢掠,如果不是官军在代州建城挡住他们,这里就是最前线了。”忠恕道:“我听说过梁师都,监院道长说他曾在寺里呆过。” 庭芳问:“段师兄,掌教道长后来教你武功了吗?”忠恕点点头:“掌教传了我一套山居掌法。”庭芳喜道:“这么说你是掌教师伯的弟子了?”忠恕摇头:“掌教只传了我掌法,法言监院和安道长、陆道长分别传了剑法、刀法和指法,不过没让我入道籍。”庭芳有点失望:“他们没传你清宁生内功吗?”忠恕道:“传了,是贾明德道长让我修的。”庭芳大喜:“是不是我们一下山就教你了?”忠恕道:“是的。你们刚走不久,监院道长就让我跟着贾道长读书了。”庭芳笑道:“掌教师伯果然没有食言。”忠恕这时才明白,他能学到清宁生,是周典一向天风要求的。当时周典一答应传忠恕一些本领,一直到他下山也没兑现,史胡子还说他食言自肥,原来他早有安排。 第61章 周塞 5 庭芳问:“段师兄,爹爹说你心地清静,最适合修炼寺里的清宁生内功,未来成就一定比他还高,你修到第几重了?”忠恕:“贾道长说我刚过第六重。”庭芳赞道:“我爹爹四十岁才到第六重,你刚及他一半年龄就有这样的成就,果然了不得。”忠恕腼腆道:“我是误打误撞,自己乱琢磨,也不知有什么用。”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家丁冲进来喊道:“小姐,有狼烟!”庭芳一怔,站起身来到屋外,忠恕跟着她出来,只见西北方向有股青烟直直地飘在半空中,庭芳立刻道:“是崔家谷的方向。周兴,备马,周宏,叫一队骑兵,带上马槊在城门等候。”两个家丁听令去了,庭芳回屋背上一把长弓,对忠恕道:“段师兄,崔家谷那边有情况,我去接应一下爹爹。”忠恕道:“我随你去。”庭芳也不和他客气,道:“好,你骑白二。”忠恕把弓和胡禄从老马身上取下,那边周兴已经把白二、白三牵了出来,庭芳取过两只马槊,递给忠恕一枝,二人翻身上马向城门跑去。周宏已经在城门口集合了一小队骑兵,庭芳话也不说,打马过了吊桥,忠恕和周宏跟着出城向西北飞驰而去。绕过城墙有条上山的小道,庭芳领头走上山路。 这时后面一匹马飞也似跑了过来,马上的人是周三叔周进,他出城办事,看到狼烟,立刻借了马飞驰过来。山路狭窄,道边荆棘丛生,马蹄打滑,还总被荆棘刺到,行走不快。忠恕问:“周师妹,你知道方向吗?”庭芳道:“冲着狼烟过去就是。”忠恕跳下马来道:“骑马太慢,我先过去,你们跟在后面。”庭芳也跳下马,对周进道:“三叔,你领队,我和段师兄先走。”说完提着马槊就上了山,忠恕跟在后面,自从练了清宁生后,他身轻腿疾,比奔马快出许多,不一会就看到了狼烟的起处,他知道事情紧急,狼烟一旦燃起,必定发生了大事,先到一步就能早些帮上手,所以越过庭芳,发大力飞奔。庭芳自小练武,内力了得,速度丝毫不亚于他,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奔行了十多里山路,离烽火燃起的地方越来越近,忠恕隐隐听到有兵器碰撞的响声,庭芳也听到了,急声道:“在南面山谷里!”烽火燃起的地方却是在北面,估计是有人冲了出来点燃烽火报信,二人转向南面,很快就来到山谷边上。山谷谷体不大,也不太深,北边平缓,南边陡峭,远远就看见山谷半坡躺了一地的尸首,还有两团人在山坡上激斗,左边的一团是五个人围攻两个人,右一团是四个人持着兵刃围攻两个人。庭芳指着右边大叫:“是爹爹。”只见右边被围的两人中有一个高大身影,忠恕认得是周典一,只见他胸前衣服上满是鲜血,左手持剑,与一个持刀汉子背靠着背抵御进攻,对方四人则令忠恕吃惊,两个持着剑的汉人,一个披散头发手拿弯刀的突厥人,另外一个,竟然是持着西域细剑的胡人。那四人进攻飞快,两个汉人攻向周典一背后那人,突厥人和胡人则配合着专攻周典一,只见他们二人一高一低,同时飞起,突厥人自空中挥刀下砍,胡人则以离地二尺的低位攻向下腹,周典一明显腿上有伤,不利行动,他挥剑格开突厥人的弯刀,下方露出破绽,那胡人的细剑已经刺近他的腹部,周典一牙一咬,拼着受一刀,长剑下挥朝那胡人脸上刺去,想与他拼个你死我亡,那胡人跃进中的身形忽地向下一沉,几乎贴到地面,手中细剑剑尖上挑,刺中周典一的左腿,接着迅速向左一滚,翻出丈余,躲过周典一的一击,然后纵身跃起,与那突厥人又一起攻来。周典一双腿都被刺中,鲜血流到脚下,但也无暇止血,只能咬牙忍住,他背后的人也受了伤,正在苦苦支撑,只要他身形一乱,相互照顾不及,立刻双双死于剑下。 忠恕看清周典一的情形,心下大急,飞身疾奔过去,离得十丈远近,抬手将手中马槊对着那胡人扔了过去,这种槊是专破铁甲的三棱槊,棱尖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叫声,胡人一击得手,正要与那突厥人再施攻击,突然听到利物划空的声音,斜眼一瞧,只见一道黑光疾射而来,他手持的是西域细剑,不能受力,不敢用剑拨挡,立刻向侧边闪开,马槊对着突厥人胸部扎去,那突厥人在他闪开后才看到飞来的马槊,来不及闪身,猛力用刀向左斜磕,只听“嚓”的一声,马槊被刀拨开了一寸,铮地一声扎在身旁的石头上,槊头竟然扎入石中一尺多深。那突厥人的弯刀与槊相交,手臂被震得发麻,槊尖从胸前闪过的一刹那,他感到有一股寒气透体而过,吓得他心脏都收缩起来。忠恕救人心切,尽全力把马槊扔出,飞槊劲力之强已达极限,虽没扎中敌手,也把那突厥人哧得出神。 忠恕抛出马槊,在胡人和突厥人手忙脚乱的一瞬间就赶到了,脚还没落地,手中长刀已经砍向胡人的脑袋,那胡人见他来势凶猛,不敢硬架,左闪了半尺,上身弯曲着向侧挥出一剑,刺向忠恕的右臂,忠恕手腕一沉,砰的一声,长刀砍在细剑的中间,细剑是软剑,剑身一弯,化解了大半的砍力,饶是如此,那胡人右腕酥麻,细剑差点脱手,他立刻换了左手,身子一低,又是一剑向忠恕刺去,这时那突厥人清醒过来,知道来了强敌,眼看胡人不支,立刻挥刀加入,双战忠恕。 这时庭芳赶到了,见爹爹浑身浴血,来不及细看,挥剑就向对面那身材高大的汉人刺去,那人不及攻击,挥剑抵挡,双剑一交,庭芳猛吃一惊:这人用得竟然是朝阳宫的天真剑法,庭芳不及细想为何如此,一招“雁门残雪”刺向那人脸部,那人使出天真剑法中的“救度危苦”应敌,庭芳立刻变招,使雁门剑法中的“灼灼其华”斩向其手臂,当年天风就是用这一招伤了武显扬,只听一声惨叫,那人缩手不及,右臂被庭芳一剑砍掉,庭芳得势不饶人,剑尖上挑,刺穿了他的咽喉,那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另一汉人大惊,后跃两步,持剑护住全身,脸上满是惊恐。 围攻周典一的四人这时都被引开,周典一见到女儿来救,知道后面援兵到了,提着的心劲一卸,竟然摇晃起来,他身负重伤,虽用真气护住心脉,但血流过多,久斗之后真气已经涣散,此时再也支撑不住,长剑一丢,委倒在地。身后的那人是他的族弟周保库,也就是庭芳口中的“四叔”,见大哥倒地,立刻伏下身来查看,一看之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周典一腹部中间透着一个大洞,肩膀与右腿上各有一个贯通伤,此刻都张着大口往外冒血,周保库迅即点了伤口周围的穴道,想要止血,但连点两遍,血仍突突往外冒。周典一刚才运真气护住经脉,因而血流稍为缓慢,此刻他陷入昏迷,真气一泄,血像喷浆一样外涌,周保库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庭芳听到四叔大哭,知道爹爹不妙,心里发急,对面那人见同伴一招之间就被刺死,知道不是她对手,只守不攻,每招皆只求自保,庭芳一时竟然伤不了他。 忠恕与那突厥人和胡人对战了十招,招招进攻,那二人此时已经从震惊中冷静下来,竟然与他展开对攻,他们平时一定常常搭档,一刚一柔,配合得很是默契。那突厥人走刚猛路子,长刀注满真力,风声呼呼,只攻上路,胡人总是躲在他身后,在他进招后伺机偷袭。忠恕一招出家刀法砍向突厥人的左肩,逼得他不得不用刀硬接,那突厥人拼力一挡,身体如受锤击,长刀差点脱手,他就想向左侧跳开,让胡人从后进攻,他好利用这个间歇缓一缓手,但忠恕此时已经摸清他们的套路,他向左跳,忠恕也向左跳,胡人被突厥人挡住偷袭的路线,只能旋身向右击出一剑,阻止忠恕追杀突厥人,忠恕早有算计,他冲前一步,长刀砍向突厥人,在刀势下沉的一瞬间,以刀当剑,手腕一挺,刀尖刺中突厥人的脸,突厥人大叫一声,丢了长刀,捂着脸蹲到地上。那胡人见机极快,一见伙伴倒下,立刻后跃一丈,从怀中掏出一物,挥手前撒,伴随着一阵噼噼叭叭的响声,一大团黑雾罩了下来,瞬间就看不到对面的人,忠恕忙跃开丈余,跳出黑雾,再找寻那胡人时,只见他已经跑出十丈开外了。 这时周进带着骑队也赶到了,另外的五人一看事态不妙,立刻四散逃跑,周进带人三面堵住,转眼功夫就刺死一人。对阵庭芳的汉人本就心存忌惮,早就想逃走,但庭芳恨他入骨,一把剑将他浑身罩住,就是变成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他心一横,弃守转攻,想与庭芳拼个两败俱伤,刚一变势,只觉得胸前一凉,一柄长剑已经穿胸而入。 第62章 周塞 6 庭芳刺倒对手,看也不看,忙赶到父亲身边,一看父亲的模样,立刻慌了。忠恕见过安仲期救治史胡子,立刻学着他的样子,把周典一扶了起来,坐在他身后,双掌按住神封穴,运力输了过去,只觉得周典一经脉凝滞,真力已经枯竭,急忙加力输入。过了好一会,周典一丹田处微微有了响应,忠恕此时已经累得满头是汗,但周典一命在顷刻,他不敢松懈,催动内力源源不断输送过去,就在他快要脱力之时,终于听到周典一嗯了一声。庭芳哭着叫了一声“爹爹”,周典一睁开眼睛,上身向前挣了一挣,忠恕的真气立刻输不进去了,他忙掏出一把碧血丹来,想让周典一服下,这是临行前安仲期送他的礼物,周典一扫了他一眼,脸上露出笑意,用低弱的声音道:“谢谢,我不行了,不用糟蹋好东西。”庭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忠恕道:“周大侠,你快服下,这丹能救命的。”说着就将一把丹药塞进周典一的嘴里,丹药入口,周典一竟然咽不下去,忠恕用真气在他后背揉搓一阵,丹药化作液体,这才入喉。这碧血丹是安仲期的心血之作,专门用来医治内外创伤,对失血和内脏受损极是对症,忠恕以真气助药力运行,不一会,周典一眼睛里有了一丝神采。 这时周进带人已经把那五个人全部砍倒,其中一人断了左臂,躺在地上打滚,一个年轻人提刀过去就要砍,周进喝叫:“留个活口!”那年轻人手腕一偏,一刀砍到了地上,谁知那人嚎叫着滚了两步,右手抓住一把丢弃的短刀,抬手划向自己的脖子,鲜血喷出,即刻毙命,竟然宁死也不落入敌手。 周进让几个年轻的子弟在外搜索,看看有没活着的人,自己也围拢到周典一身旁。周典一费力地转着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声音低弱地问道:“老四,你挂彩了?”周保库含泪道:“皮外伤,擦一下,不妨事。”周典一又问:“老刘?”周保库哽咽道:“他去了!”周典一眼睛一闭,几颗泪珠滴了下来,庭芳哭道:“爹,我一定替刘二伯报仇,咱们先回城去。”周典一又睁开眼睛,缓缓道:“突厥,要袭城,准备!”庭芳一怔,随即含泪点头:“您放心,爹,我们一定让他们有来无回。”周典一艰难地侧头看向忠恕,眼里都是疑问,忠恕知道他想问自己,道:“周大侠,我是忠恕,段忠恕!”周典一眼睛一睁,左手猛地抓住忠恕的右手,直直地盯着他,一会眼睛里竟然有了笑意,看来是认出忠恕了,忠恕道:“掌教道长让我来看您。”庭芳道:“段师兄刚刚进城,看到狼烟就赶过来了。”周典一看着忠恕,连说两声:“好孩子!好孩子!”他右手抓住庭芳的手,使劲地想把自己的两只手凑在一起,但他血已流干精力竭尽,靠着忠恕输入的内力和碧血丹支撑了一会,此刻再也无力抬手,忠恕的手被他攥得紧紧的,一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庭芳见父亲眼里满是期许,明白他的意思,右手伸过去紧紧握住忠恕的手,哭着叫道:“爹爹!”周典一努力想挤出一点笑来,眼睛一眯,手却松了,就此长去。 庭芳伏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忠恕自十年前见周典一那一刻起,心中就把他当作亲人,此时见他含恨死去,悲从中来,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掉下来。周典一在周塞人的心目中宛如神圣,无论是他的族人还是同乡,无不敬仰他,此刻在场之人尽皆放声痛哭。 忠恕紧紧抓住庭芳的手,除了陪着她流泪,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庭芳哭得嗓子沙哑,几乎发不出声来,周进在旁抹了把泪,低声道:“庭芳,节哀!节哀,孩子!我们得把大哥的遗体运回去了。”忠恕双手抓住庭芳的手,道:“师妹节哀!周大侠说突厥人要袭击,咱们得回去准备了。”他两手扶着庭芳,把她搀了起来,周进指挥着众人把周典一的遗体包好,庭芳依偎着忠恕又哭了起来,忠恕一手与她相握,一手抚着她的肩膀,陪着她流泪。 此刻周塞又有人赶过来,看到满地的尸体,听说城主周典一已经过去,无不大哭,有几人看到自己亲人的遗体,更是哭得呼天抢地。 周进为人比较冷静,面临大变,强忍着悲痛指挥大家清理自己人的尸体,把崔家谷的死者也清理好,这时周保库突然问:“那个突厥人呢!”那突厥人被忠恕刀尖刺中面门后滚倒在地,并没当场死去,此刻却不见了踪影,几个周塞子弟立刻重新搜索,终于在旁侧的沟里发现了他,只见他半跪在地上,佝偻着身体,一动也不动,一个子弟跑过去踢了一脚,他身子一歪侧倒一边,大家这才发觉他双手持一把匕首,反插进自己胸口,原来是自杀了,那子弟又狠狠踢了一脚,骂道:“便宜这狗贼!” 众人把自己人的遗体整理到马上,开始返回城里,庭芳从忠恕肩上抬起头来,低声道:“谢谢段师兄!”忠恕松开她的手,轻声道:“咱们也走吧!”庭芳点点头,周进、周保库带了两个人还在等她,庭芳问周保库:“四叔,您的伤?”周保库道:“没伤到骨头,不用休养。”庭芳道:“那就好。二位叔叔,您们看着我从小长大,就像我的亲叔叔,我爹爹的后事,就拜托您二位全权主持了。”周进道:“放心吧孩子,我们一定把大哥身后事办好,大哥在,我们都听大哥的,大哥走了,我们都听你的。周家的人一条心,誓要报此血仇!”庭芳向二人施了一礼:“多谢二位叔叔!”周进二人忙扶住她,庭芳又道:“二位叔叔,爹爹说突厥要袭击周塞,您们当时都听到了。”周进道:“孩子,你爹爹既然这样说,肯定是不会错的,很可能就在当下,咱们回城之后立刻通知乡亲们,把人劝进城里,做好守城准备。”庭芳道:“这事太过重大,盼望二位叔叔和我一起承担。” 忠恕见庭芳遭逢大变痛失亲人,刚从巨悲中缓一口气,即刻就冷静吩咐周家人,安排守城事情,心想:她确实长大了,比我能干多了。 庭芳和忠恕、周进等人骑马回到周塞,离得好远就听到城门处一片哀哭声。周家世代在此聚族居住,是一方豪强,历代掌事之人皆气度恢宏,带领大家筑城修塞,练兵自保,在乱世中保一方平安,四下里投靠到周塞的百姓数不胜数。到了周典一这一代,周塞的名声更为响亮,周典一为人谦逊,处事公平,特别是他亲自带领周塞人修了新城,又开荒垦田,使大家过得非常富足,深得周围百姓的爱戴。今天跟随周典一出城的十几个人,只有周保库和另外两人保得性命,周典一和他倚重的刘汉道等人尽皆战死,听说他遇难,当地人宛如遭遇晴天霹雳,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无不失声痛哭,运遗体的马队被乡亲拦在城边进不了门。忠恕见刘胜伏在刘汉道的遗体上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手捶地,嘴里不停地骂着突厥,他自幼父母双亡,由伯父刘汉道抚养长大,此刻见伯父惨死,痛得几乎昏过去。 庭芳对周进道:“麻烦三叔把所有遗体都运到大院。”大院指的就是她家,她要把所有的遇难者和父亲的丧事一块办了。周进听从吩咐,命人分开道路,指挥队伍把遗体运进周家大院,众人涌进去痛哭哀悼。庭芳对周保库道:“四叔,您先去包扎一下,就在厢房养养神,一会人来了再请你来商量。”周保库受了伤,此刻已经支持不住,眼睛都睁不开了,道:“我睡一会就行,有事就叫我。”然后出去了。庭芳对周进道:“三叔,一会城里几位长辈都会来,还有四位乡保,麻烦您把他们带到后堂,请您现在就派人通知周围十村八镇的当家人,请他们过来。”她此刻已经接下父亲的家业,承担他担负的责任。 周进出去布置,后堂只剩下忠恕和庭芳两人,庭芳呆呆地站立着,忠恕看着这个顷刻间接下重任的女孩,心里无比痛惜,刚才她还镇定自若地吩咐周进,此刻却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般无助,他拙于言辞,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是抓住她的手,红着眼看着她,庭芳终于支撑不住,依着他的肩膀哭起来,眼泪把他的肩头浸湿一片。忠恕左手轻抚着庭芳,陪她落泪,前院号啕一片,后堂两人依偎着静静流泪。 到了后半夜,卢姓、王姓的当家人先到了,除了周典一的族人,周塞城里刘姓、卢姓和王姓这三姓族人最多,刘姓的族长是遇难的刘道汉,王姓族长叫王同术,卢姓的族长叫卢嘉胜。除了崔家谷的崔老九,周围十村八镇的乡正也随后到了。周典一就是接到崔老九的报信才带人中了埋伏,他必定与突厥人有勾结,此刻早已经逃了。四个挎刀的年轻壮汉最后来到,他们是周塞乡兵的领队,就是所谓的四乡保。 第63章 周塞 7 庭芳命人在后堂摆了几十把椅子,此刻坐得满满的,平日主位是周典一坐的,此时庭芳在主位坐了。周典一没有儿子,早就刻意培养庭芳,庭芳做事公道,又有勇谋,众人平素都很佩服,虽然她是个女儿,但周塞一半的人口都在她家名下,势力强大,周典一不在了,无论是周氏族人还是城里的他姓,自然地唯她马首是瞻,无一人起侵夺替代之意。忠恕、周进、周保库坐在庭芳的身侧,那些乡党见一个年青小伙坐在庭芳身旁,都不禁想问这是什么人。 忠恕听到庭芳让周进通知乡党长辈,还以为来的会是些长须飘飘步履蹒跚,柱仗携稚的老年人,哪知全是身材雄阔的壮汉,每人腰间都挂着兵刃,或刀或剑,就是几个年龄稍长的,一看也都是习武之人,昂首挺胸满脸英气,比威名赫赫的朝阳宫道长们气盛多了。他不知北方本就民风剽悍,此处又是战乱频发之地,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都曾在这里征战,乡党长期结族自保,所有男丁亦兵亦民,防盗御寇。周典一的父亲周君秀在世时,经官府准允,把周围青壮男子编训了四五千人充任保乡甲兵,这些人战力强悍,曾打退突厥人数次袭扰。比周塞大得多的云州、代州等州城都被突厥攻下,唯周塞数十年未曾陷落,隋文帝杨坚曾经专门下诏褒奖周君秀守土有功,杨广甚至想把周塞乡兵整体编入隋军,随他第四次征伐高丽,诏书还没发出,他就被叛军困在江都了。周典一接替父亲主事之后,更是命令所有投靠周塞的男子必须习武,农忙耕作,农闲操练战阵与守城之术,如果有人不参与操练,战乱时不准其进入周塞城中,所以四边武风大盛。当地人以青壮为尊,待到体质衰朽,就主动让子孙辈出头,自己退居幕后出出主意,所以当地的族长乡正都在壮盛之年。 周保库休息一会,此刻恢复了精神,给大家讲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崔老九派人来求救,周保库自告奋勇带队过去救援,但周典一自收到那封突厥怪信后就变得慎重起来,坚持要亲自过去查看,他当时并没起太大疑心,仅带同刘汉道、周保库等十数人就去了崔家谷,等他们快到山谷之时,遇到一个认识的崔姓子弟,那人被砍伤了胳膊,说崔老九他们中了埋伏,力战之下,盗匪被消灭得差不多了,但崔老九也已战死,周典一一听大为吃惊,崔老九一枝马槊周围百里无人能敌,能把他杀死的,绝不是一般盗匪,他率同众人赶了过去,就见山谷里躺倒了二十多人,都已经死去,穿着褐色衣服的,自然是崔家谷的人,那些穿黑色长袍的,看来就是盗匪,死者中有几个是认识的,伤口都已凝固,好像已经死了一阵子,却不见崔老九等人。周典一觉得事有蹊跷,他让刘汉道带人在外围警戒,自己带着周保库仔细查看众人死因,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发出一声呻吟,看衣色是崔家谷的人,周典一上前查看,那人脸上身上都是血,看不清面目,也不知伤在哪里,周典一蹲下身来,把他扶起,只听那人低低呢喃:“快跑!快跑!”随后的话就听不清了,周典一低头凑近他的嘴,想听听他到底说些什么,就在此时,那个濒死之人突然挣身,手持匕首向周典一的心口扎去,周典一猝不及防,忙向右闪,避开心口要害,匕首刺进了腹部,那人一击得手,手腕上挑,想给周典一来个开膛破肚,周典一大喝一声,右拳击出,一拳将他的脑袋击碎。 周保库见周典一受伤,正要过来查看伤口,给他包扎,只听一声呼喊,山谷岩壁上跳下二十多人,拿着兵刃就冲了过来,外围警戒的乡丁立刻上前阻截,这些人身手都不寻常,乡丁拼命拦截,砍倒了对方三四个,自己也倒下了三人。有四个持剑的人冲到了周典一面前,周典一不及处理伤势,挥剑迎敌,周保库怕他伤口崩裂,不敢远离,二人背靠背对战敌人。周典一内力深厚,已是当世一流高手,少有人敌,可惜被敌人偷袭,受了重伤,他用真气凝住伤口,只剩下不足三成内力迎敌,不一会,他用剑击倒了二人,但右肩也被刺了一剑。此时那边敌人又冲过来四人,有两个看外相是突厥人,用的都是突厥的弯刀,还有两个是汉人,周典一右肩受了伤,挥剑已经不太利落,周保库拼命想多抗一人,减轻周典一的压力,但敌人对他只是虚为应付,全力进攻周典—。周典一击毙一个突厥人,右臂又中了一刀,已经握不住剑,只能以左手应敌,这时,周保库就看见刘汉道倒下了。 刘道汉带人在外围警戒,一见变起,立刻命一个子弟去点烽火报信,然后杀过来接应周典一,但中途被敌人截住,最后被一个胡人击倒。那个胡人随即加入战团围攻周典一,此人狡猾异常,让突厥人在前进攻,他拿着细剑在后偷袭,周典一又被刺了一剑,血流满地,他自知无法退敌,只求舍得一死,击杀强敌,好让其他人能保全性命逃走,但那胡人油光滑溜,一击不中,立刻后退,故意消耗周典一内力,周典一身上多处受伤,血越流越多,眼看就要不支,就在此时,庭芳带人赶到了,往后的事他就简单说了一下。 周典一一代豪杰,竟然被人偷袭身亡,众人无不惋惜哀痛,人人都想问是什么人干的,这时周进站起来道:“我查看了一下尸体,有八个崔家谷的人,都是被杀后驮到那里,临时布置在现场的,其他的都不是本地人,其中有三个突厥人打扮,用的都是弯刀,还有一个胡人,那胡人和突厥人武功最强,可能就是主使。大哥临去之前交待我们一句话,说突厥要袭城,让我们准备。”众人一听这话,立刻就不镇静了,纷纷议论。庭芳不说话,周氏族人还有周塞城里的王姓和卢姓的族长都不说话:周典一既然说突厥人要袭击周塞,那么突厥人一定会来,必须立刻准备。但周围十村八镇的乡正对周典一的信服就逊了几分,不免议论,过了一会,孙洼村的乡正孙世放站了起来,道:“诸位,周姑娘,我有几句心里话想说一下,大家给指教指教。周大侠遭奸人所害,人神共愤,这个仇,不仅是周家的仇,也是孙家的仇,是在座所有人的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无论他们是谁,来自何处,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们,诛完杀尽。”这个话说得慷慨激昂,在座之人全都附和,誓言报仇,庭芳站起身来,向大家深深鞠躬,感谢乡党。 孙世放道:“周老大一生坦荡,料事神准,从无虚言,他说突厥人要来袭击,这事不能排除。我想请问周老三,此事除了周老大的遗言,还有无其它旁证?我们是相信突厥人要来的,但乡民们享乐惯了,只怕一时不想相信有危难降临,我们难以说服他们即刻抛下家业进城。我绝不是不信任周老大,只是如果有其它佐证,我们做事心里更有谱。”周保库怒问:“还要佐证?那封突厥的信,山谷那些突厥人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孙世放道:“周老四,周老大判断突厥人要袭击我们,可那封信是用突厥文写的,告诫我们要当心,难道是突厥人要故意提醒我们?” 忠恕经历世事少,但也看得出这个孙世放并不相信突厥人要来袭击,只是不好说破,就借口乡民疑惑要求周家提供更多消息,看他周围人的神情,只怕都与他一样的心思。周进富于智计,为人谦和又圆转,素来被称作智多星,是周塞门面上的人物,外人有事,如果找不到周典一,多数就来问他,这时他站起身来,道:“诸位,那封信确实古怪,我大哥参详了两天也没搞清其中曲折,也许是敌人故意搞的迷魂计,也许是有人想借突厥人讹诈我们,还没来得及实施,我们暂且把它放下。刚才孙掌头的话有十分的道理,他说周老大一生坦荡,料事神准,从无虚言,不是因为我是周家人才相信周老大,周老大行事从无私心,诸位几十年来应该知晓。”这时孙世放忙插话:“周老三,你别多心,我绝不是怀疑周老大有什么私心,只是想让事情办得更顺利一些。”周进道:“突厥已经十年没犯过河东了,朝庭在代州修了大城,驻扎了大批人马,代州候都督威震一方,多次深入草原去打突厥,突厥人都不敢靠近代州城。实话给大家讲,除了我大哥,大家心里的弦都松了,都认为北面有了屏障,周塞可保无事。”忠恕一看众人的反应,就知道周进的话讲出了大家的心声,周进继续道:“孙老哥,周大哥从无私仇,谁会想袭击他?今天这些敌人,个个身手不凡,连周大哥刘二哥都不能保全性命,又有谁能支使这么多的高手?难道是大唐要自毁柱石,买通突厥人杀害自己的栋梁之材?今天这事是突厥人主使的,事情还不明白吗?也许还有云州梁师都的人,是突厥马上要进犯,知道我们周塞难以攻击,所以提前下手剪除我们的主心骨,好让我们无人引领,甚或是内斗。” 第64章 周塞 8 周进这话很有说服力,除了突厥人,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人想做这事,能做这事,孙世放是个豪迈之人,心里想通了就直白说出来:“周老三,你是智多星,想得比我们这些粗人周到,我老孙听周姑娘的安排。”这时,他身旁一个人站起道:“我先许个诺,我们吴镇人也听周姑娘的。不过刚才老孙的话也有些道理,乡民们多半不会相信突厥人要袭击,我们这些主事的得先搞明白突厥人什么时候来,是小打还是大抢,要屠城还是要财物,好让乡亲们决定是暂时躲一躲还是举家搬迁。另外,没有官家的许可,我们贸然聚兵,会不会引起猜忌?还有如果乡民们进来了,城里能否住得下?”说话的是吴镇的乡正吴守业。 孙世放道:“我刚才也就是顾忌这个,老吴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了。”这也是在座所有人顾忌的,周塞的人住在城里,但田地都在城外,虽然已经是冬天,还是需要出城照顾庄稼,而十村八镇的人家业全在当地,拖儿带女,老老少少,粮食衣物,牲畜家禽,居家琐碎,搬一次家实为不易,过去有人宁死也要守在家里与突厥人硬拼,就是顾惜那些家底。 但除了周典一说突厥人要袭城,袭击周典一的是突厥人之外,不仅周进,在座所有人都提不出更多的佐证。这时庭芳站起道:“各位长辈的话都有道理,我们都说不清突厥人什么时辰来犯,甚至也可能是我爹爹受伤后判断有误。”看来庭芳并不迷信父亲的权威,她接续道:“但我们承受不起不设防的损失。我想这样做,各位看是否合适。突厥如真要袭城,必然绕不过代州,麻烦周四叔明天一早就去代州晋见候都督,打听消息,另外取得聚兵许可,好给乡亲们一个准信。我们也不懈怠,周塞即日起开始布防,乡兵开始训练,准备弓马兵器,四位乡保分班值守巡防,一有动静就放烽火报信,同时把给周围乡亲准备的房舍、马棚都腾出来,我家大院也腾出来,打开粮仓,欢迎乡亲们进城,请各位长辈回去把消息告诉乡亲们。” 在座诸人无不感动,周典一为了乡里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女儿比父亲更甚,不仅把自家院落让与他人居住,更开仓散粮,邀请乡亲们来避祸,他人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于是纷纷表态,马上安排人手,准备应战,各处乡丁进了城,全部听从庭芳的调遣。 城外的人离开后,屋里只剩下周塞本地人,王姓和卢姓的族长向庭芳表态,也要开仓放粮,腾屋住人,刘姓的族长刘汉道此次与周典一一同遇害,刘姓更是心急报仇。 等屋里只剩下忠恕和周进、周保库,庭芳问:“叔叔,我这样做,会不会太冒失?”周保库道:“大侄女,你这样损失大了,你爹爹刚走,以后还要过日子,钱粮分了人,以后再遇到灾荒年景,咱们家还有两千多口要吃饭,那可怎么办?”周进道:“庭芳做得好,如果真被突厥破了城,大家性命不保,还守得住这些身外之物吗?只有让乡亲们都进来,万众一心,齐力守城才有希望。”他转向忠恕问了一句:“你说是不是,段公子?”今天的情景他看得分明,大哥临死之前的动作是有指向的,但此时不便提起。庭芳也看着他,忠恕道:“三叔讲得好,家财都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只要能保得乡亲平安,一切都会好起来。换作是我,也会这样做,但我没师妹反应快,须得有人提点。”庭芳心里暖暖的,刚见面时忠恕称呼她周师妹,现在把姓氏去掉了。周进道:“就是这个理,段公子不愧是祁连山神仙洞府来的,洒脱、豪迈!”周保库道:“段公子今天救了我的性命,咱们一家人,感谢的话就不说了,以后用得着周老四的时候,你不用吭声,点点手指就可以了。”忠恕忙道:“四叔不要说客气话,我经验不够,今天没能擒住那个胡人,让他溜了。”周保库恨恨道:“他跑不远的。这边大哥的事办了,咱们就去找他,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斩为四段!” 此时已是凌晨,东方微白,庭芳和忠恕他们在里边议事,外边哭声一片,周塞的人已经准备好棺材,扎好了灵堂,按庭芳的嘱咐,所有死者都排列在大院中,丧事由她主办。 周进和周保库出去安排丧事,忠恕看庭芳眼睛红肿,心中痛惜:今天对她来说就是天翻地覆,一切都改变了,过去由父亲承担的一切,今后都将压在她的肩上,不知这个年青的姑娘能否扛得住。忠恕道:“师妹,你太累了,调息一会吧。”庭芳摇头:“不妨事。师兄,今天辛苦你了,我得说声谢谢。一会我去给父亲守灵,你就在客房休息一会吧。”忠恕道:“不累,我陪着你吧,也有个照应。”庭芳点点头:“多谢师兄!”这时周进拿着两身孝服走了进来,递给忠恕和庭芳一人一套,白色的布袍,白色的头带布条,还有两只麻帽,这是北方孝子的服饰,周典一没有儿子,庭芳以女代儿原是说得通,让忠恕行孝子礼就有些名堂了,但忠恕对这些并不知晓,他心中一直把周典一当作尊敬的长辈,给长辈守灵是应该的,庭芳看了忠恕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忠恕跟着庭芳穿戴停当,二人走了出去。 此时遇难之人都已经整理好遗容,等家人看最后一眼就要装殓入棺,周家大院一片哭声,死者的亲人们呼天抢地,号啕大哭。忠恕不知如何办,周进轻声提醒他跟着庭芳,庭芳做什么,他照着做就行。庭芳看到父亲入棺,想到这是与父亲的最后一面,跪在棺前号哭不止,忠恕跪在她的身旁,不知此时是否应该劝她节哀。 按照北方的丧俗,死于非命的人要停尸七天,但现在周塞的人认定突厥要来袭击,已经启动了守备,丧事就得从简,日头过午前就要下葬。周典一在重新修筑周塞城之前,就考虑把家族的墓地迁置到城内,以免敌人用掘墓挖坟这种恶毒手段打击守城的人,城墙建好后,他请风水先生在北山坡上选了一块宝地,把四姓的祖坟迁到此处。昨天一回来,周进就安排人连夜打墓,装殓之后,众人抬棺朝墓地走去,除了守城的乡丁,其他人都来送行。 忠恕跟在庭芳身后,亦步亦趋,周典一下葬之后,庭芳扑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不肯离开,忠恕无奈之下,只得硬把她扶了起来,挽着她回到周家大院。周进已经在堂屋安排好简单的饭菜,二人收了孝服,仅扎着白布头带,围着小桌子坐下,庭芳先盛了一碗米粥递给周进,然后盛一碗给忠恕。周进道:“大侄女,今天你太累了,吃了饭,你先歇息一会,我代你巡城,等老四回来,咱们再议一议。”庭芳道:“辛苦三叔了!”周进道:“哪里话!”又对忠恕道:“段公子就在左厢歇息一下吧,你来到周塞两天,粒米未进,真是失礼得很。”忠恕道:“我没觉得多累。”周进端详着他的脸,道:“不亏是仙府高人,内力深厚,力战之下一点也不显相。”庭芳道:“段师兄修习过我叔祖一派的内功,功力比我爹爹不差多少。”提到父亲,她眼睛一酸,又想流泪,周进忙岔开话题:“段公子昨天可让我开了眼界,你击倒突厥人那招,好像是一招剑法。”忠恕道:“三叔好眼力,我刀法练得不熟,又没带剑,就把刀当剑使了,侥幸得手。”周进道:“不是侥幸,依我看,那四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你的对手,你只是交手的经验少,加以时日可了不得。”忠恕道:“真正的打斗,我只经历过一次,手脚不灵便,所以让那胡人跑了。”周进道:“只是让他多活几天,下次再遇到你,我料定他绝跑不了。”忠恕道:“除了二伯,我见到的所有胡人都很狡猾,心计很深,我一个也敌不过。”庭芳这时插了一句嘴:“二伯心机也很深的,下山后爹爹一直说二伯是个人物。”周进故意沿着这个话题深入下去,问:“段公子的二伯是个胡人?”忠恕道:“他和大伯三伯一样,是给道长们做饭的,上山前是西域史国的王子。”庭芳一惊:“二伯是王子?”忠恕点点头:“他是史国国王的次子,二十多年前想夺了王位,没有成功,这才投到寺里避祸的。”庭芳道:“怪不得他那么有心计,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但也没想到会那么显赫。一个王子,手那么巧,弓扎得那么好。”周进道:“原来你们的弓都是王子制造的,怪不得用檀香木。”庭芳道:“三叔,祁连山里的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周进道:“这事确实有意思,等哪天空闲,段公子一定要给我讲讲。今天我也累了,巡了城想好好睡一觉,你们吃着,我先走了。” 周进走后,忠恕和庭芳二人都没说话,刚才有周进支着话题,二人还聊几句,此时二人单独相对,心里都有无限的话要说,可又不知道此情此景应该先说什么。二人默默吃完饭,庭芳把碗筷收拾停当,家里虽然有不少佣人,但周典一让她从小就做家务,已经习惯了。 庭芳的闺房在大院左厢,周进把忠恕的房子安排在她的旁边,庭芳道:“师兄,你也调息一阵吧。说不定明天就有大战,咱们得好好养养精神。”忠恕道:“是的,师妹也休息吧。” 第65章 周塞 9 第二天,忠恕早早起身,庭芳已经让人备好了早饭,二人简单吃了点,庭芳换了一身淡色的衣裙,头上还扎着白色的孝带,显得淡雅庄重,素色把她原本白净的面孔衬托得更加白皙。庭芳捧着一搭衣服道:“师兄,昨天没来得及给你准备换洗的衣服,这是爹爹过去穿过的,你先将就着换上吧。”忠恕在寺里时,平素就穿着老秦改造的道袍大褂,下山后与老阿一起换上了陇右常见的皮袍,一看就是异乡人,他进屋里换上周典一的衣物,那是一套与胡服相似的窄袖圆领的布袍,比皮袍轻便多了,他换好长袍,像庭芳一样把白色孝带扎在头上走了出去。庭芳看了一下,父亲身材比忠恕魁梧,衣服略显宽松,她走到忠恕身后,帮他重新扎了扎腰带,道:“衣服不紧身,晚上我再改一改。”在寺里时,老秦经常帮他扎腰带,现在离了寺,还有人这样关怀,忠恕觉得异常温暖。这时周进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天把守城门的刘胜,刘胜的三角眼肿得变了形,一身重孝,腰间却挎着佩刀,周进道:“大侄女,这小子犯了牛脾气,非要带人去突厥,去给大伯报仇,我劝不动他,就把他带来,你说说他吧。”原来刘胜报仇心切,昨天晚上约了几个同族子弟,就想去突厥杀人报复,有人告知了周进,周进把他们拦了下来,刘胜还不服气,周进只好带他来见庭芳。 庭芳很干脆:“刘大哥,你能胜了段公子半招,我就准允你去,再给你一支骑兵,陪着你去报仇。”刘胜犟着头道:“你不用故意为难我,昨天听刘七说了,他很厉害,我打不过。”庭芳道:“用不着格斗,你能把段公子推动半步,就算你赢。”刘胜心想这有何难,二话不说,上前两步,双掌猛力向忠恕的肩膀推去。只看出手忠恕就知刘胜仅是个经常骑马射箭的武夫,内力一般,怕反力伤到他,肩膀轻微使些软劲,把他的推力卸掉,刘胜不仅没推动忠恕,自己还差点摔个趔趄,知道远不是对手,黑脸涨得通红,突地蹲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忠恕上前把他扶起,刘胜还想蹲着不起身,但架不住忠恕力大,轻轻一拉,半扶半抱地把他带了起来,周进过来打圆场:“你要报仇也不用急在一天,突厥人要来了,千军万马,你杀都杀不完,还是回家养足精神,把刀磨亮,过几天杀个痛快。”庭芳道:“刘大哥,今天你就跟着我巡城吧,我们见到的第一个突厥人归你。回去把衣服换了,随我们出城。”刘胜道:“好!我回去备马!”说完扭头走了。 周进苦笑道:“这家伙一根筋,老刘一走,看来以后只有你能拿住他了。”庭芳道:“刘大哥性情中人,好相处的。”这时家人已经把马备好,庭芳骑了白三,让忠恕骑白四,白四是周典一的坐骑,神骏异常,忠恕的弓和胡禄已经放在马背上,周进从胡禄里抽出一枝箭看了看,问:“段公子,这是你常备的箭吗?”忠恕道:“这是三伯在走廊上一个小村里买的,我不大懂这些,弓也不常用。”周进道:“这就难怪了。这是普通的轻箭,猎人们射鸟打兔子用的,虽然能射得很远,但劲力不足,准头也差了许多,与公子这把弓不搭配。”忠恕讨教道:“三叔,我没什么经验,您看我应该用什么箭。”周进道:“公子这把弓,开力足有十石,配上三棱重箭,二百步外能射穿铁甲。”庭芳问:“三叔,咱们城中有这种箭吗?”周进道:“这种箭得用纯铁打造,容易生锈,过去只有你爹爹能开大弓,曾专门为他打造了几壶,这些年不用,已经成废铁了,不过图形还在,城里有匠人会打,我这就命人打造几壶,也许能派上大用场。” 这一天忠恕跟随着庭芳在城里巡视,刘胜就跟在忠恕马后,周氏族人见到一个陌生青年随在庭芳身边,自然要打听是什么人,听说忠恕来自朝阳宫,都不敢小看了这个年青人,周君内的事情,方圆百里内的老少尽皆知晓,当然听说过祁连山朝阳宫。 城里的大户都把自己的院子腾了出来,乡丁们在乡保带领下也开始上城训练,他们每年都要演练守城,各人自有分工,此时有条不紊地展开,并不纷乱,邻近村镇的乡民已经开始陆续搬进城里,庭芳看望了他们,问一下安置的好坏,已经过了中午。 下午庭芳出城,围着城池转了一圈,想从外面查看城防有没漏洞。周塞的城墙一半建在平原,一半蜿蜒在山上,走一圈费时两个时辰,天黑后回到大院,只见周保库已经回来了,庭芳让他去晋见代州都督候君集,一来打听有无突厥的消息,二来请求允准周塞动员布防。隋唐之际,朝庭对甲兵管束甚严,军权完全收归皇帝,连最偏远之地的乡丁也要列入当地州县管辖,私养三个兵丁、偷藏两副盔甲就会被以谋反罪论死。只是因为河东道官兵不足,突厥人屡次从云州、代州一线南下侵扰,朝庭无奈之下才鼓励当地百姓习武练兵,建城自保,所以才会有周塞这样的城池存在,但要一时聚集数千人马,必定有造反的嫌疑,必须向官府请准。 周保库受命赶到代州,见到了都督候君集,候君集说突厥有点反常。依照往年的惯例,突厥大可汗的牙帐在深秋时就会迁回漠北,漠南的各突厥部落也会陆续返回漠北过冬,待到明年春天再回到漠南草原放牧,今年颉利的牙帐迟至上个月才迁回漠北,许多突厥大部落还滞留在漠南草原,意图不明,原来经常南下扰边的小队突厥骑兵不见了,草原一片沉寂,云州的梁师都也把兵力收拢到城中,候君集判断极可能有事,代州已经加强了守备,他手书一道命令,准周塞编练周围府兵和乡丁,为期一个月,过了腊月初十,所有府兵乡丁解散回乡,不得留居。周保库的代州行很有收获,一来证实突厥确有异常,二来为庭芳先斩后奏的聚兵追加了认可。 周进和周保库走后,忠恕见庭芳眉头微皱心事重重,道:“师妹,你太疲累了,早点休息吧。”庭芳大眼里闪过一丝忧虑,道:“师兄请去休息吧,我再坐一会。”忠恕道:“我不累,陪你坐一会吧。”庭芳挤出一丝笑容,道:“谢谢师兄”。二人灯下相对而坐,相互看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庭芳道:“师兄,我突然想起我们两个就着小凳子在厨房外面吃饭的情景。”忠恕也清楚记得那情景,当时两小无猜,一边吃饭一边说笑,其乐融融,他最喜欢听庭芳说话,更喜欢看她笑,十年之后重新聚首,还觉得犹同往日。庭芳道:“还记得二伯常常取笑我们,他那么流里流气的,想不到贵为王子,不会又是他吹牛的吧?”忠恕微笑道:“二伯因难逃到寺里,那些样子都是他装出来的,他本性可严肃了,有一次还差点打我。”庭芳一愕:“不会是你又讲鬼故事吓他了吧?”忠恕见庭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心里稍稍放松,笑道:“不是的,他逼我练习射箭,还让我杀生吃肉,我咽不下去,他就气得想揍我。”庭芳微笑道:“原来二伯是你的射箭师傅。”忠恕点头,就把庭芳下山后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当庭芳听到忠恕为了救史胡子与阿伍德的护卫恶斗,担心不已,听到老阿竟然是突厥萨满教的使者,更是吃惊,良久良久,她叹了一口气,道:“师兄,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很想念在祁连山的时候,觉得那时虽然不懂事,但非常快乐!”忠恕道:“我也是!”庭芳看向他,四目相对,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心事。过了一会,庭芳道:“聊得太晚了,明天还要巡城,师兄,我先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忠恕跟随着庭芳去巡城,刘胜和卢氏族长的二儿子卢长用各带着一队骑兵在城门外等候,原来安排随庭芳巡城的周进还没到,大家等了一会,只见周进骑着马过来了,身后背着一壶箭,这是他让城里的匠人连夜打造的,忠恕接过,用手一掂就知道比自己用的重了许多,抽出一枝,只见箭头黑呼呼的,不知是如何打就的。卢长用是个臂力很强的人,擅用硬弓,这时也拿过一枝箭,在手里掂了掂,道:“这箭头重了一点点,如果再轻个两分,百步外能射穿皮盾。”周进道:“这箭不是为你打造的,段公子用可能还轻一点点。”卢长用一惊,扫了忠恕一眼,眼里满是不信,忠恕谦逊道:“我只练过几个月,也不知行不行。”周进有意让忠恕显示一下实力,眼睛四扫,想找个靶子让他露一手,这时卢长用回身指着城头飘扬的城旗道:“让段公子射旗杆露一手。”那旗杆离众人站立处足有三百步,又立在城头,需要有平射五百步的臂力才够得着,卢长用故意指个远的,意图让忠恕为难一下。周进骂道:“你个失心疯的混蛋,段公子一箭发出,敌人未来,我军先倒了旗,你说晦气不晦气?打了败仗,先砍你的头。”他只说旗倒了晦气,那话后的意思是这么点距离,难不住忠恕。卢长用当然不信,四处乱瞅,想找个更难点的目标,一众人都围了过来,纷纷指点目标,想看看忠恕的本事。 此时,天空传来一阵鸟鸣,众人抬头,只见一片小鸟在空中乱飞,卢长用指着鸟群道:“段公子,射那个领头的。”这群鸟忽高忽低,左右乱舞,毫无轨迹,离此处至少也有三百步,不说众人没那份弓力,就是有,也没那个准头,忠恕看了一眼庭芳,庭芳微有担心,怕他失手,忠恕看了看群鸟飞舞的行迹,心里有个底,再吸一口气,搭上箭,拉满弓,只听“嘭”的一声轻响,一道黑线飞出,那领头的鸟儿正在上下翻飞,突地直直栽了下来,周进眼力甚佳,看到箭头穿过鸟的身体,又向前飞了几十步才落地。周围众人包括庭芳都呆住了,周进猛喝一声彩,众人回过神来,纷纷鼓掌,有人骑马过去,把那小鸟的尸体拾了回来,只见小鸟的胸膛被穿了一个整整齐齐的洞,可见忠恕弓力强到骇人。周进本意就是想让忠恕露一手,鼓舞一下人心,城里像刘胜这般年纪的人,都没直接与突厥人交过手,大战之前难免有点心虚,现在见自己阵营里有这样的高手,无不深受鼓舞,信心加强。 这时一个年青人问道:“这是什么鸟啊,我怎么没见过?”这种鸟的羽毛呈灰黑色,样子与北方常见的麻雀相似,但比麻雀大了两倍还多,庭芳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周进道:“这种鸟叫突厥雀,长年住在北方草原上,冬天也不南飞,如果秋末冬初跑到南面,往往就预示着突厥要入侵了。”他转向庭芳道:“这只是一小群,等他们遮蔽了天空,两天内突厥人必来。孙世放他们年长的一辈都知道这些,那时就会赶人入城了。”庭芳道:“我们今天往北走远一些,看看有什么异常。” 这天庭芳带人巡视到离城三十多里的山脚才回城,并没见到什么异常。接连几天,城里都在准备,但并没发现突厥人要过来的迹象,那天光临的突厥雀也不见了,众人备战了七八天,这时不免有些松懈。 第66章 军阵 1 这天巡城回来,周进和周保库留下来与庭芳、忠恕一起吃了晚饭,此时众人心里都有些焦虑,没人说话。周进想缓和一下气氛,对忠恕道:“段公子,你那天显露了一手箭法,可把那些小年青震住了,有几个人撺掇着要一起来拜师学射箭呢。”忠恕腼腆一笑:“那天有点侥幸,鸟高下乱飞,我也没把握。”周进笑道:“我看长用那些家伙首先得拜师学一学段公子的气度,他们但凡有点小本事,尾巴就翘到头上了。”忠恕道:“三叔,您和四叔是长辈,直接叫我名字吧,再这样叫法,我有些不自在。”周保库非常爽快:“忠恕老弟,我就认你这样的人。”周进笑道:“没大没小。忠恕,你这四叔可是个直性子的人。”忠恕道:“我头脑简单,还是与直性子人交往省心,也快乐。”周保库道:“那你与三叔成不了朋友,他心眼最多,连大哥都夸他是智多星。”忠恕道:“三叔对我尽心呵护,我能感受到三叔的关怀。”周进连连谦逊道:“你才智远胜于我,今后还得靠你呵护,不要等我老了,你就瞧不上眼啊。”忠恕一愕,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庭芳忙向周进使眼色,让他莫提此事,周进知道有些唐突,刚想转了话题,周保库是个直性子人,接话道:“老三你不像话,你有四个儿子,个个争气,哪用得着操心年老?倒是我就一个不成器的逆子,农不成武不就,将来就得靠庭芳和忠恕给我养老了。” 经周保库这一助白,忠恕再迟钝也听出来了,周家兄弟的意思是他们将来要指望庭芳和自己养老,他亦喜亦忧,能和庭芳一起,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哪怕相守一万年,也只会嫌少,但要从此留在周塞,只怕有些难处,他肩负血仇,还要到幽州投军,怎么能留在这里呢?他侧眼扫了一下庭芳,只见她俏脸通红,羞涩难当,低头向地,眼睛不敢看他,心想这事必须得讲明白,免得周家兄弟再说下去,道:“二位叔叔,师妹。我这次下山,是一位父执让我到幽州投军,掌教道长命我给周大侠带来一封信,让我亲手交给他。”说着他从怀里把信掏了出来,法言说要交给周典一,现在周典一已死,交给庭芳也算达成使命。庭芳平复了一下心情,接过信,信封上没有收件人,也无寄信人,她看了一眼周进,周进点点头,她小心地拆开,抽出一张黄色的信纸,上面写着“段姓忠恕,父段举,七月三十于太原为武显扬所杀。”好像是说忠恕父亲的事,但为何这样写,不知原因。庭芳把信递给周进,周保库凑近看了一眼,都不明何意,庭芳把信递给忠恕,问:“师兄,这是…?”忠恕看了看,道:“这句话我知道,是虬髯客大侠把我带到寺里时的留言,我听监院道长讲过,当时士极叔叔和候叔叔都在场。”但天风为何要把这话传给周典一,他也想不明白,周典一已去,看来只能以后问天风本人了。 周进问道:“忠恕,你说的士极叔叔是…?”庭芳道:“就是幽州都督独孤士极,他是师兄父亲的好朋友,当年就是他把师兄从太原救了出来。”周进道:“就是这位独孤都督让你去幽州?”忠恕点点头,周保库问:“那位候叔叔是谁?难道是代州都督候君集?”忠恕把“候叔叔”和独孤士极并称,想来这位叔叔也一定不是简单人物。忠恕点头:“他是士极叔叔的好朋友,我在张掖见过他。”周进道:“忠恕,我多说一句,你别见怪。既然候都督是你的父执辈,我觉得你到了代州,不去拜见一下可能有些失礼,以后见面说起来,候都督会介意的。”忠恕对人情往来没什么主意,看了一眼庭芳,庭芳见他事事都征询自己的意见,心里宽慰,刚想说话,周进道:“大侄女,我觉得明天你最好和忠恕一起去,大哥去后,你就是周塞的当家人,总得与官府照个面,以后还得打交道呢。”庭芳心里明白,周进是想借助忠恕与候君集扯上联系,有都督照应,以后周塞有事自然一切好办,于是道:“那我明天备一份礼物,和师兄一起拜见候都督。” 周进兄弟俩走后,剩下了忠恕与庭芳二人,这些天,二人白天巡城,形影不离,晚上回来总要说上一阵话才分别安歇,可今天讲到养老的事,周保库差点把话挑明,二人都不知道如何说了,过了许久,庭芳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师兄,将来到了军中,战阵之上刀剑无情,你一定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这话讲得缠绵悱恻,语气幽怨无比,忠恕差点抓住她的手,说我不走了,就留在这里,但一想到遇害的双亲,还有血仇要报,强自按压心情,道:“我记住了。”庭芳眼眶红了,问:“从代州回来就走?”忠恕简直不忍心看她:“再停几天吧,把突厥人赶走再说。”庭芳问:“如果突厥是来占领我们城池,就此不走了呢?或者要打个三年五载的,你怎么办呢?”她这时倒真希望突厥人会持久打下去。忠恕道:“都是与突厥作战,在哪不都一样吗?一样的杀敌立功报效家国,我想士极叔叔会理解的。”庭芳又问:“你说明天咱们去见候都督,带着什么礼物好呢?”忠恕笑道:“候叔叔性格直爽豪迈,为人果断决绝,不是重财物的人,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庭芳想了想,道:“他是个大将军,金银财宝在他眼里不是珍贵的东西,我想送他一把佩刀,那是我祖上从一个突厥大将军手里夺来的,使起来很有气势,很配候将军的身份。”忠恕道:“自古将军爱宝刀,候叔叔一定会喜欢的。”庭芳道:“是啊,宝刀,宝马,都是将军的最爱,你明天就把白四当作礼物吧。”忠恕连忙道:“那怎么行?那是你心爱之物,我怎么能拿它送人呢?”庭芳一双大眼幽幽地盯着忠恕,里面蕴含说不尽的情意:“师兄,有什么区别吗?”忠恕道:“那谢谢师妹了。” 忠恕不敢谈下去,庭芳的话如诉如慕,幽怨哀婉,再说下去,他真怕自己就会答应留下来,赶紧说自己有点累,想早点休息。回到自己居住的屋子,刚要调息,就听到右边的门响,知道是庭芳回屋了,接着听到一声幽幽叹息,他的魂魄立刻都要飞了,忙收摄心神,调息入定。 次日一早,庭芳备好了礼物,忠恕带了弓箭,提了一枝马槊,与她分别骑上白二白三,白四只配了缰绳,刘胜带着一队骑兵跟在后面,一行向代州出发,周进和周保库送出城门,众人作别。 代州城在周塞西北七十多里的雁门山上,离雁门关不远,是大唐在被突厥拆毁的代州旧城上重建的。从周塞出发,经过一道二十多里长,七八里宽的谷地,再翻过几道山梁,就能望见代州城。忠恕和庭芳并马走在前面,出周塞十里,忠恕觉得白四的脚步变得非常轻快,经常超过白三,还不时地仰头嘶叫,显得有些兴奋,他觉得奇怪,庭芳道:“我爹爹经常骑着白四厮杀,据说这样的宝马有灵性,闻到战场的气息,就像好酒之人闻到酒香一样兴奋。前面不远是雁门古战场,战国时著名的大将军李牧在这里驻守过,我爹爹说一千年来在雁门关至少打过一百场大仗,战死过数百万人。”忠恕听说过老马识途的故事,知道马能见人所不能见,闻人所不能闻。 又往前走了十多里,快要抵达谷地的尽头,前面就是起伏的丘陵了,此时就看见从岭上跑下来两匹马,马上的人不住地抽着鞭子,嘴里喝叱着疾驰而来,忠恕勒住马,刘胜看了一眼,对庭芳道:“是薛店的人,前面的那人我认得。”薛店是周塞最北的村镇,大部分乡民都随着乡正进入周塞了,还有些人留在当地观望,那两人已经跑到了面前,两人都骑着光背马,没备马鞍,为首那人认得庭芳,急喊道:“周姑娘,快回去!突厥人来了!”就像空中响起一声惊雷,众人都是一呆,那人喊叫道:“乌压压几十里都是,离这最多三里地了,就在后面,快跑吧!”庭芳冷静下来,问道:“你们与突厥交手了?”那人急着要跑,但被刘胜一把勒住了马缰绳,只得回头答话:“没有,我刚睡醒就听见战鼓,敲得震天响,出门一看,黑压压都是突厥人,喊杀声惊天动地,跑还来不及,哪敢上前!”刘胜斥道:“胡说!有那么大响声,我们怎么听不到?”庭芳问:“那官军呢?你们看见官军吗?”那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都是穿黑衣的突厥人,没看到官军。”庭芳示意刘胜松开手,那人得了自由,打马向周塞跑去。 庭芳问忠恕:“师哥,怎么办?”忠恕道:“你们回去守城,城里没你不行。那人说没看到官军,候叔叔不是困在城里就是被打散了,我去看看能否帮一把手。”庭芳道:“我们一起。”她立刻让两个年纪最小的人回城通知大家做好准备,其他人跟着忠恕继续向北。忠恕知道现在不是劝阻的时候,打马当先向北跑去,快到谷地的尽头,又看到几十个百姓没命似地跑了过来,见了他们,嘴里都是一句话:“突厥!快跑!” 到了小山脚下,耳边已能听到乌隆隆的响声从北面传来,看来战场就在山的那面,忠恕打马跑上小山,前面还有一道更高的山梁,此时已经听到了前方的呐喊声,他打马冲了上去,目光刚刚越过山顶,一道道声浪排山倒海一般冲入耳鼓,震耳欲聋,他勒住马向前望去,只见山脚下的平原上,十多里的正面都是战场,足有十万人在其中驰骋厮杀,看不清人的影子,只能看到一团团一片片,乌云一般搅动着,马匹,旌旗,尘土,战鼓,号角,马嘶,人喊鬼哭,山岳都在震动,这是忠恕第一次看到战场,第一次听到沙场的声音,感到心都要被震裂开了。庭芳率人跟了上来,有三个年轻人吓得脸都白了,嘴唇不住地哆嗦。 第67章 军阵 2 此时他们距离战场还有三四里,忠恕打马来到更高处,这里没有遮挡,视野更佳,运目望去,终于看清了下面飞扬尘土中的形势,那些打白旗穿黑衣的,就是突厥骑兵,而穿淡黄衣甲打红旗的,是大唐官军,大唐崇尚红色,军旗都是红色的。突厥骑兵比唐军多了五倍都不止,把唐军分割成七八个小块,团团围住,呐喊着向里冲杀,眼看着唐军就要不行了。最大的一块唐军被围在中间,一面红色的大旗在中间飞舞,能隐约看到旗帜上的“候”字,黄色在旗帜的指挥下一直试图向南冲击,但与黑色刚一接触,立刻就被挡了回去。 忠恕手一指,道:“是候叔叔!”庭芳道:“突厥人太多,官军被打散了,候都督他们冲不出来。”忠恕道:“我们冲下去,打开个缺口救他们出来。”庭芳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下,道:“你们回去守城,告诉周三叔多准备弓箭。”刘胜挥着长刀,三角眼都红了,咬牙道:“我不回,我要杀下去。”还有六人鼓起勇气,要跟着忠恕杀下去,庭芳也不阻拦,道:“好,师兄,咱们有九个人,也许能冲个小口子。只是咱们人马都没戴衣甲,突厥人弓强箭密,你看怎么办?”忠恕微一思想,道:“一会我们排成一队,大家听我的号令,跟着我往里冲。刘大哥,你多拿一把槊,用一根绳子打个套系在槊杆上,一会递给我。”庭芳显得无比镇静,对那几个犹豫的人道:“你们回去告诉三叔,一会我们就要冲回去,让他准备接应,把白四也带回去,快走!”那几人犹豫一下,还是退回去了。庭芳道:“咱们束好衣装,把无用的东西全扔了,一会跟着段公子,听他的号令。”刘胜狂吼一声:“好!” 这时只见“候”字大旗所在的那团唐军又开始往南突击,黑色的突厥骑兵往南集结拦截,庭芳指着山下道:“师兄,咱们冲击西南面,那边势头弱一些,也许能打开个口子。”忠恕看了一眼庭芳,点点头,伸手在马背上猛地一拍,冲下山坡朝着战场奔去,庭芳提着弓和槊跟在他身后,刘胜和其他六人紧紧跟随。离厮杀的人群还有一里多地,突厥人已经看到了这小股骑兵,有三四十个骑兵冲过来拦截。忠恕取下弓来,搭上箭,却并不射击,透过沙土飞扬的空隙,他看到前面突厥军阵中有面青色的大旗,旗帜下有个骑白马的人,头上戴着黄色头盔,与普通突厥兵的黑色军盔不同,就催马朝着那个方向飞去,那些拦截的人见他变了方向,立刻横过来堵截,距那青旗还有四五百步,忠恕拉满弓射出一箭,箭如流星一般划过,正中那黄盔突厥人脖子,只见他双手向上一抬,一头栽下马去。那人估计是突厥的统兵官,周围有一大片骑兵跳下马去救他,那一方的阵形立刻就乱了。刘胜在身后大叫一声:“好!射得好!”忠恕再发一箭,射倒了另一面大旗下的将领,那边又是一团混乱,此时拦截的骑兵已经冲到距他们三百步的地方,庭芳对刘胜大喊道:“咱们把这些人射倒,掩护段公子。”说完,拉弓一箭,把冲在前面的突厥人射落马下,此时杀声震天,刘胜等人根本听不清庭芳在喊什么,但众人心意相通,立刻对着那些突厥人放箭,这些跑出来拦截的突厥骑兵弓力不足,还没到开弓的距离,但跟随庭芳的刘胜等人都是周塞中的青壮,弓强箭远,顷刻间射倒了三十来人,后面的突厥骑兵一看不是路,吓得拨转马头往本阵跑。 就在转眼之间,忠恕已经瞄准突厥大阵中的将领发出十箭,箭箭中的,射杀了十人,突厥的阵势变得大乱,忠恕此时已经冲到突厥军前二百步,当面的突厥骑兵纷纷拉弓放箭,忠恕放下弓,接过刘胜准备的马槊,用自己的槊尖挑进绳套,在马头前用力一旋,槊杆形成一道墙幕,把外面的箭全数挡了开去,只听到砰砰直响,射来的箭被忠恕拨得四下乱飞,庭芳等人跟在他的马后,收起弓准备厮杀。 忠恕冲到突厥军前,已经看不到候君集所在的位置,就朝着杀声最响亮的地方奔去,此时与突厥人只有二十几步的距离,突厥人的强弓已经派不上用场,忠恕抬手收起马槊,对着当面的突厥人扔去,只听一声啸叫,马槊穿过前面突厥人身体,扎在后面骑兵的马上,前面人死,后面马倒。边上的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已经被忠恕一槊抡到马下,当面的突厥人见忠恕如此勇猛,吓得急往两边避让,避让不及的被忠恕打倒在地,后面的刘胜早就红了眼,狂呼着向靠近的突厥人扎去,战场激发人的野性,刚才还有些胆怯的六人扯开嗓子,像野兽一样吼叫着杀了进来。忠恕在前把马槊抡开了当棍使,马不减速,朝着黑色最密集的地方直冲,庭芳等人掩护他的侧后,碰触到的突厥骑兵非死即伤,无人敢撄其锋芒,竟被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来。 被困在中央的唐军明显感觉到突厥军阵有了变化,立刻变了方向,嚎叫着朝西南冲来,不一会,两下就碰了面,领头的唐军将领浑身是血,面目都被鲜血糊了半边,看见忠恕,大叫道:“段忠恕!”忠恕看不清是何人,那人大吼:“于大春!”忠恕这才记得是跟随候君集去张掖的唐将之一,大声问道:“候叔叔呢?”于大春架开一个突厥骑兵的弯刀,道:“在后面!来了多少人马?”他见突厥大阵被冲开,以为来了大批援兵,忠恕大叫:“九个!”于大春来不及失望,大吼道:“快向外冲!不能离突厥人太远,得贴近他们。”这个道理忠恕懂得,突厥人只要拉开了距离,就能开弓放箭,万箭齐下,这一团唐军就都成了刺猬。这时就听到一个高嗓门叫道:“贴左翼,右军出盾!”好像是候君集的声音,唐军立刻变了阵形,向突厥的左翼冲去,忠恕回头一瞧,终于见到了候君集,只见他披着黄色战袍,手提长枪,头盔都掉了,马身上都是血,身后一个大个子举着他的大红旗帜,那是军中帅旗,不能倒掉。候君集见到忠恕,立刻认了出来,万没想到是他冲进来救援,见来人只有八九个,更是吃惊,来不及说话,立刻对忠恕道:“跟着盾阵,不要分开。”忠恕正准备拨马,就听见右前方响起一阵号角,透过烟尘,看到右面树起一排排白色的大旗,中间三面大旗的尖端挂着黑色的狼头,候君集骂道:“他娘的,突厥大可汗来了!快走!”忠恕一听是突厥大可汗,心想擒贼擒王,只要把他打死,突厥人立刻就乱了,道:“我去杀他。”候君集暴吼一声“找死!”抬手一鞭抽在忠恕背上,大叫:“听令!”忠恕虽是初次经历战阵,也知听从命令是军中第一要务,于是拨转马头,跟随于大春等人往外冲去。 候君集身边只有一千多唐军,已经被打得一塌糊涂,眼看就将全军覆没,突见包围圈裂开一道口子,有了生的希望,立刻疯了似地向左杀去,突厥左翼足有七八千人,但被这一千多人玩命一冲,竟然抵挡不住,被打得散开了,右翼的突厥骑兵本要冲着这边放箭,但见唐军冲入了自己的左翼,怕伤到自己人,只能放下弓,挥着弯刀扎枪,从后追了过来。候君集一见,立刻命令:“放箭!”冲来的骑兵被射倒一片,滚倒的马匹绊倒了后面的骑兵,右翼的骑兵追击受阻。此时唐军与突厥左翼夹杂在一起,双方相互裹挟着靠近了山地,候君集大声命令:“向右边,抢上最高峰!”显然他想居高临下,靠地势之利抵挡突厥骑兵,这时靠近他身边的庭芳叫道:“候将军,过了这道山,离周塞只有二十多里,我们的人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以坚守。”候君集一愕,这才多看庭芳一眼,大声问:“城中有多少士兵?”庭芳道:“有四千乡兵,还有两万多百姓。” 候君集大喜,抢上最高峰,是想逼突厥人放弃骑兵优势,下马仰攻山上,突厥有十多万骑兵冲了过来,终能靠着人多优势把唐军的残余拼完,最多坚守一两天,多杀伤些突厥兵,待到箭绝水尽,自然完蛋,如果进入城池,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候君集哗地一声把自己的战袍扯掉,扔给身后的一个将军,吼叫道:“陶标儿,披着。你带着帅旗向左,把突厥人引开。去吧,只要我不死,你家里就没事。”那叫陶标儿的将军没有丝毫犹豫,大叫一声:“得令!”披上黄袍,对持旗的大个子叫道:“右队跟我走!”四五百唐军跟着帅旗,把夹杂着的突厥人往左赶去。 候君集头也不回,拍着马飞也似地跑上山梁,于大春带领五六百唐军跟着他冲了上去,突厥人也分成两路,一路去追陶标儿,一跟来追候君集。突厥人最擅长的战法就是把敌人阵形打散,迫使敌人逃跑,自己从后面追击,用弓箭射杀敌人,突厥骑兵都有备马,一个士兵往往有三四匹马可换乘,擅长连续追击,唐军是久战疲惫之师,在开阔地与人数占优的突厥骑兵对战不占便宜,骑马上山的速度也比突厥人慢了许多,有一二百士兵被追击的突厥人射倒在山坡上。 忠恕跟着候君集刚刚翻过山梁进入谷地,突厥追兵已经呐喊冲了过来,听声音像是刚投入战场的生力军,候君集打马只管向前,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忠恕对候君集道:“候叔叔,沿着大路走,前面就是周塞,我去挡一阵。”候君集看也不看他,转头对于大春道:“你也去。射马不射人!”忠恕和庭芳拨马闪在一旁,让候君集等人过去,然后和于大春几个散开一片,搭上箭堵截追兵。 谷地的北沿呈喇叭型,队形无法展开,是阻击敌人的好地方,庭芳见突厥骑兵的前锋已经翻下山梁冲进谷地,而其后队蜂拥在一起,乱麻一般,对忠恕道:“师兄,我们向前堵一下。”忠恕和庭芳打马冲了过去,距突厥骑兵三四百步,忠恕连发两箭,射倒了两匹马,马上骑士被摔出去几丈远,战马滚倒在地,又绊倒了后面的一匹马,旁边庭芳也射倒了一个持旗的突厥骑兵,于大春在后高声喝彩:“好箭法!”这边忠恕和庭芳箭如连珠,无一虚发,射倒的马在三百步外横躺一地,阻住了后面的人,前面的突厥骑兵赶到死马前,纷纷停下,拉弓对射,但弓力弱小,箭在一百步外就坠了地。于大春等唐军见忠恕与庭芳箭法如此神妙,无不大声喝彩!这样的箭法,他们别说练了,就是听都没听说过,弓箭在他们手中是武器,在忠恕和庭芳手里,就是要命的令符。 忠恕见候君集已经跑远,自己的胡禄中也只剩下三枝箭,于是对于大春道:“于将军,把箭交给我和师妹,你们先走,我们断后。”于大春毫不犹疑,把同伴的箭集到一起交给忠恕,自己带人先走,刘胜七人一个也不动,勒住马等候庭芳和忠恕。那边突厥人见忠恕不射了,以为他没箭了,打马冲了过来,忠恕抬手一箭,射倒了前面一人,其他人吓得退了回去。忠恕对刘胜道:“刘大哥,你们先走,我和师妹的马快,一会就能追上你们。”刘胜此时对忠恕佩服得五体投地,知道自己在他身边就是个负担,丝毫不抗拒,带着周塞六人先走。 此处谷地至少有一里多宽,忠恕和庭芳并马挺立,对面的突厥人被吓破了胆,数百人挤成一团,簇拥着不敢向前,这时就见一杆白色的狼头旗从山上挤了下来,然后就听见一阵喝骂声,忠恕心想可能是突厥大将前来督战了,果然见突厥骑兵犹豫一阵子,突发一声喊叫,二十多人排成一排,呐喊着冲了过来,忠恕催马向前,搭上最后一技重箭,对着狼头旗下的大个子突厥人射去,正中他的脑袋,旁边的突厥人大叫起来。冲来的突厥骑兵前进了一百步,忠恕和庭芳已发出二十箭,射倒了前排的二十匹马,后排的骑兵本就如惊弓之鸟,又见自己的头领被忠恕射杀,立刻跑了回去。忠恕这时料定突厥已经追不上刘胜等人,于是拨转马头,打马回城,直到他们跑出一里多地,突厥骑兵才喊叫着纵马追来。 离得很远忠恕就看见周塞的城墙上旗帜飘扬,守兵排列整齐,显然已做好了准备,刘胜七人站在吊桥边等着,忠恕和庭芳打马过去,城上拉起吊桥,关死城门。周进抢了过来,见庭芳与忠恕等人平安归来,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这一战,忠恕和庭芳九人飞马冲入突厥万军大阵,杀开一条血路救出代州都督候君集,自己无一损伤,可说创下惊天奇迹。刘胜满身是血,昂着头骑马穿过城门,感觉自己成了杀神。 突厥大可汗到了,十万突厥人马上就要攻城,周塞危在旦夕,庭芳顾不得多说,和忠恕一起登上城墙,只见候君集在周保库陪同下走了过来,边走边喊:“好!妙!太好了!”不知在夸赞何人何事,忠恕与庭芳忙迎上前见礼,候君集头发散乱,鲜血混着土泥把战袍弄得污秽一团,形貌狼狈,但他满脸兴奋,意气飞扬,大笑着在忠恕的肩膀上猛击一拳,道:“小崽子这般厉害,威风透了!”忠恕向他介绍庭芳:“候叔叔,这是周姑娘,是周典一大侠的女儿。”候君集大笑:“见过了,了不得的小女娃!了不得的周典一!”庭芳忙谦逊道:“谢谢候都督夸奖!”候君集问:“小姑娘,你有名字吧?”北方女性要么没名,要么只有乳名,在官府登记的都是周氏、周女,所以候君集才有此问,庭芳道:“小女名叫庭芳。”候君集道:“这名字好!庭芳,你爹爹建这座城真好,你们的乡兵练得真好,你把他们聚集起来真好!我老候今天不死,全是因为这座城。”他一进来就上城巡看,见城高墙厚,守城丁壮训练有素,城池防止准备充分,城中稳定有序,人们紧张而不慌乱,心里大喜,连连夸好! 第68章 军阵 3 这时突厥骑兵的前锋已经冲到城边,被护城河拦了下来,后面黑压压一片,全是突厥人,号角与军鼓声响彻云霄,城上的守卫都紧张起来。卢长用过来请示要不要开弓放箭,候君集看了一眼城下,手一摆:“急什么!还早呢!没个把时辰他们摆弄不好,让大家都回家吃饭吧。周老四,去给我弄把太师椅搬上来,再弄些酒菜,老子今天就在城头吃肉喝酒看热闹,调戏调戏颉利,看这鬼东西如何破城。” 周保库愣住了,吃饭喝酒好办,大军兵临城下,让守城的人全部下去吃饭,太有点托大,他瞅了一眼庭芳,庭芳道:“听候都督的,把我爹爹酒窑里的老酒拿来。”这边候君集已经不耐烦地摆手:“快去!快去!”周保库无奈传令下去,让人们轮流下城吃饭去,跟随候君集进城的唐军竟然全数下了城,看来无论多么离奇的命令,只要是候君集颁布的,他们丝毫都不违背。 不一会,一张大躺椅被搬了上来,搭配着一张小桌子,酒肉摆上来,候君集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抓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咬了一口,挥手叫道:“都来,都来!见者有份,都别闲着。”于大春走过去,抓起一块肉吃起来,周塞诸人即便是最豪爽的周保库,也没见过这样当众进食的,一个都没动,候君集叫道:“忠恕,把那块肘子干下去,周老四,猪脸是你的。” 忠恕只得听从,他拿了一块肉,看了一眼庭芳,怕她为难,庭芳丝毫不以为意,上前拿起一块肉咬了一口,候君集赞道:“好,好样的!忠恕,你媳妇都比你利落!”此言一出,忠恕和庭芳的脸腾地红了,候君集哈哈大笑:“还没成亲啊?好,正好让老候牵个姻缘,不然独孤那家伙就占先主婚了,哈哈!” 候君集带头食肉喝酒,酒干肉尽,候君集用脏不拉叽的战袍抹了抹嘴,身体向后一躺,道:“周老四,我睡一觉,突厥人开始爬城再叫我。”说完闭上眼睛,转头就打起了呼噜。周塞众人见他如此行事,都感震惊。于大春对大家笑道:“听候都督的。你们去歇息一会,我也睡一觉。”庭芳放心不下,对忠恕道:“师兄,你陪着候都督休息一会,我到城头看看。”忠恕道:“我和一起去吧。” 庭芳和忠恕与周进一起向城头走去,这时孙世放跑过来道:“周老三,你快看!”他领着本村的居民进了城,就自动地带一队丁壮听从周塞的指挥。周进走到城墙边向下一望,倒吸口凉气,只见城下护城河外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突厥骑兵,起码有四五万之众,军阵中至少有十几杆狼头旗,看来突厥的大人物来了不少,沿着北边的谷地,还有骑兵在接近,一眼望不到头,突厥骑兵的前锋沿着城向南进,看来是要围城。孙世放手指着城下道:“周老三,你看那几队驮马。”顺着孙世放手指的方向,周进看见南下的突厥军阵中有一道三四里长的马队,马队很奇怪,每匹马上都没有骑手,马的左右两侧都搭驮着木板。 庭芳见周进看了外面后脸色异常难看,也来到垛口下望,周进指着驮木板的马队,低声道:“突厥人要在城外搭建高台。”庭芳的心情立刻沉重起来,让周进派人通知候君集。 自古以来,汉人就懂得在关键之地建城守民,城池是防守者最大的保护,城里人居高临下,又躲在城垛后面,弓箭飞石伤不到他们,而进攻者从下向上攻城要付出很大伤亡。西汉武帝时匈奴人攻打马邑城,城中守军只有一千人,匈奴三万大军围攻一个月,死伤近万人也没攻进城去。 为了攻破城池,千百年来无数人想尽了办法,涌现出许多奇招。三家分晋时智伯引河水淹城,秦始皇时期发明了抛石器,汉代出现了撞城机,但最常用的办法还是搭云梯爬城,只要能把数百部云梯靠到城墙上,这座城几乎就算是破了。周典一针对敌人用云梯攻城制作了许多防守工具,制定了专门战法,要用梯子爬进周塞几乎不可能。突厥人带着这样多的木材,很可能是要在城外搭建比城墙还高的木台,士兵站在台上,居高临下向城里放箭,掩护自己人爬城,守城之人反倒变得没有遮挡,这一招曹操破袁绍就曾用过。 候君集走了过来,他身经百战,什么战阵都见过,一看就明白,嘴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然后扭头就走,返身坐到太师椅上,拍开一酒坛的封泥,自己倒了一大碗,仰头灌下,喝彩道:“好酒!够劲!于大春,你也来一碗。”于大春倒了一碗一饮而尽,用袖子一抹嘴,问:“周姑娘,咱们城里有多少面大盾?”大盾是近一人高,能护住全身的盾牌,周进代答道:“可能有十几面。”大盾是野战列阵用的,周塞用不着,所以只备了数面,于大春道:“明天打起来,可能要将百姓的房门拆下来,还得麻烦你先跟乡亲们说一声。”庭芳还没答话,候君集一摆手:“打住!打住!突厥还没放个屁,你就先捂鼻子,他们的木台还没个根脚,你就先拆百姓的房子。再说你就是每一人都扛个门板,也不过多支个三天两日的,靠这个法子怎么能行?”周保库道:“还不如杀出去砍个痛快!”候君集手指头点着他:“地上门道地下破,不急,先看他们摆什么道道,来,忠恕,过来喝一碗。”忠恕只与老阿喝过酒,当时喝了个烂醉,人事不省,对酒确实没什么喜好,庭芳上前来,倒了一碗酒递给他,忠恕接过,心一横,仰头喝了下去,呛得直想咳嗽,看着忠恕难受的样子,候君集哈哈大笑,道:“能喝酒才能带兵,你这会就能带兵了。如果老子不死,回到长安就封你个都尉,明年就当副将。”于大春笑道:“都督,我跟了你二十年,今天才是个副将。”候君集哈哈大笑:“这不能比,不能比,他后面靠山硬着呢!跟当今天子都能扯上机缘,有人护着,别说副将,当都督也不远。你只知道拼命,比不得这小子。”于大春道:“能跟着都督拼命,就是当个小卒也高兴。”他这话发自真心,并非阿谀,候君集治军森严,赏罚分明,打仗身先士卒,又关心部下,士兵都乐于跟他出征。 候君集笑着摆手:“这马屁今天要多拍拍,过几天可能就拍不了了。我本想扛着这颗头到长安交与李元帅砍了,看今天这阵势,李元帅没这福份喽。”于大春道:“我们丢了代州不假,但突厥来了二三十万人,颉利大可汗都上阵了,加上敌人施诈术,战败也不尽是我们的责任,李元帅明察秋毫,也不一定追究军法。”候君集指着于大春笑道:“你啊!会带兵不会将将,要不然拚杀了二十年,也只能当个副将,李元帅如果像你这样想,也得给我当手下,干八辈子也当不了元帅。我可以丢代州城,但不能被突厥人骗倒,这就是掉脑袋的理由。” 庭芳和忠恕等人一直不敢问候君集如何丢了代州,从候于二人的对话中得知,是上了突厥人的当,因此才损兵折将。唐代朝庭沿用汉典,治军严苛,重赏重罚,大将丢城丧师多论死罪。候君集坐罪当死,但他谈笑风生,仿佛赴死就同于赴宴,无比地豪迈,周围众人无不心折。 这时守城的兵丁叫道:“快看,胡人!胡人,那么多胡人!”候君集等人一惊,都聚到垛口向下观看,只见南进的突厥队伍中出现了数十列穿着亮色衣甲的胡人,至少有四五千骑,他们的肤色比之一般突厥人淡上许多,身板挺直,持着突厥人不常用的扎枪,戴白色头盔,手持小圆盾,意气轩昂佼佼不群,非常惹眼。突厥在西域征服了许多胡人国家,有不少胡人在突厥军中服役,甚至有胡人在突厥大可汗的牙帐办事,但胡人军队很少出现在东方,数量这么多的胡人骑兵,更是前所未见。于大春道:“至少有五千人。”候君集骂道:“他妈的,这是搞什么名堂?”众人谁也答不上来。极西之处的胡人军队出现了,大可汗也上阵了,突厥这次极可能是举国南征,意图不小,运用的人马可能还不止眼前的二十万人,周塞面临着一场生死恶战,众人心里都很沉重。 候君集问周保库道:“南边合围了吗?”周保库道:“突厥人沿着护城河驻扎了,没上山。”周塞的城墙有一小半建在山上。候君集道:“庭芳,把好射手都找来,夜里轮班值守,只要发现突厥人建高台就发箭。”庭芳道:“箭上挂着油布,燃着了再射,就是射不到人,也能把木头点着了。”突厥人如果要搭建高台攻城,肯定有士兵持盾掩护施工,很难用箭伤到人,但木台高大,一定照顾不过来。候君集哈哈笑道:“还是你聪明,庭芳,守城的事就不用问我了,让于大春协助你,进城的代州军都归你管,给我弄个舒服的地方,我得好好睡一觉。” 第69章 军阵 4 庭芳让周进陪同候君集下城休息,然后和于大春一起安排值守,于大春把随他们进城的三百多代州兵编列为三队,防守最为危险的城门,等一切安排停当,天已经大黑了,城外的突厥人还有不少在河边警戒,大队人马在距城十多里的地方安营扎寨,也看不出有立刻攻城的迹象。围城的一方怕对方袭击,一般都不敢靠近城池扎营,突厥人把大营扎得这样近,自然是没把城里的反击放在心上,只见一堆堆营火像光带一般环绕着周塞城,把夜空都映得发亮。 忠恕对庭芳道:“师妹,有四叔他们在这里,你下去休息一下吧。”庭芳劳心费力,确实疲累。庭芳问:“师兄,你呢?”忠恕道:“我就在这里调息一会。”庭芳道:“我也在这里坐一会吧。”忠恕道:“你不用陪着我,天冷风大,这里寒气太重,全城都靠你一人,要多保重。”庭芳道:“在你身边,就是有一万把刀架着,我也心安。”忠恕望向庭芳,看到了她眼中蕴含着的无尽爱意,今天他们以区区九骑冲击突厥大阵,杀进杀出,看似慷慨豪迈,实则早抱持必死之心,二人同生共死,个中情意已无须多言,现在小小的周塞被突厥几十万大军围着,城破人亡只在弹指之间,二人更不必遮掩。忠恕拉着庭芳坐到一个避风处,脱下自己的外罩披在她身上,把衣领扯高,帮她系好带子,又用围巾包住头,他手指碰到庭芳的脸,只觉得冷冰冰的,就双手互搓,让手掌发热,按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揉摩,庭芳静静地看着他,忠恕道:“这样暖和些,你休息一会吧。”庭芳温顺地点点头,闭上眼入定,有忠恕在身旁,她觉得无比安稳。忠恕就守在她身边调息,虽然今天极尽杀伐,几乎脱力,但清宁生内功强大无比,运息数周之后,疲惫尽去。 二更时候,忠恕了无睡意,于是站起身来,他一动,庭芳就醒了。忠恕道:“师妹,你再休息一会,我沿城看看。”庭芳也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吧。”二人沿着城墙向南行走,城外的突厥大营依旧灯火通明,忠恕道:“突厥人整晚都在调兵,一直有骑兵跑动。”庭芳道:“我也听见了,都是向南调动,我觉得不太对劲。”忠恕道:“走,我们到南边看看。”二人来到城南,只见越往南突厥人的营地离城越远,庭芳心中更疑,按说突厥人要搭台攻城,夜晚是最好的时机,有夜色掩护,成功的机率增加一倍,但并没见到突厥人有动作。庭芳道:“突厥人有些奇怪,最好问一问候都督。” 庭芳立刻叫人去请候君集,不一会,候君集带着于大春与周进赶到了,听庭芳讲完,候君集观察一会,眉头皱得紧紧的,于大春道:“都督,营火不对头啊。大营中火堆零散,营外却整齐成排,也没见可汗的大旗,难道是座空营?”候君集看了又看,喃喃道:“营中绝没二十万人,突厥大队南下了。”于大春问:“难道他们要去打晋阳?”周塞南边二百多里,就是太原府治所在的晋阳城,那是李渊起家的地方,隋唐交替之际,突厥人曾数次攻陷晋阳,数年前唐军把防守重点北移到代州、朔州一线,晋阳城里人口稀少,驻军也不多,相当于一座无防之城,要攻下晋阳,五万人绰绰有余。 候君集想了半天,还是没有答案,这时周进在旁边问:“他们应该不是要过河打银州吧?”银州属于关内道,在黄河的西边,于大春摇头:“今年天气不够冷,河面上冰太薄,突厥人过不了河。”唐初,突厥人曾数次在黄河结冰后自河套过河,侵扰银州、延州,甚至一度打到长安,所以大唐最近在关内道驻了重兵,加固了城池,封死了这条路。这时候君集突然想到一事,转头问忠恕:“你年轻,眼力好,白天看清那些大马驮载的木头了吗?”忠恕道:“还能记住一些。”候君集问:“见到有木头柱子吗?”忠恕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没有见到。”庭芳道:“都是规则的木板,三尺来宽六七尺长,好像都差不多。”候君集问周进:“周老三,不使梁柱,用这样的板子能搭木台吗?”周进道:“恐怕不能,板子耐受力弱,建不了多高就塌了。”于大春问:“那要这么多板子干什么?总不成是打棺材!”突厥人兴兵,目的都是抢掠,呼啸而来,不利就走,战死士兵尸体的留在战场上,埋都不埋,有时打了大败仗,尸体堆积如山白骨蔽于草原,突厥人嫌耽误放牧,也不分敌我,搭上火柴直接火焚,根本没有使用棺材的习俗。 提到棺材,忠恕心中突然冒出一念头:“会不会是造船?”周进道:“没见过这种规规整整的船。”忠恕道:“我到灵州的时候,看到黄河上的浮桥,就是在四四方方的船上架着木板,上面行人走马。”候君集一拍大腿:“绝对可能,突厥人要用这些木板过河。”周进道:“候都督,恕我多嘴,突厥人不擅长制作,用这些木板造船架设浮桥,哪是三两天能成就的,至少需要个把月吧?那时大唐援军早就赶到了,他们哪还有机会?”候君集道:“我们不能造,有一个人能,你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这人肯定能。”于大春道:“都督是说梁师都?”候君集道:“就是此人。” 梁师都的名字在场的人都听说过,他是汉人,幼年投身于朝阳宫学道,后与武显扬一起叛下山投靠突厥,被封为定杨可汗。当时还是隋朝,皇帝姓杨,所以突厥封他定杨这个名号,就是把大隋的江山全部封给了他。此人一代枭雄工于心计,是出了名的建造大师,现在就占据着代州以北的云州、朔方等地,云州守军不多,城墙设计得厚实又机巧,十多年来唐军打过几次,都没成功,候君集一到代州就尝过梁师都的厉害,要说此人能设计一个简便快速的浮桥,那绝不意外。那些木板都经过刨削,很是规整,稍加对接联系,就能拼成一个防水的箱子,把箱子连成一体,上面搭上木板,就成了过河的便桥。 于大春恍然道:“原来突厥真要打银州。”候君集骂道:“笨蛋!打银州用得着这么费劲吗?从河套过河不更方便?用得着这么舍近求远绕圈子?”黄河在河套平原上只有三两丈宽,三尺多深,人马很容易就能淌过去。 于大春有点迷惑了:“那他们要打哪里?总不成是打长安?”候君集道:“那有什么不可能的?银州之后基本无险可守,关内没多少兵丁,还不是直捣长安了。”忠恕等人不知道关内道的兵力布置,候君集可是门清:只要突厥在石州过了河,绕过银州,下一站就是长安了,但这一路之上变数很多,突厥大可汗颉利真敢走险招,自己亲自出马,以倾国之力直捣长安? 于大春征战二十多年,虽然心计差候君集很远,也不是笨人,立刻明白关键:“城外的突厥人只是围城,想阻止我们南下,并不是真要攻城,大队突厥人已经南下了。”候君集道:“如果过了四更天还没攻城的动静,就表明他们没这打算,十有八成是奔长安来的。”如果突厥二十多万人马杀向帝都,一举把长安打下,杀掉皇帝,那大唐岂不完了?庭芳和周进等人都觉得事态严重。候君集招手道:“周老三,你去把酒拿来,我喝两碗清醒清醒。”别人喝酒犯糊涂,他却越喝越清醒。周进让人把酒拿来,候君集站在垛口,眼盯着城外,也不用碗,就着坛口喝酒。到了四更天,突厥大营没有动静,等天光放了大亮,突厥大营连集合的号角都没吹响,也看不到昨日驮来的大量木板,看来真不准备攻城了。 候君集抬手把酒坛扔出城去,哈哈大笑:“天不亡我啊!天不亡我!”众人都不知道他为何发笑,候君集满脸兴奋,向周进道:“拿纸笔来!”城上哪有这些,周进立刻命人去取。候君集看着忠恕,道:“小子,你当都尉有望了。”忠恕知道他已经有了决定,道:“我听候叔叔的调遣!”候君集眼睛一瞪:“胡扯!军中哪有叔叔伯伯爷爷奶奶!从现在起,你要称都督!”忠恕被他吵得发愣,昨天一直叫叔叔他也不以为忤,不知今天为何又抖起官威,忠恕道:“我听都督的调遣。”候君集道:“我任你暂理代州都督府别驾从事,一切听我号令。”忠恕也不知暂理都督府别驾从事是个什么官职,但知道候君集一定有大事让自己做。庭芳在旁边轻声提醒他:“谢谢候都督!”忠恕道:“谢谢都督!”那边于大春道:“恭贺段公子!”按唐制,都督府的别驾从事名义上是都督的属官,是都督府的第四号人物,从六品,由皇帝任命,但都督可以向朝庭推荐。 第70章 军阵 5 这时纸笔送到,候君集立在城头,迅速手书一封信,封好交给忠恕,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色的号牌,递给忠恕道:“现命你持我号牌,即刻赶往长安,去见兵部尚书李靖。”忠恕接过号牌,学着于大春的样式,躬身道:“领命!”候君集道:“你从石州走,如果在河东追上突厥人,就跟在他们后面,看到他们建桥渡河,你就从下游蒲津关过河去长安送信。如果突厥人顺河南下,那就是去打汾州,你把信毁掉,直接进城找汾州刺史边乐报警。”忠恕把信和号牌小心地装进怀里,道:“我记下了。”候君集道:“带一小队骑兵,现在就走。你持有我的号牌,相当于我亲临,沿途州县守军府兵都可调动,所有驿站的人马皆可征用,如有人见令不遵,立刻斩杀之!”忠恕心中一凛,军中可没温情可言,自己以后还得处处小心。 于大春追随候君集多年,这时已经猜到上司的意图,道:“我立刻去招集军兵。”候君集一摆手,转头问庭芳:“庭芳,我要南下救驾,手底下就这三四百号疲兵,能否借你们一点力啊?”所谓借力当然是要借兵,候君集用词非常客气,因为这是超出情理之事,他得拿捏好分寸。几万突厥人现在就围在城外,周塞随时可能陷落,再要抽调本就紧张的人手跟随他南下,确实出乎情理之外,虽然他贵为代州都督,有权力强行调动周塞乡兵,但他们的父老都在城中,是否听调大有疑问,搞得不好还会闹成兵变。 周进和周塞众人听到这话,脸色都变了,一齐望向庭芳,看她如何表示。庭芳昂然道:“候都督,家国一体,救驾就是救家,长安有失,周塞也不能保,我们定当倾力追随都督。”庭芳的话不仅出乎周塞众人意外,就是候君集也很吃惊,没想到庭芳没有犹豫半分就爽快答应了。候君集道:“我代表代州谢谢你,也代表当今天子感谢你。”庭芳道:“都督过奖了。我即刻传令,号召周塞民众自愿组成一队轻骑兵,准备十天的干粮,带上全部的马匹,跟随都督南下。” 周塞不仅出人,还要出马出粮。南下救援凶险无比,一场恶仗打下来,人亡马死,周塞就相当于完了。庭芳义无反顾地做这种表态,让候君集感动异常,他怕流下泪来有损威仪,仰头向天闭上眼睛,心底发下重誓:此次如果不死,当用性命报答这个姑娘。 周塞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候君集看着周进道:“周老三,找个空地,把城里的头头脑脑都召集起来,周姑娘要训话,我也有重大事情通告。”周进不知如何是好,庭芳冷静地道:“三叔,去吧。”周进犹犹豫豫去传令了。庭芳的决定让忠恕觉得意外,但更为自豪,为她的胆气和识大体而自豪,庭芳看着他,平静地道:“师哥,我让人给你准备行装。”忠恕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要保重!”庭芳点点头。 周塞城里的长者,四个乡保,还有周围十村八镇的乡正都聚集在城下的空地上,周进故意召集了许多人,好让庭芳听到反对声,刘胜等人也站立在众多乡丁中。候君集和庭芳来到众人面前,周塞要抽人南下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各位都议论纷纷,多数都反对,只是一时没人领头发声。庭芳看了一眼大家,平静地道:“突厥人要去打长安,我决定带一千人跟随候都督南下救驾,我走之后,周塞一切事务由周进周三叔引领,有志愿跟随的就站到东面。”台下立刻炸了锅,大家担心他们走后,要是周塞失守可怎么办,庭芳道:“突厥人的目的是打长安,大队人马已经南下,对我们只是围困,并没准备攻城。即使他们攻城,少千把人,城内也足可抵御。”大家怎么会相信这话,说突厥人不攻城,谁又敢打这个保票?再说有庭芳在,大家也有个主心骨,各族长老包括周进,皆不希望庭芳带人南下。 眼看大家情绪不对,候君集正要说话,忽见一人分开人群站了出来,高举着双手,大步走到东边,昂首叫道:“我跟周姑娘走!”原来是刘胜,昨天跟着冲阵的六人立刻都站了过去,这七人昨天回来后,立刻成了全城人的英雄,现在他们作了示范,立刻有年青人跟进,不一会,东面已经站了四五百人,有几人犹豫着站过去,又被父兄拉了回来。这时候君集站了出来,大声道:“我是代州都督候君集,现在我宣布,设周塞为县,辖周围五十里,自贞观三年起,免除周塞四周十村八镇二十年的租税,新地旧地,统统不交;免除十年的徭役;周塞人以后被征服役,离家不超过三十里。赏周塞三十万钱,分三年交付。”周塞众人本来都恨不得砍了候君集,听到这些话,心情立刻反转。自古以来,皇粮国税打仗徭役都是臣民的义务,百姓负担沉重,候君集的话相当于免除了周塞一代人的租税和徭役,府兵被征发也不必行远,就在自家门口服役,保卫自己的家乡,还有三十万钱的赏赐,哪个不愿意呢! 候君集道:“周进,拿纸笔来,我当场签字。”周进赶紧照办,候君集当场写下承诺,签上名字,于大春递过官印,官印和符节是朝庭命官的随身物,丢失了如同丢职丢命,候君集吸一口气,使劲按了上去,周围人群欢呼起来。周进道:“候都督,周塞百姓感念您的大恩,今天就给您立碑树德。”他是怕候君集事后反悔,立碑刻字,相当于咬死这事,这碑只要立起来,加上这一纸承诺,无论候君集是死是活,以后当不当代州都督,继任者都得认账。候君集道:“你现在就刻,一字不能落。趁我还在,今天刻好,今天树立。”人为利死,利是将兵的利器,候君集把这个利器运用得炉火纯青。 周塞众人见候君集出手这样大方,年青人纷纷想跟着他投军,站到东面的不下两千人,但候君集严令只要一千人。周进和各个族长一商量,由他们直接选人,各个族姓都有人参与,于大春按照规制把这些人编列起来。 庭芳早就命人给忠恕准备马匹和干粮,候君集为忠恕挑了四个骑兵,每人配了两匹马,这四人都是河东籍,长期在此驻防,熟悉地形。庭芳把白二和白三牵了过来,对忠恕道:“师兄,人为重。”忠恕明白她的意思,要急趋长安报信,必须昼夜不停地奔驰,即便无人阻拦,再好的马一路跑下去,也会被累死在路上。这些马是庭芳心爱之物,为了忠恕,她连自己的命都舍得出去,何况是马呢? 庭芳取过一个护心软甲,道:“师兄,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爹爹用过一次,你带上吧。”忠恕道:“师妹,箭簇和刀枪伤不了我,我照顾自己绰绰有余,你还要管顾这么多百姓,比我重要,还是你留着吧。”庭芳道:“师兄,你身担重任,不能有丝毫闪失,还是你披挂吧。”说着,解开忠恕的外衣,把护甲置于胸口,再掩上怀,她躬身给忠恕整理衣装,就像一个妻子为出征的丈夫打理装束,发丝撩过忠恕的脸,忠恕真想抱一抱她,随即心里暗责,克制住冲动。庭芳帮他将外衣扎好,后退一步看了看,道:“这甲虽薄,能挡住枪刺,外面不显臃肿,挺好看的。”接着帮忠恕系好胡禄,把里面的箭固定好,再回头看看还有什么不妥当,忠恕上前执住她的双手,道:“师妹,别操心了,我能应付。”庭芳没闪挣,道:“师兄,你多保重!”忠恕的双手紧了紧,道:“保重!长安见!” 这几天相处下来,特别是经过昨天的拼死一战,二人不舍得分离一刻,忠恕看到庭芳眼角已经闪现泪光,立刻松开双手,扭头翻身上马。这边城门已经打开,吊桥也已放下,五个人十匹马排成一队,冲过护城河向南方奔去。突厥人早就发现动静,一群骑兵跑过来拦阻,庭芳在城上指挥着弓箭手向追兵放箭,他们站得高,箭射得远,突厥人还没够得着忠恕,已经被城上箭雨射倒一片。忠恕像昨天一样,带了两枝马槊,抡起一片光幕,把突厥人的箭挡了开去,靠近突厥骑兵时,抡槊猛扫,瞬间打倒一片。突厥人心存忌惮,只要忠恕冲来,无人敢撄其锋,很快被他带人冲破一道口子,突了过去,突厥人擅长追击,几百骑兵跟在他们后面追射,两个唐军后背中箭摔下马来,被赶上的突厥兵斩为肉泥。忠恕抽出弓来,搭箭反射,昨天他已经掌握了诀窍,要摆脱追兵就得射马,追在前面的突厥骑兵都被他射下马来,摔得手断腿折,剩余的见追赶不上,就收马返回营地。 庭芳一直站在城楼上,直到看不见忠恕才转过身来,这时候君集道:“现在就吃饭,让人马好好睡一觉,咱们前半夜偷营,搅闹一番,后半夜南进。”于大春道:“这些突厥人好像比昨天懒散,忠恕他们很轻易就冲过去了。”候君集笑道:“这些家伙本来就没打算攻城,又依仗人多,以为我们不敢怎么样,老子偏要出个奇兵,惊一惊他们。”周进道:“我带人从后山出城,悄悄摸进营去,趁机烧他们一把。”候君集道:“他们的营火烧得比太阳还亮,怎么偷进去?你可以带人在山上敲鼓,越响越好,然后让骑兵带上火箭,冲到大营边上,放火箭烧帐,突厥人来追就跑,多搞几次,等他们被搅扰得疲了,我再带人冲过去,那样就容易多了。”庭芳见候君集智谋百出,妙计不穷,很是佩服。 第71章 便桥之盟 1 离开周塞三四十里,追兵已经看不到了,此时忠恕身边只剩下两个人,七匹马,人和马都出透了汗,他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饮水后换马骑乘,沿着大道一直向南,奔驰两个时辰后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三条路都通向南方,一个士兵道:“中间的路通向太原府,东边这条是通向忻州的,过忻州与中路会合到一起,西边这条靠近黄河,过石州后也与中路会合,咱们走哪条?”他们一路驰来,根本不用辨认道路,突厥大军过处,一切都被过刀,几十里过来,不仅没见到一个活人,连条能叫的狗都没见到,路旁与田间到处是被砍掉脑袋的尸首,惨不忍睹,突厥人的残暴显露无遗。除了遍地的尸首,最显眼的是道路上堆积的一摊摊牲口粪便,忠恕道:“走马粪多的那条!”两个士兵向前跑出一段看了看,说西边的那条道粪便多,忠恕也料想突厥大队沿着黄河南下,于是决定走西路。天快黑时,三人过了忻州进入石州地界,远远地就听见前面有马的嘶叫声,知道离突厥的后军不远了。 忠恕见前面有一个小村子,就想在这里整备一下,刚进村口,就看见有十几匹马拴在树上,几个突厥人正拿着刀在村子里晃荡,估计是断后清场的士兵,看到忠恕三人,那些突厥人十分惊奇,一个小头目举刀喝斥忠恕下马,同时数个士兵持刀围了过来,另有几人跑向自己的战马,忠恕抽出马槊,眨眼间刺倒二人,两个跟随也杀了一人,突厥人勇悍,见敌人势强,也不退缩,十多人呐喊着围拢过来挥刀乱砍,忠恕哪惧这些,马槊抡开,靠近的突厥人瞬间倒下,离得稍远的几个人吓愣了,举着刀不敢上前,那两个士兵纵马过去,挺槊把他们刺死,忠恕抽弓搭箭把跑出去的几个人射倒。 忠恕剥掉一个突厥人的衣服换上,把头发披散开来,再扣上突厥骑兵的战盔,那两个士兵也依样打扮。这两个月来风吹日晒,忠恕的皮肤变得微黑,虽然不像普通突厥人那样黑,也只是微逊,那两个士兵也差不多,三人这一打扮,就是大白天混在突厥骑兵里也不显眼。他们把马槊丢下,换上突厥人的长刀,打马出了村子,向前面的突厥大队赶去,后面戒备的突厥人看到他们,以为是清场的骑兵赶上来了,也不多问,三人再往前走,就混入了突厥的大队中。 突厥骑兵可不像唐军那样讲究队列阵形,行军队伍一片散乱,人马拥挤,就像举族迁徙一样,乱糟糟地,军人中夹杂着大量的百姓,甚至还有不少的妇孺,更有许多牛羊跟随,牛羊乱跑乱叫,吵声一片,突厥士兵有的在马上喝着酒,有的搂着刚刚抢来的汉人女子,有的披着掠来的床单,就像逃难的流民,还有的弹着琵琶,扯着嗓子乱吼,毫无军风军纪可言,实在想不到勇悍天下的突厥骑兵就是这样开赴战阵的,也不知突厥将领如何号令这些散兵。 三人在队伍中不断向前挤,遇到有人盘问,忠恕就以突厥话应付,他的突厥话本就不正宗,又不了解突厥军中内情,答的话都是驴头不对马嘴,但突厥军中杂乱,各个部落的兵民混为一起,鱼龙混杂号令不一就是常态,盘问者至多对他们鄙视一番,也绝想不到他们是混入的唐军。 半夜时候,道旁出现宿营的火堆,但突厥大队还在继续向前,忠恕三人这时听见远处传来阵阵敲击木头的声音,他们挤出队伍靠近一些,就见右侧一片开阔地上燃着数十堆篝火,到处都是堆积的木板,数千人正忙活着赶制器物,看装束都是汉人。忠恕让那两个兵士带着马,自己下马走近查看,果不其然,那些木板正如候君集料想的那样,已经被规制得非常整齐,扣合处的转、轨、眼、槽都事先弄好,敲入铁钉就能固定,两个汉人一组,转眼功夫就能拼接一个大木箱子,旁边还有成堆的用马鬃编成的绳子,显然是用来穿箱子的。再向西走,忠恕看到了反射着火光的水面,那自然就是黄河了。岸边堆积了不少已经联结起来的箱子,只要把箱子扯到对岸,铺上木板,就是一条能过千军万马的浮桥。 忠恕打心底佩服候君集料敌如神,突厥人要在此过河袭击长安已经没有疑问,他必须绕到前面,急奔长安,尽快把突厥人偷袭的消息报告李靖。他带人绕过宿营地,离开了突厥大队,这里已经看不到营火,一军兵道:“段大人,突厥人必定在前面布有斥候,咱们最好向东走,远离河岸后再向南。”斥候是大军布置在前方的预警瞭哨,突厥十多万人南下,前置的斥候只怕要有上千人,万一被识破身份,很难轻易脱身。三人在黑暗中一直向东走出十多里,找到一条南下的道路,那个提议向东的士兵下马查看一番,道:“没有马粪,也没有马蹄印,应该已经摆脱了突厥人。”忠恕没多少战场经验,这时就听这些老兵的,三人打马折向南行,刚走出十多里,突听前面传来一声喝令,一人以突厥话喊道:“停住!下马!”忠恕料不到突厥人把斥候布得这么远,他知道自己经不住盘查,怎么会下马?一路上他听了不少突厥人之间的答问,就一边继续向前,一边用突厥话叫道:“是铁思执力将军吗?我是金山特勤麾下把扭。”那人一听,顿了一下,又厉声喝道:“下马!”显然对方不信或者根本没听懂他的回复。 忠恕眼力好,在黑暗中看到有三个人站在前方的土岗边,一人持刀,另两人执着弓箭,岗上的树林里好像还有人,他想靠前一些再抽刀,就准备再胡扯几句迷惑对方,还没开口就听见嘭嘭几声弦响,忙抡起刀来向前一划,把两枝射向自己的箭拨开,身后的两人却嗵地摔下马来,忠恕见对方动了手,从马背上腾身而起,一拧身就落到土岗上,手起刀落,砍倒了为首的那人,旁边的两人想不到他这样迅疾,刚想放下弓去抽刀,身首已经分开,树林里的突厥人持刀冲了出来,忠恕迎上前去,挥刀一阵砍杀,八个突厥人,七个没哼一声就被砍死,剩下一个被砍掉左臂,滚在地上哀嚎,忠恕正欲上前补他一刀,心中突生不忍,点了他的哑穴,让他不能乱叫,再给他止住血。 忠恕站到高处,凝神听听四处再没人声,判断这一队人马可能是突厥放在最东边的斥候,用意只是警戒,所以人数不多。随来的两个唐军都是胸口中箭,已经没有了呼吸,忠恕整理了一下衣服,骑着白二,带着白三,向南急驰而去。此时天上无月无星,黑漆漆的,白二白三都是天生的良种战马,在这样的黑夜飞奔,一点也不吃力。换了两次马后,天已放亮,白二白三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忠恕在路旁的小林子中歇息一下,让马也补一下水,只见白二身上汗水直往下滴,蹄下的泥地被浸湿了一片,白三呼呼喘气,前腿上的肌肉一直抖动不停。突厥要来袭击,这消息早送到长安一时就好过一时,候君集说到蒲津关要两天,到长安最快得三天,现在才一天,白二白三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速度比昨日慢了许多,看来它们还没从前天的战阵厮杀中恢复过来。忠恕上马继续赶路,这里的道路很宽,像是南下的官道,道边不时出现村庄,但不见一匹马的影子,忠恕心里焦急,别说此地无马,就是有马,估计也是当地老百姓的耕马,跑不起来,他必须找到官军的营地或官府的驿站换马。 忠恕又换了两次马,前面远远地出现一个市镇,他催马进入市镇,向人打听哪里有驿站或军营,当地百姓见他穿着奇怪的衣服,心里都很戒备,没人敢答腔,有个胆大点的老头站得远远地告诉他,前边十里就有个驿站。忠恕上马就走,不一会就看到前边道旁有一面旗帜在飘扬,黄色的三角旗上有个黑色的“驿”字,旗下有一片瓦房,门口停了几辆车,后院传来马嘶声,看来就是驿站了。忠恕心道有马就好,他在门前跳下马来,牵着白二白三就往院里走,一个穿青衣的年轻人上前拦住他,问:“这不是我们的驿马,请问阁下来自哪里?”忠恕道“这是代州都督府的官马,这里谁管事?”那人一听是代州都督府的人,脸上马上堆起笑来:“我是前院执事,您远来辛苦,我给您牵着马。”忠恕道:“好,把它们养在这里,再给我备两匹好马,要最好的马,立刻就走。”那人陪着笑道:“没问题官爷,我们还有四匹河北马,请您把邮符出示一下,我好备马。”忠恕一怔:“什么邮符?”他不知道凡需要向官府驿站征要车、马、人夫,都要查验运送公文和物品的“邮符”,这是一种官方文书,官府使用的叫勘合,兵部使用的叫火牌。那人见他愣了,知道他没有邮符,脸色立刻就变了:“对不起官爷,没有邮符,车、马、人、粮您都不能动。”忠恕从怀中掏出候君集的号牌,向他一晃,道:“这是代州候都督的号牌,见牌如同见都督本人,我命令你立刻备两匹马,不然军法伺候。”那人没见过都督的号牌,见忠恕手中号牌黄灿灿的,不是凡物,但又不是官府规定的邮符,就为难地道:“好好,官爷,您暂在这里喝口茶,我去给您备马。”忠恕道:“谢谢!”那人倏地溜去侧院。 第72章 便桥之盟 2 忠恕牵着白二白三来到后院,见有十几匹马正拴在马槽旁吃料,他把白二白三拴过去,这两匹马已经脱了力,如果再跑下去,必定倒毙在路上,即便现在好好招呼,也不知能否复原。这时就听身后一人叫道:“阁下!”忠恕回身,见一个年约三十身穿绛色官服的人站在身后,此人中等身材,瘦削脸,浓重的长眉,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那个青衣人站在一旁,看来他没去备马,却是找人去了。那官员向忠恕抱一抱拳:“在下苏定方,是此地的驿丞,听说阁下持有代州都督的号牌,特过来迎接!”忠恕知道苏定方就是此地管事的人,就把号牌向他一亮,苏定方道:“这确是候都督的号牌,见号牌如见都督本人,即便没有邮符也得为您办事。”显然他比那青衣人见识多,忠恕道:“我要两匹健马,立刻就走。”苏定方道:“要马要车都没问题,董启,立刻去备鞍。”董启就是身边那青衣人,忠恕道:“谢谢苏大侠!”苏定方笑道:“阁下以大侠称呼在下,身上服品也非官制,显然并非官府中人,更非候都督军府将士,让在下如何相信您不是冒用冒领呢?都督的号牌不能留在驿中,您就这样带走两匹马,我也无法向上峰交待。”忠恕道:“我来自周塞,昨天被候都督任命为都督府暂理别驾从事。”苏定方问:“可有任命文书!”忠恕摇头:“候都督当众宣布的。”苏定方笑问:“那又如何证明呢?”面对着这个笑脸相诘的人,忠恕发不出火来,他瞥见驿站前飘扬的旗帜,心中一动,取过弓来,搭上一支重箭,瞄也不瞄,抬手就射,只听“哗啦”一响,那旗杆竟然从中间断折,苏定方双眼放光,“苏某相信了!非军中没有这样的神箭,董启,快点准备!”忠恕向他一抱拳:“谢谢!这两匹马烦请细心照顾。” 苏定方道:“恕在下多事,这两匹马都是万中求一的良种,不经连续驱驰不至于累到脱力,别驾不惜马力,又作突厥人打扮,一定身有要事。”忠恕道:“几十万突厥人已经打下了代州,候都督被困在周塞,现在突厥人要过河打长安,都督命我去报信。”苏定方一惊:“突厥人要过河打长安?那一定是从石州架浮桥过河,绕过银州直奔关中。”忠恕一听他竟然说的与候君集一致,立刻觉得此人不凡,苏定方道:“还没请教别驾尊姓。”忠恕道:“我姓段,名忠恕。”苏定方道:“段别驾,如果准备充足,突厥人搭桥过河至多需要两天,一旦从石州过了河,就把唐军驻镇摔到了身后,一路无阻,至多两天就能杀到长安城下,长安周边没有重兵驻扎,实在是险!”忠恕道:“我必须把消息尽早送到。”苏定方道:“从这里向南二百里就是蒲津关,有官船可以过河,过了河,走通向同州的大路就到长安了。如果不走冤枉路,至多两天就到了,就是说您至少能比突厥人早到一两天。但别驾此时已经偏离去蒲津关的大路三十里了。”忠恕听他把敌我路线分析得如此清楚,很是佩服,道:“我慌不择路,希望不要误事才好。”苏定方道:“在下不才,想陪同段别驾一同去长安,沿途给别驾指指道,一路上也有个照应。”忠恕大喜:“那敢情好,只是你这驿丞不当了?”苏定方哈哈笑道:“这个芝麻大的破官,早就想扔了。”这时董启已经备好了两匹马,苏定方道:“快,再备两匹马。”董启还想问干什么用,苏定方已经跑到屋里,不一会就背着弓箭提着马槊出来,他把兵器搭在马上,伸手将身上的官服扯掉扔到地上,也不理会周围惊诧的众人,骑上马跟着忠恕跑了出来。 苏定方对当地的道路地形非常熟悉,不一会就领着忠恕上了一条南下的大道。苏定方道:“段别驾,这条路向南直通蒲津关,中间只有两个岔道,逢岔口走右边就对了。”忠恕道:“苏大哥地头熟,我跟着你就行。”苏定方道:“段别驾这称呼可不敢当,别驾是朝庭命官,从六品,在下只是个小小驿丞,九品开外,兄弟相称可高攀不起。”忠恕道:“苏大哥谦虚了,光看你骑马的姿式,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物。”苏定方道:“在下从小骑马,精通马性,骑着比别人轻松些。”忠恕道:“还有您的兵刃,那可不是给驿丞配的。”苏定方道:“不瞒别驾,在下幼小习武,也经过不少战阵,这一路上怕闷,想给别驾讲讲我过去的事,就怕您嫌我聒噪。”忠恕对他很感兴趣:“听苏大哥讲话,总比埋头骑马赶路要好。”苏定方于是就把自己的过往详细说了一遍。 原来苏定方是河北道人,从小跟着父亲习武,十三四岁就曾带领乡丁打盗匪,在家乡周围以勇力闻名,隋末窦建德起兵,他跟着父亲参加了窦建德的义军,十七岁就当了统领,部下有一千多人,士兵们都很服他。窦建德在虎牢关被李世民击败后,他跟随父亲投降了唐军,被分派到唐将程知节部下,就驻扎在河东道,父亲被免除官职,降为兵士,他自己被封了个把总。把总是唐军中位阶最低的军官,经常被官长欺负,于是当窦建德的部下刘黑闼在武德年间起兵反唐时,他又带着父亲返回河北老家加入叛军,他被刘黑闼封为都尉,带领三千部下打败过唐将秦叔宝程知节,收复了窦建德过去的大部地盘,无奈最后还是败于李建成带领的唐军,父亲战死,他带领部下又投降了大唐。李建成待人宽厚,平定叛乱后并没诛杀降将,但也不敢重用这些反复背叛的人,于是把大批的河北降将分散开来,苏定方被调回河东道,当了个品级之外的驿丞。他自负一身本事,终将有被起用的一天,一直在等待机会,现在听说突厥人要袭击长安,危急显能臣,就扔了驿丞,跟随忠恕去报信。 苏定方一心结交忠恕,把自己的出身来历包括曾多次当叛将都坦诚相告,忠恕凭直觉认定苏定方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也愿意结交,就把自己的出身来历简单说了一下,他的经历比之苏定方平淡多了,但苏定方觉得非常稀奇,不住询问祁连山中的情况。 两个人说着话,时光就过得快,三个时辰过去,换了两次马,已经进入蒲州,天黑之后,苏定方道:“段别驾,前面已经没有驿站了,把马累倒可就糟糕了,咱们得找个地方让马歇息一下,这里距离蒲津关码头只有两个时辰,子夜之前咱们就能赶到,河面上有险滩,天黑后不敢行船,非得等天亮才行。”忠恕道:“我听苏大哥的!”苏定方道:“段别驾,我现在连驿丞这小官都不是了,一介布衣,与您身份相距甚远,您千万不要再这样称呼。”忠恕道:“苏大哥,说实话,两个月前我还在祁连山里,与世无争的,现在也只想早点报了父母的仇,回到山里照顾大伯二伯,我不想当官,也不知道别驾是个什么官,我觉得您年龄比我大,经历比我丰富,胆识勇气都远胜于我,我叫声大哥才是高攀。”忠恕这话发自肺腑,他对官职权力完全没有印象,觉得人与人相交,贵在投缘交心,不要因官职大小出身贵贱论高低。苏定方被他感动,道:“段兄弟,有你这话,苏某人的命就交给你了。我就当这个大哥,私底下我们兄弟相称,但面上我还得叫你别驾,不然乱了官场的规矩,以后就不好混了。”忠恕问:“那我当人怎么称呼您呢?”苏定方道:“我现在无官无职,你直接叫我苏定方好了。” 二人在一个小村里停了下来,让马歇息一下,苏定方思虑周到,干粮饮水,连马的草料都备得整齐,休息一会接着南行。天上乌云密集,伸手不见五指,路面显得模糊不清,苏定方对忠恕道:“段兄弟,这些都是普通的驿马,比不得你的战马,晚上认不清道路,太急了就有闪失,咱们稳妥一些,天亮前到码头就行。”虽然才认识几个时辰,但忠恕非常信任苏定方,觉得跟着他一定能尽早赶到长安,就放缓了马,果然在天边刚刚泛白时看到了蒲津关关城。苏定方道:“过了关城就是码头,码头有四只官船,专门用来摆渡官员官物过河,船很大,人马都可以乘过,关城和码头中间驻扎有五百官兵,由一个都尉统领着保卫渡口。”忠恕道:“咱们过去,直接要船。”苏定方笑道:“咱们时间紧,得尽快过河,但如果你还像在驿站时那样客气,可要不到船。”忠恕问:“为什么?”苏定方道:“这里扼守帝都东门户,位置重要,所以守官是个从五品都尉,比你的别驾大,官架子也大,一定会按规程办事,你就是持有邮符也会受到刁难。”忠恕知道他一定有办法:“苏大哥,我一切听你的。”苏定方笑了笑:“我说个办法也许可行。一会我们直接去码头,见了那都尉,你把候都督的号牌一亮,立刻就揣起来,只管昂着头,不要答理他,也不正眼看他,把架子摆足了,其它的由我应付。那些官军肯定使劲盘问拖延,你只要看我大声说话,就拔刀出来,他们立刻就会给船的。”忠恕点头应承,他知道自己年轻幼稚,没有威仪,连个低阶军官都不像,就算手持三品禁军大将的号牌也不能取信于人,如果任由护卫拖延着验证身份,今天就难以赶到长安了。 第73章 便桥之盟 3 二人出了关城来到码头,河边码头果然停着四艘大船,忠恕见苏定方连这样的细节都了解得通透,暗暗钦佩这人平时用心之深,他按照苏定方交待的,昂着头直管往军营里闯,苏定方在身后牵着马跟随,守门的军士架刀一拦,苏定方喝道:“这位是代州都督府段别驾,奉候君集都督命令持都督号牌进京公办,速请你们都尉来见。”守卫见忠恕是个毛头小子,不像个大官,但身后的随从官气十足,不敢怠慢,一个军士忙跑过去报告,不一会,一个身穿官服的军官到了,说自己就是蒲津关城都尉毛顾,忠恕向他一亮号牌,身后的苏定方大声说道:“段别驾奉候君集都督令公干,速备四匹快马,现在与我等一起过河,不准怠慢。”蒲津关是黄河上最主要的渡口,毛顾作为关令见过不少来往的高官,有些见识,虽只瞟了一眼,他也看出号牌不假,但这两人看着不像,特别是这位别驾太年青,如果不小心被假信使持真号牌骗走了官船,那可是要被查办的,他怕遇到冒牌货,就想拖延一下时候,套一下二人的来历,查问清楚心里才有底,于是恭敬地道:“官船刚刚下锚,上面还有不少粮食杂物,船夫也进城吃饭了,我这就命人清船,把船夫叫回来,二位赶路辛苦,先到营中奉茶,歇息一下。”苏定方喝道:“军务紧急,哪有心吃你的闲茶!有船要过河,没船也得过河。”这毛顾是朝庭的五品官,见过大世面的,他强忍着怒气解释:“四船上都有官物,船夫也确实不在…”苏定方不待他说完,厉声喝斥道:“把东西扔到河里,你带着士兵亲自撑船。”毛顾大怒,刚想发作,就见本来昂头向天的忠恕铮地一声拔出刀来,双眼冷视着他,毛顾心头一哆嗦,候君集是右武卫大将军,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常因怒杀人,他的手下狐假虎威,真要仗持着身有都督令牌出刀伤人,自己一时找谁评理去?不管这两人是不是真地受都督差遣,都不能被他们砍了,于是忙道:“依您的命令,我让士兵们立刻腾船。”说完马上向身边的士兵发令,让他们立刻搬清一艘大船的货物,士兵们得令后迅速行动,不一会就把一艘官船搬空,这时船夫也到了,苏定方带着新挑的四匹健马,一起上了船,毛顾怕出意外,亲自带了几个士兵护送他们过河。 黄河到了蒲津关,河道比上游变得狭窄,两岸都是石头,水流湍急,河面上原来建有浮桥,今年夏天被洪水冲毁,只能等春天枯水时节再来重建。毛顾陪着小心搭讪,想问清忠恕二人的来历,忠恕仰头不看他,苏定方则云里雾里地胡扯了一番,把那毛都尉搞得晕三倒四地,一直到了河对岸,也没摸清这二人底细。 二人过了河,这里已经是京畿道的地界,西南一百五十里外,就是帝都长安了,沿途人烟密集,道路齐整,根本不用问路,二人策马急驰,中午时分来到了渭水边,这里距长安只有三十多里,站在桥边就能看到长安高大的城墙。渭水上有座砖桥,很是壮观,桥头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便桥”二字,估计名字取自“便利”之意。渭水是都城长安北面的主要屏障,原来的河道很是宽阔,水浅流慢,冬季枯水时,河道中间会露出许多干滩,骑马都能淌过去,隋文帝杨坚在修建长安新城时,考虑到都城的防守,就把河道中间挖深,让水流加快,又把南岸挖陡,形成一个防守屏障,即使在冬季,只要不结冰,人马很难淌着过河。二人通过便桥后,苏定方又停下来回头观察一阵,若有所思。 帝都脚下村镇密集,人来人往,一派繁荣,百姓耕作嬉戏,浑不知大难临头。快到长安城门,苏定方道:“段兄弟,这个地方我也没来过,城内人多拥挤,一会我们可能走散,我有几句话想交待你。”忠恕道:“苏大哥请讲!”苏定方道:“咱们进城后,问明兵部的方向直接奔去,我先到就在门口等你,如果你先到,就直接闯进去。京都的衙门排场大,见一个五品官都不容易,更别说找李元帅,军情紧急,你一定不要犹疑,如果有人阻拦就硬闯进去。见到李元帅,你可先请他把渭水上的木桥全部毁掉,只留下便桥,切记!切记!” 忠恕道:“我记下了!”苏定方道:“把外面的突厥袍服扔了吧,省得惹来麻烦。”忠恕把突厥长袍脱下扔掉,将头发重新盘好,虽然看着不伦不类,但已经不像突厥人了。二人来到城门,抬头一看,城楼上写着“春明”二字,城门两边各有四名士兵守卫,但就像是摆设一般,根本不盘查众人,二人很顺利地进了城,向路人一打听,兵部衙门与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等机构一起设在皇城,皇城坐落在长安城的北面,紧靠着宫城,位于京城的最高处,从四方都能望见,忠恕和苏定方问明方向,骑着马慢行。城里到处都有巡行的官兵,如果打马狂奔,很快就会被抓捕,还得多作解释。 二人小心地走过街道,天快黑时才来到了兵部街门,兵部衙门建筑气派,庄重肃穆,数列士兵据守两边,苏定方道:“段兄弟,走!”到了此处,忠恕再无顾忌,跳下马来,高举着候君集的号牌,大声叫道:“代州都督候君集有火急军情报李尚书!”门口值守的都尉接过号牌,他是识货之人,知道此牌不假,收了号牌,立刻领忠恕进去,苏定方也要跟进,守卫持刀把他拦下。忠恕此时也顾不上许多,跟着那都尉来到第一进大院的侧房,只见门口的官牌上写着“兵部左侍郎”,一人穿着紫色官袍坐在案后。唐代以紫色为贵,天子和三品以上高官的正袍都是紫色,看来此人是个大官,值守都尉把号牌呈了上去,那侍郎看了号牌,问忠恕:“候都督何在?”忠恕道:“代州城被突厥人攻破,候都督被围在周塞,他命我来长安面见李元帅,说突厥人要过河袭击长安。”那侍郎惊得跳了起来,急问:“可有书信?”忠恕道:“有,候都督命我亲自交给李元帅。”那侍郎道:“你稍等。”说完也不带官帽,起身向后堂跑去,不一会就跑回来,急道:“跟我来!”忠恕跟着他就要走,那都尉手一拦,忠恕一愕,都尉指了指他胯下的刀,忠恕把刀解下来放到案上,那都尉这才放行。 兵部左侍郎领着忠恕急急来到后院,院正中是一座高大的殿堂,匾额上题写着“兵部正堂”四字,殿中一人据案而坐,还有四个人分立在两边,都着紫衣,那左侍郎向居中坐着的人行礼,忠恕知道此人就是李靖了,忙掏出候君集的书信,旁边一人上前接过,双手呈给李靖。在李靖看信时,忠恕打量他几眼,只见这个天下闻名的大唐第一将身材高大,五十来岁年龄,面目清俊,眉宇间透着一股让人不敢正视的威严。李靖放下信,看了忠恕一眼,忠恕觉得他的眼睛好像要看穿自己,很自然地想避开他的视线,李靖问:“清宁生第七重叫什么?”忠恕道:“叫分神。气行全身,心通百窍,阳神离体,一心两用。”这是贾明德在《周真人启示录》里的记述,他背得烂熟。李靖这突兀的一问,实是要验证忠恕的身份,他是清宁生大家,自然一眼就看出忠恕身怀雄强内力,如果他练的是清宁生,修为境界当在六重与七重之间。 李靖又问:“你怎么会在周塞?”忠恕道:“士极叔叔命我去幽州,路过周塞,正好遇到候叔叔。”李靖问:“你亲眼看到突厥人过河?”忠恕道:“前天晚上我在石州追上突厥人,看到他们在河边架设浮桥,就绕过他们,从蒲津关过河报信。”李靖又问:“你超过他们后,有没遇到突厥人南下的前锋?”忠恕道:“我往东移了十多里,遇到小股斥候,再往南,就没再遇到突厥人了。”李靖点点头,向那左侍郎道:“虞侍郎,你即刻进宫面驾,就说突厥大可汗来犯长安,我先作布置后就去面圣。”那左侍郎原来姓虞,答应一声立刻出去了。李靖又向西侧的一位将军命令道:“秦将军,即刻命陇右诸军向长安聚集,初三午时不至,斩都尉以上军官。命洛阳以西守军全数前至华州驻防,后日亥时不到位,按违犯军令处置。”那将军领了命,即刻奔了出去。李靖接着发布命令:“赵将军,即刻命城中禁军清理街道,打开长安所有城门,守卫军兵撤回内门,不能放一人出城。明日午时,所有街道清理干净,路上不准有闲杂百姓。”又一将领出去了,李靖继续下令:“程将军,你将左右羽卫前出渭水布防,把渭水之北三十里内的树木全部伐尽,百姓房屋尽皆拆毁,门柱屋梁全部烧掉。”那程将军道:“元帅,我立刻出城,您放心,有我在,突厥人休想过渭水一步。”李靖问:“左右羽卫不足三万人,如何阻止二十万人?”那程将军道:“我军在南岸布下车阵,带足弩箭,把河上桥梁全部拆掉,突厥人要强渡,只会死在河里。”李靖道:“毁掉木桥和浮桥,不要动便桥,把中军设在便桥南面两里处,去吧。”那程将军见李靖不采纳自己的意见,也不多问,领命去了。忠恕听李靖的命令竟然与苏定方交待自己的话相同,不禁对苏定方暗自佩服。 第74章 便桥之盟 4 李靖站起身来,对一个执事官道:“带他去吃饭,一会回来再详细问他经过。”李靖说完就转向后院去了。那执事官是个衣绯的推事,官居五品,对忠恕很是客气:“公子,请跟我来。”忠恕跟着他来到侧房,立刻有人安排了饭菜,忠恕这几天一路狂奔,吃不好睡不好,此时见到饭菜,食欲大开,刚提起筷子,猛然想起苏定方还守在兵部门外,于是对那执事道:“这位将军,我不知道如何称呼您,我还有位同伴,就在大门外面,能否请他进来?”那执事问:“门外那位是?”忠恕道:“他叫苏定方,是河东驿站的驿丞,和我一起来报信。”那执事听了微笑道:“公子先请用膳,一会我让人去看看。”兵部衙门是什么地方?一个无职无品的驿丞连门都不能进,怎么能来这里用餐?那执事说一会让人看看已经是客气了。 忠恕心里早已经把苏定方当作自己的亲兄长,听到他受歧视,心里暗怒,但又不好发作,就放下筷子道:“我不饿。”那执事知道他在闹气,也不劝解,微笑着出去了。兵部衙官见的高官多了,就是左右卫十二府的大将军,到了兵部也不敢耍性子,普通的郎将、都尉,见了兵部的执事,多是点头哈腰的。 兵部衙门所在的皇城在宫城的北面,两城只有一墙之隔,宫城就是天子居住的地方,尚书省等中枢衙门都有后门通向宫城,当初这样设计就是为了方便百官与天子讨论事务,让天子的诏令能以最快的速度下达执行。李靖通过承天门进了宫城,宫城里亭台楼阁,大殿巍峨,他径直来到天子居住的太极宫,内侍省监许力由早就候在门外,见到李靖立刻就引路进殿,李世民见到李靖,竟然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迎了上去。自汉初叔孙通为高祖刘邦制订礼制之后,经过历代沿革,中原王朝君臣之间的礼数规制愈加森严,臣子觐见天子都得行大礼叩拜,功高位显的大臣,天子特谕赞拜不名,就是朝见时只呼官职不呼其姓名,这已是对重臣的极大礼遇,而天子走下位来迎接臣子,可说是破天荒了。李靖还要行礼,李世民上前拉住他的手:“免!”李靖微微躬身:“谢过陛下!” 君臣二人落座,李靖掏出候君集的书信双手呈给李世民。李世民仔细看过,沉吟一会,问道:“这事可信不?”李靖道:“送信人是段举之子,名叫忠恕,在去幽州时路过代州,正好遇到突厥人破城,候君集命他持号牌赶来报信,他在石州亲眼看到突厥人制作浮桥准备过河。”李世民噢了一声,微笑道:“原来是故人之子,看来不假了。”李靖道:“臣认定这事确实。”李世民道:“突厥二十万大军竟然绕过前线防镇突袭京城,来报信的却是离得最远的代州,蹊跷重重啊。”李靖道:“此事绝有可能,我军一半主力都在江南平乱,长安周围只有三万人,突厥一定查知了我军动向,这才敢于冒险南侵。”李世民道:“突厥对于我们的虚实倒是掌握得清楚啊,我朝必有其内应。”李靖道:“从候君集送来的消息看,是梁师都为他们带路。”李世民骂道:“茸茸小贼,助纣为虐!看他这几年还老实,就容他多喘几口气,想不到些微疥疮,竟成心腹之患。” 李靖把自己刚才的防务布置讲了一遍,李世民道:“卿的布置甚是妥当。突厥在石州架桥,最快后天中午进到城北,咱们就洒扫城郭,摆下宴席,在渭水上迎接他们。”他拍了拍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笑道:“朕近年养了个大肚子,正好借突厥练练刀艺,消一消臃肿。想当年汉先主髀间生肉,就感叹欲哭,朕长了十斤肉,心里反而没有丝毫不安,看来承平日久,进取之心消减了。”李靖道:“刀兵无眼,陛下万金之体,还是在城中坐阵为上,臣以项上首级作保,绝不让颉利跨进城门半步。”李世民笑道:“颉利是朕的结义兄弟,他不远万里赶来看望,朕焉能闭门不出?他不见到朕,也不会善罢甘休。你们只管做好厮杀准备,朕是一定要会见这位大可汗的,如果朕劝说无效,就交由卿们接待请客。”李世民十六岁就领兵解杨广雁门之围,数十年征战,冲锋陷阵奇谋无数,深谙兵道,可以说是个马上皇帝。李靖道:“臣随驾。”李世民道:“有卿这等绝世高手在身边,朕就是老房那样的儒生,万军之中也安然无恙。”老房是指宰相房玄龄。 李靖从宫城回到兵部衙门,遇到那执事,问:“报信人在哪里?”执事道:“在偏房。”李靖来到偏房,忠恕忙站立起来,李靖见他没动饭菜,看了一眼执事,那执事忙道:“还有个代州报信人在门外,段公子执意等他一起进食。”李靖一听就明白了,道:“带他进来,把我的饭菜也拿过来。”那执事出去了。李靖在主桌坐定,示意忠恕也坐下,问:“那人是谁,能让你这样看重?” 忠恕就把苏定方的来历简单说了一下,见李靖没有反应,补充道:“刚才我进衙门前,苏大哥特意交待我转告元帅,如要守渭水,就拆木桥留便桥。”李靖噢了一声,表示听到了。不一会,那执事带着苏定方进来,忠恕站起身来,苏定方向李靖施礼,李靖端坐不动,忠恕忙请苏定方在侧旁坐下,苏定方再施一礼才敢坐下,那执事指挥着重新上了饭茶,都是些家常菜,李靖也不客气,率先吃了起来,忠恕实在饿坏了,风扫残云一般把面前的饭菜吃了个净空,苏定方则不紧不慢地进食,看着很有风度。李靖正吃着,突然停手,问苏定方:“为什么要留便桥?”苏定方忙离开饭桌,躬身回道:“小的在过桥时,见渭水虽然深急,但水面不宽,突厥人如果自己搭桥甚至用土方填河,也不算太过为难,那样我军就很难把握其进攻方向,不如给他们留个进路,我军在一里外设半月车阵,以弩弓防守,敌骑争先过桥,队伍紧密,半月内又展不开阵形,我军弩弓齐射,必能给其最大杀伤。”李靖又问:“如果突厥人舍便桥,另外搭桥怎么办?”苏定方道:“突厥人长驱直入,怕我军袭其后方,断其归路,必然想速战速决,又依仗人多,一定想走捷径。可在后天布置一队士兵,去拆了桥北的栏杆,以示我军拆除不及,诱其过桥。”李靖追问:“如果突厥人执意搭桥呢?”苏定方道:“元帅一定已经命人清尽北岸的木材与百姓,突厥人以抢掠为目的,必不敢久战,又没携带填造工具,小的判断其必不愿下马挖掘土石,如果其执意填河架桥,我军加以阻扰,必能迟滞其五天以上,那时我军援兵应该已经到了。”李靖放下手中的筷子,问:“敌人以骑兵为主,如果绕道西边攻城怎么办?”苏定方道:“小的昨天进城时,见城西北有土原高耸,可在上面设置疑兵,大张旗帜,突厥人最不喜欢仰攻,远远看到旗帜,猜不透虚实,多半不敢前去。”李靖笑着对忠恕道:“怪不得你不吃饭也要见这位苏大哥,果然是个将才。”苏定方听忠恕极力维护自己,心里甚是感动。李靖对门口恭立的执事道:“拟一份委任,任命苏定方为鹰扬府千牛备身,带队守西原,即刻赴任!” 鹰扬府千牛备身只是个六品官,但品级是小事,仅仅是匆匆一面,聊了短短几句话,李靖就直接委苏定方以重任,把长安西北高地的防御重任交给他,让他独当一面,那需要何等的信任?苏定方感激涕零,躬身道:“末将即便粉身碎骨,决不负元帅信任。”李靖微微点头,成千上万的将士都愿意跟随他赴死,这样的表态他见得多了。忠恕道:“恭喜苏大哥。”苏定方向他抱一抱拳,毅然走了出去。 李靖看着忠恕道:“小小年纪,挺有识人之能啊!”忠恕不好意思地道:“我南下时处处犯错,苏大哥不断指点于我,所以才觉得他是个大才。”李靖道:“你武功过人,但要论处事阅历,胜过你的人多了,难道都是大才?”忠恕道:“可能我说得不得体,这几个月来,我最佩服三个人,第一是候都督,第二是周塞的周姑娘,第三个就是苏大哥。”李靖微微一笑:“还有个姑娘?就是候君集信中提到的周氏姑娘?”忠恕点点头,庭芳不惜毁家,要跟随候君集南下救长安,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李靖见他愁上眉梢,问道:“你觉得候君集当下会在哪里?”忠恕想了想,候君集曾说他丢了代州城,李靖肯定会杀他治罪,进入周塞后他判断突厥人要南下袭击长安,就向庭芳借兵,想冒死救援,将功赎罪,但他要如何救援,却又猜不到了,于是摇头道:“候都督神机妙算,我猜不到。”李靖又问:“如果你是他,会如何办?”忠恕没想过这些,李靖郑重道:“兵者诡道,在谋不在力。你以后就在军中多多历练,这几天就留在衙门里听遣。” 第75章 便桥之盟 5 饭后,忠恕被安排在侧房歇息,连续奔驰三天,体力消耗倒是小事,精神高度紧张,连调息的时间都没有,此时把信送到,提着的心放下一半,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李靖让他在衙门听遣,没有分派具体的职事,不用应差,他草草吃过饭,就见兵部衙门里人来人往,所有人都绷着脸,步履匆匆,人们相互之间说话都低声低语,充斥着紧张的气氛。到了下午,不断有浑身尘土满脸污渍的人被带到后院,看来是各地报告突厥南犯的消息送到了。 忠恕一整天没见到李靖,夜晚人静之时,衙门外响起频密的马蹄声,显然京城里正在进行紧张的布防,破晓时刻归于寂静,估计城里的各种准备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卯时,兵部大院传出备马声,一个录事来找忠恕,让他即刻整理,跟随李尚书出发。门外已经给他准备了马匹和长槊,他的弓和箭也已经搭在马上,忠恕束装结带,把弓弦调了调,这时后院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一队威武的骑兵簇拥着李靖出现了,军兵盔甲明亮,刀枪森森,李靖披了件紫色的披风,里面竟然是一副居家行头。忠恕上了马,提着槊跟随李靖出发。 长安的街道都被清空,百姓呆在家里不准上街,官道显得整齐而空阔,连巡防的军兵也不常看到,大敌来临,长安并没动员一名百姓守城,四周城门大开,显得从容有备。马队出了春明门,忠恕回头望望,只见城墙上军旗猎猎,刀剑耀眼,士兵整齐站立,从这里竟然能看到南边的城门也大开着,长安城里仿佛都空了。离城十里,忠恕看到北边已经布好了军阵,那个姓程的将军骑马过来,向李靖报告突厥前锋已经到了河边,暂时还没渡河,颉利大可汗离渭水还有五十里。李靖点点头,勒马停了下来,队伍整齐地排列在道路左侧,像是在等什么人,不一会,忠恕就看见从长安城方向奔过来一队人马,前队是禁军,军旗上写着左金吾卫,这是皇帝的亲兵,禁军后边一面巨大的红旗分外显眼,红旗镶着黄边,中间绣着一个大大的唐字,只见众军环卫之中,一匹青骢大马上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着紫色长袍的人,长袍上竟然绣着一条龙,看来他就是当今天子李世民。李靖把披风脱下,骑马迎上去向李世民行礼,李世民手一挥,算是见过了,随即打马向前,李靖跟随在后。这时前方的将士看到了红色大旗,知道天子亲自驾临,军心大振,齐声高呼:“万岁!万岁!”如山呼海啸,震动天地。 渭水南岸,唐军已经列好方阵,车阵、骑阵、步阵森严而立,最显眼的是阵中立着一座高高的旗语搭。数万大军集结作战,号令最为重要,野战时多使用骑兵、号角、军鼓传递号令,而结阵作战,使用约定的旗语最为有效,立了旗语塔,说明唐军准备誓死在此坚守,绝不后退了。在旗语塔的左边有一个黑色的军阵,大约有三四千人,将士都穿着与突厥骑兵颜色相类的黑色衣甲,连马匹也多是黑色,与披挂黄色和褐色衣甲的唐军明显不同,忠恕猜测这可能就是苏定方提到的玄甲军,这只军队是天子李世民做秦王时的亲军,曾在虎牢关以三千人击败窦建德十万大军,是大唐最精锐的军力。 李世民的马队穿过唐军车阵,一直来到离便桥四百多步的地方才停了下来,李靖在李世民的左首,一个脸色炭黑的魁梧将军立在右首,忠恕紧跟着李靖,离皇帝只有十步左右,见李世民竟然配置着与他同样的装备,马背上搭了弓箭,侧面挂了枝马槊。 这时渭水对面尘土飞扬,喧嚣四起,十多里宽的正面都是黑压压的突厥骑兵,后队还望不到头,先到的突厥人向着南岸指指点点,狂呼乱喊,数个骑兵拉起弓向河对岸放箭,箭飞过河,在南岸的空地上落下,这是他们在测试箭程。不断有突厥人涌到河边,有些后到的,见前边的人立马不动,就想抢功,逞起勇气,骑着马就淌到了河里,河水湍急,没走几步就被冲下了马,在冰凉的水中挣扎一番,湿漉漉地爬了上来,惹来岸上同伴阵阵讥笑。 突厥骑兵以便桥为中心沿着渭水北岸展开,足有十万之众,而后军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在靠近便桥的对岸,已经树立了五六面白色大旗,上面都挂着黑色的狼头,看来到了不少突厥的大人物。先到的突厥骑兵并不列阵,也丝毫没有搭桥或填河的迹象,忠恕心道突厥人果然如苏大哥判断的那样想走捷径,打算从便桥突破。 唐军这边只有三四万人,静悄悄地列好阵势。忠恕听到那程姓将军对李世民道:“皇上,突厥人乱糟糟的,毫无军纪军规,也没个阵形,一打就乱,这样的骑兵有何足惧?我请求带一万精兵,取颉利可汗的头来。”李世民没有答话,忠恕看到李靖扫了那程将军一眼,吓得他急忙低头。突厥骑兵的威势忠恕是见识过的,虽然看着散乱,但人人弓马娴熟战术精良,冲力强劲,绝不是一打就散的散兵游勇,唐军人少,如果以骑兵与突厥对攻,必定吃亏,只能以严密阵形防守才有胜算。 这时,对岸出现了一支奇怪的军队,军士多是高鼻深目的胡人,衣甲兵器与突厥不同,军容整齐,到了河岸立刻摆开阵形,忠恕知道这就是在周塞看见的胡人军队。 李世民也看到那支胡人,转头问李靖:“李卿,这是什么来路啊?”李靖道:“这是武显扬在西域训练的柘羯,今年夏天移防到东方。”李世民噢了一声:“怪不得阵形眼熟啊,原来是他带的胡子胡孙,这也是却月阵吧?”李靖道:“却月为主,他以骑当车,阵中阵尾有了变化。”却月阵是用来防守的阵法,唐军摆却月阵自是应当,突厥人是进攻的一方,占尽优势,这支胡人军队还要摆防守阵法,显然主将非常谨慎。李世民道:“怪不得突厥敢孤军深入,都是这些汉人在带路,一会见到武显扬,我要好好臊臊他。”武显扬曾追随他们父子,被委以重任,没想到他为人不忠,趁李渊率军南下,竟欲袭取太原献给突厥。 这时,突厥那边发出欢呼声,只见一大列旗帜过来了,全是狼头旗,其中最大的狼头旗两边各有一面稍小的黄色旗帜和绿色旗帜,上面也都挂着狼头,李靖轻声道:“颉利大可汗到了。”李世民笑道:“朕这结义兄弟排场大啊。李卿,命人通络,就说朕已经在此恭候多时,想和他叙叙旧情。”李靖向那黑脸将军示意了一下,道:“敬德!”那黑脸将军就是后世闻名天下的尉迟敬德,现任左金吾卫大将军,负责守卫宫城,也就是贴身保卫李世民。尉迟敬德得令,拨马而出,他身材高大,骑在马上像座小山一样,右手提着马槊,驰到便桥南头,把马一勒,高声喊道:“大唐天子在此敬候突厥大可汗多时,想与大可汗叙叙兄弟情义,请转告大可汗。”他连声高喝,声音宏亮,唐军与突厥都能听得清楚。不一会,突厥军中也跑出个骑士,块头与脸色都和敬德差不太多,以汉话高声叫道:“大突厥天可汗非常想念共过患难的兄弟,正在为见面做准备,请大唐皇帝稍安勿躁。”这话对李世民大大地不敬,敬德大吼一声:“大可汗统领几十万大军,一路征尘辛苦,我们已经在京城摆下宴席,大唐天子亲自来迎,敬请大可汗赴宴,敢不敢来,干脆一点,不必学女子惺惺作态!”那突厥人道:“天可汗感谢大唐皇帝的美意,按突厥习俗,既有酒宴,当有勇士助兴。天可汗帐前有一勇士,想与大唐皇帝座前勇士作个表演。”尉迟敬德吼叫道:“好!请突厥勇士准备好!大唐立刻出人。” 李世民笑着对李靖道:“呵呵,勇士表演,摆鸿门宴吗?看来颉利被卿布置的阵势迷惑了,搞不清虚实,想拖延时间。”李靖道:“长安的道路全部封锁了,突厥的斥候根本出不了城,颉利再等一年也不会有人报讯给他。”李世民道:“颉利想玩骑斗的把戏,挫我军威风,必定派个高手出场,咱们可不能让他得逞。”正说着,突厥阵中走出一人,那人身着圆领胡服,打扮得非常利落,缓步上了桥头。这人李世民和李靖都认识,正是当年投靠突厥偷袭太原的武显扬,虽然将近二十年不见,还是一眼就了认出来。武显扬一出场,胡人军阵首先爆出一片欢呼,突厥那边也猛烈欢呼起来,看得出武显扬在突厥人中很有声望。 李世民道:“李卿,这人还得有劳你了。”李靖向李世民行了一礼,跳下马向便桥上走去,大唐军兵看到李靖出马,欢呼声冲天而起,三万多人,声威一点也不逊突厥十数万人。 第76章 便桥之盟 6 李靖和武显扬二人来到桥上,相距十步站定,向对方抱一抱拳,二人曾经在太原交过手,当时武显扬重伤未愈,李靖顾忌李元吉,双方稍一接触就脱离开来,十多年后在阵前重逢,二人已是战功赫赫名满天下的大将,名声响了,身份重了,但韶华已逝,头上都有了白发,此刻代表各自阵营出场展示威势,均知道对方不仅不会撂下功夫,只会更加厉害,一点也不敢轻忽。二人相对站立一刻,谁也没有说话,武显扬突地飞身而起,纵高八尺,在空中挥掌向李靖头顶劈去,李靖向左跃开一丈,脚在桥栏上一蹬,斜跃八尺,一拳击向武显扬腰间,武显扬身不落地,已向李靖踢出一脚。两人像是最高级的舞者,在桥上纵跃飞腾,大开大合,风雷隐隐,两军数十万将士无不为二人的精彩打斗吸引,彩声雷动。 李武二人都修习清宁生,都知道绝不可能轻易战胜对方,所以出拳尽可能保守,名为攻击,实是防守,还要展露威势,震慑敌营,可以说把武功招式用到了极致。 突厥人崇尚勇武,喜欢骑斗,所谓骑斗,就是双方骑在马上交锋,以刀枪一决生死,历史上甚至曾有以骑斗一决战役胜负的先例,当年大隋第一高手史万岁拦截突厥达头可汗,就是独自一人在阵前与突厥最有名的三位勇士骑斗,以生死定战争输赢,史万岁斗而胜之,达头可汗的十万大军竟然依约退走。突厥人最见不得的,就是中原的武士立在地上挥拳拍掌地斗殴,认为既不得力也不精彩,李武二人此番打斗可说让他们大开眼界,这二人可以说是当世格斗经验最为丰富的武者,又有意炫艺,均尽展平生绝学,虽是立地争斗,比之骑斗何止精彩百倍,任何一个突厥骑士都自认接不下他们一招。 忠恕也看得心驰神摇,他并不认得武显扬,但一看他的身法拳掌与吉文操几乎一样,只是更加潇洒美观,自然想到他就是令天风等人深为忌惮的武显扬。武显扬投靠突厥,流落西域近二十年,接触的武学一定很博杂,但他此刻所使的依然是浸润日久的朝阳宫武学,每一招每一式忠恕都认得,李靖的身法看着与阿伍德的胡人卫士有几分相似,但更为灵活飘逸。这两个人出招,进攻与防守都出人意外,忠恕下山前已能接下吉文操一百余招,但自忖如若是与武显扬和李靖为敌,五十招内就会落败。武显扬是自己的灭门仇人,独孤士极等人都指望着他为父母报仇,忠恕奇怪自己竟然丝毫没有冲出去与武显扬决一生死的想法,是父母的记忆淡漠,仇恨不深?还是自己惧怕武显扬?忠恕也搞不明白。 李武二人在桥上激斗,两军将士扯着喉咙喝彩,有人竟然把嗓子都叫破了,激斗中的二人各呈精彩,一个时辰依然难以分出胜负。忠恕对武显扬的武功套路知之甚清,看他应对的招式,就知道他已经稍落下风,李靖一个连环三掌,武显扬本可用山居掌中的“烧香散花”相接,但他反用“唯道为务”,看着威势猎猎,实则是省力投巧,再过一个时辰,内力弱将下去就会显出败象。 大唐天子李世民骑在马上,如泰山般坚固不动,忠恕看不到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这时突厥那边的传话人又跑了出来,高声叫道:“大突厥天可汗请大唐天子叙话!谢谢二位勇士助兴。”李靖与武显扬在空中四掌一对,各自后跃两丈,先抱拳向对方行礼,然后分别向自己和对方的阵营行礼,感谢众人的捧场,双方将士又是一阵轰天喝彩。李武二人向自己的阵营走去,突厥这边军阵中闪过一骑,骑者身披绿色风氅,头上缠着黄色头巾,没戴盔甲,长相竟然与尉迟敬德有几分相似,他骑马走上便桥,武显扬向他躬身施礼,看来此人便是突厥颉利大可汗了。 李世民独自催马走了过去,李靖向他施礼后回到阵中。忠恕见李靖鬓角微见汗珠,知道这一场打斗对他也并不轻松。 李世民和颉利骑马走到桥的中央,两人抱拳行礼,他们都带着兵器,离得很近,但并没抽刀挺枪的意思。忠恕只看到二人一直比划着手势说话,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唐军这边鸦雀无声,突厥那边依旧是乱哄哄的,有人高叫,有人嬉闹,只有武显扬的柘羯保持阵形严整。李世民与颉利一直说了半个时辰,不知在叙旧还是在谈判,两人始终很平静。 太阳已经偏西了,忠恕隐隐听见北面传来号角声,然后是咚咚的战鼓声,一扭头看见旗语塔上的信号官在不停地向北方挥旗,敬德低声向李靖报告:“是我军鼓号。”显然有唐军从突厥的后面围过来了,声势很大,听声音距离突厥后阵不过十数里,估计是救援的唐军赶到了。此时就见突厥后阵变动,殿后的骑兵赶去与唐军接战,然后就看见远处尘土大起,飞扬到半天空,号角声越来越响亮,鼓声越来越近,敬德又向李靖报告:“司旗看到了我军旗帜,不知是谁统军。”李靖道:“命令他们与突厥后军保持距离。”敬德立刻向身边司旗官发令。正在桥上谈话的李世民和颉利显然也注意到形势的变化,颉利回头看了看,又接着与李世民说话。 李世民在桥上与颉利又谈了好一会,直到太阳将要落下,这才转身向唐营这边招招手,程将军身边一个穿紫袍的文官牵着一匹健硕的白马走了过去,来到桥中央。李世民和颉利都跳下马来,那文官执着白马的缰绳,李世民抽出刀来,手起刀落,一刀把马头砍掉,白马扑倒在地,那文官拿出一只大碗来,接了一碗马血,双手捧给李世民,李世民喝了一口递给颉利,颉利也喝了一口,然后向自己的靴子上洒了半碗马血,李世民接过,把剩余的马血泼在自己的战靴上,二人互相行礼后各自走回自己的阵营。 李世民脸色平淡,嘴角稍现血迹,回到阵营后对李靖低声吩咐几句,李靖立即命令身边传令官打旗语,旗塔上的信号官挥舞旗帜,不一会就看到布置在突厥后边的唐军旗帜向西北原上移动,号角声低落下去,鼓声也消失了,似是救援唐军与突厥后军脱离了接触,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渭水北岸,大可汗的几十个传令官骑着马在军前来回飞奔,手里举着黄色的三角旗子,大声呼喊:“突厥与大唐已经结盟,大可汗令,向北!向北!”突厥骑兵开始向北移动,竟然是要撤退。忠恕听见唐军这边有将军低声说道:“突厥阵形乱了,准备出击吧?”但李世民立在阵前,并无表示,李靖也像没看见一样,主帅没有号令,诸军无一敢动。 天到申时,对岸乌云一样密集的突厥骑兵已经不剩下几个,只见一条三四里宽数十里长的烟尘向北滚去,光看这尘土,就知道突厥军势多么惊人。武显扬的柘羯一直在渭水北岸保持着却月阵型,直到戊时才开始收阵,依次掩护着向北撤去。就这样未经战斗,来势汹汹的数十万突厥人收兵撤退了,两个大国之间迫在眉睫的一场生死恶战消弭于无形。没人知道李世民与颉利谈了什么,但看刚才的仪式,双方好像立了盟约。 不断有唐军骑兵赶来通告突厥人的去向,当得知颉利大可汗已经走出四十多里,李世民才带着少数护卫回城,李靖依然留在便桥南岸,唐军一直保持着阵形,一直到子夜时分,唐军才收了却月阵,一半士兵进抵渭水河岸戒备,一半士兵开始扎营,禁军将在这里停驻,防备突厥人再杀个回马枪。忠恕在李靖的大帐里值守,不断有人进来报告突厥人北撤的消息,李靖坐在位子上,似听非听的,偶尔发出一道命令。 次日中午,忠恕听见值守将军进来报告:“代州都督候君集信使到。”忠恕一听,心情激动起来:候君集能派出信使,那他本人肯定无恙,庭芳与他一起南下,不知道现在如何了。李靖轻声道:“着他进来。”进来的人是于大春,只见他满身征尘,脸色疲惫之极,近前摘掉战盔,向李靖躬身行礼:“代州都督府副将于大春见过尚书大人。”嗓子沙哑,语音含混,几乎无法听清。李靖点点头,轻声道:“辛苦!”于大春双手呈上信,值守官接过转呈李靖,李靖随手把信放到一边,问:“你们在哪过的河?”于大春道:“石州。我们在周塞冲出包围,尾随突厥的后队到了石州,突厥主力已经通过浮桥到了河西,我们在夜晚打散守桥士兵,过河后就把浮桥毁掉了。”李靖又问:“你们是否调动了延州兵马?”延州属于关内道,在银州通向长安的半路上,于大春道:“候都督想向延州借兵,可延州刺史怕突厥攻城,托口没军令,一个人也不肯调用。”李靖问:“现在候都督营中有多少人?”于大春道:“有二千出头。三百代州兵,一千周塞乡丁,还有七八百沿途征集的民夫。”李靖噢了一声,道:“回去告诉候都督,让他原地驻扎,三天后到兵部报到,等候议处!”于大春躬身道:“是!”他转身出去,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李靖眉头一皱,于大春躬身道:“末将斗胆向尚书大人请求一事。”李靖道:“讲!”于大春道:“请兵部调拨三千匹绢帛,供征集的民夫返乡用!”李靖向旁边的值守官点了点头,不再看于大春。忠恕知道肯定是候君集故伎重施,用重赏在沿途拉了民夫。于大春谢过李靖,转身出去,忠恕想出去和他说话,但碍于李靖军法森严,不敢乱动,只得放过这个机会。 第77章 便桥之盟 7 李靖一直在渭水边驻扎了五晚,每天从各地赶过来报信的军使数以百计,李靖从不看信,总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问个清楚,显然各地军情都在他意料之中。他很少高声讲话,但无论是十二卫的大将军还是一般人等,见了他无不战战兢兢恭顺有加,忠恕亲眼看到左羽卫大将军程知节被李靖瞪了一眼,吓得腿都发颤,转身时差点摔倒。 忠恕每天都呆在李靖的大帐,观摩他处理军务。忠恕明白李靖是想让他增加阅历,但他对李靖的举动总是看不真切,不明所以,晚上回到自己的住所,除了打坐调息,就是思念庭芳。 第六天,银州信使来报,突厥人出了地界,前锋从河套过了黄河,李靖这才撤回长安城里,他先进宫觐见李世民,晚上回到兵部衙门,进到兵部正堂,第一件事就是提审候君集。 候君集三天前已经来到兵部自请处分,此时在两个护卫的押送下走了进来,向李靖躬身行礼:“代州都督候君集参见尚书大人!”在周塞时,候君集视死如归,猖獗激昂,虽甫经惨败,仍旧挥斥方遒,笑谈生死,威风不可一世,此时见了李靖,就像遇见猫的老鼠一样,谨慎而谦卑。李靖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候君集躬身良久,没听李靖发话,也不敢抬头,低声道:“我丢失代州,向尚书请罪,请朝庭发落!” 李靖淡淡地道:“候都督,你开门揖客,请突厥二十万骑兵来长安赴宴,摆的阵势不小啊。”候君集的腰躬得更低:“我知道罪不容恕,已经把印玺交给兵部,自己提请入狱,诏命后献出头颅。”忠恕一听此话,担心不已。 李靖对身旁的司法参军道:“写一个参本:候君集贻误军机,撤离职守,提请革去左武卫将军、代州都督职,交刑部议处。再写一个部折,兵部议候君集私自承诺减粮免役,越权妄加私恩,拟处斩。”忠恕这才知道候君集给周塞的承诺根本就是越权,犯的还是杀头的死罪,心里难受至极。李靖说完,那参军已写就,盖上兵部的大印,立刻有人送了出去,候君集道:“谢谢尚书!”李靖道:“你回府等候诰令!”候君集道:“谢尚书大人!”他又施了一礼,这才退了出去。忠恕心里悲切,想要给候君集求情,但又不敢。候君集走后,李靖又命司法功曹以自己名义写个奏本,建议户部将周塞建县,免除二十年徭役,府兵不出县,另外以兵部名义上奏,建议赏赐周塞军民绢三万匹,钱二十万,周氏庭芳赏十万钱,另请皇帝诏命。候君集承诺周塞军民的,李靖一并接下,又追加了三万匹绢和赏给庭芳的十万钱。 等正堂里只剩下三四个人,李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忠恕,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忠恕忙站上一步,道:“候都督他…”李靖道:“按律当斩!”忠恕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出于与候君集的个人交情,李靖依律办事,不会顾及的,只能低下头来,李靖道:“赏罚是领兵的首要,将军的利器,多思之。”忠恕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李靖道:“今天你随我回府。” 李靖的府第位于皇城南面的永安坊,府第森森,规模宏大,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宅,为太上皇李渊所赐。李靖自归唐后,攻无不克,战无不取,军功第一,皇帝封赏无数,他的封爵是卫国公,职务是司空、尚书左仆射、兼理兵部尚书。唐制,非天子宗室不能封王,公爵是异姓功臣能封的最高爵位;司空位居一品,是大唐臣子的最高品级;尚书左仆射只有二品,却是整个朝庭最高的职事官;兵部尚书执掌全国兵马,是职事官中品级最高的军官。在大唐,李靖可以说已经位极人臣。按李唐军制,大军出征,总是由宗室亲王任行军元帅,再任命一位异姓将领为长史,长史实际领兵,名义上却受宗王节制,而李靖每一次出征,都是直接担任行军元帅,宗室李道宗、李孝恭等战将反成他的部属。元帅不是个常设职务,战事结束,将军回朝复命后自动解职,但因为李靖一直带兵在外征讨,人们皆称其为李元帅。 长安是帝都,贵胄云集,许多高官广招门客,府邸里总是宾客满堂,人声喧闹,应酬交往通宵达旦。李府却是大门紧闭,院里黑压压静悄悄,诺大的宅院只有零星的灯火,除了守门的兵丁显得与众不同,真看不出这是当朝第一大权臣的府宅。此时李靖在大唐的地位,史上只有隋朝的杨素可比,当年李靖去拜见杨素,杨素曾对他说,将来你的地位,必定与我相同。杨素晚年自知功高震主,天子杨广已经赏无可赏,对自己很是猜忌,就广置田产,蓄伎养仆,纵情声色,不理朝政,还搜刮民财,与百姓急利,拼命自污以去杨广的疑心,即便如此,在他死后,杨广还悻悻地说了一句:“如果杨素不死,必定夷他九族。” 李靖深知李世民性情与杨广不同,幸得如此,他不必像杨素那样自毁声名,但他深沉内敛,处事低调,不露锋芒已成习惯,每次领兵出征,战事一结束,立刻上表请求解除自己的兵权,论功时总把别人排在前面,天子的赏赐从不进府,直接送进兵部分给将士,与人交往,只商军情,不私议朝政,除了他的家人,亲戚故旧朋友部属一概不能进李府,他也从不到同僚府宅做客。 李靖回宅,夫人张出尘出来迎接,李靖把忠恕介绍给夫人,忠恕忙上前见礼,张出尘脸蕴宝光,面相比李靖年轻许多,一点也不像年近五十的人,听说忠恕是当年自己救下的孩童,大为高兴,也不避席,拉着忠恕同桌就餐,忠恕觉得李夫人和蔼可敬,就像亲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忠恕能感受到李靖对自己的关爱,但心里对李靖甚是畏惧,根本不敢正视李靖,这并不仅仅因为李靖位高权重,候君集的官已经不小了,还动辄骂人,但忠恕觉得他很是亲近,即使是天子李世民,忠恕也没觉得他如何可怕。 席间,李靖问起他在山里的情况,忠恕就把经历简略讲了一遍,李靖对朝阳宫的武功和天风等人的特征问得很详细,张出尘也深感兴趣,不时插话,二十年前,她本是天下名头最响亮的女侠客,纵横江湖,快意恩仇,自李靖投唐领兵之后,她甘做人妇,蜗居深宅相夫教子,当年的经历成了遥远回忆,听忠恕讲到激斗祆教胡人,闯突厥军阵救候君集,千里奔驰传讯,不禁悠悠神往,又回味起激荡的江湖生涯,对忠恕的武功问得非常详细。李靖知道夫人的感受,在一旁默默吃饭,也不多话,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才结束。 饭后,李靖告诉忠恕,这次他助候君集脱困,舍命传信,按例当有封赏,但兵部没给他报功,还把候君集封他的暂理代州都督府别驾也免去了,现在他和过去一样,还是个布衣。忠恕毫不为意,他做这些,只是觉得理所当然,并不要求赏赐回报,对那个什么暂理别驾更是不明所以,能不当最好。 李靖见忠恕根本不在意,暗暗赞赏,自来军中冒功邀赏成风,各个将领稍有斩获,立刻吹成大捷奇功,唯恐天下人不知,忠恕能淡然处之,实属难得。张出尘笑道:“李郎,恩威赏罚那一套对这孩子没用,他心地良善,由着性情做事,如果非要杀人才能做官,他宁可不做官。”她的话直中忠恕内心,忠恕觉得李夫人最懂自己。李靖笑了笑,也不反嘴。张出尘道:“我很 第78章 大哉三问 1 第二天,李靖出门就没带忠恕,他刚吃了早饭,李夫人就差人来请,他跟着来人在李府转个圈子,来到了一座大厅,进去一看,忠恕就明白了,这是一个练功房,里面各式兵器皆有,李夫人一身束装,手提宝剑,已经等着他来练手了。李夫人隐居多年,好不容易在府里遇到一个高手,哪有不加请教之理,李靖当然知道夫人的心思,带忠恕来府上,本就有取悦夫人的意思。 李夫人在江湖上行走时,人送外号红拂女,擅长使一枝拂尘,拂尘是柔软之物,能用它当兵刃,内力自是了得,身法也不会差到哪去。忠恕取了一枝剑,执剑向李夫人行礼,不待他礼毕,李夫人已经展开攻势,她虽是一介女子,出击力道丝毫不亚于吉文操,加上身法灵活,忠恕尽全力应对才能保持不败,他已经有数次生死格斗的经验,对清宁生内力和朝阳宫的诸项武艺多有心得,虽然处于下风,但不慌不乱,谨守门户,李夫人连换几种剑法也攻他不下,反渐渐被他逼成平手,连声道好,扔了长剑,取过自己的拂尘,忠恕知道这是她成名的兵器,一定有不可预知的杀招,自己须得小心,就只守不攻,留意看李夫人出招。在李夫人强劲内力催动之下,拂尘丝线散开,不仅能点穴,还能格开宝剑,忠恕宛如面对上千枝长剑,稍不留神,剑势就被带偏,李夫人连使几个得意招式,忠恕手忙脚乱,勉力守住门户,数次差点为李夫人所乘。 二人激斗一个多时辰,李夫人越斗越强,杀招频出,忠恕尽全力封挡,浑身出汗。这时家人来报,周姑娘到了,李夫人这才收住招式,和忠恕一起迎了过去。 庭芳站在客厅里,见一个身着劲装的夫人当先迎来,忠恕跟在她身后,知道这就是李夫人了,忙上前施礼,李夫人见庭芳琼姿花貌,温婉有礼,非常喜欢,拉着她的手坐下,问东问西。庭芳自幼丧母,被父亲一手带大,没有体验过母亲的关怀,现在李夫人嘘寒问暖,体贴非常,让她很是感动,眼眶都红了。李夫人见庭芳落落大方,应对得体,又明显对自己亲近,更是喜欢。 李夫人一见庭芳就把她拉在自己身旁,忠恕被晾在一边,见她们聊得热络,也很高兴。仅仅分开数天,庭芳明显清减了,但显得更为秀丽,还增加了一分干练,她带同周塞乡丁随候君集南下,一路上必定十分辛苦,从她偶尔划过的眼光里,忠恕感受到她对自己的关心。十年前初次见面,忠恕印象最深的就是庭芳的眼睛,她的眉目正应了那句形容女仙真的诗句:“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长大后双眼更为传神,千言万语,尽在回眸之间,最奇特的是,从正相看,即便是微笑时,她的眼光里也透着威严圣洁,从侧相看,却流露出关怀与怜爱,她明明看着李夫人,忠恕却觉得她的目光始终凝注着自己。 李夫人也顾不上与忠恕比试,和庭芳执手而坐,从家事聊到武功,又扯到带兵杀敌,还讲到突厥,庭芳谦逊而又不让人觉得生分,李夫人越聊越觉得庭芳可爱。晚上李靖回家,李夫人直接拉了庭芳去见他,说要收庭芳为义女。对于夫人的要求,李靖无不应允,李夫人见李靖应允了,立刻就要办仪式。隋唐之时,收养义子义女的风气盛行,官宦之家收了义子,多是制个事帖,分发给自己的亲朋好友,告知其人已经认在我的门下,从此也与你们有了亲缘。李夫人却说这样会慢待了庭芳,非要李靖隆重行事。此时已是夜晚,李靖也不知如何才算隆重,李夫人想了一会,说必须找一个有身份的人来当旁证,这人既要与李靖关系密切,品级够高,还不能违背李靖不与官员结交的规矩。李靖想了想,就让管家拿了自己的名刺去请御史大夫萧瑀。萧瑀是太上皇李渊的表弟,天子李世民的表叔,还是先朝皇帝杨广的小舅子,出身高贵,在李渊太原起兵时就参赞军务,是一等功臣,现任御史大夫,专门监督百官,曾经多次参奏李靖治军不严,纵容手下抢夺战利品,有一次还因此扣减了李靖的俸禄,朝庭上下都知道他是李靖的政敌。 接到李靖的邀请,萧瑀很快就来到了,当他得知要为李靖夫妇收义女作个旁证,满口应承,李夫人换了正装,显得更加雍容华贵,与李靖二人在正位坐了,萧瑀在客座陪着,庭芳行大礼拜见义父义母,李夫人上前扶起她来,高兴得合不拢嘴,夫妇二人各送庭芳礼物,庭芳谢过。萧瑀没带礼物,当场手书曹操《龟虽寿》一卷送给庭芳,他是行书大家,平日上门求字的人络绎不绝,这一卷《龟虽寿》名义上送给庭芳,实则是暗喻李靖,非常珍贵。 至此收女仪式算是结束,一般情况下,主人会设宴答谢宾客,萧瑀却要回府,李靖明白他的意思,他为了避嫌,不愿在李府多呆,更不愿接纳李靖的谢意。李靖也不勉强,亲自送萧瑀出门,忠恕和李府的总管跟随在身后相送,出了内府正门,李靖很随意地介绍忠恕给萧瑀,萧瑀一听忠恕是段举之子,很是激动,他与段家算是世交,年轻时来往密切,段举被杀,嵩阳段氏不知下落,令他遗憾抱恨,想不到段举还有一脉幸存,他也不客气,主动要求李靖备酒,他要与忠恕叙话,李靖笑着命人在小花厅设下家宴,款待萧瑀。 席间萧瑀听说忠恕自小被送到西北深山,在道观里长大,对经史学问一无涉猎,没有承继家学分毫,甚是遗憾,但见这孩子沉稳敦厚,又跟随道人学得一身本领,闯突厥军阵救出候君集,立下极大战功,他也感欣慰。李靖治军,赏罚自有规矩,不给这孩子请功当有他的考虑,萧瑀也不多问。宴罢,萧瑀邀请忠恕有空时到他府上去,然后就离开了,李府又热闹了一阵,这才各自安歇。 第二天忠恕刚起来,就听见院子里有兵器划空的声音,出门一看,李夫人和庭芳正在院子里练武,李夫人收了这个义女,直想将自己的武功倾囊相授,把忠恕也冷落了,看到他,仅点了点头就继续教授庭芳剑法,庭芳对忠恕笑了笑,似是表示抱歉,忠恕觉得足够了。 李夫人把一套剑法授完,又亲自对练喂招,忠恕在一旁观看,一直到晚上也没找到与庭芳单独相处的机会。李靖从衙门回来,李夫人在饭间要求他把自己的绝学太玄指传给庭芳,当作近身防护的绝招,李靖笑了:“夫人,要说武学传承,庭芳家可说是天下第一门第,我那点微末功夫,还是不献丑了吧!”李夫人疑惑不解,李靖笑道:“庭芳的叔祖,就是朝阳宫的周真人。”朝阳宫周真人自然专指周君内,李夫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在中原习武之人的心目中,周君内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他执掌朝阳宫,修整清宁生,各种功法无不精通,武艺出神入化,人望登峰造极,传说他并未坐化,而是当众白日飞升,直到最近,尚有许多顶尖人物为了自抬身价,冒称得到他的亲传。 李夫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望向庭芳,庭芳道:“我爹爹是周真人的亲侄子,也是周家唯一的子嗣,可惜叔祖出家甚早,爹爹一直在家乡耕读,没有多少机会聆听老人家的教诲。”李夫人问:“周大侠没有去朝阳宫拜望周真人?”庭芳道:“去过几次,爹爹的内功心法就是叔祖亲传,最近一次是十年前,爹爹带着我一起进山,把叔奶的骨灰送去与叔祖合葬。”李夫人一惊:“周真人有妻室?”庭芳点点头:“叔祖是成家后才入道的。”就把周君内出家的原由与其妻清守五十余年的事讲了一遍,在座诸人无不动容,周君内入道之曲折巧合,道心之坚不可移,已经超乎人情,只能用“因缘天定”四字来解释,而周夫人之情意深笃,却是感天动地,即便李靖也心中戚戚,李夫人更是热泪滚滚,她心道:周真人一心向道,狠心抛下娇妻,李靖为了功名,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自己对他一往情深,至死不渝,不也与周夫人如出一辙吗? 忠恕一直盯着庭芳,见她眼睛含泪看向自己,那眼神无异在表白,她也和周夫人一样情坚。 李夫人抹了抹眼泪,道:“我原来对周真人挺佩服的,现在有点怨怪他。”李靖道:“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自因承受他人不知道的苦衷。”李夫人道:“周夫人,唉…遇到这样的仙道,也算…唉!”听了周夫人的故事,李夫人与大家一样心生怜悯,她看了一眼庭芳,道:“我可不能让庭芳做周夫人,她亲妈不在了,我就是主事的人,将来谁娶了她,如果负心薄幸,我当岳母的绝不轻饶!”说最后这句话时,她侧眼瞪了忠恕一下,庭芳的脸腾地红了。李靖道:“周典一大侠刚刚过世,庭芳还在守孝,你要当岳母还得过一阵子。”李夫人道:“我们非一般人家,不守寻常规矩,庭芳是周家唯一的血脉,即使周大侠在世,也希望看到女儿早早嫁到一个好人家,有人照顾有人疼爱。我是不管那些歪理邪说,如果看一个人顺眼,绝对是要办喜事的。”李靖笑道:“夫人说得是!”他在外面一言九鼎,在夫人面前却唯唯诺诺。庭芳娇羞无限,忠恕心里暗道:李夫人大包大揽的,如果她看自己不顺眼,那要和庭芳成亲可就费周折了。 饭后各自安歇,忠恕住在前院客房,庭芳被李夫人收为义女,就是家眷,随义母住在后院。回房之后,因为席间有了议亲的话题,二人隔空思念,皆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安定。 第79章 大哉三问 2 李夫人自从收了庭芳当义女,好像把所有的事都抛在一边,一门心思都用来调教庭芳,天一亮又开始传授庭芳轻功身法,忠恕舍不得离开,就在旁边坐了一上午的冷板凳。正午时分,家人送来两份请柬,一份给忠恕,另一份是给庭芳,却是候君集差人送来的,邀请他们到候府赴宴。忠恕和庭芳接到请柬,都是心中狂喜,候君集被突厥破城,代州军两万余人阵亡,导致颉利率军直扑长安城下,几致社稷倾覆,李靖要杀他立威,将他软禁在家中,等候刑部议处,二人一直为他担心,现在他有心思请客,说明已经安然无事,都替他高兴。庭芳请示李夫人,李夫人笑道:“候君集这人粗野无礼,好在有点小聪明,还很念旧,你们早去早回。” 李夫人给他们备了礼物,忠恕和庭芳二人出了李府,早有候府的家人牵着马在外等候。候府也是赐宅,与李府隔了三道街,规模很大,二人一进候府大门,候君集大笑着迎了上来,拉住二人的手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笑:“哈哈,还以为李元帅不准你们认我这个叔叔呢,想不到还给你们备了礼…”忠恕犯了难,不知应该称呼他候都督还是候叔叔,只是呵呵笑着不说话。候君集把二人拉进一个僻静的小院子,一间温暖的小房子里已经摆好了酒菜,布置了温酒的火盆,屋里屋外就他们三个人。 三人坐下,候君集一直大笑不止,看得出心里是真地高兴,他倒了一杯酒,又给忠恕和庭芳面前各倒了一杯,自己先端了起来,道:“庭芳,叔叔知道你不喝酒,但今天要喝三杯,无论如何得喝,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头,然后朝着二人晃了晃杯底,庭芳二话没说,跟着一饮而尽,忠恕此时对酒已经不像刚下山时那么胆怯,也端起喝了下去。候君集哈哈大笑,他刚要提壶倒酒,庭芳已经拿过酒壶,先给他倒满,候君集道:“这第一杯,当然是感谢酒,为什么感谢?二位自己清楚,我老候是带兵的人,往往辞不达意,但心里明明白白,一句话:舍命给我的,我当拿命报还!”忠恕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应答,庭芳道:“候叔叔为国征战,舍生忘死,师兄和我仅是机缘凑巧,尽自己微薄之力,焉敢图报!”候君集眼一瞪:“庭芳,孩子,叔叔最为感谢你。忠恕和我还有一面之缘,勉强说得上是旧交,男儿汉杀敌报国,也是本分之事。你一个女儿家,破敌陷阵不说,又毁家助我,我是既感动又佩服,举世之内,我原来只佩服一个人,就是李元帅,现在又多个奇女子。”庭芳笑道:“候叔叔谬赞了,侄女可谈不上毁家,天子赐了十万钱,我一下子阔气起来了。候叔叔不仅免除周塞的徭役,还赏了百姓布帛,周塞百姓刻石立碑,感念叔叔的恩德。”候君集大笑着连连摇手:“莫提此事!莫提此事!我那是情急无奈,画张大饼给大伙充饥,好让你们贪图赏赐,不顾家业随我南下,可真心没想过兑现,那些许诺超出我权限,也是议罪之罪证。” 庭芳道:“如果突厥人破了长安,周塞迟早会陷落,那时真赏假赏有什么分别?反而是现在,候叔叔所赐全部兑现,周塞人哪能不感激呢!”候君集哈哈大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的愧疚减轻许多,我再干一杯算是向你们致歉。”说完又一饮而尽,忠恕想举杯陪着,候君集举手拦住,庭芳给他满上,候君集又举起杯来,道:“忠恕,你喝这第二杯,这是给叔叔道贺的酒。”忠恕问:“李元帅不怪罪叔叔了?”候君集笑道:“哪能不怪!李元帅治军,军法律条是第一位的,赏罚分明,罪归罪,功归功。我丢了代州,让突厥二十万人趁机南下,差点把帝都毁了,按罪当死,死有余辜!可我又借了周塞之兵,烧毁浮桥,抄了突厥的后方,断了突厥的退路,颉利被吓得够呛,不敢久呆,爽爽快快地答应退兵,天子说我功过相抵,死罪不再议了。” 忠恕想起那天在便桥的情形,李世民正与颉利可汗谈判之时,突厥后方旌旗飞舞,号鼓震天,突厥后军忙去迎敌,阵势一时混乱,过后才知那是候君集所部在扰敌。忠恕问:“叔叔就带了二千人,怎么弄出那么大的阵势?”候君集疑惑地看了一眼庭芳,问忠恕:“庭芳没给你讲过?”忠恕道:“李夫人一直在教师妹武功,我都没说话的机会。”候君集哈哈大笑,忠恕二人脸上泛红,候君集道:“李夫人当年是个大大有名的侠客,丈夫当了元帅,她只能闷在家里,见了庭芳,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忠恕道:“确实如此,李夫人收师妹当义女了。”候君集笑道:“哈哈,我也有此心,可惜被李元帅抢先了!好事好事!李府收义女,本应备份礼物去恭贺一下,又怕元帅扳着脸不让进门,今天这酒,也算是祝贺庭芳吧,我再干一杯!”说着又饮一杯。庭芳道:“义母很是慈祥,对我很关心,让人感动。”候君集忙摆手:“军中有个规矩,不议元帅的家事,怕传到他耳朵里,他随便为难一下,你就吃不消了,哈哈!” 候君集又干了一杯,对忠恕道:“叔叔能立功免死,全是借助庭芳之力。你走之后,周老四在夜里带人从后山出城,偷袭突厥大营,放了好大一场火,搞得他们手忙脚乱人晕马跳的,我和庭芳就带着人马趁乱杀出城去,几万突厥骑兵也没拦住我这千把人。我们追着突厥大军的尾巴南下,在石州看见了突厥人过河的浮桥,突厥在河的两岸各派了一千人防守,想留着退路,我们埋伏在一旁,半夜时分,趁他们犯困,一举杀过河去,然后点燃浮桥,又将系绳砍断,在河里放了条火龙船,哈哈!”候君集笑得非常得意,想来对自己施展的袭击很是满意。 候君集继续道:“过了河,我去向延州府借兵,那刺史胆小如鼠,突厥来时不敢出城接战,突厥过了也不敢露头,托口没有军符,一个兵也不借,我本想当场杀了他,夺了他的兵权,又怕人少吃亏,就准备出城,带领这千把人追下去,这时庭芳想出个好主意。延州养羊的百姓多,羊皮是制鼓的好材料,所以城里有几十家制造鼓乐响器的铺子,庭芳把他们的号鼓全部买下,又把看到的旗子全部收集起来,无论是驿旗、酒旗,寺庙的旗,甚至百姓的被单都买了下来,弄了个大染缸,全部染成红色,用杆子撑起来冒充军旗,人手不够,叔叔我又画了几张大饼,真有不怕死的百姓跟了上来,每个人一杆旗,一把号,三个人一面鼓,在路上教会大家吹打,哈哈,就这样弄出大动静,倒真把突厥可汗震住了,哈哈哈!” 忠恕道:“叔叔这疑兵计布得好,当时我以为至少有十万人呢。”候君集道:“不仅你以为,颉利也闹不清虚实,他的斥候全被困在城里,得不到一点消息,又见长安大开着城门,士兵军容严整,猜不透李元帅设下什么毒计,再被我们这么一闹,就决定撤兵了,哈哈,我们区区二千人,震退了颉利二十万大军,让大唐每年少输三十万匹绢帛,还保全了我老候的性命,哈哈!”忠恕和庭芳都是一愣:“突厥撤军是因为天子许给绢帛?”候君集转头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嗓子道:“今天上午天子召我进宫了,李尚书、程知节、尉迟敬德也在场,天子并没责怪我丢失代州。但突厥这次把天子气坏了,龙颜震怒,天子道,当年为了天下苍生,****向突厥上表借兵,建国后每年给突厥输送十万匹绢帛,天子继位后不再称臣,去年把绢帛也断了,今年突厥来袭击,就是想要报复。突厥既然突入了关中,如果在大唐腹地与他们死战,我们的人力与财物损失将不堪承受,所以天子亲自出马,准备以财帛换突厥退兵,以后再找机会算账。”庭芳道:“天子明断利害,估计一开始就没准备与突厥决战,他亲临前线,就是想与颉利谈判。”候君集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得失一目了然,天子圣明,焉能掂不出轻重?颉利那家伙漫天要价,张口就是六十万匹绢帛每年,天子当然不肯,谈来谈去,颉利坚不还口,扬言准备过桥攻城,被我在后面一闹,老贼心里发虚,要价减了一半。天子说,少的这三十万,是我老候替天下百姓省的。” 忠恕道:“这样用财物买平安,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候君集道:“突厥人贪婪成性,哪有个足尽!当今天子英明果断,雄才大略,哪会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必定要与突厥一战,灭此狼子。”庭芳道:“下面这一杯酒,是给叔叔的祝贺酒吧?”候君集笑道:“当然!庭芳聪明。”庭芳道:“天子要与突厥决战,肯定要起用叔叔这样的战将,叔叔有望复职了。”候君集赞道:“庭芳料得神准,从宫城出来,李元帅就让我献灭突厥的大计。”庭芳举起杯道:“恭喜叔叔!”候君集一摆手:“且慢恭喜我!这杯有个说头,我想恭喜咱们三人。”忠恕与庭芳都不明何意,候君集道:“这次丢了代州,不死算是命大,这个场子一定要找回来。天子如果起用我,我就想重回代州,踩灭突厥的气焰,一雪前耻,还想请你们二位随我一起去。”庭芳喜道:“好啊,我当然想回去。”虽然被李靖收为义女,李夫人爱她甚切,但周塞是庭芳的故乡,她还没成家,自然是回到故乡为好,还有跟着她出来的一千子弟兵,也必须把他们带回去。 第80章 大哉三问 3 候君集道:“周塞的乡丁这次帮了大忙,如果他们想从军,每人官升一级,就跟着我,如果想回家,我当时说的话还作数,就在周塞服役。”庭芳道:“谢谢候叔叔!”候君集见庭芳这边已经答应,心里一喜,向忠恕道:“忠恕,我知道李元帅很欣赏你,这次没给你请功,肯定是想要你有大的作为,到时一鸣惊人。但我想请你一起去代州,咱们爷儿俩个,把颉利可汗给灭了,在天下人面前大大地露个脸。现在那个别驾黄了,都尉黄不了,再过几年,这个都督的位子也是你的。”忠恕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请求,沉吟着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这次下山,本是应独孤士极的要求前去幽州投军,途中遇到庭芳,碰巧救了候君集,现在李靖让他在兵部候遣,今后会如何,他也不知道,是去幽州?呆在长安?还是跟着候君集?李靖、独孤士极和候君集是他的长辈,对他都很关心,三人中他最喜欢候君集,无论候君集如何飞扬跋扈,粗鲁野蛮,甚至对他厉声斥责,他心中依然觉得候君集更为亲切。跟着候君集去代州做什么?建功?求官?好像都隔得很遥远,他心中只有一个愿望是明确的,那就是想与庭芳在一起,但如果现在就跟着庭芳走,李靖会同意吗?独孤士极会如何想?父母的仇怎么办?他心里解不开。 候君集见忠恕犹豫,劝道:“忠恕,我知道你对做官、立功之类的事情没兴趣,那些东西是自然而然的事,你做了,它就来,不想要都不成,根本不用刻意去求。你要为父母报仇,怎么报?你也见到武显扬了,他武艺高强,连李元帅都打不赢,你自思有几成把握?再说他手握重兵,还有突厥大可汗的庇护,你想报仇,只有先灭了突厥,推倒他的靠山,再毁掉那些胡子胡孙,这才有机会和他单独较量。你也看见突厥人是如何凶残,这一路下来,杀伤我数十万百姓,毁掉无数村庄,虏掠的财货多得数不清,就是鸡犬都不留活口,不灭之,大唐百姓如何安稳度日?”突厥的凶残令人发指,看到其暴行的人无不愤慨。 候君集察言观色,知道忠恕有些心动,继续劝道:“突厥平时就不停地骚扰北方,三天一小抢,五天一大掠,今后还得每年给他们送衣送食,大唐百姓流血流汗,耕种编织,辛苦一年,收获全得供养这些野蛮混蛋,你让他们如何过活?”他说到愤慨处,右手在桌上猛击一下,震得酒具乱响。候君集缓和一下语气,道:“士极在幽州面对的是契丹人,一年半载也见不了突厥人一面。代州北面一千里内就有突厥大可汗的牙帐,往北二百里的云州,就是突厥的走狗梁师都,武显扬北归后很可能就驻扎在那里,你要报仇,仇人就近在眼前。”候君集说着又激动起来,忠恕也觉得他讲得确有道理,看了看庭芳,庭芳正看着他,眼睛里的希望流露无遗,忠恕明白,庭芳想让他去代州。 忠恕下了决心,对候君集道:“回去见到李元帅,就向他请求去代州。”候君集大喜:“不忙不忙!等我的任命下来再说。”他端起酒杯:“为代州!干了!”三人一同喝下。忠恕虽无带兵经验,但豪气干云勇冠三军,这样的将军,士卒都愿意跟随,候君集更是喜欢,他先说服庭芳,只要她回周塞,约请忠恕就有了筹码,果然忠恕答应去代州,他极为高兴,从庭芳面前执过酒壶,为忠恕和自己倒了满杯,道:“庭芳,你别喝了,让你喝多了,李夫人会怪罪我。忠恕,来,咱们爷儿俩个再干一杯!”他心中畅快,和忠恕连喝了三杯。庭芳拿过酒壶为二人斟酒,忠恕如果去代州,二人相处的机会就多了,她心里高兴,只是不表露出来。 几杯酒下肚,候君集兴致飞扬,开始谈古论今,谋划大计:“忠恕,我这次去代州,一定要来个绝的,开千秋功业,超卫青、霍去病、窦宪,为华夏谋万年太平。”卫青和霍去病名震古今,窦宪是攻灭漠北,迫使匈奴西迁的东汉名将,但忠恕少读史书,竟对此三人一无所知。候君集酒兴上来,也不管听众是否听得懂,又问道:“你知道突厥人为什么这样猖獗?”忠恕想起在代州遇到的突厥骑兵,道:“突厥士兵勇敢强悍,精于骑射,战力非凡。”候君集伸着食指来回晃:“非也非也!这只是表面文章,突厥人再强悍,全族也不过区区数十万人,自古那些所谓的北方强国,多者百万人,少者七八万,不抵汉人一个郡,但往往打得我们手足无措,倾城灭国。汉武帝一代英主,以举国之力打了几十年,杀匈奴数十万,但后世还是被匈奴颠覆,这是为何?”两汉之后中原分裂为魏蜀吴三国,最后是司马氏的晋国统一了天下,晋国都城又被匈奴族刘渊攻占,皇室被迫迁到江南。 忠恕知道他不用回答,候君集自会说出答案,果然候君集自问自答道:“今天上午天子也问了李元帅,李元帅当时没回答。我现在就有答案,原因有三:一是找不着,二是打不过,三是守不住。”庭芳道:“汉代名将赵充国就是这样讲的。”候君集道:“啊,有人这样讲过?这个赵什么很有名吗?”庭芳道:“他是汉武帝刚登基时的名将,就是他最先在周塞筑城防御匈奴,因此知道他。他与匈奴打过多次大仗,主张在边疆筑城防守,汉武帝要主动出击匈奴,他极力反对,提的就是刚才候叔叔讲的三条理由,武帝不听,夺了他的兵权,于是卫青和霍去病就成名了。”候君集道:“哈,吓我一跳,原来他主张防守,我可是主张进攻的。李元帅熟读兵书,这个姓赵的话他想必是知道的,这叫英雄所见略同。”李靖博古通今,尤精军略,绝不可能不知赵充国。 候君集说得兴奋,心里有话不吐不快:“先说找不着,北方那么大的地方,草原沙漠,南北宽数千里,东西长达万里,比我大唐还要辽阔,突厥人三五成群,居无定所,逐水草而牧,天房地床无城无家,吃牛马的肉,喝牛马的奶,平时散居,相互间隔百里,如果要打仗,一声号令就聚集在一起,一日一夜移动三四百里,就是斥候找到他们,等大军赶到,也早没影子了。要在万里草原上找到他们的主力,真得靠运气,李广就是运气不好,几十年只碰到匈奴主力一次,还被打得大败,所以才难封候。” 庭芳问:“突厥人不是有云州城吗?”候君集道:“那是投降突厥的汉人修筑的,突厥本族的人是不进城的。”庭芳道:“听候叔叔描述,突厥人就像天上的云,聚散无常,飘来飘去。”候君集一竖大拇指:“就是这个意思!以后见李元帅,我就这样说,很形象,哈哈!”忠恕问:“师妹,你还记得突厥雀的事吗?突厥大军聚集时,应该有些征兆,只是我们难以察觉。”候君集道:“我在代州时也听说过这些,民间讲的征兆多了去了,有突厥雀,有大河封冻,有可汗祭天,如此种种,时准时不准,没个定数,不敢依靠。”庭芳道:“突厥人飘忽成性,反复无常,极不易猜。”候君集自己又喝了一杯,道:“就是知道他们在哪里,也很难歼灭,几百年来汉军没少主动出击,可胜少败多,有时数十万打一万也输掉。”庭芳道:“匈奴和突厥都是骑兵,精于骑射,汉军以步军为主,千里迢迢赶去,侥幸碰到敌人,可自己人困粮缺,打不赢也不奇怪了。”候君集点点头:“所以最好是把突厥人引进来,利用中原的城廓,来个聚而歼之,汉武帝曾弄了个马邑之谋,没成事。突厥可比匈奴厉害多了,这次他们长驱南下,本是个聚歼的好机会,可惜…”庭芳道:“要引他们南下,以后应该还有机会。”忠恕道:“是啊,要找到他们决战,确实是难。候叔叔,那守不住如何办呢?”候君集已经有了醉意,舌头都有些不利索,笑着看忠恕,道:“这个不能说,不能说,到时自然知道!”此时天已晚了,庭芳向忠恕使个眼色,忠恕就站起身告辞,候君集也不挽留,拉着二人的手,摇摇晃晃地一直送出大门。 忠恕和庭芳骑着马返回李府,一路上,二人都没说话,自周塞分别,他们一直没独处的机会,此时只有二人,却都不想说话,就这样并排慢慢走着。快到李府,忠恕道:“师妹,我把白二、白三留在慈州驿站了,过几天,我找人把它们送回周塞。”庭芳道:“师兄,如果你回代州,就把它们送回去,如果不回,就送到你要去的地方。”忠恕疑惑地问:“你不要我去代州吗?”庭芳看着忠恕,道:“师兄,我当然想要你回代州,那样我们…”她欲言又止,但其心思根本无须明言,庭芳顿了一下,道:“师兄,我不想你因我而去代州,好男儿志在四方,义父和士极叔叔他们都对你抱有厚望,你还有血仇要报,我一个小女子可能无法助你成功,但也不能拖你后腿。”忠恕急忙辩解:“师妹,候叔叔说的确有道理,我也确实想去代州。”庭芳道:“候叔叔是心急功名的人,我觉得你心里未必真想这样。” 庭芳一句话触动忠恕的痛处,他犹豫一下,鼓起勇气道:“师妹,你别笑话我,我真怕辜负候叔叔他们的期望,我…我不清楚建不建功有什么分别,报不报仇有何不同。那天我在便桥遇到了武显扬,不仅对他恨不起来,反而…反而有些钦佩。”这些话他可不敢对李靖说,不敢对候君集说,也没想过向独孤士极说,现在却对庭芳讲了出来,也不怕她笑话自己没出息没前途,庭芳深深地看着他,道:“师兄,谢谢你信任我,把心底的话讲给我听,我…,其实我也不愿意你去杀人建功,我也不想要什么赏赐。人往往为形势所逼,不得不做功业之事,突厥人来了,要杀我爹爹,要打破我们的城池,你说我们能怎么办?只能奋起拯之。你出身将门,亲朋故旧都期望你建功立业,你也不忍心抗拒。”忠恕深有感触,三个月前,杀只鸟他都要哭上半天,如今已经杀死了上百人,挥刀发箭纯出自然,娴熟无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也搞不明白是自己本性嗜杀,还是因形势变化导致性情转移。 庭芳道:“明天我先和义母提一提周塞乡亲的事,免得我回代州时她老人家惊诧。”忠恕道:“我也给李元帅提前说一声,但愿他能许可。”庭芳叮嘱道:“师兄,如果义父不点头,你千万不要和他顶嘴,咱们再慢慢想办法。”忠恕苦笑道:“我看见李元帅就害怕,话都不会说了,哪还敢顶嘴!”庭芳笑了起来:“你可不要认为自己胆小,我听候叔叔说,那些大都督、大将军,包括他自己,见了李元帅无不胆颤,有一次点兵,义父说话声音高了一些,左吾卫将军竟然吓尿了裤子。”忠恕也笑了起来。 二人进了李府,家人们过来牵了马,一个李靖的贴身护卫过来通知忠恕,李元帅在书房候他,命他速去,忠恕不知何事,看了看庭芳,庭芳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去吧,忠恕这才随了护卫去见李靖。 李靖身着便服,正坐在灯下看书,见忠恕进来,他放下书,示意忠恕坐在自己身边,忠恕只坐半边凳子,想让自己离李靖尽量远一些。李靖问:“候君集想拉你去代州吧?”李靖总是未卜先知,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他派人窥视,忠恕已经习惯了,点点头道:“我也想去,那里离突厥近一些。”李靖不再问下去,道:“突厥乃我朝心腹大患,不灭此贼,天子不得安寝,百姓不得安宁,我也死不瞑目。”自见了李靖,忠恕常常守卫在他身边,他以三万人面对突厥二十万精兵,也从没听他讲过一个死字,现在竟然说自己“死不瞑目”,可以想见他对突厥仇恨之深。沉默一会,李靖道:“要常思三件事:找不着,打不赢,守不住。你明天出发,去幽州。”这话说得很兀然,忠恕都呆住了,呐呐半晌,说不出话来。李靖道:“不是去独孤士极的军中,幽州有个暗通突厥的大户,每年冬天都向突厥派出商队,你就随他们进入突厥。行装与兵部的令牌已经放在你的住处,明天一早就出发,商队回到唐境后,直接向我复命。”忠恕直想哭了。 李靖说完又拿起书来,见忠恕迟迟疑疑的,轻声问道:“有事?”忠恕鼓了半天勇气,道:“我想见师妹一面,晚一点再走。”李靖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继续看书。 忠恕来到客房,一个面熟的兵部校尉在屋里等他,先交给他一张铜制的令牌,上面阴刻着“兵部”二字,接着向他交待到幽州后要做的事情。 忠恕心情沉闷,他本想与庭芳一起回代州,刚一计议,李靖的命令就到了,他无力对抗,能把行程推迟半天,他已使出了最大勇气,不知庭芳听到这个消息会有多么失望。 第二天一早,忠恕收拾了行装,来到庭芳和李夫人练武的地方,李夫人正在演示剑法,庭芳持剑站立一旁,看着她妩媚的面容、婀娜的身姿,忠恕心里恨不得就去找李靖,说自己不去幽州了,但这念头只一闪就消失不见,他来到庭芳面前,琢磨着如何告诉她,这边李夫人停了下来,哼了一声,忠恕连忙向她施礼,李夫人问:“要走了?”忠恕道:“李元帅命我今天赶往幽州。”李夫人哦了一声,郑重地道:“忠恕,我有一句话交待你!”忠恕道:“夫人请讲!”李夫人道:“你这一去,少不得一年半载,闯荡世面,见的人自然就多了,心思也就活络了,咱们丑话说在头里,如果你做了对不起我女儿的事,恕我不客气!”庭芳和忠恕的脸腾地红了,庭芳扭捏着搓手。李夫人道:“你们还没成婚,也没婚姻之约,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只有你,你心里也有她,这是灵魂相系的心证,比拜堂和媒妁之言还管事,如果违背,不说天理不容,我是决不宽恕,你当慎之!”庭芳被李夫人当众道破心事,羞得直想背过脸去,忠恕道:“我记下了!”李夫人收了剑,反身回后院了。庭芳俏脸羞红,眼睛向地,不敢看忠恕,忠恕轻声道:“师妹,李元帅命我现在就走。”庭芳道:“义母告诉我了,你多保重!”忠恕眼眶一红,忙转过头去。庭芳道:“师兄,你到慈州带着白二白三走吧。”忠恕道:“这次用不着,你命人把他们送到周塞吧。另外请你转告候叔叔,兵部有个千牛备身名叫苏定方,是个大将之才,如果把他拨到代州,能抵一万雄兵。”庭芳点点头:“我今天就去见候叔叔!”二人相对无言,忠恕一咬牙,道一声“师妹珍重”转身向外走去。 出了李府,忠恕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当年庭芳随父亲离寺下山,他躲在暗处悄悄哭泣,现在那撕心裂肺的感觉又重现了,长安城里没人认得他,他也不用掩饰,抹着流泪,打马出了城门。 第81章 胡皇遗民 1 忠恕从孟州过了黄河进入河北道,三天后从卫州进入相州,他一早从卫州城北驿站出发,打马奔行二百里后到达相州城南驿站,虽然只奔行了二百里,坐下马已经气喘吁吁,蹄步变碎,这是从卫州驿站骑出的官马,毛色混杂,个头不大,脚力甚差。与隋朝一样,大唐重点防御的区域是关内道与河东道,这两个地方的军备与行政都列为优先,连驿站的规模与配置都比其它地方高出不少,健壮的驿马都留置在这两个地方,而卫州与相州属于河北道,驿站里配属的多是劣马,稍跑几步就不堪驱使了,忠恕无奈,只得在相州南驿停了下来。相州是古代名城,北临漳水,在隋代之前称为邺城,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等曾先后在此建都,曾经的宫城大殿建筑森然,规模宏大,城的西北隅有冰井台、铜雀台、金虎台等著名台阁,北周大象二年,隋国公杨坚任丞相辅政,相州总管尉迟迥在邺城起兵反杨,遭到杨坚血腥镇压,为了防止河北反杨势力死灰复燃,杨坚下令火焚邺城,一代名都化为废墟,虽经二十年重建,也只是个普通小城的规模。 相州驿站不大,已经有几拨人在院里停留歇脚,驿丞见到邮符,立刻命人准备饮食,然后亲自跑过来向忠恕道歉,因为当地驿站太小,只有四匹配属官马,不巧都已发出,留在驿站的都是老弱病马,已经无马可换乘调用。忠恕见马槽旁几匹健马都配着鞍辔,显然是在此停歇的官员征用的,其余的全是羸马,虽心急着赶去幽州,也只得在驿站停留一会,让自己的马歇息后再出发。那驿丞见忠恕如此年轻就持有兵部加急邮符,却丝毫没有官架子,不仅没发脾气,反而宽慰他,心里感激,主动提出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供忠恕休息。忠恕不愿打扰别人,谢过那驿丞,说自己在这里歇息一会就走,请他忙去。那驿丞见忠恕真心不愿麻烦自己,谢了几句就走开了。 忠恕刚端起茶碗,隔壁桌上一人站了起来,向他拱拱手道:“这位官台,如果您有急用,我的马已经饮饱,不知中您的法眼不?”只见这人三十五六岁年纪,白净面皮,很是文雅。在驿站中吃饭的多是官员,这人也带着一脸官气,忠恕忙站起还礼,道:“多谢阁下,我停一会就好。”那人笑道:“阁下的马来自卫州驿,一定是往北方去,前方洛州没有驿站,直到冀州才能换马,中间四五百里,河北道的驿马是无法一气走到的,只怕会耽误阁下的公务。”忠恕道:“阁下也有公务,我就不打扰您了。”那人笑着摆手道:“在下刘新民,从河东道来,已经快到地头了,无论是千里马还是驽马,都能把我驮到地方。”这刘新民看着像是来赴任的官员,人家报了姓名,礼尚往来,忠恕抱拳道:“在下段忠恕,奉命赶往幽州。”刘新民抱拳道:“原来是段兄,都是天下游宦,如果不嫌弃,请来共餐。”刘新民邀请忠恕一起吃饭,他桌子旁还有一个同伴,刘新民指着向忠恕介绍道:“这位是在下从弟巨川,现在我幕中。”自隋以来,刺史以上的主官多自己招募僚属,刘巨川是给自己从兄做幕僚,忠恕见他二十出头年纪,眉清目秀,身板挺拔,连忙行礼,刘巨川面无表情,也不起身,点点头就算是见过了。刘新民不好意思地笑笑,再次相邀,忠恕不好推却,就移座过去。 刘新民道:“宦游千里,漂泊之途萍水相逢即是机缘,兄台与我都有公干,桌上无酒,在下奉茶一杯,祝兄台前程万里。”忠恕谢过,举杯一饮而尽,那刘新民很是健谈,一看就是久经官场的老手,他看到忠恕身怀兵部邮符,有心结交,他只说自己是河东人氏,却不说自己到哪赴任,显然是既想套交情,又怕交浅言深,故有所保留。刘新民不停讲着官场趣事,可惜忠恕对官场完全陌生,他所提到的兵部主事、备身、别驾什么的全然不识,只能报以微笑。忠恕越是如此,刘新民越以为他来自大衙门,胸有城府,更是刻意相交,那刘巨川则闷声不响,埋头喝茶,也不知是否在听,忠恕注意他不时皱起眉头,显然对从兄不是太感冒。 刘新民注意到忠恕的马上挂着弓,腰间挂着佩剑,猜他可能是个兵部军官,一身武艺必定不俗,于是就又扯到武学与战事,他虽然是个文官,但对武学知之甚稔,竟然听说过朝阳宫,忠恕和他话不投机,随便应付了几句,无意间发现刘巨川腰间挂着佩刀,那可不是一个僚属应该有的,幕僚之类文人最多挂把佩剑作装饰,只有真正的武士才用刀,不由得多打量他几眼,发觉此人内力一流,武功不低。 正在闲扯之时,忽听见远处传来一片吵闹声,只见那驿丞急慌慌命人把驿站大门关上闩死,又用一个大石槽顶住,驿卒们都脸现惊慌。吵闹声越来越近,很快就听到有人打门,人数还不少,乱糟糟地听不清吵些什么,一直不吭声的刘巨川忽然道:“好像是民变。”刘新民眉头一皱,招手把那驿丞叫了过来,问外面为什么闹哄哄地,那驿丞神色慌急,满头是汗,悄声道:“又要打石老虎了。这些人散了我们才敢开门,几位长官先不要动,驿站墙厚,他们打不进来。”刘新民眉头皱得更紧了:“石老虎就是石放吧?”那驿丞见他竟然知道石放,很是惊讶:“就是他,此人是当地一害,扰闹得四地不得安生。”刘新民问:“外面就是他的人?”驿丞道:“不是,是石寨周围三乡八庙的民众,要去打石老虎。”刘新民疑惑地指了指大门,那驿丞道:“这些百姓要来抢东西,明着说是借了去打石老虎,打完就归还,实则是聚众抢劫,见什么拿什么,马匹、粮食、布匹、梯子,甚至门板都拿,每次都是有去无回,害得我们挨罚扣俸。”刘新民问:“每次?这事年年有吗?”那驿丞道:“可不是嘛!那石老虎人虽少,但武功好,又躲在高墙里,这些民众人数虽多,却总打不赢,所以年年去打,驿站年年遭殃。”刘新民道:“你们就是报官也无济于事。”驿丞道:“您说得太对了!当地民众与石寨有数百年的恩怨,光人命就积攒了上千条,根本无解,自隋文帝建国,每一个新邺令到任,石寨与周围的民众都抢先报官,把百年的积怨都呈上去,要求判对方输理,再赔偿人命财物,地方官哪能理得清这些?就算勉强根据律条下个判词,双方也不心服,依旧斗个不停,最后官府也就不管了,任你斗来斗去。”刘新民问:“这么大的声势,恐怕要出不少人命吧?”驿丞道:“长官这次没猜对,死人是过去的事,自从石老虎七年前掌了事,就再没出过人命,但可憎就可憎在这里,那石老虎武艺好,下手狠,众人打不过他,他打人只打伤不打死,每次都抓获不少民众,逼他们的族人拿钱去赎,打一次发一次财。” 旁边的刘巨川突然道:“这石老虎倒是个人物,我去会会他。”说完站起身就要走,那驿丞急忙伸手阻拦:“这位官爷,门外都是暴民,我们可不敢开门。”刘巨川哼了一声,伸手把他推在一旁,刘新民忙叫:“九郎!”刘巨川回头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如果不想去,我不勉强!”刘新民好像迫于无奈,唉地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对驿丞道:“你开门吧,那些人进不来。”那驿丞哪里敢信,只是苦着脸看着他,刘新民见驿丞实在吓得慌,苦笑着问忠恕:“段大人,一块去看看如何?”听了刚才那番话,忠恕对这个石老虎也起了兴趣,心想这时反正没事,就让马歇息一会,跟去看看刘巨川如何应对,于是点点头,刘新民立刻对驿丞道:“看见了吧?兵部的段大人也要出去,有两个命官放话作保,保证那些乱民进不来,你就放心吧。” 那驿丞见忠恕被刘新民蛊惑,要一起出去,心想他们都比自己官大,反正拦不住,索性就放他们出门,万一出了事,旁边还有人证,是这些官员不知死活硬逼着自己开门,于是叫了四个驿卒,持着大木棍保护着他们去开门。这时外边已经开始砸门,狂呼乱叫,一片嘈杂,一个尖嗓子叫着要放火,那驿丞苦着脸,走到门边就想往后退,刘巨川推他一把,示意他和驿卒把石槽搬开。 刘巨川站在刘新民和忠恕身前,那驿丞刚把门打开,三四个人就冲了进来,只见刘巨川跨前一步,双手一推,冲在前面的两人呼地飞了起来,越过后面的人头摔到了几丈外,跟在后面的几人一下愣住了,还没等他们迷怔过来,又有四个人飞了出去,有一人胆大,抡起扁担向刘巨川的头上砸去,没等扁担临头,刘巨川又跨一步,双手一推,那人像被大力托着,身体直直向后飞去,把身后的人碰倒一堆,后面拿着扁担镢头铁钎的人这时才醒悟过来,驿站里来了惹不起的厉害家伙,今天抢不得了,立刻发一声喊叫,逃向外面,把后面的人又撞倒几个。看衣着这些人都是些乡下农夫,最多有一把蛮力,不懂武功,忠恕看得清楚,刘巨川摔人与推人用的是同一个招数,相似的招数山居掌里也有,名字叫“举心运意”,未见他如何使力,双手一抬就把人摔出几丈远,内力雄厚可见一斑。 第82章 胡皇遗民 2 这时一个乡绅模样的老人哆嗦着走上前去,对着三人施了一礼,道:“这些乡亲都是当地的本分人,只是想进驿站借些兵器打石老虎,对官家并无犯意。”刘巨川哼了一声,刘新民笑道:“那就好。我们也是刚到本地,想去看看这石老虎是何许人,瞧瞧热闹,只要你们不动官家的东西,我们不会干预。”那乡绅见了刘巨川出手,着实吓了一跳,听说他们不是石老虎请来的帮手,就放下心来,向众人施了一礼,招呼着将摔倒地上的人扶起来,相互搀扶着向北去了。 刘新民对忠恕道:“段大人,石寨看来在北面,咱们跟着就行。”忠恕问:“刘大人,这石老虎很有名吗,你在河东都听说过他?”刘新民苦笑一声:“他在河东根本就是籍籍无名,但却是兄弟我的一个心头痛处。”忠恕不解,刘新民又苦笑两声:“段兄莫怪在下絮叨,咱们一边走,兄弟边给您诉苦,段兄可知这石老虎为何如何难缠?”忠恕怎么会知道,刘新民自问自答:“这石老虎是胡人,整个石寨的乡民都是胡人的后代。”忠恕一惊:“胡人怎么会在这里?”刘新民道:“胡人曾在这里建国,有胡人后裔散布当地就不稀奇了,至少也有三百年了。”刘新民见忠恕茫然不知,猜测他不习文史,于是解释道:“据说石寨的乡民都是大赵天王石勒的后代,是南下中原的羯人后裔,羯人就是来自西域的胡人,五胡乱华时羯人曾建立大赵国,都城就在本地,立国虽然只有短短三十年,犯下的暴行可真是骇人听闻罄竹难书,周围的汉人和鲜卑人几乎被他们杀绝,这些人的后裔自然恨他们入骨,几百年来仇恨越结越深。”忠恕心道原来如此,刘新民接着道:“据说石寨只有一千来人,周围有几十万想灭掉他们的异族百姓,他们能侥幸存活下来,一因族人心齐,二来多多少少受到官家保护。无论是谁掌权,这些羯人都抢先上表效忠,有这么一个奇特的人群上表臣服,天子都会优赏,所以有些特权,再则隋代之际,石寨还出了两个有名的将军,随杨氏父子征战突厥和高丽,立有战功,所以气焰更盛,以少欺众,官府也无可奈何。”刘新民说了半天,还是没说他一个河东人为什么要为石老虎头痛。 这时前方出现一个不大的寨子,寨墙由青砖砌成,足有一丈半高,上面站着不少人,下面的人更多,男女老少形形色色,不下一万,有的抓着梯子,有些赶着牛车,还有人敲着鼓喊号子,就像赶集一般。忠恕心道:如果石寨的人训练有素,墙外这些乌合之众人数再多也是一击即溃。 已经有数十青壮年拿着木棍在敲击石寨的寨门,墙上的人却无动于衷,好像并没当回事。刘新民带着刘巨川和忠恕来到一个小土岗上,土岗有一丈来高,墙外的情景看得分明,却看不到墙里。刘新民对刘巨川道:“九郎,一会就看你的。”刘巨川嗯了一声,下了土岗向寨门挤去,不知一会他要出手助谁。刘新民对忠恕道:“段兄必定一直想问,在下为何对这石寨如此熟悉。”忠恕点点头,刘新民一阵苦笑:“不瞒段兄,在下运拙,一个月前被朝庭任命为相州刺史,今天是第一次踏入相州地界,呵呵!”忠恕恍然:这就难怪了,他的任地相州城就在十里之外,自然不需要过多马力,他作为一方主官,提前关注辖地也是自然,辖界内有石老虎这么个大祸患,确实让他头痛,他带着从弟刘巨川这个高手,可能就是想与石放对一对。 这时只听墙外的人齐声鼓噪:“石老虎!石老鼠!缩着头,当龟奴!”一人喊号,千人应和:“石老鼠,探个头!石老鼠,探个头!”可无论墙外如何侮辱,一直不见石放应答,可能是见墙外势众,怕了。众人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见石放露头,有人性子急,就开始放梯子爬墙,两人刚爬到半中腰,只见墙里伸出一个钩子,顶着梯子的上端一撬,梯子向侧倾倒,梯子上的人摔了下来,虽然爬得不高,却也摔得难看,两人爬起,指着墙头大骂。看见那个钩子,忠恕有点惊奇,这东西他在周塞见过,是周典一特意设计用来对付云梯的,想不到在小小的石寨出现了,石寨能保持数百年不倒,看来确有高人妙招支撑。 这时寨楼下砸门的人已经把大门砸了个洞,洞中露出黄色沙土,原来石寨早有准备,用沙石将门洞塞得严严实实,就是把大门打烂也没用。众人咒骂着撤离大门,有备好弓箭的,就开始向寨里放箭,有的箭头上还捆扎了浸过油的麻布,可奇怪的是,无论射了多少火箭,墙里面不见火起,也不见冒烟,看来这石寨应付进攻真有一套。刘新民向忠恕解释道:“石寨都是平顶房,用石头作的项,石头砌的墙,连木柴都放在屋里,火攻这一套对他们没用。”忠恕这才明白原因。刘新民看了一会,疑惑地问:“这石老虎怎么一直不还手呢?”经过这一个月的历练,特别是与李靖和候君集接触多了,忠恕对行军打仗的见解可比刘新民这文官高了不少,道:“他在使疲兵之计。墙外的百姓人数虽多,却是些乌合之众,经不起冲击,一击即溃,所以石老虎心里有数,不急着动手。这么多人各自为战,没吃没住的,到得晚上,自然有人要回家,其他人鼓噪一天,一定也疲倦了,石老虎那时一出手就赢了,想捉多少人就捉多少。”刘新民点点头,墙外的人众确实不耐长战,前几次肯定吃过不少亏,不知这次有没有攻入石寨的新手段。 见石老虎与过去一样不出头,众人喧嚣一会,果然搬出新花样,就听见一阵鼓响,靠近寨墙的民众都往后退,四排光着膀子,系着红头巾穿着白裤子的壮汉站了出来,人数足有一百多个,每人身后都背了一把大刀,看来是寨外民众组织的死士,在他们的后面,是一排执着梯子民众,这些人身后,是数百手执弓箭的青壮。一看这架式忠恕就明白了:为了对付寨里的防守,寨外的民众还是想了办法,梯子顶端都装有铁钉以抓牢寨墙,他们想把梯子密集摆放,下面还有专人护持,上面的人就是用钩子也放不倒,这些死士一涌而上,只要把守寨的人打散,石寨就算破了。刘新民也看到这一步,不由得忧心忡忡,这些民众一旦冲进去,下手绝不会容情,石寨的人必定被屠个干净,那么上面追究起来,他这个甫一到任的刺史就算任满了,仕途就此完结,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周围村镇的乡正们给爬寨的烈士们端上酒,那些壮汉一饮而尽,然后把碗摔碎到地上,后面的人抬着梯子,仅第一排就放了十几个,一起搭上寨墙,那些红头巾死士飞身而上,后面则有一排人持着弓箭,防备寨上的人钩梯子。寨墙上伸出几把钩子去撬扶梯,想把梯子撬倒,下面有四五个人护持着对抗,十几部梯子只钩倒了两个,寨墙上的人慌了,探出头想来钩梯子,又被墙外的民众放箭压了回去,转眼间已经有人爬上了寨墙,墙外一阵欢呼,守寨的人持着白刃扑过来,寨墙上立刻热闹起来,有更多的死士爬上去,守寨的人立马处于劣势,墙外的欢呼声如雷炸一般响起,爬墙的勇士们受到鼓舞,更是奋不顾身向上冲去。 眼看石寨就要破了,刘新民急得直跺脚,嘴里嘟囔道:“九郎跑哪去了?”也不知他安排刘巨川做什么,这时听到众人惊叫道:“石老虎!石老虎!”忠恕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像游龙一样在寨墙上穿梭,所到之处随手一抓,就有一个爬墙的勇士被扔到寨里去,随着“扑通”“扑通”的响声,登上寨墙的勇士全被扔了下去,墙外的人都傻愣了,还没上墙的勇士听到叫声就知道局势起了变化,不敢再贸然上去,有几个就退了开来。 忠恕眼尖,见这石老虎身法奇快,认穴奇准,手起指落,指到穴封,墙上勇士无一人能和他过得半招。寨外民众眼看着百年仇怨就要雪报,不料石老虎一出手,形势立转,精选出来的死士一半被擒,不仅再无攻打石寨的力量,恐怕还要大大地付出一笔赎金,心里都是冰凉一片。 石老虎把最后一个登墙的人扔了下去,拍拍手冷笑两声,向墙外挑衅道:“寨里绳子多着呢,还有上来的没?”墙外没人应话了。只听“嗖”地一声,石老虎左手一抬,夹住射向面门的一支羽箭,反手扔了下去,人群中一个老者惨叫着蹲到地上,石老虎冷笑一声:“史铁匠,你的臂力有长进啊,你看看把你老爹害的,这条腿只怕今后不敢着地了。”他接住冷箭,竟然顺手用来箭伤了箭手的父亲。 第83章 胡皇遗民 3 忠恕见这石老虎只有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不高,偏瘦一些,眼睛小小,貌不惊人,除了眼窝有点深,外表与中原汉人并无太大不同,寨上的守丁也都像汉人,可能经过数百年的通婚,这些胡人的后代已经完全汉化了。 石老虎以一人之力扭转局势,见把墙外都镇住了,更是得意,手指向外一点,道:“许老三,去年你家大郎砸坏我的门,只要了你五匹布,今年老二又来爬城,五匹布可不行了啊。”墙外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道:“石老虎,再给你一石谷,别伤我儿子。”看来他就是许老三了,石老虎道:“放心,他只是摔破点皮,养两天就好。今年你家收成不错,你不再多加点?”那许老三狠了狠心:“再给你五斗麦,再多就算了。”石老虎道:“好!明天一早拿粮布换人,辰时不见你来,再长五斗麦。”那许老三向周围的人拱拱手,连忙带着人回家准备粮布去了。就这一转眼,石老虎故技重施,又开始勒索钱财,被擒之人的家人忙着与他讨价还价,哪还顾得上其它,一时之间,一场攻打石寨的万人盛举变成了人口交易。 石老虎连点了四个人名,收了不少钱粮,很是得意,小眼睛里放着光,张扬起来:“这生意好啊,不用我告官,也不用我绑票,你们每年自己送上门来,可惜一年只有一场,明年多来两次,石寨的爷们就不用耕种了。宇文老丈,还得麻烦您费心促成啊,明年收得多了,抽您一成,哈哈!”宇文是鲜卑人的姓氏,看来墙外还有鲜卑族人。石老虎正在得意,只见一人飞身跃上寨墙,停在他面前,手中刀尖向地,问道:“我这票生意大,你做不做?”来人正是刘巨川,这寨墙近两丈高,他一跃而上,轻功真地了得。 寨外的人见突然有人找石老虎麻烦,这人的身法又如此之好,不由得重燃希望,那些本要回家筹钱的人又折了回来。石老虎小眼睛眯着,盯了刘巨川一会,笑道:“是来自河东的英雄,那里路远,我给你行个方便,不收你布粮,交一斤黄金就行。”刘巨川也不问他如何知道自己来自河东,冷笑道:“胜了我手中刀,给你十斤。”石老虎嘿嘿一笑:“你不值那么多钱!”刘巨川大怒,挥刀向石老虎头上砍去,石老虎从身边护卫腰间抽出一把刀迎了上去,二人斗在一处。 这二人皆身法灵活擅长使刀,两把刀舞起来,如两团雪球一样在寨墙上翻飞滚动,除了忠恕,所有人根本看不清招式,也分不清孰优孰劣。刘新民担忧道:“九郎还是忍劲不足,石老虎是故意逗他发怒,他脾气上来就不管不顾的,只怕要吃亏。”忠恕也有点担忧刘巨川,刘巨川的刀法明显比石老虎熟练,内力也占优,但这石老虎甚是狡猾,以拙应巧,他动作不大,但每招都难寻破绽,刘巨川要胜他确实不易。 刘新民忧心忡忡,只怕从弟拿不下石老虎,忠恕心里却另有想法,刘巨川闷闷的,话语不多,性子却很对他的脾气,他也莫名地喜欢这个狡猾的石老虎。这二人如此好的身手,一个给刺史充下僚,做个仰人鼻息的刀笔吏,一个窝在这小小村寨,与寻常百姓挥拳斗殴,做些滋事勒索的营生,太过可惜!他起了惜才的念头,就想着如何把这二人引到军中。 这时石刘二人依然斗得难分难解,石老虎连使几个花招,想引诱刘巨川露出破绽,哪知刘巨川面对劲敌,初时的怒气很快消散,越斗越清醒,石老虎想靠虚招取胜,差点栽了跟头,于是收起巧胜之心,使出看家本领,要凭真本事斗倒对手。半个时辰过去,二人棋逢对手,还是不分胜负,他们都是自视甚高之人,从没遇到对手,现在斗了半天,竟然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都想与对方结交,但当着这么多人,面子上又下不来,手下也不敢稍为松懈。 这时一个老者走了过来,先向刘新民行了一礼,然后问道:“请问大官人,您的同伴贵姓?”刘新民迟疑一下,答道:“刘姓。”那老者立刻高声叫道:“是刘大侠。”这边百姓立刻擂起鼓来,齐声高呼:“刘大侠威武!”“石老虎吃瘪!”“生擒石老虎!”喊着号子给刘巨川加油,这边石寨的人也呐喊着给石放助威,但声势小得多了。刘巨川与石放本有意找个机会停手,现在只得息了此心,抖起全身功力格斗。 刘新民在土岗上来回拧身,忧心忡忡,在他的印象里,刘巨川就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人,他带着刘巨川来任上,就是为了对付石老虎,没想到石老虎这样难斗,连刘巨川也拿他不下,再斗下去,如果刘巨川伤了,他没办法给家人交待,而如果石老虎伤了性命,石寨就会生起大乱,他这个新刺史还没上任就激起民变,那就很难收拾了。 刘新民在这边急得抓耳挠腮,忠恕也怕二人难以下场,就想让他们罢手,他自思还勉强能够上前给二人隔开,但如何处置石寨胡民与周围百姓的纷争,就没有主意了。他见刘新民在旁边急得乱转,就问道:“刘大人,您可曾想过如何使石寨与周围的百姓停息纷争?”刘新民道:“当然想过,带巨川来此就是想先镇住石老虎,只要他别太张狂,官府再给周围百姓一些绢帛补偿,就不会再生多少事端,没想到石老虎这样生猛。”忠恕道:“刘大人,我去把他们分开,您看…”刘新民看到希望,急切道:“段大人,光停手也不行,非得石老虎把抓的人放了,这里的乡民才会散去,我才有时间从容应对。”忠恕道:“我去试一试。”刘新民感激得连连向忠恕行礼:“谢谢段大人,您多加小心!” 忠恕穿过人群来到石寨墙下,轻轻一跃上得城来,刘巨川与石放正斗得兴起,他明明比石放刀法精熟,内力也稍胜,但石放太是狡猾,每落下风总能用歪招扳回。刘巨川已经使了十二分的力,总不能占优,他见忠恕来到,以为是来为自己助拳的,一边挥刀一边喝道:“走开!我能拿下他。”石放哈哈笑道:“河东人,小看你家大爷,你就是全家都上,爷照样不怯。” 忠恕脚步不停,叫道:“二位,得罪!”呼地一掌拍向刘巨川的肩膀,刘巨川想不到他竟然攻击自己,刀砍石放,左掌接忠恕,二掌还没对实,忠恕的左掌已经拍向石放,石放只得应招,忠恕不等二招用实,收掌飞脚,分踢二人,石放大叫:“好身法!吃我一刀!”竟然舍弃刘巨川来砍忠恕,而刘巨川则明白忠恕可能是来劝架,忙向后闪,不想接忠恕的招式。忠恕左掌逼退石放,右掌又攻向刘巨川,刘巨川大怒,心想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倒得寸进尺,难道你真有本领接下我和石老虎二人合力?他也舍弃石放,专攻忠恕。忠恕只想着先把二人分开,并非有意托大,见二人都专攻自己,就一边应招防守一边道:“二位身手非凡,都是当世英才,我非常佩服,不自量力想来排解。二位旗鼓相当,再斗下去,恐怕误伤,那是家国的损失,二位何不放弃成见,共同为国效力呢?”刘巨川不答话,石放哈哈大笑:“原来是个大说客,你让我为哪个国家效力?大赵天王吗?”忠恕刚刚知道大赵天王是胡皇石勒,已经死了几百年,道:“当然是大唐。大唐天子求才若渴,正是英才建功立业之时,二位如果有意,在下不才,愿意引见。”石放笑道:“什么才不才的,胜了我二人的刀再说。”说着连砍三刀攻向忠恕,这是他最为得意的连环三招,刚才与刘巨川恶斗也没把这压箱底的三招使出来,忠恕被他一连逼退两步,那边刘巨川也是三招攻来,忠恕正要还手,突见石放刀锋一转,倏地滑向刘巨川,刘巨川不防他这招,眼看刀将及体,忠恕中路直进,一招“持斋礼拜”拍在石放的右臂膀上,回手夺了他的刀。 原来石放狡猾异常,早看出忠恕与刘巨川不是一路,也看出自己二人打不过忠恕,就想借机把刘巨川砍倒了,没想到十拿九稳的招数被忠恕破了,他自知远不是对手,退后一步,大叫:“罢了,我认输!”那边刘巨川见忠恕替他化解了危机,石老虎认输,自然也停了手,忠恕叫道:“得罪!”石放道:“你这老弟武功太高,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斗不过你,愿赌服输,你开条件吧!”忠恕道:“我只是做个和事佬,想请您把那些闯进塞子的乡民放了。”石放问:“还有呢?”忠恕笑道:“没有了,其它事官府自会接手。” 石放想都没想,大声道:“没说的,现在就放人,不过我有个条件。”忠恕道:“请讲!”石放一指忠恕和刘巨川:“你们两个不能走,得留在石寨,陪我石老虎大喝三天,不醉不归。”忠恕看了看刘巨川,刘巨川道:“喝就喝,还怕了你?”忠恕道:“那就请石寨主备酒吧!”石放向石寨里大叫了几声,他们是胡人之后,还保留着祖先的口语,外人不能明白,但见那些被擒的外乡人都被解开绳子,走上城来,外面的乡民早听见了忠恕和石放的对话,立刻竖起十几部梯子来,接了自己人下去,渐渐散伙。 刘新民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也进石寨,刘巨川已在向他招手,他只得顺着梯子爬上来。 石放在自己家的大堂摆了一桌酒席,桌上只有他和忠恕、刘巨川、刘新民四人,刘巨川不介绍,石放也只当刘新民是他的亲友,也没在意,四人落了座,石放先倒了一碗酒举到忠恕面前:“段大人,如果您不嫌我石放粗鄙,把这碗敬酒喝了。”忠恕不接他的酒,道:“石寨主,这一碗酒,应该先敬刺史大人。”石放一愕,忠恕一指刘新民道:“这位刘大人即是刚来赴任的新刺史。”刘新民尴尬笑道:“在下刘新民,还没到任就见识了石寨主的威力。”石放忙倒地见礼,刘巨川和忠恕两人上前把他拉起来,石放道:“小的不知刺史换人,唐突了。”刘新民一挥手:“不知者不罪。”石放一指刘巨川:“你是刺史的下属?”刘巨川道:“他是我堂兄,本想跟着他赴任的,现在不想去了。”刘新民一惊:“九郎…”刘巨川道:“我要投军去,段兄刚才讲得好,天下危亡,正是我辈建立功业之时,哪能窝在幕中,整日挥笔作书!”刘新民知道自己这位堂弟的脾气,他一旦说了出来,必定要去做的,问:“九郎,你要投哪里?总得有个方向吧。”刘巨川道:“突厥人刚打到长安,我想到长安投禁军。”刘新民只得为他谋划出路:“我有个朋友,在右屯卫当直阁,我写封信你带着,他一定会照顾你。”刘巨川道:“不用!军人打仗靠自己的胆略勇气,借亲友故旧的光,只会让有真本事的人瞧不起!”刘新民闹了个红脸,石放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刘兄,你这话真够意思,正是我石老虎想说的,来,干一碗!”石放敬的第一碗酒刘新民还没沾唇,他和刘巨川已经连饮了两碗。 石放用袖子抹了抹嘴,对刘巨川道:“如果不是有这千把人牵累着,我就和你一起到大军中玩命,博他个封妻荫子,说不定还能弄个大将军当当呢。”刘新民忽然道:“石寨主这样的身手人品,到军中一定大有前途,晋升将军也就一两年间,那时谁还敢欺辱你的乡亲?”石放道:“石寨与周围结怨太久,只怕我一走,周围的汉民马上就来抓我的族人。”刘新民道:“这个你放心,只要石寨的人不先动手,我保证他们不再来打。”他是地方父母官,掌握着当地的军政,只要石放这只惹事的老虎离开了,石寨没了主心骨,必定不敢惹事,再对周围乡里稍加安抚,镇住几个挑头闹事的,相信能压住百姓不再来打石寨,如果这个百年事端能够化解平息,治下就去除了一个大祸患,所以他就想挑动石放也去投军,哪知还没等他多费唇舌,石放又猛拍桌子,吼道:“管他那,我也去!” 忠恕见这二人豪放无比,心中羡慕,道:“二位如果要投军,我看不如舍长安而去代州。”石放问:“代州在哪里?”他不识字不读书,自小就没离开过周围百里,刘巨川道:“代州在太原的北面,刚刚被突厥打破,突厥就是从那里南下攻打长安。”忠恕道:“大唐已经平定了南方,将来与突厥必有一场恶战,代州是最前沿,一定有许多机会。”然后他又把候君集可能重返代州的事也说了,石放和刘巨川听完,互击一掌,相约一起赴代州投候君集。这二人都是急脾气,说到投军,酒没喝完就要出发。刘新民暗暗摇头,他刚刚赴任,还没进到官衙,想要倚重的核心幕僚就离职了,好在从弟把石老虎也给带走了,也算少个祸患。 刘新民把二人送走,与忠恕一起回到驿站,骑了忠恕的马,心事重重上任去了,忠恕则换了马向幽州飞奔,两天后进入涿州地界,到达涿州城下时天已经黑透,错过了驿站,只能进城里找个客栈住下,涿州离幽州不足百里,明天一早出发,中午就能到达幽州。 第84章 幽州台 1 涿州曾是隋朝河北道治所所在,也是杨广东征高丽的粮草聚集地,城墙高耸,城内屋舍俨然,即使在晚上,大街上的商旅行人也很多,客栈里住满了人。忠恕匆匆抹了把脸,到大堂叫了份北方的面条吃起来,大堂里食客很多,南来北往的都有,操着各种口音,或谈笑或行酒,人声喧闹。忠恕吃着饭,突然有“明天集市”四字传入耳中,话音很低,竟然是用突厥话说的,话音来自东侧角落的桌子,忠恕侧头一瞧,见那桌旁坐了两个人,手里捧着骨头,嘴上油晃晃的,两个与他们衣着相似的人正起身向外走去。 忠恕进来时就留意到这四人,他们一边大啃骨头,一边窃窃私语,可能是因为厅堂里人多嘈杂,坐在对面说话也听不真切,所以稍稍提高了音调,恰巧被他听见。忠恕见他们都穿着北方汉人的长袍,长相也似汉人,但发髻看着不顺当,像是过去一直披散开的,现在草草束起扎在头上,向外的两个人走了出去,剩下的二人忙着啃骨头,不再说话,看他们那个专注劲,好像从没吃过猪肉,四人腰间都挂着汉式佩刀,刀鞘崭新,显然是刚买的,加上刚才的突厥话,忠恕认定他们是突厥人。他心里疑惑,这些突厥人乔装打扮来涿州做什么?难道是想袭城?颉利可汗刚刚退走,两国虽然签约,但突厥人反复无常,杀个回马枪再搞一次偷袭也有可能。 吃完了面,忠恕故意迟延一会,想听听那二人再说些什么,哪知二人不断要菜,一味吃喝,顾不上说话,忠恕无奈,磨蹭半天,只得起身回客房,心道自己有急务在身,明天把情况告知官府,让官军查办比较好。哪知他刚起身,那二人也站起身跟了过来,忠恕一怔:难道他们发现自己有些不对?他一边走一边留意后面,只要稍有异常,就立刻出手制作他们,正在他思忖之时,那二人在隔壁门前停下了,为首那人掏钥匙开门,原来他们住在隔壁。忠恕进了屋,关上门,也不点灯,在黑暗中盘坐床上,凝视谛听隔壁的动静。那二人关上门后就再也没有声息,看他们的身形步态,都是练过功夫的,估计也没点灯,与他一样坐在黑暗中调息。忠恕联想到周典一被害的事情,突厥人在袭城前,往往派人潜入打探,甚至预先清除城中首脑,制造混乱,难道这些人就是突厥派出的杀手?除了这四人,还有其他人吗?忠恕心想明天最好把事情搞清楚再告知官府。 次日直到天光大亮,还没听到那二人出房的声音,忠恕不能一直守在屋内,就出去退了客房,先把马拴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然后坐在客栈对面的小铺里吃饭,留意看着这边的动静。一直到街上出现人潮那两个人才露面,二人出了店门,先向西面瞧瞧,然后向东面走去,忠恕注意到他们今天没带佩刀。河西走廊上的居民凶悍好武,男子都随身佩挂腰刀,但携带兵器在河北地面上非常显眼,涿州城里佩着刀剑的不是官军就是当地府兵,这两人昨天晚上挂着长长的佩刀,估计也意识到那样太引人注目,今天摘了下来,风土人情如此生疏,可能他们也是昨天刚到。 东面人声嘈杂,好像有个集市,忠恕跟着二人转过一条街道,就来到了一个热闹的市集,这里街道不宽,两边都是商铺,更有商贩在街道中间摆着商摊,人们比肩接踵,行走不易,忠恕怕把二人跟丢了,就拉低帽子,靠得近一些。那两个人步伐很慢,在人群中不断伸脖子向前察看,竟然也是在跟踪别人,忠恕往前探看,街道人太多,没发现他们跟踪的对象。 转着转着就来到了涿州最热闹的地方,这个街道叫至尊街,路很宽,两边房舍整齐划一,店面明亮开阔。此地之所以叫至尊街,是因为隋炀帝杨广北巡时曾经住在这里。大业初年杨广北巡草原,带了十几万人从胜州出塞,一路向东,最后回到涿州入境,涿州当地的官员知道杨广好大喜功,爱讲排场,为了迎合他,就将城池中心地带全部拆空,仿着长安城朱雀大道建设了一条街道,起名至尊街,杨广后来三次东征高丽,有两次就在这里停驻。 至尊街街面宽阔,自然不像前面那样拥挤,那两个人分散开来,一个在街道左面,一个在右面,走一走,就在店面前停一停,装作看东西。到了这里,忠恕终于发现了他们跟踪的对象,只见前面一百步外,有三个人在逛街,为首的是个年青女子,身穿天蓝色长袍,长发束着垂在脑后,颀长的身材,白玉也似的脸庞,身边两人好像是她的随从,一个穿着黑衣,眼睛像鹰一般锐利,另一个穿着淡黄色的长袍,三十来岁,白净面皮,微微显胖,脸上堆满笑意。这三人虽然衣着朴素,打扮与当地人差不多,但忠恕判断他们非常有来头,既像是官宦,又像是当地的豪强,反正身份不同一般。那个姑娘显然是三人中的首脑,她走得很慢,眼睛四处张望,不时拿起商摊上的物件看一看,玩一玩,仿佛对街旁的每件东西都感兴趣。只要她一停下,那白脸随从就笑着上前,一边说话一边比划手势,看样子是在为她做介绍,那黑衣随从则背对她们,眼睛四扫着警戒。由于离得远,忠恕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从步态看,那黑衣人有一身不错的武功,那个笑嘻嘻的白脸武功更高,为首的姑娘则看不出来。 那两个突厥人还跟在后面,忠恕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跟踪这三人,他就想靠得近一些,尽快搞清这三人的身份,找个机会提醒他们一下,然后自己就赶往幽州。他向旁边的商贩买了条北方人常用的褡裢,买了几个馒头塞进去,搭在肩上,慢慢靠近那三人。这时,那姑娘在一个卖小孩玩具的商摊前停了下来,拿起一只布老虎,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忠恕听见她问道:“这个好有趣,是猫吗?”声音清脆,好听至极,那白脸随从笑道:“像猫,比猫大,也比猫威风多了。”那姑娘呵呵笑了起来:“知道了,是老虎,呵呵。”她用雪白的手抚摸着布老虎的头,问:“这个是吉祥物还是小孩子的玩具?”那白脸随从笑着用双手比了个挤的动作,那姑娘眼睛一亮,持着布老虎的两端轻轻一挤,立刻发出一声哨响,她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如铃,忠恕的心怦然一动。 那白脸随从掏钱买了一只布老虎,持在手里继续前行,向前走了几步,那姑娘又在一个捏面人的摊子前停下脚步,面人师傅双手灵巧地用白面捏出一个个小面人,然后用彩笔勾画出眼睛鼻子,那姑娘歪着头看了一会,笑着拿起一个面人,举到那黑衣随从面前,道:“次连,多像你的鼻子!”忠恕心中一动:次连?突厥人称呼黑马为次连,夜晚也叫次连,难道…?那叫次连的随从扫了一眼面人,挤出一抹笑来,然后就转过头继续警戒。那女子笑道:“次连觉得不像他。”那白脸随从道:“乌兰,面人太白,不若次连黑得漂亮。”那姑娘咯咯笑了起来。原来她叫乌兰,那白脸随从又买了个面人持在手里,三人继续向前,乌兰好像对什么都觉得新鲜,刚走几步,又停在一个蒸馒头的商铺前,看了许久,右手食指按了按新蒸出来的馒头,好像很是新奇。 面人和布老虎都是北方常见的玩具,馒头更是天天离不开的食物,这个姑娘显然不是北方人,听口音也不像来自南方,联想到那随从叫“次连”,还有暗处跟踪的突厥人,忠恕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她们也来自突厥?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等到乌兰举起一个馒头,笑着对那白脸随从说:“这东西与你有点像啊,达忽尔。”达忽尔在突厥话中是白天的意思,忠恕再无怀疑:这三人也来自突厥!这么多突厥人潜进涿州干什么?后面跟踪的两人显然对乌兰一行怀有敌意,难道他们要在涿州动手?忠恕放下离开的念头,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那跟踪的两个人还远远地跟在后面,忠恕慢慢退到他们身后,看这两拨突厥人到底要做些什么。乌兰走着看着买着,达忽尔的双手很快就占满了,他买了个藤篮子,把东西放进去自己挎着,街道上有不少挎篮子的,都是妇女,达忽尔又被乌兰取笑一番。忠恕这时发现在前方一个杂货店前,站着一个昨天客店里出现过的突厥人,原来他们早知道乌兰今天来逛集市,早早在市上等候,看来至少有三个突厥人在盯着乌兰一行。 天过晌午,乌兰三人终于逛到了至尊大街的尽头,达忽尔挎着的篮子也装得满满的。忠恕看到达忽尔对着乌兰说了些什么,然后三人不再逛街,快步向北走去,跟踪的突厥人也加快了脚步。乌兰三人转过两条街,拐进了一家客店,这时昨天照过面的第四个突厥人出现了,他今天打扮成商贩,挑着一个菜担子守在门口,看来连乌兰三人的住处也被人掌握了。忠恕注意到那商贩向两边打了几个手势,最先跟踪的两个突厥人就沿着街道向北走去,第三个突厥人则靠在对面的街角。忠恕心想这个客店是乌兰三人住宿的地方,两个突厥人在此盯着,另外两人可能是去与其他同伴会合,于是他跟着二人向北走。 第85章 幽州台 2 走出去不远,那两个突厥人可能觉得已经远离乌兰等人的视线,很自然地又走到了一起,忠恕远远跟着,不一会就看到了城门,这是涿州的东门,城门外有条向东的大道直通幽州,那二人径直出了城门,沿着大道向东走去。大道上行人不少,那二人不时回头查看,忠恕借着行人掩护,一直跟在后面。走出去七八里地,大道右侧出现一个村子,那两人回头查看一下,然后走下大路进了村子。忠恕没有转头,继续向前走过了村口,村外有片小树林,他一闪身进了林子,从侧面绕回了村子。这村子不大,只有三四十户人家,院墙低矮,很容易就看到院子里的情形,忠恕不一会就发现一个不大的院子里竟然拴着六匹马,那些马高大雄健,毛色鲜亮,一看就不是耕种用的驽马,背上的马鞍更是显眼,黄澄澄的都是上等品,院子里只有一个马槽,说明这些马不是此户人家蓄养的,那两个突厥人很可能就进了这个院子。 忠恕躲在侧后向里打量,只见院子中有两座房子,正中是青砖青瓦的堂屋,西侧是个刚刚修缮的草屋,他绕到堂屋后面,轻手轻脚地挪到窗户下面,倾听屋里的动静。屋里有人说话,是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说的是突厥话,北方的窗户上一般糊着双层的窗户纸,声音透过后有些失真,忠恕只隐约听清“幽州台”“女巫”“月亮”三个词,屋里不时传出杂声,显示里面有不少人。忠恕不敢捅破窗纸,如何搞清这些人的来意是个难题,他决定就守在附近,如果有人先出来,或者单独行动,就突然袭击抓个活口审问一番。他悄悄拐到前街,找了一个空院子,闪进侧屋里,透过窗户正好能望见那座堂屋的门,有人出来立刻就能发现,但一直等到天黑,那门也没打开,屋里也没有灯光,也不知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忠恕正在焦急时,就见那门开了,一个高大的影子闪了出来,忠恕认出是那两个突厥人中的一个,这人出来后解开一匹马的缰绳,束了束马肚带,看来是想出去,这时,屋里又出来一个人,隔得远,夜色里看不清此人面目,但只看身形忠恕就认定此前绝对见过他,那人在一匹马的背上抚摸几下,然后弯下腰去紧马肚带,看到他弯腰的动作,忠恕立刻辨认出来:这人竟然是在周塞袭击周典一的胡人!周典一惨死,罪魁祸首就是他,忠恕和庭芳恨之入骨,一直思索着如何找他出来,没想到竟然在千里之外的涿州小村子里碰见了,看来突厥人又要重演袭击周塞的一幕。那乌兰也是突厥人,这次他们为什么要袭击自己人,这就想不明白了,那胡人不仅武功高,心计更是一流,可能是这群人的主脑,忠恕不敢轻动。这时那胡人与同伴已经备好了马,牵着往村外走,不一会就从村外传来马蹄声,听声音他们没回涿州,而是向东北方向去了,东北方百里外就是幽州城。 忠恕推开房门,悄无声息地出了村,展开轻功,循着前方微弱的马蹄声奔去,他自修习清宁生后,只觉得身体一天比一天轻,脚下如飞,快逾奔马,眨眼间就看到了前方的两骑。他不敢靠得太近,保持十几丈的距离在后跟着,一个时辰后,前方道路右侧出现一座黑黝黝的高大建筑,像是一座高台,台脚下有一排房子,被高台一衬,显得很是低矮。忠恕心道:估计此地离幽州不远了,莫非此台就是他们说的幽州台?那胡人在高台前下了马,把马拴在一颗树下,健步登上了台,突厥人在台下警戒。 那台高达五丈,上下有三层,忠恕绕到后面,在黑暗处轻轻一跃,上了第二层,听听没有动静,接着跃上第三层,伏在栏杆后面向四下探看,只见第三层台面有十丈方圆,四周都有围栏,台面上空荡荡的,除了中间放置着一个硕大香炉,就只在西北角有一个大缸模样的东西,那胡人正弯着腰站在香炉旁,看动作好像是往里面埋东西。那天在周塞,这胡人逃跑时随手撒了一把东西,周遭顿时冒出滚滚黑烟,伴随着噼噼叭叭声响,忠恕心中慌乱,他趁机逃走,此人身怀奇怪的机巧玩艺,忠恕叮嘱自己今天要加倍小心,别再上当。那胡人在香炉旁摸索一会,又来到大缸处,用手指轻轻一敲,大缸竟然发出金属声,好像是用铜铸成的,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探身到缸里,估计是在设置机关。忠恕判断他们是想在台上设伏,袭击的对象可能就是乌兰一行,不知与“女巫”和“月亮”又有什么关系。 忠恕心想此时这胡人的同伴还没到,他又毫无防备,不如悄悄掩过去,突袭结果了他为周典一报仇,了却庭芳一桩心愿。他刚要行动,就听见二层传来脚步声,忙伏下身子,接着就看见两个人走了上来,刚才并没听到马蹄声,这两个人也是运轻功赶到的,身手想必不低。那胡人听到声音,依然埋头放置机关,显然他知道是自己人来了。那二人双手合在胸前,向那胡人躬身行礼,只听其中一人用突厥话说道:“曹使者,我们到了。”原来那胡人姓曹,与张掖那胡人店老板同族,不知为什么称呼他使者。那曹使者抬起身来,抹了抹手,道:“二位教长辛苦!你们在二层找个地方埋伏下来,听到我的号令就上来动手。”教长?这名称忠恕在张掖听到过,是祆教徒对胡天里经师的称呼,难道他们是祆教的人?他见过的祆教徒都是胡人,这两个教长看着像是突厥人。那两位教长一躬身就要下去,曹使者又叮嘱道:“一个时辰后月亮会从东方出来,你们要找个背月的地方。”忠恕一惊,这才留意到今晚是阴天,乌云密布,遮挡住了月亮,这个胡人能算到一个时辰后月亮将从东方出来,难道他会看天象? 那两个教长跳到二层,忠恕听到他们在台的西面隐藏起来,此时台上有三个高手,忠恕怕露出行迹,伏低了身体不动。不一会,从西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又有人来了,马蹄声在台下停住,有四个人走了上来,其中一个是忠恕跟踪进村的突厥人,看来这些人是曹使者留在村子里的同伙,曹使者把他们安排到二层的背阴处躲藏,然后轻吹一声口哨,忠恕就听见台下有马蹄声向东面去了,估计是留在台下的同伙要把大家的马赶到东面藏起来。那胡人负手立在台上,抬头看看天,又望望西方,显得非常镇定,看来陷阱已经布置停当,夜风吹动他的衣衫,发出哗哗微响。 忠恕心里盘算,这曹使者八成是要袭击乌兰一行,他们在此有七个人,又躲在暗处,乌兰一行只有三个人,光看人数就处于下风,再吃了暗算,估计好不了,俗话说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不能让曹使者他们轻易得手,可应该怎么出手帮助乌兰她们呢?最简捷的办法就是弄出些响动,提醒她们这里有埋伏,他随即又否定了这主意,曹使者固然是敌人,那乌兰等人也来自突厥,潜入大唐意图不明,不如先看他们两家相斗,再见机行事,如果非要出手,就先制住那曹使者,擒住为首的,其他人就好对付一些。这胡人身法好,鬼主意又多,不能和他缠斗,一出手就要打倒他,省得多生事端。 亥时,又从西边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离此还有一里左右,只见曹使者快步走到大缸边,一纵身跳了进去,忠恕听到轻微的水声,缸里有水!此时是冬天,缸里的水必定冰冷刺骨,他竟然就埋伏在水里。这台上只有一炉一缸,只要乌兰等人上台,必定要到缸边看一看,曹使者就在缸中启动装置,被袭击者绝想不到,十九会中暗算,这胡人心思之妙,实是令人惊叹。忠恕正在想着要不要靠近水缸,先把曹使者解决了,刚要挪动,就觉得眼前一亮,抬头一瞧,只见天空中密布的乌云裂开一条缝,露出了小半个月亮,月光洒下,台上明亮了许多,就一转眼功夫,云缝越开越大,周围景物竟然清晰起来。忠恕在栏后已经藏不住身形,他四下一瞧,见台面边缘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些破败,在南北两边都有几个凹处,北边一个较深,他弯着腰悄悄挪过去,伏身在阴影里,又把外衣脱下搭在两边,这样除非站在近前,否则不会发现这里藏着人,忠恕从缝隙里向外望,还能看清大半个台面。 西边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忠恕分辨出来了三匹马,估计就是乌兰三人,想不通她们为什么要半夜离开涿州,曹使者显然清楚她们要经过此地,还要半夜登台,所以才在此设伏狙击,这个古台虽离大路不远,但台面上光突突的,没什么风景,就算有来历有风景,在冬天的夜半时分,登台怀古临风凭吊,谁又会有这闲情呢?其中有种种蹊跷。在忠恕疑虑之时,马蹄声在路边止住了,一会就传来登台的脚步声,三人很快就来到台顶,忠恕忙向下低了低头。只听一个人说道:“这古台好壮观啊!”是乌兰的声音,果然是她们到了,她讲的是突厥话,深更半夜在这无人之地,自然用不着再掩饰身份,另一人说道:“幽州台年代久远,是中原人的圣坛之一,许多帝王曾在此祭祀,诞生过不少神迹,您看,一说要来祭祀,连月亮都出来为我们引路,是您的诚心上达天听了。”是达忽尔在说话。乌兰道:“我年轻德浅,新任乌兰不久就被赋予重任,只有用虔诚之心祈祷上天,聆听天的谕示,按天意处事,才能带来平安吉祥。”忠恕心道:原来乌兰是个职位,这姑娘不叫乌兰,她们一直讲祭祀,好像是一个什么教的教徒,据说突厥人多信萨满教,三伯就是萨满教的使者,这个姑娘会不会也是萨满教的人?那个曹使者提到的女巫,八成就是指她。 第86章 幽州台 3 忠恕悄悄向外看去,见乌兰还穿着白天的长袍,头上戴了顶尖尖的帽子,那个爱笑的达忽尔陪在她身侧,次连走在最后,背上背着个布包。站在台顶,视野当然开阔许多,月光皎皎,北国大地撒满银辉,乌兰望着远方,叹了口气道:“这里离月亮好像更远了。”达忽尔抬头看了看月亮,问道:“是吗?这里比草原高多了,咱们一路上行,应该距月亮更近了啊,次连,你觉得呢?”次连头也不抬,答了句:“不知道!”看来此人天生不爱说话。 乌兰环视四周,叹道:“这古台经历了千年之久,那些曾在此祭祀的人都到哪去了?”达忽尔道:“诚心祭天者,都登上天堂!欺天瞒神者,都堕入地狱!”乌兰道:“你这样说话倒有点像火祆教啊。”火祆教是祆教的另一个名字,因为祆教崇尚光明,用火祭祀,所以又被称为火祆教。达忽尔道:“火祆教愚拙,教义东拼西凑,其中许多是借用我教谕义。”乌兰道:“我倒觉得它们教义里的许多话讲得很有道理,比我教透彻,多数教徒都是良善之人,就是那些胡人祭司太过愚笨苛毒,令人反感。”达忽尔愤愤道:“我根本不觉得火祆教义理有多深奥,也看不出他们的善良本性,只看葬俗就知他们违逆天性,人来自尘土,死后归于尘土,哪有人死不埋,任由鸟啄狗啃的道理?”乌兰笑道:“下次大可汗再让两教设坛,你可以上去质问他们的麻葛。”达忽尔道:“那些祆徒愚顽不化,却长于唇舌,依仗着雕虫小技蛊惑大可汗,再比试下去,我教更处劣势。”乌兰忧虑地道:“是啊,为了明年的论战,他们的东方大教主都要来牙帐了,听说此人神通广大,又口才便给,很是厉害,不能小瞧啊。”达忽尔问:“乌兰,大萨都让您此时前去祭祀乌桓,是不是有聆听天谕的意思啊?”乌兰道:“大萨都是上天的使者,天意的化身,哪需要我去替他领取天意!”达忽尔笑道:“罪过!我只知道尊崇您,又好久不见大萨都,竟然忘记他老人家是上天使者了。”乌兰道:“我也好久没见过他老人家了,这次的谕示还是神鹰传达的。” 达忽尔犹豫了一会,迟迟疑疑地道:“乌兰,我跟随您三年了,有句话一直闷在心里,我说出来,可能冒犯教义,但不说又怕对您不利,今天离国千里,次连又是自己人,不怕您责怪,我要说出来。”乌兰道:“达忽尔,你照顾我三年,我很是感激。如果你要说的话违背教义,那请你别说。”达忽尔道:“这些话在我胸中沉郁已久了,不说出来有违做下属的本分,说出来又让您为难。今天就在这幽州台上,我背对着您,说给大地听,说给古人听,说给上天听,希望上天感受到我的至诚,让萨满重现光辉。”说着,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乌兰跪在香炉前,双手护住胸口,仰头看着天空,祈祷道:“上天啊,请保佑萨满,保佑我们的领袖大萨都,我们已经三年没见到他老人家真颜,没有聆听过他的布道,如果他老人家还在护持着突厥大地,还在关心着百万草原民众,让我们看一眼他的背影,让我给他的马喂把草料吧!”乌兰听着达忽尔的祷告沉默不语,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忠恕心道这些人果然是萨满教的,和三伯是同一教会,她们来自北方大草原,怪不得见了什么都稀奇,他们在这里祷告,不成想教中的私密被他人听了去。听达忽尔的话意,现在萨满与祆教之间有很大的纷争,萨满现在处于劣势,曹使者就是祆教的人,或者受祆教的指使,袭击乌兰可能就与两教相争有关,祆教东方大主教阿伍德明年要亲自出马,到突厥搞一个什么辩论,但就在此危难时刻,他们的领袖大萨都却三年不见踪影,所以他们心中焦急。一想到阿伍德,忠恕心底登时冒出一股寒意。 达忽尔跪在地上,反复做着同样的祷告,乌兰对次连道:“扶他起来!”次连上前,把着达忽尔的手臂向上一拉,达忽尔顺势站了起来。忠恕看到达忽尔的脸上满是泪水,心道这人还蛮诚心的,他又想到三伯老阿,老阿为了信仰,竟然在深山中修了二十年的苦行,这需要怎样的虔诚啊!忠恕连带着对乌兰和达忽尔也起了敬意。 乌兰对次连道:“准备祭品!”次连打开背包,从中取出几件东西摆放在香炉边上,然后退后几步,站在乌兰身侧,乌兰整了整帽子,走上前去,看来就要做仪式。忠恕知道只要她靠近香炉,那个胡人在里面搞的名堂就会爆发,他捏起一块石子,对着那水缸弹了过去,只听“当”地一响,乌兰迅速跃后,达忽尔和次连拔出刀来护在她的身侧,紧接着听到“呼”地一声响,从水缸中冲起一片水幕,乌兰正在诧异之时,那水幕竟然在空中转向,成千上万的水滴直向她射来,一个黑影裹在水滴中,挥动着长剑疾刺她的脸庞,同时从台下跃上八条人影,挥着兵刃攻了过来。 乌兰右手一挥,只见一条两丈长的带子飞到空中,围着水滴快速旋转,飞散的水滴被聚成一道水柱,她手腕一摔,那水柱像条游龙般飞向侧后,正打在一个扑来的突厥人脸上,那人啊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此时曹使者的细剑已经刺到乌兰眼前,只见她闪开半尺,长带像条游蛇缠向胡人的腰间,那曹使者真是了得,身在空中,硬是下沉三尺,避开长带,手不回撤,剑尖在空中转了弯,奔向乌兰的腰间,乌兰轻哼一声,向左微微一闪,手中长带像绒花般缩成一团,向着曹使者脸上罩去,曹使者剑尖上挑,想搅开带团,不想剑身被带子粘住,心道不好,丢了剑就想往后退,就在他剑势迟滞的一瞬间,腰上挨了重重一脚,直飞出一丈开外,落地差点站立不稳,还没等他定过神来,乌兰的长带已经像剑一样点向他的面门,此时那两个教长赶到了,一个挥刀格开长带,另一个刀尖点向乌兰左肩,另有五人从身后逼了上来,达忽尔和次连护在乌兰身后,挥刀与他们战在一起。 只一个照面,曹使者软剑就被打脱了手,他施展突然袭击,不仅没得逞,腰间还挨了一脚,忙运气内探,查知内脏没有受伤,立刻捡起软剑,重又加入战圈。祆教八人把乌兰三人围在台中央,五个人对战次连和达忽尔,曹使者和两个教长对战乌兰,那两个教长武功着实不弱,进攻快如闪电,收招疾如流星,刀势快而狠,一人专砍乌兰的长带,另一人则乘机进攻,那胡人吃了冒进的苦头,知道对方武功厉害,不和乌兰正面对攻,乘着两个教长攻击的间隙用软剑偷袭,当时他就是以这种方式熬死了重伤后的周典一。乌兰身法奇幻,面对着三个强敌,丝毫不处下风,她的长带不知是何物制成,在内力催动之下,忽如铁枪一般刺扎,忽如丝带般绕缠,与钢刀相碰,竟然发出金属相交的砰砰声。达忽尔和次连对面五人实力较弱,他们注意防护乌兰的后背,仅以刀拨开对方的刀势,并不主动进攻。 忠恕伏在暗处,看乌兰三人足以守住阵势,就不急着出手,他想先看看祆教一方的实力,特别是那胡人的路子,一会动手,务必要一击而中。 台中诸人斗得激烈,只见刀光耀眼,带影矫健,剑势诡异,人来我往,难分胜负。那胡人曹使者见一时难以取胜,立刻转换策略,用胡语喊叫了几声,后面五人中立刻分出来两个人参与围攻乌兰,剩下三人以一种奇怪的阵形杀向次连和达忽尔,这三人或跳或伏,相互掩护,组的是一种很厉害的刀阵,这刀阵的威力竟然比刚才五人合力更大,次连和达忽尔背靠背守护着乌兰的侧后,显得有些吃力。只看两个来回,忠恕就知道要糟,果然次连一个转身不及,被刀阵从乌兰身边隔离出来,他拼力想靠近同伴,无奈被刀光困在中间,达忽尔冲上前救援,刀势如风,就是攻不破那三人的阵势。次连硬接迎面一刀,身子一顿,一把刀已经砍向他左肩,达忽尔被阻在外围,不及救援,次连肩膀中刀,大叫一声向下歪倒,身体还没落地,腿上又挨了一刀,他发出一声惨叫,痛得昏了过去。那三人得手,刀阵不停,随即围住了达忽尔,达忽尔独战三人,立刻危险起来。乌兰独斗五人,并不落下风,忽见次连倒地,生死不知,而达忽尔嘴上功夫厉害,武功却不硬实,不由得心中急慌,只得挡开对面的进攻,退向达忽尔,长带反击刀阵,帮达忽尔解了围,二人背对背迎敌,已然落了下风。 第87章 幽州台 4 此时那两个教长刀势更盛,三个回合后,竟然把乌兰的长带削去了一半,她的长带本及两丈远,此时只能守住面前,要兼顾身后的达忽尔很是困难,曹使者占了上风,很是得意,一边跳动着出击,一边出言戏谑:“小女巫,你名不符实啊!在教中那么高的地位,武功却如此差劲,连我们几个草包也打不过,乌兰的位子是用身体换来的吧?”乌兰哼了一声。曹使者刺了一剑,又道:“你整天盛气凌人的,不仅欺辱祆教徒,连自己的教众也看不上眼,搞得天怨神怒,今天栽倒在这里,是你罪有应得。”乌兰忙于应付,无力开口回击,曹使者见她不还口,说得更加起劲:“你还幻想大萨都来救你吗?别做梦了,那老头三年都没个影子,早就死在某地,尺骨都朽烂了。”乌兰一挥手,长带笔直刺向他,他闪身躲开,哈哈一笑,道:“噢,我明白了,你还想着刚图他们来救场,哈哈,你看看这是什么?”他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扔到乌兰身前,只听“叮铃”声响,像是件铜器,曹使者哈哈笑道:“刚图早就到了忏悔桥,正在那里向你招手呢,你贪图享乐,离队来到中原,不然也没那么容易杀他,哈哈!” 此时达忽尔被围得越来越紧,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乌兰被迫向他靠拢施以援手,二人只隔了五尺远近,乌兰的长带已经施展困难,忠恕心想:乌兰二人马上就要落败,自己应该出手了,他正要跃起,场中突起变故,只见那围攻达忽尔的刀阵像团雪球般滚近,达忽尔挡了一刀,被震退三步,直接靠近了乌兰,二人靠得太近,乌兰长带施展不开,她刚想前进一步,就见达忽尔突然转身,双掌猛击在她腰间,乌兰被击得前趋两步,身形摇晃,偷袭者达忽尔却大叫一声,挥着双手跳到一边,像是被毒蛇咬了一样。 曹使者等人得此机会,哪会放过,一柄剑五把刀齐向乌兰攻去,乌兰真力不继,长带挥不起来,眼看就要不幸,突听啊啊两声大叫,组成刀阵的两个教徒横着飞起,迎面砸向那两个教长,他二人如果不收刀,势必要将自己人斩为两断,只得后退几步,顺势把那二人接下,那二人落地后直接瘫软在地,双眼暴出,竟然被击毙了。曹使者软剑刺到乌兰面门,突见已经垂下的长带猛然飞起,直点他的面门,他不及伤人,连忙后闪,退出丈外才看清一个青年人站在中央,一手扶着乌兰,一手挥舞长带,己方倒下两人,其他人都被逼退开去。那自是忠恕出手了,达忽尔突然偷袭乌兰,变起顷刻,他不及细想,从后方出重拳击毙两人,随手把他们的尸身扔向那两个教长,然后抢过长带逼退曹使者。 忠恕的出现令所有人意外,达忽尔像疯了似地狂舞着双手乱跳乱叫,其他人皆是惊愕,曹使者只是怔了一下,立刻认出了忠恕,心里大惊,眼睛急扫四周,见忠恕只有一人,心中稍定,达忽尔是教中收买的叛徒,刚才突施偷袭,一掌击在乌兰身上,不知为何自己反而受伤,乌兰肯定也受了伤,已经不足为虑,己方这边还有四人,在周塞时他和那个突厥人联手,与忠恕周旋了五十个回合,现在身边这两个教长的武功均远胜当时的搭档,四人联手,当能打赢,于是他发出号令,大喝一声,与同伴齐齐扑了上来。 忠恕左手牵着乌兰,右手挥动长带,他虽然初次使用这种兵器,做不到乌兰那样坚柔自如变化多端,但自身内力比乌兰强劲得多,长带在清宁生催动之下坚如金石,旋转一圈,曹使者四人都被逼退,一个教长的刀被打落,变成了空手。这时,靠在身旁的乌兰挣脱他的手,轻声道:“放开!”忠恕问:“你不妨事吧?”乌兰恨道:“死不了,这些狗贼死定了。”她在腰间一抹,手里多出一把软剑,看来这是她防身的兵刃,忠恕见她不像重伤的样子,道:“你守内,我攻外。”乌兰好似没有听见,软剑一挥,抢先刺向曹使者的脸,曹使者像猴一般跳开,忠恕只得和她配合,长带挥出,护住她的后侧,那长带不知是何物制成,质地甚是坚实,忠恕只使了一会就掌握了基本技法,内力收放自如,长带宛如游龙当空,或挑或刺,偶尔还绕缠,当面四人立处下风。忠恕最恨那曹使者,专一向他进攻,曹使者不敢硬接招式,在那两个教长背后跳来跳去躲闪。 乌兰的软剑刺向一个突厥人,那人使刀一格,弹开软剑,刀锋趁势前挑,差点伤到她的肩膀,忠恕这才知道她还是受了伤,不能耐久,就向她靠近一些,运起全身内力,以十成十的功力进攻,三招过后,他挥开一把刀,长带倏地一弹,啪地击在一个教长脸上,那人大叫一声,滚倒在地,另一人甚是关心,怕忠恕趁势击毙同伴,急步护了过去,不及他站稳,忠恕手中长带已像剑一般刺穿他的胸口,他一声没吭,倒地死去,几乎在同时,乌兰也挺剑刺中一人大腿,那人嚎叫一声,倒在地上打滚。只三招之间,胡人这边只剩下自己还站着,他实在想不到相隔仅仅一月,忠恕的武功竟然精进如斯,他滑溜异常,一看不妙,虚晃一招,抬手把软剑扔向忠恕,飞身向台下跳去,忠恕恨他入骨,哪容他逃走,左手一探抓住了软剑的剑身,长带一挥,卷住曹使者的左足,将他跃空的身体硬生生拽了回来,乌兰扑前几步,软剑上刺,扎穿了曹使者的大腿,曹使者哼了一声,砰地摔到台面上,忠恕对他十分忌惮,闪身上前连点他数处穴道,让他动弹不得。 乌兰放过曹使者,给倒在地上的人每人胸口补了一剑,那些嚎叫的人立刻没了声息,忠恕见她下手如此之狠,心里也是吃惊。乌兰来到次连身边,见他双目怒睁,已经没了呼吸,弯腰帮他合上双眼,然后持剑来到达忽尔身前。达忽尔自打了乌兰一掌,就像中了疯魔一般叫着打转,场中斗得血肉横飞,他根本看不到也听不到,此刻疼痛稍减,忽然看到宝珠逼到了眼前,惊骇地大叫一声,不顾一切想往台下窜,乌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抬手把他摔倒在曹使者身边。 忠恕见达忽尔双掌满是孔洞,正往外涌着鲜血,猜想乌兰穿了带刺软甲之类的护具,达忽尔不仅没重创到她,自己双手反被扎出无数个透孔,痛入骨髓,所以才挥着双手狂呼乱叫。达忽尔见乌兰满眼杀气地逼了过来,身子直往后挣,乌兰冷笑道:“达忽尔,真会表演啊,圣坛祭祀没让你跳舞,真是屈才啊!”达忽尔晃动着血手,连连道:“乌兰,乌兰,请听我解释,听我解释!”乌兰道:“好啊,你既会演又会说,就让你说三句话,看能不能让我放过你。”达忽尔一听有机会,立刻不叫了,道:“我知道祆教总坛最机密的布置。”乌兰道:“第一句。”达忽尔道:“我知道大萨都为什么要祭祀乌桓。”乌兰冷冷地道:“第二句。”达忽尔拼了老命:“我知道大萨都在哪里。”乌兰冷笑道:“你为了苟活一时,尽说些大话,明知这话一出口就会被拆穿,依旧敢于说出来,嘿嘿,借用他的一句话,你的同伴已经在忏悔桥上恭候了。”她的手指点向曹使者,达忽尔狂叫:“乌兰饶命!”乌兰冷笑连连:“你串通了祆妖要在这里害我,刚图的行踪肯定也是你泄露的,他们因你而丧命,今天就用你的血命祭祀乌桓山神。”她一剑刺入达忽尔的心口,接着飞起一脚把他的尸身踢到香炉里。 曹使者被忠恕制服在地,大腿上鲜血真流,他忍着痛楚,很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乌兰捡起曹使者扔到地上的东西,那是一串小铜铃,上面缀着璎珞,看样子像是一件法器,乌兰把铜铃套到曹使者的脖子上,对忠恕道:“把他提过去。”忠恕不解:“提到哪去?”乌兰眉头一皱,指了指香炉,忠恕道:“此人是这次袭击的首谋,你不问问其中内情?”乌兰道:“问不问是我的事。”忠恕道:“他是杀害我一位父辈的元凶,我要亲手杀了他。”乌兰道:“别废话,把他提过来。”忠恕见她蛮不讲理,就想不理她,但又觉得不忍,于是把曹使者提过去,横架到香炉上,乌兰抬手想整整帽子,手一举起,身体顿了一下,双手停在身前,过了片刻才整理好衣帽,双手掌心向里护在胸口,嘴里念了一串咒语,忠恕听她提到乌桓和火,知道她想要用曹使者火祭乌桓山神。 乌兰念过法咒,从达忽尔的怀中掏出火石,就要打火,忠恕忙拦住她:“不可。”乌兰瞪着他:“又怎么了?”忠恕指着曹使者道:“他早早来到这里,在香炉里设了机关,就等着你来引火,那口缸里也有名堂。”乌兰走到香炉前,低着头看了看,手指拨弄了几下,冷笑道:“是众神当空啊,太好了,这家伙连自己的葬仪都准备好了,退后!”忠恕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见她从一个尸体上撕下一块袍布,取火点燃,抬手扔到香炉上,然后闪身向后,忠恕忙跟着后闪,达忽尔和曹使者的衣服被火点燃,曹使者浑身不能动,衣服须发都起了火,知道到了最后时刻,在火焰中念起了咒语,忠恕觉得心中不忍,向侧边转过头去。只听“轰”地一声,香炉中的机关被引燃炸裂,一道火光窜向天空,伴随着噼噼叭叭的响声,一大团烟雾向上腾起,迅速弥漫开来,忠恕知道烟雾有毒,猛见乌兰还站在台边,而黑雾已经飘到她头顶,忙拉了她退后,二人退到台阶上,乌兰咳嗽了一声,挣开他的手。 第88章 幽州台 5 过了许久,炉火渐渐熄灭,烟雾也被吹散,曹使者和达忽尔化成了焦炭,忠恕心道虽然这胡人不是自己亲手杀死,毕竟自己也有参与,周典一的仇也算报了一半,庭芳可以告慰父亲了,他上前捡起曹使者的软剑,试着绕在腰间,想把它带回去,好让庭芳供在父亲坟前祭奠。 乌兰道:“这是祆妖的兵器,乃是凶物,带着不利于主人。”忠恕道:“我要把它带给朋友,让她祭奠父亲。”乌兰道:“噢,原来是个女友。”汉话里“他”和“她”读音相同,突厥话却发音相异,所以她才听出是为了一个女子。忠恕不答话,乌兰问:“你不像是突厥人,怎么会说突厥话?”忠恕道:“是我三伯教的,他是突厥人。”乌兰问:“原来这三伯不是你的血亲,你是什么人,在哪里学得这么厉害的武功?”忠恕心里有点怕这个乌兰,心想既然她只是去祭祀山神,自己有要务在身,也不用多管闲事,现在就应该赶往幽州了,他不答乌兰的话,反问道:“你的伤不要紧吧?”乌兰道:“我穿着世上最贵重的软甲,那奸人焉能伤得了我,你没看到我还杀了两人吗?” 忠恕道:“那就好,姑娘,谢谢你帮我杀了仇人,我还有要事,咱们后会有期。”乌兰道:“不用客气,我也谢谢你,后会有期!”忠恕转身准备下台,突听乌兰在身后噫了一声,回头看去,乌兰指着地上祆教教长的尸体叫道:“他…他…”语气极为惊恐,忠恕忙过去查看,刚弯下腰,就觉得后背一麻,全身一僵,接着身柱穴、大椎穴、风府穴等身后要穴接连中指,劲力一松,瘫坐到了地上,自然是乌兰突施偷袭,点了他的穴道。忠恕心中懊恼:自己明明白白知道这姑娘来路可疑,竟然没丝毫防范,被她轻易制住,三伯临走时,反复叮咛自己要防人,自己依然还是毫无防备之心,真是该死!他刚想试着运气冲穴,乌兰冷笑道:“别运气,我这招专克清宁生。”忠恕见她竟然看出自己练过清宁生内功,心中更惊,乌兰道:“别不信,你只要一动念,气发丹田,凤池穴就会麻,再一使力,就要昏过去。”忠恕哪会相信,运气一冲,果觉凤池穴有麻木感,再一使力,脑袋一晃,竟然昏了过去。 乌兰伸指点了他几处穴道,忠恕清醒过来,怒气勃发,对着乌兰骂道:“你这巫婆,我好心救你,你不思感激,反恩将仇报来害我!”乌兰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好心救我?这些人阴谋害我,你知情不报,反而在他们将要得手时跳了出来,分明是想邀功买好取悦于我,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企图。”忠恕更加气恼:“如果我有阴谋,哪会不防着你,轻易就中了你的奸计?”乌兰道:“那是你经验不足,不说明你没有不轨意图,再说你这么高的武功,必定大有来历,白天跟踪了我半晌,到底想干什么?”原来在涿州时乌兰已经发现了他,忠恕道:“那曹使者是我的仇人,我是跟踪着他们才碰见你的,听到他们要在这里伏击,于是就预先等着,哪知道他们是想袭击你?”乌兰道:“这么说是凑巧了?”忠恕道:“当然是凑巧,难不成是我一手设计的?”乌兰想了想,道:“你不像是敌人,但身上疑点太多,我拿不准敌友,只能使些小手段。”她伸指在忠恕前胸点了点,道:“不要乱动,半个时辰后穴道自然解开,这柄软剑就当是我对你的谢礼,咱们各不亏欠,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她站起身来,扫视台上一番,整了整长袍,转身走了下去。 有了刚才的教训,忠恕知道乌兰并非恐吓,丝毫不敢运气冲穴,坐在冰冷的地上,心里悔恨不已。幽州台一片静寂,月光照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显得阴森恐怖,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忠恕见月亮已经快要隐没,才试着运了运气,这次凤池穴处没有麻木感,试探着运行一遍小周天,真气通畅,那姑娘没使什么暗计,他站起身来,沮丧地走下台去。 刚下到二层,就看见台阶上蜷缩着一个人,脸朝下伏着,一动也不动,看衣着像是乌兰,忠恕心道怪不得刚才没听到马蹄声,原来她没走远,他想上前查看,又怕她再次使诈陷害自己,心想不管她有无设计,只要不理她,远远地走开,谅她也无法施展,就避开台阶,从侧边跃到台下,回头一看,乌兰倒伏着纹丝不动,好像僵硬了,心肠一软:大不了再被她点倒一次,困坐一个时辰。他戒备着走上台来,突地出手拿住乌兰的腕脉,防她暴起伤人,但觉入手冰凉,像触着了冰块,心中一惊,忙把她翻转过来,只见她嘴角溢血,身体都僵直了,忙探她鼻下,已经没有了呼吸,再探她胸口,心跳微弱,时断时续,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忠恕立刻就明白了:这姑娘还是被达忽尔那拼命一击伤到了,她怕被自己和曹使者等人看透,强撑着打斗,加重了内伤,又吸入几口毒气,施计点倒自己后,没走几步就昏倒了。 忠恕哭笑不得,此刻救人要紧,他身上还剩下两颗碧血丹,就想喂她吃下,先护住心脉,乌兰没有了知觉,嘴巴紧咬着,忠恕捏住她的面颊,想让她张开嘴,嘴唇刚咧开一线,一股鲜血流了出来,只见她嘴巴里充满了血块,丹药根本喂不下去。此时天快亮了,幽州台紧靠着大道,刚才台上一番剧烈打斗,喝声震天,烟火弥漫,可能早就惊扰了官府和乡里,只见西边二三里外,有一队火把在快速向这边移动,估计是官兵过来查看了。忠恕心道此地不能久留,给她疗伤须找个安静的地方,他欲抱起乌兰下台,伸手一抄她的腰,胳膊就像被火烙了一般生痛,立刻想到她穿着带刺软甲,只得解开她的外衣,想把束在她腰间的软甲解下,刚揭开衣襟,一股少女的气息扑面而来,忠恕心头狂跳,忙强摄心神,摸到软甲的带子,手指哆嗦着解开。那软甲不知是何物制成,皮质上布满米粒大的小球,尖刺缩在小球里,遇到外力就张开,忠恕取下软甲放在自己袍袋里,一手抱着乌兰的腰,一手抄起双腿,急忙跑下台去,只见有三匹马拴在树下,他把乌兰扛在肩上,一手解开马缰,翻身骑上,勒马向东边跑去。 忠恕把乌兰横抱在怀里,只这一会功夫,就觉得她的身体比刚才又冷了许多,一摸她胸口,心跳更微弱了,要救她性命,必须先把寒气驱除出来,他用双腿控制着马的方向,右手抵住乌兰的手心,催动真气,想输入她的经脉,但乌兰的身体冰冷异常,就像一团冰块,身前的经络与穴道好像已经封闭,真气无法输入,他换了穴道催动内力,不仅依然输不进去,她体内的寒气反而逼了过来,刺得他连打寒颤。忠恕心里发急,举目张望,前方一片平坦,不见一个村庄,连个遮挡的地方都没有,正在焦急中,忽然瞥见大道南边二三里处有座小房子,房前隐约有杆旗帜在风中飘拂,他勒马转向,离开大道向那房子跑去,走到近处才发觉是座小小的庙宇,门上有锁,显然里面没人。 忠恕抱着乌兰跳下马来,右脚抵住庙门门缝,微一使力,震断了门链,庙里面空间很小,昏暗中看见一尊披着红色披风的神像对门端坐,神像前有一张长长的供桌,上面摆着香炉,忠恕不及细看塑造的是哪尊神祗,左手抱着乌兰,右手把香炉挪到桌下,又把神像的披风扯下来铺在供桌上,然后让乌兰面朝天平躺在披风上。他想先把门关好,抬头一看,骑来的马还停在门外,此时天将大亮,行人发现了马必定会过来查看,又生许多是非,他走出去,在马臀上拍了一掌,想让它自己跑开,那马抖了几下腿,并不挪步,又轰了两下,那马逡巡着就是不走,忠恕心想这马可能是乌兰从突厥骑过来的,对主人很是忠诚,无奈只得把它牵入庙中,然后关上了门。 那庙本就不大,一个高头大马站在里面,立刻显得拥挤,忠恕顾不得许多,立刻查看乌兰的伤势,此刻她的身体比刚才更加冰凉,胳膊也有点僵硬了,真气依旧输不进去,忠恕心一横,大着胆子按住乌兰丹田,运起十成清宁生内力,猛烈冲击,她体力的寒气仿佛知道无法抗拒,慢慢向四周退却,输入的真气被一点点接纳入丹田,忠恕一喜,运气不停,真气源源不断输将过去,不一会就感到手掌所触之处有了温热之气,于是催动真气在经脉里流转,开始时很艰滞,一盅茶的功夫后运转就加快许多,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忠恕感到她的丹田起了应和,急忙引带着她的真力运行小周天,一直运行了十周才慢慢收回手掌。摸一摸乌兰的手,已经不像刚才那般冰凉,脸庞也有了热度,嘴角的血已经结了痂,忠恕用手指慢慢掏出她嘴里的血块,把仅剩的两颗碧血丹喂了下去。下山时安仲期送了他十颗碧血丹,告诉他在受伤、中毒、极饿之时服食一颗,能保得性命,在周塞为救周典一,一下子喂食了八颗,现在仅剩两颗,怕药力不够,全部让乌兰服食下去,他用内力把丹药融化,看着药液滑下咽喉,这才松了一口气,站在桌前关注着乌兰伤情的变化。 第89章 幽州台 6 乌兰躺在供桌上,乌云一般的秀发散了开来,她的脸原本洁白如玉,此时受伤失血,几乎变得像要透明似的,双唇失了颜色,左嘴角留着一道暗色的血痕,她重伤之下毫无知觉,衣衫凌乱地躺在这里,却自带一股庄严神圣之气,让人不敢有丝毫冒渎之心。忠恕心道这姑娘真美,一点也不亚于庭芳,达忽尔对她那么恭敬,她在萨满教中的地位必定不低,她处决达忽尔,用曹使者献祭,果决明快,不带丝毫温柔气息,又使诈制住自己,心计超群,不知到底是什么人。 忠恕估摸着丹药的药力已经起了作用,搭一下乌兰的腕脉,感到真气已经分布到全身,内息也已平稳,按理说她此刻应该醒来了,但她依然双眼紧闭,没有苏醒的征兆,忠恕心想也许是那烟雾的原因,她吸入了毒雾,雾里不知混杂了什么毒性,因此延缓了清醒,以后再遇到祆教的人,一定要多加提防。大部分的毒性,碧血丹都能解除,忠恕于是再给她输入真气,加速丹药起效,可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乌兰还没醒过来,忠恕不镇静了,他把住乌兰的双腕,感到她身体温热,内息更加强劲,可就是没有意识,有点不知所措起来,细细回想,觉得可能还是因为中毒,他记得在一本书中看过,医道高手查看瞳仁就能知道中了什么毒,于是就想翻看她的瞳仁,手指刚触到眼睑,乌兰突然睁开了眼睛,忠恕吓了一跳,忙缩回手去。 乌兰躺在桌子上,黑黝黝的大眼睛平静地看着忠恕,忠恕见她醒来,欣喜道:“你终于醒了!我都不知道如何办了。”乌兰静静地道:“我早就醒了。”忠恕一愣:“你装昏迷?”乌兰道:“我想看看你到底要干什么。”忠恕见她到了这般地步还处处防人,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乌兰抬眼望向屋顶,伸舌头舔了舔嘴唇,道:“碧血丹药力果然强劲,你至少浪费了一颗。”忠恕心里吃惊,在幽州台一出手,乌兰就知道他练的是清宁生,现在又断定他喂服的是碧血丹,这个姑娘与阿波大寺必有很大关系,他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那么多事情?”乌兰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道:“我也正想问你呢!”忠恕哑然,乌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忠恕心道自己还要赶往幽州,她既然已经苏醒,自保当无问题,这个姑娘太过神秘,心计又多,还是早点离开她为好,他从袍袋里掏出软甲,放到乌兰的身边,道:“当时走得匆忙,你的长带和软剑遗留在台上了,姑娘,我还要赶路,咱们就此别过。”乌兰道:“那长带是用灰熊三岁前的绒毛编成,软剑是用金山最硬的玄铁打就,都是稀世之宝,人人见了都想据为己有。”忠恕一听她的意思是怀疑自己偷偷藏了起来,心中不快:“不是自己的东西,我不会拿。”乌兰眼里露出笑意:“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拿,你连救命的碧血丹都喂了陌生人,哪会贪图两件兵器!”忠恕见她相信自己,心里宽慰,道:“姑娘,我…”乌兰打断他的话:“我疑惑的是你放弃两件珍宝,却没忘记这把凡品。”她手指点向忠恕腰间的软剑,那是曹使者的兵器,忠恕顺手缠在腰间。忠恕道:“我说过的,要用它祭奠一位长辈。”乌兰神秘地笑问:“你念念不忘,是因为这长辈的一位亲人吧?”忠恕脸一热,他不想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些,于是道:“姑娘多保重,我先走一步。”乌兰笑了笑,问:“你要赶路,要去幽州?”忠恕道:“是。”乌兰道:“扶我起来。” 乌兰处在昏迷中时,忠恕抱着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倒不知道应该怎么扶她起来,乌兰右手微微抬了抬,忠恕搀住她的胳膊,她抓住忠恕的手,借力坐了起来,她伤后还是乏力,坐不安稳,身体很自然地靠着忠恕,眼睛四下瞅了瞅,看到自己的坐骑,叹道:“想不到马比人还忠诚。”她无比信任的心腹竟然早就背叛,与敌人勾结着要致她于死地,她一定伤透了心,忠恕安慰道:“马眼中只有自己的主人,它并不知道什么是忠诚。是人就有亲情,都会感恩,坏人总是少数,世上还是好人多。”乌兰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就是个好人。你救了我,我反而制住你,你不记怨仇,又救了我一次,实在让我惭愧。”忠恕心里温暖一些:这姑娘还算恩怨分明,道:“我开始并不是想救你,只是想杀了那胡人曹使者。”乌兰摇头:“不提那些奸人。”她挪着身体,双脚探到地上,在忠恕搀扶下试着站了一会,道:“好了,这会彻底没事了。”内功深湛之人,能在一瞬间激发体能,乌兰微一提气,真气已能运转自如,她笑了笑,道:“我饿得心慌,咱们到前面找个地方吃饭。你拼着性命救了我,总不能再让我饿死在这里吧,我身上可是没带一文钱。”她不提还好,一说饿字,忠恕立刻觉得腹中空空,于是道:“好”。乌兰习惯性地拂一拂长发,忠恕见她束发用的碧玉环滚落在地上,忙弯腰捡起递给她,乌兰束好头发,指着供桌上的披风,微笑道:“这是神仙的衣服吧?我擅自借用,弄脏了已经很不合适,不能再借了不还,还是把它披回去吧。”忠恕笑了笑,把披风重新披到神仙身上,乌兰问:“这是什么神仙?怎么有三只眼?”对这个,忠恕是真正的行家,他看过上百册神仙录,对汉人的神仙谱系了如指掌:“这是马王庙,祭祀的是北方的马神。”乌兰双手举到胸前,向神像鞠了一躬:“谢谢马王护佑!” 忠恕打开了门,此时天已大亮,前方道路上有不少行人,他把马牵出来,乌兰走了过来,只有一匹马,他就想扶乌兰上马,乌兰笑道:“你先坐,拉我上去。”忠恕犹豫了一下,依言上了马,然后把乌兰拉了上来,坐在自己身后,乌兰双手抱住他的腰,道:“往东边走。” 忠恕勒马上了大道,路上行人见一对青年男女大清早从野外小庙里出来,又一马共乘,以为是在外面过夜的偷情男女,纷纷侧目。乌兰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随着马的走动,忠恕不时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柔软,不由得脸面滚烫,心口砰砰直跳,脑子中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好在没走多远就有个市镇,还挺繁华,街道旁有个还算干净的饭馆,忠恕招呼一声,首先跳下马来,乌兰搭着他的手下了马,忠恕把马拴在一边,和乌兰一块走了进去。二人对面坐下,忠恕要了两份小菜,四张大饼,两碗菜汤,不知怎地,他突然问乌兰:“要喝点酒吗?”乌兰眼睛一亮,笑道:“萨满使者是禁酒的,道长们可以喝酒吗?”忠恕的脸腾地红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提议喝酒,忙道:“我不是道长,冒犯姑娘了。”乌兰笑道:“噢,原来你不是道长,那我也不叫姑娘,我有名字的。”忠恕问:“乌兰是你的官职?”乌兰笑道:“乌兰是教徒对我的称呼,意思是乌桓山神的使者,我的名字叫宝珠。”她的脸如白玉般温润,眼睛如星星般闪亮,忠恕心道这姑娘人如其名,就像最珍稀的宝石一般美丽。宝珠见他痴痴地看着自己,笑问:“你总也有个名字吧?”忠恕道:“我叫忠恕。”宝珠道:“这两字怎么写?”忠恕用手指醮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自己名字,宝珠看了看,笑道:“我记住了。”这时饭菜上来,当着宝珠的面,忠恕不好意思狼吞虎咽,陪着她斯斯文文地吃了饭。 二人出了饭馆,宝珠道:“朋友,是言别的时候了。”不知怎地,忠恕心中竟然涌起一股不舍来,问:“你还要到乌桓祭山吗?”她的同伴全部死去,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乌桓在更远的北方,迢迢千里,天寒地冻,冰雪封路,要完成祭祀,其艰辛那以想见。宝珠上了马,回头道:“我不能告诉你。咱们就此别过,我先走,为防止你再跟踪我,一个时辰后你再出发。借用你一句话,后会有期!”说完,她学着汉人的样子向忠恕拱了拱手,忠恕也拱手还礼。宝珠打马出了街道,向东去了。忠恕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这个姑娘真爱算计人,或许她会在幽州停留几天,说不定还能遇上。 第90章 安行脚 1 此地距离幽州只有三四十里,一条官道直通幽州西门,忠恕步行的速度也不慢,一会就来到幽州城下。幽州北控辽东,又接着大运河的北端,是控制塞外的门户,历来是兵家必争的战略重地,鲜卑人就是由此进入中原,杨广三次出征高丽,也是从此出发,这里既是征战之地,也是商贸重镇,中原与辽东的贸易多经此地。幽州城高大雄伟,驻军很多,城里居民很杂,有汉人、鲜卑人、高丽人、契丹人、还有不少突厥人,胡人的身影也偶尔能见到。 幽州都督府的辖区西北接着代州、云州,靠近梁师都和突厥人,东北直达辽东一带,面对的主要敌人是契丹。契丹人源于东胡鲜卑,居住在辽东一带,以渔猎为生,不断骚扰中原和草原部落,突厥兴起后,多次东征讨伐契丹,契丹屡次战败,只好向突厥大可汗表示臣服,纳贡服役,但只要突厥人稍一松懈,立刻就又反叛,突厥人反身回来征伐,契丹则又上表求臣。契丹地域广大,物产稀薄,部民又散布在山水之间,突厥人劳师远征,损兵折将,所获极少,又不能彻底征服他们,所以近年改变了策略,只要契丹人不过分骚扰,他们就不多做理会。契丹为了应对突厥,就对大唐频频示好,不仅不再扰边,还要求进行贸易。对大唐来说,突厥是最危险的敌人,为了对抗突厥,也有意扶持契丹,引导契丹与突厥作对,就特例准许契丹人秋冬两季在边境进行贸易,契丹人携带马牛和皮毛,交换大唐的布帛粮食,还可买进少量的锅、铲等常用铁器。但大唐对契丹也时刻提防着,惟恐契丹通过贸易扩大军力,所以对边贸实行严格管理,控制契丹得到的货物数量,人货出境入境,皆需官方批准。 忠恕进了幽州城,先去见独孤士极,他来到都督府门口,护卫持了他的兵部号符进去禀报,不一会,一个军官走了出来,忠恕认得他叫史良,是候君集的手下,在张掖城曾见过,没想到他跟着士极来到了幽州。史良笑着打了招呼,带着忠恕来到府衙后院,独孤士极正站在门口等候。虽然只在张掖匆匆见过一面,忠恕知道士极对自己极为关心,一心提携,是敬重的长辈,忙趋前向士极行礼,士极见到他很是高兴,拉着手一同进到屋里。 忠恕把张掖分别后的经历简单给士极说了一下,士极听说李靖命忠恕混入幽州的商队进入突厥,心里震惊无比,头上冷汗直冒。幽州实行严格境管,竟然还有商队暗地里与突厥贸易,李靖远在长安都知道了,而他作为幽州都督却毫无觉察,实是失职,他看了看旁边的史良,史良也是一脸凝重,显眼也不知情,虽然他刚到幽州不久,情况不熟,但此事应该行之有年,整个都督府竟然无人知晓,看来幽州的防务还有很大的漏洞,李靖让忠恕来找自己,用意之一是让他给这个商队放行,之二恐怕就是对他进行告诫。 忠恕见士极脸色严峻,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敢说话。士极道:“你先候着,我去布置一番。”说完就带着史良出去了,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史良没跟着。士极坐下,喝了一口茶水,对忠恕道:“孩子,你一下山就能建立奇功,我很欣慰。突厥这次袭击长安,实在是惊险万分,如若不是天子英明,果断退敌,则社稷倾倒,天下亡覆,不堪设想。当今天子雄才大略,睥睨四海,不说突厥人贪婪反复,逼迫大唐订立城下之盟,即便是真心缔盟,卧榻之旁竟有百刀雄兵,天子也绝不会放下,非灭突厥不可!”士极的话与候君集格外相似,他们都认为天子李世民恨突厥入骨,虽迫于无奈虚与结盟,但非灭之不可。士极接着道:“这次你有功不赏,又被委以艰阻之任,实则是李元帅一片苦心,要提携于你,让你像当年的霍去病一样,一役而封候。”忠恕点点头:“我一定尽力!”士极道:“突厥游走不定,聚散无常,北方风雪苦寒,前途艰辛,我只叮嘱一句话,你要牢记在心:不逞匹夫之勇,不做意气之斗,一定要保着命回来。”忠恕站了起来,点头道:“叔叔的教诲,我记下了。”他取下曹使者的软剑放到桌子上:“烦请叔叔将令牌转交兵部,这柄软剑,请交李元帅夫人,麻烦她转给周塞的周姑娘。” 士极送到门口,拍着忠恕的肩膀,对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叮嘱道:“如果遇到武显扬,一定要避开他。国恨为先,家仇为轻!” 忠恕按照兵部执事交待的,到幽州平安坊寻找一个叫宋念臣的当地人。平安坊在城里很有名,幽州建城时是个军镇,平安坊是早年军妓们集中居住的地方,现在已经有点破败,这里偏处老城,街道不宽,行人也不多,忠恕向路人一打听,得知宋念臣的大宅就在前面不远,他装作路人,从门前走过。 宋宅看来有不少年头了,院墙高高,黑色的高门楼,两扇大门紧闭着,从里面层层房脊可知院子有好几进,是典型的深宅,规模不小。忠恕沿着院墙走了一趟,既没见有人出入,也没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一切显得萧条平静,要说此宅的主人是颇有实力的富商巨贾,做着杀头灭族的违禁买卖,确实不像。忠恕准备夜晚潜入宋宅,探探情况,再决定如何混入他们的商队。 待到夜晚,忠恕从僻静的地方跃入宋宅,前院黑灯瞎火,看不见人,他贴着墙来到后院,后院很大,正屋与左侧房都亮着灯,侧房里有哗哗啦啦的水声,他来到侧房窗下,透过缝隙向里张望,看清了房里的情形,不由得吸一口凉气,只见房里有两个人,一高一矮,各人手执一个木桶,赤裸裸地相对站立着,身旁是两口大水缸,当面的一个身材魁梧,足有七尺高,胖乎乎的,另一个个子稍矮,背对着窗户,只看到脊梁上成块的健子肉,身材非常健美,二人把水桶汲满了水,劈头盖脸地向对方泼去。此时已是冬天,普通人穿着厚袍还冻得哆嗦,这两人竟然在互相泼冷水,想想都替他们发抖。忠恕随即明白,这两人是在练习耐受寒冷,要去往突厥苦寒之地,抵受不住寒冷是万万不行的,但像这二人一般训练,普通人早被冻伤了。 忠恕在暗影中挪到正屋窗下,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窗户关得很严实,看不清屋里的情形,他运力于食指,悄无声息地在窗纸上刺了一个绿豆大的洞,透过小洞,看清屋里有两个人正坐着说话,主座上的人四方脸,眉毛浓重,约摸四十来岁,客座上的人长相有些奇怪,六十岁左右,留着山羊胡子,高鼻子瘦削脸,像是胡汉混血。只听那老者道:“城头都聚齐了,剩下的散手在本地就能齐活。”主座上的人点点头,道:“安行脚辛苦。《水经注》和《齐民要术》备了几本?”忠恕一愣,《水经注》是一本书的名字,他在阿波大寺见过,城头与散手是什么?那被称为安行脚的老者道:“这两本书在洛阳买到了,可惜都是孤本,我找了个先生,请他用上好的麻纸再誊写一份,明天就会送来。” 主座上的人拿起手边的单子看了看,道:“三天差不多了。我再去看看关防,一到手就走。”安行脚道:“宋柜头,易州老赵推荐的系马还没到。”忠恕曾经与走廊上的胡商打过交道,知道他们讲的是业内的行话,所谓柜头,就是商队的首脑,是出钱组建商队的人,这柜头姓宋,可能就是宋念臣,行脚相当于商队的领队,系马是商队的护卫。商队来往贸易,一路上不仅会遇到风霜雨雪,还要防备盗匪响马,甚至还得抵抗官府的洗掠,必须有很强的武力保护,护卫的首领叫飞马,普通护卫叫系马。只听宋柜头道:“这个老赵不怎么靠谱,他说那人懂点突厥话,身手又好,就是要价高一些,如果真是那样,也值。如果出发前人到了,你看一看,合适就让他随着走,如果不利落,就说人手够了,给他路费打发回家。” 看来商队的人手还没凑齐,外地的一个系马没到,忠恕心中一动,想到一个混入商队的办法,他悄悄跃出宋宅,来到都督府,独孤士极送走忠恕后就出城巡查了,此刻不在府中,值守的正巧是史良,忠恕把自己的想法一讲,史良知道他负有使命,一口应承,立刻就去安排。当晚,忠恕就住在都督府,第二天中午时分,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被押到他面前,押送的都尉掏出一封信递给他,忠恕抽出信纸,见上面有两列歪歪扭扭的黑字:宋柜头:赵大勇,系马一名,帛五匹,钱五千,见面付半。赵果。“赵果”二字上面按了个红指印,看来这人就是易州老赵给宋柜头推荐的系马,忠恕让史良在城南门易州方向严查,有可疑的人就带过来,果然找到了人。忠恕问那赵大勇:“赵果是你什么人?”赵大勇不知为何被带到这里,心里发虚,老老实实地道:“同姓同乡,出了五服了。”忠恕问:“你认得宋柜头、安行脚吗?”赵大勇摇头:“我从没来过幽州,不认得他们。”忠恕心里高兴,详细询问了一下情况,就让那都尉把赵大勇关起来,十天后再发给路费,放他回家。 第91章 安行脚 2 天快黑的时候,忠恕打扮一番,揣着从赵大勇身上得到的信,来到了宋宅门前,宋宅的大门还是关着的,他轻拍了几下铜门环,不一会听到了脚步声,门开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青人探出头来,审视了忠恕一番,问:“你找谁?”忠恕道:“我从易州来,找宋柜头。”那人重新打量忠恕一遍,问:“可有书信?”忠恕道:“有,一会面交宋柜头。”那年青人闪开身子,道:“进来吧。”忠恕进了门,那青年把门闩插好,带着忠恕来到了后院,就看见那安行脚正在院里活动腰肢,那青年对安行脚道:“安伯,从易州来,有书信。”安行脚看了看忠恕,微笑道:“我是安万钧,你是老赵的同乡?”原来这安行脚名叫万钧,忠恕点点头:“我叫赵大勇,从易州来。”安行脚一伸手,问:“书信呢?”忠恕道:“我得亲手交给宋柜头。”那青年道:“宋柜头出去了,这里一切由安伯说了算,和交柜头是一样的。”忠恕装作犹豫一下,把信掏出来,安行脚看一看,道:“这不像是老赵的字啊,是他儿子写的吧?”忠恕知道安行脚不放心,想查问一下,道:“我不知道,是老赵交给我的。”安行脚道:“老赵的刀伤好了吗?现在腿还利落不?”忠恕道:“我不知道他受过伤,不太熟悉。”安行脚道:“老赵没告诉你来做什么事?”忠恕摇头道:“老赵说我会讲突厥话,身手好,有个活正适合我,可以小挣一笔,就写个契约,让我画了押,然后交给我一封信。” 安行脚问:“你到过突厥?”忠恕道:“以前跟着人贩马,与突厥人打过交道。”安行脚又问:“老赵说你身手不错,练过什么功夫?”忠恕道:“我天生力大,拳脚、刀枪、马槊都可以。”那青年在旁笑了起来,安行脚道:“张健,去叫来蛮。”那青年答应一声,转身走向后宅,不一会就看到一个高大肥胖的人走了过来,一看身形忠恕就认了出来,是昨天晚上冲冷水的高个子,这时穿上长袍,看着像个肉柱一样,此人名叫来蛮,可能真有些蛮劲。 安行脚道:“大勇,这是收旗来蛮,也是天生神力,你们比比手劲。”忠恕道:“来蛮太胖,有点臃肿,我把他比下去不公平。”张健在旁边笑道:“哈哈,来蛮,听到没?有人瞧不起你噢。”来蛮憨憨一笑,伸出手来道:“就冲这话,我就高看你。”安行脚道:“大家和气,别伤人。”忠恕道:“我知道。”他伸出右手,与来蛮右手握住,来蛮站立如山,右臂一振,想把忠恕拽倒,忠恕使出清宁生的定劲,上身前倾,化解了他的拉力,双脚纹丝不动,来蛮只使了七分力,见没拉动忠恕,暴吼一声,像炸雷一般,上身的肥肉一抖,将全身的力气贯注于右臂,猛力一拉,忠恕在他拉力将到的瞬间手掌向下一拨,又化解了他的拉拽。来蛮见忠恕还没动静,正要再拉,安行脚道:“好了来蛮,点到为止,你忙去吧。”来蛮很不服气地瞪了一眼忠恕,转身走了。安行脚看着忠恕笑道:“大勇好神力啊。”张健道:“他使诈,故意把力带偏。”安行脚道:“这是极高明的功夫,可不是诈术,大勇,你一路辛苦,让张健带你去吃点东西,一会宋柜头回来,我把信转交给他。” 忠恕和张健一块在后院吃饭时,天已经黑了,安行脚也没再露面,不知那宋柜头回来没有,也不清楚他们对自己有没有起疑心,吃了饭,张健陪着他聊天,忠恕就想打听一下宋柜头的情况,谁知张健很是谨慎,对院子里的情况并不多说。过了好一会,张健出去了,直到半夜才回来,带着忠恕来到前院的一个房间休息,说明天宋柜头要见他。 第二天清晨,忠恕早早就起床,张健过来领他吃早饭,正吃饭之间,安行脚进来了,他的态度比昨天更和善,笑着问:“大勇,睡得好吗?”忠恕忙站起身来:“谢谢安行脚,我不择地,到哪都能睡好。”安行脚呵呵笑笑:“你一看就是个心宽的人,性子好,身手也高,不过实在不巧,宋柜头说你来晚了三天,他已经找好了系马,就不用再辛苦你了。”忠恕听了心里一凉:看来是自己露出了马脚,八成是昨天与来蛮比试,自己不懂得掩饰功力,被他们看破了,他问道:“安伯,我等着钱娶妻成家,能否让我见一见宋柜头?”安行脚道:“柜头一早就出去了,临走交待我,不能让老弟白跑一趟,老赵说的酬劳他如数照付,你可以赶在年前娶个漂亮媳妇了。”忠恕心道:看来他们只是对自己不放心,否则也不会花钱送自己走,但又实在找不到不走的理由。安行脚道:“老弟先呆一会,我让张健去取布帛,这些东西不好携带,你看是随身带着还是帮你再雇匹马?”忠恕哪会想要他们的财物,只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道:“麻烦安伯用那钱给我买匹马吧,回家还能用。”老赵的信上说赵大勇的脚力费是五千钱,那可买不到一匹马,谁知安行脚极为利落,立刻吩咐张健去找马,他让忠恕在这里稍候一会,自己吃完饭就出去了。 忠恕心里盘算,这些人拒绝自己随行,应该怎么应付?用都督府令硬压?好像不妥当,偷偷跟着商队,那更不可能,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苦思办法。张健去了好大一会也没回来,看来在这偏僻的地方,买匹马也不方便。 眼看快到中午了,忠恕还没找到应对计策,正在着急,安行脚又回来了,一进门就向忠恕道歉:“大勇,恕老朽食言,老朽不会办事,挨了柜头的吵,刚才宋柜头回来了,说老赵推荐的人我们不用,那是失信于朋友。请你不要介意,这个系马,非你莫属,再加三匹绢算是赔礼,请老弟莫怪!”忠恕正无计可施之时,想不到事情有这样的转折,喜出望外,忙道:“安伯讲哪里话,我本就是来当系马的,额外的东西我不能收,今后就听您的调遣,还望您老多多关照。”安行脚见忠恕很爽快地答应了,高兴地道:“大勇,这三匹绢就算是老朽给你的结亲礼,请你务必收下。”忠恕道:“那我就谢谢安伯了。”安行脚道:“好,你先在院里住下,没事养一养,多吃点肉,增点膘,有事会叫你。” 安行脚走后,忠恕盘坐在床上,思前想后,实在搞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逆转,多半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他收摄心神,准备入息,忽听到有人向这边走来,他望向房门,不禁呆住了,只见宝珠一袭白袍,负手站在门外,笑盈盈地看着他,忠恕又惊又喜,跳下床来问:“宝珠,你怎么在这里?”宝珠笑问:“大勇,你怎么也在这里啊?”忠恕见她称呼自己大勇,一下子愣住了,宝珠笑得更灿烂了:“呵呵呵,想不到你来幽州,是要混进突厥去,呵呵!”忠恕这会反应过来了,指着她:“是你…”宝珠笑道:“当然是我,如果不是我巧施手段,你这会已经扛着布帛回家娶媳妇了。”忠恕急向四周看了看,宝珠道:“别瞅了,人都在后院呢。”忠恕忙把宝珠让进屋里,问:“你不去乌桓了?”宝珠笑着摇头,忠恕吁了一口长气,宝珠笑问:“我不去乌桓,怎么你好像放轻松了?”忠恕被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忙又问道:“你想随着商队回突厥?”宝珠笑道:“我是突厥人,只是路过这里,事情不办了,当然得回去。”忠恕这会才有了头绪,宋念臣偷偷与突厥贸易,必定认识突厥的大人物,达忽尔说萨满教普照草原大地,关照突厥人民,可见萨满教在突厥影响之大,宝珠是萨满教的乌兰,估计在教中地位不低,与宋念臣有联系也不奇怪。宝珠笑道:“你一定有满肚子疑问,走,陪我出去走走,路上我慢慢告诉你。”忠恕犹疑道:“安行脚叮嘱我不要外出。”宝珠笑了起来:“放心吧,我早就给他们说好了。” 忠恕陪着宝珠出来,院子中果然没人,不见货物不见人马,看这样子,离商队出发还早着呢。二人出了门,宝珠一指南面:“那边有个集市,走,咱们看看去。”二人并肩向南走去,宝珠这才笑着给忠恕揭开谜底,原来忠恕冒充赵大勇,一进院子宝珠就看到了。晚饭时宋念臣回来,她悄悄躲在门外,听见安行脚和宋念臣说忠恕的事情,安行脚说这个人武功没说的,但绝不是一个挣钱养家的普通武夫,也不像是官府的探子,看不透来路,宋念臣犹豫了一会,说您老这么毒的眼光,竟然还看不透,那他可能真是个厉害角色,咱们还是谨慎些,不摸底的人就不用,给点钱打发走吧,人手紧巴紧巴,少个系马也可以。说到这里她停顿了,忠恕问:“是你出面请求他们带上我?”宝珠笑道:“亏你长个大脑袋,也不想想,你是我什么人,我非得带上你?我和你的关系一句话说得清吗?忠恕想想也是,他们两个萍水相逢,却共经一场生死恶斗,不说个透彻,宋念臣和安行脚是绝不会相信的。 第92章 安行脚 3 宝珠见忠恕不言语了,笑道:“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他们不是说少个系马,紧巴着凑合一下就行吗?我就让他们凑合不下去,嘿嘿!”忠恕心里一惊:以宝珠的狠辣手段,说不定又杀人了。宝珠仿佛看穿他的心事,正色道:“你放心,没人因此丧命,我只是使了点小手段,宋念臣他们定好的两个系马于是就吃坏肚子,狂泄了一夜,直到早上还没止住,汤药入口就吐,眼看着躺在床上,连呼吸的力气也没有了,更别提骑马护商了,呵呵!”忠恕这才完全明白其中经过,一下子少了两个系马,宋念臣和安行脚着了急,只能冒险留下忠恕。 宝珠讲完,咯咯直笑,很是得意,忠恕心里暗暗感激:“安伯疑心那么重,你下泄药,他不会怀疑到你吧?”宝珠头一仰:“绝对不会!这药可是祭祀用的祭品,奉给神仙的,没几人见识过。再说我在此地一个人也不认识,无冤无仇的,怎么会下药?你一来就没出过屋子,也不会怀疑你,呵呵。”忠恕问:“那两个人身体不会受损吧?”宝珠道:“不会,拉个四五天,喝两碗米粥就康复了。”忠恕问:“你拉我出来逛街,安伯不会起疑?”宝珠道:“我想来逛街,是安伯提出让你陪我的。可能其他的都是本地人,只有你是外来的,当地人不认识,所以才让你来陪我,想不到吧?”忠恕摇头苦笑,其中的曲折实在料想不到。宝珠笑问:“你没想到我会出手帮你吧?”忠恕笑道:“确实想不到。”宝珠又问:“你帮过我,我也帮过你,咱们能算是扯平了吗?”忠恕道:“在幽州台我不是有意帮你,算我欠你的。”宝珠笑了:“那我现在就收债,这个人情好还,你只要告诉我你去突厥干什么,咱们就算两清了。”忠恕当然不能告诉她目的,却也不想骗她,无奈笑笑:“还是先欠着吧。”宝珠笑道:“看来你不想和我算账,好!咱们搞个君子协定,我不问你去突厥干什么,你也别问我。”忠恕道:“那我谢谢你!” 说着话二人来到了幽州最繁华的街道,宝珠来自草原大漠,对中原的一切都感觉陌生而新鲜,当地人眼里很平常的事物,她都要观看半天,一个小孩子手持着冰糖葫芦从身旁走过,看那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的,宝珠问忠恕:“这是什么?”忠恕也没见过,宝珠嘟着嘴央求道:“给我买一个吧!”忠恕这才想起她身上没带钱,在涿州,都是那跟屁虫达忽尔掏钱提货,宝珠让他陪着逛街,原来用意是找个付钱的,他忙掏钱给她买了一串,宝珠接过,学那孩子的样子用舌头舔了一下,赞道:“真甜!”她专注地吃着糖葫芦,神情与那个孩子无异,如果不是在幽州台上见识过,忠恕绝不相信眼前这天真无邪的姑娘,竟然是个位高权重杀人如麻的女祭司。 宝珠吃得太快,一串糖葫芦吃完,黄色的焦糖布满了嘴角,还糊到了雪白的脸上,粘嘴粘牙的,说话都不利落了,用手一擦,脸更花了,手指也粘住了,她求救似地看着忠恕,忠恕拉着她来到一家店铺的后院,打过一盆清水,宝珠用手掬了一把清水泼到脸上,晶莹水珠挂在她白玉似的脸上,就像花朵上的露水,她掬水搓了几下,然后掏出手帕擦拭了脸,这个寻常的洗脸动作,她做得妩媚而优雅,分外好看。宝珠见忠恕直盯着自己的脸,问:“洗干净了吗?”忠恕不好意思地闪过眼神:“没糖了,走吧。” 二人重新逛街,走着走着,宝珠忽然一嗅鼻子,问忠恕:“闻到没,草原的花香?”忠恕一闻,果然有一股清香气息,幽幽淡淡,若有若无,他向前望去,看见前方有一个大门面,左侧挂着“胭脂斋”的大招牌,道:“那里有个专卖女子用品的老店。”寻着香味,宝珠也看见了胭脂斋,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鲜花呢?走,看看。”她当先走了过去,店铺里充满了花的香味,铺桌上摆放着两排鸡蛋大的精致瓷器,前一排是碗型的,后面一排是壶型,全都敞开着口,壶里盛着一些红色的粉状物,碗里是些粉色的软泥,这就是北方的香粉与胭脂了。 宝珠闭上眼睛,凑近瓷器,挨个地嗅,脸上一副陶醉的样子。那店老板见宝珠气质华贵,长得粉雕玉琢一般,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忙上前道:“姑娘,弊店是幽州的老字号,从汉代开到现在了,脂和粉都是选用昆仑玉磨成的,香料采自雪域高原,最纯净最芳香,香味自然而持久,每年都要进贡,宫里的采办前几天刚走,长安和洛阳的公主命妇,全都用弊店的香粉。”宝珠赞道:“确实清香,有雪莲和冰雪的气息。”那老板竖起大拇指:“姑娘是第一等识货的。我们最有名的胭脂王就用了三成雪莲,不是干花,是刚刚采撷的新鲜雪莲,采后用快马运来,那样才能保有它的清香。”宝珠又挨个嗅一遍,那店老板见生意有望,嘴巴更甜,介绍得更详细。 宝珠失望地道:“可惜啊,这么好的东西却带不走。”店老板道:“本店可以托运。有许多客人不方便携带,订货后本店就派人把东西送去,本店能经营几百年,信誉您绝对可以放心。如果暂时手紧,货到取钱也行。”宝珠笑道:“你误解了,我是说在草原大漠里,风割沙磨的,你就是抹上厚厚一层粉,一会就被吹得一粒不剩,还没出帐香味就散完了。”那店老板一怔:“姑娘来自北方啊,这个就巧了,给你说个不传之秘,本店的脂粉,是先用红宝石粉拌的,最后用江南的寒泥和成,别说风吹不走,就是用水洗,连洗三天犹有余香。”宝珠真地吃惊了:“有这么厉害?”店老板拿根小木棒,从一个白色瓷壶中挑出一丁点香粉,举到宝珠面前让她闻了闻,然后倒在自己的左手背上,用右手轻轻搓揉一下,店伙计取过来一盆清水,一条白毛巾,店老板把毛巾醮了水,使劲地擦拭左手背,把手背搓得通红,又在清水里洗过,用干毛巾擦了手,把手背在宝珠面前晃了一晃,脸上一副不信瞧瞧的神情。 宝珠一闻,香粉的气味果然不减,这家脂粉店确实有些绝活。商人当然会看客人脸色,见宝珠信服了,马上对忠恕道:“本店从不欺客,价格比长安和洛阳的粉低一成,量大了还有优惠。”显然他把忠恕当作付钱的主了,忠恕还没答话,宝珠道:“这个香粉王,我要一坛。”店老板一愣:“一坛?”宝珠手指一点案上盛水的瓷坛,那瓷坛比案上的碗要大上数十倍,店老板的脸立刻就皱了,伸出两个手指一比:“姑娘,这个一小瓶就能用两年的。”宝珠道:“那当然好。我自己不用,是送人的,就要一坛。”店老板苦笑道:“姑娘,恐怕不行啊。”宝珠道:“你说价格好了,一会就有人送来。”店老板的脸皱得像苦瓜:“实不瞒姑娘,小店确实没这么多的存货。”宝珠道:“那就赶快制啊。”店老板作出一副你以为呢的神情:“这个东西工艺复杂,最耗时日,一年最多也就制个二两。”宝珠想了想,道:“二两也行,都装起来吧。”店老板苦笑道:“实在不巧啊二位,小店两年的粉王,都让本城的宋老板给包了。店面上这些,是小店引客的招牌,也就这么多了。”忠恕心一动:“是北城的宋念臣大掌柜?”店老板点点头:“宋老板生意做得广,应酬也多,是小店最大的主顾,不仅这粉王,脂冠和三粉,他都包了五年。”忠恕还想再问下去,宝珠笑道:“老板,打扰您了!”拉着忠恕的袖子就走了出来。 二人走出好远,宝珠道:“你再问下去,店老板就起疑心了。宋柜头已经买断了货,估计是要带到突厥的,这种香粉在突厥贵妇中肯定很受欢迎,价格不菲。”忠恕道:“香粉在突厥奇货可居,这个还能说得通,但那天我听到他还让人买了书,实在想不透。”宝珠问:“什么书?”忠恕道:“一本叫《水经注》,一本叫《齐民要术》,还有一些他没提名字。”宝珠问:“那是什么书?”忠恕摇头道:“《水经注》是讲河川水利的,《齐民要术》我不清楚。”宝珠想了想,道:“今天有人送了书来,说是什么曹家的辞赋。”忠恕道:“他们真不像是做生意的。”宝珠笑道:“他们不像做生意的,你不像做系马的,我不像买脂粉的,咱们都不像样。好了,别乱猜了,宋念臣做这种杀头生意,运的必定不是一般的货物。今天也逛够了,回去吃饭,明天再看。”忠恕诧异:“明天还来啊?”宝珠认真地道:“回突厥后不知道哪年才能再来,当然得多看看,我想到了一个好去处,你明天多带点钱啊。” 二人回去,院子里还是冷清清的,除了来蛮和张健,包括安伯都没出现。见到宝恕二人,来蛮憨憨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张健却笑得有点古怪。宝珠道:“大勇,今天你也转累了,明天早点起来啊,咱们到市面上尝一尝小吃。”说完,笑着往后院去了。 忠恕回到屋里,一直猜度宋念臣到底运的是什么货物,又是如何躲过边禁的,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第二天一早,宝珠又拉着忠恕出了宋宅,直奔小吃摊子而去,接连吃了几个小摊,直到她囔着说“实在吃不下了”,这才停嘴。忠恕道:“这边的店铺开张得晚,咱们去另一条街吧!”宝珠摇头道:“今天不逛街了,你听我的,咱们去试一试两件好玩的东西,我早就想尝试尝试的。”忠恕问:“哪两件啊?”宝珠道:“嘿嘿,坐轿和划船,估计你也没经过。”船和轿忠恕都见过,也坐过船,但坐轿和划船都没尝试过。宝珠道:“看看,我猜中了吧?你去问问,幽州哪有坐轿和划船的地方,要最大的。”忠恕走过去问了问,回来道:“城南官街西边有家租轿子的,再往南三四里就是运河,现在天冷,没有游船了,但有运粮的大船。”宝珠一扬手:“走,去官街。” 官街就是原幽州总管府,门前有各种租售器物的商贩,只有一家租轿子的,今天是黄道吉日,生意非常好,只剩下一顶单人小轿子,宝珠对忠恕道:“我先坐一回啊!你就骑马跟着吧。”她钻进轿子里,轿夫把帘子放下来,宝珠道:“卷上去!到运河码头。”那轿夫见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坐轿子也不避人,偷偷笑话,四个轿夫分成两组,抬着轿子就走,忠恕骑马跟在一侧。北方的婚娶习俗,迎亲时新娘子坐轿,新郎倌骑马,一路吹吹打打,从娘家娶到婆家,宝珠和忠恕二人当然不知道这些,宝珠笑容满面,星眸流盼,只顾欣赏四周景物,忠恕见路上行人纷纷侧目,觉得浑身不自在,就想下了马回去,但见宝珠兴趣盎然,只能在一旁跟着。 运河码头在城南边,是大运河的最北端,码头上停泊了十多艘大船,上面插着大唐的旗帜,都是官府运粮物的官船,一艘小船也见不到,这样的大船,两个人当然是不能划的,宝珠显得有些失望。忠恕道:“现在是冬天,冷呵呵的,到了夏天,河面上一定很热闹。”宝珠怅然道:“不知明年还能来不。”忠恕道:“这里离突厥不远,只要你愿意,当然能来。”宝珠望着他,问:“明年你能来吗?”眼中说不清是期盼还是乞求,忠恕转过头:“我不知道。”宝珠叹了口气:“看看就足够了,咱们回去吧。”二人往回走,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二人回到宋宅,张健与一个年青人正在院子里备马,见了二人,停了手对宝珠道:“宝姑娘,刚才安伯让我告诉你们,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让你们准备一下。”宝珠道:“这么快啊!”张健笑笑:“您的物品是安伯亲自准备的,您再点检一下。”宝珠问:“大勇的呢?”张健道:“大勇的东西都放在他屋里了,安伯列了单子,都是必备的,让他自己收拾。”张健心里暗道:大勇长得也不如何帅气,可这位贵客对他好像很上心,不仅让他陪着游玩,还关心他的行装,想必她此前没有见过英俊男子,先入为主,喜欢上大勇了。 忠恕回到自己的房间,见屋角有一个背包,桌子上有一个手写的单子,上面列了皮氅、皮帽、水袋、粮带等十几种物品,他打开背包,仔细核对一遍,一件也不差。忠恕在张掖见过丝路上的商队,商人们冬天都随身带着遮头盖脚的大皮氅,白天穿在身上,夜晚扎成袋子钻进去睡觉,他用手摸了摸皮氅的内里,是用狗皮做的,很是暖和。背包里都是些随身用品,吃的东西可能有其他人准备了,他来当系马,兵器是必不可少的,但屋里四下瞧遍,也没见到一刀一剑,可能带着武器出城太显眼,怕受盘查,已经安排在城外了。 第93章 商队 1 第二天天还没亮,白天与张健在一起的年轻人来叫忠恕吃饭,进了后院,忠恕见到树上拴了六匹马,来到吃饭的地方,宝珠已经到了,两天没露面的宋念臣和安伯也在。宋念臣与安伯、张健的桌子上放置了一大盘牛肉,宝珠单独坐在一边,面前放置着一碗北方不常见的米饭,还有盘烧豆芽。安伯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位,示意忠恕和那年轻人坐到自己的身边。吃饭间忠恕知道那年青人叫陈修,也是一名系马。 饭后,陈修、张健和忠恕三人把各自的背包搭在马背上,用四指宽的皮带系好,宋念臣、安伯、宝珠三人在旁看着,等收拾停当,安伯道:“陈修,你和张健跟着柜头先走。”宋念臣三人牵着马先走了,安伯对忠恕道:“大勇,这一路上你就跟着宝姑娘,听她的差遣。你年青,不要怕辛苦。”宝珠道:“安伯,我能照顾好自己。”安伯道:“还是让大勇跟着吧,他身手好,遇到事情能挡一挡。”宝珠笑道:“那多谢安伯了。”安伯道:“天还早,城门没开,咱们巳时再走,我再去后院巡一遍。”说着就往后院去了。 宝珠看着忠恕,笑问:“为什么安伯不让别人跟着我?”忠恕:“我不知道。”宝珠笑道:“你这人,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刚离开父母的毛头青年,没什么经验,安伯怎么知道你身手好呢?”忠恕道:“我刚来时和来蛮比试了一下。”宝珠一直笑:“他可看不出你习过清宁生,那个傻大个有一身蛮力,摔跤是把好手,论格斗,比陈修和张健要差些。”忠恕早就看出陈张二人武功不错,宋念臣和安伯身手更高。宝珠靠近一些,笑着问:“安伯不会是误会了吧?”忠恕见她笑得古怪,心里一动,不敢乱说:“我不知道。”宝珠笑了笑:“既然叫你跟着我,咱们就好好说话,省得路上无聊。” 一直到天快晌午,安伯才领着二人骑马出去,三人来到东门,城门有官兵把守,但并不如何盘查,不知是士极有意放行还是过去就如此松散。安伯在前,忠恕和宝珠二人在后,三人一直向东行了三十里,在一个小村子里停了下来,不一会,宋念臣一行来了,他们先发而后到,显然是为了分散目标,从其它城门出来后绕行一圈赶到这里。 六人稍作歇息继续赶路,宋念臣一骑当先,宝珠、忠恕、安伯紧随着他,张健和陈修走在最后,太阳西落时赶到了长城隘口,在隘门关闭之前穿了过去,然后一直向东北走,此时天已昏暗,四处不见一户人家,宋念臣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带着大家在黑暗中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一个小村子。说是村子,实际上只有七八处随便分布的房屋,宋念臣显然对这里非常熟悉,领着大家直奔一座亮着灯的房子,可能是听到了马蹄声,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一个人提着风灯走出来,宋念臣也不多话,当先跳下马来,安伯等人也下了马,随着主人进到屋子里。屋里空间挺大,烧着一盆炭火,暖暖的,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置了一盘烧饼,屋主人满面皱纹,看不出多大年纪,穿着老羊皮袍,戴着狗皮帽子,一句话不说,打手势示意大家坐下,安伯用手比划了几下,那主人嘴里啊啊叫着,也用手比划,原来是一个哑巴,但他耳朵又不聋。 大家围着炭火坐下,宋念臣从盘子中拿了一张饼,取过一根树枝,把饼穿到上面,举到炭火上烘烤,张健和陈修都学着做,安伯笑着对宝珠道:“宝姑娘,这里只有烧饼,我给您烤一个吧。”宝珠笑道:“不劳动安伯了,大勇,你给我烤一个。”安伯笑了笑,把穿好的烧饼递给忠恕,忠恕学着宋念臣的样子,举得离火近一些,不一会就闻到了饼香,他把烤好的饼递给宝珠,宝珠用手撕着吃了起来。这一路上走得不快,这点行动对宝珠这样的内功高手来说并不如何疲累,但从早饭到现在七个时辰过去了,确实有点饿了,忠恕又给她烤了一个,这才自己吃了起来。那哑巴主人出了屋,一会忠恕就听到马叫声,估计他去招呼马了。 饭后,安伯把宝珠安排在侧屋休息,他和宋念臣、张健住在堂屋里,陈修和忠恕则被安排在紧邻着宝珠的房子里,房子低矮,空间很小,只有一个小窗户,门和窗户都烂着洞,屋里阴暗潮湿,不比外面暖和多少。陈修从背包中取出一个大皮毡铺到地上,忠恕学着他的样子,用带子把皮氅扎成桶状,脱靴钻了进去,立刻感觉身体被温暖包裹起来。自从修习清宁生后,忠恕晚上多是打坐调息,很少躺下休息,此时入乡随俗,只能和大家一样躺下,陈修一会就打起了呼噜,忠恕凝神倾听,没听到宝珠的动静,不知她能否睡得安稳,这里的条件如此简陋,这一路上恐怕还会遇到更困苦的情况,不知道要多少次露宿旷野,忍饥挨饿,如果遇到暴风雪,没找到住处怎么办?宝珠虽然来自突厥,一看就是贵族出身,多半没受过这样的苦,如果吃不了苦,会不会像庭芳小时候那样哭哭啼啼呢?庭芳在阿波大寺时没少哭鼻子,长大后却坚毅无比,什么都能承担,想起庭芳,忠恕眼前浮现她清丽的面庞,只觉得心中暖暖的。 次日清晨,天光刚放亮宋念臣就起来了,众人跟着起来,收拾捆扎,忠恕学着陈修的样子,把自己的物品装好,这时宝珠也已把东西扎好。忠恕见她衣着齐整,脸色润泽,担心减轻不少,先为她整理行包和马匹,然后再整理自己的。宋念臣上了马,带领大家出了村子,沿着道路直向东北方向走去。 这里的景物明显异于长城之内,放眼望去,四周都是低矮的山丘,山丘起伏不大,上面树木很多,小河和池塘都结了厚厚的冰,比关内寒冷多了。一路上很少见到村庄,偶尔见到农田,都是在丘陵间洼地处一块一块开垦出来的,零零散散,整个白天只遇到两个在田地里捡拾烂菜的农妇,看装束像是汉人。忠恕盘算着路程,再往前走,应该就快越过大唐边境进入契丹了。当晚他们停宿在一个山凹处,那里只有一户人家,夫妻二人,宋念臣与他们很熟悉,六人就与屋主一同挤在地上过了一夜。 次日继续向北,山上的树木高大起来,不见了田野,道路穿行在一条山谷中,地上明显有车马行过的印记,谷中风很大,吹得人张不开嘴,宝珠取出一条丝巾捂在脸上。太阳偏西时,前方的山谷中出现一座建筑,是用石头建造的营垒,壁垒只有一丈来高,七八丈宽,低矮粗糙,木门上面飘扬着一个红底黑边的大旗,中间是醒目的“唐”字,看样子是个唐军兵营,这个位置很是关键,壁垒建在山谷正中,两边是陡峭的山体,只要控制了这里,就掐断了来往的通路。 离兵营还有三四百步,只听前方一声哨响,忠恕看见站在城头的守卫向着他们的头顶射了一枝响箭,宋念臣示意大家停下,他跳下马来,独自走上前去,走到城下,和士兵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就见城门开了,宋念臣走进营垒,忠恕注意到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城门又开了,宋念臣现了身,安伯道:“咱们走吧。”陈修牵了宋念臣的马,五人来到城门,下了马步行进入兵营。忠恕见这个兵营不大,其中建有十七八座木屋,大约能驻守五百人,但在营垒里操练的只有三四十人,其他人可能向北巡逻去了。宋念臣牵着马,带着大家徒步穿过兵营,竟然无一人盘问,看来宋念臣早就把守军买通了。 出门后众人上马,沿着山谷继续向北行去,山谷尽头应该就是契丹人的地盘了。太阳一落山,谷底就起了风,风在山谷里呼啸着,吹得落叶哗哗乱舞,忠恕见宝珠还穿着那一袭白色长袍,心里有些担忧,对她这样的内功高手,寒冷并不是问题,但她刚刚受过重伤,还是要小心保养,他轻声向宝珠提醒,建议她加厚衣服,宝珠笑笑没言语。一直到天黑,一行人还没走出山谷,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以忠恕那样的眼力,也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四周景物,但宋念臣在前边速度不减,一直不停,也不知他是如何辨认道路的。 子夜时分,忠恕发觉山谷变得很是宽阔,宋念臣停了下来,安伯点着了一枝火把,在黝黑之夜的旷野,举着火把也仅能看清左右一丈的景物,丈外则是浓重的黑暗,风把火焰吹得横成一线,安伯举着火把当先领路,从山谷左边的一个缺口穿过,离开了道路,在崎岖的山壁上行走了三四里,来到一片平缓的山丘地带,又穿过一片密密的小树林,就看见前面山凹里有两个用园木搭建的破烂窝棚,窝棚没有门,里面铺满了树叶,看来这就是他们今晚的住地了。 第94章 商队 2 次日他们从宿营地折向西北行去,这里已经没有明显的道路,一会翻越山岭,一会穿越树林,多数时间需要下马步行,走得非常辛苦。忠恕无意中发现在前边带路的宋念臣避着众人,把一个挂在小树上的布条收进口袋,看来是前边有人留下了信号。黄昏时终于来到了开阔地,左右两边已经看不到山峦,映入眼帘的是起伏的草原和一块块的树林,再往前走,竟然看到了毡房和成群的牛羊,放牧的是髡发的契丹人,看来已经走出大唐边境,进入契丹地界了,宋念臣一路上脸色凝重,绝少说话,此时终于露出了笑容,看来到了此处才算是彻底躲过了唐朝的边禁检查。唐军都能被他买通,契丹人和突厥人自然不在话下,忠恕猜想商队的其他人一定分批出发了,货物和兵器也被他们像蚂蚁搬家似地零星偷运出来,这中间需要打通无数的关节,需要经营多年的牢固关系,任一环节出错,可能就前功尽弃。当天晚上,他们驻扎在一个契丹村庄,宋念臣竟然请大家喝酒,看来心情不错。 次日,一行六人继续向西北行去,此地多是莽原,牧草稀疏,不见树木,非常的荒瘠,偶尔能看到迁场的牧群,安伯会契丹语,遇到牧人,他总要停下来拉扯几句。第二天中午时分,前方出现一片建筑,像是一个大村庄,忠恕隔了很远就发现村口有个人在骑马瞭望,发现自己一行,挥着手打马跑了过来,宋念臣笑出声来,看来这里就是他们汇集的地方。那骑手来到跟前,向宋念臣拱手道:“宋柜头,大家都到了,一匹马一个人都不少。”宋念臣笑道:“飞马辛苦。”飞马,就是负责护卫商队的系马们的头领。忠恕见那飞马三十五六岁年纪,赤铜色的脸,中等个,背着一张大弓,双手不执马缰绳,看来骑术非常精良。 那飞马当先领路进村,只见在村子的中央有一块不小的平地,拴着三十来匹马,还有二十多头骆驼,二十多个青壮正在整理货物,来蛮高大的身影最为醒目,果然商队是在此集中。这时从屋里迎出来四五个人,当先的是一个年老的契丹人,身后是两个汉人,最后面竟然是两个胡人。那契丹人上前和宋念臣抱了抱,说了一通契丹话,不用翻译也知道是些欢迎词语,宋念臣客套一番,和安伯随着契丹人进了屋。 宝珠低声对忠恕道:“我看到胡人就心烦。”忠恕心想胡人曹使者竟然跑到汉地来暗算她,那么胡人在突厥也一定很猖獗,道:“这两个胡人没口音,好像是汉地的,是纯粹的生意人,没练过内力。”宝珠点头:“胡人只认钱财,在突厥装神弄鬼挑动事端,大可汗又宠信他们,很是无奈。”忠恕道:“是因为大可汗贪图钱财吗?”宝珠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说话很精辟啊,咱们不谈这个,一会去给我找个人家,我想换换装。” 就在这时,忠恕看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从村外跑了过来,来蛮一把扯住他,问:“法琳,谁又打你了?”法琳看着只有十五六岁,还没成年,一袭黑布长袍,戴着当地少见的麻布帽子,满脸是泪,看到来蛮,哇地一声,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来蛮拍着法琳的背,骂道:“这些契丹狗,又欺负出家人,走,我去给你出气。长儒,操家伙!”来蛮称法琳是出家人,宝珠和忠恕都是一怔:契丹人也信萨满教,但萨满不算是出家人,难道法琳是道士?这太不可思议了。旁边一个敦实的青年大声叫道:“对付这些契丹熊包还用家伙?我一双拳头就能打倒一片,走!”看来他叫长儒,来蛮正要走,陈修忙劝道:“你俩又打架,当心柜头责骂。”法琳扯着来蛮的衣袖哭着往外挣,不愿去,来蛮道:“别怕,这次我破上了,就是柜头抽我鞭子也要出这口恶气。”法琳哭着不肯走,来蛮不耐烦地放开了手,法琳正使劲往外挣,不防来蛮松手,扑通一声摔到地上,帽子摔掉了,露出一个光头,他竟然是个和尚。来蛮一跺脚:“你不用去了,在这里等我,一会给你吃热饼。”长儒扶起法琳,把他交给一个同伴,和来蛮一起向村东面跑去。 如果在西域的大沙漠里遇到一个和尚,那并不算稀罕事,佛法本就是西方世界的,一千年来不断东渐,东来传法西去求经的僧人每个年代都有,但在西北蛮荒的契丹,竟然遇见一个汉人和尚,实在是怪异。宝珠拉了拉忠恕,道:“走,咱们也看看去。”他们来到村东口,就看见离村子七百来步有个不大的建筑,飞檐红壁,有点像中原的寺庙,来蛮和长儒就是跑进了那里,忠恕和宝珠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来蛮和长儒从屋里冲了出来,来蛮大声叫道:“宝相师父!宝相师父!”这时从屋后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来施主!贫僧在这里。”忠恕和宝珠跟着来蛮二人转到屋外,就见一个穿着灰布长袍的五十来岁的男子,正在用手抠墙壁上的东西,忠恕一看,原来庙墙上被钉了大小七张血淋淋的动物毛皮,有狼皮,有兔子皮,还有一张鹿皮,每张都像是刚刚从动物身上剥下,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鲜血渗入墙壁,污秽一片。 那宝相师父见到宝珠和忠恕,眼里露出惊讶神色。来蛮冲上去一把扯下鹿皮,顺手扔到一边,墙壁的泥皮也被带下了一大块,那宝相忙不迭地拦住:“来施主,慢扯慢扯!”来蛮怒道:“狗契丹欺人太甚,一会我就举了这狗皮,到村子里骂一圈。”宝相苦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师徒都习惯了,你上次骂个过瘾,他们怕了你,你一走,他们依然故我,骂了也是白骂,搞不好日后还会被揍一通,划不来。”来蛮道:“这次来个狠的,你说到底是谁干的,我去打扁他们。”宝相连连摇手:“说不得,说不得!”忠恕明白这可能是当地契丹人干的,他走上前去,一手按着皮毛的边缘,一手捏着钉子的头,想把钉拔出来,手指一使力,竟然没拔动,他把钉子周围的皮毛向下按了按,加大气力,这才拔出一颗钉来。宝相向忠恕施礼:“多谢施主援手!”宝珠也上前帮忙,二人把墙壁上的皮毛都揭了下来。 长儒道:“宝姑娘,你和大勇回去吧,里面还有更气人的,我和来蛮帮宝相师父清理一下。”宝相也向宝珠施礼:“女施主请回,此地血腥,不宜久留。来施主、秦施主,二位也请回,顺便劝法琳回来吧。”原来长儒姓秦,与这个宝相和尚也认识。宝珠道:“我是敬神之人,今天要看看契丹人如何亵渎神灵。”说完,不理宝相的劝阻走进庙里,只见庙堂里塑了一尊三尺来高的佛祖坐像,旁边是较小的阿难和迦叶的立像,佛祖像被棍子打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泥胎,阿难和迦叶的腰间各被围了一张兽皮,像是围着血裙子,地上扔了十几只剥皮去头的小动物,屋角有一个简陋的灶台,上面有一口铁锅,竟然也被扔了两只老鼠进去,忠恕只感到一阵恶心。来蛮道:“宝相师父,这是硬要逼你走啊。”秦长儒把锅里的东西提起来,扔到地上,忠恕、来蛮和长儒三人把地上的秽物捡起来,出了门远远扔到屋外的沟里。屋里只剩下宝珠与宝相,宝相双手合十,闭着眼,嘴里嘟嘟着诵经。 宝珠问道:“大师,您从何方来?”宝相合十:“贫僧宝相,十年前从太原大莲花寺来此,是个只会念经的和尚,可当不得大师的称呼。”宝珠道:“大师意念如钢,奈何民心似火,大师若想弘法,须用霹雳手段以火攻火才是。”宝相苦笑道:“谢女施主谕示!我佛只有手段如水,并无施主所说的霹雳手段啊。”宝珠道:“非雷霆不足以显天威,非霹雳无以惩恶人。大师一味顺从,只怕未能扬法而身先去了。”宝相还是苦笑:“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以身饲虎,割肉喂鹰,我教就是以苦难说服众生,从不敢修萨满祭司之法。”宝珠一愣:“大师知道我是萨满?”宝相道:“女施主威势如虹,白气冲宵,必是常与上天沟通之人,如果贫僧猜得不差,女施主应该是山河大地的主祭之人。”宝珠道:“大萨都任我为乌兰。”宝相道:“乌兰与逐利之人混在一起,看来乌桓山冬祭不顺啊!”宝珠见这个穷乡僻壤貌不惊人的和尚竟然对本教如此了解,心里无比震惊,宝相又道:“上风下洄,此后一旬,西方必有大风雪,乌兰多多保重。”这时,忠恕三人回来了,宝相见三人手上沾满了血迹,又闭眼诵了几句经文,宝珠道:“大师,天道在西方,如果哪天您要到突厥弘法,我们再相见。”宝相道:“谢女施主提醒,贫僧不知道有无这个因缘。” 四人告别宝相回去,一路上来蛮愤愤不平,不断咒骂契丹人,秦长儒道:“这个老和尚也是执拗,利利落落地把欺负他的契丹人说出来,我们给他打服了,不就没这些窝囊事了吗?”来蛮恨得一拍手:“不执拗怎会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传法!可怜了法琳那孩子!他一定是老和尚拐带来的。”回到村子里,法琳已经不再哭了,几个年青人正围着他说话,来蛮道:“法琳,庙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宝相师父让你回去。”法琳立刻阴了脸,泪水涌到眼眶,众人好不容易才把他哄了回去。 第95章 商队 3 晚上吃过饭,宝珠道:“安伯,我想出去走走。”安伯道:“夜里冷,披上大氅吧。大勇,你陪着宝姑娘。”二人出了门,宝珠向西走去,忠恕问:“不去东边?”宝珠笑问:“为什么要去东边?你要找宝相师父吗?”忠恕摇头:“我看你和他聊得投缘,临走时好像话里有话。”宝珠停下脚步,问:“大勇,你外相愚拙,内心可精明多了,你怎么看出来的?”忠恕道:“我乱猜的,这个师父和你一样,都是敬神的人,而且还有一身非常厉害的武功。”宝珠道:“我可没看出来。”忠恕道:“契丹人用铁钉把兽皮钉在墙上,我使了最大的力才抠出来,宝相师父随随便便就抠下来了。”宝珠噢了一声:“难道他的武功比你还高?”忠恕道:“应该是的。”宝珠又问:“他练的是清宁生还是别的什么?”忠恕道:“我不知道。”宝珠道:“认识你这几天,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我不知道”忠恕苦笑道:“我见识少,世上许多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宝珠道:“人活不过百年,经历有限,当然不知道的事情多。”忠恕问她:“当地人为什么非要赶走宝相师父呢?”宝珠笑道:“这个我倒是知道,佛法讲究持六斋,不杀生,食素食,这些契丹人却打猎为生,茹毛饮血,无肉不欢,宝相师父一定常在他们面前讲佛法,把他们讲烦了,又不好杀他,就用那种方式撵他师徒离开。” 忠恕心想事情八成就是如此,你劝豹子改吃肉为食素,逆违它的本性,如何能成功呢?他又问:“你们突厥人也是杀生食肉的,你劝他去突厥弘法,不也是一样的结果吗?”宝珠道:“是啊,结果应该一样。”忠恕问:“那你还劝他去?”宝珠笑道:“我为什么不劝他去呢?”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宝珠眼睛里的狡黠,忠恕叹了一口气,宝珠问:“你为什么又叹气呢?”忠恕道:“我见过许多信神的人,为了敬奉神灵,一辈子都在修炼受苦,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宝珠噢了一声:“你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吗?”忠恕点点头:“像宝相师父这样,明明有一身本领,却坚持着挨打受气,像你,明明身份尊贵,却为了祭祀,甘冒性命危险,受这么大的罪。”宝珠道:“大勇,你别夸我了,除了你三伯、宝相、我,还有谁是这样?”忠恕正想说阿波大寺里人人如此,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宝珠道:“你不像是在寺庙里长大的啊。”忠恕道:“你又套我的话,我不说了。”宝珠咯咯笑了起来:“还挺机警。好,咱们有君子协定,你不问我,我不问你,不过我有把握,有一天你会求着告诉我出身来历,我就是想不听都不行。”忠恕不信:“那怎么可能呢?” 离开契丹人的村子时,忠恕终于成为一支小型商队的一员。这个商队有二十八人,三十四匹马,二十二头骆驼,比走廊上来往的商队规模小很多,各人的行包都挎在马背上,货物都捆扎包裹好,放置在骆驼上,看不出里面到底是什么货物,但从外形看,不像是走廊上胡人商队常常贩运的丝绸。宋念臣依然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来蛮提着一杆长枪紧随其后。来蛮是商队的收旗,收旗就是旗手,历史悠久的商队都有自己的队旗,但并没见他手持旗帜。安伯和那两个胡人走在中间,与宋念臣间隔一二里,留着黄色短发的胖胖胡人叫虞大宏,另一个绿眼睛胡人叫安伽蓝,大家都叫他们宝头,看样子是商队里很重要的人物。飞马名叫达士可,领着二十个系马分布在队伍里,照应首尾,他背上插了三面彩色的小旗,马上挂着大弓,在队伍前后来回飞驰,就像一个典兵的大将。忠恕和宝珠走在队伍的后方,与前后都有不少距离,忠恕虽然也是系马,但安伯明确告诉他,他的使命就是照顾宝珠,可以不听飞马达士可的指挥。 此时天寒地冻的,那些系马们还都穿着麻布长袍,来蛮更是只穿着一件夹袍,袖子撸起老高。早上出发时,宝珠还穿着那件白袍,忠恕为她整理行装,直接把她包里的那件狐皮皮氅拿了出来,强逼着她披在身上,宝珠打趣道:“你是想把我热死吗?”那天给她疗伤时,忠恕就发现她练的是雪魄冰魂一类的内力,并已臻极高境界,这种功法他曾听贾明德提过三两句,说在大漠之北,有高人修炼极寒真力,这种真力修习艰难,修成之后,食冰卧雪,不惧风寒,与清宁生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还是担心宝珠没有完全康复,再往前走,风雪更大,天气更冷,不知她能否撑得下去。宝珠见他呆愣着,嗔道:“你真没眼力劲,拿了这皮氅,不知道那顶皮帽是与它配套的吗?”包里还有一顶灰色的狐皮帽子,忠恕拿了出来,宝珠一拧身,示意忠恕帮她戴上,忠恕看周围没人关注,就举着帽子给她戴了上去。 忠恕和宝珠骑着马,并排跟在队伍中间,极目望去,前方尽是缓缓起伏的无际草原,不知道这里是契丹还是已经进入了突厥,冬季草木凋零,地上结着冰霜,除了天上偶尔出现的苍鹰,四周竟然看不到活物,系马们好似对线路很是熟悉,极为放松,陈修等几个年青人可能觉得路上无聊,吆喝着尽情策马向前奔跑,然后在十里外停下来等候大队。 张健和一个叫王交的系马今天当大挎,就是整个商队的收队,走在队尾,但秦长儒自出发后就不断找地方解手方便,始终拖在队伍的最后面,张健不得不经常离队等候他。待到中午时分,秦长儒追上了宝珠和忠恕,忠恕见他愁眉苦脸的,双手捂着肚子,上身几乎都要伏到马背上,显得很是痛苦,忙问道:“秦大哥,你不舒服?”秦长儒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宝珠乞求道:“宝姑娘,救救我!”宝珠看了看他,笑问:“你信不过我,自己尝了一下?”秦长儒无力地沉了沉头:“我错了!”宝珠道:“我没带解药。”秦长儒都要哭了:“求您了!”宝珠道:“有个土办法,就怕你嫌脏,下不了嘴。”秦长儒又是一句:“求您了!”宝珠道:“接住新鲜的马粪,挤出其中的水分趁热喝下,也能医好。”秦长儒不声不响,回头等张健去了。 等秦长儒离得远一些,忠恕低声责备道:“宝珠,你给他下药了?”宝珠笑道:“哪有的事?我让他给那些契丹人的水里加点料,没想到他信不过我,自己尝了尝。”忠恕一愣,随即明白她想替宝相师徒出头,要整治那些不敬神的契丹人,秦长儒可能不相信她的药有那么厉害,稍稍搓了些尝尝,因此变得跟宋宅那两个系马一样狂拉不止,在这风劲苦寒的野外,武功再高的人,这样拉一天也会丧命。忠恕责怪道:“不是喝碗米粥就能医好吗?他已经拉成那样了,干嘛还要糟贱他呢?”宝珠笑道:“这个家伙昨天一直偷偷瞄我,心意不正,本就应该小小惩戒一下,又不信任我,让他喝点马粪算是轻的。”忠恕真是哭笑不得:“你长得这么齐整,偷偷看你的人多了,难道都要整治一番?”宝珠笑得眼睛冒出光来:“我怎么会那么无知!心意不正的人我才惩戒。”忠恕质问她:“难道你已经修炼成天眼,能看透人心,知道哪些人心正,哪些人心歪?”宝珠不笑了,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我看不透人心,但上天给我感应,能感觉人心!比如你,就常常偷瞄我,但那是因你对我关心,我只会感激,绝不会害你。”忠恕被她点破心事,脸涨得通红,呐呐半天,道:“你的伤还没好,我怕你吃不消。”宝珠抿着嘴,看似想极力忍住笑。忠恕忙转换话题:“昨天宝相大师说会有大风雪,不知是否真的。”宝珠笑道:“大勇,你是想考验我的神力?”忠恕道:“不是,我知道你会观天象。那天在幽州台,曹使者说半夜二更月亮会从乌云里冒出来,竟然真地如此,我很是佩服。祆教、佛教、还有你们萨满,都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奇能。”宝珠盯着他:“道家没有吗?”忠恕知道她又在套话,不敢接腔,转换话题道:“如果遇到持续的暴风雪,像这样四周没有一个庇护处,就是人能扛得过去,那些马和骆驼也不行的。” 宝珠看了看忠恕,低声道:“宋柜头和安伯他们常走这条路,你能想到的,他们一定想过了。你注意没有,这些天无论道路多么难寻,我们竟然没一次走错?”忠恕点点头:“宋柜头一定把路记得烂熟。”宝珠道:“像这样四周光秃秃的,连颗小树都没有,天上没有太阳,夜空没有星星,怎么辨识道路?”忠恕想了想:“我不知道。”宝珠道:“马!是他们的马!”忠恕听说过老马识途的故事:“所有的马都能记得道路吗?”宝珠笑着摇头:“就像人一样,有人能记得一生走过的路,有人在自家牧场也会走丢。”忠恕道:“不知我们坐下的马记不记得。”宝珠笑道:“这些马看着神俊,却是凡品,你注意到没?几个年青的系马都骑着大宛的良马,宋柜头、安伯,还有那两个胡人宝头的坐骑却都不显眼,马身矮短,毛色还不好。”忠恕想了想,确实如此。宝珠道:“别看它们不起眼,却珍贵着呢,那是突厥北方最耐寒的卧雪马,听名字你就知道不怕冷,这马记性极好,草原上没有树木没有石头,它们却能记住几千里外的道路,即便在白漠里走十天也不会迷路,这几匹坐骑一定曾在中原与突厥之间多次往返。”忠恕道:“这么说安伯他们肯定知道躲风雪的地方。”宝珠笑道:“应该如此,也可能有意外。草原上的天阴晴难测,有时大旱十年,有时雪下半年,有一年连大可汗的牙帐都被雷打了,几个大萨满合力都没护持住,何况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大漠了,那里的天气更难预测,有点意外也算正常吧。” 第96章 商队 4 天色将暗时,远方出现了几顶毡帐,前队就在那里停了下来,忠恕走到近前,发现毡帐都已破烂,有的顶上少了一半,有的没门,有的帐围上到处是洞,看来已被遗弃很久了。安伯指挥着众人把货物卸下,将骆驼牵进帐里,让它们卧在帐围的破洞前面,正好挡住那些破洞。系马们把每四匹马串在一起,相互间的缰绳有长有短,这样它们只能慢慢转着圈子吃草,跑不了多远。忠恕注意到宋柜头、安伯和那两个胡人的坐骑拴在一起,就停在他们的毡帐外面。 宝珠居住的毡帐紧挨着忠恕的,帐底很是平整,但顶上破了个七八尺大的洞,忠恕把她的马包提进帐里,将毛毡在地上铺好,用手拍了拍,觉得足够厚实,然后取来自己的毛毡,用绳子拴着堵在帐顶,毡帐里立刻显得温暖许多。 忠恕与张健等七人挤在一个帐里,秦长儒也在,他刚把毛毡在帐中央铺就,张健笑着把他的毛毡提起来,放置到离帐门最远的地方,秦长儒涨红了脸,也不说话,躺下就睡,看来他真地按着宝珠的土方将肚子医好了,可以想象中间过程有多么不洁净。忠恕躺下,照例凝神听了听宝珠的动静,没发觉什么异常,自己这才进入调息,当晚他睡得非常踏实,偶尔被值夜人的马蹄声惊醒一次。 忠恕醒来一出门,就看见眼前白茫茫一片,原来晚上下了一场雪,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苍黄大地变成了银白世界,宋柜头的马卧在雪地里,毛上沾满了雪块。出发前,达士可指挥着系马们给所有马匹戴上护眼,如果太阳出来,马的眼睛被雪地反射的阳光刺激,轻则红肿流泪,重则致盲失明,所以需要为马带上护眼,奇怪的是骆驼却不用捂眼。忠恕见陈修等人把麻巾掏了三个小洞捂在脸上,露出鼻子和眼睛,也跟着照做,宝珠则用一片白色轻纱罩在面庞上。 天上不断飘下小雪粒,商队冒雪出发,一直向西北,此时在外握缰的手已经冻得生痛,有几个系马披上了皮氅,来蛮依然露着手臂。偶尔见到冒雪出来觅食的小动物,年青的系马们都会追逐一番,一天下来,打到了几只野兔和雪鸡,晚上宿营时,穿在长枪上烤一烤,四周弥漫一片肉香,系马们抢着吃新鲜的烤肉,忠恕看到张健撕下一条兔腿,笑着递给秦长儒,秦长儒抓过来,愤愤地扔到一边,引得大家哄笑起来。 次日中午,草原和积雪渐渐消失,沙地则越来越多,下午,草地终于不见了,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漠,看来这里就是宝珠说的白漠了。突厥地域辽阔,东西长达万里,东面临着东海,西面是粟特西域,与大唐相邻的中间地域被白漠隔分为南北两部分,白漠之南是突厥人的传统牧场,白漠之北是突厥人的王庭所在,也是商队要去的地方,宋念臣没有停留,当先进了沙漠。天色渐暗,沙漠里气温下降很快,北风吹来,细小的沙粒打得人手背红肿。接近子时,商队来到一个大沙湾,只见此处四面都是高高的沙丘,北面的沙丘更是高得像小山一样,把呼啸的北风挡住,最奇异的是在沙湾的底部,竟然有一个两丈方圆的水潭,潭水清澈,表面也没有结冰,不能不感叹自然之神奇。 吃过东西,安伯指挥着把马串好,然后把骆驼连接起来,围成一个圆圈卧倒,众人就在圈里紧靠着骆驼铺下毛毡,虽然是在冬天的沙漠里露营,这样倒也不觉得如何寒冷。忠恕找一个角落,把宝珠的睡具整好,然后在她的外侧铺好自己的皮毡,宝珠笑道:“这样也不能给我挡多少风,反会把你冻僵,你还是挨着骆驼吧。”忠恕道:“安伯给我的这件皮氅好像是火龙衣,穿上一点也不怕冷。” 忠恕从没在晚上离宝珠这样近,近到能听见她极是轻微的呼吸,夜晚真地寒冷无比,忠恕只得运真气暖身,他怕宝珠伤后真气不顺,有意靠她近一些,又怕引得她误会,左右为难,好在宝珠的呼吸一直平稳,他这才放下心来。 次日醒来,安伯让大家将水袋装满,把马和骆驼饮饱,然后直接越过大沙丘,向北行进。一整天都在沙漠里穿行,满眼是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沙丘,自昨天起,那几个爱说笑的系马都封了口,今天在风沙里苦熬了一天,更是一点说笑的兴致也没有了。夜晚停宿在一个沙窝里,与昨天一样,此地四周都是高高的沙丘,不同的是窝底没有水洼,人和马都喝着带出来的水。次日又是一场狂野的风沙浴,晚上露营时,忠恕仍旧靠近宝珠,躺下好久,感觉宝珠依然没有睡着,就轻声道:“明天还要穿沙漠,调息一会吧。”宝珠果然没睡,道:“不用穿了,已经到沙漠边缘了。”忠恕问:“你怎么这样肯定?”宝珠道:“我闻到了水气,估计前面十多里就有水面。”忠恕知道她对物候判断神准,道:“那就好,走沙漠很无聊,也很累。”宝珠道:“你看看天!”忠恕抬头望向天空,此时才发觉几天来一直弥漫在头顶的乌云消失了,夜空异常澄澈,竟然看到不少星星,宝珠轻声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天气,可能宝相真地说对了。”忠恕问:“你是说西边真有暴风雪?”宝珠道:“正向这里扑来,有五成把握。”忠恕问:“能绕过去吗?”宝珠道:“我不知道。”说完轻笑起来,显然是模仿忠恕的口吻。 次日一早,众人整理好行装,但宋念臣和安伯在西北的沙丘上转来转去,迟迟不下令出发,他们显然也感觉到了异常。达士可等人从没见宋柜头如此迟疑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骑上了马,备好弓箭和长枪准备应对。宋念臣在沙丘上转了三圈才下来,他和安伯来到宝珠面前,躬身行礼:“宝姑娘,能否请您看看今天的气象呢?”宝珠一点也不客气,道:“西边有大风雪,三五天过不去,只能向北走戈壁,有两成的把握绕过去。最保险的路是回头穿越沙漠,大家都能得到保全。”宋念臣摇摇头道:“宝姑娘,北边的戈壁只有我走过一次,走的还是靠近草原的边缘线路,深入戈壁后一旦迷路,可能就被困住了,您能辨识方向吗?”他只说走戈壁危险,根本没考虑回头,宝珠道:“只要天上有苍鹰,就不会迷路。”她语气非常肯定,但宋念臣并没感到轻松,这三天在沙漠里,兽鸟绝迹,谁又能知道戈壁里有没有苍鹰呢?他把全部身家都投在这次商途上,还有这一众跟随他多年的伙伴,如果出现意外,绝不是他能承受的。 宋念臣又与安伯和虞大宏商量半天,最后狠了狠心,直接向北,看来他选择了二成可能。就像宝珠说的那样,北行十多里就走出了沙漠,前方是半草原半戈壁,再走三五里,果然来到一个大湖边,湖面已经被厚厚的冰封住,在离沙漠这么近的地方竟然有一片大水,自然之神奇确实非人力所能料想。 宋念臣带头沿着湖岸向北走,西边不远就是一片草原,而他们却舍弃草原走进戈壁,前方的草越来越少,遍地是碎石头,多数像拳头那么大,马蹄钉了铁掌,踏在石头上面叮叮作响。夜晚,商队就露营在戈壁上,安伯指挥着众人把骆驼转成一圈卧好,然后将长枪扎在地上当桩,把毛毡挂在上面,围成帐围挡风。这晚宋念臣和安伯两人轮流值夜,一晚无事,也没起风,忠恕怀疑宝珠会不会搞错了。 吃过早饭继续向北,前方戈壁上有薄薄积雪,像是新下不久,不一会忠恕就发觉了异常,商队的马匹开始变得惴惴不安,有几个系马的坐骑不断尥蹶子,自己的马走着走着就偏向了东面,宋念臣在前面加快了速度,系马们都挥起鞭子,不停地催马快跑。不一会,就听见张健惊叫一声:“西面!看西面!”忠恕闻言西望,只见西边远远地竖起一堵黑色的墙壁,高高的长长的,不断向上翻滚,虞大宏大叫起来:“是雪暴!快找地方躲起来!”但四周找不到一处可躲避的地方,宋念臣大叫:“快走!快走!”指挥着众人加紧向前跑。宝珠对忠恕道:“你跟着我,如果一会找不到躲避的地方,就把马砍倒,两个叠起来。”忠恕道:“我记住了。”此时西边的雪墙逼近了,显得更高更黑,风也更劲了,沙土飞扬,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忽听达士可在前方大声欢呼起来:“有道沟!东面有道沟!”宋念臣领头向东面跑去,忠恕看见东面不远处有道低矮的石头梁子。 急慌慌跑到沟边,众人大叫幸运,在这大戈壁石滩上,不知怎么有条五尺来深十几丈长的沟,更妙的是沟的西沿上,还有一道两尺来高的石头梁子,就像是一道挡风的墙,不知达士可是如何发觉梁子后有道沟的。安伯指挥着大家把马和骆驼全部赶到沟里卧好,宋念臣和系马们从旁边抬起大石头压在石墙上,想把它加高一些。风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响亮,有哨声有吼声,还有大地震动的隆隆声,比在代州遇到的突厥战阵更有威势。宝珠作手势让忠恕抱着马包挡在头后,再用布捂住脸,这时就听见小石子打在石墙上发出的嗒嗒声,还有石块飞过头顶的啸叫声,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响,从头顶飞过的石头越来越大,众人都躲到沟里,把马包护在身体西面,挡住头脸。 第97章 商队 5 忠恕靠近宝珠,把马包挡在两人的头上,这时隐约听到安伯叫了一声,只见他突然起身,滚到马的旁边就去扯马的结绳,忠恕立刻明白,他是怕马受惊跑掉,想把马拴在一起,宋念臣也跑了过去,想把他的卧雪马拴住,他刚跑到马的旁边,就听呼的一声,一块鸡蛋大的石头飞来,正好打在马臀上,那马吃痛,嘶叫一声跳了起来,宋念臣一把没扯住,马身上又中了两块石头,一跃就跳出了沟,直接向东面跑去,宋念臣飞身一跃,伸手抓住了马尾巴,借力腾空就想跃上马背,那马受了惊吓,后腿一蹬,正踢在宋念臣的左肩,宋念臣惨叫一声,嘭地一声摔到地上,他倒地后立刻就想站起来,刚抬了抬身,重又跌倒在地,纵使他内力深厚,卧雪马的死命一踢还是震得他五脏移位,使不出劲来。马已经跑开了五六丈,忠恕知道这匹马对商队的重要,腾身一跃跳出了沟,伏低身子追了上去,他使出全力,两个纵身就赶过马头,伸手抓住了马缰绳,他不敢直接向后勒,顺着马劲向左后方一带,那马立刻掉了个头,忠恕拽住缰绳就想往沟里拉,这时西边像天幕一样逼近的雪墙距他已经不足五百步了,风吹得人直往后飞,那马惊恐万分,猛地一挣头,借着风势,竟然把忠恕摔了起来,掉头又要向东,忠恕在空中飞了一圈,借着马缰一使力,坐在了马背上,刚想勒住马,就觉得后脑一震,随即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忠恕发觉自己掉进了浮着冰的大湖中,湖水冷透了骨头,他穿着厚重的皮袍在水中挣扎,眼前鹅毛般的白雪在空中飞舞,看不清四周,他胡乱划着水朝前游,气力快要耗尽时,手终于摸到了湖岸,这时一个人突然冒了出来,蹲在岸边用拳头猛击他的脑袋,又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向水里摁,忠恕想看清那人是谁,猛地一抬头,发现原来那人是阿伍德,阿伍德狞笑一声,又把他按到水里,这时老阿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一头扎进湖里,在下面托着他的脚向上举,他刚一露头,阿伍德又把他按到了水里,老阿一直在水底托着他,他闷得窒息,胸膛都要炸开,运足劲大叫一声,然后眼睛就睁开了,模模糊糊看到一个手指在自己眼前晃,然后就看见达士可盘坐在面前,满头汗水,闭着眼睛,双手抵在自己的胸口,然后又感到后背还有一双手掌抵着,四道热流不断贯注到体内,顿时明白是达士可与另外一人在用真气为自己疗伤,他闭上眼睛,终于想起在雪墙逼来的一刹那,宋念臣的卧雪马惊了,他上去勒马,脑袋被重击一下,昏了过去。刚才他看见达士可身后有一道半人高的雪墙,看来雪暴过去了,他还活着,阿伍德与老阿都是他在昏迷中的幻象,随即他听到了张健和秦长儒的声音,还听到苏奴儿的声音,苏奴儿是商队的起伙,也就是跑腿的,声音很细,很好分辨。没听到宝珠的声音,一想到宝珠,他的心猛跳几下,只听身后的人喝道:“别乱想,守住丹田!”是宋念臣的声音,看来柜头也没事。忠恕依言调息,引导注入真气流入丹田,然后流遍全身,如此两次之后,内腑寒冷尽去,四肢也活络起来,除了后脑有些疼痛,全身并无其它不适,他倒逆真气,把二人的真气还了回去,宋念臣和达士可感觉到真气变化,撤了掌站起身来。 忠恕调息一会,觉得内力已经恢复,就站了起来,只见戈壁消失了,四周白茫茫全是积雪,沟和石墙都不见了,商队的人马骆驼在雪原上踩出了一个大雪坑,人马货物都挤在坑里,秦长儒、苏奴儿等人关切地看着他,他突然想到怎么没见宝珠,低头一瞧,不由得心头猛震,只见宋念臣的马倒在地上,在马尸旁边坐着两个人,安伯背对自己盘坐着,双掌抵在一个人的后背上,那人不是宝珠又是谁!忠恕跑到宝珠面前,只见她双眼紧闭,脸上挂着冰碴,面孔呈冰雕一样的冷白色,他一搭宝珠的右腕,手掌就像抓住冰柱一样,寒气刺得他一激灵,忙用真气探她内息,真气竟然刺不进去,连经络也似结满了冰块。忠恕大急,顾不得许多,左手伸进皮氅探她胸口,触手也是一片冰凉,再探手内衣里,这才发觉她还有极其微弱的心跳。 安伯满脸汗水,白气从毡帽下沿往外冒,他竭尽全力想把内力输入宝珠的经脉,显然还没成功。宝珠在幽州台中毒晕倒时,忠恕就发觉她修炼的是一种非常独特的阴冷内功,受伤后经脉结冻淤塞,无法输入内力,最后他行险用真气冲击丹田,这才让她苏醒过来。忠恕此时顾不得自己头痛,在宝珠身前盘腿坐下,闭目运息,待得真气充沛之后,右掌抵住她的丹田,运力猛冲,一顿饭的功夫过去,终于感到宝珠凝结的丹田接纳了一缕真气,就像坚冰初化,非常缓慢,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宝珠的丹田处才有了一丝暖意,忠恕伸左掌抵在她的膻中穴,想催动真气在两个穴道之间流动,他刚从昏迷中醒来,尽全力施为,很是疲累,头痛得想要裂开,但宝珠正处于生死关头,他顾不得思虑自己会不会受伤,清宁生全力催动,终于使真气在宝珠的任脉流动起来。打通了一段经络,下一步就轻松一些,一个时辰后,终于使真气在宝珠的任督二脉之间流转,忠恕感觉到她的心跳加快一些。后边的安伯支撑不住,头一低歪倒在地,张健忙把他抱了起来。 陈修的内力也不错,他见忠恕辛苦,就坐在安伯的位置,想从宝珠的背后输力,手掌刚碰到宝珠的后背,只觉得一股寒流透过厚厚的皮氅冲了过来,差点把手掌冻住,吓得他连忙撤掌站起,搓了好半天才把寒气逼走。 等真气在宝珠全身游走三遍,把寒气逼出经脉,忠恕终于支撑不住,颓然倒了下去。宋念臣把他扶起,在背上轻轻推拿,忠恕得他之助,喘息了好一会,才觉得真气有所恢复,他伸指在宝珠的鼻端探了探,已经能感觉到极其微弱的呼吸,知道宝珠一会就将醒转,这才放下心来,只见此时宝珠脸上的冰碴已经融化,他伸出袍袖,想把她脸上的冰水拂拭一下,袍袖上沾了尘土,把宝珠白玉似的脸抹花了。宋念臣在他身后道:“大勇,你伤得不轻,又耗损真力,还是调息一会吧。”忠恕转头看了看,见宋念臣好像并没受伤,道:“谢谢柜头!我没什么大碍。”宋念臣道:“别谢我,是我应该谢谢你。”忠恕以为他谦虚,道:“如若不是您和飞马,恐怕我早在雪下冻僵了。”宋念臣摇摇头:“惭愧!是宝姑娘救了你,不是我们。”忠恕疑惑地看着他,安伯在旁缓缓道:“你去勒马,不巧被一块石头击晕了,这时雪暴扑过来,把大家都埋住了。风雪整整吹了一天一夜,谁也动不了,等雪暴过去,我们清场时才在马尸旁发现了你和宝姑娘。”忠恕心道:原来暴风凑巧把宝珠也吹了过来。安伯道:“你们两个都没有了呼吸,宝姑娘的双手紧握住你的腕脉,她被冻僵了,你心头与丹田处还是热的。”忠恕一震:“啊…”安伯点点头:“你昏迷后无力抵御寒气,她用自己的内力护住你的心脉,把真气全输给了你,自己…”忠恕心如刀剜,泪流满面,恨不得立刻把宝珠抱在怀里,他实在想不到宝珠会舍命来救自己,哽咽道:“她…”安伯道:“宝姑娘习练的是雪魄冰蚕,这是萨满教最奇特的内功,只要本主体内还有微弱真气,纵使躯干结成冰柱,犹能守住丹田不冻,意识不失,埋在雪下三个月也能醒转,唉,没想到她把最后的一丝内力也输送给你,这姑娘…唉!” 这时宝珠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忠恕喜极而泣,一把抓住她的手,泪水横流,宝珠好像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眼睛闭上又睁开,以极低的声音问道:“大勇,是你吗?”忠恕抱住宝珠,额头紧紧贴在她冰冷的脸上,泪水狂涌,宝珠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安伯和虞大宏等人在旁看着这场景,也跟着抹泪。安伯和宋念臣对忠恕的来历极是怀疑,一直拿不准他是什么人,虽然不得不让他跟队,却一直保持戒心,怕他与商队接触过多,知晓太多秘密,就找借口让他陪着宝珠,没想到他们二人越来越亲密。安伯人老成精,什么事都见过,认为这只不过又是一场露水情缘,两个年青人萍水相逢,一个血气方刚,一个少女怀春,一见钟情实是自然,可他们一个是汉人商队的系马,一个是突厥大贵族,身份天差地远,即便恋得如火如荼,但春雪终究难捱夏日,一旦进入突厥,宝珠回到自己的家乡,不知有多少公子王孙赶来追求,她哪里还会眷顾一个汉人小伙?实在想不到她情坚逾金,竟然舍弃性命相救忠恕。 宋念臣从怀中掏出一粒红色丹药,道:“大勇,宝姑娘内力耗尽,体内寒毒还会复发,这颗赤焰丹请帮她服下,可暂时护住丹田。”忠恕接过丹药,送到宝珠唇边,宝珠张嘴都困难,勉力挣开牙关,忠恕运力把丹药捏碎,一点点送进她的牙缝,宝珠艰难地咽下。安伯道:“大勇,宝姑娘体力难支,你内功深厚,就由你护持着她吧。”忠恕点点头。 这时,透过薄雾看到了弱弱的太阳,雪墙犹在东方不远处移动,暴风雪还没完全过去。雪暴肆虐了一天一夜,幸得商队向北走进戈壁,又万幸找到这个石沟当庇护,商队伤了宋念臣、忠恕和宝珠三人,牲畜则只有宋念臣的卧雪马被乱石击中而死,损失不算大,但原定的穿越路线必须得改变了,一望无垠的白雪覆盖了所有的地标,大戈壁上什么都找不到,唯一走过戈壁的卧雪马又倒在地上,戈壁中积雪过腰,如果被困在其中,必定凶多吉少。宋念臣把安伯、虞大宏、安伽蓝还有达士可叫到身边,商议如何走。 忠恕把宝珠抱了起来,拍掉她皮氅上的冰雪,宝珠坐着都无力支撑身子,更别提骑马了,只能由忠恕抱着她走。来蛮拉过商队中最健壮的骆驼,整好束带和毡子,忠恕抱着宝珠跳了上去,把她横抱在胸前,将她的皮帽扎紧,腿收进皮氅里,紧紧地贴住自己。 行装都准备好了,宋念臣那边还没计议出结果,五个人中,虞大宏和达士可建议先向北穿越戈壁,再向西走,宋念臣和虞大宏则倾向往东走,走出戈壁后再向北,无论走哪条线,皆路途不明,风险难测,谁都没有把握。要在积雪齐腰的戈壁上行走,一天最多走出二十里,这一百多里宽的戈壁至少得走七八天,以他们过去的经验判断,暴雪过后两三天,极可能有强大的寒流袭来,如果那时商队还处于无摭无挡的戈壁中,谁也别想再走出去了。柜头宋念臣在商路上行走二十年,经验丰富,经历过无数风雪,从没被难倒过,这次也拿不定主意了。这时安伯道:“问问宝姑娘吧,看看她有何高见。”宋念臣道:“好,我去问吧。” 宝珠被忠恕横抱在怀里,双眼闭着,听完宋念臣的话,勉强睁开眼睛,探着头四下望了望,轻声道:“向西北,那边没雪。”宋念臣先是一愣,马上就明白过来,双手一拍:“我怎么没想到!”虞大宏也叫道:“草原上的雪都被大风吹到戈壁了,西边积雪不厚,甚至可能没雪。”雪暴从西边过来,人们往往会以为那边积雪更厚,没有经验的人,谁也不敢设想西边会没雪。宝珠一点,宋念臣等人茅塞顿开,向西走草原,不仅雪薄易走,而且离他们的目的地更近,最关键的是草原上能找到引火的草木,在寒夜宿营时能生火御寒。 宋念臣换了匹坐骑,骑上马领头向西,来蛮与达士可刚要催马跟上,宋念臣勒住马,回头一指:“大可,把四个马腿带上。”说完扭头就走。宋念臣手指的,正是他倒毙的坐骑,商队携带的食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有现成的肉当然不能放过,但众人都知道这匹卧雪马跟随柜头数年,人马情感相依,马虽然倒毙了,大家谁也不敢动刀,现在柜头主动作了指示,达士可留后几步,等宋念臣走远,指挥着几个系马挥刀猛砍,把能带走的肉都装上,然后把马的尸骨推到沟里,用雪堆上,算是有个葬处。 第98章 商队 6 忠恕骑在骆驼上,把宝珠紧紧搂在怀里,宝珠的头埋在皮帽里,闭着眼睛,脸上露着笑意,忠恕问:“宝珠,这会怎么样?”宝珠睁开眼,露出一丝微笑:“暖和一些了。”忠恕道:“你先养养神,一会我再给你输些真气。”宝珠笑着点点头,闭上眼睛,一会就睡着了。忠恕很是疲累,自宝珠受伤,他心急如焚,一直关心着她,此刻见她睡着了,倦意立刻涌上来,刚一合眼,马上就感到脑后疼痛。雪暴来临时,一个鸡蛋大的石头被飓风裹挟着,像铁锤一样击在他的后脑,好在他有雄厚清宁生护体,在石头击中的瞬间,真气自然聚集于后脑,硬接下这一重击,换作他人,可能脑袋都被打穿了。忠恕被击得真气涣散,晕了过去,如若不是宝珠以内力输入,维持住心头一丝暖意,早就在雪下冻毙了,宝珠却因此真气耗尽,濒死垂亡。 忠恕强摄心神进入周天,下山前,贾明德曾探测过他的内力,测来测去,心中疑惑多多,忠恕的清宁生肯定已过六重,具体到了哪种境界,贾明德也无法确定,只得说只要勤修,终能正果。清宁生第六重境界名为元婴,意为真气成胎,就像丹田内驻有自我修习的生命一样,只要一动意,强大的内气立刻就会启动,在本主不知不觉之间自我增长,忠恕只是稍稍调息一会,疲倦感就减轻许多。 商队向西行进,积雪果然越来越薄,到中午时分,宋念臣看见远远的前方有一块黑色的草地,那里的积雪竟然全被狂风卷走了,商队的行走速度自然快了不少。 忠恕正沉浸在调息中,猛然一个响鼻把他惊醒,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摸宝珠的脸,手掌一碰,不禁大吃一惊,她的脸蒙在皮帽子里,刚才还有点温热,现在已如寒冰一样,再摸她的手,更加冰凉,座下的骆驼就是因为抵受不住她传出的寒气才打响鼻。忠恕有点慌了,解开自己皮氅的束带,把宝珠的皮氅脱掉,只剩下单衣,将她直接搂在怀里。两个人身体一接触,就像冰块入怀,激得忠恕猛打寒战,宝珠没睁眼,显然寒气又浸入了经脉,她昏迷过去了。 忠恕把束带扎在腰里,将二人捆在一起,双手从袖口褪回皮氅里,抵住宝珠的前胸后背,将真气输送过去。过了好久,宝珠的身体渐渐有了暖意,眼睛又睁了开来,她看了看忠恕,轻轻道:“大勇,你歇歇吧,我好多了。”忠恕道:“别说话,把真气引入丹田。”一直到宝珠的身体有了温热他才停下,摸了摸宝珠的手,还是有点冰凉。手脚是真气运转的末梢,经脉细小,热气难致易散,忠恕把她的双手夹到自己两腋下,脱掉她的皮靴,双手合住她的左脚用真气揉搓,感觉暖热一些,就换右脚。宝珠的头紧靠着忠恕的胸膛,眼睛一直闭着。 一直到自己身上出了汗,忠恕这才停了下来。宝珠道:“谢谢你,大勇!”忠恕紧紧搂住她的身体,把她贴在自己胸口,下巴抵住她的头顶,道:“宝珠,应该我谢你!你舍命救了我,让我说什么好!”宝珠轻笑道:“你先救了我,我再救你,这次是真扯平了。”忠恕眼泪流了下来:“扯不平,你拿命来救我,我欠你一条命。”宝珠轻笑道:“你下辈子还吧!”二人紧紧相拥,过了一会,忠恕感到怀里宝珠的身体慢慢有了凉意,她的牙关开始打战,就立刻运功,不一会又累得一身汗。宝珠仰头看着忠恕的脸,道:“大勇,你也受了伤,别再耗费内力了,我的伤你医不好的。”忠恕摇头,他决不会放弃。宝珠道:“我修习的是冰蚕内息,自初始就成丹,丹心动则蚕活,内力尽则蚕蛰,与你的清宁生不同,蚕息一旦蛰伏,非得同门援手,其它内力任你再强也无法施救。”忠恕立刻问:“你的同门在哪里,咱们立刻赶去。”宝珠道:“我的伤非蚕功极厚的人医不好,最近的高手在于都斤山,离这里还有一千多里。”忠恕道:“咱们立刻赶往那里,一千里要走七八天!”宝珠笑道:“你别急,先听我说完。萨满教的人四处游走,于都斤山虽然是圣坛所在,不是时刻都有高手护持,你就是赶到也没用。”忠恕问:“那怎么办?”宝珠道:“商队要去的地方就有萨满,可能会有办法,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会在路上遇到一个高手,看我运气了。如果到了营地还没人,只能去圣山了。唉,那里是萨满的圣坛所在,外人进去很危险的。”忠恕道:“哪怕是刀山,我也要赶去!”宝珠贴着他的胸膛,脸上幸福满溢:“有你这句话,我就是死也满足了。”忠恕道:“我不会让你死的,就是死,咱们一块死!”宝珠闭上眼,良久才道:“那我死得幸福,你却死得遗憾。”忠恕刚想说不遗憾,突然想起庭芳,悚然而惊:我与宝珠相约赴死,庭芳还在等我,我死了她怎么办?宝珠感觉到他的变化,轻轻问道:“想起心上人了吧?是收软剑的那位吗?”忠恕道:“你别乱耗心神,静一静,如果不舒服就告诉我,别硬撑,我想想如何启动你的内丹。”宝珠笑了笑,依着他的胸膛睡着了。 忠恕心里暗暗着急,宝珠真力全息,体内毫无阳气,即便为她注入真气,也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石头放在雪地里,一刻就变得冰凉,须得时刻有人输气才能温暖身体,如果输气不及,身体冷却起来,虽不会立刻危及性命,但经脉肯定受损,时间久了,一身武功就废了,身体也落下病来,现在他每隔一两个时辰就须运功帮宝珠驱寒,虽然内功有些底子,但这样消耗真元,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得住。这会他心里生起悔意,后悔在朝阳宫时对内丹之道不上心,如果此时天风、法言、陆变化、安仲期几位道长在,必能设法启动宝珠的蚕息,他把贾明德的《周真人启示录》想了几遍,还是找不到启动内丹的法子,索性不想了,就这样耗下去,大不了把命还了给她,想到这里,他的心反而稍为轻松。 今天宋念臣不敢再走夜路,天没黑透就停了下来,此地的积雪已经很薄,露出大片大片的草地。寒气刺骨,商队迅速扎好三个围帐,安伯让人捡来大堆枯枝枯草,这些枝草全都湿漉漉的,难以点燃,达士可用破布裹着马油,费了半天劲才引燃一堆篝火,陈修等人用刀削下马肉,扎在枪尖上烤了起来。宝珠吃不下任何东西,仅仅抿了几小口水,张健帮着在骆驼边铺好毡子,忠恕草草吃了点马肉,把宝珠的皮氅扎好,套住腿,抱着她躺了下来。夜晚,只要宝珠的身体稍一变冷,他就输送真气过去,接着揉搓她的四肢。 第二天上路,忠恕发觉宝珠身体变凉的间歇越来越短,输气需要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显然他的内力开始衰退了,他暗暗祈祷:萨满大神、元始天尊、太上老君,请保佑我坚持到于都斤山,找到宝珠的同门!他在朝阳宫呆了几近二十年,对道人们信奉的仙神毫无感觉,这会却急切地向记得的神灵挨个祷告。 商队继续行向西北,正午时分,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陈修等人围在一起,好像在观望什么,忠恕来到近前,一幅惨状映入眼帘,两个被扯得稀烂的毡帐倒伏在草地上,旁边的地上还钉有几条扎帐的绳子,它们要固定的毡帐已经被风吹得没了影子,周围散布着上百只冻僵的马牛尸体,达士可翻开一个倒伏的帐子,只见七八个人搂在一起,有老有少,看装束像是突厥人,已经全部冻成冰块,估计是在前几天的雪暴中,他们的毡帐被风撕裂吹倒,因此被冻死。另有十余人挤在旁侧的毡帐里,也全部冻毙,最怪异的是尸堆里还有两只冻僵的狼,估计是它们发现了尸体,跑来啃食,可天气实在太冷,吃着吃着也被冻死在这里。 忠恕心中惨然,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宝珠在他怀里探头望了望,道:“是游番部的,前方应该还有不少。”忠恕不知道什么是游番部,宝珠解释道:“就是不属于大部落的突厥人。”忠恕问:“此地的雪这么稀薄,前几天肯定风很大,四周也没个遮挡,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过冬呢?”宝珠道:“都是不得已,这些游番部大的有百十人,小的只有三五人,都是被打散了的,他们不愿意加入其它部落,又人少力薄,占不到好的冬季牧场,只能在营地外围游牧,给大可汗当斥候。”忠恕问:“谁把他们打散了?”宝珠道:“可能是其它部落,也可能是他们家里人,突厥人之间斗得很厉害,部落之间互相斗,大的部落里,兄弟、家人之间也斗。”忠恕很疑惑:“草原这么大,走三五天都碰不到面,为什么非要杀个你死我活呢?”宝珠微笑道:“我不知道。”忠恕见宝珠笑了,知道是在调侃他,也不以为意,将她的头向下按了按,不让她再往外看,道:“你们的族人,有太多让人不解的事情。” 第99章 部落也律台 1 宋念臣带着达士可等人仔细查看一番,没发现活人,就带队继续向北,遇到游番部,说明离突厥人的冬季营地已经不远了,最多两天,商队就能重新回到原定的线路,他们的目的地就在前方。越往北走,天气越是寒冷,大风刮得人不敢睁眼,所有人都把嘴脸捂得厚厚实实的,书中曾说北方极远之地滴水成冰,现在几乎是呵气成冰,露出来的皮肤,手一摸就会起皮,忠恕怕宝珠身体受不了,加快了输气的频率,不待她身体凉下来就运功揉搓,宝珠则怕他真气消耗过度,不住说自己修炼过冰蚕功,耐冷不耐热,冷下来并不如何痛苦,但忠恕如何肯信。 这天中午,风终于小了一些,依然没见到太阳,天色却明亮许多,宝珠兴致好,从忠恕怀里探出头来往外看,忠恕问她:“到过这里吗?”宝珠点点头:“每年大可汗都在这片草原上点兵,商队回去时也要经过这里。”忠恕问:“大可汗每年春天都点兵吗?”宝珠道:“一年中可能点兵多次,春秋两季最为盛大,突厥各部、各个属国都要参加,到时有围猎、格斗,很是热闹。”忠恕问:“与中原皇帝点兵一样?”宝珠笑道:“中原皇帝点兵没请我,我不知道一不一样。大可汗点兵可不是纯为热闹,一是要接收各藩属国敬献的贡品,二是要进行征伐。春天点兵一般是讨伐拒绝纳贡和叛乱的属国,秋季点兵,呵呵,可能是要与中原开战了。”忠恕问:“百姓能旁观吗?”宝珠道:“突厥没有中原所谓的百姓,兵就是民,民就是兵,各部落和附属国来参加点兵时,都带着自己的人民和牲畜,直接参加围猎,有了猎物,还能向大可汗请赏。这里还有许多汉军,前些年梁伯伯每次都要来。”忠恕一怔:“梁伯伯是谁?”宝珠道:“是一位长辈,也是汉人。你是否想参加点兵?”忠恕摇头:“我是商队的系马,得听柜头和行脚的。” 忠恕心道快要接近突厥牙帐了,宝珠很快就会见到她的同门,与她离别的时刻不远了。这几天虽然很辛苦,但看着这个狡黠多计的萨满乌兰像只小猫似地偎在自己怀中,对自己无比依赖,忠恕心里充满了温馨,有个念头曾经多次出现:如果商队永远到不了目的地,两个人就这样一直依偎着走下去该有多好! 忠恕正在出神,宝珠挣着头叫:“看天上,天上!”忠恕仰头看去,只见西边天空中有只鹰在盘旋:“是只苍鹰。”宝珠兴奋地道:“真是吉祥啊,我还以为眼花了呢!大勇,你会吹口哨吗?”原来她把苍鹰称作吉祥,忠恕摇头:“不会。”宝珠道:“快!问哪个人会,叫他过来。”忠恕曾听她对宋念臣说只要有苍鹰,就不会迷路,知道鹰对她很重要,忙向周围的人打听,年龄最小的起伙苏奴儿说自己会打口哨,宝珠道:“小兄弟,打响哨,一长三短!”苏奴儿把右手食指在嘴里一搓,立刻响起尖锐的哨声,一声长哨三声短哨,只见苍鹰盘旋着飞到了头顶,宝珠道:“再来一遍!”苏奴儿又打了一遍,苍鹰在商队头上盘旋一会就向北飞走了。宝珠对苏奴儿道:“谢谢小兄弟!”苏奴儿看着最多十七八岁,瘦瘦小小的,体形很是独特,身体前钩,双臂很长,有点像长臂猿,一路上话不多,不知宋念臣为什么选这样的人来当起伙。苏奴儿问:“宝姑娘,还打吗?”宝珠笑道:“不用,它肯定听见了。” 忠恕见苍鹰飞走了,怕宝珠失望,道:“歇息一会吧,说话劳神。”宝珠道:“大勇,我感觉有点冷。”忠恕有点奇怪,自受伤后,她怕忠恕消耗过度,即便冷得打牙战也强撑着不开口,现在主动说冷,可能是刚才兴奋过度,说话过多,寒气侵入了经脉,忙把领口紧了紧,让她面朝里靠在自己怀里,左手揽住她的腰,右手按住她大椎穴,运功输气。宝珠俏脸贴在忠恕的胸膛上,轻轻地摩挲,忠恕心慌意乱,左手一紧,斥道:“别动!小心岔气。”宝珠笑了笑不再动弹。 第二天下午,又见到一只南飞的苍鹰,宝珠又叫苏奴儿打响哨,还是三长一短,只见那苍鹰在商队头顶盘旋一会后,竟然在空中折向返飞北方。宝珠笑着对苏奴儿道:“小兄弟口哨打得真响,不过后面几天你得忍一忍,不能随意打了。”苏奴儿说:“我听宝姑娘的。”这时安伯骑马从队尾过来,问忠恕道:“大勇,还撑得住吧?”忠恕点头:“还行!”安伯道:“很快就能看见山脉了,后天就到我们的营地,那里的俟斤是个神医,还有两个萨满,医术也很高明,一定有办法医治宝姑娘的。”说完就往前去找宋念臣了。 忠恕问宝珠:“俟斤是多大的官?”宝珠道:“俟斤是突厥部落的首领,在部落里是说一不二的大人物。”忠恕问:“是可汗大还是俟斤大?”宝珠道:“俟斤是由可汗任命的,你说谁大?”忠恕笑道:“你知道我懂得不多。”宝珠笑道:“我没笑你,这可不是个笨问题。俟斤都是由部落里最有威望的家族中最有威望的人来出任,部落里的突厥人可不管什么大可汗小可汗,对他们来说,俟斤就是天,打仗、分财物、判罚,甚至生孩子,都得听俟斤的,但俟斤又得听大可汗的。老俟斤去世了,部众一般会推举他的儿子或弟弟来当新俟斤,名义上大可汗有权让任何人当俟斤,但一般都会任命部落推举出来的人,除非这个部落叛乱或者拒绝随大可汗出征。”忠恕噢了一声:“与中原不同啊。”宝珠笑道:“突厥是突厥,中原是中原。我师父说这叫只知有爹不知有爷,呵呵!”忠恕问:“你师父是…?”宝珠看着他笑道:“我师父当然也是萨满,您老的师父是..?”忠恕笑了,二人曾相约不打听彼此的底细,虽然他们共历了生死,宝珠还是不愿讲她的师父。 第二天拔营时,天放晴了,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北方的山脉,兴奋地大叫起来:“山!于都斤山!”忠恕见那山非常高,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像道白龙,东西横亘,连绵不绝,看不到两端,这就是突厥人的圣山于都斤山了,商队的目的地就在山下,宝珠的同门也在附近,那她就有救了。不知怎的,当宝珠有望获救,他反而未觉得如何兴奋。望着高高的山脉,他又想起三伯老阿,分别时三伯曾说要回到于都斤山,不知能否在这里遇到他。 远远望见了于都斤山,真要走到山下,还得一天多的时间,这时大风也停了,系马们兴奋起来,虽然还是那么寒冷,但说笑打闹的人多了,陈修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秦长儒打马追他,张健等人在一旁起哄。第二天拔营时,已经看到正前方山凹里有一片白色的毡帐,山下还有马群,那里明显是一个突厥人的营地,宋念臣从包中取出一面旗帜递给来蛮,来蛮用长枪当旗杆,打起旗帜领头向营地走去,这面旗帜很特别,旗帜的底色是大唐军旗的红色,旗面上画着一只突厥旗帜常有的黑色狼头。营地外面巡逻的马队发现了商队,十几个骑手飞奔过来,双方靠近时,胡人虞大宏高声喊叫,像是呼喊人的名字,对方把鞭子摔得呱呱响作回应。 当先冲来的骑手是个浓眉大眼的年青人,他手举着马鞭,高声喝叫着冲到来蛮的跟前,猛地勒住马,马没停稳就飞身跳了下来,来蛮也跳下马来,把大旗向地上一扎,扑上前去,两个人抱着就摔了起来,那骑手比来蛮矮了半头,身材较单薄,但冲劲十足,顶着来蛮的腰把他推后三步,来蛮也不伏身,双手抓住那人的衣领,臂膀一使力,把他抡在空中转了三圈,猛地一撒手,嘭地一声把他扔到雪地上,砸了个雪坑,接着飞身一扑,压到他的身上。这边那胡人虞大宏拉住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青年,两个人也抱在一处摔了起来。 忠恕见来人与商队一见面就动手,立刻紧张起来,把宝珠用束带扎好,右手想去摸刀,宝珠笑道:“他们是朋友。”只见来蛮趴在那骑手身上,双手按住他的双手,两腿压着他的两腿,那骑手挣着想起来,无奈被来蛮三百多斤的分量压着,腰始终闪不动,挣着在雪地上挪爬了一丈,累得呼呼直喘气,来蛮见他不挣了,干脆一翻身躺到他背上,那人双手使劲拍着雪地,喊叫道:“来蛮,来蛮。”来蛮大笑着起身,然后把他拉了起来,替他拍拍身上的雪,二人抱了一抱,那人笑道:“练了一年,还是摔不过你。”来蛮道:“那是你师父不行,回头我给你找个厉害师父。”那人狠狠捶了来蛮一拳,算是报了仇。那边虞大宏他们也分出了胜负,山羊胡青年把虞大宏摔倒在地,反扭着他的左臂,虞大宏笑着用右手拍雪,那青年在他肥胖的屁股上坐了一下,抓把雪塞进他的脖子里,笑着跑开了。 第100章 部落也律台 2 来蛮等人摔跤,宋念臣和商队的人都下了马在一旁笑着观看,此时与来蛮摔跤的青年走到宋念臣面前,双手手心向上端着,微微躬身,道:“速阔欢迎远方的朋友,祝你们吉祥康健!”宋念臣上前执住他双手,躬身道:“感谢您代表俟斤热情相邀,我们正要叨扰!”这边安伯、来蛮、达士可等人都把左手按在胸口,躬身行礼,只有忠恕在骆驼上抱着宝珠,显得很是另类。 那叫速阔的年青人和同伴们上了马,宋念臣率商队的人跟在后面,一起向营地走去。走到近前,忠恕才发觉这营地是建在一个水壶形状的山凹里,北东西三面是山,南面是一个狭窄的口子,北面的大山把寒风挡住,走到山脚就觉得比草原上温暖许多,草地上的雪很薄,牲畜很容易就吃到干草,是个绝佳的冬季牧场。转过山口,只见山谷里并没积雪,中间扎了至少五六百顶毡帐,连绵成片,少说也有五六千人在此聚集,是一个不小的营地。 山谷的中央有顶黑色大帐,不仅颜色显眼,更是比周围的毡帐高大许多,速阔领着商队向那黑色大帐走去,沿途不断有人从毡帐里出来,热情地向商队打招呼,几个小孩子更是直接跳上商队的马,与张健他们打闹,看来宋念臣的商队与这个突厥部落很是熟悉。陈修牵着一匹马过来,上面驮着忠恕和宝珠的马包,他低声对忠恕道:“大勇,速阔带着商队去拜见他的父亲也律台俟斤,安伯说此时你不方便露面,让你跟我走。”忠恕道:“我听安伯的。”陈修当先领路,在一个灰色的毡帐前下了马,这个毡帐不大,离其它毡帐也有不近的距离。张健推开帐门,忠恕抱着宝珠跳下骆驼,走进毡帐,只觉眼前一暗,一股暖气扑面而来,突厥人的冬帐一般不开窗户,只在帐顶上留下一些缝隙作眼透气,忠恕眨了眨眼,发现帐底很平整,地上是柔厚的干草,虽然有些昏暗,但帐内温暖而且干净,陈修把马包提了进来,帮他铺好毡子就走了。 忠恕用狐皮氅把宝珠围好,让她平躺在毡上,起身关了帐门,里面立刻暗淡起来,只有顶上透下几丝光亮,宝珠叹道:“这里真舒服啊!”这一路上,他们从没睡过如此平整舒适的地方,忠恕问:“这个冬天不会再走了吧?”宝珠道:“再过几天大雪就来了,谷外的雪都能埋住人,还能往哪里走?”忠恕问:“宋柜头他们为什么选在这里过冬呢?”宝珠笑道:“我不知道。”忠恕伸手指在她脸上轻弹一下,道:“你就爱挖苦我。”宝珠笑道:“和你在一块呆久了,我好像被传染,过去把握十足的事也吃不准了,只能说我不知道。”忠恕道:“我只是输真气给你,可没把愚笨也传给你啊。”宝珠笑道:“你怎么知道没传给我?清宁生深奥无比,有些道理浸润百年也参不透,也许您不仅传功,不经意间也捎带着传了其它呢?”忠恕拍拍她的脸,站起身来:“我说不过你。你先躺一会,我把东西整理一下。” 宝珠笑道:“你先别开包,一会俟斤要过来,还有不少人跟着,这个毡帐小,站不下那么多人。”这里是她生长的地方,自然一切就得听她的,忠恕坐回她的身边,抬起她的脑袋放置在自己腿上,双手很自然地抚摸着她的脸,问:“这里就是于都斤山了,怎么找你的同门呢?”宝珠道:“你以为于都斤山是个山峰?上千里长呢,哪那么容易找人啊!”忠恕有点急了:“那如何办?”宝珠笑道:“你别着急,他们已经知道我的下落,很快就会赶来。”忠恕问:“是苍鹰报的信吗?”宝珠道:“当然是了,难不成还是你去报的信?”忠恕赞道:“真了不起,萨满教的奇人异士役鹰使鸟,很是神奇。”宝珠问:“这算什么啊!比这神奇的事情多了,你羡慕吗?”忠恕道:“当然。”宝珠把头抬了抬,眼睛盯着他:“想学吗?”忠恕犹豫道:“太难了我可学不会。”宝珠道:“清宁生是天下最难练的功夫,你年纪轻轻就有这么高的成就,还有什么学不会的?”忠恕奇怪地问:“清宁生很难吗?”宝珠更是诧异:“清宁生不难吗?”忠恕老实答道:“我确实没觉得难练,只是坐着乱想,就成这样了。”宝珠把头抬得更高,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了忠恕好一会,道:“你是第二个说清宁生易练的人。”忠恕把她的脑袋向下按了按,拉过狐皮领帮她掖好,问:“另一个是谁?”宝珠笑着问:“想知道吗?”忠恕默然,宝珠在漠北草原上长大,却对清宁生如此了解,实是个怪事,他确实想知道原由,又怕被这个狡猾的姑娘套出自己的底细来。 忠恕转移话题,看了看四周,道:“这个毡帐有点特别,颜色都与其它毡帐不同,没人居住也没放置东西,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宝珠道:“我倒是知道,但不能告诉你。”忠恕问:“为什么?”宝珠道:“住得久了,你自然就知道。大勇,我有点冷。”忠恕刚想扶她起来,就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一群人正向这边走来,宝珠道:“放我躺下,俟斤来了。” 脚步声在帐外停了下来,只听宋念臣在外面道:“大勇,也律台俟斤来看望乌兰。”忠恕站起身把帐门打开,只见帐外站立着十几个人,除了宋念臣与安伯,其他都是突厥人。宋念臣旁边那人身材矮胖,脸红红的,身上的裘皮比其他人闪亮许多,看来就是也律台部落的俟斤了,俟斤在帐外抖了抖袖子,摘下皮帽,两个突厥人举着冒烟的小铜香炉,围着他转了两圈,又用松枝拂了拂他的肩膀,他用手拍了拍胸口,嘴里嘟囔一声,像是念了一句咒语,这才走了过来,忠恕忙闪到一边,为俟斤拂肩的两个突厥人跟了进来,其他人包括宋念臣则守在帐外。 宝珠微微睁开眼睛,也律台俟斤手持帽子,向宝珠躬身施礼,他身后的两个人更加恭敬,几乎把腰弯到了脚面上,宝珠眨了眨眼睛,表示看到了,虽然寒气发作,身体不适,她说话点头绝没有问题,但她只是眨眨眼作应答,显然她在突厥地位尊崇,不用对这些人还礼。 也律台俟斤曲左膝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宝珠的额头,又将手指停在宝珠的鼻端感受一下呼吸,良久才道:“乌兰受了伤,时间已久,寒气淤滞,内毒坚固,我医力有限,恐怕只能消一消寒毒,要治伤还需另想办法。”宝珠闭上眼,微微点了点头,也律台俟斤起身让开,跟从他进来的两人走前一步,各自从袋子里取出铃环,绕着自己的脖子摇了两下,看到这个奇怪的动作,忠恕立刻意识到这两人就是萨满。两个萨满手提香炉,振着铃,嘴里诵念着咒语,围绕着宝珠一正一反转了两圈,然后从怀中掏出两个布囊,一个放置在宝珠的头顶,一个放置在脚头,不知这仪式是在治病还是在祈祷。 宝珠睁开眼睛,望着穹顶,缓缓道:“谢谢俟斤!请准备雪藏百药交给我的侍者,其它事情不用麻烦了。”也律台俟斤左手把帽子按在胸口,微微颔首:“天神保佑乌兰!”说完,后退着出了帐门,那两个萨满向宝珠行大礼,退出去后把法铃系在帐门口。 宋念臣和安伯随俟斤走了,忠恕关上帐门,一摸宝珠的脸,触手冰凉,忙解开大皮氅,把她揽在怀里运功输气,过了好一会,宝珠呼了一口气:“大勇,好了,不冷了。”忠恕又输了一会才停手,让宝珠躺好,拿狐皮帽子捂住她的头。宝珠看他满脸是汗,怜惜道:“大勇,这一路辛苦你了,一会他们要送些药来,你按照我说的调制一下,喝了后会好一些,不需要你时时耗费真气了。”忠恕道:“我不累。这药不能完全驱除寒气吗?”宝珠道:“雪藏百药都是草原上常见的草药,药力单薄,驱寒发汗还有些功效,对内伤则毫无用处。”忠恕又问道:“这两个萨满不是你的同门吗?”宝珠笑了起来:“草原上的萨满成千上万,每个部族都有自己的萨满,如果都是我同门,这个门应该有多大啊!”忠恕也笑了:“你对他们正眼也不瞧一下,那一刻我觉得你特别高贵。”宝珠苦笑道:“他们法力小,如果我对他们客气,反而引得他们惊慌,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我特别不习惯这样,慢怠别人并不能使你尊贵,侮辱他人也不会显得你高尚。”忠恕噢了一声:“原来如此!”宝珠道:“这点我倒觉得祆教比我们好,一旦入了教,人人平等,生前无论尊荣,死后不分贵贱,一闭眼全化成灰,无有分别。”忠恕道:“原来你对祆教也很熟悉啊。”宝珠苦笑一声:“这话只能说给你听,如果其他人知道,非要说我叛教不可。”忠恕道:“祆教的人要置你于死地,你怎么可能叛教呢?” 第101章 部落也律台 3 宝珠叹了口气,这时忠恕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花香,是从萨满放置在她头顶地上的布囊发出来的,他想拿起看一下,手刚伸出去,又想到会破坏萨满的仪式,忙缩了回来,宝珠笑道:“这些小玩艺没什么神力的,里面只有些安神的药物,能减轻普通人的痛苦。”忠恕道:“宝珠,那两个萨满都不敢正眼瞧你一下,我看到他们的腿都在哆嗦,好像对你很惧怕。”宝珠道:“你不知道的,萨满教里等级森严,萨满是通神的使者,也是恶灵的替身,地位越高的萨满,交流的神力越大,附着在身上的恶灵也越凶狠,如果被侵犯,恶灵就会噬咬侵犯者的灵魂,他将受尽折磨死去。”忠恕笑道:“怪不得他们离你远远的。啊!我离你这么近,你身上的恶灵不会来噬咬我的灵魂吧?”宝珠咬牙道:“你对我毫无尊重之心,我神圣之体被你抚摸揉搓,抱来扔去,哪能不心生怨愤?附着的恶灵早就注满你的全身。”忠恕的脸腾地红了,见她露出狡黠的神情,知道她在开玩笑,摸着她的脸笑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对你可是一片好意啊,你快把它们收回去吧。”宝珠笑道:“你这人神神秘秘的,本尊比恶灵厉害百倍,它躲还来不及呢,哪还敢下嘴,呵呵!”二人自相识以来,从没这样戏谑过,此时开开玩笑,感觉关系更近了。 这时,忠恕听到来蛮在帐外叫:“大勇!”他推开帐门,只见来蛮、陈修、苏奴儿和俟斤的儿子速阔还有七八个突厥人站在帐外,后面的突厥人捧着几个袋子,还有干柴、锅碗等用具站在帐外十几步。速阔放下手中的东西,对着毡帐施了一礼,他的同伴都跟着照做,听了刚才宝珠的解释,忠恕知道这些突厥人不敢靠近毡帐,他迎上前去,道:“谢谢来蛮兄弟!谢谢诸位!这些东西我来拿吧。”来蛮道:“我们几个帮你。他们怕宝姑娘,不敢进来,我们敬重她,她决不会伤害我们。”来蛮提着东西进了帐,陈修和苏奴儿也跟着搬东西,那些突厥人则离得远远的。 物品全搬入毡帐后,来蛮等人和速阔他们一起走了,忠恕在宝珠指挥下把物品摆正。速阔他们不仅带来了药品,还把熬药和做饭的东西甚至木材都带来了。忠恕生着了火,毡帐里立刻增加了热度,他用皮囊去谷外取了雪,放在小锅里热化,然后在宝珠吩咐下挑着药材,分批放入锅里,不一会,毡帐里充满了药香。原来突厥草原上的药材,有少许可以直接嚼着吃下,多数则与中原的草药一样,需要熬制,而且同样讲究火候。等汤药熬好,忠恕小心地盛了出来,试试可以入口了,把宝珠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举着碗喂她喝下。自雪暴中受伤后,宝珠每天除了喝几口水,粒米未进,即便是水喝多了,也会喷吐出来,身体可说虚弱之极,现在一碗药顺利喝下,忠恕很是高兴,扶着她躺好,然后捉住她双腕运气,催发药性,不一会就看到宝珠雪白的脸上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红晕,知道药起效了。宝珠被真气包裹着,浑身暖洋洋的,极为舒畅,一会就睡着了。忠恕知道宝珠进入沉睡,一时半会不会醒,这一阵他确实疲惫,难得能这么安心,立刻坐下调息,物我两忘,恢复体力。 忠恕从入定中回过神来,见宝珠还在睡着,摸了摸她的额头,不似刚喝下药时那么烫手,但也不凉,好像还出过微汗。这个以生命温暖自己的女人,一路上受尽苦寒折磨,此刻暂时摆脱了痛苦,忠恕心里略为宽慰,满眼怜爱地盯着宝珠,看得入神。在涿州初见时,宝珠的脸如白玉般温润,琼鼻稍稍翘起,眼睛如湖水般澄澈,微微一笑,钩人心魄,现在她脸色略显苍白,嘴唇发灰,眼窝深深,长长的睫毛也有几丝凌乱,想起她被寒毒折磨时的苦楚,忠恕心里充满痛惜。 一直看到眼睛发涩,忠恕才起身把来蛮等人送来的物品清理一遍,他在阿波大寺的厨房里长大,对生火做饭可说极为稔熟,突厥人的饮食家什虽然不同,但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他轻手轻脚地做着活,偶尔一回头,见宝珠不知何时醒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正看着他。忠恕笑笑:“宝珠,你这一觉可睡得天昏地暗啊。”宝珠道:“睡了很久吗?好像中间做了个美梦,一会就醒了。”忠恕问:“做了什么美梦?”宝珠道:“梦见我化身成乌桓山神,把你当点心吃了。”忠恕笑道:“好啊,你这是饿了,俟斤送过来牛羊肉,我给你做一点吧?”宝珠想了一会,点点头。忠恕见她想吃东西了,非常兴奋,立刻就准备家伙,点火、削肉、配料,忙忙活活,宝珠眼睛一直跟着他转,忠恕回头看她一眼:“一会就好,你忍一忍,可别真吃了我。”宝珠没笑:“大勇,你一个男子汉,怎么会摆弄这些?”忠恕一边削着肉一边道:“我从小在厨房长大,帮着大伯他们做活,烧火做饭,挑水劈柴,早早就会的。”宝珠听到这话,眉头微皱,没再问下去:他从小在厨房长大,那他的父母呢?她不忍触动他的伤心事。 羊肉煮熟了,忠恕挑了几片盛在碗里,备了把小刀,然后扶起宝珠依在自己怀里,用刀子扎了一片肉,小心翼翼地挑到她唇边,宝珠微微张嘴,吃了一片细细咀嚼,她十多天没有进食,这会吃得非常享受。剩下还有一半,宝珠道:“大勇,吃不下了。”忠恕也不勉强,扶着她躺下,掖好皮氅,自己把剩下的羊肉吃完。这十多天来,一路上冰天雪地,寒风似刀霜雪如割,又心急宝珠的伤势,他也没好好地吃过东西,这会吃得非常香甜,一边吃一边赞叹,突厥的羊肉好,水好,甚至烧火的木材也好,宝珠听着笑起来,问:“肉好水好我都知道,但木材好到哪去了?”忠恕道:“这个我是行家,普通的栗木和柏木含有脂油,引火旺,但烟也多,呛人,这些木材闻着像松木,起火慢,产烟少,可能是从极远极寒的地方弄来的,越冷越不起烟。”宝珠道:“你怎么知道是从极远的地方来的?”忠恕道:“一路走来,没见到过一颗大树,这北面山上也没见到有树木,当然不产于附近。”宝珠奇问:“山顶没有树?”忠恕点点头:“一览无余,绝对没有一颗树!怎么了?”宝珠道:“山上不长树,我觉得奇怪。” 忠恕想收拾一下炊具,一推帐门,发现外面已经黑透了,在帐里倒一点也没觉得。他们的毡帐位于山谷的西南,孤零零的,离最近的邻居也有一百多步,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借着谷外积雪的反光,忠恕看到山谷中静卧着一顶顶毡帐,那个黑色的大帐在夜色下显得很是壮观,从那边传来喧笑声,还有乐器的弹奏声,看来突厥人喜爱热闹,不知宋柜头和商队的伙伴们住在哪里,这会又在干些什么,宝珠说商队不会再走了,难道就这样在山谷里呆一个漫长的冬天?阿波大寺的冬季已经难捱,这里恐怕更是难过,他最为担心宝珠的伤势,如果大雪封路,她的同门如何才能赶到,如果她的伤好了,会不会就要离开呢? 忠恕收拾好回到毡帐,宝珠问:“看到什么了,这么端肃?”忠恕笑笑:“没什么,想安伯他们了。”宝珠笑道:“他们这会正喝酒吃肉跳舞,与突厥人一起欢快呢!”忠恕道:“他们对这里很熟悉啊。”宝珠道:“宋念臣和俟斤交上了朋友,这个部族所有的人都会把他们当成自己家人,一点都不生分的。”忠恕道:“你们突厥人好像很友善啊,一点也不像战场上那么凶恶。”宝珠笑问:“你与突厥人打过仗?”忠恕忙改口:“中原人提起突厥人都害怕。”宝珠道:“突厥人提到中原人也害怕,你真地当过兵?”她还追着问,忠恕道:“没当过兵,我曾见过突厥骑兵。”宝珠审视他好一会,笑道:“以你的身手,投军比当系马更好娶媳妇。”她拿安伯那天的话取笑他,忠恕笑笑不答话。 宝珠道:“你那天在戈壁露了一手,宋念臣都追不上的马被你拦了下来,为了救我,更是把全部家底都显露出来,现在,安伯他们打死也不相信你是想挣薪饷娶老婆的赵大勇了。”忠恕道:“宋柜头说只有那匹马走过戈壁,我怕商队迷路,所以才想把马拦回来。”宝珠道:“大勇,你还是观察得不够细啊。那匹马对宋念臣很珍贵不假,但他拼命可不仅仅是为了马。”忠恕疑惑地看着她,宝珠神秘地问:“你没注意当时马身上还有什么?”忠恕想了想,道:“有个黑色的布包,挂在马侧背上。哦,往常下了马,他都背着那个布包,估计里面有非常重要的东西。”宝珠道:“包里的东西今天你也见了。”忠恕问:“是吗?是什么?”宝珠道:“就是来蛮举的那面旗帜啊。那是大可汗亲自颁给商队的狼头旗,有了它,商队才受突厥人的保护,草原上所有的人不能阻碍他们经商。没有这面旗,他们带着那么多货物,就是再有十倍的系马,也必定走不远的。”忠恕恍然大悟:这面旗才是商队最珍贵的东西,怪不得宋念臣一直亲自带着,来蛮作为收旗,直到靠近突厥人的营地才举起了旗帜。 宝珠道:“安伯他们本就怀疑你的身份,迫于无奈才让你跟来,那天见你拼命护旗,心里更疑惑了。”忠恕避开她的目光:“我对他们没有恶意。”宝珠道:“这正是让他们疑惑的地方,不仅他们,现在连我也糊涂了。”忠恕苦笑一声:“宝珠,你感觉冷了吗?我帮你搓搓手吧。”说着抓住宝珠的左手,宝珠嘿嘿笑了两声:“又顾左右而言他。总有一天,你会哀求我听你讲身世。”忠恕笑问:“宝珠,你经常练武,手上为什么不起茧子呢?”宝珠抽回手:“你觉得我的手难看吗?”忠恕道:“我没注意啊。”他把宝珠的手又拉了过来,运功揉搓,他过去确实没注意,这会只觉得宝珠的手温暖而润泽,摸着很舒服。搓了两只手,就想按惯例给她揉搓双脚,宝珠身高腿长,在骆驼上,她蜷曲着依在怀里,很容易就捉住她的脚,现在她躺在地上,伸手探不到了,忠恕很自然地把她拉起,让她靠在怀里,这才够着她的左脚。宝珠脑袋架在忠恕肩膀上,呼出的气息喷向他的脖子,忠恕正搓揉着,心中突然涌现一股想脱掉她罗袜的冲动,猛然一惊,赶快放了手。 宝珠惊奇问道:“怎么了?”忠恕站起身道:“突然想起晚上你还要吃药呢,差点忘记了,现在就熬。”说完把宝珠放好,起身就出帐取雪。急跑到谷外,忠恕站在雪地里,仰天深吸一口寒气,让自己冷静一下,心里自责:怎么能这样呢?宝珠是以性命相托的救命恩人,竟然心中对她不敬,真是禽兽不如!自己虽然没入道籍,也算是朝阳宫门人,可千万不能失去戒定之力,给道长们抹黑,须时刻警惕之! 忠恕取了雪,来到帐外,长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点火熬上药,宝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大勇,我没说晚上还要喝药啊!”忠恕闹了一个大红脸,道:“汤药不是每天都要喝三回吗?”宝珠笑道:“这雪藏百药药力绵长,药性过去须得十几个时辰。”忠恕辩解道:“多喝一些不是好得快嘛。”宝珠笑道:“一天吃十顿饭,三天能吃成一个胖子吗?”忠恕手足无措,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宝珠道:“大勇,你想起什么事了?我们能不顾性命地相助彼此,心里有话当然也能说一说吧?”忠恕哪敢说心里话,只得岔开话题道:“我有点想念中原了。”宝珠轻笑一声,忠恕忙把头转开,不敢看她的眼,宝珠笑问:“是想念中原的人物还是风物啊?” 忠恕这时回过神来,反问道:“宝珠,你是第一次到中原吧?”宝珠笑道:“正说你在中原的故事,怎么突然问起我来了?”忠恕道:“那天在幽州,你虽然汉装打扮,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你来自突厥。”宝珠笑道:“事后诸葛亮人人都会做。”忠恕摇头:“不是的,我见你对事事都新奇,就知绝不是中原本地人。”宝珠笑道:“你太武断了,我可能来自契丹,也可能来自乡下,头一次进城,就不能新鲜新鲜吗?”忠恕笑道:“你自己照照镜子,你长得就像仙女一样,哪个乡下能蕴育这样的仙人?”宝珠当然知道自己姿貌绝俗,不似尘世中人,听忠恕这样夸她,心里还是高兴,笑道:“那天你一直在后盯梢,我早就发现了,还以为你是想看仙女呢,也没怎么在意,想不到夜里在幽州台又遇上了。”忠恕道:“也是机缘巧合,遇到了那曹使者,这才跟着他到了幽州台,要不然我就直接去幽州城了。”宝珠道:“幸好那晚你在,不然现在留在祭祀台上的就是本仙女了。”忠恕道:“那个达忽尔貌似忠贞,好像很关心你的模样,想不到是个奸诈小人。”宝珠道:“他原是师父的侍者,三年前我做了乌兰,他主动提出跟随我,第一次祭祀山神时,我们被契丹人袭击,他拼死护卫我,立过不少功劳,不知何时被祆教买通了。” 忠恕问:“你师父就是他说的大萨都吧?”宝珠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忠恕不自觉地靠近她,盘坐在她头边,问:“大萨都就是萨满教的教主?”宝珠又点头,忠恕又问:“大萨都是不是也得听大可汗的?”宝珠道:“萨满只是天谕的传送者,大可汗承天命主宰草原,是全体突厥部民的守护者,一切人都要听大可汗的。”忠恕问:“怎么才能当上大可汗呢?”宝珠转头看了看他,笑着问:“大勇,你好像对大可汗很有兴致啊!”忠恕道:“没有的事,我只是好奇而已。”宝珠道:“岂止是好奇而已,一说到大萨都、大可汗,你恨不得贴到我身上,居心甚是可疑啊。”忠恕这才意识到意图暴露得太明显,忙掩饰道:“你受伤这么重,我想如果大萨都能来相助就好了,你感觉凉吗?”说着伸手摸了摸宝珠的头,这一会可能说话过多,宝珠的额头有些凉意,忠恕不敢再抱她,让她依旧平躺着,双手食指按住她两侧太阳穴,运功输气。宝珠被温暖的真气包围,一会就进入梦乡。忠恕再也不敢搂着她睡觉,待她睡熟,和衣躺在她身边闭目调息,两个时辰后觉得宝珠额头又有了凉意,就再次输功。 第102章 冰封营地 1 第二天醒来,忠恕觉得浑身是劲,经过数个时辰的调息,亏损的内力终于得到恢复,宝珠还在沉睡中,他推开帐门,只见山谷中不少毡帐的顶上冒出青烟,许多突厥人赶着马和牛向谷外走去。山谷里有不少裸露的草地,但还得把牲口赶到谷外,现在谷外的积雪还不是很厚,有些地方积雪被风吹走,露出草皮来,牲畜还能吃到草,再过几天,大雪厚过一尺,马牛不能在冰雪中觅食,就只能靠山谷里的那些草地支撑了。这时,忠恕望见来蛮带着速阔和几个突厥人向这边走来,来蛮身材魁梧,比其他人高出一头,这么冷的天,还只穿一件薄布袍,嘴里呼着白气,远远地就向忠恕打招呼,忠恕向他们扬扬手,来蛮在离毡帐二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向忠恕招手,忠恕来到面前,来蛮道:“大勇,给你介绍几个徒弟,速阔兄弟昨天见过了,这是他的弟弟达育五。”达育五站在速阔身边,脸庞与速阔有些相似,身材要壮实许多,听来蛮介绍他,上前一步向忠恕行礼,忠恕还了一礼。来蛮道:“他们两个和我摔了几年,一直不赢,吵着让介绍师傅,我就想到你了。我对他们说你不仅跤法好,马术更是一流,奈何他们不信,今天非要过来见识见识。” 那天在幽州宋宅,来蛮仅是与忠恕拉了拉手,就知道他臂力远胜自己,路途中又见识了他雄厚的内力,更是佩服,就把好朋友引见给他,忠恕也有意与速阔他们结交,用突厥话道:“我不懂跤法,只是看别人摔过,自己会比划两下,骑术更不敢和二位比了。”速阔二人听忠恕会讲突厥话,更是高兴,非要拉着忠恕出去比试比试。忠恕见他们如此直接,就回到帐中想问问宝珠,宝珠已经醒来,把他们的对话听个清楚,对忠恕道:“去吧!突厥人不耍心机,你越坦诚,他们越信服你。”忠恕摸了摸她的额头,很是温暖,道:“我去一会就回来。”宝珠道:“你不用担心我,出门时把那铃环摘下交给来蛮,不然他们不敢碰你。” 忠恕把帐门带上,依言取下萨满挂在帐门上的法铃交给来蛮,来蛮持着铃绕着他走了一圈子,周身上下晃动一遍,速阔兄弟笑了起来,命人牵过来七匹马,马背上都挂着弓箭和弯刀,这些突厥马并不如何高大,腿比中原的马还要细,忠恕把法铃系在马鞍上,翻身上马,跟着众人出了谷口。 草原上有几个牧人在赶着马群吃草,众人奔驰到空旷之地,速阔当先跳下马来,来蛮用突厥话对忠恕道:“大勇,你稍稍露一手吧。”那达育五跃跃欲试,整了整腰带就跳到忠恕面前,一看他跃动的姿态,忠恕就知道他没什么内力,轻轻一扯就能将他摔倒,但对突厥人来说,武功就像妖术一样,只会让他们惧怕,无法让他们信服,要与他们结交,只能用他们的功夫。忠恕确实没怎么见过摔跤,但山居掌每个招式都可以变化出摔的动作,特别是“总非我有”这招,动作与摔法接近,他刚站好架式,达育五就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双肩,右臂外翻,就想把他掼倒,忠恕有意不靠内力取胜,左手微微上抬,抓住达育五的右肘,使出那招“总非我有”,身体贴住他,轻轻一扛他的侧腰,右手向下一带,达育五疾扑加猛掼的狠力竟然消失无踪,身体顺着忠恕的手劲缓缓倒了下去。达育五扑得急,忠恕防得缓,他的动作周围诸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达育五懵了,不知自己如何躺到地上。 速阔半信半疑,上前拉起兄弟,然后猛扑过去,像达育五一样抓住了忠恕的双肩,狠力摔向左侧,忠恕依样把他放倒,达育五这次看了个清楚。速阔爬起来,一拍手上的雪,猛扑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忠恕的腰,忠恕按住他的双肘,后侧一步半,把他的劲力引到左侧,然后把他轻轻按倒在脚下,这一招使得更为轻松。这四两拨千斤的巧力,实是摔跤最为精要的地方,后世之人创立太极拳,把这种巧劲整理成套,流传发扬。抓肩、抱腰、过肩摔,这是草原摔跤的三大技法,前两个最为常用,都被忠恕举重若轻地化解,第三个使起来还要繁杂,自然更放不倒忠恕,速阔兄弟怔在当地不动手了,忠恕露了这一手,来蛮算是彻底钦服,在一旁拍掌叫好,他刚才还想着自己跤法强于忠恕,想在他们较量后评点一二,现在才知竟是远远不如。 来蛮叫道:“速阔兄弟,服不服!”速阔一仰头:“服!”达育五跳上马去,高声叫道:“大勇来比箭!”说完打马跑了出去,只见他在马上不停翻飞,展示各种惊险身法,不知要如何显露弓法。突厥人自出生就骑在马背上,男孩子三四岁就会拨弄弓箭,日常以马代步,弓不离身,所谓比箭,当然要兼比马上功夫。达育五打马兜了一圈,从众人面前飞驰而过,待到跑出百步,速阔在他身后挥手把自己的帽子抛到半空,达育五反身一箭,正中帽子,速阔又抓过同伴的帽子扔了起来,只见达育五仰躺在马背上,弓举过头顶,嘭地一箭把帽子射落。这一招可以说精彩绝伦,汉人骑兵擅长用孥箭抗击正面之敌,突厥骑兵不仅擅长正射,尤其擅长反身射击,经常故意撤离战场,引敌人追来,然后突然反身放箭,把追敌射杀。达育五这一招,可说把箭术发挥到了极致,来蛮有点担心了,他并没见过忠恕的箭法,仅是猜测他箭术不差,现在见达育五耍了这一手,怕忠恕要露怯。 达育五在众人面前勒住马,高傲地笑着,忠恕从自己的坐骑上抽出弓来,拉了一把,弓力还算强劲,他骑着马远远跑开,然后兜了一个大圈,几只松鸡惊叫着飞了起来,松鸡都是白色的,擅长在雪地里觅食,它们的翅膀小,飞得不快,被马惊起,扑腾腾飞到半空,只见忠恕拨马再兜个圈子,又有七八只松鸡被轰了起来,呱呱叫着向来蛮等人头顶飞来,此时离忠恕已经有三百步远,忠恕还不放箭,又拨马跑了半个圈子,最后三只躲在草地上的松鸡也被他轰了起来,这才让马原地跑着圈子,抽弓搭箭,在四百步外抬手射去,只听嘭嘭嘭弦响,松鸡直直地向地上掉落,最后两只松鸡已经飞过了来蛮等人头顶,忠恕停了手,众人皆以为他弓力不足了,他猛地跳上马背,抬手一箭射去,两只松鸡被穿成一串掉了下来。 忠恕并没展示过高技法,但这臂力,这准头,比达育五高出何止一倍。速阔、达育五和几个同伴单膝跪下,左手捂在胸口,等着忠恕过来,忠恕离得两丈远就跳下马来,学着他们的样子跪下。速阔道:“大勇,你的箭,比流星还快,你的弓,比恶灵更狠,你的力量,赛过于都斤山神,请您不要嫌弃我们。”忠恕不知如何回答,来蛮在速阔等人身后比了个抬手的动作,忠恕起身上前,道:“快请起,今后咱们一起练箭。”他把几人一一拉了起来,速阔等人自是道不尽对忠恕的仰慕之情,众人又在外面跑马打了圈猎才回去。 宝珠正在地上打坐,见忠恕进得帐来,睁开眼笑问:“把那两兄弟折服了吧?”忠恕道:“他们很真诚,弓马技艺都很好!”宝珠笑道:“他们的技艺再精绝,也只是粗陋的骑射功夫,战场上可能有点用处,在你的眼里,直如草尖一般微小,你一出手,估计他们都跪下了。”忠恕笑道:“你太抬举我了,我没那么神。你怎么不好好躺着?身体还没好,不到炼气的时候。”宝珠笑道:“我体内空乏,心内也发虚,想早点恢复功力。”忠恕扶着她躺下,道:“我只离开一会,你就心里发虚,怪我。以后我不出去了,一直陪着你。”宝珠笑道:“你不在身边,我心里还踏实些,你时时守着我,我反而心不安。”忠恕拍了拍她的脸,笑道:“偏你有这些说道,我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才好。”宝珠道:“我有点饿了,先给你说在头里,我可不会弄吃的。”忠恕喜道:“这个毫无问题,做饭我最拿手,马上就做。”宝珠笑道:“你先别忙,一会有人给你送好吃的,我跟着沾沾光。”忠恕不解:“你又未卜先知啊?”宝珠笑道:“你忘记祆妖称我为女巫了,料这点小事算什么!”话音刚落,就听见速阔在外面喊叫道:“大勇,大勇!”忠恕出帐一看,果然见速阔兄弟骑了马,手上带满了物品,忠恕不懂萨满去除法力的礼仪,不敢与他们直接接触,忙叫他们放在地上,速阔向忠恕打了招呼,就和达育五回去了。 忠恕把物品搬进帐里,笑道:“女神仙,快看看哪一点能入您的法眼。”宝珠笑道:“那一块鹿肉很新鲜,就是它吧。” 第103章 冰封营地 2 第二天,速阔兄弟又来约忠恕,这次来蛮等人没跟着,忠恕看了看宝珠,宝珠挥挥手:“去吧!让我心安一会!”忠恕这才带着法铃出来。今天速阔又带来两个箭术高手,一个叫鲁库,一个叫课农,众人相约去东边山谷猎野羊,突厥人痴爱打猎,朋友聚会,亲戚见面,都要一起打些野物,共同享用。进了东谷,只见这个谷地比他们的营地小了许多,四周都是一些低矮起伏的山陵,积雪不厚,达育五一马当先,在山谷底部跑了一圈,回来道:“东边有新鲜的蹄印,像是一只公羊,我和鲁库去把它撵到谷里,你们在这里守着。”速阔道:“达育五,你要记住,你是弟弟,父亲的财产可以给你,但出门围猎打仗,得由我发号施令。”达育五马上捂住胸口,笑道:“请长子殿下吩咐!”速阔道:“达育五和鲁库上山岭撵羊,我们三人在山下守着。”完全是弟弟的意思,达育五施了一礼:“得令!”和鲁库骑马上了山岭。 速阔对忠恕道:“大勇,今天羊心是你的,你不用出手,看我们几个箭法如何。”三个人稍稍散开封住了谷口,不一会就传来吆喝声,一只黄色的野羊从雪岭上跑了下来,达育五和鲁库封住了逃向岭上的路,它只能顺着沟往谷底跑,离忠恕还有三四百步,速阔想在忠恕面前卖弄手段,取出一枝重箭搭上,嘭地一声弦响,一箭射中黄羊的头,那羊头颅一沉,身体往前摔出去几丈才倒在雪地上。众人赶到近前,只见箭从羊的脑门正中射入,全部贯入羊的身体,只有箭羽露出一点在外面。这一箭既准又狠,众人赞叹不已,速阔满脸得意,拨出腰间的短刀跳下马来,先把羊皮剥落,然后在皮上把羊开了膛,取出羊心,双手递给忠恕。突厥人认为猎物的心最为珍贵,要献给出力最大的人,忠恕迟疑道:“速阔兄弟,我无功不受禄,还是你应该得到这心。”速阔道:“这是你让给我的,如果你要出手,等我看到它时,它已经是头死羊了。”众人都笑了起来,忠恕只得伸出双手接过血淋淋的羊心,用一块皮毡把它包好放在马背上。 速阔接着解剖,取出内脏分给众人,然后开始剥肉。就在这时,大家听到头顶响起鸟叫声,抬头一瞧,见有三只大鸟在头顶正上空盘旋,达育五大叫:“是金雕!它们看到了羊尸,等着吃剩肉呢。”这三只鸟比宝珠那天呼唤的苍鹰体形更大,身体呈黑色,脖子上有圈黄毛,翅膀张开在天空盘旋,想来是发现了猎物,等着他们离开后进食呢。鲁库道:“雕肉我还没吃过,据说美味至极,你们吃过没有?”速阔道:“和鹰肉差不多吧,这么高,很难射得下来。”鲁库执弓抽箭,闭上一目仰视天空,那雕距离地面至少有三百步,他用最强的弓曾射出四百步,但向上放箭箭程至少得减半,鲁库搭了箭,身子跟着雕的影子转,待到觉得有点把握,满弓射出一箭,箭如流星,直奔一只金雕而去,离雕身还有五丈左右距离,箭力散尽,掉落下来,金雕眼尖,发现了冲上来的箭,立刻鸣叫着向上飞高。 达育五见鲁库没射中,抓住羊皮,裹住一些羊骨,打马跑到左边的小山坡上,把羊皮一扔,打马奔上左边的山坡,忠恕知道这是设个陷阱,想引诱金雕来抓肉。众人都被这三只金雕吸引,停了手看达育五,那三只金雕盘旋一会,可能觉得没有危险,一只金雕越盘越低,突然一煽翅膀向下扑来,达育五觉得差不多了,拉满了弓射出一箭,眼看就要射中那雕,只见它双翅猛地向上竖起,下扑之势立缓,箭从它眼前飞过,速阔大叫:“这雕是驯化的,有人在窥探我们!”达育五也发觉不对头,跑下山与速阔会合到一处,大家抽出弓箭向周围打量,没见到人影。速阔高声叫道:“是赤绅的朋友吗?请现身,也律台速阔等你交战!”他又大叫几声,只听见山谷回响,没人应答。 那些金雕飞高后盘旋几圈,并不远离,明显还是舍不得下面的羊肉。鲁库道:“咱们人少,还是先退到谷口吧。”达育五哼了一声:“退什么退!赤绅人不知死活送上门来,省得我们消耗马力找他们。”看来赤绅人是也律台部落的仇家。速阔道:“先把这些眼线射下来,看他们现不现身。”这四个突厥人中,他的弓力最强,见金雕又盘下来,就拉满弓对着最低的那只射去,就在这时,左面山上传来嘭地一声弦响,接着听到一声尖锐的啸叫,只见一道流星飞过,在速阔的箭将要击中金雕之时,正好撞击到箭头,两枝箭一起跌落。众人大惊,这箭后发先至,不仅精准无比,弓力更是惊人,这射手简直就是神人。 声音从北面的山梁后传来,射手可能就隐身在背后山谷里,达育五就想冲过去,速阔伸弓拦住他:“这人躲在暗处,箭法又这样厉害,你上去只是送个靶子。”达育五这回听哥哥的,没有还嘴,速阔道:“不是赤绅部落的,他们没有这么高的箭手,咱们想办法把他们引出来。” 这时,忠恕向速阔要了两枝重箭,道:“速阔兄弟,咱们一起射!”五人中他们两个弓力最强,二人同时发箭,对方很难应对,忠恕与速阔搭上箭,这时三只金雕就像战士一般在天空中盘上盘下,像是试探,又像是引诱,在它们飞到转折点时,忠恕和速阔同时发出一箭,双箭带着啸声,对着同一只金雕飞去,这边弦刚响,只听山谷那边立刻发出响声,一道箭影飞出,疾射向高空,忠恕一箭离手就迅速搭上一箭,对着敌箭射去。他的弓力比速阔强上许多,第一枝箭在半途已经超过速阔的箭,眼看就将射中金雕,谁料山谷来箭突然加速,躲过忠恕后箭的拦截,撞到他前箭的箭尾,前箭被撞得飞向一侧。速阔弓劲不强,箭离金雕很远就失了力道,眼看飞不上去,一只金雕竟然直冲而下,伸嘴叼住箭身,然后振翅而上,另外两只金雕高声鸣叫,就像打了胜仗一般。 众人都傻了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金雕通灵固然令人惊奇,它们的主人则可能不是人,“出神入化”四字已经无法形容他的箭术,他不仅判断奇准,听弦声就分辨出两枝箭的强弱,更神奇的是,他发出的拦截箭竟然会在半途突然加速,避开忠恕的后箭,准确地把前箭撞落。箭簇当然没长眼,自然是射手早就算好了这一切,此人的心智、箭术已非人类所及,忠恕做梦也想不到还有人箭术如此精妙。 过了好一会,达育五道:“是山神!”鲁库就想下马去拜,速阔手一摆:“是人!”他比弟弟见识高多了,知道这不是神力:“对方没有恶意,把羊肉都扔下,咱们赶快离开,免得招惹强敌。”达育五还不相信,速阔对着山岭喊道:“那方的高人,您的箭术让我们叹服,不小心触犯了您的神鹰,赔一只羊道歉,诚心邀请您到也律台部落来作客,我们用最好的酒最好的肉招待您!”他又叫了一遍,山谷那边一点响应也没有,不知那人还在不在。鲁库道:“咱们躲在一边,看看是什么人出来。”速阔道:“不能这样,他们也许不想让我们看到,还是走吧。”五人上了马,小心翼翼地向外走,边走边回头,出了山谷还能看到三只金雕在天空盘旋。回到营地天色已暗,速阔说回去报告父亲,明天多带些人再去看看。 忠恕回到毡帐,宝珠睡着了,他觉得毡帐里有些异样,四下瞅瞅,但又看不出有哪些变化,他取雪生火,开始为宝珠熬药,可能是药的气味太浓烈,宝珠醒了过来,忠恕坐到她身边,摸摸她的额头,温温的,心想雪藏百药的效力真不一般,十几个时辰过去了,宝珠还没觉得冷。宝珠嗅了嗅鼻子:“好大的血腥气。”忠恕道:“今天速阔他们打了只野羊,把心送给我们了。”宝珠微笑道:“他们对你挺尊重的啊!我正好饿了,想吃新鲜的羊肉,你一会就把它做了吧。”忠恕苦笑一声:“吃不成了,我把它留在山谷了。”宝珠笑道:“你年纪轻轻,忘性如此之好!可别告诉速阔,不然他们还以为你故意怠慢呢。”忠恕摇头:“不是那样,今天遇到个奇事,把他们吓得够呛。”宝珠问:“什么奇事?”忠恕就把在山谷里遇到金雕,和人比箭的事详细讲了一遍,宝珠的反应很平淡:“几只金雕,一个神箭手没什么稀奇的。突厥人生下来就执弓拿箭,训犬放鹰都是常事,以后你会见到很多。”忠恕哪会相信:“你没亲眼见到,自然不信,当时我也吓傻了。”宝珠坐了起来,忠恕拿了皮氅披在她肩上,宝珠看着他:“大勇,东西南北,突厥的国土连绵万里,统治着上百个邦国,境内箭手过百万,有几人箭术出神入化有什么稀奇?你才练过几天射箭啊!不是这个小部落的人捧两句你就箭术无敌了。”她这般讽刺挖苦一番,忠恕倒觉得有些道理,世界之大,奇人异士多如星辰,论武功,不说天风、李靖、武显扬这些人,就是阿波大寺最寻常的道人都神乎其技,论见识智计,苏定方这样一个小小的驿丞自己就难望项背,可能最近真地被人捧得过高了,自以为站在山峰的顶端,须些异常就大惊小怪。 第104章 冰封营地 3 宝珠见他不言语了,道:“你别丧气,大勇,在我眼里,你就是世间最勇武的人。”忠恕苦笑道:“你损一损,再捧一捧,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宝珠笑道:“你现在才不知道,我早就忘记自己是谁了。”忠恕起身把药盛了过来,道:“现在你就是个病人,来把药喝下。”宝珠眉头微皱,忠恕以为她嫌苦,把她抱在怀里,左手揽住腰,将药举到唇边,道:“快喝了吧,这个雪藏百药药材很好的,你到现在还不觉得冷呢。”宝珠挣头看着他:“实在有点苦,难以下咽。”表情就像个怕痛的小女孩,很自然地,忠恕搂着她向怀里紧了紧,下巴摩着她的头发,哄道:“乖,听话,喝完就好受多了,药再苦,苦这一时,总比一直受冻强吧。”宝珠一脸无奈,皱着眉把药喝了下去,额头立刻就见了汗。忠恕用袖子轻轻抹去她头上的汗珠,不经意间闻到一股温馨醉人的少女气息,心头猛跳,这种气味在幽州台解她的软甲时嗅到过。自宝珠受伤后,忠恕一直把她抱持在怀里,输气按揉,贴脸摩头,须臾不离,但宝珠就像一块北冥寒冰制成的美人,抱在怀里只感到冰冷刺骨,又忧念她的伤势,忠恕心中不曾泛起丝毫绮念,来到营地后,宝珠伤势好转,他焦虑之心渐消,耳鬓厮磨之际不免心猿意马,好在他反应极快,意念刚起就立刻收摄心神,宝珠这次没察觉到他的异样。 忠恕一边自责,一边扶着宝珠躺好,然后盘腿坐在她脑袋旁,双手食指抵住她两侧太阳穴,想输气助她催发药力。真气一动,忠恕就觉得异样,宝珠的经脉中好像有一股力道在阻止抗拒,这种现象过去不曾有过,可能是服食雪藏百药后,她体内的冰蚕稍有启动,她的内功属于阴冷一派,与纯阳至正的清宁生内功天然相克。忠恕停了手,道:“宝珠,你静一静,心守丹田。”宝珠闭着眼不说话,忠恕重新运功,真气刚入太阳穴,立刻就被一股真气顶撞着向后退,忠恕心一动,收了手仔细查看宝珠的脸色,问:“宝珠,今天是否有人来过?”宝珠不睁眼:“那个萨满宾牙来拿法铃,让我加持他的法力,你没发现帐门上空了吗?”忠恕问:“没其他人了吗?”宝珠反问:“你想让谁来?”忠恕抓住她的右脉仔细探了探,跳动依然很微弱,他习惯性地去探她丹田,宝珠一把攥住他的手,眼睛大睁,喝问:“干什么?”忠恕见她脸色羞红,眼有怒意,心里明白大半,抽回手去问道:“宝珠,你,你的伤好了吧?”宝珠脸色更红,眼睛不看他,忠恕心里有了谱:“是你同门过来了?那些金雕是你们萨满教的?”宝珠不好意思地笑道:“被你猜到了。”忠恕问:“不会是你师父来了吧?”宝珠道:“就是他老人家亲自来了,还有护教使者。”忠恕问:“你的伤?”宝珠道:“师父以真力启动我的冰蚕,寒气不会再复发了,真气恢复还得一段,要慢慢养。”忠恕道:“你应该早点告诉我,让我高兴才是。” 听说宝珠的伤好了,忠恕嘴上说高兴,心里竟然高兴不起来,宝珠不好意思道:“我还没来得及说呢,你就强行灌药。”忠恕道:“我怕耽误你的病情。”宝珠镇定下来,看了看忠恕,问:“大勇,我的伤好了,你好像不太高兴啊。”忠恕脸孔发烧:“哪有的事!你不再受苦,我也不用再消耗真气替你御寒,当然高兴。”宝珠道:“大勇,我不是有意骗你。这一段寒气侵袭,把我搞得愚笨不堪,还没想好如何告诉你,你就回来了。”忠恕心道这话还不如不解释,你就是在昏迷中也比我聪慧,哪会找不到措辞,他问:“你师父,他刚走?”宝珠点点头:“他老人家本想见见你,无奈教务繁忙,医好了我,立刻就走了。”忠恕心里发虚,他是大唐的人,进入突厥另有目的,而大萨都是突厥的首要头领,如果知道了他的底细,只怕立刻就要动手,而只看宝珠的武功,就知道大萨都的功夫有多强,他决不是对手,真要碰了面,真不知是何祸福。 宝珠见他发呆,笑道:“嘿嘿,不要怕,我师父可没为难你的意思,相反他对你很有兴趣,说你可能是个奇才,让我带你去总坛见他。”忠恕心里更惊:“去见他?”宝珠笑得更厉害:“嘿嘿,都说了不要怕嘛,我哪会不知道你不敢见人,就找个借口帮你推脱掉了。”忠恕长出一口气,宝珠道:“正好教里传来急讯,非得他老人家亲自出马,他只能遗憾地回去了,临走命令我养两天就回总坛。”忠恕心里一沉:她还是要走了。宝珠转头瞧瞧他的眼睛,坐了起来,笑道:“我说辛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受了伤,当然得好好地休养休养,教中的事务,您就分派他人去做吧,这冰天雪地的,我做起来也不方便。”忠恕一喜:“你不听教主号令,不怕受惩戒吗?”宝珠笑道:“师父就像我父亲一样,从不违背我的意愿,见我哭得厉害,无奈说了句: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吧,然后就走了。”忠恕笑道:“原来你使了嚎哭计啊,还真管用!”宝珠笑道:“大勇,怎么我一说不走了,你就眉开眼笑的呢?”忠恕心事被她看穿,索性实话实说:“不知怎地,虽然照顾你很辛苦,心里却高兴,一想到你会走,就觉得难过。”宝珠一向欺负忠恕老实木纳,不断取笑他,此刻听忠恕说出心里话,又羞又喜,她还是个少女,如果忠恕说话太过露骨,她还真不知如何应对。 讲到这个份上,二人谁也不敢再说下去,忠恕起身做饭,二人默默吃过。忠恕再也不敢抱着宝珠睡觉,离她远远躺下,心情一直难以平复,凭感觉知道宝珠也没入定,两人翻来覆去,一直到后半夜才相继睡去。 次日一早,速阔就过来叫忠恕,忠恕见他领了上百号人,带了兵刃,还有七八只猎犬,看来也律台俟斤放心不下,要彻底搜索东边的山谷,心道他们绝不会想到突厥神一般的人物昨天悄悄来过,反正现在大萨都已经离开了,他们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有结果,于是就跟着他们去了东谷。搜索半天,除了几行脚印,当然不会有其它发现,速阔不放心,又指挥着众人再搜一次。忠恕留在谷口看速阔等人搜索,只见突厥骑兵三五成群,在山梁上缓缓移动,山梁陡峭,突厥人骑在马上如履平地,相互之间配合默契,区区百骑,散布在诺大的山谷,竟能把各条路都封锁住,如果有警,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很难逃脱,看来突厥人不仅在草原上打仗厉害,在山地一样恐怖。大家折腾一天,毫无头绪,速阔兄弟回去向俟斤复命。 忠恕回到毡帐中,宝珠正在打坐,她闭眼趺坐,双手各自捏诀,一在口鼻,一在心口,显然内息运转与清宁生不同,昏暗中,她好像被一团氤氲笼罩着,周身散发着隐隐的光辉,显得圣洁而又神秘。听到忠恕的脚步声,宝珠收功站了起来,道:“大勇,快来尝尝我做的烤肉。”忠恕道:“你的伤还没恢复,一心调息就好,这些劳力之事让我来做。”宝珠取过烤肉,在火上稍一加工,忠恕取过一尝,比自己做的味道更好,忍不住赞道:“你简直是厨艺天才,我再做一百年也追不上。”宝珠将信将疑:“真地?不会是想骗我继续做吧?”忠恕举着油手发誓:“绝对是实情!我要把这些全都吃下去。”宝珠道:“我也不会做,你走后我突然想到一句突厥谚语,就想尝试一下。”忠恕自然要问:“哪句谚语?”宝珠深深看他一眼,笑道:“如果想打开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撬开他的嘴。”忠恕问:“张开嘴就能看到心了吗?”宝珠咯咯笑了起来:“大勇,你装糊涂的本领见长啊。”忠恕道:“你心窍玲珑,我一点都跟不上,只能装作啥也不懂。”宝珠微眯了眼:“我怎么觉得你大智若愚,反倒是我一直被你装在套里呢?”忠恕笑了:“你以已度人,假想着别人都和你一样聪明伶俐,时时刻刻防着别人,其实世间能赛得过你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呢!”宝珠眉花眼笑:“这迷魂汤灌得,哈哈!幸好我还有一点点自知之明,哈哈,不然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忠恕道:“我本就没什么阅历,到突厥后,更觉得事事不明,须时时向你请教,不然也不会担心你要离开了。”宝珠问:“原来我还是咨议备询啊,请问你有何事不明?”忠恕问:“你那天见了这些木柴,问我山上有树没有,今天去东谷,我特别留意了一下,不仅营地这边,周围几十里山上山下也只有一些短小的树丛,没一颗大树,你为什么要关注这些呢?” 宝珠看了看忠恕,道:“突厥人以牧马为业,逐水草而居,哪里有水,哪里有草,就奔向哪儿去,一般是夏季转往南方的牧场,冬季则转到大漠北方牧场。”忠恕问:“不应该是夏季往北,冬季向南吗?”宝珠道:“过去曾经是这样的,那时突厥是北方的霸主,不仅草原上的铁勒、薛延佗、昭姓胡国、坚昆听从突厥的号令,就是中原的朝庭也得年年进贡,事事小心,唯恐突厥骑兵南下,但在隋朝时,中原统一了,突厥却乱了起来,内部争权夺利,相互攻伐的事也屡见不鲜,实力受损后特别害怕中原的军队在冬季乘机偷袭,于是就把迁徙的线路颠倒了过来。”忠恕心道原来如此,想不到突厥人也怕汉人。宝珠道:“夏季到处是牧草,哪里有水草,突厥的战马就能踏到哪里,日行千里也是常事,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敌人侦知后赶来,他们早在几百里之外了,所以中原人绝不敢在夏季攻打突厥。但冬季就不行了,突厥部落必须聚在一起,天寒地冻,马不能战,一旦受袭击,损失太大,所以大可汗就带领部落转回北方,找个汉军无法抵达的地方过冬。”忠恕道:“于都斤山挡住了北方的寒风,山下雪也不厚,是绝佳的过冬营地。”宝珠道:“差不多就是这样,必须找避风的地方,最好是山谷,谷里谷外还得有牧草,这样的地方,即便在圣山脚下也不是太多,每年为了争这些营地,各部落都要打斗一番。颉利大可汗祭天继位后,强力压制突厥内斗,把各个营地公平地分给各部,如有不满的人,大家群起而攻之,所以这些年来大体太平,各部落还能过个安稳的冬季。” 第105章 冰封营地 4 忠恕还是不懂:“这些与山上的树有关吗?”宝珠道:“怎么无关?几十万人在此过冬,当然要烧火取暖,冬季取暖当然用木材最好,没有木材,才会用臭臭的牛粪马粪,圣山的山顶原来都是有松树的,如果山顶的树被砍完了,说明山下的营地已经使用多年,周围的草原被牛马啃食践踏,次年也长不出多少草来,这个地方已经不宜再做冬季营地,居留的部落就得向大可汗申请其它营地,如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为了活命,只能去抢别人的,那就又要动刀兵了,不然就像那些游番部,在草原上等着冻死。” 忠恕叹道:“想在草原上活命真不容易。”宝珠道:“是啊,你以为那些得到上好营地的部落就能安然过冬了吗?绝不是的,即便是普通的冬天,也会有三成的牲畜被冻死、饿死,如果遇到雪灾、旱灾、风灾、雷火,特别是极寒天候,大半的牲畜都会死掉,连人也会被冻死,第二年春天,草原上遍地死尸,景象极是凄惨。”在未到突厥之前,纵使有人描述这些,忠恕也不会相信,现在走了这一遭,对草原上生命之弱脆感受至深,不由叹道:“突厥人爱杀爱抢,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宝珠道:“生于斯,老于斯,生死轮回,天意难测,人们无力逆天,只能承受,但又想窥探天命,所以才有萨满。”忠恕崇敬地对宝珠道:“萨满知天知地,知候知气,确实能让不少生民逃离苦难。”宝珠苦笑一声:“人不可逆天而为,即使是大萨都也不行。” 忠恕问:“你师父法力很大吗?能预知天下兴亡?”宝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大勇,我怎么觉得你对突厥比对我还上心呢?”忠恕笑道:“哪有的事!我到了突厥,就像你在中原一样,事事新奇,所以才一直向你请教。”宝珠眼睛微眯:“是吗?可我觉得你对中原的事也很新奇啊。”忠恕反问:“有吗?我怎么没觉得?”宝珠笑道:“那天我们去坐轿,看你稀罕的样子,以前肯定没见过轿子。”忠恕笑道:“我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坐轿。”宝珠咯咯直笑:“大勇,我是新娘子,那骑马跟着轿子的是?”忠恕笑了起来,拉住她的手:“是等乌兰相救的人。”宝珠抽回手,笑道:“少来,少来,救你一次,差点把命丢了不说,还几个月不敢离开你,再救一次,只怕得一直跟着你了。”忠恕心一热:“跟着就跟着,一直跟着多好!”宝珠笑问:“你是中原人,春天就回去了,那时我怎么办?”忠恕无语了,宝珠笑道:“以后别乱说大话啊。我再炼会气,晚饭交给你了。” 夜晚忠恕觉得有点闷气,好像嗓子被东西堵了一样,此时帐内一片黑暗,帐顶上也见不到一点星光,他站起身来,凑近一瞧,不禁哑然,毡帐的顶眼被雪堵了个严严实实,看来外面下了好大的雪,估计帐门也被雪封住了,不由念诵一句名言:“瑞雪兆丰年!”突听宝珠说道:“还丰年呢!明天牛马死一片。”看来她也被闷醒了,忠恕道:“天明我去把雪铲一下,不然就出不去了。”只听宝珠笑了起来,“这是场久雪,一下就是一个月,你就天天铲吧。”忠恕愣住了,宝珠黑暗中也能看清他的呆样,笑得更响:“三天后,毡帐都会被雪埋了,你还想去哪里?”忠恕怔了半天,问:“那我们岂不被雪困住了?”宝珠轻笑:“以你的本事,想出去也不是难事,但你又能去哪里呢?”忠恕问:“那些放养的牛马,怎么找到草料呢?”宝珠道:“只能把厚雪哄开,吃一口是一口,最多也就坚持三天。”忠恕叹了口气,宝珠道:“别杞人忧天了,生在草原上,牛马自有牛马的命,你在这里忧忧戚戚的,突厥人可不在乎。”忠恕问:“他们怎么挺过冬天呢?”宝珠道:“遍地的死牛死马,不愁吃的,大的家族会把母马母牛养在帐里过冬,生下小犊子,春天就又长大了。大雪封门,除了一些饿红眼的外族小偷,没敌人上门,他们反而能安心过一冬天。”忠恕苦笑道:“想不到还有这好处。”宝珠道:“想不到的好处还多着呢。你快在顶上做个气眼,不然我们先被闷死了。”忠恕用一根木棍在穹顶的积雪上扎了三个气眼,帐内立刻透进清新的气息,他回身躺了下来,隐约见宝珠身体蜷缩着,知道她内力还未恢复,在寒冷的夜晚仍会感到凉意,于是靠向她身边,伸出手臂,连着皮氅把她抱在怀里。两个人的头捱得很近,宝珠吹气如兰,气息拂到他脸上,忠恕强忍下亲吻她的冲动,轻声道:“睡吧,天还早呢。”宝珠轻声笑道:“现在还分什么早晚,除了睡觉又能做什么!” 帐门果然被积雪挡住了,忠恕刚推开一道缝,一股冰冷的寒气就钻了进来,他缓缓推开积雪,探出头去,天上还在飘着雪花,一晚的功夫,大雪竟然下了三尺多厚,完全改变了山谷的面貌,山岭没有了棱角,谷中雾气蒙蒙,看不太远,只能看到周近毡帐的顶,顶上都是厚厚的积雪,仿佛戴了白色的高冠,祁连山的冬天也连续下大雪,但气势远不及突厥。宝珠说的不错,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大的雪,人马都难以行走,再刮起大风,连喘气都困难,如果大举兴兵征伐,战胜与战败差别不大,大唐想在冬天千里奔袭漠北,无异于自尽,突厥人选择在于都斤山过冬,最多损失些牛马,反而很是安全。 忠恕用槊杆把穹顶上的积雪划下来,如果雪再厚一些,毡帐就会被压塌,他看到许多人都在划拉毡帐上积雪,还有人想清一片场地出来,露出地上的干草,方便牛马啃食。这时他看到一个人骑着马,像在雪上划船一样缓缓走了过来,人马走过,身后留下一道雪沟,走近后才认出是达育五,离了三四丈远,达育五扔下一袋东西,向忠恕高声叫道:“大勇,这是我老婆做的奶酪,速阔说今天要搞雪路,明天召集咱们聚会。”说完就沿原路回去了。 忠恕趟着雪过去,把袋子拎起来,觉得沉甸甸的,回到帐中,宝珠拥着皮氅坐了起来,鼻子嗅一嗅,笑道:“是奶酪,这人真不错啊,把自己过冬的食物都拿给你了。”忠恕一愣:“不是他老婆做的吗?”宝珠笑道:“当然是他老婆做的,一个女人整个夏天也只能做这么多,够三四个人吃一冬天,你这徒弟怕我们饿着,竟然把家底都拿了出来,”忠恕心里感动:“我应该如何回报他呢?”宝珠:“你这会怎么笨起来了?他不一定图报还,但你身上有他极度想要的东西啊。”忠恕笑了起来:“天太冷,脑子都冻坏了,达育五想学箭术,只管教给他就是了。”宝珠右手食指向他勾了勾:“你过来!”忠恕弯下腰,宝珠曲起食指在他脑门上叭地弹了一下,忠恕抓住她的手:“这是干什么?”宝珠笑道:“我弹弹看看,里面是否真冻住了。这么大冷的天,你教他箭术,射雪花玩吗?”忠恕一怔:“他们要学武功吗?”宝珠斜眼睨着他:“你教他清宁生,他懂什么是五心向天吗?”忠恕笑道:“我确实想不到他们想要什么。”宝珠笑问:“需要本乌兰点化点化你?”忠恕笑着坐在她身旁,装作恭敬:“请仙子点化!” 宝珠笑道:“萨满点化人,过后是要收取好处的。”忠恕道:“别逗了,我真想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宝珠这才绷住笑,正色道:“突厥人最敬慕英雄,最想结交英雄。”忠恕问:“我不是英雄,再说我们已经很熟悉了,难道还不算结交吗?”宝珠道:“突厥人认为最好的结交方式有三种:—、收为义子,二、把女儿嫁给你,三、结为兄弟。”忠恕恍然:“原来如此!”宝珠道:“速阔和达育五比你大不了几岁,当然不能做你干爹,你更不可能做他们干爹,第一是不行了。这两兄弟就是十岁结亲,大女儿也不过十一二岁,年龄太小,不会招你当女婿,你也不会娶个娃娃当妻子。”忠恕道:“那是,我明天就与他们结为兄弟。”宝珠笑道:“这是你想的,可不一定是他们想的。”忠恕疑惑地问:“不是说前两者不可能吗?”宝珠笑道:“他们没女儿,他老爹不一定没女儿啊。大部落的俟斤都娶一堆老婆,还有抢来的女奴,孩子一大串,想找个女儿嫁给你还不容易!”忠恕道:“也律台俟斤年岁很大了,突厥女人结婚都早,指不定还真没有未嫁的女儿。”宝珠狡黠地笑道:“你还是不了解突厥人啊,他们如果执意和你结亲,即使是嫁出去的女儿也能许给你,要么给原来的丈夫一点牛马做补偿,要么直接一刀砍了,即便是已经生育有儿女,也一并送给你。”忠恕直觉得匪夷所思。 宝珠左手抬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笑道:“看你春意荡漾的模样,真动心了啊。”忠恕苦笑道:“你知道我绝不想这样的,快帮我想想办法。”宝珠狡黠地问:“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也许巴不得想找几个突厥女人留在这里享艳福呢。”忠恕正言道:“你知道的,我春天就得离开了,再说…”他欲言又止,宝珠追着问:“再说什么?”忠恕道:“再说…,再说…”宝珠紧盯着他的眼睛:“再说你在中原已经有了妻室,必须回到她身边,是吗?”忠恕摇头,宝珠又问:“是有了心上人,非她不娶?”忠恕心想:庭芳当然是自己的心上人,但还没正式提过成亲的事。宝珠紧张地盯着他,忠恕迟疑一下,道:“我有 第106章 冰封营地 5 忠恕最怕推却别人的好意,如果速阔兄弟真地提出把姐姐妹妹嫁给他,他只有冒雪逃跑一途了,在这积雪过人的酷寒之地,那可真不是个好办法,他拉住宝珠的手,央求道:“宝珠,你智计百出,一定有办法。”宝珠笑道:“我好像有办法。”忠恕大喜:“宝珠,你救过我一命,不会眼看着我冻死在雪地里吧?”宝珠笑道:“这话怎么这样耳熟啊?”忠恕道:“这是您老人家在马王庙说的啊!”宝珠笑了起来:“原来我说过的话你都记着啊,好,看你这样心诚,我倒想出一个办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忠恕对她又爱又惧,怕她挖坑让自己跳进去,不敢直说愿意:“你先说说看!”宝珠道:“其实很简单,你可以对他们说你是个萨满。”忠恕问:“萨满不能成家吗?”宝珠道:“男萨满能成家,但必须修够一定的神力,不然天厌地谴,身毁家灭。”忠恕犹疑道:“认识这么久了,他们会信吗?”宝珠道:“明天可以搞个小小的仪式,由我当众主持,度你为萨满,俟斤再蛮横也不敢与大萨都抢人。” 忠恕在阿波大寺长大,对修行之人充满敬意,朝阳宫里的道人就不必说了,即便是匆匆一面的宝相,他也很敬佩,三伯老阿是萨满的行者,宝珠和营地的两个萨满都很和善,想来萨满也是个让人尊重的教派,但敬重归敬重,如果让他加入这些教派,当个道人、和尚、萨满,他确实不曾想过,再说速阔等人是否真地有意和他结为姻亲还不确定,宝珠仅是猜测,何必拿入教来搪塞呢?来蛮那么英武,不是没被突厥人招婿吗?可宝珠为什么想让自己加入萨满呢?他不敢往下想。宝珠猜到他的心思,道:“这只是个备选的预案,你先别忙着答应,我还没准备好。”忠恕郑重道:“宝珠,我,我从没想过这些,我在中原还有许多事要做,必须得回去。”宝珠微微一笑:“我明白,所以说只是预做准备,如果你走投无路了,就加入萨满,我会加持你的。”忠恕明白宝珠的意思,心中只有感恩。 宝珠道:“昨夜刚下了大雪,人马都要安置,按理说速阔他们应该得忙个四五天,他却要拉你明天聚会,很不寻常,你们明天聚会,一定要拉上来蛮,商队的人越多越好,在酒前你可以主动提出来与他们结为兄弟,那样你再推却婚姻时,他们就不能难为你,也不能与你割袍断义。”忠恕苦笑道:“不至于吧!”宝珠道:“光有诚意安抚不了突厥人。突厥人很任性,爱憎分明,恨你欲你死,爱你欲为你死,爱恨变换比翻书都快,常常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亲兄弟反目拨刀。”忠恕道:“我不会使诈。”宝珠笑道:“明天你非使诈不可,把清宁生内功使出来,自己不能喝醉了,还得让他们大醉,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这个不用宝珠交待,忠恕仅仅喝醉过一次,肚子里那种翻江倒海的难受劲至今记忆犹新,绝不想再试一次。 又是一夜大雪,毡帐的顶都被压得下陷许多,地上积雪几乎快要没顶,当忠恕以为大雪封门,速阔的约会将取消时,速阔给他送来一袋熊肉干,邀请他欢宴,然后划开一条雪道,骑着马走了。宝珠笑道:“呵呵,别这么心事重重的,记住我的话,千万别自己喝醉了,一会先拿了法铃去找来蛮,扛也要把他扛去。”忠恕还在迟疑,宝珠道:“快去吧,等你找到来蛮,再去到速阔的毡帐,他们都等急了。”忠恕问:“宝珠,如果天黑时不见我,你能否去叫我回来?”宝珠拒绝得很坚决:“别想了,我不能去。” 忠恕在雪地里趟了三四个来回才找到来蛮,他和苏奴儿、陈修等人住一个毡帐,此刻都还在酣睡中,忠恕好不容易把他叫醒,当来蛮听说速阔要聚会,急忙起身,也不叫其他人,拉着忠恕就走。 速阔约定聚会的毡帐紧挨着他的家,进帐之前,来蛮挥着法铃围绕忠恕摇了两圈,然后把法铃挂在帐门旁边。帐里除了速阔兄弟,还有鲁库等七人,都是曾经见过的,他们见到来蛮,甚为高兴,众人围着一张桌子盘坐好,大锅里已经煮了一只整羊,旁边放了七只大大的皮囊,里面一定是酒了。众人收拾羊肉,达育五提起一只皮囊,给每个人倒了一大碗酒,速阔举起碗,朝着大家一拱,一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众人纷纷举碗喝尽,突厥的酒用马奶酿成,没中原烧酒那么凛冽,闻着有些腥气,还夹杂着奶香,一碗喝下,感到肚子里微微有些凉意。速阔用短刀切一大块肉分给忠恕,然后又切一块分给来蛮,众人大嚼起来。 三碗酒喝下,忠恕觉得肚子有点撑,他提起一个酒囊,给速阔、达育五面前都倒了酒,然后自己满上,端着酒站了起来,按照早就拟好的腹稿,说自己感谢速阔兄弟的热情,想与二人结为兄弟,速阔和达育五大喜,来蛮和鲁库等人齐声喝好,三人按照突厥的习俗互换了礼物,从此算是结义的弟兄。在突厥,结义弟兄除了不能分享妻子,连财产都可以共享,一人有难,其结义兄弟都会拔刀相助。 鲁库和来蛮等又敬了三人几碗酒,忠恕谨记宝珠的嘱咐,一直运功驱酒,没有丝毫酒意,而速阔兄弟已经有点头晕了。微醺时也是最欢畅时,众人兴起,你一碗我一碗就喝了起来,喝多的人看别人都不清醒,鲁库首先喝醉,举着碗硬要与来蛮碰酒,一碗酒一半进了肚里,一半倒在了身上,速阔等人看着他笑起来。来蛮喝得兴起,站起身来和速阔拼了三碗,速阔勉强喝下,达育五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哥哥不行了,举碗接下来蛮,只喝了两碗,咚地一声,一头倒在地上。等七个皮囊倒空,除了忠恕,其他人或伏在桌子上,或倒在皮毡上,没一个站着的。忠恕装作喝多,推开帐门,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宝珠见忠恕一身酒气,神智却清醒,笑道:“孺子可教也!来蛮喝倒了吗?”忠恕点头:“他喝的最多,速阔他们一开始都向我敬酒,后来全对着他,来蛮可真是海量,足喝下三十腕。”宝珠见他腰间挂着速阔的饰物,笑道:“看来三人结义了啊。”忠恕道:“是,不过他们没提另外的事。”宝珠呵呵笑道:“你念书不多,迂腐劲可不小,突厥人办事,哪会像汉人那般文质彬彬!据说中原汉人看上了女子,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磨破嘴皮,如果对方拒绝,自己就抱头喝闷酒,然后写骚诗抒发郁闷。突厥人看上了女人,出手就往家里抢!女人看上了男人,直接钻进他被窝里!来蛮今天恐怕要替代你做新郎了,呵呵!”忠恕不信,宝珠笑道:“你别不信,以后三天你都找不到来蛮。”忠恕见她说得那么肯定,将信将疑,第二天去往来蛮住的毡帐,陈修说来蛮昨晚没回来,忠恕顿觉不妙,速阔等人一天也没来找他,忠恕开始替来蛮担心了。 第三天来蛮还没回来,陈修告诉忠恕,说宋柜头被俟斤请去喝酒了,忠恕这才相信宝珠的话:来蛮真地有事了!他心里有些抱愧,回到毡帐,宝珠看到他的神情,直接问:“这下相信了吧?”忠恕道:“我总有一种陷害朋友的感觉。”宝珠笑道:“你别自责了,来蛮自己可能高兴还来不及呢。”忠恕道:“如果来蛮被留下来了,谁做商队收旗呢?”宝珠道:“这你就多虑了。来蛮不像你,他是宋念臣的旧人,商队有没有你无关紧要,却离不开他,宋念臣肯定会想办法带走来蛮。”忠恕道:“这倒是实情,希望宋柜头和安伯能说服俟斤。” 过了五六天后,速阔兄弟又来找忠恕喝酒,忠恕这才知道俟斤最小的女儿看上了来蛮,二人已经住在一起,速阔兄弟一直在招呼族中的亲人,忙活了几天,有空闲才过来招唤忠恕。这次喝酒是在速阔的家里,速阔仅比忠恕大三四岁,但已经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老婆是邻近部落黑头吉利发的女儿,长得与他一样健壮。场上的酒客都是前次聚会见过的,他们早就听说忠恕上次是站着离开的,皆以为是不实之言,今天必要做个验证,于是几个人轮番上来劝酒,忠恕也不客气,来者不拒,很快速阔等人又像上次一样倒了一地,他老婆可能见惯了这些,就像没事一样照做自己的活,忠恕还像上次那样装作醉酒,踉踉跄跄地走了。 雪还在下,风一个劲地吹,出外活动的人越来越少,山谷中随处可见倒毙的牛马,谷外应当更多,对突厥来说,这种天气是场大灾,但突厥人却像没事一样,照样喝酒弹琴作乐。速阔等人来约请的次数明显少了,忠恕正好借此机会调息炼气,宝珠的内力恢复很快,早几天已经不需要他输气,他怕宝珠好得不利落,硬又坚持了三天。忠恕每天除了调息、逗乐,就是变着法子给宝珠做点好吃的,可大雪封门,局促在这一丈方圆之内,确实鼓捣不出可口的东西来。 第107章 来蛮亲事 1 这天,许久不见的宋念臣和安伯来了,他们没有突厥人那么忌讳,忠恕请他们进入毡帐坐下,宝珠客气地为他们奉上奶酪。宋念臣和安伯见宝珠脸上流光溢彩,知道她身体已经痊愈,都向她道贺,宝珠感谢他们这一路上的照应。她奉命去祭祀乌桓山,内部出了奸细,行程泄露,随从被祆教杀光,自己也身受重伤,无奈之下只得依靠宋念臣的商队返回突厥,如果没有商队的照应,她孤身一人根本不可能在冬季穿越茫茫草原和大漠,所以她内心里是真地感激商队。宋念臣客气了几句就说到正题,也律台俟斤想为来蛮和女儿成亲祈福,他知道自己请不动乌兰,所以让宋念臣来说情,宝珠很爽快地答应了,宋念臣见目的达到,和安伯坐一会就离开了。 忠恕忧心忡忡地问:“俟斤要隆重地操办婚事,那还能放来蛮走吗?”宝珠眼一斜他:“这就叫隆重了?半个月后,还有一场全族的狂欢,一连三天三夜呢。”忠恕更愁:“嫁个女儿就这样折腾。”宝珠道:“真是少见多怪,如果你见过大可汗嫁女,就觉得俟斤寒碜了。”忠恕张嘴想问,又把话咽了回去,宝珠笑问:“你怎么不说话了?”忠恕笑道:“我如果再问,你会怀疑我对大可汗感兴趣。”宝珠笑道:“嘴上不说心里就不想了?你不问我倒想给你说说可汗嫁女的场面,说不定你就有兴趣做大可汗的女婿了。”忠恕给她倒了一杯水,道:“我宁可做萨满教的女婿,也不做大可汗的女婿!”宝珠似笑非笑地问:“什么?”忠恕知道失言,忙掩饰道:“大可汗是什么人,岂是一介平民能高攀的!”宝珠笑道:“你倒还有自知之明。大可汗结亲的对象都是外国的皇帝国王,国内则主要来自阿使德家族,最起码是各部的俟斤、吉利发,王族内的人至少也得是个厢察。”忠恕问:“厢察是什么?”宝珠道:“厢察是带兵打仗的官,相当于中原以前的大总管,现在的大都督。”忠恕噢了一声,宝珠问:“你不会是中原大都督的儿子吧?”忠恕一仰头:“我可能是大都督本人。”宝珠笑道:“大都督也不行,门槛太低,当今大可汗女儿少,挑剔得很。”忠恕笑道:“唉!那就彻底无望了。”宝珠道:“也不是彻底无望。与你们中原一样,大可汗结亲不光看现在的身份,也看重门第,如果你祖上有什么名人,特别是与突厥打过仗的名将,你是名人多少代的嫡系子孙,说不定大可汗也会垂青于你呢,你好好向上查查。”忠恕笑道:“不用查了,绝对没有。宝珠,你身在突厥,怎么会对中原那么熟悉?”宝珠问:“前几日还说我对中原事事都新奇,现在又说我熟悉,到底是新奇还是熟悉?”忠恕道:“中原有句俗话:儒者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就是说读书多的人见识广,你一定读过很多汉人的书籍。”宝珠笑道:“我倒识得几个汉字,但汉书确实没读过几本,让您见笑了。”忠恕好奇地问:“那你平时读什么?经书吗?”宝珠道:“突厥人自己很少写书,连萨满教的经书也是用胡文写的,可汗家族爱看胡人写的祆经,嘿嘿,我私下里也读过几本。”忠恕问:“突厥人不是有自己的文字吗?”宝珠道:“突厥这个国家就在马背上,不像中原办有学校,除了少数贵族,大多数人都不识字,萨满布道也都是口口相传。”忠恕想起一事:“你给来蛮祈福,我能看看吗?”宝珠郑重道:“绝对不行!萨满可以在大庭广众传诵神喻,可以当众祛灾,但祈福是萨满利用个人神通从上天那里偷来福报给予别人,所以必须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如果被他人撞破,萨满本人要受天谴,祈福的人下场更惨。”忠恕道:“那我不看了。”宝珠道:“大勇,你不信福报天谴,我也不怕这些,来蛮想来也不怕,但俟斤和她的女儿是笃信的,所以,你最好别偷看啊。” 次日,宝珠出去了,直到很晚才回来,过一会儿,达育五来了,送来一块新鲜的熊肉。忠恕笑道:“今天要沾乌兰的光了。”宝珠道:“先别贫嘴,我一天没吃饭,快弄吃的。”忠恕加工了熊肉,和宝珠一起吃着。不知从何时起,看宝珠吃饭成了忠恕的一大乐趣,虽然毡帐里狭小昏黑,简陋无比,但宝珠就像夜明珠一样放着光彩,她天生丽质,连吃饭也显得优雅神趣。宝珠对他的打量已经习以为常,偶尔嗔怪他一眼,忠恕也不避讳。忠恕过去与老秦三人在一起,除了讲神鬼故事,话语交流也不多,唯一的例外,是庭芳去阿波大寺时,两人经常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现在那种气氛好像又回来了,他和宝珠说话,初心是想了解突厥,现在则是为说话而说话,在这极北的雪谷之中,说话是不多的乐趣之一。 宝珠问:“你怎么不问来蛮的媳妇长什么样?”忠恕道:“来蛮怎么样了?”宝珠笑道:“你如果不问个清楚,心里一定不踏实。好!来蛮特别高兴,拥着他的新妻子,嘴都笑歪了。”忠恕听说来蛮没有觉得受骗,心里稍安:“他喜欢就好。”宝珠笑道:“他现在喜欢,但过几天可能就头疼了。”忠恕忙问:“为什么?是为要走的事吗?”宝珠道:“那倒不是。我是看他太过喜欢,对这个新娘太娇宠,过几天就有苦头吃了。”忠恕不明白,宝珠笑道:“突厥男人认为女人就像牛羊一样,可以随意交换处置,打骂就是常事,所以女人很怕男人,如果一个男人宠爱自己的妻子,很可能反被他的妻子骑到头上欺负,成为众人的笑柄。”忠恕笑道:“原来突厥人不懂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是你欺负我,就是我欺负你。”宝珠问:“这是什么意思?”忠恕苦笑道:“我心里知道,却说不出来。”宝珠笑道:“你心肠太软,又这样笨嘴拙舌的,将来娶了妻子,很可能与大可汗的叔父堂特勤一样成为笑谈。”忠恕来了兴趣:“什么笑谈?”宝珠道:“堂特勤身份尊贵,在外面人五人六的,一见自己的妻子却说不出话来,回到家里就成了哑巴,所以经常被妻子打骂,还曾被撵出帐去,大冬天在雪地里罚站,受全突厥人的讥笑。”忠恕笑道:“来蛮嘴巴也笨,但他可不怕罚站。” 宝珠很神秘地问忠恕:“你猜他媳妇长什么样?”忠恕道:“哈,他那么高兴,想来很漂亮。”宝珠问:“你在突厥见过很漂亮的女人吗?”忠恕道:“我对面就是突厥的仙女。”宝珠用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我是说别的女人。”忠恕想了想:“宝珠,我真的没注意。”宝珠伸出右手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会是有眼无珠吧?”忠恕道:“我觉得突厥男人都很英武,比中原人壮实勇敢。”宝珠笑了起来:“原来你一直盯着男人看啊。”忠恕伸指在她额头弹了一下:“这叫英雄惜英雄,你别又想歪了。”宝珠笑道:“我听说中原很多男人娶男子当老婆,甚至有皇帝也这样做,那样岂不天下大乱了?”忠恕笑道:“我从没见过,这是从哪听到的胡说?”宝珠笑道:“如果两个男人相互亲好,中原人会怎么说呢?”忠恕想了想:“刎颈之交吧,两个人一块死。”宝珠问:“我们两个,如果真像你说的一块死了,这算什么?”忠恕笑道:“熊肉之交吧。”宝珠为他受伤,他曾经说过要与宝珠一起死,当时情急之下,真有那想法。宝珠笑道:“如果明天有狗腿吃,就叫狗腿之交吧。”二人大笑起来。 忠恕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明年春天,商队会带什么东西回中原呢?”宝珠道:“多数是野兽的毛皮,还有胡人贩来的宝石。”忠恕道:“这一路上,除了几只狼,几乎没见到过其它野兽。”宝珠道:“野兽也怕冷,熊冬眠了,老虎和豹子躲进深山了,狼也不敢在草原上游荡,自然见得少。一到夏天,草原上还是有许多野兽,特别是狼,牧人晚上都不敢安睡,熊都在山上,据说过去圣山上曾经有过老虎,近一百年没见到过。每到可汗春季点兵的时候,各部各邦都会带着货物来交换,就是商队收集皮毛的时候。”忠恕道:“原来如此!” 来蛮成亲之后,速阔兄弟又常来找忠恕喝酒,在这冰天雪地中,忠恕还真结识了不少朋友。在俟斤为来蛮夫妇举行的亲族大会上,忠恕终于见到了来蛮的妻子,她叫功苗力,身材长得跟速阔有些相似,脸蛋红红,很是健康。那天黑帐中挤进去近千人,都是也律台俟斤的近亲和族人,宋念臣、安伯和商队的人都来了,大帐中央燃起一个巨大的火堆,帐的四周摆满了食物和酒,突厥的男男女女,弹着琵琶纵情唱跳,很是热闹。达育五最是兴奋,拉着自己母亲在场中狂舞,商队宝头虞大宏跑到中央,把袍摆扎在腰间跳起了胡旋舞,只见他如陀螺般越转越快,周围响起雷鸣般喝彩声。虞大宏身材矮胖,但动作非常利落,黄发飘逸,异常潇洒,引得几个突厥女子上前,拉着他的手跳起来,商队的另一胡人安伽蓝也跑了过去给他伴舞,一直闹到天黑,众人也不散去,看来真要欢腾三天三夜。 第108章 来蛮亲事 2 忠恕记挂着宝珠,早早回来了,宝珠正在准备吃的,见到他,问:“你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热闹呢?”忠恕道:“太吵了,耳朵都乱响。”宝珠问:“见到来蛮的新妻子了吧?”忠恕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还看到了俟斤的妻子。”宝珠道:“你看到的是俟斤的正妻,他的妻子可不止一个。”忠恕问:“妻子不是只能有一个吗?”宝珠道:“那是中原的习俗,一个妻子,叫正房,再收三四个小妾。突厥人也只能有一个正妻,但可以有多个妻子,这些妻子生的子女,也和正妻的子女一样,可以继承父亲的家产,一样可以领兵,不受歧视。”忠恕问:“我今天还看到几个穿着套头衫,梳着高发髻的人,在帐中为大家准备酒食。”宝珠道:“那是突骑施人,是被俘虏或者买来当奴隶的。这里还有不少汉人和契丹人奴隶,你没仔细分辨罢了,他们都穿着与突厥人不同的服装。”忠恕道:“真没注意。”宝珠道:“大的突厥部落里都有不少外族奴隶,他们必须打扮得与突厥人不同,那样是为了方便辨认,一旦他们逃跑,很容易被抓到。”忠恕问:“抓到会如何?”宝珠道:“男奴隶逃跑一般都是死罪,最轻也是鞭打一顿,女奴逃跑一般都会被卖掉,或者赐给自己的下属做老婆。” 忠恕问“突厥人为什么要娶那么多妻子呢?”宝珠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忠恕郑重道:“我从没想过这些。”宝珠道:“姑且信你一次。突厥男人当然也喜好美色,但多娶妻子主要是为了壮大家族和部落。在草原上,男丁多战力强的家族才能占住最好的草原,才能不被人欺负。如果你的部落很小,无力自保,为了抵抗强敌,只能与强大的部落结交,而要想取得大部落的庇护,除了送去财物和女人,就是娶这个部落的女儿,相互结亲,共同对敌。”忠恕问:“娶那么多妻子,生那么多孩子,到时家里不一样起纷争吗?”宝珠眼睛睁得更大:“大勇,有时我真地怀疑自己看走眼了,你貌似知道得不多,但想得非常长久,连孩子长大后的事情你都想到了。”忠恕苦笑道:“你又挖苦我,这是很高深的学问吗?”宝珠笑道:“孩子多了确实是负担,突厥人为儿子娶妻,特别是娶大族的女儿,求婚时都要送上许多礼物,嫁女儿也一样得陪嫁妆,像来蛮他们这样,这三天三夜的花费,都得俟斤出。最关键的是首领死前,还要把部落分给儿子们,这样部落就越分越小,最后一个个被别人吃掉。”忠恕恍然道:“怪不得突厥人这么爱抢掠!”宝珠竖起大拇指:“我就说你聪明吧,一点就透。我师父就曾说过,如果突厥大可汗少娶几个妻子,少生几个男儿,就不会这么频繁地征伐。过去在草原立国的匈奴、柔然、鲜卑,为了掠财,为了抢夺人口,总是处在不停地征服和掠夺中,无论达到多么光辉的顶点,最后都是国力耗尽,被他人所乘。” 忠恕连连点头:“大萨都的话一定没错的。”宝珠笑问:“你又没见过我师父,怎么对他这样佩服?”忠恕道:“突厥人那样崇敬他,只看他有这么一位冰雪聪明的徒弟,就知道一定是神一般的人物。”宝珠呵呵笑了起来:“你想着法子恭维我,一定有不良意图。”忠恕苦笑道:“你就是心眼太多,总爱把别人想得和你一样,其实我是真地佩服大萨都。”宝珠问:“你想见他吗?”忠恕想了想:“想见,又怕见。”宝珠问:“为什么怕呢?”忠恕道:“不知为什么,我见到大人物,总觉得心里胆怯,不敢看他们。”宝珠审视着他的眼睛:“不会吧!那是你自己以为怕他们,其实只是心里敬重。哎…你见过许多像我师父那样的大人物吗?”忠恕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忙掩饰道:“书里见过。”宝珠噢了一声:“大勇,咱们有过约定,相互不问身世,你一直套我的话,打听我师父,现在你也知道他了,你师父是哪位,总也得告诉我吧?” 忠恕道:“我没有师父,这是真话!”宝珠冷笑道:“这样的真话你信吗?你自己梦中创立了清宁生,从书中修习了山居掌,这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就这样凭空得来了?”忠恕倒真是惊奇:“我的武功很厉害吗?”宝珠直接鄙视他:“又来装!我见过无数高手,除了寥寥二三人,能胜过你的还真不好找。”忠恕心道:那是你没到阿波大寺。宝珠逼视着他:“还不想说吗?”忠恕道:“教我武功的人很多,但没一人是我师父。”宝珠轻蔑地道:“噢!原来都是路边的陌生人,见你小伙子长得不赖,骨格清奇,一身正气,脸泛桃花,发若乌云,就一人传了你一门手艺,结果您老人家就练成这一身绝世功夫,是吗?”忠恕笑道:“当然不是这样,可也没人收我为徒。”宝珠道:“鬼才信!”忠恕问:“宝珠,你夸我厨艺好,难道也是有高人教授才这样吗?”宝珠道:“你少打岔!你的厨艺,也仅是做饭能下咽而已,怎么能和你的武功比!”忠恕以进为退:“宝珠,自在幽州台上见到你,我一直有个疑问,我一出手,你就点破是清宁生,你为什么对我的武功这么熟悉呢?”宝珠冷笑一声:“你不说实话,反来打探我的底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忠恕讪笑道:“我很好奇,对突厥的好奇远逊于你,您老人家就看在我们风雪相伴的份上,稍稍透点底细吧。”宝珠笑道:“无赖甚于你,无人亦!好了,大勇,收拾东西吃饭吧,我饿了。”相识这么久,第一次在与宝珠的舌战之中稍胜半筹,忠恕心情大悦,吃着饭,笑容一直浮于脸上,宝珠则冷脸以对,饭后忠恕还想说话,她也爱理不理的。 次日忠恕并没去黑帐,过午时分,鲁库来叫他,说速阔又邀集了一众高手,想与忠恕比酒力。忠恕向宝珠请示,宝珠闭着眼打坐,装作没听见,忠恕低下头,嘴巴几乎挨着她的耳朵又说了一遍,宝珠嘴里嗯了一声,算是应允了。忠恕跟着鲁库来到黑帐,离得好远,就听到帐中传来琴声和号声,进得帐中,只见人数比昨天更多,来蛮夫妇不在帐中,俟斤和他的妻子倒在桌案前睡着了,大帐中央,跳舞的、摔跤的、弹琵琶的,竟然有五六十人,其他人散在帐角吃肉喝酒,赫然还有几十人歪七倒八地躺在地上酣睡,看来是欢闹一夜。 速阔见到忠恕,上前把他拉到大帐的西南角,这里已经围坐了三四十个青壮汉子,酒囊堆得像小山一样,看来战场已经摆好,就等着他上场了。速阔拉着忠恕坐在身边,三四个壮汉提着酒囊给大家的酒碗盛满,速阔带头一饮而尽,只喝下一碗,就有人站起来挑战忠恕,料想是速阔授意好的,忠恕放开肚量,接连喝倒了三人,众人简直不知道忠恕的肚里能盛多少酒,自忖根本不是对手,而速阔兄弟酒量还有个底限,又是他们家办喜事,于是一拥而上,把速阔和达育五灌得烂醉。他们在这边喝着,身边男男女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每喝下一碗,众人都喝一声彩,倒一个,抬出去一个,马上就有人补坐下来,也不管是亲是友,只管猛喝起来。 一开始忠恕就运功把酒化成气,无形无息地消掉,后来则全身出汗,里层衣服都湿透,即使能用内功把酒化解,这样无休无止地喝下去,也有点吃不消,见所有人都醉得差不多了,忠恕故计重施,装作半醉,歪歪扭扭地离开黑帐,这时已经没人注意他了。 天已经黑透,今天喝下的酒足有一斗,虽然并没喝醉,忠恕也感到头晕,眼睛视物不清,出了帐就走错了方向,竟然在营地中迷了路,他隐约看到营地的外围,有一个与自己所住样式大小相同的毡帐,离其它毡帐远远的,心里一动,就想过去看看,刚走到离帐几十步的地方,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噫噫啊啊的声音,忠恕虽没经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脸上发热,赶紧往回走。此时他被冷风一吹,残余的酒意全消了,认了认方向,向自己的毡帐走去,走近自己的帐门时,他突然觉得有些异常,刚想停下来打量一下,身后有人扑了过来,猛地一下抱住他的后腰,他身子一挫,抓住来人的手就想发力横摔,刚一动念立刻放手。来人从身后抱住他,使劲向帐门处推,但忠恕运功扎住了身形,哪能推得动,只听那人急声叫道:“快进去啊!”原来是个突厥女人。忠恕从没经过这种事,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帐门打开了,宝珠走了出来,看到这种情形,忍不住笑了。那突厥女人没想到有人先到,怔了一下,对着宝珠喝道:“你出去!”宝珠回身取了一枝火把点着,举到自己面前,那女人见宝珠如仙子般美丽,自知不敌,松开手嘟囔几声,悻悻地走开了。 关上帐门,宝珠咯咯地笑了起来,忠恕愠道:“都怪你,不早点告诉我。”宝珠似笑非笑看着他,问:“告诉你什么?”忠恕道:“你心里知道,还用我说!”宝珠笑道:“我一直呆在帐中,哪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忠恕道:“你自己知道!”宝珠笑道:“呵呵,我不是早告诉你突厥女人很直接的嘛!你自己太过招摇,被人家看上,都追了过来,你怪我有什么道理!”忠恕被她笑得脸上发烧,捉住她的手,道:“你幸灾乐祸,太不厚道。”宝珠挣着想抽开自己的手,忠恕抓得更紧,她挣了一下没挣开,索性由他抓住,笑道:“被那么漂亮的姑娘看上是你前世修来的福份,怎么能叫灾祸呢,这样的灾祸,陈修他们想修还修不来呢!” 忠恕见她笑吟吟的,眼睛都眯缝了,突然想捉弄她一下,双手一使劲,把她拉得贴近自己,看着她的眼,道:“我身边有仙女似的姑娘,怎么会瞧得上她呢!”宝珠微微仰脸与他对视,笑意不减:“那仙女似的姑娘也瞧上你了,怎么办呢?”忠恕双手向下环抱住她的腰,低头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宝珠瞬间石化了,忠恕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脸贴着脸轻轻地摩擦,鼻中嗅到她芬芳的气息,只觉得心醉神迷,不知所在。过了好一会,只听宝珠幽幽叹了口气,忠恕稍稍抬头,只见她脸色平静,眼里似笼罩着迷雾,顿觉尴尬,双手微微松开。宝珠轻声道:“大勇,我愿意为你退教,你能放下心里的人吗?”忠恕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宝珠问的,正是他需要面对但又绝不敢面对的:宝珠舍命救他,对他的情意根本不言自明,自己对她的爱意也确定无疑,她一直用深情缠绕,变着法子想让自己留下,但自己真能放下庭芳,从此与她在突厥相守吗?如果不能,这份情意又如何割舍呢?两个女子都对他情真意厚,性命相托,无论辜负哪一个,都让他恨不得死去。 忠恕脸上阴晴变换,宝珠叹口气,轻轻挣开他的双臂,把他的皮氅铺好,道:“今天化酒,你消耗内力太多了,先睡一会再行功吧。”忠恕依言躺下,宝珠在他身边坐下,忠恕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宝珠的手掌在他脸上轻轻揉搓,闻着她身上芬芳的气息,忠恕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第109章 来蛮亲事 3 忠恕一觉醒来,看到帐顶透出光亮,竟然睡了一夜。宝珠在做饭,看到他醒来,笑道:“你昨晚打呼了啊,声音不太大,但说了几句梦话。”忠恕不信:“你吓唬我的吧?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受了惊吓才说梦话,早就不说了。”宝珠神秘笑道:“你昨天受什么惊吓了?”忠恕道:“小时候二伯经常在半夜给我讲鬼故事,我特别怕他说的罗刹鬼,听一次惊一回,过了几天又吵着让他讲。”宝珠笑问:“你昨天听鬼故事了?”忠恕见她还像往常那样狡黠,昨晚的事好像就没发生过,也放松下来,笑道:“我梦见一个漂亮的罗刹化身成你的模样,用手摸着我的脸,嘴里嘟囔说‘这个人头,好像只有三分熟’。”宝珠笑道:“你那是幻象,并不真切,我吃人不分生熟的。”说完呲了呲牙,作个鬼脸欲咬他的脖子,二人笑了起来,欢好如初。 持续的严寒把营地冰冻起来,忠恕与朋友们纵酒狂欢,与宝珠温暖相守,他一生中从没结交过这么多的人,商队在也律台营地住留的日子,他过得非常惬意。 北风肆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谷中的积雪日益变薄,那些被覆盖着的牛马尸体显露出来,突厥人冬天就以这些冰冻的牛马为食,还做了不少肉干,但牲畜死得太多,人根本吃不了,随着春天来到,这些尸体会腐烂变臭,还会引来狼和熊,于是,突厥人用马把它们拖拽到谷口外的草原上。山谷外的雪化得更快,有些地方已经显露出草皮来,在这年始料不及的寒冬之中,也律台部落将近一半的牛马被冻死饿死,数千死牛死马堆积在草原上,景象异常恐怖,这预示着新的一年,他们无力与它族交换,部众变得贫穷,甚至可能忍饥挨饿,但突厥人似乎对这些毫不在意,抓紧最后的冬季时刻跳舞喝酒,未来的日子好像与他们无关。 谷口堆积的牛马尸体引来了狼群,速阔和达育五经常约了忠恕去谷外猎狼。突厥人自称是狼的后人,把狼作为图腾,对狼充满了敬意,但狼群能咬死和吃掉他们全部的牛马,绝了他们的生计,遇到狼,他们是毫不手软的。狼都是成群出没,非常机警狡猾,头狼很有经验,远远看见人马,就早早躲开,狼也很有耐力,能持续奔跑上百里,普通的马也追不上它们。想猎杀狼群就要比它们更狡猾,为了不把狼吓跑,速阔和达育五带着上百人,出了谷口分成两队,沿着山脚向左右行去,离狼远远的,等到走出十多里,狼已经看不到他们,这才摆开队形,合围着向狼群冲去,狼群四处逃窜,但四面都有猎人堵着,只得在包围圈中乱撞,不到半天的功夫,十几只狼都死在猎人们的箭下。速阔带人把狼皮剥下,交给射杀它的人,然后把肉分给大家,有新鲜的肉吃,众人非常高兴。忠恕则发觉突厥人在狩猎中把长驱奔袭、包抄合围的战术应用得炉火纯青,很有看头。 一群狼被剿杀,不久又有新的狼群过来,速阔就带人再猎一次,最后一次,也律台俟斤亲自带着一千多骑兵撒了一个几十里的包围圈,打了一群狼和几十只野羊,还有不少的鸟雀,附近草原上的狼被基本扫净。等了几天还不见狼的影子,速阔耐受不住寂寞,就想约忠恕一起到东正山猎熊。东正山距此有二百里,来回需要五六天的时间,离东正山四五十里,有赤绅部的冬季营地,两个部落相互之间并不友好,常常发生争斗,速阔挑了几个勇武的族人,准备了露营的装备,几个人一起来邀约忠恕。忠恕一听要离开宝珠五六天,并不想去,无奈速阔一直劝说,说猎熊如何刺激如何好玩,其他人也在一旁窜掇,忠恕不忍拂违他们的好意,就准备回去和宝珠商量一下。 吃饭的时候,宝珠看忠恕一直埋头进食,就问他出了什么事。经过四个月的朝夕相处,宝珠对他的举动习惯了如指掌,微有动静就知道是何用意,他的心事想瞒都瞒不住,索性不再隐瞒,把速阔约请猎熊的事说了出来,宝珠听完,问他们准备什么时间出发,忠恕说就在明天,宝珠沉吟一会,同意让他一起去。 第二天一早速阔就带了鲁库等六个人候在帐外,达育五的老婆要生产,这次他不得不留在家里。忠恕整理了一个马包,束好腰带,抱了抱宝珠,就要出门,宝珠道:“稍等。”她转身取出那件软甲:“穿上这个吧,虽然熊这时还在冬眠,万一遇到个难对付的,这个能让你抵受一下。”忠恕笑道:“我穿着有点小啊,箍着身子活动不便。”宝珠笑道:“笨啊,你不会系得松一些,来,我帮你系。”说着就去扯他的腰带,忠恕只得解开外衣,让她帮着把软甲系在腰间,宝珠退后看了一下,道:“这个软甲是师父赐我的,好在有它,不然去年就血祭幽州台了。平时它的刺都蜷蛐着,遇到击打才张开,记得别让速阔他们拥抱你,会把他们扎出洞来,呵呵!”忠恕笑道:“那我得当心。来,让我试试多大力才能扎人。”说着就去拥抱宝珠,宝珠笑着退开,道:“快走吧,速阔他们等急了。” 速阔早为忠恕准备了马和行装,一行八人十匹马,沿着山脚向东边行,走出百里多地,只见于都斤山上出现了低矮的树木,山势起伏也变得平缓,远远地能看到草原上有零星的毡帐,显然已经进入了其它部落的地盘,但没看到部落的营地,看来在也律台部落的东面,已经很难找到适宜过冬的营地。 天快黑时,速阔带着他们拐入一条山谷,向里面走了半个时辰,然后找了个避风的山凹露营,鲁库带人砍了不少木柴,燃起篝火,大家草草吃了点东西,安排了轮流警戒,就围着篝火躺下。第二天一早,众人出山谷继续向东,太阳偏西时终于看到了东正山,这是个与于都斤山相邻的山系,两个山系之间有低矮起伏的丘陵相连,但东正山比于都斤山更加险峻,山上树木丛生,山间沟谷众多。速阔带头沿着一条小路骑马上山,走着走着,小路两旁出现了密集的灌木,速阔下了马,一边挥刀开路,一边留意周围有没山洞。在这个时节,熊还处于冬眠中,老熊一般会选择避风的山洞或树洞冬眠,这样既保暖又能隔开敌害。山上的雪还很厚,雪地上只有鸟和狼、狐等的足迹,速阔和鲁库等人很老练,寻找避风处的山凹或树洞一个一个地掏摸。 虽然熊冬眠了,山里的狼却很常见,不时听到狼叫声,天黑后露营,速阔非常小心,呈三角形点燃了三堆篝火,人和马都在中间睡下。次日大家继续搜索,终于在一个狭窄的山洞中发现了一只冬眠的灰熊,鲁库把洞口的树枝和石块清理干净,竟然爬进去摸了摸,爬出来兴奋地道:“是只公熊,很大,脚掌都像人脸一样大。”速阔拿过一枝扎枪,用扎枪的把向里猛捣,这次他们出来,每个人都备了条铁扎枪,沉甸甸的,速阔连捣了上百下,累得直喘气,那熊依然不动,就换了一个人再来,连换了三人,洞里终于传出了动静。忠恕心里疑惑:直接一枪把熊扎死,岂不省事又安全,为什么要冒险把熊从冬眠中弄醒呢? 熊开始大喘气,随即发出低沉的哧哧声,速阔等人不停手,加紧用棍子乱捅,熊终于发出愤怒的咆哮,从洞里探出了头,速阔挥手示意大家后退,众人都跑到离洞三四十步的空地上,速阔挥起枪把砸在熊的头上,然后闪身跑开,那熊被这一砸彻底激怒,怒吼一声冲了出来,对着速阔扑去,这熊足有七尺长,威势惊人,鲁库和另外一人手持长枪,与速阔并肩站着,三杆长枪并在一起对着熊的脑袋,熊也知道这些锐器不能硬碰,立起身来,像人一样挥爪子拍击,它拨开一个,另外两杆枪尖还是对着它的嘴巴,依旧伤不到人,其他人则闪在一旁,用枪杆在熊身上抽打,熊回身对付另外的人,速阔等人挥着枪杆猛打,又把熊吸引过来,熊被逗弄得连连吼叫,却也无可奈何。 那熊一个冬天没有进食,体力虚弱,被这样戏弄半个时辰,体力明显不支,挥爪的力道越来越弱,吼声越来越低,再坚持一个时辰,恐怕不用击打,它就会被累死。这时速阔对忠恕喊叫道:“大勇,扎它的脑门心!”忠恕把枪杆在地上一点,一个空翻,腾起一丈来高,自空中一枪扎在大熊的脑门处,然后纵跃出一丈开外,那熊闷吼一声,扑通倒地。 速阔跳上前去,将扎枪往下按了一把,然后迅速跑开,众人闪在一边,静静等候,开始那熊还呼哧呼哧喘气,不一会就归于沉寂,看来是死了。大家围了过来,鲁库上前抓住枪杆,抽了几抽,把扎枪拨出来,血立刻从创口喷出老远,流得遍地都是,速阔几人上前扯住熊腿,合力把熊翻倒过来,让它肚皮朝上,那熊太大,足有七八百斤,只是翻一个身就累得大家喘气。鲁库持着小刀,在咽喉处开个口,然后划至熊尾,几个人开始剥皮,接着是开膛剔肉,直到天黑才算完事。 这个地方遍布血腥,速阔怕引来野兽,把皮和肉分开打包,骨头留在原地,退出十里地才找个避风处生火,众人围着火堆,吃着烤熊肠,喝着马奶酒,非常兴奋,说从来没这样幸运过,这样大的熊,只听说祖辈们打过,鲁库则大力夸赞忠恕那毙命一枪。忠恕这时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熊弄醒,而且要激怒它,因为在冬眠中,熊的血都窝在心里,不向身体和四肢流动,取下的毛皮色泽暗淡,熟制后三五年就会脱毛,须把熊逗怒了,让它的血气散发出来,冲入毛梢,这样才能取下上等的熊皮,如果运气好,一张这么大的熊皮能换五匹好马,十分值钱,但逗弄大熊危险至极,稍有不慎,非死即伤。 第110章 胡汉之争 1 次日众人又在另一条山谷中寻找了半天,发现了一头带着三个幼仔的母熊,速阔犹豫一下,没有出手,在山谷中过了一夜,即带领大家启程返回营地。这一次出猎得到一张上好熊皮,还有四五百斤肉,收获远胜去年,众人都很兴奋。离营地谷口远远地,部落的骑哨就发现了他们,立刻有数十人跑过来迎接,速阔等人像英雄凯旋一般被簇拥到黑帐,在大帐中央摊开熊皮,摆开熊肉,开始向大家炫耀。 忠恕思念宝珠,一进谷地就离开大伙,悄悄回到住所,推开帐门,里面昏暗一片,宝珠竟然不在。这几个月来,宝珠几乎一直呆在毡帐中,很少出门,忠恕心里一动,四下打量,做饭的家什明显好几天都没动过了,地上画着“勿念”两个汉字,忠恕感到不妙,仔细查看帐内,发觉其它的东西都在,唯有她的马包和皮氅不见了,看来她骑马出远门了!她会去哪去?是临时有事,还是去找师父了?她功力虽然恢复了,但孤身一人,在这荒野雪原,遇到暴风寒潮,或者再遇到祆教的人怎么办?忠恕心急如焚,就想备马去找她,出得门来就愣住了,大地茫茫,去哪里找她呢? 半天之后,忠恕稍稍冷静,回想起宝珠最近的神色举动,心里暗悔,那些天她很少嘲弄自己,偶尔还显露出微微的忧伤,猎熊前又把软甲留给自己,这不是已经决意要走吗?可恨自己陶醉在快乐中,竟然丝毫没有察觉,真是愚笨!转念又想:宝珠是自己要走,还是收到师父的讯息才走?她去了哪里?还会回来吗?如果再不能相见…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宝珠,忠恕顿时觉得心都被掏空了,悲从中来,眼泪刷刷直流。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降临,谷中起了大风,把帐门风吹得啪啪作响,忠恕失魂一样呆呆站立着,动也不动,自离开阿波大寺,他从没感到如此孤单无助,就像一个人被抛置在永远走不出的死寂沙漠中,想嘶叫,想求饶,想死。直到泪水被凝成了冰,他才木然回到毡帐,躺在地上,哭一会,想一会,也不知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法铃声,忠恕惊喜地跳起来开门,只见营地的萨满宾牙持着法铃站在门口,看见忠恕,宾牙施了一礼,道:“大勇,我想请乌兰为我加持法力。”忠恕一怔:宾牙还不知宝珠已经离开。宾牙见忠恕拦在门口,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解释道:“力瓦都的老婆要生了,可能是三胞胎,我怕自己法力不够,应付不来。”忠恕闪开身体,宾牙躬身进了毡帐,眼睛适应一会,这才发觉宝珠不在帐中,也怔住了。忠恕道:“我回来时她已经不在了。”宾牙有点慌神:“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忠恕道:“阁下知道乌兰去了哪里吗?”宾牙连连摇头,忠恕重归于绝望。 宾牙四下查看,找到宝珠遗落下的法铃,满脸欣喜,朝向西方跪下,嘴里念叨了一番咒语,持着法铃匆匆走了。萨满的咒语忠恕一句也没听懂,他只听清了一个词:圣山,脑中灵光一闪:圣山就是于都斤山,萨满教的总坛就在圣山上,无论宝珠去了哪里,都要回归总坛,自己到那里等,肯定能遇到她,可转念一想,找到宝珠又能如何?她不惜性命相救,又千方百计哄骗自己加入萨满教,甚至明言可以退教,就是想挽留自己呆在突厥,但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庭芳,更不可能留在突厥,就这样负了她,再见面又能如何呢?但如果再不相见,这一份思念又如何消解? 辗转半夜,忠恕想起了经验丰富的宋念臣和安伯,这二人饱经世事,也许能指一条明路,他恨不得立刻就去找他们,好容易捱到天亮,不及挽发就急奔宋念臣与安伯居住的毡帐。宋念臣二人看到忠恕哭丧着脸,眼圈黑肿,都是一惊,当听说宝珠悄悄离开了,二人没有惊诧,显然宝珠会走早就在他们意料当中。宝珠呆在商队中,他二人感到巨大压力,宝珠是大萨都最心爱的弟子,如果在他们的护卫下出了差池,无论什么原因,大萨都都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现在宝珠走了,他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安伯拉着忠恕坐下,道:“大勇,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年青人遇到这么至情至性的女子,又以命相托,谁能不倾心相对呢!”忠恕又落下泪来,安伯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等他不哭了,宋念臣说道:“也许她仅仅是临时有事,等事了还会来找你。春天里突厥有盛大祭祀,她是教里的顶尖人物,一定会出席,说不定就遇见了。”忠恕感到一点希望,安伯接着道:“事情总有好坏两面,乌兰离开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看忠恕没有过激反应,继续道:“大勇,咱们关着门说话,你别见怪。萨满教与咱们中原的佛教、道教不同,与祆教也不同,很神秘,有点怪异,突厥人敬重萨满,可又十分惧怕他们。乌兰是萨满教的顶尖人物,身份尊贵,你看看这里的突厥人多么畏惧她,也律台俟斤也算是个大人物,在她面前都不敢抬头。她的师父大萨都是突厥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传达上天旨意,圣颜一愠就会有无数人丧命败产,连突厥大可汗都畏他七分,但这样的圣人,竟然没几个突厥人见过他,你说他有多神秘可怖。”忠恕道:“我知道。”安伯微笑道:“大勇,萨满都是很冷静的人,她那样纡尊降贵对你,绝不是一时冲动,可能是真心想与你相守,但大萨都对她爱逾性命,会准许她叛教嫁给一个汉人?”宋念臣也考虑到这一层:“你去找她肯定有危险,大萨都会对你不利。”安伯点点头:“多半如此。我知道你对乌兰一往情深,愿意为她而死,也不怕死,但大萨都这一关很难过去。即便退一万步,大萨都不干预,你们能如愿在一起,难道你就这样一直流落在草原上?咱们是汉人,我不知你的双亲是否还健在,但总有亲人故友在大唐吧?突厥和大唐是仇敌,你也见到了,我们商队出境费了多少周折,将来你想回大唐,见亲友一面,那定会千难成难。” 安伯作为一支商队的行脚,确有直指人心的本领,他对忠恕与宝珠二人之间的情形看得真切,理得透彻,对忠恕的心思拿捏得神准,话讲得丝丝入扣。安伯继续道:“雪开化后,我们还要西行,参加可汗会兵。那个地方靠近萨满教的总坛,乌兰知道我们商队的路线,如果她有意,就会在可汗会兵的大典上找你,你要预做准备。如果你想留下来,我和宋柜头会成全的。”忠恕缓缓摇头。 宋念臣问:“大勇,你身手这么好,又这样英俊,不会没成亲吧?”忠恕脸一红,搪塞道:“我父母去世早,没人操办。”宋念臣笑道:“英雄何患无妻!这事包在我身上,就是与幽州最大的豪门结亲也不是没可能。”安伯笑道:“宋柜头大包大揽,我就不多事了。”宋念臣道:“您还得想想来蛮的事,如果俟斤硬要留他,我们可能就会输给胡人,那可坏事了。”安伯笑道:“放心吧,我保证让俟斤到时放人。今天还得提醒张健几个,做事要把握分寸,别再被人扣了做女婿,又得费事。”宋念臣叹道:“得让他们多跟宏宝头学一学,一个冬天换七八个女人,竟然都笑脸相迎笑脸相送,这本事,唉,我年轻时也不抵。”宏宝头指的是胡人虞大宏,他巧舌如簧,出手又大方,自到营地后,几乎没个固定的住所,每天都被突厥女人争来抢去的。 忠恕问:“宋柜头,咱们要和胡人比试什么?”宋念臣道:“咱们要不虚此行,还得跟胡人较量一番,很是凶险,每年都这样。大勇,你现在心情不好,等哪天你平复了,我好好给你絮叨絮叨。”在性命交关时刻,宋念臣和安伯不惜损耗真气倾力相救,忠恕心里很是感激,听说他们遇到了困难,他觉得自己应当尽一分力,于是道:“宋柜头,安伯,我是商队的人,有什么需要您们尽管吩咐。”宋念臣笑道:“大勇,还是过两天再说吧。”安伯道:“大勇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反正现在没什么事,咱们聊一聊商队的趣闻,也让他给我们讲一讲他的故事。”忠恕不好意思地道:“安伯,我没经过什么大场面,也没复杂的经历,如果不是您和柜头照料,我早就倒在雪原上了,这一路上向您学了很多东西,您和柜头今后对我多指教。”宋念臣和安伯笑了起来,他们都是饱经世故的人,当然听得出忠恕的话发自肺腑,很是高兴,宋念臣道:“今天咱们几个就好好聊聊。大勇,你知道我是什么出身?” 第111章 胡汉之争 2 原来宋念臣祖籍长安,家里世代都是军户,他自小就投入禁军,在大业三年随军驻扎到幽州,防备突厥和契丹。当时突厥与契丹之间不断冲突,大隋禁军也时常趁乱越境袭击他们,宋念臣脑子活络,作战勇猛,经常受派潜入突厥和契丹进行侦察,有一次甚至摸到苏武牧羊的北海,在那里呆了一年,因此对突厥和契丹非常熟悉,交往了不少当地朋友。杨广第一次东征高丽,幽州隋军被征调为前锋,宋念臣作战积极,因军功升为校尉,一年后隋军第二次征讨高丽,幽州总管指名让他负责为前线筹集调运粮草。 第一次讨伐高丽失败,杨广认为是由于自己过于轻敌,兵力不足,第二次再战,他几乎调动了全国的精锐军力,专在必得,不仅他本人披坚执锐亲上前线,八成以上的朝臣都跟随他出战,各附属邦国也都出兵助战,为了显示必克决心,杨广甚至把他的皇后与后宫嫔妃都带了过来。 杨广本人亲临前线,盔甲不离身,与将士们吃住在一起,他的后妃们可受不得辽东的苦寒,一个个都想装病,好被送回长安。当时的幽州总管极有眼色,嘱咐宋念臣暗地准备御寒和吃住物品,悄悄送给皇后和嫔妃们,宋念臣精心操办,从突厥和契丹筹备了许多特产,除了吃的,还有毛皮和宝石,他把毛皮做成裘衣,宝石做成首饰,以幽州总管的名义送给杨广的后妃们。虽然杨广东征打了大败仗,但幽州总管甚得好评,不久就升官做了右羽卫大将军。宋念臣在采办过程中摸熟了商路,吃透了行情,天下大乱后,他就退了军伍,留在幽州组织商队,一年后认识了安伯,二人合起伙来行商闯荡。 安伯的父亲是幽州本地人,母亲是突厥与胡人的后代,他长期在突厥行商,还到过西域几次,对商路上的风情人物极是熟悉,二人操作商队,有金帛开路,在突厥和大唐两边都行得通,甚至取得了突厥大可汗的经商特许,获颁狼头红旗,这是草原商队的特色标志,意味着商队受突厥大可汗的保护,任何人不得侵犯。突厥的毛皮和西域的宝石,其价格在产地都极为低廉,可一旦运到长安和洛阳,立刻升值百倍。珍贵的虎皮经常被突厥贵族当作风帘,东部特产的貂皮在当地就是普通的衣料,而由虎皮与貂皮制成的大衣,在中原能换一套宅子,西域的宝石也广受长安贵族巨富的追捧。宝头虞大宏和安伽蓝加入后,商队生意更加红火,十年不到,宋念臣和安伯就积累了巨额财富,在幽州广置房产,那些跟着他们的伙伴也都收获不小。 宋念臣和安伯的商路生意本来做得顺风顺水,不料五年前,突然从西域史国来了一支胡人商队,也在突厥收购毛皮,两家初次相遇就相互抬价抢货,后来起了直接冲突,商队的系马打伤了胡人,引来突厥人的干预。一个胡人祆教祭司蛊惑大可汗,建议把突厥的毛皮货源集中起来,让胡汉两家竞争,生意交由出价高的一方独占,这样既息了两家争斗,突厥还能从中受益。大可汗就依此颁布了谕令,没想到第二天又突然把谕令收了回去,原来是萨满教主大萨都发话了,他说突厥人天生质朴,重义不重利,如果以利益诱导突厥人,他们就会像胡人那样行商贩卖坐收渔利,如此一来,不仅会在突厥各部之间挑起更大纷争,制造更多摩擦,还会让臣民致力于投机,无心征伐,突厥战力因此大损。大可汗应当劝导子民勇武征战,如果胡汉两家要争货源,就让他们展示自己的勇武,给突厥民众作示范,胜者得利,输者亏损。 大可汗不敢违背大萨都的话,就让胡汉两家比武决定毛皮归属。那祆教祭司知道中原人武功高强,善使内力,就特意设置规则,限制汉人的优势。按规则两家要比拼五场,分别是摔跤、马术、枪术、刀法和剑术。摔跤和马术是突厥人的最爱,肯定是要比的,这两项胡人比中原人占优,刀术和枪术是战阵上用的,胡汉两家都有涉及,最后一场是剑术,这本是汉人的强项,那祆教祭司使了个心计,不比中原的钢剑,而是比西域的软剑。西域人作战时喜欢使用重剑,但武士却常常使用当地特产的细长软剑进行私人决斗,中原人别说练,连软剑的样子都很少见到,规则明显偏向胡人。 就在当年可汗会兵的典礼上,胡汉两家当着突厥贵族的面比武,汉商输了,空手而回。第二年早做准备,险胜,以后连赢两年,去年输了,并且输得很惨,除了来蛮,其他人都输了,后来打听到是一个西域祆教的大祭司亲自指点,还派了自己的亲信护卫混入商队出战。商队回到幽州,宋念臣下重金请高人,今年一定要胜胡人。 忠恕听宋念臣提到西域祆教大祭司,立刻想起阿伍德,阿伍德常难驻史国圣火寺,胡人商队也来自史国,估计双方有联系,阿伍德今年要东来论战,不知是否已经到了草原,如果是他在后面操纵,商队几乎没有胜算。忠恕仔细揣测商队的人,猜想宋念臣和安伯会派何人出场比试,摔跤肯定是来蛮上,马术是达士可,刀术、剑术、枪术又是谁呢?听他们的意思,是想让自己上场,忠恕想了想,问:“柜头,一个人能比几场?”宋念臣道:“不限场次,但胜一场后往往已经精疲力竭,再比一场胜算太小了。”忠恕道:“我从前学过刀法,练得还算纯熟,也接触过软剑,与持软剑的胡人交过手,如果柜头找不到合适的人,我可以一试。”宋念臣大喜,他见识过忠恕的功夫,以忠恕纯厚绵长的内力,使任何兵器都很恐怖,忠恕的话虽说得谦虚,他既然主动提出要比刀剑,其中造诣必定不凡,这几年软剑就没赢过胡人,只要忠恕连赢刀剑两场,加上来蛮的跤法,稳胜三场,今年的毛皮即操之在手。 安伯笑道:“大勇,如果有你出战,我们今年就赢定了。”忠恕可没那么乐观,他心里对阿伍德非常忌惮,这个人武功高强,心智深不可测,如果他到场,必定会有波折。祆教胡人的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曹使者只是一个中等祭司,心计武功已经如此了得,真不知祆教中还有多少高手。宋念臣见忠恕微微皱着眉头,像在思索什么,问:“大勇,你怎么会与胡人交过手?”与阿伍德护卫和曹使者交锋的经历忠恕不便明说,只能委婉道:“我听宝珠提到过祆教的事,他们的东方大教主今年要东来与萨满教比论,这个教主很是厉害,连大萨都都很忌惮,他的驻节地就在史国的圣火寺,如果到时他插手了,可能有些波折。”宋念臣和安伯听到此话,刚才的喜悦消失无踪。萨满教与祆教近年来争执不断,他们也听闻过,如果祆教的大教主到场并且出手干预,那是何等的势道,祆教信徒成千上万,其中高手如云,以商队的实力,实在无法抗衡,现在只能祈祷祆教大教主还没来到,突厥祆教忙于和萨满争锋,无力关注商队的小事。 忠恕问:“安伯,比武是点到为止还是要分个高下?”安伯道:“摔跤是用突厥式摔法,胜负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马术以欢呼声定输赢。”说到此他沉吟一下,看着忠恕的眼睛缓缓道:“枪术、刀法和剑术,可能会有生死之争,除非对方认输,否则不算结束。”忠恕很淡然,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安伯问:“陈修随身带着软剑,要不要先给你练练手?”忠恕道:“也好。” 从安伯那里出来,忠恕的心情已经不像来时那么沉痛,但回到毡帐中,宝珠的影子立刻浮于眼前,她的一颦一笑,促狭狡黠,现在想来都是那么温馨甜蜜,可斯人已遥,相见无期,怎一个痛字了得! 宾牙把宝珠离开的事告诉了速阔,速阔和达育五一早就约了鲁库等人,一起来叫忠恕到达育五帐中喝酒。达育五新得一个儿子,很是兴奋,他老婆是契丹人,生孩子才三天,背着孩子给大家准备酒食,帐里还有两个同罗女奴帮她张罗。速阔等人对宝珠非常畏惧,他们早就看出忠恕对宝珠动了情意,一直在替忠恕担心,现在她走了,大家都觉得心里轻松,与忠恕接触也不像过去那样忌讳,搂着抱着就开始喝酒,忠恕心里苦闷,也不运功逼酒,喝到最后竟然酩酊大醉,脑袋枕在速阔的肚子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只见速阔和达育五兄弟二人相互搂着还在呼呼大睡,就向达育五妻子打了声招呼,踉踉跄跄地走了,这次真不是装的。 第112章 胡汉之争 3 回到自己的毡帐,陈修正等在门口,原来宋念臣让他来送软剑,忠恕接过,伸手抖了一抖,这剑不知是如何打就,竟像条铁蛇一样坚韧柔软,甚至可以揉成一团握在手里,明显比那曹使者的剑更加难得。忠恕把剑束在腰间,陈修探头向帐里看了看,手一指,问:“走了?”忠恕点点头,陈修长出一口气,拍了拍忠恕的肩膀,看来他对宝珠也很害怕。忠恕道:“陈大哥,来蛮现在搬出去住了,我想睡他那地,你看方便不?”他一个人住在这里,脑中全是宝珠的影子,排遣不去,所以想换个地方,陈修对忠恕很有好感,立刻点头:“走,我帮你收拾东西。”忠恕搬到陈修的毡帐中,这里离商队其他人很近,陈修人缘不错,经常有人来串门,忠恕和大家谈谈笑笑,晚上运功调息,渐渐把对宝珠的思念之情压了下去。 半个月后,谷中积雪只剩下一指深,谷外草原上已经露出大片的黄色,也律台部落开始整理马群迁向夏天牧场,谷中毡帐少了一半,黑色的大帐也拆了。俟斤家族则一直没动,商队也没出发的迹象,速阔兄弟还是每天与忠恕粘在一起,要么打猎,要么喝酒,自从那天把忠恕喝倒后,速阔等人大喜,很想看到忠恕再醉一次,劝酒更加殷勤,可忠恕吃了一次亏,再也不敢大意,每次都运功化酒,速阔兄弟喝倒数次,图谋也没得逞。 谷中毡帐越来越少,部落中多数家族出发赶往夏季牧场,他们要在夏季来临之前,趁着天还不算太热,赶着牛马羊群穿越大沙漠,去到漠南草原。如果延迟到夏季,大漠里高温似火,人畜多有灼死,一旦迷失方向,找不到水源,整支部落就可能永远留在那里。 达育五来和忠恕告别,他要带着俟斤的亲族南下了,也律台部落与史速部落世代联姻,关系很近,两家联合在漠南占有一块丰美的草原,那草原南北宽两日马程,东西长三日马程,两家已经占领了五年,前几天,史速部落的俟斤派人通知也律台,这个冬天他们的马冻死太多,无法立刻拨营,请也律台部先南下占住牧场,别被其它部落抢先了。夏天的漠南草原水草丰美,草高过头,短短几个月就能把牲畜催肥,整个夏季,他们将沿着水草迁徙,直到冬季再穿越大漠回来。 草原上冰雪消融,鲜草拱出了嫩芽,也律台俟斤终于要拔营了,宋念臣也告知商队,整理货物和马匹骆驼,收拾行李一起出发。这一天,俟斤带着速阔和一干亲族子弟,在谷中面朝东方列队,萨满宾牙左手持着法铃,右手提着一个冒着青烟的小香炉,萨满西力合敲着法鼓,二人嘴里哼唱着,围绕着众人转了三圈。法事毕,俟斤等人上马,张开旗帜出发。俟斤一行人数接近三百,除了两个萨满,全是族中的青壮,都携带兵器,披挂着皮盔皮甲,赶着一千多匹马,有几匹马上驮着捆扎着的毛皮,还有几只大大的皮囊,不知里面装着什么,随行的还有几十头牛和少量杂畜,杂畜中有三头驯鹿,角上拴着黄布条,看来这些就是他们一路上的补给。 也律台一行出谷后沿着山脚向西进发,商队打着大旗跟在其后。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商队的马和骆驼各少了两匹,损失远小于也律台部落,来蛮举着大旗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突厥妻子已经随达育五南下了,也不知安伯是如何说服俟斤的。西行两天后,路线已经偏离于都斤山二三十里,也律台俟斤停了下来,开始指挥部众就地扎营,看来他们不再前进了。宋念臣和安伯向俟斤辞行,速阔等一帮好友过来和忠恕告别,经这几个月的相处,众人感情日深,分手时恋恋不舍,抱了再抱,速阔和鲁库背着大家偷偷抹泪。 与俟斤大队分开后,商队继续西行。在来突厥的路上,因为要照顾宝珠,忠恕始终与他人保持着距离,现在他想与达士可、秦长儒、陈修等系马们走在一起,但安伯却特意叮嘱他跟在自己身边,也不知是何用意。见忠恕眼眶红红的,安伯叹道:“大勇,你初次到突厥,人缘可比飞马他们好多了,我看速阔眼睛都红了。”忠恕道:“我也想哭,只是当着众人不好意思。”安伯笑道:“别悲伤,小别而已,明年还会再见面。”忠恕问:“俟斤他们为什么不走了?”安伯道:“部落要参加春季会兵,须在这里等待大可汗的兵符。西面三百里,就是大可汗的牙帐所在,牙帐周围二百里内是绝对的禁地,没有大可汗的符令,擅进者将被附离剿杀,只有可汗发出会兵标符,他们才能按照指定线路进入。” 商队能进入可汗的牙帐营地,肯定与可汗的特许有关,忠恕问安伯:“会兵就是点兵吗?”安伯道:“差不多吧。仪式与点兵相同,只是规模比点兵小一些,持续时间也短。每年春季,大可汗从冬营南下前,突厥各部落的可汗、吉利发、俟斤,领兵的各厢察,还有居于各处过冬的特勤、达干,都要带同族人觐见大可汗,向大可汗进贡、献礼,实际上是各邦部和大臣们来向大可汗表示忠诚。不仅突厥各部,同在草原上居住的铁勒、突骑施有时也会来,他们与突厥本就是近亲,又奉突厥大可汗为主,就是他们可汗不来,也会派王公参加,那些属国离得遥远,一般都只参加秋季点兵。”忠恕道:“这么多人要来,怪不得会持续那么久。”安伯道:“来人多,事情也多。大可汗要接受贡献,进行赏罚,要宴请来到的亲族,还要在此进行春猎。”忠恕噢了一声:“原来那些毛皮与驯鹿都是要献给大可汗的。”安伯笑道:“不全是。会兵还有一项不同于点兵,点兵以操兵与征伐为主,一般都要进行围猎,会兵主旨是与附属的各部首脑和自己的亲族会面,像汉人的拉家常,叙亲情,各部向可汗进贡品,大可汗高兴了,赏赐比贡献还要多。还要表演百戏,比武助兴,最重要的,是还要进行贸易,呵呵!”忠恕这才明白过来:一路上商队不收集一件物品,原来是要在此集中贸易,会兵时各部把自己的物产带了过来,集中收购当然最是省事,只是有胡人商队的竞争,不能轻易拿到。 忠恕犹豫了半天,问安伯:“可汗会兵,大萨都会到场吗?”安伯知道他又想宝珠了,笑了笑:“大萨都是天意的传诵者,可汗每次会兵前都要让大萨都请示上天的旨意。但会兵不是一次仪式,有时会持续一个月,大萨都就不是事事都到场参加了。据说最近几年大萨都神隐起来,连大可汗也很少见到他,所以才有胡人趁虚而入,在大可汗面前进谗言。”忠恕问:“大可汗会不会完全听祆教胡人的?”安伯摇摇头道:“这个真不清楚,大可汗与大唐天子一样,都是疑心很重的,绝不会完全相信一个人。现在大萨都没有消息,萨满教看似处于弱势,但也没听说大可汗驱逐萨满,专信祆教,说明他身边的胡人虽然得宠,却还没掌握大权。”忠恕心道:大萨都冬天还出现在也律台营地,可不是没有音讯,他一定是觉得形势不利,就转到暗处,悄悄布置。 安伯看了看忠恕,道:“按祖制,每次会兵征伐都要请示天意,如果大可汗见不到大萨都,会请神力稍逊的萨满替代,据说在萨满教中地位仅次于大萨都的,是突厥三大圣山的主祭,依次是圣山使者、金山使者和乌桓山使者,这些使者都是上天指定的,不论资历和法力,只看天意,所以…”他侧眼瞄了一下忠恕,接着道:“乌兰是萨满教的顶尖人物,是天神选的,不是想改就能改的。”忠恕心里一颤:宝珠说愿意为自己退教,那一定要遭受相当大的磨难,她…,自己心里装着庭芳,对她的真情告白无应无答,也许正因为这样她才会默默离开,自己实在辜负她太多了。 安伯在旁察言观色,见忠恕平静下来,接着道:“三大主祭司之后,是鲁伦河使者等四大河的主祭,这些祭司地位崇高,但没有固定的职司,常常受大萨都的委派从事各种危险任务。再下面是祁连使者、河西使者等草原十使者,这些人也叫萨正,是突厥本部最强的十个部落的常住萨满,一般都由大萨都任命自己的亲族担任,再往下,就是各大邦属和别部的萨保了。萨保是大萨都派到各地的使者,只听从大萨都本人旨意,像也律台俟斤这样的突厥别部,就只有萨保,没有萨正。” 商队又向西走了一天,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河水清浅,流动缓慢,水里还有积雪融冰,安伯指挥着扎起四顶毡帐,把大旗插在帐顶上,看来商队也不能前行了。 从这里看于都斤山,觉得山势比其它地方都高,最高的山峰覆盖着积雪,有不少林木,山上还有建筑,只是看不太清,山下隐约有一片巨大的谷地,与也律台过冬的营地有几分相似,忠恕心道:难道那里就是萨满教的圣山?山下会否就是大可汗过冬的营地呢?怎么才能靠近确定一下?如果宝珠在就好了,想到宝珠,他的心立刻充满酸楚。 第113章 胡汉之争 4 当天晚上,忠恕刚睡下,就听见从东南方向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好像有无数骑兵在奔腾,大地都在颤动,陈修和秦长儒也被惊醒,二人侧耳听了一下,又接着睡下。忠恕披衣出了帐,只见来蛮举着一枝明亮的火把,和安伯两人骑着马站在帐前,火光把商队的大旗照得分外清晰。昏暗中,有大队人马从东南方奔驰过来,黑压压的,前锋很快就到了毡帐前,忠恕看清是些黑衣黑甲的骑兵,马背上都挂着铁盾,这种装束的骑兵忠恕在代州和渭水河边见过,他们就是大可汗的亲卫,突厥军中最凶悍的附离。带队的骑兵绕着商队的营地跑了一圈,也不问话,向西北一挥手,拨马就走,后队跟着前队向西北跑去,人数足有五百多人,大队骑兵在黑暗中跑过,马蹄声在空荡的草原上隆隆作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驰骋。 等骑兵过尽,来蛮熄了火把,安伯对忠恕道:“是归营的附离,没事了,睡吧。”忠恕道:“威势很惊人。”安伯道:“这些是附离中的黑甲队,等你见到黄甲队,那才叫震撼呢。”忠恕担心地问:“黄甲队是什么人?他们不会误认我们吧?”安伯道:“黄甲队也是附离,是大可汗的随军侍卫,相当于大唐的金吾卫禁军,黑甲队穿着皮制轻甲,黄甲队人马都配有铁甲,打黄旗戴黄帽。附离都认得大可汗的赐旗,只要不与他们的敌人混杂,不会遭受攻击,遇到危险还会保护商队。小的部落就不那么可靠了,或者想袭击商队,或者故意刁难,索要财物,所以得绕开他们。” 每一次见到突厥骑兵,忠恕心里都有一种震撼感,这些人天生就是杀戮的动物,与见到中原骑兵的感觉明显不同。速阔等人豪迈直爽,重情重义,但只要骑上马提起刀,立刻从骨子缝里冒出凛凛杀气,让人脊背发凉。 见到附离,说明大可汗的营地就在附近,那个山谷很可能就是突厥牙帐所在地。突厥可汗把牙帐扎在此处确实极为安全,唐军要想奔袭这里,不说一路上要与突厥人拼杀,光是严寒就足以把一半人马冻死在途中,面对长途奔袭的疲惫之师,突厥人以逸待劳,可说立于不败之地。 次日,不断有骑兵出现在草原的远处,这些都是赶来参加会兵的突厥部落,也不断有执旗的小队骑兵从谷地方向奔向各处,传达大可汗的军令,会兵的日子近了。商队驻扎的位置好像是会兵草原的中央,两天后有四股突厥人马靠近过来,沿着河边扎营,最大的一部竟然扎了一百多顶毡帐,围成一个圆形,中央是一顶黑帐,帐门前立着一面白色大旗,上面绣着一只黑狼头,看来是个相当大的部落,一时间小河边人喧马嘶,很是热闹。 宋念臣命令商队所有人不许与突厥人来往,除了达士可领着两个系马在外面守备,其他人都呆在帐中。商队如军队,纪律严明,在冬季营地,那两个胡人虞大宏和安伽蓝可说是最不安分的,特别是宝头虞大宏,短短几个月内,分别在几十顶毡帐中过夜,拔营时,四五个突厥女人到处找他,有两个哭叫着要跟随商队,最后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打发了,此刻他也老老实实地呆在帐中,连个面也不露。 忠恕一直在悄悄地观察于都斤山方向的动静,一天晚上,他看到最高峰附近有了动静,一堆大火熊熊燃起,照亮了山顶的天空,几十里外也能瞧得清楚。那火一直持续燃烧到拂晓才熄灭,天亮后还能隐约看到冒出的青烟,忠恕想问问安伯是怎么回事,但这几天,商队的事情都是达士可出面,安伯和宋念臣一直呆在帐中,没有露面,他只得隐忍下来。次日,忠恕隐约听到号角声,出得帐来,看到北方出现了一个旗阵,旗阵下有不少人在忙碌,好像在扎帐,那些旗帜以白色为主,夹杂着黑色,这样的旗阵忠恕已经见过两次,都是在突厥大可汗出动时出现,看来颉利大可汗就在不远处,昨天的山火应该是会兵前的祭天仪式。 到得下午,旗阵后有三顶白色大毡帐矗立起来,三顶毡帐呈一线排列,中间大两边小,最小的一个也有也律台黑帐的两倍大,最大的一个,就像穹庐扣到了草原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估计那就是突厥大可汗会兵时的牙帐,在白色大帐两侧十几里远处,各有一处稍小的营地,可能是牙帐的护卫。 次日一早,大帐方向响起号角声,有不少穿铁甲戴黄皮帽的骑兵在草原上跑来跑去,执着小旗传达命令,这些就是突厥最勇猛的黄甲附离了。商队周围的突厥部落开始列队,向旗阵所在位置进发,这时只见几天不曾露面的宋念臣和安伯出现了,二人都穿着崭新的黑色皮氅,宋念臣手捧长长的白练,安伯抱着一个装饰精细的木盒,来蛮高举着商队旗帜跟在身后,三人上马向大帐行去。 数十路人马各自排列着队形,举着大旗,从东西南三面向大帐那里集中,两个时辰后,大帐前已经聚集了上万人马,白色的、黄色的、黑色的、青色的、土色的、绿色的旗帜汇成了旗海,迎风飘扬,其中甚至有几面红色旗帜,这种旗帜在突厥并不常见,因为大唐旗帜的基色是红色,敢用红色作旗,其背景肯定不简单。号角声越来越响亮,夹杂着沉闷的鼙鼓,光号声就能分辨出七八种,有需要三四个人抬的长号,有嘹亮的单号,还有西域的短号。号角和旗帜最能营造声势氛围,看来突厥人也深谙此道。 大约到午时,号角声突然高昂起来,随即听到一阵阵的欢呼声,估计是大可汗出现了,欢呼声一直持续了一顿饭功夫,号角声则一直没停。今天的天气极给大可汗面子,晴空万里,视线非常好,商队的人闷了几天,这时都跑出来透气,忠恕远在十多里外,看不清现场发生了什么,他极目远眺,发现大可汗冬季牙帐所在的山谷非常容易辨认,其背后山势高耸,山上有高大的林木,旁边的陈修说那山叫朝天峰,是于都斤山的最高峰。朝天峰顶积雪未化,天气晴好时,远在百里外就能望见,但在突厥的冬季,这样的晴天极是少见,草原和山谷常常被大雾所笼罩,大雾像浓烟一样飘浮着,十几步外不见人影,有时即便狂风连刮数天也吹散不开,要想认准山谷的方向极是困难。 天色昏暗时,大可汗牙帐周围燃起了篝火,把半边天空都照亮了,鼓乐声还在持续,也不知在做什么,一直到子夜时分,才看到一条条光亮向西、东、南三个方向散开,会兵的第一天结束了,各路人马举着火把返回营地。来蛮一手擎着大旗,一手高举火把,和宋念臣、安伯回来了,达士可迎上前去,安伯低声交待了几句,不一会,达士可来叫忠恕,让他去柜头的毡帐。 毡帐中除了宋念臣和安伯,来蛮、达士可、陈修、虞大宏、安伽蓝也在,角落里还窝着一人,竟是那打响哨的苏奴儿。宋念臣示意忠恕坐下,安伯道:“诸位,今天大可汗召见柜头和我了,礼物已经呈交,大可汗非常高兴,当场允诺再让我们执旗十年。”执旗十年的意思,就是允准他们垄断这条商路十年,受突厥大可汗的保护,获十年暴利,除了忠恕和苏奴儿,其他人都欢呼起来,虞大宏更是高声喊好。等大家静下来,安伯道:“去年我们是在第三天才蒙大可汗召见,今年第一天就见了我们。”达士可问:“胡人商队来了吗?”安伯点点头:“来了,是澳得根带队,今天也呈了礼,看大可汗高兴的样子,他们的礼物也不薄。”虞大宏问:“大可汗没承诺他们执旗?”安伯道:“承诺他们三年。”一个十年,一个三年,大可汗明显偏向汉商,安伽蓝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安伯道:“我和柜头也想不通其中道理。” 这几年胡汉商队相争,因为有祆教祭司帮着胡人商队,汉商明显处于弱势,想不到今年风向突然变了。虞大宏问:“去年大可汗刚刚和大唐订立了盟约,双方结好,今后几年突厥人会不会腾出手来打西域,所以才不给史国的商队长期承诺?”安伯摇头:“说不清楚,事情可能不会这么简单明显。”宋念臣道:“不会这样,粟特胡国虽然没有被突厥占据,但都向大可汗上表臣服,连最强的史国和康国也交纳贡赋,大勇说祆教的东方大教主今年还要来见大可汗,突厥找什么理由出兵攻打呢?”安伯看了眼忠恕,道:“祆教的使者也到了,说教主和大队人马在云岭被大雪阻隔,最快四十天后才会到达。”达士可骂道:“他妈的,这些胡人太狡猾,少来一个就少一份麻烦。”话一出口他就知不妥,忙向虞大宏道歉:“宝头,我可不是骂你。”虞大宏笑道:“你当然在骂我,难道我不是胡人,难道我不狡猾吗?”众人都笑了起来。忠恕听说阿伍德还有一个多月才到,心就放下一半,如果此人在场,必定会认出自己,那时就不能再替商队出场比武,免得身份败露。 第114章 胡汉之争 5 安伯道:“看今年的阵势,会兵时间不长,最多三天后,我们就得和胡商一较高低了。我和柜头商量一下,还由来蛮比跤法,苏奴儿比马术,飞马比长枪,刀法由陈修来比,剑法让大勇上。也不知胡人今年会布什么阵,到时如果有意外,咱们再调整应对。”安伯原来的安排是刀剑都由忠恕来比,现在把陈修叫来,显然是再备一手。来蛮比跤法是一目了然的,看陈修的身形就知他刀法不错,达士可更不用提,奇怪的是由苏奴儿来比马术,从外形看,苏奴儿还是个孩子,样貌柔弱,可真不像马术箭术皆雄的人,但安伯既然这样安排,心里自是有底,忠恕禁不住对苏奴儿刮目相看。安伯让秦长儒暂代飞马之职,又叮嘱大家这几天抓紧时间练习,然后各自回去休息。 第二天,宋念臣、安伯和来蛮三人又去了可汗大帐,那边还是旌旗飞舞鼓乐喧天,但队形明显改了,看来阅阵的程式已经走完,紧接着就是典礼和颁谕了。忠恕这几天一直加紧调息练气,离开阿波大寺后,没有贾明德提点,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清宁生究竟达到了第几重境界,只觉得内力比下山时大为长进,在大雪封门的两个月,除了练功几乎无事可做,心思纯正,进展更快,不知是因为练功的情景特殊,还是因为宝珠把她的功力输给了他,忠恕几乎每天都能感到功力在增强,自忖现在遇到武显扬,应该能支撑二百招不败。想到宝珠,他的心一阵慌乱:比武那天会见到她吗?再见面应该说些什么,他不敢往下想,勉强守住心神,调息入定。 大可汗会兵的第四天晚上,安伯告知大家明天要在大可汗面前献技,与胡商当场比试。次日,秦长儒带人守营,除了那天在柜头帐中商议的八人,张健和四个年青的系马一起去了现场。忠恕穿好软甲,把软剑系在腰间,自从那天和宝珠分手,他一直把软甲穿在身上,这件软甲是宝珠留下的唯一物品,穿着它,就像宝珠依然还在身边一样。 忠恕随着安伯等人向大帐行去,还没到近前,就感到人声扑面,嘈杂一片,上万突厥人围成了七八个圈子,有的在交换牛马,有的在观看杂艺,有的在比试箭术,有的圈中摆着大锅,好像是家族聚会,一片欢腾。来蛮举着大旗,带领大家向最大的毡帐走去,只见在最大的毡帐之前,呈半圆型摆了九张高大的胡床,上面铺着坐毯。突厥人不像汉人那样坐椅子板凳,普通突厥人家坐地毡,贵族多坐胡床。中央那张胡床最为宽大,上面铺张白色的熊皮,床后飘扬着三杆白底绿边的大旗,中央绘着青黝黝的狼头,估计旗下就是大可汗颉利的坐床。依着九张胡床已经聚集了不少骑马和站立的人,有年老的,有年青的,还有未成年的儿童,看打扮像是突厥各部的贵族。宋念臣领着众人在坐床的东面停了下来,来蛮把大旗插到地上。 顺着众人的眼光,忠恕看到对面一杆绿色的大旗旁有一队骑在马上的胡人,为首的那个年约三十来岁,头戴白色毡帽,一双黄色眼睛格外明亮,他留着浓密的红胡子,颜色样式与二伯史蜀西格外相似,其他几人都留着短发,样貌很是剽悍,看来他们就是要与商队比试的胡商了。 九面坐床还空着,突厥人都在嬉笑打闹,两只商队静静站着,相互注视。从这里仰望于都斤山,山上的景物看得更清晰一些,朝天峰上果然有一个圆顶建筑,山脚下谷地也显露出来,看来这里就是大可汗冬季牙帐的所在地。 太阳快到头顶时,周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长号声,接着鼓声敲起,鼓号声中,一众贵族男女从中央大帐里走了出来,颉利可汗笑容满面,搀扶着一个衣着华丽戴着高高尖顶帽子的老年女人走在最前面,那女人好像不良于行,左手拢着颉利的手臂,右手牵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走得很慢,那男孩脸色黑黑,眉清目秀,与颉利有几分相似。 颉利走到最高大的胡床前,先把那女人抱到上面,然后自己坐到她的身旁,那女人把男孩扯到自己身边,搂进怀里,其他贵族则坐到两边的床上。陈修低声对忠恕道:“大可汗身边的是他母亲老可敦,那男孩可能是他的儿子。”忠恕也猜到了,只见老可敦面目慈祥,肤色比寻常突厥人浅一些,眼窝深深的,很明显有胡人血统,穿衣打扮也有胡风。 胡床上都是打扮鲜亮的贵族,但有两张床上的人显得另类,大可汗右手边第三张胡床上,坐着两个穿白色长袍的胡人,两人都是极瘦,一个留着山羊胡子,面目极白,另一个长脸刮得光亮,肤色如土,帽子尖尖的,上面好像绣着一团红色。忠恕在阿波大寺见过阿伍德的装束,知道祆教祭司的帽子上都绣团火焰,那人八成就是颉利宠信的祆教胡人祭司,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在二人身后,站立着四个带刀的胡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袍。另外一个显眼的,是左侧最后一张胡床,上面只坐了一个人,那人三十来岁,披着长发,闭目趺坐,忠恕看到他腰带上系着一个铜铃,右手边有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像是一件法器,猜想这人八成是萨满教中的人物,但绝不是大萨都本人,他坐在最后一张胡床上,离大可汗那么远,可能也不是萨满教中的重要人物。宝珠不在这里,忠恕心中满是失望,安伯见他一直在瞅那人,低声道:“大萨都和三山使者这几天都没来。你看旁边的乞水护,他可能是大河使者中的一位,顺序应该很靠后。”原来那个奇怪的东西是件法器,名叫乞水护。 安伯低声向忠恕介绍颉利大可汗身边的人:“大可汗左手边那突厥人是律特勤,他是大可汗的堂兄弟,挨近他的是素林特勤、钵罗特勤,都是突厥的大贵族,右手边两人是大可汗的儿子压玉果和脱林和,他们是可敦的儿子。”还没等他介绍完,一个身材粗壮长着一双豹子圆眼的突厥人跳上马跑进场中,高声叫道:“东方和西方商队向大可汗献艺。”正是安伯介绍的颉利堂弟律特勤,突厥人做事简单直接,没有丝毫的繁文缛节,一句客气话不说就开场。 宋念臣向来蛮点了点头,来蛮跳下马来,扔了外衣,束了束腰带,安伯低声嘱咐道:“小心!”来蛮笑了笑,大步走到场地中央。胡人那边也走出一个人来,安伯低咦一声,和宋念臣对望一眼,忠恕看到他们明显有些意外。只见那胡人面目姣好,宛若女子,身材单薄,走路姿式也不同一般,脚下好似有弹力一样,一步一跳的。旁观突厥人见胡人派这样一个摔跤手出来,也都迷糊了。来蛮微微吃惊,过去几年,胡人派出的摔跤手都是和他身材差不多的壮汉,这次的对手很是另类,他向胡人抱了抱拳,道:“在下来蛮!”那胡人向他鞠了一躬:“我是扎力。”说的竟然是汉话,二人见过面,像突厥跤手那样相互对着转了几圈,然后扎好架式,开始对决。 陈修低声道:“这里面有鬼。”忠恕从步态就看出扎力内功不浅,但光凭这一点,恐怕还难以赢过来蛮。来蛮躬着腰,双手护在胸前,想寻机抢得先手,扎力则双手下垂,像个跳娃娃一样跳来跳去,完全不似摔跤的样子。来蛮经验丰富,很沉得住气,没把握绝不轻易出手,他弯着腰作好防护,慢慢靠近扎力,扎力则一直跳着与他保持稳定的距离。周围的突厥人不干了,高声起哄,性急的就喝骂起来,催促场里的二人快点交手。来蛮这会已把扎力跳动的步伐看了清楚,他抢上一步,右手猛地探出,抓向扎力的衣领,扎力身形一晃,如闪电般躲了开去,来蛮右手落空,立刻收手护住胸口,并不追击,扎力也不进击,还是在场中跳来跳去。 安伯低声对宋念臣道:“来蛮应该再等等,没把握就和他对耗,至少不会输。”场中来蛮又试着出手几下,都落了空,他其实是在试探扎力躲闪与回抓的套路,这时觉得已经有八成把握,突地一出手抓住了扎力的衣领,横手一抡,就想把他摔出去,只见扎力在衣领被抓的刹那间突然向来蛮怀里一挤,双手左下右上,架向来蛮的双臂,忠恕大惊,这正是他教速阔的那招山居掌法“总非我有”,来蛮刚一使力就觉得重心不稳,身体直欲向前摔倒,他立刻下蹲,化解前倾之力,顺手抓住扎力腰间的束带猛地向怀中拉去,只见扎力像鬼魅一样从来蛮的右腋下穿过,右脚一绊,右臂后抡,来蛮扑通一声脸朝下倒在地上,手中还抓着扎力的腰带。 第115章 胡汉之争 6 旁观的人只有极少数看清了扎力的动作,绝大多数人还在数落两人不敢相斗,想不到场中转眼间分出了胜负。来蛮吃了大亏,心中的震惊无与伦比,他根本没搞清是怎么回事,这个对手太邪门了。突厥比试跤法的规矩是三打二胜,来蛮跳将起来,双手捧着腰带递给扎力,扎力接过束在自己腰间,向来蛮施礼感谢,二人重新对面站好,来蛮这次不再主动进攻,与扎力对着转圈。 扎力卸掉来蛮抓劲的那招与山居掌法有神似之处,那从腋下穿过的一招则不是来自山居掌法,应该是西域武功中极高明的身法,忠恕心想:来蛮这场应该是输定了。果不其然,来蛮采取守势谨慎求稳,扎力却进攻起来,一闪身就扑到左侧,探手抓住了来蛮的腰带,来蛮迅捷抓住了他手腕,刚想扭转,只觉得扎力的手像鱼皮一样滑了出去,接着膝弯被他扫了一腿,重心不稳,又趴在了地上。这几下干脆利落的跤法,只把周围人都看呆了,竟然无人叫好,安伯心里震惊莫名,算来稳赢的一场比输了,下面就被动了。 连倒两次,下面就不用比了,来蛮非常有风度,站起身来向扎力一抱拳:“阁下跤法不凡,来蛮佩服。”扎力向他鞠躬还礼。来蛮走回自己的队里,安伯跳下马,拉住他的手安慰道:“辛苦了,没事的!” 这边扎力也想下场,只见围观的突厥人中跳出一个年青人,大叫道:“胡儿慢点,让我摔了你再走!”也不等扎力回应,伸手就向他胸前抓去,有人认得那青年是突厥本部突利可汗的小孙子花里吾,突利可汗是颉利大可汗的亲叔叔,所以他算是颉利的侄子一辈,他见扎力身材单薄,又赢得轻松,心中不服,立刻跳过来较量。扎力这次一改前风,不等花里吾手到,迅捷抢住他右腕,反手一带,花里吾身体急向前扑,扎力伸脚一绊,花里吾就摔了个嘴啃泥,他极是粗悍,跳起来怒睁着双眼,又来抓扎力的衣领,扎力任花里吾抓住,借着他的抓力,竟然腾起双腿缠住了他的脖子,稍一使力就把他绞倒在地。这一下突厥众人都看得清楚,周围轰地一声叫起好来,抓、缠、扭、绊、绞是突厥人摔跤的五大技法,仅仅两个照面,扎力就把这五个动作全都展示一遍,特别是最后的双腿腾绞,更让人大开眼界。忠恕这时也看出来这个扎力不仅内力好,可能还练过西域的柔术,身体能在瞬间变形。 花里吾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手,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灰头土脸地跑下去了,又有两个突厥青年上来比试,扎力有意显示功力,每次都用了不同的跤法,将那两人摔得七荤八素,狼狈不堪。摔跤讲究腰似蛇行脚似钻,手似流星眼似电,突厥人见得多了,即使不会摔跤的人也都懂得几招,扎力初一上场显得另类,现在回归正统,充分展示技艺,赢得突厥人一片喝彩。忠恕看见颉利和老可敦哈哈大笑,极为开心。 第一回合,胡商赢了,按过去的规矩,第二场比马术。对突厥人来说,骑马与射箭是一回事,这一场,实则是以弓箭定输赢。胡商那边出来一个健硕的金发青年人,骑一匹高大的胡马,手持一张紫檀木做成的长背弓,勒马走到宋念臣的面前,学着汉人抱一抱拳,昂着头用汉话说道:“在下失育速,多多指教!”挑衅的意味十足,这边苏奴儿慢腾腾地出场了,他骑着一匹突厥东部马,比胡马矮了一尺多,手上的弓是汉型短弓,和失育速的长弓比起来就像是孩子的玩具。苏奴儿无精打采地向失育速一抱拳:“在下苏奴儿承教!”在所有比试中,突厥人对这一回合最为看重,突厥人生来就会两件事:一是吃奶,二是骑马,自小就学的一件事就是射箭,可以说人人都是行家,个个手艺不低,他们也最尊崇马术和箭术高手,现在见失育速挺拔英武,马强弓劲,很是欣赏,反观苏奴儿,身材单薄稚气未脱,比刚才的扎力还多了一份猥琐,没有一点箭术高手的剽悍和敏锐,有些人甚至怀疑汉商明知不敌,故意放弃这一局。 突厥人擅长弓马,高手比试更是别出心裁,只见主持比赛的律特勤高声喊叫道:“谁敢来当靶子?”七八个突厥青年抢着跑到场地中央,律特勤马鞭指着一人笑道:“刀赤,你的眼睛太小,是睁是闭别人看不清楚,还是回去吧,免得他们伤了你。”那叫刀赤的青年身材不高,两眼如黄豆一般大小,面貌甚是奇特,听到这话怒声大叫:“律特勤,你再侮辱我一句,我就拧断你的脖子。”律特勤哈哈大笑,马鞭一点:“就凭这句话,今天的靶子非你莫属!”其他人见律特勤点了刀赤,只得下去。一个附离捧着件奇物送到刀赤面前,忠恕看到那东西,心里好奇,不知是干什么用的。那是一顶一尺多高的尖顶皮帽子,顶端横插着一根两尺多长的青木棒,木棒两端各系着五根三寸长的细绳,每根细绳下面都坠着一枚铜钱。刀赤抢过帽子戴上,系好带子,走到场地中央,场边四个突厥人敲起了手鼓。陈修告诉忠恕,失育速和苏奴儿每人五枝箭,鼓响一百声后,射落铜钱多的人赢,如果有谁箭失准头,伤到了刀赤,那即刻就算输了。 刀赤随着鼓声跳动起来,这种舞蹈忠恕在也律台部落见过,那是突厥人在重大喜庆时跳的谢天舞,只见刀赤双脚踏着鼓点,随意地舞着双手,腰身一扭一扭的,帽子上的铜钱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不知是有意夸张还是本就笨拙,刀赤的手脚身体极不协调,这谢天舞好像完全是他自创,看着分外滑稽,周围的人大笑不止,颉利和老可敦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忠恕心里不禁佩服刀赤的胆量,被人当作箭靶子,站立不动犹怕伤到自己,这般狂扭乱跳,箭手更易失了准头,头上被射个窟窿也不稀奇,这突厥青年视生死如儿戏,因一件微不足道的荣誉就甘冒性命之险,太也轻率妄为。 这时苏奴儿和失育速催动坐马,围绕着刀赤跑了起来,马一动,苏奴儿立刻与平时判若两人,只见他身子微伏在马背上,眼睛像鹰一样闪闪发光,那马跑得像飞一样,他不持马缰,身子一直维持在一条平线上,光这骑术,就已不凡,也不知安伯他们从哪里找来这样的好手。失育速矫健有力,一圈未完就嘭地射出一箭,只听“叮”地一声响,已射中一枚铜钱,那箭带着铜钱直飞出去,弹到一个突厥老汉脸前,那老汉伸手一抄,竟然抓住了箭杆,旁观众人大声喝彩。喝彩声未落,苏奴儿也发出一箭,射落了另外一边的铜钱,忠恕看到那铜钱穿在箭杆上,这一箭正中钱孔,比失育速那一箭更准更劲。 失育速又发两箭,射落两枚铜钱,其中一箭竟然是贴着刀赤额头飞过,刀赤顶着帽子,双眼睁得溜圆,踏着鼓点随意扭晃,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苏奴儿催马跑得更快一些,从刀赤的脑后连发两箭,射落两枚铜钱。场中二人双手持弓,全靠双腿控马,紧张地寻找着发箭的机会,要赢得比试,不仅要懂得马性,箭术更得超群,还要数着鼓点,其难度可说达到极致。 忠恕这时已经看出二人的高下,失育速偶尔还要提一下马缰,而苏奴儿简直就像长在马背上,无论马如何纵跃,他的身体一直保持一条平线,光看这马术,就比失育速高出一筹。苏奴儿和失育速又各自射落一枚铜钱,这时刀赤帽子两边的铜钱各剩下一枚,而鼓点还余有二三十下,射落铜钱对场中二人都不是问题,关键就看谁抢得先机了。这时只见主持者律特勤突然跳下马来,跑到击鼓人的身边,抢过一只手鼓,自己敲打起来,他打的是突厥最狂热的祈天舞,又叫摇头舞,节奏比刚才明显变快,鼓点还不均匀,其他三人只能跟着变调。只见场中的刀赤仿佛癫狂赶来,腿下步伐混乱,上半身猛烈抖动,头也开始狂摔,那两枚铜钱被他抖得乱晃乱摇,根本看不清楚,苏奴儿和失育速二人跑了三圈,也没找到发箭的机会,眼看鼓声将毕,失育速瞅准一个空档,啪地发出一箭,正好刀赤一摔头,嗤地一响,没中铜钱,反把帽子射落,比箭没了靶子。 此时只剩下两声鼓,苏奴儿手中一箭如发不出去,只能算是平手,众人都瞧向他,只见他微一反身,抬手发箭,一只云雀应声而落,而手鼓正敲最后一响。那云雀落在场地中央,有人跑过去捡了起来,高举着绕场一周,然后交给律特勤,律特勤叫道:“正中脑袋!”众人一片惊咦,云雀是草原上体形最大的雀,飞得最高最快,连金雕都追不上,从场中飞过只是一瞬间,但就在这一瞬间丢掉了性命。 第116章 胡汉之争 7 这一场苏奴儿和失育速各射中四枚铜钱,按规则是平手,但苏奴儿马术之精,出手之敏捷,明显技压失育速一筹,突厥人都觉得应判他赢。忠恕觉得如果要论箭力,可能自己稍胜,要论箭术,这两个人都高于自己。 刀赤捡起掉到地上的帽子,重新带上,那个奇怪的帽子上斜插着一支羽箭,他又歪戴着,形象极为滑稽,众人无不大笑。律特勤捧着云雀来到颉利大可汗的面前,颉利讨好似地向老可敦低声说了句什么,老可敦笑着问旁边的那个少年,那少年指了指场中,律特勤回马来到场中央,高声叫道:“这一场,刀赤胜。胡汉双方平手。”刀赤快要回到自己的位置,听到这话,立刻跑到大可汗与老可敦面前,躬身行礼,他的头一低,帽子掉了,忙弯腰去捡,一俯身裤带又松了,连忙伸手扯住,颉利笑得喘不过气来,连连挥手让他快走,刀赤提着裤又向那少年行礼,那少年恭敬地站立还礼。 这一次竟然出现一个从未有过的平局,前两场的结果实在出人意外,宋念臣和安伯脸色凝重,因为后面三场必须全胜,否则就不能算赢了。胡商今年显然做了更好的准备,采取的策略出人意料,可能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按规矩,第三场是比长枪。突厥人打仗最依赖弓箭,在对阵之时往往先用密集箭雨射乱敌人的阵形,然后冲到阵前用刀砍杀,一般不使用长枪。颉利的父亲沙钵略大可汗在与隋军作战时,隋朝禁卫军配置的长枪让他吃了不少亏,隋军布阵时长枪密集向外,突厥骑兵冲不进去,而长枪的近战威力也比突厥弯刀更强,于是他仿效隋军建立了突厥长枪队,由小儿子钵罗特勤亲自统带,他自己每次出征,也必带一枝长枪,突厥贵族见大可汗如此痴爱长枪,纷纷效仿,但都把长枪当作一件饰品,临敌时还是用弯刀劈砍,只有大可汗的长枪队把这种武器用得纯熟。 出战的胡人骑着白马,披一副白亮的盔甲,手中长枪竟然是用白铁整体铸造的,人马枪皆非常亮眼。在战场上,除了极少数的特殊人物,如主将或传令官,大部分人都想尽量做到不显眼,因为太招眼很容易为敌方辨识,成为集中攻击的目标,所以,突厥和大唐军士一般都披着黑色、青色或土褐色盔甲,也很少骑白色战马。可能西域胡人的作战环境与中原和突厥不同,像武显扬的柘羯就一色的白袍白甲,队中也多用白马,不知出于何种考虑。 中原商队这边是达士可出战,他披好盔甲,来蛮把他抱上马,达士可来自鲜卑慕容部,自小习枪,勇力过人,他手中长枪的形制与突厥长枪不同,与中原的马槊也有差异,枪尖稍短,锋刃很厚,枪杆是用老楠木制成,在桐油中浸泡过两年,强硬而又柔韧,看着比胡人的枪杆短了一尺多。只看兵刃,达士可就吃亏不小,他是个老手,既然敢这样,自然有破敌的手段。 比枪术只有一个规则:不能刺马!其它的尽皆不论,这样的比试可比摔跤和马术危险多了。达士可和胡人分立场地两端,马头相对,二人几乎同时一夹马,迎头冲来,那胡人平端铁枪瞄准达士可,达士可枪尖稍稍朝上,在二马接近的瞬间,胡人猛力出枪,枪尖直奔达士可胸前,如果达士可与他对刺,可能枪尖未及胡人,自己的胸膛先被贯穿,如果硬格,一个是金一个是木,输赢立现,忠恕心里替达士可捏一把汗。 胡人的枪尖将及胸口,达士可枪杆向上猛抬一尺,“啪”地一声磕在胡人铁枪的中腰,铁枪亮闪闪的长尖从他左侧三寸处划过,胡人一击不中,再想回枪转刺,达士可已经跑出去两丈了。二人勒转马头,再次对冲过来,胡人这次铁枪后缩,让达士可拿不准他击刺的方向,在二人接近时枪如毒蛇吐信,疾刺达士可的大腿,达士可还是以短制长,枪杆磕在铁枪中腰,胡人这一枪又落了空。 二人又错了三次马,都是胡人攻达士可守,胡人出枪越来越快,达士可则有些慌乱,陈修等几个系马的头上开始冒汗。这时忠恕已经看出关窍所在,那胡人的枪杆是铁制,长度也占优,击刺有力,直刺时能贯通对方,但毕竟重量过大,不利变换准头,枪杆过长也导致回转困难,只要达士可能在他刺空回转的一霎那出枪,当有八成胜算。 二人勒转马站好,只见那胡人举手把头盔抬了抬,长出一口气,达士可则直接把头盔扔到地上,这样的生死对决太耗体力,二人均已浑身冒汗,旁观的突厥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最后一决。达士可首先催马冲来,那胡人伏下身子,打马迎上,在两马接近时他倏然出枪,竟然刺向达士可的马脖子。按规则,伤了对方的马就算输了,但那胡人打的却是另外的算盘,以极快的马速加铁枪的重量,他奋力一枪,足可轻松刺穿马脖子,然后再穿透达士可,这个方位出乎对手意料,也不利于拨挡,就算违规刺死了马,达士可丢了性命,最后还是他赢,何况他预估达士可在危急之下必然出枪硬挡,那样铁枪必破木枪。忠恕看出危险,只想出声提醒达士可,只见双方近到一丈时,达士可右腿猛地一磕,疾奔中的马向左偏了一尺,胡人的铁枪从他身右贴着铁甲扎过,在两马交错的一瞬间,达士可右手反抡,“当”的一声,枪杆敲在胡人的后脑盔甲上,那胡人只听耳边轰地巨响,登时被震得晕了过去,扑通一声摔下马来。 旁观诸人先是一愣,然后轰然叫好。达士可明着一直防守,处于劣势,实则早操胜算,胜得并不算艰苦,最后一招,他能以枪当棍,把胡人抡下马来,关键就在突然变换了马的跑向。突厥人都是驯马的行家里手,自小长辈都会交待两个骑马忌讳:一是停,二是变,在急驰之中猛然勒缰停马,马前腿很易折断,骑手也会被前摔出去;如果要在飞奔中变向掉头,至少得有五丈的缓冲距离,在直线奔驰时就算侧挪半尺,也会立刻侧翻。而达士可刚才轻而易举就变了方向,显然马术精绝,众人望尘莫及。忠恕见颉利大可汗频频点头,像是极为欣赏达士可。 胡商队里出来两个人,架着地上的胡人回到队中,虽然有头盔保护,没受重伤,但脑袋受到的震荡也让他半天醒不过来。这时又有两个突厥人骑了马跑出来,要找达士可较量,达士可见他们都没穿铠甲,干脆把自己的衣甲脱掉,赤裸着上身,让两人一起上来,那两人挺枪乱刺,几个照面就被达士可用枪柄拨落马下,突厥人震天价喝彩。 虽然这一场胜了,安伯和宋念臣依然脸色沉重,这时忠恕低声道:“安伯,下面两场都由我来吧。”安伯和宋念臣对望一眼,道:“大勇,小心为上。”忠恕点点头。 这时达士可见再也没突厥人上来挑战,就跑回自己的队中。那边一个高个子胡人持刀走到了场地中央,忠恕接过安伯递过的长刀,跳下马走到那胡人对面,学着来蛮等人的样子,向胡人一抱拳:“在下赵大勇,请赐教!”那胡人躬身行礼,嘴里说了两句,也听不清名字,估计他也没记住忠恕的名字,二人摆开架式准备进招。 下山后经过几次格斗,忠恕对出家刀法已很娴熟,相信当面胡人不是对手,需要注意的是怎么不显山不露水地打倒他,还要避免获胜后突厥人纷纷上来较量。那胡人兜头一刀向忠恕头上斩落,力道很大,忠恕并不迎击,侧身一闪,反刀向他腰间扫去,那胡人横刀来挡,忠恕不待两刀相交,刀锋上撩,攻他腋下,胡人不及抵挡,后退一步避开这招,不等他站稳,忠恕已逼上两步,一刀砍向他左肩。 忠恕特意隐瞒实力,出招和缓,但刀刀都攻敌必救,两人过了二十招,刀锋还未交结,那胡人穷于抵御,竟然腾不出手攻上一招。突厥人不擅长步战,枪刀都在马上使用,对步战刀法并不太懂,见攻的一方并不凌厉,守的一方左支右绌,就以为攻的不强,守的太弱,没什么看头,所以当忠恕在三十招后拨掉胡人的弯刀,刀尖抵住他的咽喉,只有寥寥数人喝彩,更没人上来挑战。 安伯和宋念臣都是行家,见忠恕胜得如此轻松,知道商队赢定了,心里稍安。 第117章 胡汉之争 8 第五场比试软剑,忠恕首先站了出来,见依然是他下场,不少突厥人就喝起倒彩。出场的胡人面庞苍白,留着黑色的圈胡,三十来岁,身材精瘦,看体型就知道非常敏捷。忠恕抽出软剑,那胡人执剑向忠恕行举剑礼,忠恕学着他的样子还礼。突厥人不用近身击刺的兵刃,对这种软绵绵的兵器更是瞧之不起,认为那不过是无聊之人的玩耍之物。实则能使软剑的都不是庸手,软剑剑身柔软似带,难以把握准头,非内力充沛之人不敢轻易在格斗中使用。忠恕虽然有把握最后取胜,但也不敢轻视来人,提醒自己万分小心,这一场务必不能失手。 那胡人抬手一剑刺向忠恕的面庞,忠恕有意试他内力,摔剑格挡,两剑相交,就像两条蛇一样缠在一起,那胡人的手臂仿佛中电一样麻到肘部。忠恕手一抖,两剑分开,他测出胡人内力,有意藏拙引他进攻,那胡人见忠恕并不乘机攻上,以为他只是内力强些,经验与技法不过尔尔,信心大增,欲抢得先机,于是狂风暴雨般攻了起来,忠恕步步后退,绕着场子转圈,那胡人尽得先机,攻得酣畅淋漓,身法好看至极,突厥人见忠恕一味后退,纷纷给他喝倒彩。商队这边陈修首先沉不住气了,不住抹脸上的汗,来蛮脸色也很难看,安伯笑着安慰他们:“大勇赢定了,只是不想赢得太利索。”陈修对安伯的话将信将疑。 等他们绕着场子转到第五圈,胡人内力稍减,出剑已经不似刚才那般凶猛,忠恕故意大口喘气,脚步也有点杂乱,胡商那边不断呼叫,让场中胡人加把劲,把忠恕结果了。那胡人奋全身之力,使出连环三招,想把忠恕毙于剑下,忠恕这次不退反进,不待他三招使完,已疾冲一步抢到他的怀里,剑尖上挑抵住他的下巴,胡人的右手则搭在忠恕的左肩上,软剑击了个空。忠恕用剑指住胡人,慢慢退后,那胡人长叹一声,把软剑丢到地上,回到自己的队中,旁观突厥人无不为他扼腕叹息,胡人一直占尽上风,不知这汉人使了什么奸计,竟然偷袭成功,汉人不敢堂堂正正地与人交锋,就会使些小伎俩,实不配交手,加上突厥人少有使用软剑的,也没人下场挑战,忠恕又顺利赢了这一阵。 五场比试,中原商队输一平一胜三,当然是赢了,按照惯例,这时律特勤就会宣布本年皮货贸易权的归属。律特勤刚要勒马走出来,就见颉利可汗的侍卫跑到他近前说了一声什么,律特勤下了马,走到颉利的胡床前,颉利低声说了几句,律特勤走到场中直接宣布可汗回帐。颉利可汗把老可敦抱下胡床,搀扶着她走回大帐,不一会胡床全部空了,旁观的突厥贵族也走了一大半,律特勤大声宣布接受所思宁部与西伽特勤所部议事,之后自己也走进大帐,再也不见出来。 宋念臣脸色沉重,眼里满是紧张疑惑,安伯宽慰他道:“别急,再等等。”宋念臣带着大家不敢动,眼看着突厥两部在场中大吵大闹,也不知在争些什么,一直到天色黑透,场边的突厥人走空了,连胡人商队都离开了,也不见大可汗和律特勤出来,看来今天不会有结果了,宋念臣手一挥,带着商队回营。一路上谁也不敢说话,秦长儒等人在营地翘首盼望,见大家黑着脸回来,以为比输了,也不敢问。 宋念臣当先进了帐,安伯叫忠恕、来蛮、陈修、达士可和虞大宏一起进来,把安伽蓝也叫了过来。宋念臣脸色阴沉,看看大家,道:“事态不好,大可汗可能变卦了。”安伯笑了笑:“事情有变是真的,我们赢了也是真的,突厥是个大国,做事不是我们尽能捉摸,我想大可汗不会自打嘴巴,也许明天就会有消息。大家回去不要与人议论,以免动摇军心。”来蛮问:“安伯,大可汗为什么会这样?嫌我们进贡少吗?”安伯摇头,达士可也问:“这次我们赢得很利落啊,特别是大勇的两场,一点争议没有,胡人也没说什么。”这时虞大宏说道:“可能与那个胡人有关。”众人不知他指的是哪个胡人,虞大宏道:“就是坐在右首床上,留着山羊胡子的。我看到大勇比试结束时,他跑到大可汗面前说了些什么,然后那侍卫就去叫律特勤了。”其他人当时都盯着场内,没人关注颉利,安伽蓝道:“据说颉利大可汗最近特别宠信胡人,胡人相助胡人,说不定就是他们使绊。”安伯想了想,对宋念臣道:“明天我们分头行动,柜头带人再去大帐等候,我、大宏和伽蓝去走动走动,有什么消息,相互告知一下。”宋念臣点点头:“比了一天,大家都累了,散了吧。” 忠恕回到帐中,其他人已经知道他今天连胜了两场,都不住夸赞,热闹了好一会才沉寂下来。忠恕躺在地上,闭目回想着白天所看到的一切,突厥大可汗、老可敦、一众王公贵族,那些旗帜、祆教胡人、胡商,还有那个萨满教使者,把这些深深刻在脑子里。这一天,他最希望看到的两个人一个也没出现,心里不免有点失落,至于颉利可汗为什么变卦,他无心细想,只想着未来几天遇到宝珠和三伯应当如何解说。 次日,宋念臣带了来蛮等人去可汗的大帐,虞大宏和安伽蓝分头出去了,过了一会,安伯来到忠恕的毡帐,让他随同自己去走走。二人骑上马,也向大帐所在的方向行去,忠恕见安伯今天特意修剪了胡子,扎了根镶玉的腰带,显得很是精神,马背上放置了一个小布袋子,不知他要去拜访什么人,也不知他为何要带着自己。安伯和宋念臣心里像明镜一样,早知他绝不是一个系马,虽然他昨天接连赢了两场,为商队立了功,但也得不到他们的信任,办私密的事情不会带着他。 快到大帐的时候,安伯转向北面,忠恕看到在东北方约十里之外,还有一处营地,营地规模不大,约有四五十顶毡帐,中央立一顶白色大帐,帐前树着一杆绿色的旗帜,旗杆顶上挂着一只黑色狼头。忠恕现在已经知道,除了突厥大可汗,只有分封的各部可汗与领兵的厢察才能立狼头纛,其它部的吉利发、俟斤、达干,只能立狼头旗。突厥的旗帜以白色为主,像这样绿色的狼头纛很少见到。 离营地还有一里多地,忠恕看到有两队骑兵在周围巡逻,这些骑兵都穿着黑色衣甲,领头的打着小黄旗,可能是附离中的黄甲兵,他们是大可汗最为信任的亲卫,估计这里是大可汗的行营。这时一队骑兵迎了上来,安伯早早跳下马,忠恕也跟着跳了下来,那骑兵行到近前,安伯躬身行礼:“南朝商队领队安万钧求见致单大人!还请通报!”领头的骑兵喝问:“何事见大人?”安伯道:“致单大人去年要求商队购买的物品已经带到营地,特来给大人回命。”那骑兵挥手让二人在原地等待,自己回营请示,不一会就转了回来,让安伯和忠恕交出兵刃跟着他们。忠恕觉得奇怪,昨天在大帐前,颉利大可汗与突厥一干重臣都在场,也没见收缴兵刃,围在颉利可汗身边的人个个都挂着佩刀,情绪激动时甚至抽出刀来欢呼,这个致单大人不知何许人,要见他反而不能携带兵器。 一进营地,忠恕就觉得此处与其它突厥大营有些不同,只见毡帐排列整齐,军士衣甲齐整,没一人像速阔他们那般嬉闹。二人被领到一顶灰色大帐前,那骑兵也不通报,自己径直离开了。安伯整理了衣领和帽子,从马背取下布袋,推门进去。大帐里很空旷,普通突厥人家常备的地毡、饮具、食器、胡床等用具一样也没有,在正对着门的地方放置了一个中原样式的桌案,左侧摆了一个小火炉,桌案后坐着一个突厥老人,身侧站着两个挎刀的突厥武士。那老者身材瘦小,皮肤蜡黄,面上满是皱纹,穿着一件旧皮袍,双手笼在袖中,一双细眼睛眯缝着。安伯放下布袋,上前一步,摘下帽子躬身行礼,那老人微微颌首,表示看到了,安伯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纸,双手捧上前:“致单大人吩咐的物品全部备齐,请过目。”那致单大人动也不动,轻声道:“不用看,我都记在心里,明天一早把东西送过来。”安伯见他不接,收回羊皮纸装进自己的衣袋,又捧起那个布袋子,道:“我们特意为特勤殿下采办了一些小礼物,聊为表达恭敬的心意。”致单大人脑袋微微点了一下:“放案上吧。” 这人架子端得好大,收礼都不抬一下手。安伯把袋子放到案上,后退几步,然后道:“我们还专为特勤殿备下些微私人用品,为致单大人准备了暖身护眼的神药,明天一并奉上。”这次致单大人头也不点了,就像没听见,安伯还想再说话,致单大人轻声问道:“还有事吗?”这分明就是在下逐客令,安伯躬身道:“不敢惊扰致单大人了。”说完后退着就要走,致单大人突然问道:“你们在也律台营地过的冬天?”安伯停下身来,道:“也律台俟斤盛情相邀,我们打扰了三个多月。”致单大人问:“最近一个月吃的是马肉吧?”安伯道:“是的,多是马肉,间杂着一些牛羊肉。冬天雪太大,谷内谷外,马匹被冻死很多。”致单大人又问:“也律台俟斤还穿着他那件黑狐皮氅?”安伯想了想,道:“是的。”致单大人眼睛眯得更很了,半天不说话,安伯犹豫一下,道:“大人如果没有其它吩咐,我们告退了。”致单大人眼不睁,头不抬,安伯转身向忠恕使个眼色,二人悄悄退了出来。 第118章 胡汉之争 9 回营的路上,忠恕忍不住道:“安伯,这致单大人好大的架子,比大可汗还难接近。”安伯道:“致单大人是突厥有名的智者,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据说当年还是一员猛将,颇有战功,可惜壮年时被敌人下毒暗算,身体日益衰弱,经常发冷,眼睛也怕见到雪光,所以冬天很少出去。”忠恕心道怪不得冬季已过,他还穿着厚皮袍,身旁放个火炉。安伯道:“前任大可汗对他非常看重,颉利继位后,也想带他在身边参赞,但他自认为老了,把所有的家财都分给了族人,弃了官职,自愿留在福特勤的帐前服务。”忠恕问:“他为什么问我们是否吃马肉?”安伯道:“致单大人考虑事情很独到,我猜他是想问也律台部落牲畜折损多少。突厥人一般吃牛肉和羊肉,马是舍不得吃的,除非是死了,如果连吃数月马肉,那这个部落冬天一定损失颇大,来年就穷困了。” 在刚刚过去的冬天,也律台部落的马牛死了几近一半,忠恕疑惑道:“我见速阔他们一点也不忧虑,整天打猎喝酒,玩得很开心啊。”安伯笑道:“突厥人就这样,只顾眼前,不虑长远,春天一过,他们就难过得要哭了。没有了马,没有东西向可汗进贡,也不能提供精兵出征,别人都知道他们的部落变弱了,大可汗不再喜欢,就有人来抢们的牧场,那时他们就惨了。”忠恕有点为速阔他们担心,安伯道:“强的去打别人,弱了就被打,受了灾的被打,没受灾的打别人,草原上历来如此,突厥人生来就这样,没有改变过。”忠恕又问:“那致单大人问俟斤的皮裘,也是想问部落今年的收获?”安伯道:“是啊,如果一个俟斤穿着旧皮裘,那说明部落这几年没什么收获。”忠恕心道:如果突厥的各个部落都受了雪灾,可能内部就会乱起来,那时倒是进攻他们的好机会。 安伯见忠恕不断回头望向朝天峰,问:“大勇,还想乌兰吗?”忠恕点点头,宝珠已经刻在他的心里,怎么能不想呢?安伯回身指着朝天峰道:“朝天峰是突厥人祭祀上天的地方,他们说的圣山其实就是指这座山峰,那里戒备森严,普通人根本无法靠近,萨满总坛就在朝天峰的东侧,西侧是祆教的圣坛。”忠恕惊道:“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安伯点点头:“今年可汗会兵,大萨都和三山使者都没出现,看来胡人日益势大啊。如果那个祆教大教主再带一干人过来,萨满教影响日小,商队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安伯担心的是商路,忠恕担心的则是宝珠的安危,那些祆教徒竟然胆敢跑到大唐境内暗杀她,想来双方已经势同水火,如果胡人轻轻一句话就能让大可汗取消承诺,那萨满教确实有些危险了,突厥人视为半神的大萨都又会如何,宝珠能否自保,都是未知。 安伯仿佛看穿了忠恕的心事,道:“萨满是突厥自己人,千百年以来草原上都信萨满,祆教是外来的,水土不服,再加上大萨都神力无边,祆教想挤掉萨满独大不是一件易事。”说到水土不服,忠恕立刻想到了宝相,想到他在契丹的惨状,心想他带着个小和尚在那种环境中传教布道,十年了也没收录一个信徒,不知还能撑持多久。 宋念臣等人回来得很晚,虞大宏和安伽蓝回来后,安伯叫了忠恕等人在他的毡帐会合。只看宋念臣的脸色,就知道白等了一天,颉利可汗宴请各部首脑,根本没出帐。虞大宏倒有收获,打听到昨天给大可汗说话的胡人叫史新台,是来自史国的胡人,笃信祆教,本人足智多谋,武功高强,二十多年前为传教来到突厥,与咄毕殿下也就是现在的颉利可汗相遇,从此就跟随在颉利身边,深得信任,是可汗面前的第一大红人。颉利当了大可汗,许多军国大事都咨询史新台的意见,那些突厥王族反而被疏远了。昨天与史新台坐在一起的胡人名叫康兴也色,是祆教的突厥大祭司,本领很大,颉利可汗经常接见他,不仅请他参加会兵,有时生儿嫁女这些本应由萨满主持的事情也让他代行法事。 史新台来自西域史国,那么来自母国的商队和他接触,受他的照顾也是自然,如果真是他在可汗面前进言,阻止可汗把毛皮交给中原商队,事情就真地头痛了。安伽蓝说他打听到胡人商队里有个祆教的祭司,一直作法佑护着商队,人很神秘,不知是哪一个。 听到这些消息,宋念臣的脸更阴沉了,安伯道:“今天我和大勇去见了致单大人,把礼物送了上去,明天把特勤殿下交办的物品送过去。”宋念臣问:“没见到特勤殿下?”安伯摇头:“特勤殿下好像不在营中,明天我再过去看看,如果能见到特勤殿下,也许就有转机。”他们在背后叫特勤尊称而不名,显然对这个突厥贵族很是敬重,也不知是什么人。众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个准主意,最后还是决定明天继续分头打听。 安伯次日带同忠恕和苏奴儿等人赶着十峰骆驼,驮着二十几只皮袋赶往致单大人的营地。为了防止水浸和磨损,商队的货物一般都用毛毡或者羊皮包扎,只有最特别最贵重的货物才装在皮袋中,这些送给福特勤的东西全用皮袋装着,显然十分珍贵,除了能看出四个皮袋里装着书籍,其它的真不知是什么物品。 福特勤购买汉人书籍已经是个怪事了,等把皮袋搬进致单大人的大帐,安伯手捧着羊皮纸,高声念出物品的名称,忠恕心里的疑问更多了。皮袋中光是书籍就有二百余本,除了忠恕在宋宅听到的那些,还有《孙子兵法》、《道德真经》、《庄子》、《史记》、《汉书》等,还有一本他熟读的《出家因缘经》,共涉及到史书、经书、诗文、杂书、神话等等。除了书籍,还有四大袋的种子,有野麦、黍谷等作物种子,还有甘草、地黄等药材的种子,剩下的都是些不常用的杂物,最离奇的,是有一皮袋砒霜和一袋青砖。 今天致单大人不似昨天那种完全无视你的状态,半睁着眼睛看手下点完了物品,从案头取过一张羊皮纸来,手写了一行突厥文字,侍卫交给安伯,致单大人道:“安行脚,凭我的信到大营中取二十峰骆驼。”安伯双手捧着羊皮放到案上,连称道:“不敢,不敢,些许小件,仅是我们北来压仓的货底,是我们送给特勤殿下和大人的敬奉,哪敢收什么酬劳呢!”致单大人眼睛眯得更细了,歪头看着安伯,好一会,问:“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们遇到难事了吧?”要知道二十峰骆驼价值不菲,几乎相当于一个突厥大户的财产,一般的突厥王族嫁姑娘,陪嫁也不过这个样子。商队北上时只带了少量的骆驼,如果赢了胡人,回程要携带大量的毛皮,至少需要在突厥购买几十匹骆驼和马,安伯竟然拒绝了骆驼,有点出乎致单大人意外,他以为商队还有更大的要求。安伯苦笑道:“致单大人明鉴。虽然这次我们赢得与胡人的比试,但大可汗并没宣布让我们收货,已经三天了,可能这季我们要空跑一趟。”致单大人眯着眼点了点头,轻声道:“知道了。”安伯见他不再开口,就带同众人回了营地。 晚上众人聚集时,气氛更加凝重。安伯今天依旧没见到福特勤,致单大人也没表态,宋念臣依然在大帐前空等一天,还有一件更坏的消息,是虞大宏和安伽蓝带来的。按过去的惯例,来自波斯的宝石商人早就应该到了,虞安二人这几天一直在与来自西方的部落联系,他们都没见到过波期人,要么他们今年没来,要么在路途上出事了。 来自波斯的宝石是商队每年返程必带的东西,中原的宫廷、贵族和富豪都喜欢宝石,但在汉代之前,中原市面上常见的是白玉,主要产自西面的昆仑山和南阳的独山,在张骞凿空西域之后,西方的彩玉流入中原,这些彩玉绚丽夺目品质纯净,很快就压倒了白玉,独霸市面。流行的彩玉主要有三种:红宝石、蓝宝石和猫眼、夜明珠等类的杂玉,其中以红宝石最为尊贵,深得皇家喜爱,据说汉桓帝的朝冠上就缀有一颗鸽子蛋大的红宝石,昏暗时会发出红光,整个朝堂都不必秉烛。有皇室引领风气,上行下效,贵族大户纷纷效仿,红宝石一时身价百倍。蓝宝石比红宝石略逊,但价格也很可观,蓝宝石之所以珍贵,与魏晋之际佛教兴盛有关,北魏之后,南朝与北朝都昌行佛教,仅建康一地就有四百八十座寺院,三万多僧尼,皇帝凿石窟建寺庙,皇家寺院遍布各地,佛像需要修饰,寺庙与洞窟要做壁画,这些都要用到蓝宝石,不是用来佩戴,而是要碾成粉尘,因为蓝宝石的粉尘有一个绝大好处,就是配入颜料后可长久保持色彩鲜艳,不掉色,因此是修饰皇家寺院和洞窟的必备材料。 这些彩玉产自哪里,谁也说不清楚,有说来自天竺,有说来自大秦,多数是由通过丝绸之路东来经商的粟特胡人和波斯胡商携入,这些胡商有些专营宝石,有些是做丝绸生意,同时兼营宝石。现在西域诸国大多归服突厥,丝绸之路也在突厥的控制中,胡商要做宝石生意必须经过突厥,经过这么多年的淘汰,来自波斯的商队基本垄断了突厥的宝石买卖。宋念臣早年就与波斯人搭上了线,每年商队北来购买毛皮,都要采购一些宝石,红蓝宝石比之中原白玉要贵上百倍,利润丰厚,这样即便毛皮被西域胡商夺走,他们也可通过宝石交易保本,这也是虞大宏和安伽蓝这些宝头加入商队的原因。 第119章 鸽血红 1 今年毛皮生意悬了,宝石又没了来路,宋念臣和虞大宏等人有点沉闷了。这时安伯道:“柜头,事情有些意外也正常,还没到绝望的时候,明天您依旧去大帐前等候,两位宝头带点礼物,和胡商拉扯拉扯,今年的变故肯定和他们有关,看能不能探听点消息。我再去看看福特勤,殿下历来保护商队,要求贸易畅通,又对胡人不满意,也许会出手帮我们在大汗面前说说话。”宋念臣问:“致单大人不是很冷淡吗?特勤殿下不在营中,再去有用吗?”安伯道:“我觉得致单大人的样子有点奇怪,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也力主保护贸易,听说大汗反复,我把他的骆驼退了回去,没一点反应,我觉得有些不正常。”宋念臣不以为然,但此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道:“就这么办吧。” 次日一早虞大宏和安伽蓝就出去了,宋念臣和安伯正在毡帐里说话,突然达士可来报,说两个突厥附离到了营地,要找安伯,二人忙出了帐,安伯觉得来人有点眼熟,细一打量认了出来,原来是致单大人的侍卫,昨天见过的,他们二人是奉致单大人的命令,向安伯借一些胭脂和香粉,安伯立刻去取了几个盒子,交给二人带回。 宋念臣问:“这是什么意思?不是送了给特勤殿下吗?”安伯喜上眉梢:“有盼头了,致单大人要这些东西,肯定不是给特勤用的。”宋念臣也有些开窍:“难道致单大人会送给可敦?”这些胭脂和香粉在中原就极为稀贵,在突厥更是珍品,商队用之拉拢关系,都是送给关键人物,他们很早就想献给可敦和老可敦,苦于没有门路。安伯道:“很有可能。柜头,特勤殿下那里就不去了,我到大帐转转,打听一下宝石的消息。” 安伯这次出去,没有叫忠恕跟随,忠恕只得呆在营地。不断有突厥人经过商队营地附近,有支东来的队伍约有一千多人,服饰明显与突厥人有些差异,为首的几人皮帽子上插着雉鸡尾羽,赶着牛羊过来,像是其它部族,长途奔波赶赴可汗会兵,明显坐期了,不知颉利可汗会如何处置他们。 还没到中午,宋念臣就喜冲冲地回来了,说大可汗已经颁布命令,今年毛皮全归汉商,让大家立刻准备,两天后会兵结束,他们就可以收货了。晚上安伯等人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也很兴奋,都猜测可能是致单大人在运作此事,但宝石的事还是没有音讯。 两天之后,忠恕看到大帐那边起了变化,鼓乐奏响,大队的黄甲和黑甲附离列队南下,看来大可汗要移营了,果然,一个时辰后大帐就被拆除了,突厥人扎帐和拆帐的本领可真不一般。福特勤那边的营地也有骑兵列队,但没有移营的动向,看来他们可能是大可汗的后队。大可汗移帐的第二天,商队就开始收集毛皮,各个部落的人用毛皮交换商队的布帛和黄金。突厥人做生意很干脆,普通的毛皮都是打着捆驮来,商队随便说价,他们也不还价,拿了布帛和黄金,骑马就走,只有虎、熊等大型猛兽的皮才和商队讲价。一天下来,商队的营地旁已经堆起了两座小山,光这一天的收货,至少得五十匹骆驼才能运走。 当天晚上,宋念臣又把忠恕等人招集一起,虞大宏道:“波斯人还是没有消息,可能真地出事了。奇怪的是往年史国商队这时都离开了,今年一点也没动身的样子,不会有什么花样吧?”安伽蓝道:“我昨天和他们的副领队喝酒,想套套他的话,结果那家伙一喝就醉了,吐了我一身,我听他反复提到‘娑陵水’这名字,不知是何意。”众人都摇头,没人知是何意,宋念臣问:“是人名还是地名?”虞大宏想了想:“在西域,有一半的人用地名作姓,还有人用别人的姓作名,娑陵水不像是物品的名字,极可能是个地名。”安伯道:“传说突厥西部有道河叫婆陵,不知在胡语中是如何叫的。”虞大宏道:“这个真不知道了,我们家迁居中原已经一百多年了,明天我问问,可能与宝石有关,也可能无关。” 众人计议半天,觉得还是应该去感谢一下致单大人,不管是不是他帮的忙,礼多人不怪。第二天,安伯又带着忠恕去见致单大人,忠恕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安伯去见致单大人时要带上他而不是别人。不巧的是,不仅福特勤不在大营,连致单大人也不在,他今早带人去了北方,临行前留下一张羊皮纸让侍卫交给安伯,安伯接过一看,还是致单大人手写的那张骆驼单子,他早算定自己会来,仍然需要那些骆驼,至此就确定是致单大人说服了大可汗,心里不由得对致单大人更加敬重。 草原上的突厥部落越来越少,商队营地上的毛皮越堆越高,安伯从突厥人那里新买了四十匹骆驼,二十匹马,指挥着众人把毛皮在草原上晾晒。突厥人宰杀动物后往往对毛皮不作处理,就那样血肉糊糊地粘贴在一起,冬天湿气浸入,不仅增加了分量,还容易损毁皮质,所以商队购买后都要在草原上晾晒半个月,然后再分类捆扎装运。 除了福特勤的大营,草原上只剩下三个突厥部落还没起身,估计这里就是他们的夏季牧地,不会再走了。那些胡商还留在原地,他们一直静静呆着,很少出帐,也搞不清在做什么,自那天他们的副领队被虞大宏灌醉之后,可能是队里有了规矩,不让再跟中原商队来往,再想接近他们,已经是处处碰壁了。宋念臣心里疑惑,连一向沉得住气的安伯心里也犯了嘀咕,把达士可和忠恕几个又叫到一起,想商量一下如何办,刚议到一半,秦长儒来报告,胡人的领队澳得根要见宋柜头。 宋念臣和安伯连忙出去,把澳得根迎了进来。澳得根三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金黄短发,面目因强晒而显得发黑,宋念臣和他打了几年交道,彼此竞争,还因为争斗死过人,相互之间戒备很深。澳得根进来后向帐里的众人行礼打招呼,然后扫了一眼宋念臣,宋念臣道:“阁下请坐,有话尽管讲,这些都是我们自己人。”虞大宏把话译了过去,澳得根犹豫一下,在宋念臣身旁坐下来,众人坐定,澳得根问宋念臣:“柜头阁下是否在等波斯人?”宋念臣一怔,也不隐瞒,点了点头:“毛皮还有半个月才能晒干,如果遇到波斯人,价格还公道,我们也想带点宝石回中原,宝石在帝都行市不错,能赚点钱。”澳得根直接道:“如果是这样,你们不用等了,他们不会来了。”宋念臣心里吃惊,脸上却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噢,听说今年冬天西域也下了大雪,他们可能被阻在路上了。”澳得根摇头:“大雪前他们就翻过了云岭,在触罗过的冬天。”触罗是突厥的西部属国,离这里大约四五天的马程,宋念臣问:“那请教阁下,他们为什么不来圣山呢?”澳得根道:“我也不知道。我和商队在触罗西边的处月度过冬天,东来路上遇到了波斯人,领头的就是拉铁摩尔,他的商队死了几个伙伴,他的儿子也死了,无力赶来了。”安伯问:“他的伙伴是怎么死的?”澳得根道:“我不清楚,听说是疫病。”安伯道:“那不可能,疫病都是在夏天流行,天寒地冻的,不会有疫病,如果真有,当地人早把他们赶走了,也不会接纳他们过冬天。”澳得根转变很快:“您的见解很有道理,可能不是疫病。”宋念臣问:“那他们现在何处?”澳得根道:“在回波斯的路上,现在应该快到云岭脚下了。”云岭在大唐叫葱岭,是挡在东西方之间的最高山岭,翻过去就到了西域胡国中最强盛的史国,离这里至少有一个月的路途。 安伯问:“请问阁下,拉铁带的那些宝石…”澳得根道:“拉铁摩尔当时很伤心,不愿意再看到那些宝石,就把它们全卖给了我。”众人心里吃惊,宋念臣问:“那些宝石在阁下手里?”澳得根点头,宋念臣明白过来:“阁下来找我们,当然是不希望把宝石再带回西域。”澳得根又点头:“贸易不能回做,我当然希望把这些灿烂的宝贝送到喜爱它们的人手里。”原来澳得根想与中原商队交易宝石,宋念臣问:“我们也想带些宝石回去,阁下能否让我们开开眼,见识见识?”澳得根道:“当然可以。”虞大宏抢着问:“什么时间?现在可以吗?”澳得根:“现在当然可以出发,但至少七天后才能见到它们。”宋念臣道:“原来它们不在你的手里。”澳得根道:“这些宝石现在由我掌握,但不在大草原上。” 第120章 鸽血红 2 虞大宏心急,听说宝石还在远方,就认定澳得根手里没货,安伯向他使了个眼色,制止他再发问,宋念臣问:“阁下能否透漏一下都有哪些行货?”澳得根道:“我专做毛皮生意,对宝石是外行,临分别时,拉铁摩尔让我转告柜头几句话:一斤红石,一颗鸽血,三斤蓝石,两颗猫眼。”虞大宏问:“那颗鸽血有多大?”澳得根道:“比苍鹰的蛋略大。”虞大宏惊呼出声,宋念臣和安伯心里也是震惊不已,这么大的红宝石实是惊世之物,他们经营宝石多年也从没见过。澳得根道:“拉铁说那颗鸽血出自蛇谷,是大秦皇帝皇冠上的东西,他冒着上绞架的危险才搞到手里。” 澳得根看着宋念臣,不再说话,宋念臣问:“阁下既然想把宝石出手,为什么不携带东来呢?”澳得根道:“柜头阁下,我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吗?”宋念臣笑了笑:“既然是做生意,当然想了解得多一些。伙伴之间贵在真诚,我们不敢交易来历不明的物品。”宋念臣和安伯心里充满疑问,拉铁摩尔手里握有这样的稀世宝贝,在越过云岭后却放弃东行折返回国,这已经是个迷团,澳得根控制着宝石,又存放在不知名的远方,动机更是可疑。 澳得根问:“柜头阁下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能打消您的疑虑,就不准备做这笔交易了?”宋念臣笑道:“阁下是商人,当然知道商人不能拿身家犯险。”澳得根道:“那对不起了阁下,我也信守这个规则,不强求柜头交易,打扰之处多多抱歉,欢迎去我们的营地做客。”说完就要起身,这个澳得根竟然宁可放弃交易,也不肯说明原因。安伯伸手拉住他,笑道:“阁下不要急嘛。咱们多年竞争,您能犯险来我们毡帐做客,就是难得的缘分,纵使生意不成,咱们今后也将成为朋友,朋友来了,当然要盛情接待,咱们多聊一会,让柜头尽尽地主之谊,喝两杯水酒再走吧。”澳得根又坐了下来:“那就叨扰了。” 安伯吩咐达士可去准备酒菜,然后又问澳得根:“阁下来找我们,当然有两手准备,我想听听,如果我们接受阁下的要求,您准备怎么办呢?”澳得根很干脆:“我要一半的毛皮,宝石归你们。”安伯笑道:“如果那些宝石真如阁下所说,也值这么多。”澳得根道:“我没说过一句谎话。”安伯笑道:“我相信阁下的信誉,您宁可退出交易,也不饰以谎话,自然是个一言九鼎的信人。”这时虞大宏问:“阁下,不管交易成不成,我想去看看宝石,开开眼界,不知成不成?”澳得根道:“欢迎同胞去看,最好你和柜头、行脚一起,当场拍板。”安伯笑道:“我们当然想见识一下,但路途那么遥远,又在一个未知之地,来回半个月,万一这边有个意外,我们招呼不到,怕有闪失啊。”澳得根道:“实话告诉柜头,我邀请你们去也是冒了很大风险,如果我们不能成交,西返的路途遥远,风险无限,我们不能带着宝石回去,只能找个地方埋下来,等待明年再来交易。”安伯问:“阁下的意思是如果达不成交易,您就直接西返,如果达成交易,你再回来处理毛皮。”澳得根道:“我是这样想的。” 安伯心里暗暗盘算这胡人的话有几分可信,突厥部落在酷寒的冬天暴发疫病不可信,拉铁摩尔因为儿子死亡就返国也不可信,把宝石转让给澳得根更不可信,以澳得根的财力,应该吃不下那么贵重的东西,他不肯说出为什么非要把宝石放置在那么遥远的地方,现在又要带着商队的一众头领离开,胡商与突厥西边的部邦很是熟络,他们勾结起来报复中原商队也并非不可能,万一真是如此,整个商队就困在此处了,那时胡商再在大可汗面前使些手段,今年的毛皮还是归他们了。安伯天生谨慎,心思极细,有这么多的疑点,宁可利润少一些,也不愿冒风险。他和宋念臣对望一眼,两人多年合作,共同经历无数风险,心意相通,一个眼神已经足以沟通彼此。这时,达士可已经让人备好了酒菜,祆教本讲究素食,食肉饮酒在死后是要罚入地狱的,但商队来往于草原,无油脂不足以抵御酷寒,所以他们出发前都会向祭司忏悔告罪,交纳违背教义的香金,回到家乡后,再到胡天里斋戒还愿。 众人吃了一回酒,虞大宏殷勤劝酒,不停和澳得根套近乎,澳得根饮了几杯,推说酒量不行,就准备告辞,虞大宏又拉他坐下,放下酒杯向宋念臣道:“柜头,我有个冒昧的请求,我知道这样有违商队规矩…”宋念臣拦住他的话:“那就不要说嘛。”虞大宏不听:“柜头,咱们合作这么多年了,我老虞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最清楚,我就是改不了这个贱毛病,为了宝石,命都可以不要的。我活了半辈子,过手的宝石也有三四斗,长安洛阳那些豪门大户,哪一家都有我经手的物件,但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鸽血红,哪怕是让我看一眼,死也值得了。如果您和行脚不想做这单生意,我也不勉强,我只想跟着他们去看一眼。”虞大宏性格豪爽,是宝石生意的大行家,鉴玉之本领在整个中原无出其右,他和安伽蓝加入后,商队每年都做几单宝石买卖,利润不薄,但虞大宏是个大玉痴,爱玉如命,曾有几次倾家买入奇玉,好在最终找到下家,不然早破产了。 商队和军队一样,最怕内部人心不齐,虞大宏不顾劝阻,提出要去看宝石,宋念臣作为柜头祭出行规:“虞宝头,按规矩来吧。咱们一起出来,一起回去,不然您会遭受损失的。”这时安伽蓝说话了:“柜头,我也想见识一下。”安伽蓝也是中原宝石行当中的翘楚,爱玉如痴,此时动了与虞大宏一样的念头,他为人懦弱,不敢领头,见虞大宏首先站了出来,也跟着附和。虞大宏喜出望外,道:“柜头,我现在就立下字据,我的押金不要了,送给商队作库金,您和行脚如果能在此等候,我们万分感谢,如果有不测风云,商队出发南下,我们也绝不敢埋怨。”这时安伯道:“两位宝头,商路上的艰辛你们也清楚,你们的家人都在中原,不要让家人挂念。”虞大宏毅然决然地道:“顾不上这么多了,伽蓝,你意下如何?”安伽蓝道:“要去一块去,要死一块死。” 宋念臣没想到一块鸽血红竟然引得两个伙伴无视行规,不顾性命,一定要去见识一下,他心里盘算,如果允许两个宝头去,商队至多多等他们三四天,误不了多少行程,有二人的商队押金抵着,自己也不会吃亏,如果澳得根所言非虚,宝石在他这个外行手里就是个负担,要价必定不高,也是个难得的交易机会,他担心的是如果胡人玩弄阴谋,两个宝头因此赔上性命,再要找到像他们这样杰出的宝石商可就不易了。宝石生意利润大风险也大,最大的风险是因分辨不清而买到假玉,无法鉴别绝不敢出手,一旦失去了这两人,宝石这一路生意以后就算是绝了。 宋念臣考虑的,安伯也想到了,他更为担心鸽血红是胡商设计的一个陷阱,有意把自己与宋念臣引开,然后与突厥王庭的胡人勾结起来暗算商队。宋安二人皱着眉头反复权衡,那澳得根反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端着酒碗,冷眼看着商队起分歧。 安伯道:“柜头,要么这样吧,你和大勇陪着二位宝头去看看,我留在这里照应。”宋念臣想了想,这其实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商队的主力都留在这里,安伯与突厥大可汗身边的红人福特勤有交情,商队有他照看,应该能保无恙,自己和大勇护持着两个宝头相机行事,也不放过赚钱的机会,自己经验丰富,大勇身手高绝,如果胡商玩什么花样,料想他们也逃不出自己掌握。他越来越摸不透忠恕的身手有多高,感觉就是所有的胡商一涌而上,这个年青人也能应对。 宋念臣对澳得根道:“也好!我跟随阁下去看看吧。”安伯问澳得根道:“阁下,是您带同柜头他们去见宝吗?”澳得根道:“柜头亲自出马,我必须奉陪。你们去四个人,我们也去四个人。”安伯见澳得根亲自去,疑虑减轻半分,这胡人纯是个生意人,不懂武功,以宋念臣的身手和经验,如有变故,一定会先制住他当作人质。 第二天一早,忠恕跟着宋念臣和虞大宏、安伽蓝,四人骑马离开营地,澳得根带同三个伙伴,在自己的营地外等候,那三人忠恕都认得,一个是与来蛮比跤法的扎力,一个是和苏奴儿比箭法的失育速,还有一个是与自己比软剑的胡人,名叫克森。澳得根向宋念臣打声招呼,就带同自己人远远地在前方引路,宋念臣四人跟在后面,八人一直向西行去。 第121章 鸽血红 3 这次出去,澳得根说来回至少需要半月时间,按他们的马程,宝石应在至少二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路上的情形难以预料,所以宋念臣在出发前做了充分准备,带了十天的干粮饮水,选了最有耐力的卧雪马,又多带两匹健马,忠恕带了长枪,背了三壶箭,连虞大宏和安伽蓝也带了兵刃。反观澳得根一行,行装出奇简单,一匹马驮了毡帐,克森和失育速带了长刀和弓箭,扎力腰间只系了根短剑,看来他们对宋念臣等人倒挺放心。 一路向西,离于都斤山越来越远,偶尔能看到南方草原上有几顶毡帐,三两个牧人,天微黑澳得根就在一个避风处停了下来,两拨人各自扎营。宋念臣和安伽蓝捡了木柴,生起篝火,宋念臣和忠恕烤制食物。这里的草原显得荒凉而悲情,除了风啸,少见活着的动物,就像死一般地沉寂,夜晚只有燃起篝火,才有一丝活气,篝火不仅能取暖,还能吓跑狼熊等野兽,所以在草原上过夜,首要是生火,四人草草吃了点东西,就进毡帐躺下。 第二天继续西行,中午时分,北面已经看不到于都斤山,大草原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代之以枯黄的荒漠,没有了于都斤山的遮挡,这里的风寒烈了许多,脸被吹得干痛,出发时商队营地上的草芽已有一寸多高,这里却没有一丝的绿色,向南望,间或能看到黑色的戈壁,显然这里已经不适宜放牧。不知是西部本就没有多少部落游牧,还是澳得根有意避开突厥人,这天没有看到一顶毡帐,只遇到两个年老的牧羊人,骑着瘦瘦的老马,放牧着几只脏兮兮的老羊。忠恕心道这边如此荒凉,别说和中原相比,就是比走廊上的戈壁沙漠,也要差上许多,一点也不像能活人的地方,仅是这寒风,中原人就难以抵受,而突厥人竟然世世代代活在这里,就像荒原上的抓地草,风吹、沙打、雪冻、干旱,受尽折磨,依然生生不息,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对突厥人生起怜悯之心。 晚上宿营,忠恕一直在回想着一天行过的路,听到左侧的虞大宏翻了个身,知道他也没睡,昨天出发时,虞大宏还有说有笑的,今天下午,一句话也没说。虞大宏轻声问:“柜头,您还没睡吧?”宋念臣嗯了一声,虞大宏道:“谢谢您陪我来一趟!”宋念臣道:“多年朋友,不要客气了。”虞大宏道:“这一路上寒风吹得,把我的热呼劲吹没了,心里真有点不踏实了。如果那老澳设个圈套,我死了不打紧,还连累您和商队,那就太过分了。”宋念臣道:“大宏,来都来了,想那么多干嘛?”虞大宏道:“我是真想见见那宝石,但越想越觉得这老澳可疑,吓得都不敢睡觉了。”这时只听安伽蓝说道:“是啊,我也害怕了。你想老澳他们,每年带的金币都只够收些毛皮,他们吃了拉铁的宝石,手里就是空空的,还和我们争毛皮,又不说真心话,搞得神秘兮兮的。我们千里迢迢跟来,就为看一眼宝石,如果真因此丢了性命,确实划不来,不如明天直接返回吧。”这两个宝头热情消散,直接想打退堂鼓了。 宋念臣叹了口气:“当时真该把你们两个贼胡按到河里清醒清醒。现在都走到这里了,不见到宝石,我心有不甘,别再说了,明天继续跟着。”忠恕不禁对宋念臣佩服起来,这人倒是个男子汉,决心一下,必奋行到底。虞大宏也叹了口气:“是啊,如果真返回了,我这后半辈子恐怕也不安心,唉,真是两难!”安伽蓝还在纠结钱的事:“柜头,你说这次老澳他们会带两倍的金币过来?”宋念臣道:“这个事,万钧前天晚上就想明白了。老澳他们可能真地吃进了拉铁的宝石,空着手来和我们竞争毛皮。如果他们赢了,就把宝石卖给我们,用我们的钱购进毛皮,输了就是现在这样。”虞大宏噢了一声:“还是安伯心眼多,可能真是这样,所以他们才让大可汗推迟宣布。因为要看宝石,来来回回的,可要花费些时日,所以…”宋念臣道:“所以,嘿,那些宝石可能是真的。”虞大宏道:“如果真在他们手里,无论我们怎么压价,他们肯定都得出手。”安伽蓝激动了:“那可赚大发了。” 忠恕不由得钦佩这些商人的心智,为了求利,他们甘冒绝大风险,其心机胆略确是超人一筹,实与李靖、候君集这些带兵的大将军有一比。 安伽蓝嘴里喃喃道:“鸽血红!鸽血红!终于要见到你了。”虞大宏道:“老安,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开始念叨,想发财想心疯了?”安伽蓝道:“这会浑身发热,睡不着了。”宋念臣轻笑道:“大宏,你引了话头,这会我也有点兴奋,你就讲讲过去的鉴玉奇事,让我也长长见识。”虞大宏情绪来了,半坐起来,道:“好!我再给柜头您打打气,说一说这鸽血红!”宋念臣道:“你躺下,放小声点,别把老澳他们吵醒了。”虞大宏没躺下,只是把声音放低:“这鸽血红是最顶级的宝石,在大秦和波斯,是皇帝国王才能享有的东西,一般的王公贵族都不敢染指,收到这些东西,都要献给国王。东方和西方的鸽血红都来自波斯,在波斯本地并不叫鸽血红,它有个吓人的名字,叫做蛇珠,却并不是波斯的原产,到底产自哪里,有无数人探究过,许多人死在探寻的路上,探了数百年,最后指向一个叫蛇谷的地方。”安伽蓝插话道:“你别扯远了,直接说宝石。”宋念臣拦住他道:“我对宝石没兴趣,喜欢听故事。” 虞大宏继续道:“据说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大沙漠里,有一条千丈深的山谷,是祆教火神的藏宝处,谷底布满了红宝石,每到夜晚,宝气冲天,把夜空都照亮了,觊觎宝藏的人当然像大漠的沙粒一样多,但红宝石由许多大蛇守护着,接近的人无不死于蛇吻,久而久之,已经没人敢下谷了。后来一个年青的牧羊人想出妙计,他牵着一头羊来到蛇谷,将羊杀掉,把新鲜的羊肉切成片,伴上蜜汁后扔到谷里,天上的大鹰发现了羊肉,飞到谷底啄食,把沾在羊肉上的宝石也啄到了肚子里,等它们飞上来后,牧羊人再把鹰射杀了,取出红宝石。牧羊人得到红宝石,急忙往城里赶,把宝石藏好后,就用刀在自己脸上横七竖八地划了几道,再更改了名字躲在人群中。火神发现宝藏被盗,立刻到世间追杀偷宝人,可替他看守宝藏的沙漠之神只记得牧羊人的模样和名字,因为牧羊人改了姓名,又变得丑陋无比,所以躲过了追杀,这些红宝石因此得以流传世间,因为得于蛇谷,所以被称为蛇珠。” 宋念臣听完哈了一声:“故事很引人入胜啊。”虞大宏也笑道:“你们汉人不敬鬼神,当然不相信这些,西域的人听说后都疯了,据说有几十个国王派人去寻找蛇谷。”宋念臣道:“中原人怕蛇,厌恶蛇,所以胡商把宝石运来后,换了个名字叫鸽血红?”虞大宏笑道:“柜头不愧是经商高才,一想就透。中原人总是离蛇远远的,叫蛇珠还有哪个人敢要?当然要换一个吸引人的名字。这宝石像母鸽的血一样鲜红,所以就叫鸽血红。”宋念臣道:“名字很形象。”虞大宏道:“这点柜头倒是没全猜对,等你见着东西就知道了,如果光看外表,叫火焰石最为恰当。我收过一个小指肚大的鸽血红,是搭上全部家产买进的,我自己关在屋里,日夜守着它瞧,整整三天不吃不睡,完全被它迷住了,如果不是老婆儿子以死相逼,我就准备带着它要饭,饿死也甘心。”宋念臣笑道:“幸好你家人明智,不然中原的宝石价格得掉一半。那鸽血红最后落谁手了?”虞大宏笑道:“呵呵!最后被大隋的权臣杨素收走,献给了天子杨广,据说杨广被禁卫军勒死之时,唯一想带走的,就是这颗宝石。”宋念臣笑道:“大宏,你一生痴迷宝石,恨不得为它搭上几条命,那杨广是一代帝王,壮志凌云,开疆拓土,气吞四海,哪会把一颗石头放在心上?这故事编得有点离谱了。”虞大宏嘿嘿笑道:“说道归说道,总有人当真,不信的也决不会去找杨广对质。”众人都笑了起来。安伽蓝道:“宝石无价,一块好看的石头,饥不能食,寒不能衣,能卖出府藏的价格,还得靠人嘴哄托,这点大宏比我厉害百倍。”虞大宏道:“我这一生,最爱宝石,其次是女人,为了这两样,可以拿命来换。”宋念臣道:“你其实就爱一项,为了宝石,可以用女人来换。你处处留情,也没见你思念过一个女人。”虞大宏笑道:“柜头懂我。” 第122章 鸽血红 4 又向西走了一天,进入一片戈壁寒漠,到处是风化的碎石,偶尔见到稀疏的枯草,天气更加寒冷。碎石最易伤到马蹄,澳得根等人都没带换乘的马匹,所以不敢放开来跑,一天下来,只走了二百来里。这一天,没见到一个人,一只羊,一片水,忠恕心道:看来这里对突厥人来说,也是不宜生存之地,大军如果误入这里,绝了水和粮,必定覆灭。 此后的两天,他们穿行在一片更加荒凉的石碛地,到处是细小的碎石,间或还有裸露的沙地,周围一片死寂,太阳西坠时,前方的澳得根突然停了下来,不再走了,这里风大沙多,又没有水源,可不是适合宿营的地方。宋念臣四人走近后,澳得根指了指左边的沙地,忠恕看见沙地上留有几行清晰的蹄印,虞大宏叫道:“有人走过这里,前面有人!”宋念臣下了马,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印迹,道:“是我们的马蹄印,我们迷路了。”澳得根向他点点头:“我也发觉不对,可能两个时辰前就走错了。”在这种毫无参照的荒原戈壁,任何人都会走错路,现在连马也走错了,宋念臣作为领队,带错路就是常事,所以也没责备澳得根。澳得根手搭凉蓬,四下看了看,指着西南方向道:“柜头,应该是那个方向,前面有块黑影,可能是片洼地,咱们可以在那里扎营。”宋念臣上了马,道:“我们跟着你。” 澳得根领头向西南走去,快要接近那片黑影,忠恕突然听到嘭地一响,那是弓弦的声音,只见前边的澳得根四人立刻散开,呼喝着向前边冲去,宋念臣伸手一拦,示意忠恕停下,自己抽出刀来戒备,安伽蓝胆小,惊慌道:“老澳果然有算计!咱们快跑。”宋念臣没动:“看看再说。”忠恕眼力好,看见那洼地处有人影闪动,三枝箭射了过来,竟然有人在这里埋伏!只见失育速打马跑在最前,距离三四百步,抬手一箭射倒一人,埋伏的人跳出来放箭还击,但箭力与准头明显都不行,失育速连发四箭,射倒了四人,此时扎力和克森已经冲到了洼地里,跳下马来一阵砍杀,然后就见一个人跑向南边,澳得根向失育速喊道:“要活的。”失育速抬手一箭,那人腿上中箭,一头栽倒,扎力跑上前去,把他拎了回来。 宋念臣此时才判定不是澳得根预设的埋伏,就带领忠恕三人行了过来,只见洼地里倒着八个人,七个男人,一个女人,全都衣衫破烂,女人身上裹着一块旧羊皮,前后都烂着大洞,男人的头发与胡子都没修剪过,像群野人,洼地里用枯木和茅草搭着一个狗窝似的棚子,棚子前面散落着两具白骨,看着像是马的骨架,这里竟然是他们居住的地方。 扎力把那伤者提到众人面前,那人的头发胡子像面饼似地支张着,脸上黑尘厚厚,只有眼珠是白色的,看面相是突厥人,失育速的箭力真强,竟然把他的右大腿骨穿透,血将破烂的皮裤糊在腿上。澳得根用突厥话问道:“你们是哪个部落的?在这里多久了?”那人凶狠地瞪着他,不说话,澳得根咬着牙道:“不回话,就把你砍死在这里。”那人朝他啐了一口,眼神更加凶恶。宋念臣上前道:“实话告诉我们,就给你个痛快。”那人瞪了宋念臣一眼,道:“我们是昆凌部的勇士,多可陆部想杀尽我们,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澳得根问:“在这里多久了?”那人又啐了他一口,转头对宋念臣道:“我们二十多人,守在这里三个冬天了,就剩下我们几个。”忠恕心中凛然:他们竟然在这个蛮荒之地存活了三年,突厥人的坚毅真可谓惊世骇俗。澳得根又问:“向乌力来沙漠怎么走?”那人怒瞪他一眼,骂道:“如果上天不收走你,向起风的方向走一天就到了。”起风的方向是西南,看来澳得根刚才的判断是对的。宋念臣还想问话,那人连他也恨上了,再也不作答。澳得根向克森使了个眼色,自己把头扭向一边,克森抬手一剑,那人挣扎两下就不再动弹了。 澳得根对宋念臣道:“柜头,咱们今晚只能在这里宿营了,麻烦搭把手,把这些尸体清一下吧。”宋念臣道:“这些人实在可怕,竟在这鸟不敢飞的地方存活三年。”澳得根道:“我也很吃惊,这些人都是勇士,咱们就按祆教的葬礼,把他们超度了吧。”宋念臣道:“听阁下的。”众人把尸体抬到那个草棚上,逐个摆放好,然后又找些柴草引火点燃。澳得根四人和虞大宏、安伽蓝一起,围着火堆,双手合十举在胸前,嘴里念诵经文,一直到火焰熄灭,众人才开始在洼地里扎帐。 虞大宏又睡不着了,躺下后问宋念臣:“柜头,你说在这老鹰都不敢飞过的地方,那些突厥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宋念臣道:“你不都看到了吗?荒漠上有什么,他们就吃什么,最后连自己的马也吃掉了。”安伽蓝突然问:“他们原来有二十多人,可这里没见到一具人的尸体,不会连同伴也吃了吧?”虞大宏骂道:“老安,你胸口装石头了?心机这么重,什么吓人你说什么!”安伽蓝道:“看这些人的样子,与野兽也差不了多少了,我是宁死也不在这呆一天。”宋念臣道:“中原人以为咱们商队够吃苦了,与这些人比起来,唉,简单不值一提。”虞大宏道:“突厥人就这样,有利就涌上来抢,打败了就一哄而散,跑进大荒原里,你找都找不到。”忠恕心道突厥人确实不好对付,一旦溃散,就四处奔逃,三两一伙跑进这些荒漠戈壁,汉军根本不敢分兵来追,等汉军退走,他们就又聚合在一起,重新进犯,想彻底剿灭他们,实是不易。 次日澳得根带领着朝西南行去,果然在下午见到一片沙漠,满眼的黄沙,无尽的沙丘,西北风吹得更劲了,风扬起沙子,吹在脸上手上,打得生痛,沙漠中无遮无避的,澳得根也不停留,虞大宏和安伽蓝从马上摔下来几次,眼看撑不住了,终于在天黑前看到前方隐隐有道起伏的山梁,有山,说明已经到了沙漠的尽头。澳得根带领一行直奔山梁而去,不久就找到一个避风而且有水的地方。这一天走下来,就显出功力了,澳得根队中四人,除了澳得根本人脸色苍白呼吸短急之外,其他三人就像没事一样,商队这边,忠恕和宋念臣精力旺盛,而虞大宏和安伽蓝就如得了大病,下马就躺到地上,卧雪马尿了虞大宏一头一脸也没把他浇醒。忠恕和宋念臣急忙扎好帐,把二人脱了衣服弄进去,然后开始生火做饭,安伽蓝吃了两口饭就开始呕吐,虞大宏躺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咒骂,宋念臣拍了拍他,低声道:“大宏,你先闭嘴,听我说件事。”虞大宏长呼一口气,道:“说吧。”宋念臣道:“我有个感觉,快到地儿了。”虞大宏一惊:“真地?不是说还有两天路程吗?”宋念臣道:“老澳没说实话,可能明天一早就见着了。”虞大宏问:“不会看走眼吧?再走一天,我真要憋死了。”宋念臣转头问忠恕:“大勇,你怎么看?”这一路上,忠恕一直留意查看周遭的山川地貌,很少说话,听宋念臣问他,想了想道:“我看他们的食物吃光了,估计到补给地了。”虞大宏忽地坐了起来:“这些贼胡,真他妈奸诈,一句实话没有。”他也骂起胡人来了。宋念臣道:“老安,你还得吃些东西,咱们得计议计议了。这条道如此难走,可能是老澳他们探出的一条近道,来之前万均猜测宝石可能在金山附近,看这一路的方向,应该离金山不远了,如果明天到了地儿,一切真如老澳所说,咱们生意归生意,你们看准了,咱们就出手,看不上眼,最多白来一趟。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得多个心眼,要记住路线,看好马匹,多备水粮,马不能卸鞍,胡人的东西不能吃,水不能喝,势头不对出手要狠,冲出来后约个地方会齐。大勇,你要多多照顾两个宝头。”忠恕点点头:“两个宝头最好不要分开,我一直守在你们旁边。” 当清晨来临,忠恕彻底看清了周围的地形,他们扎营的谷地位于两条东西纵横的山脉中间,谷地呈喇叭型,越向西越狭窄,他们立足的地方只有二十多里宽,不知何故,谷中南北地貌迥异,南面是戈壁,北面却是草原,在草原与戈壁的分界处是一条蜿蜒的小河,南面的山上不见一棵树木,北面山峰较高,顶上树木茂盛,望不到尽头,这样奇怪的地形确实少见。虞大宏四处望望,道:“这么大的山,不会是金山吧?”宋念臣道:“真不好说,是金山又如何?”虞大宏担忧道:“金山是突厥源起的地方,它们的祖先曾在这里为柔然打铁,突厥兴盛之后,大可汗的牙帐东迁,据说为了防备有人破坏他们祖居地的风水,就把金山作为大可汗的直领地封禁起来,大可汗让萨满在四周布下禁制,任何进入的人都会受到诅咒。”宋念臣根本不信禁制诅咒这一套,道:“也许老澳他们藏宝的地方就是这里,别看了,先把水袋装满再说。” 第123章 鸽血红 5 澳得根那边收拾好毡帐,上了马沿着小河西行,越往西谷地越狭窄,很快戈壁不见了,河边出现了树木,走了三十多里后,谷地只剩下十多丈宽,澳得根停了下来,对宋念臣道:“柜头,就快到地头了,前面有骑哨,是朋友,大家不要紧张。”说完继续前行,转过谷口,忠恕发现前面竟然又是一个喇叭形的谷地,越往西越开阔,不知有多长,谷地里树木茂密,小河从林中穿过,澳得根沿着河岸慢慢前行。宋念臣低声吩咐道:“咱们走快些,与他们杂在一起,小心被打伏击。”四人催马赶上澳得根等人。 沿着小河走了半个多时辰,澳得根越走越慢,不时停下来听听动静,显得有些犹疑,虞大宏沉不住气,上前问他怎么回事,澳得根皱着眉头道:“过去这里一直有斥候放哨,今天不见一个人影,有些反常。”宋念臣仔细观察一下,又凝神听了听,道:“最近没有大规模的队伍来过这里。”澳得根也有同感,他和宋念臣虞大宏低声说了几句,众人都抽出兵刃,戒备着继续前行,不一会,前面出现一个蓝色的湖泊,小河就是发源于这里。澳得根勒住马,对宋念臣道:“柜头阁下,前边就到地方了,有一批史国族人,二十年来一直居住在这里。您可能不太清楚,这里是金山,沿着山谷向前百十里有个盆地,就是东西中三条商路会齐的地方,这条山谷是突厥人祖先居住的地方,除了萨满,大可汗不允许任何部落进入,更别说外族之人了。”宋念臣道:“这个我懂,我们保证守口如瓶,绝不泄露一个字。”澳得根道:“我相信柜头的信誉。” 澳得根带领大家继续沿着湖的北岸西行,不一会就看到了山谷中的毡帐,足有二三百顶,一个警戒的骑兵发现了他们,高声问话,澳得根用胡语回话,那边语气温和起来,估计是对接上了,此时从树林中闪出数个骑马的胡人,看来他们在来路上还是放了斥候的,但警戒点如此靠近营地,即便发现了敌人,想报警也来不及了。 走到营地前,只见许多人正在收拾毡帐,还有人在套牛车,一副要搬家的模样,这些人大多白皮肤高鼻子深眼眶,男人留着大胡子,女人捂着面纱,忠恕心想,澳得根来自史国,这些人是他的族人,自然是二伯的同胞,这里距离史国还有千里之遥,不知他们为什么会躲避在这个偏僻的山谷中。澳得根不住向旁边的胡人问话,虞大宏轻声对宋念臣道:“有些不妙,这里出了事情,他们正急着离开呢。”宋念臣问:“出什么事了?”虞大宏摇头:“老澳也在问,那人让他去问老麻葛。”忠恕心里一动:麻葛不是祆教的祭司吗? 众人被带到一个白色的大毡帐前,忠恕现在已经了解,要辨别谁在草原上地位高,就看毡帐的大小与形制,地位越高的人,居住的毡帐越是高大,上面的窗户和装饰就越多,这顶白色毡帐在谷中最为显眼,应该就是麻葛的住帐。毡帐的门开着,众人下了马,一个绿眼睛白头发的胡人迎了出来,澳得根上前与他抱在一起,二人彼此亲吻了脸颊,澳得根向他介绍宋念臣等人,那老麻葛上来与宋念臣抱了抱,然后热情地把众人让进帐里。大帐很宽敞,众人坐下,澳得根就问老麻葛为什么要迁营,老麻葛看了看众人,神情悲伤地说了一通,虞大宏轻声道:“他们被突厥人发现了,必须尽快迁走。”澳得根也很紧张,立刻问怎么回事,老葛麻解释道,就在十天前,突然从东方来了十几个突厥人,很轻松地将把守在谷口的斥候制服,让他们带领着来到营地,这些人也不问罪,吃了点东西就又向西走了。 澳得根紧张地问:“那是些什么人?”老麻葛摇摇头:“肯定是突厥人,话很少,为首的是个老人,很有威严,我听女孩叫他师父。”澳得根听到其中有个女人,问:“什么样的女人?”老麻葛道:“不清楚名字,长得像花仙子那样美丽,面庞像月亮般皎洁,眼睛像湖水般清澈。”忠恕心里一动:这不正是自己想用来形容宝珠的话吗?他站起身来,右手比到自己的眉心:“那姑娘个子这么高,头发用一个绿玉环束在脑后。”老麻葛点点头,疑惑地看着忠恕。突厥人男男女女都披散着头发,萨满也不例外,很少有像宝珠那样束发的,那个绿玉环更是仅见。宋念臣问道:“麻葛见到有人持着法器吗?”老麻葛不明所以,澳得根解释几句,老麻葛回忆一下,两手比划道:“有两个人的腰带上系着几颗这么大的小铜铃。”在突厥,除了萨满,只有领头的牲口才带铜铃,忠恕心念宝珠,冒冒失失地一问,竟然证明宝珠也到了这里,她是萨满教的乌兰,她的师父,就是神秘的萨满教主大萨都,大可汗会兵时没见到萨满教的重要人物,想不到他们来了金山。澳得根看宋念臣等人的神情,就知道他们认得这帮突厥人,急问是些什么人,宋念臣犹豫了一下,道:“这些人可能是萨满教中的重要人物,那老者极可能就是大萨都。”大萨都何许人,澳得根可是一清二楚,他心头巨震,忙向老麻葛询问当时的详细情形。 老麻葛想了想,把当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他们离开史国后,一路流浪,无意中闯进了金山,因为有突厥的禁令,其它部族都不敢靠近这里,这二十年来,除了澳得根的胡人商队,一直没人发现他们,山谷里可以渔猎,可以放牧,生活还算富足安定,但他们依然不敢放松戒备,在谷口一直布置有斥候,一有警讯,所有人就会尽快撤走。那天他正在逗小孙子,就听到外面响起一阵慌乱的惊叫声,他忙把小孙子藏到案子下,用毯子盖住,出门一看,只见布置在谷口的斥候被一帮突厥人押着进了营地,一些青壮想上前解救,都被突厥人使妖术给定住了。那些人来到大帐,他吓得不敢乱动,突厥人倒没施暴,只是让他准备食物,匆匆吃过就离开了。 他们有十七八人,却带了三十多匹马,五只骆驼,驼峰上有几只驼包很是奇特,里面好像装着铁铲一类的东西,怕伤到驼背,特意用厚厚的羊皮垫着,还有几个很厚的马包,里面好像是皮裘。为首那老者持了根黑手杖,其他人都带了兵刃,他们吃完食物,收回妖术就走了,有两个胆大的族人悄悄跟着他们,发觉他们一直向西出了山谷,向盆地方向走了。 分别一个月后,终于知道了宝珠的行踪,忠恕心头砰砰狂跳,恨不得立刻追去看她一眼,转念又想,大萨都缺席可汗会兵这么重大的活动,领着教中一众大人物悄悄西行,一定有机密而重要的行动,他又想到了老阿,于是又问老麻葛,那些突厥人中,有没有老阿样貌的人。老阿的模样极易分辨,很少有与他面相相似的,老麻葛点点头,他很是吃惊,不清楚忠恕怎么会知道有这人,宋念臣也吃惊不小,见忠恕不解释,强耐着不问。 澳得根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对老麻葛道:“那些人一定是偶然路过这里,有更大的事情要做,不是为你们而来。”老麻葛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犹豫了几天,加上和你有约定,不然当天就要走了。”澳得根苦笑道:“你们离家二十多年了,一路奔波流浪,还能走到哪去?”老麻葛道:“大家都想返回故国,又怕国王不肯饶恕我们。但在外面飘来荡去的,总是被外族欺负,既不能战,又不能养,死去的远比生育的人多,最后终究是死在他国,遗恨望乡。我老了,没几年活头,早想着回去,杀头也能埋在父母身边,魂魄与家人相聚,但这些年青的子弟们可不行啊。” 忠恕听说老麻葛他们离开故国二十多年,又想到一事,向老麻葛施了一礼,问:“我有些冒昧,想请问麻葛认识屈由那王子吗?”老麻葛霍地站了起来,满脸激动:“当然认得,王子殿下是我的主人,当年我们一起离开史国。”忠恕这时清楚了:这些就是当年跟随二伯起事的人,事败后逃亡到此处,他问道:“麻葛是否认识一个叫巴尔得的人?”老麻葛眼睛都睁圆了:“我就是巴尔得,那是我的原名。”忠恕也疑惑:“阿伍德大麻葛说巴尔得被新国王抓了起来,修书一封,叫屈由那王子去救他。”老麻葛反应不过来:“新国王?老国王死了吗?阿伍德是谁?王子殿下在何处?”老麻葛还不知道老国王已死,储君继位,看来澳得根并没对他讲实话, 第124章 鸽血红 6 宋念臣见忠恕不停问来问去,竟然都与这老麻葛相关,非常吃惊,澳得根则显得有点紧张,老麻葛激动万分,抓起忠恕的手频频摇动,忠恕不善于应付,很为难地看着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宋念臣是见过世面的人,对忠恕道:“大勇,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先出去,你和麻葛单独说。”老麻葛连忙摇手:“澳得根,你和朋友们去取宝石吧,应该还在原来的地方。这里有懂汉话的人,我和这位朋友出去说。”忠恕看了看宋念臣,至此他已经相信澳得根所言是真,不会有什么花招,宋念臣眨了眨眼,表示明白。 老麻葛也不理会其他人,拉着忠恕来到另外一个毡帐,忠恕感到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显然太过激动。一个青年胡人走了进来,用汉话向忠恕问好,原来他是老麻葛的孙子,懂一些汉话,忠恕就把如何认识二伯,阿伍德如何来到寺中,二伯受伤,最后出家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他不敢泄露史胡子的行踪,没提阿波大寺或朝阳宫的名号,只是说在大唐境内的一个道观中。 二十年了,第一次听到故主的消息,老麻葛哪能不激动!当听到史胡子为了他要冒死回国,老麻葛涕泪纵横,放声痛哭,那青年扶着他,也是泪流不止,忠恕一向心软,不由自主陪着他们流泪,这些人颠沛流离,有国不能回,有家不能归,苟存于世,确实引人同情。 老麻葛哭了好一会才平息下来,叹了口气,道:“听到王子殿下的消息,我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他能跳脱尘世的纷扰,入教修行,实是上天赐予恩德。在垂死之年知道王子还在记挂着我,我死有何憾啊!”他抹了一把泪,指着自己的孙子道:“可是这些孩子应该如何办呢?起事时他们还没出生,不应该因为我而受连累啊。”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忠恕想到一事,道:“屈由那王子曾经提到一块玉佩,名叫聚魂,是贵国的传国之宝,他托付人转交给你们,说只要新国王得到这玉佩,就可能宽恕和特赦。”老麻葛眼睛睁得好大:“我确实听过这种说法,如果有聚魂,新国王就是不赦免我,也不会治他们的罪。”“他们”指的自然是他的子孙辈。忠恕道:“我刚才向您打听的那个萨满,名叫阿多让,是教中的苦行使者,他曾和王子殿下一块修行,王子殿下就是委托他把玉佩交给你们。”老麻葛仰头沉思,道:“现在回想,那位使者看我们的神情确实有些不同,其他人都是扳着脸,面无表情,只有他四处张望若有所思,没一点敌意,或许已经知道我们是王子殿下的族人。可应该如何去找他呢?”忠恕想了想,道:“以他的阅历,一定会怀疑你们就是他要找的人,他办完事情,可能就会到这里找你们。”老麻葛点头认同,忠恕道:“如果等不到他,你们可以去于都斤山萨满教的圣坛找他,他一定会帮你们的。” 老麻葛向忠恕躬身行礼:“衷心谢谢阁下的指点,愿光明神保佑您平安!”忠恕忙还礼:“麻葛不要客气,王子殿下就像我的父亲,他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老麻葛双手握住忠恕的手连连点头:“亲人!亲人!”忠恕道:“麻葛,如果没有其它事情,我去看望同伴了。”老麻葛拦住他,问道:“阁下,您一定不是贪图宝石的人,为什么与他们在一起呢?”忠恕只得道:“他们是我的朋友。”老麻葛点点头:“澳得根是我们的族人,也是我的朋友,但您是我们的亲人,有件事请您记住,这些宝石可能给您带来灾祸,一定要远离它们。”忠恕奇怪:“为什么?”老麻葛道:“这是宝石的原主波斯商人拉铁摩尔说的。”忠恕问:“您见过波斯的宝石商人?”老麻葛道:“今年第一次见到。澳得根的商队每年下雪前都会经过这里,去东边的突厥部落过冬,收购毛皮后在这个季节折返西域。今年雪还没消,他突然提前回来,还带了三个波斯商人,为首的就是拉铁摩尔。这人好像疯癫了,天天搂着一个袋子喃喃自语,他的同伴说在营地过冬时,几个队友得疯病死了,拉铁的儿子也死了,他受了刺激,说话就不利落了。同伴们架着他东去,想与汉商会面,路上看到了一个突厥可汗,那人曾经在商路上劫掠宝石,有一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他藏在骆驼尸体下装死才躲过一劫,见到这个人,他不敢再往东去,不顾同伴劝阻,执意返回波斯,正好遇到了东去的澳得根,澳得根就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忠恕这才明白澳得根为什么不带着宝石去交易,原来是怕被一个突厥可汗盯上。那个劫掠宝石的突厥可汗又会是谁呢?除了大可汗颉利,突厥还有十个本部小可汗以及十多个他部可汗,颉利下谕保护商队与贸易,当然不会去抢宝杀人,不知是哪位小可汗违背大可汗的命令,偷偷做下此事。 老麻葛继续道:“我们躲在这里是很隐秘的事,只有史国商队知道,一旦被突厥人发现,绝对会屠尽我们,我就怪澳得根多事,可他信誓旦旦向我保证,拉铁绝对可靠,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想打宝石的主意。商人有商人的道德,只要他不出手伤人,我就不去管。那拉铁一直喃喃自语,说不应该买蛇珠,现在应了诅咒,儿子死了,没脸回国见妻子,干脆吊死得了。澳得根日夜陪着他,把他哄得晕呼呼的,最后也不管是否亏本,拿了一袋子金币,留下宝石就走了。澳得根也不敢带着宝石,就把它留在我们营地,约好日子来取,这才去参加可汗会兵。” 忠恕心道拉铁他们肯定不是因为宝石的诅咒而发疯的,那又是因为什么?这些事情恐怕已经找不到原因,突厥有人盯着宝石,要不要阻止宋念臣他们交易呢?他心里犹豫不定。 老麻葛看了看忠恕,道:“如果阁下不能阻止你的朋友买进蛇珠,就请您离他们远一些,那些炫目的珍宝一定被魔鬼诅咒过,如果没有光明神的祝福,它的主人是要被祸的。”忠恕虽在道观长大,却根本不信诅咒福报这些神话,世上流传的所谓诅咒,无非是因宝石太过招眼,引起别人的觊觎,奸小之人就使尽阴谋手段来夺取,因此生出许多事端。他不好当面拂违别人的好意,谢了老麻葛,道:“我一定小心。” 等忠恕和老麻葛回到毡帐,一看在场所有人都是笑意满脸,就知道他们的交易达成了,虞大宏笑得最是灿烂,脸都有点歪了,看来那颗鸽血红不仅是真的,而且品质还超出他的想象。 离开山谷,澳得根领头返回商队营地,老麻葛执意相送,直送出谷口三十多里才依依告别。按照交易的规矩,宝石现在应该还在澳得根身上,怀疑一切是商人的天性,宋念臣对澳得根的疑心虽然减轻不少,但还始终保持着戒备。 澳得根与宋念臣回程走在一起,与老麻葛分别不久,宋念臣就想单独询问忠恕,但澳得根一直粘着他,始终不得机会,一直到晚上进了毡帐,忠恕这才把老麻葛的话悄悄告诉了宋念臣三人,三人听完都陷入深思。安伽蓝首先道:“这个蛇珠既然被诅咒过,咱们还是放弃吧,最多赔他们点违约金,总比被恶魔缠身强。”虞大宏看看宋念臣,道:“柜头,我知道您不信这些,但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许多谶言传着传着就成真了。”宋念臣问:“两位宝头的意思是放弃?”虞大宏不直接回答:“柜头,这颗蛇珠太震撼了,像神话一般,真应了那句话:一颗红色,就像凝固的火焰,展现天地万物之优美。它已经深刻在我脑海,一辈子都会清晰,要不要都无所谓了。”安伽蓝也道:“祆教有一句教义:只有智慧的价值超过宝石。看见这颗蛇珠,我的智慧已经被它吸走了,只有柜头您才能定夺。”宋念臣和这两个胡人长期相处,深知他们的秉性,一听说被诅咒过,他们看见宝石时的狂喜与占有愿望消退了,但又怕让他们赔出全部违约金,就想让宋念臣拍板接下宝石,独担诅咒,那么出手后的利润,他们也能分一杯羹,如果诅咒成真,就应在宋念臣身上,所以就推着让宋念臣定夺。宋念臣能在这艰险万分的商路上行走二十年,自有他的绝活,哪是轻易就被套住的!他不说退也不说接,轻轻道:“睡吧,明天还得赶路。”虞大宏还想说些什么,但宋念臣很快就打起了鼾声。 回程没有再走原路,澳得根带着走了一条新路,一行人一直在沙漠、戈壁与草原的边缘行走,比来时轻松多了,每天都能找到补水的地方,远处草原上不时出现星星点点的毡帐,看来突厥西部并非全是荒漠戈壁,只是这里的草原比之于都斤山脚下显得狭窄而贫瘠,容纳不了大的牧群,澳得根有意在来时走最艰难的路途,可能是想给宋念臣等人以震撼,以提高宝石的价格。忠恕一直观察着沿路的情况,去金山的那条路,无水无草无人居,根本不适宜大军行走,必须避免误入其中,即便是回程经过的荒漠草地,小队轻骑带足水粮,也许可以在两天内穿过,如果是大军出征,有辎重和器械,费时至少增加三倍,如果地形不熟走错了路,再遇到风雪,就有可能被困在其中。 第125章 最后的柔然 1 澳得根四人始终与宋念臣等人杂在一起,看来他对宝石的安全很是在意,在出手之前,绝不敢稍为大意。晚上扎好帐,虞大宏还想讨论宝石的事,宋念臣仍是装睡,虞大宏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半夜才睡着。 七天后回到营地,安伯等人喜出望外,没想到他们提前回来了,草原上的突厥人已经全部南下,商队没有了屏障,柜头又不在,每天都很紧张。宋念臣忙着去洗脸,虞大宏悄悄把安伯拉到一边,把一路上的经历讲了一遍,特别讲了宝石被诅咒的事,安伯淡淡地道:“听柜头的吧。” 第二天一早,澳得根又是孤身一人到访,来意当然是要让宋念臣履行承诺,宋念臣这边除了西行的四人,就是加上了安伯。澳得根面对着五人,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也不说话。虞大宏首先责问他:“阁下,这些蛇珠被诅咒过,为什么您不告诉我们呢?”澳得根笑了笑:“宝头,难道您不知道它们的来历,没听过它们的传说吗?它们是火神的宝藏,是被偷到人间的,路人皆知,还用我告诉您吗?”虞大宏道:“这些诅咒流传千年,应验的没几个,您没告诉我拉铁应了诅咒,儿子死了,他也疯了。”澳得根笑道:“这就是我应该恭贺您和柜头的缘由,这个诅咒每应验一次,至少会间隔百年,你们可以放心持有了。”虞大宏责问道:“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见过吗?有记载吗?无凭无据,哪能作准?”澳得根反问:“那些过去被诅咒的人,还有拉铁发疯的事您亲眼见到了吗?”虞大宏被他驳得无言以对。 澳得根看着宋念臣,道:“柜头,大勇和老麻葛见了面,您肯定也知道这些宝石是我合法取得的,非偷非抢。同去的三位,都是我最为信任的人,他们一路上没说话,将来也不会就这些宝石说半个字,这些请您放心!”宋念臣道:“我相信以阁下在商路上的信誉,一定说到做到。”澳得根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羊皮纸递给宋念臣,道:“柜头担心的,可能是这个事情。”宋念臣接过,只见纸的上部用胡文写了几行字,下面是一个人的画像,他递给虞大宏,虞大宏看后翻译道:“这是写给突厥大可汗的告密信,说下面这人领头袭击了波斯商队,抢掠了宝石,杀死了商人。”澳得根道:“这幅人像是拉铁画的,他就是在东来的路上遇到了这个人,所以才吓得退了回去。”安伯问:“拉铁没说这人是谁?”澳得根摇头:“他也不认识,肯定是突厥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好像是个可汗。”虞大宏疑惑地问:“他都疯颠了,疯子的话也能信?”澳得根笑道:“可能是他疯后看错了,也可能完全是他臆想的,反正他疯言疯语的,前后话都不搭。”打消别人疑惑的最好办法,就是自己也不断提出怀疑,看来澳得根深谙此道,安伯接过羊皮仔细看了看,他认识不少突厥的大人物,也没见过与这人面目相似的。忠恕不想过多参和商队生意上的事,就有意呆在角落里,听他们说话。 澳得根道:“柜头,行脚,我的话讲完的,履不履行承诺,我等您们一句话。”宋念臣看了看虞大宏和安伽蓝,也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那是虞大宏和安伽蓝撺掇着要去看宝石时立下的放弃商队押金的字据,宋念臣把纸撕碎,对二人道:“咱们是生死相随的一体,不会因福祸而相背。二位宝头,我想以三成皮货吃进这些宝石,不知你们有何高见?”那些押金价值不低,宋念臣不仅不收押金,还愿意独自承担被诅咒的风险,虞安二人非常感动,齐声道:“一切听柜头的。”忠恕心道只要这两个胡人还有良心,这一辈子都会感谢宋念臣,宋念臣虽然损失了一些钱财,但收买了人心,仅这份心计和肚量,就非一般人可比。 原来的约定是换一半皮货,现在变作了三成,宋念臣向前伸出手,澳得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来和他一拍,这笔交易就算达成,二人约定了交货时间,澳得根起身走了。 商队整理好货物出发,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胡人已经在两天前出发西去了。比之于来时,商队多了几十匹马和骆驼,但成员还是那么多,宋念臣商队的最大特殊之处就是人员非常精干,一人多职,系马们兼任驮夫,负责护卫,也照料牲畜整理货物。来蛮还在前面举旗,达士可领着一众系马前后照应,可能是因为怀揣着那颗鸽血红的缘故,宋念臣一直走在商队的中间,不在前边引路了。 商队出发不久,忠恕就发现这不是他们来时的路线,去冬北上时,是从幽州转向辽东,从辽东转向西北,然后再向北到达于都斤山,绕了许多大弯,现在则一路向南,如果不变道,四五天后就会看到沙漠,这当然是返回大唐的捷径,回去的通关宋念臣必定早就打点好了,这些毛皮销向哪里,宝石卖给何人,他心中有数,自不用说。 冬天北来时,宝珠受了伤,忠恕全部的心思都系在她身上,现在没了牵挂,就细心探看沿途的一切,想尽量记住路线和景物,可一天不到,他就发现这样做毫无用处,除了回望于都斤山,尚能看到北方淡淡的一条墨痕,前方和左右除了草原还是草原,一点标志都没有,不熟悉草原的人根本无法辨识方向。宋念臣和来蛮他们,全是依仗着马来引路,商队拐来拐去的,走了这么多的行程,这些马又是如何辨别一个特定的方向呢?忠恕想不通这些,心道当商队进入大唐,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的马全部留下。 只向南行走了两天,草原上的景物与于都斤山脚下就大不相同,与西部荒漠更是迥然不同,天气渐暖,草芽渐高,不时见到成片的牛马羊群,突厥人看到商队的旗帜,都远远躲开,不来骚扰,系马们来回奔驰,尽情地在草原上放纵。宋念臣和安伯虽然不约束大家,但明显看出他们心里并不轻松,草原上的一切都变幻莫测,他们肩负商队安危,一直小心翼翼地。 南下的第三天中午,天空放晴,草原上色彩炫艳,白云飘飘,仿佛伸手可探,这五个月来,除了风沙就是暴雪,还有那弥漫不散的雾气,天空就像被麻絮捂住了一般,难得看到一会太阳,现在沐浴着温暖阳光,听着阵阵驼铃,嗅着青青草香,感觉无比地惬意。忠恕此刻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突厥人把太阳当作最大的神灵,他把脸朝向太阳,沐浴着神的光辉,心想如果宝珠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一定又要劝说加入萨满教了。 第126章 最后的柔然 2 忠恕正在陶醉之时,突听达士可惊叫道:“柜头,看西面!”众人都向西方打量,只见草原尽头扬起大片烟尘,正向东边滚来,忠恕一看就知道,西边有战场,战阵正向这边移动。宋念臣大叫:“布围!布围!”领先的来蛮立刻折了回来,达士可指挥着系马们把骆驼头向外紧密围成一个圈子,把马匹赶到圈中后,将骆驼的缰绳全部串在一起,命令它们卧倒,所有人都站在圈内,除了来蛮高举着大旗骑在马上,其他人全部下马,抽出兵刃注视着西方。 西边的烟尘越滚越近,已经能听到阵阵的厮杀声,宋念臣高声吆喝道:“大家注意防护,别被流箭伤了,一会突厥人冲过来,就是刀剑加身也不能还手,谁出手,谁的份钱充公,家人也得不到抚恤!”达士可等人纷纷找东西挡在自己向前,以防被流矢射中。战阵逼近,大地抖动,已经能看清双方的旗帜,安伯站在忠恕身边,低声道:“是突厥在围剿敌人,一会看柜头的指挥,别乱出手,一定要保护好柜头。” 喊杀声越来越近,战场上只剩下突厥的旗帜,显然敌方的阵势已经崩溃,一顿饭功夫后,忠恕看清了战场的情形,一群穿着褐色衣甲的骑兵,正在拼命抵抗着身着黑衣的突厥骑兵,掩护一些骑马的老幼向这边逃跑,这些人离驼阵越来越近,安伯小声道:“好像是柔然人。”宋念臣叫道:“大家不要慌,听我的号令!这些人一个也不能放进来!”商队受突厥大可汗的保护,当然不能庇护突厥的敌人。 前面逃跑的人远远地就发现了商队的驼阵,一看到狼头旗,以为是突厥布置在前方的阻兵,都转向北方跑去,有几个骑者可能被后面的追兵逼急了,慌不择路,直奔着驼阵跑来,到了近前一看不是突厥兵,跳下了马就往圈子里蹦,宋念臣大叫一声:“把他们扔出去!”一个人跳进驼阵,挥手大喊,也听不懂叫些什么,达士可抓住他的手臂,猛力一挥,把他摔出驼阵,系马们纷纷出手,把跳进圈子的人都扔了出去,他们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想跑,这时突厥骑兵已经追了上来,张弓放箭,众人都被射倒。 这时只见一个女人骑着一匹大青马,怀里抱着两个小孩子跑了过来,几个突厥骑兵在后挥刀追赶,那女人一直扭头看追兵,信马由缰,直直对着驼阵奔来,冲到近前,大青马被卧倒在地的骆驼一绊,连人带马一下子飞入了驼阵,正面的秦长儒看来势太猛,忙向一边闪开,宋念臣抢上一步,抓住那女人的衣领一挥,一把将她摔了出去,安伯则一手接住一个小孩,抬手将他们扔到北面,他的手劲很是软和精巧,两个小孩落地时都还站立着,但显然已经吓懵了。那女人刚爬起身来,一个突厥骑兵已经赶到,手起刀落,将她脑袋砍掉半边,鲜血喷了前面的张健一脸。那骑兵砍倒女人,并不进犯驼阵,勒马挥刀,向那两个小孩跑去,两个孩子看到母亲被杀,胆都吓破了,呆站着动也不动,眼看他们也要脑袋落地,忠恕血往上涌,正想出手,猛听一个人大吼道:“狗贼看我!”只见苏奴儿飞跃起来,身在空中,已抬手发出一箭,那骑兵的脖子被箭射穿,哼也不哼,一头栽下马来。苏奴儿脚刚沾地,双腿一撑,身子飞起,正好落在那骑兵的马背上,他弯腰抄起一个孩子放在胸前,又去抓另一个小孩,这时其他的突厥骑兵已经追来,举刀向他背上砍去,苏奴儿不及抓人,回手用弓把刀挡开,只两个照面,弓就被刀砍断,他顺手一扔,半截弓背打在一个突厥骑兵的脸上,那人大叫一声,捂着脸跑开。只这一耽搁,十几个突厥骑兵已经围了上来,苏奴儿拨马转了一圈,没能跑出去,忠恕再也无法忍耐,大喝一声,飞身扑出,挥拳击倒一个突厥骑兵,顺手抢过刀来,在马背上横纵跳跃,刀如光练,寒风扑面,围着苏奴儿的骑兵顷刻间被砍翻一地,后面的追兵见他如此神勇,吓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敢上前。忠恕把另一个孩子抓到身前,对苏奴儿大叫:“快走!”苏奴儿抢过一把弓来,重新跃上马,忠恕向宋念臣这方一拱手,跟着苏奴儿向东跑去。 宋念臣这会都呆住了,万没想到最让他放心的苏奴儿会违抗命令冲出去救人。忠恕的激动早在安伯的意料之中,只是他身手远逊,待要伸手去拦时,忠恕已经身在半空,转眼之间把突厥人砍倒一地,和苏奴儿一起如狂飙般跑远了。宋念臣惊恐万分,不知如何是好,商队受大可汗的保护,突厥本部和受突厥辖制的部落都不得为难商队,但商队不能结交突厥的敌人,更不能与突厥为敌,现在商队的人把附离砍倒一片,是他们先毁了誓约,而且凶手又逃离,一会突厥人杀上来,这么大的商队,跑也跑不了,打又打不过,只有引颈受戮,虞大宏和安伽蓝脸都吓白了,身子直抖,宋念臣恨不得自己也骑马跑掉。这时突厥大队已经把敌人斩杀殆尽,涌过来把商队团团围住,宋念臣心如死灰,不知如何言语,还是安伯冷静,扯住他的手摇了摇,轻声道:“这时不能慌,一会我来应付。” 忠恕和苏奴儿各抱着一个孩子打马狂奔,也不管前方是什么方向,苏奴儿一边跑一边叫:“大勇,我果然没看错你。”忠恕也没想到沉默寡言的苏奴儿如此血性,问:“应该往哪走?”苏奴儿一扭头:“估计哪也去不了。”忠恕扭头一看,只见突厥骑兵已经呼喝着追上来了,为首的打着黄旗,知道这些是突厥最精锐的黄甲附离,他们不断发出呜呜嘟嘟的鸣叫声,传得非常远,而前方也有呜呜的叫声回应,可能是在传送围堵讯息。忠恕和苏奴儿座下是普通的驮马,又带着一个人,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如果被围上,再想跑就不可能了。忠恕微一思索,叫道:“苏小弟,你带着他们向东南走,走一个算一个,我去阻挡他们。”苏奴儿也不客套,接过忠恕递过的孩子放在身前,打马向东南跑去。 忠恕怕突厥人分兵追赶苏奴儿,拨转马头迎了过去,离得三四百步,抽弓搭箭,把为首骑兵的坐骑射倒,射马不射人,这是候君集传他的诀窍,突厥人只要落了马就毫无战力,倒下的马匹还能阻挡后面的马队,果然那死马又把后队的三匹马绊倒。忠恕连发十箭,箭不虚发,射倒了十匹马,突厥追兵见他箭术如此了得,忙散开队形闪避。距离追兵二百步,忠恕勒住马,扭头看看苏奴儿已经跑得没了踪影,就拨转马头向北跑去,附离们紧紧追着,不断放箭,忠恕只剩下三枝箭,跑出一段回身放箭,射倒首马,然后再跑一段,那些附离知道他箭射光了,恐惧稍减,在后面紧追不舍。 此时一排黑衣骑兵从西北方斜插过来,在前方扎好了阻截的架式,忠恕见无论向哪方转向,突厥人迟早都会追上,于是心一横,对着前方的拦截骑兵冲了过去,距离二百步,对方开始张弓发箭,忠恕用刀拨掉正对马头的来箭,但马前腿还是中了两箭,好在扎得不深,那马已经被他催得进入癫狂状态,也不知道痛,直直向前冲去,离得一百步时,忠恕侧身捞住两枝射来的箭,反射回去,对方二人落马。 前方的附离见如此密集的箭雨竟然没把人射倒,反被他射死两人,不由得一阵慌乱,只在这一转眼间,忠恕已经冲进五十步内,再近二十步,他就可飞扑过去,冲入突厥的队中,没了弓箭之利,数十突厥骑兵拦不下他。忠恕刚要腾身,突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叫,知道有一枝劲箭对着后心射来,不及回身,长刀向后一划,只听铮地一声,箭被拨落了,刀尖竟然被震得乱晃,忠恕心里一惊:这箭手好大的弓劲,不等他细想,又一声尖叫响起,忠恕一听声音就知道要坏,对方见他划开一箭,后一箭就射向马臀,噗的一声响,坐下马猛一仰头,然后轰地侧倒下去。忠恕身子向前腾空而起,此时距离当面的突厥人已经不足二十步,他连续两个跃纵,冲到突厥人面前,挥刀把当面的骑兵砍到马下,翻身骑到马背上,旁边的突厥人吓得哇哇大叫,四散跑开,忠恕刚想拨马,只听又是噗的一声,座下马猛地一跳,屁股向地上歪去,忠恕只得跳到一边。 这时一群突厥骑兵从后面追了上来,一个背后插着黑色小旗的骑兵跑在最前边的,而跑在他马前的,竟然是两条灰狼,不等忠恕看清,当先的骑兵一抬手,只听到一声锐响,忠恕忙向旁边一闪,一枝长箭擦着鼻子飞过,仅凭箭过的啸声,忠恕知道就是此人连续射死了两匹马,迅捷地从马尸上捡起一张弓,对着他还了一箭,那人用弓一挡,把箭拨开,这边忠恕再发两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上射人下射马,那人拨开上面的箭,下面的一箭直贯坐骑前胸,那马前蹄一扑,骑手被摔出去两丈来远。 就在此时,那两条灰狼已张嘴扑了过来,疾如迅雷,忠恕扔了弓箭,挥刀撩划,只听几声嚎叫,两条狼被砍成了四截,飞落在几丈外,鲜血撒了忠恕一身。这时那落地的骑手被人扶了起来,他摔开搀扶的人,抢过一把弓来,连发两枝箭射向忠恕,忠恕有意与他比试,也是连发两箭,然后猛地伏到地上,只听“吱”的一声,一只箭从头顶闪过,他刚想抬头,只觉得右侧有东西一闪,不及细想,脑袋向后一仰,一枝箭从鼻端飞过,忠恕大骇:这人的第二枝箭明明射向自己正面,哪知道竟然转个弯从右面飞到,他的箭术比自己高明太多了!忠恕射出的两箭也被那人躲了开去,却把他身后的两个附离射死,那人大喝一声:“好箭法!” 第127章 最后的柔然 3 突厥骑兵从四面围了过来,因为忌惮忠恕的箭术,均是远远地围着,不敢靠近,一个头领吆喝着众人举弓,准备一起放箭,忠恕眼光急扫,想寻找躲避之处,就在这时,突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啊啊啊,我的闪电!”忠恕循声望去,只见一杆狼头大旗从南面飘扬过来,大旗之下,一个身穿绿袍的胡女用马鞭指着忠恕狂叫:“快!快!拿下这汉狗,挖他的心,踢他的头,给闪电报仇!快!”周围的突厥人本想乱箭射死忠恕,听她这样命令,都放下了弓,十几个勇士跳下马来,排成一列,持着刀向忠恕逼来。 忠恕手里只有一枝箭,待到突厥人靠近,拉满弓对着中间的高个子当头射去,那人应声而倒,其他人则脚步不停,待到距离忠恕四五十步,齐声呐喊,挥刀扑了过来。忠恕手中的长刀已经卷了刃,他不待突厥人扑近,挥刀迎上,转瞬之间砍掉当先突厥人的脑袋,抢过刀格开身后袭来的双刀,身体下窜,把擦身两人的双腿砍断,那二人滚倒在地上嚎叫。忠恕展开身形,把出家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片刻之后,身边像落了一场血肉之雨,扑来的十几个突厥人只剩下两个还站立着,二人均眼露惊恐,双腿打颤,持刀护在胸前,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回。忠恕正要上前结果了这二人,只听胡女那方吹响号角,那二人听到,转身就向回跑,忠恕也不追,留着吓破胆的敌人,比杀了他们更能震慑对方。 忠恕这一番砍杀,真地把突厥人惊呆了,这些人皆是附离中的精锐,杀人如家常便饭,但见有人比他们更加凶悍,以为是恶魔现世,无不惊骇,那胡女好像也被震住了,没再叫嚷挖心报仇。 这时四面已经被突厥人围住,忠恕想突围可谓难上加难,只要突厥人一起放箭,任他如何闪躲,最后终要被射成刺猬,唯一的办法,是冲向大旗,那胡女看来是个重要人物,只要制住她,以她为要挟,也许还有一丝脱身可能,但中间这百十步的距离如何扑过去却是个问题,他暗暗后悔,刚才不应一味斩杀,而是应该与敌人夹杂在一起,把他们驱赶向大旗的方向,让其他人不敢放箭,出其不意把敌酋制住,现在突厥人吓怕了,再也不会一拥而上。 正在忠恕设想计策之时,只听周围的附离齐声欢呼起来,好像又有突厥的重要人物到了,只见三个人骑着马并排从后阵走了出来,向那胡女行礼,那胡女用马鞭指着忠恕叫道:“要活的!押这人跪到我面前!”三人中间的那位一躬身:“谨遵命令!”然后与两位同伴跳下马,束了束腰带,迈步向忠恕行来。这三人都穿着青布长袍,用布带扎住头发,没持兵刃,也不像附离那般披着衣甲,装束打扮不似普通突厥人,忠恕见他们步履沉稳,每人都有一身不错的功夫,知道真正的恶战来临了。 三人不急不徐走到近前,站立成三角,把忠恕围在中间,当面的那个突厥人身材挺拔,面目英俊,丰神秀逸,是突厥人中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年纪与忠恕相当,左侧的那个身材略矮,很是壮实,一双鹰眼亮得放光,右侧那位身材高瘦,双臂像猿猴一样长,两只手掌又宽又厚。这三人气宇轩昂,当面那美男子更是英气逼人,一看就是内功高手,忠恕经过连番砍杀,内力消耗不少,这时抓紧大战前的片刻,运息调整。 那美男子向忠恕一抱拳:“在下达洛,请教壮士大名。”行的是汉礼,说的是汉语,口音很纯正,忠恕抱拳还礼:“在下段忠恕!”忠恕回的是突厥话,他本想报名赵大勇,但一想到可能连累宋念臣和商队,所以用了本名,以与商队撇清关系。达洛道:“原来段壮士会突厥话,很好!”他分别指着那鹰眼郎和长臂猿介绍道:“这位是歌罗丹,这位是努失毕。”达洛介绍时,那二人都抱拳行礼,忠恕也抱拳回礼。达洛道:“福特勤殿下命令我们生擒阁下,刚才见识了段壮士的武功,我们自思一人难以完成使命,只好三人合力,请恕我们群殴了。”忠恕心里吃惊:那个驱狼胡女竟然就是宋念臣和安伯尊敬有加的福特勤,这太出人意外了。 达洛道:“我们怕伤及壮士,有违特勤的命令,不敢使用兵刃,段壮士不受限制,您尽管用刀。”忠恕把刀一扔,心道这人真会假惺惺,我倒要看看你们三人到底有何本领能生擒我。达洛一拱手:“得罪了!”呼地一掌向忠恕面门击来,掌还未到,劲风已像剑尖一般刺来,忠恕有心试他内力,不避不闪,右掌击出,“砰”地一声,掌掌相对,二人各退半步,心里都是大惊:他使山居掌法,用清宁生内力!还没等忠恕站稳,侧后的歌罗丹和努失毕已经攻到,歌罗丹使掌,努失毕使拳,忠恕侧身一闪,左手神仙指点歌罗丹的眼睛,右脚飞踢努失毕腹部,都是后发先至,攻其必救,同时右手出拳,攻向达洛,一转眼间击出三招,分攻三人,达洛叫声:“好!”右拳直击,想与他再拼内力,忠恕不待拳到,抽臂反攻歌罗丹,歌罗丹不敢单掌迎击,双手合十,接了他一掌,四人斗在一处。 突厥人擅长弓刀马术,对这样的步战特别是群战看不太懂,但刚才见识了忠恕恶魔一般狰狞的刀法,都知道此番格斗的凶险,开始时还呼喊着为自己人加油,但见忠恕以一敌三,攻多守少,己方三人一味防守,被忠恕压着打,都开始担心起来。 忠恕表面上占了上风,却越打越惊心,达洛内力雄厚,武功与他一个路数,山居掌的功夫很是纯熟,歌罗丹和努失毕身法怪异,可能是萨满教高手的传人,三人此时只守不攻,显然是想先摸透他的武功底子。这几个月来,虽然风雪苦寒沙尘扑面,环境艰苦,但忠恕勤修不辍,内力比在祁连山之时精进不少,他心目中一直以吉文操和武显扬为对手,虽不知道现在清宁生达到了第几重,自忖内力已不逊二人太多,但遗憾的是自进入突厥后,一直没机会与高手过招,临敌经验不足,遇到现在的局面,很难应付下来。五十招后,忠恕就知道这样下去难以取胜,这三人明显经常在一起合战,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有想办法击倒其中一个,破了他们联手,才有一线胜望。三人之中歌罗丹武功稍弱,忠恕就以三分功力虚攻达洛和努失毕,七成功力实打歌罗丹,但歌罗丹看似憨厚,实则滑溜,抵敌不住就向后退,绝不硬拼,每当忠恕逼到他身前,达洛和努失毕就弃守转攻,进招加快,忠恕只得回招应付。 又是三十招过去,双方变成各有攻守,忠恕几次拉开距离,想制造袭击歌罗丹的机会,都被达洛三人一一消解,而要把格斗引向福特勤方向,看来更不可能。忠恕暗暗告诫自己要镇定,这时只要稍一慌乱,露出半个破绽就可能失手,他放弃进攻,专一以山居掌防守。达洛则加快出招,山居掌、神仙指变换着花式猛攻,歌罗丹和努失毕也放开了身手,一拳一掌都运足了内力,迫忠恕硬接,一百招后,围观突厥人看到己方明显占了上风,又开始喊起好来。 三人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忠恕的身形越来越迟滞,他已经感到内力有些不继,心想再这样鏖战下去,虽能勉强支撑百招,结果却已注定,必须改弦更张,制造机会打破他们联手,方才有一点点胜算,对方三人中达洛武功最强,武功又与自己一个路子,想偷袭他不太容易,努失毕脚快手长,又以远袭为主,不容易近身,还是歌罗丹最弱,又爱近身出拳,只要引得他露出破绽,就有得手的希望。 忠恕心意一定,立刻变换招式,猛攻达洛,达洛以为他内力已经减弱,就硬接了三掌,只震得丹田摇动,真气浮荡,刚想退后一步调缓气息,忠恕的连珠拳又已打到,他只得再度硬接,歌罗丹和努失毕见势不好,急忙救援,歌罗丹右拳击向忠恕背心,而努失毕飞起一脚踢向忠恕的侧肋,忠恕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舍了达洛,不顾努失毕,反身格开歌罗丹的右拳,左手一招神仙指“发大道心”疾点他的胸前,歌罗丹躲闪不及,灵墟穴被点个正着,但就在指力及身的一刹那,他突然合圈双手,一下子抱住了忠恕的左臂,同时身体倒向忠恕,双腿向忠恕的两腿盘去,这是典型的突厥跤法! 歌罗丹灵墟穴被点后全身失了劲力,身体就像挂在忠恕的左臂上,而右脚正绊住忠恕的左腿,忠恕没想到他有这一招,急摔左臂,想把他抖脱,但高手过招,不容有微小意外,只这一迟滞,努失毕的右脚踢中他的侧肋,而达洛也趁机一指,点中他脖后天突穴,只听努失毕怪叫一声,摔出几步倒在地上,而忠恕要穴被点,一身劲力消散,呆住不动了。 第128章 北厢察 1 转眼之间,刚才还激斗在一起的四人分开了,一个凝固不动,一个面朝下扑倒在地,另一个抱着自己的右脚躺在草地上咧嘴,达洛疾步上前,连点了忠恕脑后三穴,背向南面撩开他的长袍衣襟瞧了瞧,又把衣服掩上,喘着气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想活命就不要乱动。” 达洛弯腰点了努失毕脚踝处,帮他止住血,又给歌罗丹解开穴道。歌罗丹刚才舍命一搏,以突厥跤法绊住了忠恕,他胸前要穴被戮中,虽然解开了穴道,灵墟穴就像被锥子扎过一样,疼得他直不起腰来,而努失毕因一脚揣在忠恕的腰间,脚掌上被刺了四个透孔,更是痛得钻心。自与宝珠分别后,忠恕一直把软甲穿在身上,他刚才设想逼退达洛,再靠软甲硬抗努失毕一脚,回身擒拿歌罗丹,打破他们三人的围攻,没想到被歌罗丹使跤法缠住手脚,自己反遭擒获。 周围的突厥人涌了过来,但都不敢过于靠近忠恕,达洛让两个附离照顾歌罗丹和努失毕,自己闭着眼睛,理一理思绪。这时福特勤来到忠恕面前,跳下马来,忠恕看清了她的面容,只见她约摸二十三四岁年纪,面庞雪白,眼睛又大又长,眼眸是蓝色,头发是褐色,一看就是突厥人与胡人的混血,想不到突厥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女特勤。福特勤怒视着忠恕,蓝眼睛像要喷出火来,向自己的侍卫喝道:“拿刀来!”侍卫递过一把短刀,福特勤接过,对忠恕怒声道:“汉狗,你真荣幸,我福拉图从没亲手杀过人,你足够幸运,做了第一个祭品。我要将你的心挖出来敬奉上天,把你的头做成酒器献给大可汗,剔掉你的肉分给突厥勇士,用你的骨头饲喂天空的雄鹰。”原来福特勤名叫福拉图。忠恕此刻已不存生念,心里暗叹:想不到我命丧这个女人之手,再也见不到庭芳和宝珠,也不能给大伯二伯尽孝养老了,他平静地看着福拉图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福拉图被忠恕挑衅的眼神激得火冒三丈,正在咬牙切齿地计较如何让他死得更惨,达洛走到她身边,轻声道:“这人是个真正的道士,来自中原最有名的道宫。”福拉图手一顿,审视着忠恕:“道士就这模样?与枢机不像啊。”达洛道:“他的武功套路与我师父完全相同,我们几个都不是对手,他一定经过了乔装打扮,不知为了什么偷偷潜入大漠。”福拉图噢了一声:“原来这就是道士啊。”说完把刀朝地上一丢,对达洛道:“把他捆上,带回大营。”说完转身走了。 忠恕想不到达洛对福拉图说自己是道士,这人练过清宁生,一定误以为修习清宁生的中原人都来自朝阳宫了,但不知他为什么又告诫自己不要乱动。两个附离持着一根牛皮绳子就要来绑忠恕,达洛一挥手:“不用!带他上马,随特勤殿下回营。”一个骑士牵过马来,另一个把忠恕抱上马,牵着他的马缰,两个人一前一后押着他。忠恕身上多个要穴被点,一点真力也提不上来,就像个普通人一样,此时再做反抗也无益处,就这样被押着随福拉图向西走。 这时草原上的战事已经结束,到处是牛马和人的尸首,柔然人大多数被杀死,剩下不多的降兵被聚拢在一处。商队被团团围住,突厥人并没进攻,看来是在等待福拉图的命令。来蛮和陈修等人与忠恕交好,见他浑身是血,精神萎靡,好像受了重伤,不由得大为担心。 福拉图问为首的附离:“通库斯,怎么这么多降兵?”那通库斯道:“我也搞不明白,打着打着,柔然人都扔了兵刃,跳下马来趴到地上。”福拉图冷笑道:“天灭柔然!我不能违背天意。传我的命令,把男人全部杀掉,妇人赏给勇士们为奴。”通库斯犹豫了一下,轻声问:“男孩杀不杀?”福拉图斥道:“男孩会变成母羊吗?”通库斯吓得一哆嗦,立刻跑开去传令,不一会就听到一片哭喊声与惨叫声。忠恕见福拉图如此残忍,只觉得这个胡女真像神话中的罗刹一般,美丽而狠毒,完全没有人性。 宋念臣看到这种情形,心胆俱裂,安伯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柜头,咱俩去见福特勤!”宋念臣被安伯拉着走出驼阵,靠近突厥骑兵时,安伯高举起双手将身体转了一圈,表示自己没带兵刃,宋念臣僵硬地学着安伯转身,二人来到福拉图马前,曲下右腿向她行礼,安伯低着头道:“给特勤殿下请安!我们来谢罪!”福拉图嘴角含笑,看着附离们在那边分柔然女人,没瞧安伯他们一眼,安伯二人不敢起身,一直半跪着,连头也不敢抬。 这时那通库斯来报告,命令已经执行完毕,福拉图问:“所有的勇士都得到封赏了吗?”通库斯道:“柔然太穷,女人也不多,巴斯特百人队斩了三十个首级,只分到两个女人十匹小马。”福拉图鞭子一挥:“把巴斯特叫来。”不一会,一个魁梧的突厥骑兵跑过来向福拉图行礼,福拉图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父亲打仗畏缩不前,坠我突厥威名,想不到你如此英勇,我不能亏待你,特赐你一百金币。”那巴斯特大喜,跳下马来向福拉图行跪礼:“谢特勤殿下!巴斯特愿为您死!”通库斯苦着脸在一边轻声提醒:“特勤殿下,金币已经分光了。”福拉图冷哼一声,扫了跪着的宋安二人一眼,安伯见机极快,马上挺身道:“英勇的附离保护草原免受柔然人的侵扰,我们深感大恩,愿意奉上一百金币感谢巴斯特勇士。”福拉图又冷哼一声,安伯马上跑回去,从马包中取了一百金币过来,双手捧着,恭敬地递给巴斯特,巴斯特嘴都笑歪,谢过福拉图,跳上马举着金币欢呼着跑开了。 安伯重新跪下,福拉图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道:“商队中藏龙卧虎,你们的手下杀了我三十多个勇士,好有本事啊。”宋念臣想解释几句,安伯偷偷向他使一眼色,制止他说话。福拉图又哼一声:“想你们那点本钱,也招不来这样的凶神。一百金币的惩罚不算轻了,你们上路吧。”宋念臣想不到出了这么大的事,一百金币就了结了,安伯拉着他站了起来,躬身向福拉图行礼,福拉图看也不看他们。安伯道:“特勤殿下英明,我们确实是被奸人蒙蔽了双眼,回去一定细加详察,绝不再犯。”福拉图冷笑道:“大可汗已经颁下旨意,保护来往的商队,你们得到了许可,只要公平贸易,就受突厥的保护,大可汗的承诺依然有效。”安伯道:“多谢特勤殿下的保护,致单大人交下来的事,我们一定尽心去办,明年带更多的货物过来。” 福拉图也不回话,催马走了,附离们开始收队,宋念臣和安伯见忠恕被带走了,心里暗暗担忧,他们虽然没把忠恕当作心腹,但他在商队数月,知道不少事情,如果宝石的事被泄露出去,恐怕又生波折,但一想以忠恕的性格,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说的,这个倒可放心,不知那个苏奴儿怎么样了,被杀了?还是跑了?宋念臣深身发软,连安伯背上也全是汗水,如果不是他经验老到,这一劫绝难躲过,虞大宏和安伽蓝见突厥人走远了,跪下来连连磕头,向上天表示感恩。宋念臣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这才命令重新收拾队伍,继续向南,准备穿越大漠。 第129章 北厢察 2 太阳快要坠入地平线,忠恕被突厥骑兵带着返回大营,前方出现一片白色的毡帐,其中有三顶大帐格外高大显眼,中间的一顶前飘扬着一面绿色狼头大旗,看来那就是福拉图的牙帐所在。进入营地,达洛对押送忠恕的骑兵道:“把他送到我的营帐,一会特勤殿下要审问。”说完和歌罗丹一起跟随福拉图走了。那两个骑兵把忠恕带到一个灰黑色的毡帐前,帐门口有两个士兵把守着,为首的骑兵对士兵道:“达干大人命令送来的,一会要提审。”忠恕知道这就是达洛的营帐了,他跳下马来,走了进去。天色已昏,帐里没有照亮,光线更暗,忠恕适应了一会才看清帐里的陈设,达洛是福拉图手下的达干,职爵应该不低了,帐里却简单得让人惊异。突厥最高级的统兵官称厢察,也叫设,即管军又管民,权力极大,由大可汗的子弟出任,达干是仅次于厢察的统兵官,每有战事,达干领兵出征,事后总被赏赐很多掠夺品,也律台俟斤的职位与达干相当,他的营帐里珠光宝气,金银器具非常之多,设施堪称豪华,达洛年纪轻轻就能当上达干,要么是亲贵子弟,要么立有大功,但帐中除了挂一张大弓,一柄宝剑,一把长刀,就是地上有一个薄薄的毛毡,比忠恕和宝珠在也律台部落的毡帐还要简朴,不知道这位达干是如何生活的。 忠恕内力被封,在黑暗中视物,一会就感到眼睛发累,他试着运了运气,不知达洛使了什么手法,忠恕觉得自己的任督二脉就像不存在一般,毫无内力可提,又想提振一下丹田,看能不能冲开禁制,但念想刚起,就觉得丹田处像针扎一般痛,这滋味他记忆犹新,那是在幽州被宝珠制住后,他运气冲穴,结果丹田一痛就昏了过去,他不敢再试,此时生死未卜,不是乱行乱试的时候。 忠恕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达洛身怀雄厚的清宁生内力,却又和宝珠一样懂得克制清宁生的手法。清宁生功法天下闻名,传诵很广,有不少抄本在世间流传,但其修炼过程繁复无比,又特别注重习练者的天赋,一般的武人,别说修至五六重以上的高境界,光是筑基就要耗费半辈子,朝阳宫的掌拳指剑等技艺也并不隐秘,但能练到达洛这种境界的人少之又少,他背后绝对有朝阳宫的人,那会是谁呢? 忠恕在柔然灭族时奋一时意气,结果失手被擒,现在生死未定,突然想起庭芳,想起临行前独孤士极的交待,暗暗后悔,如果当时被福拉图凌迟了,庭芳不知会如何伤心绝望,还有宝珠,她现在在哪里?如果她知道自己死了,又会如何呢?正在他苦思之时,只听外面脚步声响,帐门打开,达洛和歌罗丹走了进来,一个士兵在帐中点着火把,达洛用突厥话道:“段壮士,特勤殿下要见你。”忠恕道:“请带路吧。”达洛道:“不忙,段壮士,我想把一件物品收回去。”他指了指忠恕的腰间,忠恕不知他是何意,达洛掀开他的长袍衣襟,解下软甲递给歌罗丹。这是宝珠留下的唯一物品,忠恕绝不会任人取走,伸手就去夺,达洛用手轻轻一拦,道:“段壮士,这东西我先替你保存着。有句话我想叮嘱你,留得性命,不要让送这件礼物的人绝望。”忠恕觉得达洛好像知道软甲的来历。 忠恕此时已经想明白,须得忍辱负重,留得性命返回大唐,想明白了这一层,心中就变得坦然,只要福拉图不杀他,无论受到何种折辱,他都会慨然接受,于是向达洛道:“谢谢提醒!我的消息请不要告诉她。”他怕宝珠知道自己有难,拼死来救,那样反而连累了她。达洛点点头:“她目前不在此处,一个月后才会返回。”此话证实了达洛认得宝珠,而且关系不浅。达洛道:“我用困龙诀封闭了你的内力,对身体无害,但请不要尝试冲穴,那样会导致内力攻心,吐血而亡。”忠恕点点头,达洛对歌罗丹道:“麻烦你把软甲转交给致单大人,暂存在他处。”歌罗丹道声好,他用手抚着软甲,眼睛冒光,这人的眼睛很奇特,白天看着发亮,夜晚像兽眼一样发着荧光,想来眼力一定很好。 达洛带领着忠恕来到大旗下的毡帐,毡帐前站立着两列威武的侍卫,有专人在门口举着火把,估计这是福拉图的行帐。达洛示意忠恕跟他进去,进到帐中,忠恕眼前一亮,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大帐的两侧挂着光亮闪闪的丝,丝帏上绘有彩画,都是胡人的游乐对战场景,明显不是中原的东西,沿着帐帏摆放着许多饮食器具,非金即玉,里面的陈设比也律台俟斤的大帐豪华多了,帐的正中摆着一张二尺高的大胡床,福拉图盘腿坐在胡床上,火光闪耀着,在她周身形成一圈光晕,她右手边摆了一把黄金镶边的雕花椅子,致单大人无精打采地坐在上面,双眼半睁半闭。 看到忠恕进来,致单大人一怔,头微微抬了抬。忠恕在福拉图面前昂首站立,静静地看着她,福拉图问:“道士,你会看天象吗?”她竟然真以为忠恕是道士,忠恕摇头:“不懂!”福拉图又问:“那会预测死生?”忠恕又摇头,福拉图眉头微皱:“呼气吐纳长生之道呢?”忠恕还是摇头,心想这位女特勤居然对道家了解挺多的,她听了达洛的话,真把自己当作道人了,福拉图见忠恕一问三不会,怒了:“那金石医药,炼制还丹你也不懂了?”忠恕点头:“确实如此!”福拉图大怒:“除了杀人,你还会做什么?”忠恕忍不住反讽道:“也许我在战场上斩杀过对手,但我不喜欢杀戮,与殿下相比,也谈不上会杀人。”福拉图霍地站了起来,瞪视着忠恕,蓝眼睛像狼眼一样放着光,忠恕平静地看着她:“我杀人只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立威。”达洛见忠恕公然顶撞福拉图,头上直冒汗,看福拉图的样子,立刻就要发作杀人,可令他意外的是福拉图瞪了忠恕一会,转头对他道:“把他带到灰帐去,当着他的面把那个假道士杀了,让他顶上。”忠恕浑然不惧,虽然他刚才想过要委曲求生,但事到临头,要让他阿谀乞怜,苟活一时,绝对办不到。 达洛带着忠恕出了大帐,福拉图问致单大人:“老师,您认得此人?”致单点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是商队首领的护卫,曾经来过两次。”福拉图一怔:“来拜见您吗?”致单大人点点头:“这人不是道士!”福拉图道:“您也听见了,达洛认定他来自于中原最有名的道观。”致单大人道:“看面相这人倒像是中原的书生,可能与达洛师父一样,是一个出自道观的烈士。”福拉图道:“这倒有意思了。如果是像定西可汗那样的人,收服了他,对我们必有大用。”致单大人微微摇头:“这人不是为富贵而来,其心不测,最好杀掉。”福拉图道:“不忙在一时,达洛已经制服了他,要杀他就像拔颗小草一样容易,如果他有心投靠,错杀就太可惜了。您今天没见识此人的凶悍,简直就像轧荦山现身,附离们都吓破了胆。”轧荦山是祆教的战神。致单大人眼睛缝里透出亮光,叹了口气:“殿下对凶悍之人过于纵容了,身边这样的人太多,有朝一日起了风波,只怕会反噬于你。”福拉图笑道:“老师,从小您就教导我,成大事者冒绝大风险,无非常之人,成不了非常之事,只任用羔羊一样的人,必定落得与羔羊同样的下场。”致单大人无语。 达洛带着忠恕出了大帐,向紧邻的一个较小毡帐走去,这个毡帐门口也有两个侍卫把守,达洛转身对忠恕道:“段壮士,你小心应对。”忠恕不知他是何意,达洛推开门进去,忠恕跟着进来,只见帐中灯火通明,里面放置了几张胡床,二张桌案,除了两张胡床上放置了铺盖,其它的地方包括毡垫上都堆满了书,猛一看像个书房。有两个人正在伏案写作,见达洛进来,都是一怔,停下了笔,达洛对左面那人道:“枢机道长,请出来说话。”那是个四十来岁留着长胡子的人,看形貌衣着,绝不像个道士,他站了起来,谄媚地笑道:“达干大人,特勤殿下有召吗?”达洛不理他,他从案上捧起一叠纸来,弓着腰媚笑:“达干大人,这是我新译的道经,先请您过过目?”达洛不接,对着忠恕点点头,然后示意那枢机道长跟着他出去,枢机道长无奈,只得把纸放回桌案上,跟着达洛出去了。 福拉图命达洛当着忠恕的面杀了那个枢机道人,不知为何他没遵命。忠恕关上了门,另一个人看着他,满脸疑惑,忠恕见他五十上下年纪,白净脸,穿着与突厥人相似,却留着一头短发,不知是何许人。那人呆呆地看了忠恕半晌,缓缓问道:“枢机道人回不来了吧?”忠恕点点头,达洛虽然没有当面杀那道士,但也绝不会放他活路,那人指了指对面的桌案,又指着一张胡床,道:“都是你的了。”看来这些是那枢机道人留下的东西,自己接手了,忠恕走到桌案前,见上面竟然摊着一本《出家因缘经》,像是商队携带来的,另有几页纸,上面写着突厥文字,看不懂何意,又翻了翻胡床上的书,赫然都是《大洞真经》、《道德真经》、《庄子》这般的道家名篇,想不到在漠北草原上,还有人在修持道家经典。那人的眼睛一直随着忠恕转,这时道:“枢机来自崆峒山云仙观,道法不错的,可惜文才有限,译得过慢,又注解不精,特勤殿下早就看不惯了,唉!”忠恕这才明白枢机道人是因此而被祸,他一个真道士竟然被自己这个假道人顶替,真是好没来历。福拉图想把道家经典翻译成突厥文,这又有何用呢? 忠恕苦笑一声:“我一个字也不会译,福特勤只怕永远不习惯。”那人盯着忠恕的脸,小心问道:“道友来自哪座名山呢?”忠恕道:“我从小在祁连山中长大。”那人一愕:“恕我冒昧,没听说祁连山上有道观呢。”他没听说过朝阳宫,忠恕道:“我不是道士。”那人微皱眉头:“请问阁下修的哪门典籍,尊师是何门派啊?”忠恕道:“我只识得几个字,看过的书也有限,没有老师。”那人眉头皱得更紧:“阁下可有著述?”他一直想当然地把忠恕当作一个饱学之士,忠恕道:“我识字不多,看书都吃力。”看忠恕的神色不似在说谎,那人更是惊讶,忠恕干脆把话一下说透,省得他再乱猜:“在下段忠恕,是商队的系马,因为看不得突厥人滥杀无辜,所以与他们有了争斗,失手被擒,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那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和突厥人打仗了?”忠恕点点头,那人紧问:“还死了人?”忠恕道:“我杀了几十个附离。”那人嘴巴张开,好半天合不拢,过了好一会才喃喃道:“每个附离都像闪电一样被特勤殿下痛惜,想不到…”忠恕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可笑:“那两只狼也被我杀了。”那人的吃惊神色简直无法形容,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忠恕,好半天才眨眨眼,道:“贫僧法号昙会。”忠恕一怔:此人竟然是个和尚,看外貌一点也不像。昙会知道他为何发愣,苦笑道:“除了头发短些,贫僧已经与突厥人没有区别了。”忠恕问:“大师怎么会在这里呢?”昙会不答,道:“阁下饿了吧?我平时不备肉食,这里还有点奶酪,你先将就一下垫垫肚子吧。”经过一天惨烈打斗,忠恕确实有些饿了,接过昙会递过的奶酪吃了起来,奶酪入口,只觉得无比香浓。昙会在旁边看着他吃东西,一边缓缓介绍自己。 第130章 北厢察 3 原来昙会俗家姓刘,父亲是隋朝著名的骠骑将军刘世清。隋朝的骠骑将军是从三品,职位仅低于禁军的十二卫将军,但刘世清要比同时代所有禁军大将都著名得多,他名声响亮不是因为战功,而是因为佛经。隋文帝杨坚登基时,在位的突厥大可汗是颉利的祖父它钵,它钵当时已经五十多岁了,犹经常亲自带兵征伐,披坚执锐上场厮杀,身体非常强壮,不料这一年征伐宿敌同罗,竟在途中染上一种怪病,无论吃多少肉,都没有饱的感觉,草原上把这种病叫瘫症,患了瘫症的人先是不知饥饱,过不多久就会瘫痪。它钵大惧,急忙撤兵回归圣山,把草原上懂医术的萨满和祆教祭司都找来,可无一人能治这病,眼看着腰身一天比一天肿胀,别说骑马打仗,就连挪动几步都困难,它钵毫无办法,只能躺着等死。这天他在帐中昏睡,梦到一位头上带有光环的神灵现身大帐,神灵先显示超凡法力,然后说只要信奉于他,它钵的身体就可复原。它钵醒来后向大臣们询问,牙帐最有学问的侍者说大可汗梦中见到的神灵是天竺的佛陀,就是佛教的教主,具有绝大神通,在中原有许多信徒,要皈依佛教须得有佛徒也就是僧人指点,它钵急不可待地下令抓捕僧人,数天后有两个僧人被押到他面前,它钵就在自己帐中挂了佛像,在僧人指导下念诵佛经,戒荤茹素,三天后身体消了肿,又过了三天,竟然感到饿了,它钵见礼佛的效果如此神奇,就此皈依了佛教。 大可汗信了佛法,自然要向臣民们推行,但要在草原上礼佛面临诸多困难,最主要是缺乏突厥文的佛家经典,于是突厥便向佛教兴隆的隋朝索要佛经,隋文帝听说它钵大可汗要吃斋礼佛,就像绵羊听到老虎要改性吃素,喜出望外,立刻命令当时朝中最为精通突厥语的折冲郎将刘世清翻译佛经,务要选典精准译文华美,让它钵沉浸其中爱不释手。 隋文帝给的时限很紧,好在刘世清的两个儿子也懂突厥语,就帮着他选择经典,校准文字,一年之内,父子三人翻译了《净名》《涅槃》《华严》等八部经书送与突厥,它钵可汗甚是喜欢,就在突厥刻经传法。隋文帝见它钵真地皈依佛法,也不南下侵袭了,大为高兴,厚赏刘世清,命他继续翻译佛经。又是三年,刘氏父子翻译了二十部佛家经典送到突厥,它钵可汗深感受用,以佛门弟子的口吻亲自给隋文帝回了一封书信,感谢大隋天子让他这个蒙昧之人见识了真理。隋文帝没想到刘世清翻译的佛经还有如此功效,直接封他为骠骑府大将军,赐绢、赐地、赐宅,极尽优遇。刘世清虽然名义上是骠骑大将军,位高职显,但不用理会军中之事,专门在将军府翻译佛经,时人因此称他为佛经大将军。 刘世清只是动动笔头就获授高官厚爵,世人甚是羡慕,但他本人却苦不堪言,他仅有的两个儿子,就是昙会和他的哥哥,因为跟随父亲翻译佛经,竟然无意中通悟佛意看破红尘,狠心抛下父母妻儿,削发出家了,刘世清沮丧愤懑,郁郁而终。 昙会出家后,立刻就想来突厥弘法,又自忖法理不透,怕无法尽释佛家精义,于是追随中原高僧大德,刻苦攻读,五年后才北上突厥。此时它钵可汗已经死去,他的儿子沙钵略可汗在位,沙钵略对六道轮回、善恶有报、吃斋念佛那一套很是反感,继位当天就把父亲生前信奉的僧人全部撵走,昙会跑到他面前讲佛法,只说了三句话,就被他下令驱逐出突厥。昙会被押过了边境,一天也没停留,又偷偷跑回突厥,重来劝沙钵略放下屠刀皈依敬佛,沙钵略见他如此固执,就把他关了起来,不给吃喝,想要饿死他,昙会被关了十天,硬是靠吃雪活了下来,沙钵略有点惊异,又故意为难他,给了他十只羊,让他宰杀了当食物。昙会哪会杀生食肉?他直接把羊放生,自己挖草根吃草仔,瘦成皮包骨也不破戒,沙钵略见他如此顽强,似乎真有点神道,很忌讳看到他,心想他终究成不了气候,不如把他放置到渺无人烟的北海草原,让他自生自灭。 听到这里,忠恕心想这个昙会和尚与宝相大师真有点相像啊,都是不顾天性时宜,想向茹毛饮血的草原骑士传布佛法,让他们放下屠刀修来生,处境结局也十分相似,这种人坚贞不屈,至情至性,确实让人钦服。 北海就是当年匈奴流放苏武的地方,在于都斤山北面千里,紧靠着突厥的敌国同罗,一片荒原,少有人烟,昙会在那里苦苦求生,连个人影都少见,更向谁去说法?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沙钵略之后的可汗身上,期盼下一任大可汗是一位和它钵一样的礼佛之人。几年前沙钵略大可汗死了,昙会得到消息,偷偷自流放地南下,去见新可汗,哪知颉利可汗比沙钵略更凶暴,对佛法更为不屑,昙会万般无奈,只得离开突厥返回中原,刚走到漠北草原就被福拉图给抓住了。 昙会当时也不知道福拉图是什么人,见她对佛法感兴趣,以为遇到了知音,很是高兴,就留下来给她讲解佛经,谁知她只听了半天就不耐起来,直接把他关了禁闭,说哪天在佛法中找到了让突厥富强的经义就放他走,昙会哪曾这样思虑过佛法,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那个枢机道人是突厥南侵时抓到的俘虏,被作为奴隶卖到漠北,其主人知道福拉图在搜寻汉族读书人,欲讨好她,就把他送到了帐前,福拉图杀了前一个道士,让枢机继续从道经中寻找富国强兵的道理,没想到他今天步了前任的后尘。 忠恕听完,隐隐约约对福拉图的意图有所了解,其实她与它钵可汗一样,是想寻找一种济世救人的经论,不同的是它钵是一国之主,治国牧民是他的职责所在,而福拉图是一介女子,又一副胡人模样,这样汲汲于政,实在令人不解。昙会仿佛知晓他的疑惑,叹了口气,接着给他介绍福拉图。 福拉图白肤蓝眼,与突厥人完全不相像,但确实是颉利可汗的亲生女儿,她的母亲是西域胡国坚昆的公主,美貌异常。坚昆不是突厥的属国,与突厥也并不相邻,但两国都与西域最为强大的康国接壤,坚昆国王为了拉拢突厥对抗康国,把最美丽的公主嫁给了当时已有正妻的突厥东厢察咄毕,也就是现在的颉利可汗。坚昆公主虽然不是颉利的可敦,却最得颉利的喜爱,在突厥国中,她是权势仅次于颉利母亲老可敦的女人。颉利的其他女儿都是早早出嫁,或嫁给突厥部族的王子,或嫁给属国的国王,成年的女儿中,唯有福拉图迟迟不嫁,虽有不少求婚者,不知何故,总不能嫁出去。 福拉图娇生惯养,凶暴成性,嗜好与所有突厥女人都不同,从小就喜欢跟随颉利出征,年纪稍长就练兵打仗,十几岁就领兵打过几次恶仗,灭了两个小部落,颉利可汗更是欢喜,不仅像儿子一样封她为特勤,前年还加封为北厢察。北厢察在突厥可是个极为显赫的位子,颉利未任大可汗时就曾当过北厢察,只要颉利大可汗不在,于都斤山周围千里之内的数十个部落和十多个邦国都归她统属。福拉图还有一个突厥人都没有的喜好,就是喜欢收集汉文书籍,在突厥,贵族们都知道如果想巴结讨好福特勤,就掠夺汉人的书籍送来。她对诗词歌赋花前月下这些东西没有一丝的兴趣,却对行军阵法、治国安邦、人民信仰,甚至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很是关注,只要抓住中原的有学之士,无论何门何派,只要懂突厥话,都关起来翻译汉书。忠恕心里疑惑,昙会说福拉图不喜欢词赋诗歌,可致单大人要求商队带来的书目中有不少这类东西啊。 昙会续道,福拉图读书与其他人不同,所有的书都是致单大人首先过目,从中挑选一些,让汉人讲给福拉图听,福拉图如果觉得好,就继续翻译,如果觉得译得不好讲得不透,或者觉得译者有意误导她,就把译者杀掉再换人,像枢机道长这样突然死亡的已经有四五个了,唯有昙会还在这里苦撑,如果哪一天福拉图不高兴了,他也就跟随枢机去了。像忠恕这样既不懂突厥文,又不会译经,而且杀了福拉图心爱闪电的俘虏,福拉图能饶过不杀,确实是个稀罕事。 听了昙会这番话,忠恕这才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福拉图饶过自己不杀,是因为达洛说自己出身于道教名门,虽然自己断然否认是道士,但福拉图并不相信,如果他译不出经典来,福拉图失望之下,最后还是与那个枢机道长下场一样。枢机的案头上放有许多道家经典,书页都已经翻烂,旁边放置着整齐的笔记,忠恕心想这位道长看来是很有学养的,像他这样尽心顺从犹不能保住脑袋,自己连突厥文都看不懂,遑论译经了,又杀了福拉图心爱的武士和闪电,被杀只在弹指之间,以她的凶暴,纵使你低眉顺眼摇尾乞怜也不能保命,自己忧虑担心又有何用!不如放下顾忌,为所欲为,反正一个字也不会写,要杀就由她杀去。 第131章 北厢察 4 忠恕想通了这点,大为宽心,昙会却为他担忧:“段居士,贫僧与道士同帐数年,对道法略知一二,如果您不嫌我愚陋,或许我能叨叨几句…”不等他说完,忠恕道:“谢谢大师,不用劳动大师。”昙会见他直接拒绝,还想再劝,忠恕心里感激,道:“大师放心,我能应对。”昙会见他毫不在乎,只得按下不说,自己整理床铺准备睡下,忠恕看着他的侧影,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问道:“昙会大师,我随商队北来途中路过契丹,在那里遇到一位宝相大师,也是佛门中人,不知您听说过他吗?”昙会腾地转过身来:“他还好吗?”忠恕点点头:“比大师处境好一些。”昙会问:“他身体好吗?”忠恕又点头:“他身具绝世功夫,没有疾病能困扰他。”昙会长出一口气,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只看昙会激动的神情,忠恕就知自己所料不差,昙会缓缓坐下,问:“段居士是否觉得我们样貌相似?”忠恕点点头,宝相与昙会眉目间确有四五分相似,身材更接近,忠恕就是发觉二人侧影相同才发问的。 昙会长叹一口气:“我兄长出家后,法名就叫宝相,落发初始在太原清心寺挂单,从定一大师学习般若,我们兄弟相约到草原弘扬佛法,我突厥,他契丹,然后是仆骨、同罗,看谁度的人多,唉,没想到我困在这里,他在契丹,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忠恕把遇到宝相时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昙会听完连连叹气,虽然已经投入佛门断了尘缘,听到兄长的消息他还是心潮难平,直想掉泪。这两兄弟都对佛法如此执着,不惜以身殉道,看着昙会,忠恕又想起了三伯和阿波大寺的道长们。 昙会平静下来,对忠恕道:“段居士,您不是道士,可也不像是商人啊。”忠恕道:“大师也不像是僧人啊。”昙会苦笑道:“您说得是,我僧不僧俗不俗,人不人鬼不鬼,早就忘乎所以了。”忠恕心里暗叹昙会可怜,但又不知如何劝解,心想他在突厥这么多年,对突厥的内情肯定了解得透彻,能有机缘与他相遇,何不向他请教一二? 有了宝相这个桥梁,昙会对忠恕自然多了一分亲近,听忠恕打听突厥内情,他打开帐门走了出去,看看帐外的看守已经撤了,回到帐中灭了灯,躺在胡床上给忠恕讲解。 突厥原为北方众多铁勒小部落之一,本姓阿史那,与仆骨、同罗、契骨、薛延佗、突骑施等部是近亲,阿史那一家有兄弟十人,居住在金山山谷中,全部归属于当时草原上最强大的柔然汗国,他们作战勇敢,又擅长制作铁器,因此家族不断发展,人口增加,散枝开叶,形成了十个大部落,就是现在的突厥十本部。一百年前,十本部族人推选最勇敢的壮士阿史那土门为可汗,他就是突厥的始祖伊利可汗。伊利可汗向当时的宗主柔然可汗求婚,柔然可汗根本瞧不起他,拒绝了求婚,突厥人觉得受到侮辱,就发兵攻击柔然,竟然把强大的柔然可汗给杀了。 打败柔然后,伊利可汗率领族人离开金山向东扩张,同为铁勒的契骨、格吉斯、也律台、步真、朵奈等部最先归服于阿史那氏,他们也称自己为突厥,这就是后来的突厥别部。 突厥在第二任可汗时打到于都斤山,尊于都斤山为圣山,在这里建立牙帐汗庭,广大东方的各部铁勒和异族部落都来归属,突厥人一直打到海边,征服了乌桓山下的契丹人,后来又向西征服了西域,这样东起大海,西到云岭,南至漠南,北至极北,万里草原大漠都纳入突厥的治下。突厥王称大可汗或天可汗,十本部的头领称可汗,别部和归属部落的头领或称可汗,或称吉利发、俟斤、达干,皆是大可汗根据他们归属时部落的大小赐予的封号,封号由头领的子孙世袭,名义上可汗地位高于吉利发,吉利发高于俟斤,以达干为最低。 草原上天灾频仍,纷争不断,战争就没停过,有些小部落像当年的阿史那氏一样崛起,像也律台部就从一个数百人的小部落,壮大成今天上千落的大部族;也有的大部族急速衰落,人口不到当年一成。大部族的头领妻子众多,儿子众多,儿子成年后都要分割财产和部落,所以草原上的部族数量越来越多,但每个部族的人数都越来越少,头领当初的名号可能还保留着,但已经不能反映部族的强弱大小了。 突厥大可汗是全突厥的首领,号称代表上天统治草原和东方西方,他最可信赖的力量还是原来的突厥十本部,就是阿史那氏部族。经过这些年的不断分割,阿史那姓部族数量已经过千了,但嫡子统领的部落始终是最大的,大可汗皆来自嫡子部落,他自身的部落称为自领部落,是他的个人财产,也是他最核心的力量。归属于突厥的各部族、各邦国都要向突厥称臣纳贡,还要响应大可汗的征发,在战时派兵随大可汗出征。 突厥大可汗原来没有自己的常备骑兵,除了自领部落,其他骑兵都是在战时征发,战后各归本部,在它钵大可汗时,突厥仿效隋朝建立了禁卫军,征集本部和别部的亲贵子弟充当大可汗的亲卫,这就是突厥最能战的附离。附离人数不多,规模最大时也不足两万,分为三个部分,一部跟随在大可汗身边,保卫牙帐,一部由大可汗的儿子统领,驻守在草原与沙漠的衔接处,另有一部由北厢察福拉图统领,驻守在漠北保卫圣山,三部附离中,以福拉图的手下战力最强,忠恕今天遇到的就是他们。 当时福拉图正带领附离清剿柔然残部。柔然灭国后,其残余族人一直在漠北草原上游荡,不时袭击突厥别部,福拉图利用今年会兵的机会,派人把他们往东方驱赶,然后在圣山以南设下埋伏,一举聚歼,突厥当年的宗主从此彻底绝灭了。 这一仗很是漂亮,为福拉图规划战术的,就是她的老师,那个病恹恹的致单大人。致单大人原是一个突厥部落的吉利发,别看他现在一副大病将死的模样,过去可是一员猛将,是突厥人中少见的文武全才,对汉地人文也很熟悉,几任大可汗都十分器重他,可他中年之后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身体经常发冷,不能吹风,无论冬夏都裹着一身厚厚的皮裘,还须时时用热水泡腿,无法处理部落事务,于是他把吉利发的位子让给了弟弟,自己孤身一人来投朋友咄毕,想在他帐前谋个闲差养病。咄毕与致单大人、律特勤等人十分交好,当时刚分了部落,见致单来了,哪会让他清闲,立刻把胡女所生的一儿一女交给他管教。胡女所生的儿子骁勇善战,早早就跟着颉利带兵打仗,现在统领着一部附离,那个女儿自然就是福拉图。福拉图自小就对致单大人很是依赖,事事都离不开他,致单大人年事已高,身体又虚弱,已经到了安养晚年的时候,但福拉图迟迟不出嫁,他只能一直跟在身边为她筹划。 达洛的情况昙会并不了解多少,只知道他出身尊贵,是萨满教主大萨都最心爱的儿子,却自小被送去跟从一个汉人学艺,一直不在父亲身边,半年前方才来到福拉图的帐前效力,他沉默寡言,作战勇敢,在军中很有威望。听到这里,忠恕恍然大悟,怪不得达洛要帮着自己,他是大萨都的儿子,宝珠是大萨都的徒弟,他们算是同门兄妹,他看到软甲,知道自己与宝珠关系非浅,所以才维护自己。一想到达洛和宝珠相识,忠恕心中突然涌出一个念头:他们自然稔熟,一个美若仙子,一个英俊挺拔,会不会…?想到这里,他连连摇头,暗骂自己龌龊,宝珠对自己情真意切,自己不能全心全意回报她,反而怀疑她的真情,真是该死! 草原的夜晚异常阴冷,忠恕内力被达洛封住,无法运功调息,不由自主地发抖,不得不抓块羔皮盖住身体。 第132章 北厢察 5 第二天一早,有侍卫送来一盘羊肉一壶奶酒,昙会与忠恕一起吃了起来。忠恕现在已经习惯食肉,在突厥这样的苦寒之地,不食脂奶不衣裘皮,不被饿死也会被冻死,他见昙会不避腥荤,很是诧异,昙会苦笑道:“心中有佛,吃什么都一样。”看来他入乡随俗,已经不再计较佛门的清规戒律了。 吃过饭,昙会开始伏案写作,翻译的并非佛经,而是商队带来的《水经注》,他时而皱眉苦思,时而盯着书本出神,忠恕觉得他劳神的样子与贾明德十分相似。枢机的案头摆着几本书,是商队带来的道家经典,忠恕都见过,这些书籍中,除了《出家因缘经》,其它的都看不懂,见地上还摆放着几堆书,就随手翻阅一下,只见其中有兵法、阵法、建城之法,甚至还有江南的耕作之法,心中疑惑:福特勤为什么对这些如此着迷?难道她想攻占大唐?几千年来,北方草原上的犬戎、匈奴、柔然、鲜卑都曾经侵扰中原,鲜卑人还曾经占领过整个北方,但都没能占领江南,彻底征服汉人,突厥虽然比过去的北方部族强盛,但人口还不及中原的一个州郡,攻占大唐的想法过于远大了。 忠恕把所有的书翻了一翻,挑出一套《史记》看了起来,他过去读的都是《洞仙谱》之类的神怪故事,别说儒家典籍,就是道经,也只读过《出家因缘经》和贾明德自创的《周真人启示录》,现在经历了不少世事,读着史书,虽然还不是太懂,已经有所领悟。 接连两天,福拉图没出现,达洛也没来,忠恕手不释卷,读得很快,一本《史记》别人需要看几个月,他像读故事一样,不深思量,翻得比风还快。第四天,忠恕换了一本《孙子兵法》读着,《孙子》比《史记》深奥多了,又没情节,翻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正要再换一本,帐门开了,福拉图当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达洛和歌罗丹。昙会忙站了起来向福拉图行礼,忠恕瞟了福拉图一眼,继续埋头读书。福拉图看也不看昙会,径直走到忠恕的案前,见他旁边放着一搭羊皮纸,却一个字也没写,哼了一声,道:“你的手挥刀时如闪电一般快,写字倒是像石头一般拙啊。”忠恕抬眼微笑道:“挥刀快是因为心中有刀,下笔慢是因为心中无法。”这可能是他一生中说过的最具思辨的一句话,其实连自己也不确定是什么意思,福拉图眉头一皱,达洛暗暗发急:自己一再提醒他曲意顺从,他不仅不听,还故意挑衅,福特勤已动了杀机,再要救他可就难了。 福拉图冷笑一声,转头问昙会:“你没告诉他,他是坐在这里的第几人?”昙会脸都白了,忠恕微笑着指指桌案:“也许曾有人坐在这里为你译经,但坐在这里读书的,我是第一人。”福拉图微眯着眼,问:“你不会一本书读到死吧?”忠恕道:“读了就死的书我没听说过,不过倒要谢谢您给我空闲,前些年没有机会好好读书,昨天读了本《史记》,深有所悟,只觉得今天的我与三天前大不相同。”福拉图的蓝眼睛直冒凶光:“噢,有哪些不同呢?”达洛急向忠恕使眼色,想制止他再说下去,忠恕毫不理会:“三天前的我,单薄得像这张纸,只知眼前,不通今古,看了《史记》才知,人之一天,只能睡六尺之地,食三餐之谷,人之一世,匆匆数十年,刚刚懂得道理就垂垂老亦,古代那些帝王将相,豪杰之士,杀了那么多的人,消耗那么巨大的民力,建立那么庞大的帝国,构建无与伦比的光辉,谁又能守得住?哪些才是永久呢?”这些话说出口,忠恕自己也吃惊,这话完全是今天面对福拉图的临场发挥,他昨日根本就没想过。福拉图骂道:“浅薄无知!”转向达洛问:“妄论古今的人应该如何处罚?”达洛犹豫一下,壮着胆子道:“特勤殿下,可能我也很浅薄,竟然觉得他的话有三分道理。”福拉图哼了一声:“这都是汉人故意写书害人,你跟着汉人学习十多年,骨子里的英雄气早湮没了。”达洛低头道:“殿下说得是。”福拉图指着忠恕对达洛道:“明天把这狂妄之徒带到大帐,让他知道突厥这六尺地、三餐饭是如何来的。”达洛见福拉图没有当场发作杀掉忠恕,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福拉图走后,忠恕见昙会直瞪瞪看着自己,问:“大师,有何不对吗?”昙会又对着忠恕审视半天,叹道:“阁下真壮士也!贫僧由衷钦佩!”忠恕道:“大师,您别再阁下居士地称呼了,叫我名字就好。”昙会道:“恭敬不如从命,忠恕,你也叫我昙会吧。”忠恕道:“那可不行,您比我三伯还要年长,我还是称呼您大师吧!”昙会也不勉强,道:“忠恕,我真地佩服你的胆量!说实话,沙钵略大可汗和颉利大可汗都是出了名地凶暴,可面对他们我浑然无惧,言谈自如,因为我自觉有佛祖佑护,法在我心,自然比他们气足,比他们项硬。但见了这位福特勤,我却莫名地心虚胆怯,思来想去也不知缘由。”忠恕道:“我是无知者无畏,福特勤不是说我无知又浅薄嘛。”昙会赞叹道:“无知非无知,浅薄非浅薄。那些饱读诗书引经据典的人才是真无知真浅薄,你只读了一本书,居然能撷其精要,阐我佛秘义,实乃一代俊才!”忠恕赫然:“大师,您…”昙会摆手道:“我不是故意捧你,是你真有慧根。佛家讲六道轮回万般皆空,眼前一切皆是虚幻,父母弟兄,功业盛名,如电如露,都是幻影,没几人真能勘透,还能如此直白地讲出来。”忠恕哑然:自己刚才讲的,无非是普通百姓日常所想,哪需要慧根慧眼才能看破啊!普天之下的耕夫贩徒,每天忙忙碌碌,汗出尽泪流干,也只能求个温饱,哪有心忧国忧民争宏图霸业?自然是视功名盛业如浮云,看来昙会和尚被囚禁得太久,有些迟钝了,以他现在的心境,再要鼓动突厥人皈依佛祖,只会成为人们的笑柄,忠恕心中不禁对他起了怜悯之意。 第二天一早,达洛把忠恕带到福拉图的大帐,进得帐来,只见歌罗丹、努失毕已在其中,还有两个持刀的青年立在一侧,福拉图坐在胡床上,正持着一张纸在看着,致单大人还是裹着大皮袍,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努失毕脸色微微发白,右脚上的马靴显得臃肿,看来脚伤还没好利落,达洛站在最靠近福拉图的地方,示意忠恕站他下首,歌罗丹挪了挪身体,给忠恕腾了个位子,忠恕看着福拉图,不知道她要如何让自己长见识。 福拉图放下手中纸笺,向一个精悍的青年问道:“喀力,你父亲最近又打了据失里部落?”那青年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回特勤殿下,自去年茅草长出嫩芽,我没与父亲见过面。”福拉图道:“好,你既然加入附离,就应该效忠于我,父亲和部族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他们如果与你联系,就告知于我。”那喀力道:“我一定牢记。”福拉图转向致单大人:“贺鲁部未经可汗允许,擅自征伐据失里部。去年雪季之前我刚立的规矩,已经颁知各个部落,贺鲁竟然第一个违反,不惩罚不足以服众。”致单大人道:“如果殿下确认贺鲁部擅动征伐,处罚是应该的。”福拉图把纸笺递向致单大人:“老师您看。”致单大人手都不抬:“我眼花了,看不明白。”福拉图把信递给喀力:“你看看。”那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字,喀力看了几遍,道:“好像不是我父亲的笔迹。”福拉图点头:“当然不是你父亲的字,他去年呈给可汗的贡单我见过,这是据失里部落那个契丹书隶的字体,你父亲一定擅自动了刀兵,把那书隶抢过去了。”喀力问:“如果真是这样,我父亲当然要瞒着殿下,可据失里为什么不来请求殿下主持公道呢?”福拉图道:“那还用问?一定是你父亲也吃亏不小,丢了不少牛马,据失里怕得不到更大的好处,所以就不报了。”致单大人开口了:“为什么不是据失里打的贺鲁呢?”福拉图道:“贺鲁比据失里强得多,又与大可汗是姻亲,您说谁会侵犯谁?”致单大人点点头。忠恕觉得福拉图仅凭一封短信就判定两个部族起了纠纷,太过于武断,也许事情要复杂得多,且看她如何处理。 福拉图道:“喀力,命你持我的大旗,代表我去两部主持公道。你会如何办呢?”她真想得出来,让儿子去质问老子。喀力毫不迟疑,躬身道:“贺鲁归还据失里的财产,罚我父亲向大汗纳财进贡。”福拉图问:“进贡多少?”喀力道:“我父亲失去多少财产,就应该向大可汗进贡相同的数量。”福拉图道:“据失里部落呢?”喀力道:“训戒一番,再有情不报,次年加贡三百匹马。”福拉图手一挥:“去吧。”喀力向福拉图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第133章 北厢察 6 福拉图问:“达洛,你觉得喀力能完成使命吗?”达洛想了想,道:“喀力是贺鲁俟斤最为疼爱的儿子,为了不让他为难,俟斤会归还财产并进贡的。”福拉图笑问:“老师,我这一招,尽得您的真传吧?”致单大人眼睛眯着,好像没听见,福拉图不以为忤,得意地问达洛:“我命喀力去主持公道,他回来后会更忠心于我,贺鲁俟斤再也不敢违抗我的命令,大可汗得到贡品,一举三得。达洛,这样的计策,汉人没有教你吧?”达洛很老实:“没有。”忠恕突然道:“汉人只会让儿子侍奉父亲,不会命儿子去冒犯长辈。”他一插话,帐里所有人都看着他,连致单大人的眼缝也睁大一些,福拉图眯着眼,问:“如果是你主持公道,会如何办?”忠恕道:“我会派达洛去,决不会是喀力。”福拉图追问:“如果你是喀力,会如何办?”忠恕一怔:“我不知道,现在想不出来,会用路上的时间好好想想,但多半不会为难自己的亲人。”如果把他摆到喀力的位置,他会如何做?肯定不会向父亲责难,也不会反噬福拉图,多半会跑开,不与父亲见面,也不敢再见福拉图,他确实想不到妥帖之策,只好如实回答。 福拉图又问达洛:“换作是你,会如何?”达洛苦笑道:“我可能与他一样,想不明白。”福拉图道:“你们这些人,都被书本给毒害了,幸好大萨都把你召了回来,不然他就失去你这个儿子了。汉人那些书,都是皇帝国王编写了欺瞒老百姓的,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全是骗人的鬼话,遇到有人抢夺他们的王位,亲如父子兄弟,杀死的还少吗?”她转向忠恕:“《史记》中不会没有这样的记载吧?”这类事件《史记》中所在皆有,忠恕道:“确实有,但都是少数权贵们这样做。”福拉图不屑道:“你们的国王不是也称天子吗?天子代表上天统驭万民,是万民的表率和楷模,天子尚且如此,下民如何不加效尤?这能是少数人的作为吗?”要说汉人都是父子相攻,手足相残,确实不是这样,但忠恕嘴拙,不知如何反驳福拉图的话,一时呆住了。 福拉图见到忠恕的窘态,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笑纹,转头向歌罗丹道:“去把步真汗的使者叫进来。”不一会,歌罗丹带进一个身材瘦弱面目黝黑的小个子,那人进来后先向福拉图躬身施礼:“大可汗的忠诚奴仆,西方守护者步真汗使者哈罗斯特给特勤殿下见礼。”福拉图一摆手:“使者辛苦!会兵刚过,步真汗还没回到营地,为什么又派来使者?”哈罗斯特道:“步真汗遇到了无比为难之事,特派我赶来向特勤殿下致意,并请您主持公道。”步真是铁勒部落中较大的一支,与突厥同源,在突厥建国的初期就归服,其首领被封为可汗,步真汗的牙帐在于都斤山的西北,距此至少有七八天的马程,步真汗未到牙帐就向北厢察派出使者,一定是出了大事。 哈罗斯特道:“尊敬的特勤殿下,前年秋猎之时,大可汗亲口把喷查山草原许给我们放牧,当时殿下也在场,步真汗已经向大可汗表示了感谢,礼物也在去年秋天送到。可就在前些天,步真汗回归牙帐经过喷查山,发现在可汗划给我们的牧地,布满了朵奈部落的牛马,步真汗立刻派遣我来请求特勤殿下主持公道。”福拉图问:“你东来时,朵奈人有没阻拦?”哈罗斯特摇头道:“没有。”福拉图道:“那请你再稍等片刻,你昨天到达这里,我想朵奈的使者今天也会到达,我不能只听一家之言,偏听偏信。”她转向努失毕命令道:“去吩咐侍卫,朵奈使者到后立刻带来。”忠恕发觉一直闭着眼睛的致单大人眉毛跳了一跳。 努失毕领命去了。福拉图开始向哈罗斯特询问步真部落的情况,什么可汗新娶了几个妻子,又得到什么名马,去年冬天打猎没有。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神态和蔼,像是在随意地聊家常,哈罗斯特很是谨慎,回话非常小心。当使者的人,不仅口才要好,还要知道哪些话应该说,哪些事情不能提,他对福拉图很是忌惮,在判断不清她的向背之前,尽量少说话。不一会,努失毕领了一个人进来,那人风尘仆仆,满脸的油汗,一看就是急急赶路来的,见到福拉图,上前行礼:“朵奈吉利发使者俣吉斯拜见特勤殿下。”福拉图开门见山:“你是为喷查山来的吧?”俣吉斯一怔:“殿下已经知道?”福拉图一指哈罗斯特:“步真汗的使者昨天就到了。”俣吉斯看见哈罗斯特,怒道:“恶人先告状!我们在大可汗特许的草原放牧,步真的骑兵抢夺我们的牛马,还掠走了十落部民,我们吉利发带人退出牧场,然后命我来请求殿下主持公道。”福拉图眼睛一眯:“你说喷查山是大可汗特许的牧场?”福拉图眯眼的习惯,明显学自老师致单大人。俣吉斯昂然道:“去年草黄时大猎,大可汗亲口向我们吉利发作的特许,当时致单大人也在场。”福拉图转向致单大人,致单大人眼睛没睁,却点了点头。忠恕心道颉利可汗也许是忘记了,也许是故意的,竟然把同一处草原许给了两个部落,拿国事当儿戏,现在他们争了起来,看福拉图如何处置她父汗造就的难题。 福拉图笑道:“原来如此。那好办得很,大可汗是想让你们两家共处同一片草原,不再争斗,亲密和好如三十年前。”两个使者心里暗骂:颉利老混蛋绝不是这个意思,肯定是他贪图谢礼,才把一片草原许给两家。福拉图道:“你们两家肯定不愿共用一个牧场。”哈罗斯特与俣吉斯都点头,两个部落本来就不睦,三十年来不断争斗,再混杂一起,早晚要杀个你死我活。福拉图问:“哈罗斯特,你们部落去年出生了多少小儿?”哈罗斯特是步真汗的首席智囊,对部落的情况最为清楚:“有一二百个吧!”福拉图又问俣吉斯,俣吉斯道:“我们的少一些,三十个男孩,十七个女孩。”福拉图道:“现在我主持,喷查山草原由朵奈部落放牧。步真汗尽快把牛马和部民还回去。”俣吉斯眼睛一亮,哈罗斯特跳了起来:“我不服!凭什么?”福拉图道:“你们都有大可汗的特许,双方是平等的,牧场归属于谁就看大可汗真心偏向哪方。步真部落人多马壮,可去年征伐突骑施时,你们只派一千人马随征,作战也不积极,只有三十人战殁。而朵奈部在收到大汗兵符的当天就派出两千人西征,斩敌一千首级,自我战死二百多人,你说大可汗会喜欢谁?”哈罗斯特争辩道:“牧场事大,焉能以一场战事定归属?过去三十年,我们每次随可汗征战,都比朵奈出的人多,战功也比他们大。”福拉图问:“有哪次出征大可汗没有奖赏吗?奖赏得不够公平吗?”突厥人打仗,只要有战利品,可汗都会进行赏赐以激励部下,哈罗斯特还真指不出哪一次奖赏不公。福拉图继续道:“再则我去年颁布命令,漠北部落之间禁止私自争斗,有了纠纷,要由我来裁决。步真汗不待我的裁决,私自调兵攻打朵奈,而朵奈吉利发主动引兵退让,请我来主持公道。一个违抗,一个遵行,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哈罗斯特见福拉图执意偏向朵奈部,道:“殿下,您是厢察,我不敢公然顶撞您。但我受步真汗的委任,不能有辱使命,请原谅我不接受您的裁决,我将向大可汗请求裁示,请您谅解!”他的意思是要去找颉利大可汗告状,福拉图道:“大可汗是上天的使者,草原的保护者,是最终的裁决者,如果他否决了我的裁决,我很高兴遵从他的命令。” 哈罗斯特向福拉图行了一礼,匆匆走了。俣吉斯也向福拉图行礼:“特勤殿下英明,朵奈部感激三生。请允许我现在离开,尽快把这个喜讯告诉吉利发。”福拉图道:“告诉你们吉利发,可以把这个裁决传遍草原,如果步真汗不遵守,我将亲自带兵讨伐他们。”俣吉斯道:“我会把这个裁决插满回去的道路,撒遍草原的角落。” 俣吉斯兴冲冲地走了。忠恕这时对福拉图真有点另眼相看了,无论是谁遇到这种事,都很难决断,明明是自己父亲的过失,她却找了一通大道理掩饰过去,然后又向治下宣布,只要为大可汗拼命,听从她的号令,都可得到奖赏,草原上各部落今后行事都会思量的,这个残暴的罗刹不假思索就下了裁决,看来真有些智慧。 第134章 草原教令 1 福拉图还沉浸在刚才的裁决中,偶然瞥见达洛低头作沉思状,问:“达洛,你觉得我的裁决如何?”达洛道:“殿下英明!”福拉图笑道:“那你怎么不唱诵赞曲,反而忧心忡忡呢?”达洛道:“我担心大可汗另有想法。”福拉图:“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呵呵!”福拉图笑得很灿烂,她的嘴型与宝珠和庭芳都不同,双唇长而丰润,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福拉图见忠恕盯着她看,沉着脸问:“道士,你们的国王会如何判处呢?”忠恕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两个部落的新生儿呢?”福拉图俏脸微扬,眼角带笑:“达洛,你说呢?”达洛想了想,道:“生育多,说明战士多部落强,殿下把牧场判处给弱者,是想离强合弱,让步真汗有所忌惮,让朵奈部更加依赖我们。”福拉图张着大嘴笑了起来:“还是我们突厥人聪明,幸好你的智慧还没被汉人泯灭。道士,想明白这点了吗?”忠恕由衷地叹服:这个姑娘年纪轻轻,在一瞬间竟然考虑得如此周全,只能说她有极高的统驭天赋。 夜晚回到青帐,忠恕也不看书,一直回想着今天福拉图的一举一动,这个姑娘残暴至极,却又聪明非凡,极为练达,还有达洛,这个贵族子弟看似温和迟疑,实则英武而睿智,由达洛又想到宝珠、三伯,萨满教徒好像一个个都是厉害人物,至于未见过面的大萨都,他既然号称全突厥最大的智慧,自然更是了得,要想消灭突厥,真不是候君集想的那么简单。 昙会见忠恕一回来就躺在床上,深思不语,就过来搭讪,问福特勤今天都见了谁,说了什么话,忠恕简略地说了一下,昙会皱着眉头思索半天,又把案头的译稿翻出来修改了几处,看来他迎合福拉图的心意已经很难改变了。 次日达洛又来了,说福拉图指名要带着忠恕去巡察,昙会在一旁很是惊愕,心道忠恕不会译经,又公然顶撞福拉图,按理早死三百回了,但这一切不像是要杀他的前兆啊。 达洛已经给忠恕备了马,一行二十多骑,巴斯特在头前举着狼头大旗带路,达洛、歌罗丹、忠恕和一队黄甲附离跟着福拉图向东方行去,三个时辰后,前边出现一大片毡帐,看来是到了一个部落的夏季营地,营地旁有条小河,河水清清,牛马在草原上奔跑,部落的首领早就看到了福拉图的狼头大旗,远远地在营外等候。 走到近前,迎候的人齐齐向福拉图行礼,福拉图勒住马,转头质问身边的歌罗丹:“歌罗丹,你的眼睛这么明亮,为什么分不清公马与母马?”歌罗丹一头雾水:“特勤殿下,我…”福拉图斥道:“笨蛋,你的部落怎么会让你跟着我呢?”歌罗丹被训斥得莫名其妙,刚想解释,福拉图转向部落的头领:“右领托,您教教这个笨蛋,什么样是公马,什么样是母马。”那个右领托是个四十来岁的粗壮汉子,此时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敢说,福拉图眯着眼问:“看您这样子,不会连您也分不清吧?”右领托跳下马来,单膝向福拉图跪倒:“我知罪,明年进贡,一定全部补上。”福拉图冷笑一声:“去年秋天,您向大可汗进的都是公马,我还以为您的部落受了天谴,牛马羊犬,连人都变成公的了,今天到来一看,草原上这么多的母马,原来我想错了!” 在突厥,母马要比公马珍贵得多,有战事时,每个骑兵都要备匹母马,用马奶解渴充饥,母马还能够生育,扩大种群,所以突厥人特别爱护母马,在寒冬之季,甚至把母马赶进毡帐里与人同住。右领托可能舍不得向颉利可汗进贡母马,就以公马充数,没想到被福拉图给发现了,现在亲到现场查看,痛加斥责。 右领托吓得腿直哆嗦,福拉图道:“起来吧。我前几天交办的事情,不会又没遵行吧?”右领托连连道:“不敢,不敢。请特勤殿下光临我的帐中,让我们献上鲜美的羊肉马奶。”福拉图一摆手:“不急,让你的羊多活一会。达洛,歌罗丹,你们各领三人,向东西快跑十箭。”达洛和歌罗丹马上遵照福拉图的命令,各领着三个骑兵向东方和西方飞奔而去。所谓一箭,就是一箭的射程,约为二百步,十箭即为二千步,这些人都是绝佳的骑士,转眼功夫就跑了个来回,福拉图问他们:“有什么异常?”歌罗丹摇摇头:“没有什么,只是没尽兴。”福拉图看向达洛,达洛想了想,又向远处看了看,道:“马跑得比往常快了一些,这里的草原好像有点硬。”福拉图哈哈笑道:“达洛,你跟在我身边才一个季节,已经变得睿智许多,再有一个夏天,你就能回复过去的聪明了。” 福拉图转向右领托,问:“你们在这里放牧已经有五年了吧?”右领托小心翼翼地回道:“我父亲当年跟随大可汗征讨西域有功,大可汗把这片草原特许给我们,没有期限。”他怕福拉图故意找个错,借机把牧场收走,所以特别强调大可汗没有设期限。福拉图道:“没有期限的意思是随时可以收回,不是直到永远。你听好了,我只说一次,你们部落已经在康延泥河居住五年之久,夏季也不迁场,估计牲畜已经是来时的五倍,牛踩马踏,把丰美的草原全部毁掉了,大地变得硬结,至少三年草不发芽,现在命你部十天内全部迁过大漠,三年之内,不许在康延泥河边放牧,违者马归可汗,人放北海。”右领托脸色难看至极,胸口一鼓一鼓的,瞪着眼看似要发作,他身后的部民听到这话,手都搭在刀把上,福拉图的侍卫把马向前靠了靠,达洛则平静地看着右领托,向后挥手阻止附离们靠近。右领托脖子红涨,吞下一口唾液,强压着怒气道:“这片草原,可是大可汗特许给我们的。”福拉图道:“大可汗的特许,也只有大可汗可以收回,我没说要收回,也没说要转给别人,只是命令你们三年后方能回来。只要我当厢察,这片草原还是你们的。” 右领托恨不得一刀将福拉图砍为两半,他强压下怒火,心道如果现在和这女魔头翻脸,只怕当场就要吃亏,这妖女年龄老大了,也许明天就会嫁出去,那时谁还会把她的命令当回事?部落自然就又返回了,现在要趁着消息还没传出去,尽快去向颉利大可汗申诉,如果让其它部落知道了,多送点贡礼,颉利贪财,就又许给别人了。想明白了这层,右领托恭敬地向福拉图行礼:“我们三天后就启程。”福拉图冷哼一声:“十天之后启程,三天收拾,七天给我做事。命你的人去找致单大人,他会给你牧草的种子,把康延泥河两岸撒上种子你们才能离开,秋天我还会来,如果草没发芽,哼!”右领托气得双手直抖,可一与福拉图的视线相对,立刻低下头去。 忠恕这才明白为什么宋念臣的商队要带那么多草籽过来,原来有这样的用处。草原部落几千年来都过着游牧生活,逐水草而居,靠天长草,靠草生口,如果老天照顾,则水美草肥,牲畜繁盛,人口滋长,如果天不作美,遇到干旱或霜雪寒冻,地不长草,则一切都没了根基,福拉图知道蓄积草力,养育草原,比之于过去的草原部族,其眼光不知高到哪去了。 福拉图道:“右领托,你家的羊活得够久了,我也饿了,让我看看你有多好客吧。”右领托咬着牙带他们来到自己的毡帐,安排酒食。福拉图在主位上坐下,达洛和歌罗丹站在她身后护卫,她一来就收了右领托的草场,把他们全族赶过大漠,右领托眼睛充血,只怕心里恨不得吃福拉图的肉,如果再喝了酒,难保不当场翻脸,在这里多呆一时,危险就积聚一分,他们可不敢放松戒备。福拉图好像一点也觉察到危险,回头看了看他们两人,道:“你们都是达干,是右领托尊贵的客人,去陪主人喝酒。这个毡帐好有气派,看来这几年右领托家业大长,今天不走了,夜晚我就住这里。”右领托本以为这瘟神吃过就会离开,没想到她不走了,还要霸占自己的毡帐,只恨得牙痒痒,又不敢发作,无奈只得出去安排。 酒肉上来,福拉图先倒了一碗酒,一口喝下,其他人这才倒酒开场。忠恕坐在歌罗丹的下首,他这时提不起内力,可不敢喝多,举起碗来,轻轻抿了一口就放下了。福拉图喝酒很是豪爽,身旁侍卫只要把酒倒上,她都是举碗而尽,附离们见主人这么放开,无不尽兴,只有达洛和歌罗丹心中戒备,不敢畅饮。右领托是酒中豪雄,在自己的部落中酒量第一,带着几个头人陪着喝了几碗,又把部落中几个好酒的勇士叫过来,一会功夫,十几个酒囊就空了。 福拉图俏脸泛红,娇艳如花,蓝色眼睛简直要溢出水来,看来酒意已经涌上,右领托还想给她倒酒,她一摆手制止了,命令右领托把自己新抢的刀朵部女人叫过来,给大家跳舞助兴,右领托想不到福拉图对自己的私事也这样清楚,心里又惊又怒,只得把心爱的女人叫了进来。那女人身姿曼妙,舞技高超,众人纷纷喝好,福拉图却不看场中,招手把右领托叫到身前,指着鼻子训斥,哪一年出征迟缓,哪一年战阵不卖力,哪一次出兵少,讨要多,哪一回喝多了酒埋怨大可汗,一件件一桩桩都抖落出来。右领托浑身是汗,酒意全消,福拉图当着他的部属家人折辱他,搞得他颜面无存,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令他冒汗的是想不到自己的一举一动,这个妖女都一清二楚,颉利肯定也知道了,如果哪天他们父女想要清除自己,借口都是信手拈来,这些年他自认为手段高明,蒙住了颉利,哪知就如釜中游鱼,有人正等着下刀呢。 第135章 草原教令 2 右领托这时看酒下得差不多了,福拉图和她的侍卫们都有了酒意,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把这妖女灌醉了砍掉,嫁祸给她的护卫,就说他们喝多了内哄,无意中杀了主人,转念又想:颉利对这妖女很是宠爱,一定会彻查,万一走露了风声,灭族之祸立至。右领托心思动来动去,无意间眼神与达洛一碰,不禁悚然而惊,他是酒中豪杰,一眼就看出达洛毫无酒意,听说此人是大萨都的儿子,武功高强,为人机警,幸好自己没动手,如果被他看出破绽,只怕当场就会丧命。右领托息了动刀的念头,一直陪福拉图等人喝到天黑,又给附离们安排了住宿,这才精疲力竭地找个地方睡下。 当晚忠恕和几个附离在一个毡帐里将就了一晚,达洛和歌罗丹则一前一后,亲自守在福拉图的毡帐外。第二天一早,福拉图提出告别,右领托这才松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把她们送出十里,然后回到自己的营地开始布置迁徙。 忠恕与达洛和歌罗丹一起,骑马跟在福拉图的后面,正走之间,忽听前边的福拉图问道:“达洛,昨天晚上可发现有什么异常?”达洛道:“一切正常!”福拉图道:“你太过精明,又不擅长掩饰,坏了我的大事。”达洛不明白,看了歌罗丹一眼,歌罗丹也摇头,二人不知福拉图此行到底安排了什么大事,忠恕突然道:“特勤故意折腾右领托,想逼他造反。”达洛疑惑地看着他,福拉图回头瞥了忠恕一眼:“道士,你怎么这样认为?”忠恕道:“昨天特勤指责的,其实是突厥部落的通病,何况既便右领托犯有大错,他也是突厥大可汗的旧臣,有过战功,你收了他的牧场,又故意折辱他,表现得太违常理,不像你平素的为人,显然想逼他造反。但原因我不清楚,或者是想收回牧场,或者早就认定他不忠。”达洛当然不信忠恕的解释,他望向福拉图,一看她冰冷的眼神,就知道忠恕说对了,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福拉图冷冷地道:“道士,我平素为人处事你知道得很清楚啊!”忠恕知道她误会自己潜伏突厥打探消息,早就对她有所了解,道:“我四天前才知道你是福特勤。”福拉图噢了一声:“那是你有识人之明了?”忠恕道:“我阅历不多,只是靠感觉这样认为。”福拉图不说话了,心里却在暗暗盘算:这次来右领托部落的目的,连致单大人都不知道,这个道士竟然猜到了我的心思,那还有什么看不穿的?看来是个厉害人物,如果不能为我所用,必是个大大的祸患,致单大人说得对,应该早点杀掉此人,不知何故达洛时常有意维护他,当着达洛的面不好杀他,回到营地,找个机会把达洛支开,悄悄把他砍了。 达洛此时则一头汗水,回想昨天的场景,不能不心惊,福拉图没和自己讲过此行的意图,也不会向歌罗丹等人透露,她还故意让自己和歌罗丹喝酒迷惑右领托,自是料定二人会忠于职守,不会喝醉,现在回忆右领托当时的神情,他必定动过杀心,如果真有事变,自己和歌罗丹当然可保福特勤无恙,但随行的二十个侍卫一个个醉倒在地,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右领托部落如果被诛杀,距离大可汗牙帐最近的草原就空了出来,又可以赏给另外的人,以二十个近卫之士换一片肥美的草原,颉利大可汗可能会这样想,但福特勤绝不会为此诛杀自己的族人,可能真如忠恕所说那样另有原因,看来自己对福特勤的了解,还不如忠恕这个汉人俘虏,实在惭愧。 福拉图一行一直奔向东南,天色将晚时,前方出现了一片营帐,营帐前面有不少骑兵巡逻,周围并没有牧人牧群,看来此处不是部落的营地,而是突厥军队的大营。斥候看到福拉图的旗帜,吹响了号角,忠恕现在对突厥人的鼓号之声,特别是军号了解甚清,知道这是通知仪仗列队的号声。不一会,一队骑士旋风一般从大营刮了过来,当先一人身形很是魁梧,福拉图欢叫着迎上前去,到得近前,那骑士高呼着跳下马,跑到福拉图的跟前,抱住腰把她扯下马来,搂住脖子亲吻脸颊,福拉图咯咯娇笑:“婆毕,你又没刮胡子!真扎啊!”那婆毕大笑几声,双手捧着她的脸,又狠狠亲了几下才放开,道:“福拉图,你终于想我了。”福拉图笑道:“是啊,二十天没见了,我来视察你的军营。”婆毕哈哈大笑:“我高兴得很,随便看。”这时达洛等人已经来到近前,达洛和歌罗丹跳下马来,婆毕迎上前去,笑着与达洛二人拥抱。忠恕见婆毕的眼睛又阔又长,与福拉图有些相像,黝黑的脸庞则与颉利可汗几乎一个模样,就知道他是颉利可汗的儿子,心想:婆毕与福拉图如此亲密,不会就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吧,这反差太大了。 婆毕与众人打过招呼,跳上马去,当先领着福拉图进到大营,婆毕的大营整齐而有序,偌大营地至少驻扎了三千士兵,上万匹战马,除了偶尔的马嘶,听不到喧闹声,看来他带兵很有一套。福拉图四下看着,好像很是满意,走到营地中央,她笑道:“婆毕,你领我在大营里走走看看,其他人就不用跟着了。”婆毕笑道:“好啊。”转身对一个军官道:“带达干大人去营帐,我和福特勤四处走走。” 达洛和忠恕等人被引进一个巨大的军帐,帐里充斥着松木的香味,中央很醒目地摆放着两辆木车,还有不少板材和斧头、凿子之类的削木工具,忠恕心里奇怪:难道婆毕对木工有兴趣?突厥人很少使用木制家具,婆毕身为大可汗之子,更不会花费心思在这些小事上,这些车一定是用于军队的。只见木车后部装了可拆卸的挡板,车轮也是木制的,用的板材都很厚实,忠恕在渭水便桥大阵中见过唐军装备的木车,与眼前这些车有些相似,唐军平时用马车装载行军辎重,遇到敌人,则用作扎营结阵的工具,对付冲击力强的突厥骑兵很是有效,可突厥骑兵的长处在攻不在守,制作这些防守的工具不知是何用意。 天黑之后福拉图和婆毕才回到大帐中,婆毕笑问:“福拉图,对我的大营还满意?”福拉图笑道:“比过去有长进,我交待的话还算是落了地。”婆毕笑道:“妹妹的话,我看得比父汗的命令还有威势,绝对执行到底。”福拉图笑道:“查看了你的军营,再看看你的军帐,这些拉拉车看懂了没有?”原来这车叫拉拉车,很奇怪的名字。婆毕道:“还算可以,去年打破代州,抓住几个做棺材的汉人,命令他们照着图纸做了几个,最后这两辆还算满意。我可上心了,还自行加装了厚挡板,可防弓箭,也可藏人在里面用长枪击刺,无论是结阵还是冲击,用处可大了,我已经下令筹集木板,准备造它三十辆试试。”这些木车果然是用在战阵上的,隋唐步军经常用结阵对付突厥骑兵冲锋,对敌之时,步军手持一丈八尺长的扎枪或马槊,枪头一致对外,密密麻麻的像刺猬一样,突厥骑兵往往冲到近前也无可奈何,如果用这样的木车结成连环来冲击大唐步军的阵势,倒真可能收到奇效。 婆毕笑问:“福特勤殿下还有什么要看的?如果没有,能否准许我给殿下奉上美食呢?”福拉图摆手:“美食不急,好不容易抓住你,要看的东西还很多。”婆毕笑道:“请殿下吩咐吧!”福拉图道:“去年冬天我颁布了草原命令,你一定记得烂熟,但你是特勤,要靠属下去执行和遵守,手下人记住没?”婆毕一拍脑袋:“呀,我还真把这茬忘记了,这可怎么办?”福拉图脸一沉:“婆毕,你又忘记了,我可是亲笔写了备忘给你。”婆毕摆手笑道:“你先别发火,我事情多,记不清布置了没有。”他对身后的军官叫道:“把门外的侍卫叫两个进来。”那军官直接在门口一招手,帐外值守的两个侍卫军官走了进来,笔直地站在婆毕面前,婆毕笑问:“咱们冬天是不是传达过一个什么草原谕令?”那两个军官同时点头,婆毕笑道:“啊,真有这回事啊!我都忘记了,什么内容?”一个侍卫道:“不能在草原上挖坑,所有土坑在离开后都要填平;倒场时,一定要掩埋灰烬,谁引火烧了草场,或者故意放火,全家诛尽;不得向火中投入不洁之物;不得砍伐小树,只可捡枯枝或落叶;不得污染水源,禁止向河中便溺,禁止向河中投放脏物。”那侍卫背得十分流利,婆毕问:“没有了?”那侍卫道:“就这些。”福拉图突地拧住婆毕的耳朵:“你又逗我!还让你从马上摔下来。”婆毕顺着她的手劲低下身子,笑道:“不敢,不敢!福特勤殿下的话我总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就怕忘记了。”达洛等人都笑了。 次日,福拉图率队告别婆毕,绕了一圈巡视草原,第四天夜晚返回自己的大营。忠恕回到毡帐,昙会正坐在案前苦思冥想,见他回来,很是高兴,忠恕这几天也有许多不解的地方,正好向昙会请教。 第136章 草原教令 3 原来婆毕果然是福拉图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封号是康特勤,是附离三大统领之一,他作战勇猛,很得颉利欢心,也很受突厥部众的尊重,但因为母亲不是可敦,将来不可能继承汗位。 突厥自建国就没立过律法,百年来随性成习,上上下下散漫无度,在牙帐,一切军国大事皆由大可汗裁决,部落的事,由各自的头领裁决,裁决者威福自用,往往由着自己的喜好脾性擅自决断,损人利己自相矛盾的命令比比皆是,朝令夕改更是常事。去年冬天,福拉图仿照汉法在漠北制订颁布了厢察律令,想约束族人的行为。突厥人天性自由,当然很不习惯,福拉图也不勉强,就在自己亲领的部众和婆毕的军营中率先施行,为大家作示范。 忠恕听完叹道:“真是男儿雄心啊!”昙会笑了:“福特勤殿下如果是个男儿,即便不是可敦亲生的,大可汗也会传位给她。”忠恕问:“突厥那么多的部落属国,会对她心服口服吗?”昙会道:“突厥和咱们中原一样,都是贵男轻女,即便是可敦,也仅比中原的皇后权力大一点,一切事情都还是大可汗说了算。福特勤殿下几年前吵着要当特勤,大可汗宠爱她,顺口就封了爵位,还给了她三百附离,想逗她开心,突厥的贵族们都嘲笑她,没把她当回事,不曾想她把这些附离训练得如虎狼一般,百人当得千人用,可汗很有兴趣,就把牙帐的许多事务委托给她,两年后,竟然直接任命她为北厢察,可把那些突厥匐们气坏了。”突厥人把贵族叫匐,忠恕道:“突厥厢察权力太大了,我看许多部落的俟斤、吉利发都怕她。”昙会摇头道:“厢察与厢察可不相同的,普通的厢察就像中原的禁军将领,数量有十几个,他们只管带兵,战时领兵出征,战后骑兵归还本部,他们就自动丧失了军权。突厥还设置过东西南北四大厢察,他们既管政务还管军事,权力大得没边,历任大可汗在继位前都当过大厢察,但大厢察不是常设,现在只有北厢察这一个大总管。这么说吧,只要大可汗牙帐不在,于都斤山周围数千里内所有的部落、属国都归她节制,征伐与裁决由她独断。福特勤殿下还嫌权力小,一心要把那些不服管的部落都收服了,连过去从没辖制过的国家她也想并吞了。”忠恕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想不明白一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 昙会道:“每年夏天,大可汗都率领本部和别部南下,这时留在漠北的突厥部落数量虽多,但人数不足五万,阿史那王族统领的不到一半,这北方数千里内,还有契骨、触罗、拨也古、结魂、韦斯、都波、突骑失、薛延陀、乌古斯、葛逻禄、钦察、卡拉吉、样磨、处月等几十个部族邦国,它们名义上都臣服于突厥,但只要自己的兵马强壮一点,就不把突厥放在眼里,不仅断了贡赋,不听号令,有的甚至还抢掠突厥部落,大可汗也没办法。最麻烦的是在于都斤山之北,还有一个与突厥相争了一百年的国家叫同罗,势力不小,经常南下威胁于都斤山,历任大可汗都亲自领兵打过多次,一直没能彻底根除这个祸患,同罗西边还有个国家叫仆骨,与突厥北部接壤,也时常扰边。特勤殿下这两年一直催促翻译兵书,用汉人兵法练兵,我料想她是想去打同罗。”忠恕心道突厥长期南下骚扰劫掠中原,想不到他们也有边患,而且比中原王朝更甚,如果同罗与突厥是死仇,倒可以与他们联起手来共同对付突厥。 忠恕想了一夜的同罗,没想到第二天福拉图在自己的营帐里,说的都是同罗。达洛一早就把忠恕带到大帐,看来福拉图还想着要教训他。福拉图问致单大人:“老师,去同罗的人回来几个了?”致单大人眼睛不闭不睁地:“回来四个,只有一个是在同罗牙帐过的冬天,其他人估计死在那里了。”福拉图问:“冬天大雪,我们的牲畜死了一半,同罗也好不到哪去吧?”致单点点头:“死了七八成,特别是可汗亲领的部落,牧场的大雪到现在还没融化,牛马几乎死绝,可汗派人向自己两个弟弟的部落索要牛马应急。”福拉图非常有兴趣:“噢,弟弟们给了吗?”致单大人道:“据说都送了一些,但没足数,送的都是羸马瘦牛,可汗很是不满。”福拉图一拍坐床:“好,派人去见这两个弟弟,带着礼物,选两个俟斤的女儿去联亲,就说我福拉图非常敬佩他们,想与他们的部落结好,特别要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的牧场没长出草来,就请他们南下,到我们的王庭来牧马。”致单大人点头:“此计甚妙!”福拉图笑道:“这还没完。我不仅要离间他们兄弟,还要离间他们的人民。派人到同罗,告诉他们的民众,可汗的牛马死绝了,要征发各部落兴兵南下,来抢突厥的马牛。” 福拉图扫了一眼达洛:“达洛,我这一计怎么样?”达洛道:“同罗遭受雪灾,国民疲惫虚弱,心里又畏惧突厥,肯定不愿为可汗打仗,如果可汗强征出兵,属下很难从命,可能逃跑或者造反。”福拉图笑道:“就是这个道理,你越来越开窍了。”达洛行礼:“殿下过奖。”福拉图经常考验和点拨达洛,这表示她对达洛非常信任。这时歌罗丹问:“如果同罗可汗看破这是个圈套,不征兵怎么办?”福拉图问达洛:“是啊,达洛,怎么办?”达洛一时没反应过来,在所有人都还在思索的时候,福拉图看见忠恕脸上露出微笑,就问:“道士,你说怎么办?”忠恕道:“灾难之中,一有谣言就竞相流传,殿下刚才那一招几乎百分之百会奏效。”福拉图噢了一声:“歌罗丹问的是万一不奏效呢。”忠恕道:“还可以在靠近同罗的边境多放些牛马。”福拉图道:“你看着道貌岸然的,坏心眼却不少。不过这法子可行,歌罗丹,这事就交给你办。越往南,放的牛马越多一些,同罗人一定来抢,可汗以为我们防备松懈,一定经不住诱惑。”自达洛来后,歌罗丹很少被福特勤委以专任,现在得这机会,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福拉图问:“老师,还有事吗?”致单大人眼睛睁大一些,看着她的脸:“有两件喜事。”福拉图笑道:“又是来向我求婚的吧?”致单大人点头:“这次是两个大国。西域史国国王求亲大使阿伍德大麻葛的使者昨天来报,大麻葛一行已经出发,这会可能已经越过云岭,他将先到牙帐觐见大可汗,然后再亲来漠北晋见你。使者说大麻葛亲口谕示,此来专为求亲,觐见大可汗仅是礼节,法坛可有可无。”福拉图哼一声:“心口不一,他还想一箭双雕,初心就不诚。”致单大人道:“目前西域以史国最为强大,国王又在壮年,儿子还小,大可汗很可能同意联姻。”福拉图又哼了一声,致单大人特意强调史国国王的儿子还小,是暗示史国还没有储君,福拉图嫁过去后如果生育了儿子,很可能会继承王位。 福拉图问:“另一路是哪里?”致单大人道:“这个倒是近邻,仆骨王子亲自来向殿下求婚,后天就到了。”仆骨也在突厥的北面,东面与同罗相邻,福拉图一拍胡床:“天助我灭同罗!”忠恕不知她怎么没来由说这么一句。福拉图立刻下令:“努失毕,命令附离全部换上健马,把盔甲擦亮,钢刀磨快,将营帐收拾整齐,后天排出最严整的军阵来。”努失毕领命,福拉图继续道:“达洛,你当迎宾大使,至少要迎出半天马程,显示我的诚意。”达洛点头。福拉图无意间瞥见忠恕,心道:明天达洛去迎宾,要不要趁他不在营中,把这个道士砍了?如果达洛回来翻脸怎么办?仆骨王子这招棋很重要,不能有闪失,等办完事再找机会杀这道士。 福拉图再问致单大人:“老师,您看还有什么要做的?”致单大人道:“你思虑周全,远胜于我。”福拉图哈哈大笑,很是得意,致单大人道:“等你出嫁,我就可以安心睡觉了。”福拉图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冷声问达洛:“大萨都什么意思?你的三个兄弟都娶了大可汗女儿,现在所有的突厥部邦都向我求婚,唯有大萨都不为你求婚。”达洛躬身道:“我最近没见过父亲,不清楚他老人家的想法。”福拉图皱眉道:“他不求婚也就算了,你的兄弟们都在外面独担重任,他却把你派到我身边做个小小的达干,天天在我眼前悠来晃去的,搞得我睡觉都不安生,心里都是你的影子。”原来福拉图早就倾慕达洛。达洛的腰弯得更低:“我…让殿下不安,我有罪!”福拉图道:“我美名远扬,求亲的络绎于途,哪天真遇到一个看上眼的,点头就嫁了,那时你可别后悔。”达洛面红耳赤不敢说话。忠恕心道这个女人真是肆无忌惮,自己的婚姻之事也能这样当面谈论。福拉图顿了一下,咬牙道:“达洛,咱们丑话说在头里,我没出嫁,你不能成亲,如果发觉你和人偷情,我不忍奈何你,却能让那女人生不如死。”达洛连声道:“不敢!不敢!”忠恕心道以福拉图的心性,说到必定做到,令人生不如死都是轻的。 第137章 仆骨王子 1 回到自己的毡帐,忠恕刚想向昙会询问同罗的事,达洛来了,忠恕见他神情郁郁的,知道他今天在大帐受福拉图一顿喝斥,心里不好过。达洛在案边坐了下来,示意忠恕也坐下,看来不是福拉图有事,倒是他有事想和忠恕说。达洛犹豫了半天,道:“特勤殿下一心要灭了同罗,已经谋划两年了。”忠恕点点头,达洛道:“同罗可汗虽然昏庸,他的两个弟弟却很能干,手下还有几个机警的大臣,只怕没那么容易成功。”忠恕不接话,听他继续说,“殿下让我训练了上千附离,未来打同罗,将由我带兵出征。同罗骑兵有三四万,我能带出去的,除了这一千附离,就是相邻部落的骑兵,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千人,真要打起来,即便以一当十,只怕也非常不易。”原来他是对同罗之役心里没底。福拉图虽然使了不少奸计,但双方实力悬殊过大,以小击大,胜算寥寥,他又劝阻不了福拉图,怪不得他忧心,想和忠恕商讨如何办。忠恕初见这个英俊青年就对他很有好感,他又是大萨都的儿子,与宝珠关系密切,当然想帮他,但自己对战争之事并不精通,冲锋陷阵倒还可以,要论出奇制胜,兵诈鬼谋,确非所长,如果候君集或者庭芳在,或许可以为他出谋划策。 这时在一旁偷听的昙会突然说话了:“达干大人,贫僧有点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达洛一摆手:“大师请讲。”昙会道:“达干大人最担忧的是同罗兵多自己兵少。”达洛点头,昙会道:“贫僧曾经被流放到同罗边境数年,对那里稍有了解,最近为殿下翻译《孙子兵法》,心有所触,斗胆在纸上比划两下用兵之道。”达洛心中郁郁,来找忠恕诉说苦闷,只因为忠恕是个不相干之人,彼此无利害冲突,并没希望得到帮助,没想到忠恕还没出声,这个被囚禁的僧人倒说话了,他为人谦逊,很有教养,道:“大师请指教!”昙会也不客气:“如果要等同罗可汗把国人聚集起来对阵,附离再精也架不住同罗兵多,只能出奇不意,以迅捷取胜。”达洛一听这个讲经的和尚出言不凡,向他靠近一些,昙会道:“据说同罗冬天雪灾严重,骑兵都不能力战。特勤殿下必定已做准备,离间之计早就施下了,同罗君臣离心,其它部落怕被可汗征发,一定躲得离牙帐远远的,就算接到警讯,也是相互推诿,想让别的部落先去救援。可汗自领的部落不过一万多人,散布广泛,牙帐空虚,达干提一千附离,轻装长途偷袭,只要杀了可汗,夺了他的旗帜,其它部落一定望风而降。”昙会在纸上比划着,颇有点运筹帷幄的味道,达洛听完,想了想,道:“可行!谢谢大师指点迷津!”如何轻装突袭,如何把握战机,这些是达洛所长,倒不用昙会教了。忠恕心道如果这办法可行,当然将来也可用以袭击突厥。 达洛起身向昙会致谢:“衷心感谢大师开导,我明天就和特勤殿下商议此事。”昙会微笑道:“达干大人且慢,贫僧有个请求。如果您和殿下商议此事,请不要提起贫僧。”达洛不解,昙会道:“殿下疑心很重,绝不会相信贫僧是从书本上偶尔找到这歪点子,必定认为贫僧是一个潜伏已久的细作,同罗的事一解决,贫僧的人头就落地了。”达洛转头一想,福特勤真可能这样做,这个和尚料人断事,有条理有预见,确是个难得的人才,一定要对他多加保护,不能让特勤殿下杀了,道:“大师既然有这份担心,我保证不提您的名讳,等同罗的事了,我再重谢大师。”昙会道:“出家之人万事皆空,只要殿下不怪罪就阿弥陀佛了。” 达洛走后,昙会还沉浸在策划中,忠恕道:“大师,看您刚才讲述的样子,绝对不像是高僧,倒像个久经战阵的大将军。”昙会摇头苦笑:“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自从重读这本《孙子兵法》,脑子中总是涌出对阵的念头,好像突然开窍一般,赶都赶不走。”忠恕隐约明白原因:昙会出身军将世家,自幼耳濡目染,早把兵法之道浸在血脉中,后又熟谂佛经,启迪智慧,现在重读兵书战策,一眼即悟。他传经时固执己见,寸步难行,讲起兵策却圆滑诡诈,一开口就折服了达洛,估计达洛今后少不得来向他请教,吃斋礼佛的方外人成了突厥人的攻伐智囊,不知佛祖会作何想。 次日福拉图大营之中很是忙碌,达洛一早就领了骑兵北上迎接仆骨王子,努失毕操演骑兵列阵,留营的附离把大营以北刚长出的青草割掉,清理出一条大道来。忠恕留在帐中,即便没人看管,他的内力提不起来,骑马都怕晕倒,也不敢想逃走的事。昙会聚精会神地看着《孙子兵法》,也不说话,忠恕闲来无聊,就想去看看附离是如何操练的,他来到中央空地,只见努失毕正指挥着数百附离列队操演,努失毕也是达干,职位与达洛相同,却被福拉图任命为达洛的副手。这整营的附离,都是福拉图交给达洛训练的,号令通过旗帜、号角、鼓锣传递,进退有序,看着与唐军有几分相似,不知达洛从哪学得汉人的练兵之法。 忠恕与突厥骑兵交过手,在也律台部落参加过围猎,突厥兵阵看着威势惊人,却有个致命的缺陷,就是缺乏统一的号令,自己的族人之间配合起来很有章法,但整个军队号令杂乱,毫无头绪,遇到挫折,很容易就崩溃了,正因如此,李靖、候君集等人说突厥貌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他们倒是对武显扬的柘羯很是看重,柘羯纪律森严,军容严整,与大唐军队有些相像,人数虽少,战力却不俗。 忠恕最近随着福拉图频频出现,突厥营中都搞不清他是何许人,也没人敢干涉他,就在他细细观察之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道士,你不是在偷窥我的附离吧?”忠恕回头,见福拉图带着几个侍卫站在身后,好像刚从外边回来,他内力被封,听力不如过去那么灵敏,她们来到身边也没发觉,他哈了一声,苦笑道:“你恨不得向全天下展示他们,哪用得着偷窥!”福拉图笑了:“跟我回帐。” 忠恕跟着福拉图进了大帐,只见致单大人闭眼坐在椅子上,捂着老羊皮袍,双脚泡在一个大大的木桶中,两个士兵提着热水桶在旁伺候着,帐里充满了药味。福拉图把马鞭一扔,示意侍卫搬过一把椅子,她坐在致单大人身边,扔掉皮靴卷起裤角,露出如羊脂玉般白皙的双脚和颀长小腿,忠恕忙转过脸去,福拉图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也把脚放入桶中,挖苦道:“道士,你身手不低,胆子却小,心眼还不正。”忠恕回过头看着她的脸,反讽道:“我身手再高,杀的人不及你零头,心眼再歪,也远不及你奸诈。”福拉图见他公然顶撞自己,双眼都瞪圆了,忠恕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福拉图正想着要不要现在就杀了忠恕,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家伙杀了闪电,还有那么多勇士,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地死掉,明天好好利用一下,让他临死前再为突厥出点力,于是道:“我听说汉人都讲道义,重信诺,不知你是不是这样的人呢?”忠恕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道义和信诺,这些词语从她嘴里说出来很是滑稽,道:“对朋友,对有恩情于自己的人,自然要讲道义守然诺。”福拉图笑道:“你当然不算是朋友,突厥还没人敢称是我的朋友,你杀了我那么多的附离,连我爱逾性命的闪电都被你砍死了,我却没杀你,算不算有恩情于你呢?”忠恕道:“你不杀我,并不是不想杀,只是还想利用我罢了。”福拉图点点头:“当然是这样,事实就是如此。那么你愿不愿意让我利用一下,算是报还我的不杀之恩呢?” 忠恕想不到还有这样商量事情的,道:“我不懂文字,无法给你讲解汉家经典,也没什么谋略,不能帮你平定诸邦,内力也被你封了,手无举刀之力,只剩一条性命,真不知有何可利用的。”福拉图笑道:“这个明天就知。我现在还不想要你的性命,你答应不逃跑,明天就让达洛解开你的内力,当然使完还要封上。”致单大人眉头一皱。忠恕想不到她说这样的话,如果内力得解,自己当然要跑,给敌人的承诺焉能算数?福拉图当然不会如此天真,轻易相信一个敌人的承诺,其中一定有诈。经过这些天对突厥的了解,忠恕深知即使自己内力犹在,也可能跑不掉,更怕达洛留上一手,只解开一半的穴道,一施展内力,当场就得晕倒,那时福拉图要杀自己,可就谁也劝不住了。福拉图见他犹疑,笑道:“你当然可以拒绝,我不勉强。”忠恕却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她要自己明天显露武功,估计是帮她杀人,那杀谁呢?多半与那仆骨王子有关,她手下高手如云,随便找一人都能为她完成,反正自己也不吃亏,最多不过是替她杀个人,不妨答应她,到时再看情况决定跑不跑。 忠恕向福拉图道:“我答应你!”福拉图笑道:“你孑然一身,在突厥没有财产,也没人质在我手里,背弃承诺我也无可奈何,但我愿意相信你。你明天听我的号令,与仆骨的高手打一架,但只许败不许胜,还要败得好看,让对方不敢轻视你。”原来不是杀人,忠恕道:“好!”只要内力恢复,胜败全由自己,败得好看只是桩小事。 第138章 仆骨王子 2 次日一早,忠恕就听见起营的号角声,是附离出动了,福拉图也没派人来找他,昙会一如往日,拿着一本《孙子兵法》苦苦研读,与贾明德一般,看一会,在纸上写几句。忠恕一直在猜福拉图要如何利用自己,手拿一本《道德真经》心不在焉地翻着,翻了十几页,就听见外面鼓乐齐鸣,估计是仆骨的王子到了,果然,乐声响了一会,达洛进来了,他皱着眉对忠恕道:“殿下说给你讲过了。”忠恕点点头,达洛问:“你可要考虑清楚。”忠恕道:“我愿意一试。”达洛伸指在他背上点了几下,忠恕觉得内力瞬间充满全身,舒畅无比,心里大喜。达洛道:“我只能解开三个时辰,之后你可能就会晕倒。”忠恕如坠冰穴,心里苦笑:自己还想着借机跑掉,或者挟持福拉图突围,如果只有三个时辰,连这大营也跑不出去,不知道这门缺德功夫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是大萨都专门创制用来克制清宁生的? 达洛带着忠恕去大帐,快到门口,犹不放心,再回头叮嘱一句:“不想死,就别妄动。”忠恕点头:“谢谢提醒!”达洛又提醒一句:“当心宝刀!”说着就到了帐外,只见帐前停了许多饰着彩带的骏马,数十个异装武士持刀站立,忠恕跟着达洛进去,就看见福拉图坐在胡床上,她身着蓝色锦袍,用绿色丝带抹着额头,浓密的褐色秀发披散脑后,衬托得脸更白,眼睛更蓝,直如仙女般漂亮。致单大人今天站立在她的左侧,右侧椅子上坐着一个胡服青年,二十四五岁年纪,留着八字胡须,非常精神,看来就是仆骨的王子了,福拉图笑靥如花,看得那王子眼睛都直了。 那王子身后站着四个挂刀的侍卫,一个胡服老者躬身站在福拉图面前,正手持一张皮纸念着,无非是仆骨与突厥如何亲密,王子殿下在国内如何声望卓著,如何倾慕福特勤的美名,亲自前来求婚云云,那老者的突厥话很不利索,写好的稿子被他念得磕磕巴巴,不待他念完,那青年王子已经不耐烦,站起身把稿子抓过来扔到地上,然后走到福拉图座前,单膝跪地,双手举到胸前,用突厥话道:“美丽的福拉图,你比传说中更迷人,你的脸庞像太阳般明亮,你的眼睛像湖水般明澈,你的头发像秋草般滋润,你的气息像银莲花般馥郁,我已经为你迷醉了,再坚持一分就会晕倒,请看在我如此痴情的分上,答应做仆骨的王妃吧。”福拉图笑得嘴都咧开,下床来搀扶起仆骨王子,仆骨王子顺势抓住她的手,福拉图笑望着他:“托陆王子殿下,您的深情表白让我分外感动,请您安坐。”托陆王子眼睛直盯着福拉图,还不松手,那老者在身后咳嗽了一声,他才意识到失礼,放开手坐回椅子上,双手又举到胸前:“福拉图殿下,请您尽快答应吧。”他跟着福拉图使用“您”这个敬语。 福拉图坐了回去,笑道:“王子殿下,在您之前,已经有一百人坐过那把椅子,每个人都俊朗英武,带着丰盛的礼物,说着同样的话,想打动我的心。”托陆王子有些吃惊:“有这么多人来过吗?”福拉图笑道:“我的容貌如何,我自己看不见。突厥受天佑护,地域辽阔万里,牛马无数,大可汗英明神武,力能开疆,军刀所指,所有的国家都不敢轻视,来向我求婚的,不是贪图大可汗的财物,就是想与突厥联姻,取得突厥的保护。”托陆王子笑了:“那我就放心了,我与那些人焉能相同!仆骨虽然与突厥友好,但自成一国,完全有能力自保,不必求助突厥。我专心为您的美丽而来,什么国家部落,与您相比完全不值一提,您就是我眼中唯一的王妃,请考虑我的渴求!” 福拉图笑道:“王子殿下这么说,让我对自己的容貌增添一分自信,我很欣慰。但我父亲是突厥大可汗,我是他心爱的女儿,受命担任北厢察,替他管理北方,职命所系,关乎几十个部落和邦国,恐怕不能轻易出嫁。”托陆道:“特勤殿下,突厥确实富有,也比仆骨强大得多,我早听说您治国有方,把北方管理得甚是兴盛,但突厥史上从没有女儿继承家产的习俗,大可汗有十多个儿子,不仅汗位,连这厢察的位子将来都要传给儿子们,您总是要出嫁的,突厥再兴盛,与您也没多大的关系。如果您做了仆骨王妃,整个国家都是您的,连我也听命于您,想怎么治国完全由您,想颁律就颁律,想征伐就征伐,就是您想把蓝天装进毡帐里,我也快乐地顺从。” 福拉图笑得更加灿烂,转头问致单大人:“仆骨在什么地方?”致单大人道:“在我们的北方,和同罗是邻国。”福拉图立刻不笑了,轻轻皱着眉问:“和同罗比,谁更强大?”致单大人道:“同罗的国土是仆骨两倍,人口是四倍,牛马是五倍。”福拉图脸色阴得更厉害,她不说话,但阴郁的神情分明显露出她是多么恐惧。忠恕明知她在装模作样,也不禁为她的演技喝彩,仆骨王子为她的美色所迷,将被一步步诱进圈套。 托陆王子站了起来,抚着胸口道:“虽然仆骨土地没有同罗广阔,人民没有同罗众多,牛马也没同罗肥壮,但同罗从来不敢小瞧了我们,我们有最英勇的武士,有一往无前的气概,足以保护您的家国。”福拉图故作疑虑地看着他:“突厥也有草原最英勇的武士,有一往无前的气概,但还是不能消除我对同罗的畏惧。”托陆昂然道:“那是您的武士不够英勇。”福拉图故意苦笑一声,转移话题:“我相信王子殿下是大英雄,您既然来到突厥,我作为主人,必须展现我们的盛情,请王子殿下观舞。”托陆左手一摆:“特勤殿下,请问突厥最勇武的人在什么地方?”福拉图疑惑地问:“王子殿下见他作什么?”托陆一拍胸脯:“我想会一会他,好为英武立个范证。”福拉图瞄了忠恕一眼,然后转头看着托陆:“王子殿下远来求亲,咱们还是不要动刀流血为好。”托陆坚持要与突厥最勇武的人比试,福拉图刚才瞄忠恕,他自然也发现了,他看忠恕穿得既不像大臣也不像统兵官,一时搞不懂他的身份。 福拉图道:“王子殿下,突厥勇士大多出身卑贱,您身份尊贵,和他比试恐怕辱没了您。”托陆王子倒没有拿架子:“勇力是天神赐予的礼物,比身份更高贵。”福拉图装作思索他这句富有哲理的话,迟疑一会,又扫了忠恕一眼,这才道:“我有个奴隶,他来自敌国,杀了我的狼犬,自己卖身做我的护卫,如果…”她还没说完,托陆一指忠恕:“是他吗?”福拉图点点头:“他是我的忠诚鹰犬,王子殿下不要伤他性命。”托陆道:“我会留意的。” 忠恕此时彻底明白了福拉图借刀杀人的用意,她诱使托陆出手比武,又把他说成是卖身的奴隶,自然是明明白白告诉托陆,杀死他不必顾忌,自己当然不能随了她的意。他上前一步,用突厥礼仪向托陆王子鞠躬,托陆认为他不过是个有战功的奴隶,也不还礼,手向后一伸,护卫捧上一把刀来,那边努失毕递给忠恕一把突厥刀。高手比试,可在方寸之间分出胜负,福拉图的牙帐里人员众多,托陆王子没提出换地方,看来身手不低。 托陆王子右手持刀,却把双手放置在身后,昂然站立,眼睛看着别处,那是表示对手的身份与他差得太远,他不会率先出手。忠恕得达洛提醒,早注意到托陆的刀鞘上镶嵌着三颗指肚大的宝石,刀鞘已如此奢华,装在里面的刀焉能是凡品!他将气息在周身运转,抱着刀向托陆行了一礼,然后试探着一刀砍去,刀锋快到头顶,只见托陆身体不动,手臂一挥,一道白练飞起,后发先至,直削忠恕的咽喉,只这一招,就看出他不仅刀法精练,而且内力不凡,忠恕退开一步避开刀锋,随手向他手臂削去,托陆反手一划,“嗤”的一声,两把刀的锋刃碰到一起,忠恕的刀被削掉一半。托陆得势,抡刀横削,直奔忠恕脖颈,忠恕不退反进,弯腰闪过刀锋,用半截刀背顺搭在托陆的刀背上一划,托陆直觉手中兵刃不听使唤,径向自己左肩划来,忙沉腕竖刀,退后化力。被一个突厥奴隶逼退一步,托陆大怒,猛提一口气,一连三招疾攻过去,一片刀光如雪球般把忠恕包裹起来。 福拉图此时已看不清忠恕的身形,但见一照面他的刀就断了半截,心里暗喜:早就听说托陆王子是仆骨的第一高手,一把宝刀国内无敌,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看来道士支撑不了多久,他因技不如人而丧命,达洛也无话可说,只是要震慑托陆的目的达不成了。达洛和歌罗丹等人却看得分明,托陆明显跟从高手专门练过刀法,刀式很精,但要想伤到忠恕,还差一点,在一片刀幕缠裹中,忠恕进退自如,手中半截弯刀招招攻敌必救,两人斗了三四十个回合,刀刃再没相碰。 第139章 仆骨王子 3 福拉图正在盘算着忠恕死后如何诱使托陆上钩,激斗中的二人突然停了下来,只见忠恕的断刀贴在托陆的宝刀中腰,而托陆的刀尖则抵在忠恕的左肩上,以托陆刀锋之利,只要稍一使力,忠恕的左臂就会和身体分家,明显是忠恕输了。托陆气喘吁吁,却不进手,忠恕平静地退后一步,向他躬身施礼:“王子殿下,在下输了。”然后走回达洛身后,托陆空举着手臂,愣了一下,这才收式,哼了一声,把刀扔给身后的侍卫。 福拉图不懂武功,搞不明白局势怎么演变成这样,达洛等人看得分明,忠恕用半截刀带着托陆的宝刀侧转了三圈,然后把自己的肩膀贴了上去,判断他是以强劲内力粘住了宝刀,使托陆无法沉手。忠恕主动认输,给了托陆一个完美的台阶,福拉图一看忠恕竟然按照自己交待的那样输了,马上修改剧本,抚掌大笑,对托陆不悭夸奖:“王子殿下,您有这样高明的武功,上行下效,想来贵国武士皆是英雄之辈,我对将来嫁去同罗安心不少。” 托陆心里还在猜测刚才是怎么回事,这个奴隶明明可以击败自己,却装作力不能敌,估计他是慑于自己的身份和同罗的声威,不敢取胜,福拉图不明内情,以为自己赢了,还大表倾慕,于是又端起身架:“特勤殿下,联姻的事…?”福拉图笑道:“不瞒王子殿下,在我十四岁时,大可汗第一次为我议亲,我为异国求婚者定了三个条件,有一条不满足,我福拉图绝不嫁过去,可往往只讲出第一条,求婚者就被吓退了。”托陆大为兴奋:“特勤殿下的三个条件是什么?”福拉图继续吊胃口:“说实话,一见面我就倾慕于王子的英俊神朗,可听到仆骨与同罗是邻居,我就断了念想,仆骨与强敌为邻,我嫁了过去,天天被同罗逼得奔波躲藏,嫁人即与送死差得不多,我绝不作这种不智之人,刚才见识了王子的神武,觉得同罗之事可以放一放了。没想到我都二十四岁了,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对心仪的王子说出完整的条件。” 托陆心道过去那么多求婚者,都满心希望而来,却离成婚差了十万八千里,自己原来是距离女神最近的人,不由欣喜。福拉图笑道:“我的第三个条件已经不用讲了,我不嫁给老头子,无论他权力如天大,财富堆成山,嫁过去三天就做了寡妇,我生的孩子还得认别人作父亲,那多么不甘,所以我要嫁的必须是身强力壮的年青王子,这点自不必讲了。”托陆挺了挺胸,福拉图深情地看着他:“第二个条件想来也已实现,我作为突厥北厢察,最怕的最恨的都是同罗,我要嫁的人,他的国家不能与同罗结盟,不然哪天同罗骑兵到了牙帐我还蒙在鼓里,掉了脑袋都不知为何。”托陆双手抚胸:“您放心,我回国之后,立刻派遣使者与同罗绝交,严守边境,准备兵马讨伐同罗。”福拉图笑得无比开心:“第一个条件对您来说也不难,您为我想想,我下嫁到了贵国,言语不通,习俗不同,如同哑巴和聋子一般,别说治国,连出行都别扭,只能每天闷在牙帐,看孩子数羊群,日子哪有突厥自在!”托陆看福拉图连婚后的生活都考虑到了,不由狂喜,不待她说完,立刻做出保证:“您的第一个条件我明白了,您放心,我回国之后,立即推行突厥文字与规矩,特别是在贵族之中,今后每个贵族都要学会突厥话,一定要让您像在自己国家一样。” 福拉图欣喜道:“我第一次向别人讲述求婚的三个条件,没想到王子殿下全数应允,实是我福拉图的荣幸。只要您带着一百位说突厥话的仆骨贵族来求亲,我即刻就跟您回去。”托陆王子狂喜:“美丽的福拉图,我的准新娘,我不会让您等太久的,两个月后我就来。”别说一百位贵族,就是让所有王族都改说突厥话,他自信也能办到,看来这桩婚姻已成定局,他喜不自禁,又想去拉福拉图的手,这时他身后的老者又咳嗽了一声,托陆皱着眉转头,不悦道:“速哈林,你是否得吃药了?”那老者的脸涨成了紫色,他是想提醒托陆不要失态,没想到主子当众斥责自己。 福拉图笑道:“王子殿下,您的风貌让我着迷,您的慷慨让我激动,我恨不得不待时日,现在就成婚。”托陆王子拍着胸脯道:“特勤殿下,我很想再和您相处片刻,但一想到要完成您的条件,我就想立刻飞回国去。您放心,我不久就会返回,那时我们携手相拥,共享好时光。”他竟然以为得到了福拉图的芳心,急不可待地想回去兑现承诺。福拉图笑着站起身来,对致单大人道:“王子殿下的礼物全数收下,为表我们的诚意,突厥赠送双倍的礼物。”她又脱下自己的外袍,道:“这是我最钟爱的袍服,请王子不嫌鄙陋,带回仆骨。”托陆忙单膝跪下,双手捧起,虔诚地吻了吻袍面,这才交给身后那老者速哈林。 忠恕心中感慨:福拉图唱作俱佳,托陆王子被她迷得晕晕道道的,回去之后必定与同罗交恶,同时在国内推行突厥文字和规矩,福拉图用一桩空假婚事,收了一个盟国,断了敌人一臂,手腕实在高超。 送走了托陆王子,福拉图极为兴奋,晚上把一干心腹叫到大帐喝酒,还特意让达洛带上忠恕,她喝了几碗酒,脸色红润,眼睛水汪汪的。众人正在兴头上,不防福拉图又旧事重提:“达洛,我就不明白,以我的美貌和才华,就是身为奴隶之女,配你也有余了,大萨都为什么就瞧不上我呢?”达洛不知如何回答,忙离席躬身谢罪:“属下有罪!”福拉图手指点着他:“看到没?今天这就算是允婚了,如果那王子回去真地照单全收,我可是说话算数的人,必须得嫁过去了。”达洛吓得不敢说话。忠恕对达洛很有好感,见他局促尴尬,为他抱不平道:“你那些小伎俩可有可无,实属多余,也不想想仆骨那么大的国家,纵使王子糊涂,大臣中也有清醒的人,哪会轻易上当受骗?你那难为人的条件,估计王子最多满足一个。”福拉图瞪着忠恕,怒道:“道士,你现在还能和我说话,只因神鬼刚才在打瞌睡,没收留你,懂吗?”忠恕道:“我知道,你想借托陆的刀杀我,只是今天没称你的意。”福拉图怕达洛计较,忙转换话题,问:“你说说托陆回去会满足哪个条件?”忠恕道:“仆骨与同罗不一定有怨仇,但草原上的大国,哪有真正结盟友好的?仆骨必定会与同罗断交,纵使国王不想断,王子也会纵容自己的人去断交,和同罗相攻都有可能。”福拉图点点头,忠恕继续道:“你想骗仆骨改制换章,推行突厥文字,施行你的北厢察谕令,那是难上加难,几无可能。”福拉图转头问致单大人:“换文字推规矩很难吗?”致单大人点点头:“比换头都难,许多可汗国王因此丧命。”福拉图眼里放出凶光:“越难的事,我越要试,那才是我福拉图。” 忠恕回到毡帐,达洛随了进来,昙会忙放下笔站起身,达洛向他点头:“大师辛苦!”又对忠恕道:“谢谢你为我解围!”忠恕问道:“达洛,我有些疑惑,特勤殿下很喜欢你,处处提携你,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你为什么不向大可汗求婚呢?”达洛道:“不瞒你们,我很小时父亲就为我请了天谕,说我的婚姻自有上天安排,不能强求。再说我从不敢猜度特勤殿下的意思。”忠恕知道突厥人信天命,作为大萨都的儿子,达洛对父亲请示的天谕更会信之不疑,难怪他对福拉图的催婚置若罔闻,有意思的是福拉图那样直白地说了无数遍,让大萨都来求婚,但达洛却不相信福拉图是真地喜欢他。回头一想,福拉图今天就当众表演了一出痴情戏,可能达洛见得多了,也分辨不清真假,难道她对达洛也是演戏? 忠恕又想起福拉图的话,于是问达洛:“你这么勇武,为什么不追随大可汗立功建业,反要窝在一个女人帐前,天天受她的折辱?”达洛苦笑道:“你不觉得我在特勤殿下帐前能学到很多东西吗?”忠恕道:“那也不见得。我觉得她有时智慧如海,算无遗策,有时又笨不可及。像今天耍弄的小机关,我想不仅致单大人,你和歌罗丹也看得出来用处不大,独有她津津乐道,自以为得计,自大成狂,连我等普通人也不如。”达洛脸一紧,他可不敢这样评价福拉图。一旁的昙会却道:“忠恕这话偏了!伟大的君主都自信而狂热,想别人不敢想,做别人不敢做,常人认为轻而易举之事,对于他们可能难如登天,对常人难同赴死之事,他们做起来易如反掌。特勤殿下雄才大略,非凡之人,些须小事,她顾虑不到很是正常。”达洛道:“大师的话正合我意。”忠恕见他们两个对福拉图崇敬入骨,知道再说什么也无益,道:“自信而狂热,恐怕这就是真正的福特勤殿下。”达洛看着他,问道:“忠恕,你今天话很多啊,这才是真正的你吗?”忠恕一惊:自从被达洛他们抓住,自己不仅眼力耳力大不如前,连心思也慢了许多,现在回想,自己今天确实话多,脑海中想法非常多,挥之不去,不吐不快,就像昙会读了兵法一样,难道是因为内力恢复的关系?达洛说只能解三个时辰,现在想来也差不多了,他稍一提力,只觉得丹田一痛,忙要回气时,脑中一昏,一头栽倒。 第140章 同罗之战 1 忠恕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试着稍稍提气,一如过去几天,不能提动一丝一毫,心中沮丧:自己身负使命,难道就一直这样苟活下去?宝珠和三伯不知回来没,如果他们知道自己落入福拉图之手,一定会来救自己的,但得罪了福拉图,无论他们在突厥多么位高权重,恐怕都难善了,最好还是别让他们知道,但怎样才能够脱身呢?思来想去,一直无解,很是郁闷。 福拉图一直忙着处理突厥北方的大小事务,不知怎么地,托陆事件之后,杀忠恕的心淡了,有时忠恕公然顶撞,她除了嘲讽挖苦几句,就是瞪瞪眼。达洛则不断与昙会商量着如何侦测同罗,如何施计奇袭,谋划得非常详尽,到后来,歌罗丹和努失毕也加入进来,昙会一时成了灭同罗的首谋。 又过了几天,喀力回来了,果如福拉图预料的,他的父亲贺鲁俟斤把掠夺的牛马和奴隶如数交还了,同时向大可汗交纳了贡品,福拉图很是高兴,当即把贡品全部赏赐给喀力,还把他提升为都彦,就是附离中的高级统兵官。喀力第二天即来大帐值守,刚到帐门就看见一队大可汗的亲卫过来了,把一个人用牛皮绳子捆着押进了大帐。 忠恕认得被绑的黑瘦小个子是步真汗的使者哈罗斯特,他因为不服福拉图关于喷查山的裁决,去向颉利大可汗告状,没想到被这样送了回来。颉利大可汗的侍卫把哈罗斯特提进大帐,一句话不说就走了。看这阵势,颉利是态度鲜明地支持福拉图,哈罗斯特剩下的就是等着受处罚。福拉图看了看哈罗斯特,问:“你几天没吃饭了?”哈罗斯特道:“一天。”福拉图道:“哦,一定饿了。喀力,去给哈罗斯特使者准备酒食,再为他准备两匹好马,十匹绢帛,吃完就让他回去复命。”哈罗斯特见福拉图不杀他,也不处罚,反而有厚赏,向她拜了一拜就随喀力出去了。 福拉图又来考验达洛:“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他?”达洛道:“他肩负自己可汗的使命,向大可汗告状是忠于职守,维护自己部族的利益,特勤殿下最欣赏这样的人。”福拉图哼了一声:“我也不是没杀过这样的人,战场上顽抗到底的敌人我砍得还少吗?”说到这里,她不自觉地看了忠恕一眼,忠恕道:“你是判断大可汗不想因杀他得罪步真汗。”福拉图问:“你怎么知道的?”忠恕道:“哈罗斯特一天没吃饭,肯定是在离此不远的地方捆住送来的,如果大可汗要杀他,在牙帐就绑起来了。”福拉图眯眼看着忠恕,良久道:“道士,你最近话特别多,频频为达洛辩护,说话的口气很轻蔑,我想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踩上一脚。”她不说忠恕判断得对不对,只说忠恕对她不够恭敬。忠恕道:“我们本就是敌人,你想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更不想为了苟活一时而讨好你。” 福拉图转头看着达洛道:“我一直提点你,你怎么反而没这个道士通透呢?”看来她又要折辱达洛了,忠恕道:“我的见解阅历比达洛他们差了不止一点,但他们钦佩你,敬你如神,你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视为自然,从来不敢乱猜你的意图,你一直提点又有什么用?”福拉图觉得这话新奇,问:“那么你是打心里瞧我不起,因此才能看透我的用意?”忠恕道:“我对你也很尊重,虽然不是朋友,但不讳言你是个非常出众的人,比我强太多,但我不迷信于你。”福拉图眯着眼:“那么多勇武的,身份高你百倍的,见了我不是畏惧就是迷恋,你是故意装作对我无所谓,好让我因好奇而不杀你,是吧?”忠恕笑道:“你自负才貌,居高临下蔑视众生,自以为被诸多人迷恋,其实根本不知道真情是什么。”福拉图眼睛眯得更很:“噢,那得向你请教一二了。”忠恕郑重道:“真正两情相悦,哪会在乎对方的容貌与权力?真情所在,能为对方死,随对方死。”他脑中浮现庭芳与宝珠的脸,这两个女人,都是愿意随他死,为他死的,他现在心中想着她们抗拒福拉图,如果被她杀了,正好算是为她们而死,也算是殉情了。 福拉图笑了:“我还以为真情有什么神秘的呢,原来就是一起生一起死,这样的傻事,我不懂也罢。道士,看来你心中有同生共死的人了。”忠恕道:“我愿意为真情赴死。”福拉图道:“但愿我足够幸运,能见到你愿意为她而死的女人,嘿嘿!”她最后这一笑,让忠恕猛地一惊:今后可要出言慎重,万一让这魔鬼知道宝珠的事,那可害了宝珠。 不断有人带着各种消息从同罗回来,仆骨托陆王子归国后,果然派人去向同罗寻衅,两国闹翻,同罗可汗正在气头上,见仆骨不长眼,直接派兵把仆骨边境附近的马牛和人口抢掠一空,仆骨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正准备出兵报复,而福拉图故意放置在突厥边境的马牛,也被同罗人抢走,同罗骑兵越来越胆大,有时深入突厥境内百里抢东西,南侵的骑兵都来自可汗自己的部落,他的两个弟弟都躲得远远的。福拉图认为时机差不多了,于是派人召集手下的将领和部落首领,准备动手。 达洛现在每天晚上从福拉图的大帐出来,都要和歌罗丹、努失毕一起到忠恕的毡帐,与昙会碰头,商议偷袭同罗可汗的事,达洛非常心细,歌罗丹和努失毕战阵经验丰富,三人遇到难事,就向昙会求教,而昙会总能想出办法来。 快到福拉图布置的出兵时间了,这时应该向她讲明他们的想法了,但达洛非常不自信,怕万一福特勤不接受他的设想,反而怪罪他们私下搞阴谋,那事情就不妙了。歌罗丹道:“达洛,我觉得行动必定成功,如果特勤殿下要怪罪,我愿和你一起领受处罚。”努失毕也道:“还有我。”达洛见两个朋友义气相挺,很是欣慰,但心里盘算半天,还是没有勇气向福拉图讲。昙会道:“达干大人,您还是尽早给殿下讲明吧,最好您们三位一起去。”忠恕道:“把我也带上,如果她发火,我还能当个出气筒。” 第二天从同罗传来一个消息,说可汗要会兵,时间在十天后,符令已经传出,福拉图把达洛、歌罗丹、努失毕、喀力叫了过来,忠恕不请自到,福拉图看到他,眉头一皱:“突厥有句谚语:知道得越多,埋得越早,你就是应谶的人。”忠恕站在达洛旁边,微笑不答,福拉图看了看他们二人,歪着头,眼睛眯了起来:“达洛,这个道士想同生共死的人是不是你啊?”达洛的脸腾地红了,忠恕大怒:“胡说八道!”福拉图没生气,反倒笑了起来:“不是就好,你们两个男人每天勾勾连连,相互维护,到深夜还聚集在一起,肯定没什么好事。”忠恕叱道:“我们从没单独相处,会有什么阴谋?”福拉图转头看着歌罗丹,问:“歌罗丹,你和努失毕最近也加入了吧?”歌罗丹和努失毕不得不点头,福拉图又问:“喀力,你为什么不在呢?”喀力不知道怎么回事,道:“达干大人没叫我。”福拉图点点头:“还好,还有一个对我忠心的人。”福拉图这话透着不善,达洛三人顿时紧张起来,忠恕站到她的面前,道:“他们都忠于你,敬重你,只是你妄自尊大,容不得一点异议,单独一人向你进谏言,怕你不听,所以大家才在一起商量如何请你采纳。”福拉图冷笑道:“道士,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你了,梦见你又在我面前叨叨个不停,我让达洛把你的头砍了下来,插在闪电墓前的旗杆上,萨满地合力把你的灵魂束在旗帜上,永远为它们舞动。”忠恕冷笑道:“我现在真有点瞧不起你。过去还觉得你有英明领主的气度,其实你与那些暴君一样,只会动辄以杀头恐吓别人。”福拉图冷笑连连:“听不进你们这些人的无知絮叨就成暴君了?道士,你那天说我尽会玩些小伎俩,好像你们几个是谋大事的人。”她手指点着达洛三人,“就你们几个,听个不三不四的老和尚胡诌一通,就以为算无遗策,要成就大事了?那我问问,达洛,你准备带领附离偷袭同罗可汗牙帐,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这一问,达洛和忠恕等人都是目瞪口呆:原来她知晓这个计划,那是有人告密吗?福拉图看到他们大吃一惊的模样,冷笑道:“没人告发你们。也不想想,在我的眼皮底下,三个达干每天聚集到深夜,我能不知道吗?你们悄悄准备兵甲和食粮,派人打探同罗可汗的牙帐,查看行进线路,我能猜不到你们想干什么吗?” 第141章 同罗之战 2 达洛三人汗如雨下,赶紧过来跪在福拉图面前,福拉图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冷冷地道:“这个道士今天不请自来,我就知道你们想来和我摊牌,是不是?”达洛一句话也不敢说,歌罗丹大着胆子,小声道:“是我首先提出来的。”福拉图哼了一声:“你还想替达洛回护,这样的点子,谅你们三个谁也想不出来,这个道士只会一味充愣,杀个人还凑合,要行军打仗,他那呆脑袋转不过这个弯来,必定是那个和尚的主意。”福拉图竟然一猜就中,忠恕不禁对她佩服几分,大营之中一定遍布她的耳目,她本人又善于猜忌,这样的事确实瞒不过她。 福拉图侧脸问:“致单大人,背着主人,私自谋划调动附离,按军法当如何?”她没称老师,而是叫“致单大人”,致单大人还是不睁眼:“私调附离,杀其全族。背主谋划,杀其本人。”达洛三人吓得全身哆嗦,忠恕又上前一步,争辩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根本就无意擅自做主,也从没谋划过私调附离,只是为你着想,怕你思虑不周,想提个备用的策略供你考虑。”福拉图眯着眼:“我不同意你们的策略怎么办?你们是否也谋划过这个?”忠恕道:“你看人一向很准,应该有知人之明。你觉得他们会如何?真地违背你的命令,带着附离去攻打一个国家吗?”福拉图哼了一声:“谅他们也不敢!”她看着跪在面前的三人,冷笑道:“就你们那点算计,能成什么气候!我问你们,假如真如你们想的,抓住了同罗可汗,之后又如何?”达洛等人无言以对,抓住可汗同罗就算灭亡了,战事就此结束,还会有什么又如何? 福拉图阴冷地笑起来:“就你们,哼哼!我本想明天再布置,既然你们今天挑起了事情,索性提前告知你们。你们带着附离袭击同罗牙帐,如果抓住可汗,立刻杀掉,屠尽他的族人,他的两个弟弟一定去投降,把他们的部落拆开编成两队,混在你们军中,把可汗的财产全分给他们,带着他们一路向西,直扑仆骨的王庭,这边的部落骑兵向北进发,与你们在王庭会合。” 所有人都呆住了,原来福拉图想的不仅仅是灭掉宿敌同罗,连刚刚缔交的盟友仆骨也要吃下,哪里才是其野心的边界啊! 福拉图又哼了一声:“仆骨这边的路线已经为你们打探好了,灭掉仆骨,功加一级,如果失手,罪加二等。”所有人都不吱声,连忠恕这个频频顶撞她的人也被震住,呆呆地站立着,回不过神来。福拉图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驾驭属下,掌控局势,她自信整个突厥没人比她更老练。 后两天,留在漠北的十二个大小部落的首领带着本部的骑兵来了,加起来有四五千人,福拉图放出风声,说要惩罚南方草原的样摩部落。今年样摩托口雪灾,不仅没向大可汗进贡,连会兵也没派人参加。那些部落首领听说要打样摩,都很泄气,样摩太小,部落又穷,就是灭了他们,也没有多少财产可分,但福拉图催促得紧,只得各自领兵南下。福拉图命令喀力带着一百附离督战,务必十日内灭掉样摩,然后用三天时间赶回来。 部落骑兵出发后,福拉图下令达洛与歌罗丹、努失毕一起,带一千精锐附离出发北上,行动由达洛指挥,吊诡的是,她竟然命昙会随同达洛进军。 达洛带队北上,昙会也走了,毡帐中只剩下忠恕一人,福拉图命他每天都要到大帐,也没说什么事,只是让他来。忠恕这时早已把福拉图要杀他的事置之度外,心想反正没事,去看看她做什么,真地长见识。 南线每天都有骑报传来,喀力督战很是用心,部落骑兵在第四天就找到了样摩部落,战事仅持续半天,样摩的吉利发就被杀掉了。达洛那边没有一点消息,福拉图每天依然裁决着官司,就好像没事一般,但忠恕凭直觉知道她很紧张,战场风云变幻,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再周密的计划也可能因一件偶然的意外而失败,遑论这样用险,以一千人去偷袭掌握数万骑兵的大国可汗,如果失败,同罗一定反扑过来,于都斤山是突厥根本之地,一旦失守,福拉图可就… 这天下午,忠恕走出福拉图的大帐,就见北方天空彩霞密布,分外壮观,天际还出现一道彩虹,不由得驻足欣赏起来,他正凝神眺望,忽听背后有人问:“想家了吧?”忠恕回头一看,是致单大人,连忙行礼。忠恕对这个老人非常忌惮,别看他每天半死不活地蜷缩在皮袍里,眼睛半闭不睁地像打瞌睡,实则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极是机警,福拉图对他十分依赖。忠恕笑了笑,道:“我没有家。”他确实不知道家是什么,致单大人看了看北边的天空,忧虑道:“彩虹见,天候变,旱即雨,雨即晴。北方又现抛车云,同罗要下大雨了。”这样的谚语,忠恕曾听昙会说起过,他立刻想到达洛他们,极北之地的冬天还没过去,在这样的季节,如果在草原上毫无准备地遇到大雨,人马都会被冻死,不由得担心起来。致单大人叹了口气:“不知他们在帐里还是在雨里。”看来他也在为北伐的骑兵担心,忠恕突地想起有一天曾在昙会的桌子上翻到一本汉人著的《云经》,讲的就是看云识气,昙会在书上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抛车云的云候如此奇特,他应该能看懂,于是对致单大人道:“有昙会大师跟着,达洛他们会有防备。”致单大人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进了大帐。 福拉图正坐在胡床上想事情,见致单大人进来,问:“老师,刚才是和道士说话?”致单大人道:“是他。”福拉图问:“他在干什么?”致单大人道:“看天空!”福拉图道:“听说吞云吐雾是道士们最擅长的把戏。”致单大人道:“我早说过他绝对不是个道士。”福拉图笑了:“我也早看出来他不是道士。”致单大人道:“他听说北边要下雨,在为达洛他们担忧。”福拉图哼了一声:“达洛这会不在,我正想找个机会把他砍了。”致单大人道:“为什么又想杀他了?你怕达洛和他勾结?”福拉图摇头:“这人对我很不尊重,频频顶撞我,恐怕不能收服为我们所用。”致单大人眯着眼:“不是这样吧?”福拉图皱眉:“老师,不是这样是哪样?”致单大人道:“这人屡屡猜中你的心思,你有点忌惮了。”福拉图一怔,想了想,点头道:“确实有点。无论我做什么,除了灭仆骨这件事,他好像都能猜中个七七八八,心里又轻视我,这人不能留。”致单大人摇头:“这人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杀。”福拉图问:“老师,当初不是您要我尽早除掉他吗?为何现在又改主意了?”致单大人道:“这人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你过激的行为,这是达洛他们无法办到的。”福拉图问:“我很偏执吗?”致单大人点点头:“有这苗头了。自古有才情的人都爱恋自己,过于自信又藐视别人。你的智慧远高于周围,我怕我死之后,你再也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福拉图不信:“就那个道士,会替代您成为结束我的人?”致单大人道:“这人心地单纯,不求功利,将来哪天你觉得疯狂或者急躁,看看他的表现就足以自省。”福拉图道:“那他是镜子还是弄臣?”致单大人问:“你需要镜子还是弄臣?”福拉图想了想,问:“这样一个异族之人,与我们又不同心,天天跟在身边,要不要学中原的国王,让他变作太监呢?”致单大人苦笑一声:“你听说过心地良纯的太监吗?” 这天忠恕正在帐里看书,福拉图的侍卫通库斯进来了,说福拉图要他随从出巡,忠恕很高兴,最近一直呆在营中,达洛、昙会等人不在,无人可交谈,也不能调息打坐,极是无聊。他跟着通库斯来到大帐,附离已经为他整备好马匹,号角声响起,福拉图带了七八十个附离离开大营,一直向西南走去。 草原已经变成青色,这个季节,中原人恐怕已经穿单衣了,而漠北的突厥人依然穿着皮袍。草原上夏季短暂,各种青草都抓住这短暂的时光拼命生长,与枯黄遍野的冬季相比,现在的草原显得净洁而养眼。漠北的冬季几乎看不见太阳,每天阴沉沉的,浓雾笼罩,让人郁闷,现在则蓝天白云,阳光普照,一切显得亮丽而清澈。福拉图穿着一袭蓝色长袍,用红色丝巾扎住长发盘在头上,露出雪白的脖颈,骑着大红马,宛如仙女一般。她骑马的姿态优雅无比,其他人骑马,多少都有些控马的动作,她则信马由缰,显得极为自在随意。忠恕心道:无论从哪面看,福拉图都是一个绝代美女,脸庞身材丝毫不逊于庭芳和宝珠,但心性豺狼,残忍好杀,视人命如草芥,上天养育这样一个至美女人,对突厥人来说是恩赐,对周围邦国来说就是绝大的惩罚。 第142章 同罗之战 3 巴斯特举着福拉图的狼头大旗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马蹄轻盈,就像跳舞一样,在突厥,为首领举旗是莫大的荣誉,巴斯特第二次得到这个荣誉,腰板始终挺得笔直。队伍一直行向西南,忠恕也不知福拉图要去向何处,心道一场重要的战役正在进行中,她不在大营坐镇,跑出来放风是为哪般?是想放松一下,还是想故意麻痹敌人?正在行进中,突然听见天空传来鸣叫声,忠恕抬头一看,只见两只大鹰正在空中凶猛扭斗,一只鹰的利爪下抓着一只兔子,看来是在争夺食物,空着爪子的鹰飞得轻快,一喙叨在另一只鹰的翅膀上,那只鹰被迫松开爪子全力相斗,兔子落下地来。 两只鹰在天空鸣叫着上下翻飞,撕扯啄咬,不时有羽毛从天空飘落,福拉图停了下来,手搭凉棚,饶有兴趣地看着两鹰争斗,足足过了一刻钟才继续向前。福拉图刚起步,忠恕听见旁边嘭地一声弓响,天空中一声凄叫,两只鹰被箭贯穿,一起摔了下来,放箭的是跟随在福拉图身边的通库斯。凭这弓弦声,忠恕认出通库斯就是自己被擒那天射出回旋箭的人,这人箭法高明,差点以回旋箭射中自己的鼻子,被擒之后他一直在找寻这个箭术高手,想不到通库斯就经常跟在自己身边,只是换了衣甲,是以没辨认出来。有附离跳下马来,捡起两只鹰欢呼,突厥人虽然都长于射箭,能一箭双雕的高手也很罕见,通库斯很是得意地回头看了忠恕一眼,附离把鹰送到福拉图马前,福拉图道:“赏通库斯勇士十匹马!”通库斯忙过来致谢,随行的附离都欢呼起来。 福拉图问忠恕:“看到这样的箭法,你只会心中胆怯吧?”忠恕道:“在战场上遇到通库斯,十九难逃一死。”福拉图笑了:“你还算诚实。”又问忠恕:“道士,你的箭法是在突厥偷学的吧?”忠恕摇头:“是一位长辈教的,他是胡人。”福拉图不信:“胡人能教出这么高明的箭法?”忠恕道:“我只是臂力比通库斯强一些,箭法不如他,算不得高明。”福拉图哼了一声:“又是汉人的假谦虚。”忠恕道:“我修习射箭时间不长,来突厥后经常挫于高手。”福拉图眼睛一亮:“你遇到过很多高明的箭手吗?”她对勇士总是很有兴趣,忠恕点头道:“有一个护雕人,箭法比通库斯还要强上不少。”他简单讲了那天的事,通库斯一听笑了起来:“那是嫩独建,突厥羽神!”忠恕道:“原来你们认识。”通库斯昂然道:“何止认识,他是我的师父,我的曲箭就是他教的。” 忠恕道:“通库斯,真想见识一下你师父的曲箭,确实很神奇。”通库斯笑道:“这对嫩独建可不算什么,他的箭可从天空飞来,从地下钻起,甚至从你背后射来,神出鬼没,躲都躲不过。”箭能转弯飞到人身后,忠恕还真有点不相信。通库斯看了出来:“嫩独建是萨满教的使者,是大萨都的护卫,他总是跟随在大萨都身边,但就像他的箭一样,别人总难发现他。如果你想见他,可通过歌罗丹达干写信。”忠恕一愣,通库斯笑道:“歌罗丹达干是嫩独建最心爱的弟弟。”忠恕很惊讶:“嫩独建的眼睛也是那么大而明亮吗?”通库斯笑了:“许多人说歌罗丹就是二十年前的嫩独建。”忠恕道:“怪不得,箭法如神的人必定有神奇的眼力。”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福拉图,福拉图的眼睛就像此刻的天空,湛蓝洁净,却又变幻莫测,她的一双眼不仅传神,眼光更仿佛像利箭一样,能把人穿透,穿透你的身体,穿透你的心。 次日南行不久,前方出现一片丘陵,一条小河蜿蜒着流了过来,隐约看到河边有人。巴斯特沿着小河朝着丘陵走去,等来到丘陵近前,忠恕有点吃惊,丘陵之间有道谷地,谷底开阔平整,方圆足有上千亩,土地被精心整理,规划成畦,就像中原人的田地,一些穿着像汉人的农夫正在田里忙碌着,想不到在北国草原中还隐藏着这样一个所在。 福拉图命令附离停在田地边,她下了马,带着忠恕和通库斯沿着田埂向前走。一片田地已经被犁过,翻过的土地泛着油光,看来很是肥沃,一些人正在播种,种子看着像是大麦,这里夏天短暂,冬季极寒,中原的作物怎么能生长呢? 福拉图带着二人穿过田地,走到山陵的避风处,那里建着几处简陋的木棚子,一座木棚上冒着炊烟,估计是这些农夫的住所,一个五十多岁佝偻着背的男子从屋里出来,看到福拉图,忙跪下行礼。福拉图问:“去年收成如何?”那男子用干干巴巴的突厥话回道:“报告大人,去年种了二十斗大麦,收获十斗,十五斗高粱,收获三斗,三十斗谷子,收获二十斗。小麦按大人的吩咐,没有再种。”高粱谷子都是中原常见的农作物,也是民众的主要食粮,在这苦寒之地耕种,收获不到种子的三成,已经非常难得了。福拉图问:“是你们不尽心,没有看护好吧?”那老人脸都吓紫了,连忙磕头:“我们比在中原耕种还要操心百倍,翻土施肥一如过去,一点也不敢懈怠。”他们果然是中原的汉人,福拉图又问:“去年夏天还算风调雨顺吧?”那老人道:“雨不多不少,也没刮大风,在中原也难得遇到这样的好节候。”福拉图道:“老天作美,还是你们无用。”那老人吓得又磕头:“我们确实尽心了,我赌咒绝没偷懒。”福拉图哼了一声:“带我去看看你们烧制的东西。”那老人颤抖着站了起来,领着福拉图三人转到右边的山凹处,凹地中央有一座用砖砌成的小炉子,下面的炉堂里还有些黑色木炭,炉边放着两堆青砖。这是忠恕第一次在北方草原见到和中原一样的砖块,福拉图命令通库斯:“摔两块试试。”通库斯抓起两块砖来,朝着旁边的石壁猛摔过去,砖断裂开来,他又拿了一块砖放在前方石壁上,然后张弓搭箭,拉满了弓射去,箭穿砖而过,留下一个大洞,砖却没碎裂。 福拉图点了点头,对那老人叫道:“去召集你的人,不用再种地了。”那老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着向福拉图连连磕头,福拉图不耐烦地道:“快去!不杀!”那老人连忙爬起来,去招呼田里耕种的人。 福拉图又带着忠恕二人走上一道山梁,走不多远,忠恕就看到碎石中间有个坑,看着像是人工挖出来的,坑中有颗不到一尺高的干干的树苗,再往前看,这样的树坑还有不少,看来福拉图让人在这里种了不少树,都是北方的松树,放眼望去,全部干枯,无一成活。福拉图刚上山时脸色还很平静,此时明显有些气愤。忠恕知道树对福拉图意味着很多东西,她不仅在辖地内严禁砍树,自己还尝试着种树,但在这种土层浅薄的碎石缝里载种,树能存活需要奇迹。福拉图还不死心,又爬了几道山梁,还是没有发现一颗活着的树苗。 这边附离们已经建好营地,为福拉图扎起毡帐。福拉图走进毡帐,颓然坐在毡垫上,伸着两条长腿,用马鞭轻轻敲着皮靴,眉头微皱,不知在想什么。每当福拉图思考之后,她都会考一下达洛,现在达洛不在,她好像少了许多乐趣,巴斯特和通库斯等附离头目坐在帐角,都不敢说话。忠恕很少见她如此颓丧,忍不住道:“禾苗不生,树木不长,未必就是坏事。”福拉图斜着脸瞅他一眼,继续敲打马靴,忠恕对巴斯特道:“巴斯特,能否拿点吃的来?我饿得撑不住了。”巴斯特呆住了,想不到一个俘虏这么大胆,竟敢命令他,他看了看福拉图,见她没反对,这才命人送进酒食。福拉图心情不好,也不喝酒,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命令他们出去,自己躺下休息。 第143章 同罗之战 4 忠恕站在福拉图的帐门口,仰头看着天空,暗暗纳闷:自己见到福拉图痛苦,为什么会想去安慰她呢?难道是对她心生同情?难道忘记了她的罗刹面目?有时真搞不懂自己。这时通库斯在身边轻声问:“道士,要不要来点酒?”自从通库斯知道忠恕与嫩独建比过箭法,心里已把忠恕像朋友一般看待,忠恕笑着摇头:“谢了,我不擅长饮酒。”通库斯道:“我想向您请教,如何才能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呢?您别笑话,我知道自己比不上达洛达干,但也想为特勤殿下分些忧愁。”忠恕见通库斯满眼真诚,心道:这些人争相为福拉图效命,皆是被她的统驭手段被折服,他们尊重她敬仰她,当然不是因为她的美色,因为无论你如何英勇,如果没有达洛那样的出身门第,福拉图是绝不会下嫁的。 忠恕想了想,摇头道:“我是外族之人,说到底是她的俘虏,怎么可能知晓她的心事呢?”通库斯道:“我不知道您到底是什么人,但有那样卓越箭法的人,一定都很了不起,再说达洛达干都对您非常恭敬,谁也不敢把您当俘虏对待。”忠恕笑了笑:“谢谢通库斯。”通库斯望了望前边的丘陵,喃喃自语:“特勤殿下看到那些死树,为什么不开心呢?”忠恕觉得这个人箭法精绝,心眼却不灵秀,于是启发他道:“特勤殿下为什么要种树,而且严禁毁树呢?”通库斯一怔,反问:“为什么?”原来他真地没想过,忠恕道:“因为树立毡帐需要大量的木材。”通库斯眼睛一亮:“制作哈那需要树枝,乌尼和支柱需要树干。” 哈那是毡帐的档栏,用树枝编成,乌尼是毡帐顶上的档杆。毡帐是游牧人家最重要的财产,比马牛骆驼还重要,父亲死后,首先要分割给儿子们的财产就是毡帐,每个冬天都有许多突厥部民因为毡帐太过残破而被冻伤,那些卑贱的奴隶、军役,更是经常因为住在寒冷的薄帐中被冻死。 毡帐之所以珍贵就在于建材难觅。突厥人游牧在草原戈壁,有的是马皮羊垫,却很少见到树木,突厥大地原生的树木,几百年前都已经被砍光了,只有在于都斤山等圣山禁地,因为禁伐而残存一些林木,建立毡帐所需要的木材,都是从中原或者东海西海辗转运来的,其珍贵可想而知。如果能有大量的木材建立毡帐,不仅人口会大量增加,甚至可以把牲畜赶进去过冬,也就不会遭受那么多的冻损。想到这一层,通库斯啊了一声,双拳一击,恍然大悟。 突听福拉图在帐内喝道:“囔什么?进来!”通库斯身体一哆嗦,忠恕拍了他的背,道:“进去吧。”他们两个进来,只见福拉图站在垫子上,双眸瞪着二人,通库斯双脚一软,就想下跪,忠恕扶了他一把,福拉图哼了一声,对通库斯道:“传两道命令:命巴斯特烧了汉人的住处,明天一早所有人发往圣山大营;再给定杨可汗写信,命令他送十个会造城的,一百个做砖的,一个月内到圣山集合。”通库斯出去传令,福拉图坐了下来,指了指自己面前,道:“坐下!”忠恕盘腿坐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福拉图皱着眉道:“我应该把胡床带过来,第一次有汉人与我对坐。”忠恕平静地一笑:“如果你觉得不习惯,我可以站起来。”福拉图哼了一声:“那样你更可以居高临下俯视我。”忠恕苦笑道:“总不成我趴在地上和你讲话吧?”福拉图冷笑一声:“你最近说话越来越多,没有丝毫的敬重与礼貌。”忠恕早就觉察到这一点,在阿波大寺时,除了老秦三人,他几乎不怎么与道长们说话,自从被俘后,话确实越来越多,遇到福拉图这样强悍的人,还总想用言语压制她,有些话就是当场冒出的古怪念头,完全不像是自己所说,事后想来十分奇怪。 福拉图冷笑道:“我不会和你这种身份的人计较,也不会在意一个将死之人说些什么,我是看在达洛的面子上警告你,别在砍头前遭受更多苦痛。”忠恕早就不把她的狠话当回事,见她重新恢复了残忍狠绝的样子,不由笑了。福拉图瞪视着他,过了半天,问:“你那会说作物不生未必是坏事,是什么意思?”忠恕道:“你没有到过中原,不知道汉人到底是何模样。如果这地方有土有水,作物滋长,就挡不住他们携家扶犁而来,那时,这里遍布汉人,有道路,有田地,有村庄,突厥人不会下马耕种,你觉得你们还能占有此地吗?”福拉图冷哼两声:“那可不见得,你不知道南边有多少汉人效忠于大可汗,为我们种粮织布,抵挡中原的国王。”忠恕道:“我不知道他们是真心投靠还是被逼的,但我想,只要中原出个像您一样的国王,他们不是被消灭就是要投诚。”忠恕这话发自内心,绝非故意拍福拉图的马屁。 福拉图沉吟一会,问:“为什么种树不成也是好事呢?”忠恕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当时见你难受,随口胡扯安慰你的,其实没想那么多。”福拉图眼睛一瞪,骂道:“汉人贼子!”伸手就去抓马鞭,看似要打人,忠恕道:“我说错了话,向你道歉。不过我倒想起一个种树的法子,也许可以试一试。”福拉图用马鞭指着他的鼻子:“听听你的高见!”忠恕道:“我觉得你可能想得太简单了,这些人都是中原的农夫,是耕种好手,栽树未必懂行,再说他们不懂突厥的物候,仅仅把树种下去靠天发芽,那就很难成活。”福拉图狠狠道:“还是这些汉人不尽心。”忠恕道:“你现在看到的松树都长在山上,但我想过去草原上也一定遍布松树,是后人砍伐尽了。”福拉图道:“我们突厥有个传说,草原上原来有森林和老虎。”忠恕道:“草原上能长草,绝没道理不长树,反而是那些土薄水少的山上,种树会很艰难。只要选一块河水流经的草原,树坑挖得深一些,不让大风吹倒树苗,再培些牛羊粪便,没道理不成活。”福拉图挥鞭抽了一下自己的长靴:“对啊!这么浅显的道理,我为什么没想起来呢?”忠恕道:“你每天思虑的事情太多太杂,虽然你才智绝伦,终非神仙,哪能事事洞彻呢!”福拉图道:“好在前天没杀你,不然还得多年后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忠恕苦笑道:“原来前天你又动了杀机,是致单大人拦住你了吗?”福拉图冷哼一声。 忠恕道:“被抓住那天听你说要杀我,心里还思量了一会,后来见你每天把杀啊砍啊的挂在嘴边,耳朵都听出茧子,早就麻木了。”福拉图笑了:“杀一个没知觉的人得不到快乐,权让你苟活一段。”忠恕也笑了:“谢谢殿下!”福拉图突然郑重地问:“道士,如果我赦免你,让你像达洛那样带兵,你会忠诚于我吗?”忠恕笑问:“殿下,您相信我的效忠吗?”福拉图笑道:“我今天被树苗气坏了,心里不快,所以尽说蠢话。你这个人嘴上都很吝啬,心里怎么会忠于我呢。”忠恕笑道:“我就是想忠于你,哪天你出嫁到西域,还能把我带走吗?”福拉图笑道:“我嫁过去,当然要带些自己人。”忠恕道:“像达洛、歌罗丹他们,你可带不走啊。”福拉图狡猾地一笑:“他们都是大可汗的人,我也没想过把他们当嫁妆。”忠恕见她笑得别有深意,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福拉图明知自己是一个很快就要出嫁的人,还要培植自己的势力,拼命建功,难道全都出于公心?不会是想要造反吧? 福拉图见他皱着眉头不说话,问:“道士,你猜猜我为什么索要做砖的人?”忠恕道:“你想在北方建城池。”福拉图眼睛一亮:“在哪里建呢?”忠恕想了想:“在同罗或者仆骨,或者两个都建。”福拉图眼中凶光一闪,忠恕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个罗刹又动了杀机。福拉图不耐烦地连连摇头:“这个镜子确实让我不自在!”忠恕这下可真不明白了,不知她这话所由何来。 福拉图爱作神秘,容不得别人猜中自己的心事,可忠恕认准了她是什么样的人,凭直觉就知道她想做什么,这令她非常恼怒,忍不住又动了杀机,好在这念头一闪而过,她眨了眨眼,转换话题:“听说中原女人都不敢见丈夫以外的男人,是真的吗?”忠恕想不到她会问这个,这些家长里短可与攻伐治国无关,道:“也许吧,听说有这回事。”福拉图疑惑地问:“你不是中原人?”忠恕道:“我父母是中原人,我当然也算中原人,可我在远离中原的山里长大,下山才不到一年,对中原的风情也不了解。”福拉图问:“父母带你到山里干什么?修道吗?”忠恕道:“是一位长辈送我到山里的,父母在我两岁时被奸人杀害了。”福拉图一仰头:“噢,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杀人不眨眼,只要一握刀,就像恶魔出了地狱一般狠毒,那仇人肯定被你剁成了烂泥。” 忠恕一怔:难道这就是自己一直寻找的答案?他一直很震惊于自己的变化,在阿波大寺时,别说杀人,就是吃块雁肉都令他不舒服,初下山时,连刀都不想提,但到了代州,遇到突厥,突然就像换了个人,刀锋所向,人倒马断,心里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愧疚,有时午夜梦回,他甚至怀疑贾明德道长编撰的《启示录》有误,自己习练后走火入魔,可能快要发疯了,福拉图今天这话点醒了他:难道是自己急切地想为父母报仇,但仇家却是令整个朝阳宫都忌惮的人,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故而因杀不了武显扬而去杀别人?忠恕有点头痛。 第144章 同罗之战 5 次日,福拉图留下几个附离押送那些汉族耕夫,自己率队向北返回大营。那些汉人见自己的房屋被烧毁,突厥骑兵凶神恶煞一般提刀站在旁边,还以为将要处死他们,一个个窝缩着不肯走,附离根本不耐烦解说,一顿鞭子抽下去,打得他们鬼哭狼嚎。忠恕心里不忍,催马来到福拉图身边,道:“殿下,他们身在突厥,即便沦为奴隶,也是突厥的子民,你还要他们修建营造,对他们好一些不是更能让他们尽心吗?”福拉图轻蔑地看他一眼,冷哼一声,也不理会,催马就走,忠恕叹一口气,只得跟上。福拉图对突厥人特别是自己本部的人,虽然说不上友善,但尽心为他们着想,处事也算公平,对外人,特别是敌对邦国,则无比地残酷,根本不屑于怀柔。每次看到福拉图施暴,忠恕心里就浮现罗刹的样子,不知道这个福罗刹,心里到底装着多少凶恶。 回到大营,达洛他们还是没有一丝消息,而喀力的使者已经到了,部落骑兵已经杀死了样摩吉利发,正押送着俘虏赶往大营。福拉图终于显出焦虑,一连两天不出大帐,求见她的人不是被拒见就是被训斥,有紧急事情都先去找通库斯或巴斯特,二人只能安慰一下,也不敢进去通报。致单大人则好像睡着一样,无论福拉图在帐中发多大的脾气,他都闭着眼睛,不说一句话。 喀力和十多个部落的俟斤、吉利发押送着七百多俘虏回到大营,福拉图把全部俘虏对分为两份,一份赐给杀死样摩吉利发的昆盖部俟斤朔尔托,其余的与得到的财物一起,平均分给其它各部,朔尔托大喜。突厥人打仗就是为了财物与人口,在突厥,人口就是最重要的财富,抢来的人口就是主人的财产,他们做家务服侍主人,放牧做工,甚至被编入战阵随主人打仗。这次围杀样摩,诸位首领因预料得到的东西不多,样摩实力也不强,所以都没尽全力,朔尔托只是运气好,碰巧杀了样摩的吉利发,却得到了一半的俘虏,其他的头领心里很是不满,觉得分配严重不均,但见福拉图板着脸,谁也不敢多说,福拉图命令他们就在大营中呆着,每天酒肉款待,就是不说要做什么。 喀力回营的第三天,福拉图期盼的使者终于到了,达洛派遣三个骑兵日夜兼程送来消息,附离长途奔袭,已经杀死了同罗可汗,可汗的弟弟和亲近的部族都已经表示归降,达洛正在处理善后。福拉图大笑不止,拿着达洛的书信在大帐中转来转去,好半天才安静下来,向使者详细询问奔袭的过程。 达洛带队偷袭同罗,情况一如他们预期,同罗遭受雪灾,实力大受损失。除了可汗亲领的部落,同罗境内就是可汗两个弟弟的部落最强,他们借口寻找新牧场,把部落带到离可汗很远的东方国境,其他的稍大部落怕可汗征调财物,更怕可汗要南征突厥,也躲得远远的,达洛领着一千附离,几如进犯无人之境,中途仅遇到三个小家族,没费什么劲就全部拿下,很顺利地抵近同罗可汗的驻牧地。 在前方侦测可汗营地的斥候回来了,带来的消息令达洛吃了一惊,原来同罗可汗很是警觉,他发布了会兵南下的命令,可境内所有的部落都迟迟不来,就知道事情不妙,他实力受损,最怕弟弟们借机袭击自己,就把亲领部落全部集中在牙帐周围,他的大营中有一千多帐,至少有五千骑兵,以一对五,突厥人难有胜算。当时正是下午,达洛和昙会、歌罗丹、努失毕等商量后,决定当晚偷袭大营,由达洛和歌罗丹带领一百附离直冲同罗牙帐,努失毕带领剩余附离用火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只要达洛一队杀了可汗,就有一半胜机。达洛刚传下命令让士兵吃饭,准备晚上打一场恶仗,昙会突然变卦了,要求达洛取消晚上的计划,立刻寻找高地扎营,说天象显示晚上有冻雨,要尽快驻扎下来。 同罗牙帐在于都斤山北面一千多里,福拉图的大帐周围已经草绿一片,这边却是刚刚解冻,如果此时下雨,对草原部族来说就是比雪灾更大的灾难。游牧者最怕遇上冻雨,雪落到身上,人畜都会抖落,而雨水淋到身上,一旦结冻,那些不能及时进帐的人可能被冻伤,而马匹牲畜因无处躲藏,多半被冻毙。达洛此时对昙会已经信任无疑,昙会说有雨,那必定会下雨,于是取消作战行动,指挥士兵在高地上扎下营帐,把马匹与辎重全部围进帐中。半夜果然下了一场不小的雨,早在出发之前,昙会让达洛准备了许多牛羊油脂,原本是准备用来引火焚烧敌营的,现在则点燃取暖,附离们在寒雨中美美地睡了一觉,早上雨停,达洛让士兵们饱餐一顿,舍弃全部辎重,不留一人守营,一千附离像旋风般向同罗可汗的牙帐扑去。 同罗人根本没料到半夜会下雨,一个个冻得瑟瑟缩缩的,牛羊多半冻死,不少马匹被冻结在地上,整个大营都在忙着整理家当,一团慌乱,突厥附离像恶狼一般扑到,刀光闪烁,杀声振天,同罗大营瞬间人哭马叫,陷入混乱。达洛和歌罗丹带着死士直扑最大的毡帐,哪知同罗可汗听到喊杀声,吓破了胆,竟然不组织抵抗,也不管妻小,自己跳上马,带了两个随从就向西跑了。附离在营中纵横驰骋,如砍瓜切菜一般,斩首近万,同罗根本无法抵抗,男人几乎被斩杀殆尽。那边达洛和歌罗丹带人飞马追击同罗可汗,追出去二十里,歌罗丹一箭将他的马射倒,达洛射死两个随从,可汗滚倒在地,趴在地上求饶,达洛命令他脱掉衣甲外袍,可汗不敢不遵从,哆哆嗦嗦地脱得一件不剩,达洛也不废话,挥刀砍掉他的头,系在自己马后,歌罗丹带了可汗的袍服衣甲,二人一起回到大营,那边的战事已近尾声,少许还在顽抗的部众见可汗已死,知道大势已去,立刻弃刃投降。 达洛命人分别带着同罗可汗的衣甲和头颅,去昭示他的两个弟弟,明白告诉他们,同罗可汗的亲领牧场与财物,全部分给他们,让二人领兵同去攻打仆骨,灭了仆骨后,靠近同罗两天马程的牧场也归他们。那两兄弟一听大喜,分别拟了降表,让自己最心爱的儿子随突厥使者来圣山做人质,他们带领部落精锐去与达洛汇合。达洛在同罗可汗的大营中遍插突厥旗帜,制造声势,让同罗人以为突厥大举攻来,然后派使者回来报信。 福拉图满脸笑意,拿着信在大帐中踱步,转悠了好一会,猛地停下来,令喀力去把那些部落首领叫来,看来她要发兵北上袭击仆骨了,喀力刚要出帐,致单大人摆了摆手,福拉图一愕:“老师,时机还没到嘛?”致单大人缓缓道:“不急,让消息再传一会。”福拉图一笑,对喀力一摆手:“那就暂缓。”她并不了解致单大人的用意,这个老头平时很少说话,但只要一开口,必定有不可辩驳的道理。 不一会,附离已经灭掉同罗的消息在大营中传了开去,同罗是北方的大国,与突厥百年为仇,没想到不声不响就被福拉图打掉了,那些部落首领们像被天雷炸到一般,震惊无比,自己的部落再强,也无法与同罗相比,如果福拉图要灭了自己,可谓再轻易不过了,那些桀骜狂悖的俟斤、吉利发,自此息了不驯之心。众人震惊过后,自然马上想到同罗立国百年,积累的财物可说非同小可,自己去打样摩,只得到星星点点的小利,错失了一件肥差,又想同罗都能被灭掉,北边还有一个同样富庶却实力较弱的敌国仆骨,为什么不顺手把它也灭了呢?于是不约而同地来到福拉图大帐,请求作为前锋去打仆骨,擒拿仆骨国王来见。福拉图此时方才明白为什么致单大人让她缓一缓,使将不如激将,激将不如利诱,你只要向天空放飞一只大雁,箭手就会自己诱惑自己。福拉图装作吃惊,说仆骨是个大国,又刚刚与突厥结盟,攻打它于心不忍,部落首领们群情激荡,坚持请命,福拉图好似迫于无奈,只得同意他们发兵北上攻灭仆骨。 首领们走了,福拉图微笑着坐在胡床上,满脸得意。忠恕心道中原人把义摆在利前,兴兵前总要思索一下合不合道义,至少要为出师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哪怕是编造的理由,突厥人则目的直接,意图鲜明,看到财物,就像饿狼闻到血腥一样,立刻就扑上去。要论求战意识,汉军远不及突厥,但突厥人这种特性有一利也有一弊,如果损失远远大于获利,他们可不管什么义不义,能不打就不打,打不赢就散去,大可汗的军令也约束不了,一旦战事不顺利,很容易就溃散了,而汉军约以铁律,面对心急抢掠的突厥人自有优势。 第145章 同罗之战 6 福拉图正在得意,无意间见忠恕低头皱眉若有所思,笑吟吟地问:“道士,你是不是见不得我高兴啊?”忠恕苦笑:“你每成功一次,就有无数头颅落地,我替他们哀悼。”福拉图道:“你为我的敌人哀悼,那你会痛苦终生的。再告诉一件让你更为哀痛的事,这次灭掉仆骨,我要杀掉所有的王族,国王三代之内的血亲一个不留,把投降的部众全部赶到西边戈壁荒漠去,让他们自生自灭。”忠恕问:“托陆王子也要杀吗?”福拉图笑道:“我还真不想杀他,求婚的那么多,没一个有他那么好的口才,又那么真诚,我真想答应这件亲事呢!”忠恕道:“他以真诚对你,把心都要掏出来给你,你却要颠覆他的国家。你亲口承诺与仆骨缔好,转眼间又袭击他们,唉,不顾道义,逞快一时,终究要遭殃。”如果在昨天听到这话,盛怒之下,福拉图可顾不得什么镜子不镜子,立刻就会砍了忠恕,今天好事连连,心情大悦,虽然他的话语刺耳,也只是皱一皱眉,懒得跟他理论。 忠恕走后,大帐中只剩下福拉图与致单大人,福拉图还在洋洋自得,一直闭着眼的致单大人忽然呢喃了一句:“确实如此啊!”福拉图一愣:“老师想到什么了?”致单大人睁开眼,道:“我在想镜子刚才的话。”福拉图一呆:“他说了什么?”她沉浸在得意中,早就把忠恕的话忘记了。致单大人叹口气:“我在想他刚才提到的真诚。我们对待敌人不真诚,对待自己人也不真诚,恐怕长久之后,没有人会信任我们。”福拉图道:“真不真的,那是汉人们擅弄的把戏,突厥是天之骄子,行事契合天意,那才是最大的真。”致单大人摇头:“我过去教你的,可能错了。我老了,执念松动了,最近一直在想道士提到的义字,想得头大,也不是完全明了其意。”福拉图笑道:“汉人们弄的那些花花绕绕,我听着就头晕,您既然有兴趣,就去翻翻汉书好了,不用每天陪着我,我也出不了什么事。”致单大人道:“我现在真不担心你,你已经比我还在上了。可惜那些抓来的儒生都被你砍了,不然可以让他们讲一讲,省得累眼。”福拉图笑道:“您既然有兴趣了,怎么会忘记一个人呢?她可比那些儒生们强太多了。”致单大人头一扬:“真地没想起来,有她在倒真是好。”福拉图笑道:“我也好久没见她了,还挺想念的。也快到避节的时候了,我现在就派人去见老可敦,如果老人家允准,后天人就到了。遗憾的是只要她一来,那两个跟屁虫也如影随形,看着就让人心烦。”致单大人眉一耸,两眼放出刀子一样的光芒:“你有多久没挨打了?”福拉图笑容一僵:“我知错!知错!” 福拉图和婆毕从小就被颉利可汗交给致单大人教导,致单大人甚是严厉,并不因他们身份高贵而稍有放纵,往往犯一点小错就给予严酷惩罚,所以即便现在年长了,明知致单大人不会再施体罚,听到他大声说话,兄妹二人还是如过去一样心惊。致单大人压低了嗓子:“不仅老可敦宠信这些祆教胡人,大可汗对史新台大人和康麻葛也无比信任,超过所有的厢察与特勤,除了大萨都,突厥的权贵们无不揣测大可汗的心意,对他们曲意逢迎巴结,即便是可敦的儿子也不敢说个不字,你为何要得罪所有人呢?”福拉图道:“大可汗被这些胡人蛊惑,凡事以求利为先,大违突厥本性,我怕他被这些胡人误导入深渊。”致单大人盯着她,狠狠地道:“心里知道,嘴上绝不能说!下次再犯,绝不轻饶!” 次日,大营之中一片忙碌,营外不断响起号角和战鼓声,那是部落首领们起营的响动,喀力和巴斯特代表福拉图监军,带同部落骑兵北上攻打仆骨。 忠恕仰天躺在床上,听着帐外的声响,心里非常郁闷,已经被俘两个多月了,看不到丝毫逃走机会,难道真要像苏武一样,在北海牧羊十九年?庭芳不知道怎么样了,她是否回到了代州?三伯和宝珠跟随大萨都西行,一定有重要的行动,他们还安全吗?现在又在何处?宝珠想念自己了吗?想来想去,心情沉闷,一天也没去见福拉图。第二天下午,通库斯进来了,说福特勤让忠恕挑选几本新到的儒家经典和诗集送到大帐去,还特意送来一个木质的托盘,底下垫着红色的丝绸,嘱咐他送上时要恭敬一些。忠恕心里纳闷:福拉图从不看这些东西,会是什么人要呢?他问通库斯是致单大人要的吗,通库斯回一句:“他正与南太主叙话。”就匆匆走了。 忠恕在帐中翻找着藏书,那些纸张较新的都是商队刚刚带来的,他看到其中有《论语》和《周易》,知道是儒家的经典,那还是听贾明德说的,贾明德写《周真人启示录》,就是想写一部《论语》式的道家经典,还找到一本《三曹诗选》,一本《诗经》,因名字各带着一个诗字,想来就是诗集了,忠恕把这四本书托在盘上来到福拉图的大帐。一进帐门,就见福拉图和一个年青女子并肩坐在胡床上,手拉着手正说话,旁边除了致单大人,还多了四个陌生人,一个是穿着半旧汉袍的四十多岁男子,一个汉装中年女子,另外两个是胡人,看服饰就知道是祆教的人物。一向坐在旁边的致单大人今天竟然离开了椅子,站立在福拉图身侧,就像托陆王子求婚时一样,可见这个女子身份不一般,难道她就是通库斯说的“南太主”? 忠恕不及多想,捧着书案走了上去,福拉图示意他呈送给那个女子,那女子把书捧起,笑着道了声:“辛苦!谢谢!”声音清脆又温柔,忠恕心里莫名一跳,他本想送完书就走,这时退后几步站在通库斯的身边,福拉图见他不走,皱了皱眉,也没说话。 那女子翻了翻书,拿起《三曹诗选》对福拉图笑道:“这是汉家最著名的父子诗人的诗集,估计在汉地也很稀有,特勤殿下竟然能得到一本,可见用心良苦,我甚是感激。”福拉图笑道:“太主可别夸奖我,您知道的,我看到这些诗啊文的脑袋就大,最怕您和我讲这些。”这女子果然是南太主,她转头笑道:“那一定得感谢致单大人了。”致单大人躬身行礼:“不敢当!”当着他人,他的语言总是很简练。忠恕心里疑惑:南太主不像是名字,更像是一个封号,但除了福拉图,突厥的贵族女子都没有封号,她懂汉话,又喜欢汉人诗歌,难道她是汉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与福拉图如此亲密? 南太主看了看致单大人,问道:“您老人家身体可好?”致单大人又行一礼:“感谢太主挂念,自从按照李夫人的汤方泡浸,不是那么经常发冷了。”南太主道:“过一会再让她瞧瞧,您年轻时消耗过大,现在还得以息养为主,避免过度操劳。”致单大人低头道:“是。”福拉图笑道:“太主,我这边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的,全靠老师替我劳神谋划,您让他颐养天年,我独力难撑,被累倒了怎么办?”南太主笑道:“致单大人天纵英才,青年时期就名震突厥,他倾心教授的徒弟,只怕早就想独当一面了。” 南太主和福拉图师徒这样叙话,感觉她们之间关系很是亲密,忠恕见南太主二十左右的年纪,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双眸清炯,似笑非笑,说话不急不徐,声音动听,她的穿着很是奇特,外袍的样式与突厥人明显不同,也不同于胡人的圆领窄袖袍,倒有汉服的对襟,左襟上绣着一个鸡蛋大的红色火焰,黄色的束腰带上挂着两个香囊,刚才给她奉书时,隐约闻到一股异香。她的四个随从也很奇怪,两个胡人一看就是祆教徒,一个戴着尖顶帽,文质彬彬,像是个祭司,另一个腰间挂着佩刀,眼睛精光四射,一看就是个武功高手,那两个汉装男女精神健朗,衣着朴素,外面穿的布袍已经洗得发白,与主人和两个胡人的光鲜衣着反差明显。 南太主与福拉图说着话,一个侍卫推门进来,通库斯迎上前去,轻声问:“什么事?”那侍卫低声道:“同罗有消息来。”通库斯看了一眼福拉图,福拉图还没说话,南太主笑道:“特勤殿下,您公务繁忙,我还是不过度打扰为好,就让致单大人带着到外面看看。”福拉图笑道:“咳,会有什么大事?一切我都安排停当了。”她转头问通库斯:“是同罗有消息了吗?”通库斯道:“达洛达干的信使到了。”福拉图道:“让他进来。”南太主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那使者进来向福拉图行礼,福拉图问:“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那使者回道:“我和忽失里伴随同罗两位匐一起回来,他们是同罗可汗弟弟的儿子。”福拉图笑了:“通库斯,好好招待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加入附离,就编入你的战队,如果不愿意,就送他们到圣山营地。灭了仆骨后,就封给他们部落和草原。”同罗把人质送了过来,就是表示臣服,福拉图又问:“达洛达干还有话吧?”那使者道:“达干大人让我转告特勤殿下,他五天后就向西进发。”福拉图道:“你立刻出发回复达干,就说喀力已经在北进的路上。” 第146章 南太主 1 通库斯和使者全都领命出去了,福拉图很是高兴,向南太主道:“您真应该替我高兴一番,突厥的死敌同罗可汗被我处死了,那个自以为是的仆骨国王也将臣服,从此我这北厢察没有腹背之忧了。”南太主抬起头来笑道:“我看魏武帝的诗入了迷,没听清你们在说什么。”福拉图笑道:“哈哈,我知道您对这些不感兴趣,可我办了这么大的事,不向别人夸耀一翻就如衣锦夜行,哈哈!”此时帐中除了南太主带来的四人,就剩下致单大人和忠恕,那个文质彬彬的胡人站了出来,向福拉图行了一礼,道:“同罗骚扰突厥一百多年,英武的它钵大可汗和沙钵略大可汗倾全国之兵讨伐也没占到便宜,现在光明之王佑护,特勤殿下举手投足之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灭国,实在是光耀世代的功业,大可汗和老可敦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万分欣慰。”福拉图笑道:“吐其宏,这马屁拍得我都晕陶陶的,如果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同罗灭了,那我祖上大费周章,劳而无功,岂不显得无能!”吐其宏道:“现在是天兴突厥,老可敦一力向主,光明之王马兹达显威,降生殿下这样的英才,不仅同罗,仆骨、结魂等一切散胡都将来归。”福拉图哈哈大笑:“吐其宏麻葛,你越来越会讲话了。看来要光大我突厥王庭,还得多多向光明王献祭啊。”吐其宏道:“老可敦自倾心于主,心向光明,日夜崇善,祈祷我突厥国运昌隆,大可汗和诸位殿下身体康健。”福拉图站起身来,向北方弯腰:“感谢老可敦的挂念与加持。”那胡人吐其宏脸露得色,左手贴近长袍下摆横划一下,表示代表老可敦接收到福拉图的感谢。 无论福拉图礼数多么周到,笑得多么灿烂,忠恕凭直觉就知道她心里对这个胡人很是反感,可能对祆教、对老可敦也不是那么待见。客套完了,福拉图对南太主道:“太主还是如往常一样住南帐吧?”南太主温婉一笑:“殿下这边军务频繁,我怕打搅于您,再说我还想和致单大人多聊聊,就找个僻静的地方吧。”福拉图道:“随您,既然来了就多呆两天,我还少不得要多多请教呢。” 致单大人带着南太主一行出去了,忠恕感到那个汉装男子临出帐前,似乎漫不经心地打量了自己一眼。大帐中只剩下忠恕和福拉图两人,福拉图睥睨道:“你怎么不跟着去?”忠恕一愣:“跟着谁?”福拉图哼了一声:“装迷糊!你看她的眼光都是直的,动心了吧?”原来她指的是南太主,这话说得好没来由,忠恕不答反问:“她也是祆教中人?”福拉图又哼了一声:“你难道看不出来?”忠恕感到很奇怪,南太主懂汉文诗,举止也像是中原人,怎么看都与祆教徒不像。福拉图道:“你说话的口吻很轻蔑,对祆教徒很不尊重啊!”忠恕直接戳穿她:“我只是对祆教印象不好,比你对胡人弄权的反感要轻些。”福拉图眼中闪出凶光,看似要吃人,忠恕道:“殿下,又要砍头吗?”福拉图逼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对他们反感?是乱猜的吗?”忠恕苦笑道:“凭我的直觉。你虽然盛加夸赞,但绝不如平时自然,肯定心口不一,肚里另有想法。”福拉图瞪视着他,心里暗道此人能轻而易举看穿自己的心事,真不能留了,再留下去,不仅不能收服他,自己反倒会被他掌控,他对祆教反感,不如再使借刀杀人之计,用胡人的刀杀掉他,但这家伙最近一直呆在大帐中,知道不少事情,还挺多话,如果再向胡人乱说一通,反而暴露自己的意图。 忠恕知道福拉图在算计自己,也不在意,道:“我能感觉到你想借胡人的刀杀我。”福拉图一笑:“你太高估自己了。我要杀你,就像拔除一颗枯草,抖落一片雪花,还要费什么心劲!”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是暗惊:此人不除,真成心病了,现在连老师也不同意杀他,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弄死呢?只能是悄悄下毒,那些萨满秘密配制的毒药效果不错,让他看着像是得病而亡,但交由谁来实施呢?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第二天忠恕没去大帐,他能感觉到福拉图的杀意越来越盛,自己没必要故意去激怒她。他翻开《道德真经》,刚看了几页,帐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忠恕一看,很是惊讶,是南太主的那个汉人随从,此人头发已经花白,眼神炯炯,显得很干练,想不到他会来找自己。那人笑着用汉话对忠恕道:“道长好!”忠恕道:“我不是道士。”那人立刻改了称呼:“阁下确实不像道士。”忠恕问:“您有事找我?”那人笑道:“致单大人说有本《尚书》在阁下这里,让我来取。”忠恕道:“确实有,是我从幽州带来的。”他转身找了出来,那人问:“阁下是商旅?”忠恕道:“我是中原商队的系马,两个月前被他们俘获。”那人惊讶地问:“那为什么他们称呼您为道士呢?”忠恕道:“我修炼的是道家武功,他们误认我为道士,就把我关了起来摆弄这些道家经典。”那人噢了一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阁下就这样阴差阳错进了道门。幸会!幸会!我得过去了。在下李成,是南太主的侍从,有机会到我们帐里去看看。”说完,李成抱着书走了。 虽然只是匆匆说了两句话,忠恕觉得李成对自己很关注,好像别有用意,或许他还会再来,索性就在帐里候着。哪知他做这打算,福拉图却不如他愿,中午时派侍卫过来带他去大帐。 福拉图收拾得很是齐整,盘腿坐在胡床上,通库斯和另一个侍卫分立两边,那个往日像道具般守着侧位的致单大人今天却不在,可能去和南太主讲什么《尚书》了。福拉图见他进来,道:“道士,那天你献计在同罗筑城,启发了我,我想听听你详细的想法。”忠恕一愕:筑城明明是你的主意,连造砖修城的人你都安排好了,怎么成了我献计?这位福特勤,又耍什么花招?于是问道:“殿下想听我哪些方面的想法呢?”福拉图道:“就是城址选在哪里?建什么样的城?”忠恕心道我从没去过同罗,也不了解筑城之道,哪会知道这些?福拉图看他不答,问:“那为什么要在同罗筑城呢?”这个问题忠恕还真地想过,他能想到的,福拉图焉能想不到,于是也懒得猜她的用意,道:“你好不容易灭了同罗,肯定不愿再把国家还给当地的部落,一定会派遣精兵驻守。那里的当地人与突厥一样精于骑射,还熟知地形气候,人数又占优,要想压服他们,最好的策略当然是效仿中原人,在当地修造城池,同罗人不擅长攻城,突厥人以城池为依托,积储粮草和马牛,进可攻,退可守,一座城池就能镇守千里方圆,这是你早就想好的,何必要安到我头上呢?” 福拉图听完这话,沉思起来,忠恕讲的,确实与她所想完全一样,昨天忠恕走后,她反复思索如何悄悄把他杀掉,无论是借助胡人还是下毒,都不能让自己摆脱干系,最后想到一个法子,就是让忠恕带着制砖造城的汉人北上同罗,那里还不算平复,当地的小部落见到突厥人和汉人,肯定不会轻轻放过,就算没人杀他,同罗冻裂天地的气候也会要了他的命。但见了忠恕,又被他说破心事,福拉图心想这道士还真地懂些事情,不如再留他些时日,让他为建城再出些主意,反正何时杀他操之在已,不急于一时,于是又否定了昨天的想法,倒真地与忠恕探讨起建城来。 历史上曾有突厥大可汗羡慕汉人筑城而居,想修建城郭、宫殿、寺庙,但都被身边的有识之士劝阻了。匈奴人与突厥人的数量都不到汉人百分之一,不足汉地一个州郡的人口,能与中原王朝长久对抗,还经常处于上风,就因为他们逐水草游牧,居无定所,有利则进,不利则退,在万里草原上聚散无常,打了败仗就一哄而散,很难被全歼,汉军在草原荒漠中不能久留,大军一走,他们又像天空流云一样回来了。如果突厥人居于城池之中,那汉军擅长的攻城之法就能派上用场,以众击寡,突厥人当然难以支撑,所以纵使占领了汉地汉城,突厥人也不居住,要么把城市彻底毁掉,要么在当地扶持汉人当傀儡。但要镇守同罗这样的国家,诚如忠恕所言,筑城住兵是最好的办法。 从规划城池到制砖夯土,突厥人对建城的一切程序都很陌生,想凭空造出一座城池谈何容易,忠恕想到安伯曾经带过来一本《古今建造》,里面有筑城之法,可能是致单大人要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接近南太主的好主意,于是向福拉图道:“殿下,致单大人曾命商队带来一本《古今建造》,里面有许多筑城之法可供借鉴,可惜昙会大师这会不在,没人翻译。”福拉图一怔:“给致单大人送过去,他在南太主的毡帐,他要的东西,自然知道如何用。”忠恕道:“听说西域胡人都居住在城池里,他们想必也精通造城之法。”福拉图想了想:“那个乌恰是个武夫,武功不错,但没什么脑子,吐其宏学识渊博,倒可能知道一些,这事用不着他们。你回去找书,尽快送过去。”原来那个持刀胡人名叫乌恰。 第147章 南太主 2 忠恕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回帐找到那本《古今建造》,把书撕开,故意弄得散乱,带着一半散叶去找致单大人。南太主居住的地方离大帐不远,忠恕一进帐,就见南太主坐在当面胡床上,致单大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李成与汉装女子站在左侧,那两个胡人吐其宏和乌恰则站立在致单大人身后。看到忠恕进来,那两个胡人一愕,乌恰左手一拦,用突厥话问:“你来做什么?”忠恕单手持着半本《古今建造》向致单大人道:“致单大人,特勤殿下让我把这本书带给您,她说您知道如何办。”致单大人一挥手,乌恰退了开去,忠恕上前把书递给致单大人,致单大人接过看了一眼,道:“你去复命吧。”忠恕也不行礼,直接转身出来了,他故意忽略礼节,就是想显得与普通突厥人不同,好引起南太主的注意,在转身时他特别留意看了一眼李成,见李成眼睛望着别处,好像并没听到他说话。 忠恕一离开,致单大人看南太主有些错愕,轻声解释道:“这人是混入中原商队的奸细,本领很高,特勤殿下称之为恶魔。”南太主微笑道:“人不可貌相,还真看不出来。”乌恰问:“特勤殿下为什么不把他一刀砍了,还放任他四处走动呢?”致单大人举着手里的书晃了晃,吐其宏道:“福特勤对汉人的东西太过着迷,其实汉家都是些奴才学说,玩弄文字游戏,故作高深,实属无病呻吟。”南太主笑道:“麻葛,我看这些诗歌会不会被传染上啊?”吐其宏尴尬地道:“太主光明使者转世,定力雄浑,翻阅这些东西,无非是想看看汉人有多么沉沦而已。”南太主笑道:“偏你有这么多的高论。术有高低,道无高下,汉人的著述中多有奇异之道,不能小看了。”吐其宏还没答复,致单大人点头道:“正是此理。”吐其宏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忠恕在帐中等了一天,李成没来找他,南太主那边也没动静,他正在思虑怎么找个理由再去南太主的帐中,福拉图又派人找他来了。大帐中,福拉图正对着一张纸发呆,忠恕走近一看,是一张城池的平面图,旁边标注着汉字,看来是从汉地得来的。福拉图抬头道:“这些图看着真累眼啊。”忠恕看标注上有马邑二字,道:“这还不算什么,像这样的城池中原有上千座,比它复杂坚固的也有三四十座。”福拉图道:“听说长安城里面居住了上百万人,街道笔直宽阔,很是热闹,真地好想去看一看啊。”忠恕心里一惊:这个恶魔想图谋中原?城池是汉人对付突厥的最有力依托,自己可得小心,不要光顾着逞能,信口开河,如果突厥人因为自己的无心之言而找到对付中原城池的办法,那自己就是万古罪人。 有了这个想法,忠恕就准备夸大其辞,尽早熄灭福拉图的念头,于是道:“中原建城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大城都依据山川地形,用坚石或硬砖围裹,不怕水淹火攻,用多高的梯子也登不上去,城中人多兵众,又有充足的水源和粮食,不围个三年五载的,很难攻破。”福拉图点点头:“攻城非突厥的长项,要想攻破长安这样的城池,只有突然袭击,或者派人潜入其中放火杀人,制造混乱里应外合,或者在城中挑动内哄,迫使一部分人投诚,多管齐下才能破城。”忠恕心道:她还真设想过攻打长安。 福拉图道:“如果我军强行攻城,损失必定巨大,很可能城没攻下,自己反被围困,大可汗两次兵临长安城下,都不战而退,确实是高人一筹。”颉利在五年前刚继位时就差点打到长安,去年又打到渭水,忠恕亲眼目睹天子李世民出马谈判,大唐被迫签订城下之盟,突厥兵这才退走。现在想来,李世民早就看破颉利不想打长安,一来突厥兵一时半刻攻不破城池,而增援的唐军已经接近,突厥军队可能在城下被围,再则攻城必然有相当大的伤亡,如果最后攻不下来,被迫退回草原,那么倾注全国之力的劳师远征将一无所获,大可汗无以犒赏随同出兵的部落,那就赔大了,所以李世民摸准了颉利的心思,许以布帛,颉利很干脆就退兵了。 但如果突厥能轻易攻破长安城,绝不会轻易放过,那就是另一种结果了。如何打破长安这样的坚城呢?忠恕想起在周塞时,候君集判断突厥人要建木塔攻城时那灰心丧气的模样,心道这个方法可绝不能告诉突厥人。福拉图仿佛看穿他的心事,道:“你尽可放心,大可汗不会让我去当南厢察的,我就想做一世北厢察,不会与汉人直接对敌,你尽可知无不言。”忠恕道:“我是汉人,对我邦国不利的事是不会做的,再说我年青识浅,对精深学问也知晓不多。”福拉图点头:“这一点你不说我也知道。突厥有现成的建城大师,就是定杨可汗,他建造的云州城扼制着南朝的咽喉,汉人打了二十年也无奈它何,比你们的长安洛阳不差的。”定杨可汗就是梁师都,法言说他和康续是朝阳宫门人中最精通建造之术的,当年与武显扬一起叛离下山,投靠突厥后替代武显扬做了定杨可汗,二十年来一直与大唐为敌。忠恕已经见识过梁师都设计的木桥,其构思之巧,建造之精,实是上上之作,此人熟知中原山川地貌风物人情,助纣为虐,屡次为突厥充当南下先锋,如果突厥想攻城,少不得咨询他,如能除掉此人,实是为大唐消除一大祸患。 福拉图问:“你到过长安吧?”忠恕点点头,福拉图问:“我如果要在同罗修一座长安那样形制的城池,你觉得最难的是什么?”忠恕想了想:“这不能比,如果同罗是一片大草原,没有石料,没有砖瓦,没有水井,建一段围墙都很困难,别提建造长安那样的大城了。”福拉图点头:“所以这城不能太大,但要足够坚固。”忠恕道:“坚不坚固倒在其次,最难是建成之后,说服突厥人驻进城里。突厥人习惯了游牧,不愿意住进城里,如果城池中没有多少常住的居民,又不懂守城的法子,不能发挥城池的功效。” 福拉图也想到了这点:“让我的部众放弃游牧居住在城里,确实大违他们的本性,突厥人不会耕种和贸易,只能靠当地人纳贡养活,不仅增加同罗人的负担,让他们离心离德,而且突厥人将变得跟汉人一样,居住于庙堂,耽于享乐,腐败不堪。”忠恕心道这女人想得真远,突厥人到了长安,都变成了酿酒贩运开店放贷的商贩,比汉人还恭顺,已经没有一点野性了,她的担心并非多虑。 忠恕看着福拉图苦苦思索的样子,觉得可怕又可敬,还夹杂着一丝怜惜,福拉图一抬头,他忙把眼光挪开,福拉图叹了口气,道:“你说自己年青识浅,那个和尚说自己不通世事,但你们的见识与思虑,远远胜于达洛。达洛也算是突厥的年轻俊才,唉,看来还是汉家人才多啊。”忠恕道:“我说自己年青识浅绝不是自谦,汉家才智高绝之士如夜空的星星,如大漠的沙粒一般不可胜数。”福拉图笑了:“像你这样的狠士也是比肩接踵,挥汗成雨?那我突厥不早就被灭了吗?”忠恕对狠士这称呼很反感,摇头道:“我不是狠士,我不喜欢杀人。”福拉图道:“我早看出来了,你骨子里有着汉人的迂腐,认为我残忍好杀,心里瞧我不起。”忠恕道:“确实有许多人不应该杀,有许多事是杀人解决不了的。”福拉图轻蔑地看他一眼:“你知道那天杀掉的闪电有多珍贵吗?”忠恕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到那两只狼,福拉图因它们被杀,气得要活剐了自己,此后又几次要杀了自己祭奠它们。那两只狼速度极快,体型也大,看着很凶恶,但与武林高手对阵,也只如婴儿一般脆弱,比猎犬强不了多少,实想不出它们有何稀奇。 福拉图道:“百年来突厥人一直都想把狼驯服,像狗一样跟着我们打猎征战,但即便是从小养起,每天投之以活肉,这些狼长大后都宁可饿死也不遵从于人,那两只狼是突厥驯犬高手花了三十年功夫,驯养了十多代狼仔才得到的,它们只吃羊的心,你想长这么大,要杀多少只羊?”忠恕真没想到自己大手一挥,刀光闪过,这些珍贵的异种就被斩为四段了。福拉图道:“我们突厥人是狼的子孙,骨子里有狼的狠劲,绝不可能像和尚乞求的那样吃草念佛,敌人像对待狼那样对付我们,我们如何能手软呢?”忠恕道:“我看柔然和草原上很多部族都举狼头大旗,他们是否也说自己是狼的子孙?”福拉图道:“他们都伪称是狼的后代,所以与他们交往,我们不能不更加凶狠。你那天为柔然人出手,杀了我几十个勇士,但你知道过去柔然人是如何对待我们的吗?”忠恕读书不多,汉家的历史犹知道不了几段,遑论突厥的。福拉图道:“突厥弱小之时,是为柔然人牧马打铁的奴隶,因一个小错,柔然人竟然要杀绝我族人,幸好有个男孩被一只母狼救到金山洞中,我突厥才没绝灭。此后几百年,不知有多少突厥好汉丧命在柔然的刀下,有多少马牛被柔然掳走,后来柔然可汗自己作孽,惹怒了众多部族,大家群起而攻之,这才让突厥取而代之,不然那天被追杀的就是我们,还得烦劳你为我们出手,你说我能对他们心生怜悯,优而待之吗?” 第148章 南太主 3 草原上的部族相互攻伐,其间恩怨情仇是非曲直早已经纠缠不清,但弱肉强食一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如果你柔弱,肯定没人同情你,你对敌人施以同情,他们强大后一定会反噬于你,这些道理忠恕隐隐约约懂得。人杀牛羊,牛羊何辜?人为存活,不得已而为之,但恻隐之心,生而有之,就像人宰杀牛羊时会落泪一样,面对无辜被屠杀的人,忠恕相信自己还会出手,但出手又能如何呢?自己改变不了突厥人的秉性,也救不了那些被欺负被屠杀的民众。如果自己也是生于草原,生于突厥,会像福拉图一样凶残吗?这些问题,自古就没个答案,忠恕本就不善于思考,只觉得脑中乱麻一般。福拉图见他脸上阴晴不定,暗自得意,心道竟然找到了这个恶魔的软肋,那就还有驯服他的可能。 忠恕回到自己的毡帐,还在想着今天与福拉图的对话,帐外传来脚步声,然后听到李成在门外问:“道长,您在吗?”忠恕跳了起来,跑过去把门打开,李成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太主命我来向道长查询一些东西。”忠恕忙把他让了进来,李成进来后,打量了一下帐内,道:“下午我已经来过一次了,当时道长不在帐中,我只好空手回去了。”他已知道忠恕不是道士,现在却又改口称呼道长。忠恕道:“福特勤殿下让我过去议论同罗建城的事。”李成恭敬地道:“道长身负绝世武功,参赞军谋,思虑的皆是大事,百忙之中还要读诗,真是文武兼修啊。”忠恕心道:看来李成对自己有些了解了,不知他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兴趣,道:“我一个被俘之人,苟活于世,谈什么文武兼修,言重了。”李成笑了笑,问:“道长随宋念臣的商队北来,应该是幽州本地人吧?”忠恕道:“我祖籍河南道,出生在太原。”李成眉毛一跳:“你在太原长大?”忠恕摇头:“我父亲是驻守太原的官员,在我两岁时被害,他的朋友把我送到祁连山道观里。”李成想了想,问:“道长今年约摸二十一二岁,令尊被害应该在大业十一年前后吧?”忠恕点点头,李成笑道:“我当时也在太原府为官,令尊尊姓大名?也许我们曾经见过。”忠恕道:“家父讳举,被害时是晋阳府的守备。”李成眼睛都瞪圆了,盯着忠恕使劲地瞧,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忠恕一看李成的神情,就知道他肯定认识父亲,孺慕之情,人皆有之,忠恕成年后时常梦见父母,但每次入梦,父母的模样都不相同,母亲一直如仙女般美丽,而父亲有时像老秦,有时像法言,有时还像老阿,实则是他设想父亲像老秦那样忠厚,像法言那般潇洒,像老阿那般关爱自己。当年认识父亲的人中,他只见过三个人:李靖、萧瑀、独孤士极,三人都位高权重,公务繁忙,从没机会向他们详细了解父母的情况,现在又遇到父亲的旧识,就好像又与父母建立了联结一样。忠恕殷切地看着李成,李成眨了眨眼,道:“我当年在留守府时,确实认识一位名叫段举的,当时是晋阳府的副守备。”忠恕道:“太上皇起兵后,我父亲接替刘文静担任守备留守晋阳,当时的副守备武显扬勾结突厥,图谋偷城,将我父母杀害,我被一位长辈救出,偶然得以生还。”李成点头:“原来如此!看来我们是世交了。” 忠恕就想问李成何以来到突厥,与父亲关系深浅:“李大侠,我应当如何称呼您呢?”李成微笑道:“大侠这称呼可不敢当,段公子将门之后,果然英雄了得,怪不得福特勤如此器重于您。福特勤是大可汗最为宠爱的女儿,有她护持,公子在突厥一定会飞黄腾达,甚至就像汉代李陵,跻身王族也不无可能,到时可别忘记我这故交啊。”忠恕心里失望至极,李成言语如此不堪,看来是自己多心了,于是冷冷地道:“我是汉人,不会为突厥人卖命,可能让您失望了。”李成笑笑:“汉人突厥人,有那么大的分别吗?”忠恕不想再说,转身找到几页散落的《古今建造》,道:“阁下是来要这个的吧?”李成笑着点点头:“这些还是不全啊,我先回去复命,段公子再慢慢找。”忠恕当时故意把这本书扯散,就是想多找借口与南太主接近,现在见李成这模样,见不见都无所谓了。 福拉图对建城的事很是上心,次日又把忠恕叫了来,她的案头又换了一张定州城的城图,忠恕心里很是吃惊,城图是一个城市特别是军镇最为重要的秘密,知晓了城池的建构,对制订攻城策略很有帮助,所以军镇的城图保守得很是严格,马邑据说曾被突厥打下来过,福拉图手里有它的城图并不稀罕,但定州一直在汉军手里,突厥人能得到它的城图,自然是汉军内部出了奸细。 等忠恕回到自己的毡帐,南太主的胡人侍卫乌恰来了,说南太主请他过去一趟,忠恕问:“什么事?”乌恰冷冷地回声:“不知道。”看他不耐的神色,忠恕如果不遵从,他可能就要用强了,忠恕心道可能是译书的事,但乌恰又没提那本《古今建造》,他也就没带。 跟着乌恰来到南太主的毡帐,只见她正坐在胡床上,前边的几案上放着一张大大的羊皮地图,致单大人今天没来,李成、吐其宏和那个汉装女子都在。南太主向忠恕微笑着点了点头:“段公子,有些事我不是很明白,想向您请教一二。”忠恕觉得她的眼神能把自己融化了,不由地道:“不敢当,不知能如何为您效劳。”南太主微微一笑,指着几案上的地图道:“我自小离开中原,虽然看了不少汉书,有些东西还是不了解。”忠恕心道:她果然是汉人,又怎么成了突厥的南太主呢?他近前一看,原来是张马邑城图,就是前天在福拉图帐里看到那张。南太主指着图旁的一列标注道:“这标注上说城高三丈二尺,基宽三丈零半,顶宽二丈三尺五。汉制十寸为一尺,十尺为一丈,那一尺有多长呢?”忠恕一愣,说不上来,他四处扫视一番,走到最近的吐其宏身边,想抽他腰间的短刀,旁边乌恰伸手一拦,手掌自然搭住他的腕脉,看来此人很有格斗经验,李成笑了笑,抽出自己的短刀递给忠恕,乌恰瞪了李成一眼,侧身靠向南太主,看来他很是尽职。忠恕视若不见,用刀尖在几案比着划了一道线:“大约为这个长度,我记不太准。”南太主看了看,点头道:“哦,是这样,那么乌恰就是六尺三寸高了。”她又问:“昨天福特勤殿下送来这张图,公子送来的《古今建造》上也提到马邑城,说城的墙面是用米粥混着石粉和泥砌的,那得需要多少谷子啊,中原百姓的小米多得吃不完了吗?”这些事情忠恕还是第一次听说,既然书上有记载,估计不假,但应该不是现在的景象:“可能是过去的记载吧。经过多年战乱,加上你们突厥连年侵扰掳掠,中原北方诸郡田园荒芜,经常闹饥荒。”南太主神色黯然:“人尚不得食,自然没有余力以谷修城了。” 吐其宏道:“汉人的城池确实有些花样,但也不出大奇,西域康国的撒马尔汗城,几百年来从未被攻破过,一定比汉城建得更为坚固,回头派人去取来城图,我们献给福特勤殿下。”他以西域胡城为傲,瞧不起汉城,南太主微微一笑:“胡汉城池各擅胜场,西域建城是另一种风格,有机会我想去见识一下。”吐其宏慨然道:“我已经二十年没回故国了,这次阿伍德大麻葛到突厥,我一定跪请他把我派到圣火寺求学,更好地读经修道。”南太主道:“如果有幸见到大麻葛,我也想请他带我到圣火寺忏悔赎罪。”吐其宏神色一暗,不再言语。 南太主又微笑着问忠恕:“书上说最好的青砖要用木柴烧制三十五天,一天也不能少。草原上木柴难觅,普通部落只能用马粪与干草做饭,中原百姓都是用木柴做饭吗?那可奢侈得很啊。”忠恕对这些细节倒有印象,道:“也许过去是这样吧,现在用的是细枝野草,有些村落几天都不冒烟。”南太主问:“为什么?”忠恕道:“城郭周围的树木都被砍去当作攻城和防御的工具,现在的马邑城边估计找不到一颗大树,连百姓的房梁与门窗都被拆了下来,许多人家在冬天不能抵御严寒,都被冻死在屋角。”南太主露出凄然神色:“这么说中原也很难再制出好的青砖了。”忠恕想起颉利去年初冬南下,把沿途的汉人百姓几乎杀尽,惨不忍睹,道:“现在中原人要抵御突厥,只剩下拳头与弓箭,失无可失,只有拼命了。”乌恰露出一丝蔑视的神情。南太主叹道:“两国交兵,百姓涂炭,自古哀事。段公子,谢谢您为我解惑,如果我还有疑问,望您继续不吝赐教。” 第149章 南太主 4 忠恕回到自己的毡帐,还在回味着刚才与南太主的对话,她说话不疾不徐,神态和蔼,又悲天悯人,让人有股想亲近的冲动,她说自己来自中原,到底是什么人呢?他躺在床上,一直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中天黑了,帐外传来熄灯的号角,福拉图训练的附离,完全按照汉军制度,用号角引导士兵们行动起居,夜晚的巡防也完全按照汉制。他正想着心事,突然帐门打开,一个人闪身进来,又迅速把门关上。忠恕翻身坐起,就要去摸床边进食用的短刀,那人一闪到了床前,低声道:“段公子,李成。”竟然是南太主的随从李成,他深夜悄悄潜入自己毡帐,肯定有事,忠恕很是兴奋,就想去点燃灯火,李成伸手一拦,道:“段公子,我是偷偷来的,不能让人知道,咱们最好暗中说话。”忠恕心道:我果然没猜错,这个李成有些门道。李成道:“时间很紧,我先说重要的,您可知南太主是什么人?”忠恕摇头,李成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楚,知道他肯定是摇头的,继续道:“她是当今大唐天子的胞妹,太上皇敕封金平公主。”忠恕大惊,南太主竟然是唐朝的公主,她怎么会来到突厥,又成了祆教徒呢?李成道:“我先说,您再问。”不待忠恕点头,李成就把这二十年来的经历简略说了一遍。 原来当年李渊在太原起兵,南下直取长安,怕突厥在后方袭击,被迫向突厥求和,派刘文静出使突厥,沙钵略大可汗的儿子咄毕,也就是现在的颉利可汗,带着律特勤与胡人史新台,乔装易服进入晋阳与李渊谈判,除了要求李渊向突厥称臣,纳贡巨量金帛,还提出让他的儿子去突厥当人质,李世民自告奋勇,要随颉利来突厥,但颉利突然来个大转折,指名要李渊与窦氏夫人所生的女儿做人质,此女乳名光明妮,当时才一岁,李渊迫于无奈,狠心答应了,他把长子李建成乳母的女儿何氏收为义女,嫁给自己最为信任的家将李成,让他们带着一干仆妇,陪同女儿入质突厥。 光明妮来到突厥,直接被送到当时的可敦身边,她就是颉利大可汗的生母,现在的老可敦。突厥给光明妮的待遇非常优厚,一点也没为难她们,不仅李成夫妇带来的人全部留在身边,还给她们加派了十名仆人,锦衣玉食,比在太原时更精致。李渊起兵不久就拿下长安,自己称帝,突厥旋即加倍索要贡赋,李渊正穷于应付其它豪强,哪有余财满足他们,坚不同意,突厥当即翻脸,联合梁师都攻下了太原。两国交恶,杀人质是例行公事,李成原想突厥即便不杀她们,也会把她们流放到北方苦寒之地,哪知没丝毫影响,一切如旧。三年后,老可敦给光明妮派来一位胡人老师,教她胡语胡文,还有祆教教义,不久又带她皈依祆教。老可敦对她很是喜爱,赏赐不断,在突厥,光明妮的身份比大可汗的女儿还要尊贵,更别说与其它邦国的人质比。吐其宏是一位学识渊博的祆教祭司,多年来一直跟随着公主,当她的老师,传授教义照理生活,另有祆教的武功高手随身保护。金平公主幼年即熟读祆教经典,成年后突厥后宫的各种祈福祛灾祭祀都由她主持。 登基不久,李渊就派遣使者带着礼物来到突厥,想让女儿回国,突厥大可汗收下礼物,但一口回绝了人质回国的请求,李渊无奈,于次年封女儿为金平公主,送来敕书与车服,之后几乎每年都要派人送礼物给突厥,想让金平公主回去,但突厥人始终不点头,最后被求得不耐烦了,干脆回复唐使说金平公主已在北海病亡,让李渊死了这条心,至此金平公主与故国断了联系。突厥原来封金平公主为唐生主,为掩人耳目,改封长生主,颉利当大可汗后又改封南太主。 金平公主在幼年进入突厥,任谁都没想到她还能活到今天,实在是老天佑护,随来的汉人难以适应北方寒冷的气候,接连病死,有几个实在忍受不了,寻机逃跑,都被突厥人杀死,现在只剩下李成夫妇了。他夫妇二人受唐公大恩,这些年小心谨慎,拼了命护持公主周全,李成夫人何氏本是李府的医女,懂些草药与针灸之术,时常自己配药施针,主仆三人身体还算康健。 李成一直不明白老可敦为什么这么看重金平公主,不仅照顾周到,还让她信奉祆教,在乌恰之前,领头保护她的胡人叫肯达特,他的妻子是老可敦的贴身侍从,最受老可敦的信任,李成特意与他打得火热,有一次请他喝酒,酒酣之际,就向他套话,终于知道了金平公主受优宠的根由:原来就在李渊起兵之前,突厥的可敦就是颉利的母亲突然不能行走了,她正当盛年,得此怪病自然心急,遍请境内名医,也没医治好。当时的祆教突厥大麻葛莫依克石医术高明,为突厥贵族治愈过不少疑难杂症,沙钵略大可汗就请他为可敦治病,他看了病情之后不开药行针,却要求大可汗设祭坛,行祆教祭祀。 当时祆教在突厥西部传得很广,在圣山上也开立了祭坛,但都是普通突厥部众遵从教义,贵族没几个信奉的,更没有大可汗设过祭坛,沙钵略大可汗爱妻心切,就按照莫依克石的要求斋戒三天,设立祭坛,莫依克石主持祈祷,然后把可敦放置在祭坛上,四周点燃大火,一个时辰后,可敦竟然能行走了。大可汗自然要问莫依克石怎么回事,莫依克石故作神秘,说天机不可泄露,大可汗命他一定要说出缘故,不然就以妖术惑众治罪,莫依克石这才说出一通缘由:祆教主神光明王阿胡拉马兹达已与黑暗之神阿赫里曼战斗了数十万年,因为太过疲惫,体力不支,就随手在世间点些德行高超的人去帮他围困阿赫里曼,可敦有幸就是其中一位,现在他向光明之王请假,让可敦被摄走的魂魄暂时回家休养一个月,然后再回去代阿胡拉征战。 可敦一听自己只能行走一个月,大为惊慌,急问莫依克石怎么办?莫依克石装模作样地把自己关进一个密不透风的黑帐里祈祷,一天后出帐,说必须有阿胡拉转世到人间的儿女在旁护持,才能阻止可敦的魂魄被阿胡拉摄走。根据祆教经典记载,阿胡拉有许多子女在人世间渡劫,这些人多转生到各国的王公之家,出生时脚底都有鲜红的火焰印记。大可汗立刻派人打听,很快就有谍报回来,说隋朝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的小女儿被称光明妮,足底有鲜红的火焰,而李渊正想南下长安,代隋自立为皇。于是颉利亲自入城与李渊谈判,把金平公主带到了突厥牙帐。 可敦一个月后果然没事,身体反而日益康健,她出身于突厥第二大姓氏阿史德家族,与萨满教主大萨都同族同宗,此时竟然不顾传统,摒弃萨满,皈依了祆教,有她示范,自然就有许多突厥贵族信奉了祆教。老可敦按照莫依克石的交待,一直把金平公主安置在身边,也让她入了祆教。按照祆教的教义,阿胡拉在人间的子女与凡人一样有生老病老,但只要浴火就将返回天界,与他们共同浴火的信徒也将进入天堂。老可敦对此深信不疑,为了能够进入天国,她死后将与金平公主共同浴火,那意味着金平公主要与她一起火葬。 知道了这个内幕,李成震惊无比,老可敦两年前又开始行走不良,那是人年老衰迈的征兆,有一次颉利可汗来看望她,老可敦可能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特意向儿子交待后事,重点就是交待浴火的礼仪。一旦她死了,颉利大可汗一定用金平公主活祀。李成一直思考着金平公主如何脱险,唯一的办法是告知大唐天子她还活着,由大唐向突厥要人,可惜一直找不到传信的人,前天遇到忠恕,他看到了希望。经过几次试探,李成觉得他身手不凡,又对大唐忠心耿耿,是绝佳的信使。 忠恕听完李成的话,心中无比震撼,想不到温婉娴雅的南太主即将成为别人升天的祭品,自己本就肩负刺探突厥的使命,向大唐天子报信自是义不容辞,但难在他被禁锢着,以现在的情形看自保都难,更别说逃过草原大漠回到大唐。 黑暗中李成看不见忠恕的神色,听他好久不吭声,急切地问:“段公子,你…”不待他说完,忠恕道:“李大侠,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本就身负使命而来,回去报信义不容辞,但我被俘时内力被达洛禁锢,现在与常人无异,恐怕很难达成使命。”黑暗中李成抓住忠恕的手臂,然后摸到腕脉,运力一探,只觉他经络中内力全无,再探气海丹田,内中空空如也。李成本来内力底子就不错,这二十年来勤加习练,已经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在初见忠恕时看他脚步虚浮,不像是内家高手,就知道他被封了穴道,心想悄悄解开他的穴道,一切都好办理了,没想到竟然探测不到内力。 李成忙问忠恕是何穴道被点,忠恕说是身后风府、大椎、天柱三穴,李成伸指一探,觉得三穴气息顺畅,没有被点的迹象,那什么样的禁制手段,会把一个高手的内力弄得无影无踪呢?李成苦思冥想,不得其解,问:“达洛会不会销毁了你的内力?”忠恕道:“没有。那天仆骨王子来求婚,福特勤还特意让他短暂解开我的内力,与托陆王子比武。现在我只要一试内力,很快就会晕倒。”李成松了一口气:“只要内力还在就好。达洛当时给你解禁,点了哪几处穴道?”忠恕清楚记得是膻中、中庭、玉堂三穴,李成在黑暗中摸探一下,出指如飞,连点了三个穴道,依然查不到一丝内力,他又点了一遍,还是如此,无奈道:“我一时搞不清缘由,你别气馁,贱内是针灸高手,对于经络脉息熟悉至极,还略懂调息之道,也许她知道端倪,我们两个不能同时离开公主身边,明天晚上公主休息后让她过来。” 第150章 南太主 5 李成像幽灵一样走了,忠恕兴奋异常,终于看到一线希望了,如果李夫人能解开达洛的禁制当然好,如果不行,他也不愿这样呆下去,一样要冒险逃走,不然等达洛他们回来,天天有人缠着自己,想走更难了。他思来想去,竟然一夜无眠。 第二天福拉图又派人叫他到大帐,她还在看地图,这次的地图是仆骨的地形图,原来喀力引领着部落主力北上,已经打垮了仆骨南境的三个小部落,裹挟着他们领路扑向仆骨国王的驻地,途中缴获了这张仆骨的路线图,就让信使送到大营。这张图绘制在一片羊皮上,羊皮经过熟制,轻薄而又柔软,上面只是简单地标注了仆骨的几条山脉和大河,还有五个山谷间的牧场,与中原的地图相比简要多了。草原部落很少使用地图,偶尔绘制一些,也仅仅是粗略的大概,普通突厥人靠观察地貌辨识道路和方向,山脉、河流、沙漠和稀少的树木都是他们的参照物,萨满等有学问的人,还懂得天象,有时地点偏了几十里,突厥人也无所谓,因为骑马非常容易到达。 收到这张图,福拉图如获至宝,指着一片山谷对忠恕道:“我曾经派人侦探仆骨,这里很可能就是国王夏天的驻牧地,最多三天,喀力就会抵达这里,达洛也会到达,两下合力,仆骨亡也。”神情很是得意。忠恕突然问道:“仆骨的北面是哪里?”福拉图道:“是无人居住的荒原,据说有大片森林和驯鹿,我的斥候在夏天被冻掉了一只耳朵,那里已经不适合放牧了。”原来她早就派人去侦测过了,那么她野心的边疆在哪里呢?福拉图道:“先不管北面,我想,在仆骨国王的驻牧地建城最好,有水源,有冬季牧场,还防北风,绝佳之地。”忠恕问:“灭了同罗和仆骨,你接下来是否就要西征了?”福拉图神秘地一笑:“这个可不能告诉你。”忠恕道:“西域胡国有上好的牧场,广阔的土地,众多的人民,有大量珍宝,我不相信你没动过心。”这些都是他听安伯讲的。福拉图笑道:“别乱猜,传出去可不好。西域诸国现在都臣服于大可汗,向突厥纳贡交好,再说如果大可汗同意阿伍德大麻葛的求婚,我还要嫁到史国去,如何能征伐他们呢?呵呵!” 以忠恕现在对福拉图的了解,光听这笑声,就知道她早就起了侵夺之意,如果她真地嫁到史国,那会是什么结果?她本身有胡人血统,又一副胡人模样,到了史国,那还不是如鱼得水,闪转腾挪大展身手!以她的才干和野心,一定很快就把国王架空,亲自执掌史国权柄,接着康居、曹国等西胡诸国就会遭殃了,她一心设计的木车战阵,也许就是为将来攻打西域的城池预备的。如果大可汗没同意阿伍德的求婚,只怕她也会向颉利请求去做西厢察,这个北厢察的位子估计也不会撒手。福拉图皱眉道:“道士,我不喜欢你这样看我。”忠恕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一直盯着她看,忙转开头:“我不会像达洛他们那般仰视你。”福拉图哼了一声:“你对我毫无敬重,是我最不喜欢的第二人,仅次于大萨都。”忠恕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大萨都,只因为他不为达洛求婚,而不喜欢自己的理由就太多了。 正说话间,致单大人到了,福拉图立刻坐回到胡床上,致单大人还是坐到老位置,福拉图把地图给致单大人看,致单大人眼也不睁,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不再言语,福拉图对他的应对早就习惯了,笑了笑,继续和忠恕讨论建城的事。说到半途,一直打瞌睡的致单大人突然发问:“大可汗那边可有消息?”福拉图道:“大可汗已经越过阴山,和南军碰了几次。”致单大人问:“没有了?”福拉图道:“使者就带来这些消息。”致单大人眼睛半睁:“婆毕在什么地方?”婆毕是福拉图的胞兄,是附离的首领之一。福拉图道:“他还在大漠北边,靠近通口了,大可汗并没命他南下。”致单大人眉头皱了起来,福拉图想了想,问:“老师,我也觉得奇怪,大可汗今年为什么一直闲置着他呢?”致单大人突然换了话题:“史国使者有消息吗?”福拉图道:“没有。康兴也色早早把祭台建好了,祆教的首领都汇集起来,但阿伍德还没到达大可汗牙帐。”致单大人眉头都拧了起来:“算日程,早应该到了。”福拉图道:“云岭高耸,终年积雪,也许他们耽误了行程。”忠恕道:“高山大雪能挡住普通商旅,挡不住阿伍德!”福拉图问:“难道他们又不想提亲了,半道折了回去?呵呵!噫,你见过这位大麻葛?”忠恕连忙道:“我想传道士都是身强志坚之人,像昙会大师那样的,岂会因路途艰险而退却!”福拉图眯着眼睛看他:“不对,你说谎的本领可不行,你一定与阿伍德相识,这就太奇怪了。”忠恕没想到自己轻轻一句话就被她看穿,不敢再说下去,福拉图也没追问。致单大人喃喃道:“大萨都也没了消息,这太异常了。” 忠恕心中一动:阿伍德迟迟不出现是否与大萨都有关呢?过了金山不远,就是阿伍德一行要经过的云岭,大萨都带同一众萨满高手悄悄西行,难道他要去阻击阿伍德?如果真交上手,以阿伍德的手段,大萨都一行肯定不会轻松,宝珠和三伯是否都平安呢?一想到宝珠和老阿的安危,他的心都揪了起来。 夜晚回到毡帐,忠恕还在想大萨都的事,他内力被禁后精神不如过去那般健旺,昨晚一宿没睡,白天又和福拉图斗了一天的心机,很快就困得睁不开眼睛,明知今晚李夫人可能会来,也架不住睡意涌起,竟然躺在床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觉得有人捉住了自己的腕脉,他本能地一挣,只听一个女声道:“不要运力,静息。”听口音是李夫人,忠恕放松身体,李夫人用内力探查他周身经络,问:“段公子,达洛封你经络时,你可感到太乙穴和灵墟穴有麻木感?”忠恕站了赶来,道:“没有。也许时间久了,记不得了。”李夫人向他的紫宫穴输入一点内力,道:“你微微用点力,把真气移到璇玑穴。”忠恕刚一运力,一阵烦恶感涌了上来,这是要晕倒的前兆,他连忙息了气,李夫人又输入一点内力到水分穴,再让他运气,结果还是如此,连试了八个穴道,反应皆是一样。李夫人道:“段公子,你的内力是被一种非常高超的禁制手法封存在任督二脉中,轻易探查不到。这禁制手法很是深奥,我只能尽力一试,也许能解禁部分经脉。但如果我判断有误,或者施针不准,你遭罪不说,一身武功还可能被我废掉。”忠恕平静地道:“李夫人,听天由命,只能如此了,您尽管施为!”李夫人道:“施禁之人可能没料到你天赋奇特,所以有三个穴道没有完全封住,我就从这三个穴道下针,帐内太黑,我怕认穴有误,还是点着灯火为好,就怕招人发现。”忠恕道:“只有冒险一试了。”他刚把灯点燃,就听外面膨地响了一下,声音来自帐后方,似是短刀落地的响声,李夫人“噗”地把灯吹灭,凝神静听,没再听到异响,她悄悄把门打开,提着短刀,猫着腰闪了出去,围着毡帐巡查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回到帐中关上门,李夫人轻声问:“你听到什么?”忠恕道:“好像是东西落地的声音。”李夫人点点头,道:“不能再点灯了,你站好,我摸黑行针,无论如何难受,千万别动。”忠恕道:“放心吧。”他在帐中央站好,李夫人摸了摸他的头颈腹手,心里计算了穴位,在他身前八大穴分别扎入一针,巨阙穴、建里穴和下**等三穴则呈梅花型扎入五枚银针,忠恕感到水道穴开始滞胀,就如当年贾明德为他导引真气一样,心里一喜,随即感到一阵恶心,他强忍着不动。李夫人转到他身后,在背上神封穴扎上一针,背心石关穴则扎入五针,他立刻感到有股细细的真气从督脉流向丹田,虽然钻心般难当,他咬牙忍着。李夫人轻声安慰道:“再坚持片刻。”她说话微喘,看来施针很耗费真气。 当忠恕快要晕倒时,李夫人开始撤针,身前诸穴的针一拨出,忠恕立刻感到心脏一松,一股强劲的真气从天枢穴流向丹田,随着银针逐次拨出,痛感渐消,真气在经脉中流动越来越快,片刻之间就感觉丹田充盈,浑身有力,直想长啸一声,发泄胸臆中的闷气。 李夫人气喘吁吁地道:“段公子,你先调息一下,看有无不适。”忠恕提气运转大周天,除了感觉真气不如过去充沛,并无异常,他试着发力虚击两掌,掌风呼啸,帐内立刻充满杀气。李夫人轻声道:“段公子,这禁制手法看似简单,实则设计复杂,用意深奥,好像是专门用来克制清宁生的,创立禁制的人,可能与你的师门有仇,我只是约摸着解了外层的禁制,其后隐约还有一层,只能等你回到大唐,请师门长辈为你解禁了。遇到敌人时,只可动三分真气,一定要多作保留,富有余力才能万全。”忠恕知道这禁制是突厥最神秘的人物大萨都所创设,专门用来克制清宁生的,此刻虽然他感觉不到还有内息限制,但李夫人能解开禁制,说明她的判断是不错的。李夫人又喘了一会,气息渐稳,道:“段公子,你好好调息,明天李成会来见你,小心在意,别露了行迹。”忠恕允诺,李夫人听了听帐外的动静,悄悄推开门走了。忠恕心里激动,真想立刻就跑将出去,策马狂奔一番,他强忍着冲动,躺在床上调息。 第151章 营火 1 第二天忠恕还在帐中调息,远远地听到有人向这边走来,他内力解禁之后,听力也恢复了,立刻躺到床上,盖上衣物,一会,福拉图的侍卫推门进来,福拉图又让他去大帐。忠恕仰面躺在床上,做出少气无力的样子,说自己头晕脑胀,站都站不稳,让侍卫回复福拉图。他恢复了内力,难免会有所外现,福拉图目光敏锐,脑子灵活,万一不慎被她看出破绽,那就坏了大事,还是不见为妙。侍卫走后不一会,李成来了,忠恕没想到他大白天来找自己,李成道:“公主让我来找《古今建造》散落的几页,正大光明地来,反而不惹人怀疑。段公子,你觉得如何了?”忠恕道:“多谢李大侠伉俪,我内力恢复了大半,再调息二十四个时辰就能恢复如常。”李成道:“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你今晚就得走。”忠恕一愣:“这么急?”李成脸色凝重:“我妻子说昨晚听到你帐外有动静,今天出了一件怪事,乌恰的副手不见了。”忠恕问:“也是一个胡人?”李成点点头:“乌恰名义上是保护我们,暗行监视之责,他有两个手下,武功都不错,那个吐其宏麻葛,更是奸诈多智,就算失踪的人与我们无关,时间久了也会露出破绽,所以你得尽快离开,越早越好。”忠恕脑子转不过来,他实在想不到今晚就要离开,看了看帐里的一切,竟然有种舍不得的感觉,真是奇怪。 李成解开外袍,脱下后翻开里子摆在床上,他的外袍袍面是麻布的,里子却是用羊皮制的,他抽出短刀,划掉正背后一块两尺见方的皮子,翻开来对忠恕道:“这是我绘制的圣山地图,上面的路线我都走了七八遍,很是准确,你带回大唐交给天子,将是大功一件。”忠恕拿过来一看,不由得大为感动,这个地图上把于都斤山朝天峰东西两侧和南方千里之内的山川河流谷地草场戈壁沙漠水源标得一清二楚,极为详尽,最难得的是,地图不是用笔墨绘制,而是用针尖扎出来的,这张图不知下了几万针,一针一眼,紧凑细密清晰异常,针法高超,显然是李夫人的杰作。如果是墨水绘制的地图,穿在身上气蒸汗浸,很快就模糊了,而这样的地图,纵使泡水三天,依旧能用。李成自带了针线,飞速把地图缝在忠恕的长袍里,粗看就是袍里子上打了一个大补丁,不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异常,连这么小的细节都考虑到了,可想李成为这一天动了多少心思。 李成让忠恕穿上外袍,道:“晚上停巡的鼓声响后,我在左边第三排马帐的门口等你。给你准备了一匹马,这马非常重要,你一定要把它带回大唐。”忠恕想问什么马这么重要,李成怕他没听清,追加解释道:“这是一匹卧雪母马,在圣山大可汗牙帐附近,我当着它的面,杀过它三只犊子,只要穿过大漠,它就能找到朝天峰的可汗牙帐,绝不会迷失道路。”忠恕心里震惊,他跟从宋念臣商队一路走来,深知老马识途的道理,当时就想把商队的两个头人、来蛮以及他们的马一块扣下,让他们带同大军北上,没想到李成动的也是同样的念头。卧雪马在同一个地方接连目睹三个幼仔被杀,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这样的地点,有它引路,在迷雾天找到大可汗的牙帐应不是难事,李成用心之精巧,思维之缜密,实在吓人。李成道:“晚上我会在马帐边放火,把马全都赶出来,你把这个帐也点了,趁乱出来,一路向南,一天马程后向东折,避开突厥附离的草原大营,从流星戈壁处过白漠,听说那里的路途中有水源,再向南走,绕过云州就是大唐代州地境了。” 李成走后,忠恕躺在床上把他的话细思一遍,开始勾画出逃的线路。这一路风险无限,他没有单独穿越草原与沙漠的经验,不知能否安然回到大唐。正想之间,突听到一阵脚步声,听动静好像有两个人向这边走来,心中一动,立刻运真气冲上头脸,然后闭上眼睛。帐门一响,两个人走了进来,只听脚步声,忠恕就知道是福拉图与通库斯。忠恕装作艰难地睁开眼睛,迷迷蒙蒙地瞅着福拉图,福拉图见他脸颊通红,连眼睛都有些发赤,微微吃惊,急走上前,通库斯伸手一拦:“殿下,可能是瘟病!”瘟病是草原春夏季节易发的传染病,得病的人高烧不退,许多人在持续昏迷中死去,福拉图拨开通库斯的手,弯下腰伸手摸了摸忠恕的头,只觉得触手滚烫,向通库斯道:“把萨满地合力叫来。”地合力是福拉图的驻营萨正,通库斯走了出去,福拉图起身找了块毛巾,蘸了冷水放置在忠恕额头,伸手拍了拍。忠恕偷眼打量,福拉图眼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不是关心,更不是爱怜,那神情就像是突厥女人在照顾生病的牛马,他忙把眼睛闭上。福拉图又用水把毛巾冰了一下,重新贴在忠恕额头,她冰凉的手指无意中碰触到他的脸,忠恕觉得心里怪怪的:福拉图多次动念要杀了自己,现在这个模样,可不像是要取自己性命,看来她的杀意确实淡了,如果一会地合力来了,胡言乱语一番,说自己真得了瘟病,福拉图会如何?以她的行事习惯,为了不让瘟病传染大营,八成会立刻让人把自己活焚后埋掉。 地合力跑着进了毡帐,福拉图站起身闪到一边,地合力摸了摸忠恕的头,又撬开他的嘴查看舌头,然后对福拉图道:“不是瘟病,他走路不小心,在背阴处踩中了白马的灵魂,魂魄侵入体内出不来,所以才高烧不退。”萨满教认为万物皆有灵魂,动物死亡后身体消散,但灵魂不灭,有些上了天堂,有些下了地狱,还有的就在人世游荡,寄生在某些物体中,这些灵魂见不得太阳,一般都躲在背阴处,如果有人不小心踩中或者触碰,它们就趁机侵入人体内,那么宿主就会得病。福拉图点点头,地合力就按萨满治病的惯常套路,在帐中燃了一堆火,又在忠恕的头前脚后各放置了法器,手持法鼓,绕着床唱念着走了三圈,然后取过一柄长刀,在火中烧得通红,举到忠恕的面前,嘴含一口清水,对着长刀喷去,只听“哧哧”声响,冒起一团白气,忠恕也被喷了一脸的口水。地合力又念了一圈咒语,然后才像正常人那样向福拉图行礼,说马的灵魂已经被赶出,忠恕很快就会退烧。福拉图点点头,对地合力道:“天黑前你再来看他,明天他不痊愈,把你发回圣山看门。”说完就带着通库斯走了,地合力躬身送她,然后去取了汤药来熬制,帐中立刻充满了马粪的气味。 萨满教一直有用牛马粪便入药的习惯,干制的山羊粪便更是被当作奇药秘方,帐中气味刺鼻,可能是地合力急于治愈忠恕,熬制了效力最强的驱寒药,那是牛马羊驼四畜粪便的混合物,忠恕想想就要吐。地合力小心翼翼地把忠恕的头支了起来,盛了一碗药凑到他嘴边,忠恕装作无力张嘴,紧咬着牙,地合力用小木棍撬开他的嘴,硬灌了一碗下去,然后坐在床边,眼睛直盯着他,不时用手摸头,看来这个萨满是真怕福拉图把他遣回圣山看门。过了一会,忠恕收了真气,脸不再红烫,额头也清凉了,地合力神情一松,忠恕说要吃点东西,地合力立刻跑出去取了一大块牛肉,放在火上略为烤炙了一下,小心地切成片喂给忠恕。吃完后,忠恕约摸天已经黑了,就对地合力说自己感到好多了,他可以放心去复命了,地合力连连摇头摆手,说怕马神反复,他一定要守护着等马魂走远。看他诚惶诚恐的样子,忠恕心里暗暗叫苦:此刻就算自己装作病已痊愈,这个萨满也会彻夜守在帐里,那可大为不便,怎样把他支走呢? 耳听着外面响起了歇马的号声,这表示在外面巡查的突厥骑兵就要回营,再过一会,就会响起停巡的鼓声,那是和李成约定的信号,忠恕不愿伤害地合力萨满,心道如果实在不行,只能点倒他放到帐外去,免得他葬身火海。正在忠恕想要下手之时,一个附离急匆匆闯了进来,满脸的汗水,道:“萨满,大白骠要生了,您快去看看!”大白骠是福拉图的坐骑之一,很受福拉图的喜爱,地合力迟疑地看向忠恕,忠恕哪能放过这个机会,道:“谢谢萨满照顾,我已经全好了。”说完站起身在地上蹦了一下,地合力道:“您别出帐,要防风,我去去就回。”说完跟着那侍卫出去了。 第152章 营火 2 忠恕急急把外袍穿好,系上腰带,挂一把长刀一把短刀,再把头发披散开来,打扮得像个突厥人,然后把一根燃烧着的木棒放到床上,用羊皮捂住,出去后把门关好,在黑暗中向马帐摸去,这时停巡的鼓声刚好响了起来,附离们各自归帐。福拉图的大营与其它突厥军营不同,突厥人出征时,不同部落的营地相隔很远,即便是同一部落的营地内,不同家族的营帐也不相邻,马匹被散放在营地周围吃草,所以营帐非常分散,一万人的骑兵,能散布几十里方圆,第二天进兵时,拖拖拉拉的,一个时辰也难聚集起来。福拉图的大营完全按汉军的军制来管,一切行动听从号角与鼓声,军士集中居住,马匹集中喂养,还专门为将生的母马和小犊建有马帐,所以福拉图带领的附离行动很快。 忠恕来到第三排马帐,李成从黑暗中闪了出来,身后牵着一匹马,忠恕接过缰绳,李成道:“你装作值巡的士兵,先向东走,我去放火。”说完就闪进了马帐中。卧雪马已备好鞍,侧边有一把弓箭和一个满装的胡禄,后边各挂两个小袋子,估计是食物和水,忠恕牵着马向东走,黑暗中也没人查问,快走到大营的东部边缘,就见一团火焰从马帐冒起,然后听到马的嘶叫声,马被火烧,受惊后四处狂奔,把大营冲得一片混乱,刚睡下的附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提着刀就冲了出来,有些去救火,有些去找自己的马,一片大乱。有几个附离路过忠恕身边,急问:“有人袭营吗?”忠恕叫道:“快找马!”突厥人的习惯,遇事先上马再说,那些士兵过去,忠恕翻身上马冲出了营地,没走多远,就见一队骑兵拦在前面,高声吆喝:“停下,不然放箭了!”这是在营外巡防的骑兵,忠恕挥手连叫:“有人袭营,达干命令回去救援!”那些士兵稍一犹豫,忠恕已经冲到了跟前,长刀扬起把一人砍落马下,其他人发一声喊,举刀围了上来,忠恕腾身而起,长刀连挥,转眼间把所有人砍落马下,纵身上了自己的马向南跑去。 这时大营中火光冲天,一片嘈杂,忠恕在火光照耀之下向南急奔,前方的草原若隐若现,被囚数月后脱困,他感到无比地畅快,不住催马,转眼间跑出去十多里,激动的心才稍稍平静,忽听到座下马在大喘气,忠恕心道卧雪马冲劲不足,不能任性狂奔,路还长,得顾惜马力,就想勒住了马慢点走,就在此时,他突然感到一道劲风袭向自己的后颈,不及细想,急低头伏向马背,只见一道白光从头顶削过,忠恕反应极快,如闪电般横身下马,举刀上格,挡开了敌人的一记劈砍,这一刀劲力强悍,如果他闪身避开,坐骑势必被斩为两段。 忠恕飞足劲踢,偷袭之人平滑着退开一丈,横刀护在胸前,借着火光,忠恕看清是南太主的侍从乌恰,心里大惊:他能追到这里,说明晚上一直在盯着自己,那么李成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不仅李成夫妇,即使是南太主也不安全了,绝不能让他活着回去!忠恕凝目打量,见四周只有乌恰一个,并没见吐其宏等人,心想幸好他托大独自追来,正好趁机杀了他。 刚才乌恰从后偷袭,二人闪电般拼了一刀,忠恕感觉内力浮动,手臂发麻,看来李夫人说的没错,达洛所施的禁制没能完全解开,不耐久战,不管乌恰是孤身一人还是另有后援,都得尽快把他拿下。想明白了此理,忠恕大叫一声,挥刀向乌恰头上砍去,乌恰侧身一滑,以攻对攻,长刀撩向忠恕的肚子,刀法不弱。经过几场恶斗淬炼,忠恕的出家刀法已经炉火纯青,三招过后就压住了乌恰的势头,乌恰见势极快,一看拼不过忠恕,立刻改采守势,他身法灵活,极为滑溜,招式与常见的突厥刀法和胡人刀法皆不相同,忠恕虽把他压制得左支右绌,却始终不能伤到他。与忠恕交过手的胡人,从阿伍德的护卫、曹使者再到史国商队诸胡,都与乌恰一样,内力并不如何雄厚,但无不经验老到身法奇特,极难对付。忠恕强攻之下没有击倒敌人,自己反而丹田虚浮起来,渐有真力不继的感觉,不由得心里发虚,如果使力过度触发禁制,那就真地危险了。 忠恕此时格斗经验稍为丰富,他缓和一下攻势,说道:“乌恰,你擅自离开南太主,无故追杀我,不怕被治罪吗?”乌恰冷哼一声,不答话,忠恕又把刀势放慢一些,显出一丝气力不继的样子,问:“你意图谋反,不巧阴谋败露,就杀了自己的下属,想去投奔大唐,对吗?”乌恰怒喝:“放屁!”忠恕本就是胡说八道,想激怒他,诱使他反击,于是更加胡扯:“你受命保护南太主,却贪图小利,看中她的财宝,与吐其宏李成相勾结,屡次盗取,又嫁祸于下属,现在又想加害于她,我说的可对?”他故意扯上李成,想看看乌恰什么反应,乌恰骂道:“放屁!那两个贼子才是你的同谋!”他称吐其宏与李成为贼子,看来与吐其宏不是一路,忠恕心中稍宽,继续胡扯:“原来你早就看穿了,那就不瞒你,吐其宏麻葛把宝贝给了我,我取道南向,到中原卖个好价钱,既然你赶上了,算你一份,出手后咱们四人均分,绝不欺逛。如果想杀了我独吞,你一人不是我对手,大不了我把宝玉毁了,你也得不到好。”乌恰冷笑道:“什么狗屁宝贝!你就是汉人奸细,还想往哪跑!”他话语一多,刀法立刻露出破绽,忠恕抓住机会,一招“舍诸有爱”,连环三劈,刀锋逼到他的脖子,乌恰躲无可躲,倏地伏身向下,在地上滚了一圈,忠恕正想再加一刀毙了他,只见他左手一扬,一道白光扑向自己面门,忠恕立刻想到那曹使者,急忙抽身后退,只见空中落下一块白色玉佩,原来是个虚招。这乌恰太过奸诈,用一块玉佩骗开忠恕,自己滚开一丈,跃起身横刀护住要害,忠恕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又被他晃过,心叫可惜,这人奸滑如油,再想引他说话可就难了,果然无论他如何逗引,乌恰紧守门户,再不开口,忠恕只感真气渐渐消减,心中开始焦急。 正在此刻,只听从大营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忠恕一惊:乌恰有后援?还是福拉图发现自己逃走,派兵追来了?这边乌恰冷笑道:“奸细,你逃不了了,快快束手就擒吧!”马蹄声渐近,一骑急驰而来,已经能看到骑手毡帽的尖顶子,突厥人战时戴头盔,平时要么戴皮帽要么披发,而胡人爱戴尖顶毡帽,看来是乌恰的手下赶来增援了,忠恕心道不妙,他内力越斗越弱,一个乌恰已经难以摆脱,再来一个人,恐怕更能脱身,必须行险,破上自己受伤,也要先把乌恰砍倒。他使出全力,刀劈指戳,想立刻击毙乌恰,乌恰冷笑连连,不断后退。转眼间来骑近了,乌恰大笑起来,用胡语高声喝叫,来人距他们还有两丈远,一个跃身跳下马,挥刀扑了过来,忠恕正想着如何接招,奇事出现,那人本是扑向忠恕,身到中途,刀锋倏地转向乌恰,乌恰的笑声还没消失,就发一声惨叫扑倒在地,那人抢上再补一刀,乌恰脖子被砍断,立刻气绝。忠恕也呆住了,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来人抬手把头上毡帽取下,借着微弱的火光,忠恕看到一张圆脸一双大眼,来人竟然是三伯老阿,他呆立片刻,丢下刀扑向前去,一把抱住老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忠恕自记事起就与老秦、史胡子和老阿朝夕相处,心中早把三人当作父母,下山后时刻想念着他们,特别是这几个月来,经受了诸多委曲,此刻见到亲人,一下子暴发出来,双手搂住老阿的腰,脸孔扎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老阿抚着他的背,老泪纵横。两人抱着不知哭了多久,老阿缓声道:“孩子,别哭了。咦,你内息好像不稳啊。”忠恕抬起脸来,含泪点头:“是达洛禁制了我的内力。”老阿抓起他的左腕,探了探内息,道:“这禁制很深奥,像是教主的创制,我也解不开。”忠恕再见老阿,心中千言万语,有无尽的话想说,最担心的还是老阿的安危:“三伯,你去西域,没受伤吧?”老阿笑道:“没有,事情办得很顺利!回程路过金山,那个白发胡人一提聚魂我就知道是你了。我把东西给了他们,这会他们可能已经回到史国定居了,你帮我达成了胡子的愿望。” 忠恕道:“我知道你是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怕你受伤。”老阿拍了拍他的肩:“我都很小心的。你还得多加磨练,做事不能大意。”忠恕又想哭:“周围的人心眼太多,斗心机我永远都赶不上。”老阿道:“你已经做得不错了,远出我的意料。我回到圣山,听说福特勤抓住了一个为柔然出手的年轻道人,一猜就是你,于是就悄悄赶过去。”忠恕道:“原来你早就看到我了。”老阿点点头:“我躲在暗处,想看看你如何应付,却料不到福特勤那么看重你,她可不是一个容易服人的人,你能震住她真让我意外。”忠恕道:“我被她抓住,才不会为生死顺从她。她习惯了属下低眉顺眼的样子,见我不低头,就真以为我有什么能耐了,逼着我帮她翻译道经。”老阿笑道:“不错不错,以后做事,还得沉住气,细心察看四周。”忠恕问:“那天在帐外的是你?”老阿点头:“乌恰觉得你可疑,就让手下躲在帐外偷听,被我点倒弄了出去。”忠恕有点汗颜:如果不是三伯暗中保护,李成与自己早就被胡人告发了。 第153章 营火 3 老阿道:“马帐一起火,乌恰就带人来追你,我跟在后面,先把那手下埋了,骑了他的马赶了过来。时候不早了,你再检查一下水和吃的,尽快上路。”忠恕心里还牵挂一事,迟疑一下,还是问道:“三伯,乌兰还好吗?”老阿一怔:“你们认识?”忠恕点头:“她去乌桓祭山,在幽州遇到了。”老阿问:“是她带你来突厥的?”忠恕有点为难,他北来是受李靖的派遣,目的是为了侦测突厥,而三伯又是突厥的重要人物…忠恕犹豫片刻,最后还是亲情为重,准备将实情告诉三伯:“我来突厥的路上遇见了她..”还没说完,老阿截住他的话问:“是长辈派你来的?”他下山去幽州找独孤士极,老阿是知道的,所以才认为是士极派的,忠恕还想说详细,老阿道:“乌兰还好,她不在圣山。”听到宝珠无恙,忠恕长出了一口气。老阿道:“由此向南,两天后就会走到白漠的边缘,有附离驻守着草原进出沙漠的通道,你看到旗帜就向东走,把水备足了再进沙漠。出了沙漠,沿着草原的边缘东去幽州,大可汗的牙帐在云州北面,千万不要向南走。”忠恕点点头,老阿用粗糙的手抹去他的眼泪。忠恕想到今日匆匆一别,再见不知何时,悲从中来,抱住老阿又哭起来,老阿流着泪,狠心道:“快走,再不走我还点住你。”说着把他推开,忠恕抬头看着老阿,老阿眼睛一瞪,做势要拔刀,忠恕无奈,哭着翻身上马,鞭子一扬,向南跑去。老阿一直站立在原地,直到看不见忠恕的背影,听不到马蹄声,这才用刀在草原上掘了一个大坑,把乌恰的尸体扔了进去,用土埋好,运力跺实了,上马而去。 忠恕一路向南,天亮之后来到一条小河边,河水清澈,流动舒缓,岸边的草已经有半尺来高,绿油油很是养眼,他停了下来,让马饮水,歇息片刻。那马喝饱了水,仰起头嘶叫了两声,好似很是满足,这匹马是突厥最耐寒的卧雪马,卧雪马一般体形不大,脖子短粗,毛色杂乱,外相不是很漂亮,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其性格温顺,忠于主人,不畏酷寒而且耐力超群,饮足吃饱,能一日一夜连续行走,简直就是马中的骆驼。这种马最大的缺点是繁殖力不强,母马七八岁才发情,至死只生三四胎,酷寒之地,小驹能成活一半就算不错,所以卧雪马在突厥也不多见,多为贵族们拥有,是很珍稀的礼物。李成特意驯练这匹马记住通往突厥圣山牙帐的道路,这使它更为宝贵,忠恕不敢过于消耗马力,放缓缰绳悠着赶路。 太阳一落山,草原上立刻就冷了下来,风吹过来,凉透衣衫,忠恕心道不好,北来突厥的时候正是寒冬,狂风呼啸,野雪打脸,怀中还抱着冰块一样的宝珠,他依然不觉得寒冷,现在已经是仲夏,他却只想把皮袍裹得再紧一些。虽然李夫人解开了外层禁制,昨晚与乌恰打斗之后,他明显感觉内力在衰减,今天一整天,他一直在马上调息养气,但还是止不住下降的趋势,如此这般下去,三五天就又回复到被擒后的样子,与常人无异。忠恕在夜色下策马行走,四处张望,寻找可以过夜的地方,但这里的草原平缓得很,少有大的起伏,走了十多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两丈见方两尺来深的沙坑,就停了下来,吃了点东西。 在沙漠中选宿营地,首要条件就是避风,忠恕用刀把沙坑挖到三尺来深,割了些草铺到里面。虽然知道卧雪马不会轻易离开主人,但万一有野兽袭来,它为了逃命还是会跑开,于是等马吃得差不多了,就把马缰拴在自己右脚踝上,然后躺在沙坑里。他调息一下,内力运行数个周天,觉得气息有一点点的恢复,但却毫无睡意,索性不睡了,仰面望着夜空中的星星,想着这几个月来的经历,感慨万千。昨天此时,他还困在囚笼里,受福拉图的胁迫,此时天高野阔,终于得了自由,再过半个月就能回到大唐,见到庭芳了。想到庭芳,立刻就想到了宝珠,三伯说宝珠不在圣山,那她会在哪里?回程还能与她巧遇吗?万一福拉图知道她和自己有很深的关系,会为难她吗?福拉图这会又在干什么呢?她的大营被烧,想来一定气坏了,估计又在杀人出气。 昨晚火起,大火首先从马帐窜起,接着又暴起了三四个火点,受惊的马匹在大营中横冲直撞,引燃了更多的毡帐,更可气的是有些附离惊得丢了魂,以为是敌人偷营,拿着兵刃乱杀乱砍,有二十多附离死于自己人之手。大火刚一冒起,侍卫立刻架起福拉图往营外赶,福拉图挥鞭抽开他们,亲自指挥着救火,风大火猛,惊马在营中乱窜,福拉图的侍卫连斩了数人才把附离们震住。天亮后火被扑灭了,粗一计数,烧毁四十多顶毡帐,一百多附离被踩伤和烧伤,三十多人死亡,战马跑掉一百多匹。福拉图像狼一样在大帐中来回踱着步,致单大人闭着眼睛坐在老位置,通库斯和几个附离的头领都站在帐外,战战兢兢地望着帐门。昨夜发生的一切,简直把福拉图气炸了,她自领兵以来,从没遭受过如此挫折,她常以军纪严明处事不乱自诩,现在出了这事,怎能不让她火冒三丈。 不用问是有人故意纵火,福拉图立刻追查原因,马帐值守的四个附离烧死在火中,附近的人只看到火起,看到马跑,也不知是何人纵火,还有一个火点就是忠恕的毡帐,因为忠恕没有经验,太过小心,临出帐时把炭火放置到床上,又用羊皮压住,那样燃烧太慢,又因靠近福拉图的大帐,火苗一起立刻就被扑灭了,事后翻找,发觉忠恕不在帐中,审问萨满地合力,他也说不清自己离开后忠恕去了哪里。福拉图大恼:这个汉狗,早就应该杀掉,看来就是他放火制造混乱,然后趁乱逃走了,他一定逃向南方,伺机溜回大唐。她立刻派人通知婆毕派兵阻截抓捕,见到这个模样的人,要活着捆回来。 福拉图多次动念要杀了忠恕,又实在可惜他是个人才,老想着收服他,所以最近常用些怀柔之计,忠恕装作有病,她还不惜犯险,亲自探望,现在看来一切皆是枉费心机,这汉人与狼一样难以驯服,吃了这个大亏,今后对待汉人一定不再多留一刻,用完即杀。转念又想,这么大的火,即使忠恕武功恢复,也不可能是他一人所为,一定还有同伙,但追查来追查去,毫无线索。 敌人找不到,炸营的责任还要有人负,福拉图传令全体附离列队,把捆着的三十多人拉到军前,这些人中有当夜巡夜的值守,也有火起后晕着头砍杀同伴的士兵,当着全军的面,福拉图命令行刑,数个壮汉上前,抡刀就砍,血流满地。福拉图又把昨晚带队的四个附离托鲁绑了起来,每人抽三十鞭子,只打得皮开肉绽,鞭子带着血肉乱飞,全营将士一个个心惊胆颤,当场晕倒了十多个。 回到大帐,福拉图还不解气,把通库斯等几个附离都彦叫来狂骂一通,直骂到天色昏暗嗓子干哑也不停歇,收营的军号响起时,一个侍卫在门口哆哆嗦嗦地报告,说吐其宏麻葛来了。福拉图心里对胡人最为厌烦,认为这些人唯利是图,每天蛊惑大可汗与老可敦,诱使他们不思进取,胡乱施政,但胡人受大可汗与老可敦宠信,气焰正盛,致单大人严厉告诫她不能与胡人冲突,所以她表面上不得不装客气。昨晚这些胡人亲眼目睹自己出丑,福拉图感到羞愤难当,刚想说不见,又想到吐其宏是老可敦的人,还有南太主的面子,只得忍了忍气,命他进来。 吐其宏并没幸灾乐祸,反倒显得忧心忡忡,向福拉图报告说乌恰和他的两个随从都不见了。福拉图一愣,忙问详细,原来昨晚上火起,大火离南太主的营帐很近,吐其宏惊醒之后立刻跑到南太主的毡帐,只见李成夫妇正带着南太主出帐躲避,而本应保护南太主的乌恰三人一个也没见到,直到现在也没见乌恰的影子。 福拉图心中疑惑:乌恰这些人武功都不错,绝不会被火烧死,他们负责保护南太主,在变乱中擅离职守,这是为什么?难道与昨晚的大火有关?乌恰会是道士同谋?还是乌恰就是主谋,道士是帮凶?如果乌恰是主谋,背后是否与南太主有关呢?这个念头刚一冒出随即就被否定,南太主自幼就来突厥,从没接触过南朝的人,再说她就是想逃走,也不会用老可敦的亲信去报信。这个讯息太过突兀了,福拉图一时理不清头绪,她一面派人再去清查烧死者的遗体,看看其中有没有胡人,另外派出侦骑往南跑出去一天马程,看能否找到这些人。 第154章 营火 4 吐其宏是祆教祭司,受老可敦之命保护南太主,现在南太主受了惊吓,而乌恰和两个护卫却失踪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一向疑心很重,早就感觉福拉图隐隐对胡人抱有敌意,南太主受邀来福拉图的营地做客,刚到几天就发生这事,太过蹊跷,他禁不住想到别处:南太主一直很得老可敦宠爱,这让老可敦嫡亲的孙子孙女们都心生嫉恨,会不会是福拉图故意制造火情,欲借机除掉南太主和自己几个?但又见福拉图大开杀戒,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疑心遂转到乌恰身上。吐其宏名义上全面负责南太主的学业与安危,是乌恰的上司,但乌恰自恃与老可敦关系密切,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常常擅自做主,独立行事,等事情有了结果再知会他。乌恰去了哪里?他和这场大火有何关系?老可敦知道自己保护南太主不力,处罚是少不了的,如果乌恰是奸细,那他是老可敦派来的,自己还可以洗脱罪责,如果是老可敦授意乌恰陷害南太主?…他思索着各种可能,忧形于色,不知所措。 福拉图一看吐其宏的眼神就知道他怀疑什么,不屑地摇头,心道这些胡人除了编织谎话邀宠什么都不会,仗着眼前势大,谁都不放在眼里,真得找机会压一压他们气焰。看着吐其宏的帽尖,她突然想到祆教的东方大教主阿伍德,想起那天忠恕谈论阿伍德:他分明认识阿伍德!祆教的最高祭司他都认识,与乌恰相识有什么不可能?她问吐其宏:“史国的使者有消息吗?”吐其宏摇头:“西去迎接的教徒已经等了一个月,还没见到大麻葛金身。”福拉图问:“吐其宏,你认识阿伍德大麻葛吗?”吐其宏摇头:“我年青时曾到史国圣火寺求学,那时大麻葛还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我们并不相识。”福拉图又问:“乌恰呢?”吐其宏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些,想了想,道:“乌恰是在突厥出生的,他的教长也是土生的突厥胡人,没有去过西域,没听说他和阿伍德大麻葛相识。”福拉图又问:“他和道士有过接触吗?”吐其宏摇头,他确实不认为乌恰与忠恕有何关联。福拉图不得头绪,心想这个道士根底太深,现在回忆他的言语举动,其中有许多疑点,最可恨他装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骗得自己不杀,然后伺机逃跑。今天有这个结果,达洛难辞其咎,一来他维护道士,二来禁制失灵,致使魔鬼重现,酿成恶果,他从仆骨回来,一定要重重责罚。老师这次也看走了眼,但自己可不能得罪他老人家。 福拉图又问了吐其宏几句,还是理不出头绪,只得让十个附离随他去保护南太主,等这边有个眉目,就护送她们回圣山。 吐其宏走后,福拉图在帐中转来转去,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像是在睡梦中的致单大人突然站了起来,道:“走,我们去看望南太主。”福拉图一怔:“噢,也好!”南太主受邀而来,昨晚上被火惊吓,侍卫又失踪,她是老可敦宠爱之人,一定要把她安顿好了。致单大人道:“一会最好请她与你同住。”福拉图又是一怔:南太主是好静之人,我这里人来人往,乱糟糟的,她怎么会答应?致单大人瞪了她一眼,福拉图脑子一转随即明白:还是老师智慧高,过去自己的大营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情,连个小乱都很少有,纵是敌人偷袭,也不曾造成大乱,南太主刚到几天就出事,而且她的贴身侍卫又失踪了,她和那个汉人也接触过,确实摆脱不了干系。邀请南太主与自己同帐,展示的是亲密与信任,一来表示自己关注她的安危,二来表示并没因为她的侍卫涉及纵火而怀疑到她,南太主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致单大人好像知道福拉图在想什么,道:“无论与她有没关系,都不能在这时送她回去。”过去致单大人只要发表意见,福拉图都要领会一下,猜猜老师为什么会如此,因此学得不少计谋,今天心里乱麻一团,实在捉摸不透老师的意图,干脆问:“为什么?”致单大人道:“有没关系只有找到胡人和道士才能确定,如果无关,最多受老可敦几句责备;如果有关,事情就大了,须得在我们手里解决掉,交给老可敦就麻烦了。”福拉图问:“老师,您觉得…”话问一半,致单大人手一摆:“她脱不了干系。”福拉图问:“如果她执意要走怎么办?”致单大人轻声道:“她不会走的。” 师徒二人正要出门,通库斯来报,在尸体里没找到胡人,福拉图本就不认为会找到,挥挥手表示知道了,通库斯犹豫一下,没有出去,福拉图眼睛一眯:这些人今天怎么了,都像石头一般迟钝?致单大人缓缓问道:“还有事?”通库斯迟迟疑疑地道:“同罗的人质,有一个被烧死了。”福拉图急问:“另一个在哪里?”通库斯道:“另一个吓坏了,想跑回去,被抓了回来捆在营内。”福拉图道:“快快放了,好好款待,再去准备马匹和一百匹绢帛,明天让地合力主持法事,最隆重的法事,连做三天,然后派人把他和另一个的尸体送回同罗,一会我亲自去看望他。你现在就派最可靠之人去仆骨,把这消息告诉达洛,传我的命令,封那两兄弟为达干,他们得到消息后没起异心,可大加封赏,如果有异动,可便宜处置。”通库斯领命去了。福拉图大恼,这场大火不知还有多少后遗症,想想就烦乱,恨不得这会就抓住道士和胡人,一个个痛砍为泥。 忠恕在沙坑里躺着,拂晓时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梦到福拉图大为光火,在营中杀人泄愤,自己内力丧失,又被抓了回去,福拉图狞笑着持刀向他走来,一下吓醒了,他坐起来看了看,四周景物已经清晰,卧雪马静静地躺在一边,他解开马缰,站起身想活动一下身体,刚一动就感到有些恶心,忙坐下来闭目调息,好一会才把恶心感压制下去,但内力比昨天又减弱不少,真不知能否避开抓捕,安然回到大唐。 忠恕骑上马南行,下午时看到前方三十里处有成片的旗帜在飘扬,知道接近婆毕的附离大营了,他曾随福拉图见过婆毕,知道她这个哥哥和她一样完全按汉军的军制来练兵,处事小心,离大营很远就会放置斥候,一旦被发现,很难摆脱,遂不敢大意,直接向东行去。 越往东走,草越茂盛,这么好的草场,突厥人当然不会闲置,远方不时出现奔腾的马群。望见大的突厥群落,忠恕就远远地绕过,越绕越偏南,天黑前进入了戈壁。这片戈壁东西狭长,南北只有二三十里宽,到处是碎石,间或见到一丛丛的灌木,因为在晚上经常看到流星雨,所以被称为流星戈壁,李成为他规划的线路就是从这里南下过沙漠,忠恕找了个避风的石坑休息了一晚,次日在戈壁中向东南行去。 忠恕极目眺望,戈壁中到处是灰色的、黑色的碎石,一直到太阳西落也没找到一个小水坑,此时马背上只剩下一袋水,只够人和马饮用一天。脚下不断出现沙地,忠恕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南边不远应该就是戈壁的尽头,穿过戈壁就直接进入沙漠了。无论在哪个季节穿越沙漠,都必须首先考虑水,老阿一再交待他必须备够水再过沙漠,他去年跟随商队越过沙漠的线路,在离此至少两天马程的东面,安伯说那是东部穿越白漠最短的一条道,当时走了三天,每人带了二十多斤水,还在中途补充了一次,虽然如此,走出沙漠时,每个人的水袋几乎都空了。忠恕也知光靠现在这一袋水是远远不够的,但他的内力衰减得很快,再向北寻找水源,还要多费时日,万一再遇到抓捕的人,那就糟透了,眼下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冒险穿越。沙漠中不是绝对没水,李成也说中途中可能有水,如果运气实在不好,没找到水源,袋中的水让马喝,自己三天不饮水还能撑得住。忠恕下定了决心,就放开卧雪马,让它吃饱,自己尽量不动,减少水耗。 第二天天一亮,忠恕骑马踏入了白漠。此时最为酷热的季节还没到,沙漠里不是那么灼热烤人,但单人独骑行走在这一望无垠的茫茫沙漠,既没有草也没有水,心里的惊吓是难言的。忠恕放马缓缓走着,尽量不让自己和卧雪马出汗,人和马只要一出汗就得补水,不然就会虚脱,休息时他把水捧在手里饮马,自己强忍着口渴,一天下来,只觉得口干舌燥,脑袋发晕,晚上他挖个沙坑,把白天烤热的沙子在底部铺好,让马卧倒在旁边,自己躺在坑里睡了一夜。 进入沙漠的第二天,太阳高挂,沙子白得刺眼,长袍被烤得发烫,快到中午,一袋水已经见了底,卧雪马也开始出汗,忠恕只得下了马,牵着它步行。白漠就如其名,满眼皆白,找不到一丝绿色,更别说水塘了。在沙漠里行走,因为前后左右景物几乎完全相同,最易迷路,好在这两日天空晴朗,有太阳可供辨认方向,不易走错。李成准备的肉干硬如石块,咀嚼后就如沙土,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卧雪马开始急促喘气,耳朵也耷拉下来,忠恕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已经怀疑自己能否再支撑一天,正在这时,他突然看到西面远远地有几个黑点闪动,心中一喜,跳上马手搭凉棚眺望,确实有动静,不是眼花了,不一会就看清是五个骑马的人,正向东边快速奔来,这些人都穿着黑甲,手里拿着弓,马侧挂着盾牌,像是突厥的黑甲附离,这当然不会是沙漠里的偶遇,他与追捕的人撞上了! 第155章 莫依香 1 那些人已经发现了忠恕,离得远远的就散开队形,搭上了弓,忠恕心里一喜:这些附离深入沙漠寻找敌人,一定带得有水。他怕来人弓劲伤了卧雪马,就跳下马,持着弓背着胡禄向西迎去,离得三四百步远,已能看清来人的面目,那五人还没举弓,看来他们弓力不强,非得再靠近一些才会放箭。忠恕设想在远处就射杀四人,留下一个活口问话,于是对着为首的骑兵射出一箭,箭一离手就知不好,如在往日,这一箭足以射中四百步以外的敌人,可现在劲力不够,箭只飞出二百步就落了下来,只能等敌人靠近后再发箭,但那时自己也进入敌箭的射程,就得当心对方出手了。果然近到一百多步,那五人齐齐举弓,五枝箭带着劲风飞了过来,忠恕疾伏在地,躲过第一波,在地上打一个滚,翻身跃起,一箭射出,当先一人栽落马下,再发一箭,又把第二人射倒,他本来瞄准的是那人脖子,劲力一偏,射中了胸膛。剩下的三人被吓了一跳,他们见忠恕力雄箭准,就勒住了马,并排站着向忠恕发箭,忠恕一一躲过,那三人射个不停,直到把箭射光也没伤到忠恕,三人一合计,一起跳下马来,抽出腰刀,举着盾牌向忠恕围了过来,他们可能觉得忠恕只是箭法厉害,就准备用近战拿下他,忠恕心里叫一声“太好了”,等他们靠近五十步内,举弓发出最后一箭,那三人急忙下蹲,用盾牌护住身体,只听一声惨叫,忠恕这一箭射中一人的小腿,那人躺在地上,惨叫连连,剩下的二人见势不对,不知道是否应该再向前走,二人停下身一对眼神,竟然持着盾慢慢向后退去,忠恕哪会让他们逃开,扔下弓挥刀扑了出去,那二人转身就跑,忠恕几个纵跳就追到了身后,手起刀落,将二人砍死在地。 忠恕拄着刀喘几口气,正要靠近那些突厥人骑来的马,猛见一个身影从地上爬了起来,手里拿着短刀,一刀扎在一匹红马的臀部,那马受痛,嘶叫着向西边跑了,是那个胸膛中箭的突厥人,他胸口插着箭羽,踉跄几步,一刀扎在另一匹马的腿上,那马惊叫一声,飞起一脚向后蹬去,正踢在身旁一匹黑马的背上,两匹马一起跑开了,忠恕大急,飞身过去阻止,那人不理他,挣扎着挪了几步,又把刀扎在一匹灰马的屁股上,那马也飞一般地跑开,只剩下一匹马了,那人又挣了过去,忠恕离他还有三丈来远,长刀飞掷而出,“噗”地一声插入他的后背,那人站立不倒,强撑着举手向马划了一刀,然后才扑倒在地。忠恕近前一看,叫一声苦,他刚才的第二箭远射,本是瞄准敌人的脖子,因劲力不足偏向了胸口,被胸甲挡了一挡,没有当即杀死敌人,想不到这个突厥人如此强悍,临死前不仅赶跑了四匹马,还把仅剩马匹上的水袋划破,水洒了一地,忠恕来不及多想,翻身上马,想追上一匹逃跑的马,刚一提气,猛觉得眼前一黑,头晕目眩,叫声不好,随即一头栽了下来。 过了好半天忠恕才苏醒过来,只觉得头晕晕的,心口说不出地难受,一个过去轻轻松松的举动竟然触发了禁制,看来内力快要耗尽了,他爬了起来,意外发现那个小腿中箭的突厥人正拄着刀向这边挪来,见他站起,立刻停了下来,可能这人见忠恕倒地,挣扎着过来想补上一刀,如果他晚醒片刻,只怕已经做了刀下之鬼。那几匹马已经跑得望不见影子了,忠恕不理那突厥人,抢上一步,把马背上的水袋颠倒过来,里面还剩下几滴水,他捏着破口向嘴里倾倒,几滴水落下,湿了湿干裂的嘴唇。 忠恕牵着唯一留下的马,来到那突厥人身边,那人见他走近,持着刀护在胸前,忠恕轻轻一拨,把他的长刀拨飞,然后弯腰点了他的中庭穴,止住伤口流血。那人留着突厥人少有的络腮胡子,左眼下一道长长的伤痕,看着很是凶恶,此时空着双手,兀自不惧,梗着脖子对着忠恕怒骂。忠恕用刀一指:“带我去水源。”那人冷笑一声,骂道:“死命鬼,哪里有水!你就等着渴死吧。”忠恕又问:“你们的头领是谁?还有多少人要来?”那人还是咒骂不休,忠恕慢慢调息,等他骂得累了,自己的内息也平复一些,道:“如果说实话,就放你走。”那人一怔,立刻停嘴不骂了:“说话算数?”忠恕点点头,那人道:“我要骑着马走。”忠恕稍一犹豫:有这匹马备乘,可以节省卧雪的马力,危急时刻,还能以马血解渴,以马肉充饥,怎么能让他骑走!那人见忠恕犹豫,坐到地上又骂了起来,一边骂一边伸着脖子向忠恕的刀锋上蹭,看似是要求死,忠恕心道如果他持刀对敌,自己会毫不手软杀了他,可要杀这样一个受伤寻死之人,实在下不了手,把他一个人扔在沙漠里,又与杀他无异,干脆好人做到底,就把马给他吧,于是道:“好,你把马骑走。”那人还不相信:“你对着太阳起誓。” 忠恕知道突厥人最敬天和太阳,于是道:“我向苍天起誓,说到做到。”他举起右手上下撩了撩,这是萨满教咒语应身的意思,那人扑通一声躺到地上,道:“你问吧!”忠恕问:“还有多远才能到达沙漠的边缘,哪里才能找到水?”那突厥人眼睛向天:“这里是漠东,向南还有两天的马程才能见到草原,在一天马程的地方有片黑色的沙子,那里有水。”忠恕不信,这里都是白沙,怎么会突然出现黑色沙漠呢?那突厥人看穿忠恕的心事,骂道:“不信我的话,活该你渴死!”忠恕问:“还有哪里能找到水?”那人冷笑一声:“西边,如果看见一道黄金沙梁,南面就有一片大水泽,一天的马程,很好辨认,那里有康特勤守着,量你也不敢去。”康特勤就是福拉图的哥哥婆毕。忠恕哼了一声,问:“还有多少人随你出来?”那人不答反问:“你是汉人,刚刚从福特勤的大营逃出来?”忠恕点点头,那人的话立刻多了起来。 原来此地位于沙漠的东部,这片沙漠因为沙子细白而被称为白漠,白漠里面草木几乎绝迹,人畜难生,它东西绵延一千五百多里,南北宽三四百里不等,横亘在突厥中部,把大草原分为南北两部分。圣山朝天峰正南方向的沙漠最窄,只有二百多里宽,中间还有几处水源,是突厥人南下与北上的最重要通道,通道的南边叫碛口,北边叫通口,大可汗派最信任的人把守着这两处。婆毕就是镇守通口的附离头领,他接到告警,并没按福拉图的要求向北搜索,他判断忠恕终究要穿越白漠返回大唐,就向白漠派出十队搜索骑兵,每队五到十人,由一个托鲁带领,福拉图让他抓活的,他的命令却是只要死的,凭首级来领赏。这突厥人名叫赤克尔,是婆毕营中的托鲁,他建功心切,带领着部下跑得最快,果然最先发现了目标,没想到却被忠恕杀了个人仰马翻。 忠恕听完,心想这人的话还有些可信,向西就是碛口通道,那里当然有水,但婆毕的搜索骑兵肯定在那里等着,现在自己内力衰竭,撞上可就不妙了,为今之计,只能是向南去黑色沙漠找水,找到水再折向东面。主意已定,他向赤克尔道:“上马。”赤克尔问:“干什么?”忠恕道:“向南,找到水就放你走。”赤克尔大骂:“你个汉狗,誓言你都不遵守,让苍天照瞎你的双眼,让苍鹰啄烂你的骨头!”忠恕道:“我没说现在就放你,找到水你立刻可以走。”赤克尔往地上一躺:“我是不走的,你杀了我吧,苍天和恶灵会惩罚你。”忠恕见他耍赖,问:“向西向南不都是一天吗?现在你也没了水,等在这里只能是渴死。”赤克尔道:“我自己独自向西还有一线生机,和你在一起,遇到后续的附离,肯定连我一起杀了,不是被杀就是渴死,我是绝不受这份罪了。”忠恕无奈,放下马缰,把赤克尔的弓弦划断,自己走开了,他实在没勇气杀一个不反抗的人,明知赤克尔遇到突厥骑兵,肯定泄露自己的行踪,也不忍心用武力逼迫人。 第156章 莫依香 2 赤克尔挣扎着爬上马,伏在马背上向西行去。忠恕上了马继续南行,经过刚才一番格斗,他觉得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卧雪马的步伐也明显迟滞,一人一马,疲上加疲,能否在被突厥人发现之前找到水,就看自己的运气了。天黑后找个避风的地方睡下,忠恕这时口渴得难受,自制力减弱,调息半天也不能入定,一直到下半夜才进入无我状态。调息了两个时辰,天亮后觉得心头的烦恶感减轻不少,内力也稍稍恢复一些,卧雪马一天一夜没有饮水,早就没了精神,忠恕轻轻抚了抚它的脸,上马继续向南。 到得下午,忠恕估算着按照自己的速度,应该看到赤克尔说的黑色沙漠了,可极目远望,还是看不到一丝的黑色,不由得信心动摇,又坚持了一个时辰左右,太阳偏西时,终于望见南方有一丝连绵的黑线,催马向前,前方沙子的色泽越来越深,到得后来变成了深黑色,而地上竟然出现了稀疏的青草,忠恕大喜:就是这里找不到水,卧雪马也能补充一下给养。 在黑色的沙漠上找了一个时辰,没见到一滴水的影子,只找到几个干透了的水坑,这里过去确实有水,可能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干枯了,看来还是被那赤克尔骗了。又走了十多里,天快黑了,卧雪马已经累得大口大口地喘气,再跑一会,估计就会倒下了,忠恕于是下了马,让它跑去吃草,自己在周围继续搜索,走着走着,眼前一亮,只见前方长着一丛青草,草色碧绿,油光闪耀,好像能挤出水来,纵使在大草原上也难见到这样青翠的茂草,忠恕想起速阔曾经提过一个找水窍门,就是在青草最茂盛的地方向下挖,有五成的机会能挖出水来,他用刀割下一片草,然后向下掘去,一尺之后,土壤果然湿润一些,忠恕感到有些希望,加速向下掘,一直掘了三尺多深,草根都不见了,土壤还是那个成色,没一丝水的影子。 忠恕满身汗水,衣服都湿透了,只觉心浮气躁,头又开始晕了,不敢再继续消耗体力,就爬出坑来,躺着坑边歇息,心道:看来今天找不到水了,如果马能从这些草里汲取水分,人当然也行。他撑起身来,把手在袍子上擦了擦,拿起一缕割下的青草,放到嘴里试着咀嚼了一下,味道有些涩,后味还有些苦,嚼烂后嘴里有些湿润,于是又塞了一把大嚼起来,最后干脆把草渣也咽了下去,一直吃了大半个时辰,肚子微撑,这才感到补了一些水分。 只要解除干渴感,人就会好受一些,忠恕坐下调息一会,觉得困意上来,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竟然还做起了梦,梦见自己回到大唐,来到了周塞,还是在周家大院,庭芳正在给白三白四冲水,看到他,笑着把水泼了过来,淋了他一头,他笑着用舌头去舔脸上淌下的水,庭芳也向他笑着,正在此时,宝珠竟然来了,她举着一串糖葫芦,笑着向他摇晃,那是在幽州时为她买的,她的嘴边还沾着糖渍,忠恕伸手去接糖葫芦,那边庭芳拦在身前,叫道:“师兄!她是突厥人!”忠恕正不知如何回答,突然大门被撞开了,福拉图带着上千附离闯了进来,见人就杀,三人拼命抵抗,杀得满院都是死人,最后庭芳和宝珠不敌,都被附离拿下了,福拉图举着短刀,狞笑着向宝珠走去,对着她的脸,一刀扎了下去,忠恕大叫:“不要!”猛然惊醒过来。 忠恕四下张望,发觉自己还躺在沙漠中,凉风习习,头上是满天星星,他刚想翻身坐起,只觉得腹中一翻,忍不住张嘴吐了一口,嘴里苦涩,吐出的都是草汁,一连吐了三四口,腹中还像翻江倒海一样闹腾,他按住肚子,趴到地上想调息一下,甫一运气,眼前金星乱闪,刚想用舌尖顶住上齿,就觉得舌头开始麻木,嘴也合不上了,忠恕大骇,正在不知所措时,那麻木感从舌尖向下漫延,很快嗓子咽喉也没了知觉,他急忙坐起,想用真气对抗这麻木感,刚一坐正,就觉得肚腹僵硬,一点真气也提不上来了。麻木感窜得很快,转眼间腿脚和手臂已不听使唤,脑袋也变得沉重,忠恕惊得魂飞魄散,不顾昏迷的危险,趁着丹田处还有隐隐知觉,猛提一口气,使出全力猛烈冲击经络,只觉得一股真气从丹田窜出,沿任脉疾往上冲,直冲到上关穴,舌头有了微微的知觉,正想接续向下,猛觉得丹田处一痛,紧接着就感到有无数蚂蚁在经脉内噬咬,疼痛感迅速发散,骨头被钻透,肌肉被撕裂,眼前散出满天金星,忠恕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忠恕有了意识,觉得全身凉嗖嗖的很是惬意,耳边竟然有哗哗的流水声,而眼皮沉重,怎么用力也睁不开,他心里苦笑:真是渴极了,竟然出现幻觉。他隐约记得在沙漠中浑身麻木,运气对抗麻木感,然后就失去了知觉,现在这感觉似梦非梦,他想张开嘴呼吸,可嘴却张不开,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捂上了,湿漉漉地很难受,他想把嘴上的东西拿开,手一抬,感觉有液体从掌上流过,竟然是水,这真不是幻觉!他把手抓了又抓,握了又握,真地是水!耳边轻响的就是流水,双脚好像也泡在水里,不对,身边好像都是水。他抬手揉了揉,终于把眼皮撑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他眨了眨眼,翻身坐了起来,四下一望,大感惊奇,这里竟然是一片青碧的草原,一条丈把宽的小河在草原上流淌,而他赫然坐在小河的中央,摸了摸嘴巴,触手是一片湿湿的布条。晕倒前还在烤人的沙漠经受干渴的折磨,此刻竟然身处仙境,差异太大,忠恕脑子晕晕的,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他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仅仅穿着里衣,浑身湿透,而外袍和靴子就放在小河岸边,不远处有座灰色的毡帐,有个人骑着马,赶着七八只牛在放牧。那人看到忠恕,立刻跳下马来,啊啊叫着跑向毡帐。忠恕本能地一提气,内力迅速注满全身,心中一喜:这真不是梦!他迅速把真气运行两周天,觉得气行通畅,四肢百骸经脉无碍,凭感觉就知道禁制消失了,怎么会这样?他实在回不过神来。 一个高个子从毡帐走了出来,那牧人跟在身后,二人径直向这边走来,忠恕看了看河岸,自己的长刀就放在外袍边上,他走上河岸,警惕地望着来人,此刻虽然内力还不是很充沛,但禁制消除,足可一搏。那二人走到近前,当先的那人四十来岁年纪,赤红的脸膛,长发披肩,看样子像是突厥人,后面是个年青人,十七八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眼睛亮亮的,二人脸上都挂着笑容,没有丝毫敌意。当先那人上下打量着忠恕,笑着说:“你能站起来了,头不晕吧?”讲的是突厥话,忠恕觉得他很是亲切温和,道:“有点头重脚轻,还好,不太晕。”那人道:“要轻轻走路,像绵羊一样,不要像马那样跑,如果头还晕,就在草原上躺一躺,过两天就好了。”这两人看着就像普通的突厥牧民,忠恕问:“大叔,我记得晕倒在黑色沙漠里,怎么到了此处?”那人道:“是沙漠之神和小河之神佑护,让莫依香看到了你。”说到莫依香时,他左手比着身后的年青人,那青年笑了起来,他的脸很纯洁,笑容像阳光般灿烂,忠恕这时有点明白了,他依照突厥礼仪,双手捧在心口,向二人躬身表示感谢,那年龄大的突厥人躬身还礼,莫依香一直看着忠恕笑,忠恕也向他笑笑打招呼。 那年长突厥人道:“把湿衣服脱下吧,我们家里穷,没有衣服可换,你就直接把外袍穿上吧。”湿湿的布衣裹在身上,很不舒服,可要在这二人面前脱衣,忠恕也觉得难为情。那突厥人笑道:“我和莫依香回去煮奶,你换好就来。”他回身向莫依香比划两个手势,莫依香啊啊笑着跟着他回去了,忠恕此时才发现莫依香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可能还是个聋子,怪不得眼睛那么亮。莫依香二人一走,忠恕立刻翻看外袍,里子上那个大补丁还完好,他放了心,脱掉湿衣,光着身子穿上外袍,一手持刀,一手抱着湿衣服来到毡帐外,见到那匹卧雪马正在悠闲地吃草,他把湿衣服摊在草地上,这样强烈的阳光,一会就能把衣服晒干。 第157章 莫依香 3 忠恕把刀挂在帐门外,这二人明显没有敌意,他将刀放置在外面,也是显示自己把他们当朋友。推开帐门,只见里面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帐中央有个炉子,上面的铁锅正冒着热气,一股奶香夹杂着药味弥漫在帐内,帐门右侧的毡垫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她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病得极重。那年长突厥人站起身来,忠恕忙向他行礼,那人把忠恕让到旁边坐下,莫依香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端到忠恕的面前,忠恕半跪着挺身接过,一看碗里,白色奶汁上面飘着一层黑乎乎的小球,正是他最为忌惮的马奶煮羊屎蛋,普通突厥人把它当作祛寒除湿的首选,久病之后常用之补气。端着碗吹了吹,一股怪味扑进鼻子,实在不想张嘴,抬头一看,莫依香正无邪地看着他笑,忠恕心一横,仰头把一碗药奶灌进了肚里。按照萨满的说法,羊屎蛋嚼烂后药力发作得更充分,但忠恕无论如何没有这个勇气。莫依香见忠恕把一碗奶喝个干净,很是高兴,那年长突厥人笑着向他比划了几个手势,他又盛了一碗,去喂那个躺着的妇人。 那年长突厥人道:“我叫喀让,还不知道尊贵的客人如何称呼。”忠恕在进帐前已经想好,还得继续冒充突厥人,于是道:“我叫托比,是也律台家族的。”喀让笑道:“我听说过也律台俟斤的大名,你们家族的男人都是勇士。”托比的意思就是勇士,忠恕装作不好意思地道:“我走散了,想去寻找俟斤他们,不小心迷路了。”突厥草原上战事频繁,被打散的、跑丢了的骑士比比皆是,孤身骑士在草原上游荡很是危险,没有本部落的保护,没有住处,全靠施舍或者抢夺活命,多数人在没找到自己的部落之前就被抓住或者被杀死。喀让担忧道:“也律台俟斤应该已经到漠南了,你们的驻牧地在西边,离这里足有上千里,中间要经过许多别部的草场。”忠恕假作吃惊:“有这么远吗?”喀让道:“你孤身一人,穿越漠南草原很危险。”突厥兴起之后,为了保护自己的族人,大可汗曾数次颁布政令,突厥境内的所有部落和境外属邦都不能收突厥本部族人做奴隶,无论他们欠债还是战败被俘。流浪的突厥本部骑士为了生存,可以暂时投靠家族当战士,但只要他提出来,收容他的家族必须放人。这个命令原来只适用于姓阿史那王族统领的突厥本部族人,后来大可汗为显示恩宠,把它推广适用于某些对大可汗忠诚的突厥别部,也律台部落就是其中之一。但勇士在草原上比千里马还稀缺,大的家族为了收罗勇士往往不择手段,遇到本部的流浪骑士,为了不暴露他的身份,往往用草药把他的嗓子弄哑,用刀把面容毁坏。 忠恕感激道:“我会当心的。”喀让笑道:“你的刀都卷了刃,不知有多少敌人成了你的封石。”封石又叫杀人石,突厥习俗,勇士死后要在其坟墓前树立石像和封石,在战斗中杀死一个敌人,就在墓前立一石,封石越多,荣耀越高,有杀人成百上千的,死后墓前便有数里长的石头。忠恕道:“终究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别人的封石。”喀让道:“勇士都会死于刀下,那是他的荣耀。” 忠恕心里奇怪,在草原上他曾遇到不少像喀让这样单独一家放牧的,这些人或是逃亡的罪人,或是被自己部落驱逐的叛逆者,或者是自我放逐的自由民,他们比游蕃更穷苦更艰困,饥寒交迫,被欺负,被杀被抢都是常事,朝不保夕,时间久了,这些人都变得像野人一样,既机警小心又迟钝呆傻,而喀让明显是一个温和睿智又有见地的人,这就很是奇怪。 喀让仿佛看透了忠恕的疑问,道:“我来自一个大家族,是阿史那氏。”阿史那是突厥大可汗的姓氏,颉利可汗本名叫阿史那咄毕,福特勤叫阿史那福拉图。喀让是突厥大可汗颉利的亲族,他的祖父与颉利的祖父它钵可汗是亲兄弟,但是在突厥,有王室血统并不能保证你衣食无忧,主要是因为王室成员太多,大可汗往往娶几十个女人,生上百的孩子,它钵可汗的第四代已有上千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封爵或分到父亲的部众,有的男子甚至分不到任何财产。没爵位的王室后裔要想跻身突厥上层,成为贵族,必须参与征战,建立军功,不然赏赐越来越少,统领的部众也越来越小,最后只能去投靠别人,为他人打拼。 喀让的祖父就没得到爵位,又早早去世,到喀让父亲这一代,部众已经不足百人,没有部落愿意与之联姻,部落内又无法通婚生育,因此到喀让接手时,族中就剩下五六十个老弱,喀让干脆让他们去投靠另一亲支,自己带着儿子和妻子独自放牧,准备就这样在草原上自生自灭。他的妻子十多年前就不能行走,儿子生下来耳朵听不见,长大后就成了哑巴,一家三口在白色沙漠的南缘放牧。漠南草原丰美辽阔,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每到夏季,大的部落南下放牧,他们只能转到沙漠里的小绿洲上。黑色沙漠里原来有一个比较大的水泊,周围草地成片,足以容纳上千头马牛,但现在水泊越来越小,在夏季也常干枯,他们不得不冒险停留在草原边缘,他们一家前年还有七八匹马,十几头牛,去年一场暴雪,马牛冻死一半,只能勉强生存。三天前一匹马被狼追赶着跑进了沙漠,莫依香寻着足迹找马,一直追到黑色沙漠,首先看到了那匹卧雪马,然后发现了人事不省的忠恕,他把忠恕捆在马上,连夜赶了回来。喀让一看忠恕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把他放置在河里慢慢苏醒。 忠恕看着正在给母亲喂食的莫依香,心里充满感激,这个青年长得如此俊秀,却天生聋哑,听不见也不能开口说话,实在是遗憾。他再次向喀让表示感谢,喀让笑道:“你独自一人穿越白漠,很有勇气,可能是晚上没看清,又渴得厉害,误食了黑马兰,所以就昏倒了。”忠恕道:“我的水都喝光了,确实干渴难忍,看到一丛绿油油的草,就嚼食了一些,那就是黑马兰吗?”喀让道:“是的,黑马兰是草原第一毒草,萨满认为这种草里聚集着横死战马的灵魂,牧人见到都会连根挖除,不等晒干就得烧掉。人不是困到极致当然不会吃它,马有灵性也不会吃,只有牛不怕,见到黑马兰还抢着吃,人喝了这种牛产的奶,都会神智恍惚,手脚不灵便,有些人不能行走,有些人抑郁厌世,还有人整天啼哭,很是诡异。”忠恕突然想起胡人澳得根描述的波斯商队的疯状,拉铁摩尔等人像是误饮了这种牛奶,但为什么只有商队的人疯了或死了,难道是他们驻营地的主人故意下毒手想图谋宝石?其中缘由只怕永远都搞不清了。 喀让道:“黑马兰毒性很强,你直接吃了下去,本来应该至少昏迷七八天,但在沙漠中你身体水分挥发过度,毒性走得缓慢,又吐出不少,所以毒性只发作一半,我把你放置在河水里,让浑身毛孔吸满水,先解除了干渴,又因凉水激荡,黑马兰的毒性被驱走大半,你再喝两天药奶,三五天就能恢复了。”忠恕至此才把这三天的脉络弄清,他误食黑马兰中毒后全身麻木,拼死运气冲穴,误打误撞,竟然把达洛的禁制给解除了,虽然差点丧命,却也值得了,只要再休养三两天,就能恢复全部内力,那时就不怕小队突厥追兵了。一想到追兵,忠恕心里一紧:那个赤克尔应该早就遇到了婆毕的人,婆毕的搜索骑兵很快就会追到这里,自己在喀让家里躲藏,很可能给他们带来祸殃,不能让这善良的父子因此而受罪,自己应该尽快离开。 莫依香给母亲喂了一碗药奶,喀让打手势让他休息一会,他向忠恕比划了几个手势,忠恕望着喀让,喀让笑道:“他去外面照顾牧群,让你放心。”忠恕笑着点点头,莫依香很是开心,笑着出去了,忠恕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悲伤:这个孩子一看就充满良善,却天生聋哑,真是上苍弄人,他们一家三口在大漠的边缘苟活度日,别说未来会如何,一场风雪,或者三两个流浪的骑士顷刻间就能把他们全家灭了,自己受他们救命之恩,如何报还呢?想来想去,不知道如何办。要想存活下去,他们就必须融入一个大的部落,但喀让王族出身,骨子里都是傲气,他遣散部众独自流浪,自是不愿到其他部族受人驱使,再说让莫依香这样的残疾人去打仗立功,求赏娶妻繁衍后代,自是比常人艰难万倍,一个听不见号令的人,一场搏杀就会送了性命。忠恕不由想到草原上那些开在无人之处的野花,无论多么绚烂也没人欣赏,落败也没人惋惜,风吹来,雪磨去,自在枯荣,自生自灭,难道莫依香命中注定与那些野花一样吗? 第158章 莫依香 4 喀让见忠恕戚容满面,知道他是为莫依香怜惜,道:“这孩子就像初生的羊羔一样纯洁,是苍天不公,把善良的神子生在我这罪恶之家,跟着我受罪,我现在真地后悔,当初应该把他送到其他部落的,这样我死了也能安心。现在就是想去投靠别部,又有谁会收留他呢?”他当初不愿儿子到别部为人驱使,现在又觉后悔,当父亲的,有谁不怜惜儿子?忠恕道:“喀让大叔,普通突厥人都不愿受人役使,何况是王族?到了其它部族,为活命就得打仗冲锋,莫依香不是白白送死吗?”喀让闭上眼,泪水流了下来。忠恕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开始觉得匪夷所思,但细想后认为可以一试。 等喀让平静下来,忠恕道:“喀让大叔,我有个主意,可以让莫依香受到照顾,只是您得受点委曲,也可能事情不成,丢了性命,不知您能否听一下。”喀让道:“只要莫依香能有个安顿之处,莫说受委曲,我可以立刻自刎。”忠恕心里一惊:喀让看着谦和,骨子里却是满满的刚烈,与福拉图有些相像,而忠恕想的正是让他们去投靠福拉图。 忠恕道:“我在流浪时,结识了大可汗的女儿福拉图福特勤,觉得她是个很愿意照顾突厥百姓的贵族,您是王族后裔,与她同宗…”不等他说完,喀让连连摇头:“他们不会接收一个穷亲戚的。”忠恕道:“我肯定她会的。”喀让问:“您于她有恩,还是有功?”一个流浪骑士说自己与特勤有深交,谁又会相信?忠恕摇头:“都没有,我还得罪过她。”喀让眼睛都瞪大了:“恕我冒昧,这位福特勤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忠恕在路上不止一次想到过福拉图,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肯定是个残暴的首领,虽然现在逃脱了她的掌握,想起她的种种暴行还是有些心悸;她积极进取开疆拓土,说她睿智甚至英明也不过分;她当然是一个绝代美人,像罗刹一般美丽;能不能说她心地良善?这个词好像与她完全不相关,细想福拉图的种种作为,看不出对弱者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忠恕实在说不清福拉图为什么会收留莫依香,但他就是肯定福拉图会这样做。 忠恕心想如果说出实话,喀让是绝不敢去投福拉图的,只有骗一骗他,让他去了再说,于是道:“喀让大叔,我虽然与她没什么交情,但与她的老师致单大人友谊深厚,我们的友谊他会铭记在心的,您直接去找他,就说熄灭闪电的人让你来的,他会把您推荐给福特勤,她也一定会收留你。”喀让不解:“什么闪电?您能熄灭天空的闪电?请问您是萨满?”忠恕故作高深地一笑:“我不是。您只管这样告诉他们就行了。”喀让见他不肯多说,心里刚燃起的一线希望又暗淡下去,以为忠恕只是想报恩,胡乱开口许诺,也不以为意。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莫依香回来了,这个青年天生一副灿烂笑容,看到忠恕,笑着一通比划,喀让翻译道:“他让你放心,一定会照顾好你的马。”忠恕站起身来,笑着抱了抱莫依香,莫依香怔住了,可能他很少被这样搂抱,不太习惯,忠恕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笑着对他说:“你真是个好人,苍天一定会保佑你的。”喀让双手上下比划了一番,莫依香笑得更厉害,忠恕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才放开他。 莫依香开始在火上摆弄吃的,不一会帐中就飘满肉香。他们吃完,莫依香又拿着食物去喂自己的母亲,她一直半醒半睡的,吃饭也不睁眼,莫依香一边喂她一边啊啊啊地叫着,好像在与母亲说话,喂完之后,他把母亲背在背上,笑着出去了。喀让道:“这孩子每天都要背着妈妈到草原上转一圈。” 等莫依香背着母亲回来,天快黑了,喀让很抱歉地说,他们家没有照明的东西,只能委曲忠恕在黑暗中睡觉了。忠恕此时眼力已经恢复,他来到帐外,晒在草地上的衣服被露水弄得湿湿的,他换上布衣,运气把衣服烘干,然后再套上外袍。进到帐里,莫依香已经在母亲的身边睡下,喀让还在整理着炉火,他们家没有木柴没有干草,只能用牛羊的粪便生火,因为马牛数量不多,三天只能生一次火,而今天为了忠恕,已经点火两次了。忠恕在喀让的旁边躺下,毡垫很薄,后背有些凉凉的,喀让父子肯定也不会如何暖和。 忠恕暗自调息,真气运行通畅,周身很快充满温暖感,运功几个周天,觉得气息又浑厚一些,心里一喜,整夜不眠,一直炼气,到得天亮,感觉内力恢复了八九成。喀让为人精细,见他脸色晴朗,知道他身体恢复得不错,也很高兴。 莫依香一早就出去,忠恕很快听到了马牛奔跑的声音,虽然只有这几只马牛,莫依香还是非常上心,喀让又要点火给忠恕熬制药奶,忠恕拦住了他,道:“喀让大叔,不能再为我破费了。”喀让道:“你的体力还不稳固,再喝两碗热奶,出出汗,不留病根。”忠恕笑道:“我的身体一向强壮,常常在冬天就着冰水吃生肉,从没得病。”这话说出口,他就感觉心虚,和福拉图相处数月,竟然落下了吹牛的毛病。喀让也不过多客气,又给他端过牛肉来,忠恕吃了一块,道:“喀让大叔,我要追寻族人,已经耽误了行程,一会就得走了。我会想念您和莫依香的。”喀让知道留不住他,对着帐门,双手上下舞动一番,意思是祈祷天神,佑护忠恕,然后取过一只皮袋子,装进两大块牛肉,出去取来忠恕的水囊,灌满了昨天剩下的马奶。忠恕谢过他,道:“大叔,我去向莫依香道别。”喀让道:“这孩子会哭的,你还是悄悄走吧。”忠恕道:“我想见见他。”喀让苦笑道:“也好。” 二人来到帐外,忠恕给卧雪马套上鞍,把弓箭和食物挂好,再把那卷刃的刀系在腰间,牵着马跟着喀让来找莫依香,莫依香正骑着马在小河边来回奔驰,啊啊叫着遛马,见到忠恕,顿时愣住了,他虽然聋哑,心底却明亮,一看忠恕的打扮心里就明白了,跳下马来,笑容僵在脸上,忠恕上前抱了抱他,道:“莫依香,我会想念你的。愿上天佑护,我们还有相见的一天。”喀让译完,莫依香的眼泪就下来了,他虽然和忠恕相处时短,却已深深依恋,现在突然要分手,不自觉悲从中来。忠恕又拍了拍莫依香的背,翻身上马,对喀让道:“大叔,请记住我的话,到漠北去。”喀让苦笑一声,忠恕催马南行,一会就看不见了。 莫依香一直呆呆站在那里流泪,喀让陪在儿子身边,心里也很难过,忠恕临行又交待他北上寻找福拉图,凭感觉他认定忠恕绝不是虚逛乱语之人,但这些话有几分是实,又有几分是为了安慰他们父子,他不太确定,甚至有没有福拉图这个人也不确定,特勤是突厥大可汗封给子弟的爵位,从没听说有女子被封特勤,还加封北厢察领兵。喀力回帐,莫依香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喀让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一横:反正都是死,去试一试有何不可?最多不过是早死一刻,也省得在这里苦熬,心意一定,他立刻让莫依香去准备马奶,收拾东西,自己为妻子擦拭身体。 喀让带着莫依香收拾了一整天,次日将毡帐拆了,把妻子捆在牛背上,用四天时间穿越了沙漠,莫依香多次深入沙漠,对路途很熟悉,一家人没走一点冤枉路,很顺利地来到漠北草原,一路北上打听圣山大营,终于在第七天知道真有福拉图特勤这个人,她的大营就在圣山之南,距他们只有两天马程,此时喀让对忠恕的话信了几分。 喀让一家向圣山进发,这天下午时分,一队穿着黑衣的附离拦住了他们,带队的托鲁一看就知道他们是离散的牧人,并没多加为难,只是警告他们前面不远就是圣山,没有大可汗的许可,不许靠近。喀让按忠恕的交待,说致单大人的一位至交推荐他们到大营晋见福特勤。这些附离正是福拉图的属下,致单大人在营中的地位他们无不知晓,见喀让带着一个半死妇人,一个聋哑残疾儿子,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押着三人回程,半夜时分来到了福拉图的大营。那托鲁去向致单大人禀报,致单大人一听很是惊奇,已经多年没故旧找来了,他猜不到会是什么人,料想多半是有人想假他之名骗财,但他心思缜密,遇事必定搞个清楚,于是亲自去见喀让。听喀让一说,致单大人立刻就猜到怎么回事,他细细询问喀让如何与忠恕结识,忠恕的原话是什么,然后让附离把喀让一家安顿好。喀让见这个大贵族亲自接见,对忠恕的话又信了几分。致单大人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把此事报告福拉图。 第159章 莫依香 5 第二天一早,福拉图早早派人来请致单大人,原来是达洛和喀力的使者同时到了,他们日夜赶路,带来仆骨战事的捷报。喀力督军的部落骑兵首先在昆盖次谷地发现了仆骨国王带领的主力,他们的人马不到对方两成,喀力就想联络到达洛后再交战,可部落骑兵求功心切,急不可耐地冲了过去,竟然把仆骨的主力打乱了阵形,但仆骨人太多,双方陷入胶着。此时达洛带领的附离和同罗骑兵距离昆盖次谷地还有四五十里,天也快黑了,达洛就准备下令扎营,昙会突然阻止了他,说才从西方飘过战云,一定是突厥部落与仆骨主力在前方遭遇了。经过这一月的征战,达洛对昙会已经无比信任,虽然他不懂什么是战云,实在看不出西边的云彩与其它彩云有何不同,还是按照昙会的意思下令,全军扔掉辎重,轻装全速进击。等他们赶到时,仆骨与突厥双方已经息战,仆骨人在谷地东边点燃了篝火,准备扎下大营,而突厥部落骑兵则退守到谷地南侧的小山上,也准备宿营。达洛一看战机难得,指挥骑兵直接冲向仆骨营地,仆骨人已经筋疲力尽,正准备扎营歇息,突然遭到生力军冲击,立刻就乱了,达洛带着附离在营中纵横砍杀,那边部落骑兵见援军攻入大营,哪里还顾得上吃饭,立刻上马冲杀,仆骨大乱,国王被歌罗丹一箭射死,大臣们死的死,降的降,到得后半夜,战斗结束了,仆骨一万人被杀,三万人投降,只有托陆王子和他的近随生死不明。 福拉图读着战报,哈哈大笑,费心筹划多年,一朝得偿所愿,哪能不激动!立刻命人把老师请来,分享喜悦。致单大人听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福拉图知道老师喜怒不形于色,也不见怪,重赏了两队使者,让他们下午来大帐听令。使者出去,福拉图笑道:“老师,我们终于要开始建城了。”致单大人还是不理她,福拉图这才觉得有点奇怪,问:“老师,有哪里不对吗?”致单大人问:“你准备如何治理这两个国家?”福拉图道:“仆骨的贵族全部杀掉,把部民打散分给各部落,世上自此再没有仆骨这个国家,仆骨国王的牧场归大可汗,派附离建城镇守,其西边的土地赏给突厥各部,东边分为三份,两份赏给同罗的两个达干,另一份作为我的直牧地,放着长草。”她早就想好了如何处置同罗和仆骨,自以为分配得当。 致单大人道:“仆骨以力取得,同罗以智取得,以力取得的,示之以仁,以智取得的,应该示之以力。”福拉图不解:“老师,这好像是汉人的谋略吧?”致单大人点头:“这些话很有道理。你先不要急着下命令,应细思细想,慎之又慎才是。”福拉图笑道:“哈,老师,最近南太主又给您讲经了吧?”致单大人摇头,福拉图道:“这什么仁啊智啊的,似乎那个道士说过。”致单大人点点头:“是吗?我提过多次,南太主也讲过,你都当成耳边风了。”福拉图咬牙道:“这话从道士的嘴里讲出来,太刺耳了,所以我记住了,终生难忘,再见到此人,我定要一缕一缕切下他的肉,他的亲人,他的朋友,都要当着他的面杀掉,让他亲眼看着他们死去。”致单大人缓缓道:“正好他有个朋友送上门来了。”福拉图一怔:“什么人?达洛可不算是他朋友。”致单大人道:“不是达洛他们。”于是把喀让来投靠的事讲了一下,福拉图听完哈哈大笑,对侍卫大叫:“快,快!把人捆上,带到营南,我一会就到。”致单大人闭上眼,不看她,福拉图兴奋地在帐中转圈:“实在等不到抓住他再杀了,先砍了这些人解气。”她吩咐侍卫:“拿我的金山短刀。”金山出好铁,用金山玄铁打造的刀是突厥最上等的兵器,颉利大可汗赐给她一把短刀,她只在盛大的场合用作食器,侍卫双手捧着递过来,福拉图抓起就往外走,致单大人还在那里闭眼养神,福拉图问:“老师,您不去压阵?”致单大人眼也不睁:“我厌倦了杀人。” 福拉图带着侍卫向营南走去,她的大帐在大营的中央,到营南空地有四五百步,走了一半,她脑中灵光一闪:道士为什么要把朋友送过来?真是他的朋友吗?附离头领通库斯看到她,马上跑了过来,报告全营附离已经集结完毕,那三人已经带到营地操场,只是那个妇人实在没法捆,福拉图问:“为什么?”通库斯道:“她全身瘫软,没有知觉。”福拉图脚下一顿,哦了一声。 营南有一片空地,本是福拉图仿效汉军,作为迎宾时的仪仗用地,场地中央有一面狼头旗,侧边有一排拴马柱,喀让和莫依香被牛皮绳捆在两个木柱上。喀让昂着头,双目圆睁,看到福拉图走来,心道:突厥真有一位女特勤,并且还是一个漂亮的胡人,托利没有骗我,但看这样子,并不是他的朋友。喀让早有准备,生死于他早就无所谓了,他平静地看着福拉图,眼睛与她对视。莫依香刚才见附离要捆父亲,很是惊慌,喊叫着去保护父亲,他哪是如狼似虎的附离对手,一个照面就被摁在地上,他愤怒地嘶叫,又踢又咬,无意间见父亲向他笑了笑,立刻就停止了挣扎。自出生以来,他就没离开过父亲,父子俩相濡以沫心灵相通,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足以表达心意,父亲的意思是一切别怕,任它去吧,他不再反抗,任附离捆住双臂。莫依香从没见过胡人,更没见过如此美丽的胡人,他被福拉图的美丽震惊,呆呆地盯着她看。 附离已经列好队,等着看福拉图杀人。福拉图看到喀让三人也是一怔,那女人躺在地上,就像死了一样,喀让仪表堂堂,昂首挺胸,脸色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而那个年青人就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一般澄澈,看着自己的眼神像婴儿般纯洁。福拉图习惯了被人仰视,不知有多少国王王子跪倒在她脚下,部属在她面前更是畏惧恭敬,战战兢兢,从没有人这样看她,不带一丝企图,没有一丝畏惧,就像看着雨后的彩虹。福拉图瞬间改变了主意,她走到喀让的面前,挥刀割断绳索,喀让一怔,不知她是何意,福拉图又走到莫依香面前,亲手解开他的绳子,莫依香近距离看着她,就像看着仙女一样。周围的附离都愣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 福拉图问喀让:“你的名字?”喀让道:“我是伊利可汗的后代阿史那喀让,这是我儿子莫依香。”伊利可汗是突厥的开国可汗,是这个国家的创始人,现在的突厥王族都是他的子孙,人数足有数万。福拉图道:“姓阿史那的人不能死于阿史那之手,喀让,我任你为附离都彦,在营中听命,任莫依香为内门侍卫,守卫阿史那的圣山,即日赶赴圣山履职。”喀让知道在圣山朝天峰上建有一座宫庙,是突厥大可汗祭天的地方,由最为亲贵的王族子弟守卫,那些圣殿守卫不用冲锋陷阵就享有优厚待遇,又能常常接触到突厥的首脑人物,所以王族子弟争相去当圣山侍卫,内门侍卫是祭祀时护送大可汗的贴身卫士,职位更是抢手,莫依香当了圣山内门侍卫,就算有了依靠。 喀让单膝跪下向福拉图行礼,感谢她的恩宠,福拉图手一抬,示意他起身,喀让站起身来,向莫依香比划了一番,然后拉着莫依香来到福拉图面前,莫依香学着父亲的样子向福拉图行礼。喀让搂住莫依香,亲了亲他的脸,又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走到一个护卫身边,道:“兄弟,借你的刀一用。”那侍卫刚听到福特勤任命喀让为附离都彦,今后他就是自己的官长,还没明白他借刀的用意,喀让已经抽出刀来,走到妻子身边,挥手一刀砍在她的脖子上,鲜血四溅,众人大惊,惊呼声还没落下,喀让举刀向自己脖子一横,扑通一声栽倒在妻子身上。福拉图和附离们都惊呆了,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莫依香扑到父亲身上,搂着他啊啊大叫,使劲摇晃,想把父亲叫醒,鲜血染了他一身一脸,喀让双眼紧闭,莫依香见父亲不醒,又爬过去抱着母亲哭叫。喀让的一刀几乎把妻子的脖子砍断,莫依香趴在母亲的耳边狂叫,母亲哪里还会应答,莫依香又嚎叫着去搂父亲,他的叫声像狼啸,像鬼哭,无法形容,附离们都是杀人如麻心硬似铁的勇士,见到如此惨景,听着这样的惨咽,无不潸然落泪。 福拉图也被震撼,她只是愣了一下,就站在呜咽着的莫依香身边,当众宣布按最高的军礼埋藏喀让,立刻就做,下令之后,她转身急步走回大帐。通库斯命人把莫依香拉起来,莫依香的外袍被血湿透,满脸鲜血,眼神像死人一般。 致单大人姿势都没动,听到福拉图进来,眼睛半睁:“杀了?”福拉图狂吼:“一定要杀了道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致单大人闭上眼又不言语了,福拉图怒道:“可恶的汉狗,竟然派死士来羞辱我!他毁我大营还不够,又来离间我附离,不杀他我死不瞑目。”致单大人好像早就知道结果,缓缓道:“伊利可汗的子孙如果都像喀让那般,又有谁敢与突厥为敌!”他早就看出喀让傲骨天生,绝不会受人驱使,求上门来只是想为儿子安排个着落,一旦福拉图同情心发作,收容莫依香,喀让必会自杀。 忠恕让喀让投奔福拉图,绝不是这个意思,福拉图善使计谋天性多疑,以己度人,认定忠恕对她用计,而这次她又中了算计,所以感觉受了绝大羞辱,气得发疯,见谁骂谁,吓得一众侍卫不敢进门,她本安排了达洛和喀力的使者来见,此时也没了心情。 第160章 云州梁王 1 忠恕告别喀让父子,一直南行,他一边走,一边猜想喀让父子会否去投福拉图,他相信如果喀让去了,福拉图一定会收纳,但绝不会不加责难平心静气地对待他们,以喀让的脾气,真不一定受得了。 忠恕功力渐复,自信也跟着回来,小股的搜索突厥骑兵已不足惧,漠南草原水草丰美,一天之中能遇到两拨牧马人,他不再躲避,那些牧马人看到他都很疑惑,但也无人上前盘问或阻拦。太阳西斜时,他见到了一小队突厥骑兵,这些人都穿着褐色的皮甲,不是附离,像是把守碛口的律特勤手下,却是由东向西走来,忠恕一箭一个,在二百步外射杀了九人,活捉最后一个审问。这些人果然是律特勤的手下,原来婆毕派出附离进入白漠搜索后,犹不放心,又派人通知了把守碛口的律特勤,让他派兵在沙漠的南缘拦截,律特勤接到婆毕的告警,并没怎么在意,他是个粗心之人,心想孤身一人很难穿过白漠,再说婆毕肯定会派出多组拦截,用不着他再多举一事,于是仅仅派出两队搜索骑兵,一队向东,一队向西。向东的这队有二十人,由一个百夫长率领,在草原上悠哉游哉地晃了几天,前天在草原上遇到一个单独的骑者,看着可疑,就准备上前盘问,那人看到他们,打马就跑,带队的百夫长指挥骑兵分成两队追赶上去,谁知那人是个神射手,一边跑一边反身放箭,箭无虚发,一连射倒了十人,每一箭都是正中面门,连百夫长也被射杀,其余的人再不敢追了,商量之后,就返回营地复命,不想今天又遇到了忠恕这个狠角色,箭法一点也不逊色于前天那人,剩下的人被全歼。忠恕心里一动,问前天那人什么模样,那突厥人说离得远,看不清,只见到他穿着皮袍,身材很瘦小,像是个孩子。虽然突厥人善于射箭,但在奔跑中反身发箭,箭无虚发,每一箭都击中面门,这样的神射手也并不多,听他描述的模样,那人倒像是苏奴儿。自漠北分别后,忠恕很是挂念苏奴儿,不知道他跑向哪里,那两个孩子又怎么样了。 听说再无追杀自己的人,忠恕更加放心,他把马通通轰走,收了那俘虏的兵器,留了点食物和水就上马南行,等那突厥骑兵找到人报信,估计自己已经进入大唐了。越往南走,草原越壮丽,牧群越密集,不时出现成片的毡帐,单独的牧人多了起来,忠恕也不再那么扎眼,又行了两天,前方出现一个营地,成片的毡帐一眼望不到边际,营外隐约有成群的骑兵在巡动,忠恕知道颉利的夏季牙帐到了,再往前走就会遇到突厥的斥候。突厥大可汗扎营后,往往在大营四周设置斥候,面对敌人方向的斥候有时会放出三四百里远,自己的后方也会放出百里左右。忠恕按照老阿的交待,离得远远地就转向东方,整整走了一天才绕开突厥的牙帐。 又向南走了三天,翻过阴山,眼前的景物已经大为不同,出现了起伏的山地,看见了成林的树木和成片的田地,自然还有村庄与道路,间或还有突厥人在放牧,但村庄相望,道路相连,汉人已经多了起来。仲夏时节,此地的牧人已经穿着单衣,忠恕还穿着厚厚的皮袍,显得很是招眼,这天他在荒野上抓到一匹无主的马,可能是某个部落跑丢的,就用这马向一户突厥牧民换些食物,要了一套布袍换上,把地图取了下来,贴身藏好。这里在隋朝时属于云州地界,隋末天下大乱,云州城被突厥人攻下,交由汉人梁师都管辖,因为有突厥在背后支援,大唐建国二十年,数次用兵,却始终没能收复云州。过了云州,就是大唐代州都督府的辖界了,不知候君集是否如愿回到了代州。 前方出现了市镇,街面上还挺热闹,市镇是汉人聚集的地方,这里的汉人都像突厥人一样,兵民不分,一边耕种,一边守战,每个村子都建有高墙围垛,有专人巡守,看来梁师都管理得很是严格。再往南走,前面已经能望见云州城了,忠恕心想没必要惹麻烦,就准备绕过城直奔代州。喀让送的食物早就吃完,用马匹换的食物前天也光了,云州使用的是梁师都自己铸造的铜钱,忠恕身无分文,只能靠射杀鸟兔充饥,他骑着马,还得留心路边和天上,此时才真正领会了二伯教他射箭时说的话:只要有弓在手,就不会饿死。 忠恕离开大路,沿着田埂走着,忽然听到天空传来鸟叫声,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灰雁在空中飞着,这个候时,在突厥草原上过冬的大雁早就飞往了南方,这一只失了群,独自向南飞着,忠恕一喜,取过弓就准备搭箭,突见一道黑影飞过,那大雁一声凄叫,扑闪着翅膀落了下来,竟然有人同时看上了它!忠恕四下张望,这里离村庄很远,田野上没人,在路东三四百步外有个土岗,上面有片小树林,射手很可能就隐藏在那里,这人箭法不俗,忠恕搭着箭戒备,果然见一个人从树林中跑向雁落处,那人猫着腰,一边跑一边张望,一扭头看见了忠恕,忠恕也看清了他的面目,二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那人竟然是苏奴儿。苏奴儿欢叫一声跑了过来,忠恕策马迎了上去,到得近前,跳下马来与苏奴儿抱在一起。 只见苏奴儿黑瘦黑瘦的,眼眶塌陷,下巴上还蓄了一撮胡子,就像个干巴的小老头,外袍破了几个洞,皮面磨得露毛,他被突厥人追杀,独自流浪了数月,其中的艰险困苦可以想见。苏奴儿捡拾了大雁,带着忠恕来到小树林,他的马拴在这里,二人生了火,吃着烤雁肉,互道分别后的经历。 原来苏奴儿带着两个柔然孩子一路南逃,那些突厥骑兵全都被忠恕吸引过去,他很顺利地逃开了,但当晚就犯了难,两个孩子亲眼看到母亲被砍死,又惊又怕,一路哭闹个不停。苏奴儿本身就是个大孩子,不会照顾人,带着两个儿童,要照顾他们吃喝,还要躲避突厥人的追杀,实在艰难。他逃跑中慌不择路,一直向东方跑了过去,在流星戈壁里躲了一个多月,料想再无人追杀他们,这才重回草原。他不敢接近突厥人,只能靠猎杀鼠兔充饥,两个孩子饿得皮包着骨,哭闹都没了力气,苏奴儿明白唯一的办法,是把他们托付给当地人,或许他们能因此侥幸留得性命,但要想让突厥人接受两个外族的孩子确实是个难事,他向南跑了两天,实在撑不住了,就决定冒险一试。这天遇到一个小部落,那些突厥人见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就想抢夺他的马,他放箭射倒三个人,抢了两匹马跑开了,接近沙漠时看到前边有几个毡帐,于是在半夜时分趁着两个孩子睡熟,把他们抱到了毡帐外,然后将两匹马去掉马鞍,拴在帐门边,自己悄悄离开了。 在那种情景下,这是最好的选择了,至于那个突厥家庭会不会接受两个孩子,是把他们当家人对待还是当奴隶役使,甚至杀掉或者出卖,都不确定了,只希望那些突厥人收到两匹骏马,会把孩子当作上天赐予的礼物,待他们如亲子。乱世之中人贱如畜,在每天都上演弱肉强食的地方,孤单弱小必定会受尽欺负,那两个柔然孩子没被突厥骑兵砍死,算是苟活了数日,还能存活多久,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放下那两个孩子,苏奴儿独自进入沙漠,他很幸运,在第二天水尽时发现了一只野骆驼,他射杀了骆驼,喝饱了鲜血,靠食生肉穿越了白漠,来到漠南草原。草原上不愁吃喝,遇到大队突厥人,他就躲过去,碰到小队,他能战就战,不能战就跑,很顺利到达此处。 忠恕问:“苏兄弟,你准备去哪里?回幽州吗?”忠恕与苏奴儿在商队中很少说话,不知他是什么来历,见他很受宋念臣和安伯信任,还以为他也是幽州人。苏奴儿摇摇头,手指着前方道:“我要去云州。”原来苏奴儿并非幽州人,他就出生在云州,母亲是云州苏姓大户的奴婢,不知父亲是谁,他一生下来就是奴隶,所以叫苏奴儿,从小住在马棚里,受尽欺凌,十岁时母亲死去,他逃了出来,在云州、代州、幽州一带流浪,学得一手好箭术,有时入贼伙打家劫舍,有时孤身游走仗义行侠,去年在幽州认识了安伯,安伯视他为珍宝,吸纳他进入商队。他已经七八年没回云州了,此时就想潜入云州,杀了那苏姓大户,然后投靠梁师都。梁师都在云州很得民心,正四处招揽人才,前天他在一个村子看到梁师都的招兵告示,心想以自己的武艺,投梁后必定会受到重用。 忠恕简略讲了分手后的遭遇,对自己的身份也没有隐瞒,直接说自己受大唐兵部的派遣,潜入商队刺探突厥,不想失手被擒,李成与南太主的事太过敏感,他略过不提,只说自己无意中解开禁制,逃了出来,路上遇到了律特勤的骑兵,判断苏奴儿也越过了沙漠。 逃亡路上苏奴儿不断自责,怕商队受自己牵累,被突厥人惩罚,听忠恕说突厥人并没过度为难安伯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二人一路上都没听到商队的消息,估计他们可能早在数月前就进入大唐了。 第161章 云州梁王 2 忠恕虽然经历没有苏奴儿坎坷,但眼界比苏奴儿开阔,识见也高明得多,他对苏奴儿的箭法十分佩服,对他激于义愤出手救人更是钦佩,听说他想去投靠梁师都,立刻就想阻止他。李靖、候君集等人提到梁师都,都是满脸的不屑,认为他就如夏日朝露,转瞬即逝,举手之间就会被消灭,苏奴儿投靠他,真如明珠暗投,到时玉石俱焚,极为可惜。忠恕就劝说苏奴儿去代州投唐军,唐军现在剑指突厥,收复云州只是早晚的事,那时再杀苏大户也不迟,如果候君集在代州,他还可以为苏奴儿引见。苏奴儿早就对忠恕钦佩无比,两人又一起拼过命,更增厚了情谊和信任,别说忠恕可以把他引见给唐军大都督,就是忠恕让他去做一个卒子,他也不会犹豫,于是一口答应,二人吃完烤雁,骑了马上路。 沿着南向的道路,前面出现一个大的市集,忠恕一打听,这个地方叫十里集,因为距离云州北门十里而得名,集镇中央是个十字路口,有大道通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苏奴儿说向西绕城比较方便,西面都是开阔地,而东面有不少小山包,还有个大顺城卡着,那里有梁师都的人守卫。二人正在计议,忽然听到镇东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只见街道两边的行人急慌闪开,卖东西的商家也搬着货物往后退,然后就听见急促的马蹄声,一队骑兵疾驰而来,忠恕忙和苏奴儿牵着马退到路边上,一小队骑兵像刮风般从街道上掠了过去,忠恕刚想拉马上路,旁边一位商家拦住他,说再等一等,这些梁王的人是打前站净街的,平南可汗的大队人马立刻就会过来,果然话音未落,东边又传来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一队穿着白色盔甲的骑兵跑了过来,这些骑兵都是清一色的胡人,却是在周塞和长安城下见过的柘羯。前列的一百多骑兵过后,出现了两个穿着黄色盔甲的人,两人都是汉人,其中一人忠恕见过,正是柘羯的头领武显扬。那天在渭水便桥,因为离得稍远,没看清武显扬的面貌,但今天一看这气势就认了出来。 武显扬从街道上穿过,快速向云州城奔去,市集上留下大堆的马粪,周围的百姓对武显扬好像十分害怕,暗地里指指戳戳,隐隐不满,但无一人敢高声表达。武显扬是忠恕的灭门仇人,但忠恕对武显扬的感觉非常奇怪,他十分敬重的那些人,包括天风、法言、陆变化等道长,李靖、独孤士极等唐军大将,对武显扬都十分地忌惮,吉文操等更是毫不掩饰对武显扬的仇恨,这些人都对忠恕充满关心,期待他能复仇,独孤士极和候君集还一再交待他,遇到武显扬时一定要隐忍,不能轻举妄动,好像他一见武显扬就应该义愤填膺地冲上去拼命,但他心里却一直恨不起来,好像武显扬就是个与自己无关之人似的。 忠恕和苏奴儿来到市集的西面,忠恕对苏奴儿道:“苏兄弟,我到云州有事要办,你先到代州城等我,这匹马你带着,无论如何要保护好它,如果遇到唐军盘查,千万不要起冲突,就说段忠恕让你把马交到都督府。最多两天,我就会赶到代州,后天午时,我们在都督府门前会合。”忠恕突然改变主意,苏奴儿判断与刚才的胡人有关,他不说原因,自己也不能多问,这匹马一看就是从突厥带来的卧雪马,他让自己保护好一定有道理。苏奴儿问:“大勇,段忠恕是你的真名吗?”忠恕点点头,苏奴儿上了自己的马,向忠恕一抱拳:“大勇,你放心,只要我苏奴儿的命在,一定将这匹马送到代州,再会!” 忠恕来到云州城下,只见云州城高大厚重,墙面全由宽宽的大石条砌成,很是坚固,城门口聚集了一堆人,近前一看,原来这些人是在看梁王招军的布告。梁王就是梁师都,他被突厥封为定杨可汗,赐狼头大旗,管治着云州、怀仁等十三州,其辖区东西连绵千里,南抵代州,北靠突厥草原,治下有上百万民众,九成以上是汉人,还有少许的鲜卑人和突厥人,其都城就是云州。对治下的汉民,梁师都不称可汗,也不称皇帝,而是自封梁王。梁军以汉人为主,梁师都把中原的府兵制与募兵制揉合在一起,创立了一套独特的军制,当兵的人不纳粮,不服徭役,薪俸优厚,有战功还能得到厚赏,杀敌一尉官,可获得上百匹的布帛和十石粮食,而且梁师都赏罚有信,从不食言,所以想进梁军当兵的人很多。因为边地土地贫瘠,收获不多,过多的军队百姓负担不起,梁师都一直实行精兵策略,府兵受点轻伤或年过五十岁后就不再征发,故梁军一直维持在二万人左右的规模,但军中都是青壮。 梁师都自投靠突厥后,屡屡为突厥充当南侵的先导,从大唐劫掠财物和取得突厥大可汗赏赐成了他主要的收入来源,最近五年频频得手,收获颇丰,府库里堆满了布帛与粮食,马厩里都是肥壮的牲口,于是他三年前彻底免除了治下百姓的赋税和徭役。皇粮国税自古以来就是系在百姓脖子上的套索,一朝免除,他治下的百姓固然欣幸,大唐与突厥境内的汉族百姓也有不少涌进云州,特别是代州、灵州、胜州等边州少地或失地的汉人,更是不顾大唐的边禁令,偷偷出境来投靠他。梁师都每个月都要发布招军公告,从汉人中挑选精壮青年参军,他练兵极严,作战狡猾,又有突厥做依仗,自立近二十年,唐军数次征讨,都不能奈何他,去年代州都督候君集的军队更几乎被他全歼。 一队士兵在城门口守护着布告,投军的人被安排站成三列,等凑齐六十人,士兵就领着进城,再由招兵官面试,那些体格强健胆力豪壮的会被留下来。忠恕随着投军的人进了城,城里人潮拥挤,很是热闹,街道两边商铺林立,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比中原的州城要阔气许多,他觉得云州城的布局与周塞非常相似,街道宽阔笔直,屋舍整齐划一,满眼都是砖瓦房,明显经过精心规划,听说梁师都精于建造,看来果不其然。城池中央有几排宫殿式的建筑,很是气派,忠恕心想武显扬是平南可汗,驻地不会与平民相同,也许那里就是他的居处,于是就跟着前面投军的人队,往城中间走去。 云州城的规模可真不小,走了好一会,还没来到那些宫殿跟前,在一个十字路口,投军的人转向西去了,忠恕正在想着要不要跟着转向,去看看梁师都如何招军,背部被人猛地撞了一下,他现在有真气护体,受到外力立刻反弹,那人撞到忠恕,自己反而被弹得摔到一旁,忠恕扭头一看,地上躺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看衣着像是耕种的农夫,一把铁铲扔在一边,可能是他赶路匆忙,不小心撞到自己,被真力弹出,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那青年捂着腰,呲牙咧嘴站不起来,忠恕忙弯腰想去扶他,突然从旁边扑过来四个大汉,上前就扭住了那青年的胳膊,只听一人对周围大声喝道:“王府公办!”忠恕正惊诧间,突感觉有三人从身后向自己扑来,他心念一动,在他们扣住自己肩膀时挣扎了几下,就任由他们把手臂拧到背后。 那青年惊叫着反抗,一个大汉在他腿弯处踢了一脚,把他扭跪到地上,一个大胡子壮汉在他怀中掏摸几下,又弯下腰翻他的衣袋,那青年大叫大嚷,大胡子抬手给了他一耳光,示意同伴把他拉起来,仔细地在他身上搜索,那青年大叫:“我没钱!”大胡子骂道:“老子是要命的,谁要你的钱!”他搜过那青年,示意同伴把忠恕拉起来,伸手向忠恕外袍袋中一探,竟然掏出一块两尺见方的布片来,抖开一看,上面写有字,大胡子脸上一喜,随手把布片揣进自己怀中,道:“都捆起来。”忠恕心里一惊,这片布当然不是原来就有,肯定是刚刚被人塞进衣袋,最有可能是那个青年借着撞击自己出的手,也可能就是这些抓捕的人自己塞进去的,他们虽着便衣,听口吻却像是王府的差人,幸好他们没有彻底搜身,不然就会发现他贴身藏着的地图。那青年还在乱叫冤枉,忠恕也学着他用突厥话大叫:“凭什么抓我?我无罪!”边叫边挣扎,身后的两人费了老大劲才把他捆上。那为首的大胡子听忠恕说突厥话,吃了一惊,仔细打量他一番,又翻了翻他的衣袋,还特意弯腰摸了摸他的靴子,最后皱了皱眉头,挥挥手:“去见冯太尉!” 忠恕和那青年被众人推搡着向南走去,沿街不少百姓指着二人唾骂,更有人激动得向他们身上扔烂菜叶子,忠恕从骂声中知道他们二人被当作了潜入城中的唐军奸细。他进城就是想看看武显扬,刚才听到那些抓捕者喝了一句“王府公办”,就有意就擒,王府可能是梁王府,也可能是武显扬的可汗府,以这样的方式接近梁师都或武显扬更为自然,不知他们提到的冯太尉又是什么人?太尉是掌管一国军事的高官,法言监院曾说过有个叫冯瑞的朝阳宫门人下山后投靠了梁师都,很得梁师都信任,估计就是此人。 第162章 云州梁王 3 众人来到一座高大的府院门口,大院正门上方的匾额写着“太尉府”三字,看来这就是冯太尉的府衙,二人被带了进去,大胡子问值守的官员:“刘从事,太尉在后堂吗?”那刘从事道:“太尉刚回来,正在看书,哎,老高,你把许三捉来干什么?”那老高一愕:“从事认得这人?”刘从事凑近那青年脸前瞅了瞅,笑道:“这人是南城有名的小贼,手脚利落,专拿人财物。”老高道:“怪不得这么奸滑,他做了唐军细作,为他们张贴布告。”刘从事笑了:“可能南城实在没什么可偷了,他就想了别的生财之道,把他们交给我吧。”老高不好意思地笑道:“太尉吩咐过,唐军细作直接交给他。”刘从事笑道:“开个玩笑,这么重要的事,我可不敢经手,现在就给你通告。行啊老高,又抓住两个,回头得了赏赐要请兄弟吃饭啊。”那大胡子老高笑道:“一定一定,拿到赏钱,就在入云楼请您。”刘从事哈哈大笑:“换个地方,那地方最近不能去。”老高笑道:“地点您定。” 刘从事先进了后院,不一会就出来,示意大胡子老高把人带到后堂,忠恕被带进后堂,只见一个身着青衫面容清朗的人坐在案后,手中持着一本书,大胡子老高上前行礼:“禀报太尉,抓住两个唐军奸细。”然后躬身把那块布捧上,冯太尉放下手中的书,伸手接过布,抖开看了一眼,呵呵笑道:“措辞变了啊。”他转头打量一下忠恕二人,微笑着问:“你们什么时候被唐军捉住的,又给你们多少赏钱?”许三扑通一声跪倒:“太尉老爷,小的是土生土长的云州人,一步都没离开过云州,从没见过唐军啊。”那太尉依旧微笑着:“那这通告从何而来?”许三连连磕头:“小的不知道啊,小的最近投到制衣坊安泰头家帮工,挣正经饭吃,老板让我去东门里挖点下锅的菜,不提防被这人撞了一跤,然后就被老爷们绑来了。”他手指着忠恕,冯太尉一怔,看了一眼老高,老高道:“太尉不要轻信,刚才刘从事认出他是南城有名的飞贼,手脚历来都不干净,我们看他脚步匆匆,形迹可疑,已经追踪他半天了,等他与这个同伙在街头碰面,我们这才出手,果然在这人身上搜出了证物。” 冯太尉打量了一下忠恕,眼里露出一丝疑惑,那老高道:“这人刚才说突厥话,大街上围观的人多,还没细审,他身上的行头,好像是得自北边。”经过半年多的风吹日晒,忠恕的脸色与突厥人一样黝黑发亮,他穿着突厥人的长袍和皮靴,又像突厥人那样披散着头发,连腰间的短刀也是突厥的。冯太尉用突厥话问道:“你的名字,来自哪里?”忠恕道:“我叫托利,是也律台俟斤的勇士,在漠南与家人走散了。”冯太尉问:“你们部落南下到了哪里?”忠恕道:“俟斤带同族人到可汗特许的赤延河放牧,冬季再回于都斤山谷地。”冯太尉又问了几个细节,这可难不倒忠恕,整个冬天他都与速阔等人混在一起,对也律台部落的行踪一清二楚。 冯太尉让老高详细讲了抓住忠恕二人的过程,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问值守军官:“梁王殿下巡城回来了吗?”值守军官道:“刚才有邸报,说梁王殿下中午在入云楼宴请北府,请太尉侍宴,刚要呈报他们就来了。”冯太尉道:“那正好,带这两人去见梁王殿下。”然后一挥手,让老高等人退下,老高犹豫了一下想说话,冯太尉道:“高校尉,你们抓错人了,念在你做事积极,功过相抵,下次再赏。”老高心里不服,但也不敢多说,带人退了下去。冯太尉整整官帽,理了理长袍,这才走了出去,一队军官押着忠恕二人跟在身后,忠恕听说要去见梁师都,心里一喜,等一会见了面,可寻机击毙此人,为大唐除去一大祸患,也替候君集出一口恶气。 出了府衙转向东行,可能因为路途不远,冯太尉也不乘轿骑马,徒步前往,一看他的步伐身态,忠恕就知他内功深厚,是个绝顶高手,心里暗惊:光这冯太尉就极为难斗,梁师都出身阿波大寺,武功不会低到哪去,他手下高手必定不少,还得谨慎小心,不可冲动。 入云楼是一座很堂皇的酒楼,气派不凡,门口站立着许多持刀携枪的侍卫,防备森严,连旁边的院子里也能看到护卫的影子。冯太尉来到楼门口,一个着紫衫的官员上前行礼:“梁王殿下在二楼,请太尉随我来。”冯太尉指着门右侧拴马桩旁的一匹大青马问:“那是洛仁的马吧?”那紫衫官员道:“是世子殿下的,他也是刚到。”冯太尉哦了一声,指着忠恕二人道:“这两个是重要疑犯,待我进去禀报梁王殿下处置。”那官员犹豫了一下,道:“太尉莫怪,今天梁王殿下要宴请北府,公务还是…”冯太尉道:“我知道,这二人正与北府有关。”那官员微微躬身:“下官多嘴了。”冯太尉一挥手:“请带路。”二人进了酒楼。 忠恕心里纳闷:他们口中的北府是什么人,梁师都召集大臣宴请此人,为什么不在自己的王府中,反要选在酒楼呢?自己刚才的一番说辞糊弄住了冯太尉,既然他知道抓错了,为什么不放人,反要带来见梁师都呢?难道他想将错就错,把二人当细作向梁师都邀功?自古交战两国抓住敌方的细作,一般都要斩首,一会看他们如何处置吧。 不一会,一个腰间挂剑的军官出来了,对押着忠恕二人的侍卫道:“带他们进来,梁王殿下要亲审。”进了酒楼,忠恕眼前一亮,只觉得这酒楼与普通的酒楼大不一样,厅堂明透,很是宽阔,一张酒桌也没布置,四个执剑侍卫站在楼梯口,忠恕扫了一眼,猛地一惊,只见站在左边前首的那个侍卫正看着他微笑,却是阿波大寺范虚道长的徒弟贺兰,忠恕只怕看错了,眨了眨眼,那人嘴角带笑,左眼眨了两下,很是调皮,不是贺兰又是谁!忠恕此时已非刚下山的幼稚男孩,见机很快,也不与贺兰说话,转了头跟着侍卫上楼,那个许三见到这阵仗,腿都软了,哆嗦着迈不开步,身后的两个侍卫挟着他上了楼。 二楼装饰得更华丽,诺大的空间,只在中间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靠近南窗的一边摆了四把椅子,楼上有四个人,一个人坐在宽大的靠背椅上,冯太尉和一个紫色脸膛的中年人分立在两边,一个俊郎的年青人靠近窗口站着。那坐着的人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梁师都了,只见梁师都五十出头年纪,微微发福,白净脸上带着笑,看着像是一个和善的官员,忠恕觉得他的形态与大唐御史大夫萧瑀很像,都有点饱学之士的气度。紫脸中年人眼睛晶亮,一看就是内家高手,那个青年人腰间挂着剑,白脸与眉目都和梁师都有些相像,手里拿着一块布,就是从忠恕身上搜出来的那块。 冯太尉向押送的侍卫一挥手,四人转身下楼,许三没人挟持,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哭叫着磕头。梁师都脸上挂着微笑,饶有兴趣地看着,那青年不耐烦地走上前去,伸指在许三头上轻点一下,许三立刻就不出声了。忠恕一惊:这个年青人出指又快又准,不是个庸手。那青年道:“父王,这两个人看着就不像,北府焉能看不出来,把他们送过去岂不显得我们心意不诚?”梁师都微笑着问:“洛仁,那你说怎么办?”原来这青年是梁师都的世子梁洛仁。中原皇帝册立的储君称为太子,王公的嗣子称世子,因为梁师都名义上没有称帝而是称王,所以梁洛仁被封为世子。梁洛仁道:“反正他也不见不收,何必多此一举!就把这两个人放了。”梁师都脸一沉,转头对冯太尉道:“师弟,我得说你两句了,这孩子交给你管教,你总是狠不下心来,还老维护他,替他掩饰,搞得他见机不明,遇事不断,这可怎么能接住一方重任啊!”原来冯太尉是梁洛仁的师父,梁师都称呼他师弟,看来他就是从朝阳宫里出来的冯瑞,怪不得有一身好功夫,法言监院说他清宁生功力不比武显扬逊色多少,犹在梁师都之上。 梁师都这几句话表面上责备冯瑞教徒不严,实则是恭维和夸奖他爱护梁洛仁,冯瑞躬身道:“殿下责备得对,属下才疏学浅,用心不到,以后必定鞠躬尽瘁,辅佐世子。”梁师都笑着摇手:“你看看,你看看,我都说了无数遍,这天下都是咱们师兄弟几个打下来的,可不单单是我梁家的,当着外人,你叫殿下也好,梁王也罢,都是应个景儿,私下里就咱们兄弟几个,你再这样叫,搞得我都坐不住了。你平时太拘谨,弄得正宝和世一他们也放不开。”他转头侧向那紫脸人:“正宝你也记住了,以后咱们老哥几个在一起,千万不要搞得太生分。”那紫脸中年人叫李正宝,与冯太尉冯瑞一样,都是梁师都的师弟,二人恭敬地点头:“记住了。”二人虽然不叫殿下了,却也不称师兄。梁师都苦笑摇头:“一会武师弟过来,你们可不能再叫殿下什么的,就当给我个面子。”二人点头称是。 第163章 云州梁王 4 梁师都招手把梁洛仁叫到跟前,道:“过来,我替你师父教训一下,告诉你为什么不能放了这两人。”梁洛仁讪讪地走近,站在梁师都面前,梁师都手指点着他,道:“他们是近卫在大街抓捕的,消息恐怕早就传到了北府,一会你武师叔来,不提还好,万一问起来,你如何交待?说抓错了人,我们已经放了?那不是欲盖弥彰更显心虚吗?”梁洛仁已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不想当着李正宝的面认错,辩解道:“可恶的唐军细作把这种烂布告撒得满城都是,这都已经第五篇了,武师叔焉能看不出他们在挑拨离间?他不接这些细作,自是早就看破了敌人的阴险计谋。”梁师都笑道:“你武师叔怎么想,那是他的事,这瓜田李下的,我们得撇清自己。这两个人就放在楼下,如果他一会见了,就让他带走,如果不见,还给他送过去。”梁洛仁问:“如果他还是不接呢?”梁师都摇头不语,好像觉得儿子愚笨,提点了还不开窍,李正宝道:“仍然在他门前广场斩首。”梁洛仁摇头:“这都杀了十多人了,不知道还有多少送死的。”许三一听要斩首,立刻瘫倒在地,不停地抽搐。 这时冯瑞开口了:“我觉得武师兄这次还不会来。”梁师都问:“不会吧?昨天的仪礼不是收了吗?”冯瑞道:“祭品收下了,黄金退了回来。”梁师都又问:“是武师弟亲自收的吗?”冯瑞道:“是崔长史收的,武师兄当时不在府中。”李正宝道:“武师兄每天出城整军练兵,把大顺城整备得很是牢固。”梁师都笑道:“他带兵二十年,几乎每天都在征伐,估计睡梦之中还在攻城略地。二十年前我自诩带兵不比他逊色多少,现在骑马也追不上了,呵呵!”冯瑞和李正宝脸现忧色,没接话,梁洛仁道:“我们的禁卫军都是千挑万选身经百战,一点也不比柘羯差。候君集那么猖狂,去年还不是被我们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今年北府打代州,可一点便宜也没占到。”梁师都不笑了,手指点着儿子训斥道:“黄口小儿,真不可教也!你武师叔用兵,现在已经随心所欲出神入化,不说他在西域二十年,以区区数百骑兵征服几十个国家,光看看他带的胡人,二千之骑对抗唐军一万,虽无大胜,却几乎惊破敌胆,吓得候君集闭门不出,你小子有这个能耐吗?井底之蛙,不可与言天下之大也!今天武师叔来,你一定把腰弯得低一些,好好讨教,他指点一句,够你受用半辈子的!” 忠恕心道看来他们说的北府就是武显扬了,梁师都教训儿子,让他向武显扬请教,梁洛仁明显心里不服气,年青人有傲气是很正常的,这个梁洛仁估计也有些能耐。梁师都父子君臣当着两个待罪之人的面,说话毫不避讳,是想通过他二人传话给武显扬,还是完全把他们当作不会传声的将死之人?就在这时,贺兰上了楼,他看也不看忠恕,径直对着梁师都行礼:“梁王殿下,北府长史崔定一求见!”梁师都手一摆:“请他上来。”贺兰下去了,梁师都看了一眼冯瑞:“真让你猜着了。” 一会听见楼梯响,一个四十来岁穿着文士青衫的人走了上来,梁师都站起身来迎上前去,他是一国之君,亲自起身迎接客人,可见对武显扬的僚属也非常尊敬,那北府长史崔定一见梁师都站在楼口,忙抢前一步行大礼:“见过梁王殿下!”梁师都双手持住他的双臂,笑道:“崔长史辛苦!”崔定一被梁师都扶住手臂,只觉得一股柔和之力托住自己,竟然不能把礼行完,只得站起身来。梁师都一副家主接见客人的做派,右手拉着崔定一,左手指着自己座位侧边的椅子道:“崔长史请坐。”他还站着,崔定一哪里敢坐,急拱手道:“梁王殿下折杀小人了。”梁师都笑道:“崔长史还是那么拘礼,那就有僭了。”他反身坐到主位,示意崔定一坐在自己身边,崔定一连连摇手,他是武显扬的平南府长史,总管府中大小事务,实际权力很大,但名义上还是家臣和僚属,焉敢坐在称王称帝的人身边,冯瑞与李正宝地位都比他高得多,犹自站着,何况还有梁王的世子在场,崔定一连连躬身:“梁王殿下,小人不敢失了礼数。” 梁师都见崔定一执意不肯落座,也不勉强,笑着问:“崔长史,你是为武师弟打前站的吧?”崔定一又行了一礼:“小人是奉命来告罪的。平南可汗今晚要为夫人敬献法事,正在斋戒中,知梁王殿下百忙之中还记挂着夫人的冥事,深感梁王殿下盛意,改天他亲来道谢。”梁师都一拍脑袋:“大意了!大意了!我的失误!忽略了这码子事。武师弟不在教,昨天肯定没能献祭,今天他主祭,我还拿琐事打扰,罪过!罪过!”崔定一道:“梁王殿下兄弟情深,平南可汗心知肚明,殿下不在教,对祆教的礼节自是不甚清楚,即便是平南可汗,也是昨天在徒弟哈卡斯提醒下才知道有法事。”梁师都道:“武师弟伉俪情深,他心里一定很沉痛,我这几天就不打扰他了,崔长史回去给我传个话,明天冯太尉代我去道歉。”崔定一连连摇手:“梁王殿下言重了!如果冯太尉去了,整个平南可汗府都不敢当。”梁师都笑道:“我的心意是一定要表达到的,具体形式我再和几位师弟商量一下。”崔定一马上道:“梁王殿下国务繁忙,小人告退。”梁师都一摆手:“崔长史且慢,这两个人能否一并带走?”崔定一早就觉得忠恕二人奇怪:“这是…?”梁师都道:“这是新抓到的唐军细作,又在城中散布谣言,离间我和武师弟。”崔定一立刻回道:“小人只管可汗府中杂务,这些军国大事不便插手,我回去禀报平南可汗,请他定夺。”梁师都也不为难他,笑道:“好,那有劳崔长史了。”说完他站起身来,亲自送崔定一下楼,崔定一诚惶诚恐,后退着下了楼。 听刚才崔定一的话,武显扬的夫人刚刚去世,今晚要做法事,他以此为借口推掉了梁师都的宴请,忠恕觉得梁师都对武显扬极尽殷勤,礼数多得奇怪,态度谦卑得过分,表面上一团亲近,暗地里恐怕别有玄机,果然崔定一刚走,梁师都就笑着骂了一句:“老滑头!”李正宝道:“这人就是武师兄的影子,很有智谋。”梁师都对冯瑞道:“把这两人送到北府去。崔定一已经见过他们,你就不用亲自去了。”冯瑞点点头,冲楼下叫一声:“孙都尉!”一个军官跑了上来,忠恕刚才在楼下见过此人,冯瑞一摆手:“送到北府去。”孙都尉应了声“是”,一手提起瘫软在地的许三,一手反抓着忠恕的后背就下了楼,这人臂力真地不小。来到楼下,贺兰看到忠恕,又笑着眨了眨眼。 孙都尉叫了三个侍卫跟随,出了入云楼,那许三已经瘫成一团泥,完全不能走道,孙都尉就把他横担在马上,带人上了马,押着忠恕向北边走去。此时天刚微黑,白天热闹至极的街道上却少有行人,梁师都并未在云州实行宵禁,他只是严禁娼赌和私酒,没有了这三样东西,人们吃过晚饭都停在家里,街道上自然就冷清了。忠恕盘算着出手的时机,如果能被送进武显扬的北府,当然可以少费些功夫,可听梁洛仁说,前几批送去的细作武显扬根本就不接,都被斩于北府前广场,那个广场靠近可汗府,动起手来只怕会惊动武显扬,于是忠恕就想在离北府远一点的地方脱身离开。 从入云楼到城北要走很长一段路,孙都尉带着一行人不一会就离开了大路,进到一个稍为僻静的街道,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巡逻士兵迎面走来,看清是孙都尉,敬了礼闪在一边,孙都尉也不还礼,眼都不斜一下,就像没看见般走了过去。等走得远一些,忠恕凝神细听周围没可疑的动静,稍一用力,绷断了牛皮绳,纵身而起,那孙都尉四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神仙指点倒在地。忠恕给许三解开穴道,梁洛仁用的也是神仙指法,解穴倒很容易,但那许三听说要被送去北府,吓得昏了过去,解了穴也没醒过来,忠恕无奈,只得放开他,自己闪身进了一条胡同,在暗影里向北摸去,刚转个弯就听到侧街传来一阵惊叫声,估计是孙都尉等人被发现了,忠恕正在想如何办,就听身后有人轻笑一声,他一听就知道是谁,猛一转身,果然见贺兰笑吟吟地站在身后,一双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贺兰笑道:“忠恕,刚才那神仙指法你可得传我,师父没教。”忠恕急问:“允儿,你怎么在这里?”贺兰反问:“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忠恕又问:“你一个人来的吗?”贺兰笑了起来:“估计你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躲一下,那冯太尉、李将军都很厉害,被发现就不好办了。”说完朝忠恕一挥手,自己当先改了方向朝东跑去。 第164章 云州梁王 5 忠恕迟疑一下,还是跟上了贺兰,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贺兰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忠恕相信他绝不会投靠梁师都。贺兰好像对云州城非常熟悉,在黑暗中七拐八绕的,不一会在一座高大的宅院前停了下来,轻轻一推大门就开了,他闪身进去,忠恕也跟了进来,院子有两进,很是气派,但黑通通的,没一点灯火。贺兰推开厢房的门,忠恕闪了进来,黑暗中发觉里面桌椅齐全,还有张北方特有的大炕,像是间客房。贺兰也不点灯,直接在炕上一坐,示意忠恕也坐下,笑道:“这是我临时的家,气派吧?就是少个当家的。”北方人说的“当家的”,也叫掌柜的,指的是家里的妻子,忠恕道:“你是出家修真的道人,要什么当家的?”贺兰笑道:“当然是个摆设了,做做样子,唬人的。”忠恕无心与他开玩笑,急着问他何以在此,贺兰笑道:“你先别急着盘问我,让我猜猜你来云州做什么,你是冲着武显扬来的,对吧?”他知道武显扬与忠恕有杀父之仇,忠恕点点头,又问:“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贺兰道:“我可不是一个人,当家的前天才走。”忠恕一愣,贺兰笑道:“这当家的可凶了,但不是女人。”忠恕道:“允儿,我还有要事,请你有话直说,别绕来拐去的。”贺兰这才收起笑脸,道:“我是随着陆道长一起来的。”忠恕嘴都张大了:“是陆变化道长?”贺兰道:“朝阳宫有几个姓陆的?”在阿波大寺时,忠恕就见贺兰对陆变化极为崇拜,比对自己的师父范虚都恭敬,每天粘着陆变化,陆变化当知客道人,他就去做迎客,陆变化领课,他第一个到场,许多人都误以为他是陆变化的徒弟。朝阳宫对武显扬极为忌惮,时刻提防,陆变化经常下山行走,打探消息,他来云州也不奇怪,巧合的是在这里遇到了。 贺兰道:“忠恕,你先莫急,听我劝一句。”忠恕问:“要劝我什么?”贺兰郑重道:“如果你想去行刺武显扬,报弑父之仇,现在还不是机会。这武显扬太过厉害,不是我乱猜,你不是他对手,还是请寺里为你出头吧。”忠恕心道贺兰是一片好意,就实话实说:“我只是想去看看,没准备和他争斗。”贺兰道:“那就好,不过这人非常机警,靠近他很是危险。”忠恕问:“陆道长是这样吩咐你的吧?”贺兰点头:“每天交待一遍,让我离武显扬远远的。”忠恕道:“我也只是想远远地看一下。”这倒不完全是实话,为什么要来云州,实际上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他确实没想过与武显扬动手,却很想靠近武显扬看一看。 贺兰故作老成地一摆手:“你如果真是这样想,那就别急,过一个时辰再去。”忠恕道:“我想今夜就出城,明天赶到代州,到北府看过之后就要走。”贺兰道:“你听我的,去早了也没用,北府那么大,你知道他在哪里?总不能看到人就挨个问吧?”忠恕见他口气这么肯定,问:“一个时辰后就知道他在哪?”贺兰点点头:“我有十成的把握。刚才在入云楼你也听见了,今晚武显扬要主持祭奠他的夫人,武夫人去世三个月了,她生前信奉祆教,昨天是祆教的安魂日,今天是家属祭祀的日子,祆教也讲时辰,没入教的俗人,只能在夜半时分祭奠才能与亲人的灵魂沟通,武显扬一定是在那时做法事。” 忠恕刚才确实听到崔定一说武显扬在斋戒,今晚要祭祀夫人,还以为武夫人刚刚去世。贺兰继续道:“去年武显扬带着柘羯刚到云州,就在北城建了个胡天,到时他肯定在那里。”这个判断倒很合理,此处离北城已经很近,胡天的建筑特色鲜明,很好辨认,提前一个时辰潜伏到里面就行,自己下山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寺里的人,特别想问问大伯和二伯的消息,于是也在炕上坐了下来。 贺兰在黑暗中把忠恕下山之后的情况介绍一通,他知道忠恕最想念的是老秦和史胡子,就把二人的近况说得特别详尽,连史胡子会单手穿针这个细节都说了。祆教大麻葛阿伍德事件中,史胡子断了一臂,成了残疾,更幡然醒悟,出家做了道士,老阿身份暴露,不得已下山返回突厥,忠恕也要下山投军,忠恕和老阿离开的第三天,老秦得了一场大病,过去二十年忠恕一直偎在他身边,他每天都要操心忠恕的饮食冷暖,晚上听忠恕讲神仙故事,说贾道长的趣事就是他一天中最大的乐趣,现在这一切都没了,他心里的孤寂谁都看得出来。寺里又来了四五个年青的火工道人,老秦病好后已经不用事事亲力亲为,但他最怕闲着,总是抢活干,他睡在忠恕住过的侧屋里,常有人听到他在半夜里偷偷哭泣。史胡子过得很充实,他汉文学得很快,入门的经典已经读完,掌教天风亲自授他《道德真经》,据陆变化说,史胡子目前的道行已经能做个经师了。 忠恕的心都在抽搐,眼泪流个不停,当听到大伯想他想得瘦脱了形,忍不住哭出声来,他可以想象自己离开后大伯的心情,他不在身边,大伯的天就塌了,也许只有看到自己,大伯心里才会好过一些,自己也思念他,但哪天才是回山的时候呢? 等忠恕不再哭泣,贺兰这才继续往下讲。解禁之后,寺里的香火还算可以,有不少中原修士不远万里来到山上,范虚把偏废的侧殿整修一新供修士们居住,但掌教真人对招收新弟子非常谨慎,史胡子之后,只录了一名新道士入籍。今年正月,积雪还封着山路,大唐左吾卫郎将唐俭踩着坚冰走了半个月,从长安送来兵部尚书卫国公李靖的亲笔信,信的大意是武显扬已经率领柘羯驻扎在云州,与梁师都合兵一起,觊觎代州和并州,代州都督候君集三战不胜,向李靖请求援兵,李靖则直接向朝阳宫掌教天风求援。 天风接到李靖书信后很是犹豫,重开山门后他已经颁布下教令,朝阳宫弟子不再参与俗世政争,武显扬虽然是教中仇敌,众人既恨又忌,但他毕竟是天下闻名的突厥重臣,早非教门弟子,与他的仇怨,不完全是教中事务,何况李靖的身份在儿那摆着,与李靖合作,那就是纯粹的政争了。天风犹豫再三,不好自毁誓言,但当他把事情向法言、陆变化、安仲期、范虚、吉文操等教中首脑一说,众人异口同声要下山相助李靖。天风仍然下不了决心,又去咨询师叔达僧寿,达僧寿只说了一句话:“朝阳宫造就,朝阳宫结束。”天风这才定了主意,派遣陆变化、吉文操、杜百年三位道长下山帮助李靖。陆变化机智而富谋略,清宁生功夫与法言不相上下,全寺仅次于天风,吉文操和杜百年内力深湛,对战经验极是丰富,不比武显扬逊色多少,他三人下山,绝不是武显扬的福音。 贺兰听说陆变化要下山,当然吵着闹着软磨硬缠,非要跟着来,因为要对付的是武显扬,危险莫测,陆变化不愿带他下山。贺兰就去磨师父范虚,范虚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出面向陆变化讲情,说这个弟子脑子灵活,言辞便给,与武显扬等老一辈对阵当然不行,但搞点阴谋诡计,为道长们跑跑腿还足以胜任,陆变化这才把他带下山来。 四人来到代州候君集的军中,乔装成普通的军士,吉文操和杜百年留守在候君集的大营,防备武显扬偷袭,陆变化带着贺兰混入了云州城。陆变化装扮成一个进城避难的朔方大户,随身带着大量金钱,先购入一座豪宅当落脚点,他没有接近武显扬,而是刻意结交了不少梁王府内的人物,每天都有应酬。进了云州城,贺兰如鱼得水,半月功夫就混入梁师都王府当了内卫,可能不久就要升任校尉,因此时常见到梁师都,探听到许多秘辛。 去年代州军全军覆没,候君集携耻重回代州都督任上,重建代州军,兵锋直指梁师都,梁师都判断大唐已经平定了中原与江南,下一步会重点围攻他,感觉不妙,一方面扩军备战,一方面向他的靠山突厥求援,颉利大可汗没派突厥骑兵来,却让武显扬带着柘羯和三万胡人南下,帮助他守卫云州城。梁师都表面上对武显扬态度殷勤礼数周到,好像十分巴结,实际上非常忌惮武显扬鸠占鹊巢,取而代之,私下里对武显扬和他带来的柘羯胡人处处设防,戒备之心甚浓。贺兰探得的消息,让陆变化连连称赞,前天他返回代州会晤候君集,放心地把贺兰一个人留在云州城。 第165章 北府 1 忠恕在梁王府听说候君集重回代州与梁师都和武显扬对阵,当时就有些担心,因为武显扬、梁师都等人不仅是带兵打仗安邦治国的好手,还是武功卓绝的杀手,两军对垒,摆堂堂之阵厮杀,仅是交兵的一种方式,他们更可能过关斩将冲入敌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人莫能挡,甚至可能亲自潜入敌营,击毙敌酋,这个不能不防。唐军将领多擅长骑战,对武林人士来无影去无踪的击杀手法难以应付,候君集身边只有于大春之类的二流武士,吉文操和杜百年二人驻到军中,武、梁想搞突袭就没那么容易成功了。天风掌教派出陆变化等人来到军前,对付武显扬应有相当的把握,武显扬二十年来树敌无数,想谋取他的人多了,成事不必在我,所以自己也不是非得去刺杀他,想到这一点,忠恕心里觉得宽慰许多。 贺兰道:“忠恕,我在代州听说你闯突厥军阵的事了,也见到了你媳妇儿。”忠恕一愣,贺兰道:“周姑娘长得好,人品好,本领又大,你真有福气啊。”他说的原来是庭芳,忠恕心里一暖:庭芳果然在代州,分别半年多,明天就能见到她了。贺兰道:“陆道长说你们是青梅竹马,周姑娘小时候上山你们就定了终身。”忠恕连忙截住他:“允儿,这是你的话吧?”贺兰笑道:“陆道长只说周姑娘小时候去过寺里,与你玩得很好,其它是我猜的。”忠恕也知陆道长绝不会这样说,笑道:“你啊,就喜欢胡说。”贺兰道:“我只是替你高兴,周姑娘那么杰出的人物,武功好,又会领兵,陆道长说她是女中豪杰,连候都督都听她的。”忠恕听贺兰这么由衷地夸赞庭芳,心里也觉得骄傲:庭芳无论相貌、人品、才智,无不是万中挑一,她性情温婉,知书达礼,与自己又心心相印,如果能与她结成百年之好,那真是人生至乐,旋即又想到了宝珠,他们之间虽有至情,但终究相隔万里,敌我殊途,有一因缘际会,已经是万世修得,犹如冥冥之中闪过的流星,燃烧得炽烈,寂灭得迅速,再相见也难了,不知她现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贺兰见忠恕不吭声,以为他在想庭芳,道:“这里离代州就二百多里,现在出城,明天就能见到了,我们动身吧。”忠恕知道他怕有闪失,不想让自己去刺探武显扬,道:“谢谢你的关心,我还是想去胡天看一眼,我会小心的。”贺兰不放心:“忠恕,你身负重大使命,还得以军务为重。”贺兰见过庭芳,以他的聪明,自然能猜到忠恕为什么去突厥,忠恕道:“你放心吧,我只是就近看一看,没准备动手。”贺兰道:“那我和你一起去。”忠恕道:“不用了,城里认识你的人多,万一露了行迹,耽误陆道长的大事。”贺兰道:“我把你带到胡天就离开,省得你跑冤枉路。”忠恕想了想,道:“也好,咱们出发吧。”贺兰摘下腰间的长剑,从桌子上拿过一枝短剑别在腰上,又取出两块面巾,一块递给忠恕,一块捂在自己脸上。长剑是梁师都内卫的标准佩剑,一出手就露相了。忠恕见他蒙住了下半脸部,也学着他的样子把面巾蒙好,二人出了门,四下里静悄悄的,王府的近卫被袭击,疑犯被劫走,梁师都却并没大动干戈搜查,也许是暗地里伏下人手,等着敌人露头。 贺兰带着忠恕趁着夜色向北摸去,穿过三条小胡同,躲过两队巡查的士兵,来到一个大街口,街道上有举着火把的骑兵在巡逻,都是胡人,看来到武显扬的地面了。贺兰指着左前方一处高大的尖顶建筑道:“看到没?就是那里,四周都有守卫,前门后门都靠着大街,有灯火,只能从左右两厢潜进去,不知道里面什么样,我也没去过。”忠恕见胡天左右两边是小胡同,即便有人把守,以自己的身法,晃过守卫不是难事,于是道:“谢谢,允儿,你尽快回去吧。”贺兰握了握忠恕的手,再次叮嘱道:“不要靠近武显扬!”忠恕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你多保重!”说完一猫腰,借着一道暗影闪过大街,潜入对面的黑暗里,贺兰只觉得眼前一花,忠恕就没了影子,心里吃惊:他的身法比我高多了,从前小看他了。 忠恕在黑暗中悄悄跃上屋顶,伏着身子窜过一道道屋檐,来到胡天西面的小胡同,伏在屋顶仔细听了听,除了风声,没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他犹不放心,敛气屏息,运内力凝听,没发觉有人在四周潜伏,看来这个胡同真没人把守,武显扬只是在前后大街象征性摆了些卫兵,其实是做给梁师都看的,他根本不需要守卫,试想放眼天下,又有谁能伤到他呢! 忠恕轻轻一跃,飘过高墙落到了胡天的院子中,靠着一颗巨松四下打量,只见这是一座典型的寺院式建筑,规模不小,前后有两排建筑,与阿波大寺的天王殿、大雄宝殿等完全相同,看来这里过去就是个佛教寺院,武显扬带着胡人来到之后,只是把前院的天王殿加了个尖顶,于是佛家寺庙就变成了祆教的胡天。前面的两排建筑都黑乎乎的没有亮光,大雄宝殿后面的院子里有灯火,空气中还有烟火的味道,祆教崇尚光明,祭祀必用火,所以祆教也被称为火祆教、拜火教,胡天也叫圣火寺,看来第三进院子中设有祭坛。带着捂脸的面巾,忠恕觉得有点憋气,于是把面巾取下装进兜里,轻吸一口气,贴着墙摸到第三进院子,刚转过大雄宝殿,就觉得眼前一亮,只见院子空阔,没有殿堂,没有树木,在应该是藏经阁的地方建着一座两丈来高的祭坛,坛顶有四丈见方,中间是一盆熊熊燃烧的圣火,圣火之前有张祭案,祭案上摆着一个香炉,两个穿着白色长袍戴着尖顶毡帽的胡人,挎刀持枪守护着圣火,看来武显扬祭祀夫人的仪式还没开始。忠恕四下看了看,圣火把祭坛周围照得通亮,无法藏身,他纵身跃上大雄宝殿的屋顶,大殿的屋檐翘起三尺来高,有片阴影可以隐藏,忠恕伏在阴影里,正好可以清楚看见祭坛上的情形。 不一会,前院响起三声法鼓,接着就听到脚步声,忠恕抬头望望星空,已经是子夜时分,估计是武显扬到了。脚步声移到大殿前停了下来,因为在屋顶,忠恕看不到下面是什么人,只听有人用胡语高声吆喝了几句,像是唱诵,又像是念咒,然后就看见一队人向祭坛走去,为首的是四个身穿白袍手捧祭品的胡人,四人身后,是一个头戴高高尖顶白帽,身着宽大白袍的胡人,那胡人留着浓密的连鬓短胡,左手持一段树枝,右手持着权杖,像是主祭的祭司。紧接着有两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空手跟在祭司身后,忠恕大惊,怀疑自己看错了,忙揉了揉眼睛,只见一人身形高大,腰杆笔挺,穿着汉装便服,那是武显扬,他身边是个穿着白色布袍的女子,高高个子,身型婀娜,束着长发,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宝珠。忠恕心里就如翻江倒海一般:宝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和武显扬一起祭祀武夫人,和武显扬是什么关系? 献祭品的胡人走上祭坛,后面的人都显露出来,忠恕看到在武显扬身后还站着一排人,中间的汉装男子就是在十里集与武显扬并马而驰的人,估计是武显扬身边的重要人物,另有三个年青胡人,还有一人披散着头发,像是突厥人。 最先的四个胡人把祭品摆在案上,然后分立在祭坛的两边,祭品很是简单,香炉的左边是一匹白布和一根短木棒,右边则是两个盘子,一个好似盛着小麦,另一盘中摆着白色的块状物,像是奶酪,与中原的祭品相比显得简单至极,和武显扬的身份极不匹配。中原汉人的祭品多是往者在它界要用到的东西,衣食住行,罗列唯恐不周,富豪人家往往极尽奢侈,用活物祭祀,鸡牛犬马应有尽有,过去的诸侯与皇帝更是把兵马奴仆、大臣将军、后宫嫔妃,甚至亲生儿子用于祭祀,直到隋文帝开国,以人活祭才被禁止。祆教祭品这样简单,估计他们的葬仪并不复杂,也不甚隆重,老可敦想用南太主活祭,可能并非依从祆教教义,而是受了胡人祭司的蛊惑。 那主祭司上得台来,朝着圣火拜行祆礼,然后右手举着权杖,左手摇晃着树枝,嘴里大声唱诵着,围着圣火走了三圈,把树枝投入火中,再行一大礼,转身下了祭坛,那奉上祭品的四个胡人连同两个圣火护卫一块跟了下来。 那祭司走到在台下恭候的武显扬面前,摘掉帽子,躬身行了一礼,忠恕听到他用汉话说:“师父,该您奉祭了。”武显扬拍了拍他的手臂,迈步走上台去,宝珠侧后半步,跟着武显扬一起上台。忠恕心里更加疑惑:宝珠身着白衣,也没带法器,明显不是以萨满教乌兰身份上台的,武夫人是祆教徒,她的忌日在昨天,今天是武显扬和不在教的家属奉祭的日子,宝珠到底与武夫人什么关系?她一个突厥人,怎么与武显扬扯到一起? 第166章 北府 2 武显扬和宝珠走上祭坛,站立在祭案前,宝珠首先上前,用短木棒引圣火点燃案上的香炷,然后退后三步,跪下磕了三个头,她半天不起身,肩膀一抽一抽的,明显在哭泣。忠恕都傻了:她向武夫人行孝子大礼,又哭得这么伤心,难道她是武夫人的女儿?那武显扬岂不就是她的父亲?武显扬伸手去拉宝珠的手臂,想把她扶起来,只见宝珠手臂轻轻一摔,格开武显扬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武显扬走上前去,点燃三炷香,举到眉间拜了拜,然后插入香炉中。他站立在案前,好像在追忆夫人的生前,此刻这一代枭雄就像个典型的鳏夫,从背影就能看出他的哀伤。过了良久,武显扬向着圣火缓缓点了点头,然后站到祭坛的左边去,宝珠走过去站到他的下首,武显扬侧脸看宝珠,宝珠则一直盯着圣火,神色木然。 这时那中年汉装男子当先走上祭坛,身后跟着五个人,刚才的胡人祭司赫然也在其中,只是他脱掉了白袍白帽,换了普通胡人的衣袍。那汉装男子首先上前点香行礼,礼毕之后,武显扬和宝珠向他鞠躬,那男子走过去站在宝珠的身侧,扶住她的手臂。后面的四个胡人和那个突厥人分别上前燃香,然后五人一齐后退三步,跪下磕头,行的竟然是汉礼。五人礼毕,武显扬微微点头,宝珠则又向五人鞠躬,五人走到武显扬身后,默默站立。 一刻之后,圣坛上的木柴将要燃尽,圣火慢慢熄灭,不一会只剩下红色的炭火余烬还在闪着光,大院中暗了下来,坛下传来一阵唱诵,忠恕看到武显扬高大的身影当先走了下来,其他人都跟着他向前殿走去,不一会就出了视线。忠恕原本想近距离看一眼武显扬就走,现在意外遇到宝珠,不把事情搞个明白,无论如何不会走了,他听脚步声在前殿停下了,再凝神听听祭坛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于是从屋顶跃下,向前殿摸去。 此时原来黑乎乎的两厢侧殿都透出灯光,院子中则看不到一个人,忠恕心道这些人个个武功高强,根本用不着侍卫站岗放哨,他正在选择要靠近哪边侧殿,就听到西厢传出话语声,于是伏低身影,悄悄潜到西厢窗下,只听一个人说道:“宝儿,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水吧。”透过窗户的细缝,忠恕看到侧殿里有三个人,武显扬、宝珠和那个汉装男子,武显扬和那汉装男子分坐在主案两侧,宝珠则坐在那汉装男子下首,离武显扬较远。宝珠接过茶杯,举到嘴边又放下,道:“许叔叔,我没事。”那许叔叔怜惜道:“你刚从西域归来,又连日赶路,一定累坏了,看你都瘦了一圈,母亲的事了了,要好好静养一下。”忠恕也觉得宝珠比分别时明显清减了,明如宝石的双眸没了神采,如玉般的脸庞也暗了荣光,心里一阵痛惜:宝珠不是突厥人,武夫人是她的母亲,武显扬就是她的父亲,怪不得她那么熟悉清宁生,可为什么她和武显扬很是生分,倒是与“许叔叔”很亲近?刚才在祭坛之上,武显扬想扶她手臂,她拂然摔开,倒让“许叔叔”搀扶着,当年从朝阳宫反出的人中有个许逊,是武显扬的铁杆心腹,看来就是此人了。 宝珠道:“许叔叔,我母亲艰苦一生,这一把火就算了了?”许逊道:“你母亲皈依了祆教,身后遵行祆教之仪是她的遗愿。哈卡斯是教中经师,道行不薄,他说你母亲生前做了无数善事,早就被天使接引,经过善思天、善语天,继进善行天,最后步入光明天,即永恒之天堂,那里没有忧愁,没有烦恼,心中充满幸福,这都是你母亲今世修来的福报啊。”宝珠与许逊说话,眼睛却看着武显扬:“就算我母亲现在安稳了,她去世前呢?真地没有忧愁烦恼,心中充满幸福吗?”武显扬低着头不吭声,眼睛直直看着地。 屋里沉寂了一会,许逊说:“宝儿,我知道你没能在母亲生前见最后一面,心里遗憾。我和你父亲也很悲痛,年初你母亲病重,她拒绝吃药救治,说一切自有光明之王安排,你爹爹苦劝无果,眼看着病情不见好转,立刻派人去圣山通知你,但萨满总坛几乎是空的,找不到大萨都,连三山使者与四河使者都没有踪影,你爹爹很是着急,派出十几路信使打探,这才听说你随着大萨都西行了。他派人在圣山等了两个月,希望你一回到总坛就把消息告诉你,也许光明王顾念你母亲,会让你们母女见上最后一面,但她还是没撑到那一刻。” 宝珠还是盯着武显扬,问:“就算找不到我,经义也找不到吗?就算你不疼我,把我从小寄养在突厥,可经义是母亲的心肝宝贝,母亲不思念他?他不思念母亲?他就在漠南,为什么不告知他呢?”忠恕心里疑惑:武显扬还有个儿子叫经义,为什么不让他见母亲最后一面呢?为什么连今晚这最后的仪式也没出席?武显扬还是低着头不答话,许逊也脸现为难,看了看武显扬,叹了口气,看来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宝珠道:“我现在想见母亲的遗体,即便是烧成了灰,我也想见一见,抱一抱,这就那么难以实现吗?”忠恕看到宝珠眼睛里涌出泪水,他心里也难受得想哭。武显扬的姿态一直没变,还是不吭声。许逊长叹一口气:“宝儿,你母亲入教之后很是虔诚,全身心投入教会,平时衣食起居都依照教义规范,临终之时,吩咐后事完全按教义来办。父母的感情你是知道的,你爹爹怎能狠心违背母亲的遗愿?心中纵有一万个不忍,也只能含泪按教义办事。祆教的规矩你也知道,与咱们汉俗大不相同,你母亲的遗体已按教义归火,将择日安葬,你爹爹怕你一时不能接受,这两天又是祭日,没有立刻安排,明天就可以见一见,师兄和我都陪着你去。”他没有回答“经义”的事,却答应安排宝珠见武夫人法体,可见后一事较为好办。 到突厥后,忠恕对祆教的葬仪也有些了解。无论何地的葬仪,其形式都与当地民众对生死的看法直接相关,天竺佛教、中原道家、突厥的萨满和西域胡人的祆教都相信善恶有报,相信有地狱和天堂,好人死后升天,坏人下地狱,但各地葬俗却迥然不同。中原汉人实行土葬,讲究入土为安,来自尘土归于尘土;突厥人实行火葬,人去世之后停尸数日,家人亲属杀牛马祭祀,把尸体与牛马一块焚烧,然后取灰而葬,表木为塋,坟前立石;天竺佛教也实行火葬,唯有祆教主张天葬。 天葬曾广泛流行于西域,形式很多,有的是把尸体剁碎放置在高山之上,有的是倾倒于河流中任之飘去,有的是直接扔进深谷,有的则是把遗体放置在祭坛之上,家人送别后,任飞鸟啄食野兽啃咬,不再理会。西域祆教就采用最后一种仪式,教徒去世之后,尸体被放置到高山顶上的寂静之塔,禽兽食去皮肉血髓,最后骨头被风化,人的肉体从世间彻底消失。 祆教随着粟特胡人东来传入突厥与中原,其本身教义主张节俭友爱互助,劝人为善,倒有不少汉人和突厥人信奉,唯有这葬俗与两地民情不合,遭受到猛烈抨击。多数东方民众认为这样的葬仪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信奉祆教就是归化于野蛮人,更有居民因此而袭击胡人,所以祆教要想在突厥和汉地传播,必须改变葬俗。五十年前,东传祆教众麻葛在突厥牙帐聚集,请示光明王神意,最后允许进入突厥和汉地的祆教徒改革葬仪。在汉地,祆教徒去世后先按佛家习俗火葬,然后以瓷坛盛以骨灰替代法体土葬。在突厥,祆教徒去世后先进行天葬,三个月后再收集法体遗骨,按突厥葬俗火葬,最后埋入土里,立石纪念。突厥祆教之所以把暴骨期缩短为三个月,其中有向萨满教妥协的意味,因为萨满教的归魂期就是三个月,萨满认为横死之人的魂魄会化为厉鬼,要在人间游荡三个月才肯归位。 饶是做了如此变革,突厥人和汉人对祆教葬仪犹有抵触,隋文帝杨坚在位期间多次下令禁止汉民信奉祆教,信仰萨满的突厥人也经常破坏祆教教礼。 武夫人随着丈夫入了突厥,她去世之后估计是依照突厥祆教的习俗先进行天葬,三个月后举行典礼,昨天火葬,武显扬和宝珠父女因为不是祆教徒,只能在教礼的次日按汉人习俗举行家礼,最后将骨灰入土。现在知道了宝珠是武显扬的女儿,忠恕这才想起她的许多习惯与突厥人和萨满并不一致,她骨子里还是个汉人,对汉人来说,身为人子而毁损父母遗体,那是大逆,可能武显扬怕她承受不了,所以才不让她接触母亲遗骨。 宝珠道:“你们心里不忍,不用你们陪,我和经义一起去。”许逊也沉默了,看来经义的事有隐情。过了好一会,一直沉着头的武显扬仰天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宝儿,你每句话都戳在爹爹的心上,我有亏于你,会用后半生来弥补,但无论你如何责备,我还是要告诉你,经儿不能来。”宝珠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他不过是你争霸天下的一个筹码,别说亲情可以不顾,即使是他的性命也可以抵押。”武显扬微微点头,看着宝珠道:“宝儿,我们父女多年离散,有些事本想过两天再谈,既然今天说到这里,我就把心里的话给你倾倒一番。你不必相信,也可以继续挖苦嘲讽,但我今晚说的话,不是以什么狗屁平南可汗的名义,而是以一个父亲的名义讲的。”宝珠又哼了一声:“平南可汗,好威风的官职!” 第167章 北府 3 武显扬长吁一口气,道:“我知道在你眼里,爹爹一直是个野心勃勃冷血无情图谋甚大的人,为了野心,不惜背叛师门,不惜把亲生儿女当作人质,不惜让妻子投身异教。除了你许叔叔,恐怕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宝珠冷冷反问:“你不是吗?”武显扬点头:“是,我确实是这样的人,很早就是这样的人,但现在不是了。”宝珠冷冷地道:“是我母亲的死,是那团圣火让你的心灵受到感悟,灵智被启迪了?”武显扬又点头:“我知道你不相信,除了你许叔叔,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你母亲的离去让我彻底改变了心意,什么雄图霸业,什么军国大计,统统不重要了。”宝珠睥睨他一眼:“你要放下屠刀,皈依山林了?”武显扬又点头:“如此最好!”宝珠根本不相信:“那你是准备今天还是明天解甲归田?”武显扬道:“如果现在能走,我和你许叔叔立刻就起身。”宝珠轻蔑地问:“可我看你没一点要动身的样子,不会是舍不得你的柘羯吧?”武显扬这次摇头:“我无法放下的是自己的一双儿女。”宝珠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天可怜见,我和弟弟成了你的牵挂了!” 武显扬还没说话,许逊开口了:“宝儿,你爹爹说的是真心话。”宝珠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武显扬道:“宝儿,也许爹爹总是让你失望,但许叔叔的话你总该相信吧?他无儿无女,把你和经儿当作他的亲生儿女,对待你们胜过骨肉血亲,这你不会怀疑吧?”宝珠道:“我痴活二十年,谁对我们好,谁离我们远,我还分得清。小时候以为许叔叔就是我亲爹,从他抱着我晃晃荡荡的那一刻起,我就想长大要好好对待许叔叔,孝顺他,伺候他,像儿女一样给他养老送终,经义也是一样的想法。”许逊扭过头去,伸手抹泪。 武显扬道:“我这一生,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最有亏欠的,是你们母子三人和你许叔叔。”许逊红着眼道:“师哥,咱们兄弟同心,生死相依荣辱与共,没有谁亏欠谁。”武显扬向他摆摆手:“师弟,你对我的情义,也许只能下辈子报还了。”许逊扭头抽泣起来,宝珠依着他的手臂,也哭了起来。 武显扬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滴下,过了一会,他伸手抹了一把泪,对宝珠道:“我前半生对你母亲不起,她的痴情我枉顾了,今后在地下重逢,我给她当牛做马,报答此生的情义。我对你和经义不起,不敢奢望你和经义为我尽孝,但我想用后半生尽我当爹爹的义务,用性命保你和经义平安。” 武显扬说得斩钉截铁,连忠恕都觉得他是当真的,绝不能怀疑他的真情,但宝珠对父亲的印象早就深如刻骨,绝不是三两句话就能打动她的,武显扬也明白这点,把椅子调到正面,面向宝珠,身体前倾,缓缓道:“宝儿,你一生下来,妈妈就带着你随我征战西域,那个年代,我们一家离乡万里,没一个安身之处,我和你许叔叔四面临敌,每天都要接战,随我们西去的汉军十不存一,爹爹自顾不暇,实无力保你平安。爹爹把你送与大萨都抚养,确实有与他结交的想法,但也是为你好。你聪明伶俐,正派又懂事,义父喜欢你,收你为弟子,又把他的儿子送来,易子而教,两家亲如一家,早就不是结交与利用的关系了。你能成为萨满教的大祭司,为爹爹巩固大萨都这个强援,实出爹爹意外,我也很感激你。”原来武显扬为了结交大萨都,把宝珠自幼送入突厥,那易子而教的肯定是达洛了,他的清宁生原来得自武显扬亲传。宝珠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冰蚕内功深厚莫测,大萨都与武显扬两人显然都没有藏私,也可能当初对武显扬不是完全放心,大萨都专门创制了一套克制清宁生的功法,之后又把它传给宝珠,显然是要告诉武显扬:我完全信赖你。 武显扬道:“十年前经义去到颉利大可汗身边,也是你师父的提议。”宝珠冷哼一声:“一切都是我师父的错!”武显扬停顿一下:“你师父虽然是异族,但可以说是我最好的朋友,是除师弟外我最信任的人。”宝珠扭过脸去,不看他,武显扬缓缓道:“那时大可汗还是西厢察,能否继位也不确定,但你师父坚决主张让经义去大可汗的身边,我当时在西域已经站住了脚,心也有点野了,这个赌注收益太大,一旦西厢察当了大可汗,我们就有了一个比大萨都更有力的强援,就能重回故土,扫平一方,我一时糊涂就答应了。经义走时,你母亲躲在帐里不出来,从此不再理我,终日诵经拜火,连我也难得见她一面。”忠恕心道武显扬也真不容易,被突厥人发配到西域,险境中强力打开一方局面,为了自保,不得不把一双儿女送与突厥人为质,因此导致夫妻失和父女疏离。 武显扬继续道:“经义离开我时还小,功夫的底子没扎牢,好在他与你一样,争气上进,十岁时就骑马征战,十二岁就在附离中崭露头角,很得大可汗的喜爱。我每年去见大可汗,都不敢提出见经义,每次都是潜入他的营帐,偷偷看他两眼就离开,现在想到这些,我都想掉泪。”他话音低沉,显然因想念儿子而感伤。宝珠这次没顶撞他,武显扬吁了一口气,道:“有一次在他帐中见到一条铜铃腰带,知道你去看过他,因此心里宽慰一些。”铜铃是萨满的法器之一,忠恕曾经见一个萨保腰间系着满是小铜铃的腰带,说是山神所赐,系着能得神佑。 许逊这时插话道:“宝儿,你爹爹不方便去看经义,每年都派遣我去探望他,除了带去日常用度,我每次都要考量他的武艺。他现在清宁生进入了四重,拳掌刀剑都很精进,我发觉他还会使软剑,剑法怪奇,却很实用,连我也差点败于软剑之下,估计是你传他的。”宝珠道:“我把教中的剑带技法都传给了他。你们只是觉得他有多了不起,可我觉得他很可怜,每次分别他都要大哭一场。”她把父亲的话冷呛回去,对许逊却很客气。武显扬闭着眼睛,仰头向着屋顶,估计是听说儿子痛哭,心里难过,父子连心,枭雄也不例外。 过了好一会,武显扬平静下来,道:“我和你许叔叔在西域二十年,驱逐了波斯,征服了三十八个大小国家,拓地万里,除了康国,所有邦国都对突厥称臣。大可汗当西厢察时,手下只有不到两千骑兵,现在他再去西域,当天就可组织两万骑兵参战。我和你许叔叔表面上权力无边威风无限,但心里并不快乐。十年前就有人向沙钵略大可汗进言,怕我们在西域坐大,要削我们的兵权,把我们重新放置到北方,好在有你师父挡着,一时没事。颉利大可汗离开西域后,情形就不同了,我们每打下一个城镇,突厥就直接派人来收贡赋,金银布帛全纳入突厥,又派来监军分割我们的兵权,戒心明显加重了。说实话,突厥在西域实力不强,我和你许叔叔多年经营,西域诸国只知有我,不知有突厥,我们完全可以与突厥分道扬镳,拥兵自立称王称孤,但这绝非我们的本意,一来经义性命不保,二来我们终究是汉人,惦念故土,总想回到故乡。我少小离家,一别数十年,睡梦中总是梦到儿时在武家坡,你祖父领着我在村外放羊,梦到你祖母为我缝补入道时的衣衫。我做梦都想回去,在他们的坟前培一把土,上一炷香。”武显扬声音低沉,明显在克制思乡之情,宝珠这次没呛他。忠恕心道武显扬梁师都这些人,多次更换效忠对象,心里根本没有母国本族的意念,却都极为看重父子亲情。 武显扬见女儿没吭声,继续道:“为了消除突厥人的疑心,这几年我频繁向大可汗上书,请求放弃兵权,回到中原来,替突厥充当进攻大唐的前锋。沙钵略大可汗在位时,每次上书他都不加理会,颉利大可汗继位之后,他顾念旧情,答允在西域战事平静之后让我们回归中原。过去突厥对南朝占上风,李渊当了皇帝后依旧遵守旧约,向突厥称臣纳贡,换来突厥不犯境,他们父子趁机灭掉了萧梁,平定了南方,又把投靠突厥的刘武周、窦建德等割据称王的豪强全部打掉了,眼看着将对突厥不利,大可汗这才让我们回到漠南。但情势已经逆转,大唐越来越不好打,这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凶险万分,比当年的西域更加险恶。” 第168章 胡天惊变 1 武显扬回南的心愿得偿,但表情沉重无比。他原是定西可汗,现在被易封为平南可汗,颉利名义上把大唐全境都许给了他,但中原已经统一,远不是二十年前之分崩离析局面,虽然目下还向突厥纳贡,但大唐军力之强,前所未见,如若不是倾全国之力骚扰攻打,突厥根本无法占得上风,仅仅依靠数千柘羯精兵,攻取一州一府都很艰难,想平定南方占领中原,更属痴心妄想,他离开经营多年的西域,实际上重新回到了寄人篱下白手起家的境地。武显扬带领数万胡人东来,无一片存身之所,只能暂寄在云州,而梁师都在此经营二十年,怕他鸠占鹊巢取而代之,防备之心甚重,表面上亲密交往,暗地里还不知搞些什么。 宝珠没有言语,看来父亲的处境她也感受到了,武显扬语气更慢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和你许叔叔已经无所谓了,大不了交出兵权,不当可汗,又不会饿死。但我们不为身谋,你和经义怎么办?很费思量。”宝珠不说话,武显扬转向许逊,问:“师弟,你说呢?”许逊道:“师哥,你我共进退,这一生功勋赫赫享尽荣华,也杀伐无数造孽多多,等两个孩子安顿好,你我隐身林泉,建一佛寺,念经礼佛消除业障,求得余生心安,为难的是两个孩子的去处。”武显扬点头。许逊道:“宝儿,叔叔先说说心里的想法,可能与你的心意不一致,你不要见怪。”宝珠道:“许叔叔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怎么会怪叔叔呢!”许逊点点头,转向武显扬道:“师哥,我觉得两个孩子的归处,还是以突厥为妥当。”武显扬眼睛盯着他,许逊道:“看大唐现在的实力,我们想进占并州开一方天地已经不可能,就是此地不久也会易手。”他说“此地”时左手食指向下指了指,自然是指梁师都和他们所在的云州。 武显扬不说话,许逊道:“西域我们是回不去了,如果不能在此割据,只能在大唐与突厥之间二选一。我们在李渊起兵时袭取太原,断了他们的归路,李氏父子恨我们入骨,大唐台面上的领兵人物,李靖、候君集、独孤士极、李神通、李考恭等无不与我们结有私仇,绝对容不下我们。退一步想,就是我们想投唐,也只能袭取当作见面礼。”他说到袭取时,手指还是向下点。许逊继续道:“但此举难度相当大,一来我们兵少,他防备很是严密,难以找到机会;二来也难保证能把经义抢出来,万一失手…”武显扬点点头,许逊道:“大唐不能去,就只能留在突厥,为他们卖命。”忠恕见宝珠眼角又滴下泪来。 沉寂了一会,许逊道:“突厥人贪婪成性刻薄寡恩,又一直视我们为异类,虽然我们有开拓西域的功劳,也并不能保两个孩子周全,只有融入他们才是长久之计。”宝珠猛地抬起了头,吃惊地看着许逊。许逊道:“经儿在大可汗帐前已经八年了,甚得大可汗欢心,我觉得师哥应该立刻为经儿向大可汗求亲。大可汗的女儿中还有一个未曾嫁人,就是胡女生的福特勤,大可汗甚是宠爱,如果能为经儿娶她为妻,很是美事。” 忠恕听许逊讲出这个主意,心中连连苦笑:真是荒唐无比的想法!福拉图未嫁不假,得颉利大可汗宠爱也是真的,但这桩婚事铁定成不了。突厥大可汗为子女结亲都是为了笼络势力,绝不考虑人品,即便不说有那么多的国王王子等既尊贵又有势力的人物向福拉图求婚,就算颉利看中了武经义,那位福特勤野心比天还大,恨不得自己娶一百个国王皇帝当后宫,把他们的王国都谋取了,焉能看中武显扬这个无立锥之地的局促老公公?即便退一万步,颉利与福拉图都同意,可那也绝不是“美事”,虽然不知道武经义什么模样,是否像武显扬这般枭雄一个,他终究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福拉图年长他很多,以福拉图强势多诈的个性,武经义焉能压服妻子?只怕每天都得跪着服侍,战战兢兢,唯恐丢了性命,还少不得戴多顶绿帽子,得这等“美事”,就如同掉入火坑,比进地狱差不了多少。 许逊继续道:“即便大可汗不嫁福特勤,沙钵略可汗最小的两个女儿也已成年,师哥可以向大萨都请教一下,选一个贤惠的求婚。”武显扬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明天就修书给大萨都,请他帮忙拿个主意。” 屋里静下来了,三人都不说话,忽听宝珠冷笑道:“说了半天,原来你们早就算计好了,连细节都规划了,请问二位父亲,你们把我归于何人呢?”忠恕心里一震:宝珠不能嫁给别人!武显扬和许逊对望一眼,武显扬缓缓道:“宝儿,你这么大了,一直独当一面,按说你的婚姻应该自己做主。我们虽然是汉人,但在爹爹眼里,汉地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的都是狗屁。”忠恕此刻直觉得武显扬亲切至极,如果按照汉地风俗,宝珠就惨了,他也将痛苦万分。宝珠道:“我是萨满教使者,性命早交给上天,我不嫁人。”忠恕心道:这可不是你的真心话!武显扬点点头:“你师父四年前曾提议把你嫁给婆毕,我拒绝了。”忠恕眼前闪现婆毕高大魁梧的身影和黑黑的脸庞,心说宝珠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嫁给他的。只听宝珠冷冷地道:“又是我师父提议的?”武显扬道:“大萨都是为你好。婆毕虽然不是可敦所生,但极得大可汗喜爱,将来未必没有可能继位。”宝珠冷冷地问:“那你为什么拒绝呢?”武显扬道:“知女莫若父,爹爹知道你不喜欢,不想强求。”宝珠哼了一声:“那现在为何又旧事重提呢?后悔了?”武显扬道:“还是因为你师父。”宝珠冷冷地道:“我师父是你永远的挡箭牌。” 武显扬不正面反驳,缓缓问道:“前些日子你随着师父西行,干什么去了?”忠恕也想知道,萨满教从大萨都到三山使者,一干重要人物悄悄潜入西域,到底去做什么。宝珠哼了一声:“我师父没告诉你吗?那作为乌兰,我也不能泄露教中的秘密。”武显扬看了一眼女儿,缓缓道:“宝儿,爹爹在西域二十年,四处征战,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你们做的事,也许能瞒过别人,绝不能瞒过你许叔叔和我。”宝珠斜了他一眼:“你都知道了?不妨说来听听。”武显扬道:“颉利大可汗宠信胡人,在西域时就与史新台和康兴也色走得很近,继位后一直把他们带在身边,这二人都是祆教的狂热信徒,一直妄想在突厥战马踏到的地方推行祆教教义,不断撺掇大可汗重用胡人,鼓励突厥人信奉祆教,大可汗被他们蛊惑,最近几年连大萨都的话都听不进去,对萨满也不太重视了。”这些事忠恕在福拉图大营中也听到过,想来是真的。 武显扬继续道:“去年我听说祆教的东方大麻葛阿伍德要东来可汗牙帐,名义上是来讲经弘法,实际上是要与萨满论战,还兼带着为史国国王向福特勤殿下求婚。”宝珠不看他,也不说话,武显扬继续:“这个阿伍德当年是与爹爹交过手的,可以说是一代经论大师,祆教不世出的人物,富于智慧,明于大势,武功卓绝,就是他力主史国国王与突厥结盟,共同对抗康国,史国不仅因此免于战火,还取代康国一跃成为西域的霸主,祆教也因此大规模传入突厥,此人实是个劲敌啊。”宝珠哼了一声,忠恕心道原来武显扬对阿伍德也这样推崇,这位大麻葛确实让人畏惧。武显扬道:“听说阿伍德带着礼物、商队和随行麻葛,一月就出发了,可直到现在还没听到他们进入突厥的消息。”宝珠冷冷道:“也许他们突然改主意了,不想来弘法了。”武显扬盯着宝珠的眼睛:“他们已经葬身大云岭,肯定来不了了!”宝珠的脸猛地仰了起来,窗外的忠恕也是一惊:这会是真的吗? 武显扬盯着女儿的眼睛:“祆教智慧圆满,教义丰富,传教者众多,萨满教与他们论战必处下风,如若不想在大可汗面前丢这个人,只能阻止祆教大教主进入突厥,最好能一劳永逸,把阿伍德一行灭掉。阿伍德武功卓绝,随行有不少高手,即便大萨都召集全部使者,正面对抗也没胜算,于是他行险计,在云岭利用地形狙击阿伍德,是吧?”宝珠反问:“是吗?”武显扬道:“云岭中段有条雄鹰谷,是史国东来的唯一通道,山高谷深马道狭窄,两边高山终年积雪,去年冬天雪又特别大,只要在两边山顶埋伏好,预先做些大雪球,等阿伍德一行进入峡谷,把雪球从山顶滚落,就能轻易制造一场大雪崩,任是大罗真仙也难逃过雪葬,估计阿伍德现在就安眠在雄鹰谷的冰雪之下。”只看宝珠惊讶的神色,忠恕就知道武显扬所言是真,瞬间就把线索串到一起:大萨都带同全教高手悄悄西行,积雪已经消融,他们却都备着最厚重的御寒皮裘,还带着铁铲钢钎,就是为了在极高极寒之处制造雪崩,宝珠随同大萨都灭了阿伍德,也算是为二伯报了仇。武显扬心思缜密,仅凭蛛丝马迹就猜到全貌,智慧高得可怕。 第169章 胡天惊变 2 过了好一会,宝珠冷冷地问:“那又如何!”她没有否认阿伍德的事。武显扬道:“萨满教因此获得了喘息之机,这于他们当然是好事,对你却是坏事。”宝珠哼了一声:“何以见得?”武显扬道:“这件事非同小可,终究是隐藏不住的,我能猜得出来,其他人也能探知真相。全突厥的胡人都在盼望着阿伍德的到来,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肯定会对萨满教展开报复,胡人在突厥影响巨大,报复的力量当不在小。”宝珠还是那句话:“那又如何?”武显扬道:“大萨都在突厥位高权重,根基深厚,连大可汗也不敢动他,但教中其他人就难免成为报复对象,即便有大萨都护持,也难保你周全。”宝珠冷冷反问:“因此你旧事重提,想让我嫁给婆毕,取得保护?”武显扬点点头:“我和你许叔叔都是这样想的。”宝珠反问:“是为了我,不是为了让你再多一个奥援?”武显扬坚定地摇头。宝珠对父亲成见极深,既使武显扬苦口婆心晓以利害,她依然不相信父亲的动念:“那好,我也坚定地告诉你:我不会嫁给婆毕!” 这在武显扬的意料之中,他知道女儿对自己甚是抗拒,原没指望通过一次交谈说服她:“你脱离萨满的事,大萨都说过由他来定,不成什么问题。”宝珠神色坚毅:“就是我脱离萨满,也不会嫁给婆毕!”武显扬还要说话,许逊使个眼色阻止了他:“宝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婆毕那个长相就不讨喜。今天有些晚了,孩子也累了几天,还是早点歇息,这些事得从长计议。”武显扬知道许逊怕他们父女闹僵了不好收拾,想打个圆场,顺势道:“宝儿,你还是睡在母亲的房间吧。”说完就想起身,没想到宝珠先站了起来,双手一摆,做个动作止住他们,道:“许叔叔,这个话头既然提起了,我也不隐瞒。你们应该知道婆毕已经有妻子,还有个九岁的儿子。”许逊道:“他有两个妻子,分别是贺海特勤的姐姐和也律台俟斤的女儿,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大部落,儿子自然也没什么地位,你嫁过去就是正妻。”宝珠决然道:“我不想嫁人,就是嫁人也不会嫁给婆毕!”许孙笑问:“宝儿,你常年住在圣山,接触的王公贵胄多,看中哪位英俊少年了?”宝珠昂然道:“我确实看中了一个人,他不英俊,不是贵族,也不是突厥人。”武显扬与许逊都是一愣:“汉人?”宝珠道:“他叫大勇,是个汉人。如果要我嫁人,非他不嫁。”武显扬与许逊愣住了,窗外的忠恕更像被雷电击中般浑身颤抖:宝珠心里只有我! 武显扬瞪视了女儿好半天,起身走到宝珠和许逊身前,好像有话要说,许逊也站了起来,忠恕被他挡住了视线,看不到他们的动作,也听不到武显扬说什么,他刚想向窗户再凑近一些,只听“砰”地一声响,面前的窗户被震得碎裂,木屑向外疾射,一个人影射了出来,挥掌击向他头顶,忠恕只感到一股巨大气流罩向自己,身子急向侧闪,双掌全力击出,“啪”地一声轻响,忠恕与那人对得一掌,只觉得像被一座大山迎头砸中,他站立不住,向后急退五尺,犹未完全化解那一掌的下击之力。飞出窗户那人与忠恕对了一掌,借力弹出一丈,稳稳落在地上,忠恕一看是武显扬,不由得惊骇异常,他在渭水河畔观看李靖与武显扬格斗,自以为只是略逊武显扬半筹,支撑百招不在话下,哪知武显扬掌力竟如此雄浑,只震得他真气浮荡,双臂麻木,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极力按压气息,想尽快平缓过来。 武显扬也吃惊不小,他刚刚听到窗外有人潜伏,凭气息判断那人练的是清宁生内功,功力还不弱,以为是梁师都派来刺探的同门,就装作和许逊说话,起身靠近窗户,许逊也听到窗外有人,他师兄弟二人旦夕相处,共同经历无数生死,心意相通合作无间,二人一对眼色,许逊站起挡住窗外人的视线,武显扬飞身而起,许逊托住他的身子猛力一送,相当于二人真力合在一起,武显扬身体未到,窗户的木枢已被真气震碎,他明白刚才的谈话无论如何不能传到梁师都耳朵里,所以尽出全力,务必要把窗外之人毙于掌下,想不到来人硬挡了一掌,仅仅后退几步就安安稳稳地站定了,更让他吃惊的是对方不是冯瑞、李正宝等同门师兄弟,而是一个稚气未脱的青年。武显扬对敌经验丰富,知道任何高手都难以平静接下自己和许逊合力一掌,对方这会真气浮动,内息紊乱,不能给他以喘息之机,立刻挥掌而上,欲一鼓作气擒下忠恕。 许逊跟在武显扬身后跃了出来,站在侧旁堵住忠恕的退路。武显扬正要扑前出手,忽然听到宝珠“啊”地惊叫一声,侧目一瞧,只见女儿眼睛圆睁,嘴巴大张,像是看到什么骇人的东西,他心念一滞,身形自然就缓了一缓。 宝珠刚听到窗外有人,父亲与许逊就出了手,她跃出房门,就看见忠恕站在院中,她在屋中恰恰提到“大勇”,“大勇”即刻就现身眼前,这神奇变化哪能不使她惊叫出声! 这时东边侧殿里奔出几个人影,是向武夫人行跪拜礼的五人,为首的是那个兼职祭司,他们呈半圆形站在武显扬身后,形成对忠恕的第二圈包围。这五人是武显扬和许逊的徒弟,每个人的武功都有相当根基。 武显扬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宝珠认得此人,而且关系非浅。他见忠恕如此年青,却有这样深厚的清宁生内力,心念电转:此人是谁?梁师都等人的弟子他大都认得,云州这帮师兄弟天赋平平,绝不可能培育出这等高手,他要么是李靖的弟子,要么来自祁连山朝阳宫,不管是哪一方,都是敌人,先拿下再说。武显扬毫不容情,出手就是杀招,此时忠恕已经缓过一口气来,知道此刻悠关生死,顾不上与宝珠说话,提足精神应对武显扬,二人你来我往,酣斗不休。 武显扬出身朝阳宫,师父周君内当年曾称许他为弟子中武功第一,二十年来从南到北,自东而西,其接触武学之广,天下无出其右,格斗经验之丰富,世间也少有人比,只见他招法神奇,力道深沉,武学大师的风范展露无遗,包括许逊都自愧弗如,暗忖如果是自己与师哥对招,早就败了。武显扬攻得激烈,忠恕却应对从容,丝毫不显败象,许逊等人倍感惊奇,他们都熟悉朝阳宫武学,忠恕的每一招每一式他们都见过,看似质朴无华,平平无奇,实则法度严格,皆是应对的神来之笔,武显扬也暗自称赞,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念,改掌为指,变杀为擒,想活捉此人,但他稍一放松,忠恕劲力立长,竟然扳成平局,不得不使他出平生绝学,这才重占上风。 除了宝珠,在场诸人无不看得目眩神驰,他们都见识过武显扬与李靖在渭水河上的对战,那一战是天下最能格斗的两个人之间的对决,可以说是自民间技击升华为武学之后最为经典的一战,数十万将士大开眼界,长于弓马的突厥人因此对中原武士心生敬畏,此战之后,大唐与突厥军中习武之风大盛,渐渐产生了不同技击流派,因此便桥之战也可说是后世武学开宗立派的发端。武显扬与忠恕这一场格斗则是另一种风格的经典,面对后辈,武显扬丝毫不敢轻敌,使的是最为纯熟的朝阳宫拳掌指法,自己后来的创意一概摒弃不用,每一招式都把功力发挥到极致。忠恕自知内力和经验与武显扬相去甚远,没有战胜他的可能,就谨守门户,只求自保,一分攻九分守,不使险招,不出老力,心无旁骛,专心应对,此刻他眼中只有武显扬,连宝珠也看不到眼里,一百招过后,不仅不显颓势,反渐渐去除了对武显扬的恐惧之心。这全赖他在阿波大寺里与吉文操长达一月的对战,吉文操对武显扬恨之入骨,一直全力捉摸他的武功路数,在教忠恕时完全模仿武显扬的身法,把武显扬功法的特殊之处发挥得淋漓尽致,所以忠恕很快就适应了武显扬的打法。 二人酣斗不休,武显扬偷空觑了女儿一眼,见她忧形于色,眼睛不看他这个父亲,而是始终追随着忠恕,心道宝珠必定与此人熟识,青年男女,关心显于形,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此人定要除去。他想明白这点,怜才之念消退,杀心陡增,出手毫不容情,全是杀招狠式,忠恕立感压力变大,但他根本不及考虑其它,守住门户见招拆招,虽处下风,却毫不慌乱,间或犹能攻得一招。 第170章 胡天惊变 3 转眼又是百招过去。一位武学宗师,当着弟子的面对战一个后生晚辈,二百招不胜,脸上终不好看,如果换作别人,免不得有些浮躁,但武显扬养气功夫非凡人可比,越是艰难越是强韧,越是逆境越是冷静,他不急不躁,终于在三百招后压制住了忠恕的出招。高手之所以是高手,就在于有能力保证不让意外发生,忠恕的功力与经验本就逊他一筹,内力又被禁制数月,再加上刚刚中毒,功力打了折扣,虽然超常发挥,终究实力不济,眼看要不了百招武显扬就将取胜,他的五个弟子都长出一口气。 许逊一边关注着场内的情形,一边盯着宝珠,只看宝珠刚出门时的神情,许逊就猜到她与这个年青人相识,只是猜不透二人是何关系,为何她会如此激动,他为人心细,考虑周到,在弟子们截住忠恕的退路后悄悄靠近宝珠,以防意外。 此刻心情最为复杂的就是宝珠,她刚从忠恕奇迹般出现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旋即心中慌乱,父亲认定忠恕是敌人,对他痛下诛杀之手,她当然不希望父亲与他拼命,但要如何阻止?她心念电转,一时无计。虽然自相识之时,二人就相约不问及对方的底细,但她凭着女人的直觉,认定忠恕绝不是想挣钱娶妻的商队系马,而是大唐的细作,抱着敌意来到突厥,其目的不可告人,父亲目前还要依靠突厥,肯定不会轻纵突厥的敌人。说他是自己的情人?父亲正要把自己许配婆毕,听到这话只怕要当场击毙忠恕;说是普通朋友?估计谁都不会相信,何况天下精通清宁生的,除了许逊,其他都是父亲的敌人。忠恕的实力比之从前又有进步,但绝不可能战胜父亲,更别说还有许逊和他们的五个弟子在,许逊的功力可能比父亲稍弱,但也是一流高手,那五个弟子擅长群战,个个不是弱手,忠恕要想安然逃出去几乎不可能,她心思转来转去,想不出一个万全之计。 眼看忠恕不支,胜败将分,宝珠顾不得许多,横下心来先阻止父亲:“爹爹,他就是大勇,您先停手!”她一直以“你”称呼父亲,现在为了救情郎,改口叫“爹爹”。武显扬正在全力搏斗,欲将忠恕尽快拿下,没有答话,许逊在旁问道:“宝儿,他师父是谁?”宝珠一时回答不上来,又不敢信口胡说,许逊再问:“他姓什么?”宝珠道:“他姓赵,不,姓段。”二人在幽州台初识,共战胡人曹使者,忠恕报的是真名,到了幽州城又冒充赵大勇,之后宝珠一直称呼他大勇。许逊皱起眉头:“你们在哪里认识的?”宝珠心想这话就长了,说不了几句,忠恕就可能被打倒了,急道:“许叔叔,他救过我的命,今天是来看我的,对爹爹没有敌意,您让爹爹先停手吧。”许逊问:“你们是何时相识的?”这时武显扬急攻一指,点向忠恕左肩,忠恕抬手反制,以指对指,武显扬急速变招,一脚踢向他下腹,忠恕急忙撤招后退,差点被武显扬踢中,宝珠见忠恕已经有些狼狈,急道:“许叔叔,再打下去他会受伤的,您让爹爹先住手,他又走不了,容我慢慢说清楚。” 许逊见宝珠连忠恕的姓名都搞不清,误以为她只是少女怀春,对少男一见钟情,二人相交不过泛泛,心想这个青年能与师哥对战三百回合,连自己也难以办到,可不是一般的人,宝儿又不知底细,是敌人的可能性很大,师哥眼看就要取胜,先把他拿下再说。他故意拖延,把话题扯远:“宝儿,他使的是我们师门武功,功力比我还高啊。”宝珠见许逊东拉西扯,就是不阻止爹爹,快要哭起来:“许叔叔,你快叫爹爹停手,我会把一切告诉你们。”许逊故意问:“你很了解他吗?一切包括哪些,说来看看。”宝珠此刻觉得一向和蔼可亲的许叔叔竟然和父亲一样凶险,直想哭出来。女儿的话武显扬一字一句都听在耳朵里,但装作没听见,他与许逊一样的心思,一招快似一招,力争二十招之内击倒对手。 就在宝珠急得跳脚之时,忽听那个胡人祭司惊叫一声:“火!西边起火!”许逊扭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西边隔着几条街道的地方浓烟腾空,火苗已经窜过了房顶,隐约传来纷杂的叫喊声,那个方位,正是武显扬平南可汗府的所在,看来这火已经烧了一阵,只是在场众人都全身心关注着武显扬与忠恕的格斗,竟然无一人注意到火情,直到火苗窜起,把天空照亮才被发现。许逊为人机警,立刻叫道:“这人有同党!哈卡斯,你和昆欠特过去,不要管敌人,先把火扑灭。”那祭司和另一个胡人立刻出去,剩下的三个人把距离拉开,依旧堵住忠恕的出路。 宝珠一看火起,暗叫“糟糕”!这火起得太巧,必定有人和忠恕配合,父亲与许叔叔肯定也是这样想,要让他们停手更不可能了,那边府里火光冲上天空,许叔叔和父亲犹自想先拿下忠恕,这可如何是好?眼见忠恕左支右绌,转眼就要落败,宝珠心一横,疾冲两步上前,抽出短剑,反手抵住自己胸口,大声叫道:“爹爹,你再不停手,就没我这女儿了!”许逊一直留意着她,在她短剑出鞘时就欲出手阻拦,宝珠猜到他的动作,一侧身避开了他的擒拿,许逊叫道:“宝儿,不可胡来!”武显扬兀自恶斗,宝珠把剑向下一刺,剑尖刺破肌肤,鲜血立刻浸出外衣,许逊大叫:“宝儿!”就想上前抢夺短剑,宝珠左手一挡:“许叔叔,爹爹,你们再不住手,我就随母亲去了。”许逊见血都冒了出来,大叫:“宝儿,快把剑放下,有话好说。”宝珠惨笑一声:“许叔叔,您的养育之恩,我不能报还了。”说着把剑又刺深几分,剑尖刺到了骨头,痛得她打一哆嗦,许逊知道宝珠的脾气,冲武显扬叫道:“师哥,暂停!”武显扬占了上风,有余力把周围一切尽观眼中,见女儿维护这个青年,更不能容他。宝珠见许逊也没能阻止住父亲,对着武显扬凄然笑道:“好!好!”许逊大急:“宝儿!宝儿!师哥停手!”武显扬本想让许逊阻拦住宝珠,他再加一把力把忠恕格毙,哪知女儿竟然以死相逼,他一分心,功力自然打了折扣。忠恕本在极力支撑,对周围的事情不见不闻,突然感觉武显扬招式威力减弱,压力一轻,宝珠的话就冲进了耳中,他看见宝珠以剑刺入胸口,血透外衣,更是着急,招式比武显扬还乱。 宝珠见父亲还在进招,手腕一抖,就要自尽,许逊哭喊着大叫:“宝儿!听我一句话!”转向武显扬叫道:“师哥,你也要我自刎求你吗?”武显扬与许逊的感情远超一般的骨肉兄弟,自从二人年轻时相识,许逊就敬重他,追随他,为他放弃了自己的功名前途,二人可说是并肩挽手从血海里一路淌过来的,谁也记不清救了对方多少次,彼此性命相依,他听到许逊的哭喊,暗叹一声,猛力挥出一掌,抽身后退。宝珠听到许逊的哭叫,虽然顿了一下,剑锋还是刺入胸口一寸,鲜血如串顺着外袍向下滴,许逊哭叫道:“宝儿,你爹爹停手了,快让我帮你止血。”宝珠手一拦,对着忠恕叫道:“大勇,快走!” 忠恕就像脱了力一般,脑袋晕乎乎的,看到宝珠脚下血流一地,惊叫道:“宝珠,不要!”就要过去帮宝珠止血,宝珠摆手止住他:“别过来,大勇,你再靠一步我就自尽,你快走!”忠恕愣住了,不知怎么办,宝珠急道:“快走!”忠恕心一横:“你先止血,不然我不走!”宝珠见他真情流露,凄然一笑,嘴角也渗出血来:“大勇,你要逼死我吗?”忠恕叫道:“要死一起死!”宝珠把剑又下扎一分,武显扬瞪大了眼,又不敢上前,宝珠抹一下嘴角的血:“大勇,死了真比活着好吗?快走,我还等着你来娶我!”忠恕见宝珠如此决绝,哭道:“宝珠,你多珍重!”抹了把泪,扭头朝门口走去。武显扬面沉如水,许逊泪眼一直盯着宝珠,那三个徒弟见师父没有表示,闪开一条路,忠恕冲出门去,疾奔城南。 许逊哭道:“宝儿,你爹爹放他走了,你快放下!”宝珠摇头:“能放下时我自然会放。”短剑刺破了胸腔,鲜血从她嘴里涌出,说话都含混不清,许逊哭着哀求:“宝儿,先把血止住!”宝珠看着武显扬:“爹爹,我没看错你。”口气好大地不敬,她以死相逼,父亲兀自不停手,直到要搭上许逊一条命,他才不情不愿地退后,他刚刚说过今后要以一双儿女为重,现在看明显不是如此。武显扬长叹一声:“宝儿,你还要我怎么样?”许逊连连道:“不说,不说,宝儿,再这样流血,你命都没了。”宝珠惨笑一声:“许叔叔,我真地觉得死了比活着好。”许逊哭道:“傻孩子!傻孩子!”又靠近一步,想先点住宝珠,止住伤口流血,宝珠向后一退,拉开一步:“许叔叔!你也要逼我吗?”许逊哭喊道:“你这是逼叔叔啊。” 正在僵持不下之时,那个可汗府长史崔定一跑了过来,向武显扬行了一礼,道:“大帅,属下有罪,敌人潜入帅府纵火,把府库烧了。”武显扬冷着脸问:“人呢?”崔定一惶恐道:“属下该死!没抓到!”武显扬脸色更阴:“是没看到还是没抓到?”崔定一的腰弯得几乎与地平行:“没人看见火是如何起来的,但肯定是纵火。梁王的人赶到了,要帮忙救火,被我阻止了,没让他们进府。”武显扬道:“你现在去梁王府,亲自向梁王致谢!”崔定一答应一声就要走,武显扬道:“师弟,你和崔长史一起去吧。”许逊还没答应,宝珠立刻道:“你和许叔叔不能离开。”许逊急忙点头:“我不去,我不去!宝儿,你快放下。”武显扬一皱眉:“吐及石,你保护崔长史去。”那个突厥人应了一声,和崔定一走了出去。 宝珠此时体内一半的血都流了出去,只觉得浑身发冷,头晕目眩,知道快要昏倒了,她明白只要自己一倒,武显扬立刻就会派人追杀忠恕,自己多支撑一刻,忠恕就能多跑出一里,逃生的希望也大一分,她咬破舌尖,让头脑保持清醒,至于会否血尽而死,则根本没想过。许逊向武显扬使个眼色,武显扬靠近宝珠,道:“宝儿,刚才有一事忘记告诉你,经儿前天托人带信来了。”听到弟弟的消息,宝珠眼睛一亮,武显扬道:“他在信中问能否投到大萨都门下修习冰蚕神功。”宝珠此刻只看见父亲的嘴在动,听不清他说些什么,自然地把脸侧向一边,许逊趁机扑向前去,迅疾点出一指封住她的睡穴,左手扶住她的身躯,武显扬急扑过来,运指如飞,点住她胸前所有穴道,然后才轻轻拨出短剑,一股鲜血立刻涌出,武显扬心一痛:此儿好痴!短剑刺入二寸有余,已经把心脏扎破,武显扬直感后怕,女儿性格刚烈,对自己成见甚深,刚才如若不是许逊也要自杀,再晚罢手半刻,就真失去女儿了。 武显扬抱起女儿跑回房中,把她放到床上,许逊早取过丹药,武显扬撬开她的嘴,运功把丹药融化送入口中,这药是许逊凭着记忆仿制的碧血丹,虽然因少了几味药材功效略有降低,也是疗伤的圣药。武显扬双手食指抵住女儿太阳穴,输入两道真气,左手真气助行药力,右手真气护住宝珠心脉,她失血过多,心跳极缓,武显扬不敢稍稍分心,他刚与忠恕剧烈搏斗,损耗不少真力,此刻心急女儿,内力倾泄而出,不一会就大汗淋漓,衣衫湿透,许逊见师哥力有不支,右掌按在他后背运气过去,宝珠刺中自己要害,但有两大高手的清宁生真气护体,终于保住性命。 第171章 永断烦恼 1 忠恕冲出胡天大门,只见西边烟火浓烈,人声喧闹,街道上有不少骑兵,柘羯与梁师都两边都加强搜索,一队队士兵举着火把在城墙上巡逻,很难悄无声息地上城出城。刚刚与武显扬恶斗一番,浑身像脱了力一般,腿都不听使唤,实在无力继续拼杀,他闪在暗影里,正在思索如何办,只听旁边有人低声叫道:“忠恕,跟我来!”是贺兰的声音,忠恕转头一看,贺兰用面巾围着脸躲在黑暗中,原来他没有走。贺兰不及细说,带着忠恕循着小街转来转去,躲开巡逻的骑兵,不一会就回到陆变化买的豪宅里,看来他没少在云州城转悠,大街小巷熟悉至极。 进到房间,忠恕瘫坐在椅子上,无力说话。贺兰低声笑道:“今晚城里真热闹,咱俩把北府搞个天翻地覆,真过瘾!”忠恕一惊:“火是你放的?”贺兰手指点着自己鼻子,得意地笑道:“正是区区不才,你先坐着,我去去就来。”说完,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忠恕还在想着胡天里发生的一切,与武显扬这番搏斗,比之过去与胡人突厥人交手惊险多了,每一招都是生死考验,他用尽了平生之力,实在记不起刚才是如何应付过来的,但最令他震惊的是宝珠。今晚见到久别的宝珠已经是个意外,她竟然是武显扬的女儿,更令他意外,自从宝珠不告而别,忠恕心里时不时地冒出念头,不知她是否已经对自己伤心失望,当他亲耳听到宝珠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要嫁给自己时,心都要跳出来。他不敌武显扬,将要命丧掌下,宝珠更以死相逼,迫使父亲放走他,这份真情,比在戈壁雪暴之中用性命救护更令他感动。宝珠以剑刺胸嘴角淌血的样子一直在眼前闪晃,临出门时宝珠嘶喊着等忠恕去娶她,这声音一直在耳边萦绕,把忠恕的心都揉碎了,宝珠受伤极重,如果因此不幸,他决意以死殉情。 这时贺兰提着一个篮子进来,笑嘻嘻地道:“弄了点菜,咱们俩庆祝庆祝。”他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小酒坛,还有两盘菜,一盘还冒着热气,这家伙神通广大,真不知他是怎么在黎明时分弄来这些。贺兰给忠恕倒上一碗酒,道:“忠恕,我敬你一碗。”忠恕端起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刺得眼泪直流,他反而觉得舒服一些。贺兰道:“忠恕,我先干两碗,表达一下敬意,这短短几个时辰,我对你的钦佩,不知长了多少倍。”忠恕道:“我得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放火,我也逃不出来。”贺兰笑道:“哈哈,你一进胡天我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心想让你一个人冒险有点不够义气,再说这云州城我都摸遍了,还不知道胡天里什么样,就想跟着你去瞧瞧胡人怎么祭祀。”忠恕苦笑道:“你是想去看看武显扬吧?”贺兰笑道:“这话可不能让陆道长听见,不然我以后哪也去不了了。我当时是想保护你,这才潜入胡天,正好撞见武显扬与你打斗,我眼睛都看花了,自忖武艺低微,冲上去也是白死,只好摸到武显扬府上,放了一把小火,也不知帮没帮上你。”看来后边宝珠以命相救的事,贺兰没看到。以当时的情形,别说一个贺兰,就是多十个贺兰,也打不过武显扬的人,他用这围魏救赵之计是最妥帖的。 贺兰笑道:“武显扬的可汗府真是阔气,府库里面皮裘、油脂、盔甲、盾牌、布匹堆得满满的,那裘皮,哈哈,都是高档货,我见都没见过,光是完整的熊皮就有几十张,还有虎皮,摸着软呼呼暖呼呼,估计都是他从西域带来的,那虎皮遇火就着,现在想来还可惜,呵呵!”忠恕道:“西域没有老虎,虎皮都产自突厥的东方。”他跟随宋念臣和安伯数月,对突厥各地的物产有些了解,贺兰笑道:“管它来自哪里,哪怕是武显扬自己的皮,这会也成灰尘了,哈哈。”武显扬的府库里既然有这么多贵重物资,肯定看守极严,不知贺兰怎么神出鬼没混进去,放了这么一场大火,估计今年冬天武显扬不会好过。 忠恕问:“允儿,你这么折腾来折腾去,不怕暴露了身份?”贺兰笑道:“恐怕已经露馅了,那个冯瑞太尉疑心很重,城里一有动静,首先提点内卫,就这一晚,恐怕已点三次名了,次次爷都不在,哈哈!”他语带戏谑,看来对身份暴露并不在乎。忠恕问:“你好不容易混入梁王府,回不去岂不可惜?”贺兰道:“梁王府那些家底,连人带物被我摸得透烂,陆道长问什么都难不倒我,就剩下个北府,神神秘秘的,今天晚上也算逛过了。”他说话的口气像是个闯荡江湖久历世事的侠客,完全不像脱离尘世的道人。忠恕问:“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梁王会不会大举搜索?”贺兰满不在乎地道:“放心吧,这个地方很隐秘,陆道长挑地方,那眼光真没说的,这是梁王世子梁洛仁岳父的别院,又宽敞又僻静,还没人敢来,陆道长用高价买进的,那金子,嘿,光灿灿地一提袋,耀眼啊,临走我得把金子加倍要回来,不能便宜了那老东西。”忠恕问:“怎么要回?”贺兰笑道:“简单得很,我上门告诉他我们是大唐的人,他窝藏敌人,自然就是通敌了,我要去梁王面前举发他,勾结外敌,他就是梁王亲家也吃不消,哈哈!”忠恕暗地里摇头,这种近似无赖的搞法,与道门相去太远。贺兰道:“你就安心在这里休息,到了晚上,我带你悄悄从西边出城。”忠恕问:“那你?”贺兰神秘一笑:“我得把这地方布置布置,还得找个人证,不然那老东西焉肯乖乖把钱掏出来?嘿嘿。” 忠恕在府中调息,禁制解除后没有了羁绊,加上年轻,三四个时辰内力就恢复了,他一直担心宝珠,不知她怎么样了,这会云州城里戒备很严,武显扬的北府只怕更是森严壁垒,他不敢贸然去探看,想让贺兰去打听一下消息,可找遍院子也没见影子,不知道他又搞什么名堂去了。忠恕焦躁地在屋里转来转去,一直到天黑透,贺兰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他换了一身行头,衣着华丽,看着就像是贵胄公子,贺兰见忠恕盯着他的衣服看,笑道:“我去世子府上转了一圈子,这是他的衣服,哈,还挺合我的身材。”忠恕心里苦笑:这贺兰奇谋百出,恐怕陆道长也跟不上他的思路。贺兰把外袍脱下,递给忠恕:“你试试,看合不合身。你这老破袍,要更新更新。”忠恕笑道:“我穿旧袍习惯了,这么贵重的衣物,穿着腰都站不直,路都不会走,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贺兰道:“也是,你是偷着出去,不想招眼,再说衣锦夜行也太煞风景,我再找个人,光天白日大摇大摆地穿着出城,非要梁洛仁出出丑。” 忠恕也猜不到他打的什么算盘,问:“允儿,你去世子府干什么?”贺兰笑道:“嘿嘿,我是路过!昨天把武显扬的府库烧了,梁王的府库还满满的,厚此薄彼,显得我不公正,嘿嘿!就想去梁王府上点把火,一碗水端平了,哪知道梁师都太是狡猾,他那王府平时看着简单稀松,独自一摸就迷路,真是邪门,还差点被人发现。”梁师都是有名的建造大师,他的王府重地岂能没有名堂?贺兰道:“我退出王府,正好看见隔壁府里世子的小妾妖妖娆娆地站在楼上说笑话,我就顺道进去,在他府上埋了点火种,一会火起,咱们就起身。”忠恕苦笑:贺兰放火上瘾了,武显扬是什么人?陆道长一再交待他别靠近武显扬,他这样锋芒毕露,只怕处于危险之中犹不自觉。忠恕道:“允儿,你反正也露了行迹,咱们一起出城回代州吧。”贺兰摇头:“陆道长不在,正是我露两手的机会,机会难得,你先走。” 不一会,果然听到梁王府方向传来嘈杂声,忠恕与贺兰跃上房顶观望,没有发现火光,贺兰道:“可能火苗被提前发现了,趁着混乱,我们走。”二人跃到街道上,贺兰领着忠恕绕过大道,半个时辰后来到一个城梯口,贺兰道:“子夜过后,巡防就要换岗,你那时再上去,城外是一片高草地,向西走个十多里,有条南下的道路,南面二百里就是代州城了。回到代州,见到你媳妇儿,代我问个好。”忠恕还是不放心贺兰留下来,再次劝道:“允儿,不如我们一起走吧。”贺兰笑道:“我还没闹够,放心吧,你就等我的好消息。”道了声“珍重”,贺兰就没入黑暗中。 忠恕伏在城下,巡弋的梁军果然在子夜换防,趁着黑暗中没人注意,忠恕潜上城墙,然后直接跃下,在空中翻一筋斗,驾驭身体滑翔着下坠,轻轻地落在三丈之外,墙外不远,果然有一片高高的草地,他窜入其中,立刻掩没了身形,这里草高过头,即使是白天,城上也发现不了里面的人,忠恕心中疑惑,守城的人一般都力求视野开阔,以便远远地发现敌人,及早因应,梁师都是守城的大师,为什么留着这片开阔的草地,难道不怕敌人潜伏其中,悄悄靠近城池吗?其中必有蹊跷。他一直走了十里,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出了草地不久,就望见了贺兰说的向南道路。自从被达洛擒住,他屡屡被福拉图要挟,受尽屈辱,胸臆之中郁结块垒,昨天又因宝珠的事大受震动,此时星低野旷,空无一人,就展开轻功,放开脚步,疾速向南奔去,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一口气奔出七八十里,穿过五六个村庄,心里方觉好受一些。 第172章 永断烦恼 2 天亮之后,道路上有了行人,这里已经靠近唐梁边境,候君集三年前初到代州任都督时,为防止大唐的百姓被梁师都掳走,就实行净边策略,拆毁村庄,砍掉树木,将城北百姓全部迁到代州城南居住。代州城北一片沃野,都是上好的田地,毁弃后极为可惜,就有云州百姓冒着危险来耕种,有了收成就运回城去,候君集故意不加骚扰,唐军除了每年春天过来砍树,很少靠近云州,梁师都另有盘算,也不阻止,于是先有少许人悄悄来种,后来就变成梁师都治下百姓成群结队地过来抢地,一年后,拆毁的村庄竟然又像被复建一般有了人气。 忠恕放慢脚步,路人觉得他行装奇特,也不盘问。南下的路越来越窄,两边的荒草地也多了起来,已经看不到行人,忠恕估摸着此地离代州城只有五十多里了,很可能遇到巡逻的唐军,得提前想好如何引介自己,忽然听到一声弦响,一支箭带着啸声射了过来,他身形一闪,避开来箭,瞥见左前方小树丛里有人影晃动,就纵身扑了过去,只听一声尖锐的啸叫,一枝响箭射向天空,然后是“嘭嘭”连响,两枝箭射向面门,忠恕躲过来箭,几下就扑到树丛近前,看清里面埋伏着四个士兵,那四人可能想不到他身形如此之快,三个人急乱中扔下弓箭,抽出长剑向他刺来,另一人则两手各攥一把飞刀,跳到一边。 从衣着上分不清这些人是梁师都的人还是唐军,忠恕不敢贸然下杀手,就想先把这些人制住,他避开当面一剑,抬手一拳,打向为首之人胸口,那人收剑回挡,右臂被忠恕拳头击中,臂骨如裂,大叫一声,长剑撒手,不等长剑落地,忠恕伸手抄起,轻轻一划,挡开身后的二枝剑。只一交手,忠恕就试出这三人内力平平,再一个照面就打落了另两枝剑,这三人武艺一般,胆量却不小,竟然相互配合着,空手与忠恕的长剑过招,那个手握飞刀的家伙在外围跑来跳去,想寻找空档出手,可忠恕一直拖着那三人转动,不给他出刀的机会。 这时从东方传来响箭示警之声,叫声尖锐,离此不到三里,声音还没减退,紧接着又从稍南方向传来响箭声,这次离得更近,看来他们的同伙还不少,忠恕挥剑逼退身边三人,跳了过去,先一指把那飞刀侠点倒,紧接着回身,一指一个,把那三人全部放倒,那几人见他轻而易举就打倒大家,都是脸现惊慌。忠恕问:“你们是梁王的部下?”一个人大着胆子叫道:“我们是骁骑李将军的麾下,李将军马上就到,你赶快放了我们,我向李将军美言几句,你还有活命的可能。”忠恕不知骁骑李将军是何人,故意问:“李将军和梁王谁大?”那人叫道:“李将军是梁王的兄弟,亲如一人,不分大小。”忠恕恍然:他们是梁师都的人,那个李将军看来很受部属爱戴,竟然被抬举到与梁王相当的位置。这时从东面传来悠长嘹亮的啸声,啸声刚起时还在三四里外,转眼间就到了一里左右,显然来人功力不俗,东南方向有一声长啸响应,也在迅速靠近中。忠恕这时明白这些人不是无意中碰见自己,而是预先埋伏在这里拦截的,自己有幸正好闯进包围圈,刚才太过大意,没有及时脱身,一会可能要遭遇一场恶战,他决定不等两路敌人会合,先料理了南面的,直接冲回代州。 忠恕刚向南跑出数百步,一人持剑迎头挡住去路,这人头发花白紫色面皮,却是在入云楼见过的梁王师弟李正宝,那姓李的“骁骑将军”就是他了,他出身朝阳宫,一身武功差不到哪去。李正宝看到忠恕,立刻认了出来,心里也是一惊,看忠恕刚才奔跑的身法,梁师都的王府近卫根本擒拿不住他,此人是故意让近卫捉住,想借机靠近梁师都,居心险恶。 忠恕还没站稳,李正宝大喝一声,疾扑过来,长剑一挥,兜头砍下,使的却是出家刀法,忠恕以天真剑法迎击,二人斗在一处。李正宝幼年即入祁连山学道,基础扎得很是牢固,下山后先投靠武显扬,后成为梁师都的得力臂膀,他天生臂力雄强,在战阵之上常常使用重剑,人莫能挡,得了个外号叫“云州剑王”。 李正宝虽然知道忠恕隐藏实力,还是犯了轻敌的错,一上来就使杀招,想凭借着内力雄强,三招两式就把忠恕拿下。重剑的用法与单刀有七分相似,此时他使用较轻的佩剑,威势只有重剑的一半,几个照面后就被忠恕用天真剑法压到下风,差点被刺中左臂,他心中大惊,收起轻敌之心,连使几招最为得意的天真剑法,这才稳住阵脚。 忠恕知道这些从阿波大寺出来的人武功以清宁生为根底,内力沉实悠长,最耐久战,又多经战阵,经验丰富,任何一人都不能小觑,绝不是几式奇招怪术就能拿下的,虽眼见强敌正源源赶来,想尽早脱身,还得耐住性子接敌,一边打一边细心观察李正宝的破绽,一招一式都不敢马虎。二人正打得难分难解,只见从东面一前一后跑过来两个人,为首的身材高大须发斑白,手提着长剑,一张赤红脸极是显眼,后面的那人忠恕见过,是武显扬的突厥弟子吐及石。那赤脸老者问吐及石:“是这人吗?”吐及石点点头:“正是他!”赤脸老者叫道:“果然是个硬手,师弟,速战速决,我要下场了。”李正宝叫道:“师哥,你攻他下三路。”那赤脸老者是梁师都的师弟辛獠儿,辛是他的姓氏,獠儿却不是本名,只因他天生一张凶恶红脸,又性格暴躁,所以被赠了个“獠儿”的外号,时间久了原名反而没人记得了,他与李正宝关系最好,也是先投武显扬,后留在云州追随梁师都,被封为鹰扬将军。 李正宝是云州名将,被手下将士视为金刚之神,自尊心极强,辛獠儿见他独自拿不下忠恕,想要出手相助,又顾及他的面子,所以抢先声明为了速决才要二打一,如果李正宝不同意,他也只能在旁观战。 忠恕看到吐及石,就知道武显扬还是派人追杀来了,不知道他有没有亲自赶来,也不知宝珠怎么样了。一想到宝珠,忠恕就有点气浮。辛獠儿抽剑下场,二合一夹击忠恕,忠恕立感压力,辛獠儿虽然使的也是天真剑法,但变幻繁多,剑术比李正宝还强上一些,二人配合无间,很难找到破绽。这时从东面和北面又冲过来两路军兵,人数足有三四十之多,都是梁师都的手下,持着兵刃围在四周。忠恕有点懊悔,没想到在这个地方遇到如此难缠的敌手,刚才应该直接冲过李正宝的阻拦,用轻功摔脱他们,现在只是应付这两大高手,脱身已经不易,何况还有数十人在旁环伺,形势极度不妙,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只能小心应对,找机会击破合击,冲出包围。忠恕一意防守,李辛二人虽占上风,一时也奈何不了他。 又斗一百多招,辛獠儿有些不耐,他二人在梁王军中犹如战神一般,深受敬重,今天当着这么多部属,两个大将军联手,竟然拿不下一个年青人,自觉面上无光,几个功夫较硬的下属已经抽出兵刃跃跃欲试,更让他觉得窝火,不由得把平生最得意的自创剑法展露出来,要以奇制胜,李正宝没见他使过这路剑法,二人配合立刻生涩,被忠恕连抢两个先手,李正宝轻声提醒:“师兄,稳!”辛獠儿忙重使天真剑,契合李正宝的节奏,这才压制住忠恕的攻势。 又斗了百招,忠恕还不见败象,李辛二人此时已经看出忠恕身怀最纯正的朝阳武学,不仅清宁生内力胜过二人,就是天真剑法也远较他们纯熟,心中大是不解,这个年青人不过二十出头,就是一生下来就开始修习,进步也嫌过快,这样奇异的高手,普天之下,恐怕唯有师门朝阳宫才能蕴育,不由得对这次截击起了疑心。辛獠儿在进招的间隙发问:“吐及石,你师父有消息吗?”吐及石在旁道:“我刚又射了响箭,估计他老人家快到了。”辛獠儿又问:“你许师叔呢?”吐及石道:“暂时没有消息。”辛獠儿喝道:“北府就你一人出来办事?”吐及石道:“还有崔长史。”辛獠儿心生疑惑:武显扬搞什么花招?会不会是他设下圈套,诱使我们往里跳呢? 前天晚上崔定一跑到胡天,向武显扬报告平南可汗府被人纵火烧了府库,梁王的人赶去救火,被他拦了下来,武显扬当场命他去向梁王致谢,并指名让吐及石保护他。崔定一出身于中原的书香门第,是典型的读书人,他一介文文弱弱的书生,能长期作为心腹为武显扬所倚重,就是因为他善于揣度人意,二十年来多遇变故,每次他都能准确把握武显扬的心意,谋划的计策,草拟的文告,都颇能体现武显扬的意图。他带着吐及石出了胡天,心中疑惑,武显扬轻易不与梁王府来往,救火这点小事,根本不用向梁王道谢,更不必急于一时,何况他对梁王府熟门熟路的,又有自己的近卫侍从,也不需要人保护,就算武显扬关心他,怕乱中出事,在场的还有白安托海和只善特尔,他们两人都比吐及石武功高得多,不派他们两个,而是让吐及石随从自己去梁王府,就有些反常。崔定一思虑严谨,遇到疑点从不轻纵,路上就问吐及石刚才发生了什么,吐及石简略描述,崔定一稍加思索就明白了主子的用意:武显扬迫于女儿施压,不得不放那年青人离开,但心底是要留人的,他和许逊脱不开身,其他人又不是对手,就想向梁王府求助,梁师都的几位师弟身手高绝,当能拦下那青年,吐及石轻功卓绝,又擅长追踪搜索,就是双方的联系人及带路人。 第173章 永断烦恼 3 崔定一在路上就把说辞准备好,仔细交待了吐及石一番,这才进王府求见梁师都。梁师都正在后堂听冯瑞报告刺探北府的情况,听到崔定一求见,立刻让冯瑞躲藏到屏风后面,他换上睡袍,揉揉眼睛,装出刚被叫醒的样子,然后才请崔定一进来。崔定一向梁王通报,有一帮人潜入北府纵火,把府库烧毁了,其中有几个武功非常厉害的人物,武功套路与武显扬和许逊一样。 冯瑞派出的人只看到北府内一派混乱,并没看到打斗,梁师都猜测当时武显扬和许逊等平南府一干重要人物都在胡天里祭奠武夫人,是以被人乘机钻了空子。能潜入北府火烧府库的人,身手绝不会低到哪去,崔定一说敌人的武功与武显扬许逊相同,那自然与他也是同门,梁师都心中明白,武显扬误会是他派人做事,急忙撇清干系,立刻就要派人帮助捉拿。崔定一这时才解释说平南可汗判断敌人可能是大唐那边的,他正带着人在府中搜捕,但有一个人,可能还是主谋,竟然从府中溜脱了。梁师都急于洗脱嫌疑,马上派人去叫李正宝和辛獠儿,让吐及石带着他们去追捕。 吐及石根据崔定一的吩咐,连夜带着李正宝和辛獠儿出城向南搜索,他们判断忠恕如要南下代州,必须经过两地中间三个岔口中的一处,于是不在途中多费功夫,以最快的速度直接赶到这三个岔口埋伏下来,相约以响箭作为信号,发现敌踪立刻汇合接应。忠恕当晚没有出城,吐及石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行迹,他们空等一天,到昨天黄昏时分,李正宝和辛獠儿就怀疑武显扬判断有误,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南下,或者是吐及石失误放走了人,就想带着部下返回云州。崔定一早就料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形,预先给吐及石作了交待,吐及石实行拖延战术,说北府传来消息,平南可汗已经处理好府内的事,要亲自南下与他们会合,李正宝二人虽然不尽相信,但怕自己先撤了,武显扬又真地来了,双方不好看,于是强自忍耐了一夜。第二天吐及石掉头向北搜索,李正宝与辛獠儿烦得不行,觉得吐及石言语闪烁行动鬼祟,此事甚是可疑,等到这边传来响箭,发现忠恕的行迹,二人赶过来一番交手,发现这个青年人极可能来自朝阳宫,心里疑云更重。 朝阳宫封了山,门人弟子二十年少在江湖上走动,名声不响,但辛獠儿非常清楚,虽然寺里只剩下区区数十人,朝阳宫仍然是当之无愧的武学第一门派,如果他们倾力攻击,任是大唐皇帝也保不住性命,天下没有任何人敢于得罪朝阳宫,吐及石关于武显扬快要赶到的话根本就是胡扯,主谋既然跑到了这里,还有什么人是他两天都摆不平的?极可能是武显扬借机故设迷局,让梁王的手下截击杀人,因此得罪师门引来朝阳宫的报复,他自己坐收渔利。辛獠儿见李正宝放慢了攻击的节奏,就知道他也是一样的心思,但当着吐及石的面,又不能公然把人放走,只能先把人拿下,带回梁王府,那样就主动多了。这个年青人内力悠长得超乎想象,要拿下他实为不易,好在自己这边人多,先消耗他的功力,然后用车轮战致胜。 他们有了这样的想法,进攻节奏自然放缓,只是一味与忠恕硬拼硬挡,消耗他的功力,忠恕也想到这点,他连卖几个破绽,想引得李辛二人冒险进攻,但这二人经验老到,并不上当,忠恕心里不免着急,正在他发愁之时,忽听围观的梁军士兵大喊一声:“唐军!唐军来了!”紧接着听到“嗤”“嗤”两声,接着是两声惨叫,两个士兵栽倒在地。辛獠儿侧眼看去,只见一小队骑兵如狂飙般自正南方向驰来,是唐军过来救援了!李辛从云州带来的都是久经战阵的勇士,遇到敌情,不等主将发令,立刻散开,组成防御队形迎敌。 唐军骑兵看着不到十人,如果是唐军的普通精骑,辛獠儿并不担心,他的这些手下个个以一当十,足以应付,但相距五六百步远,敌箭已经射到,显然来者不仅弓力强劲,内力也不俗,自己手下只有四五个能打的,得赶快把这个年青人拿下。他立刻改变打法,中宫直进,大开大阖,把多年积攒的压箱功夫全拿了出来,李正宝与他一样的想法,二人一分防守,九成进攻,忠恕立刻感到压力巨大,但他见有人来援,心底更为踏实,不求伤敌只求自保,稳扎稳打,李辛二人用尽全力也不能伤到他。 此时驰来的骑兵还有四百步的距离,为首的二人又射来两箭,又有两个士兵中箭倒下。敌人的箭来势飞快,只看到一点黑影闪来,到了眼前才听到声音,根本躲闪不及,梁军大惊,几个人执弓搭箭还击,但距离太远,箭到中途就落了地,吐及石大叫:“敌人弓箭厉害,就地卧倒,等敌靠近再接战。”欲在战阵之上防御弓箭,要么身披重甲,要么躲在战车或盾牌的后面,梁军此次出城是要截击一个武功高手,所以尽可能地轻装,别说战车重甲,盾牌都没带一面,卧倒自然是最有效的躲箭办法,吐及石当先伏倒,三十多个军士按原队形卧倒在地,刚伏下身去,又听到几声惨叫,有两人露出半个头向南探望,居然都是头顶中箭,一个人竟然被箭射穿头颅,钉到地上,来人的弓力实在骇人,吐及石心里极为吃惊。 来军又射出两箭,又有一个梁军士兵被钉死在地上,吐及石抬眼望去,只见对方在二百步外已经展开队形,为首的两人穿着便装拿着弓箭,左边是位年青的姑娘,右边是个穿黑衣的小个子,其他人都穿着唐军的正装,吐及石心道,当先的两个人弓力太强,只能等他们靠近一百步内再与他们对射,靠人多箭密取胜。等那姑娘带着六七人进入百步之内,吐及石大喊一声:“起射!”当先跳了起来,刚起身就觉得不对,原来只有他自己跳了起来,而梁王的人还全都伏在地上,不等他再次发令,两枝箭已经射到眼前,他刚挥剑把来箭拨开,又有两箭齐齐飞来,他躲无可躲,只得重新扑倒在地,这时那为首的姑娘已经冲到了跟前,带队的梁军校尉大喊一声“接战!”梁王的人呼地立起,挥舞刀剑迎了上去,吐及石大窘,原来这些人根本不听他的号令。 那穿黑衣的小个子与一个唐军停留在百步之外,其他人都骑马冲了过来,当先的姑娘冲到近前,飞身跃下马来,抽剑刺倒近前的梁军。忠恕此时看清了来人,不由得大喜,那姑娘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庭芳,她身旁的两人也是熟人,是周塞的刘胜和卢长用,停留在远处的箭手是苏奴儿,庭芳的武功不弱于李辛二人,而苏奴儿一弓在手,更是以一敌百,很快就能清除这些梁军,他底气一足,三招倒有两招在进攻。 梁军见来敌勇猛,但人数偏少,又骑在马上,就冲过来把唐军分隔开来,三四人结伙围攻一个,两个人夹攻骑手,其他人专砍马腿,战术应用很是得当,转眼间有就两匹战马被砍倒,梁军很快就占得上风。三个梁军把一个大个子唐军逼得手忙脚乱,眼看就要得手,只听“噗”地一声,一枝箭从外飞来,射穿了一个梁军的脖子,剩下的二人一愣神,一人被唐军砍中面门,捂着脸倒地打滚,剩下的一个呆住了,刚想回身跑开,一箭飞来,正射中他的脑袋。苏奴儿站在远处,箭发不停,一会功夫射死七个人,他的冷箭比当面的唐军更让人头痛,领军的梁军校尉大叫:“孙春实,去把那家伙做了!”立刻有七八个梁军扑了过去,他们恨死了这个箭手,直想扑过去把他剁为肉泥。 弓箭都有一个杀伤范围,太远了没有劲力,太近也难以发挥威力,所以苏奴儿才在百步之外停了下,现在敌人冲了过来,已经近到二十步之内,他倒是理也不理,依旧瞄准远处发箭。梁军冲到苏奴儿十步之内,为首的孙春实已经跃起,长剑指向他的马头,就在此时,只见寒光一闪,他身侧那个唐军向前跃出,手中长剑一挥,孙春实分为两段,后面的梁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寒光连闪,六人眨眼间变为十二段,这个唐军下手之狠,出招之快,剑力之雄,简直骇人听闻,最后一人看见前面的同伴全部变为两截,血肉散了一地,吓得张大嘴呆住了,想叫发不出声,想跑挪不动腿,那唐军微微笑着走到他身前,长剑在他胸前一指,剑尖戳中天突穴,他双腿一软,扑通倒地。 第174章 雁门剑 1 吐及石见梁军不听自己招呼,很是气恼,梁军扑上去围攻唐军,他闪到一边冷眼旁观,准备在梁军快要得手时捡个便宜,恰巧把南边发生的事看个一清二楚,那个唐军穿着普通士兵的军服,但这种恶魔一般的杀人手段,也许只有师父才具有,又见庭芳已经杀掉五六个人,知道事情不妙,立刻趁着现场混乱潜入一片高草,伏在地上观察战场的动静。吐及石武功不高,眼力却活络,武显扬对他的武学天赋很是不屑,却极为欣赏他的机灵,所以才破例收他为弟子。 庭芳一到就把敌我情形看个分明,她自然最为关心忠恕,见忠恕面对两个高手的围攻,一时不会落败,稍为心安,她带来的是自己的周塞子弟,都有不错的武功底子,何况还有苏奴儿在远处协助,更有一个大后援在侧,她心里有底,但梁军人数多出己方三四倍,她怕有意外,就想尽可能减轻刘胜等人的压力,她穿行在人群中,一剑出手必刺倒一人,一会功夫,梁军就从四打一变成二对一,优势不再,见敌人如此凶悍,不由得都心生怯意,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首先撒腿跑了,其他诸人见有同伴跑了,斗志立刻丧失,也不管两个大将军还在苦斗,纷纷扭身逃窜,卢长用等人在后面大呼大叫地追赶,又打倒了两个,其他人跑得只剩下背影。 庭芳这才赶过去相助忠恕,挺剑刺向辛獠儿的后背,辛獠儿回身反刺,二人斗在一处,原来是李辛二人合战忠恕,此时变成辛獠儿对战庭芳,李正宝独斗忠恕。那个令人恐怖的唐军依然远远地站在苏奴儿的马前,双手抱着肩膀,悠闲地看着四周的风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李正宝刚才已经用天真剑法与忠恕过了数百招,天真剑法虽然奥妙,基本招式只有二十一招,悟性高的能以此演化出各种变式,但也不过百招,数百招后,剑法不免重复,如果此时还不能制敌,就只能靠内力与敌拼消耗了,他刚才与辛獠儿二人联手,激斗半个时辰没有取胜,就知道对手不仅剑法强于自己,内力更是胜过多多,现在一对一打斗,最后落败的一定是自己,此时他的手下都跑光了,而辛獠儿一上手就被那个姑娘压制住,连连后退,形势对他们极为不利,李正宝边打边急思退路。 李正宝焦急,辛獠儿则是又惧又气,他眼见形势不利,不敢久战,一上手就是杀招,但三招刚过就发现不对,那姑娘好像对他的剑招熟悉之极,处处占得先机,往往剑式还没使出一半,右臂就陷入对方剑光中,他连连变招,但对方长剑如附骨之蛆,剑尖始终不离他的要害,辛獠儿顾不得面子,连退七八步才获得一丝喘息之机,暗吸一口气,运起十二分的内力,以最有威势的一招“炼质归无”攻向敌人,他对这一招有独到体会,自创有三式威力巨大的变招,乍然使出,曾击败过云州武功最高的冯瑞,谁知那姑娘好像早就掌握他的招式变化,长剑贴着他的剑身划了过来,他不收招就等于把自己手腕迎向对方的剑刃,这威力巨大的一招还没使出一半,就被逼得收势后退,对方如影随形,剑势凌厉,一招快似一招,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气。 辛獠儿自出祁连山后身经数百战,多次处于危境,但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越打越怕,越打越气。剑法最重灵动,心静则剑灵,气息一浮,剑式就飘,眼看再打下去非死即伤,辛獠儿大叫一声“罢了!”不理对方的剑式,大喝一声,强使“炼质归无”,不惜以身犯险,拼着断了手臂,也要刺中对方一剑,与她两败俱伤。庭芳剑背上撩,格开长剑,左手挥出,“啪”地一掌击在辛獠儿的左肩,辛獠儿痛得狂叫一声,后跃丈余,横剑护住胸口,庭芳跃过去连击三剑,辛獠儿手忙脚乱,招不成形,眼看不敌。 李正宝实在想不到辛獠儿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他们师出同门,又共事多年,情感深厚,顾不得许多,鱼死网破般攻出三招,把忠恕逼退几步,跳到辛獠儿身边挡住庭芳一剑,大叫“师兄你走!”辛獠儿微一犹豫,转身就跑,李正宝以一敌二,死命拦住忠恕和庭芳。辛獠儿虽然肩膀受了伤,但内力底子好,轻功绝佳,转眼间驰出去很远,苏奴儿搭箭欲射,旁边那个唐军笑着阻止:“一个就好,让他走!让他走!”苏奴儿又放下弓来。 李正宝以一敌二,掩护辛獠儿逃走,他本非忠恕之敌,再加上庭芳,更是不支,拼命三招过后,庭芳一剑刺向他左肩,他回剑抵挡,右侧露出空档,忠恕闪身上前,伸指点中他灵墟穴,李正宝内力全泄,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李正宝武功高强,实是劲敌,忠恕不敢大意,又在他背上补了两指,封住他身柱穴和身道穴,这才长吁一口气,望着眼前满头汗水的庭芳,恍如隔世。 十几个梁军士兵撒腿向北猛跑逃命,卢长用带人追了一段,看敌人已经跑远,就返了回来。刘胜在那边大叫:“老卢,看到那个突厥人吗?”卢长用道:“北边没有他。”刘胜最恨突厥人,吐及石的形貌在梁军中最为显眼,刘胜一来就盯上了他,没想到只一转眼就找不到人了。逃跑的人中没有吐及石,地上也没有他的尸体,刘胜还不死心:“再到草丛里搜搜。”卢长用突然停下脚步:“老刘,这个突厥人有点面熟,声音也好像在哪听过。”刘胜道:“瞎扯淡,你看我面熟吗?我看每个突厥人都一样,都恨不得拿住他们下油锅。”刘胜和卢长用又带人在附近的草丛中搜索一阵,当然不会有吐及石的影子。 见到庭芳,忠恕这才彻底安心,半年多的风雨飘摇搏命厮杀总算是告一段落,见庭芳眼含笑意,红红的脸上霞光荡漾,恨不得扑上前去,紧紧抱住她。庭芳见忠恕身穿破旧长袍,头发油腻,胡子拉碴,别说少年时的天真烂漫,就是周塞重逢时的青涩害羞也没有了踪影,不觉心头一酸,明眸起雾,眼泪就想掉下来。 刘胜没找到吐及石,气得大骂不止,庭芳从呆愣中惊醒过来,意识到周围还有许多人,忙道:“师兄,你回来了!”忠恕努力想笑着点头,但觉得很吃力。庭芳忍住泪,指着苏奴儿旁边的那个唐军道:“你猜猜那是谁。”忠恕早就注意到那人,他长剑一挥就腰斩了七人,出剑快如闪电,几乎看不清动作,但忠恕还是分辨出他剑式中有“永断烦恼”的痕迹,这是天真剑法中最难练成的一招,能把这一招使得如此玄幻的,当世除了武显扬,只能是朝阳宫内的人。忠恕曾听贺兰说陆变化、杜百年和吉文操三人到了候君集的军中,陆变化身材修长,吉文操身材矮短,二人特征明显,此人把军盔压得低低的,又用护颈附甲遮住了大半张脸,故意让人看不清面目,忠恕还是猜到他是杜百年。 留在朝阳宫的三十多位老道士个个性格鲜明,杜百年更是奇特,他专修《洞神经》,那是道家的冷门功夫,证果与否无可参照,同门中也无人知晓,他在朝阳宫中寡言少语,循规蹈矩道貌岸然,可只要一下山,就完全像换了一人,幽默调皮,世故顽劣,与道士形象迥异,忠恕过去没少受他的调侃,今天又见识了他的残忍好杀。以杜百年的身手,那些士兵的武功根本不值一提,手指轻轻一点就能将人制服,但他却选择最为残暴的手段,统统来个腰斩,真不知道这几十年的道行竟是如何修得的,不知底细的人,必会认定他就是个暴虐无道之士,心肠歹毒之人。 忠恕走了过来,先向苏奴儿点头致意,再向杜百年行礼,杜百年把头盔向上抬了抬,眨着眼笑道:“段公子,听说您荣升五品官了,怎么还是这身穷苦打扮?可真丢朝阳宫的人啊。”忠恕赫然苦笑:“已经没品了,只当了三五天就去职了。谢谢道长相救,我一进唐境就中了埋伏,正发愁如何脱身呢!”杜百年望着庭芳的方向,神秘地笑了笑:“不用谢,不用谢!在代州城里天天穿着这身行头,闷坏了,正想找个借口出来散散心,恰好碰见一个漂亮姑娘要出城接情郎,我就沾个光跑来了。”忠恕的脸腾地红了:“周姑娘不是…”不是什么,他说不出来,杜百年邪笑道:“我知道,还没成亲,嘿嘿!”忠恕知道这位杜道长在山外就没个正经,怕他口无遮拦,当着庭芳的面胡乱调侃,那就难堪了,连忙转换话题:“那位李正宝将军,道长认识吧?”杜百年嘿嘿笑道:“当年的师兄弟,老远就认出来了。二十年没见,不想一见面就动手,我站在这里看你玩,你不会怪我吧?”忠恕道:“怎么会怪道长呢!”杜百年笑道:“忠恕,不简单啊!李正宝和辛獠儿联手都斗不过你,是不是下山前掌教道长传了你神奇内力啊?”忠恕摇头:“掌教只传了我山居掌法。”杜百年眼睛一眨:“我不信。今天净遇怪事,你力拼朝阳宫两大高手,小姑娘暴揍辛獠儿,老辛的底子我是知道的,想不到几年不见就被酒色掏空了。”忠恕见他又跑题,忙问:“李将军怎么办?”杜百年奸笑一声:“我看你点了他的睡穴,一会再补一指,让他多睡一会,到了营中,好好捉弄他一下。” 这一场遭遇战,梁军三十多人丧命,半数都是死于苏奴儿箭下,刘胜等人见识了他的神箭,无不钦佩,刘胜上前一把将他拉下马来,抱住道:“苏兄弟,昨天得罪之处你可莫怪啊,我们是粗人,有眼无珠,飞将军都当细作捆了。”苏奴儿哈哈笑道:“我的胳膊现在还揪着痛,不然这些梁军一个也跑不了。”忠恕一听就知道他们可能起了误会,苏奴儿受了委曲,过来拍拍他的背:“苏兄弟,你赶到的真及时,不然我可就惨了。”苏奴儿苦笑道:“我原本想今天正午再去都督府的,哪知昨天一进城就被这位兄弟盯上了,非要说我是梁王的细作。”他指了指旁边的刘胜,刘胜歪着嘴笑:“兄弟你看着就像。”苏奴儿一咧嘴:“到了城里,施展不开,他们一拥而上就把我捆了,押着去见将军,那将军威势赫赫,吓得我赶紧把你抬了出来,将军却是你的旧识,一听说是你让我去的,立刻就带我去见周姑娘。”忠恕不知那位将军是谁,刘胜在旁道:“是苏定方苏将军。”忠恕临出长安前,向候君集推荐苏定方,想不到候君集真把苏定方要过来了。苏奴儿道:“周姑娘可真细心,连你的发际有个小红点都记得清楚,我平日不记脸,看人就看鼻子眼睛,幸好如此,不然真画不出你的眉眼来。”庭芳刚走到近前,正好听到这话,闹了个大红脸,连忙转向,回身去带李正宝。 第175章 雁门剑 2 忠恕知道庭芳不会轻易相信苏奴儿的话,肯定会细加盘问,苏奴儿与忠恕在一起长达数月之久,宝珠离开后,还曾同住一个毡帐,对忠恕也算了解。苏奴儿见庭芳转弯,低声道:“一直到了下午,舌头都快磨破了,周姑娘这才相信是你约我来代州的,立刻就要带人来迎你,那个苏将军劝她说,代州以北地势平坦,小道较多,白天视野开阔,不容易走岔,周姑娘这才捱到凌晨出城,老远就听到有响箭声,可巧就遇见了你。”忠恕道:“苏兄弟,你今天可露脸了,以后梁王的人见到你,恐怕得躲到六百步开外才保险。”苏奴儿道:“我的箭法只是讨个巧,可比不得你的弓力强。”刘胜在旁插话道:“那是,段公子的箭,天下没一个能比得了。”经过周塞一战,他对忠恕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忠恕就是天下第一,样样皆好,苏奴儿的箭术虽然让他意外,仍远不如忠恕在突厥大军前单骑冲阵,箭箭穿喉来得神奇。 忠恕被刘胜夸得脸红,笑问:“刘大哥,你从军了?”刘胜昂首笑道:“那天你在周塞突出去后,我就追随候都督了,去年打到长安,今年又杀回老家,和突厥的奴才们打过几次了。”杜百年在旁边道:“先别叨叨,快整队回城,一会武显扬来了就走不掉了,刘胜,你带着那个将军,回城后摆酒详叙。”刘胜笑道:“您又让我挨骂,您老这么高的身份,找大都督大将军喝酒啊,偏找我这小校尉,害四叔修理我。”杜百年挥手:“这次偷偷搞,不让他们知道。”刘胜苦笑一声走了,庭芳把李正宝提了起来,李正宝犹在昏睡中,完全不醒人事,刘胜赶过去接住,提着他上了马。 唐军腾了匹马出来,忠恕骑上,与庭芳并辔而行,他有一肚子话想对庭芳说,碍于有他人在场,只能忍下,庭芳脸露微笑,不时看看忠恕,也不言语。代州城门半开着,除了外巡的骑兵,门前犹有两队士兵把守,不见一个百姓出入,忠恕心道梁师都那边好像完全没有城防,云州城四门大开,城里商业繁华,百姓熙熙攘攘,投军之人众多,一派盛世景象,代州却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只看表象,不是唐军想打云州,反倒是候君集在防着梁师都攻代州。候君集一代名将,知兵习战谋深虑远,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 城内的景象与云州差别更大,代州城去年被突厥打破,候君集狼狈逃向周塞,突厥从长安退兵后,梁师都拆除了代州城墙,挟裹着五万代州百姓回了云州,眼前的代州城是候君集在原址上重修的,形制与过去相同,但人气街景就大为不同了,旧有的百姓大多被掳走,朝庭从太原周围迁过来五千多编户,加上从云州逃回的三千多百姓,偌大代州,人口只有三万,不及过去一半,都居住在新建的横竖两条大街上,老的房舍大多被梁师都焚毁,墙倒屋塌,残垣断壁所在皆是,候君集也无力清除。 候君集的都督府建得也很寒酸,地方不小,但只有简单的三进院子,连门楼都是用木头搭建而成,众人在门前下了马,杜百年从刘胜手里接过李正宝提着,悄声说道:“备好酒菜,我一会就到。”刘胜看着庭芳苦笑,庭芳笑笑:“去府库中支费,好好款待道长。”刘胜答应一声带着军士们走了。忠恕与庭芳、杜百年、苏奴儿进了门,杜百年提着李正宝直接拐向侧边小院,回头向忠恕道:“你去见老候,回头再聊。”说完也不理大家,自己走了。 候君集正在厅堂上议事,听值守官报告忠恕来到,起身就跑了出来,张开双手大笑道:“忠恕,可见到你了,哈哈!”抱着忠恕使劲搂了搂,忠恕也很高兴,候君集性子直爽,英勇无畏,又有谋略,很让他钦服。候君集在忠恕的背上捶了几把,然后扳着他的肩膀仔细看了看,道:“壮实了,老弟,突厥的奶水肥实啊!”他身后的将领们都笑了起来,这话很粗俗,军人都喜欢这样讲话,忠恕也不怪,庭芳有点站不住了,候君集向后一挥手,斥道:“别笑!”他身后的人都绷住脸不敢笑出声来,这些人中有一半忠恕都认得,以苏定方、于大春为首,苏定方身着都统军服,正对着他微笑,忠恕过去和苏定方抱了抱,叫道:“苏大哥,我经常想你。”苏定方性格拘谨,严守官场规矩,从不随意,他和忠恕很投缘,忠恕一直称呼他大哥,但他见主将候君集都口称兄弟,怎么敢当面应承大哥,在忠恕的耳边轻声道:“祝贺归来!”忠恕又与于大春抱了抱。 这时一个高个子独眼将军非要来抱忠恕,忠恕看了半天,记忆中不认得此人,那人哈哈笑了起来:“段公子,我们有一面之缘啊。”忠恕觉得奇怪,那人笑道:“在下陶标儿。”忠恕立刻想起,笑着与他抱了一回。原来此人就是去年披着候君集的战袍,把突厥骑兵引开的骁将,他跑出去四十里,手下被突厥人全部射死,自己丢只眼睛,逃进山中捡了一条命,要着饭找到候君集归队。候君集对忠恕的感情就不说了,代州军去年眼看就要全军覆没,是忠恕和庭芳等人硬闯万军之中,杀开一条血路,才有数百将士幸存下来,这些人现在都升了职,见到忠恕无不感激。 候君集道:“忠恕,多久没洗澡了?身上都有突厥味了,让庭芳给置换个行头,一会咱们好好喝一顿,不醉不休!”又对庭芳道:“到内府,把我的便衣取两套给他。”忠恕转身见苏奴儿站在一侧,就拉过苏奴儿对苏定方道:“苏大哥,我给你介绍一个大英雄,这位兄弟与你同姓,勇气冲天。”候君集一看苏奴儿的长相,不等苏定方说话,立刻道:“这个小矬子好长的胳膊,箭术一定好。”忠恕笑道:“侯叔叔一眼识英雄,苏兄弟的箭术远胜于我。”候君集哈哈笑道:“能胜你一分就天下无敌了,此人大战必不可少,定方,既然是你本家,就拨在你队前当校尉,将来见功就往上拔擢。”苏奴儿大喜,他则来投军就受主帅赏识,寸功未立就起衔校尉,急忙站到苏定方身后。苏定方昨天就留意到苏奴儿是个奇才,收到这样异常的部属,也很高兴。 都督府里虽然没有气派的建筑,房屋却多,庭芳领着忠恕来到西侧一个小院,院子里种着花草,房间布置得很整洁,估计是庭芳在此居住,果然庭芳道:“两个月前来代州,候叔叔非要我住在府内,我想安静,就住在这偏院里,闲时自己读点书,种些花。”忠恕道:“师妹读什么书?”庭芳道:“我识字不多,就是读些《史记》之类的杂书。”忠恕笑了:“可巧我也读了。”庭芳一怔:师兄在突厥怎么会有机会读这些东西?笑道:“我识见浅薄,只看个热闹,师兄以后要多指教。”忠恕笑道:“指教什么啊,我识字还没你一半多。”庭芳笑笑:“你先坐一会,我看看水和衣服准备好没。”庭芳出去了,忠恕扫视着屋里,见这里的陈设与庭芳在周塞的家很是相似,只有一张木床,一个低案,四把小凳子,简单又整洁,案上放着几本书,那张檀木弓挂在墙上,看来她极为看重这件礼物,一直随身带着,忠恕心里一阵温馨。一付软甲叠放在床头,这软甲忠恕见过,还曾穿戴过,那是周典一的遗物,她随身带着,想来甚是思念父亲,庭芳现在与自己一样,父母皆已离世,虽然比自己多了一些远亲,但心里的孤独只怕比自己更甚。 庭芳捧着一叠衣服进来,笑道:“想不到候叔叔也曾瘦过,师兄,这两套衣服都挺适合你,不需要改。”忠恕道:“我凑合着穿一件就行了,还要赶到长安复命,一路风尘,别把候叔叔的衣服弄脏了。”庭芳笑道:“你不看看候叔叔的身材,这样的衣服他还能穿吗?”说着举了一件布袍在忠恕胸前比了比:“腰有点胖,还得束一束。”忠恕道:“不用麻烦了吧,宽松些还方便。”庭芳道:“太松散不好看。你先拿这件去洗吧,那一件我现在就着手改。” 来到偏房,仆人早就烧好了热水,忠恕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这半年,洗热水简直就是个奢望,他换上干净衣服,拿着旧衣服来到庭芳的正屋,庭芳正坐在桌旁用剪刀比划着修改长袍,看他进来,起身笑道:“怎么看着像个官员?”她接过忠恕的旧衣服抖一抖,想把它们折好,一个东西掉落地上,拾起一看,是张羊皮,背面画有地图,心中一动:这图案是用极细的绣花针一点点刺出来的,显然出自女子之手。忠恕道:“这是突厥圣山附近的地图,需要交给李元帅。”庭芳递给他,忠恕接过贴身装好。庭芳把旧衣折好,笑道:“这些衣服是在突厥得到的吧?与苏奴儿的样式相同。”忠恕道:“从突厥回来时,天太热了,就用马向当地百姓换了一套旧衣服。” 第176章 雁门剑 3 庭芳看了看忠恕,见他洗浴之后风尘尽去,眼神坚定,显得英挺而成熟,就是胡子拉碴的,仪容不雅,道:“师兄,我帮你修修面吧。”忠恕笑道:“有劳师妹了。”庭芳搬个凳子过来,让忠恕坐下,然后从枕边摸出一把短剑,忠恕道:“你把它也带来了。”那是庭芳十年前离开阿波大寺时赠给他的生人剑,他去幽州前留在了李府,庭芳道:“一会再还你,师兄,我只给爹爹修过几次,手艺不精,爹爹都不使我,心虚得很,你别乱动啊。”她一手横着短剑,一手抚住忠恕的脸,从侧面开始刮起,生人剑锋利异常,忠恕只觉得剑锋冰冷,庭芳的手指暖暖的,手掌偶尔碰触到他的脸,柔柔的,非常好受,近距离闻着庭芳身上的沁香,只觉得就要醉了。这半年来他一直幻想着与庭芳再见的情形,也无数次想到今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此时佳人就在眼前,执剑为自己修脸,嗅着她的芬芳,只觉得身在梦幻之中,一切都不真实。 白光在脸边晃动,忠恕心中突然冒出念头:如果告诉她宝珠的事,她会否直接一剑割断自己的脖子?庭芳本在专注地给他刮脸,与他目光一对,脸红心跳,手一抖,差点把脸割破,忙抬起手,暗吁一口气,这才把脸刮完,后退一步欣赏自己的杰作,觉得忠恕比之刚才又英俊几分,芳心喜悦,拿过铜镜让忠恕自照。忠恕这几个月也就是在水里照过自己的倒影,看到镜中英气勃发的青年,觉得不是自己,盯着瞅了半天才放下。 二人相对,都有无数的话想说,过了好久,忠恕问:“师妹,刘胜大哥他们几个何时投军了?”庭芳笑道:“何止他们投军了,周塞有一千多人投在候叔叔麾下,他们现在有个响亮的名号,叫典军。”忠恕一怔,随即明白,叫典军是为了纪念周典一。庭芳道:“自从长安回来,周塞的年青人就像疯魔一般对行伍着迷,三天不到,就有两千多人要求投军,我和三叔、四叔还有几个族长一合计,觉得与其让他们分散投军,还不如整合为一队,就编在候叔叔麾下,周塞有难,子弟兵救援也方便,就与候叔叔商量,候叔叔满口应承,于是我就得来回跑了,呵呵。” 原来周塞的一千子弟去年跟随候君集救援长安,见识了真正的军阵,那种万众聚集血肉相浴的大场面,与在周塞扶犁耕种挥汗收割,偶尔弄弄刀枪抓些小贼截然不同,年青人热血沸腾,渴望建功成名,再加上朝庭封赏周塞,赐予大量财物,不仅周庭芳、周进、周保库等首脑人物得到天子的嘉奖,就是卢、杨、王姓的几位族长也被赐予嘉奖,这是各族的无尚荣耀,称得上光宗耀祖,招军的当天就有三千五百人报名,几乎所有的青壮都要投军。庭芳与各族长商量之后颁布规定,家里的独子必须留下,身体瘦弱者留下,兄弟三人以上投军的留下一人守业,精编之后组成一支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候君集任命周保库为检校都尉,统领典军。周塞的青年长期训练,技战术好,又勇猛守纪,新代州军与梁军和柘羯打了几仗,其它队伍都没建功,只有典军战绩不俗,已经小有名气,候君集很是高兴,不断为他们请功。 庭芳去年毁家相救候君集,天子李世民大为感动,因为她是未出阁的姑娘,就欲封她郡主之类的荣衔,不意李靖夫人将庭芳收为义女,李靖为人低调,不喜张扬,子弟都没封号,李世民就追封周典一为典事大将军,又给予庭芳厚重的赏赐。庭芳把一半赏赐分给周塞乡亲,剩下的一半暂寄在候君集都督府府库,专门用于对周塞子弟的抚恤。战事总有伤亡,除了朝庭的抚恤,再从这个家府里拿一些出来,周塞子弟即便殉国,其父老也生活无忧。候君集很是感动,把自己半年的俸禄拿了出来,也挂在典军名下。 庭芳春节前去长安看望义母义父,在李府呆了一个多月,剩余的时间,不是在周塞,就是在代州,这次来代州已经两个月了,忠恕去突厥后音讯皆无,让她十分挂念,她不时在黄昏时分独自登上北城眺望,希望哪天忠恕会突然出现在远方,又一次次失望而归。昨天她正准备去向候君集辞行,不意苏定方急急带了苏奴儿过来,庭芳完全没有了过去的理智,立刻就要出城接应忠恕,还是苏定方清醒,劝她天亮后再出发,终于在离城五十里的地方与忠恕相遇。 忠恕一直呆呆地看着庭芳,见她眼睛里光彩四溢,两腮泛着红晕,就像画中的仙女,庭芳后来说什么,他都没听清,庭芳见他直直望着自己,心里暗喜,羞怯地问道:“师兄,你奔波一天,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忠恕回过神来,道:“我不累,想去看看杜道长他们。”庭芳道:“道长们就住后进院,吉道长还在马邑,陆道长前天刚回来,杜道长一直守在都督府里。”忠恕想不到吉文操在马邑,三位道长中他与吉文操最熟悉,吉文操可说是他学武的师父,除了陆变化教他神仙指时陪练了两天,天风、法言、安仲期等人所教的功夫,都是吉文操当陪练。 庭芳带着忠恕来到后侧院,就见陆变化与杜百年站在院中,正不知说些什么,忠恕忙上前向二人行礼,陆变化眯着眼睛,很好奇地打量他:“忠恕,分手仅半年多,怎么像长大了三四岁啊?”忠恕笑了:“比寺里经事多了。”杜百年在旁边打趣:“见的姑娘也多了吧?”他开玩笑就是如此直来直去,不分场合,陆变化笑道:“你别吓唬周姑娘,忠恕一看就是个童子。”忠恕和庭芳都闹了个大红脸,杜百年一本正经地反驳:“你的相人术来自《太平经》,周真人早就批注说相术是此书的瑕疵,你以此相人,早晚走眼。”陆变化呵呵一笑:“相别人可能走眼,相从小看大的孩子,哪还用得着什么经不经的!我敢说他始终以礼自守,坐怀不乱。”杜百年嘿嘿冷笑:“老陆,那你看看他的清宁生到了几重。”他连称呼都改了,直接叫老陆。 朝阳宫的老道们见面有个习惯,就是爱观相,通过相面,判断对方清宁生达到几重。相由心生,心由道成,内功修为会从肤色、眉宇、眼睛等处显露出蛛丝马迹,据说清宁生练到六重之后,身体会随着进境显示种种神奇之处,眼睛能在暗夜中视物,耳朵能听到十里外的动静,夜晚眉宇间会闪出荧光等等,不一而足,所以朝阳宫的门人不用像佛家弟子那般,非得作偈语打机锋才能互较道业,但清宁生修到最高重,像周君内和达僧寿,反而一如常人,不再显相。 陆变化凝神打量忠恕片刻,不解道:“他下山之时,刚过六重,现在应该在七重之上,可怎么看着又像是倒退回去了?忠恕,你最近受了内伤吗?”忠恕摇头:“没有。”陆变化疑惑道:“这就有点稀奇了。”杜百年嘿嘿笑道:“老陆,相不准了吧?”陆变化老实道:“有点拿不准。”杜百年道:“你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你看到他力拼李正宝和辛獠儿,嘿嘿,那个狠劲,你是拿不出的。”忠恕谦虚道:“杜道长过奖了,我和李将军过招也不占上风,他们两个合力,我眼看就要败的。”杜百年笑道:“眼看是几多时啊?别自谦了,再支撑个把时辰你也没事。”他转向庭芳:“周姑娘,你的剑法可帅气得很啊,三两招就把辛獠儿拿下了。”庭芳道:“辛将军与段师兄斗得久了,脱了力,所以我才侥幸得手。”杜百年问:“你使的是什么剑法?”庭芳道:“我从小习练家传的雁门剑法,后来义母传了一套玉女剑,剑招不精,与前辈们过招,也不敢献丑。”杜百年不信:“这雁门剑真是你们家传的?”陆变化怕庭芳难堪,忙插话道:“杜道长,你想让周姑娘教几招吗?”杜百年笑道:“我倒真有这想法。当时辛獠儿使的就是天真剑法,那家伙在剑法上下过苦功夫,不比你我差,周姑娘一出手,他招招落于下风,转眼之间就败了。一路上我就想,如果是我遇到这些招式,也只能像辛獠儿那样出招对敌,同样在‘炼质归无’上被打败。” 陆变化笑道:“你当时站得太远,下次周姑娘再出手,你近些观摩,呵呵!”他嘴上打哈哈,心里其实另有想法,他刚才听说庭芳打败辛獠儿,也认为是辛獠儿余力不足,现在杜百年这样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以杜百年的功力,就是站在一里之外也能看清高手出招,绝不会弄错,庭芳的剑法必有奇异之处,但陆变化的心思比杜百年细密多了,经验也丰富得多,他在寺中职事较高,常参与机密,知道在下山之前,天风特意让忠恕给周典一带了一封信,那封信的内容他也看过,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难道周家有克制天真剑法的绝招?周真人能创制出天真剑法,当然也能创制出一套相反相克的剑法,此刻不是谈论这事的时机,回头有机会,一定要弄个清楚。 第177章 雁门剑 4 这时只见都督府的值守军官带着刘胜和卢长用二人急急走了进来,杜百年问:“这么快就置办好了?”刘胜道:“没呢!酒还没买呢,是老卢突然想起重要事情,急着拉我来找周姑娘。”众人看向卢长用,卢长用对庭芳道:“周姑娘,那个突厥人我见过。”庭芳一怔:“哪个突厥人?”卢长用道:“就是刚才城外的那个,他就是那天的送信人,给周大侠的信。”去年周典一在遇袭之前接到过一封用突厥语写的怪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最近当心!当时就是卢长用接的信,刘胜道:“你平日眼力劲就不行,会不会看错了?”卢长用斩钉截铁地道:“就是这人,绝不会错,他那天打扮成汉人,束了头发,今天散了头发,所以一时没认出来。”庭芳问忠恕:“师兄认识这人吗?”忠恕道:“他是武显扬的徒弟,名字叫吐及石,其他的不清楚。”庭芳疑惑道:“武显扬的徒弟?难道是武显扬写的信?这就奇怪了。”这时陆变化摆手道:“不奇怪,不奇怪,武显扬虽然投了异族,与梁师都还有不同,他是周真人嫡传弟子,对周真人无比敬仰,可能是他得知了突厥和梁师都要袭击周塞的阴谋,派弟子向你爹爹示警,没想到弄巧成拙,反害了你爹爹。”庭芳对武显扬并不了解,也不知陆道长的话是否在理,杜百年道:“这事曲曲折折,只有问武显扬才清楚,苦思无益。刘胜,你今天立了功,晚上的酒可不能随意啊。”忠恕怕庭芳想起父亲伤感,正在想如何把话题岔开,不想杜百年直接把这个谈话止住了。 刘胜和卢长用走了,庭芳问:“那位李将军呢?”杜百年笑道:“还在呼呼大睡,鼾声打得震天响,还说梦话。”陆变化也笑了:“周姑娘,李正宝是你和忠恕抓住的,我想擅自做主处置,不知你意下如何?”俘虏敌方大将,论军功是大功一件,但李正宝出自朝阳宫,与陆、杜二人也算是同门,多少有些私谊,虽然在交战中被俘虏,如何处置还得由陆、杜等道长们决定。庭芳道:“我和师兄只是取了巧,李将军之所以失手,还得归因于杜道长显露绝世神功,惊破了二位将军的胆魄。”杜百年不客气,微笑着点头,算是承受了。陆变化笑道:“李正宝与辛獠儿私交甚好,他们两个与梁师都都是铁打的交情,梁师都一定会来要人。我想不等他来讨要,先让候将军把人放了。”庭芳道:“陆道长行的是攻心之计,李将军追随梁师都二十年,肯定不会降唐,杀了他不如放回去,他回去之后必定感激候都督,可以因此分化梁师都的军心。”李正宝回去,梁师都如果是个宽宏大度之人,会对他信任如初,如果疑心生暗鬼,李正宝就不成其助力,反带得辛獠儿也生二心,因此放他回去,比杀了他更有功效。忠恕心道庭芳处事之明决果断更胜一年前,她当然不会在意什么功不功的,又替自己放弃申功,自然是没把他当外人。陆变化夸道:“周姑娘玲珑心窍,一猜便中,小道正是此意。梁师都只求偏安,较好对付,现在我们的主要目标是离间梁师都与武显扬,要让武显扬坐立不安,心神不定,挑动梁师都把他从云州撵走。”在云州,忠恕已经知道梁师都和武显扬面和心不和,梁师都对武显扬戒心重重,唐军故意让人在云州城里散布谣言,离间之计已经生效。 陆变化对庭芳道:“李正宝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先瞒他一阵子再说,他只认得你们两个,一会还得麻烦你和忠恕带他去见候将军。”庭芳看了一眼忠恕,道:“师兄和我会把这事办好。”杜百年笑着对庭芳道:“周姑娘,李正宝一定很好奇,这两个男女究竟是何许人?男的会朝阳宫武学,姑娘又克制朝阳宫武功。”陆变化打断他的话:“估计辛獠儿现在已经到云了,梁师都一定会在最早的时间派人索要李正宝,云州的人明天上午就会到。”杜百年质问道:“老陆,你又不是梁师都,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在明天派人来?”庭芳笑道:“陆道长深知统驭者之心,来得晚了,怕李正宝心里会起芥蒂,他一定会尽快派人来的。”这一点忠恕也相信,梁师都不仅会派人来,而且会当着冯瑞等人的面,要求使者带着大礼,务必把李正宝赎回,可惜陆变化太过精明,早就猜到他的出招,抢在他的使者到来之前放走李正宝,不让他的心计得逞。陆变化道:“如果李正宝辰时出城,正好会在北边二十里外与梁师都的使者相遇,嘿嘿!” 杜百年不服气:“老陆,李正宝可是个大人物,梁师都拿什么来换呢?”陆变化笑道:“候将军想要什么,梁师都就会送来什么。”候君集要什么,忠恕可拿不准,杜百年笑道:“他最想要武显扬的人头,梁师都办得到吗?”陆变化笑了:“他确实没这能耐,不过他可以把武显扬的底细透给我们。”如果梁师都真地这样做,倒是一个很妙的借刀杀人之计,梁师都和大唐都得利。陆变化又笑道:“他想不到我们早就摸透这些东西,这个人情,我们不收了。”他带着贺兰在云州城潜伏了几个月,以他的本领,确实能把武显扬的底细摸个透。杜百年不信:“好,我真要看看梁师都明天送的什么礼。”陆变化转向庭芳道:“候将军一会要宴请忠恕,我们受不得酒肉醺蒸,就不凑那个热闹了。”杜百年又耍滑稽:“老陆,我想被酒肉熏一熏,腐化一下,你看…?”陆变化笑道:“你早就坠入地狱了,还在十八层以下,再腐化作恶还能落到哪去?”杜百年笑了:“我老早就想和候君集拼一拼酒量,今天他有客人,先放过他,还是和刘胜晕一晕吧。”庭芳笑道:“刘胜这会想必布置好了,晚上我再让人送些素斋过去。”杜百年笑道:“还是周姑娘贴心,食了酒肉,再用素斋漱口,清静无量啊!”三人都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候君集的宴席设置在他的家里,作陪的只有苏定方和于大春,这两人与忠恕关系非浅,相互之间早就引为知己,酒席未开之前,忠恕先把陆变化要释放李正宝的事向候君集报告,候君集一听,两手猛拍大腿:“此计甚妙!可惜陆道长做了道士,如果投身庙堂,位置在我之上。”他转向苏定方道:“定方,咱们先演一出戏,你去把李正宝提来。”庭芳道:“候叔叔,我和师兄回避一下吧。”候君集笑道:“也好,你和忠恕捉住了他,对着面他有顾忌,你们就在幕后看我玩些手段。” 忠恕和庭芳进入侧室坐下,他们看不到正屋的情形,但能听到外面的动静,苏定方带着李正宝进来,候君集放低身段,折节下交,很是客气,完全把李正宝当作梁师都派来的客人,大唱颂歌胡拍马屁,说梁师都是汉人中的大英雄,在乱世之中保北方十三州百姓不受战祸之苦,治理有方,亲政爱民,虚与突厥结交,实是心向汉室,现在又力抗武显扬带来的胡人,保华夏衣钵不沾腥膻…忠恕听在耳里,心中暗笑。 候君集饱赞梁师都,李正宝当然知道这是场面套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能认真,但还是有几句话说到他的心里,他作为得力助手,参与了梁师都所有的战伐与治理,现在主帅被敌军大将盛赞,他当然与有荣焉。忠恕看不到李正宝的表情,只听他偶尔嗯嗯两声,显然并不反感,当候君集说要放他回去,而且明天一早就送他出城时,李正宝半天没吭声,估计也很惊诧。候君集很会捕捉人的心思,这事仅仅一带而过,好像放他是自然而然,小事一桩,紧接着就开始殷勤劝酒,苏定方和于大春更是恭敬,皆以后辈之礼向李正宝敬酒。李正宝先是喝闷酒,后来酒酣耳热,戒备之心减弱,话就多了起来,他为人比较踏实,虽然喝了不少,还没丧失理智,只是说回去见到梁王,一定会劝他与大唐和平相处,力争不让柘羯南下。 候君集唱作俱佳,堂屋四人纵酒畅谈,交心而论,俨然好友聚会,忠恕和庭芳相视而笑,庭芳悄悄伏在忠恕耳边,轻声笑道:“师兄,看来咱们要饿肚子了。”庭芳不施脂粉,但天生体有异香,这种香味与宝珠身上的少女体香不同,与胭脂香粉更是迥然有别,更像是玫瑰和月桂初发时的清香,淡淡的,似有似无,闻一次终生难忘,忠恕有时梦里也会闻到,他见庭芳就倚在自己身边,暗室之中二人呼吸相闻,心室不由得嘭嘭狂跳,道:“跟着候叔叔,三天不吃也不觉得饿。”庭芳轻声娇笑:“候叔叔听到你这样说,今后就不给你备饭了,省了不少军粮。”忠恕大着胆子拍了拍她搭在椅子上的手:“观候叔叔做事,胜自己苦读十年。”庭芳笑问:“是观一天胜十年,还是百年胜十年?”忠恕转向她:“和你一起,一天胜十年,我独自一个,百年不如一天。”庭芳浑身一颤,虽然二人都明白对方的情意,但忠恕从没正面表白过,更没有亲密的接触,这一番话让她心潮涌动脸孔发烫。忠恕可能觉得刚才的话过于露骨,忙补充道:“师妹,你心智远胜于我,候叔叔智谋百出,一步一计,我根本反应不过来,没有你在旁提点,恐怕我一辈子也参悟不透。”这话简直是欲盖弥彰,庭芳心中甜蜜,抿着嘴微笑。 第178章 雁门剑 5 忠恕此时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和庭芳、宝珠、候君集、苏定方、李靖、陆变化这些人在一起,就如陷身在八卦阵中,处处是机变,时时有逆转,自己就像跟随在大人身边的孩童,永远在猜测长辈的企图,而面对着福拉图时,自己好像陡然变身为智者,心思敏捷计谋百出,与平素判若两人,真是奇怪之事。福拉图把他当作一个狡诈的猛士,时时提防,甚至多次因被他看穿心事而动了杀机,忠恕当时就很困惑,现在想来,依然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外面终于散场,候君集亲自把李正宝送出院子,等三人回屋,忠恕和庭芳进到正堂,只见候君集脸色通红,于大春舌头发硬,显然二人刚才喝了不少,只有苏定方神色如常,候君集笑道:“演着演着入戏了,喝大了,庭芳,你带着忠恕去吃吧,我是陪不住了。”庭芳笑道:“师兄刚才说跟您在一起,三天不吃饭都可以。”候君集哈哈大笑:“以后出征,忠恕不带军粮,天天跟着我就行。”众人都笑了起来。 候君集自回后院休息,于大春被下属扶走了,苏定方道:“段公子,能给小将一个机会请您吃饭吗?”忠恕正色道:“苏大哥,你我知心相交,我称你大哥,你叫我兄弟,怎么又变成公子小将,这不折辱我吗?”苏定方笑道:“我怕候都督见怪。”忠恕道:“苏大哥,你不仅年长于我,见识智谋更非我能企及,我能和你相交,引为知心朋友,心里感到非常荣幸,如果你再公子长小将短的,就是不想认我这个不成器的兄弟。”苏定方忙道:“绝非如此,忠恕,能结识你这样的好兄弟,苏定方三生有幸,只是怕你错认于我。”庭芳笑道:“苏大哥,咱们各交各的,候都督胸怀广阔不拘小节,不会在意的,我师兄心地实诚,你也不要过于拘谨。”苏定方笑着应了下来。 都督府地盘不小,除了候君集,于大春等几个高阶将领都住在里面,一来省得另建别馆,劳民伤财,二来商议事情也较方便,只有苏定方不住都督府,坚持与士兵一起住在军营。出了都督府,苏定方带着忠恕二人赶往自己的军营,城里四处都是暗暗的,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庭芳道:“城里真凄凉啊。”苏定方道:“自古边镇凄凉地,不过以前代州还算繁华。” 苏定方说“以前代州还算繁华”,这个以前是指候君集都督代州之前,自晋朝之后,代州一直都是重要的军镇,长期驻有重兵,军旅无聊,征夫们不知明日身死何处,战争之余,大都喜欢博戏与嫖妓,大军出征往往会带些营妓供军士们娱乐放松,所以即便在最小的边镇,也有勾栏与瓦肆,将士们以性命搏取的军饷与赏赐往往耗尽在这两处,家中妻儿空望,退役后一无所存,生活无靠游荡流落,很是凄惨。候君集最痛恶这二样,每镇一处首先禁绝这两样营生,他以身作则,无论在哪里征战,妻子儿女都留在长安,只带两个年长的仆妇照顾起居,士兵不准赌不准嫖,军饷与赏赐不经士兵之手,把地址给登记了,直接寄到家里,所以妇人们都希望儿郎能到他的麾下服役。 因为代州在去年新破,人口稀少,加上梁师都在迁回的汉民里安插不少细作,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候君集在城里实行最严厉的宵禁,除了军营,夜晚别说有店铺经营,就是灯火也没几家。 快到城北军营,忠恕突然听到街旁有栋房里传出猜拳行令的声音,那房屋望着一片黑暗,显然屋里人怕露出灯光,将窗户堵住了。庭芳道:“苏大哥,我向你求个情,以后见到刘胜喝酒,责罚不要太重了。”苏定方笑道:“周姑娘聪明,刘胜和杜道长就在附近,不过我们不是去找他们。”庭芳笑道:“刘胜如果这会见到你,只怕吓得酒都要吐出来。”苏定方笑了:“我知道杜道长强拉着他,他也是不得已,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保库叔倒经常吵他。”庭芳笑道:“谢谢苏大哥宽宏!四叔常常私下抱怨,说杜道长在出家前可能做过响马。”苏定方和忠恕都笑了,在不知底细的人看来,杜百年确实带着浓重的强盗流皮味,谁也不相信他是一个修为精深的高道。 三人来到城北军营,苏定方的住帐简陋至极,一张床,一张小桌子,两把破椅子,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一个五品将军的住所,忠恕心道苏大哥不仅谋略超群,治军与修身都很严谨,将来一定能成大事。苏定方请二人坐下,吩咐士兵拿三张炊饼,搞一个菜,分量大一些,对忠恕道:“我方才喝了不少酒,量已经足了,不能陪你们二位了。”庭芳道:“苏大哥不要客气,我很少饮酒,师兄酒量也不大,能少饮就是好事。”一会士兵端上一大盆炖菜,三张大饼,庭芳先给苏定方盛了一碗,又盛一碗递给忠恕,然后才盛了自己的。军中进食,讲究一个快字,三人风扫残云般吃罢,苏定方道:“忠恕,我知道你很快就要去长安,今天难能单独相处,你有什么要交待我留意的吗?” 苏定方拉忠恕出来吃饭,一来是叙旧,二来是想知道他深入突厥有何收获,忠恕还没考虑过这些,他想了想,道:“苏大哥,我心里还是乱的,恐怕讲不好,如果非要我说一个想法,就是要练好骑兵。”苏定方点点头:“我已经向候都督提出再请兵部拨付一千匹军马,多制弓箭,保证一个骑兵有两匹马,两张弓,五十枝箭。在草原作战,只要有水,可以不考虑马料,但人的食粮必须自带,如果每天烧制一次饭食,大队骑兵一天最多前进三百里,能连续奔行五天,十天之后,军粮就竭尽了。如果都换成刚才这种干饼,每人可以携带十五天的军粮,也省了埋锅造饭的时间。”忠恕这才想起刚才的饼味道有点干涩,以前没有见过,原来这是苏定方专门设计用来远征携带的。 行军打仗,战胜者往往是士兵吃喝较好的一方,在吃饭睡觉这些看似末节事务上的微小疏漏,有时可能导致一场大败,所以主将必须算计人马的吃喝与用度,几乎与过家一样,事无巨细,都得考虑到。苏定方这一举动提醒了忠恕,他觉得汉军要向突厥人取法的东西还有很多,到长安后一定要静下心来,把这些好好整理一番。 苏定方道:“现在梁军与柘羯挡在我军面前,梁军弱小,又一味防守,柘羯虽然精锐,但人数太少,皆不足为惧,最可怕的敌人还是突厥,两国终究要进行决战,代州可能就是进攻的主要方向,我们必须为此早做准备。”苏定方的神情坚定悠远,忠恕心道:大唐有李靖、候君集、苏定方这样的战将,突厥那边有婆毕、福拉图、达洛这些人,双方交锋必是一场恶战,谁会最后取胜呢?想来是大唐,如果突厥败了,下场会如何?福拉图会如何?他忽然有点担心福拉图。 苏定方道:“忠恕,如果明天有时间,想请你看看我操练的骑兵。”忠恕抱歉道:“苏大哥,李元帅令我进入唐境就赶去长安复命,只能等我从长安回来再看了。”苏定方问:“你明天就走吗?”忠恕点点头,苏定方道:“等你在长安的事毕,一定要过来几天。”忠恕点头:“一定。”他又想起一事,问:“苏大哥,你们有没发现一支从北方过来的商队?”苏定方问:“什么商队?”忠恕道:“做毛皮生意的,头领姓宋,还有个年老的领队,大家称他安伯。”苏定方一愣:“毛皮生意?从突厥来的?”忠恕点头:“他们可能分散成小队,谎称从其它地方来,也可能夹带着其它货物。”他见识过宋念臣与安伯他们如何化整为零,偷偷出关北上突厥,他们要把毛皮带入中原,估计会用同样办法,不然那么庞大的商队,明显违犯边禁从突厥携货过来,不被查没才怪。 苏定方摇头:“去年腊月候都督就在代州全境实行边禁,东西一千里内,不准与突厥贸易,我方粮食与布帛不准出,突厥的羊马不准进,盘查得很严,三两个人背着货物可能蒙混过去,如果是带着大宗的毛皮,绝不可能入境。”苏定方说得这么肯定,那么宋念臣一定没走代州,估计与出去时一样,从幽州入境,看来得向独孤叔叔查问一下,如果这些人能为大唐效力,对北击突厥一定大有帮助。 三人直聊到深夜才分开,忠恕像在周塞一样,住在庭芳的侧房里,他稍一打坐,真气运行几个周天就进入沉睡,这半年多来从没睡得这样香甜,一直到太阳照得老高才醒来,出得门来,只见庭芳早就为他备好洗漱的东西,在他洗脸时,饭菜已经热好了,一看菜式,就知是庭芳亲手做的,忠恕心里甜甜的。 第179章 贺兰遇险 1 吃完饭,忠恕向庭芳道:“师妹,我想现在去见候叔叔。”庭芳道:“我陪你去吧。”二人刚来到候君集的大堂前,只见苏定方急慌慌从里面出来,见到二人,道:“事情有变,我去找陆道长。”说完就走了,庭芳道:“师兄,看来候叔叔有紧急公务,咱们换个时间吧。”他二人虽然与候君集交厚,但军中大事还是回避为好,忠恕点点头,二人就往回走,刚刚回到庭芳的小院,只见一个军士急跑过来,说陆道长请段公子和周姑娘尽快去到候都督的大堂。二人反身回去,只见候君集、苏定方、于大春、陆变化、杜百年站在堂中,陆变化脸色凝重,对忠恕道:“贺兰被梁师都抓住了。” 忠恕一惊:“我前天还见过他。”陆变化道:“梁师都的使者到了,提出用贺兰换李正宝。”梁师都果然派人来索要李正宝,不过不是拿武显扬的机密来交换,而是用贺兰,忠恕忙问:“李将军呢?”陆变化道:“已经出城半个时辰了,他可能走了小路,与梁师都的使者没有遇上。”忠恕问:“他们真地擒住贺兰了吗?”陆变化指着桌子上的一柄短剑道:“八成如此,这是我临走时送给他防身的,使者还知道他叫允儿,细节都对。我再三叮嘱他不要轻举妄动,他怎么会去梁王世子的后院呢?”忠恕心道这就不会错了,贺兰何止是妄动,简直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在陆变化走后不仅烧毁了武显扬的府库,更潜入梁洛仁的宅院纵火,他经验不足,又肆意横行,梁师都周围高人不少,抓住他应该也在意料之中。现在他们放了李正宝,只要李正宝回去,梁师都怎么处置贺兰就难料了,如果交给武显扬,那就更加不妙。 候君集道:“要不再把李正宝捉回来,用他来换小道长?”陆变化摇头:“捉曹不如放曹。候将军,能否从你的府库中借用一些财物?”候君集毫不迟疑:“道长尽管取用。”陆变化道:“好!小道就擅自做主了。苏将军,麻烦你领一队人马,携带十匹丝绢,十绽黄金,再带些酒食,留住李正宝,就说是候都督所赠,留他喝一番酒,尽量把他灌蒙了,一个时辰后,于将军过去再喝一番,最好能把李正宝留到天黑。”于大春问:“怎么找到李正宝呢?”苏定方想了想,道:“李正宝的家室都在云州,他一定会回去。他是被俘之人,明着回去脸面上不好看,肯定想悄悄进城,估计走的是城东那条小道。”候君集一摆手:“去吧!”苏定方立刻跑了出去。 陆变化道:“候将军,现在请您去见梁王的使者,告诉他同意交换,请他尽快回复梁王,明天正午,在两城分界处换人。”候君集道:“陆道长好妙的缓兵之计,我立刻去办。”候君集走了出去,杜百年笑问:“该吩咐我了吧?”陆变化道:“你去云州城外的乱松岗,明天见到贺兰,直接抢走就是了。”杜百年笑道:“你这是诸葛亮埋伏华容道,如果他们不走那里,可就是你这军师的错啊。”陆变化学着诸葛亮摇羽扇的样子:“山人料定那梁师都一定会走乱松岗。”杜百年笑道:“偏你弄些玄虚,如果找不回小道士,范虚的板子可要打你屁股上。”贺兰是范虚最爱的弟子,他极是上心,陆变化道:“放心吧,他要打人,你的一份铁定免不了,呵呵!”杜百年骂了声:“妖道!” 忠恕道:“陆道长,我和师妹做些什么呢?”他也算朝阳宫出身,现在同门有难,绝不能退缩,陆变化道:“确实得劳动二位的大驾。”庭芳道:“陆道长尽管吩咐!”陆变化笑道:“我得再进一趟云州城,烦请二位在都督府暂住几日。”他的意思是把候君集的安全交给二人,忠恕道:“道长请放心。”陆变化道:“我对你不太放心,有周姑娘在我才放心。”庭芳笑道:“我和师兄一定恪尽职守,不负道长所托。”陆变化对忠恕吩咐道:“不必搞得戒备森严的,暗地里留意就行,闲来可以与周姑娘切磋一下剑法。” 到了晚上,苏定方首先回来了,他确实在东边小道追上了李正宝,就在道旁搭席,畅饮对谈,苏定方虽然年轻,但识见不凡,李正宝心中既佩服又感动,二人直喝到酒意冲头,站立不稳才要分手,这时于大春赶来了,又重新摆席,大喝一番,终于把李正宝灌倒了,就在当地搭营睡下,于大春守在身边,苏定方回来报信。 晚上忠恕二人和候君集、苏定方一起吃了饭,候君集回房睡下,苏定方回自己的营区,屋里只剩下忠恕和庭芳二人。忠恕道:“师妹,你累了一天,去睡一会吧,有事我叫你。”庭芳道:“我这会没有睡意,师兄,你昨天睡了那么久,这半年一定缺觉,还是去补补吧。”忠恕道:“昨晚睡过头了,我也没有睡意。”庭芳问:“师兄,陆道长临走为什么说让我们切磋一下剑法?”忠恕道:“他可能怕守夜无聊,让我们练剑打发时光吧。”庭芳道:“你还记得昨天下午杜道长的话吗?”当时杜百年一直深究庭芳的剑法,忠恕微微觉得奇怪,现在回想起庭芳与辛獠儿相斗的情景,也觉得她的招式好像能克制天真剑法,他又想起去年周典一在崔家谷遇袭,两个汉人联手与周保库格斗,其中一个汉人使的也是天真剑法,功力还不低,很是难缠,庭芳加入后,一招就击毙了他。周家是名门望族,世代习武,其家传剑法一定有意想不到的威力,但那是庭芳的家学,历来视若珍宝,自己不好主动探问,于是转开话题道:“杜道长去救贺兰,恐怕会暴露道长们的行迹啊。”庭芳道:“是啊,如果梁王真地让人押送贺兰出城交换,用的人一定也是高手,说不定就是冯瑞、林世一等人亲自出马,杜道长一露面就会被认出来。不过杜道长会有办法的,他一定还会朝阳武学之外的功夫,并且很精通。很是奇怪,我在祁连山时,怎么没见过他呢?”忠恕笑道:“呵呵!他一直在的,只是他每天一本正经地,话也不多,你不注意罢了,只要一下山,就变成另一种样子,呵呵。” 庭芳笑了:“朝阳宫里怪人真多,你说三伯是萨满教高手,我怎么都不会相信。”忠恕也笑了起来:“二伯说三伯大傻若智,其实三伯机敏得很,只有天风掌教和达老道长看出他有武功。”庭芳问:“你在突厥见到三伯了吗?”忠恕点点头,和庭芳见面后,他一直不愿谈论在突厥的经历,就是怕话头一扯,把宝珠牵拉出来,他不擅长说谎,实不知如何向庭芳解释。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做呢?这两个姑娘都是自己的挚爱,又都深爱自己,无论与哪一个成亲,另一个必定伤心欲绝,自己也心中痛悔,无论做何取舍都无法圆满,每想到这事他都纠缠无解,所以只能回避拖延。 庭芳见忠恕眉间露出痛苦之色,以为他与老阿之间闹了别扭,二人虽情同父子,但现在身份不同了,各为其主,过去的亲情是否变化谁也说不好,忙转换话题道:“师兄,陆道长说你的清宁生可能达到八重,八重是什么感觉呢?”忠恕不好意思地道:“我只学过粗浅的入门功夫,贾明德道长让我把《周真人启示录》背熟,然后照着修炼,我也不知道修成是个什么境界,听道长们说八重境界叫出窍,什么感觉我也说不清。”庭芳盯着他的眼睛,道:“师兄,我觉得你可能已经过了八重。”忠恕道:“你别开我的玩笑了,那些道长们苦修数十载,有些才刚过六重,陆道长才练到九重,我小小年纪,道心不坚,意窍夯实,能到六重已经是天幸了。”庭芳坚定地道:“师兄,当年我爹爹在祁连山得掌教师伯亲自指点,清宁生大进,去年春天曾对我说,他的功力已经达到第八重,但我仔细观察,你目前的境界好像比他还要在上。”忠恕笑道:“师妹,连陆道长都看不出来,你就别抬举我了。” 庭芳只是猜测忠恕内力已经胜过爹爹,自己也没多少把握,听他提到《周真人启示录》,问:“师兄,这个启示录是贾道长自编的,讲我叔祖的事情吗?”忠恕点点头:“贾道长写了一年多,最后交给掌教道长。”提到贾明德,忠恕眼前就闪现那老道士痴然呆坐的样子,全寺数十号道士,以他形貌最为奇特,行为最为古怪。庭芳道:“寺里的道长们对叔祖都无限尊崇,我没见过叔祖,但心里一直觉得他不近人情。”忠恕道:“据道长们讲,周真人不仅修为高绝,为人也豁达随和,仙风道骨,人人景仰,连武显扬那样心机深毒的人,对周真人也无限钦服。”庭芳怅然道:“也许世人都是如此吧。你没见过我叔奶,她非常美丽,待人极好,从来都是微笑着说话,但我每见她独处时那忧寂孤独的样子,心里都要难受好几天,一直不明白叔祖为什么非要如此!”忠恕明白庭芳为何对周君内没有好感,周君内的妻子,不用猜也能想到会是一位什么样的女子,越是良淑之人,遭受那样凄苦的命运,越是惹人怜惜,庭芳一个姑娘家,见叔奶寂寞愁苦孤灯只影,一定会同情她而怨恨周君内。周君内为什么执意抛下爱妻入道呢?还有那些苦守深山的道长们,从老道达僧寿到稍为年轻的吴真、伊天官,无不是智慧深厚品行超凡意志卓绝之人,这些人孜孜以求的,必定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他人不在其中,很难体会仙道三昧。 第180章 贺兰遇险 2 忠恕道:“师妹,他们最后能归到一处,相守相伴,结局还算圆满。”庭芳长叹一口气:“师兄,你觉得那算圆满吗?”对于仙道,忠恕与老秦史胡子一样,在骨子里是不信的,人活在世,追求现世的欢娱安乐,身死即如灯灭,一切归于虚空,如果真有灵魂,那么父母不会放他一人在世上,连个梦也没托过,又想到庭芳也是孤苦之人,母亲早逝,爹爹惨遭横死,这个表面坚强果敢的姑娘,心里一定有许多的苦楚,他伸过手去,抓过庭芳的双手紧紧握住,道:“师妹,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要多想。”庭芳任他握住手,只觉得他掌心温暖,一股热流传遍全身,眼睛一酸,泪水流了下来,忠恕见她哭了,抬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自己心中也是一阵酸痛,忍不住眼眶注满泪水。 庭芳含泪一笑:“师兄,都怪我不好,惹你伤心。”忠恕强笑道:“法言道长说,听周真人的故事,很少有不流泪的。”庭芳笑道:“不讲这些了。师兄,这半年来你对天真剑法的领悟一定精进不少,能给我演示一下吗?”忠恕道:“还真有些心得,我演给你看,师妹多指教!”自离长安后,他迭遇恶战,特别是与达洛、武显扬、李正宝等人的交锋,可说是难得一求的历练机会,内力与技艺都因此长进不少,庭芳虽然不习天真剑法,也是懂行之人,于是他抽出剑来,依着自己的领悟,为她演示天真剑法。 庭芳看得很认真,她对天真剑法并不陌生,但从来没设想过与天真剑法交手,因为修习天真剑法的人,只要知道了她的家世身份,很少有敢于出手的,现在仔细看来,自家的雁门剑确有不少招式克制天真剑法,她也联想到去年忠恕到周塞,带来天风师伯写给爹爹的信,忠恕的父母为武显扬所杀,将来复仇,须有克制武显扬的绝招,掌教是不是暗示爹爹把剑法传给忠恕呢?无论是否这样,忠恕习得雁门剑法,将来对敌武显扬、梁师都这些朝阳宫旧人,实力会增强一些。等忠恕演示完毕,庭芳借口向忠恕请教剑招,把雁门剑法向他演示了一遍,忠恕料想不到她另有深意,只是就招论招,庭芳怕他记忆不深,连演三遍,直到忠恕把剑招和名称都记下了才罢手。 二人这一切磋,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天欲破晓,忠恕道:“师妹,今天还要随候叔叔出去,你休息一会吧。”庭芳微笑道:“我回去调息,你多小心。” 候君集一直忙着操演骑兵,自他重回代州,与梁军和武显扬的柘羯打了几仗,虽然不很激烈,但能看出对方兵力精强,极难对付,开春之后大队突厥骑兵来到漠南草原,虎视眈眈想要南下,候君集不敢大意,一方面避之不战,行离间计分化武显扬与梁师都,另一方面针对梁武二人的战法加紧练兵,一旦战机来到,务必要击灭二部。苏定方创制了多套战法,候君集觉得非常有效,依着苏定方画下的阵法督促骑兵操演。 中午时分,于大春面容疲黄浑身酒气地回来了,他接力苏定方款待李正宝犹喝成这样,李正宝打的车轮战,情形可以想见,恐怕是跌跌撞撞一路跟头地摔回云州了。 入夜之后,忠恕和庭芳二人在正堂值守,庭芳道:“师兄,昨夜听你讲解天真剑法,回去之后满脑子都是天真剑的招式,很难入静。”忠恕苦笑道:“我也是,一不小心把你家祖传的剑法记下了,我以后尽量不用,更不外传。”庭芳笑道:“没那么严重,一种技法而已。你看我叔祖,从不秘技自珍,绝不分门立派,恨不得把道法传给全天下的人,再说爹爹当年在祁连山就想把剑法传你的,只是时机不巧提前下山才延误了十年。”当年周典一在阿波大寺确实有意传忠恕武功,甚至想把他收为义子带下山去,只是感觉天风并不热心,这才作罢。庭芳又道:“如果你能以我家的剑法杀了武显扬梁师都,也算是为叔祖清理门户,为我爹爹复仇。如果你能用这剑法击败天下英雄,那雁门剑法名扬天下,创制这套剑法的祖先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呢。”忠恕笑道:“师妹,我真没想这么多。”二人正说话间,只听外面有人靠近,忠恕示意庭芳守在屋里,自己出门,只见三个人进了院子,前边两人是陆变化和杜百年,后面的那人,却是被梁师都擒住的贺兰,陆变化算无遗策,成功救出了贺兰。 三人走进屋里,贺兰笑嘻嘻地向庭芳和忠恕打招呼,看来梁师都没有折磨他,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庭芳问杜百年:“杜道长,曹操走了华容道吗?”杜百年手一摊:“人都在这儿了,自然是老陆赢了。”庭芳笑问:“道长这次没施展恐怖剑法吧?”上次与李正宝和辛獠儿相遇,杜百年瞬间腰斩了七人,吓得梁军魂飞魄散,斗志全消。杜百年嘿嘿一笑:“我正想要出手,老陆赶到了,用他那绣花指把人都点倒了。”陆变化擅使神仙指,技法出神入化,忠恕的指法就是他教的。陆变化笑道:“我再晚去两步,你又是一场屠杀,用在李正宝身上的心思就白费了。”杜百年道:“都是你纵容这小道士,不然也用不着如此赶趁,跑得我腿酸。”贺兰背着杜百年偷偷向忠恕做个鬼脸,陆变化笑道:“贺兰这次惹祸,怎么惩罚他你说了算,他在梁师都那里没受什么罪,你尽快给他补上。”杜百年歪着头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道:“让他连续十天陪我喝酒,醉死拉倒。”众人都笑了起来。陆变化道:“喝三天吧,不能把他弄倒了,他虽然闯了祸,倒探听到一个重要讯息,好多事还得着落在他身上呢。”杜百年又耍宝:“那你得告诉我什么事非他不可。”陆变化笑着对庭芳道:“周姑娘,这两天来去匆匆,没好好喝口水,你能否安排点饭菜,我们边吃边讲?”他把庭芳当成半个主人,庭芳笑着出去,不一会就在侧房安排了两个简单的吃食,众人坐下,庭芳想给杜百年盛饭,杜百年手一拦,指着贺兰:“你来盛。”庭芳笑一笑停了手,贺兰嘻嘻笑着给两位道长盛上饭。 原来贺兰与忠恕分手后,又潜回了梁洛仁的宅第,精心安排的一场大火没燃起来,他有些不甘心,就想再给梁洛仁制造些麻烦。梁洛仁是梁师都的嫡长子,五岁就被立为世子,梁师都精心培养他接班,从小就让他拜冯瑞为师,处理政务时都把他带在身边,行军打仗也带着他。梁洛仁生性聪颖,加上梁师都和冯瑞精心栽培,年纪轻轻就武功超群能力出众,在当地很有声名,百姓都知道他是未来的梁王,对他也很尊敬。这种从小被人仰视的孩子都有一个通病,就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梁洛仁更甚,除了父亲与师父,就是辛獠儿、李正宝、林世一等师叔也不放在眼里,他生活奢华,爱讲排场,尤其喜欢女人。梁师都身为梁王、定杨可汗,也算是一国之君,府中除了正妻,就是梁洛仁的母亲之外,只有两个小妾,还都是突厥人硬塞给他的,实际是安置在他身边的眼线,梁王府也就三进院子,十几个仆妇。梁洛仁世子府的规模是梁王府的三倍大,里面雕梁画栋美女成群,他平日里锦衣玉食,经常在府里大宴宾客,金银玉帛随意赐人,出手非常大方。 贺兰想摸到梁洛仁的居室,如果有机会,直接把他做掉,至少再放一把火,吓吓这个平素傲骄的狂徒,哪知世子府过大,里面曲院回廊弯弯绕绕,他一会就迷了路,摸进了一个精致的别院。别院里漆黑一片,门户关闭,好像没人居住,他正想走开,突然听到堂屋里有人嗤笑一声,连忙闪到暗处,凝神谛听,一会又听到一声嗤笑,这回却是个女声,原来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黑灯瞎火地躲在屋里,只听男声道:“亲亲!”不是梁洛仁的声音,贺兰识见丰富,立刻明白怎么回事,那女人可能是梁洛仁的侍妾,与他的手下有了私情,趁夜黑在这里厮混。两个人情浓之际,哼哼唧唧,贺兰正欲离开,忽听那女人道:“林倌子,怎么出去一趟就不行了?”那男的叹了口气,骂道:“唉,这一趟哪是平常的差事啊!简直是地狱之行,和阎王爷朝了一面,晦气得很,没吓死就算不错了。满地都是死人,娘的,如果不是老爷子看得紧,我早就溜回来了。”那女人问:“林中朗领着你们去盗墓了?”林中朗是梁师都的师弟林世一,他被封为虎威中朗将,是梁师都的得力心腹,“林倌子”估计是他的儿子,倌子是指大户人家的杂役,林世一的儿子当然不会叫这名字,可能是姘头加给他的昵称。林倌子哼一声:“盗墓还能得些珠宝金银,这次除了尸体就是白骨,摆了一地,全翻了个遍,就找到一张破羊皮,老爷子却如获至宝,当场就交给了红胡子大人。”那女人诧异:“红胡子大人?”林倌子道:“是同去的胡人,一副火一样的大胡子,据说是大可汗身边得宠的祭司。”那女人问:“怎么会有胡人和你们同去?”林倌子道:“我也不清楚,我们到达莽原时,他们也刚到,看来是与老爷子约好的。拿到那羊皮,红胡子一脸兴奋,领着人就走了,我听到他嘟囔了一句:这回要让平南好看!”女人问:“平南是谁?”林倌子声音放低:“就是北府,千万别说出去,老爷子都很怕这人的。” 第181章 贺兰遇险 3 贺兰心中一喜:看来梁师都和颉利可汗身边的胡人发现了武显扬杀人的秘事,去把尸体挖了出来,找到了于他不利的证物,就是那张老羊皮,羊皮上是什么,林倌子不知情,但他父亲林世一必定了解内幕。想到这里,贺兰悄悄退出梁洛仁的府第,就去找林世一,看能否探得一些内情,哪知刚潜进林府就被发现了,林世一正好在家,当先冲了出来,贺兰急忙逃跑,林世一无论武功身法都远高于他,他勉强接了十几招,最后被林世一点倒擒住。林世一认得贺兰是梁王的内卫,当即就对他审问,贺兰知道他们处理内贼的手段,最怕林世一把他认作见财起意的小贼,不等用刑,就急着说自己是大唐的都尉军官,混进城来是要刺探军情,林世一见他虽然年轻,武功尚行,又在梁王府呆过,自己不敢做主,就连夜把他送到冯瑞的府上。 听到这里,杜百年笑着挖苦道:“小道士真敢吹啊,都尉军官,你怎么不说自己就是代州都督候君集本尊呢?”贺兰笑道:“不是不敢,年岁差点。我如果吹得小了,他们以为是个小喽罗,哪有心问东问西,咔嚓一刀就利落了。”杜百年笑了:“算你小子走运,忠恕抓住了李正宝,他们拿你充数换人,不然就真是个都尉也成两段了。”贺兰笑了:“唉,是啊,冯瑞那老东西眼光真毒辣,竟然看出我会朝阳宫武功。我上山不到一年,师父也就教了入门底子,没想到他连这也看得出来。”杜百年冷笑道:“哼哼,幸好他眼光独到,看出你会点清宁生,不然就你的胡吹功夫,在他面前三两下就露馅了。嘿,你没见识过他的玉香功,不然早吓尿了。”贺兰笑道:“玉香功这名字很香艳啊。”杜百年嘿嘿笑道:“香艳吗?你见过有香味的玉?据说在昆仑山绝项雪峰之上出产一种奇玉,闻着当然无香,但打成齑粉后就散发出一股仙香,闻之能令人升仙,嘿嘿,知道玉香功是什么了吧?”贺兰道:“那必定是一种逆脉真力,能令人全身经脉碎裂。”杜百年一怔:“小道士不简单啊,就是一种逆脉手法,这是冯瑞的师父当年在寺里创制的,只传了他一人,周真人觉得这种功法太过残忍,就劝喻他禁戒了这门功夫,嘿嘿,冯瑞很听周真人的话,不会将之传给梁洛仁,他师父早死了,他就是世上唯一会玉香功的人,你小道士差点有幸享受天下第一狠的独门绝学。”贺兰一吐舌头:“好险!他真要施展出来,我立刻就招了,宁可挨一刀也不受那罪。”他倒来得实诚,陆变化等人都笑了,杜百年笑道:“我门中出此无骨之人,真是奇葩。” 清宁生功法散布天下,其修炼口诀早就传播于世,但真正能入门的寥寥无几,现在天下精通清宁生的人主要分为四块,一是朝阳宫的门人,二是梁师都周围,三是武显扬的门人,还有就是大唐李靖的传人。冯瑞觉得这个年青人满嘴谎言,不像是朝阳宫道门中人,更不像是武显扬的人,有可能真是来自大唐军中,所以当他听说李正宝被擒,立刻就向梁师都提出拿贺兰交换,如果唐军接受,用一个籍籍无名之人换回李正宝,当然是占了个大便宜,如果候君集认为价码不够,至少可让李正宝安心,他们可从容再想办法。 接下来的事就一如陆变化安排,杜百年赶赴乱松岗埋伏,陆变化则抢在梁师都的使者之前赶到梁王府。梁师都听说候君集这么快就答应换俘,想不到这个年青人还挺有分量,有点犹豫,冯瑞则劝他立刻放人出城,让李正宝回来再说。因为唐军已经答应换人,风险不大,所以梁师都也没派出高手压阵,仅让一个内卫护军带着十多人南下,陆变化暗中随着他们出了城。梁军果然如陆变化所料,并没直接赶往两军约定的换俘处,而是停留在乱松岗,想先看看大唐是否会来换人,没想到杜百年早就在此恭候,加上陆变化在后偷袭,一众梁王人马还没看清敌人的面目就被全数点倒,贺兰被平安地救了出来。 庭芳笑问:“杜道长,梁师都见到李将军会是什么反应?”杜百年手一摊:“我不操这个心,你问老陆。”陆变化笑道:“周姑娘想听你的高见,又不是问我。”杜百年道:“周姑娘就爱看我笑话。我不知道梁师都见到李正宝什么反应,但知道他见到贺兰会做什么。”他做了个拿刀抹脖的动作,贺兰叹道:“可惜了,那笔购房款我还没要回来呢。”陆变化笑道:“你还让候都督倒贴了不少钱财,这笔帐可是有息的啊。”贺兰笑道:“出家人身无长物,只能愧对候都督了。”众人又笑。陆变化道:“你虽然胡闹一番惹出乱子,不过也算有点成就,李正宝风风光光回去,却没想我们来这一出,梁师都虽然不会怀疑他,他心里对大师兄可就有戒备了,以后我们可以撬一撬他,说不定还有更大功效。”贺兰点了点头,看来他体会到了。忠恕想了半天还是没能明白陆变化的意思,自认一辈子也学不会陆变化料人断事的能耐了。 第182章 明堂 1 忠恕因为贺兰的事耽搁了两天,现在贺兰平安回来,他就准备次日起身赶去长安。清晨吃过了早餐,庭芳陪着他去向候君集辞行。候君集听到他要走,也不挽留,只说等他长安事毕,就来代州就任军职,与突厥的战事很快就会打响,正是建功的最佳时机,好男儿不要错过了。候君集满脑子都是功业,不惜性命搏取功名,虽然忠恕对他不甚赞同,还是笑着答应了。他明白候君集是真心为他好,虽然独孤士极与他更为亲近,如果真要投军,他还是愿意投到候君集麾下。 忠恕正要转身出去,候君集忽然道:“庭芳,我这里有份普通军情要传报给李元帅,还有封家信烦你捎到长安,正好忠恕要回去,与你作个伴。” 候君集世故老到,焉能看不出庭芳对忠恕有情?忠恕以职事为重,不可能邀请庭芳共赴长安,庭芳为人矜持,姑娘家总不能自己开口说要跟随男子,所以他找个借口,直接让庭芳伴随着忠恕去长安。 忠恕和庭芳离开代州,走大道南下长安,庭芳养的几匹大白马中,大白小白年岁已高,不堪驱使,白三白四因为忠恕去年骑着去长安报警,日夜急驰,透支过度,当时留在苏定方的驿站,取回后体力难以恢复,跑一会就吐气喘息,提前进入了养老。候君集为他们准备了四匹刚从陇西调过来的大青马,据军中的驯马师讲,这些马是大宛马与卧雪马的杂交后代,持久力强又耐酷寒,是大唐宰相刘弘基亲自培育的,刘弘基青年时干过盗马贼,一辈子爱马识马养马,不仅是伯乐,也是一名驯养师,五年前他育出这个新种,命名为击突马,专为北击突厥时使用。 出代州城数个时辰后看到了周塞的城墙,周塞是庭芳的家,也是忠恕深为感念的地方,但二人此时身负重任,无暇回家,从西边绕城而过。从周塞南下的路,忠恕去年走过,这次他依然想从蒲津关过黄河,二人打马飞奔,四天后就来到了蒲津关,守关的还是去年那个叫毛顾的都尉,上次突厥没从这里过河,让他侥幸躲过一难,卫城中士兵明显增加,防守严密多了。突厥人从漠南袭击长安一般走两条路,一路是由河套渡过黄河,那边河窄水浅,河中还有不少沙洲,有些河段人马可以直接淌过去,但辎重只能在黄河封冻之后从冰面上过去;另一路,就是从蒲津关过桥或者越冰,因这里河面比较窄,对岸就有通往长安的大道,当年李渊太原起兵后南下袭取长安,就是从这里过的河。在这两条通道的紧要处,大唐都驻有重兵防守,突厥很难轻易闪击过去,所以才有去年梁师都巧设木桥,引突厥进犯成功。毛顾还认得忠恕,这次不需要多费口舌,验过邮符,他亲自指挥行船把二人载到对岸。 进了长安城,二人直接来到兵部衙门,值事官告诉他们,李靖正在与禁军首领议事,任何人不得进入,让忠恕在侧殿等候。二人一直等到天黑,李靖出现了,忠恕重新见到李靖,心情有些激动,李靖与半年前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么冷静深沉,只在看到庭芳时,脸上微微露出些笑意。庭芳首先把候君集的军报呈了上去,李靖看了一眼就放在一边,庭芳没有军职,仅是受候君集所托报信,兵部衙门也不是李府,她送完信就向李靖告辞,李靖微微点头示意,庭芳告别忠恕先回李府。 李靖见仅仅经过半年,忠恕脸上稚气脱尽,显得沉稳成熟,眼神透出一丝刚毅,很是欣慰,问:“遇到不少事吧?”忠恕在路上就备好了说辞,把从幽州出发一直到回程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讲完后将李成所制地图呈了上去,李靖眉头紧皱,叫进来三个传令官,一个去李府告诉夫人,这几天不回府了,另一个出去通知兵部左侍郎黄有风和兵部詹事屈突盖,最后一个持着他给天子上的封事进宫。 李靖命人送来食物,二人匆匆吃过,李靖领着忠恕来到兵部正堂,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大堂的两面墙壁上都挂着巨幅地图,标注的是大唐北方与突厥全境的地形,黄有风和屈突盖还有两个穿绿袍的官员已经在等候,李靖在正位坐下,让忠恕坐在他的左侧,黄有风和屈突盖坐在他的右侧,另外的两名官员则分别坐在侧边桌案前。 李靖命忠恕详细讲述到幽州之后的情况,忠恕就从见到独孤士极开始,把找到宋念臣宅第,商队出城,及出城之后的线路先讲了一下,与宝珠相遇和此事关联不大,所以他略过不提。李靖不断插话,问得非常详细,商队经过哪些地方,守将如何放行都问得清楚,那两个绿袍官员在旁提笔记述。讲到商队进入契丹后汇集到一起,李靖更感兴趣,详细询问商队的成员构成,携带哪些物品,驮具多少,连胭脂和香粉的种类都问得非常详尽,这一讲宝珠自然就暴露出来,就又牵扯到萨满教与祆教的纷争,李靖问得更加详细,刚刚讲到商队来到也律台的冬季营地,天已经亮了,忠恕和李靖精神健旺,另外的四人已经有些吃不消了。李靖先向幽州派出一队信差,命令他们即刻出城赶往幽州,向都督独孤士极查问宋念臣商队的入境情况,如果发现踪迹就留置其全部人马货物,然后命黄有风四人去小憩,自己单独和忠恕一起,复述忠恕的历程,他最关心突厥的人情物产,所有这些信息,他都要重新求证一遍。 早饭后,黄有风和屈突盖等四人又过来,忠恕继续讲述在也律台营地的见闻,及至讲到颉利会兵,忠恕看到黄有风四人的眼睛都睁大不少。颉利当然是李靖关注的重点,忠恕把记下的所有细节都详述出来,那记述两人手都不停。等到天黑之时,李靖让黄有风四人去睡觉,然后又和忠恕聊起颉利身边人的情况。 李靖好像对突厥的一切都十分渴望了解,忠恕不得不佩服李靖的敏锐,他还没讲到福拉图,但李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在颉利大可汗的牙帐周围出现这样一个附离营地很不寻常。在李靖的提醒之下,忠恕回忆起许多当时不在意的细节,比如胡人商队人员的模样,他们穿的衣服,使用的兵器,忠恕想到了致单大人,那个老人通过也律台俟斤没换裘皮外袍这件琐事,判断他们遭受天灾,部众可能不稳,细心之人总能通过这些很随意的小事,判断出大问题。 次日又是一天的深谈,这一天忠恕讲到宋念臣随着澳得根去看宝石,金山圣地,大萨都西行,柔然人被灭族,与达洛等人对战被擒,以及在福拉图营地的情形,李靖对福拉图如何处置仆骨,如何仿效中原制造战车,准备如何修城等活动问得钜细靡遗,对福拉图袭击同罗的过程更是反复询问,忠恕注意到那两个执笔的官员在李靖询问时,随手就画出数张行军图。 再一日就谈到了南太主,忠恕把自己如何脱险,李成如何吩咐,胡人如何拦截,如何遇到老阿简略讲述,当讲到梁师都和武显扬在云州的情况,他就想着如何避过宝珠以命相助的情节,谁知他微一犹豫,立刻发现李靖眉峰皱起,目光有变,好似看穿他言犹未尽,忠恕心里发虚,干脆平铺直叙,把一切不加隐瞒地直接说出来,李靖对于他的私情问得不多,也不关心他和武显扬的决斗,但对于武显扬府库被毁,梁师都与武显扬的心结倒很留意。这一天过去,连忠恕也觉得有些疲了,李靖依然丝毫不显倦怠。 快到子夜时分,李靖带着五人出得大堂,黑暗中见正堂门口站着一人,戴着宫帽,手执拂尘,李靖认得是天子李世民身边的大太监许力由,忙上前问候,许力由向李靖行礼,李靖责问殿前值守的军官:“许公到了为什么不报?”许力由笑道:“元帅不要误会,是咱家不让他们打扰元帅,咱家临来时,天子特意嘱咐,如果元帅正在议事,就等您出来再通报,不得打扰。”李靖道:“怠慢许公了。”许力由道:“如果元帅这会得闲,咱们就进宫一趟。”李靖知道李世民为什么召见,他也早有准备,就命令黄有风四人和忠恕在兵部衙门候命,自己随许力由进宫。 李靖走远了,忠恕感到一丝轻松,黄有风等人在衙门里呆了四天,困怠得眼睛都睁不开,安排了忠恕,马上就去安歇。这几天虽然只是在回忆,但忠恕只感比和武显扬搏斗还要累,调息一会就睡着了,睡梦中他来到了李府,庭芳笑着为他打水洗脸,二人正说话,宝珠不知怎么进来了,庭芳见到宝珠,很是诧异,二人口角,最后拔剑互刺,双双陨命,他痛不欲生,哭得呼天抢地,这时又有一人走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笑嘻嘻地拍手,竟然是福拉图,他怒不可遏,挥拳击向福拉图的脸,拳还未到,福拉图眼睛一瞪,竟然变成一只蓝色的恶狼,张嘴咬住了他的手,忠恕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浑身汗水,心悸不已。 最后这天他把宝珠的事说了出来,心里一直不安稳,李靖是长辈,又是庭芳的义父,会否认为自己负心薄情,不堪信任?这两段情就如纠缠的死结,难以理清,难以取舍,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梦到庭芳和宝珠互残,心想自己梦到她们俩个相互仇视很是自然,但为什么会梦到福拉图这只恶狼呢?福拉图这会又在做什么?在修筑同罗的城池,还是在谋划着攻取另外的国家?喀让与莫依香父子去投靠,她会收留他们吗?不会杀了他们吧?忠恕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好像有点怀念被福拉图囚禁的日子,这种感觉太过离谱,他连连晃头,让自己回到眼前。 第183章 明堂 2 第二天是上朝的日子,黄有风早早起身,身着朝服去早朝,巳时,黄有风回来了,但李靖还没回来,黄有风等人也不敢回家。未时,一个小黄门来到兵部正堂,说要带忠恕去见天子。忠恕有点紧张,天子召见他,肯定与突厥和南太主的事有关,他随着黄门进了宫城,来到天子居住的太极殿,小黄门先让他在门外等候,自己进去通报,不一会就宣他进见。忠恕进得殿来,只见李世民坐在殿中央高椅上,他已经脱了朝服,穿着一身紫色便袍,李靖站在他的身侧。忠恕忙上前行礼,他不识朝仪,就像拜见长辈一样行躬身礼,只是幅度更大一些,李世民呵呵一笑,竟然离座扶住他的手臂,审视两眼,笑着对李靖道:“与段举有五分相像。”李靖道:“神情也相似。”李世民道:“父子忠勇相传,段举有后。” 李世民反身回到正位坐下,示意李靖与忠恕坐在他身旁,李靖二人谢过天子。忠恕在李靖的手边坐下,这才看到大殿右边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与李靖衙门里挂图上的地域相同,只是更大更详细,天子在自己的居住之处挂着这张地图,心中所想尽皆昭然。李世民笑着对忠恕道:“李卿说你从突厥回来,知晓不少有趣的事,所以叫你来聊聊。你父亲与朕交情深厚,当年为朕招揽不少英才。”李靖在旁笑道:“臣也是因为段举力荐才有幸追随陛下。”李世民道:“可惜他为奸人所害,英年丧身,不然定能与李卿一样光耀大唐。”李靖忙谦逊道:“段举才华胜臣许多,如他在,臣只能随其尾翼。”李世民笑道:“李卿不要谦逊了,段举出身高门,诗书传家,文章好是实情,若论兵法谋略,战胜攻取,别说段举,即使武安君、淮阴候也远逊于卿,能得卿相助,实是天佑大唐,突厥那帮小人,遇到卿即如春雪遇到艳阳,时日不多了。”武安君是秦国名将白起,淮阴候是汉将韩信,二人都立下赫赫战功,号称战神,李靖忙起身避席谦让。 忠恕此前在渭水便桥见过李世民,他身为天子,面对着十多万如狼似虎的突厥大军,镇定自若,孤身一人趋前与颉利谈判,这份胆略就非常人所及,现在离得近了,觉得他虽然和颜悦色,但浑身散发着天子的威严,令人不敢直视。李靖一向沉冷,不苟言笑,此时却态度谦恭语气和顺,这或许就是他二十年来一直执掌权柄,功高盖世却始终为李世民父子信任的原因。 李世民见忠恕不住看那地图,指着地图对忠恕道:“这就是朕的烦心事,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当年太上皇起兵于太原,为拯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不得不和突厥虚与委蛇,建国后天下不太平,那些年可没少给突厥贡赋,突厥食我血肉而肥,胆气愈壮,愈加骄横,依然侵扰不断,朕掌天下,国内战事稍息,刚想与突厥算一算旧帐,没料到这些贼子竟然在奸人诱领下打到长安,逼得朕不得不签盟城下,贡赋还加了一倍,实是奇耻大辱。”说到这里,他的右拳在椅子上狠狠捶了一下。去年颉利打到便桥,李世民只身退敌,大唐民众都知道突厥不会无故退去,李世民肯定有所承诺,但这是极端羞辱之事,李世民却坦然说出,并不避讳。李世民缓了一口气,道:“自此之后,朕无日无夜不在思索如何灭了突厥,幸得有卿等,雪耻的一天不远了。”李靖起身谢罪:“是臣思虑不周,才使奸人有机可乘,臣无时不在反省。” 李世民手一摆,随即向候在殿中的许力由点了点,许力由从御案上捧过一本奏章递给李靖,李靖看完沉默不语,李世民笑着对忠恕道:“你也看看,说点高见。”忠恕起身,走到李靖面前取了奏章,匆匆看了一遍,这是御史大夫萧瑀向天子上的奏疏,题目是“御突厥二策”,内容讲的是如何防御突厥,措施主要有两条,一是在塞外坚壁清野,把民众全部迁到长城之南,使突厥抢无可抢,自动息兵走互市和亲之路;二是在北境修长城,把隋长城加固加高,增建屯兵处,多增粮草。李世民问李靖:“这是萧瑀刚刚递上来的,还没付议,卿意下如何?”李靖沉吟一下,缓缓道:“第一策战国时赵将李牧曾用过。他引兵二十万,一直向匈奴示弱,历时八年,终于大败匈奴,逼匈奴转向骚扰秦国。第二策嘛…”李世民笑道:“隋炀帝用过,卿不用忌讳。”李靖道:“隋炀帝发夫一百五十万,历时四年修了长城,三成民夫死于长城脚下,最后国破人亡,突厥入境犹入无人之庭。”李世民问:“突厥从尊杨变为定杨,好像是大业九年的事。”李靖道:“正是因为突厥看到隋炀帝大修长城,死了五十万丁壮,认为中原空虚,所以才敢犯边境围皇帝。我朝经过二十年战乱,人丁不足隋时一半,府库也不及隋时充实,边城多半被突厥人拆掉,再发丁壮修长城,实是力不从心。”李世民点头:“天下动荡,百姓遭殃,现在国力实不如隋杨当年。”李靖道:“现在胜过当年之处,在于君明将勇,我朝军力远胜隋朝,突厥更不在话下。” 第184章 明堂 3 李靖说“君明将勇”,很平常的一个词,把天子与将士们一并夸赞,李世民捻须而笑,可见对李靖这句淡淡的恭维很是高兴,他呵呵笑道:“李卿,像萧御史这样妄自渺小的大臣,朝堂上可有不少,朕心里清楚,他们被突厥的声威给吓怕了,去年颉利到了长安城下,竟然有国家重臣建议朕烧毁都城,绝突厥抢劫的念头,让其无利可图而退兵,实是糊涂至极。”李靖道:“建国之后,我军忙于平定中原,无暇北顾,这才让突厥猖獗一时,实则我军战力早已经超越突厥,以我一对敌三,犹能战而胜之。” 听到这话,李世民龙颜大悦,李靖掌军多年,从不轻言,他说出来的话,句句都能办到,他说唐军战力远胜突厥,李世民哪能不高兴。而忠恕则有些忧虑,他亲眼见过突厥的军阵,也许军纪没有唐军严明,但突厥人坚毅凶狠,马健弓强,汉军士兵弓马皆不及突厥,要以一敌三,有些难以想象,但李靖是何许人,他对天子说能胜突厥那必定是能的。 李世民道:“突厥小贼只不过趁我华夏内乱,借机得利,隋文帝犹能打败突厥,何况我皇皇大唐,灭之指日可待!”说时一摆手,仿佛凶悍暴虐的突厥就像灰尘一样挥手即除,那气势真地不可一世。 李世民接着问:“克之后又如何?”他竟然不再与李靖讨论如何击败突厥,好像这事经李靖作保,已经板上钉钉,唐军必胜,突厥必灭,已经需要考虑如何处置战败的突厥了。李靖皱着眉头,没有立刻回答,李世民看了李靖一眼,没再向他发问,反而转向忠恕,问:“忠恕,你觉得应当如何?”忠恕看了一眼李靖,李靖向他做了一个极轻微的动作,示意他尽管说。忠恕整理一下思绪,他去年受命进入突厥前,李靖让他牢记三个问题:找不到,打不过,守不住,他一直在想如何找到突厥的主力,如何与突厥决战,至于如何治理突厥还真没想过,现在天子问起,他觉得福拉图的办法值得借鉴,于是道:“无论是漠南还是漠北,都不利于耕种,无法大量征发汉人迁住,要防止突厥人复叛,只能把他们迁入长城之内游牧或农耕,周围大建城池,驻扎兵员,再把各个部落打散,这样好控制。”李世民点点头:“确实如此。小小年纪有这般见识,不简单。”李靖缓缓道:“中原强盛之时,边境自然好控制,一旦衰败,内迁异族将成肘腋之患,西晋之亡,正由内迁胡人所肇始。”东汉及以后的曹魏、西晋,屡屡击败北方的匈奴、乌桓、柔然等部,到西晋永嘉年间,这些北方部落大多迁入长城归服,但西晋武帝司马炎传位于弱智儿子司马衷,朝庭无力,分封各地的同姓诸王起兵作乱,战火持续十六年,引得迁入的各胡人部族起兵造反,晋都长安被匈奴人攻陷,晋室被逼南迁,胡人纷纷在中原称王建国,汉人几乎被灭绝,直到三百年后,北周权臣汉裔普六茹坚篡了鲜卑人的皇位,恢复自己的汉姓杨姓,建立隋朝,华夏才归于汉人正统。 李靖重提此事,自是警醒李世民中原不一定持续保持强盛,一旦动乱,归附的突厥人必定反叛,那就演成肘腋之变,危害更大。李靖不再往下说,李世民看了看他,微微点头,叹道:“冉魏邺城,朕也难心啊。”李靖没有答话,忠恕不知道什么是“冉魏邺城”,心想回去一定要好好读书,不然听不懂这些典故。 李世民看了看忠恕,道:“朕胸中还有一事时时记挂,一十九年,始终不能放下。朕有一胞妹,太原起兵时送入突厥为质,多年音讯不通,实不知她是否还在人世,想不到你竟然带来她的消息,太上皇哭得晕了过去,命朕立刻派遣使节去突厥接她回来,忠恕,你有何高见啊?”忠恕想了想,道:“突厥人对公主包藏祸心,既然他们一直不肯承认公主还在人间,就是见到使节也会一味抵赖。公主虽然现在不甚自由,但暂时还受尊重,如果强索,突厥人只会把公主躲藏到偏远之处,让我们找寻不着。”李成让忠恕回来报信,想让大唐天子向突厥索回南太主,但忠恕认为这样做很凶险,南太主是老可敦死后要活殉的祭品,颉利可汗对母亲很孝顺,绝不会贪恋财物而违逆母亲,把南太主交还,这话讲出来刺人心腑,他怕李世民受不了,不敢直说。李世民看看李靖,李靖道:“他说得有道理,既然公主没有即时的危险,最好派人盯着,伺机再接回来。”李世民叹口气:“这事一并交给李卿您了,太上皇那边朕去复命。”李靖领命。 李靖和忠恕离开宫城回到兵部衙门,然后骑马回李府。李府还与过去一样紧闭大门,看不出是当朝第一权臣的宅邸,李夫人张出尘正在家中与庭芳交流武功,听说李靖回来,立刻带着庭芳去书房相见。庭芳随李夫人来到,因义父当面,不好与忠恕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忠恕忙向她笑了笑,表明自己一切都好。忠恕自进了兵部衙门,这么多天音讯皆无,连李靖也没回家,李靖带兵出征,往往连续数月没有只字片语,李夫人已经习惯了,庭芳虽然知道忠恕不会有什么事,但仍然放心不下,见他无恙,这才轻松下来。 忠恕向李夫人见礼,李夫人对忠恕一向喜爱,看到他很是高兴,立刻命人备下家宴。李靖的两个儿子李德謇、李德奖已经成年,皆在外做地方官,女儿出嫁随夫居住,所谓家宴,也只有李靖夫妇与忠恕、庭芳四人。忠恕与庭芳是晚辈,李靖又不大说话,席间只有李夫人一人在说,她对忠恕这半年的经历极感兴趣,又知道庭芳想听这些,就不住询问忠恕。忠恕惟恐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回话,不断看李靖的脸色,李靖面对着夫人,脸上一直挂着笑意,就是不看忠恕。李夫人基本上把忠恕的行程问了个遍,她对突厥的人情物事没有兴趣,但对忠恕与胡人拼杀,与突厥人打斗兴致颇高。忠恕本就不擅长描述,又怕说错话,不敢叙述得太详细,可李夫人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人情世故尽皆洞明,忠恕想隐瞒的细节她都能一一挑开,当她问到忠恕与拉铁等人西行,已经快到子时了,李靖故意打了个哈欠,李夫人迟疑了一下,这才让宴会结束。 第185章 拒婚 1 第二天忠恕怕李夫人又要聊天,早早起身,想跟随李靖去衙门,哪知李靖装作不知情,说已经没他什么事,让他在府里好好养息,轻易不要外出。忠恕只得呆在家里,果然一会李夫人派人来叫他,忠恕不知道李靖有没向夫人透露宝珠的事,心里忐忑不安。李夫人在演武厅等忠恕,庭芳已经换了一身短装束,显得英气勃勃,见到忠恕,向他微微一笑。看李夫人的脸色,估计她还不知道宝珠的事,不然以她对庭芳的爱护,早就要发难了。 李夫人已经有了年纪,但对外面的世界极为渴望,年轻时与李靖闯荡江湖的豪情,并未因为二十年的退隐而消灭,她听到忠恕与胡人比武,心向往之,执意让忠恕演示,忠恕只得依着记忆,把与曹使者和澳得根商队格斗的过程演示一遍,李夫人少不得又执剑下场比试。忠恕不得不佩服李夫人的机变,当时他与曹使者交手,很费一番周折,那曹使者内力并不如何强劲,但经验老到,机敏又油光,很是难斗,李夫人只在三两招之内就发现其软肋,破解之道随之而生,如果曹使者遇到她,五招之内必定丧命,可见内力与招法只是武功的基础,重要的还是胆略与机智。 午饭之后,李夫人意犹未尽,命人在庭院中摆上茶具,显然又要忠恕讲述他的经历,就在这时,只听家人来报,门下省崔致中侍郎来了,要见忠恕。李夫人很奇怪,李靖从不与朝中官员来往,李府也从不接待官员到家拜访,忠恕还是一介布衣,这位从三品的门下侍郎见他干什么?但人已经上门,不能不让忠恕去见,庭芳急忙把忠恕的正装取来,帮他换上,家中的女眷不宜露面,她和李夫人在后院等候,目送忠恕往前厅去见崔大人。不一会,一个家人跑了回来,对着李夫人悄声说了几句,然后又走了,李夫人喜形于色,对庭芳道:“是天子的敕书到了,嘉奖忠恕,你等着听好消息吧。”元帅府的家人当然非常有眼色,主人不方便出面,他们自会想办法打听消息通报。 不一会,忠恕一脸茫然地回来了,庭芳忙迎上前,关切地问:“师兄,崔大人走了?”忠恕点点头,李夫人笑道:“这小子,一定是被天子的奖赏砸蒙了,来,给我说说都赏了些什么。”忠恕摇摇头:“我没记住。”李夫人一怔:“真蒙了?”跟随忠恕的家人在旁边道:“天子于昨晚单独颁下敕书,门下省今天承旨来报,段公子勇武忠贞,屡立战功,特封一等忠勇候,左威卫郎将,赏绢五千匹,长乐坊宅邸一套。”忠恕和庭芳都不是朝庭官员,对于封赏了解不深,李夫人听完怔住了,她对官场的运作知之甚稔,觉得这事绝对不可思议。 首先天子单独颁下敕书就是一种极大的恩宠,敕书封赏一般都是例行性的,许多官员一起获封或者褒奖,只有对功勋卓著的将领或者年届退休的重臣才会单独下敕,李世民在罢朝之后,于晚间颁下敕书,那自是更不寻常;大唐制度,非宗室不能封王,异姓大臣的最高爵位是公爵,李靖的爵位是卫国公,公爵之下即是候爵,公爵与候爵俱分为三等,一等候是候爵的最高品级,这是一个极为尊崇的爵位,大唐开国以来,满朝文武,获封一等候以上爵位的也不过百人;左威卫郎将是正五品军职,左威卫是十二支禁军中的一支,有两个正三品的统领将军,将军之下,就是两个郎将官阶最高;李靖灭南朝萧氏,歼敌四十万,最后的赏绢也是五千匹;永乐坊靠近宫城,区内多是朝庭为大臣修的宅邸,宰相房玄龄、杜如晦,御史大夫萧瑀的赐宅都在此处。天子出手,无论是爵位、官位、赏赐都出人意外地丰厚,忠恕年纪轻轻,虽然前有救候君集脱困的大功,后又受命刺探突厥,但与这份赏赐比起来,明显不称。 忠恕得到这份赏赐,让李夫人惊心不已,韩非子说,赏罚是君王的爪牙,君王善用赏赐,就是运用爪牙得当。李世民执政,赏罚分明,人皆称许,他从不感情用事,绝不会因为二十年前与段举的旧谊而恩泽于忠恕,也不会因为忠恕到突厥去了半年就厚加赏赐。大唐每年向突厥派出数百细作,有些人在突厥一呆就是数年,像苏武那样滞留十九年的也有数个,未听闻有一人封候。有功不赏是个问题,小功大赏更为危险,因为这样不仅招来同僚嫉妒,君王今后用你也很麻烦,更可能因为赏无可赏而被天子弃用,对忠恕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绝不是好事。忠恕懵着,不知道这些赏赐到底意味什么,庭芳见义母脸色凝重,知道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妥当,心里也是惴惴不安,她也不好问,给李夫人奉上茶,说些闲话,李夫人百思不解,只能等李靖回来再说。 李靖回家吃晚饭,当着忠恕和庭芳的面,李夫人把下午的事说了,李靖听完,仅仅平淡地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继续吃饭,李夫人忍不住了:“李郎,一个小孩子受这样的赏赐,你不觉得太厚了?”李靖放下筷子,微笑着问:“夫人,当朝天子什么时候让人无功受禄?”李夫人诧异地扫了一眼忠恕,问李靖:“你是说这孩子立下了不世之功?”李靖道:“天子是这样认为的。”李夫人很自然地想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功勋能让天子如此厚待,刚想张嘴立刻意识到这肯定关联到军国大事,多年来她一直秉持着不干政的意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既然丈夫都说忠恕功赏得当,那自然不会错,她的心情就好了起来。庭芳见义母心情大好,自然也放心了,只有忠恕还是晕晕的,心里只是觉得不妥,但又说不出口。 李夫人放了心,当即吩咐忠恕明天一早向天子写感恩的奏章,他现在是禁军高官,有权向天子上奏了,李靖笑着道:“天子的敕书明文写着不必回奏,这奏章就不用写了。”这又是一重恩宠,李夫人感叹,心想明天要悄悄套套忠恕的话,这孩子在突厥到底做了什么,让天子如此厚待? 次日一早,门下省官员把赐宅的钥匙送到,希望忠恕派人过去清点接手,忠恕孤家寡人,哪有人可派,李夫人当即让自己的管家带着三个家人,陪着忠恕去接收赐宅,又说庭芳心细,可在旁提醒,叫她也陪着去。 永乐坊的宅邸并不是新建的官邸,而是早就建好准备赐予大臣的,规模很大,豪华气派,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厅堂十几间,房屋几十栋,足够居住下二百多口人,是为那些大户人家准备的,忠恕都看懵了,庭芳心里也是暗惊:天子手笔真是不凡!李府管家率人一一点过,忠恕签字,算是正式接收了。 回到李府,李靖已经回来,听说忠恕已经接收了宅邸,轻声对夫人说道:“你帮他置办一下用度,明天给他送过去。”李夫人一愕,旋即明白,李靖从不与官员行走过近,忠恕过去是一介布衣,住在家里还无所谓,现在他是一等候,又是禁军的将军,李靖就有结交官员的嫌疑。李夫人对丈夫的用心非常理解,虽然还想留忠恕在家里居住,也不得不在第二天让人置办了简单的用品先送过去,晚上特意准备了酒席,要为忠恕贺喜。 李靖回来后就入席,还破例喝了杯酒,他与段举交谊深厚,知道忠恕存活于世后,就有心提携,上次忠恕勇闯突厥军阵救出候君集,按惯例就是大功一件,他不仅按下不报,还立刻把忠恕派去突厥,就是他摸准了李世民的心思。大唐与突厥马上就有一场大决战,此战关系国运兴衰,能为战胜突厥建立功勋,在天子心中的分量自是不一般。大唐每年都要派出上百人去刺探突厥,有官方的使节,有运送贡赋的商队,有暗地里派出的细作,这些人或短或长,或明或暗,带回不少突厥讯息,但皆没有忠恕得到的消息重要。天子厚赏忠恕,因为他不仅深入突厥,摸清了突厥人迁徙的路线,还探得了南太主的消息。李世民母亲窦氏夫人生子女五人,四子李玄霸早夭,长子李建成本为太子,与当时尚为秦王的李世民争夺帝位,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了李建成与三弟李元吉,逼迫李渊把皇位传给自己。无论李世民认为自己多么英明神武,有多少盖世功勋,有千万个理由当为天子,但杀兄弑弟,逼父退位,一直让他心中有愧,他登基后为李建成恢复太子名位,为父亲修筑新殿,就是想弥补损毁的亲情,他本想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只剩下自己一人,没料想幼妹还在人世,这实在是件令他宽慰的事,因此才厚赏忠恕。 忠恕能有如此成就,令李靖很是欣慰,十分难得地勉励了两句,对子弟与部属,他一向只约束不夸奖,跟随他数十年的部下也没得他赞扬几句。 李夫人也喝了酒,庭芳陪着喝了几杯,李夫人有些兴奋,道:“忠恕,你现在已经是候爷了,当年飞将军李广征战几十年,至死没能封候,你一举而成名,做了将军,天子还赐了宅第,也算功成名就了,人生唯一的不足,是还没有成家生子,但我看这势头,说不定天子会把公主赐婚给你,那可不妙了。”忠恕一听这话,心里一紧,忙看向李靖。李靖道:“天子刚赐了爵位官职,现在新功未立,哪有那么快就赐婚的!”李夫人这次没看丈夫的眼色:“他现在可是长安城的名人了,年青新贵,少年英雄,人又俊俏,就是天子不赐婚,那些豪门权贵,哪一个不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他现在住在我们家,那些人不敢上门,只要他搬进自己的宅邸,我保证明天求亲的人就会挤满院子。”李靖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再说就是有欲结亲的,他父母皆不在世,只有我和士极有资格替他允婚,士极远在幽州,只要他不答应,我不答应,没人主婚,又没个媒证,怎么能结亲呢?”李夫人瞥了一眼丈夫,道:“李郎,你专注军务,不操心家事,现在风气早就不是隋时那般,只要找个长辈,有没深交都能主婚,像萧御史就号称月老大夫,长安子弟都 第186章 拒婚 2 李夫人有些恼怒,她今晚有话要说有事要办,哪知丈夫不仅不配合,还处处掣肘,她决意把事挑明,直接对忠恕道:“忠恕,你去突厥前我就把话说透了,你心里有庭芳,庭芳心里有你,你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如果不是军情紧急,我当时就把事情给你们办了。你的父母皆已过世,族中也无人留存,我和李郎算是长辈,庭芳虽有族中长辈,也不是极近之人,我们也算是她的父母,现在时机得当,我就想择日把你们的亲事给办了。”这话一出口,庭芳满面娇羞,低下了头,李靖想不到夫人办事如此明快,有些不及应对,忠恕头上冒汗:这一刻终于来了! 李夫人道:“咱们军旅中人,不必讲究什么吉日不吉日,你的宅邸也算是新的,不需要很大功夫就能收拾齐整,我明天就加派人手替你处置,等工程一结束,立刻办事,把庭芳送出门,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她越说越兴奋,完全没顾及忠恕神情紧张。庭芳被幸福冲得晕晕的,不敢抬头看忠恕,也没注意到他的反应。李夫人在说话的间隙偶尔扫到李靖的表情,一怔:“李郎,你觉得我的布置得当吗?”李靖苦笑道:“婚姻大事,关系两个孩子终身,也不必如此仓促吧!”李夫人笑道:“儿女之事,比军国大事还急!这事不能听你的,还是我来操办。布置宅邸需要十天,十天之后我们就发帖办事,给士极也说一声,这份礼,他可不能短少了,你说是不是,忠恕?”她转脸见忠恕完全不是心愿得偿的模样,心中一惊:这事蹊跷!难道有变故?她盯着忠恕的眼睛,追问道:“忠恕,你说呢?”忠恕不敢看她的眼睛,低下头不知如何说,庭芳本陶醉于幸福之中,突然听到义母口气不善,抬头一看忠恕的神色,心中一惊:师兄这是怎么了? 李夫人见忠恕低头不说话,就知道事情不简单,这事既然已经说开,她就非要问个明白,李靖在旁边想插话,李夫人摆手制止了他,虽然她是一介女子,大事都听李靖的,但如果遇到她固执坚持的事情,李靖也只能退让。李夫人盯着忠恕:“忠恕,我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吧?”忠恕的头低得更很,李夫人逼问:“那你看我的安排没什么瑕疵吧?”庭芳的心提了起来。忠恕不答,李夫人心中有些恼怒:“你是对我这个主婚人不满意,是吗?”忠恕摇头,李夫人道:“你对庭芳不满意?”忠恕立刻摇头,庭芳的心稍稍放下,李夫人道:“那你有何想法?”忠恕知道今天是躲不过了,鼓足勇气,抬起头来望着庭芳:“师妹,对不起,我不能和你成亲。”此话就如晴天霹雳,庭芳一下子呆住了。 此话说出,忠恕的心像刀剜一样,李夫人倒冷静下来,问:“忠恕,你总有个理由吧?”忠恕不敢看她,李靖看着忠恕和庭芳难过的样子,实在不忍,插话道:“他刚受天子厚恩,就当仿效霍骠骑举兵荡寇,突厥未灭,何以家为!”李夫人不理他,盯着忠恕问:“你心中有了别人?”忠恕看了一眼庭芳,缓缓点了点头,庭芳的心都碎了,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她怕自己哭出声来,忍着悲痛,强颜欢笑向李夫人道:“义母,夜深露重,我去给您取件衣服。”说着起身离席,出得花厅,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父亲遇害那天的感觉重新出现。自十年前与忠恕分手,她心中一直刻着他的影子,去年忠恕来到周塞,她觉得是自己的思念感动上天,把他送到自己的面前,忠恕的感情她也能体会出来,义母今天提出婚事,她本以为水到渠成,好事将谐,满心欢喜,哪知道忠恕心中另有别人,当面拒婚,她只觉得天都塌了下来,身世的孤苦,人情的冰冷,一起涌上心来。 庭芳一出去,李夫人就没那么客气了,指着忠恕的鼻子厉声训斥:“段忠恕,半年前我就警告过你,庭芳心里有你。我的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品性有品性,就是当个王妃也委曲了她,能看中你这个毛头小子是你祖上烧了八辈子香修来的福气,你小子不知珍惜,自以为当个什么破候爷就另有艳心,我看是瞎了你的狗眼!”李靖也有些惊讶,夫人出身诗书之门,就是在江湖上行走,也是温文尔雅,从不恶语伤人,想不到今天为义女的婚事丧失仪态,他怕忠恕受不了,想帮他圆一下场,刚要张嘴,李夫人挥手制止,继续斥骂忠恕:“你年少无知,自以为身份变了,就想着另攀高枝,井底之蛙,不知真情可贵!庭芳甘愿为你去死,这样的亲情你去哪里寻找?”忠恕想起庭芳对自己的真情,看到她刚才伤心欲绝的神情,心如刀割,眼泪直流,李夫人以为他有悔恨之意,怒意稍减:“你流泪说明你良心未泯,可能是一时糊涂,犹可宽恕,尽快与他人退了婚约,向庭芳赔情悔罪,也许她念在过去的情份,会给你一个机会。”忠恕摇头,李夫人火气又炽,冷森森地问:“对方是哪家高门秀女,能让你如此痴情挂念?”忠恕还是不答,李靖看夫人一副逼死人的样子,怕她闹得不好收场,在旁道:“是武显扬的女儿。”李夫人一愣,以为听错了,李靖道:“他去突厥,路上遇到了,那姑娘以死相助,于是…” 李夫人还是不信,这时庭芳取了衣服,正站在厅门外,听到这话,也愣住了,李夫人冷笑道:“好啊,段公子,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出艳遇,与灭门仇人的女儿有了私情。”李靖怕夫人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于是就把忠恕如何遇到宝珠以及在云州大战武显扬,宝珠以死相逼的事讲了一遍。忠恕对他讲述的只是个梗概,但李靖是何等智慧之人,有些蛛丝马迹,立刻就能判断出事情的脉络,竟然讲得分毫不差,李夫人听完,长叹一声,为宝珠的情真义烈感动,她也是义烈之人,焉能不知深情可贵,回头一想就知忠恕很难两全,但事关庭芳的幸福,她不能退让,道:“这姑娘真是可敬可叹!但造化弄人,你们是世仇之家,姻缘难缔。你要报父母之仇,将来势必要与武显扬分个你死我活,你想想,如果武显扬死在你手,那姑娘还会嫁你吗?”忠恕不敢想,如果他真杀了武显扬,或者武显扬杀了他,宝珠都会自尽。 李夫人道:“深情可叹,但天不设缘分,只能徒劳怨望。”忠恕眼泪落得更急,李夫人道:“你们天各一方,相见无期,注定是一段无果情缘,早了早好,大丈夫临机果断,免得亲人受牵累。”她中的亲人当然是指庭芳,忠恕有了反应,果断地摇了摇头。李夫人大恼,这个青年看似温顺,实则意想不到地倔强,转念又一想,现在这世道,高官豪门,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像李靖这样只娶一妻的又有几人?何况忠恕与宝珠一南一北,就算他有心,那姑娘痴情,武显扬会同意吗?这样的孽缘,注定无果,何不顺势做个好人,先把庭芳的事拿下,于是问:“武显扬有几个女儿?”李靖不知道,她又问一句,声音高了不少,忠恕只得答道:“我不清楚。”他仅知道武夫人只有宝珠和武经义这一双儿女,武显扬有多少妻子多少子女确实不清楚,李夫人慷然道:“自古大丈夫快意恩仇!武显扬杀你全家,你自当为亲复仇,取他性命,他的女儿,无论有多少,都取来做妾妇,那才叫报得亲恩。”她的意思是可以让宝珠做妾,伺服于他。 中国自周代以来,王候们一直有杀其人而占其妻女的传统,秦始皇攻灭六国后,把六国国王的后宫佳丽全数迁到咸阳充实阿房宫,汉武帝更是经常把犯官的妻女充到掖庭宫服侍自己。远的不说,前代隋炀帝杨广灭了陈朝,把陈朝皇帝陈叔宝的女儿纳入府中,当朝天子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变的当天,杀入弟弟齐王李元吉的府邸,把李元吉的儿子们杀了个干净,然后将其美貌的正妃杨氏抬入秦王府,做了自己的妃子。 李夫人与李靖伉俪情深,她像杨坚的独孤皇后一样,认为一夫一妻相守终老是天然之道,最看不惯男人花心,她口头上允许忠恕纳宝珠为妾,已经是强压怒火妥协一大步,没想到忠恕又坚决地摇了摇头,李夫人火气更盛:“你是铁了心要娶仇人之女,抛弃庭芳了?”忠恕流着泪摇头,李夫人道:“那你是何意?不会是想娶武显扬的女儿作正妻,让我的女儿作小吧?”忠恕抽泣着摇头,哽咽道:“我不能辜负师妹!”门外的庭芳听到这话,忍不住哭出声来,李夫人听见义女就在门外,而这个忠恕就像闷头葫芦一样,不干不脆不决不断,再逼下去也没个答案,怒哼一声,愤然离席,出门拉了庭芳就走。 厅里只剩下李靖与忠恕两人,李靖看看忠恕,叹了口气,说了句:“家事小,国事大,慎重掂量。”然后起身走了。忠恕泪流不停,想到庭芳刚才那凄然欲绝的神情,心痛得像碎裂了一样,他知道自己优柔寡断,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如果非要辜负宝珠和庭芳二人中任一个,他宁愿自尽也不做选择。 第187章 拒婚 3 次日李靖早早上朝,李夫人没像过去那样召唤忠恕,也没见庭芳出来,李府的管家过来告诉忠恕,已经按夫人的要求,把他的府邸收拾好了,那意思自是要请他离开,忠恕犹豫了一下,问管家周姑娘吃早饭没,管家笑了笑,回答说今天没见到周姑娘。忠恕心里沉重,庭芳总是起得很早,这时还没现身,看来昨晚的事对她打击太大,他想见见庭芳再走,但又不知见了面说些什么,只好黯然离开李府,搬入自己的新府宅。 府邸很大,一切都是新的,忠恕找了一间很偏的小房子住下,里面只有一桌一椅一床,除了他,府中只有一个李府为他派来的家人,守着门兼带做饭,偌大的院子显得空阔冷清,李夫人担心的媒人盈门的状况并没出现。天子虽然下敕书任命他为左威卫郎将,什么时间就任,还要以中书省的赴任书为准,自任命到就任一般都有一到三个月的赴任期,李靖也没再招他去兵部衙门,连续数天都没事可做,他静下心来,调息打坐,修习清宁生,但到夜深之时,还是想念庭芳,不知她是否还在哭泣。 这天忠恕正在调息,守门人突然来报,说萧御史来了,他急忙赶去迎接,刚走过一进院子,萧瑀已经穿着朝服走了过来,笑着道:“段将军,没等你同意我就进来了,先告罪!”萧瑀是段门学生,与他也算是通家之好,忠恕忙道:“我迎接来迟,御史大人莫要怪罪。”萧瑀抹了一把汗,道:“刚散朝,天热了,穿着朝服一直出汗。”忠恕忙上前帮着他脱掉朝服,他里面只穿了短衣,看着就像个居家的老汉,萧瑀又把朝冠摘了下来,四下一看,没个放置之处,顺手就把服帽放在旁边的一块假山石上,忠恕不好意思道:“我刚搬进来,物件都不齐整。”萧瑀环视一下,笑道:“不错的园子,估计你也没仔细看过,不如就让我陪着你巡视巡视。”忠恕自然说好,陪着他一进一进的院子转开来,每到一处,萧瑀都给忠恕指点这座房子应该作什么,那个院子应当改一改,忠恕当然不知道这些,只听光笑。 来到府邸的正院,萧瑀笑道:“这个院子设计得好,比我的院子还规整,匠心独具啊。”忠恕也不知道好在哪里,萧瑀指着正房笑道:“在前朝之时,文帝杨坚不爱女色,独孤皇后又管得严,所以他老人家实际上只有皇后一个女人,其他的宫人佳丽,都是个摆设,独孤皇后最恨那些花心的大臣,谁想多娶一个,都得偷偷地背着她,连宰相高熲那样的重臣,妻子死后纳个小妾,都被她修理得不轻,所以,你可以留意看看,前朝留下来的府邸,都只有一座正院,正院只有一座正屋,那表明只允许有一位正妻,渐渐地就成了建造的规矩。现在,嘿嘿,都像这样,正院三四座,正屋三四间,呵呵,皇后也不管了,哈哈!”这话无意间正戳中忠恕的痛处,萧瑀眼睛多亮,立刻知道有情况,等走出了正院,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李元帅家里一切都好吧?”忠恕点点头,萧瑀道:“我和他虽然政见不同,但对他的为人还是很钦佩的,李元帅政风好,家风也好,李夫人持家有方,不仅子女们管得好,就是普通的家人,也都谦恭有礼,知道分寸。”忠恕又点头,萧瑀道:“上次李夫人收义女,不嫌我枯朽,让我当个证人,我见那姑娘仪态万方,容颜秀丽,天生的福相,当为佳偶啊。”忠恕心中一痛,又点了点头,萧瑀看他神色就知道有隐情,笑了笑不再提此事。 当走进忠恕栖身的小屋,萧瑀站了一会,什么也没说,转头出去了。等把院子转了个遍,萧瑀道:“要填满这个院子,得再立勋功啊。” 萧瑀连口水也没喝就走了,忠恕的心情再以难以平静下来,萧瑀提到庭芳,让他忍不住想冒失地去李府探望她,正在此时,只见守门人来报,说门下省有官员来了,忠恕只得迎了出来,原来是掌管国库的官员上门询问,天子赏赐的五千匹绢帛要送到何处,忠恕犯了愁,五千匹绢帛是好大的数量,能堆满八大间房子,送到这里,他要来何用?他心念一转,忽然有个想法,就对那官员说把这些绢帛全数送到代州前线,充作典军的军库。那官员一愣,然后说那得通过兵部划拨,请忠恕写了手令,他立刻就去执行。办了这件事,忠恕觉得心里轻松一些。 次日中午,忠恕正在院中练剑,门人来报,说周姑娘来了,他急忙迎了出去,只见庭芳一身青色长裙,微笑着站在门口,数天不见,人明显清减许多,忠恕的眼眶红了,叫了声:“师妹!”声音都有些颤抖,庭芳笑了笑,道:“师兄,义父让我来看看你。”忠恕连忙把她让进去,那些大客厅都十分地空阔,忠恕还是把庭芳让到自己的小屋,让她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床沿。庭芳看了看他的居室,道:“师兄,过于素气了。”忠恕道:“习惯了,住在大房子里感到冷清。”庭芳道:“师兄,其实今天我是专程来谢你的。昨天义父告诉我,你把天子赐赏的绢帛全部划到典军名下了。”忠恕道:“周塞的乡亲们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我应该对他们回报。”庭芳道:“我代表典军谢过师兄了,但我觉得这些绢帛还有些用处。”忠恕噢了一声:“师妹请讲。”庭芳道:“师兄关注典军的乡亲,这些物品肯定能派上用场。但还有一处用度师兄可能一时没考虑到,就是祁连山里的道长们。” 忠恕心窍一开: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庭芳道:“寺里可能不缺少这些东西,但师兄从小在那里长大,道长们对你十分关心,更有大伯、二伯这些亲人,师兄立了功业,送些敬意,他们必定很开心。”忠恕心道自己下山之后,还没有给寺里送过音信,大伯二伯不知道有多挂念自己,让他们知道自己一切安好,也算尽孝心。庭芳道:“师兄,我看这么办,一半的绢帛划给典军,一半送到山上,你觉得如何?”忠恕连忙道:“谢谢师妹,你考虑得很周到。我粗心大意,竟然没想到。”庭芳微笑道:“如果师兄觉得适当,我就给义父回话,送到山上的事,义父家里有许多干练之人,交给他们,我在旁边监工,保证能做得圆满。”忠恕见庭芳事事替他考虑,他想不到的事情,庭芳都能照顾到,说明她的心里全都是他,而他却伤了师妹的心,不由得眼眶一红:“谢谢你,师妹!” 庭芳眼睛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忙起身道:“师兄,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忠恕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但嘴张了半天才道:“对不起,师妹!”庭芳勉强一笑:“都过去了,师兄不要过于放在心上。”忠恕心里一痛:她说都过去了是什么意思?是已经决定忘记自己了吗?想要解释,张嘴说了个“我…”就没词了,庭芳歉然道:“那天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拦着义母的。”忠恕眼泪流了下来:“是我不好,我辜负了你,让你伤心。”庭芳流泪摇头:“师兄,你是天下最好的人,也许都是命。”说完她夺门走了出去,忠恕望着她的背影,眼泪连串滴落。 庭芳办事极为利落,隔了一天,李府的管家就带着一堆物品和一张清单过来请忠恕验看,只见清单上写着单层长袍两百件,夹层长袍五十件,麻布厚袍一百件,云履一百双。忠恕一看管家带过来的样品,心里赞叹:师妹真地用心啊!样品设计得非常实用,中原道人常穿大袖宽袍,好显得风骨不凡,阿波大寺采办的道袍都是现成的东西,多不合身,道袍袖子最易磨破,还总透风,这些道袍都是束身窄袖,袖口都加了厚,还有一套长袍只有一只左袖,当然是专为史胡子准备的,祁连山中冬季漫长,寒风刺骨,那件最厚实的长袍,自然是为老秦准备的,他年岁大了,又没内力,最怕寒冷,庭芳的细心可见一斑,忠恕心里暖暖的,委托李府管家立刻去办。 次日,李府又有人过来,给忠恕送来一面镜子,一套洗漱用品,自然是庭芳的意思,下午又有家人送过来精美的点心。忠恕思念庭芳,又不能上李府去,就想怎么找个理由约庭芳出来,思来想去,就想到陆变化的话,于是托人到李府,说想请庭芳过来探讨雁门剑法。庭芳第二天果然来了,忠恕心里的兴奋无以复加,向她细心探究雁门剑法。在代州时,他本无心修习,庭芳的演示他并没细看,也没深想,只是无意中记住了剑招剑式,这几天倒真忘得差不多了,现在有意借此与庭芳接近,自是细细问询。 庭芳经杜百年和陆变化提醒,已知家传雁门剑有许多招式克制天真剑法,至于是巧合还是叔祖周君内有意为之,已经无法知晓了,掌教师伯让忠恕带给父亲的那封信,隐含的深意可能就是想让父亲把雁门剑法传给忠恕,可惜阴差阳错,延宕至今,那天她在李府花厅门外,听说忠恕在云州恶斗武显扬,武功不济,如非宝珠舍命相救,几乎毙命于武显扬掌下,就决心把雁门剑全部传给忠恕。一个有心学,一个倾心授,自然比在代州时的应景之举认真了许多,庭芳细心讲授每个剑招的应对变化,忠恕细心领会,二人心意相通,很快就进入境界。正午,李府的人做了简单的午饭,二人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前吃了起来。十年前庭芳去阿波大寺,就是这样坐在厨房前吃饭,二人都想起了彼时的情景,相视一笑,那晚的不愉快暂时忘在脑后。 雁门剑法与天真剑法一样,招式不多,但变化繁复,易学难精,庭芳在剑法上下过狠功夫,心得很多,忠恕原本对其它门派的武功并不在意,现在接触雁门剑法,好像打开了一个新境界,不仅对天真剑法的领悟精进很多,就是对朝阳宫其它武学的理解也有不同。三天之中,一人教一人学,配合默契,二人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彼此之间情感又精进一分。 李府委派去祁连山的人要出发了,管家过来问忠恕,要不要写信或者传话,忠恕想了一会,道:“请给史道长捎句话,就说那块玉已经交给巴尔德,其它的不用了。”他有太多的话想对老秦和史胡子讲,一封信怎么写得下啊。 李府的人走了,忠恕看着庭芳道:“大伯他们接到礼物,知道我一切平安,肯定会很高兴的。师妹,如若不是你提醒,我还真不知如何做。”庭芳笑道:“你心里一直想着他们,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不需要我提醒,你无意中也会想起来的,只是那时赏赐都划到了代州,你想后悔也晚了。”忠恕笑笑,看着庭芳娇美的脸,道:“大伯他们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庭芳心里一喜,嘴上道:“我也很想念他们,虽然只在山上住了一个多月,觉得大伯他们就像亲人一样难忘,十年了,当初的情景还宛如昨天。”忠恕想起二伯教他箭术时说的话,想让他和庭芳成亲,生一堆儿女,给大伯他们养老送终,心想也许真地应该带庭芳回去看看。 到长安已经半个月了,京城的花都开败了,院子里的杏树挂了小果,昨天庭芳走得晚一些,今天过午还没有来,忠恕正在焦虑之际,兵部詹事屈突盖上门了,他带来了兵部给忠恕的委任书和李靖签发的命令,命忠恕以左威卫郎将身份,兼领代州都督府副都督,即刻赴任。屈突盖出示了李靖的命令,留下邮符和号牌,然后就走了。忠恕想立刻见到庭芳,又不敢冒失上门,坏了李靖的规矩,于是写了封信,命守门人即刻回去,务必交到庭芳手里。一直到天黑庭芳才来,原来今天是李夫人寿辰,李夫人特意嘱咐不要通知他人,所以她不敢告诉忠恕,只有李靖夫妇和她一块吃了寿宴,忠恕把兵部的命令告诉了庭芳,直接说他想请庭芳一起走,庭芳心里暗喜,但又怕义母听到会不高兴。自那天之后,李夫人从不提忠恕的名字,虽然知道庭芳来忠恕的府上,也故意不问,显然对忠恕的怨恨还没消除。 庭芳想了想,道:“师兄,我也想回代州,就怕义母心里还有疙瘩,我今天回去先探一探她老人家的口风,明天一早,你要去兵部向义父辞行,下午我们在义父府前碰面,如果义母恩准,我们一起北上,如果义母不准,我稍过时日再走。” 忠恕当然想和庭芳一起去代州,但也不好过分为难她,第二天一早,他打点行装出门,把府邸委托给李府家人看管。府里本就没什么物品,他栖身这里,如身在逆旅,只要庭芳不在身边,立刻显得空寂冷清,完全没有家的感觉,所以对此也没什么留恋,但这是天子所赐,不能出让更不能毁弃,想李夫人看在庭芳的面上,一定会派人料理的。 忠恕来到兵部衙门求见李靖,李靖正与黄有风和禁军的大统领们议事,执事军官立刻去通报。按照过去的规矩,就是宫里的太监来,遇到李靖议事,也得等在门外,估计今天李靖提前有所交待,执事官一通报,李靖立刻就传见忠恕。忠恕向李靖辞行,李靖脸色沉郁,吩咐道:“一切听候都督指挥,常习军务,梁师都和武显扬并非主敌,突厥才是,莫忘!”忠恕点头,表示记下了。 第188章 胡汉往事 1 辞别李靖,忠恕驱马来到距李府门口不远的地方,隔着街道,望着李府的大门,本以为去兵部要耽搁二三个时辰,现在早早见过李靖,他无处可去,就一直守在李府门前,盼望着庭芳偶然出门,二人早点相见。李府的大门一直紧闭,直到未时庭芳才出来,只看她的衣装,忠恕就知道同行无望,看来李夫人对那天的事还不能释怀。庭芳看到他,眼睛都红了,强笑着宽慰他,说一个月后必定回到代州,忠恕无奈,只得告别庭芳独自上路。来时有庭芳做伴,二人说说笑笑,路途风光无限,现在孤单一人,冷冷清清,索然无味,过了黄河,依来时的道路一直向北,十天之后回到了代州城。 候君集正在与众将议事,听说忠恕回来,非常高兴,直接领他到大堂与众将见面,忠恕见久未谋面的周保库在场,先向他打招呼,然后才与苏定方、于大春、陶标儿等人见礼。众人寒暄几句,候君集就问他到长安后的情形,忠恕把在长安的过程简单讲了一下,候君集皱着眉头思索半天,不说话,忠恕不安地问:“候叔叔,有什么不对吗?”候君集摇摇头,晃了晃手指,道:“有大仗,今明两年有大仗。”旁边的于大春问:“难道是让我们取了云州城?”候君集摇头,陶标儿问:“是突厥又要入侵?”候君集又摇头,然后指头挨个点着屋里的将领:“记住了,加紧练兵!这个仗估计是空前的,决非云州、大顺这碟小菜,那阵势可能我们谁都没见过,到时谁给我老候丢面子,我就扯掉他内里子。大功就在前面,封候拜相就在眼前,记住了,机不可失!”众将齐齐应声。 等众人散去,候君集留下忠恕,详细询问他在兵部如何向李靖报告,天子如何召见他,每个细节都问得清楚,他最为关注天子和李靖对突厥的态度,把李靖临别前交待忠恕的话念叨了好几遍。最后,候君集按照惯例让忠恕呈交委任书和命令书,忠恕愣住了,他不知道新官到任,需要向上级递交朝庭的委任书,屈突盖根本没有出示委任书,李靖签发的命令,也只是向他晃了一晃就立刻收了回去。候君集眉头又皱了起来,李靖做事,件件都有深意,绝不会无故把忠恕派到代州来做副都督,屈突盖是个老官僚,精通办事程序,更不会大意疏漏,把委任与命令又带回兵部,肯定是有意不让候君集见到委任,这意味着忠恕还没正式向都督府报到,不能算是到任官员,可李靖又指示他练习军务,这意思就是说他有副都督之名,参与军事,却不必履行职务,担负责任,李靖必定另有任务给他,具体是什么,恐怕连忠恕自己也不清楚。 自周塞之后,候君集一直视忠恕如子侄,听说他被天子厚赏,与李夫人的反应一样,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叮嘱忠恕道:“天子必定还有大事委任于你,这事恐怕凶险万分,你要早做准备。” 从候君集那里出来,忠恕到侧院看望陆变化等人,离得老远就听见掌风呼啸,院里好像有人动手,进来一看,原来是吉文操在与贺兰过招,杜百年双手抱着肩,笑呵呵站在一边观看,吉文操施展山居掌,攻得非常凌厉,贺兰也以山居掌应对,两人功力差了一大截,贺兰连连后退,眼看要败,突然瞥见了忠恕,立刻闪身跳出老远,吉文**了过去,贺兰做个手势,大声叫道:“暂停!”然后向忠恕叫道:“忠恕你快过来,你师父快把我逼疯了。”忠恕忙上前向吉文操行礼,他上次到代州,吉文操因事不在,这是下山后二人初见。忠恕的武功,基本套路由陆变化、法言与天风等人传授,但融会贯通临敌招拆皆是吉文操所教,得益于吉文操最厚,他能接下武显扬三四百招,皆是因为吉文操完全模仿武显扬的招式打法,提前预习的结果,虽然没有正式拜师,实际上吉文操就是他的武功蒙师,贺兰说吉文操是他师父一点也不为过。 忠恕正要向杜百年行礼,吉文操一声喝叫:“接招!”一掌向忠恕的胸前击去,忠恕不及站直身子,脚步后滑,姿式没动,身子已经移出一丈,吉文操喝声“好!”跟进一脚,飞踢忠恕的下路,忠恕不再躲,伸指点向他腿上伏兔穴,吉文操轻松纵起,身在空中,连环飞踢,这一招漂亮得很,杜百年与贺兰在旁高声喝彩,忠恕不急不慌,用山居掌法轻松化开,然后欺身上前,还了一掌。这一交手,比之刚才吉文操与贺兰的打斗激烈多了,二人奇招迭出,精彩万分,杜百年与贺兰不断叫好,陆变化正在屋里忙碌,听到彩声也走了出来,很快也被吸引住。 朝阳宫诸位道长中,以吉文操最为好斗,对各项武艺浸润最深,会的套路也最多,所以天风才会让他指导忠恕,他回到代州后听说忠恕激斗李正宝与辛獠儿,大为兴奋,此时见到,不及寒暄,立刻考究他的武学进展。 吉文操上手就是一番暴风骤雨似地狂攻,如果半年前遭遇这种打法,忠恕一定狼狈不堪,五十招内就会露出破绽,现在他格斗经验丰富,经过与武显扬那番性命相搏,特别是修习雁门剑法后,对朝阳宫武学另有一番思索,觉得吉文操这番快攻还不够快,变招之间竟露出一丝破绽,只要稍一利用,就能制造伤敌的机会,开始还以为是吉文操故意显露给他,到得后来这破绽再三出现,他才知道是这套武功固有的缺陷。以忠恕现在的身手与眼力,能轻易看出别人的武功弱点,朝阳宫武学并非完美无瑕,只是破绽较少,既使你能看出来,也很难加以利用。 见在自己一番狂打之下,忠恕不显一丝怯势,吉文操更加兴奋,将压箱底的功夫都使了出来,掌法、拳法、指法、剑法连绵不绝,招招都是杀着,这已经不像是同门过招,更像是以命相搏了。忠恕守住门户,不退一步,吉文操的攻势稍一迟缓,他立刻就进招,竟然与吉文操攻守相当,丝毫不处弱势。二人高低纵跃,过了二百来招,还是不分胜负,陆变化在旁叫道:“停吧停吧,今天到此为止!”杜百年却叫道:“继续!继续!太过瘾了!”吉文操与忠恕同使了一招“燃灯忏悔”,双拳一碰,即刻后退,抱拳站立行礼,杜百年遗憾地叹了一声。 吉文操哈哈大笑:“忠恕,我都不敢相信啊。”忠恕不好意思地道:“我都是懵懵的,一味应对道长的进招。”杜百年道:“我说他力斗李正宝和辛獠儿联手,你还不信,现在眼见为实,知道厉害了吧。”吉文操笑道:“意外,实是意外!这孩子武功精进如此,恐怕只有当年周真人才能调教出这样的徒弟,哈哈!”杜百年一哂:“吉老道真不要脸,净给自己屁股上贴金,如果不是忠恕看着面子,没有尽全力,恐怕你都灰头土脸了,还自比周真人,周真人会比武输给徒弟吗?”吉文操哈哈大笑,也不见怪。陆变化笑道:“还有比这更意外的,如果是比试剑法,文操早就输过了,呵呵。”吉文操不解:“真地?”忠恕知道陆变化认定庭芳把雁门剑法传给了自己,忙道:“怎么可能!我剑法生疏得很。”吉文操一听有这么厉害的剑法,立刻对贺兰道:“去取剑来。”当场就要与忠恕比试,陆变化阻止道:“莫急!莫急!忠恕此次回来应该是长住,机会有得是,先进屋说话。”吉文操这才作罢。 众人进得屋里,忠恕把到长安后的情况简要说了一下,听到天子给予如此厚重的赏赐,众人都是一惊,贺兰嘴巴张大,半天合不拢,杜百年叹道:“这么些东西,够老道喝一辈子酒了,出手这么大方的皇帝,让老道也恨不得为他拼命。”陆变化轻轻皱着眉头,对忠恕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天子亦然,将来必有千难万险的事交给你,应早做准备。”刚才候君集就是这样叮嘱他的,忠恕点点头。吉文操问:“陆道长,会把什么事交给他呢?”陆变化摇摇头:“现在猜不到,八成与突厥有关。大唐天子已经稳定了中原,必定要与突厥一战,如果得胜,将保中原百年太平。草原上即将烽火连天,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啊!”他身为修士,悲天悯人,与候君集嗅到战机跃跃欲试的反应明显有别。吉文操道:“我们出家之人以出世为业,心在宇宙,这些功名利欲杀伐屠戮正是修真之累,只要武显扬的事了,我们即刻回山,不让功业沾染太多尘埃。”陆变化点点头:“武显扬不仅是大唐的凶敌,也是本寺的隐忧,不除无以安生,杀伐就是修行,只看我们几个的使命圆满与否了。” 第189章 胡汉往事 2 忠恕问:“陆道长,我应该做些什么呢?”陆变化道:“近日什么也不做,静静等待。我明天把最后一篇文稿发出去,就不再出手,静候事态发酵。”吉文操对忠恕笑道:“你又不用修道,每天陪着我练两个时辰。”忠恕笑道:“正想向道长请益。”贺兰长出一口气,吉文操最近手痒,逼着他当陪练,他功力差得太远,吉文操虽然未尽全力,他已经吃了不少苦头,忠恕一来,他就算解脱了。陆变化从案头取过一纸文稿递给忠恕,笑道:“你武功大进,让我看看文字有进展没。”忠恕接过来笑道:“半年来就看过三四天书,好多字都忘记了。”文稿用娟秀的小楷写成,题目是:“告梁王书”,正文很长,有些字不识得,但能看懂大意,其概要是说梁王最近的反应说明他已经意识到接纳胡人的危险,胡人在百年前几乎屠尽北方汉人,把汉人当猪狗一样宰杀烹食,现在胡人欲重返旧地建国,民族悲剧将要重演,梁王作为英明之汉人首领,应当振臂一呼,驱除鞑虏,安我汉胄,如果梁王登高一呼,我必起而响应,最后的落款是候君集。 这篇文稿与过去投向云州城里的布告一样,皆在挑拨武显扬与梁师都的关系,好分而破之,梁师都和武显扬也都心里有数,武显扬不屑一顾,梁师都则极力撇清,显得自己毫不介意,更是刻意拉拢巴结武显扬,力证二人亲密依旧。但这事的诡异之处就在于,梁武二人都知道这是个圈套,自己不会主动往里跳,但都对对方是否与自己想法一样没把握,都在暗地里防备对方的算计,一旦一方的准备被另一方觉察,必定生起疑心,然后想办法应对,对来对去,事情就成真了,这就是此计策的高明之处,几乎是个必杀之计。最高明的圈套,就是让你明知是个圈套,却还得忍痛往里跳,陆变化敏锐地看出武显扬与梁师都二人利益矛盾,彼此又不信任,就不断点火,精准挑拨,撩逗二人起冲突。 忠恕读书不多,对历史几乎没甚了解,他看到文稿中写的胡人恶行,不知是真有实情还是陆变化在夸大其事,吉文操也有疑惑,他问道:“陆道长,我一直有疑问,古人用计,不是离强合弱吗?梁师都势力大,为什么不是挑着武显扬去对付他呢?”陆变化有意给忠恕讲解清楚,忠恕现在已经是代州的职事官,也算是当事人,掌握内情有利于更好地执行计策,他问贺兰道:“你们斗了半天,难道不口渴?”贺兰很是精灵,立刻道:“陆道长,我去备茶,你等我回来再讲。这几个月跑来跑去,腿都快断了,也不知是为什么,我也想听听。”陆变化笑道:“应付他们,三两句就够了,你要听,得把我嘴片磨薄了,备点好茶,我要先润润嗓子。”众人都笑了,贺兰好奇心极强,遇事爱追根究底,行事爱冒险,这点非常合陆变化的脾气,虽然因此惹出不少祸事来,但陆变化并没苛责于他。 贺兰准备好茶,陆变化呷了一口,正准备开讲,杜百年道:“你们摆龙门阵,我对这些毫无兴趣,你们就当我不在场,随意讲好了。”说完就盘腿而坐,进入调息状态,陆变化也不以为意,笑了笑,问贺兰:“你在代州混了几个月,又当过梁师都的亲随,你觉得与武显扬相比,两个人谁更难对付?”贺兰道:“我觉得是梁师都吧,他是个耍阴谋的高手,很善于蛊惑人心,云州人都很尊重他,听从他,他手下有两万多精兵,又在云州经营了二十年,根深蒂固。武显扬虽然很厉害,但柘羯只有三四千人,好汉难敌人多,又无根基,真要斗起来,恐怕不是梁师都对手。”陆变化笑道:“看来你师父没给你讲过早年的丑事,也难怪,他不愿提起当年,因为他也是当事人。呵呵,要说斗心机,玩阴谋,梁师都比武显扬差远了。”吉文操点点头:“这家伙确实令人畏惧,现在忆起当年,我还有点发冷。”陆变化苦笑道:“我也有点发虚,说句不敬的话,就是掌教道长和监院师兄心里也不踏实,所以我们才在这里。”吉文操点头,贺兰确实不太清楚武显扬当年的事迹,陆变化严禁他靠近武显扬,他心中曾不以为然,后来见到武显扬与忠恕激斗,才发觉武显扬身手登峰造极,现在听说连掌教、监院和师父都忌惮他,更是惊心。 陆变化道:“武显扬势力并不小。你们知道他为什么离开西域,带着这三万胡人到云州来,这些胡人又为什么愿意不远万里跟他来到东方?”贺兰道:“突厥军中不是有很多胡人吗?”不仅突厥军中有许多胡人,大可汗牙帐中胡人也不少,突厥本就发源于西方,建国后不断对西域用兵,特别是近二十年,西域诸国几乎都臣服于突厥,许多胡人加入突厥骑兵,突厥贵族与西域胡人通婚,颉利的母亲老可敦就有胡人血统,而福拉图看上去就是个典型的胡人,颉利可汗重用胡人,像史新台、康兴也色这些胡人比任何突厥本族人都更受信任,胡人祆教徒竟敢暗杀宝珠这样的萨满教头面人物,甚至意图推翻萨满信仰,可见胡人在突厥势力之大。陆变化道:“此胡人不是彼胡人,武显扬带的胡人,与突厥军中的胡人完全不是一回事。”贺兰问:“他们成建制有部落,不像那些分散的胡人?”陆变化摇头:“这些胡人,祖籍就在本地。”此话一出,吉文操、忠恕等人都是一惊,这确实匪夷所思。陆变化道:“这事得从五百年前说起。”一直闭眼调息的杜百年突然道:“五百年太久,长话短说。”原来他一直在听着,陆变化笑道:“想要快,那就得从六百年前说起,当时还是汉朝。” 在汉朝时,居住在现在突厥领地上的是匈奴人,匈奴人不仅占据着漠南漠北草原,还占据着河套平原和河西走廊,原来居住在走廊上的胡族月氏人被赶跑,匈奴出了走廊不断西进,越过金山,越过云岭,征服了粟特地域内许多胡人国家与部落,这些部落被迫臣服于匈奴,实力弱的须交纳贡赋,人口多势力大的,就频频被匈奴征发,随匈奴打仗,渐渐地,众多西域胡人部落进入了匈奴的东部,也就是现在云州和幽州的北面,他们高鼻子深眼窝,白皮肤大眼睛,与匈奴人迥异,所以汉人称之为白匈奴。四百多年前匈奴被后汉击败,这些胡人随着匈奴人向南迁入关内,就居住在现在的河东道和关内道,最集中的地方是上党郡羯乡,这些胡人因此就被称为羯人,羯人在此一住就是一百多年,上党就成了他们的家乡。西晋八王之乱,王族相互残杀,不断征调南迁的部族当兵打仗,这些胡人部落也在征召之列,最后匈奴人不堪忍受,起兵反晋,羯人在首领石勒的带领下也跟着起兵,和匈奴人一起攻占了洛阳和长安,灭亡了西晋,汉人被迫大量迁入江南。 晋亡后匈奴人在长安建立了赵国,羯人原本是跟随匈奴人打仗,他们的首领石勒不甘心受匈奴人驱使,趁乱在今天的襄国称帝,国号也叫赵,史称后赵,石勒自称大赵天王,大单于,当时的汉人多称其胡皇。羯人在汉地居住一百多年,却并没被同化,其凶残野蛮的性子始终没改过,记载羯人残暴的史书可以说是汗牛充栋,仅正史上记载的石勒屠杀汉人的记录就有数十起,有近百万汉人死于其刀下。 石勒虽然生性残忍,却是个非常有雄略的人,他精通武艺,胆识过人,没上过学,不懂汉字,但志向远大,当上皇帝后很想有番作为,他重视人才,在襄城四门建立了宣文、宣教、崇儒、崇训等十几个学校,还亲自到太学监考,对优秀者加以褒奖,按周礼建宗庙社稷灵台,营造东西官署,历十八年完成了都城的建设,又参照魏、晋王朝的法规,建立制度,提倡经学,阅实户口,劝课农桑,他在位后期,汉地百姓还算得到一定喘息。 石勒死后,北方汉人的末日来到了,他的侄子石虎篡位做了胡皇,石虎比石勒更残暴,但无其叔那样的才略,石勒在位时,汉人已经很悲苦,到了石虎即位,则陷入地狱般的水深火热,石虎脑筋里只有三件事,一是**,二是杀戮,三是享乐,他实行“胡汉分治”,称羯人为国人,禁说“胡”字,纵容羯人欺压汉人,羯人可任意取用汉人的财产,杀了汉人,最多赔偿点财物,而汉人如果伤害了羯人,必须死。他征发汉人男女十六万在邺城修筑华林苑,正赶上暴雨,漳水大涨,死者数万;他已有多处宫殿,还不满足,又驱汉丁四十余万在洛阳、长安营造宫殿,宫殿修成,民夫死了八成,尸积原野…从长安到洛阳再到他定都的邺城,沿途树上挂满上吊自杀的汉人,城墙上挂满汉人人头,尸骨则被做成“尸观”,恐吓世人,汉人稍有反抗就屠城屠族,一人造反往往有数万人被杀,数年之间,北方汉人从三千万锐减至六七百万,赤地千里,田园荒芜,虎狼野兽成群出没。更令人惊骇的是,羯人竟然一直保留着食人的恶习,史书记载他们行军作战不带粮草,每到一地,就掳掠汉族女子作为军粮,称之为“双脚羊”,夜间奸淫,白天则宰杀烹食,战役结束,吃不完的汉女就全部杀死丢到河里,连滔滔汉水都几乎被淤塞。 第190章 胡汉往事 3 听到这些话,不仅忠恕惊骇,连杜百年的神色也变了。 石勒建国后,大量胡人自西域赶来中原投靠他,三十年间,竟有数百万之众来到汉地,与当地的汉人人数几乎相当。残存的汉人为了活命,纷纷筑堡自卫,还有不少汉人进入胡人军队当兵保命,其中有一人叫冉闵。冉闵很是骁勇,颇受石虎信任,因功做到大将军,但也不得不去掉汉姓,取了个胡人名字,石虎死后他起兵造反,意图驱除胡人恢复汉人江山,率兵占领邺城后冉闵颁布了杀胡令,通告境内汉人,斩一个胡人首级的,凡文官进位三等,武职都任牙门,汉民早就忍无可忍,立刻群起响应,一天之内就杀光了邺城的胡人。冉闵亲自率领汉人在北方各地诛杀胡羯,不论男女贵贱少长一律杀头,死者达二十余万,尸体堆在城外,被野犬豺狼啃吃,那些高鼻子多胡须,外表长得像胡人的汉人有一半因滥杀而死。胡人四处逃亡,有五十多万逃回了粟特西域,现在西域的康国、史国、曹国等胡国,许多居民就是当时羯人的后裔,他们还想着东方的家乡,梦想有一天能回来,重现当年的辉煌。 武显扬征战西域时,有意笼络那些东胡后裔,渐渐把这些人聚拢到一起,从他们的子弟中挑选精壮,编成现在的柘羯,为将来重回东方做准备。颉利可汗继位之后,与大唐冲突趋烈,又怕武显扬在西域坐大,就允准他回到东方,武显扬就带着三万多胡人落脚云州,想以此为据点,重占旧地,建国开基。 忠恕这才明白了其中缘由,想不到汉人在历史上还有过如此悲惨的遭遇,最后汉人以暴易暴,又不知有多少胡人枉死,这些惨无人道骇人听闻的往事,现在听来犹让人毛骨悚然。他又想到了石放,石寨的那些人自称是大赵天王石勒的后人,他们的样貌语言与汉人已无二致,可能年代久了,除了祖先记忆,其它都被同化了,他说服石放和刘巨川来代州投军,不知他们是否真地来了。 过了一会,吉文操道:“这些胡人妄想复国,不惜远涉千山万水,其中必定多是死士,武显扬表面上只有数千柘羯,其实这三万人一半都是战士,不可小觑。”陆变化点头:“不能不佩服武师兄啊,西域胡人历来经商营利,处事散漫不守军纪,又贪生怕死,战力一向很弱,一经他训练,竟然成了精兵,比梁师都千挑万选的精锐还要厉害,不仅单兵勇敢,更懂战法,候将军几次遇到,以二敌一都不占便宜,他再和梁师都互为援助,实不好斗,嘿嘿,逼得我们不能不使点小手段。” 吉文操道:“原来如此,你读书多计策精,一来就劝说候将军重点对付武显扬,恐怕早在下山的路上就打好腹稿。”陆变化笑道:“可别吹捧我,我没那么神,只是到了代州,见识了武师兄的厉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杜百年忽然道:“你说武显扬难道看不清楚,现在已非五胡乱华之时,以他这区区数万胡人,就算个个都是霸王,又能横行多远?别说建国开基,就是打下一座大城都难于登天,最后不过是为突厥人火中取栗,那些胡人难道也看不清这个形势?”陆变化道:“胡人看清看不清我不好说,但武师兄是绝对清楚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吉文操道:“有什么苦衷!无非是无地立足无兵可用,就拿这些胡人当利刃,驱使他们打下个把城池,学梁师都拥兵自守,关起门来称王。如果有机会,顺手把云州夺了,捡个现成的巢穴。”陆变化点头:“他一定动过这个念头,只是梁师都不给他机会。每次交兵,梁师都都让柘羯打头阵,稍有不利,梁军就迅速退回城中,绝不硬拼,就是怕万一失利,兵力损耗过大,为武显扬所乘。武显扬也是一样的心思,所以这一段只要候将军不出兵,他们也就干耗着。” 忠恕想起那天偷听武显扬父女祭祀后的对话,武显扬好像已有收山之意,只是利害纠缠,无以安身,又牵挂一双儿女,所以骑虎难下,他是否想取代梁师都,是否还要领着胡人开疆拓土拥兵自重,似有疑问,但这些话说出来,陆变化等人是绝不会相信的,在他们心里,武显扬就代表着邪恶与危险,是绝不会改了本性的。 杜百年道:“怪不得你向候君集献计,把俘获的胡人通通斩首,却把梁军都放回去。”陆变化连忙澄清:“我可没让他斩首胡人。”杜百年一晒:“你说把梁军放回去,胡人另外处理,候君集没地方关他们,还得费口粮,自然就杀了心净,再说他杀人,你也没拦着,不也就是你的主意吗?”陆变化苦笑道:“杜道长,你杀人就杀了,我也没说什么,何必非要拉我一起下水!”杜百年回嘴:“我杀人是超度,亲力亲为,可不像你,老借刀杀人。”陆变化知道和他辩论下去没个了结,苦笑摇头。 贺兰问:“陆道长,你说武…”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原来并不认为武显扬有多可怕,本是直称武显扬的名字,现在听了这些故事,不自觉地想改口,但又不知如何称呼,“他这么厉害,梁师都心里必定也是胆怯得很,哪敢下手挑衅呢?”陆变化笑道:“劣势之人自有灵计,你别忘了武…”他故意用手一指北方,调笑贺兰,“虽然厉害,但他还得仰人鼻息,还有更厉害的人来克制他。”贺兰道:“突厥!”陆变化点头:“表面上看,武显扬为突厥经营西域,开疆拓土,立了不少功勋,颉利可汗很信任他,萨满教的大萨都是他至交,他在突厥的人缘至少不比梁师都差。但我在云州发现一件事,就是北府胡天里的执剑执环,都是武显扬带来的人,连祭司也由他的徒弟充任,而在其它胡天里,这些教职都是由祆教的突厥大麻葛委任的,显然武显扬与可汗身边的宠人们不那么融恰,说不定还有仇怨。” 执剑和执环是祆教胡天里的执事使者,相当于佛教中的护法,因祆教战神常用短剑和圆环做兵器而得名。忠恕心道陆变化观察得真仔细,云州胡天的祭司就是武显扬的徒弟,那个胡人主持罢圣火礼,就脱下祭司服向武夫人行弟子礼。如果不是武显扬禁止颉利身边胡人插手自己军中,就是胡人对他太过尊重,放任他自派教职,想来双方不睦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吉文操道:“真有可能,武显扬在西域战伐二十年,打服了所有国家,杀的人不计其数,功劳大,得罪的人必定也多,粟特小国罗列,利益纠缠,他在胡人的家乡胡作非为,得罪过谁,估计自己都不清楚。”陆变化道:“这些事我们都能猜个七七八八,梁师都近水楼台,焉能看不出来!有这么好的帮手可利用,他怎会轻轻放过?一定早就与颉利的宠臣们暗地里勾联,准备借刀杀人,用颉利的手牵制武显扬,甚至铲除他。”贺兰叫道:“那个林中郎…”,陆变化笑道:“你趴墙根得到的绝密消息,正好用来印证。”趴墙根是北方俗语,意指偷听别人说话,那夜在梁洛仁的侧院,贺兰无意中撞见世子府的女子与林世一的儿子私通,听他们提到林世一受梁师都的委派,与颉利身边的胡人一起调查一桩凶案,得到一件重要的羊皮物证,针对的就是北府武显扬。 陆变化指了指写就的文稿,道:“明天派人送到城中,广泛张贴,再加一把火,然后我们偃旗息鼓,静候变生。”杜百年这会在旁边叹道:“行啊老陆,见好就收,分寸把握得真好。”陆变化笑道:“不能太过火,不然梁师都和武显扬为了向对方表明心迹,联手来打我们,那不是引火烧身吗?”贺兰道:“陆道长,我也回来这么久了,你看我什么时间返回云州城?”陆变化道:“你不能再去,安心守在这里。”贺兰看了一眼吉文操,吉文操笑道:“别担心,我也不出去,就在这里陪着你。”贺兰一脸苦相,众人都笑了起来,陆变化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有忠恕在,你就可缓一缓了。”又转头笑着看杜百年,杜百年道:“又要交待我事情了?”陆变化道:“我明天就去云州,这里的事情还得你多费心。”杜百年点头道:“去吧,这里该发生什么自然还会发生,费心无益。” 忠恕当晚就住在庭芳住过的小院里,还是侧厢那间房,当时历经磨难回到大唐,见到思念已久的佳人,心情激动,倍感温馨,现在伊人远在长安,他感觉异常地孤独冷清,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心想这会庭芳是否也在想我呢,拒婚的事让她难堪,现在心情平复了吗?李夫人还在怨怪我吗?又想到宝珠,不知她是否还在云州,伤好了没有,要不要到云州探望她呢?又想起今天自己到任后的情景,一件简单的任命,竟然有这么多的门道,李靖让自己向候君集练习军务,可自己明显不是带兵打仗的材料,冲锋陷阵还可以,要讲兵略机谋,恐怕一辈子也学不到候君集的皮毛。李靖和候君集都说天子会有重任交给自己,那会是什么样的事呢?他翻来覆去浮想联翩,觉得这些问题都太过难解,还不如在突厥时轻松,想到这里不由得一惊:怎么又冒出这个念头?难道当福拉图的囚徒,每天被她威逼恐吓很快乐吗?不自觉又想,福拉图这会在干什么?是设计奇谋夺人国家,还是吼叫着要砍某人的头?他在床上思来想去,不知什么时间迷糊了一阵。 第191章 梁王爱民 1 迷糊中听到军中起床号响了,忠恕被任命为代州副都督,却又拿不出正式的命令,只能算是候任之官,不是正式官员,候君集明确警告,他已经不是闲杂散人,军中号令森严,没有得到上司允许,不准出城,但参不参军务,由他自己说了算。忠恕心想反正自己既没兴趣,也听不懂军务,除非候君集有明确的命令,否则干脆就不参与。 陆变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代州,吉文操一早就派贺兰过来叫忠恕,自然又是一场比试,忠恕心道这样也好,和道长们过过招,自己的功夫或可大进,再遇到武显扬梁师都等人就会从容一些。杜百年偶尔出来看一会,在旁边说几句风凉话,贺兰则躲得远远的,惟恐吉文操打得不过瘾,再拉他当陪练。 吉文操在道家诸业中于武学用力最深,虽然清宁生内力在寺内不属顶尖,但各种武艺娴熟,招式最精,几乎每一个招式都有独到之处,有些看似平淡无奇,并不玄奥,但使将出来却让对手措手不及,收到奇效,忠恕受益良多,武学造诣又增厚几分。 下午,候君集派人来叫忠恕,他来到正堂,只见候君集坐在正位,苏定方、于大春、陶标儿、周保库四人站立在案前,候君集一般凌晨提兵出营训练,过了正午引兵回营,与诸将谋议军务。候君集指着案侧的椅子,示意他坐下,他是一等候,又是副都督,爵位与官职都仅次于候君集,比于大春等高多了,但他不敢坐,于大春、陶标儿与候君集年龄相仿,是他的叔叔辈,苏定方是他十分敬重的人,周保库更是庭芳的族叔,所以无论他是什么职位,都不敢失了礼节,向候君集行礼后,他站到苏定方的身边,候君集笑笑,也没坚持。 候君集道:“忠恕,李元帅既然让你参与军务,今后所有的军中行动你必须有自己的主意,我一般不问你,但如果我们决心不一,你得提出看法。”忠恕只得点头:“我多向三位叔叔和苏大哥请教!”候君集道:“道长们有什么需要,你负责直接接洽。军务之外,如果你有什么动静,必须告知于我,不能擅自作为,军中不能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明白吗?”忠恕点头。 候君集问苏定方:“北边有什么动静?”苏定方道:“梁师都没什么动作,梁军很少出城,柘羯倒训练频密,一天换两次防。”候君集皱起眉头:“这样耗费士力,不应该啊!”面对着强敌,让自己的士兵每天城里城外跑来跑去的,不仅士卒疲惫不堪,还要消耗军粮、马粮,装备的消耗也很大,一旦真正对敌,以疲劳之军上阵,极可能战败,武显扬是久经战阵之人,按理说不应该犯这种错误。苏定方道:“我也搞不明白武显扬为什么如此,确实没道理。”忠恕想起陆变化说这些胡人为复国而来,都是死士,道:“苏大哥,你可以让人看看,武显扬每天训练的是不是同一批枯竭。”候君集等人不解,忠恕把陆变化的话解说一番,候君集猛拍大腿:“必是如此,武显扬每天换人训练,每次出城的不是同一批人。”于大春道:“这人好阴险,名义上只有三四千士兵,谁都以为他不足为惧,实际上不止一万人。”候君集叹道:“此人真乃劲敌也!” 候君集又问苏定方:“突厥可汗牙帐还在原地?”苏定方来到代州麾下,立刻成了他的第一智囊,首席悍将,比于大春、陶标儿等旧将更受倚重,苏定方道:“在云州西北,三天马程,牙帐周围只有七八千帐,比十天前少了一半。”七八千帐就是约有四五万骑兵,颉利大可汗点兵后,军力又散了开来,牙帐周围的骑兵从十多万减少一半。突厥如果要南下,一般都会把军力集中起来,从一个方向猛攻突破,军力散布开来,就是表明暂时没有大的行动,看来颉利去年入侵长安,在渭水逼李世民签订城下之盟,得到了大实惠,今年没有南侵之意,陈兵北方只是为了胁迫大唐履约,送钱输粮。但这并不就表示不会有大的行动,更不意味着边界太平无事,因为并不是每个突厥部落都得到了好处,或者得到它们认为应得的好处,突厥部落来到漠南后,常常擅自侵扰大唐北方,突厥大可汗也无力结束,这种事情即便在突厥与大唐交好时都没少发生。 候君集道:“四五万也不是个小数目,定方,再向兵部追要五百匹马,组建一个骁骑营,先挑选军士,马匹一到立刻组建。”苏定方道:“现在进城的流民有一万多人,多数没有安置,能否从中挑选一些彪悍的进入军伍?” 隋唐之时,将领所统带的军兵只能来自于府兵和天子交拨的禁军,自己不能随意征兵,只有在十分危急之时,才可未经朝庭允准征召百姓守城,一旦战事结束,禁军回防京城,府兵回归原籍,百姓则解除武装,各归乡里。去年周塞乡兵跟随候君集南下长安就是个典型事例,突厥北返后,周塞的乡兵必须返回原籍,然后候君集向天子上奏,准许他们加入行伍,这才有了典军。之所以有这个制度,就是怕镇守一方的将领们私自募兵,充实自己的力量造反,当年李渊就是以防备突厥之名,在太原悄悄招募军兵,才引起隋炀帝杨广的怀疑。候君集可不管这些:“只管招,一边招一边向兵部请准,如果不准,就学庭芳的做法,把他们列籍编为乡兵,到时守城。”于大春忙道:“是不是用快马报兵部知道后再发招兵令?这样稳妥些。”候君集手一挥:“天下有多少军州,每州有多少报备?兵部就那几个人,什么时候才能议到代州的事?你知道仗什么时候打?你能当颉利的家还是能当梁师都的家?招!就是我老候说的,尽管招,越多越好!”浑不把军规军制放在眼里。 擅自募兵是大忌,候君集之所以敢冒险募兵,是因为他把李世民和李靖的心思看得很透,李靖注重军规军纪,即使立下战功,违犯军纪一样要受处罚,但天子李世民就不同,李世民貌似仁厚,骨子里就是枭雄本性,做事往往只求目的,不讲手段。忠恕带来的讯息,印证了候君集的判断:天子让自己重回代州,可不仅仅着眼于代州、云州这点前景,而是在布一局大棋,目标是要灭掉突厥这个宿敌,这是一场空前大仗,关乎大唐百年国运,只要能灭了突厥,你就是把天捅破,天子也会给个你天大的奖赏。去年他被梁师都联合突厥打得大败,代州城丢了,手下士兵损失殆尽,差点把老命也送掉,实是平生奇耻大辱,虽然因为驰救长安,功过相抵,没被正以军法,也是九死一生,他向天子李世民提出重回代州,不仅是想在跌倒之处爬起来,找回这个场子,还因为代州是最为靠近突厥牙帐的前线,将来必是袭灭突厥的主战场,来到代州后,他无一刻懈怠,念兹在兹的就是打下云州,进逼突厥,然而几场战事下来,突厥人还没参战,仅是梁师都与武显扬联手,他就没占到便宜,被迫向李靖请求增兵,李靖没派一兵一卒,只是送来四个道士,这四人真比一万人马还管用,陆变化提出的分化挑拨,先扳倒武显扬的策略很为候君集认可,两军相持着,各自等待机会。 忠恕也感觉到李世民、李靖对突厥用兵的心情非常急切,突厥以势凌人,大唐君臣急于雪耻,那一定是场惨烈之极的战争,数十万人马压将过去,突厥草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他想象不出来。 忠恕在代州住了下来,每天除了与吉文操试招就是调息打坐,偶尔候君集会招唤他商议军情,也无大事,半个月过去了,陆变化一直没有音讯,云州城里也没什么动静,贺兰有点着急,而杜百年与吉文操则像没有这回事一样,从不提陆变化,道行深浅一眼即能分辨出来。 陆变化走后,杜百年的怪话依然很多,晚上经常出去,回来一身酒味,自是又去和刘胜等人喝酒了,而吉文操每天就两件事,比武、调息。 这一天杜百年和贺兰在旁观摩,忠恕和吉文操激斗了三百回合,忠恕正要向道长们告辞,只见都督府的值守军官急急走了过来,向杜百年道:“杜道长,门外有个自称刘胜的人要见您。”杜百年摆摆手:“不见不见,酒虫还没养好,瘾还没上来,天黑再见面。”那军官道:“他让我告诉您一声,馆子让人给砸了,他和几个兄弟被人打了。”杜百年一听笑了:“哈,被谁打了?”那军官道:“是当地的百姓。”杜百年撇撇嘴:“还典军呢!被百姓打了,真没用。告诉他,巴掌打在他身上,我揭不下来,晚上喝酒算我请客,我可不为他伸这个头!”杜百年和刘胜是酒友,刘胜挨了打,来请杜百年这个大人物替他出头,没想到杜百年根本不屑一顾。那军官正要走,忠恕道:“我去看看。”他觉得奇怪,军人与驻地百姓斗殴是常事,往往都是百姓吃亏,刘胜等人武功也算不错,却被百姓殴打,确实有点荒唐,刘胜是和他一起闯过突厥军阵的人,何况现在庭芳不在,如果她的亲人受到亏待可不好看,于是他就想过去看看,贺兰道:“忠恕,我也去。”他是个好热闹爱惹事的人,这半个月可把他闷坏了,杜百年也不阻拦,径自回屋去了。 第192章 梁王爱民 2 忠恕和贺兰来到都督府门外,却没见到刘胜,忠恕正要询问那军官,贺兰指着街道对面笑道:“在那儿躲着呢。”忠恕向对面瞧去,只见刘胜露着半张脸,躲在门柱后面向这边张望,二人走了过来,一看刘胜的模样,心里一惊,只见刘胜脸部青肿,左眼都肿得眯成一条缝,腿脚还不利落,显然身上也挨了几下重的,看来是被暴打一顿。刘胜有不错的武功底子,打他的绝不是寻常百姓,贺兰忙问到底怎么回事,刘胜支支吾吾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原来杜百年常常拉着刘胜和典军的几个弟兄晚上喝酒,典军统领周保库也知道这事,因为杜百年来头太大,他惹不起,又不能放任不管,只得私下里警告刘胜,不能堂而皇之地违犯军纪,必须找个隐密的地方,不能让巡查的军兵抓到,一旦被查住,他也只能按军法办理。代州城里十分萧条,敢在晚上违犯宵禁的馆子当然不多,刘胜等人好不容易才在城北摸找到一家,那家馆子的主人是个有前科的响马,做得一手好菜,杜百年吃得非常满意。因为怕巡查,每次聚会他们都把窗户堵个严实,里面的人说话都得压低了声音,但杜百年不管这一套,每次不闹腾点动静都不尽兴,因为负责巡守这片的是苏定方的人,他也知道杜百年在里面,叮嘱过下属,所以一直没人找事。 昨天原本是杜百年邀约的,刘胜带着几个典军弟兄早早来到小馆子点好酒菜等候,可巧杜百年有事没去,刘胜等人就自己吃喝起来,因为习惯了,喝点酒又起了兴致,自然吵闹一些,屋里还有一桌,是两个穿便服的人在喝酒,嫌刘胜他们搅闹了酒兴,斥骂了两句,双方就动起手来。刘胜这边有六个人,人数占优,谁知那两个百姓身手太高,几个照面就把人打得趴了一地,把酒馆也砸了,最可恨的是,那两个家伙临走之前,又专门在每个人脸上补了两个耳光,刘胜等人个个面目淤紫,盖也盖不住。军人私自斗殴严重违犯军纪,要受到重罚,他们不敢回营,在小馆子躲了一夜,这才悄悄跑来,想找杜百年去向周保库说情。 贺兰听完,笑着对忠恕道:“你媳妇的人被打了,你看怎么办?”忠恕苦笑道:“陆道长不在,就数你智计丰富,快帮他们出个主意吧。”贺兰听忠恕夸奖他仅次于陆变化,笑得更厉害:“给他们说情容易,你是副都督,又是周家女婿,典军肯定会卖你个面子,但要做得干净利落,让周统领有台阶下,得先找到那两个出手的人,这两人只怕不是寻常百姓,我看事情不简单。”忠恕点点头,能以二敌六,把刘胜等人打得如此惨痛,身手必定不一般。贺兰问:“刘胜,你还记得那两人的样子吗?”刘胜苦着脸:“当时大家都喝蒙了,没看清。”贺兰道:“不要紧,咱们赶到小馆子,你们记不得,那馆主一定记得,八成还认识。” 刘胜带着忠恕和贺兰来到小馆子,那另外五个周塞子弟都还躲在里面,个个与刘胜差不多,馆里的家什皆被砸得稀烂,那个开黑店的早跑了。忠恕见典军诸人都是些皮外伤,猜测对方只是想教训他们一下,让他们难堪难堪,并没下重手。贺兰问刘胜:“这个店主叫什么,住在哪里,你知道吗?”刘胜摇头,这时有个典军士兵道:“好像姓谷,有次听人叫他谷老二,黑黑胖胖的矮个子,很好认。”贺兰道:“那就好办,店里食材存货不多,估计每次都是从住处带来,应该住得不远,忠恕,叫军兵在周围稍一排查,就能把他找出来。找到他,再摸那两个人就有线索了。” 忠恕出去叫来一队士兵,贺兰吩咐了一番,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就把那黑胖的谷姓店主抓了过来,谷老二见到忠恕和贺兰,吓得直哆嗦,贺兰问他认不认得昨夜打架的两个人,谷老二说不认得,那两人来过三四次,有次偶然听到他们说话,知道他们不是城里的百姓,好像是来自城东的军兵。如果是军人,这么威猛应该是很有来历的人,不会是普通军官,城东由陶标儿驻守,难道是他的属下?贺兰让那店主再回忆一下,看能否多想起点什么,那店主想了又想,说曾听一人称另一人是老虎,忠恕心中一动:“是老虎”?不会是石老虎吧?忙问那两个人长得什么样,店主倒记得清楚,被称为老虎的那个人眼睛短小,眼窝有点深,再细问身材与口音,忠恕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刘胜等人不是对手,那人就是号称石老虎的石放,他果然来代州投军了,另一人,估计是同来的刘巨川,自己前几天还想到他们,正好今天见一见面。 心里有了底,忠恕和贺兰带着刘胜等人到了周保库的大营,有他出面,周保库也没说什么军纪军法,还放了刘胜等人三天假养伤。忠恕离开周保库的大营,立刻与贺兰赶往城东去见陶标儿,陶标儿见到忠恕,很是亲热,当忠恕说明来意,陶标儿大笑起来,原来石放和刘巨川果然就在他的军中,这两人投军半年了,分在长枪队中,平时不训练,也不服管教,三天两头与人打架,两个人本事好,谁也打不过他们,管带军官已经关了他们几次禁闭,所以陶标儿也知道这两个人,想不到忠恕识得他们。 忠恕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石放和刘巨川来投军,陶标儿的属下把他们当作寻常之人,分在徒兵长枪队,就是第一线的寻常士兵,以石刘两人的个性,当然不会服帖,他们傲气天生,也不会钻营门道,所以一直没受到重用,看来陶标儿眼力不行,既然已经见过了石放二人,竟然没有发现他们是杰出的英才。他把二人的来历向陶标儿简略介绍,陶标儿一听连连拍头:“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陶标儿命人去叫石放和刘巨川,不一会,就见二人跟在校尉身后施施然地来了,他们可能以为昨天打架的事情败露了,今天少不得又是一顿处分,脸上都带着怒气,忠恕连忙迎了上去,二人见到忠恕,大为惊讶,陶标儿也迎了出来,笑着拉了二人的手一起进帐。交谈之后才知道果如忠恕猜测,收兵的人不识真英雄,二人不得志,憋了一肚子气,本想着只要在战阵之上露一手,官长自然就看出二人的本事,哪知半年来与梁军和柘羯交锋都只使用骑军,长枪兵根本没有出动的机会,近两个月更是守在城中每日训练,连仗也不打了,二人憋闷,就出去喝酒商议,准备转投幽州去找忠恕,他们以为忠恕是在幽州,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上了。陶标儿做事很是干脆,立刻把二人从长枪队调出,任命为骑兵校尉,二人气愤难消,也不感谢,还是忠恕替他们谢过陶标儿,陶标儿也不以为意。 回都督府的路上,贺兰道:“忠恕,我看石老虎和刘巨川虽然升了官,一点高兴劲也没有,估计二人在那里也不安心。”忠恕点点头:“他们都是心高气傲之人,才能被埋没,受了委曲,心里难免有气。”贺兰道:“我就喜欢这样的人,特别是那石老虎,看着很顺眼。”忠恕笑道:“因为你也是同样的人。”贺兰连忙道:“你可不能这样看我,我是修道之人,清净无为,心不高气不傲,只求登仙。”忠恕笑笑,心道贺兰和石放确实有得一比,都是狂放不羁之人,不同的是石老虎把狂放画在额头上,贺兰是闷在心里,真不知他是如何进入道门,又是如何被范虚看上收为弟子的。 这天晚上,忠恕来到候君集的正堂,几个人议论了一会,将要离开时,候君集递给忠恕一封信,信封上盖着兵部的大印,写着“呈段忠恕副都督亲启”,是兵部送到的信件,忠恕当着候君集的面拆了开来,信上只有一句话六个字:“幽州未见商队”。在长安,李靖命人到幽州向独孤士极查问有无商队入境,这封信就是回复。忠恕心里奇怪,宋念臣的商队受突厥保护,购买的毛皮与宝石是要回销大唐的,他们一路南下,目的地应该是代州,可代州未见商队影子,代州与幽州地界相连,如果不从代州入境,就必定是回幽州。代州与幽州都实行边禁,那么大的商队,就是化整为零分散入境,也会有一二人被发现,现在两地都没发现他们踪影,难道平地消失了不成?还是宋念臣与安伯他们另有高招,神不知鬼不觉地入境了?真是怪事!宋念臣与安伯对突厥非常熟悉,来蛮、达士可等人也是突厥通,还有那些卧雪马,未来对突厥用兵都使得上,还得想办法找到他们。忠恕转念又想如果商队没有来代州、幽州,还有一个可能是他们停在了云州,难道他们目的地就是云州?或许在梁师都那里能打听到商队的消息。 候君集看忠恕沉吟不语,道:“兵部用专人递来,一定很要紧,你看着办,如果需要配合,尽管说。”忠恕想了想,觉得应该到云州一趟,一是探听商队的消息,二是想看看宝珠,自离开后,始终挂念着她,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云州,伤好了没有。候君集一听他要独自前往云州,担忧道:“你上次与武显扬朝了相,再去有没有危险?”忠恕道:“云州那么大,我不去北城,尽量躲着他就是了。”候君集点点头:“你与杜道长他们商量一下吧。” 杜百年听到忠恕要去云州,真接道:“好!”很是利落,吉文操和候君集一样,担心他再遇到武显扬,贺兰在旁边道:“不怕武显扬,只要我跟着,就是武显扬知道他去也找不到他的影子。”吉文操道:“你别添乱了,现在一半云州人都认得你的模样,跟你在一起,只会让他早早现形。”贺兰一直向忠恕使眼色:“只要我不去招惹别人,就是大罗真仙想找我,也得费三天力,再说云州城我摸得门清,忠恕自己去,不说能否找到陆道长,恐怕吃饭住宿都是难事,有我在,保证让他安心办事。”吉文操还要多说,杜百年笑道:“我就 第193章 梁王爱民 3 忠恕和贺兰骑马出了代州城,离城五六十里后,就看见前方田地里有不少人在耕作,候君集实行边禁之后,代州人扔下土地迁入城里或城南,这些田地原来都是上好的肥沃农地,撂荒后就有云州城里的人悄悄来耕种,梁师都肯定会在这些人中安插眼线,盯着唐军的动静。贺兰道:“咱们得换道了,不然会被人盯上。”忠恕笑道:“你地头熟,一切听你的。”贺兰道:“咱们费点事,先向东走,然后绕道云州城北,明天从北门入城。”忠恕问:“在晚上直接入城不更便利吗?”贺兰道:“你不是要查找商队的信息吗?如果草原商队要进云州城,必定要过三关镇,我们在那里问问,然后再换一下装,好好打扮打扮再从从容容入城。”忠恕道:“你考虑得真周到,就依你。” 二人打马向东,跑出去百多里后一路向北,下午申时,约摸已经越过云州城三十多里了,这才折返向西,天黑时来到了三关镇。贺兰道:“忠恕,你一听就是外地人,尽量少开口,到了这里,你就听我的,看我的眼色行事。”忠恕也知查事访人自己远不如他,笑道:“听你吩咐。” 云州城北面百十里都是平整的田地,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庄,近城的地方居住着汉人和少量突厥人,都以耕种土地为生,三关镇和十里镇是两个较大的集镇,贺兰领着忠恕来到三关镇上最高的门楼前,直接敲门,很快就有人开了门,贺兰冒称是来城北做生意的云州人,错过了时辰,想找个地方暂住一宿,忠恕心里苦笑:他就这样睁眼说瞎话,也不怕人起疑,二人这身打扮,无车无人,一件物品也没带,怎么看也不像是生意人,再没经验的人也会一眼看穿,哪还留你食宿!谁知那人举着灯照了照,直接放二人进了门,院子很大,那人带着他们来到厨房,热了点饭,看着他们吃了起来。这人四十来岁,微微驼背,衣着简朴,不像是这个高门大宅的主人,贺兰一边吃一边和他聊天,原来这人姓顾,没有名字,镇里人都叫他顾三,是这个大户人家的雇工,白天干活,晚上看门,时间久了,就当成是自己家一样了。户主已经睡了,他就放二人进来吃点东西。 贺兰故意问:“顾大哥,你直接放我们进来,不怕我们是打家劫舍的歹人?”顾三笑道:“二位别开玩笑了,这里是梁王的治下,十多年了,别说打家劫舍,就是小偷小摸也没遇着。过去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能就是我们三关镇的模样。”看来梁师都治理云州很用心,也确实治理得不错,百姓对他蛮信任的。贺兰来了兴趣,问道:“我们云州人都说梁王就像尧舜一样英明。可这里人来人往,突厥人和胡人常过来,梁王管不住他们,他们也不扰民吗?”顾三道:“梁王的军将都是我们的子弟,必定不会扰民的,大军路过,连马粪都要清理干净,至于突厥人和胡人嘛,据说都与梁王有约,绝不骚扰当地百姓,偶尔有游兵散勇抢劫了民家,只要梁王知道,一定加倍赔偿,所以老百姓也不多怪。”贺兰又问:“如果老百姓之间有了纠纷怎么办?”顾三道:“一般都会私下和解,如果真解不开,每月初一,梁王会在云州城坐堂,当众断案,他老人家公正廉明,断案神准,大家都心服口服。明天就是初一了,我家主人正好要进城见梁王,你们可以和他同去。”贺兰问:“你家主人有什么事要见梁王呢?”顾三道:“三年前,北边的突厥人老阿用三匹马作抵押,借了我家主人十匹布,说好今年春三月归还,现在三月已过,老阿还没露面,突厥人不守信用,只能让梁王断事了。”突厥人中姓阿史德、阿史那、阿多地、阿穷的很多,汉人为了简便,都称呼他们老阿,贺兰问:“为什么要和突厥人做生意呢?大家都知道突厥人不讲信用,爱背信,拿了东西,一闪就没了踪影。”顾三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梁王哪都好,就是限制商旅这一点太不便,寻常百姓家还罢了,我家主人有田地上千亩,每年的粮食和布帛自己吃用不完,只能卖给梁王。禁止私下贸易,明面上说是不让商人与民争利,实则是…,唉,不说也罢。”看来他对其它的都很满意,就是对梁王限制贸易这一项略有微辞。 贺兰问:“怪不得,我们不懂规矩,跑了这一路,没见一个商队,一个游商。”顾三道:“商队过去有,都是去突厥往返路过的,他们也守梁王的规矩,不与当地人贸易。集镇上也有不少商贩,除了粮食、布帛、丝绸、毛皮,其它吃食、铁器都可以买卖。”贺兰问:“今年一个商队也没来过?”顾三很肯定地点头:“还没见过一个,去年倒有两个商队在春天里路过,都是从突厥进的皮货和马匹。这里离云州不足百里,他们都是在这里歇息一晚,天亮就走了。”忠恕忍不住问:“他们进城吗?”顾三摇头:“不清楚。他们的嘴头都紧得很,头领叫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进的什么货都守口如瓶,去年有个大个子喝醉了酒,在院子里胡闹,一个胡人同伴去拦他,他一把摔人一个跟头,还大骂胡人是骚货,让他滚回突厥,去找什么也律台的女人,那个为首的掌柜觉得他露了口风,立刻抽出鞭子狠狠揍他,打得他在地上乱滚乱叫。”忠恕听到“也律台”,心中一动,问:“商队里还有胡人?”顾三道:“去年的商队里有两个胡人。”忠恕又问了商队头领的样貌,心想八成这就是宋念臣的商队,他的商队这几年一直在也律台营地过冬,队里正好有两个胡人,就是宝头虞大宏和安伽蓝,虞大宏风流浪荡,到处留情,在也律台谷地遗爱过百,喝醉胡闹的可能是来蛮,他们去年春天来过,今年没见踪影。 忠恕二人吃了饭,在厢房的侧间歇息了一晚,第二天,顾三的主人一早就起床备马,看来是急着进城找梁师都告状。贺兰故意起得晚一些,等主人出了门再现身,二人吃了早饭,谢了顾三,骑马向南,到十里集时,贺兰让忠恕在饭馆稍坐,他把二人的马匹拉了出去,一顿饭功夫后背着一个包裹回来,马匹却不见了。 贺兰领着忠恕走到集外林子里,打开包裹,里面是两套当地人的衣服,还有一些看不懂用途的东西,他递给忠恕一套长袍,自己换上一套,然后用泥状的东西在忠恕脸上抹来抹去,又在自己脸上涂抹了一番,忠恕一看,贺兰的易容术还凑合,只是抹过的地方与脖子上的原色有些差异,就像是当地的苦力,许多天不洗脸,脖颈上带着脏痕。 二人走到云州北门,这天城门大开,大群百姓进入城中,居然有一多半是去禹王台请梁王断案或旁观梁王断案的,梁军不仅不阻拦检查,还专门在沿途设立茶水歇脚之处,据说中午还管饭。梁师都把亲民的招数用到了极致,他治下的老百姓不交赋税,只服少量徭役,生活安定,乱世之中,自然有不少大唐和突厥的百姓跑来投靠,甘心为其效命。 二人进了城,贺兰问:“咱们也到禹王台看看热闹?”忠恕道:“还是找陆道长吧。”贺兰笑道:“那就到禹王台吧,每月初一,只要梁师都登台问政,陆道长都会去看。”忠恕好奇:陆变化看梁师都问政干什么?贺兰笑道:“陆道长说梁师都是世间最大的伪君子,他的公开问政是演得最逼真的闹剧,唱作俱佳,场面热闹,十分好看。今天他可能还会去,我们到一个固定的地方等,比满城找他还要靠谱。”二人随着人流来到禹王台,只见台下已经挤满了围观者。 禹王台是座十丈见方三四丈高的砖台,是为纪念大禹而建。大禹是汉人的一个圣王,也是道家的神仙,据说他的小儿子很是贤明,颇受百姓拥戴,禹的大儿子启怕弟弟争夺王位,就派人追杀他,小儿子逃到当时还是蛮荒之地的云州,冒用大禹的名义,引领当地百姓开荒建城,又引来河水浇灌田地,算是云州的开拓之神。 禹王台上有四队士兵值守,梁师都还没到,台下已经聚集了近千民众,有些是来告状的,大多数则是来看热闹,有云州官员在台下接待上访的民众,给他们编号,一会梁师都到来,访民就按顺序上台。贺兰指了指广场南面的一个回廊,道:“你一会立在八角柱旁,陆道长一般都站那里。”回廊中间的柱子很是显眼,走到近前一数,果然是八个角,忠恕就立在旁边观看,贺兰则溜入人群中,也不知去做些什么。 第194章 梁王爱民 4 不一会,就听见人群一阵喧动,随后响起“万岁!”“万岁!”的欢呼声,只见人群闪开一条道,一队军兵执着武器走了过来,梁师都微笑着跟在后面,他没穿王袍,像农家翁一般穿着一袭青色布袍,随意地挽着头发,不断向欢闹的人群挥手,走到台前,那队军兵在台阶两边分列开来,梁师都带着一个秀士打扮的人走上了台,台下的百姓又是一阵欢呼,梁师都绕台一周,向台下微笑挥手。忠恕心道:听这欢呼声,现场百姓是发自内心地崇敬梁师都,一点也没有被迫阿谀的意思。 梁师都站在台上,双手做了个请求平静的手势,台下民众立刻安静下来,梁师都说道:“因为处理一件紧急军务,我耽误了半个时辰,致使许多乡亲今晚不能还家,城中驿馆已经备好,不好返家的乡亲可在馆中将就一晚。”他既没称孤道寡,也没称朕,而是称“我”,先因晚到而向民众道歉,再为不能还家的民众安排了住宿,这份贴心引得台下一片欢呼,梁师都笑吟吟地等欢呼声平息下来,这才反身走到台中央。 台上的士兵走了下来,只剩下梁师都与那个秀士装束的人,台面上只有一桌一椅,那个秀士坐在桌后,手中提着笔,估计是司职文案,而梁师都就站在旁边,他站立着处理政事,真是与众不同。台下士兵叫排序第一的百姓上台,这是一个五六十岁白发苍苍的妇人,腿脚不便,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梁师都忙步下台阶搀扶着她上台,问:“老嫂子,你这么大年纪,上台为了何事啊?”那老妇人开口就把台下众人吓一跳:“我要告梁王你啊!”梁师都仍是笑吟吟的:“老嫂子莫急,我有何事做得不周,您尽管指教!”老妇人道:“你让我孤苦无靠,我只能上来请求公道。”台下已经有民众喊叫:“兀那老婆子,失心疯了,找梁王麻烦?”许多人响应,甚至有人想上台把那老妇人扯下去,梁师都微笑着向下摆手,示意士兵把欲上台的人拦住,又宽慰那老妇人,问:“老嫂子,我哪里做得不好,您尽管骂,如果还不解气,我去给您拿手杖,您打哪都行。”那老妇人感激涕零,抽泣了好一会,这才大着胆子,把来由说了出来,原来她住在梁王治下的许州,丈夫早死,只有两个儿子,她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但二子却不屑于耕种,把田地撂荒,跑到梁王手下来当兵,老妇人年老体残也没人看顾,饭都吃不上,没有办法,这才想请梁王做主,把儿子拽回家。 因为在梁王手下当兵有不薄的俸禄,立了功还有厚赏,云州子弟都争着当兵立功。梁师都露出一付吃惊的神色,立刻把台下候立的太尉府司兵叫了上来,司兵就是管兵籍的官员,梁师都问:“我不是早就下令吗?父子不能同时当兵入役,兄弟不能同时当兵入役,为什么还有这种事发生呢?”那司兵也很纳闷,就问老妇人她的儿子叫什么名字,在哪个营中当差,老妇人只知道儿子的名字,在哪里当兵却不知道,司兵立刻叫人在台下查名册,很快就查明二人俱在西大营当兵,他们谎称是远房同族兄弟,显然是故意隐瞒,躲避梁王的招兵之策。查证了事实,梁师都立刻下判,让兄弟二人轮流当兵,一人从军,一人在家耕种,奉养母亲,半年一轮,每人都领全年的俸禄,那老妇人听完,连连向梁师都磕头,台下民众又是欢呼不停,梁师都上前扶起那老妇人,亲自把她送到台下。 第二个上台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壮汉,要告突厥人老阿擅自毁约,放弃抵押不赎马匹,看来这人就是顾三的主家了。梁师都看了契约文书,当场下判,突厥人毁弃抵押,失信在先,马匹归那壮汉,如果突厥人恃强索要,可把梁王的判词给他看,让他向梁王要,如果他来硬的,立刻告官。云州城北的百姓多与突厥人有接触,突厥人不讲信义,爱强买强卖,当地人很是头痛,多数人不敢与他们打交道,顾三的主家现在得了梁王加持,以十匹布换了三匹良马,那是占了绝大的便宜,以后突厥人再找来强赎,就由梁王出面顶着,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忠恕心道不知梁师都是真爱民还是在过亲民的瘾,他极力模仿古代的圣王,显然已经收获了民心,怪不得云州百姓乐于为其卖命。忠恕正想着,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轻声说道:“唉,我都被感动了。”扭头一看,只见陆变化微笑着站在一边,他穿了一身皂色长袍,粘了几缕长须,看着像是一个老书隶,忠恕向他点头微笑,算是行过礼,陆变化靠近他身边,轻声问:“那个惹祸精也来了吧?”忠恕点头,陆变化道:“一看你脸上的妆粉我就知是他的手艺,哈,管中窥豹,井底之蛙,你看看周围,有和你一样形貌的吗?”忠恕四下细一打量,周围还真没有和自己一样脸色脏黑的人,自己站在这里,肯定会被注意到,就想要离开,陆变化摇摇手,笑道:“冯瑞走了,算你侥幸。”忠恕一惊:“他刚才在这里?”冯瑞身手高绝心智深沉,绝对是个厉害人物,陆变化道:“他每次都在,化装后混在人群中,这人机智得很,想听听云州的百姓到底在想什么。咳,这对君臣,挺操心的,呵呵!”忠恕也觉得梁师都和冯瑞心机太深,让人畏惧。 这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上了台,梁师都忙上前搀扶,老汉挣扎着非要给梁师都磕头,梁师都不肯受,那老汉被梁师都托着双臂,跪不下去,颤声说道:“不让磕头就不告了!”转身就要下台,台下的人都很惊讶,梁师都忙拉住他,那老汉得此机会,直接跪下,梁师都竟然也对着跪下,那老汉磕了三个头,他也跟着磕了三个,然后上前把老汉拉了起来,台下赞叹声一片。陆变化摇头苦笑:“他是盖过三皇五帝的料,做梁王确实屈才啊!嘿嘿!” 原来那老汉是十里集的,姓刘,他家的二十亩地在集镇的东面,胡人柘羯每天都从集镇上过四次,马粪拉得遍地不说,还经常践踏禾苗,今年二十亩田只收获了区区两石谷子,全家撑不到秋后了,梁师都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判道:“老哥,十里集东都是良田,二十亩一季能收二十石,现在只收两石,不足之数由府库补齐,再补两石谷一匹帛,抵扣收拾马粪的工钱。赵功曹,记下刘老哥的事,向平南可汗府交涉,农为百事之先,民为万业之本,不能让他们受委曲。”台下又是一片欢呼声,刘老汉得了如此便宜,还逡巡着不下台,梁师都笑着问:“老哥,还有事吗?”刘老汉嗫嗫嚅嚅地道:“隔壁的孙寡妇没有来,她家的地紧靠着我的,也被胡马踩了。”台下一片哄笑声,梁师都也笑了起来,问:“刘老哥,这孙寡妇平时与你来往多吧?”台下笑声更响,刘老汉红着脸:“她寡妇失业的,又没儿子,家里有事就经常托我。”梁师都不笑了:“远亲近邻,相帮是应该的,刘老哥仁义心肠,令人感佩,孙寡妇的地今年补三石谷您觉得如何?”刘老汉大喜过望,又要下跪,梁师都忙扶住他,陪着他下台。 忠恕心道梁师都如此扶老恤弱,确实能换得不少民心,他出手如此大方,这一天下来就有不菲开销,还要维持军队,养活官员,他不收赋税,光靠勾结突厥抢掠中原的那点东西能支撑得住吗?难道他真地会向突厥和武显扬讨要损失?那就太不智了。 陆变化轻声道:“梁王演得真精彩,每次我都不忍离开,可惜我们不能驻足太久,你沿着东边的那条大街往前走,在有双狮子的大门口停下等我,我去找那惹祸精。” 忠恕依言离开禹王台向东走去,这次他留了心,不时留意后面有无人盯梢,可能他在禹王台下停留的时间不长,还没人注意到他,一直到了那个双狮子大门口,他这才稍为安心,不一会,陆变化带着贺兰也来了,贺兰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化妆后他的脸有点僵硬,这一笑显得更为难看。陆变化带着二人转向南边一条小巷,又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小院前,看看四周无人,这才打开门进来。这是一座精致的小院子,里面只有一正一侧两座房子,都不大,但很是整洁,院墙高高,花草遍布,西墙角还有一片北方难见的修竹,陆变化神通广大,上次竟然买下了梁王世子梁洛仁岳父的别院,今天这个院子,一看就不是普通富裕人家的产业,估计是梁王手下某个有品位会享受的高官的居所。 第195章 计出变化 1 三人进得正屋,贺兰四下打量,道:“家仫不齐,比上次的房子寒碜多了。”陆变化笑道:“你再折腾一次,我只能住到西区贫户家里了。”贺兰道:“只要不赶我走,这次保证不乱跑。”陆变化笑道:“放心吧,我正要找你来,你想走也走不了了。”贺兰立刻高兴起来,他一来爱行险,二来怕和吉文操相处,实在不愿回代州。陆变化道:“你猜猜,这是谁的产业?”贺兰又扫视了一遍:“不会是梁王的,也不会是世子的,八成是梁王手下某个大官用来安置情人的地方。”陆变化有点惊奇:“贺兰小道长,这你也能猜得出来?看来你道心不坚,回去得给你师父说说,除了你的道籍,不然非给朝阳宫惹祸不行。”贺兰苦笑道:“陆道长,我说的不对吗?是您让我说的,怎么又罚我?”陆变化道:“关你两天禁闭,不准出门,静心道业,然后再去办事。”陆变化说得很严厉,不像是开玩笑,贺兰笑不出来了。 陆变化对忠恕道:“这个房子,是林世一的。”贺兰反应快:“一定是林倌子给的。”陆变化笑了:“还是你灵透,一猜便中。”贺兰道:“那天您夸奖我趴墙根,我就知道您不会平白放过这个林倌子。”陆变化笑道:“有这现成的把柄,不用用岂不可惜!”原来林倌子叫林大选,是林世子的长子,在太尉府当执事,就是在冯瑞手下当差。林世一官位不低,又有一身好本领,不亲自带儿子,反而送与冯瑞教育,认冯瑞作师父,实则是他考虑到梁王世子是冯瑞的徒弟,经常在太尉府里出入,林大选进入冯瑞门下,与梁洛仁就成了同门,梁洛仁继位后会顾及师谊,相对照顾林大选一些。林世一一身厉害武功,林大选只学了不到三成,更没学到冯瑞的为人处事,却沾染了不少梁洛仁的坏习气,平素就爱拈花惹草,去年无意中看到梁洛仁的一个小妾,心里喜欢,就想勾搭上手。梁洛仁妻妾成群,几乎是见一个爱一个,每爱一个就搞来安置到府中,只是新鲜三天,之后一年也难得上门。那小妾青春年少,梁洛仁久不登门,她耐不住寂寞,又见林大选风流倜傥,一勾便中,两个人大着胆子常在世子府中幽会,可巧被贺兰撞见。陆变化是拿捏人的行家,进了云州城就来找林大选,无论武功还是心机,林大选哪斗得过陆变化,马上被制得服服帖帖,一切唯陆变化之命是从,提供了一套僻静的住宅,还把在太尉府和家里听到的讯息及时报给陆变化。冯林二人都是梁王的贴心之人,无事不与,又不防着林大选,陆变化自然把梁王的底细弄得更清了。 原来梁师都一直戒备着武显扬。去年冬天袭击长安之后,他知道大唐天子肯定会记着他引突厥南下的大仇,加上中原和南方已经平定,马上就会对他动手,于是不得不向突厥求援,想请颉利大可汗向他治下各城派驻突厥骑兵,帮助抵御大唐。过去他求颉利办事,不送三次重礼颉利是不会轻易点头的,没想到这次十分干脆,他的使者刚到牙帐,颉利就迫不及待地召见,说要让武显扬入云州帮助梁王守城。那使者自己留在牙帐应付颉利,暗地里急忙给梁师都送信,梁师都一听不妙,急忙派冯瑞带着重礼赶往牙帐,想推拒这事,哪知冯瑞还没走到牙帐,武显扬已经带着三万胡人到了云州城下,梁师都不得不打开城门放胡人进来。 武显扬此来名义上是帮梁师都守城,暂住一年,等打下并州就会离开,但梁师都却觉得锋芒在背,如坐针毡,每天都睡不安稳,他心里清楚得很,胡人根本没有南下的可能,武显扬要想立足,只有夺占云州取他代之这一途,武显扬在云州一天,他的基业就危险一天。梁师都本想暗中蓄力,慢慢对付武显扬,因为他深知武显扬的实力,正面冲突并无胜算,可恨候君集在云州城中广发布告,把他的用心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再做作也没什么意义,武显扬不仅不会信,反而可能提前动手。五月时冯瑞向他报告,说武显扬最近频繁向漠南牙帐派出使者,显然是要争取颉利大可汗的支持,梁师都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把武显扬挤走或者除掉,必须借力突厥人,是颉利让他来云州驻扎,也只有颉利能让他离开或者丧亡,可不能让他占得先手,笼络住颉利。 梁师都敏锐地嗅出颉利大可汗身边最红的两个胡人史新台和康兴也色对武显扬极度不满,就刻意与二人拉扯关系,送了不少礼物过去。史新台是颉利二十多年的亲信挚友,虽无官职爵位,实际执掌半个牙帐,颉利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康兴也色是祆教突厥大麻葛,深受颉利本人和老可敦的信任,权势极大。这二人都来自西域粟特胡国,史新台是史国贵族,康兴也色是康国王室后裔,史国和康国都被武显扬打败,史国被迫臣服于突厥,康国接连战败,军队丧失殆尽,国土也被分割了一半,二人的亲朋故旧死于非命的数也数不清,加上武显扬又与大萨都往来密切,就是梁师都不贿赂挑拨,二人也是欲除之而后快,有了梁师都这个同盟,二人更是频频出招,给武显扬垫砖使绊。 去年冬天突厥遭遇酷寒和雪灾,实力受损,许多臣服的邦国开始反叛,东边的契丹不仅不纳贡,甚至西进千里,劫掠突厥东部的部落,牙帐南移后颉利就想发兵讨伐契丹。契丹势头很大,历来都不好打,颉利不敢掉以轻心,派出了两万精锐部落骑兵,犹不放心,还想把自己的近卫附离派出三千随征,史新台就向他献计,说附离是牙帐的近卫,担负着保卫大可汗的重任,不能轻易远离主人,而柘羯勇武,一能当十,不如让武显扬出三千柘羯打头阵。契丹地穷人黠,每次征伐都得不偿失,颉利自然乐于保存自己的附离,当即向武显扬下了征发令。史新台的用意是想让柘羯与契丹硬拼,损耗武显扬实力,武显扬焉能看不出高低?收到大可汗的调兵令后,他先是报称军粮不够,盔甲马具也需要购买,向颉利伸手要钱,然后又借口唐军在南边异动,怕云州和大顺城失守,只派出一千柘羯从征,还推迟半个月才发兵,等他们赶到,契丹早跑到东边三千里外了。史新台要的就是这个,遂以柘羯毫无战功为由,扣除了武显扬的赏赐。 康兴也色也没少出手,他先是借口统一教令,向云州派出二十个胡人教士,分别到胡天接任祭司和执剑执环等职司,武显扬当然不干,他带领的胡人信奉祆教,教士对信众的影响可不小,这些职司都由他的弟子和亲信之人执掌,平素在胡人中塑造他的神将地位,如果由他人接手,当然不会照旧,因此武显扬挑动自己的亲信,硬是把这二十人全部撵了回去。康兴也色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说云州麻葛哈卡斯精通教义,深得神明欣赏,欲委他以大任,调他到大可汗身边传教。哈卡斯是武显扬的亲传弟子,完全听师父的,但他的家人动心了,想说服他接受教令,到牙帐传教,武显扬知道后,痛斥了哈卡斯一番,派人把康兴也色的使者扔到了枯井里。 武显扬带着三万胡人寄住在云州,既要养军,还要养民,这三万人的花费可不是个小数,可他没有土地,也没有自己的人民,不能征收赋税,全靠为突厥作战立功取得赏赐支撑花销。史新台早就盯上了武显扬的财政,想掐断财源困死他,去年冬天南下长安,柘羯立有大功,颉利给予武显扬不少赏赐,可来到云州后数战不利,没有获得,史新台把他应得的也扣了,两个月前府库又被烧了,想来他应该手中拮据,运转不力,可武显扬一点也没显露出缺少用度的样子,史新台于是起了疑心,让梁师都仔细打探他的钱财来源。梁师都也早疑心武显扬另有所得,要么是在西域时私藏战利,悄悄带到了云州,要么就是在本地另有财源,他让冯瑞和林世一亲自去查,不久就发现疑点:武显扬可能袭杀了从突厥南下的商队。 忠恕一惊,随即想到绝有可能,宋念臣等人今年没有进入大唐,也没到云州,估计是在突厥的地界出事了。颉利在会兵之时当着众多突厥首领的面赐给商队十年贸易特权,随后就南下漠南草原,突厥诸部顾及大可汗的权威,即便不保护商队,也不会去袭击商队,再说他们都知道这时商队刚从突厥各部换得毛皮,金银钱币都用来换货了,一般不会想到他们还有余财购买了宝石。从漠南到云州这一路上,只有梁师都和武显扬有动机劫掠商队,梁师都既然在查这件事,自然是武显扬嫌疑最大,又联想到贺兰在平南可汗府的府库中见到大量的虎皮和熊皮,商队八成是被武显扬袭击了。以武显扬的实力,袭杀宋念臣的商队自是绰绰有余,想到陈修、张健、来蛮等朋友可能死于非命,忠恕心中一痛。 第196章 计出变化 2 陆变化接着讲下去,林世一带人沿着商队走过的路线搜索,终于发现了他们被害的地方,和史新台派来的使者汇合后,林世一等人把尸体挖出来寻找证据,只见每个死者身上都至少有两处致命伤口,他们的马匹、骆驼也被杀死埋掉,几乎找不到证明他们是商队的物件,武显扬做得很是干净利落,看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林世一他们翻腾半天,最后在一个人的衣服衬里找到一张羊皮画,上面有人像,还有几行胡文,林世一说上面画的人与武显扬很是相像,那祆教使者见到此物欣喜若狂,说羊皮上是数次袭击西域宝石商队的突厥大人物的画像,直接揣着羊皮回去复命了。 忠恕刚才还心存侥幸,希望不能证明就是宋念臣商队为武显扬所杀,听到那羊皮画,心彻底凉了:那张画是波斯宝石商人拉铁摩尔交给胡商澳得根的,澳得根又转给了宋念臣,他当时在场附带着扫了一眼,因为坐得离宋念臣比较远,并没看清人像,看来商队里只有苏奴儿和自己因出手帮助柔然人而逃过一劫,其他人可能都遇难了。宋念臣和安伯有恩于他,来蛮、陈修、张健等人与他情同手足,想到现在他们都已经埋在草原上,忠恕心里大痛。 陆变化看忠恕脸现戚容,知道他沉浸在商队被杀的悲痛中,也不再开口,让他平静平静。过了好久,忠恕痛楚稍减,道:“陆道长,那张羊皮画我见过,是在商队首领宋柜头身上。”陆变化点点头:“那就更加确定是商队遇难了。”贺兰道:“仅凭那张羊皮画也不能确定就是武显扬做的,再说颉利扣他的粮饷在先,就算证死他袭击了商队,他也可辩解为无奈之举,颉利真会下狠手诛杀吗?”忠恕也觉得不太可能,突厥人抢掠成性,抢牧场、抢马牛、抢人口、抢赏赐、抢营地,敌人的要抢,朋友的会抢,自己亲兄弟的也下手,危困之时,就是大可汗亲领部落的财物也经常被别的部落抢走,武显扬只是曾经杀过西域宝石胡商,现在杀了汉人商队,也不至于犯死罪。 陆变化笑了:“梁师都也想到了这些,手里攥着个大把柄,却不能一下就把武显扬砸死,他哪会心甘,每天都与冯瑞和林世一碰面,催促他们再找证据,武显扬那边很沉得住气,还是每天带了人出城训练,看来他并没有发现梁师都等人的图谋。梁师都束手无策,看得我发急,唉!”贺兰急问:“又是您推了武显扬一把?”陆变化道:“掌教道长说这一切须由朝阳宫结束!我只能动点脑筋了。”贺兰道:“让我猜猜,陆道长,您一定是栽赃他勾结大唐!”陆变化笑道:“说武显扬图谋梁师都,颉利可能还会信,告他勾结大唐,颉利只会摇头。”陆变化看着忠恕:“你启发了我,你想想。”忠恕想了想,问:“是宝石?”陆变化笑了:“古语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再说武显扬手里真有宝石,我只是不小心把数目夸大了一点,现在武显扬手里有十颗鸽血红,最大的一颗巨如鸡卵,嘿嘿!他干了这么多年抢劫营生,说不定手里还不止这些,嘿嘿!” 忠恕不能不佩服陆变化的机智,颉利可汗贪财,听说武显扬坐拥价值敌国的宝石,就是他没通敌,没杀商队,也会想办法除掉他,将宝石据为已有,杀商队正好给了颉利一个动手的正当理由。 贺兰怔了半晌,道:“陆道长,如果您在师父面前告我的状,我就把您栽赃武显扬的手段告诉掌教。”陆变化笑道:“好啊,也被你抓到把柄了,你的禁闭变成三天。”贺兰苦着脸:“我就是开个玩笑!您这神鬼莫测之计,我想学还来不及呢,哪会说给掌教!”陆变化嘿嘿笑道:“我六天前安排证人把消息告诉冯瑞,当天晚上梁洛仁就出城北上了,估计最迟三天之后,就会传来颉利可汗的动静,嘿嘿,如果此时让冯瑞抓住你,我这良苦用心就付之东流了。这三天,你门都别想出。”贺兰苦笑:“原来这就是我好事的代价。您怕我说出去,不告诉我不就行了?”陆变化嘿嘿笑道:“英雄也怕寂寞啊,这么好的计策,闷在自己肚里多无趣,嘿嘿!”贺兰苦着脸:“那忠恕比我还冒失,又和武显扬照过面,您不怕他被人认出来?”陆变化一拍脑袋,装作刚刚想到:“啊,确实大意了,多谢你提醒,忠恕也关禁闭。”贺兰笑道:“我们一起禁闭好了,省得我一个人闷。”陆变化又一拍脑袋:“糊涂了!糊涂了!忠恕没入道籍,不能以道规约束,他又是朝庭命官,不归我管,我还不能让他禁闭,你只好一个人坐黑屋了,嘿嘿!”说完笑了起来,看来他料定妙计得售,心情大好,不住调侃逗弄贺兰,贺兰虽然机警,比他还差了不少,被他逗得团团转。 忠恕在陆变化的隔壁调息,无论如何强迫自己入定,就是难以平静,宋念臣、安伯等人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他这次潜入云州本是为找寻他们而来,代州和幽州没有商队的踪迹,他心中已经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没想到今天证实了他们的死讯,这让他心里非常难过。他又想到了武显扬,他对武显扬的感觉越来越复杂,本是弑父仇家,但他对武显扬并无恶感,甚至心里还有点钦佩,一点也没有报仇的冲动,自从发现武显扬是宝珠的亲生父亲,又与他恶斗一场,感觉更混乱了,现在知道这么多人在算计他,忠恕甚至有点为他担心,这自然是因为宝珠的缘故。宝珠与武显扬关系不睦,但毕竟是父女,如果武显扬死了,宝珠必定会伤心的,不知宝珠是否还在云州,要不要冒险去探望她呢?最好明天问问陆道长是否合适。 自天风重开山门后,朝阳宫的道规变得非常严格,陆变化说关贺兰的禁闭,贺兰第二天只能在侧厢静坐,一步也不敢出去,陆变化则没了踪影,晚上才回来。忠恕刚想开口,陆变化就告诉他,武显扬的女儿半个月前已经离开云州回归圣山,是许逊亲自送她回去的,忠恕一愣,旋即明白,云州城里的事很难瞒得过陆变化,他必定早就猜到自己来云州,一半是为商队,一半是为宝珠。宝珠能返回圣山,看来她的伤并无大碍,忠恕悬着的心放下一半,随即又升起一股惆怅,圣山距此数千里远,二人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既然宝珠不在云州,商队也没了,忠恕觉得留在云州也无意义,不如现在就回代州,但陆变化让他再等两天,有确切的讯息就回去。第四天晚上,贺兰出了禁闭,陆变化又是深夜回来,一进院子就把忠恕和贺兰叫到一处,贺兰是个爱冒险好新奇的人,一看陆变化神色凝重,就知道有大事发生,急巴巴等着陆变化揭盅。果然事情有变化,梁师都明天要带着冯瑞、李正宝、辛獠儿,与武显扬一起去漠南草原,为武显扬的儿子向颉利可汗求婚,王府里已经准备了二十多车礼物。忠恕一听就觉得这事透着不寻常,武显扬要为儿女准备后路,向颉利可汗求亲是他和大萨都谋划好的,但为什么又要与梁师都同去呢?两个巨头同时离开,云州城里会不会生变? 陆变化叮嘱忠恕立刻出城回代州,告诉候君集,云州可能有变,唐军最好坐山观虎斗,不要靠近梁王治下的任何城池,更不要伺机夺城。陆变化强调说“可能”有变,估计他也拿不准事情进展。贺兰见陆变化没让他回代州,欣喜异常,知道有机会在动乱中一展身手了。 忠恕跃下城墙,一路向南,次日天黑前回到了代州城,立刻去见候君集,令他欣喜的是庭芳正在与候君集说话,她终于从长安回来了。庭芳见他行色匆匆,知道他有事向候君集报告,就欲起身回避,她没有军职,十分懂得分寸,候君集摆手示意她安坐,庭芳只得重新坐下。候君集问陆变化有何消息,忠恕把陆变化的原话报告给他,候君集听完一拍案子,喜形于色,他自然在云州城也派有探子,这些人并没察觉云州城有重大事变的先兆,连梁师都和武显扬要北上面见颉利可汗的信息也没得到,经过这半年,他对陆变化的能耐已经十分信服,陆变化说“可能”有变就必定有变。候君集立刻让值守官传令,出城巡逻的士兵人数减半,路程减半,城中加强戒备,所有校尉以上军官全部留营,非都督本人许可,不许离队。 从候君集那里出来,忠恕和庭芳一起来到吉文操和杜百年居住的小院,向二位道长报告陆变化在云州城的情况,吉文操听得很仔细,杜百年一如过去般不专注,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第197章 计出变化 3 辞别二位道长,忠恕跟着庭芳来到她居住的小院,不知何时她已经吩咐准备了热水,忠恕心想虽然自己伤了师妹的心,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自己,处处为自己考虑,这样的女子绝不能辜负了,但旋即又想到宝珠,情感之事一如过去,还是个死结。 庭芳命人准备了饭菜,忠恕见自己去云州数天,小屋比离去时有了不少变化,他随手放置的东西被摆置得整整齐齐,窗台上还添了一盆兰花,散发着淡淡幽香,不用问是庭芳打理的。忠恕道:“师妹,辛苦你了。”庭芳淡淡一笑:“我来了没什么事做,就随手整理了一下。饭都快凉了,抓紧吃吧。”忠恕坐下,庭芳给他盛了一碗饭:“我随候叔叔吃过了,就不陪你了,一会叫人过来收拾。”忠恕忙道:“师妹坐一会吧,我有许多话想说。”庭芳笑了笑,又坐了下来,默默看着忠恕。忠恕把李靖的信和自己进入云州打听商队的事讲了一遍,他特意提到李靖的信,当然是想告诉庭芳,自己不是因为想见宝珠而去云州的,庭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神色很淡然,好像这事与自己无关似的,忠恕见她没什么反应,就继续把陆变化如何判断,如何使计,梁师都和武显扬今天出城北上的事讲了一遍。 庭芳听完,静静地想了好一会,道:“看来云州真要出事了。”忠恕点点头:“陆道长的判断一向很准,虽然还没什么迹象,只怕云州从此不太平了。”庭芳道:“武显扬此去凶多吉少!”忠恕又点头,庭芳看着他的眼睛:“武姑娘在云州难免遭受池鱼之殃。”忠恕心里一惊:看来师妹还是疑心自己去云州是为了宝珠,忙道:“她早在半月之前就离开了。”庭芳问:“师兄,她去了哪里?”忠恕道:“陆道长说她回圣山了。”庭芳道:“那还好,颉利如果真要对武显扬动手,一定会斩草除根,那些胡人更不会放过她。”忠恕早想过这点:“她现在还是萨满教的乌兰,有大萨都佑护,胡人一时不能奈何她。”庭芳道:“那也只是一时没事,你想,以武姑娘的性子,如果知道父亲和弟弟被害,她会如何?”忠恕耸然一惊,他确实没想到这点,宝珠虽然与武显扬关系僵硬,却极度关爱弟弟武经义,颉利真要杀武显扬,肯定不会放过武经义,还有许逊,宝珠一定要报仇的,那不是送死吗?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立刻骑上快马去截住武显扬,甚至跑去圣山通知宝珠,心念刚动随即知道哪件事都不易做到,不说他阻截武显扬是不是有失道义,就是当即骑上千里马出城也追不上武显扬了,现在他们一南一北,相差两天的路程,不等他追上,武显扬就到突厥牙帐了,到圣山找宝珠更不靠谱,他根本没把握独自穿过草原沙漠找到圣山,就是找到宝珠又如何?如果武显扬、武经义和许逊死了,自己能说服她放弃报仇吗? 庭芳见忠恕忧心不已,饭也吃不下去,试探着道:“现在赶去突厥已经来不及了。师兄,要不要向杜道长和吉道长请教一下?他们是得道高人,或许会有办法。”忠恕摇头,此时他已经想得明白,如果颉利真要除掉武显扬,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了,只有两种情况下宝珠能避免受难,一是陆变化判断有误,颉利并没下定铲除武显扬的决心,二是宝珠已经回到圣山,此刻与大萨都在一起,整个突厥,只有大萨都能保护她周全,也只有大萨都能制止她报仇。陆变化会判断失误吗?他只是说“可能”有变,也许事情有多种可能,甚至武显扬说服颉利,把福拉图许配给武经义,两亲家联手做掉梁师都也不无可能,但愿武显扬能足够警觉。 颉利可汗南下之后,福拉图一直驻留在圣山南面的草原上,她刚刚灭掉同罗和仆骨这两个北方宿敌,正在志得意满中,每天都在思索着如何才能建造一座完善的城池巩固北地,她命令达洛、歌罗丹和努失毕三人把同罗可汗的两个弟弟分隔开来,就在他们两个部落的中间找到筑城之地,她本人在等待梁师都派来的筑城工匠,这些汉人工匠到达后,她将亲自带领他们北上,实地巡察同罗。正在这时,颉利大可汗突然派来使者,命令她即刻南下漠南牙帐。福拉图感到奇怪,自她封了特勤,颉利怕她太过招摇,树敌过多,就有意不让她越过大漠,不知为何此时会打破惯例。送信的使者是颉利最信任的牙帐近卫统领史伯恩,他是可汗最宠信的胡人史新台的长子,无论福拉图如何套话,他都推得一干二净,好像完全不知道内情。致单大人猜了半天,判断此时颉利让她南下,要么与胡人有关,要么与她的婚事有关。父汗命她即刻南下,福拉图也不能延迟,就让致单大人留守大营,自己仅带了一百附离,由通库斯护卫着南下,第三天来到了通口的婆毕大营。 婆毕往年此时都已越过白漠南下,跟随父亲征伐,今年却一直受命守在通口,可能是因为去年刚与大唐打了一仗,两国签订了盟约,大唐加倍进贡,南边暂时和缓,用兵的重点转到了东方,所以颉利把他带领的这支精锐附离安置在漠北作机动。婆毕听说父汗突如其来地命令妹妹南下,心里很是担忧,他们兄妹太受大可汗的宠爱,又手握精兵,颇招人嫉,加上福拉图招摇狂暴,不知道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找上门来。婆毕虽然不放心,但没有父汗的命令,也不能随同南下,就装作给大可汗送马,派出二百附离随行,在路途中保护福拉图。 福拉图越过白漠,两天后来到牙帐,颉利见到女儿,眉欢眼笑,抱着亲了又亲,然后大摆宴席款待福拉图。福拉图来到宴帐,不由得一惊,只见大帐中群星闪烁,颉利的异母弟钵罗特勤、堂弟素林特勤,可敦的两个儿子压玉果和脱林和,可汗最宠信的律特勤、史新台、康兴也色,这些本不应该共同出现的人都来了,突厥最有权势的人竟然有一半聚集在帐中,不知父汗到底要做什么。可能颉利还觉得不够隆重,让近卫副统领染康派出快马,通知牙帐周围一日马程之内的所有特勤、吉利发、俟斤、达干赶来拜见福拉图。 颉利让福拉图坐在自己左首,其他人随意坐下,突厥人不像汉人那么讲究礼法规矩,君臣父子之间都很随便,酒肉摆上,欢宴开始,帐里立刻热闹起来。压玉果是可敦的大儿子,二十七八岁,被封为掩特勤,他剽悍勇猛,性格粗暴,生性好酒,一喝就醉,醉后就打人,虽然是嫡长子,也不太受父汗喜欢。颉利更喜欢婆毕和小儿子脱林和,脱林和是可敦最小的儿子,长得白白净净,今年十八岁,性格温柔,天生一副笑脸,自小就一直跟在颉利身边。压玉果兄弟二人平素很少与福拉图来往,此时却首先向福拉图敬酒,颉利怕福拉图喝醉了,正想替她抵挡,福拉图哪怯这个,端起碗一饮而尽,然后简单三两句话就把战火引到了素林特勤身上。素林特勤号称突厥最能饮酒之人,从没有人见他喝醉过,压玉果最是不服,每次遇到都要挑战一番,每次都是被抬着出去,他见父汗高兴,放大胆子,又与素林特勤一番死拼,两袋酒下去就忘了形,拉着叔叔钵罗特勤在帐中跳起舞来。 欢宴过后,众人散去,颉利把福拉图叫到自己的居帐,拉着她扯家常叙旧事,叨叨半天,就是不说为什么叫她南下。福拉图见父汗今天摆出这么个阵势,又少见地没有当场喝多,现在又吞吞吐吐言辞闪烁,就知道他遇到不好启齿的为难之事,她一向最能精准把握父汗的心事,判断他很可能是要解除她北厢察的职务,因为脱林和年纪大了,需要分部落,父汗想让她把漠北腾出来交给脱林和;还有一种可能是想让她出嫁,而对方可能是一个对突厥很有用的人,或者送来财礼最多的人,二者必居其一,在路上她就想好了应对之策,颉利不说,她也故意不问,非等着颉利先开口。 颉利斗不过女儿,东拉西扯了半天,掩饰不下去了,这才把召唤福拉图的真正用意说了出来,原来是平南可汗武显扬反象显露,为避免酿成大乱,他不得不准备解决,最近武显扬为迷惑他,故意为儿子求婚,想让他把福拉图下嫁给武经义,他准备将计就计,答应这桩婚事,引武显扬来牙帐,一举歼灭之。 这事有点出乎福拉图的意料,原来父汗只是想利用她,并非想褫夺她的兵权或者真想把她嫁出去,她略一思索就发觉其中有蹊跷,武显扬和大唐有深仇,绝不会带着胡人投向大唐,他手中只有区区三万胡人百姓,要人没有,要地没有,胡人又与汉人油水不融,就是他想去投靠,大唐也不会接收,他是智慧之人,不可能在自己正穷困之时背叛旧主,所谓造反纯属子虚乌有,他反倒有可能图谋梁师都的云州作为立足之地,这一定是梁师都为消除隐患,和史新台等人勾结起来,在父汗面前进谗挑唆,欲借刀杀人。 福拉图于是就向父汗索要武显扬谋反的证据,史新台等人早为颉利准备了一堆证据,包括武显扬勾结契丹首领,袭击胡汉商队,去年意图行刺颉利等等。福拉图一听武显扬袭击了商队,也很生气,但冷静一想,勾结契丹证据不实,意图行刺颉利更是胡说,即使他真地袭击了商队,也不至于落下死罪。武显扬是对突厥有功的人,又无叛乱之实,纵有小过也不能这样剪除,何况他和大萨都关系密切,手中还有一支精锐力量能为突厥所用,所以福拉图不同意对付武显扬,她一一驳斥所谓的证据,给父汗分析利害,最后提出让武显扬离开云州,带同柘羯到东方对付契丹,以缓和与梁师都的冲突。颉利断然摇头,武显扬到了东方,契丹绝不是他对手,等于重新给他坐大的机会。 颉利辩不过女儿,又不能把武显扬坐拥巨量宝石的事告诉她,干脆就说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前几天已经派出使者南下,通知武显扬来当面求亲,到时在牙帐杀掉他,律特勤和康兴也色正是为此而来,梁师都也会来,让她到牙帐,一来是准备婚事以消除武显扬的戒心,二来是让她主导筹划此事,牙帐有许多能臣,但他最信任女儿的谋略,交给她最为放心。 自福拉图成年,只要父女间意见不一,颉利都顺从女儿,但这次他咬着牙不退却了,福拉图见父汗已经发出夺命之箭,忙问有没有把此事告知大萨都,颉利托辞说已经派人去通知大萨都了,来不及等他请示天命,等事后再向他解释。这世上唯有大萨都能让颉利收回成命,福拉图见劝不醒父汗,又找不到大萨都,心里焦虑,她对武显扬的实力一清二楚,此事凶险万分,如果因谋划不周在牙帐出了纰漏,将会酿成大祸,她尤其不想让胡人和梁师都因此事得利,所以不得不接下重任,为父汗筹划。 武显扬来牙帐求亲,绝不会不做戒备,一定带着数千柘羯随同北上,他本人勇猛无敌,又机智警觉,除了大萨都,突厥无人能当,如果看出破绽,他可能不进大营掉头而回,一旦他回到云州,那就如虎归深山,再要动他就不易了。史新台等人向颉利提议,故意把牙帐放空,去除武显扬的疑心,将主力骑兵安排在二百里外,当天再向这边扑来围歼柘羯,只要武显扬进了大营,就在宴请他时下毒,能把他当场毒倒更好,如果不行,突厥有律特勤、史新台、康兴也色等好手,加上梁师都,众人合力击毙他。 福拉图把全部细节审视一遍,她对史新台梁师都等人能否把武显扬拿下并无把握,觉得最重要的还是保障颉利的绝对安全,几个重要的细节都需重新设计,特别是下毒的事,这会致单大人不在身边,达洛等心腹远在同罗,只能自己独自谋划,没人可以商量咨询,着实令她焦虑,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道士在或许可以问他一问。 次日,福拉图先出面稳住了武经义,然后来到大帐与父汗计议,父女正说话间,侍卫来报:萨满教金山使者阿多让求见,颉利大喜,从胡床上蹦了下来,跑着出去把老阿拉了进来。老阿姓阿史德,是老可敦大哥的次子,他的母亲是沙钵略大可汗的妹妹,所以他与颉利是双料表亲,颉利年长一岁,二人从小相识,关系亲密。老阿并非从小即信奉萨满,他三十岁之后才被大萨都选中成为使者,为增进品级,他选择长期苦行,躲在阿波大寺二十年,终于有所开悟,离开祁连返回圣山,这时萨满教金山使者的位子已经空了七八年,他一回来,大萨都立刻请示天谕,让他充任金山使者,做了萨满教的第三号人物,他这次来到漠南牙帐,是奉大萨都的命令,带一封密信给颉利可汗。 大萨都的信很简单,说他十天前在圣山之上,发现太阳的影子比往年低了一分,这是草原大地有变的征兆,虽然天意暂时未明,但不能不慎,他请求大可汗躬身自省,停止颁发新令,不要妄自动兵,勤勉敬奉,化解天谴,如果有确定的兆征,他将亲自来面见大可汗。 看了大萨都的信,颉利不以为意,自它钵大可汗始,突厥三代大可汗对萨满传达的天意的敬畏在不断减弱,沙钵略大可汗几次大规模兴兵,在出征前都请上任大萨都祭天,天意支持征伐,结果却全吃了大败仗,损兵折将,近三十年突厥屡有大灾大难,萨满无一言中,也无法破解,所以到了颉利,虽然拘于传统,名义上还保留着萨满的各种仪式,但已经不如过去那么信仰。去年偷袭大唐,萨满祈请的天谕并不支持,康兴也色设坛占卜却说是大吉,光明王将助突厥兴起,果然大为成功。这一任大萨都人品修为皆是上上之选,深得突厥人的爱戴,颉利也很敬重大萨都,但并不信从,他认为天地无常,风候多变,人力哪能测天,都是妄加猜度而已,私下甚至认为萨满还不如祆教可靠。 颉利判断大萨都也许是听到了什么不利于武显扬的风声,有意假借天命替好友消解,也没深思,把大萨都的信扔到一边,与老阿拉着手坐在胡床上聊天。福拉图也听说过这个武功高强的萨满异人,心想如果他能留下来参与对付武显扬,成事的把握就增加一分,她频频向父汗使眼色,颉利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就把要诛杀武显扬的事告诉老阿,请他留下来帮助自己。老阿心中有些犹豫,武显扬是大萨都的挚友,萨满不应该与教主的朋友为敌,何况又有这么多胡人参与其中,祆教与萨满多年相争,暗里已经动了手,连祆教的东方大教主阿伍德也死在萨满之手,双方将来肯定要撕破脸,与胡人合作必将被教主问责,但大可汗是草原的主人,位阶高于大萨都,虽然是故友亲朋,大可汗的请求事实上就是命令,老阿无法选择,就提出他只负责保护大可汗,只要武显扬不危及颉利,自己就不出手。颉利知道他为难,见他还是答应留下,很是高兴,拉着老阿就要斗酒。福拉图悄悄出来去见武经义,武显扬的儿子将成为钩住他的最重要筹码。 第198章 陨落 1 武显扬也处于焦虑中,他此时距离颉利的牙帐只有两天马程,梁师都带着三百梁军,携带二十多车的礼物走在他前面不远,太阳刚一西坠,武显扬就命令柘羯择地扎营,只见前面的梁军也停了下来,他的大营还没扎好,梁师都的使者就到了,请他过营去喝酒,武显扬推说疲惫给回掉了。自来到云州后,梁师都的礼数很是周到,两天一请客三天一送礼,武显扬从不出席,也没收下一片礼物,更约束下属,尽量少与梁王接触,但梁师都还是不断邀约。梁师都怎么想的,武显扬心里清楚,知道他少不得与史新台等人勾结,离间自己和颉利,他想自己与颉利有二十年的交情,又为突厥征服西域数十国家,虽然战功不能吃一辈子,但至少这三两年颉利还会顾念旧情,与大萨都的交往也让他多一层保护,但如果真要做到安然无恙,还得与颉利家族结亲。宝珠是萨满乌兰,还没退教,她的婚事只能缓一缓,吃紧的是为儿子向颉利可汗求婚,请求许配福特勤。 宝珠的伤还没好利落就闹着要离开云州,武显扬不放心,让许逊护送她到漠南,同时携带了礼物书信,到牙帐面见颉利,为武经义求婚探口风。颉利收下了礼物,对婚事却不置可否,许逊在牙帐呆了三天,颉利只在收礼当天露了一面,之后就再没消息,许逊无奈之下只得回到云州。这半年武显扬能感觉到颉利对自己的好感在消退,其中有胡人和梁师都的挑唆,也与云州战事有关。去年冬天颉利突袭长安,迫使大唐签订城下之盟,贡赋加倍,得了一个大好处,自然不愿再与大唐大动干戈,只想小打小闹,骚扰骚扰边镇,逼迫大唐如数进贡就行了,所以对武显扬加以约束,不让他随意对大唐用兵,还把柘羯调到东方对付契丹,就是唯恐他过于急切,打得太猛,惹得大唐怒起,重新断贡。 正当武显扬以为联姻无望之时,突然在四天前收到颉利亲笔信,说允婚福特勤,让他亲自到牙帐为儿子向福特勤当面求婚。武显扬对大可汗家族的内情知之甚清,颉利可汗其他子女的婚事,只要他一句话就算定了,唯有这福特勤,没她本人点头是不行的,现在颉利说福拉图已经来到牙帐,让他当面为儿子求婚,也算说得过去。 武显扬目前情势不妙,不得不加倍谨慎,他必须防着颉利被人蛊惑,解除他的兵权,更要防备梁师都趁他不在云州,搞突然袭击,他和许逊商量半天,最后二人都觉得还是应该冒险去见颉利。为防万一,武显扬精心布置了三步棋,一是带着两千柘羯精兵护驾,这些人是追随他最久的死士,打败过十倍于己的军队,有他们在,颉利做事会有顾忌;二是让许逊提前出发,去颉利的大营探听动静,一定要见到武经义,如果福特勤确实到了牙帐,经义那里有结亲的动静,说明此事无疑,如果情势不对,他立刻就折返云州,不赴这鸿门宴;最后一步棋,就是拉着梁师都一起去见颉利,防备他趁机搞鬼,如果梁师都不去,他就再拖延一段时日,宁可错失了联姻,也不敢轻率进入险境。 武显扬让崔定一持了他的名帖,先往梁王府打前站,自己带了白安托海和吐及石两个弟子随后赶往。梁师都每次宴请武显扬,地点都设在王府之外的酒楼,因为天下人都知道梁师都擅于建造,梁王府经过精心打造,机关浩繁,里面玄妙很多,敌人很难全身而退,十多年前曾有不明就里的人擅闯进去,尽皆死于机关,梁师都为示自己襟怀坦白,故意不在王府设宴,而武显扬这次为了显示自己的诚心,坚持要去梁王府,崔定一刚向梁王投上名帖,还没等梁师都易地,武显扬就到了。梁师都没戴帽子,衣带都没系好,急忙迎了出来,把武显扬请到他的寝殿。二人一落座,武显扬就直截了当把来意说明,说颉利大可汗来信允婚,他欲请梁师都一起北上,作个媒证。 武显扬本以为梁师都一定推三阻四,借故推脱,搞些花样,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亲自北上,还要带着冯瑞、李正宝、辛獠儿一起,为武显扬壮行色。武显扬做事利落,见目的达到,草草饮了一杯茶,就不顾梁师都的挽留告辞回府。如果梁王府的主脑人物不在云州,料梁军也不敢轻易招惹柘羯,武显扬这才下定了北上牙帐的决心。 临行之前,武显扬把胡人全部发动起来,备足武器,命哈卡斯驻守云州北城,昆欠特驻守东面的大顺城,城内城外相互通气,相为支援。为防意外,他带了两千柘羯随行,这些胡人全副武装,每人都带有备马,携足十天的干粮,做了长途作战的准备。而梁王府这边除了梁师都,台面上的大人物只留下林世一与世子梁洛仁守城,冯瑞、李正宝、辛獠儿都来了,随行护卫只有区区三百人,却带了二十多辆马车,拉着满满的礼物走在柘羯的前边,比武显扬这求婚者带的礼物还多。 第二天梁师都那边早早就起了营,出发的号角响起,武显扬这边还在收拾营帐,他故意迟些动身,上后路又走得很慢,直到正午头才走出二十多里,每当梁军与柘羯拉开七八里的距离,梁师都就驻马等候,也不催促。武显扬算定行程,今天正午应该会与从牙帐南下的许逊会合,可太阳偏西了还没看到许逊的影子,正在他不安之际,远远地看到骑哨打来信号,说接到许逊了。 二人见面,许逊告诉武显扬见到武经义了,颉利可汗牙帐周围只剩下一千多帐,除了颉利的亲领部落,突厥本部都向西游牧,最近的也在一日马程之外,附离也没有戒备的迹象,福拉图确实到了牙帐,并且已经见过经义,据说她很满意,见面时赠送了经义一把金山短刀,这表明结亲已经没有阻碍,大可汗的身边人已经开始为武显扬的求亲做准备,经义也被单独安排居帐,十多个侍女照顾他沐浴更衣,只等武显扬走个过场就举办婚礼。 听了这些,武显扬点点头,至此一切还算正常,他问许逊见到达洛没,许逊说福特勤身边的三个达干都还在同罗,她只带了一百附离南下牙帐。武显扬听说达洛不在,心里有些不安,达洛跟在他身边十多年,师徒如父子一般感情深厚,如果达洛在牙帐,事情当更安稳。晚上就要扎营时,梁王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说冯瑞的妻子病故,梁师都无奈,只得让冯瑞返回云州料理丧事。冯瑞的妻子长期卧病在床,武显扬是知道的,他虽然觉得冯妻死得蹊跷,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疑心加重一分,因为冯瑞太过能干,他与梁师都是生死之交,手握重权,就是大半个梁王,他返回云州,云州就不安生。 第199章 陨落 2 武显扬能以区区百人征服西域数十个国家,就是因为他作战勇猛并且处事谨慎,虽然现在没什么特殊的疑点,但他绝不敢大意,现在快要接近牙帐了,冯瑞突然因妻丧返回云州,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放心,立刻让只善特尔赶回云州,把驻守在东面大顺城的柘羯和胡人全部移防到云州,如果梁军不去接管大顺城,马上派人急来报告。只善特尔走后,武显扬又把许逊派回牙帐,让他与武经义呆在一起,如果有异动,什么都不要管,带着经义就往南跑,当晚他命令白安托海和吐及石亲自带着二十人的巡骑小队向东西两厢侦测,把搜索范围扩大到一百五十里,发现有埋伏的突厥人立刻赶回报信。周全安排之后,武显扬这才慢悠悠地北上,三天的路程,硬是走了四天,终于在第四天的中午看到了颉利大可汗的白色营帐,附离过来巡察,通知梁武二人大可汗特许他们的护卫进入牙帐二十里内。 离牙帐还有二十五六里,武显扬命令全军停下,就地扎营,梁师都已经超前了三四里,见他停下,也命令梁军停下扎营。武显扬这边还没收拾停当,梁师都带人过来了,随来的竟然是律特勤,律特勤是颉利面前的红人,号称最受大可汗信任的突厥人,颉利可汗命他亲来迎接,那是给予武显扬极大的面子。武显扬忙把律特勤请进自己的大帐,备酒招待,律特勤草草吃了一碗,就说大可汗已经在牙帐等候,敦请武显扬起身。武显扬见律特勤喝酒豪爽,毫无戒备,心里的疑虑减轻一分,装作看见故友激动,拉着他说些感激请益的话,又劝了律特勤两碗酒,这才命令备马,梁师都很有耐心,自始至终一直笑吟吟地陪着。 武显扬带了一百个柘羯刚刚出营,就听见牙帐方向响起一阵号角声,那是突厥迎接最尊贵宾客的号声,就见颉利可汗的儿子压玉果带着一队人马打着狼头旗过来迎接,压玉果一马当先,身后跟着许逊,许逊旁边竟然是他的儿子武经义。压玉果跳下马迎了过来,武显扬和梁师都跳下马来向他施礼,压玉果是大可汗与可敦的大儿子,按突厥的惯例,他极可能在颉利之后接任新的大可汗,虽然颉利正在盛年,但人人都有一种押注心态,总有贵族私下向压玉果靠近示好。 武显扬向压玉果行礼毕,又与许逊抱了一抱,他们前天才见过面,这一抱自然有深意,二人一句话没说,许逊在武显扬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武显扬知道一切正常,松开许逊又去抱武经义。武经义今年十七岁,个头已经长成,身材面目像极了武显扬,他自十年前离家,就再没见过父母一面,现在看到父亲,不由得热泪盈眶,武显扬强忍着眼泪,抱着儿子使劲搂了搂,又在他的额头亲了一下,这是胡人的礼节,经义儿时长在西域,许多习惯都受胡人影响。 武显扬向武经义介绍了梁师都等人,然后就让许逊和武经义留在大营准备结亲的礼物,自己带同白安托海等一百柘羯去面见颉利。武经义现在已经是准新郎,只等武显扬见过颉利和福拉图,走个过场,即刻就要举行婚礼,而武显扬竟然不让他去求婚现场,突厥人再不拘礼节,也知道此举不妥,但律特勤和压玉果只是笑了笑,并没阻拦。 儿子留在自己的营中,又有许逊照应,武显扬心里踏实几分。梁师都把带来的二十车礼物全部交给附离运送,自己只带了两个年青的侍从跟着压玉果,林世一、辛獠儿和随同北上的三百亲卫都留在营中,与武显扬的处处戒备迥然有别。 梁武二人随着压玉果律特勤奔向牙帐,远远地就望见一排人站在马下等候,走到近前,看清为首的是颉利可汗的小儿子脱林和,他旁边是祆教胡人史新台。按照汉地的习俗,嫡长子地位高于其他儿子,父亲的爵位和最重要的财产都由嫡长子继承,但突厥的习惯有所不同,母亲家族的尊贵地位固然是选择继承人时考虑的主要条件,但嫡出庶出的区别并没汉族那么大,嫡长子最有可能继承父亲的爵位,却必须自己去争打天下,父亲的财产,包括部族,大部分会留给最小的儿子,这个儿子称为守灶子,是真正传承父亲血脉的人。脱林和是颉利与可敦最小的儿子,所以见到脱林就犹如同见到颉利本人,史新台更是大可汗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权威无人能敌。武显扬和梁师都早早跳下马来,牵着马来到近前向脱林和行礼,脱林和还礼毕,让随营萨满按突厥的仪式围绕二人跳了三圈,然后命两个美女奉上大碗马奶酒,这叫喝迎头酒,是突厥的待客习俗之一。梁师都接过酒仰头而尽,然后向献酒美女亮了亮碗底,武显扬绝不大意,举碗喝下,酒一入喉,立刻运起清宁生把酒压成一团悬在喉间,慢慢用内劲化掉。 简单的仪式结束,号角齐鸣,众人上马,脱林和、压玉果带同武显扬和梁师都向颉利的大帐行去。突厥大可汗的营帐是他处理政务的地方,设立在营地的正中央,一般有四个以上的帐门,最大的门一定朝向东方,因为突厥人崇拜太阳,东方是太阳升起的方向。颉利的大帐在数十里外都能望见,有数条大道从营外直通过来,大帐周围环立着威武的附离和仪仗兵,等到近前,营号响起,声威动天,众人下了马,脱林和、压玉果领头进了大帐。 武显扬并非第一次觐见颉利,每见一次,都觉得颉利的营帐增大不少。突厥人的营帐原来都很简陋,一是因为突厥人生性简朴,不慕奢华,二来确实无材质和技术建造更大的营帐,所以毡帐都建得低矮狭小,以御寒保温为首要考量,大可汗的营帐也不过十数围大,只能容纳数十人聚会。大业三年隋炀帝杨广巡幸漠南草原,让突厥贵族大大开了眼界,他是在自己的大帐里接见突厥大可汗与各部落的首领,加上他的护卫,当时帐中足有五千人,而中央的空地犹可以跑马,场面宏大,景象壮观,突厥首领无不羡慕,自此之后就有意抓捕中原的工匠,尝试着建大帐,终成现在这般规模。 颉利的大帐足可容纳三四百人,只在东面开立帐门,四周开了七八个大大的窗户,帐内阳光充足空净明亮,大可汗颉利面向帐门坐在一张高高的胡床上,身边侍立着一群衣着华丽的突厥贵族,有一大半武显扬都认识,看来颉利对他此行非常重视。武显扬和梁师都上前行礼,颉利端坐受礼,突厥人大多不善言辞,颉利尤其不喜欢这样的正式仪式,慰勉二人几句,然后左手一摆,命二人就座,他身边那些贵族们与武显扬梁师都二人打过招呼后纷纷退出,只剩下脱林和、压玉果等十数人,宴请开始。 颉利的左右侧各放置了四个案几,武显扬被安排坐在颉利右侧第三个案几后面,上首是律特勤和康兴也色,下首则是梁师都。颉利左侧的四个案几后,分别是脱林和、压玉果、素林特勤和一个圆脸圆眼的突厥人,看装束,那圆脸突厥人像是一个萨满,能在今天的场合有个座位,说明此人在萨满教中地位不低。这人自然就是老阿,武显扬和梁师都在祁连山修道之时都见过老阿,但此时毫无印象,当年朝阳宫中道俗众多,老阿新上山,又混在厨房,二人是寺中的要角,自然不会去关注一个埋头挑水的杂役。史新台站立在颉利身后,他虽然权势大,但就像汉地宫中的大太监,在外庭没有职司,皇帝宴请朝臣时只能侍立在一旁。 与中原相比,突厥的人宴会形式简陋,内容单调,规矩不多,食物就是牛羊肉,饮品就是马奶酒和黑茶,大可汗举办的宴会只是规格高一些,有歌舞和摔跤表演助兴。食物摆了上来,酒也倒满了,十个乐伎持着乐器开始演奏,数个突厥女子开始跳舞,颉利一扬手,示意大家举碗,然后自己一饮而尽。武显扬在动身之前就想好应对之策,酒能不落肚就不落肚,能以内功化掉就化掉,绝不能喝醉,哪怕装醉失态也得保持清醒,入营前的一碗酒他刚才压在喉间,此时早已化为气息,随着呼吸吐了出去,旁人毫无察觉。 按突厥的规矩,酒到半途,武显扬就要捧上礼物,为儿子向大可汗求亲,如果颉利愉快地收下礼物,就表示允婚,那么宴会就改变主题,变成婚庆,宴会结束就要举行武经义和福拉图的婚礼。此时乐扬酒酣,很快就是五碗酒下去,武显扬看到为他和梁师都倒酒送食的是同一人,酒来自同一皮囊,梁师都毫无戒备,碗中酒随倒随干,一点也没有运功化酒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惊,梁师都是他认识的人中疑心最重的,对突厥阳奉阴违,绝不会交心,此刻却显得如此随性,难道他们早达成了勾结?武显扬有了这种想法,戒心更重,颉利频频劝酒,面前的酒碗就没空的时候,因为还没有求婚,现在还不到装醉的时候,他只能强运内力,加快化酒,一会头上就冒出了白气,脸上也见了汗,已经做不到不着痕迹。这时除了那个萨满,在座诸人包括梁师都在内,每人脸上都有了酒意,突厥人的狂放也显露出来,压玉果扔了外袍,跑进场中和舞女一块跳了起来,素林特勤、脱林和等人拍手大笑,颉利也笑着指点。 第200章 陨落 3 武显扬一边化酒,一边运功暗自调息,忽然觉得腑脏处一窒,马上想到中了毒,再一试关元穴,隐隐有点麻木,酒中确实有毒:这场宴会就是个鸿门宴,突厥要对自己动手,梁师都就是帮凶!经义危也!柘羯危也! 武显扬久经生死,极为冷静,很快就辨清形势,为今之计,只有先冲出去,与许逊会合后杀回云州,突厥一定在帐外布置下埋伏,要想冲出去与许逊合兵一处,须得擒拿一个重要人物,迫使他们不敢肆意乱动,能擒住颉利当然最好,但他既然布置了这个陷阱,对自己的防护肯定很严密,轻易不能得手。 武显扬逆运内息,把喝下的酒压缩在喉间,然后站起身拍了拍手,示意他有话说,这时帐里酒气弥漫,歌舞喧天,跤手欢腾,颉利歪坐在胡床上,律特勤等人或在观舞或在豪饮,好像没人注意他,武显扬从怀中掏出礼单,双手捧着绕过案子,做势要向颉利求亲。还没等他靠近,上首的康兴也色举着酒碗站了起来,一副醉态,抢先几步跪在颉利的面前,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好像在向颉利忏悔。武显扬暗哼一声:这个胡人明显是怕自己抢先对颉利出手,故意守在前面。 走到距离颉利一丈之地,武显扬停下了,按突厥规矩,不能再靠近了,他躬身奉上礼单,这时帐里诸人的目光都转向他,康兴也色离他只有五尺远,还跪在地上叨叨,史新台此刻的身份是侍从,理应由他接过礼单转呈颉利,史新台笑着走了过来,武显扬待他走进五尺之内,猛地一张嘴,一道酒箭向他射去,同时飞起一腿踢在康兴也色的腰间,史新台等人早有戒备,防他暴起袭击,但没想到他使出这一招,康兴也色腰上中了一腿,身不由己飞了出去,正好挡住了扑过来的律特勤,史新台躲过射来的酒箭,不及攻击武显扬,回身护在颉利的身前,律特勤伸手一拍康兴也色的腰间,康兴也色在空中一旋身,站立在颉利右边。 武显扬打退两个胡人,前扑的身子突地一转,右手疾抓颉利身侧的脱林和。他早就想到颉利肯定不好抓,就退而求其次,明打颉利,实擒脱林和,只要能拿住脱林和这个守灶子,颉利就不能不有所顾忌。脱林和虽然预先知道清除武显扬的计划,但没想到刹那间就起变,只是呆了一呆,武显扬已扑到眼前,旁边的压玉果挥刀阻拦,刀锋直奔武显扬的脖子,武显扬左手一指点在他手腕之上,压玉果钢刀脱手,手臂立刻僵硬。武显扬手掌堪堪够到脱林和,突感侧面一道劲风袭向自己的头部,力道惊人,是那个萨满,他右手变抓为指,点向脱林和,左手蓄满力与老阿对了一掌。老阿这一掌使出了全力,双掌一交,就像两块大石相碰,“砰”地一声响,武显扬身体一晃,老阿退后三尺,右掌折断。武显扬早就算好要点住脱林和的中府穴,没想到老阿掌力强劲,他手指被震偏,戳中了脱林和的右臂,脱林和大叫一声,坐倒在地,也因此逃过了武显扬的擒拿。 只在这一缓之间,史新台和律特勤已扑了过来,离得最远的梁师都也已扑到身后,老阿右掌折断,悍然不惧,挥左掌攻上。武显扬反应极快,一击不中,不及再擒脱林和,直向大帐围边的窗户扑去,拿不住敌人,他就想立刻突围,这时倒酒上菜的两个突厥人扑了过来,伸手向他腰间抓去,使的竟是摔跤手法,原来福拉图把大帐的杂役都换成了一流的摔跤手。 这种摔跤手法焉能抓住武显扬,他飞扑之中双手一划,那两人四臂立折,但两人身形不变,依旧拦在前方,四条腿齐向他脚下缠去,武显扬只得将身形拔高三尺,躲过他们的绞腿,他在突厥日久,知道突厥人的摔跤缠法,所以躲了开去,当时忠恕对战达洛三人,就是没想到歌罗丹有这一腿,被他缠在身上,因此被擒。武显扬闪过了摔跤手,但身形过高,错过了跃出窗户的机会,老阿飞身一腿踢向他的腰间,律特勤手中长刀砍向他的后背,而史新台右掌已到他的后脑,梁师都的拳头也到了,武显扬无奈,只得反身迎敌,立刻陷入四人的围攻之中。 这边脱林和抱着胳膊爬了起来,不顾自己的疼痛,和压玉果一起守在颉利的身边,康兴也色腰间中了一腿,纵使他预先已经运功护体,五脏六腑也被震得错位,调息半天才呼出气来,他躬着腰请求颉利快点离开这危险之地,没想到颉利犯了牛脾气,非要坐在胡床上观战,康兴也色无奈,只得护在他的身前,命令在帐外守护的四个祆教祭司进来一起保护颉利,祆教中有不少武功高手,与曹使者、乌恰相当的还有十七八个,这些人与律特勤等人相比皆不在一个档次,高手决斗,他们上去也是累赘,只能在武显扬冲过来时挡得一挡,做个替死鬼。 武显扬在四大高手的围攻之下闪转腾挪,二十个照面过后,已把四人的武功路数看清。四人之中以梁师都武功最强,又师出同门,对自己的武功了解颇深,最难对付,律特勤内功深湛,刀法精熟,胡人史新台不仅身手好,更是油光滑溜,最弱的是那个受伤的萨满,他右掌折断,身法受影响,竟以左掌和双腿攻击,一副不要命的打法。武显扬可说是这世上格斗经验最为丰富之人,认清形势后就对梁师都和史新台采守势,以三分功力应付律特勤,以五成功力对付老阿。史新台等人都是应战的高手,这时也看清了形势,他们四人合力,堪堪可以截住武显扬,武显扬中了毒,越是这样全力进攻,毒效发作得越快,斗得越久,他的胜算就越小,所以除了老阿,其他人都意在牵制武显扬,不让他冲破包围,只要老阿陷入险境,身边的人都加紧进攻解围,武显扬一连施出数计重拳,都没击中老阿。 这时帐外号角连天,马蹄飞奔,大地都在震动,想必是附离与武显扬带入营的柘羯动上了手。武显扬把许逊和几个弟子都留在营中,带到牙帐的没什么好手,而守卫大可汗的有数千附离,以众击寡,本应该轻松得手,可听这阵势,好像外面并不轻松。 一百招过去,武显扬依然没露败像,史新台和律特勤心里不免焦急起来,他二人串通着梁师都向武显扬下毒,却没看到他有丝毫毒发的迹象,反倒越斗越勇,四人联手也丝毫不占上风,不由得怀疑下毒没有成功,或者武显扬另有解毒妙招,眼看着老阿攻击力道越来越弱,马上就要缺少一角,真怕有其它意外,二人不敢久拖,只得加大进攻的力度。 武显扬心里并不从容,虽然毒酒大半被他喷出,内脏还是受损,已经感到内力运转有些延迟,面对强敌,还需用内力护住心脉,防止残留毒素漫延,斗得越久,形势越是不利,必须立刻冲出去,于是顾不上内力受不受损,拼出全力与梁师都四人展开对攻。老阿还是武显扬进攻的主要方向,他闪电般向老阿劈出三掌,老阿飞腿连踢还招,梁师都三人急忙解围,武显扬在律特勤弯刀砍下的霎时错身避开,伸手抓住老阿的左腿,抡起他摔向身后,正迎向梁师都,梁师都急忙后闪,四人中间露出一个间隙,武显扬疾闪过去,冲破包围,史新台和律特勤从侧面扑来截击,武显扬倏地转身,左手一伸抓住了律特勤的右手,右脚一撩,正踢在他的胸口,律特勤大叫一声,飞跌出去。 武显扬踢倒律特勤,右拳把史新台震出两步,趁机闪到窗前,这时大帐的窗户和正门都被突厥的武士堵上,每个窗户前都站着两个人,那两人又是伸手去抓,武显扬双脚连踢,把二人踢飞,只这缓得一缓,梁师都已经扑到身后,一拳击向他的后心,这一拳使了全力,武显扬只得回身格挡,史新台赶到堵在窗前,康兴也色眼看律特勤倒下,顾不得腰痛,抽出软剑扑了过去,疾刺武显扬的后心,而老阿在空中一旋身,又扑了上来。武显扬没能突出去,只得回身再斗。 律特勤脸朝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看是不活了,颉利大悲,不顾压玉果的阻拦,抢上去抱着尸体放声痛哭。 方才这一番剧斗,武显扬、史新台等四人已经尽了全力,唯有梁师都特意藏拙,他本想在旁边侧应,牵制住武显扬,让突厥人和胡人冲在前面,自己留有余力,那样就能占据主动,没想到他算计虽精,还是低估了武显扬这位师弟,武显扬在四大高手狂风暴雨似地进攻之下,犹能寻机杀了律特勤,梁师都又惊又怕,心道一旦武显扬冲了出去,受害最重的将是自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所以此时也顾不得再隐藏实力,运起全力与武显扬正面对决。他与武显扬师出同门,功力相差不多,虽然格斗技法稍弱一些,但武显扬要应付他的进攻也不是易事。 第201章 陨落 4 二十招之后,梁师都就看出武显扬还是中了毒,他这样不顾后果地猛打只是想尽快冲出去,于是改变打法,不再游走闪避,而是以拳对拳与武显扬硬拼,逼得武显扬全力对付自己,只要武显扬真气消耗过度,毒性就会加快发作,那样就有得手的机会。谁知他还是料错了形势,武显扬的内力固然在减弱,但己方三人的功力衰减得更快,老阿受伤在先,已是强弩之末,史新台硬接武显扬两掌,内力虚浮,康兴也色身手本强于律特勤,但腰上先中了一腿,功夫大打折扣,破绽频现,场中变成他自己一人与武显扬对攻,其他三人在旁牵制,梁师都不由得大急,直骂自己一世精明,性命交关时却料敌过宽,本以为靠着这些人就能稳稳拿下武显扬,因此上让李正宝和辛獠儿留在营外对付许逊,现在场上每个人的武功都不比李正宝差,但四个人四种截然不同的路数,相互之间极不协调,因此威力还不如云州三人合力,如果李辛二人在场,三人硬拼足以打倒中毒的武显扬。 武显扬正与梁师都比拼内力,突地抽冷一指点中康兴也色的肩膀,康兴也色手中软剑拿捏不住,只得剑转左手,功力又打折扣。武显扬眼看颉利一直抱着律特勤的尸体痛嚎,只有几个胡人持刀护在身侧,格开史新台的一掌,向颉利这边猛扑过来,老阿一急,不管不顾,飞身踢向武显扬的后心,武显扬早算准敌方的反应,他扑颉利是假,想击毙老阿是真,见老阿果然冒进,身体在空中突地一停,右手一按老阿的左腿,借力旋转,左手一抡,正劈在老阿的脸上,老阿大叫一声,摔到帐边,再也不动。 武显扬击毙了老阿,这才真正冲向颉利,守在颉利身前的四个祆教祭司挺刀格挡,三个照面,身上各中一指,躺在地上不能动了。围攻武显扬的五大高手,一伤二死,史新台内力将尽,只有梁师都还能力战,史新台和康兴也色见势不妙,二人一齐护在颉利的前方,重心从击毙武显扬改为保护颉利,只剩下梁师都一人在场中与武显扬死命周旋,武显扬得此机会,飞踢两脚逼退梁师都,猛力向窗口窜去,守在窗口的两个摔跤手张手就抱,却连武显扬的衣角都没碰到。 武显扬的肩膀已跃出窗口,眼看他就将脱身,梁师都哪顾得许多,尽全身之力扑了过去,挥拳向武显扬的腿上猛击,这时只听帐外一声鼓响,接着嗤嗤声如暴雨骤降,武显扬身体一滞,梁师都一拳击在他的腰上。梁师都这一拳凝聚了全部功力,料想将击中武显扬的左脚,没想到竟然击中了腰部,武显扬被震得飞出帐外,梁师都一击得手,哪会轻饶,就要纵出补上一拳,忽觉眼前一闪,两枝箭迎面射到,他急使千斤坠刹住身形,两枝劲箭贴着脸飞过,身后一声惨叫,一个跤手被射穿胸膛,梁师都连忙避开窗户,在闪身的一瞬间瞥见武显扬置身在一片箭雨中,身上插满了羽箭。 梁师都与史新台、福拉图等人设下种种陷阱诛杀武显扬,大帐内就是最后的围歼之地,并没在窗外布置箭手,看现在这阵势,肯定是福拉图临时起意埋伏下强弓手,要射杀所有从大帐窗户出来的人,这样很可能把颉利和自己人也钉成刺猬。在突厥,向大可汗或他的居帐放箭、投火、抛掷绳索,就是诛杀全族的大罪,如非福拉图亲自督阵,附离绝不敢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射,梁师都不由得惊叹这个女人的狠毒。 帐里颉利见老阿被击倒了,放开律特勤,急爬过去,老阿脸上中了武显扬一掌,头骨碎裂,软成一团血泥,哪还有气!颉利抱起老阿的身体号啕大哭。 这时帐外的战斗也告一段落。武显扬进帐后,他带去大营的一百柘羯被挡在大帐几百步外的地方,四周都是突厥骑兵,他们一直戒备着,听到大帐那边有点乱,为首的就想去看看,周围的突厥骑兵突然翻脸,柘羯虽精,无奈突厥骑兵十倍于他们,一百人殊死拼斗,最后全部被杀,一个人也没跑出去。 武显扬一离开营地,许逊立刻命令柘羯全面戒备,不断派出骑哨侦测大营那边的动静,他本应带着武经义随后赶到颉利的大营,却故意拖延着不动身,大营那边号乐就没停,好像没什么异常,但许逊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大营里正在筹备婚礼,武经义是准新郎,已经一个多时辰没露面了,可突厥人一直没催促他到场,更可疑的是梁师都的云州兵都骑在马上,好像要随时出动,许逊越想越觉得可怕,就命令柘羯扔下营帐辎重,所有人上马列阵,准备靠近突厥大营与武显扬会合。刚列好阵,就看见东面有一队穿着白甲的骑兵飞马跑来,像是白安托海和吐及石带领的柘羯斥候,在他们身后不足两里,紧跟着一团乌云似的骑兵,人数足有上万人,许逊大惊,立刻发令冲击颉利大营,他带着武经义冲在最前面,刚冲出几百步,就见北面、西面都有黑压压的骑兵杀过来,他们陷入了绝境! 武显扬离开云州时,让弟子哈卡斯、昆欠特统领柘羯,哈卡斯守卫云州北城,昆欠特守卫大顺城,两部互为犄角,由可汗府长史崔定一居中协调。哈卡斯是康国胡人大统领的儿子,从小就跟在武显扬身边,一身武功尽得武显扬真传,在众弟子中身手仅次于达洛,他反应灵敏,又精通祆教教义,在胡人中很有威望。哈卡斯做事很尽心,现在师父把守城重任交托给他,他深感责任重大,战战兢兢,每天巡城三次,无一刻懈怠。 在武显扬离城后的第四天,只善特尔急匆匆返回云州,他带来武显扬的命令,让大顺城的所有胡人放弃城池,全部进入云州北城,崔定一当即下令执行,昆欠特行动迅速,一天就完成了移防,而梁军并没去占领他们放弃的大顺城,哈卡斯立刻命人北上报告师父,同时加强守备,派出更多的人盯着梁王府的动静。 次日城中一切正常,城门大开,商旅往来不绝,梁王的世子在入云楼大宴宾客。吃了晚饭后,只善特尔和昆欠特带人出去巡营,哈卡斯是祆教祭司,每日须到胡天主持夜晚的祈祷,今天情势不妙,他缩短了祈祷仪式,提前返回可汗府,守在侧殿里调息。临近子夜时分,只善特尔和昆欠特应该归营了,可一直没听到二人回来,哈卡斯疑虑重重,正想出去看看,突然听得院中有人轻“嗯”了一声,像是被点中穴道时发出的声音,他反应极是迅速,挥手一掌把灯击灭,避开正门,纵身从侧窗跃出,身子还在半空,就瞥见一道剑光刺向自己后背,他反手一剑格击,二剑相交,“叮”地一响,哈卡斯手臂被震得发麻,长剑几欲脱手,他不及回看,向后连刺三剑,窜出去两丈后立地转身,只见偷袭者身着黑衣,目光像毒蛇般冰冷,却是梁王的太尉冯瑞。 哈卡斯立刻明白梁师都要动手了,他眼光四扫,见院中值守的柘羯倒了一地,立刻就想发出啸声示警,通知只善特尔和昆欠特,不等他张口,冯瑞的长剑已经点到眉心,他只得专心应敌。冯瑞欲立刻取他性命,所以出手都是杀招,哈卡斯武功底子不弱,对冯瑞的剑术又熟悉,尽全力抵御,想拖到师弟们回来,支撑了二十个回合,冯瑞一招迅捷无伦的“观身空假”刺来,哈卡斯无法躲闪,只得挥剑硬接,冯瑞剑到中途,忽然改刺为砍,把轻剑当重剑,要以力压人,哈卡斯长剑上迎,“砰”地一声,剑被击落,他反应迅速,立刻以山居掌法拍出一掌,击向冯瑞左肩,冯瑞也是一掌挥来,两掌相交,“啪”地一响,哈卡斯只觉有股力道像钢针一样钻入经络,逆行而上,刚要运气抵挡,那股力道已经冲入肺腑,哈卡斯感觉心肝轰然炸裂,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冯瑞没多看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走向正殿。 柘羯在当天晚上就发现长史崔定一、祭司哈卡斯、统领只善特尔和昆欠特遇害,可汗府里死人躺了一地,都知道是梁王的人干的,柘羯和胡人群龙无首,立马陷入慌乱之中。武显扬统带的三万多胡人来自七八个国家,十几个部族,其中来自史国的两个部族人数最多,士兵最强,于是由这两个部族的长老出面,召集其他部族的族长们聚会,商讨对策。族长们一合计,判断可能是梁师都趁着武显扬北上,想夺取柘羯的控制权,现在必须立刻派人出城通知武显扬和许逊,还要统一指挥,加强戒备,防止梁师都袭击。因为一时选不出具备足够权威的统领,众人一致同意,在武显扬回城之前,一切由长老会议做主,把所有能拿刀的,能举弓的全都编入战队,妇人也不例外,凑足了一万五千人,固守待变,同时做好向北突围的准备,一旦北城守不住,就冲到漠南草原向突厥人求救。 送信的人刚离北城就发现出不去了,不仅北门已经关闭,所有街道也已被梁王的士兵封锁,城墙上布满了士兵,北城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众长老又选派三个身手不错的士兵悄悄潜出城去,不久就收到报告,派出的三个人,一个被梁王府的林世一杀死,另两个被冯瑞擒获,他们与武显扬的联系被切断了! 第202章 柘羯 1 梁王的人只围困不进攻,长老们派信使去见梁王和冯太尉,责问他们为什么要围困北府,派出去的人如石沉大海,一个也没回来,梁军也没动静,双方就这样僵持着。第三天,包围北城的街道上出现了大批突厥骑兵,众长老此时才知道事情比他们预料的更糟糕,刚开始他们还以为是梁师都背着突厥想把武显扬赶走,现在看来,是他们的宗主突厥人变脸了,平南可汗很可能被突厥人扣押了,他们就算拼死突出云州城,也会在大草原上遭遇突厥人追杀,现在只剩下固守等待这一途了。但突厥人也与梁军一样,只围不攻,显然还在等待命令。又是五天过去,还不见武显扬等人回来,随去的柘羯也没一个回来报信,长老们越发焦虑,就有人主张与梁王决战,夺取云州城池,但盘算来盘算去,几乎没有胜算,他们被围困在北城这片小小区域之中,擅长的野战优势施展不开,又没统一的指挥,冲出去必然遭受重大伤亡,特别是突厥骑兵出现在梁王军中,那颉利大可汗的态度已经非常鲜明,区区数千柘羯,再精锐也敌不过漠南的十多万突厥骑兵,所以长老们商议来商议去,最后还是决定耗下去。 在被围后的第十天晚上,梁王府派人来了,梁师都给柘羯长老们写了封信,说武显扬意图谋反,已经被颉利大可汗诛杀,柘羯被武显扬蛊惑,有胁从之罪,本应全族诛灭,是梁王极力求情,大可汗方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就是编入梁王军中,自此听从梁王指挥。十多天没收到武显扬的讯息,也没人回来报信,众长老已经有心理准备:平南可汗多半出事了!但在看到确切的事证之前,他们绝不相信自己的战神武显扬已经死了,对于归入梁军,听从梁师都指挥,没一个胡人家族同意。梁师都偏居一隅,苟安一时,与胡人又没什么交情,既不会帮他们复国,也不会给他们打下一城一地立足,柘羯归属于他,只会被他当枪使,最后消耗光,所以他们拖着不表明态度,也不给梁师都回信。梁师都也不着急,第二天又派人送来一封信,还是劝降,不同一点是提出了三天的考虑期限,长老们一计议,就回了一封信,要求梁师都立刻撤消围困,显示诚意,信送了出去,围困一点也没放松。 到了梁师都指定的期限,梁王府送过信来,要求长老们离开可汗府,到梁王府商议收编之事,长老们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武显扬杳无音讯,即便人还活着,估计他也无力控制局面了,但梁师都想收编柘羯,他们绝不遵从。这些胡人都是坚定的复国者,不远万里来到中土,皆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又从心底瞧不起梁师都,宁可战死也不降他。长老们于是给梁师都写了一封措辞强硬态度鲜明的回信,然后就准备应战,谁知梁师都收到信,一连两天也没动静,在长老们快要撑不住时,突厥人到北城来了,来的是一位特勤,胡人特勤福拉图。 颉利设计在自己的牙帐诛杀武显扬,武显扬死了,他最为要好的两个朋友却在此役中毙命,他恨极武显扬,命令附离把武显扬的尸体剁为肉泥,然后和着污物投入大火,烧完之后把灰烬分成十份,命令十队骑兵分朝十个方向,把骨灰撒到最大最臭的马粪堆里,突厥人认为这样做,武显扬的灵魂将沦入地狱,被马魂纠缠,永受折磨,十万劫也不得超生。 武显扬带着北上的柘羯一大半战死,其余的受伤被俘。突厥人以三万精锐骑兵围攻两千柘羯,战事持续了一整天,己方战死五千人,还有两千多人受伤,死尸遍布草原,柘羯战力之强,令颉利和所有突厥人惊异。按照原先的安排,颉利将在消灭武显扬后即刻带同突厥骑兵南下云州,与梁军合兵一处,屠灭胡人,颉利当天就发布了南下命令,而且还要亲征。 在把武显扬挫骨扬灰之后,颉利也意识到上了梁师都的当,所谓价值连城的宝石可能就是子虚乌有,他仍然坚持亲自南下,就是心底还抱有一丝得到宝石的希望,传令兵刚刚跑出大帐,福拉图进来了,说要改变原来的计划,不再屠杀云州胡人,而是要招降柘羯。颉利犹豫了,史新台与康兴也色见颉利有惜才之意,立刻附和福拉图,说最好招降这些胡人精兵,充作大可汗附离之外的直属护卫,二人更自告奋勇进云州劝降。多数柘羯家族来自史国与康国,与康史二人自然有些乡谊,颉利正琢磨着派谁去,福拉图却说她要亲自去云州,史新台和康兴也色不敢与她明争,纷纷改口说由福特勤去最好,颉利立刻就准了。 福拉图先命素林特勤带着一万突厥本部骑兵进入云州城,接管城中梁军的防务,一粒粮、一片肉都不准进入城北,务必要把柘羯困死,更要把柘羯与梁军隔开,没她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攻打柘羯,然后紧急派人通知达洛赶来漠南。 达洛与歌罗丹、努失毕安抚了同罗可汗的两个弟弟,选定了筑城地点,留下六百附离负责建城,之后带队回到圣山营地,听说福特勤南下漠南去见大可汗,他们都觉得此事不同寻常,一齐去找致单大人请教,致单大人却说福拉图此去漠南并无危险,如果他们不放心,可以向大可汗汇报战果的名义赶去牙帐迎接福特勤回来,达洛三人一合计,决定让努失毕留在圣山,达洛和歌罗丹南下牙帐探听动静。 达洛与歌罗丹刚从通口越过白漠,就遇到了福拉图派来召唤的骑兵,达洛听说师父已经因谋反被杀,扑通一声昏倒在地,歌罗丹忙给他输气,达洛醒来,一声不吭,骑上马飞奔向南,日夜不停赶到牙帐,来到武显扬的丧身处,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颉利此时就在大帐中,他已通告突厥全境,武显扬是十恶不赦的叛徒,达洛这样放肆地对着大可汗的营帐为敌人哭丧,那分明是打他的脸,损他的面子,众人无不为达洛捏一把汗。达洛在帐外哭得昏天黑地,颉利却没丝毫反应。 歌罗丹赶到了,达洛让他准备了祭品,然后按照汉人习俗,披麻戴孝,拿着哭丧棒,带着供品和酒,在大帐之外祭奠师父,他凄厉的哭声在夜晚传出十数里外,听者无不动容。 福拉图没说一句抚慰的话,等达洛哭够了,就告诉他自己要去云州招降柘羯,他可以去,也可以不去,达洛没一丝犹豫,立刻去备马。此时梁师都早已回到云州城,福拉图带着达洛和歌罗丹,由十几个附离护卫,飞马赶到云州,匆匆见了素林特勤与梁师都一面,就直接进入北城。 柘羯中有许多人听说过这位福特勤,今天见她果然与传说中一样,完全一副胡人美女模样,立生亲近之感,但对她身边的达洛则横眉冷对。几乎所有的柘羯头目与达洛都熟悉,双方一同在西域征战数年,感情极深,但他此时是突厥的达干,突厥人杀害了他们极为爱戴的武显扬,一些人就移恨于他。达洛当然知道朋友们的心情,柘羯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他极为清楚,突厥人一旦擅加攻击,损伤不是小数,反之如果能招降柘羯,则突厥多得一股助力,师父多年心血不会化灰一旦,这些胡人朋友也可保全性命,所以即便他们怨恨于他,甚至可能杀掉他,他还是毅然决然跟着福拉图来了。 福拉图直接说明来意,邀请柘羯加入附离。经过这半个月的围困,胡人长老们已经认清了形势,虽然对突厥极度不满,但已经没有其它选择了,于是向福拉图开出条件:突厥须保护其族人携带全部财产返回西域,所有臣服突厥的邦国不得拒绝收留西归的胡人;柘羯整军效忠大可汗,与附离同等待遇。福拉图没丝毫犹豫,全部答应,更追加条件,胡人西归经过的地方,只要有突厥人,都要供奉他们食物和饮水。 长老们经过商议,决定将柘羯恢复到五千人,三千人编入附离,其余的保护族人西行。协议一签,胡人立刻开始清点财产,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他们梦想立国的地方,万里迁徙重回西域。福拉图派人把协议急送牙帐,自己和达洛、歌罗丹就留住在可汗府里。 梁师都看到转抄给他和素林特勤的协议,气得五内生烟,他原本计划把这些胡人全部消灭,夺了他们的财产,后来见识了柘羯的威风,也动了心思,想招降他们充实自己的兵力,他刚刚把招降信送出去,素林就到了,突厥本部骑兵接管了城内所有与胡人接触的街道,然后福拉图来到云州,轻而易举地把柘羯纳入附离,让胡人回归西域。一场忙活,所有便宜都被颉利占了,梁师都不仅什么都没得到,反而与柘羯彻底翻脸,双方成了仇人,现在突厥内外都在传说是他设计诛杀了武显扬,这些柘羯胡人无不恨他入骨,他们又归附了突厥,成了大可汗的亲卫,说不定哪天就杀了过来,他费尽心机,反倒为他人做了鲜亮嫁衣。梁师都还欲拖延,急派冯瑞去与史新台等人联系,看看有没变通的余地,哪知福拉图把他的心事看得透透的,当天就命他立刻解围,梁军不准靠近北城三箭之内,撤出的街道全部由素林的骑兵驻守,防止他突袭挑起事端。 第203章 柘羯 2 四天后,冯瑞回来了,梁师都急问可有结果,冯瑞这次没见到颉利,史新台告诉他,大可汗一直呆在帐中喝闷酒,心情很差,让梁师都眼光放远一些,不要多生事端。史新台的话让梁师都脊背发凉,真冒冷汗,此次除武,颉利的心腹律特勤和萨满金山使者被击毙,近卫倒了一片,包括附离在内的精锐骑兵死了四五千,颉利自己还差点丧命,其心里的痛愤可想而知,很可能迁怒于出这主意的人,而自己正是始作俑者,在颉利心中的地位肯定不如从前。虽然说除掉武显扬这个心腹之患也算是个收获,但失去柘羯将让自己独挡唐军兵锋,少了武显扬这个强援,唐军更以为他兵少可欺,今冬攻击云州的可能性更大,没有突厥的支撑,他的日子将极不好过,眼下胡人何时走,财产留多少之类的事已不重要,如何钩住突厥,让他们留守云州成了关乎存亡的当务之急。 梁师都把心里的忧虑向冯瑞坦然道出,兄弟二人商议一番,觉得还须在颉利身边寻找可靠之人帮他们说情,哪怕出再厚的礼,也要说服颉利留人。与史新台和康兴也色的联结当然不能轻忽,经过除武之役,双方交情更深了,利益相关,关键时刻他们会替梁师都说话,要紧的是找一位颉利信任的突厥王族出面力撑。过去律特勤是颉利最信任的突厥人,这次被打死了,那么谁会填补他的位置?率领突厥本部的钵罗特勤、素林特勤等人虽是颉利近亲,但能力与律特勤相距甚远,二人算来算去,在大可汗家族之中竟然找不到一个可靠而又有能力之人,颉利的儿子们都已经成年,他今后极可能着力重用他们。 此次除武,可敦的两个儿子压玉果和脱林和就在牙帐,颉利并没让他们担当大任,而是让福特勤这个女儿来担纲主持,看来他们在大可汗心目中的分量还嫌不足,王子中最能干的是婆毕,却是胡人所生,不是嫡子,与梁王府也无交情。数来数去就想到了福拉图,梁师都早就听说颉利对福拉图非常宠爱,现在看来实际比传说更甚,而这位福特勤也确实不同寻常,光在大帐外布置箭手这一件事,就看出其行事之果断狠辣,她独自进入敌营,收服数万胡人,为人处事之胆大细致,更非压玉果等人可及,看来眼下就得结交一下这人,结交了她,相当于与婆毕也有了联系。 如何才能与福拉图扯上关系呢?自古要结交某位君长,手段无非有两个,一是为之效力,做他的鹰犬,二是施以财物美色。福拉图并不爱财,又远在漠北当厢察,可能很快就将嫁人,梁师都一时还真找不到一条适宜的办法,于是就向冯瑞问计,冯瑞对福拉图也了解不多,想了想,说不如先请她吃饭,表示慰劳与祝贺,接触多了,自然就能找到她感兴趣的东西。梁师都深以为然,就派遣王府长史和自己的次妻一起去可汗府,他的次妻也是突厥人,与阿史那王族是亲戚,她以探亲的名义带些女人用品和两个有眼色的女仆人送过去,王府长史则带去了他的正式请柬。福拉图照单全收,很爽快地答应了梁师都的宴约。 福拉图只带了两个人就敢住在可汗府里,让柘羯见识了她的胆量,加上她做事明快果决,胡人们领略了她的统驭手段,很快就被折服,遇事都来向她报告。福拉图收服了柘羯,心里很是高兴,面上又不能显露出来,想私下找个人一叙胸怀,可眼前竟然没有一个能交谈的人,她只在两个半人面前吐露过心事,一个是老师致单大人,另一个是哥哥婆毕,忠恕因为是敌方,只是算是半个人。 除掉武显扬虽然是在父汗逼迫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经过此事,福拉图也确实长了不少见识,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武显扬所训练的柘羯,柘羯作战之勇猛,纪律之强,战阵威力之雄,让她大开眼界,她数年前就套用汉军规制训练自己麾下的附离,达洛到来后更借鉴了不少武显扬使用的战法,论战力,她麾下附离在突厥军中列为第一,经过北征同罗和仆骨的战役已经得到检验,但比之武显扬的柘羯还远有不如。粟特是重商之地,胡人是有名地散乱,贪财好逸,轻义重利,战力极差,而她在云州所见到的胡人,无论男女老幼,尽皆意气风发,纪律严明,而北城营垒修筑之精妙,军械制造之精心,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现在看来,达洛也仅学到师父的皮毛。 此次云州之行是福拉图成年之后第一回越过白漠,也是平生首次亲眼看到汉地的城市与人民,看到完整的汉人军队,福拉图在云州转来转去,仔细查看每个环节。她设想过要在同罗和仆骨建造镇守的城池,也设计过许多攻击汉地城池的手段,看了云州城,这才发觉那都是一厢情愿的纸上谈兵,荒诞不经,光靠看图纸,造不出这样坚固无比的堡垒,而哪怕把她能想到的所有方法统统使将出来,突厥也难以攻破云州城,福拉图心中不由得对梁师都这个云州城的建造者兴起钦佩之情,梁师都送来宴约,正中下怀,她欣然接受。 梁师都听说福拉图接受了邀请,立刻为宴请的地点和出席人物操心起来。宴请地点不宜放在梁王府,就定在入云楼,梁师都很是费心,连吃什么菜,怎么坐,谁在场都亲自把关。福拉图和其他突厥王族一样,没有那么多规矩,不在意尊卑,不习惯就桌吃饭,也不会用中原的筷子,喜欢吃牛羊肉,还喜欢喝点酒,梁师都就在入云楼二楼大厅按照突厥人的习惯摆放了案几,除了冯瑞,梁王府的重要人物李正宝、辛獠儿、林世一还有梁王世子梁洛仁都要出席。多年来,梁王府形成个规矩,如果梁师都不在城中或不能分身,政事就自然转交冯瑞处理,现在三万胡人还有一万突厥骑兵都在城中,隐患多多,不能不防,所以梁师都在此宴客,冯瑞就坐阵梁王府。 梁师都拟定好细节,怕有疏漏,就亲笔写了下来,然后递给冯瑞审阅,冯瑞看后捋着胡子沉吟,好久不说话,梁师都知道他肯定有想法,就把左右全部支开,道:“师弟,哪里不妥你尽管说。”冯瑞道:“这位福特勤美貌惊人,凡夫俗子无不倾倒,如非我等早知她蛇蝎心肠手段毒辣,即便道行精深也不能心定。”梁师都心窍灵透,冯瑞一点,立刻就明白,自己的世子梁洛仁天生好色,面对福拉图之美,只怕会把持不住,如果福拉图感觉被冒犯,结好不成反遭祸端,连忙道:“幸得你提醒,万一那小子失态,丢人就是小事了。干脆推说有事,不让他参加了。”冯瑞道:“如此最好!” 福拉图带着达洛和歌罗丹来赴宴,梁师都亲自领着李正宝、辛獠儿和林世一守在楼门口等候,看到福拉图行了过来,梁师都忙迎上几步,就要为她牵马,福拉图虽然不懂中原礼数,也知道这可能是种表达恭敬的仪式,哈哈一笑,跃下马来,梁师都把马缰交给侍卫,请福拉图上楼。福拉图第一次进到中原的酒楼,东瞧瞧西看看,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里,按说梁师都是大可汗亲封的定杨可汗,是梁国之主,福拉图虽然身份尊贵,毕竟北厢察的职务名义上还逊于可汗,梁师都又是主人,应该坐在主座,但他特意显示谦卑以突出客人的尊贵,自己就像下属一般,恭请福拉图坐主座,如果是稍通汉地礼节的人,立刻就会谦让,哪知福拉图根本不明白他的用心,毫不客气,直接坐了下去。 梁师都又将达洛和歌罗丹安排在福拉图的下首,然后自己才与李正宝等人就座。宴席开始,福拉图很是豪爽,一上来就与主人连干了三碗酒,这酒是粮食酿造,劲道比突厥的马奶酒强多了,福拉图喝了三碗,酒气冲脸,雪白的面庞红通一片,云蒸霞蔚,分外好看。梁师都不吝赞美,大夸福拉图的文治武功,毫不避讳地猛拍马屁,福拉图听得满心欢喜,宾主皆欢。 正喝之间,福拉图突然问梁师都:“定杨可汗,听说你有一位英俊勇武的公子,今天怎么不见他来?”在座的诸人,除了福拉图,个个是武功好手,这点酒还未入肚就被化掉了,始终保持着清醒,梁师都心里一惊:“小儿今天当值,随冯太尉在城中巡查。”福拉图眯着醉眼:“世子还亲自巡营?未免大材小用,可汗,去把他请来,我想见识见识这位英俊的勇士。”梁师都心道这胡女确是不开化,一个没出阁的姑娘,非要认识一位青年男子,真不知羞耻,他一时搞不清福拉图是说醉话还是别有用心,但这种场面他应对得多了,立刻吩咐侍卫去城东找世子,命他急来拜见福特勤。梁洛仁此刻应该随着师父冯瑞呆在梁王府里,侍卫跑去城东自然找不到他,等侍卫转回入云楼,宴席早就散了。 梁师都装作有了醉意,硬着舌头向福拉图敬酒,福拉图毫不推拒,连干三碗,终于有点支撑不住,开始晃脑袋。不等梁师都授意,李正宝三人纷纷上前,恭敬地向福拉图献酒,福拉图灵台还有一丝丝的清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连连摆手:“至此为止,喝不下去了,明天继续!”说完也不理会梁师都等人反应,在达洛和歌罗丹搀扶下走了,梁师都送到楼口,派辛獠儿亲自护卫福拉图返回北城。 第204章 柘羯 3 送走福拉图,梁师都立刻带着李正宝和林世一回到梁王府,见到冯瑞和梁洛仁,把今天的宴请过程讲了一遍,梁洛仁听说福拉图夸他英俊勇武,还指名要见他,心中的得意按压不住。冯瑞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道:“这位特勤殿下说话处事皆有深意,不会是随口恭维,也绝不是少女怀春那么简单。”梁师都点点头,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梁洛仁虽然在云州有些虚名,但智谋稍逊,不能服众,远不是福拉图说的那么勇武,又没立过大的战功,所谓的“英名”绝不会传到三千里外的漠北,福拉图肯定是来到云州后才知道了梁洛仁,而云州能给她这个消息的,不是达洛就是胡人,皆是结有仇怨之人。冯瑞道:“不能不防,洛仁这几天就托病在家,不要出门,等她走了再说。” 这时辛獠儿回来了,说已经把福特勤送到可汗府,梁师都道:“辛师弟,一事不二烦,今夜还请你到北城查看一下,重点盯着可汗府,如果有异常,咱们早做预备。”现在柘羯与梁军已经势同水火,虽然武显扬和许逊不在了,胡人又签约西行,但他们一日不走,梁师都一日不得安心。李正宝道:“我看达洛今晚一点酒意也没有,他是我门弟子,想来功夫不错,为保险计,我和辛师兄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师兄弟中,他和辛獠儿交情最好,怕辛獠儿孤身一人有闪失,梁师都点点头,笑道:“李师弟去了更好,你们两大高手夜入北城,可别把胡人们吓着了,他们现在就是惊弓之鸟,炸了营可不好办。”众人都笑了起来。 其他人走后,梁师都还是不放心儿子,直接命令梁洛仁住在梁王府里,就睡在母亲的隔壁,没有他的命令,一步也不能出去。梁洛仁见父亲如此紧张,很不以为然,心想一个看惯了草原莽汉的突厥美女,听说有位英俊的中原男子近在身边,慕名求见再正常不过,自己风流潇洒,哪个少女不被倾倒!万一真地折服了福特勤,虽然已有正妻,也可休了向颉利大可汗求婚,自己得一美眷,还可为父亲拉一强援,岂不美上加美?父亲这样杯弓蛇影地自己吓自己,实在太过窝囊。不过不满归不满,他心中最怕两个人,一个是师父,一个是父亲,父亲的话不敢不听,只得向母亲请安后呆在梁王府。 次日一早,梁师都刚到王府道德殿议事,近卫来报歌罗丹达干到了,梁师都心里疑惑,这大清早的,福拉图派他来做什么,忙请他进来。歌罗丹带来福特勤的口谕,今天中午她要在入云楼专门宴请梁王世子,请梁王务必不要派他公干,保重他的身体不要生病,福特勤殿下希望看到一个生龙活虎的世子。 歌罗丹走后,梁师都立刻将冯瑞请来,冯瑞听后沉吟半晌:“看来这位特勤殿下盯上洛仁了,一定是有人从中恶意挑拨。”梁师都点点头:“我也这样想。就是不明白这胡女为什么执意要见洛仁呢?”冯瑞缓缓道:“她要见洛仁的想法可能不复杂,就是利用他年少轻浮,嘴巴又松,想了解我们的内情。给她出主意的幕后之人则可能居心叵测,想陷害洛仁。”梁师都眼睛一眯:“会是达…?”冯瑞点头:“肯定是他!这人貌似忠厚迟钝,其实与他师父一样奸诈,一心想替师父报仇,又不敢得罪大可汗与福特勤,就向我们寻衅。”梁师都心想八成如此,因为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理由能让福拉图盯上梁洛仁,他心疼儿子,心里对梁洛仁也没底,忙问冯瑞:“如果硬拖着不去,会怎么样?”冯瑞摇头:“这位特勤已经把我们的反应考虑好了,先出言把我们的托辞封死,既不能派他出去,也不能说他生病,就是能拖个一天两天,挡不住她天天催逼,只能让他去。” 梁师都昨天见识了福拉图的豪迈,任是他年老滑头,犹差点出现眼晕,他对儿子太了解了,知道梁洛仁应付不了这种场面,道:“先把他叫来,训诫一番,浇点凉水,免得他飘飘然以为交了桃花运。”冯瑞点点头:“醉酒倒不怕,就怕他心醉。”梁师都狠狠道:“这小子不知从哪传的毛病,我家祖上八代,加起来也没他花心,一个人搞的女子,都够充满一座大营的。”冯瑞道:“还是我能力不足,管教不严。”梁师都连连摆手:“本性如此,焉能怪你!俗话说三岁看老,这小子刚一岁就盯着阿氏不转眼,天生的毛病。如果不是你管教严,世子府里还不知有多少怨妇。”阿氏是突厥大可汗送给梁师都的小妾之一,也是个极度美貌的女人。 梁师都命人把儿子叫来,然后笑眯眯地把福拉图执意请吃饭的事告诉了他,梁洛仁一听心花怒放,笑意抑制不住,终于挂到脸上,梁师都笑道:“自己的儿子自己看着也平常,想不到竟有这样的魅力,声名远播,连福特勤殿下都听到你的大名。”梁洛仁嘴都咧开了:“长相是父亲给的,本事是师父教的,还得多谢二位大人。”梁师都笑道:“魅惑女人的本事是自己修的,你不用感谢我们。”梁洛仁笑道:“父亲与师父引进门,我不敢辜负大人的教训,自己一直努力。我一定小心应对,必不会给您二老抹黑。”梁师都笑了笑:“你准备如何应对啊?”梁洛仁昨天晚上一直在想如何绕过父亲与师父去见福拉图,没想到今天就用上了:“我准备了上好的胭脂香粉,都是在洛阳购的,还有三匹江南素绵,听说福特勤喜欢宝马,准备一会向林叔叔求个情,把那匹腾风送给殿下。”梁师都笑道:“这样的礼物确实与福特勤的身份相配,原来你都想好了,你知道她今天要请你?本事大啊。”梁洛仁听父亲夸赞,更是得意:“如果她喜欢,我准备在王府回请,那时再请您二老出马。”梁师都笑着点头:“好啊好啊!”他站起身来,猛地抬手,啪地一掌抽到梁洛仁的右脸上,梁洛仁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左脸也挨了一耳光,梁师都暴喝一声:“畜生,跪下!” 梁洛仁正在得意,不提防一直笑眯眯的父亲突发这么大的火,吓得连忙跪倒,梁师都又向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两脚,嘴里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气死我了!祸到眼前还在浮夸,丧家败门的东西,气死我了!”冯瑞忙过来拦住他。梁洛仁突然挨这一顿打,很不服气,又不敢还嘴,仰头瞟了父亲一眼,梁师都一看就知道他怎么想的,气不打一处来,又要冲过去动手,冯瑞忙拦住他:“洛仁还小,没经历过这事,难免有点糊涂。殿下消消气,提点他一下,让他警醒警醒。”梁师都气嘟嘟地坐到椅子上,右手一指梁洛仁:“畜生,知道为什么打你吗?”梁洛仁应付父亲已经有成熟的做法,立刻道:“知道了!我错了!”梁师都眼一瞪:“真地知道了?”梁洛仁顺着父亲话检讨:“真地知道了。我不应该狂妄胡猜,得意忘形,更不应该心浮气躁,妄图与突厥人结交。”梁师都站了起来:“看来还没打到痛处。”梁洛仁忙道:“我不应该心生妄想,意图非份。”梁师都手指点着儿子的脑袋,骂道:“不知深浅的东西,那些部属下人,吃你的饭拿你的饷,哪能不奉迎巴结你几句?听几声蚊子哼哼,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潘安再世,战神重生,这天下没你斗不过的敌人,没你打不下的城池,没你降不住的女子,这云州早就盛不下你了!” 梁洛仁跪在地上,心中急转父亲为什么故意示好,转眼又暴打他,梁师都继续骂:“就你这几把刷子,武不成文不就的,寸功末立,就以为这梁国已是你的了,就等着气死我你好继位呢。”梁洛仁好不容易得此话把,立刻反驳:“孩儿没这样想过,我希望父王和师父长命百岁,让我能好好孝顺你们。”梁师都骂道:“那是你还没勾搭上突厥人当靠山,如果有比我们更硬的后台,只怕立刻就把我们两个关起来养老,自己迫不及待当梁王吧!”梁洛仁哭了:“我没这样想过!你就是打得再狠,我也知道是为我好,再说师父对我慈祥疼爱,我就是咒你也不会咒师父。”冯瑞脸露苦笑,梁师都颜色稍稍缓和:“总算你还没被牛油蒙了心,知道师父为你好。你知道吗?如果今天任由你昂着头去赴宴,我和你师父离武显扬的鬼魂就不远了!”梁师都教训儿子,总是打一顿让他记一辈子,但能否改正,有效多久就难说了,但今天这一顿打,中午的宴会估计能挺过去。 冯瑞这会才开口道:“梁王也是怕你不知深浅,忘记那福特勤有多么厉害,不小心中了别人的奸计。”冯瑞说话历来不疾不徐条理分明:“这位福特勤心中只有杀伐,根本没有男女之情,数月前当面允婚仆骨托陆王子,随后趁他们放松警惕,派人灭了仆骨国家,她当面谈笑,背后刀剑,翻脸无情,这也是她一直嫁不出去的原因。她执意宴请你,必定是想从你嘴里了解云州内幕。”梁洛仁心中一惊:自己早就打好与福拉图交谈的腹稿,要吸引她的兴趣,当然要投其所好,大谈云州内幕。冯瑞道:“更可怕的是武显扬的那个徒弟,他误以为师父死于梁王之手,一心想为师复仇,在福特勤面前挑拨中伤。你自得矜夸,言多必失,如果无意中哪句话触怒了福特勤,我们就是建有不世之功,照样会死无藏身之地,武显扬不就是鲜活的例子吗?所以梁王怕你一时昏头,才动怒教训你。” 梁洛仁听了这话,挺了挺身:“父王,您打得好,提醒得好,我知错了。如果不是您和师父提醒,我真可能着了别人的道。您放心,她就是拿八抬轿子请,我也不去了。”梁师都哼了一声,冯瑞道:“多大的事,你尽管去吧,处处小心就是了,她又不能吃了你。”梁洛仁点头:“师父的话我一定牢记。” 第205章 柘羯 4 梁洛仁怀揣着小心去赴福拉图的宴请,达洛在楼下迎接他,宴请地点还是梁师都请客的大厅,只是座位安排变了,四张案几呈四方形摆放,福拉图坐在正面,达洛和歌罗丹坐在她两侧,梁洛仁与福拉图正面相对,他曾经远远地见过福拉图,早为她的美貌倾倒,现在离得这么近,眼光与福拉图一对视,心口狂跳不已,几乎不能把持,强自提醒自己莫忘父亲与师父的教诲,别中了她的奸计。 梁洛仁早就敷了冯瑞密制的药膏,但还是没能把挨打的痕迹完全消除,福拉图一看他脸上隐有淤红,就知道他被人打了,在这个城里,有谁敢打他耳光,不用问也猜得到,梁师都为什么打他,答案也不用问,梁洛仁肯定是带着戒心来的。福拉图应付这种场面自是轻车熟路,菜刚上来,她呵呵一笑:“世子殿下,昨天梁王盛情难却,我喝多了,回去吐了满地,今天的酒由达洛和歌罗丹两位达干陪你,我只喝三碗。”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梁洛仁、达洛和歌罗丹也举碗陪同。福拉图喝酒上脸,一碗酒下去,脸上红霞飞起,蓝眼睛水汪汪的,梁洛仁忙转开眼去,不敢看她。 福拉图道:“听说世子是云州城最了不起的年青人,武功不比梁王逊色多少,人物英挺,功勋卓著,今日见了,果然传说不虚。云州方圆不足千里,人民不过百万,能有世子这样的英俊人物,实是稀罕,我衷心邀请世子到大草原看看,那里尽是英雄儿女,射雕缚虎,豪情纵横,世子一定能找到朋友。”福拉图这话前半句夸梁洛仁在云州凤毛麟角,鹤立鸡群,后半句则让他感觉极为刺耳,他自认为卓乎不群,傲视八荒,福拉图却说他这种人在草原上遍地都是,到了那里有朋有友,这话看似热情,实则贬讽,梁洛仁心中不服,嘴上却还得感谢。 福拉图又领了一碗酒,脸色更红,眼睛几欲滴出水来:“我突厥能称为人物的,首推大萨都,他法力无边,佑护突厥人民,深孚众望;第二个能称为英雄的,是大萨都的使者嫩独建,神箭无敌,神鬼莫测,出神入化,鬼神皆惊。”突厥话本就词汇贫乏,远不如汉话语句丰富,福拉图又不精于表达,只好连用了四个“神句”,好似她实在难以形容对嫩独建的崇拜。大萨都和嫩独建虽然是突厥人,但在草原上名声过于响亮,像梁洛仁这些经常与突厥打交道的人都听说过他们,能有这么大的名头,想来一定是英勇之辈,梁洛仁点头表示佩服,虽然不是真心,但也不反感。 福拉图今天好像谈兴很高,梁洛仁准备的话题她一个也不触及,避开军国大事,反而评点起英雄人物:“大萨都和嫩独建之外,突厥英雄不胜枚举,但都掩映在他们的光芒之中,可惜这两个人行踪如迷,你无缘得见。”梁洛仁只得客气几句:“大萨都和嫩独建光芒万丈,即便身在中原,也能听见他们的事迹。”福拉图哈哈一笑:“世子这话说得有点语病,既然光芒万丈,应该是看见他们的身影,不是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梁洛仁看到她灿烂的笑容,眼睛都花了,强自镇定,笑道:“我一时语拙,无法形容对他们的倾慕。”福拉图笑道:“我不怪你,我也是,我也不常见到他们,好在有达洛和歌罗丹在我身边,恍惚中就是与他们为伴。”梁洛仁有点奇怪,达洛是大萨都的儿子他是知道的,见子如见其父,歌罗丹与嫩独建是什么关系他却不清楚,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大眼睛达干。歌罗丹见他看自己,举着酒向梁洛仁道:“谢谢世子对家兄嫩独建的夸奖!”说完一饮而尽,梁洛仁陪着喝了一碗,心想怪不得歌罗丹眼睛这么亮。 福拉图接着开始评点突厥以外的英雄:“我听说契丹有个英雄叫耶律苍南,力能拨山,所向无敌,杀死了很多突厥人,现在带领族人躲在东方深山老林里,不肯臣服于突厥,等我得闲,就亲往招抚他,为我所用,开疆拓土。”梁洛仁根本没听说过耶律苍南,也只能跟着点头,福拉图扫了他一眼,笑道:“说到南人的英雄,不能不说武显扬是第一,这人谋略卓著,踏平西域数十国,身手就如魔鬼一般,他训练的柘羯,战力远远胜过大可汗的附离,他的弟子们个个如狼似虎,达洛就不说了,就是普通的柘羯也非常人可敌。”武显扬是梁师都的敌人,现在人人都知道是梁师都杀了武显扬,她大夸武显扬,无异于贬低梁师都,梁洛仁心中的不平就增加了。 福拉图道:“说到武显扬就不能不提梁国的英雄人物,当然梁王是第一,但最让我佩服的是昨天见过的李将军与辛将军,是他们让我对中原的猛士刮目相看,用你们的话说叫叹为观止。”“叹为观止”四个字她是用汉话说的,别别扭扭,不知她怎么学得这个词。“李将军和辛将军”自然是指李正宝与辛獠儿,福拉图猛夸二人:“那天在漠南牙帐,两千柘羯打得我突厥数万骑兵溃不成军,最后时刻是李辛二位将军死命冲击,才把胡人的阵势冲开,他们犹入虎入羊群一般,鬼神皆震惊于他们的勇猛,我想古来称颂的霸王、霍去病、史万岁也不过如此吧!” 福拉图猛夸武显扬已经令梁洛仁心中极为不忿,说到梁国的人物,只是在开头应景似地说一句“梁王第一”,接着就把李正宝和辛獠儿捧上了天,直接与楚霸王、霍骠骑并列,他坐不住了。在梁洛仁心中,梁国第一的英雄并非他的父亲,更不是李、辛二人,而是他的师父冯瑞,而福拉图对冯瑞只字不提,就好像没听说过这个人,于是他主动举起酒来,道:“谢谢特勤殿下对我梁国猛士的夸奖,特勤殿下久在漠北,犹关注南方的政风世情,实令我辈心折。中原人物虽然不如突厥英雄那般闪耀,其实也不止这些,楚霸王、霍去病、史万岁确实是我们史上英勇了得的人物,千古传颂,即使是当下,汉人中也有卓越群伦的人物。要说第一号的英雄,首推大唐的元帅李靖,此人的战功就不说了,我曾亲眼目睹他与武显扬相斗,未出全力犹占上风,估计大唐无人可敌。”梁洛仁跟随父亲在渭水河边见识过李靖的风采,他是打心眼里佩服,绝非虚言。福拉图没有反应,达洛和歌罗丹二人都点了点头,突厥领军的首脑们无人不知李靖。 梁洛仁继续道:“汉地幅员辽阔,英雄辈出,年轻一代也藏龙卧虎,尽多无名高手。”福拉图笑了:“世子殿下即是其中佼佼者。”梁洛仁心想我当然是,不过还要谦虚一下:“在下自忖仅是中游而已,其间绝顶高手,不知凡几,两个月前即有一无名少年人独力击败了李将军和辛将军两人。”福拉图不信:“真有此事?那人是鬼魂现身还是霸王重生?”梁洛仁道:“那少年人打破二位将军联手,并且生擒了李将军,梁王释放大唐一位重要人物才把李将军换了回来。”其实忠恕并没击败李辛二人,是庭芳加入后才生擒了李正宝,梁洛仁故意夸大忠恕的本领,是想把汉家能人说得玄乎一些,好为下面夸赞师父做铺垫。 达洛知道李正宝与辛獠儿与师父是同门,绝对是一流的高手,能独力击败李辛二人,并且生擒李正宝,那个青年绝对了不得,但心中并不认为梁洛仁说的是实情,于是问:“世子殿下可知他是何方人物?”梁洛仁道:“不知名姓,肯定是大唐的人,用的是清宁生,我师父判断他来自朝阳宫。”达洛一听,立刻就想到了忠恕,他跟随武显扬之后专习清宁生,师父倾力栽培,一点也没藏私,众师兄弟中以他武功最好,但他自忖与忠恕还差得很远,年青一代的高手自然首推忠恕,于是问:“世子可听说过段忠恕的名字?”梁洛仁一怔:“大唐代州副都督就叫段忠恕,刚刚到任。”梁王在代州城里布有上百细作,都督府来个大官当然瞒不过去。达洛一听果真有段忠恕这人,忙问:“这段副都督可是个年青人?”梁洛仁摇头:“据说年纪不大,样貌不清楚,到任不久,还没在战阵上出现过。” 达洛问:“世子可见过你说的那个少年高手?”梁洛仁不知他为什么对这人如此感兴趣,警惕性大增,不敢再添油加醋:“两个月前他冒充突厥人潜入云州,故意被近卫抓住,可能是想乘机接近梁王,图谋行刺,只是梁王机警,没能得逞,这才逃出梁王府去。”达洛好奇:“他冒充突厥人?”梁洛仁道:“他穿突厥衣服,说突厥话,自称是也律台部落走失的勇士,我师父曾审问过他,发现他对也律台部落极为熟悉。”达洛又问:“世子殿下还记得他的模样?”梁洛仁哪会记得一个俘虏的样子,仰头回忆道:“个子与你相当,没有剃须,胡子有三寸长,看着很忠厚,很沉着。”此时基本确定那人就是忠恕了,他从漠北逃出,穿越白漠进入云州,然后回到大唐,达洛奇怪的是自己曾和歌罗丹、努失毕三人合力生擒忠恕,而梁洛仁却说忠恕竟然打败了李正宝和辛獠儿两位前辈,短短几个月,功力不可能提高如此之快,难道当时他是故意输给三人,好借机接近福特勤殿下?看着又不像,梁王世子可能没完全讲真话。 梁洛仁道:“梁王识破其阴谋,那人侥幸逃走,不意他并没出城,反在晚间偷袭了平南可汗府,烧了府库,还与你师父在胡天里狠斗了一场,他不敌你师父,是武府中有人死命掩护才逃出了胡天。”达洛一来就听胡人说起师父曾与人在胡天里激斗过,因在场的当事人除了忠恕与宝珠,武显扬兄弟师徒包括可汗府长史崔定一都已经死去,其他胡人只知道个大略,所以没人讲得很详细,现在与梁洛仁的话一印证,达洛就猜测到梗概,师父府中有人掩护忠恕,达洛也猜到是谁,他怕当着福拉图把宝珠牵扯出来,于是不再问下去,举起酒碗向梁洛仁敬酒。梁洛仁对达洛的敌意最重,有心与他比试,二人就拼起酒来。 一听到忠恕的消息,福拉图立刻兴致全无,酒意也消散了,眯着眼盘算如何发动突厥骑兵和柘羯攻打代州。那边达洛和梁洛仁一碗接一碗地拼酒,到得最后,二人皆来不及以内力化酒,达洛红赤着脸,梁洛仁开始摇晃。福拉图原本想借宴请了解云州城内幕,现在也懒得答理梁洛仁,直接起身回府了。 回到可汗府,福拉图的怒意稍稍消散,坐在案前沉着头想心事,达洛和歌罗丹知道她正在气头上,站在一侧,谁也不敢说话。忠恕逃走那晚纵火烧了营地,这是她自领兵以来遭受的最大耻辱,福拉图恨得牙痒,一直惦念着抓到忠恕,千刀万剐,今天得知他的所在,自然要反复盘算如何出这一口恶气,最解恨的办法当然是打下代州,抓住道士,一刀一刀地割他的肉,但柘羯新服,又急于西迁,军心不稳,不能长久调使,云州城内的一万突厥骑兵不擅长攻城,梁师都手下只有区区两万人,每天盘算的都是如何守城,不说梁师都卖不卖力,就是他拼尽全力也打不下代州;中策是派出高手刺杀道士,那还得调用梁师都的人,他必定会提苛刻条件,还会因此把大营被毁的丑事宣扬开来,有点划不来;下策是见道士一面,痛骂一番出出恶气。 达洛和歌罗丹站立在一侧,见福拉图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咬牙切齿,一会又发出冷笑,猜不到她在想什么。福拉图站了起来,对着达洛一指:“你!纵使有打下同罗之功,也无法抵消维护敌人的罪过!” 第206章 相约 1 自回到代州,忠恕一直没再出城,每天除了早晚去见候君集,就是和杜百年、吉文操一起讲习武学,有点空闲就与庭芳切磋剑法。经过一段时日的沉淀,他对雁门剑法的领悟又精进不少,发觉这套剑法的许多招式克制天真剑法,而稍加改变又压制山居掌和出家刀,突然使将出来,对付修习朝阳宫武学的人很有奇效。要说周君内为了树立自己家族的至尊地位,特意依照家传剑法,反向创造了一整套朝阳宫武学,确实狭隘牵强,不合情理,忠恕猜测现在的雁门剑法并不是周家初传的那套,其招式经过了改动,而改动的人就是周君内。周家人丁不旺,周君内极可能担心自己登仙后,弟子中有不肖者找周家的麻烦,就依照相生相克的道理,在朝阳宫武学之外又创制一套剑法,悄悄传给了自己的家人,甚至可能周家人自己都不知道来由,还以为是周君内私自获授的雁门剑法。 庭芳每天照顾忠恕的衣食住行,二人相处日久,情感弥合,在长安拒婚的事谁也不提,好像已经忘却了,但庭芳知道忠恕时刻记挂着宝珠,他每天早晚必定要去候君集那里,明着是报到,实则是想打听云州城里武显扬的消息。 候君集按照陆变化的吩咐收拢兵力,暗中戒备,静候云州城里生变。每天都有细作从云州带回消息,果如陆变化所料,梁军包围了柘羯,双方持续对峙了几天,却没火并,不知道梁师都意图何为,一直没有武显扬的消息,陆变化也没音讯,众人猜不到城中的对峙会如何演变。数天后一万突厥骑兵出现在云州城里,其中有颉利大可汗的亲兵附离,候君集大为紧张,附离出现在这里,意味着大可汗颉利很快就要到了,颉利如此靠近南境,可能是突厥将要南下的征兆,他立刻命令加紧战备,同时把军情急报到长安,李靖的回信还没到,来自云州城的消息反而断绝了,接连五天没人从云州出来,估计是梁王和突厥加强了戒备,细作们出不了城。 候君集把忠恕、苏定方、于大春、周保库等人召集起来,商讨如何办。苏定方提出派出一支精锐骑兵,向云州城佯动,试探城里的反应,如果云州梁军出城,可短暂接战,试其虚实,如果是突厥人出城,我军即刻后退。应该说这是侦察敌人意图的最好办法,很是稳妥,于大春等人都觉得可行,候君集看了一眼忠恕,忠恕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说话是否合适,正在犹豫,候君集道:“让你说你就说,不要畏畏缩缩的,也不要藏着掖着。”忠恕道:“我觉得还是按陆道长说的做,如果事情变化出乎意外,陆道长会告知的。”候君集右手一拍桌子:“副都督发话了,一切照旧!” 又过了三天,有细作从云州带出信来,内容令人吃惊:武显扬因为谋反被颉利大可汗诛杀了;云州来了个突厥大人物,独自一人与被困的胡人展开谈判,最后柘羯归降突厥,城中的胡人开始收拾,准备返回西域。听到武显扬的死讯,候君集双手一拍:“天亡梁师都!”众将皆是欣喜不已。 庭芳见忠恕回来后忧心忡忡地,一直不说话,猜到有事了,小心翼翼地问:“师兄,云州有消息了吧?”忠恕点点头:“云州城的柘羯被突厥人收编,胡人返回西域,武显扬可能被颉利杀了。”庭芳问:“消息确切吗?”忠恕摇头:“消息是候叔叔的人带来的,陆道长和贺兰一直没有信。”庭芳安慰他道:“候叔叔的人都是在大街小巷听百姓闲谈,听到的多数是谣言和猜测,陆道长没回来,这事就不一定是真的。”忠恕知道她在宽慰自己,他也心存侥幸:武显扬是多么睿智的人,他久经沙场,屡历阴谋,对颉利会谋算他早就有备,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着了道?他强笑着看了看庭芳:“三人成虎,也许真是假的。”庭芳道:“武姑娘是很机警的人,如果武大侠真地遇难,她会想办法自保的。我们做好应急准备,一有她的消息就去接应。”忠恕见她不仅不嫉妒,还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是感动,伸手握住她的左手,含着泪点了点头。 忠恕的侥幸心理第二天就被打破,陆变化带同贺兰回来了,云州城里发生的一切,包括福拉图昨天在入云楼请客的事都摆在了大家面前。证实了武显扬的死讯,证实了胡人西迁,候君集内心狂喜,柘羯只要离开云州,回西域与全部被歼对他来说没有区别,大患消除,焉能不喜:“陆道长,您神机妙算,运筹帷幄,真是当今子房啊!再捧下去您会误解要请您还俗呢,我无以形容对您的钦佩,今天晚上就在这里设宴,咱们大醉一场。”陆变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此次除武,事情就是他在操控,其间发展的脉络虽有些变化,也在他掌控之中,唯一出乎意外的是柘羯竟然被突厥人收编了,看来那个女特勤的确厉害。 从候君集那里出来,忠恕和庭芳随着陆变化来到杜百年、吉文操的住所,杜吉二人听到武显扬的死讯,脸上没有表情,在座六人各有忧思,谁也不说话,屋里即刻静默了。陆变化等朝阳宫门人对武显扬既惧又恨,去除了心头积压二十年的大患,诸人没显露出丝毫的快意,陆变化神色平淡,吉文操脸色阴暗,爱耍宝的杜百年闭着眼睛端坐,像是入定了,连一向活泼的贺兰也脸现忧虑神色。 自内乱后,朝阳宫自天风以下,无不以武显扬为念,无时无刻不在提防他回山复仇,连达僧寿和贾明德这样的纯修之人也分神忧心,不知为他耽误了多少道业修行,掌教天风为了能在武功上对抗武显扬,甚至弃修道法,专研清宁生,虽然因此参成正果,那也是意外之功;陆变化每年都要下山打听消息刺探动静,费尽心机;最外向好斗的吉文操,其实整个修行都是为了准备与武显扬的最后决战;杜百年表面浪荡,实则与吉文操一样,现在这块石头搬开了,心里也空了,不知道以后修什么了;贺兰则担心武显扬一死,陆变化等人就要返回祁连山,他任意随性的日子也结束了;忠恕是心忧宝珠,祈盼她最好呆在圣山,与大萨都在一起,而庭芳则是忧忠恕所忧。 忠恕见天色已暗,大家还阴沉着脸,知道晚上这场饭吃不下去了,于是向庭芳使了个眼色,二人出来去见候君集。自陆变化回来,候君集的笑声就没停过,他在战场上养成一心二用的本事,嘴上笑着对部下抒发喜悦,心里则在盘算攻打梁师都的步骤,见忠恕又折了回来,笑道:“忠恕,你父仇得报,此时才算真正成年,可喜可贺!这得感谢陆道长他们,一会你要满敬他三碗素酒。”忠恕道:“候叔叔,恐怕今天不宜宴请,陆道长他们可能没心思饮酒。”候君集一怔:“他们是怕我太闹?”忠恕摇摇头,把自己想法说了一下,候君集恍然:“那就改日,这事终究要感谢道长们,他们不求名利,不能为他们向朝庭请功,我老候的这点心意是一定要表达出来的。对了忠恕,今天光记着乐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士极过几天会到代州来。”忠恕一怔,候君集道:“他是奉旨督军,也可能另有任务,正好你们聊聊。”忠恕点点头,他正好有一事想请教士极,刚冒出一个念头,没想到士极就要到了。 此时一个值守军官进来报告,有个云州人要求见段副都督,就在都督府门外,忠恕一怔,他在云州无亲无友,怎么会有人找上门来,忙问来人名字,那值守官道:“他不肯说姓名,也没名帖,只说见到您就说刺甲的主人求见。”忠恕大喜:刺甲的主人不就是宝珠吗?难道她女扮男装到了代州?立刻对候君集道:“候叔叔,我去见见。”然后向庭芳使了个眼色,庭芳的心咯噔一下:武姑娘到了! 忠恕带着庭芳急步来到府门外,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负手站在门侧,不是宝珠,却是她的师兄达洛。忠恕愣住了:自己一心想着宝珠,听到刺甲就以为是她到了,完全忘记刺甲是达洛家的东西,他当然也称得上是刺甲的主人。达洛看见忠恕,笑道:“果然是你。我带来几句话,是现在说还是进去说?”达洛自从知道忠恕与宝珠的关系后,处处维护于他,二人更惺惺相惜变成朋友,但他毕竟是大萨都之子,为福拉图效劳,是敌对营垒,如果自己擅自让他进了都督府,就有通敌之嫌,忠恕道:“达洛,你远来是客,但我有职务在身,无法在府里接待你,有话就现在说吧。”达洛笑了笑,手向北方一指:“她想见见你,商议一下南太主的事情。”忠恕立刻明白是福拉图要见他,陆变化说她来到云州,收服了柘羯,她说要商议南太主的事,是故意使诈还是真地发现南太主放走自己?达洛笑笑,停顿一下,道:“后天太阳最高时,城外的桦林见。”忠恕点点头,达洛道:“朋友,真地高兴再见到你!”说完像汉人那样一抱拳,忠恕忙问:“达洛,乌兰她…”达洛不笑了:“有上天和大萨都保护,突厥没人能伤害她。”忠恕问:“那她现在何处?”达洛摇头:“她会暂时离开突厥。不要问,不要找!”说完再一抱拳,飘然而去。 第207章 相约 2-3 忠恕和达洛对话用的是突厥语,庭芳听忠恕称呼来人达洛,心里一惊,想不到这个看似英俊汉人的青年是突厥大萨都之子,他竟然只身来见忠恕。达洛的身影消失了,庭芳问:“知道武姑娘下落了?”忠恕摇摇头:“他不说,只说宝珠会离开突厥,让我们不要找不要问。”庭芳道:“大萨都把她抚养成人,侍她如亲女,以大萨都的权势,一定能把她安然送出境去,但她离开突厥又会到哪里呢?”忠恕还是摇头:大萨都势力遍及四海,到处都有他的足迹,随便把宝珠安置到哪里都有可能,那宝珠会选择去哪里?真地不好猜测,她在汉地举目无亲,不会来大唐,她小时在西域呆过,那里又有父亲的旧部,会去西域吗?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大唐与西域相隔遥远,天地茫茫,如何找到她呢?又想到以宝珠的性格,一定心急着为父亲和弟弟复仇,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世上唯有大萨都可以约束她,但愿大萨都不要忽略这一点,不放她离开自己身边。庭芳道:“咱们先进去,慢慢计议。”忠恕嗯了一声:“还得向候叔叔请示一事。” 忠恕二人又来到候君集的大堂,除了苏定方,其他人都已经离开,苏定方拿着一张地图正在向候君集汇报新建的骑兵驻扎地,忠恕把刚才达洛到来,福拉图以南太主相要挟,让他后天在云州城外见面的事讲了一遍,候君集听完深思不语。过了一会,苏定方问:“副都督,以您对这位福特勤殿下的了解,她为什么要见您呢?”忠恕当然知道:福拉图想用刀剐了他。苏定方又问:“她会用什么办法报复您呢?”这也正是庭芳想问的。几个月不见,忠恕真猜不到福拉图的想法,她诡计多端,很难预料她会设下什么圈套。苏定方道:“我建议您不要理睬,她用公主相要挟,正说明她拿不准此事,再说即便她确认是公主殿下放了您,也未必能如何。敌主我客,形势不利,那里靠近云州,万一救援不及…”庭芳心道苏大哥真是大将之材,事情经他一剥一调,条理立刻清清楚楚,道:“我和苏大哥想的一样,不要睬她,如果她真要见你,请到代州来,候叔叔会保证她安然无恙。”忠恕还没开口,候君集笑了:“庭芳,你就代我拟个帖子,恭请特勤殿下光临代州,感谢她帮忙除掉武显扬,我们盛情相邀,请她务必光临,呵呵!”庭芳也笑了:“派最盛大仪仗出城迎接。”候君集见忠恕还在沉思,道:“忠恕,定方和庭芳都是关心你,你对这位特勤最了解,其中必有我们不知的细节,要不要去,如何去,由你定。”忠恕点点头:“后天我去见她,自己去。”苏定方和庭芳都愣了,候君集道:“一个人去?你自己倒是放心,我反而心里不踏实,让定方带二千骑兵跟在三四里后,如果有变,即刻接应,就这样定了。” 忠恕和庭芳从候君集那里出来,谁也没说话,来到小院中,忠恕道:“师妹,天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庭芳幽幽地道:“师兄,今天出了这么多事,你说我能睡得着吗?”忠恕知道她担心自己去见福拉图的安危,道:“师妹,不会有事的。”庭芳道:“师兄,我…”忠恕心想反正自己也睡不着,就道:“师妹,如果你不困,就进来坐坐吧。”他把庭芳让进屋里坐下,庭芳给他倒上水,问:“师兄,这位福特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看连陆道长都有点忌惮。”忠恕想了想,道:“我也说不来,反正想起她心里就发虚,有几次还做噩梦梦见她。”他把被达洛擒住一直到在李成夫妇帮助下逃出的前前后后详细讲了一遍,其中与南太主相关的细节,他只向李靖讲过,庭芳听完,心里震惊,她对忠恕关心过甚,头上竟然冒出冷汗来,忠恕心中感动,伸手过去抓住她的左手,道:“那天从云州出来看见你,我的心才彻底踏实,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庭芳红了眼眶,伸右手搭在他的手上:“师兄,你在突厥的时候,我时时担心你,没想到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我…”忠恕抓住她的手紧了紧,庭芳的关心他能深切地感受到,他也时时把庭芳挂在心上,娶庭芳为妻一直是他的梦想,但有了与宝珠的交集,两段情感实在难以割舍,所以对庭芳有重重的愧疚,他决断力不强,始终不敢面对这难以两全的选择,只能是能拖就拖,能避则避。 第二天,忠恕把要去见福拉图的事告诉了陆变化,陆变化并不担心他的安危:“这位福特勤杀你的心是有的,见了面可能就消散掉了,过几天也许又会想起。随心而为吧,想去就去,他们奈何不了你;不想去就不去,他们也奈何不了他人。”旁边杜百年挖苦道:“老陆,忠恕来征询你的想法,你故作高深,尽说些车轱辘话,到底是让他去呢还是不让他去呢?”陆变化一笑:“去吧,你不会被她迷惑,出不了大事。”他说得很轻巧,杜百年坏笑道:“老陆,你说得轻松!这位特勤殿下出名的美貌狠毒,又恨他入骨,现在指名邀约,那还不是凶险万分?还是我保护着忠恕去吧,顺便饱餐一顿美色。”陆变化笑笑:“还是免了吧,几十年修为,别被倾城一笑毁了根基。”杜百年故意睁大眼睛:“这样厉害,能毁了我的道基?那我不去了,让吉文操去试试,他一向瞧不起我,看他能否抵挡这倾国倾城。”吉文操哼了一声,不理他。贺兰心里想同去,但自忖武功过低,怕帮不了忠恕的忙,反成累赘。 陆变化叮嘱忠恕:“你独自一人去,不要带那两千骑兵。那位特勤知道抓不住你,即便设置陷阱也是想诱杀你的后援,不是为了捕你,你独自去反而无惊无险。”忠恕一惊:福拉图完全可能这样做,她处事一向明手暗招环环相扣,完全出你意料之外,这一点候君集等人想不到,不是因为他们谋略不行,而是对福拉图这个对手不了解。 次日傍晚,忠恕整好行装准备出城去见福拉图,昨天他已经向候君集讲好,自己孤身一人赴约,正要出门,庭芳牵着马出来了,马上挂着佩剑和那张檀木弓,忠恕一愣,庭芳道:“师兄,我还是不放心,就让我陪你着一起去吧。”忠恕知道劝她不回的,庭芳身手好,机变灵活,遇事自保绰绰有余,于是二人带着备马,在夜色中出了代州城,一路向北。 出代州七八十里远,天已亮了,忠恕看到前方有片小树林,林中有个不大的水坑,跳下马来,把两匹马拴在树上,放长缰绳,让它们自己饮水吃草,他和庭芳换了备马继续向北,临近正午时,离福拉图约见的地方还有二十多里,庭芳问:“师兄,你发觉这一路有什么异常吗?”忠恕想了想:“我上次路过时,见到田里有不少百姓在耕作,今天一个人也没见到,是否农时不对?”庭芳早觉得异常,只是一时想不明白,忠恕一句话提醒了她。忠恕对耕作没有经验,庭芳却非常熟悉,这里的田地都由云州的百姓耕种,现在田里的谷子已经出苗,正是需要浇水除草之时,可田间地头不见一人,确是异常。庭芳四下打量,看不到有敌人埋伏的迹象,忠恕道:“如果他们有埋伏,至少在二十里开外,在这里是瞧不见的。”在突厥时,他经常随着速阔他们围猎,又见过福拉图用兵,突厥人依仗着马快,总是在猎物的外围远远地兜一个大圈子合围,有时大队人马甚至绕行几百里,据说这次铲除武显扬,突厥骑兵为了防止被柘羯的斥候发现,竟然远出二百里外。 二人继续北上,前方已经能看见那片桦树林了,这里靠近云州城,唐军不敢过于靠近,所以才有这片小树林留存下来,忠恕看了一眼庭芳,庭芳点点头,危险就在前面,自周塞之后二人又一次生死同命,忠恕直想抱一抱庭芳,他强自忍下,向庭芳笑笑,跳下马来,紧了紧马肚带,检查了弓和胡禄,二人上马并排向桦树林靠近。离树林还有七八百步,就见达洛骑马从林中迎了过来:“忠恕,果然是信人,特勤殿下正在林中等候,请随我来。”福拉图要在林中见他,忠恕心中犹疑:如果林中隐藏着高手,那可被动了,他和庭芳对视一眼,紧跟在达洛身后,前行二三百步就看清了林中情形,这片小林中的桦树都不高,稀稀疏疏的,一眼就能看穿过去,只见福拉图盘坐在林中空地上,面前放着食物,旁边坐着歌罗丹,再无其他人。 这样的情景实在意外,忠恕设想了与福拉图见面的种种可能:她暴跳如雷,戟指痛骂,周围一大帮附离,冲过来一番厮杀,实在没想到是这个情形。达洛首先跳下马来,上前去牵庭芳的马,庭芳道声“谢谢”,把缰绳递给他,忠恕跟着下马,把马拴到旁边。福拉图也不起身,扬扬手:“道士,过来吧,有美酒等你。” 达洛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忠恕带着庭芳来到近前,只见地上铺了一张大大的羊毛毡垫,中间摆放着一盘牛肉,一些果子还有一皮囊酒,四个酒碗。福拉图今天穿着一身红袍,映衬得面庞都是红的,忠恕想坐在她的对面,达洛却当先坐了下去,示意他坐到福拉图的身边,忠恕无奈,只得依从他的意思,在福拉图的右侧坐下,庭芳坐在他的下首。福拉图盯着忠恕看了看,笑道:“道士,你不留胡子显得很年轻啊。”忠恕苦笑一声,不知道如何接话,福拉图又看了看达洛,道:“要论英俊,你还是比达洛逊色一些,要说阴毒刻薄,你就比他强太多了。”忠恕又是一声苦笑,福拉图道:“我现在又怀疑你和达洛之间不清白,明知这是个陷阱,你还敢来,就是因为不想驳达洛的面子,是吗?”达洛的脸立刻红了,忠恕恼怒道:“又胡说!”福拉图笑笑:“我就是想看恶魔发怒的样子。”忠恕道:“达洛忠心耿耿,死命效忠于你,可你人前人后不断羞辱他,难道这就是你的英明之处吗?”福拉图笑问:“我羞辱他关你什么事?”忠恕道:“我见不得朋友受辱。”福拉图眯着眼睛:“嘿嘿,我不上你的当,你故意向达洛示好,就是想让我怀疑于他,是吗?”忠恕道:“我没那么多的心机,不像你,自以为懂得一切人的心思,处处算计别人。”福拉图又笑了:“你这话说的是过去,自你逃走之后,我就不自信了,反而时时怀疑自己被别人算计。好了,刚才是逗你,就是想看看你生气是什么样子,看到你生气,我心里就痛快,来,为痛快喝一碗!”歌罗丹给大家倒上酒,垫上只有四个酒碗,福拉图笑道:“我没料到你会带同伴过来,少备了一只碗,你将就着喝吧。”忠恕道:“碗不少,她不喝酒。” 庭芳见这胡人特勤如天仙一般美貌,姿态高贵,笑容灿烂,虽然随随便便地盘坐在毡上,凌人霸气却显露无疑,不知她为何敢让师兄坐在自己身边,她的两个护卫也好似一点也不担心。庭芳听不懂突厥话,见师兄动了怒,而福拉图依然笑吟吟的,心中不由一惊:这胡女怎么这样对待他? 庭芳在打量福拉图,福拉图也在打量她,二人对视一眼,福拉图转头笑问忠恕:“这就是为你死同你死的女人?”忠恕道:“她是我师妹,我很小就认识她。”福拉图笑道:“长得还算可以。”她并非有意轻蔑,在她眼里,无论容貌还是才干,这世上没有人能与她比肩,能被她夸奖一句“还算可以”已属罕见破例了。忠恕道:“我不以容貌取人。”福拉图笑道:“这话我信。这姑娘必有过人之处,你们汉人盛行订娃娃亲,你们从小就是夫妻了吧?”她对中原的习俗半懂不通的,问的话令人难堪,好在庭芳听不懂突厥话,不然以她的脾气,肯定出言反讽,忠恕不答理她。福拉图道:“这个姑娘意外出现,解除了我心中的迷惑,你和达洛可能真地没事。”忠恕脸孔胀得通红:“你身为特勤,那么多人崇拜你,为你效命,怎么总想这些龌龊不堪的事!”福拉图笑道:“我不能不想啊,达洛是我喜爱的人,如果他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我只能用马粪把他和你一起埋了,让你们在地狱中永结连理。” 忠恕实在拿她没办法,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个干净,福拉图笑了笑,歌罗丹把酒满上,三人陪了一碗。庭芳越来越疑惑:这个场面,到底是鸿门宴还是好友聚会?福拉图没有丝毫敌意,竟然让忠恕坐在她的身边,而师兄也显得毫无戒备,达洛和这个大眼睛的突厥人对师兄好像也非常友善,难道事情不是师兄说的那样?实在看不明白。 福拉图用刀扎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眼睛瞪视着忠恕,道:“道士,你惦念南朝不肯降服,我不怪你;你欺瞒于我,与南太主暗自勾结毁我大营,我也不怪你;你走就走吧,再派出烈士去羞辱我,着实让我恼怒。”忠恕在路上早就想好了如何应对南太主的事,福拉图太过机灵,最好的办法是不应答,话多必失,越描越显,不如干脆不说,让她摸不清底细,但烈士的事有点奇怪,问:“什么烈士?”福拉图哼一声:“阿史那喀让!”忠恕一惊:“你把他杀了?”福拉图冷冷地道:“没等我动手,他自刎了。”忠恕急问:“那莫依香?”福拉图又哼了一声:“你得逞了。我心软了,让他做圣山内卫了。”忠恕长出一口气,喀让会自杀并不算太意外,他傲骨天生,如果儿子有了归宿,他宁死也不愿为人驱使,如果莫依香被福拉图杀了,就是自己对福拉图判断有误,想报恩反把恩人送入虎口,害了他们父子。听到莫依香还活着,忠恕有些微宽慰,道:“他们只是孤苦的突厥人,与你同一个祖先,因为你顾念突厥,关心人民,所以我才指引他们去投靠你,他们是我的朋友不假,但不是什么烈士,我也不是故意想羞辱你。”福拉图冷笑连连:“你自以为知我懂我,难道不清楚我会怎么想?不是故意让他们去送死吗?”忠恕与她对视:“我知道你绝不会杀他们。”福拉图又哼一声。 庭芳见福拉图变了脸色,心中戒备,暗想这个胡女果然说翻脸就翻脸。 福拉图又倒了一碗酒:“无论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至少你不敢说是故意气我,这事就算翻过去了,过去的恩怨我放下了,现在重新邀请,如果你在南朝呆不下去了,就去我的帐前效力,我封你为俟斤,统领同罗和仆骨的部族。达洛,我怕他听不懂突厥话,你用汉话再重复一遍。”俟斤的位子比达干还要高,达洛用汉话说了一遍,福拉图又补充道:“明天把这话写成文字,派人送到代州城里,交给他的官长。”忠恕心中苦笑:这个福拉图,心地太坏,她故意让达洛说汉话,自然是说给庭芳听,她杀不了自己,就让自己不被心爱的人信任,还要写信让官长知道,自然是想让自己被上司猜忌,无奈之下投奔于她,这正是陆变化离间武显扬与梁师都之计策,没想到被她信手拈来。忠恕用汉话对达洛道:“劳烦你告诉特勤殿下,多谢她盛情相邀,这么高的职位我不敢接受,我们下次相见,只会在兵戈之中。”庭芳心道师兄历来不善言辞,但这句话说得大气凛然,极为妥帖。 福拉图毫不在意,笑道:“话说完了,再喝一碗酒就走人。”歌罗丹给四人都倒上酒,福拉图举碗先饮,忠恕向达洛和歌罗丹一举,三人共饮,福拉图站起身,歌罗丹牵过马来,她翻身上马,转头对忠恕道:“我很快就返回漠北了,这个地方太热,每天都要出几次透汗,浑身不舒服,如果想找我喝酒,那就抓紧。”抬手一鞭,策马返回云州而去。 忠恕和庭芳上马返回代州,途中取回备马,天黑后接近北城,只见代州城一片紧张,苏定方带着数百骑兵在北门外巡弋,接住二人,道:“候都督一直在等待,让你们回来直接去见他。”三人进得都督府,来到候君集的大堂,候君集看了看忠恕二人,疑惑地问:“没见到人?”忠恕把与福拉图见面的经过报告一遍,候君集皱眉叹道:“原来戏在场外啊,这个胡特勤,真乃谋略高手。” 忠恕去见福拉图,因为有陆变化的警示,原本拟定跟在侧后接应的二千骑兵并没出城,下午时候,代州军的侦骑送来一份让候君集大吃一惊的情报:在代州城西北和东北一百里处发现有突厥骑兵埋伏,每支至少有四千人。如果唐军跟在忠恕后面出城接应,此刻正好陷入包围之中,候君集立刻命令全城戒备,然后派出数队人马前往侦测,后续报告还没传回来。 忠恕和庭芳惊心不已,福拉图在树林里与他们拉家常叙交情,原来真是以自己作饵,想引唐军出城,然后在背后偷袭,如若不是陆变化提醒,此刻代州城下已是刀兵满地。这个福拉图,太过阴险! 年夜时分,侦骑传来谍报,埋伏在两翼的突厥人撤回云州了,在东北埋伏的,是素林特勤的突厥骑兵,有五六千人,在西北埋伏的,是刚刚归服突厥的柘羯,有四千多骑。候君集冷汗直冒:幸好听从陆变化的谏言,没有派兵接应忠恕,不然接应的骑兵此刻已经不在了,只要这两千骑兵精锐被歼,突厥人肯定借势攻打代州,唐军猝不及防,代州可能再次失陷。 候君集狠狠地骂道:“差点重蹈去年覆辙,真他妈地险!这个突厥娘们太可恶!”苏定方也惊出一身冷汗,他虽然防着突厥人设伏,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大阵仗。候君集道:“这位陆道长太过精明,实在令人佩服,如果他入仕,我老候甘为麾下。忠恕,能否留他在代州多呆些时日?”朝阳宫已经颁布谕令,不参与政争,此次代州之行可说是最后的特例,现在事了,陆变化等人肯定就会回山的。候君集道:“找些理由,让他们多呆几天,我有一重要构想还差点火候,正要再加请益。”忠恕道:“我想想办法。”候君集手指一点:“一定要找出办法。”他是都督,说出的话就是命令。 第208章 武家坡 1 回到小院,忠恕道:“师妹,累了一天一夜,你早点休息吧。”庭芳问道:“师兄,刚才候叔叔交待的事,你可有办法?”忠恕摇头:“师妹,陆道长他们是无奈之下才来到代州的,现在事情了了,他们必定急着回山,我想不到办法啊。”庭芳道:“我倒有个想法,也不知好使不。”忠恕喜道:“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庭芳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忠恕道:“师妹,候叔叔下了死命令,是办法总比没办法强。”庭芳道:“陆道长精明通达,道德高深,估计这办法对他无效。”忠恕问:“那…?”庭芳道:“可能会吸引住吉文操道长和杜道长。”只要吉文操和杜百年不走,陆变化当然不会独自回山,忠恕道:“你快讲讲。”庭芳问:“你还记得陆道长让我们切磋剑法的事吗?”忠恕立刻明白了庭芳的想法,摇头道:“这不行!我不能让你这样做。”庭芳道:“师兄,如果这门剑法真是叔祖所创制,他既是周家的先辈,也是朝阳宫的祖师,他创制的剑术,两家共享不是很自然吗?你看掌教师伯传授我爹爹清宁生,可有丝毫的藏私?”忠恕还是摇头,雁门剑法是她家传之术,无论是不是周君内私自创制,原意必然是秘不示人,用以传承护家,他能学到已经于理不合,因为他已经决心与庭芳相守终老,所以勉强说得通,如果再散扬开来,就与创造之初衷相悖了。 庭芳道:“我只是想与吉杜二位道长切磋一下剑术,他们是剑道高手,必定能查出这套剑法的瑕疵,助我提高。再说二位道长道行高深,武显扬之后再无敌手,只怕连原来的天真剑法都要遗忘废弃了呢!”忠恕见她为了自己执意要做,心中感动,拉住她的手靠近自己,庭芳闭上眼睛,依偎着他,忠恕鼻中闻到她的幽香,忍不住伸手抚着她的秀发,自离开周塞,二人从未这样亲密过,庭芳俏脸通红,心头小鹿乱撞。 吉文操听庭芳说想向自己学剑法,立刻明白其意,他一生痴迷武学,于剑法最有心得,当得知世上还有一套剑法能克制天真剑,抑制不住一窥究竟的好奇,只犹豫一瞬就答应了,还让庭芳叫上杜百年,说老杜的剑另有玄机,同是天真剑,修炼大不同。杜百年对武学虽然不像吉文操那样痴迷,但也忍不住心动,听说吉文操已经答允,也应允了下来。 吉文操二人这一答应,陆变化自然走不成了,庭芳的用心他洞若观火,候君集想说什么他也心知肚明,他是修道之人,悲悯之心深种,同样是施计杀人,其用心与候君集这些一意夺取功名利禄之人绝然不同,心道候君集杀伐之心太盛,如果自己能影响于他,或许可为世间减些暴戾,于是也没过多言语。 吉杜二人一接触雁门剑,立刻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庭芳有意拖延,每天只探讨一两招,等一套剑法交流完,自然是半月之后了,吉杜二人得窥雁门剑,都不想占这个便宜,尽把平生的得意所学传给庭芳,连忠恕在旁边也受益匪浅。候君集则每天邀请陆变化在自己的室内密谈,吉杜二人也不问谈些什么,候君集也不与忠恕等人讲。 在庭芳与两位道长交流剑法的第三天,独孤士极到了,他是以兵部军务督查的身份来到代州的,这事透着奇怪,隋唐之际,被派来督察地方都督军务的,多是兵部的郎官或者禁军的将军,从没有任命一个都督来督察另一位都督的先例。候君集也搞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想以天子李世民的英明,李靖之通晓军典,这么重要的军制改变,必有其用意,何况士极与他交情深厚,由士极来督查代州军务,不仅不会故意找茬,还能相互交流,切磋带兵之要。 独孤士极来后,代州都督府都尉以上军官都要陪着他巡查,忠恕当然更得跟着,一连四天,城里城外,每个军营士极都走到,每个府库的军备单子他都要看一看,还亲自拿着弓拉拉弦,试穿铠甲,观看兵演,除了对苏定方操练的骑兵赞不绝口,其它也没说什么。 第五天,军务督查告一段落,士极这才有机会与忠恕私下叙旧,他是忠恕的长辈中与段举相交最深的,视忠恕如同自己的子侄,忠恕把从幽州进入突厥后的情况详细讲了一遍,士极听完微微皱眉,沉默不语,反应与候君集一样,并不因他被封官厚赏而欣慰。沉吟一会,士极道:“慎之,慎之!”忠恕点点头,士极叮嘱道:“凡事多向候都督讨教请示,不要擅自专断,战阵之上尤其不要妄自逞露英雄之气,要以全军为念。”忠恕道:“谢谢叔叔,我都记下了。”士极道:“现在武显扬已死,你父亲的冤仇也算得报,与梁军接战还需要些时日,你可以向候都督告假,去太原祭奠父母,尽人子之孝。”忠恕确实没想过这个,他在道观中长大,对人情世故完全不通,士极一提醒,他心中一痛:自己这么大了,确实应该去看看父母的坟墓了。 晚上回到自己的小屋,忠恕把要去太原祭奠父母的事告诉了庭芳,庭芳道:“我前几天也有意给师兄说这些,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士极叔叔既然有这话,你应该去太原一趟。”忠恕道:“我明天就去向候叔叔告假。”庭芳道:“太原离这里不过三百里,快马一天就到了,来回两天,请四天假足够了。”忠恕点点头,叫了声:“师妹!”庭芳问:“师兄,还有事吗?”忠恕迟疑一下,鼓起勇气道:“师妹,我想请你一起去。”庭芳当场就晕了:祭奠父母是他的家事,他让自己参加,语意昭然,这是重逢以来师兄最大胆的表白了,不正是自己期盼的吗?庭芳心里充满幸福,含泪点了点头,道:“我就去准备。” 忠恕向候君集告了假,庭芳也向吉杜二位道长说要出去四天,这二人接触雁门剑法后,可不单单是剑术大进,周君内创制武学,本意就在辅助修行,清宁生能体现天地包容服养之气,天真剑、山居掌、幽逸拳等技艺与清宁生相依而生,其中融通交会,不一而足,吉杜二人每接触一招雁门剑法,都要对其中包涵的天地克生之意体会半天,心中不断开启新的境界,修行精进,这会就是撵他们,他们也不会走了。 忠恕和庭芳打马出南门奔向太原,天黑后进了晋阳城。晋阳是太原郡治所,在隋时是河东道的最大城池,人口密集,商业繁荣,可惜隋末天下大乱,这里因靠近突厥,多次遭到攻击,李渊起兵后,晋阳更有两次被突厥和突厥支持的汉军攻破,原来坚固的城墙也遭到拆毁,去年突厥兵临城下,虽然没有攻进城去,晋阳百姓仍遭受巨大祸殃,突厥人撤退时在城外大肆抢掠,没来得及逃进城中的汉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掠住草原,刚刚恢复一点生气的晋阳重归萧条。 夜幕之中,晋阳城里灯火稀疏,街道上行人寥寥,破败倒塌的房子里还住着人,与代州差不太多,二人找了间客栈住下,忠恕向掌柜打听系舟山的位置。能在晋阳城里开店的,都是眼界宽见识广的人,掌柜一看忠恕像是有身份的官员,很是热情,把去往系舟山的路径讲得清清楚楚,忠恕谢过,与庭芳分别休息。第二天,庭芳在城里买了祭奠用的物品,二人赶往系舟山。出了晋阳城向北,远远就看见了两座山,东边的就是系舟山,山不太高,主峰柳林尖山很是显眼,当年李靖与独孤士极赶走武显扬后,把段举夫妇的遗体合葬在柳林尖山山腰的满云寺中。这个葬址是李靖选择的,他在晋阳城上极目北眺,觉得这个地方风水极好,最旺子孙,正好满云寺后院有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对千年古柏,于是就把好友葬在一对古柏之间。 在山下就能望见山腰的寺庙,向上的道路也很明显,忠恕二人在山前拴好马,持了祭品,沿路上山,功夫不大就来到一座破败的寺庙之前,只见庙门上的牌匾已经掉落到地上,摔成两截,忠恕上前翻开,上面有个残破的云字,知道这就是满云寺了。二人进得庙里,只见殿堂上满是残损的物件,没有下脚的地方,殿顶上露出天,佛菩萨都破了相,穿过半塌的后殿,见到一片长满荒草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两株粗壮的古柏,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两柏中央的草地上隐约有一块隆起,前有一块倒伏的石碑,忠恕弯腰把石碑扶了起来,伸手擦去上面的泥尘,只见碑上刻着“段举千古”四字,侧边落款是李靖,那么脚下这座荒草堆中,就是父母的埋骨之处了,自己在祁连山盼了他们二十年,没想到他们孤独地躺在这里,忠恕扶着石碑,热泪横流。庭芳默默地把周围的青草拔除干净,露出一块低矮的土坟,又找了块木板,把周边的土培到坟上,重新隆起坟头,等忠恕哭得差不多了,二人合力把碑重新树好,擦拭干净,摆上祭品,忠恕在坟前跪了下来,庭芳跪在他的身侧行礼。忠恕想起二十年来对父母的期盼,种种辛酸,泪如泉涌,久久不起身,庭芳在旁陪着他垂泪,等到太阳过了正午,这才把忠恕拉了起来。 第209章 武家坡 2 忠恕站立在父母的坟前,庭芳道:“师兄节哀!伯父伯母知道你长大成人,又有一身本领,行事堪为楷模,他们在九泉之下一定很欣慰的。”忠恕问:“师妹,我不懂葬仪,你说孤处这里,会是他们的心愿吗?”庭芳道:“他们逝世在太原,又是因太原而故去,葬在太原,守望着太原,看着你打跑突厥,我想就是他们的心愿。再说伯父故籍嵩阳,距此数千里,据义父说那里饱经战乱,你的族人早就没了下落,就是归葬祖莹也不是善处。”其实她隐隐有些私心:师兄父母埋骨此处与魂归嵩阳都各有道理,师兄带自己来此祭拜,自是与见过父母一样,婚事就算定了,义父说此地风水好,旺子孙,将来与师兄成了亲,他的子孙不就是自己的子孙吗?师兄只是见此处荒凉,所以才起了迁坟的念头,只要好好修整一下,最好能重建满云寺,有了香火,人气自然旺起来,那样师兄心里就安稳多了。想到这里,庭芳心里有了盘算,准备回到晋阳城就着手办理。 二人下得山来,从这里可以直接向北返回代州,不用再折到晋阳城,但庭芳记着修庙的事,只有在晋阳这种大城才能找到僧人,再看忠恕心情悲伤,就想带他散散心,宽慰开导他,于是道:“师兄,我小时就听说系舟下有座不二寺,是座清幽妙处,难得有一天的闲暇,我想到那里去看看。”她说自己想去看看,忠恕一向体谅她,一定会随着去的,果然忠恕点头:“我不识道路,师妹,你领路吧。” 不二寺位于系舟山和晋阳城之间,距晋阳东门二十多里,中间要经过一个大的市镇,名叫北刘镇,这里是阳曲县通往晋阳城的要道,镇上建有大小三座坞堡,去年两千突厥骑兵打了一个时辰,一座也没攻下来,当地百姓因此得以保全性命。街道上摊贩不少,忠恕闻到一股饭味,道:“师妹,我有些饿了,咱们吃点东西再到不二寺吧?”庭芳笑了笑,点头道:“那边有家饭庄,走,看看干净不。” 那家饭庄还算干净,二人走进坐下,忠恕点了两张大饼一盆菜,两碗汤,饭菜一上来,忠恕拿着饼张着大嘴就咬了一口,见庭芳笑着看自己,忙放了下来,苦笑道:“习惯了,确实不雅观。”庭芳笑道:“吃饭就是填饱肚子,在军中就得张嘴大吃,哪有什么雅致不雅致!候叔叔每次吃饭,就像饿了三年一样,我都替他难受。”忠恕笑道:“是啊是啊,候叔叔也是这样说的。”庭芳笑了起来:“在咱们中原,恐怕只有军人如此吃饭,可我看那个福特勤,吃饭不比候叔叔慢,难道突厥女人皆是如此吗?”忠恕苦笑:“我在突厥也很少遇到那样豪放的女子,吃饭喝酒一如男子,杀人比暴君也不差。”庭芳道:“她酒量也很好,一喝酒就红了脸,非常好看。”忠恕看着庭芳,笑道:“你不会是被她的美色迷惑吧?”庭芳笑了起来:“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也。福特勤确实是天下少有的美人,我就怕你被她诱惑。”忠恕苦笑摇头:“我经常被她从梦中吓醒,每次不是梦见她拿刀来挖心,就是变成狼咬我的脖子。”庭芳问:“那你在云州城外为什么不制服她呢?”忠恕红了脸:“师妹,你可能不信,我是不敢。对于这个人,我只愿永远不再见到她。我不信鬼魂,不信报应,但莫名地相信如果是我亲手杀了她,她会永远缠着我,此生再也难以安宁。”忠恕的话庭芳信,但也不全信,虽然听不懂当时他们说些什么,看他二人相处的情景,全然不似敌人,师兄除了不敢,可能还有些不忍。 二人正说着,庭芳突见忠恕眼睛睁得溜圆,就像真地看到了鬼魂一样,她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没见街面上有什么特殊的人,忠恕像兔子一般跳了起来,站到门侧向西边望去,不住揉眼睛,庭芳知道他一定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忙靠近过去,过了好一会,忠恕回过头来,眨了眨眼,向庭芳道:“师妹,你掐我一下。”庭芳拉住他的手,问:“师兄,你看到什么了?”忠恕摇头:“确实不可能,这世上难道真有鬼魂?”庭芳忙四下看了一眼,见店里只有自己两个客人,店伙计也出去干活了,低声问道:“师兄,你看到什么人了?”忠恕轻声道:“是安伯,商队的安伯,进了西边那个大院。”庭芳一惊:“陆道长不是说商队全被武显扬埋在草原吗?你不会看错吧?会不会是长相相似的人?”忠恕摇头:“确实是他,我和他很熟悉,不会看错。他肩膀受过伤,走路时左手向外摆动,没有其他人会这样摔手。”庭芳道:“可能真是他,商队的事陆道长也是听说,那人也并非亲眼所见,也许安伯逃生了,要不要现在去看看?”忠恕摇头:“他把帽子压得低低的,肯定是怕见人,你盯着那个大院门,有人出来就叫我。”忠恕说的那院门,是西头一座高大的门楼,可能是整个北刘镇最为气派的院子,从这里就能看到大门紧闭着。庭芳盯着那门楼,忠恕坐在店里,仔细回想关于商队的一切,思索着安伯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一直到天黑饭店打烊,那门也没开过,忠恕带着庭芳走了出来,二人先出了镇口,然后悄悄折了回来,忠恕道:“师妹,咱们进去看看。”二人绕到隔壁,轻轻跃上房去,那大院的墙壁很高,四邻房子低矮,看不到院子里的动静,忠恕手一比划,示意跃进院子中,庭芳点了点头,二人从墙上翻进院子里,只见这家院子很大,中间是一座阔气的青砖瓦房,连两边侧屋都有飞檐,显然主人财力不俗。东西两座侧屋都是黑呼呼的,正屋的门关着,里面亮着灯,窗户上人影晃动,二人先悄悄靠近侧屋,仔细谛听,确定里面没人,然后挪近正屋,靠近窗户。屋里有人说话,忠恕此时的听力已经能隔墙辨音,听清屋里有四个人,两个人离得远一些,另有两个人守在门后,他悄悄伏到窗前向里探看,庭芳守在他的身侧向外警戒。 透过窗户的细缝,忠恕仅能看到屋里一隅,只见八仙桌旁边坐着一位五十来岁头发花白的老者,正面对着另一侧说话:“表哥,你的伤还没好利落,药还不能停。”另一人道:“这点小伤,死不了人。”是安伯的声音,忠恕心道也许会有两个人模样长得完全相像,但模样与声音皆完全相同,这样的两个人世上还没见过,所以,安伯还活着,商队没有全部覆灭,不知其他人如何了。 原来老者是安伯的表弟,只听那表弟道:“表哥,你年岁大了,内功再厚实,如果外伤没养好,肯定会折扣寿数,再说…”只听安伯不耐烦地道:“给你说多少遍了,别再叨叨个不停!不说这点伤要不了命,就是现在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费你一口棺材吗?”忠恕心道这与安伯可不像啊,他一直温和有礼,沉着冷静,商队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在操心,内外应付自如,从没见他慌乱过,也从没听他说过重话,这话好像不是出自他口。那表弟笑了笑,摇摇头,道:“表哥,我想起小时候了,那时候你领着我玩,就经常吵我,我一点也不恨你,反倒觉得咱们兄弟们亲,你长大了到外面闯荡,回来后彬彬有礼,像个读书人,说实话,我真有点怕你,觉得这不是我那大表哥了。”安伯哼了一声,那表弟笑道:“你一吵我,我就敢说真心话了,大不了再被你吵两句。”安伯又哼了一声。 忠恕看不到安伯,也看不到屋里还有什么人,但也不敢去摆弄窗户,他知道安伯内力深厚,听力好得很,现在情况未明,还是不现身的好。 那表弟道:“表哥,我知道劝你罢手是绝对不行的,你和宋柜头还有商队的兄弟们是生死之交,你一定要为他们报仇的。”表弟停顿下来,望向安伯那边,好像在观察他的反应,没听到安伯说话,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想来一定很狰狞,忠恕心里疑问:安伯要找谁报仇?他知道是武显扬劫杀了商队?知道武显扬已经死了吗?那表弟又笑了笑,道:“咱们是至亲,当年困苦之时都是你接济着过日子,后来又是你资助本钱,把生意让给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才有的,兄弟我不敢忘记,你要报仇,我一定毁家支持,大不了拼不过人家,赔上自己的性命。”安伯道:“你那点微末能耐,讲什么拼不拼的!”那表弟又笑了:“我没什么本事,给你牵马做饭总可以吧?呵呵!”安伯哼了一声:“你也就会这些!”那表弟一直被安伯杵着,却始终微笑不改:“我知道自己功夫不行,无力助你,这点财物也不抵你一成,你经历广,心眼多,认的人多,结交的大人物也多,识见比我高明,但我比你了解康瘸子,他可不是宋柜头那样的人,绝不是你报仇的伙伴。” 第210章 武家坡 3 只听安伯不耐道:“不过就是做这一件事,做完之后各走各的,他是善人恶人和我有什么关系?”那表弟很有耐心,不紧不慢地道:“这康瘸子来历不明,也不知是哪里人,到这儿快二十年了,一个残废,不能耕作,不能商贸,却突然就发了家,置办了好大的宅院,娶妻生子,结交豪绅,还养了不少死士,那些人多是外地人,一看就是凶恶之辈。他家里一直在修造,也不知造些什么,就没停过工,有人想去偷他一票,进去就没了下落,这十里八村的飞贼都打过他的主意,结果都不见了。”安伯冷冷地问:“那又怎样?”那表弟还是带着笑:“表哥,我从前没听你提到过他,肯定是新认识的,我怕你吃亏上当,先给你提个醒,这种不知底细的人,交往时得小心。”安伯冷冷地道:“他就是个江洋大盗,我也不是个清白人,正好是一对。”表弟还是微笑:“他约你今晚动手,你也不说动什么手,如果真是你的仇人来了,表哥,连商队那么强势都遇害了,凭康瘸子和几个村夫能报得了仇?估计是他骗你去当枪使,我不会让你白白去送命。” 忠恕心里疑问:安伯到底向谁报仇,怎么是在这里?只听安伯道:“你让两个孩子堵着门,以为我真出不去?”那表弟笑道:“咳,他两个只会摆弄田地,闲时练些棍棒,加起来也抵不过你一根指头,你只是不想伤他们。”安伯叹了口气:“表弟,咳,你越老越啰嗦,我的心你不明了,我早就不想活了,能为商队的兄弟们做点事就做点,不能做就随他们去了,你劝我也没用,拦也拦不住,今晚我非去不可。”那表弟道:“你要去,就让子清两个陪你去。”安伯怒道:“你个混账,那不是害他们吗!”那表弟道:“要害也是你害的,只要你忍心。”神情坚定无比,安伯看来实在敌不过表弟,长叹一口气:“今晚我是一定要去的,可能真地回不来了,我今天来就是要和你告个别。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幽州的那些破烂,都送给子清他们,那些身外物,唉,我玩命这么些年,实在不值得。”那表弟神情凄怆:“表哥,你就不能给我透个底吗?咱们要死也死个明白。”安伯又是一声长叹:“好,那就多说两句。这一个月你问得太多了,不给你透句话怕你一直不甘心。我上个月来这里是因为想去武家坡。”表弟一怔:“去那里干什么?”安伯道:“你别打岔!因为我的仇人姓武,就是武家坡人氏。”忠恕心里一惊:听说武显扬的老家就在太原,难道就是这个武家坡? 安伯继续道:“这人祖辈都居住在这里,十几岁去祁连山学武,后来叛出师门,又回到家乡,二十年前投靠突厥,为突厥征服西域,成了胡人的头领。他本身武功无敌,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手下有数万骄兵悍将,连大唐天子都怕他,我要报商队之仇,无异是痴心妄想,但不做点什么,我哪会心甘,死也死得不透,于是就想到武家坡把他的祖坟给刨了。”忠恕心道这里果然就是武显扬的老家,可安伯为什么要掘人祖坟呢?忠恕不了解挖人祖坟意味着什么,对汉人来说,祖坟被挖,比杀头更让他难受。庭芳在屋外听得清楚,心道这老头也是被逼得没路了,急切报仇才想出这一阴招。 忠恕听到安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边走边道:“武家坡离这只有十几里,我死前也想见见你,于是才有我们兄弟月前那一面。我去到武家坡,找到他祖辈父母的坟头,还没动手就被人发现了,原来早就有人盯着这个地方,还设了许多禁制,他们就是康大户的人,见了面才知道他也是武显扬的仇家,他的腿就是被武显扬打断的,誓死要报这个仇,他认准武显扬无论离开多久,终究还是个汉人,早晚是要回乡的,所以才搬来这个地方死等。你说他家里没停过工,其实他精于建造,在武家祖坟和祖屋设置了许多机关,就是想一举杀掉武显扬。”那表弟道:“原来如此!”忠恕心道武显扬得罪的人太多,连累自己祖坟都被人盯上了,竟然有仇人苦守二十年等他回家。 安伯道:“昨天康大户派人知会我,说武家有人来祭奠了,明显是突厥那边的人,在祖坟上触动了机关,伤了两个人,现在被困在武家的祖宅,今天晚上他要启动机关,攻下武家老宅,灭掉武显扬,你说我能不去吗?”忠恕心里吃惊:在武家坡的肯定不是武显扬,武显扬的儿子和弟子们也被诛杀了,最有可能是宝珠,想到这里,心里大急,庭芳见他身体微微颤抖,忙握住他的手,在耳边轻声道:“只能跟着安伯去。”忠恕立刻明白,他们不知道武家坡的所在,无论多么心急,在夜晚中只能跟着安伯摸去,但愿去得不晚。安伯对武显扬恨之入骨,就算他知道被困住的不是武显扬,估计也不会放过宝珠,二人立场相反,这时不能再相见。 屋里那表弟犹豫一下,道:“表哥,你如果还顾念我们的亲情,就让子清兄弟随你去,不然你前脚迈出这个门,我后脚就上吊去。”安伯一脸不耐烦:“好!好!让他们跟去,这下你放心了吧?”那表弟挥了挥手,就听见屋里有动静,可能是一直守着屋门的两个人动了位置,那表弟站起身来,想再说点什么,忠恕看见一双手在他面前一晃,可能是安伯阻止他再说下去,然后听见屋门一响,忠恕和庭芳忙闪到侧墙边,只见屋里扑出一线灯光,安伯当先走了出来,两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跟在他身后,两人手中都提着朴刀,这是一种带长把的刀,代州的乡兵喜爱使用这种兵器。 等安伯三人出了大门,正屋里的表弟长叹一声,掩上了房门。忠恕向庭芳一示意,二人轻轻跃过高墙,就看到安伯已经走出了好远,安伯内力着实了得,他年过花甲,又受了伤,身法仍丝毫不慢,后面的两个年轻人被拉下一大截。忠恕怕跟丢了,不敢离得太远,紧紧跟在两个年轻人身后五十来步的地方,不一会就听到两人重重的喘气声,显然他们有点跟不上了,安伯停了停,等二人靠得近些,这才重新起步,不一会又把二人拉下一截。这时前方道旁出现几座院子,安伯停了下来,等两人靠近,问:“子清,这里住的是什么人?”一个年轻人大口喘气,道:“是,是刘七叔和他的两个儿子,前年开的荒地,去年新辟的宅子。”安伯噢了一声:“那就好。子清,子安,我给你们说个事。”那二人靠近安伯,只见安伯出指如风,迅捷点了二人的睡穴,然后提着二人腰带向前边走去,两个表侄高大壮实,身体不轻,安伯提在手里显得很是轻松。忠恕正想跟进,庭芳拉住他的衣袖,向前方指了指,忠恕随即明白:安伯是怕两个侄子有危险,不想让他们掺合进来,也嫌他们身手低,耽误事,于是就把他们点倒放置在旁边院里,等他们穴道解开,武家坡的事情估计也了结了。 忠恕和庭芳沿着道路走了一段,然后隐身在路边的树后,不一会就见一个身影飘了过来,安伯的轻功真是不一般,他没有了拖累,放开身形快如疾风,一直向东南跑去,忠恕不敢靠得太近,等他跑出好远,几乎快要看不清影子,这才与庭芳起身跟上。 经过半个时辰的奔驰,经过了三个村镇,前方隐隐出现一个高坡,坡上面有不少林木,林中有火光晃动,像是点了许多枝火把,看来那就是武家坡了,安伯加快了脚步,飞一般地跑了过去。 忠恕与庭芳不敢贸然靠近,上得土岗后在一颗大树旁停了下来,隐身在暗影中向前方打量,武家坡是个起伏的土岗,比其它地方高出有三四丈,上面有一片百亩大的树林,林木中有十几座房子,中间是三座高大的砖房,旁边是些低矮的老房子,林中足有上千人,把那些房子团团围住,看来康大户还没发动进攻,忠恕提着的心稍放一些。庭芳轻声问:“师兄,会是武姑娘吗?”忠恕点点头:“八成是她,武显扬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只有她可能回来祭拜!”庭芳道:“这些人都是些村夫乡丁,估计没几个武功高手,并不足惧,但安伯说康大户是修造行家,在此设置有埋伏机关,来人因此才被困住,我们不能硬闯,须制住首脑之人,挟制他解除包围。”她一上来就把形势看得清楚,忠恕心里佩服,点头道:“不等他们发动,先制住康大户。”庭芳道:“这里的人太多,必定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相互之间不一定认识,咱们可以混到人群中,伺机接近康大户。”忠恕正想出去,忽然回身,道:“停一停!”庭芳问:“怎么了?”忠恕从怀里取出一面头巾,给庭芳裹住头脸,然后拍了拍她的头,道:“你太显眼,怕有人盘问。一会动起手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这一路上庭芳心情很复杂,现在要出手援救的,可能是自己情郎的情人,哪个姑娘心里会不吃醋?忠恕有这个举动,说明他时时刻刻关心着自己,庭芳心里一暖。 第211章 武家坡 4 二人靠近包围的人群,果然无人盘问,他们就向火光最亮的地方摸去,只见林子中央的空地上点了三堆篝火,许多人持着弓箭站立在火边,箭头都用布扎住,一旁还放置了几个大木桶,忠恕闻到一股豆油味道,看来一会他们要施行火攻。在林中最显眼的地方放置着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白净面皮微微发胖的中年人,他身着员外服,看着就像当地的土豪,椅子旁放着一枝手仗,安伯站在他的右边,左边站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年青人,那年青人英气勃勃,手提一柄长剑,好像是这群人的首脑。庭芳道:“椅子上那人估计就是康大户,他的手杖是铁做的,看来是个高手。”忠恕道:“那个年青人目光炯炯,剑术不低。” 忠恕和庭芳二人挤到离康大户不远的地方,从这里能清楚地看见前面的屋子,只听安伯问:“里面有几个人?”那康大户道:“宾儿他们搞清了,五个,都来自突厥,里面没有武显扬。”安伯失望地问:“确认他不在里面?”康大户摇头:“确实不在,他的堂兄下午出来了,说要带领族人们出来,让我放他们一条生路,我当然同意,乡里乡亲的,他们没沾武显扬什么光,也不能让他们受武显扬的累,傍晚时他们一个个走出来,宾儿分开讯问,口径一致,只有五个人,从突厥来,为首的是个年青人,姓武,用头巾裹着脸,也没说自己是什么人。现在只剩下这五人在里面,其他人都出来了。” 忠恕心里疑惑:为首的是个男的,难道不是宝珠?那又会是谁?庭芳轻声道:“可能真是武姑娘。”忠恕疑惑地看她一眼,庭芳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巾,忠恕立刻明白:为首的年青人用头巾裹着头脸,估计也是不想让人看清面目,所以很可能就是宝珠在里面。 安伯恨恨地道:“一定是武显扬的亲人,能来这里祭坟,必定是他的儿子们,这次让他躲过去,杀了他的儿子也算出口气。”康大户狞笑道:“咱哥俩想得一样,今天杀了他的儿子,他必定知道我老康在这等他,我也不能再留此地了,索性烧了他的老巢,掘了他的祖坟,让他痛悔一辈子。”安伯说武显扬的“儿子们”,显眼不知武显扬只有一子一女,他也不知无论是武显扬的儿子还是女儿,都只是他布局的筹码,都是无辜之人,都不应该为他死节。 安伯问:“后面是谁在把守?”康大户狞笑道:“是鬼!”安伯一怔,这时康大户旁边的年轻人道:“爹爹几年前就在后面设置了机关,现在安排了上百名孥手,无论何人,只要一露头,不是掉进陷阱就是被射成刺猬。”安伯也不认得那年青人,问康大户:“康员外,这位是?”那年青人向他一拱手:“晚辈康宾,早听说过安伯。”那个青年是康大户的儿子,名字叫康宾。安伯问:“宾少员外,现在还等什么?”康大户冷笑道:“这些人就是困在柴禾上的蚂蚱,火光一闪就烤熟了,让他们熬煎熬煎。嘿嘿!他们一定正在偷偷观望,或许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嘿嘿,一会想死也不容易了,武显扬的亲人要想死得痛快,哪有那么轻易的事!”话里透着极度的怨毒。忠恕听这话意,猜测康大户一定在武家老宅里安放了易燃物,弓箭手一会就放火箭点燃,烟里肯定还有让人迷魂的东西,就像那个曹使者放的毒烟一样,所以他才说一会火起,里面的人想死也不自主了。 庭芳也想了这一层,趴在忠恕耳边轻声道:“师兄,不能等他们动手,先制住为首的人,你对付康大户父子,我来对付安伯。”忠恕与安伯交谊深厚,确实不方便出手,他点点头,就想挤过去动手,哪知就在此时,武家老宅里突然“嗵”地响了一声,主屋上窜出一团火光,火势迅速漫延,一会就燃起熊熊大火,吞没了整片屋宅,康宾道:“爹爹,可能是他们无意中触动了禁制,现在怎么办?”康大户先是一怔,接着嘿嘿狞笑:“这些自以为是的畜牲,哪里是不小心!他们是故意从里面放火,想趁机突围,哪知道烟里有毒,嘿嘿,既然他们想提前向阎王爷报到,我们只能推送一程,宾儿,命令弓手放箭,把火势给他们烘高一点。”康宾站前两步,立刻发令,旁边的弓箭手将箭头在油里蘸了,就要向老屋射去,忠恕哪里还敢再等,飞身跃起,直向那康大户扑去,庭芳也纵身扑向安伯。 忠恕在空中伸手点向康大户肩膀,康大户眼角瞥见一道黑影向自己扑来,身体不动,左手一按手杖,“嘎”地一声,一道亮光飞向忠恕,原来他的手杖里设置有暗器,守在康大户身后的两个人猛力出掌击向忠恕腰间,忠恕不及伤敌,腰肢一扭,避开暗器,同时与那二人对了一掌,不等身体落地,空中一挺腰,伸指点向康宾。他偷袭康大户不成,立刻改击康宾,康宾反应极快,手中长剑一抖,已向他刺出三剑,忠恕一惊:这是天真剑法!他使出山居掌反手一拍,逼退长剑,另二人也已经攻到,他飞腿踢出,那二人刚才接了一掌,知道他功力强悍,不敢硬碰,各退后几步。那边庭芳本想偷袭制住安伯,哪知安伯人老成精,极是机警,见身边有异立刻疾闪几尺,正好避开庭芳的偷袭,庭芳哪能容他发话,立刻挥掌攻上,她不愿伤了安伯,出招以指掌为主,安伯功力不俗,见她身手快捷,不敢大意,使出全身功力对攻,庭芳一时打不倒他。激斗中安伯看到了忠恕:“大勇,是你!” 忠恕一边与康宾三人过招,一边大叫:“安伯,你们快停手,武显扬已经死了。”在场诸人都是一怔,康大户叫道:“老安,你认得他?”安伯一掌逼开庭芳,道:“这人不能信,他是武显扬的女婿。”康大户叫道:“怪不得他会山居掌,原来传自武显扬。”忠恕见他竟然认出山居掌,心念一闪:大叫:“你是康续康前辈!”康大户眼睛暴睁:“你是谁?”忠恕一看就知道没有猜错,叫道:“我来自阿波大寺,天风掌教让我寻你。”他急于让康续罢手,顺口说出不实之言,康续哪里肯信:“天风找我做什么?”这时从老屋里踉踉跄跄地冲出来两个人,身上都着了火,刚跑几步,立刻被一排弓箭射倒,身上的衣服还在燃烧,也不知是不是宝珠,忠恕大急:“康前辈,武显扬已经死了,你快让人停手!”康续问:“你连自己是谁都证明不了,如何证明武显扬死了,是你杀了他吗?”忠恕知道再迟延片刻宝珠的命就没了,叫了声“当心”,双掌猛力击向当面二人,那二人被他掌风罩住,无法闪避,只得硬接,只听“砰”地一声,两人双双滚倒在地,忠恕打倒二人,连施三掌猛攻康宾,康宾天真剑法已很纯熟,连环数招不退反进,忠恕正是要他如此,见康宾逼近眼前,以掌代剑,使出雁门剑法来,右手在剑光中拨开康宾的手腕,左手疾点他胸前神封穴,那边康续看出不妙,大叫:“小心!”话音未落,康宾穴道被抓,手中长剑“当”地落到地上,忠恕一抓即收,叫声:“得罪!”闪过康宾向武家老宅冲去。忠恕擒放康宾只是一瞬,康续是大高手,其中关节看得分明,知道忠恕不想伤害儿子,立刻命令:“停止放箭!” 康宾拾起剑来,跟着忠恕冲了过去,此时大火熊熊,烈焰冲天,只听“轰”地一声,西侧的屋项塌了下去。如果是普通的房屋着火,火头必定没有这么大,是康续在里面填充了大量易燃物,这才烧得如此猛烈,忠恕知道烟里有毒,屏住呼吸从两道火焰的中间跃过,冲到正屋,一脚把门踹掉,闪身闯了进去,只见屋里烟雾滚滚,烈焰灼人,屋角面朝下躺着一个人,忠恕上前一看不是宝珠,忙闪向东侧厢房,只见屋门被倒下的房梁堵住了,一团烈火挡在面前,而屋里好像有人,忠恕顾不得许多,挺身就要向里硬撞,身后一人拉住了他,回头一看是康宾,康宾从侧旁抄起一根燃烧的木棍砸向房门,那梁柱和房门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一撞之下即刻散落开来,忠恕闪身进去,烟火之中只见屋里有两个人,一个倒在屋角,另一个盘腿坐在地上,不是宝珠又是谁!忠恕不及说话,伸手抄起宝珠就向外跑,康宾抱起地上那人跟着跑了出来,他前脚刚出得门来,屋里又是“嗵”地一声巨响,爆出一大团火焰,看来机关又被引爆了一个。 这边康续下了令,他的部属都放下弓箭,持着兵器戒备。庭芳与安伯打了二十个多个回合,竟然无法擒住他,又见忠恕已经冲进火海,心里担忧,对安伯道:“救人要紧,安伯,一会向您老人家赔罪!”说完径直向火海冲去,安伯也不追击。庭芳刚冲到火前,就见忠恕抱着一个人跑了出来,立刻迎了上去,忠恕冲到空地上放下宝珠,只见宝珠面如白纸,双目紧闭,没有了呼吸,一摸脉搏,还有微弱的跳动,估计她在火起后想用本门冰蚕内功屏住呼吸,可还是吸入不少毒气,所以才晕了过去,忠恕大急,他不识毒性,如果贸然用内力救治,可能引发毒效扩散。正不知如何是好,庭芳道:“问康前辈!”忠恕急忙抱着宝珠来到康续面前:“请前辈施救!”康续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掏出两粒丸药,忠恕接过一闻就知道是真的,因为气味与安仲期给自己的碧血丹一样,立刻捏碎一颗按进宝珠的嘴里,然后对着嘴用真气把药逼了下去。庭芳拿过另一颗想给康宾,只见康宾摇摇手,示意不用了,地上那人脸色发乌,嘴角流着黑血,已经死了。 第212章 康大户 1 忠恕扶着宝珠,心中忧急,庭芳伸手探着宝珠的手腕,观察着她体内变化。安伯满眼恨意,像狼一样恶狠狠盯着宝珠,庭芳暗暗戒备,怕安伯突然袭击过来。药怕对症,不一会宝珠有了呼吸,忠恕这才稍稍放心,庭芳道:“师兄,我来照顾武姑娘,她没受外伤,一会就会醒来,你去安抚康前辈。”忠恕点点头,站起身来,向旁边的康宾一抱拳:“多谢援手!”他对这个机变的年青人很有好感,康宾抱拳还礼:“谢谢你手下留情!”忠恕来到康续面前行礼:“后辈段忠恕参见康前辈!”康续点点头:“不用多礼,你朋友中了藤蔓烟毒,虽服下我仿的碧血丹,毒性一时也不能完全驱除,此地不能久留,你跟我走!”忠恕道:“正想打扰前辈。”他转向安伯行礼:“安伯,看到您老,我很高兴。”安伯哼了一声,闪身不受他行礼:“高不高兴是你的事,我很悲痛。”忠恕道:“安伯,您老稍稍消气,一会我详细给您解释。”安伯又哼了一声:“我打不过你,也不想跑,要杀要剐我就在这里,你不用假惺惺装客气。”忠恕道:“安伯,您老人家对我的恩情,我时刻记在心里,哪会对您不敬呢!”安伯冷笑道:“恩情?言重了,段大爷,大勇大爷,你害得商队被突厥人围困,你岳父又把商队杀个干净,所以你于我是有恩的,嘿嘿!”忠恕知道一时无法说清,只得道:“一会我向您老请罪!”安伯还是冷笑:“不敢当!当不起!”旁边的康续见忠恕低三下四,安伯拒不接受,缓和道:“安老哥,一会官军就要到了,请您到我的别院参观参观,咱们弟兄俩相识一场,天定的缘分,今天把酒叙交,您可别驳我的面子。”安伯不置可否。 康续发下撤退的命令,康宾去指导手下行动,只见火把纷纷四散开来,不一会在场的只剩下寥寥数人,康续的两个护卫被忠恕震伤,此刻还盘坐在地上调息。 庭芳坐在宝珠身前,右掌抵在她的胸口,缓缓把真气输入她的膻中穴,片刻之后宝珠缓缓睁开眼睛,静静地说了一声:“谢谢姑娘,我已经好了。”原来她内功奇特,吸入毒气后立刻以冰蚕功封闭了经脉穴道,冰蚕内功是萨满教高人为因应突厥极寒天气而创制的,修炼者在受伤或被困之后可自我封闭所有穴道与经脉,猛一看就像死了一样,实则内丹冰蚕还在涌动,全身内力与热量一点也不散失,寒气无法侵入,如无外力打扰,能无声无息地在冰雪之下静卧三五天,内力雄厚者能支撑一个月。宝珠的冰蚕功已有相当根基,可惜当时四周火焰燎烤,无法完全封闭经脉,烟毒侵入身后三穴,因而全身无力,晕了过去,现在庭芳输气助碧血丹药力行开,她的内丹起了呼应,不久就清醒过来。庭芳见她想站起来,忙道:“武姑娘,你再调一会气,把余毒驱净。”宝珠轻声道:“不妨事了,谢谢姑娘!”刚一起身,立感双腿发软,一阵眩晕,头一晃就想跌倒,庭芳赶紧扶着她坐下,宝珠心头烦恶,脑袋剧痛,张嘴就吐了起来,庭芳用手帕给她擦拭了嘴角,右掌抵住她后心,输入真气帮她驱毒。 忠恕听到宝珠说话,忙走了过来,宝珠看到他,眼泪涌了出来,忠恕见她捡回性命,心中痛惜,伏身把她圈在怀里,眼泪流了下来,庭芳抽手不及,右臂也被忠恕抱住,她略显尴尬,又不好勉强抽手,三人就这样围在一处。等忠恕伸手去抹眼泪,庭芳这才立起身来,她见其他人已经撤离,康续的两个护卫也站了起来,于是轻声对忠恕道:“师兄,康前辈他们要起身了。”忠恕这才抬起头来,歉然地看了庭芳一眼,道:“谢谢师妹!”康宾把父亲抱上马,又给安伯牵过一匹马来,安伯冷着脸上了马,这边忠恕抱着宝珠上了马,庭芳骑马跟在身侧。宝珠把头埋在忠恕怀里,不住地哽咽,庭芳心如刀绞,脑中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骑马在黑暗中前行,康续在前边领路,走到半途,他突然停了下来,望着远方的一片村庄,叹了口气:“回不去了!宾儿,再看一眼吧。”康宾道:“庄里的一切我都画下来了。”康续嗯了一声:“旧乡难忘啊。这里是你出生的地方,以后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说完打马前行,一行人在黑暗中走了两个时辰,来到系舟山脚下的一个大庄园,狡兔三窟,康续不知在此地置办了多少产业,也不知他在这里还是不是康员外。 进得庄园,康续指示把宝珠安置到后院,忠恕抱着她进得屋来,宝珠心力憔悴,见到忠恕后心情一松,竟然在路上睡着了,忠恕把她放置到床上,庭芳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忠恕点点头,他救了宝珠,又对庭芳心里抱愧,现在这场面他应付不来,只得拉了拉庭芳的手,道:“师妹,我…”庭芳眼眶都红了,勉强笑了笑,道:“师兄,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办。”忠恕点了点头,出得屋来,就见康宾站在门外等他,看来康续早就等不及了。 正屋里只有康续和安伯两个人,康宾顺手把门掩上,康续示意二人坐在身侧,问忠恕:“我到底应该如何称呼你呢?”忠恕就把自己的来历,如何与安伯相识,李靖求助朝阳宫,陆变化如何用计,武显扬被颉利诛杀等情况简略讲了一遍。康续听说武显扬死了,神情比吉文操和杜百年听到这个消息时还要落寞,眼睛闭着,头仰在椅背上,竟然流下泪来,安伯也哭了起来,康宾站在父亲身后,给他轻轻按摩肩背。 过了好一会,康续睁开眼来,长叹一口气:“死了!死了!过去了!过去了!”这二十年他一直为复仇而活着,现在仇人死了,他好像也不知道如何活了,迷茫的眼睛环顾着四周,看到了康宾,眼里又恢复了神采,他看了一眼安伯,缓缓道:“安老哥,向您道个歉,过去我并没向您讲真话,对所有人都隐瞒着,连儿子也不知道我的真姓名,今天事情了结了,我也没必要再装下去,当着您和师门的人,我把过去的二十年倾倒倾倒。” 原来康续是长安人,十几岁投入阿波大寺,周君内非常喜欢这个聪明的小孩,不仅授他道课,还让他和梁师都一起研究建造之术,但没让他拜师,也没让他加入道籍,二十岁后,他的武学进展日益缓慢,却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建造,每天沉迷其中,寺内公认他超过梁师都,为众弟子中建造第一。周真人仙去后,武显扬挑起内斗,康续坚决支持天风,结果被武显扬打断了右腿,腰也受了伤,虽经达僧寿全力救治,还是落下终生残疾,他对道学失去兴趣,留在寺里意义不大,于是就下了山,从此一门心思寻找向武显扬寻仇的机会。他自思行动不便,这一辈子也难以在武功上胜过武显扬,要想报仇,只能是以己之长守株待兔,在武显扬必去的地方设下陷阱,守候着杀人,他深知武显扬虽然心性枭雄,阴毒歹辣,但仍是正宗的汉人,心底想的还是不忘根本光宗耀祖,只要得了势,肯定会回老家显摆的,于是他就改了名字,在离武家坡不远的地方购买宅地,娶妻生子,当起了康员外, 康续精于建造,稍稍露两手就足以惊骇世人,很快就积聚了丰厚的资财,收拢了十几个人,暗地里招了几个徒弟,他在武家坡布置了眼线,在坡上坡下设置了大大小小的机关,又悄悄在武家祖宅埋置填充了大量易燃材料,只要武显扬一回家,立刻就能把他困在里面。谁知那些机关坏了一茬又一茬,他的儿子都三尺高了,武显扬一直没回来,他派人到草原一打听,才知道武显扬被突厥发到西域了,这一去就是将近二十年,但康续认准武显扬必定会回来,坚持在这里死守。今年他认识了想来掘墓的安伯,听说武显扬回到了东方,立刻布置人手把机关重新设置一遍。前天终于得到消息,从突厥来人了,要祭祀武家祖先,康续当即命儿子启动禁制,把武家人困住,虽然后来得知武显扬不在其中,但来人必定是武显扬的亲属,他还是准备下手,不成想忠恕冒了出来,带来武显扬已死的消息,还救出了武显扬的女儿。 忠恕听完,着实震撼,武显扬野心勃勃能力超群,却处处被人嫉恨,不知有多少像康续这样的仇家在等着食其肉寝其皮,而康续为了报仇,卧薪尝胆,硬守二十年,确实用心深毒。 康续说话时,安伯一直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康续拍了拍他的手,道:“安老哥,我知道你也是个苦大仇深的人,现在武显扬死了,你心里一定失落。”安伯恨恨地看着忠恕:“他不是还有个女儿吗?商队多少人去了,他一命能抵这么多人?”忠恕知道他一时难以排解心结,只能岔开话题:“安伯,您老人家如何逃过武显扬剿杀的呢?”安伯瞪着他:“怎么?想知道我为什么杀不死,然后再下手为你岳父报仇?”忠恕摇摇头:“您和宋柜头待我如亲人,商队的兄弟们就像我的手足一般,听到他们遇难的消息,我心里很是悲痛,大家受我连累,我心里很是有愧,实希望能为大家出力弥补的。” 第213章 康大户 2 康续不知安伯和忠恕到底有多大的过节,忠恕一直在道歉,而安伯气愤难平,心里疑惑,问:“安老哥,忠恕如何得罪了你呢?”安伯一听他称呼忠恕的名字,冷笑一声:“这么快你就信了他,到底是师出同门一气连枝啊。”康续笑了笑:“他就是出自我的师门,虽然我们都没入道籍,却是如假包换的同门,他的武功是我的师兄弟们所授,自然也是我的后辈。”安伯冷笑一声:“你这个同门,可把商队害惨了。”康续道:“老哥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如果他有负道义,我作为长辈,有责任教训他。”安伯冷笑道:“哼,什么狗屁道义!他就是打着道义的幌子,强自出手,我一把没拦下,导致商队被突厥人困住,因此遭祸。”于是就把忠恕和苏奴儿替柔然人出头,福拉图要杀商队的事讲了一遍。康续一看忠恕歉然的神情就知道安伯所说不假,拍着儿子的手勉励道:“英雄男儿,汝之楷模!”康宾眼里充满对忠恕的崇敬。安伯冷笑连连:“很自豪吧?你这同门更勾结武显扬的女儿,来到商队探我虚实,把宝石的讯息泄露给武显扬,致使商队遭到劫杀。”忠恕苦着脸辩解:“安伯,我怎么会那样!”康续笑道:“武显扬明显在西域多次做过此事,所以才有人给他画像。安老哥顾怜商队,你别介意,他于你有恩,又是长辈,你可不能逞少年脾气。”他以长辈的身份教训忠恕,实则是在开导安伯,安伯这次没冷笑,重新闭上眼睛不说话。 忠恕问:“安伯,您老当时不在商队中?”忠恕不解,以武显扬的处事手段,连商队的马和骆驼都杀死埋掉,绝不会留下一个活口,怎么会放过安伯呢?安伯哼了一声,睁眼解开袍襟,把内衣扬了开来,露出胸口,忠恕见他左胸处有一道两寸长的伤口凹陷着,像条趴着的蜈蚣,很是恐怖,显然是被刀剑刺入过,而他的右胸却在一起一伏地跳动。康续叹了口气:“老哥天生右心,因此逃过劫难。”安伯点点头,放下衣襟,看着忠恕道:“你不是想知道商队去了哪里吗?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原来忠恕和苏奴儿攻击突厥人,宋柜头和其他人可着实吓坏了,如若不是安伯冷静,反应灵捷,商队可能在漠北就被灭了。福拉图讹诈一百金币后放过商队,附离离开后,宋念臣过了好一阵才平复下来,他更加小心,把商队聚拢了,命令所有人不得擅自行动,由安伯带着秦长儒与来蛮一起当前队,宋念臣和飞马达士可走在中间,陈修和张健二人当收队,所有系马们不得离队一百步。来到大漠北沿,商队找到水源,补足了水和食物,用四天时间穿越白漠来到漠南大草原。此时颉利大可汗的牙帐已经南迁到漠南,许多突厥本部在牙帐周围游牧,这些部族都认得商队的旗帜,不仅不为难商队,遇到坏天气或者有警讯,还会派出骑兵保护商队通过。 按原定的路线,商队要在云州北面分仓,化整为零,绕过大唐的边禁,分批回到幽州,这条线已经走了十多年,各个关节都是熟门熟路,他们在离云州两天马程的草原上扎下营来,准备好好休息一番。自遇福拉图之后,宋念臣非常小心,不再走夜路,天不黑就扎营,天大亮才起营,因为随身带着宝石,为防止发生意外,自到漠南,他一直和安伯、达士可、陈修、张健同住一帐,忠恕离队后,他们五个就是商队中武功最高的人。当天晚上是达士可带队值守,陈张二人年轻,躺下不久就睡着了,安伯年纪大了,觉短,天刚微亮,他就起身想去替换达士可,出得帐来,突地看到东方好似有黑影晃动,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就指给达士可看,达士可惊叫起来:“来者不善!快叫柜头!”一个年轻系马立刻吹号,宋念臣等人听到警号奔出帐来,众人四望,这才发现不仅东面,西北南三面都有人逼近过来,人数足有三四百,这些人都没骑马,所以听不到蹄声,他们故意徒步靠近,显然是想偷袭。 宋念臣大叫:“上马!上马!”系马们都提着兵刃上了马,虞大宏和安伽蓝也拨出了刀,东边的人首先靠近了,隐约辨认出是一帮胡人,宋念臣见他们提着兵刃,没穿盔甲,问:“会不会是西域的柘羯?”安伯忙叫虞大宏:“宝头,你去迎迎他们,看是否搞错了,把我们当突厥人了?”虞大宏犹豫了一下,打马向东迎了过去,他走到那些胡人面前,跃下马来想说什么,只见一个胡人纵身上跃,一刀下去,虞大宏被砍成了两段,安伯立刻知道这些人是为财宝而来,忙道:“柜头,敌人势大,皮货带不走了,不等他们合围,咱们带着人向南冲,走一个是一个。”宋念臣果断得很,马上对达士可发令,四十多号人集中起来,舍弃了毛皮、骆驼和毡帐,一起向南面冲去。 来蛮冲在最前面,接近了胡人,纵马挺枪刺将过去,只见他当面的胡人站立不动,待到枪到胸前,抬手一剑,不仅斩断了长枪,还把来蛮的马头砍去,来蛮跃下马来,伸手向那胡人衣领抓去,那人长剑一挺,不等来蛮的手到,剑尖已经刺入他的咽喉,来蛮扑地倒地,安伯大惊:这胡人剑法好生了得,一招不到就杀了来蛮。这时众人冲过来与胡人交上了手,商队里的人除了两个宝头,个个身手不俗,不一会就砍翻了当面的三四个胡人,宋念臣带着陈修已经冲了过去,安伯和达士可紧跟在后,不巧被两个年青胡人斜插过来绊住了。对战安伯的胡人满脸胡子,年纪很轻,身手竟然与忠恕有些相似,安伯拼尽全力也摆脱不了他。 宋念臣带着陈修已经跑出四五百步,突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晃身拦在前面,眼神冷冷地看着他们,宋念臣挥刀砍去,那人右手轻轻一划,倏地抓住宋念臣的手腕,一把将他扯下马来,随手一掌拍在他的胸口,另一只手在马头上轻轻一按,疾奔之中的马轰然倒下,而宋念臣就像软泥一样瘫倒地上。 安伯大惊,宋念臣内力雄厚,加上正在盛年,实是一了不得的高手,没想到一招之间就丧了命,那人的武功可说已经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陈修一看宋念臣死了,拨马向东,想绕过去,那人身体纵起,掠过陈修头顶时左脚在他的肩膀上一点,陈修连人带马卧倒在地,那人轻轻一点脚,不仅踩死了陈修,连马也被震死。安伯看到这些,知道纵是商队所有人合力也敌不过此人,心思一动,故意装作失手,露出破绽,对战的胡人见此机会,抢上两步,一掌击在他的胸口,安伯大叫一声,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那胡人看也不看他,转向攻击秦长儒。 安伯伏在地上,假装昏死,只听到达士可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四周惨叫连连,还有马匹的哀鸣,一会就没了搏斗声音,看来系马们都被杀死了。这时听到一个汉人说道:“细查,过刀!”随后就听到利刃刺入身体的声音,这些人做事狠绝,每个尸体还要再刺一刀,保证不留下一个活口,安伯心一横,用内息把胸部所有穴道经络封住,然后闭住呼吸,随即感觉左胸一凉,一柄冰凉长剑穿入,他强忍着疼痛,一动也不动,竟因流血过多真地昏迷过去。 安伯醒来,发现自己被埋在泥土中,幸好有封土压迫,胸部的伤口被挤摁住,才没有血尽而亡,静听四周没一丝声响,他闭住呼吸,从泥土中爬了出来,此时已经是深夜,借着月光,看到张健、秦长儒还有两个年轻的系马与自己埋在一个坑里,而旁边还有一大片新翻过的草皮,估计商队的伙伴们就埋在里面。此时他顾不得悲伤,强忍着疼痛离开现场,天亮后遇到一个单独放牧的突厥人,他毫不犹豫地杀了牧人,在毡帐里处理了伤口,休养了三天,然后穿着那个突厥人的衣服,回到商队被袭击的现场。 商队被埋的地方已经长出了细草,安伯痛哭一场,然后沿着草地上隐隐约约的痕迹向南追了下去,一天后踪迹消失了,此地距云州已经不足二百里,安伯继续向南,打听到云州城里就有大量的胡人,于是换了汉人的衣服,准备潜入云州,可巧在十里集这个地方遇到了柘羯,认出柘羯的头领武显扬正是那击杀宋念臣的高手,安伯此时近距离看清了他的面目,猛然想起他正是拉铁画像上的人。 安伯在云州城呆了一个月,一边养伤一边跟踪武显扬,可是实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武显扬武功高得骇人,身边又有上万精兵,想杀他报仇谈何容易!安伯无意间打听到武显扬是太原人氏,老家在武家坡,心中突地冒出个主意,就想去武家坡掘了他的祖坟,把他的祖宗挫骨扬灰,然后再回云州,把前后因果当面告诉武显扬,看着他震惊傻呆的样子,自己笑着从容赴死。于是安伯出了云州,一路打听着来到武家坡,剩下的事康续都知道了。 安伯讲完,紧紧闭着眼睛,眼泪又流了下来,康续父子脸色都很沉重。忠恕听到商队死得如此之惨,心里悲痛,陪着安伯流泪,现在武显扬也已凄惨死去,商队的仇算是报了,自己原想借助商队的人和马,为大唐进攻突厥引路,可整个商队只剩下安伯独自一人,他经此一难,了无生趣,恐怕再也不愿进入草原大漠。 第214章 康大户 3 康续毕竟是曾经修道之人,武显扬一死,胸中郁结立去,沉默了一会,问:“忠恕,你说陆道长还在代州军中?”忠恕道:“他和吉文操、杜百年两位道长暂时还没动身,但很快就要回山了。”康续叹道:“唉,不见了。下山二十年,时常想念他们,现在近在眼前,却不想见了。”忠恕明白他现在心情极为复杂,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康续看了看安伯,道:“安老哥,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听不听我都要说出来,咱们哥俩既然有这道缘分,我想请您在庄里盘桓几日,我腿脚不便,几十年没见过世面,想请您老哥给我拉叨拉叨,开开眼界。以后这里就是您的家,您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反正今后我也是孤身一人,寂寞得很。”他这一说,安伯还没答话,康宾却是一惊:“爹爹?”康续拍了拍儿子的手:“宾儿,现在是放你走的时候了!”康宾惊问:“爹爹,去哪里?”康续道:“跟你段师兄走吧,到代州军中效力。爹爹知道你从小就有志向,想建一番大功业,陪在残废老头身边,每天与这些耕夫村妇闲交道,过几年就变成田舍翁了。”康宾道:“我不走,我愿意陪着您。”康续笑了:“知子莫若父,你嘴上从来不说,但你读的书把心事暴露了。孩子,爹爹还不算老,自保有余,再说还有你安伯和我做伴,你就放心走吧。”安伯怒道:“你个瘸子,我说过要留下吗?”康续笑笑:“算我求您了!陪陪我这可怜的孤苦之人吧。”安伯哼了一声。康续笑笑,看着忠恕道:“你这师弟少年老成,身手虽然不高,但很是机敏,你带他去见见世面吧!”忠恕自见康宾那一刻就很喜欢他,二人前一瞬还在拼命打斗,后一刻他就跟随着忠恕冲入火海救人,估计他还传承了父亲的建造之学,现在军中正需要这样的人,于是道:“康前辈信任我,我会和师弟患难与共。”他伸出手去与康宾紧紧地握了握,康宾的手有点抖,看来这个年青人真地早想出去闯荡一番了。 康续对忠恕道:“匆匆见面不如永远思念,想知道又怕知道,很想听听留在寺里的师兄弟们如何了,又怕听到这个走了,那位去了,干脆就留个念想。忠恕,你是否明天就走?”忠恕点点头:“我只向候都督告了四天假。”康续对儿子道:“去向母亲告别吧,天亮就走!”康宾向父亲鞠躬后出去了。忠恕看安伯一副萎靡的样子,道:“安伯,您老人家…”安伯一摆手:“你去挣你的功名利禄,我做我的孤魂野鬼,咱们各走各的,再无干系。你不欠我的,我也不亏欠你,就当我们从不相识。”他心念商队弟兄们之死,性情变得刻薄尖酸,这种有仇无法报的心情忠恕也曾有过,他并不介意:“您老人家身体还没完全康复,我给您推推经络吧。”安伯一摆手:“承受不起,我死得快一些,你那情人不也早点安心吗?再说我就是想疗伤,那也用不到你,康大户比你更懂医术。”康续笑道:“老哥眼光真毒,我这点能耐根本不外露,还是被您一眼看了出来。”安伯冷哼一声,康续笑道:“忠恕,安老哥在我这里,你就放心吧,等你回来,一定还你一个旧日的安伯。”忠恕道:“谢谢康前辈!” 宝珠一直处在沉睡中,庭芳坐在床前看着她,心情复杂,自从知道忠恕心里有这个人,她就一直设想着见面的一天,见了面说什么,自己又应该如何做,已经预演了无数遍,没想到二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而自己心里依然这样痛。看忠恕当时痛惜急慌的神情,看着他搂住宝珠哭泣,庭芳心里充满酸楚:师兄从来没有对自己这样流露真情,这个女孩如此美丽,就像天上的仙女般灵秀,又与他性命相关,难道他心里已经没有自己了?她有心离开,但又清楚知道离开他会承受什么样的折磨,自己放不下他,他又割舍不下宝珠,一旦分开,两个人都受煎熬,可看着他们二人如此亲密,当下的折磨就撕心裂肺,庭芳思前想后,难以自处。 东方欲晓,宝珠睁开了眼睛,庭芳道:“武姑娘,你醒了?”宝珠微笑道:“显然醒了。”庭芳也笑了:“康员外让人备了吃的,我去给你热一热。”宝珠笑道:“我不饿,你照顾我半天,一定累了。”庭芳道:“你先躺着,我告诉师兄去。”宝珠笑道:“不用告诉他,他现在一定有事,咱们说会话吧。”庭芳反身坐在床前,宝珠定睛看了看庭芳,问:“你是大勇的师妹?”庭芳点点头:“我姓周,叫庭芳。”宝珠笑了:“这名字很美,就像你的样貌。”庭芳淡淡一笑:“谢谢武姑娘夸奖!”宝珠道:“怪不得他始终不愿为我留在突厥,原来心里的人如此美丽温婉!”庭芳一怔:他也拒绝了武姑娘?宝珠笑问:“他没告诉你我是谁?”庭芳点点头:“说了,因为你,他也拒绝了我家长辈的提亲。”宝珠一愕,接着笑了起来:“原来我们都是沦落人啊!可真够他为难的。周姑娘,谢谢你救了我,我来这里,不是来找大勇的。”庭芳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来祭祖的。”宝珠神色暗淡下来,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我的祖先是谁,我来这里,只是完成母亲的遗愿。”庭芳听说过武夫人的事,汉人很难接受那种情形,宝珠道:“母亲与我不同,她从小就长在汉地,无论走到哪,无论信仰了什么教派,骨子里都是汉人,最后都想叶落归根。她生前与我爹爹分居数年,断了夫妻情分,病危时还是想逝后归葬故里,于是我取了她的遗骨来到武家坡,想把她安葬在祖莹,没料到被困在这里,幸好有你们在。”庭芳道:“师兄知道武大侠的变故后,非常担心你的安危,达洛让他不要问不要找,说是为了你好,但他还是时刻留意,一旦有你的消息就带我赶去。他来太原也是为了祭拜父母,没想到因缘巧合碰上了。”她心中突然想到:如果武姑娘知道是她的父亲杀了师兄的父母,不知会作何感想。 宝珠闭上眼睛,明显有些激动,庭芳安慰道:“武大侠英雄一世,大家都为他惋惜。”宝珠流着泪摇头:“他有他的归宿,他的命自来都是上天操纵,天命早就注定,人力既不能改变,也无从预料,可怜我弟弟受他牵累。”说到这里,她实在控制不住,眼泪如珠串一般落下。庭芳见她哭得伤心,心里也难受,伸手轻抚着她的肩背。她二人现在都是无父无母之人,母亲病故,父亲死于非命,遭遇类似,亲人被害时那痛彻心扉的悲伤,庭芳去年刚刚经历过,想起与父亲诀别时的情景,不由得陪着宝珠落泪。 忠恕从康续那里出来,见侧屋还亮着灯,就想去看看宝珠,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庭芳二人的说话声,他停在门口,听着两个心爱的女人在屋里哭泣,泪水不由得流了下来。三个命运纠结一处的人,两个在屋内流泪,一个在屋外陪着,一直到天亮。 武显扬出事时宝珠正在圣山萨满总坛,消息是大萨都当面告诉她的,听说父亲、弟弟、许叔叔尽皆毙命,宝珠当时就懵了,大萨都并没劝导她,只是让她闭关三天,之后命她持了谕令赶往乌桓祭祀天地和山神。大萨都为她安排了庞大的祭祀队伍,命教中轻功第一的秧雅河使者罗磨业随行护卫,宝珠明白此行名义上是改冬祭为秋祭,完成去年未完成的使命,实则是师父怕她复仇,有意让她暂时离开风暴漩涡,而罗磨业就是监督她的人,她装作没事一样,平静地领命离开圣山。 罗磨业虽然机警,但也没料到祭祀队伍尽多宝珠的心腹,出发不久就被宝珠摔掉了。宝珠只带了四个亲信,悄悄来到云州城外,武显扬做完法事后,把夫人的骨灰暂时寄放在城外一座名叫静业寺的寺庙中,宝珠取了母亲的骨灰来到武家坡,想先把母亲归葬,然后再去云州,杀梁师都为父亲、弟弟和许逊报仇,没想到刚到祖宅就被康续暗算围困,差点送命,现在同伴皆死,她不能赶往乌桓,也不能再回突厥。 忠恕最怕宝珠心急复仇孤身犯险,好不容易找到她,哪会放她离开,坚决要求她跟自己回代州,由他来对付梁师都。宝珠答应了,忠恕心里又升起一个担心,现在宝珠跟在身边,如何与庭芳相处实是个难题,他不擅长应付这种情感困局,只能暗地里频频祈求上天保佑,希望能够得以圆满。 天亮之后,庭芳和宝珠出得屋来,宝珠内功深厚,服食丹药之后排尽毒素,今天已经无碍,忠恕和康宾已经备好了马,康续坐在院子中间,静静地看着儿子,安伯则不知所在。忠恕向康续告别,康宾跪下向父亲磕了三个头,流着泪起身,跟着忠恕出门。 第215章 奇哉军务 1 四人当晚就来到了代州,忠恕独自去向候君集销假,候君集正在堂上与独孤士极讨论军情,忠恕把路途的情况一说,士极神色悲凄,挚友去世二十年,他军务繁忙,始终没机会去看望,候君集则皱着眉不说话,神情极是不快,忠恕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不安地看着他。候君集站起身来,手指点着忠恕,道:“你真令我失望!士极不是外人,今天当着他的面,我要好好骂你一通。”独孤士极见候君集突向忠恕发火,不知其由,忙向他使眼色,候君集视而不见,继续训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你早就不是祁连山里烧火做饭的小道士,也不是游荡江湖替人出气的侠客了,你是代州副都督,是统领军队征伐的大将,手下有数万将士唯你命是从,如果你每天儿女情长,柔柔弱弱,愁柔寡断,不仅带不好兵,还会害了无数的子弟百姓。”忠恕从没见候君集发过这么大火,也根本不知道因何有这一说,但他知道自己绝不是一个好的将军,带兵征伐,他连一个小校尉都不如,更别说胜任副都督。候君集见他一头雾水,知道他还不明白因何被骂,更为生气,上前点着他的鼻子:“我问你,代州军下一步要做什么?”忠恕想了想:“打云州。”候君集道:“你去过云州,也见过梁师都,云州是那么好打的?梁师都就是个大善人,坐等您老人家悠哉游哉地进城,然后双手捧着脑袋奉献给你?你算算打云州要死多少将士?这些人的父母妻子把他们交给我候君集,可不是让他们来送死,每战死一个兵卒,我都像死个儿子一样痛心,为将的不优恤部下,不为他们着想,那还不如把心喂狗!”忠恕确实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士极见候君集痛骂忠恕,脸色有点难看,但也没吭声。 候君集继续骂:“李元帅让你参与军务,自来代州,你每天除了早晚应个卯,不是舞刀弄剑,就是闭眼干坐,总想着呈匹夫之勇,你以为突厥就那么好打,每次都任由你单枪匹马杀进杀出?不知道那是你祖上烧了八辈子香才让你侥幸一回,下次再遇到,恐怕一片骨头都找不回来!”忠恕知道自己不配当这个副都督,李靖、候君集和独孤士极等人极力提携,可自己就是不入路,于是道:“候叔叔,我知道错了。”候君集怒道:“如果你真知道错了,我还至于生这么大的气?我问你,为什么不把那个康续和安老头带回来?”忠恕一怔:带他们做什么?候君集连点他的鼻子:“你知道这两个人有多重要,能让我们少死多少人?”忠恕明白了:康续是建造行家,当年比梁师都还要高明,破云州城当然需要这样的人,安伯的价值就更大了,但康续是个残废,他和安伯都不愿意到代州来,总不能勉强。 候君集仿佛看穿他的心事,质问道:“他们不想来你就放弃了?古来聘用高人,有三顾茅庐请来的,也有用绳子捆来的,符坚为了得鸠摩罗什一人,用数万大军灭掉一个国家。不动点心思,娘娘柔柔的,能成事吗?”忠恕这才完全明白了为什么挨候君集这顿骂,候君集骂他不以军务为念,确实没冤枉他,但要让他用强去胁迫康续和安伯,他没想过,也做不来。 候君集向门外的值守军官叫道:“叫苏定方!”不一会,苏定方来了,先向在座的三人行礼,候君集一点忠恕:“把那两位的情况讲给他。”忠恕简单一说,苏定方大喜:“这二人就是天赐礼物,破云州打突厥正用得上,我去把他们请来。”候君集问:“如果他们不肯来呢?”苏定方道:“请都督允许我便宜行事。”候君集道:“带上我的名帖,再以我的名义写一封信,你可从府库支用任何物品。”苏定方道:“还请都督把那位康公子也拨给我指挥。”候君集一挥手:“就在你麾下当校尉。”苏定方再向候君集和独孤士极行礼,然后就出去了。 等苏定方出去,候君集问忠恕:“知道怎么为将了吧?”忠恕点点头,心想苏大哥是千年难遇的将才,自己就是再学一百年也赶不上。 独孤士极脸色一直不好看,但始终没说一句话,他这次来代州负有特殊使命,督查军务只是个借口,绝不能向候君集讲上半句,所以此次相见二人不如过去那么融洽,候君集是多么灵透的人,见士极始终遮遮掩掩,闪烁其词,不似过去那般交心,就借修理忠恕之机表达对他的不满。独孤士极出身世家,年青时任性游侠,不务正业,屡征不仕,是长安有名的浪荡公子,候君集骂忠恕的话,一多半都能套到他的头上,他又是忠恕最亲密的长辈,候君集当面教训忠恕就如同打他的脸一样,他虽然气愤,但也明白候君集是借题发挥,遂忍气吞声,不与他一般计较,见忠恕面红耳赤局促不安,候君集也骂得差不多了,就缓缓道:“老候,我有点困了,明天还要检校东城,你们两个再商议一会,我先去睡了。”说完站起身来,候君集笑道:“那我们不送了。” 士极走后,忠恕道:“候叔叔,我知道您骂我都是好意,我确实没带兵的意识,您、士极叔叔和李元帅都想让我学会领军,但讲心底话,我不适宜带兵,也不想带兵,打打杀杀的事,也不是我喜欢的。”候君集嗯了一声,忠恕继续道:“打过云州,替宝珠报了仇,我就想向天子辞去官职,回祁连山去。”候君集一皱眉:“是因为我骂你不长进吗?”忠恕摇头:“您不是真心骂我,我能感觉到。”候君集点头道:“那就不是真笨。你回去吧,后天独孤就要去长安了,你明天多陪陪他。” 忠恕从候君集那里出来,心情很沉重,来到陆变化的住处,只见庭芳、宝珠和康宾都在,正与朝阳宫四人说笑。原来宝珠一进都督府,听说陆变化等人在这里,主动提出要来拜见他们,请庭芳先去知会一声。庭芳有些担心,武显扬被杀,明面上直接凶手是梁师都与颉利,实则一切操之于陆变化,根底归因于当年武显扬与朝阳宫的旧怨,陆变化等人对武显扬恨之入骨,忠恕不在,宝珠去拜见,场面恐怕很僵,哪知陆变化听说宝珠到了,立刻提出现在就想见她。 陆变化等都是道业精深之人,不仅恩怨分得清,机缘也看得透彻,宝珠以后辈之礼拜见三位道长,三人一见宝珠,心中都很震惊,想不到武显扬竟有这样一个女儿。宝珠仙姿玉貌,飘若洛神,贺兰眼睛都看直了。 三位道长以长辈身份接受拜见,每人都送了见面礼,陆变化的礼物是一把昆仑玉尺,吉文操送了一柄千年檀香木剑,杜百年的礼物很特别,是一本自己手书的《云中经》,这个经籍和他专修的《洞神经》一样,是道门中的冷门经典,几乎没人能懂,宝珠落落大方,再次拜谢诸位道长。杜百年向康宾道:“宝贝就这一件,你再磕头也没有了。”康宾道:“师叔如果认我这个侄子,以后就让我陪您喝酒吧。”大家都笑了起来。 庭芳三人与朝阳宫都有很深的渊源,忠恕见宝珠与道长们其乐融融,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庭芳道:“师兄,让武姑娘和我一起住吧。”忠恕看了一眼宝珠,宝珠笑道:“好啊,我也正想和周姑娘亲近亲近。”庭芳居住的小院就两间屋能住人,宝珠搬了进去,意味着忠恕就得搬出来,忠恕道:“那好,我过来和道长们同住。”贺兰道:“忠恕,咱们还住在一起吧。”忠恕笑笑点头。 忠恕当天晚上睡不安稳,第二天一早就赶到小院,只见庭芳和宝珠二人已经起身,庭芳像往常一样整理饮食,而宝珠正在院中练剑,看到忠恕,庭芳道:“师兄,一起吃吧。”忠恕惴惴不安地与二人一起吃饭,庭芳和宝珠则说说笑笑,好似完全没有心结。她们越表现得平和,忠恕心里越是不安,他深知这两位女子皆性格刚强,又极具城府,表面上一团和气并不代表倾心相交,自己还得加倍小心。 苏定方一大早就带着康宾出发了,忠恕刚想去陪吉文操练剑,就想到候君集昨天骂自己的话,于是转去独孤士极的住处,士极见到他很是高兴,邀请他随自己一起巡检东城,忠恕当然求之不得。候君集今天没陪士极,由于大春代表他陪同巡检,东城地域不大,士极在城上转了一圈后,就一直在城墙脚下转悠,好像就是随便走走看看,观观街景,还询问当地百姓几天炒一次菜,用的是什么油,于大春也搞不清楚独孤都督为什么关心这个,试探着问了几次,士极始终笑而不答。 第216章 奇哉军务 2 晚上回到住处,时候已经不早了,贺兰正在调息,见他回来,立刻问今天独孤都督去哪了。贺兰下山后就显露出对世事非同一般的热心,但自云州回来,就像换了个人似地,沉默寡言,每天对着一张图纸写写画画,可能是被陆变化修理之后收了心性,变得像个道人了。忠恕一看他有了笑容,知道他缓过劲来了,于是就把陪同士极巡检的事说了一下,贺兰听完,深思一会,问:“今天候都督没去,是与独孤都督有别扭?”忠恕笑道:“我哪知道!”贺兰也笑了起来,又换了话题:“忠恕,那两个姑娘你到底喜欢哪一个?”那两个姑娘当然是指庭芳和宝珠,忠恕笑了笑:“允儿,你是道长,多问这个干什么?”贺兰道:“我都为你发愁!”忠恕笑道:“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的修行。”贺兰叹道:“情关最难破,我如果能堪破情关,估计没什么能约束我成仙了。”忠恕笑了:“允儿,你这几天一直在图图画画,开始修符咒了?”贺兰摇头:“我师父不在,陆道长他们不精通这些。我的清宁生筑基不牢,师父说我修符的道行还不够。”朝阳宫符咒之术以范虚为第一,符咒有点像秘术,是道家本行中最难修的术业。道家经籍广布天下,清宁生这类的内丹之术风行世间,人人可得而修之,符咒之术则是师徒相授,门外不传,是朝阳宫唯一没公开的道业,据说是因为施行符咒很耗功力,道行不够者经常施为不成,反遭外神侵害。 贺兰靠近忠恕,压低声音道:“忠恕,我看周姑娘的剑法就要传完了,我们很快就要回山了。”忠恕道:“允儿,周姑娘是向吉杜二位道长讨教,可不是传授剑术。”贺兰笑道:“呵呵,这点眼力我还有,你不用避讳着瞒我,一定是候都督想多留陆道长几天,周姑娘才使了这主意。”陆变化早就准备回去,因吉杜二人参习雁门剑法,才被候君集勉强挽留至今,忠恕见瞒不过他,只得认了,心想以贺兰的机警劲,当道士太可惜了。 士极明天就要走了,晚上忠恕去见他,士极勉励道:“孩子,你候叔叔虽然多有鞭策,也是为你好,这一点不必多虑。你勇敢正直,为人做事我都很放心,只是这情字上要下点功夫了。”忠恕最近一直为这事发愁,士极笑道:“只眼前这两位姑娘就够你受的了,这样的好姑娘,能得一个终身相守,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两个如花美眷就难以做人了,等你扬名天下,只怕还有更多姑娘看上你,呵呵!情字上得有定力,不然招架不住。”忠恕道:“叔叔,我记下了。”士极笑道:“我本想见见那两位姑娘,又吃不准你喜欢哪一个,只好先放一放,等你想成亲了,我再来做阿翁。”他与段举最为交好,又救过忠恕的性命,比李靖更有资格当阿翁,忠恕点点头,士极拍了拍他的肩膀:“前方艰难无比,一切都要慎重。” 士极第二天起身赶往长安,候君集带同代州众将送出南门,回来后立刻找陆变化密谈,庭芳则与吉杜二人切磋剑术,忠恕没有看见宝珠,于是就来到小院。宝珠正站在一颗大树下盯着枝头出神,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笑道:“大勇,你来看看这树,真是奇特,一颗树竟长出两种芽来。”忠恕一看笑了,那是一颗老榆树,上月已经长出细叶,此刻又挂出了榆钱,这种树在寒冷之地难以成活,云州之北就没有了,宝珠从没见过,还以为是两种叶子,忠恕伸手撸了一把榆钱,道:“这是北方常见的榆树,细长的是叶子,这是树的种子,叫榆钱,能吃的。”说完把手伸到她的面前,宝珠笑了笑,四下看看,周围没人,这才就着忠恕的手吃了一口,宝珠受伤期间就没离开过忠恕怀抱,到突厥后二人共居一帐数月,比喂食更亲密的动作也时常有之。 宝珠品尝一口,赞道:“有股清香,还带些甜味。”忠恕又给她撸了几串,看她吃得香甜,想起在涿州初见,她不识布老虎,也不识馒头,吃一串糖葫芦都开心得要命,心里涌起一阵怜惜,伸手帮她抹去贴在嘴角的榆钱,宝珠灿然一笑。忠恕道:“这东西能救命,据说灾荒年没有粮食,百姓就靠吃这个糊口,最后连树皮都剥光了。”宝珠神色一黯,叹道:“汉地的百姓在灾荒时还有这些树果野菜救命,突厥的百姓只能活活饿死。”她神情忧郁,肯定又想到了突厥。宝珠从小在突厥长大,父亲和师父都是大贵族,本身又是萨满顶尖祭司,养尊处优万民景仰,突然之间跌落凡尘,突厥也不再是家了,心里难免郁闷。忠恕靠近宝珠,拉着她的手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以后我走到哪,哪里就是你的家。”宝珠狡黠地一笑:“这话为什么不当着周姑娘的面说?”忠恕毅然道:“你要我这么做吗?”宝珠笑了笑:“大勇,你心里有我,我很清楚,你不必担心我和周姑娘,认识只几天,我就知道她是个有担当识大体的好姑娘,又爱你极深,不亚于我,我们不会让你为难的,你专心做事,不要担心我们。”忠恕点点头,宝珠道:“家不家的先不说,我想看着你打下云州,取了梁师都的人头。”忠恕道:“云州肯定要拿下的。” 庭芳的雁门剑法最后一式终于传完了,这天忠恕来见陆变化,陆变化看了看他,道:“忠恕,我们就要走了,一切多加珍重,不要忘记你来自哪里。”忠恕点点头:“这边事了,我就回山看望道长们和大伯二伯。”陆变化叹道:“世界循环,哪里是终点呢?这边事了那边事起,一入仕途,忧患无穷无尽,没有终结的,你心里有朝阳宫就好。”忠恕道:“我不敢忘记道长们的教诲。”陆变化笑道:“情义记下,教诲还是忘掉好,在官言官,在道言道,你本就不是道人,何必强记道心呢!你心性良纯,应得善终,以后要多读书治史,时时向前辈将军请教。”提到读书,忠恕突然想起一事,问:“陆道长,然为业城是什么意思?”陆变化疑惑地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一段?”忠恕没敢说实话:“我偶然听人提起过,觉得很是文雅,又不好向别人询问,所以一直记在心里。”陆变化道:“讲这话的人的意思可能是指杀胡令。”陆变化在讲武显扬与柘羯时曾经提到过“杀胡令”,陆变化道:“冉是指冉闵,他本是羯人皇帝石虎的部下,后来自己称帝,国号叫魏,所以称冉魏,都城就在邺城,他是汉人,怕称帝后胡人不服从于他,就下达了杀胡令,无论男女老幼,杀一个胡人都有奖,结果邺城二十多万胡人一天之间被汉人杀得干净,冉魏邺城估计就是指尽杀胡人。”忠恕心里一惊:原来是这个意思,天子李世民是想杀光突厥人吗?看他当时吹须瞪眼的模样,还有李靖的神态,真有这个可能。 陆变化道:“胡人很快就会离开云州,颉利今后必定把柘羯带在身边,当作征伐的锋刃,加上大可汗牙帐还有许多胡人,你以后少不得与胡人打交道。胡人与突厥人永远不会同心,记得多用离间,少用刀兵。”陆变化是在指导忠恕如何对付柘羯,二人正说话,门外有人叫道:“请问副都督在吗?”二人出得屋来,一个值守军官手捧着一个长长的布包站在外面,见了忠恕致礼道:“禀报副都督,一个人在府门外将此物交给护卫,指定转交给你。”忠恕问:“那人什么样子?”校尉道:“操北边口音,护卫们没经验,其它的没留意。”忠恕接过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把长剑和一具皮甲,那皮甲忠恕识得,就是宝珠相赠于他,后来被达洛缴获的那具刺甲,剑很朴素,剑鞘的皮质下端已经有所磨损,看来有些年头了,陆变化咦了一声,满脸激动神色,抓过剑来,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鼻端闻了闻,然后抽出半尺剑刃,叹道:“又见到了。”他认得此剑。 陆变化对忠恕道:“这曾是周真人的佩剑,后来赐给了武显扬,武显扬一直带在身边。”忠恕心想八成是达洛送来的,他可能知道宝珠来了代州,就把师父的遗物送了过来。陆变化道:“这可能是武显扬仅有的遗物,还是交给武姑娘吧。”忠恕心想宝珠看到剑甲,睹物思人,可能会崩溃,陆变化道:“同门结缘,我们想给武显扬做场法事,超度亡灵,你问一下武姑娘是否合适。” 见到佩剑,宝珠双手颤抖着捧了过来,把剑紧紧搂在怀里,刚开始她轻咬着嘴唇强自镇定,最后终于崩溃,呜呜大哭起来,忠恕搂着她,轻轻抚慰。快到天黑宝珠才止住哭声,忠恕把陆变化想为武显扬做法的事告诉了她,宝珠轻声道:“大勇,替我谢谢陆道长,你先过去,我静一静就去。”她怕自己在法事上崩溃痛哭,想先平复一下心情。 天黑之后,陆变化和吉文操、杜百年身着仪袍,手执拂尘,在代州城北角楼上操作法事,法桌上供着杜百年画的魂符和武显扬的佩剑,陆变化主祭,众道低诵《往生经》,无比虔诚。一场法事后,朝阳宫和武显扬几十年的恩怨烟消云散,尽皆归于寂静。宝珠身着素装,在庭芳的扶持下祭拜行礼,她答礼过后,忠恕上前拜祭,他心情很复杂,武显扬是他的仇人,但他心里一直很崇拜武显扬,又和他的女儿义结同心,实在不知道如何祈祷。法事一直持续到初更才结束,宝珠眼睛红红的,一直强忍着眼泪,忠恕怕她支撑不住,送她回去后,和庭芳一起在她的屋里坐了好久才离开。 第217章 奇哉军务 3 次日,陆变化向候君集辞行,候君集知道再也挽留不住,只得放人,他提出以个人名义给朝阳宫布施,陆变化当场拒绝。临行前,陆变化把忠恕叫到屋里,又把贺兰叫进来,道:“允儿,你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把符咒交给忠恕吧!”忠恕不知是什么符咒,贺兰苦着脸道:“陆道长,我正要告诉您,刚才我收拾行李,不小心把图纸丢落到水盆中,现在全污了。”说着递过一团纸泥来。陆变化笑眯眯地问:“是不小心还是太小心?”贺兰鼓足勇气,道:“陆道长,我…”陆变化不等他说完:“你想留下?”贺兰道:“我想多留一段时日,把图画好后再回去。”陆变化道:“你虽然入了道籍,但还没接受大坛戒律,一个月不见师长即算退教,你知道规矩吧?”贺兰道:“我现在知道了。”陆变化问:“还想不想了?”贺兰点头,陆变化摇摇头:“一个月内不许再到云州。”贺兰又点头。忠恕不知道陆变化让贺兰交给自己的是什么图,见陆道长允可他再呆一个月,心里也高兴。 陆变化不让候君集相送,忠恕只得穿着便服,和庭芳、宝珠、贺兰等人送别三位道长。回到住处,忠恕刚想开口,贺兰说道:“忠恕,我不想再回去了。陆道长让我把梁师都的府库摸个清底,画成图交给你,我故意拖延,今天又弄污损了,就是想留在这里。”忠恕心道原来如此,贺兰热切功名,也许是阴差阳错才入了道,陆变化世事通透,哪能猜不到他的心思,允准他留下,可能早料到会他脱离道门。忠恕很喜欢贺兰,有贺兰在身边,自己多了一个得力助手,将来对抗梁师都更有把握。 陆变化回山的第三天,苏定方回来了,安伯和康续赫然跟在队中,候君集大喜,在家中设宴款待二人,当天就命人把道长们曾住的别院整理一番,把二人安置到其中,专门加派了人手照顾,又亲自查看后才回去。忠恕带着庭芳和宝珠来看望安康二人,说到来此的原由,安伯闭着眼睛摇头,康续则不断苦笑,一个劲地说苏将军太厉害了,他不能不来。苏定方奇谋百出,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把安伯和康续这两个老江湖带到了军中。 自此候君集经常来见安伯和康续,礼数甚是周到,和二人一聊就是大半夜。忠恕见庭芳和宝珠相处融洽,也终于放下心来,开始专注图谋梁师都。 树蝉鸣叫得最响的时候,云州的胡人开始迁徙,福拉图早在此前一个月就带着歌罗丹离开云州返回漠北,达洛将带领着柘羯护送胡人向西跨越草原大漠,返回西域。云州城里只剩下梁军和一万突厥骑兵,胡人刚出城门,突厥人就急不可待地冲进北城,开始抢夺胡人留下的财物,胡人虽然在云州居住不到一年,却是拖家带口举族迁来,现在要万里迢迢地返回西域,不能带走的东西自然很多,带队的素林特勤也不约束部下,北城一片混乱,柘羯原来的住营地竟然冒出几十处火点,胡天和可汗府的房子都被拆了,突厥人把抢来的木料、衣服、门窗、铁器、锅碗等,大车小车牛驮马载地运向草原。抢掠是突厥人作战的必有部分,如果没有得到财物,就算杀光了敌人,那也算惨败。 梁军士兵看着突厥人在城里胡作非为,很是气愤,向梁师都告状的人就没断过,梁师都则一直呆在王府里,无论谁来,只要提到突厥二字,必遭他劈头盖脸一通斥骂。他不仅不替手下出头,还一天连发数令,严格禁止梁军进入北城,无论军士还是百姓,胆敢越过与北府交界的街道一步,立刻斩首。 突厥洗劫北城,梁军愤愤不平,梁师都却如释重负,三个月前他向颉利告发武显扬袭击商队,暗地囤积了价值连城的宝石,颉利因此动了清除武显扬的念头,其中自然有许多不实之辞,武显扬死后,他最怕颉利追问宝石的下落,现在柘羯被福拉图收服了,胡人走了,又是突厥人抢了北城,他的人一个也没进去,当然可以推得一干二净。除了宝石的事,梁师都还有另一番考虑,大唐图谋他已久,他心里非常清楚,现在除掉了武显扬这块心病,也去除了一个抵抗大唐的得力援助,在冬季,突厥部落都要北返,几乎肯定大唐要趁机攻打云州,报去年引突厥南下的仇,所以今年云州的城防大意不得。他一方面加紧扩军,一方面想办法把突厥人留置在城中当筹码,唐军怕得罪颉利,一直不敢向突厥人动刀,素林这一万骑兵就是留下一半在云州过冬,唐军也不敢轻易进犯。在这紧要关头,梁师都当然不愿意得罪突厥人,他们抢点夺点,无非是些房木,正好利用他们的贪财禀性,引素林主动提出留守云州。 那些被骂的人哪会知道梁师都的小九九,见梁王不为自己人做主,就去向梁洛仁诉苦。梁师都清除武显扬,梁洛仁自始至终参与其间,自以为居功至伟,可先是被父亲斥打一顿,后又被福拉图冷落,梁王这边处心积虑除掉了武显扬,却没从这场事变中得到一星好处,连胡人留下的残余也被突厥人抢掠一空。原来的北城是梁师都一力修建,暂借给胡人居住的,梁洛仁认为那就是他的家业,现在胡人走了,突厥人在其中大肆毁坏,把城池都给毁了,他哪能不气愤。 梁洛仁年轻气盛,虽然知道梁王有禁令,还是想找机会教训突厥人,发泄一下怒气,哪知还没等他有动作,梁师都又把他叫去,指着鼻子痛斥一通,严厉警告他不准动突厥人一根指头。梁洛仁被父亲吵得满头是包,当面唯唯诺诺,说自己决不惹事,心里却极为不忿,从王府出来就去找自己师父冯瑞诉苦。冯瑞正独自坐在太尉府的书房里沉思,梁洛仁一进来就先发一通牢骚,冯瑞静静听完,轻声问道:“洛仁,你觉得只靠我们能守住云州吗?”梁洛仁一怔:“不就是候君集吗?败军之将,手下就那点人马,哪有胆来碰我们!”口气之大,简直视候君集如儿戏,冯瑞并不批评他,只是淡淡道:“你再想想。”梁洛仁对父亲很抗拒,对师父的话却听得进去,见师父并不赞同自己,脑袋立刻冷静不少:“师父,您认为大唐会增兵打我们?”冯瑞点点头又摇摇头:“很可能增兵,大唐天子养那么多兵,不会让他们白吃饭,但就是不增兵,我们也处于险境。”梁洛仁并不笨,刚才只是处于气头上,现在稍一冷静立刻想透其中利害:“我们专一防守,候君集是稳赚不赔。”冯瑞点头:“梁王现在最担心这个。只要我们与突厥人分开,立刻为大唐所乘。” 冯瑞对梁师都的心思总是把握得很准,次日,梁师都就请他、李正宝、辛獠儿、林世一和梁洛仁到王府议事,议的正是如何留下突厥人。关于此事,梁师都在福拉图那里试探过,也通过史新台向颉利探过口风,无论福拉图还是颉利,都是不置可否。云州的秋季转眼就到,秋草一黄,突厥牙帐就要北迁,那时再谋划此事就晚了。 过去梁王议事,他总是先让冯瑞等师兄弟几个说说看法,然后自己定夺,梁洛仁就是个看客,今天他破例先征询儿子的想法。梁洛仁见父亲的心思果如师父所料,就自告奋勇提出去突厥说服颉利。冯瑞首先表示赞同,李正宝三人见冯瑞都表态了,自然也没意见,于是最后梁师都拍板,让梁洛仁携带重金北上牙帐,务必让颉利把素林所部留置下来。 颉利见梁洛仁带来几十车礼物,笑得合不拢嘴,大摆宴席款待梁洛仁,颉利和钵罗特勤、压玉果三人当场喝得烂醉,次日一整天都在帐中睡觉,第三天梁洛仁又去求见,还没开口,颉利就命摆上酒,把脱林和也叫来,又是一番痛饮,最后颉利喝多了,在帐中又哭又笑,自然又说不成事。梁洛仁心中着急,次日天不亮就在颉利的大帐外等候求见,等到日上三竿,近卫副统领染康告诉他,大可汗折腾了一夜,刚刚睡下,让他明天再来,梁洛仁无奈,只得回去。 一连几天梁洛仁都去求见,颉利总有理由不见他,梁洛仁终于明白,颉利在故意躲他,他第一次单独来突厥办事,本想出个风头,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暗骂颉利贪财丧义,但又没办法,最后连史新台也不见他了,梁洛仁无可奈何,悄悄回了云州。 梁洛仁踌躇满志去,垂头丧气回,进了云州城,他并没去向父亲复命,也没回家,而是直接来找师父冯瑞。冯瑞听完梁洛仁的遭遇,安慰他道:“这事太过重大,不是见一面就能谈定的,你能和大可汗同醉,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去必有结果。现在去见梁王吧,你实话实说,梁王不会过责。” 第218章 践禾 1 梁师都又把冯瑞等人召来议事,李正宝、辛獠儿和林世一三人听说颉利收了礼物,却不回应留兵的请求,都面露不满。梁师都问冯瑞:“师弟,大可汗一向爱耍滑头,不敲够钱财是不会点头的,可怎么连史新台也不照面呢?”冯瑞沉吟一下,道:“要把素林手下留在这里确有为难之处,北城已被毁坏得残破不堪,无法居住,加上素林手下骑兵的家眷都在草原上,他们肯定急于离开,想史新台与素林通过声气,所以才不为我们说话。”梁师都问:“那怎么办?”冯瑞不答,梁师都又看着李正宝三人:“师弟,你们有何计策?”梁师都和冯瑞都束手无策,李正宝三人就是心中有想法也不好提出来,大家都不言语。 第二天梁师都又召集众人重议,大家都想不出妥帖之策,气氛沉闷,梁师都气恼道:“如若不是顾念云州百姓,干脆把这基业全送给颉利老东西,咱们哥几个解甲归田算了!”众人都知道梁师都是在说气话,谁也没当真,梁师都指着梁洛仁道:“洛仁,如果我们要走,这府里府外都是百姓的血汗,要全部分给云州百姓,不能带走一分。”梁洛仁见父亲在安排后路,有点傻了,忙叫冯瑞:“师父!”这时冯瑞看着梁师都道:“梁王殿下,我有一个想法,因把握不大,不太敢讲。”梁师都苦笑道:“师弟,这都什么时候了?”冯瑞道:“不如把云州东面的大顺城扩大重建,送给大可汗亲领的部落居住。”梁师都先是一怔,然后缓缓点头:“倒是一计。”突厥人之所以不愿留在云州,是因为他们在云州客人,是拿钱为梁师都卖命,如果有一座城池白送到面前,颉利必定会笑纳,那样大顺城就成为突厥人自己的财产,他们是为自己打仗,保护自己的家园。大顺城在云州的东北方,两地相距不过五十里,建造一座城池对梁师都来说并非难事,如果能因此留住突厥人,实可起到威慑唐军的效果,只要突厥部落入驻大顺城,唐军就不敢轻易靠近云州。 冯瑞继续道:“前日之所以不敢讲,是因为我吃不准,万一唐军冒险攻打云州,这些突厥人是否真地会伸出援手,也怕他们初来乍到,还没住习惯,遇到敌人就抛下城池退回草原,反正是平白得来的,也不珍惜。”梁师都点头:“这也有可能。”冯瑞盯着梁师都道:“大顺城靠近漠南草原,周围也可牧马,突厥人拖家带口地入城居住,一旦他们喜欢上城池,必然不愿意再回到草原上受罪,就会有更多的部落南下入城,必然也就有人想谋取云州,那无异于引狼入室,所以这一计只能算是饮鸩止渴。”突厥人贪婪成性,只要习惯了城市,断无不夺云州的道理,这个演变在座诸人都能想到,所以尽皆沉重。 但除了冯瑞这个计策,其他人包括梁师都本人都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计议了三天,气氛越来越紧张,梁师都望见窗外楸树的叶子都见了黄,不敢再拖,派冯瑞与梁洛仁带着重礼去见颉利。 在陆变化离开的第二天,贺兰就把云州城里的府库画了个清楚,陆变化的用意忠恕也懂得,只要一把火烧了这些库藏,梁师都没钱没粮,肯定支撑不了多久,他持了图去见候君集,候君集看了看,把图还给忠恕,道:“陆道长告诉我了,这些府库四周都修有机关,不太好烧,建议让小道士和康宾带人做这事。”看来陆变化早就预料到贺兰会留下,这时苏定方在旁边道:“梁师都经营云州二十年,在粮草上从没出过纰漏,若想烧他粮草,非特殊之人不能成事,小将有一想法向都督请示。”候君集现在对苏定方很是信任:“说错话又不杀头,你只管说。”苏定方看了一眼忠恕,道:“最近段副都督推荐了不少能人异士,这些人分布在各位都尉手下,小将建议将他们单独成军…”不等他说完,候君集一摆手:“就交给段副都督亲领,在北城单独设营,编制二百,就叫代北营。”他谋略娴熟,一点就透,这些人集中起来能做什么根本不用其他人提醒。 苏定方的部下就驻扎在北城,他在自己的军营旁边建了个不大的营地,帮助忠恕挑选了两百名部下,贺兰、石放、刘巨川、康宾、苏奴儿五人被任命为直阁,分别指挥一支四十人的小队。除了贺兰,其他四人都是忠恕下山后结识的豪杰,年纪轻轻,俱皆英勇无畏。直阁又称“直阁将军”,是隋唐禁军中的职务,负责守卫皇宫台阁,品级是从七品,比都尉小多了,更不是将军,但因为直阁值守宫禁,职能显要,还能经常见到天子,所以世家子弟纷纷挤破头谋这职位,许多功勋战将成名前都曾做过直阁,故人们戏称直阁为“直阁将军”。现在的新代州军是以候君集统领的右武卫禁军为主组建的,所以军中设有直阁职位。石放、刘巨川等人听说要归忠恕直接指挥,心里都很兴奋,谁都知道这个新设的代北营不寻常,不寻常之人做非常之事,将有建大功的机会。 有了自己的营垒,忠恕不好再住在都督府里,而庭芳和宝珠也不方便住到代北营,于是只得与二人分开,好在二人经常过来看他,来则同来,去则同去,一团和气,忠恕的不安这才消除,自此常住军营,和代北营的军士们同吃同住。 冯瑞代表梁师都向颉利提出修建大顺城,颉利果然一求便应,让梁师都立刻开工,冯瑞请求大可汗派遣亲领部落入城,监督建造,颉利借口不方便干预梁师都建城,直接否决了,冯瑞和梁洛仁又去找史新台商议,想游说大可汗亲领部落的首领主动提出进驻大顺城,史新台这次倒很卖力,为他们联络了几位大可汗亲领部落的首领,这些首领很明显事先都得到了主人的警告,拿了梁师都的礼物,却没一人去见大可汗。延迟了数天,也没个结果,冯瑞师徒二人只得回来。 虽然颉利没有答应立即派兵进驻,梁师都总算看到点希望,立刻征发十万人修筑大顺城,他治下十三州的百姓总共不过一百万出头,一下子征发这么多人,按理说应该很艰难,但第一批六万人竟然十天内就到位了,并非百姓都乐为梁师都所用,而是因为修城不仅有双倍工钱,还能随意吃喝,自然应者踊跃,梁师都为显示自己亲政爱民的明主气度,一向出手大方,不吝钱财。 梁师都亲自主持工程,他是建造大师,建一个大顺城对他来说几乎不算回事,当地本有个三四里见方的城池,居有民众上万人,城的东西两侧建有营地,可容纳两千骑兵,武显扬曾在此驻屯柘羯。梁师都把原有城池当作内城,在其外再建一个更高更厚的外城,内外相扣,当然也更加坚固。这样规模的城池,即便是放在大唐,也需十万人干一年,但梁师都准备三个月内完工。 建造开工后,梁军始终提防唐军来袭击,戒备甚严,为保护筑城的百姓,梁师都挑出一万士兵,分为两个大营,守护在大顺城工地的南边,但唐军除了偶尔派出小队骑兵远远地侦测,并无其它动静。八月将近,梁师都的大顺城已经开工将近一个月了,基础已经露出地面,候君集召集手下将领聚会,准备应对。忠恕来到都督府,遇到了好久不见的周进,周进刚从庭芳那里出来,忠恕忙上前行礼,周进笑道:“忠恕,听说你当副都督了,恭喜啊!这会你先忙,晚上我和老四到城北营中看你。” 梁师都建城的目的昭然若揭,候君集早就谋划好对付策略,成竹在胸,将领们来到后,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就把一场大战的任务简单明了地分派下去,大家立刻分头执行。 忠恕领了任务出来,就想去看望庭芳和宝珠,来到小院,就见宝珠正在给花浇水,院子里种有几株花树,是庭芳从周塞移植过来的,代州位置靠北,节气晚,长安此刻早过了花季,而院中的花正开得绚烂。宝珠凑近花瓣嗅着,花映佳人,忠恕觉得她比花还娇艳,一时看得呆了,宝珠见到他,笑道:“这种花不仅好看,还有股沁人的香味,幽州的香粉里估计就有这个东西,这是什么花呢?”忠恕突然冒出灵感:“这叫佳人嗅。”“假人秀?这名字起得古怪啊。”宝珠的汉话比忠恕的突厥话还不灵光,忠恕笑道:“我胡诌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宝珠笑道:“原来是逗我,你不怕我报复?”忠恕笑道:“当然怕。”宝珠放低声音:“看你的笑容就知道不是真怕,你自来不怕我,那怕周姑娘吗?”这时庭芳正好从屋里出来,问:“师兄,是不是要打云州了?”忠恕点点头,宝珠道:“大勇,你给候都督说一声,破城那一天我要第一个上去,取梁师都的人头。”庭芳道:“我和你一起去。”忠恕道:“我一定把话带到,不过离攻城还早。”宝珠恨恨地道:“那就让他再多喘几口气。” 第219章 践禾 2 忠恕对庭芳道:“我刚才看见三叔了。”庭芳点点头:“他去看四叔了。正好有个事想跟你和武姑娘说一声,我叫三叔来是想委托他做点事情,前几日我擅自做主,也没和你们商量。”忠恕看庭芳说得那么严肃,不知道是什么事,庭芳道:“上次去太原,我看师兄父母的坟墓很是荒僻,就想委托三叔找人整修整修,那个满云寺地势很好,过去是个挺有名的寺院,香火很旺的,正好三叔认识晋阳华仁寺的方丈,就想请他派驻几位僧人,我们资助他把寺庙修一修。”忠恕立刻明白庭芳的用意,上次去太原扫墓,他心中充满凄凉感,满云寺如果能重修重建,有僧人常住,父母的坟墓就有人经常祭扫,他们在泉下也不会孤独,他很是感动:“师妹考虑得很是周到,重修的费用就从我的俸禄里支吧。”庭芳道:“还有一件,我想一事不烦二主,就交给三叔一并办了。咱们上次在武家坡,把武姑娘的祖屋毁了,祖坟也受到迁累。武夫人已经归葬故里,武姑娘不能常去看望,不如用你的俸禄一并修缮修缮,找人关照着。”忠恕不看宝珠,立刻道:“应该的,应该的,不知我的俸禄够不够。”庭芳道:“师兄,你现在是四品大员,每年的俸禄能养活百口之家,你又不花,积攒不少呢。”忠恕道:“那就请三叔一并劳心。”宝珠心里也很感动,她上次回武家坡,刚刚把母亲的骨灰安放入土就遇到康续袭击,武家的族人受她连累,也不知现在如何了,庭芳能想到这些,说明她不是一个小气之人,而忠恕以一家之主的身份一口承担,丝毫不跟她商量,更让她感动。 宝珠道:“谢谢周姑娘,谢谢大勇!我没什么处事经验,往往考虑不周全,周姑娘,谢谢你帮我操心!”庭芳道:“武姑娘,武大侠心念故乡,他老人家曾身在道门,道家讲究魂归故地,如果武姑娘有意,可在修缮完工后请道长们做个安魂道场。”这个事情忠恕就不敢当家了,他看了看宝珠,宝珠道:“这个不忙,等破了云州,我拿着梁师都的人头去祭拜。” 忠恕回到代北营,召集五个直阁商议,贺兰等人早就跃跃欲试,忠恕不得不提醒他们,大战马上就要来临,让他们务必保持静气。晚上,周进在周保库的陪同下到访,忠恕先为满云寺和武家祖屋的事向周进表示感谢,周进笑道:“忠恕,说感谢就见外了,事情只要牵涉到你,我一定尽心尽力,保证办好。”忠恕笑了起来:“真地谢谢三叔。”周进问:“忠恕,令尊和武大侠的陵寝有什么规制没?”忠恕摇摇头道:“三叔,我对这些一窍不通,武姑娘从小长在突厥,更不懂这些,您老经的事多,您就拿主意吧。”周进点点头:“那我明天和庭芳商量一下,能定的事情现在就定下来,不确定的我就擅专了。”忠恕点头:“师妹做事周全,条理清晰,她能拿主意就最好了。”周保库这时道:“忠恕,你都当副都督了,官比我大,还能叫你忠恕吗?”周进笑道:“老四,他一直都比你官大。”忠恕道:“四叔,这个副都督只是挂个名,我什么事都不懂,您老不要笑话我,您不叫我忠恕,我就以为什么地方得罪您了。”周保库道:“那我就继续托大了。忠恕,你和庭芳什么时候成婚呢?” 周进兄弟一来,忠恕就预感他们要提庭芳的事,他们关心庭芳,见到宝珠后更疑心自己情感有变,自然想尽早促成婚事,但这个事情根本就解释不清,自己也没个主意,只能往后推托,他犹豫一下,道:“我寸功未立,突然得到天子厚赏,长辈们都认为我应当先报天子,然后再成家。”周保库追问:“那如何才算报答天恩呢?是灭了梁师都?灭了突厥?还是平定四海?”忠恕知道自己的解释很难圆满:“我想等突厥的事了了,就辞官回山。”周进一怔:“为什么?”忠恕道:“我可能不宜做官,带兵打仗也非我擅长,还是想回祁连山去。”周进点点头,噢了一声,周保库又问:“那突厥的事会在哪一年完结呢?汉武帝打了四十年,霍去病到死还是未灭匈奴,突厥比当年的匈奴更厉害,大唐至今还在纳贡称臣,十年内能灭了突厥?”忠恕道:“突厥看似强大,实则虚弱,估计不出三年就会倒台。”他是援引李世民与李靖的话,这二人谈起强大的突厥,满脸的不屑,认为它貌似强盛,实则不堪一击,虽然忠恕心底不太相信,但这话讲出来倒有根据。 周进和周保库都笑了,他二人都见识过突厥的军威,见过候君集被打得狼狈逃窜的样子,哪会相信大唐三年后就能反转,以弱胜强灭掉突厥?周保库还要反驳,周进向他使个眼色,周保库把话硬噎了回去,周进笑道:“但愿天子圣明,早日灭掉突厥,那时你与庭芳成了亲,我大哥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忠恕点点头,周进问:“你还记得我大哥临走时的事吧?”忠恕点头:“历历在目。”周进道:“大哥把庭芳交给你,我和老四也算是受托之人,庭芳虽然是个女子,心智武功胜似男儿,周塞子弟捆起来也抵不上她,那时我就看得出来,她对你倾心爱慕,你心里也有她,你们是青梅竹马的情侣,心心相印,如果能早结良缘,我和老四就放心回归田园,含饴弄孙,呵呵!”忠恕保证道:“二位叔叔放心,我绝不辜负师妹。”周进点点头,拍了拍周保库的手,那自是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 周进为人精细,一看见宝珠就知道情况不对,向庭芳询问庭芳也不多说,就去问周保库,周保库把自己知道的内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周进相信忠恕是个重情义的好儿男,绝不会见异思迁,事情必有不得已之处,逼迫他可能适得其反,于是绝口不提宝珠的事,只是委婉地提及周典一临死前的嘱托,讲到忠恕和庭芳儿时的情谊,以情动人,虽然忠恕并没直接答复,但他说绝不辜负庭芳,也算是句交底的话,又闲聊几句,二人告别忠恕。 这些日子忠恕不像初时那么担心庭芳和宝珠,他爱二人至深,无论失去哪一个,他都将痛苦一生,既然现在无解,不如将心思全部用于战事。 梁师都的大顺城已造了一半,他在城南布下重兵,防备候君集前来破坏,候君集并没袭击大顺城,反而突然派于大春带领骑兵出城,大肆袭击居住在云州城西南的百姓。 候君集初任都督就实行严格边禁,把所有百姓全部迁到代州城南,将大量的良田撂荒,云州百姓偷偷过来耕种,候君集根本就不拦阻,除了每季出城砍树,唐军很少露面,所以云州百姓胆子越来越大,在两城中间搭建了房屋,带着耕种的牲口、家具、农具,拖儿带女在战地过起了小日子。唐军出代州城五十里后,扯开大旗敲起战鼓,响声传出十里之外,听到唐军的战鼓声,百姓性命为先,立刻扔下家什,带着孩子逃回云州城里,唐军所到之处,几乎都是空无一人,唐军骑兵排成一排,在田地里来回驰骋,将所见到的房屋全部烧毁。 代州与云州因为位置靠北,地势也高,天气温凉,一年只能收获一季,田地里主要种植梁和黍这两种作物,现在是八月中旬,正是梁黍的灌浆期,如果天气晴好,再过半月就可收割,谷物的茎已经脆硬,经马一踏,立刻断折,再也直不起来,此后的成熟自然就没有了,唐军在田地里一过,快熟的谷物倒伏下来,田地变成了广场。 于大春带队一路敲锣打鼓,烧房点屋,一直逼近到云州城南二十里。梁军摸不透虚实,不敢出城迎战,百姓拥到城下也不敢开门,数万百姓挤在城门处哭喊,城里立刻就慌了。梁师都听到消息,急忙从大顺城返回云州,等侦骑查清唐军动向,再要出城迎击时,于大春早就带队后撤,快回到代州城了。梁师都无奈,只得打开城门放百姓进城,仅这一天,云州城西南方圆百里之内,房屋被烧掉七八成,禾苗被踏毁一半,数万百姓带着家底进入城中,挤在梁王府前,哭哭啼啼,吵着要见梁王。 梁师都心里烦躁,又不得不维护自己的明君口碑,在侍卫保护下出来会见百姓,向他们保证很快将荡平唐军,送他们回乡。可要安置数万失家百姓,实非易事,把城里东西南三片的空房都用了起来,也至多安排一成流民,其他人都挤在梁军的校军场上。梁师都此刻最担心城里这一万突厥兵,如果这些虎狼起了贼心,抢掠进城的百姓,那立刻就乱了,所以不得不撤回五千保护大顺城的军兵,把他们布置在邻近北城的重要路口。 布置完毕已是深夜,梁师都回到王府就把冯瑞和林世一叫来商议对策,林世一道:“唐军的用意可能还是要袭击大顺城,故意在城西捣乱,逼我们分兵,他们今天袭击了西南,明天可能会来城东,不如我们预先埋伏在离城五十里的地方,让突厥人在正面,我们在侧后,两方夹击,痛打他们。”梁师都点点头,见冯瑞不说话,问:“师弟,由你领兵出城?”冯瑞皱眉道:“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我总感觉不对头。”梁师都一直信服冯瑞,立刻问:“哪里不对?”冯瑞摇摇头:“一时说不上来,就算明天唐军真来城东,也必定有防备,我们不见得能占到便宜。”梁师都想了下,道:“我也怕这样,但如果我军窝着不动,民心就会动摇,只要城里有乱,那些突厥贼子就会趁乱抢掠。”冯瑞道:“如果突厥人在阵前吃了亏,进了城就更不安份。不如大军不动,派轻兵出城转一圈就回,等判明唐军的用意再作区处。不到万难之处,不轻易劳动突厥人。”梁师都长叹一声:“神来不是我请,神走不由我意,这些龟孙,太难伺候!”林世一道:“我们选派一支精兵,也到代州那边烧一把火如何?”梁师都摇头:“候君集早把百姓赶到城南了,想放火须得长驱三百里,太危险,划不来。” 第220章 践禾 3 第二天唐军仍然兵出代州,只是更靠西一些,依旧是放火踏禾,又有一万多城外百姓涌入云州。梁师都按照原定的计划,派军出城转了一圈,斩了几个趁乱抢劫的毛贼,把首级挂在旗杆上回来了。 第三天,唐军没有出击西南,苏定方带领三千骑兵,快速逼近大顺城。离大顺城还有三十里的时候,保护建城的梁军在李正宝和辛獠儿带领下南出十里,列队布阵,准备迎击,阵刚布好,斥候接连来报,说唐军在前方十多里处突然南返了,李正宝和辛獠儿判断唐军原想来偷袭,见梁军有备,不敢交锋,南逃保命,立刻命令全军向南追击,唐军一看梁军追来,慌乱后撤,李辛二人见唐军队伍不整,以为自己判断对了,命令全线追击,想抓获滞后的散兵。四千多梁军都想抢功,队伍排成一线追了下去,等到追近代州城五十多里,前方出现接应的唐军,李正宝估计占不到便宜,发令收兵返回。经今天这一折腾,云州城东南方几乎全部的梁黍都被踏倒,原来留在中间地带的百姓,又有数万涌入云州。 梁师都至此算是明白了候君集的用意,他是想用袭扰战破坏收成,搅乱民心,最终还是想毁掉大顺城。今年的收成毁了就毁了,云州府库的存粮还够吃个年把,只要把大顺城修起来,留住突厥人,云州就是安全的,于是他把返回云州的五千梁军又重新调回大顺城。 梁军在大顺城这边戒备,可此后接连七八天,唐军再没出城,有些百姓在城里呆不下去,见唐军不再来了,可惜家里留下的东西,心存侥幸,就离开云州返回旧居。在第十天上,唐军又兵出城西,这次唐军不敲锣不打鼓,也不放火,快速突进,抓捕来不及逃离的百姓,等梁军出城阻截,唐军早带着俘虏退回代州了。这一天共抓获一千多云州百姓,候君集命令把其中的青壮当众杀掉,然后将剩下的三百老弱和妇女放回云州。 消息散布开来,云州城里立刻恐慌一片,再也无人敢出城,居住在其它地方的百姓未雨绸缪,急慌慌携带家眷牲口进入城中避难,一时之间云州城里新添了十多万人,还有七八万百姓躲入梁师都治下的其它城池。梁师都再也不敢夸口送他们返乡,无论游民们怎么磕头呼吁,也不再出面会见。这时冯瑞见城里实在乱得慌,就向梁师都提议,让他从进入云州城的百姓中挑选出两万丁壮送到大顺城工地,这样既能加快工期,又能让这些人挣点工钱养家糊口,梁师都想了想,就命梁洛仁来操办此事。 唐军袭扰半个月,梁军来回奔波,疲于奔命,梁师都兵力捉襟见肘,他判断唐军现在还不敢攻击突厥人,几次敦请素林派兵巡城,哪怕不接战,吓一吓唐军也好,可素林特勤老神在在,推以各种借口,突厥骑兵一个也没出城,他自己更是连大营都不出,整日窝在帐中喝酒跳舞,梁师都拿他无可奈何,暗里把他十八代祖宗问候个遍。颉利那边一直不咬定冬季留不留人,史新台不敢再催,干脆连梁王的礼也不收了,梁师都焦头烂额,心里烦躁。 候君集则悠哉游哉,他把任务布置分派后,就呆在都督府不再出面。眼看大顺城的外城墙有个雏形了,忠恕带着代北营的将士在黄昏时分悄悄出了城,他们全部换上梁军的衣甲,每人带了一匹备马,两把弓,五十枝箭,一杆马槊,离大顺城还有三十里时,把备马留了下来,派两个人看守,其他人继续向前。贺兰和石放早在数天前就带人混入修建城池的民丁中,摸清了城垒和驻军的底细,筑城的民夫居住在内城之中,护卫的梁军则扎了三个大营,一个在新修的外城,两个在城南,主将是李正宝和辛獠儿。 刘巨川和石放领着代北营摸进外城,悄悄接近守军大营,外城守军因为不直接面对唐军,比较大意,只在营垒外放了几个巡哨,被石放带人轻易放倒,唐军摸进营中,狂叫着放火杀人。四更天是人最困的时候,梁军都在酣睡,睡梦中被袭击,哪顾得上抵抗,窜出帐来四处逃散,人喊马叫,全都乱了套。这时贺兰和康宾领着几个人当先向内城跑去,梁军士兵迷怔过来,也发觉内城是个安全之地,就跟在他们身后跑,一堆人来到内城城门处大声喊叫,内城的守卫见是自己人,就打开了城门,城下的乱兵一涌而进,康宾带人冲到筑城民夫的住处,四处放火,见人就杀,民夫们见梁王的军队要杀自己,哭喊着四处奔逃,混乱中梁军起了内哄,也分不清谁是敌人,对着周围一阵乱砍,康宾见内城已乱成一团,就带人退出,会合了忠恕,从南边撤出大顺城。 分布在大顺城南的两个营垒分别由李正宝与辛獠儿主掌,他们看到火烧了起来,也听到了喊叫声,但派出的斥候并没发现大队唐军,他二人经验丰富,判断可能是小股敌军越过他们袭扰了大顺城,城里驻军人数不少,并不需要救援,于是二人合兵一处,在城南布置了一千人列阵,准备阻止敌军逃回代州。这时天已经麻麻亮,只见一队骑兵衣甲不整地向这边跑来,看服色像是自己人,李正宝命令号兵吹号,让来骑停下,如果不听从,立刻放箭射杀。来的正是刘巨川和石放领头的代北营,这边号角一响,他们立刻停了下来,石放扯着嗓子大声喊叫:“城北遭到唐军袭击,军士乱了,民夫们四处逃散,请李将军派兵弹压”。李正宝心中疑惑,外城梁军由他麾下的一个骁将率领,队里有许多认识的老兵,可对面无一人面熟,再说纵是有乱也不需要这么多人来报信,所以他一点也不敢放松,派出一支二十人的骑兵小队去核实来人身份,那二十人由一个都尉率领,持刀拿弓戒备着来到跟前,离得还有五六十步,苏奴儿躲在刘巨川身后,嘭地一箭将为首的都尉射落马下,刘巨川大喝一声,众人催马冲将过来,梁军见势不妙,立刻拨马向本营跑去,代北营紧追在后。 梁军跑在前面,唐军故意躲在梁军身后,李正宝的弓弩手怕伤到自己人,不敢放箭,只是稍一犹豫,刘巨川和贺兰等人已经快要冲到眼前,李正宝果断下令放箭,跑在前面的十几个梁军瞬间就被射倒,但石放和刘巨川、康宾已经冲到了阵前,刀剑急挥,前排的弓箭手都被砍翻。代北营的人都是武功高手,冲击梁营犹入无人之境,李正宝手持重剑冲过来阻拦,与石放斗在一处,辛獠儿见李正宝这边乱了,疾冲过来帮忙,康宾迎上前接住。 李正宝是正宗的朝阳宫弟子,武功高强,三招一过就摸清了石放的刀路,狠命一剑砍下,将石放的刀砍断半截,石放看似受了重伤,大叫一声,丢了断刀,伏在马上就跑,李正宝在马上一跃而起,左手食指戳向石放的后背,想点倒他活捉,就在手指将要触及石放的一瞬间,歪倒在马上的石放突地一翻身,左手一抖,一道亮光扑向李正宝面门,李正宝右手重剑急划,“当”地一声格开了射到鼻尖的飞刀。原来石放诡诈异常,见斗不过李正宝,就假装受伤,趁机发飞刀暗算,李正宝大怒,脚一落地,立刻重新跃起,其身法比奔马还快,手中长剑直砍下来,想把石放一劈两半,剑尖将及石放头顶,李正宝突觉右侧一道亮光袭向自己腿部,不及砍杀石放,扭身去抓袭来的长刀,刚一转脸就看清了忠恕的面孔。虽然忠恕剃掉了胡须,李正宝还是立刻认了出来,心里大惊,知道非他敌手,不敢正面对敌,侧跃两步避了开去,忠恕并不追他,挥刀向南攻击,他刀如雪练,挡者两断,梁军纷纷闪避。那边辛獠儿对阵康宾,刚一交手就发现他使的是朝阳宫武艺,虽然内力稍逊自己,但想在三五十招内拿下他并无可能,此时忠恕迫近,辛獠儿也认出了他,和李正宝一样避过一边。 忠恕带领小队骑兵硬闯梁军大营,本意并非歼敌,而是想震慑梁军,击溃他们的信心,所以并不恋战,见敌方避让,就从大营中呼啸而过,李正宝和辛獠儿知道拦不住他们,就想借鉴突厥战术,组织骑兵从后面追杀,用弓箭伤敌。石放等人奔出梁军大营,苏奴儿、忠恕和康宾三人带着十数个好箭手断后,梁军还没调整好追击队形,二十枝劲箭已经迎面射来,二十个人倒下马去,空马窜了出来,忠恕等人又是一番齐射,又有二十个梁军倒下,梁军惊破了胆,吓得扭头就往北跑,忠恕、苏奴儿、康宾带人在后紧追放箭,梁军人马逃进营里乱躲,把营地踩得一塌糊涂。 第221章 践禾 4 忠恕等人在营地五百多步外勒住战马,此时轮到苏奴儿表演了,他看到一个穿着铁甲的军士正持着弩向这边瞄准,于是独自打马跑前百十步停下,指着那军士叫道:“嘿,持弩的老兄,看这边!”普通机弩的射程只有二百步左右,双人强弩也不过三百步,所以那人拿着弩只是为自己壮胆,苏奴儿指着他高声叫道:“嘿,老兄,当心你的脖子!”那人穿着护住头脸身体的重甲,头盔的下沿遮住了脖子,只在胸甲与头盔之间露出一条细缝,一缩头就能盖得严实,他是个校尉,平时挺骄横,见苏奴儿离得四百步远指着他挑衅,不好在下属面前露怯,也不相信有人能在四百步外射杀自己,明知手中的弩箭伤不了敌人,还是大叫一声:“爷不怕你!”瞄准苏奴儿放了一箭,箭刚飞出,只见苏奴儿一抬手,他还没来得及低头,一枝箭羽已穿过了脖子,旁边的两人见唐军如此神箭,惊叫一声,撒腿就跑,等他们跑出五十来步,苏奴儿搭了两箭齐齐射出,那二人脖后中箭,前扑着倒地。苏奴儿露了这一手,梁军哪还敢追击,忠恕带人从从容容返回代州。 梁师都听说大顺城遇到袭击,立刻带着林世一赶了过来,仔细一查问,才知唐军仅出动了百十人,他们冒充梁军,先袭击了外城,然后混进内城袭击民夫,在冲破城南军营后返回代州。梁军这边只死了三四百军士,但筑城的民夫死伤过千,还有一万多在黑夜中逃散了,大家都吓坏了,见到梁师都,上万人哭喊着围了过来,吵嚷着要回云州,不敢继续筑城了。 梁师都冷着脸站在高台上,任下边的民夫们嚷叫哭喊,始终一声不发,民夫们见求不动梁王,就有数千人跪了下来向台上磕头,为首的几个把额头都磕破了,鲜血流得满脸。梁师都微微一笑,高声说道:“修建大顺城是为了云州百姓的福祉,关乎百万民众的生死,是不得已而为之。昨晚大家受了惊吓,梁某愧疚不安,如果有人不想干了,现在就可以走,到城里禹王台领工钱,我不拦着。”当即有数百人扔了工具,扛了行李就准备返回云州,刚走出内城门,就看见一排杀气腾腾的军士持刀拦在前面,机灵的人立刻就返了回来,有些人心眼实,心想梁王既然说了不拦阻回城,这些士兵也不会怎么样,刚走到近前,军士们挥刀扑了过来,当场砍倒了三四十人,余下的民夫吓得屁滚尿流,哭喊着跑了回来。梁师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人们见此情景,这才知道梁王翻脸了,高台上站着的还是昨天的梁王,只是摘下了英明爱民的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民夫们吓得直哆嗦,再也不喊梁王万岁了。梁师都见民夫们稳定了,冷笑几声下了高台,命令士兵守住四周,有擅自逃跑和消极怠工的民夫,立刻斩杀。 李正宝和辛獠儿都是梁王手下一等一的人物,击败过不少唐军名将,但昨晚不仅没有拦住唐军小队,自己的大营反被揣翻,遇到忠恕后更是胆怯避让,二人身经百战,从没输得这样窝囊。梁师都本想责备几句,但见二人垂头塌腰一脸沮丧,心中不忍,问明情况后心里也是暗暗吃惊:唐军中怎么会有那么多朝阳宫的高手?难道天风改变道规,公然站在大唐了一边?可又没见到一个旧人,不像是朝阳宫直接插手。 梁师都暗道李辛二人斗志消磨,可能真地不堪大用了,特别是李正宝,自上次被擒后就变得消沉萎靡,落落寡合,但此刻正是用人之际,这些老兄弟与他共同经历了无数风雨,无论如何还算忠心可靠,他没说一句重话,只是吩咐他们改变扎营位置,远派斥候,然后就回了云州。回到梁王府,他把冯瑞和梁洛仁叫来,讲了大顺城的情况,梁洛仁哼了一声:“我早知道他们不行。”冯瑞瞪他一眼,梁洛仁立刻闭上嘴,梁师都这次没吵儿子,叹道:“正宝和老辛被唐军吓住了,恐怕真不能尽责了。”冯瑞点点头,梁洛仁见父亲没责怪自己,胆子大了些:“听说李师叔从代州回来时醉得不省人事,身边还带了不少金银,这次是不是还那边的人情…”冯瑞打断他的话:“那是候君集故意使的离间计,想挑拨梁王不信任你李师叔。”梁师都点点头:“这点小把戏,焉能骗倒我!正宝他们吃过亏,又担心这些人来自师门,胆怯是难免的。我只是奇怪,唐军中怎么有那么多朝阳宫的高手,还都很年青,没听说他们封山期间招收新弟子啊。”冯瑞也没答案。 梁洛仁问:“师父,你说唐军派人袭扰大顺城是为了什么?”冯瑞道:“我想还是为了惊扰民夫,阻止我们筑城,另外制造声势,想把突厥人吓跑,他们此时还不敢与突厥正面交手,就想把突厥人吓跑了事。”梁师都点点头:“我偏不如他们的意,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把城筑起来。师弟,史新台那边有消息没?”冯瑞摇摇头,梁洛仁骂道:“颉利这个贪财鬼,收了我们那么多财礼,硬是屁都不放一个。”往常梁洛仁骂突厥,梁师都都要斥骂儿子,这次可能真地伤心了,反而应和道:“还有素林这个龟孙,无论唐军怎么挑逗,硬是缩着头装没看见,我亲自去请,他也装醉不见,恨得老子牙痒。”梁洛仁道:“不如到颉利那里告他一状,说他贻误军机,贪污战利。”冯瑞摇头:“疏不间亲,即便素林真做了这些,颉利也不会因为我们告发就处置他。”梁洛仁又想出个主意:“干脆我们模仿候君集的做法,叫些士兵装扮成唐军,去敲打敲打突厥人。”梁师都脸一扳,骂道:“自取其辱,愚不可及!素林只是贪财,可不是笨蛋,他吃准了唐军不敢招惹他,你弄几个人去捋他胡须,他不用猜也知道是我们干的。” 梁师都见冯瑞不怎么说话,问:“师弟,你说现下如何办?”冯瑞缓缓道:“我想唐军还会继续袭扰大顺城,这次袭击了城池和护营,下一步估计就是采石场或囤粮地,这两处地方都不是小队人马可以够得着的,必然有大批骑兵出战,我想和洛仁各带一支精兵,悄悄埋伏在南面,见机行事。”梁洛仁道:“我听师父的。”梁师都也表示同意,立刻给二人发了兵符。冯瑞和梁洛仁走后,梁师都心里犯嘀咕,儿子对师父比对父亲还亲,将来会不会被冯瑞控制啊? 在攻破大顺城的第三天,候君集派两队人马出城,由苏定方率领一千骑兵去袭击大顺城的西粮库,另一队由陶标儿率领去袭击采石场。两队骑兵黄昏时出城,白天在云州城东南一百里外隐蔽,夜晚绕过李正宝和辛獠儿的大营,之后二人分兵,一东一西,准备袭击采石场和粮库,结果苏定方遭遇了冯瑞的伏兵,陶标儿遇到了梁洛仁。苏定方处变不惊,与冯瑞打得难分难解,最后以微小的损失退回代州,而陶标儿被梁洛仁打得大败,军士马匹损失过半。 二人回到代州城,候君集对着陶标儿破口大骂,直接夺了他的兵权,调去守卫代州南门,其手下军兵全部拨归苏定方指挥。苏陶二人都是猝不及防遭遇伏击,苏定方败而不乱,损失极小,相比之下,陶标儿带兵的水平就差了许多,虽然他是候君集的老部下,还是救过命的恩人,候君集还是毫不客气地削了他的兵权。 梁洛仁大胜唐军,赶着缴获的马匹,押着抓获的俘虏返回云州,唐军只有一百余人因伤被俘,梁洛仁嫌人少,就让自己的士兵穿上唐军制服,扮作俘虏,云州百姓敲锣打鼓迎出五里犒军,梁洛仁志得意满,骑着高头大马,喜气洋洋地到梁王府向父亲报喜,而冯瑞则在夜晚带队悄悄回城。 梁师都这半个月来受尽窝囊气,听说儿子大胜唐军,哈哈大笑,胸怀一快。冯瑞遇到苏定方,虽然形势占优,却没占到什么便宜,梁师都久经战阵,当然知道儿子只是运气比冯瑞好,并非比师父还有能耐,但世子取得战功,让他这个老子脸上也光彩,于是在王府内设盛宴款待冯瑞和梁洛仁。梁洛仁兴高采烈,大谈取胜经过,冯瑞真心爱护梁洛仁,见他取得大捷,心里也宽慰,破例没有约束他,结果梁洛仁喝得大醉。 梁师都心想候君集这次吃了大亏,必定会老实几天,心中一宽,也喝了不少,倒头就睡,一夜安稳,第二天就把唐军俘虏押上禹王台展示,又打开粮仓向每个游民发放一斗谷子,闹腾了一整天,回来又是一通好觉。哪知次日醒来,大顺城送来战报,李正宝和辛獠儿的大营被唐军骑兵突袭,损失惨重,二人已经向梁王递来请罪书,请求处罚。梁师都气得大骂不停,他想不到唐军如此顽强,新败之后连一个时辰都不消停,立刻展开报复扳回一局,而李正宝和辛獠儿的大营简直像纸糊的一样,前几天被一支小队骑兵捅开,昨晚又被打得七零八落,梁师都恨不得立刻将二人治以军法。 第222章 践禾 5 原来苏定方败回代州,立刻向候君集请战,说现在梁军刚胜,必定以为我军需要休整,疏于戒备,城南的两个大营前几天则被代北营打破,军无斗志,此时去偷袭必能成功。候君集立刻拨兵马给他,苏定方就带着他刚刚败退回来的部下和陶标儿的部属,草草饮了马,携带着他发明的干饼,一边走一边编阵,天亮后到达大顺城东南百里处埋伏起来,夜晚急行军偷袭大顺城南的营地。 自那天被忠恕带人闯营之后,李正宝和辛獠儿确实加强了戒备,斥候派得更多更远,但军中士气的确不如过去。听说梁洛仁大胜,二人不仅不喜,反而有些忧虑,梁洛仁年轻气盛,从来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现在他们打了败仗,世子偏偏大胜,今后会更加瞧不起他们,梁王年纪大了,世子会越来越当家,将来极可能颐指气使,驱他们如厮仆。二人都觉得无趣,心底也确实认为唐军大败之后,至少一时无力反击,于是喝了梁王送来的庆功酒,昏昏地睡了。 李正宝刚躺倒一会,巡哨急报唐军奔袭,距大营只有五里地了。骑兵奔行五里地,最多就嚼张饼的功夫,而要让正在沉睡的五千军人列阵迎敌,会带兵的需要一炷香的功夫,不会带兵的,至少得个把时辰。李正宝惊得浑身是汗,急忙命令弓弩手在南方列队,盾牌手负责掩护弓弩手,先用弓箭稳住阵脚,自己匆匆持了长剑亲来督阵。 梁军弓弩手在南方刚列好队,唐军马队已经冲到百步之内,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扑面而来,梁军立刻放箭,前方马鸣连连,不断有火星冒出,弓弩手的头目就知道不好:唐军前队人马都披了重甲,普通弓箭根本射不穿!再要调重箭过来,已经不不及了,唐军前队风一样冲了过来,一阵枪扎刀砍,掩护的盾牌手被杀了一地,弓弩手不能近战,立刻就散了。唐军骑兵在大营中奋力砍杀,梁军四处奔逃,李正宝被败兵挤着往后退,怎么吆喝都不顶事,恼怒之下,拨出剑来左右急挥,周围的人全被他齐刷刷斩倒,乱兵这才被吓住。李正宝下令列队,好半天才在身边聚集三四百人,准备向唐军反击过去,这时他看到东边辛獠儿的大营陷入一片火海中,知道他也没能幸免,不用指望他来救援了。 在此次进攻之前,苏定方就向唐军发布命令,此次突袭,不计人头,以烧毁的毡帐数论功。自春秋以来,汉人军队多以斩首和俘获计功,商鞅在秦国完善军功爵,更把计功的条件标得非常详尽,小战计功论首级,大战论耳朵。苏定方此次独出心裁,抛弃过去的军功条件,只按烧毁的营帐计功,所以唐军驱散梁军后积极放火,梁军两个大营南边的军帐很快都被点燃,当夜正好刮着南风,风助火势,北边的营帐也被引着,梁军在火海中四处奔逃,人踩马蹋,自相残杀,李正宝反击无望,就带着残部向北退出营地,苏定方见大火已呈燎天之势,立刻鸣号收兵。此役唐军以不足百人的损失,把梁军两座大营烧毁冲乱,杀死敌军上千人,大胜而归。 梁师都知道经此一役,李正宝和辛獠儿再也难以提振,必须换防了,此刻除了冯瑞和林世一,手下能领兵的就只有世子梁洛仁了,如果派冯瑞坐阵大顺城,他当然放心,但冯瑞是他的左膀右臂,云州是他的根本,万一云州有事,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衡量来衡量去,决定把李正宝和辛獠儿换回云州驻防,让梁洛仁和林世一领兵守护大顺城,统一由梁洛仁指挥。 送梁洛仁和林世一出城后,梁师都就去找素林特勤,值守的达干一见他,还没通告,就说特勤殿下昨晚喝醉了,眼下还在帐中睡觉,估计晚上才能醒来。梁师都笑了笑,道:“里赞达干辛苦!我看到特勤殿下已经醒来,麻烦达干大人带我去军帐。”那里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梁师都笑着走近他,假作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里赞立感有几十把锥子同时扎入身躯,痛得大叫起来,梁师都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疼痛立刻消失,里赞怒道:“妖人!”梁师都笑道:“请达干带路!”里赞扭头想跑,梁师都伸手扣住他左腕,他顿感左半边身子都僵了,连连道:“就去就去!”梁师都笑着比了个手势:“辛苦达干了,请!” 守卫在狼头旗下的军士早看见梁师都和达干携手而来,突厥人心直,不像汉人那般机敏,见二人如此亲密,既没阻拦,也没通报,梁师都拉着里赞推开帐门走了进去。素林特勤正坐在地毡上,怀里搂着一个**女子,旁边放着酒囊酒碗,见到梁师都神情一愕,梁师都松开里赞,笑着向素林打招呼:“特勤殿下,听说你这儿有陈酿美酒,我特意过来凑个热闹,不想还见到了美女。”素林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怀中的女子,示意她离开,道:“我刚睡醒,现在是什么时辰?”梁师都不等他起身,盘腿坐到他面前,拿着酒囊给自己倒了一碗,仰头而尽,咂了咂嘴:“特勤殿下太过外气,我送的美酒你都不屑于品尝,这么吧,我立刻命人从王府送一车百年老酒过来,咱们今天大醉一场。”素林笑着摆手:“不用!不用!谢谢定杨可汗!你送的酒我都没帐放了。前一段得了风寒,没去你汗府拜望,可巧你来了,给我个机会补偿补偿,就用突厥草原的奶酒款待贵客,早就听说可汗好酒量,那天亲眼见识了,今天咱们来个痛快。”梁师都道:“好,今天不醉不归。”他闯进来是要逼素林出兵,当然希望先把气氛搞活络了。 素林命人取过十个酒囊,换上最大号的瓷碗,中间放盘羊肉,就和梁师都坐在地上,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了起来,素林的酒量在突厥称雄,二十年从没输过人,但梁师都是绝顶内功高手,自有胜他之道,各自十碗酒下肚,高下就分了出来,梁师都神色平常,谈笑自如,素林则面孔赤红,舌头有点大了。突厥最尊重三种人:身手好的勇士,酒量大的壮士,出手大方的豪士,素林见梁师都酒量远胜于已,心里叹服,竖起大拇指:“可汗,你不仅武功好,酒量更好。那天在牙帐见识了你的武功,连平南可汗那样的英雄都被你击毙,已经很是佩服,今天又领教了你的酒量,你胜了我,已经是突厥第一了。”梁师都哈哈笑道:“特勤殿下谬赞了,我武功既不行,酒量也不是你对手。”素林指着他笑道:“你们汉人就爱说假话。”梁师都笑道:“这可不是假话,那天在牙帐的情形你也见了,我、律特勤、史新台和康麻葛,还有萨满阿壮士,五人联手也没拿下平南可汗,还赔上了律特勤和阿壮士的性命。”素林笑道:“最后不是你站着笑吗?”梁师都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五人群殴平南,已经很丢人了,其实还有更丢人的事,今天就告诉你这个秘密,你可别笑话我。”无论汉人还是突厥人,对别人的私密事都很有兴趣,素林身子向前倾了倾,梁师都道:“说来惭愧,大可汗下了铲除平南的命令,我们自知皆不是他的对手,就使了点手段,在他的酒里下了毒,消耗他的功力,如若不是这样,我们几个那天都得毙命。”突厥人讲究战事效果,并不认为汉人崇尚的单打独斗有多光彩,但非常鄙视偷袭使毒之类的下作手段,如果梁师都真地下毒对付武显扬,那他确实丢人。 素林脑子还不是那么晕,突然想起一事,问:“可汗,那天你和平南坐在一处,吃同样的肉,喝同一壶酒,你怎么没中毒?”梁师都哈哈笑道:“特勤殿下果然是细心人,其实我也喝了毒酒。”素林眼里露出疑问,梁师都神秘一笑:“但我没事,嘿嘿!”素林疑惑地问:“难道你被上天宽恕过?还是有萨满加持?”梁师都哈哈一笑:“我们汉人不信萨满,萨满也不会佑护不信教的汉人。其实很简单,我饭前服了解药,所以不怕毒。”素林疑问更重了:“那天是我跟着脱林和殿下去接你,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没见你服解药啊。”梁师都嘿嘿一笑:“我就是当着你的面服下解药。”素林回思当时的细节,眼睛一亮:“是那碗奶?”梁师都微笑点头:“正是!史新台大人早就谋划好,在奶里放置了解药。”素林又问:“平南不是也喝了吗?”梁师都点头:“呵呵,他喝的奶里也有解药,只是我咽下了肚,他不敢下肚,仅此而已,呵呵!”史新台与梁师都早就串谋好,要在宴请武显扬时下毒,为了去除武显扬的疑心,无论是吃的还是喝的,梁师都都与他完全相同,他们敢把解药放在奶酒里,就是认准武显扬防备之心太重,不会让酒下肚。 第223章 践禾 6 素林还不是完全明白:“我明明见他也喝了下去,难道他又吐了出来?”梁师都笑笑:“这就是我说酒量不如你的原因,你以为这些酒我都喝了下去?”素林伸手拍了拍梁师都的肚子,十大碗酒可装满三个皮囊,颉利那样的大个子喝下去也会腹部微鼓,可梁师都一点也不显肚,素林满脸疑惑,梁师都笑笑,仰头张嘴,只见一道水气像素练般从他嘴中冒出,笔直地向上冲去,然后盘绕在帐顶,久久不散。梁师都把酒气吐尽,对看呆了的素林笑道:“十碗酒只能化这点气,再喝十碗,我能让雾气充满你的大帐,呵呵!”素林问:“这是妖术?”梁师都笑道:“这就是中原的内气,与萨满的冰蚕功相似,我一滴酒也没喝到肚里,所以论酒量你还是突厥第一。”素林哈哈大笑起来,他对突厥酒量第一的名头很是看重,见梁师都的酒量胜过自己,心中的失落感别提多强了,现在知晓原来他是弄虚作假,第一的名号还在自己头上,不由得心花盛开,而梁师都坦白道出自己的丑事,那是没把他当外人,素林平常对汉人特别瞧不起,并不喜欢梁师都,经过灭武一战,观感有点改变,现在这顿酒喝下去,立觉二人间情感亲密起来。 候君集在都督府接到报告,李正宝和辛獠儿带人撤走了,梁王的中朗将林世一和世子梁洛仁带兵驻防到大顺城的东北面,有突厥五千骑兵从云州开过来在城南扎营,是素林特勤的麾下。候君集早料到会有这一步,大唐在去年刚与突厥签盟,按照盟约,双方不再相互攻打,但李靖并没下达禁止与突厥交战的命令,突厥人也还在袭扰北方城镇,候君集给苏定方增拨一千骑兵,命令他在大顺城完工之前把突厥人撵走。 素林的五千骑兵由两个达干率领,也分为东西两个大营,距离大顺城七十里,临着一条名叫须水的河流扎营,挡住了唐军攻击大顺城的通路。 苏定方把统领的骑兵分为前后两营,他亲自率领一千骑兵驻扎在距须水河五十里的前营,后队则部署在前营南边三十里处,每天都出动五百精骑向北巡查。突厥人根本没把唐军当回事,看到唐军过来,完全不做戒备,也不列队,士兵衣甲不整,懒懒散散地,有些在须水河边洗马,有些则干脆躺在地上,任坐骑自在吃草,苏定方也不吭声,距离河边五六百步就率军折返,一连四天皆是如此。突厥人印证了唐军胆怯,更为懈怠,再见到唐军,连骑哨都不再向后营达干禀报了,在大顺城督工的梁洛仁听说唐军如此害怕突厥人,心里稍安,把巡守的兵士撤到城里参与施工,争取早日建起新城。 突厥与唐军一连二十天相安无事,梁师都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有些担忧,问冯瑞:“候君集会不会使诈?”冯瑞点点头:“他每天出来绝不只是溜溜马,必定埋伏有后手,天气转凉,颉利就要北返了,不一定愿意在此刻与大唐大动干戈,再拖些时日,唐军可能突然发动袭击。”梁师都点头:“师弟,辛苦你再往北边跑一趟,让颉利老儿尽早定了留城的事。还得提醒素林别太大意了,突厥的骄兵悍将自以为天下无人敢敌,非吃亏不可。”冯瑞道:“我派人去通知洛仁,让他向南多派巡哨,一有动静就接应突厥人。” 八月底本应是收获的季节,因为唐军践禾,云州之南的庄稼几乎全数被毁,就是有些残余颗粒,两军不断交兵,也没人敢去收采,收成少了一大半,梁师都因此感到底气不足,就安排军兵到云州城北征粮,过去十多年他都打着不征粮不加税的旗号,以此收买民心,现在不仅征粮,还是不顾死活地强征,民心立变,但普通百姓焉能与军兵抗衡,城北的许多汉民就携家带产逃往突厥。 北方的天气凉得早,这年气候反常,快进九月了,天气突然转热,一连三天艳阳高照,不亚于酷暑,突厥军兵都热得穿不上衣甲,巡弋的骑哨转一圈回来,脱下外甲,内衣里面都是一兜水。苏定方依然每天带着骑兵靠近巡视,唐军像过去一样衣甲整齐,队列严密,突厥人见怪不怪,依然我行我素,他们耐受寒冷,可经不起热,被毒辣骄阳烤得脑袋发晕,都聚集在须水河边冲凉洗马,小河两岸散布着上千匹战马。 过去一个月,唐军都是在距须水河边五六百步的地方折返,今天已过了往常的折返线,唐军还在慢悠悠地靠近,就有突厥人觉得有异,但多数人并没当回事,待到靠近到二百多步时,就听见唐军战马啾啾齐鸣,这时怪事发生了,只见正在河边戏水吃草的突厥马突然兴奋起来,群起嘶叫回应,然后扬鬃奋蹄向唐军这边跑来,唐军立即拨转马头向南跑,突厥马在后面急追,突厥人措手不及,近千匹马就这样追着唐军跑了。快到前营,唐军勒住队伍开始收马,一下子得了七八百匹好马。 原来苏定方领命之后,一直在思索驱逐突厥人的办法,他见须水河边的突厥马多是公马,心生一计,立刻派人把计划向候君集请示,得到候君集的许可后,他就让士兵尽量多地换上母马,靠近河岸一叫,竟然把突厥的公马吸引了过来。 苏定方料定突厥人要来索马,做足了准备,第二天突厥人果然上门了,领头的百夫长说唐军偷了他们二千匹战马,必须立刻归还,不然将如何如何。苏定方神色和悦,故意带着使者在他的营地转了一圈,展示刚刚得到的突厥战马,然后客客气气地拒绝归还,那百夫长气哼哼地走了。 到了晚上,苏定方把两个大营全部腾空,一人不留,带着队伍向东面走出二十里,然后悄悄向北摸去。突厥的两个达干听使者说苏定方的营中只有数百人,每天带出来展示的几乎是他全部的士兵,而马匹足有两千匹,除了诱骗突厥的,还有唐军自己的精壮汉马,都围在营中圈养,不由得起了贪心,两个人一商量,决定夜袭苏定方,把马匹抢了。他们只留下数百人守营,四千多骑兵分成东西两队,准备夹击苏定方的前营。离得十多里远时,已经隐隐约约看见前方的唐军营垒,大营中有火光闪动,突厥人悄悄展开攻击队形。剩下五六里距离时,斥候来报,他们抵近到唐营边缘,一直没发现唐军的巡哨,两个达干立刻意识到前方是座空营,唐军要么撤回了代州,要么向北去抄他们的后路,二人立刻命令往回赶,刚北返十多里,就见自己大营的方向火光窜起,隐约听到喊杀声,急忙下令全速回救。 突厥人打仗机动随意,不讲阵法,主将下达号令后,各部都是在自己头人的带领下自主执行,相互之间很少协调,现在北返的队伍拉了四五里长,后方的骑兵没听到前方接战的消息,以为只是唐军小队袭扰,不免大意,连个基本队形都没排,猛听得东面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唐军自三四里外分成五队向队伍的中腰冲来,突厥人忙放箭阻拦,唐军前列全是重装骑兵,弓箭射去,只听得叮叮乱响,火星四溅,丝毫不能阻住唐军,唐军大喊着冲到近前,箭如风刮一般射来,突厥人倒下一片。战阵不利,黑夜之中视线又不好,突厥人立刻溃散,唐军在后放箭追赶,前方的突厥骑兵摸不清后面的形势,不敢贸然回救,只是拼命打马向北跑,苏定方清除了后面的突厥骑兵,策军乘胜追击。 突厥人跑到大营前,见营中火光四起,留守的数百士兵横七竖八地倒伏在地上,一片狼籍,也不停留,直接穿营而过,落在后面的骑兵又被唐军杀死数百。苏定方正要挥军尽歼突厥人,突然从北面传来一阵阵的喊杀声,听声音人数不少,他并不恋战,立刻命令收兵南返,来到自己的营垒处,收拾了营帐,直接退回代州。 候君集收到苏定方的请示,以为这区区小计最多只能勾得几十匹马,然后突厥人恃强讨要,双方有些小摩擦,气气突厥人也就罢了,所以就同意了,第二天中午他收到第一封战报,知道苏定方骗得几百匹突厥战马,就知道突厥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急向苏定方派出使者,让他慎重行事,然后命令代州全城戒备,防备突厥袭城。黄昏时分收到第二封信,苏定方改了主意,要带队袭击突厥,候君集知道事情闹大了,立刻命令周进和于大春各带五百骑兵前去接应苏定方,周于二人刚出城二十里,就看到北面火光冲天而起,苏定方报捷的使者也到了。候君集听说苏定方摧毁了突厥大营,斩杀三千突厥人,缴获上千匹战马,惊得跳了起来。他是着实吃惊,之前几个月的战况几乎都在他意料之中,他命令苏定方把突厥人驱逐出大顺城,本以为苏定方会来软的,采用疲敌之计,以骚扰战拖垮突厥人,逼他们撤兵,没想到他竟然击溃了突厥骑兵,突厥人吃了这个暴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云州城内还有不少突厥兵,颉利大可汗距这里也不过四天的马程,如果突厥大举来犯,必有一场惨烈恶战,他立刻起草一封战报,以加急快马报向长安,然后命令全城戒严,代州城外军士百姓全部入城,准备迎候突厥的报复。 第224章 地狱之城 1 领军的两个突厥达干带领着残兵败将仓皇北逃,靠近大顺城时,遇到了赶来增援的梁军,原来是梁洛仁的人马。梁洛仁时刻关注着突厥人的动向,今晚他本想趁着突厥人袭击唐军,自己带队来分一杯羹,没料想收拢到突厥败兵。那两个达干惊魂未定,在梁洛仁的营地稍稍收整一下队伍,立刻回云州见素林特勤,说他们遭到数万唐军骑兵袭击,不得已退了回来。素林一听吓了一跳,代州原来只有不到三万唐军,一半以上都是徒兵,突然一下冒出这么多骑兵,肯定是大队唐军增援过来了,突厥骑兵不擅长城池防守,可不能在这里陪梁师都玩命,他立刻命人去向颉利大可汗报信,然后不顾梁师都劝阻,下令云州城里的突厥人起营退向草原,一直跑到距离云州一日马程的地方才停了下来,扎下大营观察动静。 梁师都对代州城有多少唐军一清二楚,所谓数万唐军骑兵纯是瞎编乱造,见素林如此胆小,只顾自保,气得破口大骂,等他骂累了,冯瑞道:“殿下,颉利可汗如果听信了素林的话,估计会让他快速后移,得尽快通知洛仁营垒南移。”梁师都恨恨地道:“颉利这个混蛋比素林还要笨,八成也不会听我们的,他每年平白讹到李世民三十万绢帛,何必再动刀兵为我们出头!大顺城建了有个鬼用!看来守城要靠我们自己了。你再去突厥看看,如果颉利实在不听劝,就把洛仁招回来。” 过去十多年梁师都多依赖冯瑞与突厥人联系,冯瑞文雅清秀,一副典型的汉人长相,他武功好,为人又实诚,在突厥贵族中很有人缘,比梁师都还能办事,今年他已经往突厥牙帐跑了七八趟,一直不能说服颉利留人守城,云州看来危险了。 候君集听说突厥人不仅没来报复,反而后退了四五百里,知道领军的人摸不清情况,自保为上,先退出城去,然后再请示大可汗,如果颉利要报复,来的兵不会少了,所以他始终提着心,每天向康续请教如何守城。康续行动不便,候君集特制了一顶软轿,命四个士兵抬着他在城上巡查,康续是大行家,转了一遍就指出城防的诸多弱点,候君集听后大为惊异:康续认为需要加强的几处,全部是独孤士极后来专门查看的地方,独孤士极也是建造行家,督查时就发现了城防的虚弱之处,当时却不发一言,难道他是想以此向李靖告状邀功,借机踩自己一脚?从相交二十年的过往看,士极绝不是这样的人,但那又是为了什么?城防弱点不是一时就能改变的,许多地方需要动大工程,此刻当然不是时机,候君集只能草草弥补一下。 庭芳在苏定方大胜突厥的第二天就离开了代州,突厥人如果过来报复,无论破不破代州,都会像去年那样南下抢掠,周塞必须做好准备,她是周塞的首脑,上万父老把性命交托在她手里,她必须回去稳定民心。最近这几个月,只要庭芳在身边,忠恕心里就很踏实,大战在即,他心中忐忑,特别不希望庭芳此刻离开,但又不能阻止她去护卫家乡,而宝珠听说庭芳要回家,却意外地提出要与她一起回周塞,忠恕有些诧异,见庭芳笑笑没言语,也只能答应了。 梁师都在云州城里焦急盼望,八天之后,冯瑞回来了,这次颉利根本就没见他。突厥现在喜事连连,北厢察福拉图灭了同罗和仆骨这两个北方大国,去除了突厥人上百年的心病,漠北诸邦闻风丧胆,莫不加倍入贡;柘羯把族人护送到西域,史国国王表示接纳这些胡人,为他们单独建城,大部柘羯已经返回牙帐,加入大可汗的亲卫;大唐天子李世民完全执行盟约,在春季已把许给颉利的一半年贡运送过去,剩下的一半近日也将通过西路运抵牙帐。冯瑞在牙帐呆了三天,颉利每天都在宴饮,帐前值守官史伯恩说大可汗接见他的日期排在一个月后。 冯瑞与史新台和康兴也色碰了碰头,二人也没办法。史新台告诉冯瑞,素林损兵折将,颉利当然很气愤,他根本不相信唐军主力在代州集结,把素林叫来痛骂了一通,但也不想为这三千人的损失与李唐大动干戈,大唐的秋贡眼看就要到了,如果此时南侵报复,近在眼前的财物就黄了。冯瑞在回程中看到素林所部已经起营向北靠拢,看来突厥部落全数退回漠北已成定局,梁师都听完,心里凉凉,在王府里骂了一天,次日命令梁洛仁放弃大顺城回防云州。 候君集听报梁洛仁要退回大顺城,知道突厥人不会来了,形势又回到他的盘算中,于是命令忠恕的人立刻行动。康宾、贺兰、石放和刘巨川各带了十个人,混在修筑大顺城的民夫中,跟随梁洛仁进了云州城。大顺城原来居住有上万百姓,见梁军要走,也都弃家随军进入云州,加上早已进城的百姓,云州城里一下子多出近二十万人来。虽然有突厥退出后留下的北城用来安置,城里也显得拥挤不堪,最要命的是粮食不够了,梁师都一面派人向突厥求援,请求颉利增拨牛羊过来,一面派人去云州城北抢粮,只要发现粮食,无论是余粮还是口粮,一概运走,一文钱也不给了,被抢去粮食的百姓无奈之下,或者退到云州城里,或者逃往突厥。梁师都每天都听报无数烦心事,脾气肯定好不到哪去,扳着面孔,动辄杀人,亲民大会早就不办了,禹王台也从亲民台变成了断头台。 候君集在没搞清突厥人的动向前,不敢擅自进攻。九月下旬,李靖的信使到了,说已经为候君集、苏定方、忠恕、周进等人请功,另外使者还带来一封密信和三封开口的平信,密信是送给梁师都的,候君集一看上面用的火封,知道来自宫中,可能是天子的亲笔,另外三封信则是以李靖的口吻写的,分别送给李正宝、辛獠儿和林世一,他立刻选派机灵的下属去云州送信。两国交兵,相互之间信使往来并不绝断,送给梁师都的信由正式的使者递交,而送给李辛林三人的,只能私下送达。 梁师都和儿子一起看完密信,久久没言语,刚想派人去请几位师弟商议,李正宝先来了,说接到唐将李靖投过来的信,梁师都打开一看,是李靖劝谕李正宝归降的,还没等他说什么,辛獠儿、林世一来了,二人也接到李靖的劝降信,赶过来交给梁师都,他们都很明智,在接到信的当下就拿来告知梁王。梁师都很是感动,让人请冯瑞和梁洛仁过来,然后把大唐天子李世民写给他的亲笔信让大家传阅。李世民在信中说梁王才华绝世,乱世中力保一方之民,实有功于华夏,突厥人贪财善变,不可依靠,现在中原已归为一统,望梁师都举义归来,他承诺只要梁师都离开云州,到长安依旧封爵梁王,冯、李、辛、林等手下众将可入唐军重用,梁洛仁可为云州刺史,统治梁王旧地。众人看罢都不言语,梁师都这才猛地意识到,他和李辛林三人都接到了大唐的劝降信,只有冯瑞没拿出来,稍为了解云州的人都知道冯瑞是梁师都之后的二号人物,李唐绝没有忽视他的道理,是他没接到还是另有隐情? 梁师都道:“大唐天子许我王爵,云州交给洛仁,四位师弟都可保高官厚禄,咱们要不要议一议?”冯李四人都不说话,梁洛仁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父亲,道:“父王一旦离开云州,就如离水之鱼,我只是个鱼卵,谁能保证我们世代守在云州?再说我好好梁王可汗不当,干嘛要做一个只管百姓的小小刺史?如果真要献城,我把城献给突厥人,至少也封王爵。” 梁洛仁这话非常刺耳,云州本是偏远之地,地贫人稀,梁师都苦心经营二十年,现在的云州人口众多,富甲北方,眼下情景不佳,大家谁都知道那是迫不得已,大唐开出优厚条件,即便降了也不算落入绝境,毕竟大家都是汉裔。但如果把云州献给突厥人,突厥人只会把财物抢尽,将汉人全部卖到草原做奴隶,要么再找个傀儡,要么直接把城池丢弃,梁师都师兄弟以血命打拼的江山毁于一旦,云州百姓也将万劫不复。 梁洛仁的话极度褊狭自私,李正宝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地扫向冯瑞,冯瑞皱了皱眉,他刚才一直不吭声,因为他确实没收到大唐的劝降书,以他的智慧,立刻看出这是李靖施的离间计,相信梁师都也能看得出来,不需要多做解释,但梁洛仁刚才的话就有点离谱了,他是梁洛仁的师父,师弟们都认为梁洛仁最听他的,刚才的话就是他的意思,不免有些难堪。弟子言语失当,师父必须弥补,冯瑞道:“洛仁只是说气话,我们依附于突厥,就像当年李唐称臣一样,都是迫不得已,虽然突厥待我们较为亲厚,但任谁都知道是在利用我们,殿下出生入死数百战打下的江山,不会交给大唐,更不会交给突厥,殿下怎会把自己的百姓交给突厥蹂躏!”梁师都连连点头:“百姓受苦,实非我本意,现在的景况已经让我终日涕泪涟涟,哪能忍心送羊入狼口呢?洛仁这话实在欠揍!”梁洛仁见师父和父亲都指责自己,涨红着脸道:“刚才确实是气话,昨天没睡好,今天脑袋晕晕的,又被这些破信一搅,嘴都不当家了。”梁师都哼了一声。 林世一见冯瑞已经把调子定了,道:“我听梁王的,梁王指东我不往西,咱们几十年生死相交,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李正宝和辛獠儿也说道:“我们和林师兄的想法一样。”梁师都见四位师弟都发了话,道:“李唐招降我们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去年不降,前年不降,如果此刻去归顺,只怕无论是你们还是洛仁,都得不到好去,你们看看李密就知道了。”冯瑞等人都点头,李密当年是瓦岗军的领袖,势力超过刚刚在长安称帝的李渊,武德二年被王世充击败后投靠了李渊,李渊故意羞辱他,让他做管膳食接待的光禄卿,李密在三个月后重新叛逃,结果被杀。 梁师都又道:“我当师兄的把话说在前头,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兄弟们如果想换一种活法,我绝不阻拦,诸位师弟想走随时可以走,想告知我一声,我就亲自欢送,不想见面就写封信,想回来随时可以再回来。洛仁,你想走也可以走,你母亲得留下,不能把我们老夫妻分开,但必须把你那一众骚狐狸统统带走,我看见就心烦。”众人都笑了起来。 第225章 地狱之城 2 众人离开后,梁师都悄悄把梁洛仁叫了回来,问:“最近你不常去师父府上问安吧?”梁洛仁见父亲突然问这话,心中不解:“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大顺城,回来后还没去拜见师父。”梁师都点点头:“多去看看师父,他对你最为关心。”梁洛仁心里奇怪,谁都知道他对师父最为恭敬,甚至超过了父亲,礼数从没少过,哪还用父亲提醒?他直接问道:“父王,你和师父闹别扭了?”梁师都摇头:“没有,你师父为人机警圆润,心里就是有事,别人也是看不出来的。”梁洛仁急了:“爹爹,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师父什么人您还不清楚吗?他不会有任何外心。”他不叫父王改叫爹爹,显然急于为师父辩护,梁师都叹了口气:“时易势移,人都会变的,我都变了,你师父也可能变。” 在梁洛仁的眼里,父亲一直是沉稳大气英明果断的领袖,从没见他这么消沉颓废过,看来父亲真地老了,自己是不是应该接班了?他问道:“爹爹是说我师父会和南边有关联?”梁师都摇头:“那不会。虽然李靖想离间我们,故意不给你师父写信,但我知道他绝不会降唐。”梁洛仁一怔:“那您还担心什么?”梁师都指了指北面:“你忘了还有这一茬。”梁洛仁摇头:“不可能,我师父绝不可能和突厥勾结!”梁师都叹道:“过去这几十年,都是你师父代表我去和突厥打交道,人头比我熟多了,颉利很是看重他,那些王公贵族更是认他不认我,可最近这些时日,突然在那边什么事也办不成了,你不觉得奇怪?” 梁洛仁绝不相信师父会与突厥勾结背叛父亲,肯定是父亲老了,疑神疑鬼,现在形势紧张,疑心病犯了,连最亲近的人都开始怀疑,估计下面就要猜忌自己想抢班夺权了。梁师都看儿子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叹道:“儿啊,现在局势变了,不仅你师父,就是李师叔他们三个,也可能与我们不同心了。”梁洛仁这次倒没反驳父亲:“我看李师叔和辛师叔早就与南边有联系,上次故意放走唐军,现在回到城里,除了喝酒就是睡觉,不司职守,八成真地想离开。”梁师都苦笑摇头:“现在还不至于,往后就不一定了,你不看今天他们那神情,林师叔先表了态,其他两位只是应付一下。其实他们投唐投北都无所谓,一身本事,到哪都一样为人驱策,荣华富贵,唯你我父子不行,所以对谁都要多留个心眼。”梁洛仁见父亲让他提防师父,心里虽然不赞同,嘴里还是答应下来。 梁师都道:“明天我就以加强南城为由,把骁骑军划到你的名下,你李师叔多半不会反对,这一冬我们就准备死上十万人,击退大唐,给你保存这块基业。”梁洛仁问父亲:“如果实在撑不住呢?”梁师都右手指指地:“此地就是我埋骨之处!我老了,羞于再次寄人篱下。你宁可去突厥,也不要去李唐,带上你母亲,两个小妈也要带上,在突厥她们能为你说上话。绝不能和你师父一起去突厥,切记!切记!”这个道理梁洛仁倒是懂得,师父比他强干多了,一旦失去云州这块根本,不得不投靠突厥,突厥一定选冯瑞而不是他当傀儡,他的下场就难说了。 庭芳和宝珠走后,忠恕一心扑在战事上,现在代北营一多半人在四个直阁的带领下混入了云州城,静等攻城时从里面开花,他就守在候君集身边,观摩他如何调度指挥,感觉自己进步很多。候君集不断派出小股骑兵骚扰梁师都治下的州县,当地百姓都涌入了云州、怀仁、左云等七座城池,几乎没人敢在城外居住,即便是在云州城北面,各个市镇也空荡荡的。唐军继续收拢,于大春在九月底带人打破了怀仁县城,他故意只攻南门和东门,放弃北门与西门,城中上万百姓逃向云州,十月中,苏定方打下应县,又有一万多百姓逃到云州城中。 梁师都困守云州孤城,每天都要接纳逃亡的百姓,心中越来越焦急,不断派人向突厥求援,最后命世子梁洛仁守在大帐门口,不见到颉利就别回来。梁洛仁在大可汗牙帐呆了半个月,终于得颉利会见一面,可能是刚刚得了大唐贡赋,颉利心里高兴,出手很大方,给梁师都送来一千只羊,一百头牛,也算解点饥渴,但派兵援助梁师都守城的事则绝口不提。 梁师都还在盼着突厥救兵,梁洛仁回来了,他带来了颉利牙帐北移的消息,这个冬天,突厥所有部落尽数北上,在漠南草原不留一点人马,那些逃亡到漠南的汉人也要随着突厥返回漠北,梁师都得独力应对大唐了! 梁师都命梁洛仁把入城的青壮全部编入军中,操演训练,维护治安,一时军士占了人口两成,城中虽然拥挤,还没生多大的乱。 在离开两个月之后,庭芳和宝珠回来了,依旧住在都督府的小院里,忠恕心里别提多么高兴了。庭芳操持着做饭,宝珠给她择菜打下手,二人一举一动配合默契,看来最近没少沟通,感情也加深了,忠恕做梦都怕二人翻脸相向,现在看,这事永远不会发生了,心中喜悦,把饭菜吃光才离开。 接到颉利牙帐越过大漠的消息,候君集立刻指挥唐军前移,利用梁军撤退后留下的营垒,在靠近云州城五十里的地方扎下三个大营,把云州的南、东、西三面围住,不断派人袭扰,云州城门再也不敢打开,梁师都每天亲自巡城,准备应对唐军的攻击。 云州地势较高,十月就寒风透衣,十一月落下第一场雪,风吹得刺骨,唐军每天在城下巡游,但迟迟不攻城。梁军在代州安置不少细作,自唐军前出后,从代州送出的消息就不断减少,梁师都一时搞不清候君集在做什么,他把冯瑞和梁洛仁叫来商量,梁洛仁道:“唐军前几次攻城都吃了大亏,知道凭他们的实力打不下云州,只是希望围困我们,把我们冻死饿死。”冯瑞道:“洛仁看得很准,唐军在城下布置器械,可能仅仅是做做样子,内心里就没准备攻城。现在城内聚集了三十多万百姓,粮草紧巴巴的,堪堪撑到明年开春,必须防备有人囤积取利,激起民变。”梁师都点点头:“师弟,我带着正宝他们几个守城,你领着洛仁专司保护府库,这点存粮是我们的命根子,如果有了闪失,后果就难以预料了。”梁洛仁也知此刻粮草已经是性命大事,其它的都可以放在一边。 十一月下旬,云州不断飘雪,天气寒冷,士兵们穿着皮衣还直打哆嗦,深井都结了厚厚一层冰,梁师都因势利导,动员数万百姓晚间上城,从城上向下洇水,水很快冻结,在城墙外面结了一层冰,接连洇了三天,整个云州城头都包裹上厚达半尺的坚冰,油光滑溜,即使用刀斧硬砍,也仅能削去半分冰渣,二尺见方的大石头抛上去,也最多砸掉些冰片,用水一泼就能复原,至于唐军准备的攻城云梯,别说用来攀城,就是想靠上城头都不可能。梁师都更把所有城门用砖石堵住,在砖石里面混杂了木头沫沫和破布,再浇上水,冻结后坚硬异常,即使破城椎的铁头也难撞进一寸,整个云州可以说固若金汤。看到这种景象,在城下制作攻城器械的大唐士兵都撤了回去,候君集仿佛也知道这些工具没用,索性不做了。 腊月初一晚上,梁师都发现城外唐军有动静,立刻命令加强城头防守,唐军果然在初更之后开始攻城,数千弓箭手在盾牌手掩护下,站在护城河边向城里放火箭,唐军还做了十多部抛石车,不断向城中抛掷燃油罐子,上万唐军抬着云梯集结在弓箭手后方,准备爬城。二更时分,唐军越过结冰的护城河,开始攻城。梁师都负手站在城头,并不过于担心,唐军在云梯的前端装了铁钩,想钩住城墙,梁军只需用木棍轻轻一拨,本就抓得不牢的云梯滑倒一侧,梯上的人就摔了下来,几乎不可能有云梯搭上城头,至于火攻,梁师都更是不惧,他对云州城的防守用心甚深,与石放的石寨一样,云州城内所有的屋顶不能见木,即便火箭射到房顶,也不会引燃任何东西。 唐军虽然劳而无功,却始终攻个不停,梁师都不敢大意,一直呆在城楼上,过了三更,一个近卫指着城中大叫:“梁王殿下,城内起火了!”梁师都回身一看,城中央冒出三处火光,烟雾腾空,火势不小,梁师都不由得大惊:那三个地方正是他囤积粮草的府库所在,府库远离城墙,火箭根本打不到,是奸细在府库纵火!唐军在城外佯攻,就是为了配合城内纵火。梁师都大急,顾不得城外敌军正在攻击,命令李正宝等人即刻率领精锐奔赴府库救火,能抢下多少粮食就抢下多少。 第226章 地狱之城 3 府库纵火自然是代北营的杰作。陆变化在云州期间就意识到此城难以从外攻破,如果唐军硬攻,城内城外,军队与百姓俱将损失惨重,在候君集向他请教时,他本不愿多谈杀伐,干预军务,但见候君集势必要攻城,云州之战不可避免,他也无力阻止,就提出了一套完整的驱逐突厥、围困云州、招降梁军的策略,想尽量减少双方的性命损失,其关键之处就是用粮食把梁师都击倒,唐军践禾、贺兰探府库、代北营潜入城中、唐军今晚攻城,都是为了实现这一战略。梁师都带兵日久,对粮草看得比士兵都重,他是建造大师,府库修建得格外坚固,里面又设有种种机关,平时就看守严密,最近又让冯瑞和梁洛仁专门守卫,想像贺兰火焚北府那般轻易得手已不可能,所以忠恕特意让康宾潜入云州。康宾得其父真传,对建造之法浸洇很深,府库那些机关设置难不住他。梁师都在城内设置有五处府库,其中最大的一处设在他的梁王府内,康宾一个月内悄悄破坏了四处府库的机关,只有梁王府内的那处无法破解。在摸清了冯瑞和梁洛仁防卫的虚实后,唐军在外攻城,给代北营制造机会,城外打得热火朝天,冯瑞与梁洛仁势必有些分心,这样四处府库中有三处露出防守破绽,贺兰、康宾等人潜入后狠狠地放了一把火,在回援的士兵到来之前全身而退,等冯瑞和梁洛仁赶到现场,也只能望灰兴叹了。 梁师都在全城大肆搜捕,只抓到几十个趁火打劫的百姓,真正的恶主并没抓到,但为了震慑城内,立刻在禹王台上把这些人全部斩首示众。城中百姓听说梁王的粮库被烧了,信心摇动,有些人就想离开云州,但此时的云州被厚厚的坚冰包裹得严严实实,敌人进不来,自己人也出不去了。 存粮大半被毁,梁师都知道绝难撑过冬天,但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他立刻颁布命令,城中所有人家不准开伙,云州城内不准有粮食买卖,有粮食必须卖给梁王,他派遣士兵进入每家每户,见到粮食统统收走,再由梁王统一熬成粥分给百姓,那些家中存有粮食的百姓都想方设法把这些救命粮深埋起来,惟恐被梁师都的搜索队看到。 在府库被烧的第二天,梁师都正在向梁洛仁吩咐事情,林世一来了,给梁师都送来一封信,信由唐军射进城里,林世一的部下捡到后交给他,林世一见信皮上写着梁王亲启字样,不敢拆封,立刻赶来交给梁师都。梁师都看完,嘿嘿冷笑两声,抬手把信送进了火盆里,林世一也不多说,辞别梁师都返回自己的营地。梁洛仁问:“父王,是招降信吧?”梁师都点点头:“候君集亲笔写的,还是那一套。他以为现在我落入了绝境,只能降他,连措辞都懒得改了。”梁洛仁问:“要不要回他一封,虚应一下,说我们正在考虑,先让他退后数里,送点粮食进来?”梁师都叹口气:“候君集哪会如此天真!就是我手中这点存粮,他还惦念着要烧掉呢!唉,你怎么那么不争气,让他毁了我们的保命家底。”被唐军烧掉的三座府库,一座由冯瑞看守,其余两座由梁洛仁守卫,唯有这两座被烧得干净,一点粮食也没剩下,梁洛仁实在羞惭,无言以对,梁师都又叹了口气:“唉,去吧,多关注点北边。” 梁师都把粮食都收集到自己手中,想细水长流,每天只分发一次稀粥,每人只能领取一碗,百姓要活命,只能背地里用家产与人交换粮食,云州未被围之前,一匹布能换一石粮,现在只能换一升,生生涨了百倍。吃不饱饭,民心自然动摇,有人实在饿得受不住,就买通守卫,冒险用绳子悄悄坠下城去,想去投靠唐军,还没落地就被唐军的巡哨发现,一通弓箭射死在城下。 又过了十多天,梁师都连每天一粥也施不下去了,只得改为两天一粥,最后连士兵的口粮也保证不了了。这时天气更冷,呵气成冰,城外的柴草进不来,几十万人挤在城中,把能拆的全部拆了,能点着的全部点了,每天犹有上千人冻死。眼看着士兵就要哗变,梁师都忧心忡忡,苦于难为无米之炊,任他百般能耐,变不出谷来也无济于事。梁军中有人写信射向城下,说自己满营都想投靠唐军,乞求唐军收纳,唐军立刻把回信射进城里,明确表示在梁师都未死之前不纳降,任何人只要下城,当场处死。这些人收到信,当然感到绝望,无奈之下就准备联络了刺杀梁王。 冯瑞看守着仅剩的两座府库,这天他的手下抓到一个想叛逃的士兵,一审竟然扯出个大案:林世一手下一千多人要哗变,预谋进攻梁王府杀死梁王后投降大唐。冯瑞没敢把这事报告梁师都,梁师都现在已经杀红了眼,只要听到谁有谋反嫌疑,根本不去厘清,立刻拉到禹王台上砍头,此时任谁都知道云州保不住了,如若把这一千多人杀了,整个梁军即刻就要反。他悄悄告诉了林世一,二人把为首的几人骗到偏僻之处杀了,其他的不敢过问。 冯瑞刚回到府中,梁洛仁来了,师徒二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梁洛仁道:“师父,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一击。”冯瑞点点头,梁洛仁道:“我想带一支精锐悄悄出城,袭击候君集的帅府,只要杀了敌酋,就可解云州之围。”如果能消灭候君集和他周围的将领,云州的日子当然好过一些,也许真有机会解围,但候君集的帅府重地怎会无备?再说已经确定唐营中有来自朝阳宫的高手,连李正宝和辛獠儿都不是对手,梁洛仁焉能得逞?冯瑞道:“别去!成功的希望很小,丧命的可能很大。”梁洛仁昂然道:“吾意已绝!师父,如果我没有回来,请恕我不孝,不能奉养您老人家了!”说着向冯瑞深深鞠了一躬,冯瑞叹了口气,道:“你既然决意要去,我们师徒同去吧。”梁洛仁忙道:“师父,您老人家不必为我顾惜,就在城中静候我的消息。”冯瑞苦笑一声:“我也意决,今晚禀过梁王就出城。” 二人来见梁师都,梁师都一听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样送死不行。”梁洛仁拔出宝剑横在脖子上:“爹爹,你要么让我去,要么让我死。”梁师都睁大了眼,仿佛不认识儿子了,过了好半天,他眼睛一闭,眼角滴落两行清泪,扭头转到里屋,不再出来。 梁洛仁和冯瑞各自从部属中挑出五十名精锐,换上唐军的服装,在城北悄悄落了地。夜色暗得像墨汁一般,雾气浓重,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天气最适宜搞袭击,这些人功夫都不错,奔行无声,梁军的斥候早就打听到候君集住在怀仁城里,距此不过五六十里,一会功夫便到。 怀仁原是梁师都的地盘,唐军打破城池后把敌前大营扎在这里,当地百姓已经跑完,候君集无力整修毁坏了的城墙,只是草草地把大洞补上,洞小的地方仅仅用树木和荆棘拦了一下,只防百姓不防士兵,冯瑞和梁洛仁带着人轻易地摸进城去,悄悄潜到候君集的大营边缘。 梁洛仁对冯瑞道:“师父,一会你命人在这边呐喊,我带两个人悄悄溜进去,砍了候君集的脑袋,只要里面一起火,你立刻带队回城,不要管我。”冯瑞拦住他道:“你在营外造势,候君集身边有高人,你还不是对手,我一人进去,还是起火为号。”梁洛仁道:“那您老人家小心了。”冯瑞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形一晃就闪了进去,梁洛仁眨眼之间就看不见师父了,心里一惊,等了片刻,估计冯瑞靠近候君集了,就命令杀进营去,这些人都是他们平日豢养的死士,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喊着冲了过去,守卫都督的都是唐军精锐,处变不惊,立刻迎上格斗,梁洛仁在混乱中一闪即没,从来路退出了怀仁城。 冯瑞闪进大营,接连晃过三拨守卫,奔着大营中最为高大的房屋摸去,他曾多次来过怀仁,知道那个地方是怀仁的县衙,候君集的帅府就设在里面。梁洛仁开始冲营,帅府守卫动了起来,冯瑞身穿唐军官服,军士们也没加阻拦,他顺利进了院子,冲着衙门正堂走过去,守卫在门口的值班军官很是机警,伸手一拦:“站住!”不等他说第二句话,冯瑞抽剑一挥,刺穿他了的咽喉,大门口的护卫看到有变,向里扑了过来。 冯瑞一脚踹开屋门,冲进正堂,只见里面灯光摇晃,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人坐在案后,另有两人站在他身边,一看那威势,冯瑞就知道案后的人是候君集,挺身一剑扑刺过去,他将玉香功凝于剑上,只要长剑触到候君集,无论见不见血,候君集都将毙命。 第227章 地狱之城 4 候君集虽然机警,身体却不灵敏,眼看剑尖刺到,他左边的中年人挥剑斩向冯瑞手腕,剑风凌厉,是个高手,冯瑞剑势不变,左掌奇准无比地拍中他右腕,那人手中长剑扑地一声刺在案上。仅这一缓,候君集右侧的青年抓住他向侧一带,冯瑞长剑刺空,那青年拦在候君集身前,挥手一掌拍向冯瑞右肩,掌未到,劲风已像剑一样刺来,冯瑞宝剑一横削向他手掌,那青年突地变掌为指点向他右腕,只这一点,冯瑞立刻认出是神仙指,心中一惊,侧闪三尺避了开去,同时看清了对手的面目:这青年就是那个伪装成突厥人,假作被擒骗过自己的大唐细作,也正是挫败李正宝和辛獠儿的朝阳宫高手,他急忙卸掉玉香功,防止内劲逆转伤了自己。 那青年正是忠恕,自离开代州,候君集一直把他带在身边,用意自是让他见习军务,今天他俩正与周进商议典军移防的事宜,梁军的闯营声传了进来,周进马上建议候君集离开,候君集经验老到,仅听声音就判断只是小股敌人过来骚扰,无关大碍,坐着不动势,继续与忠恕和周进探讨,没想到冯瑞杀进来行刺。忠恕武功高过周进许多,应变经验却稍欠缺,所以反而是周进抢先出手拦截。周进被冯瑞一掌拍中,只感手腕像断折了一般,见忠恕截住了冯瑞,强忍着疼痛把候君集拉出屋去,这边正堂上只剩下忠恕和冯瑞二人酣斗。 忠恕也认出了冯瑞,知道他是云州武功最高之人,不敢有丝毫大意,一上手就尽出全力。冯瑞突袭失败,已经杀不了候君集,这时一心谋求脱身,他知道忠恕曾挫败李正宝与辛獠儿联手,哪里还敢藏拙,尽使平生绝招,两个出自朝阳宫的高手在屋里激战起来,正堂中剑气森森,光寒刺骨,劲风激荡,连堂上的题匾都在摇动。冯瑞越斗心里越惊,这青年不仅功力浑厚,招式熟练,经验还丰富,以一双肉掌对敌宝剑,仍然占尽上风,他连换数种身法,想骗忠恕上当,可惜都没得逞。 于大春率部驻扎在怀仁城中负责保护候君集,听说候君集遇刺,立刻赶了过来,见周进已经护着候君集逃了出来,就命令军士把都督护送到左营,自己进来想给忠恕帮一把手,一进门就见屋里杀气逼人,他站立不住,只得退到屋外,替忠恕观阵。这时一个校尉跑来向他报告:来犯的梁军共有一百人,领头的是冯瑞和梁洛仁,已杀死八十五个,活捉十五个。于大春忙问抓到梁洛仁没,那校尉说城里都搜遍了,没见他的影子,有人说一开始冲营他就不见了,可能早跑了。 屋里激斗中的冯瑞听到这话,立刻就乱了,心中的种种疑惑此刻倏地有了眉目,他对梁洛仁知之甚清,这位梁王世子骨子里就是个贪财好色的卑鄙之徒,今天一反常情地做出一副以身殉国义气干云的豪迈姿态,约请他一起袭击候君集,其真正用意却是让他来送死,不用说梁师都就是主谋。梁王父子之所以要借刀杀人除去自己,是因为云州守不住了,他们想北逃突厥,怕自己碍事,那天梁洛仁说要献城给突厥,并非一时失言,而是梁师都有意借着儿子试探,可怜自己还苦心劝谏,替他们遮掩。 冯瑞死心塌地追随梁师都,尽心尽力教育梁洛仁,可以说满腔孤忠,冰心一片,没料到最后被这对父子坑算,不禁心如死灰。忠恕见冯瑞不知何故突然章法大乱,就放慢招式,想生擒了他,这时庭芳和宝珠闯了进来,她们居住在后营,距此十多里,听到这边有变故,立刻赶了过来,见忠恕占尽上风,冯瑞已经不支,这才稍稍宽心。宝珠叫道:“大勇,他是冯瑞,是梁师都手下第一恶人,诡计最多,不要放他走了。” 忠恕轻轻说声“知道。”冯瑞是个大人物,如果能活捉他,对攻破云州会有大用,但冯瑞浸洇朝阳宫武学数十年,身手不凡,纵使内力稍弱,要擒拿他也是不易,忠恕不由得想到了雁门剑法,他接触雁门剑法后,对武学的领悟虽然没有杜百年和吉文操那样深刻,也是大有体会,此时对战朝阳宫门人,正好派上用场。他把雁门剑招融汇到拳掌中,使一招“举心运意”击向冯瑞胸口,预料冯瑞会用“烧香散花”的变招来应对,他早设计了后招,只待冯瑞掌到眼前,就使雁门剑中的“鹏飞万里”扣他左腕,当可擒住他。 忠恕一拳击向冯瑞胸膛,哪知冯瑞不仅没变招,反而挺胸一迎,他收招不及,一拳实实击在冯瑞心口,此时他的清宁生内力好生了得,虽是一招虚式,威力也足以摧石断柱,只听“咔嚓”一声,冯瑞的胸骨被击得塌陷数寸,身子飞出一丈,摔到案上又滚下地来。 忠恕没想到冯瑞会求死,急上前搭他腕脉,冯瑞心脏被击破,口喷鲜血,纵使大罗真仙也难以挽救了。冯瑞一代豪杰,又是师门长辈,忠恕不想让他在死前遭受折磨,急给他输入真气缓解疼痛,冯瑞睁开眼睛,吐出一口血水,看了看忠恕,轻轻笑道:“谢谢!死在你手下,总算没辱没了师门。”忠恕道:“冯大侠,你又何苦呢!”冯瑞脸露苦笑:“冯某愚忠一片,识人不明,早就该死了。”宝珠哼了一声:“你和梁师都设计害死我父亲,害死许叔叔和经义,这样死便宜了你。”冯瑞看了看宝珠:“武姑娘,令尊与令弟之死我确实有份,那些胡人弟子也是我杀的,不过…”宝珠一怔:“不过什么?还嫌杀得少吗?”冯瑞气息不继,眼晴闭上又艰难地睁开,嘴边鲜血涌出,含混道:“许逊受伤,逃了。”宝珠疾伏下身来:“什么?什么?”冯瑞苦笑一声,眼角淌下几滴泪来,头一歪,死了。 宝珠急给冯瑞输气,忠恕阻止道:“宝珠,他过去了,没用了。”庭芳上前把她拉了起来,宝珠连问:“大勇,你听清了?他刚才说什么?”忠恕知道她心念许逊,点头道:“他说许叔叔受了伤,逃了。”宝珠问:“这是什么意思?”她心里认定许逊与父亲一起死在了颉利牙帐,突然听冯瑞说他没死,一时脑子转不过来,忠恕道:“许叔叔当时没有遇难,可能逃出去了。”宝珠急道:“我去找他。”忠恕一把拽住她:“宝珠,许叔叔或许真地逃过一难,但突厥那么大,冰天雪地的,你上哪去找?”宝珠含泪道:“我要去找。”这时庭芳道:“武姑娘,事变已经过去半年了,如果许叔叔逃了出去,此时可能已经有了落脚之处,冯瑞的话太含糊,没个方向,但云州城里有一个当事人可能知道得更详细。”宝珠和忠恕同时道:“梁师都!”庭芳道:“很快就要破云州了,我们一起去抓梁师都,打听许叔叔的下落。”宝珠没有应答。 忠恕知道宝珠一时不会平静下来,肯定会不断想着许逊的事,庭芳刚才的话只说了半截,突厥猎杀武显扬,层层追剿,许逊即便没当场被杀,受了伤也很难逃得久远,或许此刻已经不在人世了,宝珠视许逊如亲父,得到一丝飘渺的讯息肯定会不计代价去找寻,但茫茫大地,冰封一片,到哪儿去找一个躲起来的人呢?忠恕心道这几天得多陪陪她,千万不能让她蛮干。 梁洛仁和冯瑞出城之后,梁师都把林世一、李正宝和辛獠儿叫了过来,流着泪告诉他们,冯瑞带着梁洛仁出城袭击候君集去了,三人都分外担忧,害怕他们师徒此去凶多吉少。天亮不久,近卫来报,派出的十队哨探都回来了,没见到一个袭击怀仁士兵的踪影,梁王府里沉闷得可怕,到得中午,哨探传来消息:袭击失败,冯瑞已死,梁洛仁下落不明。李辛林三人听到冯瑞的死讯,无不悲痛流泪,梁师都更是放声大哭,他的痛悲也不是作假的,数十年生死相依,冯瑞对他的忠诚他怎会感觉不到?只是为了儿子,不得不如此,他已经下定城破身死的决心,就是想以自己的性命酬报冯瑞。 梁洛仁下落不明,李辛林三人判断他很可能被唐军俘获,唐军中的高手能活捉李正宝,擒拿梁洛仁当然更不在话下,林世一提出闯怀仁营救梁洛仁,梁师都流着泪连连摆手,说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让他听天由命吧。 第228章 地狱之城 5 云州被困四十天了,又下了一场大雪,冰天雪地之中,城内无粮无柴,街上到处是因冻馁而死的尸体,前几天还有梁军巡逻,把死者拉到一角集中堆放,现在所有人都饿得没了气力,哪还顾得上死人,有些百姓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偷偷去割死尸上的肉来吃,云州成了人间地狱。 冯瑞和梁洛仁的死讯很快就在云州城里传开,这么重要的大人物都被杀死了,云州城恐怕再也撑不下去,饿急了的民众失去耐性,开始冲击府库抢夺粮食,城内大乱,看守库府的士兵听说冯瑞死了,又压不住抢粮的民众,干脆杀了官长,直接回头把府库抢了,梁师都的内卫过来镇压,也只是轰跑了哗变的士兵,梁师都此时已经无力掌控,索性听之任之。 在烧了梁师都的府库之后,贺兰和康宾等人一直呆在城中,贺兰策划得很是巧妙,入城之人除了在攻击府库时折损了三个,其他人都安全地躲藏在城中,不断地把城中消息射出城外,到了腊月下旬,连他们也找不到吃的了,只得留下少数几人,剩余的退出城去,这时云州已经是有城无防,他们堂而皇之地来到城墙上,与唐军联系后用绳索坠到城下。贺兰和康宾留在城中,两人扮作内卫,混入了梁师都的王府。 忠恕听石放等人说到云州城内的惨况,心里一直纠结,候君集制订的破梁之策,效果之彰,结局之惨,实在出他意料之外。候君集先是把城外的庄稼全数毁了,让梁师都绝收,然后把数十万百姓赶进城里,再放火烧了粮库,让几十万张嘴吃光他的口粮,以冻饿拖垮梁师都。梁师都以善守著称,云州城坚固难摧,候君集只围不攻,使坚固城池变成了困死守军的冰穴,几乎没使什么力,就用梁师都自己的百姓压垮了他,眼下梁师都已是苟延残喘,候君集只要一声令下,随时就可拿下云州。围困云州之策略很可能出自于陆变化,至少是他启发了候君集,陆道长料到这样的结果吗?忠恕不敢深想,他想劝说候君集早日攻打云州,那样城中百姓可少受些罪,但又怕候君集骂他妇人之仁。 宝珠每天都要来见忠恕,自然是急着去取梁师都的性命。 农历正月初一,云州城上出现诡异之事,不断有百姓从城头跳下,他们实在受不了冻饿,也不敢面对唐军的羽箭,无奈之下选择跳城解脱。候君集终于下达攻城命令,两万唐军从东、西、南三面爬入城中,根本就没遇到一丝抵抗。 忠恕和庭芳、宝珠一起入城,在石放、刘巨川等人带领下直奔梁王府。忠恕在外面已经无数次想象过城内的惨状,可真看到了现场,仍然差点崩溃。自城墙开始,每走一步都能见到冻僵的死者,死者多赤裸着身体,显然衣服被当时的生者取走了,许多尸体残缺不全,当是被充作食物损毁了,几乎所有房屋上的木料都被拆下烧掉,一半房子没有了屋顶,整个云州就像是搬到人间的地狱。忠恕、庭芳和宝珠不忍心看,就是石放和刘巨川等人也没想到仅过数天,城内就变得像被魔鬼啃过一般惨烈,众人无不惊心。 梁王府是云州城内最大的建筑,平时驻扎着二百内卫,内卫的军官都长期跟随梁师都,梁师都平素善于笼络人心,所以这些人多是效忠的死士,但此时大势已去,树倒猢狲散,二百内卫跑了一多半,剩下的几十人,也是看在每天能有一顿稀粥的份上,蹲守在王府里,见唐军过来,立刻就躲了。贺兰和康宾在王府门前迎候忠恕等人,他二人潜入几天,竟然无人盘问,想找人问话都没人答理,除了不能进到梁师都的道德殿,在王府里就犹入无人之境。 梁师都在王府中设置了许多机关,府中建筑看似平正开阔,里层却暗藏变化,贺兰过去曾被困住过,这次在康宾的带领下,很顺利地接近了道德殿。康宾尽得父亲真传,王府的表层设置看一眼既能破解,底层的禁制也被他弄坏不少,通往梁师都道德殿的路被开辟出来。 梁师都把自己的王府正殿命名为道德殿,一是表白不忘出身,二是标榜自己拥道为基,以德治国。这是座高大的殿堂式建筑,此刻大门紧闭,四周窗户都关着,看似不像有人在里面,贺兰道:“我们这几天一直盯着王府,梁师都没出去。”康宾道:“整个王府的禁制都在今天启动,总枢就在这个正殿中,他应该就在里面。” 宝珠提剑就要上前,忠恕抓住她的手,然后问康宾:“机关都破了吗?”康宾道:“大的禁制都被我截断了传输,小的机关可能由梁师都本人控制,我无法接近,但不会有大的风险。”忠恕点点头,向里叫道:“梁王殿下,云州已经归入大唐,请您出来说话!”殿内没有回应,石放和刘巨川见到城中的惨况,把一切都归咎于梁师都,见里面不应声,心头火起,石放大叫道:“梁师都,再呆在里面装乌龟,老子就要踹门了。”刘巨川叫道:“放一把火,烧死这老乌龟。”话音未落,只听“喀喀”几声,道德殿大门开了,紧接着所有窗户都自动打开,光线照进大殿,里面的情景一览无余,只见梁师都身着一领紫色龙袍,头上挽着道髻,腰间挂着宝剑,负手站在正殿中央,平静地看着他们,这打扮上道下王,不伦不类。 宝珠挣脱忠恕的手,挺剑冲了进去,忠恕和庭芳怕她冒失,立刻跟进,石放挥刀要上,贺兰伸手一拦:“他们武功太高,我们进去碍事,让小康进去替忠恕观阵,你我在殿外截断梁师都的退路。”石放想想也是,在石寨时,他还以为自己仅比忠恕差了一星半点,直到被李正宝一剑劈断了刀,方才知道自己距离太远,傲气消减了一分。 宝珠指着梁师都骂道:“老贼,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梁师都笑道:“大侄女,你竟然从万里之外赶来看望我,伯伯领情了。”想不到到了此时,梁师都还有心情说笑,宝珠冷哼一声:“我半年前就来到城外,等着取你性命。”梁师都淡淡一笑:“原来我已经比你爹爹多活了半年,知足了。”宝珠道:“你处心积虑挑拨离间,勾结奸人谋害我爹爹,我弟弟和许叔叔死于你手,这些仇我要一件件清算。”梁师都脸带微笑,装作好奇地问:“噢,这要如何算法?”宝珠道:“杀了你为我爹爹报仇,杀你儿子为经义报仇,杀你夫人为许叔叔报仇,听说你有三个儿子,一个逃了,另两个已经抓住,每个都不能饶过。” 宝珠心思活络,知道无论是恳求还是逼问,梁师都都不会透露许逊的行踪,只能加以诱导,或许还有一丝希望。梁师都笑了笑:“你为父亲报仇是应该的,我是首谋,自当承担一切责任,吾妻为吾妻,吾儿为吾儿,他们也不会有怨言,只是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人,居功甚伟,倘若缺少了他,我们也拿不住你爹爹,这人我想你也认识,他叫阿多让,是萨满金山使者,大萨都专门派他去牙帐参与诛杀你爹爹,你不信可去问师父,你可不能轻纵了他,呵呵!”死在眼前,梁师都还不忘挑拨离间,宝珠怒叱一声,软剑一晃,疾向梁师都胸口刺去,梁师都左手一按剑鞘,“嚓”地一声轻响,宝剑被内力激出,他右手一划将宝剑握在手上,剑尖一挑,逼开宝珠来剑。 只看梁师都这一手,忠恕就知宝珠不是他对手,向前靠近几步,只要势头不对,立刻就出手援助。宝珠一心复仇,又知道自己功夫不如梁师都,早就算计了数种办法,准备靠奇巧取胜,她使开软剑,剑势如丝,把梁师都围在中间。她的软剑是用极北寒铁打就,宝剑不能伤,剑法得自大萨都亲传,剑招出神入化,连忠恕也没见她尽情施展过。 用软剑作兵器,其最大优势是剑身可半途变换方向,对方很难把握你剑尖所向,遇到武功不如自己的人,自身优势能加倍发挥出来,但遇到功力眼界均高过自己的人,反而处处受制,因为无论软剑如何晃动,对方只要击你手腕,你就得撤剑回守。梁师都不仅内力深厚,格斗经验更为丰富,在剑法上尤有独到见解,宝珠攻如疾风,他就如暴风中旋转的陀螺,看似飘摇,实则稳定。十招过后,宝珠落于下风,梁师都脚步不移,只是转动剑尖就逼得她不断腾跃,忠恕见庭芳挺剑欲上,使个眼色让她再等片刻,宝珠还有个长带绝技没有施展,她上来只使软剑,就是有意藏拙,想在梁师都大意之时突然出手致胜。 忠恕和庭芳给宝珠观阵,康宾则在大殿中来回转悠,这里敲打一下,那里按按挤挤,寻找梁师都设置的机关。 宝珠开始绕着梁师都转,出剑越来越慢,忠恕知道她要使出长带了,只见她身形一变,软剑乱晃,梁师都看不准她的剑点,后退一步,宝珠剑交左手,右臂一挥,一条长带像剑一样刺向梁师都面孔,连忠恕都没看清她的长带是如何出手的。梁师都轻哼一声,他料知宝珠功夫不会如此不堪,早有防备,长剑上撩,“嗤”地一声,将长带削去二尺。宝珠原来的长带在幽州被祆教教长斩断,手中的这根长带是用更加珍贵的漠北红貂绒制成,柔软似绵,坚韧胜铁,普通刀剑不能伤其分毫,但梁师都手中是削铁如泥的宝剑,长带举手而断,宝珠见袭击没有奏效,左剑右带,展开架式与梁师都硬拼。 忠恕知道再斗下去宝珠将会受伤,正要出手,庭芳抢前道:“师兄,武姑娘,那些袭击周塞的人是梁师都派出的,他是害死我爹爹的罪魁祸首,我今天要为父报仇。”忠恕见庭芳下场,心中一安:梁师都死定了。 庭芳在旁已经把梁师都的剑势看透,自信十招内必能伤了梁师都,但如此一来,宝珠的面上须不好看,所以她一下场就使出玉女剑法,这是李靖夫人的看家本领,梁师都见庭芳内力与宝珠在伯仲之间,并不担心,宝剑使了开来,专门削她二人的兵刃,庭芳刚才看清了宝珠的出招套路,有意与她配合,二人磨合了几招,立刻协作无间,梁师都要伤人着实不易。 忠恕见庭芳有意不使杀招,不免有些担忧,此时康宾走了过来,向他点了点头,忠恕明白殿里机关已经全部破解了。 庭芳和宝珠攻得猛烈,梁师都见一时无法取胜,就改变策略,对庭芳采守势,着力攻击宝珠。又过了二十招,宝珠手中长带只剩下五尺长,额头上见了汗,庭芳看时机差不多了,剑法陡变。雁门剑法并不比天真剑法复杂高明,只是天然相克,这样突然使出,梁师都措手不及,一招刺空,想要回力时,剑尖比预想的多伸了半寸,仅此稍小差异,形势立转,庭芳一剑刺中他的右臂,梁师都长剑脱手,不等宝剑坠地,他左手一抄,顺势向右一划,又将宝珠长带削去一半,而宝珠的软剑同时刺中他的左臂,梁师都丢了宝剑,右腿横扫逼开宝珠,庭芳长剑疾刺,又击中他的左腿,梁师都身形一挫,没有站稳,宝珠的软剑从他胸膛透过。 宝珠不想让他立刻就死,松了软剑,右手疾点他胸前穴道,梁师都长叹一声:“你们赢了。”他胸口插着剑,双臂和左腿伤口向外冒血,忠恕上前帮他止住血,康宾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扶着他坐下,梁师都望了望康宾,问:“你捉摸老半天,可看透关窍?”康宾点点头:“其实我们多虑了,这里的机关早就被破坏,你根本就不想发动。”梁师都微笑着夸奖:“年轻人有这眼力,不简单。”忠恕问:“你是在求死?”梁师都笑道:“形势天定,不由你不死。大侄女,你现在可以动手了。”宝珠道:“我偏不动手,就站着看你慢慢痛死。”梁师都笑道:“你这点和武师弟很像啊。你爹爹和我都为突厥效力,兔死狗烹,他死了,我也得走了。诸位如果看重缘分,请让我尊严地死去。”忠恕心道几十万百姓因为你冻馁而死,连尸体都不能保全,你有什么资格要求尊严死去?但又想到许逊的事,问:“梁王殿下,您知道许逊许大侠的下落吧?”梁师都狡猾一笑:“你称呼他什么?大侠?我年青时也想做大侠的,没想到做了大王。”忠恕见他面色潮红,知道他命在顷刻,不敢再耽搁,问:“许大侠逃出去了,是吗?”梁师都长叹一口气:“许逊比我强,还有这么多人关心他。他替武经义挨了一刀,跑了!”宝珠问:“许叔叔向西了?”梁师都点点头:“他还能去哪?他受伤甚重,可能早就死在半道了,我们师兄弟马上要在地下团圆了,再也不用相斗了,嘿嘿!”说完闭上眼,再也不理众人,宝珠见问不出什么,抽出软剑对着他的脑袋,剑尖抖了几抖,叹了口气,扭身走了。 梁师都闭着眼睛缓缓道:“你们走吧,把门关上。”忠恕向众人示意,康宾和石放等人把窗户关上,忠恕最后出来,轻轻掩上门,让这一代枭雄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们刚出王府,就见一堆鬼魂一样的饥民向这边奔来,嘴里高喊着梁师都的名字,当然是想来找他晦气的,刘巨川叹道:“看来梁师都命中注定尸骨不全,就是我们有心成全他,这些人也不答应,真是报应!”数百饥民冲进王府打砸,就见一人提着梁师都的首级从道德殿里跑了出来,许多人跟在身后抢,一群人狂呼着去向唐军请功了。 梁师都一死,云州就算彻底陷落,唐军打了二十年,终于攻破云州城灭了梁师都,本是个大喜事,可士兵们入城后见到百姓的惨状,无不凄呛悲切,心惊肉跳,谁也无心庆祝,候君集更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陆变化临别之时去见候君集,再次叮嘱他多备粮食,在云州城破后立即安民,尽量使民众少受苦难,但城门被冻得太死,苏定方硬是用火从里到外烧了两天,这才勉强在南门上打了个小洞,士兵们爬行着把备好的粮食运进城去。 见到食物,饥民们猛吃一通,许多人因此撑死。 第229章 北国初春 1 云州早就有城无防,唐军入了城,根本不用布告招抚,梁师都的旧军新军都与百姓一起围上来乞求分粮。梁师都的正妻不知去向,世子下落不明,另外两个儿子与他们的母亲一起被俘,他手下的四位主要将领中,冯瑞被杀,林世一逃往突厥,李正宝和辛獠儿投降大唐。在被唐军包围之前,云州城里至少有三十五六万军民,现在只剩下不足八万人,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而要清理城里的死尸,至少需要费时半个月。 唐军以微不足道的损失,收回久攻不下的云州,消灭割据二十年的梁师都,清除了突厥在汉地的最后据点,自此之后,突厥人再要南下,只能在五百里外的漠南草原上集结屯兵,大唐至少赢得十天的预警时间,而大唐反可以云州为基地北击突厥牙帐,占据了主动,候君集此功可说甚大。战报汇集之后,候君集不仅毫无欣喜之情,反而忧惧不已,因为消灭割据统一国家,不仅要收复土地,还要收服人民,梁师都治下十三州方圆千里,原有一百多万汉人,经此一战,至少有二十万人北逃突厥,战死饿死五六十万,只剩下不足三十万人成为大唐子民,人口损耗这样大,虽取得土地也只能算作惨胜。现在云州周围千里之内,田园荒芜城池废弃,而要守住这一片土地,至少需要再迁移十万户入住。经过长久战乱,北方的关内道、河东道、河北道剩下的民户不到隋时三成,到哪去迁十万民户守边! 候君集按照陆变化的提醒,围城之后多次向梁师都劝降,本以为他已到山穷水尽的境地,降唐顺理成章,自然而然,料不到梁师都竟然以数十万百姓之性命为赌注,誓死不降,云州百姓因此遭受空前劫难。民心不测,云州城里残存的百姓,眼下把唐军当作救星一般,但在度过苦难之后,必定把遭受灾祸归因于大唐,反而会想念梁师都的种种好处,治理云州将会极为困难。 往常取得如此大胜,至少会有二千人得到封赏,候君集这次仅仅为苏定方、周保库、于大春等不足三百人请功,自己和忠恕都不在名单上,他不仅不报功,还给兵部和天子上书,自责战役布置失当,请求处分。 云州城破之后,忠恕就率领着代北营回到怀仁,他最近经常在候君集身边观摩军务,自觉进步很大,加上冯瑞行刺事件之后,都督驻地也需要加强安防,梁师都、冯瑞虽然死了,但林世一和梁洛仁没有抓到,这些人都是武功高手,候君集的近卫虽然身手不错,但与林世一他们比起来,还是不足,所以他想与候君集住在一处。来到临时都督府,却不见候君集的影子,近卫报告说候都督回来两天了,草草处理了军务就躲进屋里,一句话不说,一个人不见,也不吃饭。忠恕明白候君集为何如此,任何一位将军看到自己一手制造的惨状,心里都不会好受,他就在隔壁住了下来,也没去打扰候君集。 次日一早,庭芳急匆匆过来找忠恕,说宝珠走了!她们两个数月来一直呆在一起,庭芳昨天上午去看望周保库和典军,宝珠一个人回了怀仁,等庭芳回来,看到宝珠留下一封信,人不见了,信上面只有四个字“西去勿念”。忠恕悔恨不已:宝珠肯定是去找寻许逊了!这茫茫草原,冰天雪地,许逊并没确切的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到哪去找他?颉利以谋反的罪名诛灭了武显扬,她现在就是突厥的敌人,孤身一人深入敌境,不说受到突厥人追杀,光冰雪酷寒就能冻杀每个外出的人,她简直就是去送命。 庭芳一直自责没照顾好宝珠,忠恕一边宽慰她一边盘算,宝珠虽然懂天候识风云,也不敢在极寒冬天孤身一人穿越草原沙漠,肯定要纠集一帮人,还得准备马匹、装备和食粮,这些都不是一两天能备齐的,唐境又实行边禁,她不可能临时在云州代州附近筹集,最可能向西去,找到一个熟悉的部落萨满,用自己的乌兰身份征集人员物资。大的突厥部落在入冬前都随着颉利北上,只有一些别部的小部落留在漠南草原过冬,最近的一个也在三日马程的远方。三日马程是说在夏天骑马三天可到,漠南现在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即便是走上十日也不一定能到,也可能终生都到不了,当下必须趁她出发不久,骑上快马追她回来。宝珠的性格看似轻松灵活,实则刚烈无比,她认准的事,即便是武显扬和大萨都也扭不回,所以别人找到她也没用,只能是尽快报告,然后由忠恕亲自去劝。 忠恕急急来向候君集报告,请求调动代北营。隋唐治军非常严格,别说私自调动军队,就是家里多存两副铠甲,多备三只盾牌,都可能被告发私藏武备意图谋反,所以他虽是副都督,要动用代北营,也必须取得候君集的允准。候君集给了他三天的期限,忠恕把代北营的弟兄们分成十路派出去,每队只带了三天的食物和简单的装备,无论有没发现宝珠的痕迹,第二天晚上必须折返。 忠恕和庭芳带着几个人居中向西北行去,出云州城二十里,地上积雪已经没膝,越向西积雪越深,一整天都没看到行人,也没发现马匹行过的痕迹,庭芳道:“这雪是昨晚新下的,印记可能已经被覆盖了,我们再向西走一天,然后再看看。”忠恕同意,当天晚上他们停留在一个废弃的村庄里,找了一个相对完好的屋子,生着了火。众人围坐在火边,忠恕见庭芳长袍的下摆被雪水弄湿了,心里过意不去,抓住她的袍摆用力拧了拧,把水挤出来,然后向火烤着,庭芳微笑道:“师兄,我自己来吧。”忠恕歉然地看她一眼,为了宝珠而让她在风雪中受罪,实在说不过去,他抓起一张饼帮她烤着。这种饼是苏定方的发明,无论夏天冬天都能随身携带,冬天不硬,夏天不霉,遇火就变软,还散发出一股麦子的香味,候君集把它命名为“苏饼”。 忠恕把烤好的饼递给庭芳,庭芳笑了笑,轻轻撕下一块放进嘴里,忠恕心道宝珠到来之后师妹心里必定不好受,但她一如过往,对自己关心照顾,对宝珠也很好,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怒气和妒意,让这样的好姑娘为自己遭受委曲,忠恕心中充满歉意。火光辉映之下,庭芳的脸显得平静而圣洁,忠恕恨不得把她搂在怀中,用力地拥抱,庭芳仿佛感应到他在想什么,眼睛看着火,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意。 第二天又向西北行出十多里,这里的雪更厚了,马行困难,按理说应该返程了,不然可能误了期限,庭芳道:“师兄,再向西走二十里吧,咱们可以赶个夜路,子夜前回程就行。”忠恕点点头,西行不久,前队的士兵突然发现西方有马蹄印,忠恕一喜,近前一看,是马队通过的痕迹,有八九匹马,从云州方向来,向西北方向去,庭芳道:“是刚刚过去的,不到两个时辰,前方雪更深,马队走不快,我们紧追过去,一个时辰就会追上。”忠恕仔细看了马蹄印,摇摇头:“不是她的,看马掌的形状,是代北营的击突马,前方不是刘巨川就是苏奴儿。”他现在对军中事务多有了解,刘巨川和苏奴儿带着人在他们的两侧搜索,在完全没有路标的草原上,一天之内偏离方向二三十里很是正常,苏奴儿能独自在突厥人的围追堵截中躲闪四五个月,对辨识方向很有经验,所以前方八成是刘巨川。果然,前行一个时辰后,他们看见了刘巨川。此地积雪厚达两尺,已经很难行进,又没发现痕迹,可以肯定宝珠没从这里走过,忠恕果断决定返回云州。 回到云州城,已经有两队回来了,没有发现任何迹象,第三天一早,代北营到齐了,皆没发现宝珠的行踪。忠恕心里奇怪,他的人几乎把西面全部涵盖了,竟然没发现一丝线索,只能说明宝珠并没西去,难道她故意留下书信,引大家向西,她自己则像宋念臣一样,向东绕个大弯穿越大漠?还是她仍在代州,并没动身?确实不好猜度,现在只能祈祷苍天保佑了。忠恕心里着急,又不能表现出来,庭芳善解人意,每天给他洗衣做饭,陪着他说话。 在北方的冬季用兵很危险,人马常被冻伤,可能还没看到敌人,自己就被冻僵了,候君集攻破云州后把人马都收集在城中,连训练都停止了。 已经到了上元节,庭芳本想回周塞去,又怕忠恕孤单,就延缓了回去的日子,陪着忠恕在军中过节。忠恕喜静不喜闹,向候君集报道后就来到庭芳的住处,庭芳亲手做了几个菜,二人对坐,喝了两杯酒,算是过节了。 过了上元节,庭芳要去长安给李靖夫妇拜年,正好周进捎信来,说忠恕交办的事已告一段落,忠恕就请了假,与庭芳一起回到周塞,先祭拜了周典一,然后在周进的陪同下赶往太原。上系舟山的路已重新规整过,满云寺重修了山门和主殿,有三个僧人常住,住持是个年老的晋阳和尚,即便在冬天,依然有香客上山礼佛,段举夫妇的墓当然经过重新修整,坟前也有人供香。忠恕看到这些,上次来时的凄清感一扫而空,心里很是感谢庭芳。 下得系舟山,三人同往武家坡,去年庭芳建议把武家祖屋和祖坟修缮一下,周进很是用心,请了当地最好的工匠,按照武家族人描述的样子,给他们盖了新房,现在已经有人入住。忠恕带着庭芳到武夫人的坟前祭拜一番,然后二人依依惜别,忠恕回云州,庭芳南下长安。自重逢之后,只要庭芳在身边,忠恕就感到非常地踏实安稳,她不在身边的日子,总觉得心里很虚,这一别又是数月,少不得两下相思。 朝庭的嘉奖令到了,自候君集以下,代州军一千二百人得到封赏,候君集从二等国公拔擢为一等公,加食邑五百户。当朝的异姓功臣中,一等公只有李靖等寥寥七八人,候君集的爵位已经极为显赫。于大春、周进、陶标儿等将领都得到赏赐,奇怪的是,嘉奖令对忠恕提都没提,对苏定方的奖赏也并不丰厚。对忠恕不按常规封赏,之前已有先例,有功不赏,这本身就是一种特殊待遇,所以不算很意外,但苏定方就不同了,这次攻破云州,除了候君集,就数苏定方功勋卓著,他歼灭突厥三千骑兵,把素林特勤驱逐到漠南,是云州之战中最为关键的一役,而朝庭对他的封赏反而排在于大春、周保库后面,甚至不如打了败仗的陶标儿。封赏虽然由朝庭下诏,但十数年来,大唐的军功等次都是李靖掌握,李靖提出的意见,天子基本照准,所以这次的封赏是李靖有意为之。 候君集也在揣摩李靖的意思,凡李靖不按常理赏罚的将领,要么是他将要清除的人,要么是他要重用的人。苏定方有功无过,又由李靖直接提携,很可能将被委以大任,也可能因他是河北叛将出身,又晋升太快,朝庭对重用他还有疑虑。候君集很是欣赏苏定方,云州之战的后期几乎把一半军力都交给他指挥,现在他受了委曲,候君集心里不好受,把苏定方叫了过来,想安慰他一番,哪知苏定方根本不把这些看到眼里,反而向他讨教如何防守云州,候君集心中感慨:此人不汲汲于眼前,心思纯正,将来必成大将。 忠恕对封赏什么的更没印象。军中都在议论赏赐多少、勋册排名,一片喜气,奇怪的是都督候君集立下如此战功,又被天子厚赏,不仅没像过去那样张扬跋扈,反而沉闷了许多。忠恕和候君集交情深厚,本想去宽解他几句,又想候君集的见识风度胸怀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自己只是乱操心,于是就没去打扰他。 其实忠恕并非多虑,候君集此刻心情极为复杂,有忧虑,有惧惕,有期待,唯独没有喜悦。这次代州军独力歼灭梁师都,完成汉地最终统一,可说是大功一件,但百姓死伤之多也确实触目惊心,候君集自己没料到会有如此惨烈的战果,估计出这个主意的陆变化也没料到,所以候君集不仅没为自己标功,反而向天子和李靖自请处分,他原以为按照过去的习惯,天子可能会公开下诏封赏他,然后下私诏责备他杀伐过重,前者是向天下昭示天子有功必赏,后者则是显示私谊,没想到天子给他拔高爵位,追加食邑,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这确实让他怵惕。 候君集非常了解李世民和李靖,这俩位都精于驭人之术,如果他们对你非常严厉,动辄指责,你反而是他们重点栽培扶持的人,如果对你客客气气,重赏勤奖,则可能已经不那么信任你了。他是天子当秦王时的旧将,又是李靖多年部下,对天子忠心耿耿,对李靖衷心敬服,相信他们不会因功而猜忌自己,那为什么没有一句责罚呢?大量云州百姓冻馁而死,等于给朝庭里的言官谏议们提供了一个口实,御史大夫萧瑀负责监察,他是李靖的多年政敌,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攻击机会,之后朝堂之上将不断有人拿云州说事,天子这次不责罚,是想在他头上悬一根绳子,警醒他不要倨功?他封了一等公,与多年老上司李靖爵位相同,食邑接近,又是三品禁军将军,如果再立新功,天子要升他职位,只有取代李靖做兵部尚书了。他自知与李靖差得很远,自己完全没这想法,但功高震主是官场的忌讳,就是李靖不在意,其他同僚也会侧目,自己不能不小心。打下云州之后,明年开春,必定面临与突厥的大战,突厥是天子最为操心的敌人,此战关乎大唐国运,自己可不能在这场决战中泄气。 第230章 北国初春 2 正月刚过,候君集就开始操练人马,派出多路斥候侦测突厥。据说这个冬天突厥又遭遇酷寒,漠南草原上积雪厚过两尺,连白漠也被大雪覆盖,唐军的所有哨探都因大雪阻隔没能深入漠北。 只要遇到酷寒雪灾,突厥人赖以为生的牲畜就会大批死亡,许多部落就会挨饿,第二年开春,就是突厥最为难受的时刻,也是突厥人南下侵扰最为频繁的时刻,有些部落迫于饥饿,根本不等大可汗的谕令,私自南下抢掠大唐。云州将是突厥人最想攻击的地方,一是云州靠近突厥,二是刚被收服,民心不稳,去年逃到突厥的二十万云州百姓,此时也想打回家园。 候君集不断巡视周边,云州之役他新得三千多匹战马,就增训了两千名骑兵,统统交给苏定方率领。苏定方感谢候君集的信任,正筹划着操练一种新的骑兵阵法,突然接到了兵部的调令,命令他立刻赶到幽州任车骑都尉。候君集大惑不解,云州离突厥牙帐最近,是与突厥交战的最主要方向,而幽州北面的契丹对大唐威胁并不大,苏定方是他最为依赖的大将,在大战之前被划调到独孤士极麾下,实悖情理。候君集不由得想到去年督查军务的事,独孤士极与他相交多年,二人算是挚友,可士极那次却并不朗利,明显躲躲闪闪,语有保留,特别是他检验城防时,已经发现代州城那么多防守缺陷,却不说明,如果不是康续点破,自己至今还蒙在鼓里。士极为什么会这样?是受命如此?还是心性改变?为什么要挖苏定方?他捉摸不透。 虽然候君集极为不满,但军令难违,只得放走苏定方。忠恕和苏定方是知心之交,听说他要走,极为怅惘,一直送出三十多里,这才撒泪分手。 就在苏定方走后的第三天,一封密信送到了候君集手上,候君集把忠恕叫来,将信递给他,道:“这就是要你去办的事。”忠恕打开,信来自兵部,却没署名,内容是命他赶往漠北营救金平公主,立刻出发,救出公主之后向西进入金山待命。 候君集道:“是李元帅的亲笔,千难万险啊。”忠恕点点头:“我挑几个人,明天就出发。”候君集见他没丝毫犹豫,不由得有些担心,天子会交一份千难万难的事给忠恕,早在意料之中,这个年青人英勇无畏,一定会想尽办法达成使命,这点是可以放心的,候君集就怕他勇武过头,对其中艰险估计不足,鲁莽行事,于是提醒道:“可想过走哪条线路?”忠恕摇摇头:“还没想。”候君集又问:“要带多少人?”这点忠恕已经考虑好:“候叔叔,突厥已经开始在漠北集结,过去的人不宜太多,我想领着代北营的几位直阁北上。”候君集点点头表示同意:“人马物资任你调用。”忠恕犹豫一下,道:“候叔叔,如果庭芳师妹回来…”候君集笑道:“你放心,我会说得很到位,那位武姑娘回来,我也会一视同仁。”候君集视庭芳如自己的亲女儿,当然会对她照顾周到,他特别提到宝珠,就是想安忠恕的心,不让他有太多牵挂。 忠恕一离开,候君集立刻把于大春、周保库和陶标儿叫了过来,命令他们自现在开始,加紧操练骑兵,务必在四月前把新兵练好,战法演熟。于周陶三人都感到为难,要把刚投军的耕夫贩徒训练成作战勇猛知规懂纪的战士,至少需要半年,候君集原来定的时限是到六月底,现在突然提前两个月,三人都怕完不成任务,可候君集语气坚定,没一丝缓和的余地,三人无奈,只得各自去想办法。 候君集之所以做出改变,是因为他从李靖给忠恕的命令中看出端倪,李靖让忠恕救出公主后赶往极西面的金山待命,而不是向南回归大唐,做出这种奇怪安排的理由只有一个:那时南归路上正有一场大战,大唐与突厥的决战,李靖设定的决战时间就在四月底五月初!突厥前部一般在三月中旬来到漠南,四月下旬才有大批部落渡过白漠,要在漠南集结完毕,又至少需要一个月,所以史上突厥人大规模南侵,最早不过六月,但在连续遭遇两个严冬之后,大唐的那点贡赋对突厥来说就是杯水车薪,颉利大可汗困顿交加,一定撕毁盟约,迫不及待地提前南下,大战可能提前到五月初就爆发,此时正是忠恕他们可能的回程时间。 忠恕当天就召集贺兰、康宾、石放、刘巨川、苏奴儿过来,让他们再挑选五个精悍之人,明天随他一起北上突厥圣山,但并没告诉他们去做什么。贺兰一听要深入突厥,眼睛都放出光来,即使是沉稳的康宾也露出期待神情。忠恕让贺兰、康宾和石放准备物资,自己和苏奴儿一起规划北上的线路。 南太主是老可敦的殉品,老可敦不会放她离得太远,此刻就是不在圣山,也在距圣山营地不远的地方。从云州到圣山,最近的路当然是突厥人传统的迁徙路线,从云州直接向北穿越漠南草原到碛口,从碛口穿过白漠到通口,从通口到圣山营地一般只需要五天,但突厥大可汗二月底要在圣山会兵,等他们赶到时,可能会兵刚刚结束,正好与南下的突厥部落迎头遇上。突厥人在冬天遭受了严重雪灾,有可能全部南下抢掠,他们必须避开稠密的会兵队伍,只能放弃这条路线。 除此之外还有东西两条线路可供选择,东线就是商队走的线路,从云州向东,十多天走到白漠的边缘,穿过白漠后先到达于都斤山的东部营地,然后再向西到圣山大营,这一路上会遇到不少归属突厥的铁勒部落,容易筹集给养,缺陷是离契丹人太近,契丹此时正在侵扰突厥,一旦遇上就很难安全通过,忠恕和苏奴儿都是从东面南下的,深知其中艰难,如果一路征战着北上,肯定走不到圣山。西线是从云州西行七八天,穿过白漠后进入突厥的西部,从那里向东到圣山,这条线路途遥远,期间尽多戈壁沙漠,人烟稀少,不容易碰到突厥人,但也不容易取得给养,须得多备物资。二人斟酌之后,觉得还是走西线为好。 下午,北方出现难得一见的彩霞,半边天空都被映红了,忠恕知道草原上要下冻雨了,下雨的地域还不会小,突厥人又要遭受损失。去年福拉图命达洛偷袭同罗,如非昙会随军出征,识得这云候,附离可能就被困在冻雨中了,不知福拉图有没汲取教训,此去圣山,估计又要遇到她了。一想到福拉图,忠恕的心就一阵阵地收缩,这位福特勤,估计没几人不害怕。 次日凌晨,忠恕带着十个人二十二匹马出了云州北门,一路向西,天亮后走出一百多里,然后向偏北方向行去。现在的漠南草原满眼枯黄,少许地方露出星星点点的绿芽,那是地榆、裂叶蒿、隐子草和白头翁这样的开花草类提前发了芽。贺兰、康宾等人都没到过真正的草原,只有苏奴儿在草原上游荡过几年,他对康宾等人讲述草原的夏日景象,说夏季的漠南繁花盛开,五光十色,十分华丽,草高及腰,尖层达四五尺高,小马隐在草中,连头都望不见,众人无不神往。 他们一天一夜行出五百多里,天暗时在一条小河边扎营。一路行来,没见过一颗树木,生火必须用枯草,苏奴儿很有经验,随身带了两把镰刀用来割草,非常方便,两个人很快就割了一大堆草,生起火来。次日继续向西北行去,他们没带多余的物资和装备,人马皆精干,当天走出三百多里,这里已经看不到一点绿色,枯草也不如南边高密,再行一日,草越来越稀,一天也没见到河流,忠恕知道靠近戈壁荒漠了,每遇到水坑,就让大家把用水补足。 向西北行进八天之后,终于来到白漠的边缘,忠恕一行遇到了一家单独游牧的契骨人,打听之后知道白漠在这里比较窄,两天就能穿过,他们把水囊全部装满,人马饮水当不成问题,但沙漠里找不到草木,不能生火,只能吃冻肉了。 次日一早进入沙漠,队中所有人都不识道路,也不能像宋念臣和安伯那样用马引导,只能认准北方,硬直穿过,白天有太阳可以参考,而夜晚没有月亮和星星,极易迷失方向,所以他们不敢像商队那样在夜晚赶路。现在尚是冬天,沙漠中完全不像忠恕南下时那么炙热烤人,风也不大,没有多少扬尘,到得天黑,忠恕判断至少走了一百里路,照这样的速度,明天晚上就能走出白漠。 他们选了一个沙窝扎营,因为不能生火,大家进帐后只能吃干饼嚼干肉,唯有苏奴儿吃得轻松,手中的牛肉软软的,还散发出一股熟肉的香味,石放很奇怪,抓过他手中的肉撕了一块,放在嘴里一尝,果然易嚼好咽,忙问他是怎么弄的,苏奴儿这才笑着说出门道,原来早上出发时,他切了一片两寸厚的冻肉,放在马鞍和垫子的夹层,经过一天的压挤,那片肉变得与熟肉一样松软,比干肉冻肉好吃多了。这是他在草原上躲避突厥人追杀时发现的窍门,那时他常常三五天不敢见人,偶然打到一只野兽,没地方放,就将肉切成片放置在马鞍下,竟因此发明了不生火就能吃到熟肉的办法。第二天出发时,每人都在马鞍夹层放置了一片肉,石放还在肉上撒了点盐,夜晚再吃时果然味道不错。 次日太阳落山时,他们没能穿过白漠,但已经看到了前方的草原,在第三天的正午时分,终于又踏上了草地。忠恕见这里干草高密,判断北方不远会有突厥部落驻牧,于是沿着沙漠的边缘又向西走了三天,来到了戈壁、草原和沙漠的交汇处。这十多天里,他们成功避开了突厥人,除了在漠北遇到过几部突厥游番,没看到一个草原部落,现在食物吃得差不多了,只得冒险转向北方,靠近草原获取补给。 队伍里有一个叫宋老朴的士兵曾经在突厥住过三年,突厥话说得比忠恕好多了,一路上贺兰等人缠着他学突厥话,此时已会说“吃饭”“牛羊”等常用语,但真遇到突厥人,三两句就会露馅。忠恕等人仿效宋老朴把头发披散开来,打扮成突厥人的模样,经过半个多月的颠簸,他们一行尽皆衣衫破旧,面目污黑,再披散了头发,在外形上已经与流浪的突厥人没差异了。 第231章 北国初春 3 第三章再上北国3 向西北方向走了两天后,遇到了一个正准备起营的突厥部落,忠恕上前一打听,原来是朵奈部落,他们曾与步真汗因为喷查山牧场起过争执,请求福拉图裁决,福拉图直接把牧场判给了朵奈部,他们的吉利发第连在半个月前带着部中三百骑兵,赶去圣山参加颉利可汗的会兵,余下部众正准备起营穿越白漠,前往漠南牧场。 福拉图去年把突厥西部最好的牧场判给了朵奈部,现在连朵奈部也要南下,可见这个冬天整个突厥都受损不轻,估计半个月后会兵结束,所有部落都会陆续南下,忠恕心想最好找个营地躲藏半个月,然后再前往圣山,那时路上才会安全,朵奈部落举族南下,他们喷查山的营地空了,正好可以去那里避一避,于是就带着大家赶往喷查山,两天之后来到了山下。喷查山并不太高,连绵起伏横亘百里,其间山谷纵横,有不少优良的山间牧场,朵奈部南下后,牧地见不到一人一马,在前方探路的苏奴儿发现了一条接近干涸的小河,众人沿着小河进入山谷,走了十多里就来到了小河的源头。 这里有水还有干草,却不是躲藏的好地方,贺兰和刘巨川在周围搜索了半天,没打到一只野物,而他们的食物已经消耗光了。宋老朴道:“段都督,我刚才望见前方的深山里有片林子,有树的地方会有野鸡野鸟,不如我们到那里扎营。”石放问:“有多远?”宋老朴道:“估计有二十里。”石放往草地上一躺,笑道:“不走了,我是不走了,就在这里住下了,刚才见到几只大老鼠,黄色的,很肥,随便打几只就够我们尝鲜了。”听到要吃老鼠,贺兰皱了皱眉,苏奴儿道:“那不是老鼠,当地突厥人叫它草兔子,比老鼠大几倍,冬天打地洞睡觉,冰雪化了就出来吃草,现在是他们最瘦的时候,秋天那才叫肥呢,一烤就流油。”石放问:“好吃不好吃?”苏奴儿咽了口唾沫:“是难得的美味,只比老鹰肉差点。”鹰肉是草原禽类中味道最香的,石放抬头仰望天空:“老鹰肉很好吃吗?你怎么不早说,刚才还看到一只。”刘巨川道:“我们每人只带了三十技箭,如果都用来射杀老鼠飞鸟,遇到敌人怎么办?”这倒是个问题,射杀老鼠之类的东西后,箭簇虽然可以找到回收,但吃过力的箭头会发生弯曲,箭杆的直度也受影响,再射时难找准头,高手就不能用了。 这时康宾道:“我有个不用消耗箭簇的办法,不知管不管使。”贺兰笑道:“只要你开口,必定管使。”经过这几个月的接触,大家知道康宾平时极少说话,但只要一开口,无论语气多么委婉,都有十成十的把握。康宾笑了笑,问苏奴儿:“这草兔子吃不吃肉?”苏奴儿道:“怎么不吃?平时吃草,遇到死去的马牛尸体,就直接把窝搭在马肚子里。”康宾道:“那就好办。苏大哥,麻烦你去烤两块牛油,石大哥,请你和刘大哥在草兔子多的地方挖些陷阱,只要一尺深,洞口不要超过三寸,多挖几个,贺兰大哥,咱们去做些绳套。” 康宾做的陷阱很是巧妙,洞口有三寸大,越往下口径越小,在洞底放一块石头,把烤过的牛油放在石头上,绳套放置在牛油的上方,草兔子闻到牛油的香味,钻到竖洞中觅食,下方很小,只要它伸爪子或探头去抓牛油,都会触动绳套而被套住,绳套拴在底下的石块上,无论它怎么挣也跑不远,一个晚上下来,竟然抓了十七八只,剥了皮烤起来吃,真比牛羊肉香腻多了。 众人在山谷里扎营,每天都有人在谷口处的山上放哨,这天轮到苏奴儿值守,他骑着马上到半山腰,警戒着山下的草原。这里地势较高,能看到三十里开外,诺大的草原一片沉寂,见不到一人一马,仅十多天的功夫,草原上已经出现了小片小片的绿色,天空纯净,就像一块蓝色的琉璃,很是养眼。中午时分,苏奴儿听到空中传来一声鸣叫,抬眼望去,只见一只巨大的苍鹰正在头顶盘旋,就想射下它来,让石放尝尝鲜,鹰飞得太高,弓够不着,于是他骑着马跑到山顶,站立在小山的最高处,搭上箭,举弓向天,等着那鹰盘旋接近。那鹰在天上绕圈子,越飞越近,在它快要转弯折返时,苏奴儿瞅准机会射出一箭,正中鹰腹,只听一声鸣叫,伴随着几枝纷飞的羽毛,那鹰坠落下来。苏奴儿打马来到鹰坠处,下马捡了起来,这鹰沉甸甸的,手一摸,肉还不少,不由得大喜。苍鹰和大型猛禽一样,看着身躯不小,其实多是飞羽,没有几两肉,这只鹰浑身是油,可能平时不缺食物,苏奴儿把鹰拴在马上,继续值守,晚上回去时举着向石放等人炫耀。 忠恕见了心里一惊,这鹰的脖子中间有道金色羽毛,是草原上特有的金雕,宝珠曾说金雕是通灵天眼,萨满教用它们传递信息,大萨都的护卫嫩独建就训有数只,他接过金雕仔细看了看,不确定是否就是嫩独建的。嫩独建是大萨都的贴身侍卫,如果他的金雕在此现身,那说明大萨都也在附近,就得加倍小心了,他问苏奴儿还发现什么,苏奴儿摇摇头,除了这只鸟,他没见到任何异常。忠恕吩咐大家,以后再遇到这种大型猛禽,不要动它们,最好躲在不易被鸟俯瞰到的地方。 次日是宋老朴值守,下午时分,他看到一只巨大的金雕在高空中自西向东飞来,想起忠恕的话,立刻返回营地报告,忠恕打马赶来时,那大雕已经消失不见。接连两天发现金雕,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第三天忠恕亲自在山头值守,下午时分,也发现一只金雕自西飞过,忠恕一眼就看出它与嫩独建的金雕几乎一样。喷查山的西面是突厥发源的金山,两山相距只有三四天的马程,去年此时,大萨都缺席大可汗春季会兵,带领着教中一众高手,悄悄穿过金山峡谷,到云岭雄鹰谷设伏,制造雪崩埋藏了东来的阿伍德一行,可以想象,他们西去之时必定使用金雕传递消息,监视敌人的动静。难道大萨都此刻又到了西域?大萨都号称突厥的最大智慧,行踪诡秘,心机莫测,甚至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连突厥大可汗都怕他几分,如果他在附近或即将路过此处,万一遇上,实在是很危险的事情,更可怕的是,救出南太主后,他们要西去金山躲藏,如果与大萨都迎头撞上,岂不糟糕? 金雕飞得甚高,如果真是萨满教训练的,想必它已经发现有人在喷查山扎营,忠恕想到这里,立刻回去把毡帐拆掉,带着人翻过山谷,向东北方向转移了数十里,选择一个极是狭小的谷地扎下营来,这个谷地上小下阔,顶部只有一丈多宽,纵使金雕飞过头顶也难发现下面有人。 来到这个营地,再没发现有金雕飞过,十天过去,他们将启程前往于都斤山,忠恕这才把潜入突厥的目的告诉了大家,这些人都是雄心勃勃的青年,盼望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越是艰险,越觉得刺激,浑没把危险当回事。大家商议一番,决定冒充突厥人混入圣山,先打听公主的下落,伺机救出她来,再到金山躲藏,至于如何混入圣山救出公主,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见机行事。 众人计议过,正准备折账,只见贺兰向石放使了个眼色,石放突然对忠恕道:“段都督,我有个请求,讲出来可能得罪您,不讲又心里不快,您看我讲还是不讲?”忠恕笑了笑:“石大哥,我们是生死兄弟,你怎么突然客气起来?”石放笑道:“呵呵!我就知道你会让我讲出来,好!段小弟!咱们此去圣山,行踪必须隐秘,如果不小心暴露了行迹,不仅公主救不出来,我们也会就此埋骨突厥。为保险起见,我想做个恶人,一路上你们当先,由我断后,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能怪罪。”忠恕不明白石放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他要求断后会有什么可怪罪的?石放见忠恕一时没明白,道:“我们身入敌营,隐藏自己最为关键,凡可能泄露身份的隐患,我都要在后消除,望你不要见怪。” 忠恕这才明白过来,他们此去圣山,一路上要接触不少突厥人,万一被看破行迹,肯定会坏事,石放的意思是不留活口,免得麻烦。忠恕看了贺兰一眼,心想话虽是石放说的,主意必定是贺兰拿的,在五个直阁之中,康宾最为沉稳,刘巨川最为踏实,苏奴儿最为质朴,石放最狡猾又最直爽,贺兰则心机最多,对自己也最为了解,他知道自己一向心软,在突厥又有不少朋友,怕自己手软误事。这确实是个难题,突厥人对朋友诚恳热情,像速阔兄弟和喀让父子那样的人,自己确实下不去手,只得道:“能不杀就不杀。”石放嫌忠恕讲得不够透,还想再说,贺兰笑道:“段都督同意你殿后了,你可别让敌人割了我们尾巴。”众人都笑了起来。 忠恕一行扮作东去与吉利发汇合的朵奈勇士向于都斤山行去,第二天,遇到了一部散牧的突厥游蕃,他们靠过去,用两件皮裘交换了牛肉与马奶。石放一直带着宋老朴走在最后面,但忠恕担心的事并没发生,他们遇到的那些突厥人,一看就是与老天抢饭吃,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贫穷牧民,朝不保夕,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有南朝这个敌人,哪会去向大可汗告发!第四天,远远地看见前方有队人马正向南边行去,大约有一千来人,可能是参加会兵之后南下的突厥部落,于是他们就向北绕行几十里避了开去。 两天之后,东方出现了一道山脉,那就是于都斤山了,看到一个人形的山峰,忠恕记得他曾经随着胡人澳得根来过此处,再往东走,最迟明天傍晚,就会接近颉利的过冬营地。距牙帐一日马程之内都是禁地,没有大可汗的谕令,擅进者都会被附离剿杀,可直到现在还没见到附离的影子,说明大可汗的牙帐已经离开圣山了,老可敦不良于行,四年前就不再随儿子南下,她整年呆在圣山营地附近,南太主可能就在她身边,不知福拉图带领的附离是否还与去年一样守护在营地的南方。 第232章 北国初春 4 次日正午,估计离圣山谷口还有半日马程,在前方探路的苏奴儿突然来报,东面十多里处,有连片的突厥营地挡住了去路。忠恕靠前看了看,见这片大营散布了二十多里长,至少有一千多帐,就是说营地中至少居住了七八千人,营地外二三里处有巡哨在游荡,营地中央飘扬着一杆白色的狼头大旗,毡帐间有成群的牛羊,看着不像是附离的大营,更像是一个突厥大部落的驻牧地。 苏奴儿问:“向北绕行吗?”忠恕摇摇头,这里距离圣山营地不过百里,除了大可汗亲领的部落,其它部族绝不敢在此放牧,如果它们在这里长住不走就麻烦了,救出南太主后必须另择线路避开他们,这事必须搞清楚。忠恕想晚上去探探动静,于是让大家就地扎营,天色昏暗后,他带着康宾摸向大营。康宾在这几人中轻功最好,脚力雄健,不输忠恕多少,十多里的距离,一顿饭的功夫就到了,二人轻松晃过营外值守的巡哨,向着营地中央的大帐摸去。一进营地,只听里面吹拉弹唱,纵酒歌舞,妇人惊叫,小儿啼哭,嘈声一片,毡帐布局混乱不堪,也无突厥大营必有的营火,忠恕就知道这里肯定不是大可汗亲领部落的军营,极可能是某个部落的临时营地。 来到大帐附近,二人躲在暗处打量,只见帐前有四个人带着兵刃值守,帐后帐侧都没有人,防卫并不严密。忠恕向康宾做了个手势,二人靠近大帐后方,忠恕在帐围上轻轻扎个圆洞向里探望,康宾守在身边为他警戒。 大帐中灯火通明,忠恕首先看到一个人背对着自己坐在胡床上,那人身躯胖大,脑袋如斗,穿着白狐皮袍,可能是主人,他的侧面各站着一个人,竟然都认识,左面的那个精干枯瘦,面色黝黑,是曾经被福拉图怒斥的步真汗使者哈罗斯特,右面那人头发花白,罗圈胡子,却是仆骨托陆王子的侍从官速哈林。只听背朝自己的那人说道:“哈罗斯特,我们今年并没损失多少吧?整个突厥大地,只有我们步真部保全了牛马,繁育了新畜,我们好像也不缺钱吧?”哈罗斯特躬着身谄媚地笑道:“全赖英明的可汗您啊,您虔诚地敬奉天地,因此上天佑护,雪神眷顾,大雪都下到朵奈的草原上,我们不仅牛马无伤,还多育了上千头牲畜,我们的营地彩霞满天,鸟儿杂飞,说明人丁兴旺,万事和顺。”忠恕心中疑惑,原来这个大脑袋就是哈罗斯特的主人步真汗,这个营地是步真部的驻地,步真部是最大的突厥别部之一,传统的驻牧地在喷查山的西南方,距此七八天的马程,他们怎么会举族迁到这里,又与仆骨人搞在一起? 只听速哈林冷笑一声:“尊敬的步真汗,请问您今年为什么把全族的人都带到圣山来了?”步真汗还没答话,哈罗斯特道:“速哈林大人,我们部落牛马繁盛,添丁加口,当然得向大可汗报一报喜。”速哈林又是一声冷笑:“人马繁盛?为什么可汗为儿子娶亲,竟然只宴请了一天?”也律台俟斤只是嫁个女儿就整整闹腾了三天,如果是为儿子娶亲,只怕会大宴半月。哈罗斯特一怔:“成亲的儿子是女奴所生,当然不能与尊贵夫人生养的嫡子一样。”速哈林又问:“可汗为儿子求亲时送的彩礼,不足他一母同胞哥哥的一半,也是因为他出身低微?”哈罗斯特还想狡辩,步真汗摆摆手:“仆骨人,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速哈林向步真汗行了一礼:“我们王子倾心与可汗相交,以诚相待,希望可汗也有合作的诚意。”步真汗挺了挺肥硕的身板,声音也提高了:“福特勤夺了我们的牧场,致使我部损失了一半牛马,我当然气愤不过,今年我们举族东来,就是想让大可汗瞧瞧,我们步真人多么英武,比朵奈人强上十倍百倍,今后突厥在西方征伐,还得靠我们步真人,咳!”速哈林问:“可汗是想让大可汗收回成命,把牧场还给你们,可又被福拉图阻止了,对吧?”步真汗哼了一声,哈罗斯特道:“我们献上了丰厚的礼物,却没收到牧场。”速哈林道:“那就是又白送了一份重礼,我们仆骨人也为可汗不平。”步真汗一拳砸在胡床上,“砰”地一声大响,看得出他十分气愤。 速哈林道:“颉利大可汗贪鄙之人,胸无大志,只顾自己享乐,不照顾突厥人民,任由福拉图、史新台这样的奸佞为所欲为。为了两国结好,我们王子殿下去年亲来求婚,福拉图那妖女明着允婚,暗地里派兵偷袭,杀了国王,毁了牧场,托陆王子亡命天涯。步真部是突厥西部的顶柱,可汗家族为突厥驱逐了多少敌人,抛洒了多少鲜血,贡献了多少牛马?没有你们,就没有今日之突厥,可福拉图依然把步真逐出牧场。我们正是同病相怜之人,王子殿下命我送来厚礼,就是想与可汗结盟,共同铲除福拉图这奸人。”步真汗长叹了一口气,摇摇手:“仆骨人,你找错地方了,我们是突厥,不会与外族联手打自己人,你的礼物我不能收。”哈罗斯特一个劲地向步真汗使眼色,步真汗不理会:“你远来是客,好好享受美酒美女,明天带着你的礼物离开吧。”速哈林还想再劝,步真汗把头扭到了一边,速哈林恨恨地瞪了哈罗斯特一眼,转身出帐了。 忠恕这时明白了事情来由,托陆王子失国之后,一心报复,想拉拢同样被福拉图欺压的步真汗,让速哈林带着礼物来游说,没想到步真汗拒绝了。 哈罗斯特等速哈林出了帐,贴近帐门听了听,回身走到步真汗身边,低声道:“可汗,拒绝这份礼物太可惜了。”刚才对着速哈林,步真汗的态度很是坚决,此刻竟然道:“是啊,光看礼单都让我眼晕,不如你带人把他们灌醉,夜里悄悄挖坑埋了。”哈罗斯特连连摇头:“不能做!不能做!他们敢来大营,肯定警惕得很,必然留有后招,哪会轻易让我们把礼物夺了?这些家伙都是万人敌,万一看出我们心有歹意,只怕立刻就会下毒手。”步真汗双手一摊:“那只能看着肥羊从眼前溜走喽!咳!那妖女正得势,我们现在不能与她翻脸,要翻脸也不能是我们步真部第一个翻脸。这个挨千刀的胡人孽障,恨不得现在就砍掉她的杂种脑袋。”哈罗斯特拭探道:“要不这样,咱们让仆骨人再留些时日,万一还有机会呢?”步真汗的大脑袋连连晃动:“既然杀不了他们,明天起营后就赶他们走,礼物太诱人,我怕一时心热又反悔了。”哈罗斯特笑笑,向步真汗行礼后退了出去。忠恕感觉哈罗斯特贪恋礼物,心里想促成步真汗与仆骨人联手,不会完全听步真汗的,可能另有打算,果然看到哈罗斯特出帐后向仆骨人的住处走去。 探明这里是步真部的营地,而他们明天就要起营,忠恕觉得事情已经搞明白,就和康宾一起退出营地。第二天出发时,他们不再冒充朵奈勇士,改称是长罗部的人,朵奈是步真的仇人,两下见面,只怕就会打起来,苏奴儿领头迎着步真部落行去,两下交错,也没人盘问他们。 于都斤山东西连绵千里,忠恕等人沿着山脚向东走,太阳西落时,望见了远方的朝天峰。朝天峰是于都斤山的主峰,突厥人所称的圣山,就是指朝天峰一带,朝天峰顶上建有突厥人祭天的圣坛,萨满教总坛和突厥祆教的圣坛也在朝天峰上,朝天峰脚下,是大可汗的冬季营地。圣山是突厥最为神秘的地方,号称神圣之地部族根本,自伊利可汗之后,每个突厥大可汗都是在圣山继位,而他们无论死在哪里,都要按照萨满习俗,葬在圣山下的谷地之中,突厥贵族也以葬在谷地魂归圣山为荣。 于都斤山之北,汉人称之为“极北”,苏武牧羊的北海就在极北,汉书上描述那里终年冰冻草木不生,是人烟绝迹的蛮荒之地,极少有汉人到过,其实那里不仅有人居住,而且建有令突厥人忌惮的同罗、薛延陀、仆骨等国家。 百年来一直有个说法,于都斤山是上天赐给突厥人的权杖,只要于都斤山在突厥人手里,草原就是他们的,世界就是他们的,而突厥的敌人,做梦都想打下于都斤山。在历史上,于都斤山又称燕然山,曾是称霸草原数百年的匈奴人的圣地,自汉武帝起,汉朝与匈奴争战数百年,东汉永元元年,大将军窦宪率军在稽落山大败匈奴,一直追击到燕然山,也就是今天的于都斤山,匈奴人被永远逐出漠北,随军的大文豪班固撰写了《封燕然山铭》一文,刻石纪功而还,自此之后,燕然勒石就与封狼居胥一起,被并称为北击游牧部族的最伟大事件。 不仅汉军打到过于都斤山,同罗、薛延陀、仆骨等北方敌对国家的骑兵也都曾经攻击到圣山附近,为了护卫这根本之地,突厥在圣山谷地中驻扎了上千精锐附离,北厢察福拉图的最主要责任就是保卫圣山,她的附离大营就是守卫圣山的第一道防线。 第233章 血祭圣殿 1 越接近圣山,自然越加危险,这里不仅驻有上千附离,还是萨满和祆教总坛所在,萨满教和祆教在朝天峰总坛留驻了不少高手,一旦暴露行迹,营救行动就会失败,忠恕极为小心,在离朝天峰二十多里的地方停住,找个隐秘的山谷扎下营来。 要找到南太主,必须探明老可敦现在何处,老可敦笃信祆教,礼拜不辍,忠恕判断她极可能在会兵后返回圣山谷地,因为祆教总坛就在朝天峰上。入夜之后,他带着贺兰和康宾悄悄摸向朝天峰下的圣山谷地,离谷地很远就遇到三队巡逻的侦骑,他们晃过侦骑,摸近谷口。 圣山谷地的谷口朝向正南,约有一里多宽,正中间设有一个营地,约有五十多帐,把谷口内外堵得严严实实,只看营火和毡帐的方位,忠恕就知道这是福拉图手下附离的大营,福拉图完全按照汉军方式练兵,她的附离十分警觉,善于应变,很是难缠,最好能从旁侧绕过他们。谷地两侧的山脊像舌头一样自山顶延伸到谷口,并不高耸陡峭,很轻易就能翻越过去,这些山地如此容易攀登,福拉图绝不会不设防,忠恕往上细看,果然发现在离山脚五六百步的地方建有一座不大的营垒,黑乎乎的,里面不点灯火,在夜里很难辨认,估计往上还会有守卫点。 间隔这么远的距离设置守卫,防备大队骑兵自然是足够了,但对忠恕这样的武功高手几乎就是形同虚设,三人悄悄沿着山脊绕过谷口营地,然后进到谷中,靠着左侧的山脚向北摸去。圣山谷地规模甚大,至少比也律台营地大上三四倍,足以容纳四五千帐,现在牙帐南下,谷地里中央空荡荡的,一条小河从北向南流出谷口,把谷地分为东西两半,这条小河叫布班河,就发源于朝天峰,有上百里长,李成的地图上标注得清楚。在谷地的北面呈品字型设置了三个营地,各有近百顶毡帐,估计是留守圣山的突厥王公贵族们居住的地方,营地的北面尽头就在朝天峰脚下,忠恕眼力好,看到山峰的半腰有三条小路,每条都有一丈来宽,分别向上延伸,山顶之上黑通通的,没一点灯火,不知这些道路通向何处。 谷中有三个营地,三四百毡帐,也不知老可敦和南太主住在何处,贺兰向左边指了指,悄悄道:“每个营地外围都有几顶孤立的毡帐,可能是守护人员居住的地方,不如我们潜进去,抓个人问一问。”忠恕点了点头,正要行动,康宾道:“咱们今晚不能出手救人,最好抓了人带走。”忠恕立刻醒悟,道:“对。”贺兰道:“那就选营地中最大的那顶帐,里面的人身份一定最高。” 他们摸进左侧的营地,天空中没有星月,谷中还有轻雾,视线不好,正利于偷袭,三人悄悄晃过在外值守的士兵,接近营地中央最为高大的毡帐,帐外竟然无人值守,离三丈远就听见里面有动静。这时已经是深夜,其它毡帐里的人都已经入睡,忠恕悄悄在帐后刺出一个小孔,就见里面点着灯火,一个突厥大汉坐在毡垫上,怀里搂着一个姑娘,正在脱她的衣服,那姑娘年纪很轻,一脸的惊恐。忠恕移动目光,见帐门处挂着一把金色长刀,毡垫上铺着一件黑色的裘皮大氅,帐中没有其他人,心中一动:这人是个显赫贵族,在军中职位不低,他向康宾和贺兰二人挥挥手,示意进去抓人,康宾听动静就知道帐里有两人,低声道:“两个人一起带走。” 二人悄悄来到帐门处,康宾握住帐门,猛地拉开,贺兰像电一般闪了进去,康宾跟着闪进,反手把门关上,那突厥大汉眼睛一花就失去了知觉,那女子也是一样。贺兰用皮氅裹住那大汉,防他被冻坏,康宾则找了一件长袍,裹住那姑娘**的身体,把火熄灭,二人分别扛着一个,在忠恕带领下从原路退出山谷,朝着他们的扎营处急奔,虽然肩上扛着一个人,贺兰和康宾的速度丝毫不减。 来到扎营处,忠恕先点开那个姑娘的穴道,她醒来后发现不在原来的毡帐中,周围是些完全不认识的突厥汉子,以为自己被赐给了那个大汉的下属,吓得浑身乱抖。忠恕努力放缓语气,问她是谁,怎么会在大帐中,那女孩十分害怕,嘴唇哆哆嗦嗦,加上口音很重,话语难以听清,问了半天才搞清楚,她是步真可汗献给颉利大可汗的贡献之一,只有十四岁,昨天被脱林和殿下赏给了法方兑达干,达干今晚要她服侍,她又惊又吓,竟然昏了过去,没想到达干恼怒之下,把她赐给了部属,她会尽量顺从,希望大家不要打她。突厥贵族有以女奴赏赐属下的习惯,有些女奴已经生了孩子,甚至正怀着孩子,主人随口一句话就把她们转送出去,更有赏给一众士兵为妻为奴之事。 忠恕心道达干是突厥军中的高官,能在附离中做达干的,更是大有身份的人物,像达洛和歌罗丹,就出身于突厥顶尖的大贵族家庭,不知这个法方兑是什么人。那个姑娘刚到营地不久,先是被大可汗赐给儿子脱林和,脱林和没看她一眼就转送给了法方兑,她没见过世面,根本搞不清这些大人物是谁,又一直被关在毡帐里,除了听过脱林和与法方兑的名字,其它什么都不知道。 忠恕伸手点了那姑娘的睡穴,让宋老朴把她带到帐外,这才解开那法方兑的穴道。法方兑刚有感觉,眼睛都不睁,呼地一翻身,大吼一声,像老虎一样撞向当面的石放,石放右掌一撩,将他轻轻按到地上,刘巨川点了他臂膀和腿部穴道,让他不能随便乱动。法方兑挣着脑袋,眼睛放着凶光,嘴里哇哇乱叫,像是在骂人,石放伸指一按他的灵墟穴,法方兑立刻面孔扭曲,放声惨叫,石放嘿嘿一笑,手指上抬,法方兑痛苦立去,他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差点喷到石放的脸上,石放手指又是一按,法方兑叫得更为惨烈,鼻涕眼泪口水一起流了下来,石放这次让他享受得久一些,等他叫得嗓子都破了音,这才松了手指。法方兑解了痛苦,不再骂人,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直喘气,石放坏笑着,左手撑开他的右眼,伸着手指在他眼前晃晃,做势又要向下按去,法方兑立刻嚎叫了起来,石放收了手指,嘿嘿笑着拍了拍他的脸。 大家见石放整人如此老练,估计他在石寨没少用这种手段讹人钱财,此时正好用来向突厥人逼供。忠恕问法方兑,他是哪个部落的人,职责是什么,法方兑开始装没听见,等石放再一次施展手法,法方兑这才彻底老实,问一答一。 原来法方兑是律特勤的儿子,是突厥王族中人,律特勤是颉利最为信任的突厥人,去年在漠南被武显扬打死,颉利顾念旧情,在牙帐南下之前任命他的次子法方兑为圣山达干,率领内门附离护卫谷地,圣山达干是个非常崇高的职位,历来只由功勋旧将担任;老可敦就居住在谷地营垒中,她行走不便,却喜好打猎,如果白天没事,就坐车出来观看突厥人围猎,夜晚则经常上山,参加祆教的祈祷法事,如果法事结束得太晚,就在山上留宿;在朝天峰的最高处,建有突厥祭天的圣坛,在圣坛左右的两座侧峰上,分别建有一座宫殿式的建筑,东面是萨满教总坛,比较老旧,西面则是祆教的圣坛,上面建有突厥最大的胡天,祆教突厥大麻葛康兴也色前天刚刚回来,据说是要主持一项重要法事;大萨都不在山上,最近两年,几乎没人见过他,留守总坛的是萨满圣山使者。 忠恕问南太主在不在老可敦身边,法方兑一愣神,说不认识什么南主,根本就没听说过。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说谎,在石放的淫威之下,他连老可敦的行踪都招了,不会刻意隐瞒南太主的消息,可能南太主在祆教之外名声不响,或许法方兑刚来谷地不久,还没来得及认识南太主。 忠恕又问法方兑,除了圣山使者,还有哪位使者在萨满总坛,他想知道三伯老阿在不在山上,宝珠回来没有,法方兑说除了圣山使者查修普,四河使者目前都在。忠恕问他最近可曾见过乌兰,法方兑摇头,又问他可曾见过金山使者阿多让,法方兑脸上露出悲伤表情,哽咽着说金山使者已经和他父亲律特勤一起死了。忠恕大惊,忙问怎么回事,法方兑说平南可汗叛乱,妄图袭击牙帐,为保护颉利大可汗,律特勤和金山使者奋战至死。 去年陆变化从云州回到代州,带来武显扬的死讯,只说经过一番惨烈厮杀,突厥死伤无数,并没说律特勤这样的大人物被武显扬击毙了,也没提及老阿,忠恕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法方兑是律特勤的儿子,是负责保护圣地的达干,多半不会说假话,何况梁师都临死之前,也曾说大萨都派遣老阿参与诛灭武显扬,看来三伯当时确实在牙帐,很可能已经遇难了。三伯是他至亲之人,忠恕像被人生生拆了骨头一样,痛得直想弯腰。 石放又把法方兑点晕过去,忠恕把刚才的情况告诉大家,贺兰知道他和老阿的关系,安慰道:“不能仅凭这人的一面之辞就断定金山使者身亡,如果明天有机会,咱们到萨满总坛探一探。”忠恕点点头。刘巨川问:“段都督,没有公主的消息,咱们怎么办?”忠恕道:“公主一般都会跟随在老可敦身边,咱们明天晚上去祆教总坛,看能否找到她。如果见到公主殿下,救出她来,咱们即刻赶往金山。” 第234章 血祭圣殿 2 如果明晚能救出南太主,他们必须立刻赶往金山,只要进入金山谷地就安全了,但从圣山到金山有两千多里,如何避开突厥人的搜捕是最大的困难,突厥在圣山周围驻有数千附离,西边还有不少小部落,要带着南太主这样的柔弱女子日夜不停奔驰五六天,中途还要与追堵的突厥人作战,实在无法保证她安然无恙。 忠恕想起跟随宋念臣与澳得根去见鸽血红时的路线,这条线路远离草原,都是在沙漠与戈壁上穿行,没有明显的路标,大队人马不敢轻易进入,很容易摆脱追兵,如果不迷路,十天后即可到达金山谷口,相当安全,困难之处是一路上没有补给,必须带足食物和水。忠恕把想法一说,苏奴儿等人都觉得还是走北线比较保险。等大家商量好了,石放叫了声:“段都督!”忠恕见他神色奇怪,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法方兑,顿时明白他想做什么,在这种险境,保全自己达成使命是最重要的,其它一切都可变通,于是向他点点头,石放提着法方兑出了帐,刘巨川跟了出去,提起那个女子向右侧拐去。 老阿、老秦和史胡子是这世界上对他最亲的人,忠恕脑中一直闪现着老阿的脸,想着他把自己架在肩膀上,挑着水桶去取水,想着他用满是胡子的脸蹭自己,想着自己拱在他的怀里撒娇,种种往事,依依亲情,真想大哭一场,他心里盼望此事仅是误传,三伯就像当年去阿波大寺修苦行一样,故意放出身死的幌子,暗地里受大萨都的指派,执行秘密使命去了,但又知事情极可能是真,三伯可能真地遇难了,他恨不得立刻赶到萨满总坛探个清楚,又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意气用事,现在有重任在身,一旦冲动,这些亲密的弟兄将会赔上性命。忠恕强自运气,想让心情平定一些,突又想到石放要杀法方兑二人,心思更乱。 第二天大家分头准备马匹、食物和水,黄昏之后,忠恕带着贺兰、康宾、石放和刘巨川向东摸去,留下苏奴儿带着其他人在路上接应,如果救到人,立刻启程西去。五人展开轻功,很快就绕开谷口的突厥大营,来到谷地北端,此时天还早,还有附离在谷中巡弋,他们的首领突然消失了,营地中也没见什么异常布置,看来法方兑这个圣山达干就是个摆设,在不在都无所谓,颉利把护卫圣山的重任交给法方兑是典型的徇私枉法,也可能法方兑经常不知去向,一天不现身部下也不觉得奇怪。 从他们隐身的位置能清楚看见三条上山的道路,按法方兑的说法,中间一条路通向朝天峰祭坛,东边的一条通向萨满教总坛,西边那条修筑得最好,通向祆教圣坛。等附离归营,忠恕等人沿着西边的道路摸上山去,这条道有一丈多宽,稍显陡峭,但没有修建一个台阶,路上遗有不少马粪,看来老可敦一行是骑马上山的,她腿脚不便,年纪又大,坚持每天夜间走这样的险路上山祈祷,可见信仰多么坚定。走到半山腰,微风吹来,弥漫的雾气消散了,只见夜空晴朗,星星显得非常地清晰,好像随手就能摘下一颗。半个时辰后,前方山顶出现一片亮光,隐约看出上面有建筑,看来那就是祆教的圣山胡天了,再向前走,离胡天一里多远时,隐隐听到人声,像是欢闹喧嚣,又像是祷告与礼赞,还听到一阵阵铃声。法方兑说祆教麻葛康兴也色今晚会到胡天,亲自主持教中最大的法事跳火节,突厥祆教的首脑和虔诚的教众都会在场。既然有重要的活动,胡天中必定戒备森严,祆教胡人祭司除了精通经律,多掌握法术和武功,康兴也色作为突厥祆教最高首脑,就既是一名学者,又是一个武功高绝的杀手,就是曹使者、乌恰这样的中等职事,一个个都骁勇能战智谋多端,很难对付,忠恕不敢大意,带人离开道路,在左侧的山林中穿行向上。 于都斤山天气寒冷,树木生长不易,多数山头都是光秃秃的,只有朝天峰上长满松树,突厥早在一百年前就严格禁止砍伐圣山祭坛附近的树木,连每年祭天典礼所用的木材,都是从其它山上砍下运来的。五人分散开来,提足功力,即使走在朽木败叶之上也不发出声响,越往上走,天空越亮,但林中依然幽暗,忠恕走在最前,离山顶还有十多丈,突然听到前方发出一声轻响,像是拂动树叶的声音,他立刻停下,凝神谛听,一丝极是轻微的呼吸声传入耳中:前方二十步外,有个内功很高的人埋伏着,应该是祆教布下的岗哨。忠恕向后做个手势,示意其他人不要动,他悄悄挪到左侧,先向上登了三十来步,借着微光向下望,看到一个人盘坐在林中一块石头上,面朝山下,估计是祆教的警戒人手,刚才因拂掉衣服上的一片落叶而暴露了位置,忠恕像闪电一般扑了下去,那人刚觉得有异,还没来得及做丝毫反应,就被点中穴道晕了过去。黑暗中看清这人满脸络腮胡,大长鼻子,是个胡人,忠恕又听了听,周围一百步内没有埋伏,这才向下一招手,贺兰等人跟了上来,忠恕领着继续向上,石放走在最后,他故意拉开距离,等忠恕等人走出三十来步,一指点在那胡人命门上,那人在昏迷中登往极乐天堂。 越靠近胡天,祆教的防备越严密,在快靠近山顶的地方又发现一个胡人隐身在树后,忠恕施偷袭点倒了他,然后小心地借助着树木和石头来到了山顶。 只见眼前好大一块平地,仿佛是把整个山峰都削去了,平地中央分布着数十座建筑,正中的那座最为高大,只看房屋的尖项就知道这里是祆教胡天,其规模与张掖的大胡天相当。突厥人不擅长建造,此地又不产砖瓦,要在高山之颠建造这样一个胡天,其难度要比张掖胡天大上百倍。此刻胡天里挂满了羊皮灯,每个院中都点着篝火,所有的门窗都大开着,里面人来人往,喧闹异常,正殿北面的空地上建有一座两丈来高的圣坛,许多信徒正在往坛上堆积木柴。每有法事,祆教徒都要在庙中点燃圣火,所以胡天又称圣火寺,在今天这样一个盛大的庆典上,肯定要准备欢腾圣火的。 把周围的情况看清后,忠恕心想老可敦一定会在胡天里,如果南太主参加典礼,一定也在里面,自己先进去摸清情况,再决定如何动手,他让贺兰等人埋伏在树林中,听到动静就冲进去,自己和石放绕到胡天的后面,混入向圣坛搬运木材的教徒中。这些教徒中有戴尖顶毡帽的胡人,也有地道的突厥人,讲的都是突厥话。祆教传入草原后,有许多突厥贵族皈依,忠恕和石放二人完全是突厥人的打扮,石放本是胡人后裔,胡子盛,眼眶深,有点像胡人与突厥的混血,杂在人群中也没人怀疑。忠恕听到为首的信徒不住催促大家快点添加木柴,说大麻葛为老可敦举办的跳火礼马上就要结束,很快就将点燃主圣火,就悄悄问身边的教徒,大麻葛在哪为老可敦举办仪式,那人指了指最高的正殿。 正殿南北两面墙壁上各有一个非常宽阔的大门,此刻全部打开着,忠恕和石放装作信徒,混入正殿里观礼,殿里面空间不小,此刻围聚有五六十人,忠恕和石放站在人群后面向里瞧,只见殿中央摆着一个大铜火盆,盆里装满了松油木,一个戴白帽子的胡人持火将木柴引燃,殿里立刻荡起松木和檀木的香味,老可敦穿着一身白袍,披散着头发,端坐在一张宽大的胡床上,一个戴着白色高帽子的胡人站在床左边,右手持着一条松枝,左手成掌竖立胸前,嘴里念诵着祷语,正是祆教突厥大麻葛康兴也色。老可敦的右侧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突厥少年,约莫十岁左右,眼睛大大的,脸色微黑,忠恕认得是去年会兵时老可敦牵着的那个男孩,陈修说他可能是颉利可汗的儿子,现在长高了不少。 紧挨着那白袍少年的,是一个眼睛眯缝神色木然的突厥人,他约摸四十来岁,穿着灰色的长袍,青色的腰带上赫然系着两个小铜铃。铜铃是萨满独有的法器,此人应是萨满教中的人物。萨满在教中职位的高低可从腰带的颜色分辨出来,普通萨满系白色腰带,地合力和宾牙等驻营萨满系黑色腰,据说大萨都的腰带是黄色的,地位稍次的三山使者的腰带是青色的,宝珠就系着青色的腰带,那么此人应该就是教中地位仅次于大萨都的萨满圣山使者查修普,萨满和祆教是敌人,不知查修普为什么会来参加祆教的圣典。 殿中并没南太主,也没见到李成夫妇的影子,看来她们不在山上,忠恕心里涌出一个不祥念头:南太主幼小就皈依了祆教,据说还主持过许多重要法事,今天却缺席这样重大的庆典,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在老可敦的身后,站立着两个衣着华丽的胡人妇女,可能是她的贴身女官,忠恕心想南太主将为老可敦活殉的事非常机密,只有老可敦身边的亲信才知晓几分,只要抓住这二人中的一个,或许能搞清南太主的下落。 这时铜盆中圣火燃得正旺,屋里充满了松油的香味,康兴也色念诵完毕,转身从旁边祭司手中取过一顶白色尖帽,双手捧着走到老可敦面前,躬身奉上,老可敦满脸笑容,说了几句胡语,双手接过帽子戴到自己头上,周围响起一阵欢呼声,老可敦笑得非常开心,双手举在胸前,向上天行礼。康兴也色吆喝了两声,只见四个戴着白帽的胡人走到老可敦身侧,各抓住胡床一角,把老可敦连人带床抬了起来,举到与肩膀平齐,然后吆喝一声,抬着胡床把老可敦从火焰上举了过去,康兴也色站在旁边合掌念诵咒语,不知道这是举行什么仪式。 第235章 血祭圣殿 3 这其实是祆教跳火节中的主体仪式。祆教因为崇尚火焰,也被称为拜火教、火祆教,在祆教的起源地波斯,跳火节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每年三月举行,一般都会持续半个月,主要活动就是信徒们跳过火焰,这象征着用火的温暖与能量去除疾病与困难,烧掉“晦气”,迎来光明,永存幸福,每到这个节日,除了寺庙里,信徒还要在自家门前或街头点起篝火,从火堆上跳过。突厥人因为逐水草而游牧,很少能在一起聚集半个月,祆教传入草原后因势利导,变了规矩,将跳火节缩短为一天,在这一天,信徒们会集结到胡天中,集体跳火,祭司们用茶、甜点、坚果、水果招待客人,还要举行忏悔、收纳新教徒、大麻葛讲经、功满学者晋升祭司等活动,通宵达旦,很是热闹。普通信徒都是从祭司加持的火堆上跳过,因为老可敦行走不便,康兴也色变通规矩,让人抬着她过火驱邪。 四个胡人抬着老可敦在火上来回过了八趟,每过一趟,康兴也色念出祈文,老可敦应和一句,像是在唱诵,最后康兴也色长吟一声,那四人把老可敦放回原地,胡人祭司吹响喇叭,表示过火仪式已毕,周围又是一阵欢呼。老可敦身后的两个胡人女官捧着礼物走了出来,送给抬老可敦过火的胡人,那四人躬身向老可敦致谢。老可敦笑得非常灿烂,一个稍胖的女官捧过一件礼物,老可敦接过,康兴也色来到她面前躬身行礼,双手捧过礼物,周围一片喝彩。另一女官捧过一件小礼物,老可敦叫道:“节特”,那个少年走过来向老可敦行礼,原来他叫节特,老可敦把礼物放到他的手里,节特笑着谢过,把礼物捧在胸前,站回到原位。 老可敦接着叫了一声:“查修普”,只见那个腰系青带的萨满缓缓走到老可敦面前,躬下身来,双手在胸前比划一个萨满祈福手势,接过礼物,又神色木然地退回原位,他果然是萨满教的圣山使者,地位仅次于大萨都的第二号人物,忠恕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 刚才老可敦过火,祆教众人无不欢欣鼓舞,喝彩连连,查修普则一直眯着眼塌着眉,面无表情,好像与已无关,收了老可敦的礼物,也不像康兴也色那般喜形于色,赞诵交加,周围的人对他也很冷淡,老可敦侧脸笑着说了句什么,查修普无动于衷,就像没听见,很是无礼,老可敦却不以为意,笑了笑又转向康兴也色,康兴也色歪着身子,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之后拿起一根松枝,在火盆上点燃,双手捧着送到老可敦的手里,老可敦对着松枝念诵了几句经文,把它递给一个身着白袍的胡人,那胡人双手持着松枝,缓缓走到屋外,在四人护持下一路唱诵着走上圣坛,引燃圣坛中央的木材,木材上可能灌注了松油等易燃物,火苗迅速窜起,胡天内外欢呼连连。 忠恕心道山顶上人太多,灯火通明,就是那两个女官落了单,也很难悄无声息地带走她们,老可敦年岁大了,不可能这样彻夜狂欢,也不会在闹腾纷纷的胡天里住宿,必定会回到山下营地,下山途中守卫松懈,动手的机会多,不如先到半路之中埋伏,想到这里,他就欲离开大殿,刚要转身就觉得异常,不及细看,弹腿向左横飘,同时右手向后拍出一掌。这一掌正与一人的手指对上,那人本要突袭点中忠恕背后神堂穴,没想到忠恕太过机警,他收势不及,“啪”地一声轻响,手指被忠恕一掌拍断。忠恕一转身,看清了袭击者的面目,只见他一张蜡黄脸,留着老鼠须,却是去年会兵那天坐在胡床上的萨满,刚才人多,没有留意到他,他可能早就发现了自己,不声不响地躲在一边寻机偷袭,没想到出手就吃了亏。 忠恕急前两步,想把那萨满点倒,那人见忠恕来势迅捷,飞腿向他腰间踢来,力道不俗,忠恕刚闪到右侧,就感到一阵劲风袭向后脑,知道有强敌攻到,侧身拦击,与来人对了一掌。来者是那萨满圣山使者查修普,忠恕一看是他,不敢大意,舍了老鼠须萨满,一掌击向查修普,查修普右掌迎上,二人对了一掌,各退半步,那老鼠须萨满正要上前夹攻,石放抬手一拳把他截住。 康兴也色见殿中突兀起变,反应极快,吆喝一声,七八个胡人抬起老可敦就冲出殿去,老可敦在胡床上大叫“节特!节特!”那个少年正盯着查修普与忠恕搏斗,一个高大的胡人扑上去把他拦腰抱起,跟随着康兴也色冲了出去。变起顷刻,那些在殿中观礼的祆教信徒多没迷怔过来,呆呆地站在当地,有些人还以为是新增的过节仪式,只有老可敦的两个女官醒悟得早,也想跟着向外跑,但忠恕四人在殿中大战,纵跃横飞,波及甚大,掌风拳劲密集刮过,当者无不倒地,众人只得紧贴在墙角躲避,谁也没能跑出去,几个女信徒吓得面容失色,啊啊哭叫。 查修普身法古怪,掌风冰凉,武功极高,与忠恕连拼数掌,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南太主不在此地,忠恕不敢恋战,使出全身功力猛攻,想尽快打退查修普脱身,十招之后,查修普招势稍缓,忠恕就欲冲出殿去,但查修普很是粘人,忠恕劲力一松,他立刻就绊了过来堵住去路,忠恕无奈,只得重新接战。那边石放与鼠须萨满打得难解难分,那萨满看似瘦弱,武功走的却是刚猛路子,虽然折了一指,但掌如刀拳似锤,招招都蓄满劲力,石放不服气,硬接了两招,只震得手臂发麻,脚打趔趄,知道不能硬拼,遂展开身法,用自己最为拿手的胡皇拳应对,两人堪堪战成平手。 在殿外埋伏的贺兰、康宾和刘巨川三人听到胡天里大乱,知道忠恕出手,立刻冲了过来,正与护送老可敦的康兴也色等人撞上,刘巨川见一群胡人护持着一个老妇人,立刻想到她就是圣地最重要的人物老可敦,横刀拦在路中央,一个高个子胡人挺刀冲了过来,二人双刀一交,只听“砰”地一响,身躯都是一晃,另有两个胡人拦住了贺兰和康宾,康兴也色脚步不停,带着人急冲过去,刘巨川丢下对阵的高个子胡人想来拦他,康兴也色右手一晃,一枝软剑倏地刺了过来,刘巨川一闪,那高个子胡人又挥刀从背后砍到,刘巨川只得回身应对,康兴也色头也不回,一众胡人抬着老可敦飞一般跑下山去。 山顶上响起急促的钟声,这是祆教报警的信号,又有几个胡人冲过来加入战团,一个使软剑的胡人加入双战刘巨川,贺兰面对三个使刀的胡人,康宾的对手则是一男一女两个胡人高手,那胡女体态肥胖,身法却灵活诡异,比那男人还要厉害。 胡天里嘈杂一片,刚才还沉浸在欢庆中的信徒们搞不清状况,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乱叫,这时从东面山峰上传来急促的钟声,萨满总坛就在东峰上,估计是他们听到警号,敲钟呼应,估计很快就会来援。康宾叫道:“不要缠斗,向里杀,接应段都督离开!”贺兰与刘巨川也看出情形不利,但对手人多,三人都被缠住,无法脱身。 忠恕和查修普斗了五十多招,查修普内力稍逊,渐处下风,他虽处劣势却不慌乱,一招一式谨守法度,只要忠恕一靠近门边,他立刻就死战堵截,用意还是想绊住忠恕。此时殿外一片嘈杂,呼喝声起,忠恕知道贺兰等人与祆教交上了手,祆教高手众多,他们一定受到了围攻,自己必须尽快过去增援。他和萨满教有种种渊源,刚才只想击退查修普脱身,并没使出杀手,但如果就此被绊住,那可就危害战友了,他不再犹豫,高叫一声:“得罪了,大师!”一招“举心运意”猛击查修普,他将清宁生功力运出十成,拳掌中饱含内力,别说被直接击中,即便被他拳风扫中,也将受伤,查修普知道不能硬敌,不断后挪,渐渐退出殿外。 忠恕和查修普二人一离开,殿里的杀气立即减弱,那些被逼在墙角的人就想往外跑,石放心眼活络,诡计多端,见硬拼难胜对面的萨满,心生一计,把双掌拍得呼呼作响,边打边向东侧退去,那萨满以为他已经不支,攻得更急,石放快要退到墙边,狠劈三掌把那萨满逼退两步,然后迅捷回身,一把抓住那个胖女官,猛地向那萨满扔去,那萨满见女官撞来,忙收招闪向一旁,女官“扑通”一声摔到地上,那萨满正在扑击,石放紧接着抓住另一个女官向他横摔过去,萨满只需用手轻轻一托就可接住那女官,但敌人肯定要乘隙袭击,他急切之下自保为上,挥掌向外一拍,把那女官香香的身躯摔倒在一侧,那女官痛叫一声,昏死过去。 石放连抓不停,将两个女信徒同时掼了过去,那萨满无奈,只得退开两步,两个女信徒摔到地上,哇哇大哭,石放随跑随抓,信徒们惊叫连连,又避不开去,那萨满被肉弹阻住,石放得此机会,闪身冲出殿来,正与一个持刀胡人撞个对脸,他挥起一拳打在那胡人脸上,顺手抢过刀来,向康宾那边冲了过去,他拳掌功夫不过硬,但刀法一流,一刀在手,宛如天神拿了雷槌,闪电般砍倒两个胡人,挽一个刀花向那胖胡女的后背砍去。那鼠须萨满跟着石放冲出殿来,见石放攻击胡人,舍了石放,反身去助查修普。 第236章 血祭圣殿 4 查修普不敌忠恕,接一招退两步,慢慢向圣坛这边退来,那鼠须萨满赶过来加入战团,但他功力稍浅,忠恕以三成功力应对他,七成功力攻查修普,查修普还是抵敌不住,不住后退,越退越远,忠恕看不到贺兰这边的战况,心中焦急,见查修普有意把他往山后引,心生警惕,猛击三掌,将查修普震退五步,急转身回援贺兰,那鼠须萨满挺身拦了过来,忠恕一掌劈了过去,那萨满伸手去格,查修普大叫:“不可!”忠恕争于脱身,这一招使了全力,双掌一碰,那萨满“噗”地喷了一口鲜血,萎倒在地,忠恕叫声:“得罪!”脚下不停,闪身扑向前殿,只听查修普在身后连连呼叫:“共节!共节!” 忠恕冲了过来,只见这边战况紧急,石放和康宾对战两个胡人一个胡女,堪堪打成平手,一高一矮两个胡人持刀围攻刘巨川,那高个子胡人刀势很猛,刘巨川勉力应对,贺兰独战两个持剑胡人,已经落了下风,而从圣坛处又赶过来两个胡人。忠恕冲到贺兰近前,一拳击在一个胡人的后背,那胡人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另一胡人吃了一惊,稍一分神,贺兰抓住机会的能力无人能比,立像魅影一般闪上前去,一拳打在他的心口,那人一声没吭,倒地死去。忠恕脚步不停,又冲过来帮助刘巨川,那大个子胡人挥刀拦击,他可能是祆教中职司较高的教长,长袍上绣着火焰,刀法不错,忠恕此时功力已经完全发挥出来,三招过后,一掌拍中他的右臂,击落他的兵刃,左拳“砰”地打在他的小腹上,那胡人“噢”了一声,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刘巨川对付那小个子胡人,刀法占尽优势,三招不到,一刀砍在他脖子上。赶来增援的两个胡人见势不妙,掉头就跑, 那胡女与两个同伴对付石放和康宾二人已经很是吃力,贺兰加入,以三打三,立刻不敌,等忠恕加入,顿时失去还手之力。正打之间,石放忽然跳了出去,反身向殿内跑去,那逃跑的两个胡人以为石放是来追杀他们,吓得哇哇大叫。石放跑进正殿中,见刚才在被困在里边的祆教徒都跑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女信徒还躺在地上,其中就有老可敦的两个女官,她们被石放当成制敌的工具,一个被那萨满共节拍得昏死过去,另一胖女官摔到地上,浑身像碎了一样痛,仰天躺着哇哇大哭,石放冲过去点了她的穴道,扛在肩上就跑。 那胡女三人眼看不敌,就想跑开,但哪能逃得开去,胡女被刘巨川一刀砍死,另两人分别被忠恕和康宾击倒。此时东面山峰上的钟声已经响了一阵,想必增援的人已经距此不远了,忠恕道:“公主不在这里,即刻下山。”众人正准备离开,只见石放肩上扛着个人跑了过来,大叫道:“快走!快走!”忠恕认得是老可敦的女官,顿时明白他的用意,领着众人顺路冲下山来。 此时康兴也色等人早就冲到了山下,谷地的内门附离发现山上有警报,虽然领队达干法方兑失踪,仍然反应很快,在山谷中燃起一堆堆篝火,上千人列好阵势,封锁了山脚的所有道路。与突厥人对阵,最可怕的是他们的弓箭,大阵上箭如风刮雨泼,任是神仙也被扎成刺猬,忠恕可不想与附离正面对抗,在山半腰就领着众人避开大路,沿着西边的山脊切了过去,山脊上悬崖峭壁甚多,但对他们这样的武功高手不算难事,翻过两座山就看不到圣山营地了,又向西翻过一座小山,康宾判断正南面就是苏奴儿接应他们的地方,于是众人顺着山脊冲了下来,果然见到了苏奴儿等人。苏奴儿见石放扛着个女人,以为把公主救了出来,等石放把人放下,才知道是个胡人女官。 今晚一场恶战,虽然杀死不少祆教高手,但没找到南太主,还惊动了突厥人,这里是突厥圣地,他们决不会任人突袭,突厥附离、祆教都会大力搜索,找出敌人,大萨都也不会坐视,那圣山使者查修普已经极难对付,大萨都一定更加可怕,此时必须尽快避开突厥人的搜索,再寻机救出南太主。 忠恕道:“须找一个偏僻的山谷避几天,等突厥人安稳下来再说。”康宾道:“我看于都斤山的走势,西北方向应该有数条山谷,我们不用出谷口,从这里向北一点应该就有通路,马也能翻越过去。”观察地形地势是搞建造的必修功课,康宾既然说出来,就有相当的把握,于是康宾在前领路,刘巨川把那女官架在马上,跟着忠恕走在中间,石放领着两个人断后。他们一行十多人在这里驻足歇马,行迹明显,光马粪就无法掩藏,突厥人只要搜到这里,很快就能判断他们的去向。石放三人骑着马在当地转了几个圈子,故意把马蹄印搞乱,然后跑上东面的山梁,让马在上面拉了几坨,接着向北走了两里,这才返下山谷,向康宾等人追去。 果如康宾所说,西北面有两条山谷,他们翻过山梁,在天亮前进入一条极为隐蔽的山谷,躲在林子中间,纵使站在山谷边,也发现不了里面有人。 贺兰检视那个女官,见她昏睡之中脸孔扭曲,显得极度惊慌,对石放道:“石大哥,你向后一些,万一她醒来看到你,只怕会吓死过去。”石放笑道:“我如此英俊,哪个女人会怕我?”众人都笑了起来。贺兰拍开那女官的穴道,她醒过来见到石放,立刻明白落入敌手,吓得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双手一个劲地抚左胸,那是祆教徒祈求光明神佑护的意思。 只有忠恕、苏奴儿和宋老朴会讲突厥话,三人都不会安慰女人,只能等那女官哭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始问话,这女官胆子小,比法方兑顺从多了,根本不用石放施刑,立刻有问有答。原来她叫碧姬,母亲是突厥人,父亲是胡人祭司,丈夫也是胡人,她从小随父亲信抑祆教,十多年前被老可敦选为女官。忠恕问她可知道南太主,碧姬很激动,说她当然知道,她的丈夫过去就是奉命保护南太主的教长,不料在去年失踪,好在老可敦对她非常信任和依赖,没有因丈夫的失职而责怪于她。 原来碧姬是乌恰的夫人。乌恰追赶忠恕,被老阿砍死后埋在了草原上,突厥人和祆教事后大肆搜索,没找到丝毫踪迹,福拉图并没向老可敦报告南太主的疑点,反而采纳吐其宏的说法,说乌恰并不忠诚,疑似贪图南太主的财物,与两个属下合谋盗窃后潜逃。 忠恕又问南太主在哪里,碧姬是知道南太主身份秘密的少数人之一,立刻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她讲得极为详尽,力图让忠恕等人相信她是个大人物,知道很多机密,留着她会有大用。原来老可敦被祆教前任大麻葛蛊惑,认定南太主就是光明神留在人间的子女之一,以她活殉,得她指引,无论罪孽多么深重的人死后都能升入天堂,老可敦一直把南太主留在身边,精心保护,还特意让她加入祆教,给她以极为尊崇的身份地位。南太主聪敏异常,少小即精通祆教教义,长大后更成为祆教经师,主持过许多重大法事,今天是祆教最为盛大的节日,她却于前晚离开圣山营地,前往谷外福特勤的附离大营。 忠恕忙问为什么,碧姬见他对南太主如此关切,解说得更为详尽。光明之神是祆教的大神,是法力无边的主宰之神,在祆教经典中有个故事,说光明神马兹达为了积蓄与黑暗之神阿赫里曼战斗的力量,将自己的许多子女散布在人间,等他们长大后回归天庭,助他一臂之力。早在这些子女蕴育之时,光明神就以法印将他们原生的神力禁锢在体内,无论他们怎么祈祷,怎么修行,甚至身死骨灭,都无法与他们在天国的父亲沟通,阿赫里曼也无从查知他们的所在,但只要从火上跳过,他们脚下的火焰就会被启封,光芒四射,即刻惊动光明神和阿赫里曼,露出行迹的子女要么被父亲带走,要么被阿赫里曼杀死,所以,每到跳火节这个祆教最为隆重的节日,老可敦就会以种种借口支开南太主,不让她跳过火焰,今年又把她派到福特勤的大营去布道,原定十天后返回。 忠恕一听南太主在福拉图的大营,头皮就发紧,福拉图对南太主早就起了疑心,一定会加强戒备,想悄无声息救她出来极是不易。他又问碧姬,老可敦下山后会去哪里,碧姬能当老可敦的女官,受宠信十多年,自有过人心智,此刻已从慌恐中冷静下来,见这些人一直关注老可敦与南太主,就猜到他们可能想劫持老可敦和南太主,整个突厥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二人了,把她们的私密尽情抖落出来,会更容易取得这些人的信任,性命就多一层保障。碧姬想了想,说经过今天这场风波,虽然有大麻葛康兴也色保护,老可敦也不敢再呆在圣山谷地了,但也不敢距离圣山太远,因为她怕万一死在外面,就不能在圣坛升天了,她极可能去孙女福特勤的大营,还可能招唤大萨都回来,让萨满教保护她。 第237章 血祭圣殿 5 忠恕听完更加忧心,福拉图身边有达洛、歌罗丹等高手,她的大营极难攻破,老可敦去后自然更加小心,如果老可敦再招唤大萨都,有萨满教保护,想救出南太主几无可能。碧姬一直跟在老可敦身边,察言观色的本领强于常人,见提到大萨都后忠恕的眉间闪过一丝忧色,就知道他也害怕这个突厥最厉害的人,于是继续烘托一番,说虽然老可敦改信了祆教,但其实大萨都才是她最信任的人,甚至胜过儿子颉利大可汗,因为她出身于阿史德家族,大萨都是她的父亲一族,一旦数十年来倚重的胡人无法保护她的安全,她只能重新依赖娘家人。 忠恕问碧姬可知道大萨都在何处,碧姬摇头,她已经三年没见过大萨都了,连老可敦也没见过,但只要有查修普在,就能找到大萨都。查修普是萨满教的圣山使者,最受大萨都信任,只要大萨都不在,教中事务就由他主持。昨晚是祆教最为盛大的跳火节,老可敦特意让康兴也色去请主持萨满总坛的查修普过来观礼,康兴也色亲自来到东峰萨满总坛,查修普见都不见他,仅让共节一人代表萨满过来参加。共节就是那个老鼠须萨满,是四河使者中排名第二的鲁伦河使者。 这几年因为有老可敦和颉利大可汗的加持,祆教势力窜起,不断向萨满教挑衅,突厥的重大仪式过去都由萨满主持,如今上得台面的都是祆教人物。草原上一直流行着传言,说突厥最近几年频频遭受雪灾酷寒,人口减少,牛马不繁,皆是因萨满护持不力,结果引来上天责罚。现在在突厥的领地之上,信奉祆教的部落越来越多,甚至在突厥本部的十个大部落中,就有两个部落的可汗改信了祆教,有些属邦竟然驱逐驻部萨满,请住祆教祭司。 萨满与祆教一直明争暗斗,已是公开的秘密。老可敦可能是看在大萨都的面上,有意调和两家矛盾,见康兴也色碰了钉子,就让祆教教长康相愿持了自己的信再去萨满总坛,查修普这才不得不来,但全程似睡非睡,冷淡以对。 共节一直混在大殿人群中,他无意间看到忠恕,突然施以袭击,引起圣坛一场恶斗。等忠恕等人与胡人交上了手,查修普就故意退出战场,致使胡天里的祆教高手数人毙命。 碧姬怕杀她灭口,问一答十,拼命讨好,忠恕因此知道不少祆教与萨满教的内幕,他突然问碧姬,老可敦对福拉图印象如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这个。提到福拉图,碧姬谈兴更高,颉利大可汗有十几个子女,在所有的孙子孙女中,老可敦最喜欢的是胡女所生的婆毕,其次是脱林和。无论长相还是性格,婆毕都与颉利可汗十分相像,婆毕很小的时候老可敦就想把他养在身边,但颉利却把他交给了致单大人,婆毕生下儿子后,老可敦竟然把重孙子抱来养着,就是那个少年节特,今年已经十岁了。老可敦最不喜欢的就是福拉图,之所以不喜欢,可能与福拉图多次拒绝信仰祆教有关,再者她年纪大了也不嫁人,一个女孩子家整天操兵弄马,贪图权力,很令老可敦看不惯。汉人不喜欢女子出头露面,忌讳牝鸡司晨,突厥女人虽然地位稍高,但也不能领兵主政,老可敦多次催促儿子尽快把福拉图嫁了,颉利只是笑着推脱,老可敦催得紧了,他当面顺从应允,事后也不照办。 南太主在福拉图的营地,老可敦也可能在那里,还有可能招大萨都去护驾,要救南太主出来困难重重,只能等突厥人忙乱过后,戒备稍为松懈,再潜入福拉图的营中寻找机会。忠恕无意中见石放皱眉看着碧姬,猛地想到他处理法方兑的手法,心道把这个女人交给石放,他还会杀吗?石放脸上阴晴不定,过了一会,他把忠恕拉到一边,小声道:“段都督,这个女人全无武功,跑又跑不远,不如留她几天给我们弄些吃食。”忠恕心道看来石放并非生性冷血嗜杀,碧姬是老可敦身边的女官,哪会弄什么吃的,是他心软了,下不了手了,于是点头道:“不要惹出麻烦就行。” 石放回身对苏奴儿道:“苏兄弟,你告诉她,如果弄的食物可口,可以饶她一命。”苏奴儿一译,碧姬立刻把头点得像捣槌一般,她跟在老可敦身边,所有人都得巴结她,连颉利可汗也没向她使过脸色,现在为了求生,不得不谄媚事人,会不会弄吃的,先答应下来再说。石放有点不放心,点了她的地机穴,她只要快跑两步,立刻就会喘不过气来。 忠恕在山谷的顶部派出观察哨,一连三天,并没发现有人接近,看来康宾挑选的地方很是隐秘,突厥人也没料到敌人会藏身这里。经过圣坛一战,忠恕觉得原定的西行线路也不安全了,突厥附离、祆教和萨满都可能在老可敦的严厉督促之下冒险追入沙漠,救出南太主后,最好先在一个安稳的地方躲几天,避开突厥人的搜捕,然后再向西去,这条山谷就可作为救出南太主之后的暂时营地。第四天轮到康宾值守,他是这个山谷发现者,回来后却说这个山谷不能再呆了,今天天气放晴,他从山顶上看到了圣坛所在的朝天峰,那么在太阳偏西之后,从朝天峰上肯定也能发现这里,如果突厥人用心,这里是必搜的。 贺兰问:“我们到哪里去找一个连突厥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呢?”石放突然道:“苏兄弟,你问问那女人。”那女人指的是碧姬,他们聚一起悄悄议论,碧姬在一旁担心得要命,惟恐他们在商量如何杀了她,一听苏奴儿的话,立刻道:“有啊有啊,这样的地方有一个,离得不远,普通人难以到达,但难不住你们。”苏奴儿一喜,忙问那是什么地方,碧姬道:“那是一个祆教秘境,只有极少的人知道,就在圣坛之后不远。”贺兰问:“在圣坛不远,难道康兴也色不知道吗?”碧姬道:“康麻葛应该不知道,那是一条大大的山洞,足可以容纳三四百人,是极早以前修造的,很多年没人去过。”贺兰追问:“那你是如何知道的?”碧姬脸一红:“是前任麻葛带我去的。”看她扭捏的神态,众人都明白前任麻葛带她去做什么,这个碧姬十多年前应该是个姿色不错的美女。忠恕想了想,决定晚上带着人去看一看。 天黑之后,忠恕带着贺兰、康宾、石放、刘巨川和苏奴儿一起从山脊上翻向祆教圣坛,石放点了碧姬的睡穴,依旧扛着她。 黑暗中来到祆教总坛附近,贺兰疑惑道:“不能啊,是这个地方啊,怎么没一丝火光?”山顶上黑乎乎一片,没有亮光没有人声,与跳火节那晚反差太大。刘巨川道:“他们会不会设下埋伏?”忠恕看了看,又听了听,道:“周围没人,他们可能把这里放弃了。”众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看到了平台之上的情景,无不大吃一惊,只见山顶上一片狼籍,胡天明显被人纵火焚烧过,数栋辅殿都坍塌下来,主殿的大门倒了,地上满是掉落的衣服鞋子,殿里殿外遍布尸体,圣坛之上也横七竖八地躺着死人,圣火余烬上有几具烧成黑炭的尸体,还在散发着臭味。忠恕心里疑惑,他们只杀了十多个人,也没放火烧殿,而胡天里的尸首足有百具之多,死者有壮年男子,也有妇人,还有三四个儿童,多数是胡人,这些人多是被刀剑等兵刃杀死,还有些尸体胸口塌陷,显然是被极重的内力震死,一看就是武功高手所为。 石放嘴里喃喃道:“这可不是我们做的!”贺兰道:“当然不是我们,除了我们,祆教还有死对头。”祆教的敌人是谁?不用问就是萨满教,在突厥境内,也没有其它势力拥有把祆教总坛弄成这样的实力。萨满教高手众多,总坛就在不远处,跳火节那天胡天被袭击,萨满教听到警钟赶了过来,此时忠恕等人已经离开,萨满极可能借机报复,毁了祆教总坛,正好把罪责推给忠恕等人。 圣坛上一片死寂,贺兰叹道:“想不到突厥人这么凶残,彼此杀了起来,而我们作了药引子。”石放道:“这可不妙,当时在山上的可不止百人,至少有几十人跑掉了,他们都看到了我们,这可背了黑锅了!”贺兰笑道:“反正突厥人也不知你是谁,你又长得黑,再黑一把也不添加颜色。”忠恕道:“大家分头查查,看能否发现萨满死者,最后在正殿会合。”众人分头行动,没发现一具带着萨满法器的尸体,于是很快回到正殿。这么大的行动,情状这样惨烈,萨满不会没人阵亡,他们必定在事后清理了战场。 第238章 血祭圣殿 6 正殿上都是死人,因为山上天气寒冷,尸体还没开始腐烂,看服饰,躺在大殿正中间的,就是老可敦的另一个女官,忠恕示意石放把碧姬弄醒。碧姬苏醒后揉了好一会眼睛,这才模模糊糊地看到四周的情景,立刻吓呆了,当她看到那个女官,“哇”地一声哭出声来,石放立刻点了她的哑穴,碧姬搂着那女官,呜呜地哭着,石放对苏奴儿道:“苏兄弟,你告诉她,如果再哭出声来,他们的大神就来收她了,掉一滴泪立刻被雷劈。”苏奴儿问:“胡人信雷神吗?”石放道:“你只管说得狠一些,我听到哭声就烦。”苏奴儿对碧姬学了一遍,想不到碧姬满面惊恐,拉住苏奴儿的手直哆嗦,竟然真地不敢再哭了,忠恕问她:“会是什么人干的?”石放解开她的穴道,碧姬抖着手指了指东面,东峰上有萨满教的总坛!苏奴儿问:“你怎么知道是他们。”碧姬颤抖着道:“老麻葛曾告诉我,总有一天萨满的人会杀过来,所以才要建造藏身之处。”苏奴儿道:“快带我们去找那个地方。”刘巨川道:“山上死了这么多人,我们再躲过来,不太显眼吗?”贺兰道:“越显眼的地方越安全,你不看祆教的人多少天都没来过。” 碧姬领着大家绕过圣坛,后面有一条狭窄的山路,沿着山路向下走了三四百步,拐向左面一条山腰小道,黑暗中碧姬认路很准,看来之前没少走过。环着小道继续向左,不久就看见有一块巨石挡在前面,碧姬弯下腰在石头前探索好一会,也没找到机关,康宾问:“就是这里吗?”碧姬道:“就是这里了,原来有一块按石,好久没来这里,草木都长满了。”石放就要挥刀划拉,康宾拦住他:“不要留痕迹。”他伸手在石面上摸索一阵,又弯下腰在大石的底部敲打几下,然后拍了拍右下角的一块凹处,只听“喀喀”声响,众人觉得脚下一晃,左边的山石竟然从中裂开一条缝,随着吱吱呀呀的响声,那石缝越裂越大,露出一个四尺来高的洞口来,周围空气被急速吸进洞里。 碧姬道:“就是这里了。”石放就要往里进,康宾拦住他道:“等洞口不吸气了再进。”石放道:“还怕它吃了我?”康宾道:“里面都是浊气,你会闷晕过去,救都救不过来。”石放这才停下脚步,康宾扯了一块布,在地上找了一条枯枝,不知从哪摸出几块羊油来,扎成一枝火把,过了一会,觉得洞口不再往里吸气,康宾道:“我在前面,如果火把灭了,或者大家觉得闷气,立刻就退出来。”他当先带路,进到洞里后才将火把点了起来,苏奴儿问碧姬:“这里不会有机关吧?”碧姬摇头:“就是个门,里面有许多财物。”石放走在最后,进来后问苏奴儿:“这门如何关上?”碧姬回身拍了拍门左侧的一块凸石,那门吱吱呀呀地又关上了,众人却不觉得闷气。石放道:“这里不会是死地吧?”康宾举着火把上下晃晃,观察火苗的飘动,道:“石门闭上了,火苗一点也不减弱,说明这个洞至少还有两个通气口。”石放道:“我对这个女人不放心,小康,你在前面走,我押着她在后面跟着,一有异常我就砍她。”康宾笑道:“石头机关都很沉重缓慢,不像梁王府那般的机巧,你就算中了机关,一时也看不出来。” 众人在康宾的带领下往里走,山洞并不长,三十多步后,前面豁然开朗,一个巨型大厅呈现出来,粗看足可以容纳三四百人,火把光线四射开去,就像萤火一样。苏奴儿问碧姬:“你说的财宝在哪里?”碧姬伸手指了指右面,石放押着她与众人一起走过去,只见右面有三个石室,都没有门,里面堆放着一摞摞的东西,看着像是布匹和衣服,苏奴儿就要去摸,康宾伸手一拦:“别动,手一碰就成灰了。”苏奴儿凑近细看,见这些布匹和衣物果然都已经腐烂,另一个石室里存放的是毛皮,上面飘着一层绿毛,看来也不能用了,再走下去还有四个石室,里面存放的是粮食和干肉,也早就朽烂了,大厅的后部则是存放兵器的地方,刀剑的锋刃还闪着寒光,而木柄都已经脱落了,这些刀剑的制式形状与中原和突厥的兵刃都不同,刀呈弯型,比突厥的弯刀细窄,剑比中原常见的佩剑更细更长,一看就是西域胡人的兵器。 石放咒骂道:“老子来晚了,这么多的东西白白放烂。”刘巨川挖苦道:“真是可惜,在石寨要讹诈这么多财物,至少要花百十年。”贺兰问:“这里怎么没有水源啊?”康宾指了指右后方:“我闻到一股水味,水源应该在下方。”他向右走了百十步,扳开地上的一块石板,果然见下方有个狭窄的水道,水还在流动,竟然是活水。洞厅的中央,有一座用石块砌成的圣火坛,看来这里是祆教胡人的藏兵洞,一旦形势不利,他们就退入这里,洞中存放的东西足够三百人支撑一个月。 这个地方不大,众人又转了一圈,除了厅洞的顶部,能看到的都看到了,想不到圣坛之下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所在。这么大的石洞,一般都是水流冲刷侵蚀形成的,这里原来必定有一个天然山洞,祆教在山顶建立圣坛和胡天时偶然发现山洞,就把它改造成了藏身之处,洞里堆积的东西至少有二十年了,可能早在上任葛麻履职之前就已经存在,当时祆教初来,萨满还占绝对优势,随时可能把他们的圣火扑灭,所以为了预防万一,他们修建这个隐秘的地方作为法灭之后的存火之处,只是没想到祆教势力越来越大,竟然把萨满教挤压得抬不起头来,现在反而是萨满教需要找藏身之地,连大萨都都被迫神隐,这个备用的存火之处从来没有启用过,所以就被慢慢遗忘了,康兴也色的前任估计都没把这个隐秘告诉他,如果不是碧姬年青时的私情,这个地方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开启。 忠恕心道,洞中没有阳光,不能久住,但如果备足了食物,带着南太主藏身十数天应无问题,只要封闭了洞口,敌人就是知道圣坛之下有人也找不到线索,这里离福拉图的大营不过四五十里,以大家的脚程,一个时辰足可赶到,洞中有水,进来之后马匹已经用不着,只要杀两匹马,足可让大家吃半个月。 石放和苏奴儿带着碧姬留在洞中,忠恕和贺兰、康宾、刘巨川返回山顶,此时月亮当空,胡天里遍地尸体,一片死寂,四人穿过正殿正要下山,贺兰突然指着天空:“看,空中有老鹰。”忠恕也听到鸟鸣,抬头向上看去,隐约见几只鸟在圣坛上空盘旋,体形不小,好像是兀鹰,兀鹰是食尸鸟类,可能是胡天里的尸体把它们招了过来,那些兀鹰越盘越低,看似就要落下来啄食,忠恕不忍再看,正准备离开胡天,突见兀鹰惊叫着四散逃走,好像受到极大惊吓。能把兀鹰从食物身边赶开的,必是极凶猛的东西,只见一个巨大的影子在天上飘着,只看身影忠恕就知道是金雕,金雕眼力极好,无论白天黑夜都视物极准,忠恕忙叫贺兰等人站立不动,那金雕盘旋了几圈,向南飞走了。 等金雕不见了影子,忠恕等人这才动身返回山谷,这里靠近萨满教总坛,金雕出现,说明嫩独建很可能就在附近,查修普在胡天大肆杀戮,可能是临时起意趁乱打劫,也可能是受命而为,早有预谋,大萨都说不定就在现场。一想到大萨都,忠恕心里沉甸甸的。 次日晚上,忠恕等人要带着物品赶到圣坛后面的藏身处,衣物都背在了肩上,可食物还没准备好,无论是刘巨川、贺兰还是宋老朴等人,死活都不愿意杀马。这些马都是极佳的战马,一路上风雪相伴,就像是同命的兄弟,这时既然不能放它们四处奔跑,与其把它们拴在山谷中活活饿死,不如让它们少受一点罪,给个痛快。道理大家都懂,就是谁也下不了手,忠恕自己更不忍心做这活,也无法下命令,看来石放不在,队伍中缺了一个必不可少的恶人。最后大家抓阄,重任落在了康宾和宋老朴二人身上,贺兰和刘巨川等人躲得远远的,等康宋二人把马匹拴在树上全部杀死,这才回来割取马肉,只见康宾沉默不语,宋老朴趴在地上低声哭泣。来到洞中,石放听说二十多匹战马全部杀了,闭上眼睛好久没说话。 次日天黑后,忠恕带着贺兰去侦探福拉图的大营,出得山谷,沿着山脊向南,绕过谷口来到草原上,二人步履轻健,四五十里的路程一个时辰就赶到了,远远地就看见夜色下的白色毡帐,忠恕对福拉图的驻防细节知之甚透,连她派出游哨的方式、间隔、人数都了解,躲开这些游哨侦骑自是轻而易举。 第239章 羽神 1 一靠近大营,忠恕就觉得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发现营地比去年有了不少变化,毡帐之间的间隔更大了,值哨更多了,营地更整齐,更森然,马帐也改变了位置,从大帐周围迁到了营地的边缘,显然福拉图上次被李成搞怕了,吸取了教训。忠恕悄声对贺兰道:“允儿,你守在最东的马帐边,如果我露了行迹,你就放火,然后向南与我会合。”之所以向南,是怕把突厥人引向石放他们。 贺兰是放火的老手,已经接连烧了武显扬和梁师都的府库,要说放火技艺之精,经验之丰富,唐军中数他第一,他借助着暗影,悄悄摸向东边的马帐,到得近前,发现所谓的马帐已经不能称之为帐了,三四百匹马被圈在一个不大的场地中间散放着,只有一个朝向东方的出口,通往营地的那边都用粗大木头拦着,自是怕马受惊之后冲向大营。这些措施难不倒贺兰,任何马场,只要是把马圈在一起,都要准备草料,那就是最好的点火物。突厥人习惯于扎营之后让马在草原上自在吃草,这样马四处乱跑,有时一夜之间移动数里,第二天起营时,主人经常找不到自己的战马,所以突厥大军要列好阵势,没一个时辰根本不行,福拉图把马匹圈起来喂养,就使附离起营的时间缩短一多半,遇到急变,随时都可骑上马杀出来。贺兰见马帐周围有四个士兵值守,心里盘算着如何悄无声息地打倒他们,如何在一瞬间把火势煽起来,把围栏放倒,让马往营地里跑。 忠恕悄悄摸向最大的毡帐,福拉图喜好奢华,她的居处必定位于营地中央最显眼的地方,有道路向四周放射出去,她平时起居与处理政务都在同一个地方,达洛、歌罗丹、努失毕等人常在她身边,如果老可敦也到了营中,那么护卫的高手会更多。忠恕十分小心,再三确认保险之后才移动脚步,好半天才终于来到大帐之前,只见四周都有人值守,附离都彦通库斯守在门前,旁边还有一执刀胡人,有胡人出现,估计老可敦就在帐中,不知在老可敦面前,福拉图是否依旧大马金刀地盘坐在胡床上,放肆地胡吹大气,横竖挑剔。 忠恕不能确定南太主在不在大帐中,附离的几个达干武功极高,康兴也色也是一流高手,还有更厉害的查修普等萨满,他不敢贴近大帐偷听,在黑暗中潜伏了一会,大帐的门始终没有打开过。忠恕心想过去南太主来到福拉图的大营,都居住在她的大帐附近,不知现在是否还有这种待遇,他打量四周,见左右两侧各有数项营帐配置较高,就准备先靠近左侧的毡帐观察一下。在突厥,毡帐配置的高低从外表就能分别,一是看帐前立杆,部落首领或王族的帐前会树立颜色不同的狼头旗狼头纛,领兵的厢察、达干还有自己的军旗;二是看毡帐大小,只有空间足够大的毡帐居住才舒适,才能摆下显示身份的奢侈品;三看毡帐的装饰,突厥贵族一般都在帐门和帐围上披挂各色彩带,彩带越多,身份越高。 忠恕挪到最东面的那一顶毡帐前,发现门口有一个附离值守,他靠近帐后听了一听,里面有不少人,一个男人在大声说话,说的好像是部落里生牛生马的事,他又挪到下一顶帐侧,赫然发现努失毕从帐中走了出来,忠恕等他走远了,贴近帐后倾听,里面没人,估计这是努失毕的居帐,他负责保护福拉图,居处不应该离福拉图过远。忠恕正要靠近第三顶毡帐,一转头发现右侧十多丈外的一顶毡帐有些奇特,这顶帐形制普通,与其它帐隔得很远,门前站立着一个执刀的胡人,忠恕心中一动:南太主从前的护卫是以乌恰为首的三个胡人,现在乌恰死了,接替他的估计还是祆教胡人,这顶帐里居住的要么是随同康兴也色保护老可敦的祆教胡人,要么就是南太主。如果此时能看到南太主或者李成夫妇及吐其宏的身影,那就好办多了。 忠恕知道自己逃走之后福拉图肯定会怀疑南太主,上次在云州,她就以南太主为借口约见自己,估计她掌握一些线索,这位福特勤疑心重得没谱,没事还要生事,何况会有许多蛛丝马迹落在眼中,她一定会派人盯着南太主。他不敢贸然靠近,在外侧潜伏了好大一会,一直没有听到其它动静,这才冒险挪到帐后。他先将耳朵贴到帐上,帐内有女人说话,听不太真,像是南太主的声音,再凝神谛听,帐内好像有四个人,一个人坐着,三个人站着,又听了一会,有另外一个女人说话,声音有些年长,忠恕判断极可能是李成夫人,他四下瞧瞧,见周围没人,极小心地在帐围上刺了个小孔,首先就看见了李成那满是风霜的脸,他的夫人站在另一侧,另有一人背对着忠恕,只看帽尖就知道是一个胡人,而南太主坐在胡床上,正微笑着看着那胡人。 忠恕隐约听到胡人说了句:“麻葛不是麻葛。”不是吐其宏的声音,可能是南太主的新侍卫,看帐内的情形,南太主并非被囚禁。忠恕不敢在帐外呆太久,既然南太主在这里,李成夫妇的毡帐就一定在左近,他四下打量,发现从左侧的一顶毡帐处传来一股药味,立刻想到李夫人会使汤药,那里八成是他们的毡帐,他来到近前,听了听周围与帐里都没人,就推门闪了进去。 帐内没有丝毫的亮光,只闻到一股熬制汤药的气味,忠恕悄悄打着火石,借着瞬间的微光看清了帐内的情景,一件老旧的汉装长袍挂在左侧,正是李成穿过的,右侧的一件旧女袍,整个大营也只有李夫人会穿,证实了这是李成夫妇的住帐,忠恕就守在里面,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等李成回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忠恕听到外面有动静,像是李成的脚步声,来人走到帐门口,并没推门进来,反而绕到了帐后,围着帐转了一圈,忠恕心道李成心思真是细密,进帐前都要查看有无异常,李成咳嗽了一声,推开帐门,先打着了火,猛然间看见了忠恕,他平静地把火熄了,然后回身把门关上。 忠恕小声道:“李大侠,我回来了。”李成声音有点颤抖:“是天子派你来的?”忠恕道:“正是。”李成好久没说话,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他为这一刻苦等了二十年,终于得到了大唐天子的消息,怎能不激动!忠恕道:“李大侠,天子认为明着来接,突厥必定不会放人,就命令我们悄悄潜来接公主回去。我带了十个人,此刻埋伏在突厥圣山附近。”李成压低了声音:“好险,你走后我就觉得后怕,幸亏天子机警,如果大唐直接提出要人,只怕突厥会立刻把公主送到极北藏起来,颉利可汗绝不会甘心把公主交还的。前几天圣山胡天的事是你们做的?”忠恕道:“是,我们料想公主可能会与老可敦一起参加跳火节,就潜入了胡天,不想被一个萨满认了出来,双方动了手,奇怪的是我们走后,胡天又被人洗劫,祆教徒被杀掉很多。”李成道:“噢?那估计是萨满教干的,大萨都不在圣山,主事的是查修普,他是个很毒辣的人,得到这一机会,必定会大大出一口恶气,也许就是大萨都授意的。”他也认为是萨满教在他们之后屠杀了祆教。李成问:“你们只有十个人,想怎么把公主接走呢?”忠恕道:“天子命我们把公主救出后送到金山去。”李成想了想:“去金山是个好主意,但现在很难悄悄逃出福特勤的营地。” 原来,忠恕逃走后福拉图就起了疑心,明着依然与南太主交好,把他们留置在大营,暗里一直在追查乌恰的下落,只是始终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老可敦又催促得急,这才把南太主送回圣山。这次老可敦让南太主来福拉图的大营避节,福拉图借口为了她的安全,让她孤居一帐,四周加派了许多人监视。前几天老可敦在康兴也色的保护下来到了营地,就居住在福拉图原先的大帐中,昨天萨满教的人也来了,据说大萨都就在附近,现在整个大营戒备森严,高手云集,像忠恕这样的高手悄悄来去没有问题,但要把南太主偷偷接走,几近不可能,即便在黑暗中逃出大营,也只有两三个时辰的逃跑时间,一旦被突厥骑兵追上,反而会危害到南太主,那就极为不智了。 忠恕把祆教圣坛秘洞的事告诉了李成,李成思索了好一会,对忠恕道:“段公子,你今天先回去,我再和夫人商议一番,她今晚要应对胡人,会归来很晚,咱们明天晚上再见。” 忠恕悄悄离开李成的毡帐,摸到营东的马帐附近,很快就发现了贺兰,二人向东潜出大营,天亮前回到了山洞中。众人听说他见到了南太主,都是一喜,但如何把南太主安全地从戒备森严的大营悄悄带出来,大家都没主意,只能等忠恕再见到李成之后商量一个计策。 第240章 羽神 2 次日忠恕带着康宾和贺兰一起潜入福拉图的大营,贺兰依旧守在东边马场,康宾随着忠恕潜到李成的毡帐外面,忠恕听听周围没有异常,这才一闪进入李成的毡帐,而康宾则守在外面暗处警戒。 帐里没人,李成一直到午夜时分才回来,还是他一个人,没见李夫人,黑暗中,忠恕明显感觉到李成心情有些沉郁,问:“李大侠,向公主讲了吗?”他感觉到李成点了点头,又问:“李大侠可有计策?公主有出营的机会吗?”李成摇头:“突厥人这次变得非常小心,祆教圣坛出了那么大的事,附离既没有搜索圣山,也没搜索周围,老可敦受了惊吓,不再出营打猎,祈祷法事都是在大帐里做,公主找不到出营的借口。”忠恕道:“那我们晚上悄悄把公主带出去如何?”李成摇头道:“现在负责公主安全的,是个叫肯达特的胡人,这家伙身手智谋都比乌恰高多了,不论白天黑夜,只要公主出帐,他都跟在身边,还有那个吐其宏,就像个粘皮糖,如果公主有事不知会他,他都要把护卫斥骂一通,康兴也色来到大营后就住在公主的左近,据说萨满教的查修普也离得不远。”这些人确实比较难缠,而忠恕最关心大萨都,问:“大萨都来了没?”李成摇头:“没见到,看胡人猖獗的样子,估计大萨都还没到。”忠恕道:“我们最近经常见到护卫他的金雕。”李成皱眉想了一会,道:“大萨都常用金雕传递消息,不一定是他本人到了。” 大营中有如此多的高手,监管又如此严密,想偷偷把南太主带出去几乎不可能,而强行带人离开又不能保证南太主的安全,眼前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一直等下去,要么创造南太主离开的机会,忠恕不擅长谋略,只能听从李成的安排。李成轻轻道:“今天公主去探望老可敦,我夫人回来后说老可敦本来就气血淤滞,这次受了极大的惊吓,行走更加不便,康兴也色给她用了清热祛痰的猛药,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久积狂泄,只要天气一热,元气衰竭,估计撑不了几天。”如果老可敦死了,颉利必定会按照母亲的遗愿让南太主火殉,那就是说不能再等下去了,而要创造南太主出营的机会,只能依靠李成。 李成好久没说话,帐里静得可怕,过了好一会,他轻轻道:“我有一计,也许算是个机会,公子参议一下,看看有多大的把握。”接着他将自己的想法讲了一下,忠恕听完很是感动,问道:“贵夫人怎么办?”李成长叹一声:“死生有命,她的命就交给上天吧!”忠恕想了想,道:“我觉得有六成的把握,只是…”李成道:“别只是可是的了,段公子,你去布置人手,明天晚上见。” 忠恕离开李成的毡帐,与康宾会合后正准备离开,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们立刻隐身到暗处。前面那人是达洛,达洛独自一人朝南太主的毡帐走去,走到近前,那守卫的胡人向他敬礼,达洛并没说话,也没进帐,驻足一会,又向侧面走去了,估计今夜可能轮到他巡营。南太主是福拉图关注的重点,时刻有人监视,李成的计策能否成功并不乐观,等达洛转了过去,忠恕带了康宾与贺兰会合,悄悄返回圣坛山洞,随后开始布置。 次日晚上,留下四位士兵留守秘洞,忠恕领着贺兰、康宾、石放、刘巨川、苏奴儿和宋老朴等人悄悄下得山来,在黑暗中潜近福拉图的大营,在离大营还有三四里的地方,苏奴儿和宋老朴等人停了下来,他们各背了三把弓六十枝重箭,伏在一个微微起伏的草岗下。到得营垒的北边,石放和刘巨川二人潜伏下来,忠恕则和贺兰、康宾一起悄悄入大营,贺兰和康宾依旧埋伏到东边马帐附近准备接应,忠恕独自潜近李成的毡帐。此刻时间还早,大营中附离往来不断,稍有不慎就会被发现,忠恕隐身在暗影中,仔细观察后没有发现异常,这才闪入李成的帐中。 李成夫妇不在帐中,毡帐里陈设非常简单,不像中原房屋那样有弯角可以藏人,只要有人进来,立刻就能看见屋里的人。忠恕一直盯着南太主的毡帐,快入更了,只见一个人急匆匆进入南太主的毡帐,看身影是歌罗丹,不一会,就见歌罗丹、李夫人、李成三人走出帐来,歌罗丹和李夫人在前,李成送出门后停下了脚步,目送歌罗丹和夫人走远,举起双手伸了伸腰,然后转身回帐,这是约定的信号,忠恕一闪身出了毡帐,快如闪电般飘过空地,靠近了南太主的毡帐。南太主的帐前有一个胡人在值守,忠恕悄悄闪到帐门边,门口的胡人丝毫没有察觉,李成进帐后故意不关门,忠恕从外面就看清了里边的情形,南太主依旧对着帐门坐在胡床上,吐其宏像根木桩一样站立在一旁,另一侧站着一个满脸黄须的胡人,眼中精光四射,腰间挂着长刀,估计是接替乌恰的肯达特。李成手里拿个皮卷,正要展示给肯达特看,实是想引得他背向门口,忠恕一闪进了帐,随手把门关上,那肯达特觉得有警,立刻就想抽刀,忠恕身法快得不可思议,右手一指点在他的腰间,身形不停,几乎同时左手一指点住了吐其宏。忠恕也不知道自己的清宁生达到了几重,只觉得内力充沛远胜于过去,他把功力提到极限,进门关门制住二胡人,一切疾如闪电,在一眨眼间就完成了,门外的守卫没有丝毫觉察。 忠恕向南太主行礼:“参见公主殿下,天子命我来迎接公主。”南太主看着忠恕笑道:“感谢段公子冒险北来!一切仰仗公子了!”李成在肯达特和吐其宏身上补了两指,把二人提到帐角,用毡布盖起来,然后取过一套衣服捧到南太主面前,那是李夫人的长袍,南太主不接,问:“李成,这样合适吗?”李成不抬头:“请公主更衣!”忠恕道:“事情紧急,请公主决断。”南太主还在犹豫,李成上前帮她脱下外套,换上李夫人的长袍,又把她的头发盘成李夫人的形状,站到背后看了看,整理了一下肩膀,又站在她面前看了看,最后帮她围上头巾,戴上风帽。南太主的身材与李夫人一样偏瘦,身高也差不多,穿上李夫人的长袍,又用帽子和丝巾捂住头脸,黑暗中难以分辨。李成这才对忠恕道:“事情有变,老可敦没事,是她的重孙子出事了,药可能被他喝下了。” 原来李成策划的是个掉包计,先由李夫人悄悄在老可敦的饮食中下药,这是她按中原技法从突厥兰花中提炼的一种泻药,无色无味,喝下的人狂泄不止,水米不进,估计无论是康兴也色还是萨满高人都不曾见过此药,也无术可医,当然李夫人自己可以医治。老可敦身体有恙,必定先用祆教再用萨满,等他们都无计可施之时,再由探病的南太主推荐李夫人,那时李夫人就借口大营中药物不齐,主药还留在圣山营地,须得亲自去配,然后让南太主扮成她的模样,由李成护送着赶往圣山,忠恕在中途截人进驻秘洞。李成与忠恕盘算此计有六成的成功把握,只是把李夫人一人留下,她一定凶多吉少,但李成与夫人商量后执意施行。 李夫人把药下在康兴也色配制的提神汤里,没想到婆毕的儿子节特最近一直犯困,老可敦心痛孩子,强逼着他把药汤喝了,不到半个时辰,节特肚子绞痛,浑身冒汗,躺在地上打滚,污物拉得满身都是,可把老可敦吓坏了,她顾不得脏,抱着节特号啕大哭,身边人立刻把康兴也色叫来。 老可敦自信奉祆教之后,有个头疼脑热就不再使用萨满,变为请祆教祭司医治,康兴也色是祆教突厥大教长,不仅精通教义学识渊博,而且武功医术俱皆精湛,故尔得老可敦宠爱十多年,他一看节特的排泄物就知道有人下了泄药,但药是下在自己配制的药汤里面,他本人有洗不脱的嫌疑,此时事急,老可敦哭得昏天黑地的,他也不敢言明,就开了一济补药,和在热水中让节特服下,然后又祈祷一番,节特的肚子立刻止住了。老可敦定了定神,又亲自给节特喂食一碗热奶,一顿饭的功夫后,节特脸上有了血色,老可敦刚松了口气,节特重新囔着肚痛,接着又是狂泻不止,康兴也色连下猛药也不顶事,只急得满头冒汗。 节特不到两岁就跟在老可敦身边,老年人都疼孩子,看到心肝宝贝痛成这样,老可敦心如刀剜,眼泪流得像河一样,康兴也色手足无措,饶是他富于权谋,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慌乱中,福拉图闻讯赶来,她对这个侄子很是疼爱,看到帐内情景,吃了一惊,把康兴也色叫了出来,问了事情原由,命令他到自己的帐中候命,然后把萨满圣山使者查修普和驻营萨满地合力找来。 第241章 羽神 3 老可敦这几年没少给萨满教出难题,此刻病急乱投医,看到查修普就像看到了救星,命令他一定要把节特的病冶好。查修普不仅内力好,还是个使药高手,一看就知节特被人下了药,还看出这药虽然泄得厉害,但对元气伤害不大,泄两天也要不了命,就算拉脱了形也容易补回来。药是祆教康兴也色配制的,查修普得到这个报复机会哪会放过,就对老可敦说节特不是中邪,也不是受到怪物侵袭,是被人下了极为阴损的毒药,他只能缓解孩子的病情,若要根治,必须找到下毒之人,逼他交出解毒的方子才行。说过之后,查修普捉住节特的腕脉注入冰蚕内力,他头上冒出白气,看似很努力,实则出工不出力,冰蚕内力仅仅能在一个时辰内压住药效,真气消耗衰竭之后,节特依旧会痛得打滚。 老可敦一听有人下毒,而这碗药是康兴也色配给自己的,是节特在替她受罪,老羞成怒,大骂康兴也色,让福拉图立刻把他抓起来审问,逼他交出解药。康兴也色是何许人,哪会做这种蠢事!福拉图又是何许人,焉会受人蒙蔽!查修普的用心福拉图一眼就能看透,她狠狠瞪了查修普一眼,命令他也去自己的大帐待命,然后就令地合力医治节特。地合力是福拉图的驻营萨满,在教中职级不高,但颇治过几多疑难杂症,所以福拉图才把他叫来。地合力逡巡着不敢上前,福拉图冷眼旁观,明白怎么回事,查修普是他上司的上司,查修普说治不了,他就是能治,也没胆子去试,福拉图眼睛一瞪,命歌罗丹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查修普不在帐里,眼前小鬼恶过天界大神,地合力哆哆嗦嗦地上前查看节特,只闻了节特的口气,就一个劲地摇头,干张嘴说不出话来,福拉图无奈,只得把他撵了出去。此时天已经黑了,节特脸色发白,呼吸微弱,老可敦急恼之下,命令福拉图赶快催请大萨都,再把大营的祆教祭司和萨满都叫来,一齐做法,节特如果有事,这些人一个也跑不了。 福拉图则想着其它事情,见老可敦气急败坏不可理喻,也不管她,又看节特不闹了,就把歌罗丹留下,命令他有事随时报告,然后自己出去办事了。 查修普注入的内力消解之后,节特又开始打滚,把喝下的药全吐了出来,他的一声声惨叫就像在揪老可敦的心,老可敦坐在地上,拍着腿大哭,一会萨满和祆教的祭司们来到,见到这个情形,心惊肉跳地做着法事,一个劲地为自己祈祷,老可敦听他们唠叨不停,心里烦怒,哭喊着把他们轰赶出去。 老可敦长期信赖祆教,现在连大麻葛康兴也色也失了法力,她顿感没有了依靠,原有两个贴身女官长年跟在身边,她们见多识广,困难时也能帮着拿个主意,可惜都死在了圣坛,现在身边没一个知心之人,自己这么大年纪,眼睁睁看着子孙遭罪,真不如死了的好。想到死,她很自然地想到南太主,脑中灵光一闪,就想到了李成的夫人,这个女人会使汤药,还会施汉人的针灸,治好过不少人的病,立刻就命歌罗丹去叫李夫人。 李夫人一直在南太主帐内焦急地等待,始终不见老可敦那边有动静,直到歌罗丹来到,这才知道是节特中了招,她带了药囊跟着歌罗丹来到大帐,自然是药施对症,手到痛消,节特立刻就不闹了,还能喝点水,也不再吐了。李夫人说她手中的药只有两个时辰的效力,药力过后,节特还会打滚狂泄,老可敦一听有希望,立刻逼问可有去根的药,李夫人点点头,说药遗留在圣坛营地,只要简单配制就能治好节特。老可敦一听,哪管现在已是半夜时分,立刻命令歌罗丹保护着节特,随李夫人去营地取药,当场就给节特喝下,李夫人说要回帐取银针和衣服,歌罗丹立刻命人报告福拉图。 李夫人进了帐,立刻脱下风氅给南太主披上,又把药囊挎在她身侧,然后自己穿上南太主的外袍,散了头发,背向门坐在胡床上。这边李成开了帐门,歌罗丹带了十多附离,牵着马走了过来,李成挎了刀,戴上毡帽走了出来,歌罗丹问:“你这是干什么?”李成道:“我妻子要半夜赶回营地,我不放心,随你们去保护他。”歌罗丹嗤了一声,很是不屑,这时南太主打扮成李夫人的模样走了出来,李成走过去把她抱上马,然后又牵过旁边的一匹马,自己骑了上去,这样一个附离就没有了马,歌罗丹向他一挥手,示意他不用去了,然后翻身上马奔了出去,李成护着南太主紧跟在后。忠恕守在帐中,准备等李成一行出了大营后,与康宾、贺兰一起潜出营去,截击歌罗丹一行。 李成保护着南太主刚骑出几步,猛然觉得不对,老可敦命令李夫人带着节特一起去圣山,前面的歌罗丹并不向北,而是直向西边跑去,还没等他想清楚事情原由,突听前面“咚”地一声鼓响,然后是一连串急促的号声,他一伸手勒住了南太主的马缰。 忠恕在帐内监视着外面,一听战鼓声就知道出事了,提刀奔出帐来,推门就看见外面一片通亮,周围是一排排举着弓箭的突厥人,他反应极快,冲过去把南太主抱下马来,护在身后,李成也跳下马,护在他的身侧,这才看清南太主四周的毡帐此刻全都倒了,露出里面全副武装的突厥兵来,显然突厥人早有准备,设好了圈套。 为南太主带路的几个附离还愣在当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歌罗丹大叫:“忠恕,果然是你!”李成此刻也没了主意,问忠恕:“怎么办?”四周全是弓箭手,如果硬闯,自己脱身不难,南太主和李成夫妇必定走不了,突厥人必然不想射死南太主,那就有回旋的余地,这时李夫人提剑推开帐门道:“段公子,先进来。”忠恕和李成护着南太主退入帐中,李夫人把帐门关上,李成走过去把吐其宏和肯达特提了起来,挡在帐门后,这两人在祆教中多少还有点分量,正好用作挡箭牌。 李成道:“看来福拉图早就有备。”忠恕自责道:“我应该想到的,这几天一直有金雕在夜空盘旋,估计我们的行踪早就被发现了。”南太主道:“不怪你们,我是他们关注的人物,她用我来引你们露面,是我连累了你们。现在一切都不要谈了,段公子,你们能走就走,李成,你们夫妇照顾我二十年,能尽的心都尽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们,段公子,如果你能保护他们夫妇离开,我将感激不尽。”李成铁青着脸:“我不走。”李夫人流着泪拉住南太主的手:“公主殿下,我也不走。”南太主眼睛噙着泪,连连摇头:“好,不走就留下,我出去找老可敦。”忠恕拦住她道:“殿下不能出去,现在外面情况不明,我们最好以静制动。我的同伴还在营中,如果他们能制造混乱,把敌人引开,我们可能有机会逃生。”贺兰和康宾守在营东,当然早就发现了他们的困境,这里灯火通天的,守在营北的石放和刘巨川肯定也发现了异常,但仅靠他们几个,能制造多大的机会实在不好说。果然不一会,东边和北边都传来嘈杂声,忠恕在毡帐上刺了洞向外看,只见东边大营尽头冒出火光,估计是贺兰和康宾动了起来,而北边的火光小一些,嘈杂声倒是不低,估计是石放和刘巨川开始闯营了,但围困南太主营帐的突厥人连一个回头的都没有。 李成也向外看了看,回头道:“福拉图把一切都算计好了,段公子,来人中有多少像你这样的高手?”忠恕道:“还有四个人,他们都是无畏的勇士,身手不低于达洛。”李成道:“如果这边稍一松动,段公子,你可从门口杀出去与他们会合。”南太主主仆三人决意留下来,让他一个人闯出去。营救行动失败,福拉图可能暂时不会伤害南太主,但李成夫妇必然不能留得性命,南太主不离开,他们不会弃她而去,他们决意留在此地,只是想死在南太主身边而已,二人的忠勇令忠恕十分感动,心想决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死去。 东边传来一阵阵的喊杀声,还夹杂着声声惨叫,渐渐向这边移来,显然是贺兰见放火调不动突厥人,就杀向这边欲与忠恕会合,北边石放和刘巨川二人听到喊杀声,也向这边冲了过来。眼下这个阵势,别说四人,就是四百人也无法保护南太主冲出去,何况这是在突厥腹地,就算冲出大营,也会被突厥骑兵追歼,现在营救失败,大家聚拢到一起,只会让福拉图的陷阱多套住几人。 东面已经能看到贺兰和康宾的身影,二人都持着长刀向这边砍杀,拦着他们的是四个穿着白衣的持刀胡人,可能是祆教的祭司,武功并不比他们低多少,另有十多个突厥人在旁边警戒。贺兰与康宾二人埋伏在东边接应忠恕,一直没等到忠恕的信号,却发觉周围的突厥人出现异常,夜已经深了,突然来了几十个附离,要把圈中的马赶往东面去。经过云州一役,贺兰性子中的虚浮之气脱去了大半,变得更为机警灵活,他立马觉得有问题,就想摸进营中查看,刚一动身就发现大营中央起了变化,知道事败,扭身就冲进草料场开始放火,康宾则砍倒守卫的附离掩护他,马场中的草料被点燃,二人把战马往营中撵,想制造混乱把突厥人引开来,哪知突厥人早就得到命令,一点也不惊慌,上百附离分成几拨,救火的救火,赶马的赶马,其他人则围住他们。贺兰和康宾见火没燃起来,马也没轰动,只得挥刀向营中冲来,刚冲破附离的包围就遇到阻截的胡人,那四个祆教胡人见他们来势凶猛,不能硬挡,就呼喝着结成阵势围缠在周围。 第242章 羽神 4 等贺兰和康宾杀到这边,忠恕立刻看出危机:如果胡人突然放开一条路来,让贺兰他们冲到空阔之地,围困在四周的突厥人立刻就会放箭,他们没有护具盔甲,武功再高也只能抵得一时,他拉开帐门,抬手把肯达特扔了出来,突厥人果然放箭,“嗖嗖”声响,肯达特一声惨叫也没发出就被射成了刺猬,忠恕趁机持刀冲了出去,挥刀拨打着箭羽,冲到了围困的附离面前,那些人扔了弓箭,挥刀接战,忠恕要把这些弓箭手驱乱,让他们不能放箭,所以下手毫不留情,转眼间砍翻了数人。这时从人群中飞出两条身影,一左一右向他扑来,左边是康兴也色,右边是查修普,忠恕挥刀格开二人的拳掌,又飞腿踢倒两个突厥箭手。 只一个照面,康兴也色就知道不是他的对手,不敢空手接招,从腰间抽出软剑,使出毕生绝技与查修普夹攻忠恕,忠恕此时只想打乱弓箭手,接应贺兰和康宾,并不愿与他们鏖战,就引着他们向周围的弓箭手冲去,想把附离严密的阵势冲乱。 查康二人看出忠恕的用心,全力阻截,这两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特别是查修普,武功并不比忠恕逊色多少,忠恕要打倒他们并不容易,但有余力选择战场,他展开身形冲向附离,康查二人只得跟着,三人所到之处杀气纵横,当者披靡,当面的附离乱成一片。此时贺兰和康宾已经冲到了跟前,只见二人满身是血,血污得几乎看不清面目,二人都杀红了眼,与他们接战的四个胡人都是高手,被他们伤了两个,其他两人很是顽强,依然死缠不退。忠恕喊道:“退到毡帐中!”贺兰和康宾都是机智百变之人,立刻想到与敌人脱离会受箭,逼退胡人后抢上几步,每人抓住一个突厥人挡在身前,两人背靠着背,急速退到帐边,数个箭术高明的突厥人自以为可以射中敌人,抽冷子放了几箭,都被贺兰和康宾用在他们自己人身上,李成打开帐门,贺兰和康宾扔了手中死人,退入帐中。 此时石放和刘巨川也已经杀到,石放大声呼喝,每喝叫一声,必有一突厥人倒地,共节和两个萨满本是拦阻在他们面前,现在变成追着他们跑,石放早看见了贺兰和康宾如何退到帐中,依法办理,二人退到了帐前。 忠恕见贺兰四人都退到帐中,急思下一步怎么办,帐中不能久呆,只要突厥人放出火箭来,帐内的人立刻就无处可躲,南太主等人不得不现身,这里被围得铁桶一般,硬闯没一丝成功的可能,只有利用眼前这一瞬间的混乱,冲到大帐前,看能否抓住老可敦或福拉图为人质,这两个人只要能抓获一个在手中,就有谈判的机会。他虽有这个想法,但也知道实现不易,不说大帐肯定会被严密保护,就是眼前的查修普与康兴也色已经极难应付。这二人本是死敌,萨满教刚刚血洗圣坛,疯狂屠杀祆教信徒,但此刻他们面对强敌,还有福拉图在督战,哪还敢藏私,竟把仇怨暂放一边,尽力堵截,二人都是顶尖高手,数十招后就看清对方武功特征,自己主动配合,竟然十分默契,忠恕虽然占得上风,但也无法摆脱二人。 激斗之中,忽听西面的附离发出一阵呜呜声,这表明有突厥的大人物到场了,忠恕侧眼一瞧,只见福拉图在达洛和歌罗丹的护卫之下出现了,她身穿绿色锦袍,褐色浓发在火光照耀之下闪闪发光。 福拉图出场,意味着关键时刻到了,忠恕此时也没什么好主意,心想康兴也色和查修普都是突厥的重要人物,如果能擒住一人,至少能和福拉图讲讲价钱,二人中康兴也色地位较高而武功稍弱,于是使出自己新近悟到的神仙指法,专攻康兴也色,但每当康兴也色陷入困境,查修普都拼命来救,逼得忠恕不得不放手。此时福拉图说话了:“道士,你逞英雄救人,没想到又落在套中吧?”忠恕不答理她,福拉图道:“上次南太主助你侥幸逃脱,你还真以为我的大营是草堆的,想闯就闯,想烧就烧!这里今天就是天罗地网,任是小雀也难以飞走。”忠恕连攻三指,差点戳中康兴也色的肩膀。福拉图道:“困兽犹斗,无谓挣扎!我知道你自恃杀人绝技,可我突厥勇士也不是吃草的牛羊,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话音未落,她左首的突厥人举弓射出一箭,忠恕瞥见一点黑影向自己飘来,急忙腾身而起,在空中攻了查修普一掌,右手挥刀格开康兴也色的追刺,只听“嗖”地一声,一枝劲箭从脚底擦过,“嗤”地一声没入土中。忠恕大吃一惊,他和康查二人激斗,双方身位变换迅速无比,普通箭手连他们的身影都看不清,遑论找准发箭伤敌的时机,而那人不仅敢发箭,且箭先到而声后至,眼力弓力尽皆惊人,他不得不分心留意那边,攻向查康二人的功力自然就打了折扣。 那箭手从福拉图身边的暗影中走了出来,只见他目光如炬,站立如山,挎着胡禄,一把黑木弓持在手中,就像长在手上的一部分身体,突厥附离轰然喝彩,发出刺耳的呜呜声。忠恕猛然想到一人,那就是歌罗丹的哥哥、大萨都的金雕护卫,突厥羽神嫩独建,估计只有他拥有这份箭力,也只有他能得到突厥人这样的欢呼。那人不慌不忙,从胡禄中抽出两枝箭来,一枝射左,一枝射右,方向看着与忠恕差了七八丈,但忠恕听通库斯描述过嫩独建箭术之神奇,心都提了起来,挥刀护住要害,眼睛扫射四周,只见右边光影一闪,知道是箭簇的反光,急向右摆身,一枝箭从康兴也色的鼻尖掠过,而康兴也色眼都不眨,丝毫不受影响,显然对那人的箭术无比信任,知道他绝不会伤到自己。 康兴也色抖剑刺向忠恕的下腰,忠恕分神提防另一枝箭,差点被软剑扎中,他不暇伤敌,把清宁生已经提到极致,眼光四扫,只看到一箭突然出现,掠过查修普头顶,飞向毡帐方向,刚想松口气,忽觉背后有异,来不及回头,立刻伏身向地,一枝箭擦着头皮飞过。那人的箭神乎其神,竟然可以连续改变方向,实在难躲难防,查修普和康兴也色见忠恕伏身在地,一挺剑一踢腿急攻而来,忠恕立刻处于下风。 那人见三枝箭没能伤到忠恕,举着弓大声叫道:“中原汉子,真是好样的!我嫩独建佩服。”这人果然是嫩独建,怪不得有如此神技,嫩独建道:“我对每个敌人最多发三枝箭,你放心打吧,我不会再射了。”他竟然为自己立下这般规矩,可见过去极少有人能安然受他三箭,他把规矩坦然告诉敌人,不知是真有风度还是犯傻。 嫩独建说不再射忠恕,却又举起弓来高声叫道:“帐里的朋友,请允许我讨教一二!”贺兰等人听不懂突厥话,还趴在帐壁上观看忠恕打斗,李成急叫:“快伏下!”说着扯过胡床挡在南太主身前。嫩独建一抬手,一道黑影飘向大帐,他竟然要隔着厚厚的帐帏射杀里面的人,“嗤”地一响,随即听见石放怒骂道:“操你大爷。”不知他受伤没。嫩独建又射出一箭,只听得帐中一声惨叫,忠恕心里一颤,随即辨认出不是自己人的声音,此时帐里还有个敌人,就是祆教学者吐其宏,可能是他中了箭。中箭的就是吐其宏,原来贺兰根本不相信嫩独建眼能穿墙,认为他不过是耳力灵敏,听音发箭,所以就伏在地上,把僵直的吐其宏晃了晃,嫩独建不想帐里有自己人,箭簇射穿了吐其宏的胸膛,然后从后帏穿了出去,贺兰等人无不吃惊。 忠恕怕嫩独建再射下去伤到南太主,一边与康查二人打斗,一边大叫:“嫩独建大侠,听说你箭法如神,突厥第一,咱们今天单独比试一下如何?”嫩独建道:“那我岂不坏了自己的规矩?”忠恕道:“你只向敌人射三箭,我们比试箭技,只是对手,不是敌人,不受制约,你尽可以射来。”嫩独建笑道:“这也可以?”他还没答应,那边福拉图大叫:“道士,别再玩弄那些无用的花招!眼前的情形还不明朗吗?尽快弃刀投降,也许我念在你杀死闪电的份上,让你扮个狗头,多活几天。”忠恕冷笑道:“福特勤殿下放过谁!”福拉图道:“你这话说对了,突厥的敌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敌人的朋友,也不会放过一个,你有魔鬼加持,就再撑一会,我先送帐里的人。”说着抬手就要发令放箭,忠恕大急,这时只见帐门一开,南太主走了出来,李成忙要跟着,贺兰拦住他,自己和康宾站在南太主的身侧,持刀护卫着她,石放和刘巨川则护着李成夫妇。 第243章 羽神 5 南太主道:“段公子,感谢大家到突厥来看望我,你们的盛情我心领了,来世再报答诸位英雄的厚意。康麻葛,查修普萨满,请你们停手,我有几句话说。”忠恕闪到南太主身边,康兴也色和查修普也停了手,站在一边不住地喘气,内功高手这样当众吁吁大喘,实在有失身份,但二人又实在抑制不住,适才这一番打斗,可说是平生最累,对康兴也色来讲,不亚于和武显扬的对阵。 南太主走前几步,对福拉图道:“特勤殿下,我在突厥二十年,被老可敦抚养成人,与殿下也算有同气之谊,我有两个请求,希望您能允许我当着这些突厥英雄的面表达出来。”福拉图笑道:“你是我的老师,教过我许多知识,当然可以向我提要求。”南太主向福拉图躬身施礼:“谢谢特勤殿下!”她用手一指忠恕,道:“这些英雄受南朝天子之命来看望我,他们与嫩独建大侠一样,都是忠烈无畏的勇士,与我非亲非故,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来,我想请您高抬贵手,准允他们回到大唐。”福拉图点了点头:“他们确实是英雄!”南太主道:“我的两个侍从滞留北国二十年,精心照顾于我,吃尽苦头,他们粗通医术,对突厥人多次伸以援手,现在年事已高,思乡情切,我想请您把他们一并送回大唐。”福拉图笑问:“还有吗?”南太主道:“我们相识二十年,我知道特勤殿下睿智无双,当能条清缕析,判断利害。”福拉图笑道:“老师,我今天才见识了真正的你,果然是豪强之女,不亚于你当天子的父兄。你的两个要求貌似有理,但我想问一句,如果我答应你放这些人离开,又会有什么回报呢?”南太主把头稍稍一昂:“我承诺自己不死。”南太主并没说透,但忠恕等人都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如果福拉图答应放忠恕等人离开,她就活着给老可敦殉藏,如果条件谈不扰,她就将自尽,让老可敦升天的愿望落空。 死生之事,自古至大,南太主淡然说来,仿佛鸿毛轻风,事不关己,石放总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谁都不放在眼里,此刻也认为被眼前这个弱女子比了下去。 福拉图眯着眼问:“如果我不放人,你就要自杀了?”南太主脸色平静:“人之欲死,天也难留!我一个弱女子,没有挥刀自刎的能力,也没有嚼舌自尽的勇气,但我可以不食。”福拉图笑道:“我相信你能做到。难道我只能接受条件放人了?难道我死了那么多勇士,就眼睁睁看着这些恶魔从我面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那我还怎么当厢察护卫圣地!”她不接受条件!南太主昂然道:“那我就站在这里,你让他们放箭吧!”福拉图早有算计,刚才就想装作不知道南太主在里面,放火箭烧了毡帐,现在她走了出来,再当着众人的面射她,那岂不是公然触怒老可敦?福拉图就算心里恨死南太主,也不好这样做,但要就这样放人,她又怎么甘心?局面一时僵持住了。 李夫人站到南太主身侧,流着泪道:“公主,我不走。”李成也道:“如果让我走,除非让我死!”他们夫妇二人把南太主自幼养大,一生心血全部倾注在她身上,彼此之间亲逾骨肉,早就不能分开,听到南太主要以自己性命换他们回大唐,二人泪流满面,心一横:今天索性死在一处!南太主流着泪拉住二人的手:“无谓挣扎!这又何必呢!” 福拉图笑道:“南太主,你比我厉害。如果我身处危难,他们可真不定这样对我。我认输了,你的侍从和部下可走可留,但我不能保证他们的性命,此外我还有个条件。”南太主道:“你是地主,尽可说明自己的意思。”福拉图眼睛一眯,手指着忠恕道:“那些人可以走,这个道士必须留下来!作为俘虏留下来!”南太主没丝毫犹豫:“我不接受这种妥协!”福拉图笑了:“那就是你放弃了协商!我不伤害你,放过你的仆人,饶恕你的属下,已经尽了弟子的本分,你坚不妥协我也无可奈何,你如果绝食,我也拦不住你。我不知道是什么信仰驱使你去死,但你忘记了我能使你死得很痛苦。我突厥人都喜欢汉人美女,对你这样的国色天香更是趋之若鹜,在饿死之前为你许配个人家,而这个人又是我突厥最为下贱之奴…”南太主平静一笑:“路皆黑暗,一生蒙尘,付之于火,尽得光明。”康兴也色心中一动:这是祆教徒的死前偈语,意思是说经过火的烧炼,污秽将会除尽,一生的罪恶都会得到宽恕,南太主熟读祆教教义,虽然不尽信,但自幼受其熏陶,对死生的精辟理解不亚于大葛麻们。 福拉图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也知道你不怕,你还期待着死后有一把火将你送入天堂,嘿嘿,水底有火吗?”她露骨地威胁南太主。忠恕心念电转:营救南太主肯定是失败了,但只要她活着,就还有一线希望,贺兰四人和李成夫妇能保得性命,也不算输得太惨。他看福拉图还在要挟南太主,于是走上前去,道:“福特勤,我接受你的条件。”贺兰见忠恕说话,忙问李成什么意思,李成道:“段公子要留下来。”贺兰等人皆是一惊,石放高声叫道:“老子也不走了,但要让老子做俘虏,突厥贼种们得胜过这把刀。”刘巨川上前一步站在石放身侧:“我也不走了!”贺兰笑道:“你们可是看上人家突厥姑娘了吧!”这些人豪气干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有康宾道:“别闹,听段都督的。”此时就显出他不同寻常的冷静与理智。 福拉图笑道:“道士,你无权和我讲条件,只有南太主可以决定你的去留。”忠恕回头对南太主道:“公主殿下,谢谢您对我们的爱护,现在人力难以挽回局面,请让属下擅专一次。”南太主点点头:“段公子客气,您见识智慧远胜于我,尽可代表我们说话。”忠恕对贺兰等道:“我留下,你们回去复命,这是命令,不遵军令者,石放,立斩之!”石放被委以执纪重任,就不能再带头挑事,只得道:“我听段都督的。”忠恕逐个看去,贺兰、康宾、刘巨川都点了头,这些人都是他的生死兄弟,他能力不足,完不成任务,自己受困也就罢了,绝不能让他们陪死。康宾道:“段都督,失陷主帅,按律当斩!”与隋军一样,唐军也效仿秦军传承的商鞅之法,战阵之中,如果主帅被敌方杀死或者俘虏,从战场撤离的部下一律要斩首,如果忠恕失陷,贺兰等人纵使回到唐营也要被处以军纪,忠恕点点头:“我知道!” 忠恕上前一步对福拉图道:“公主接受特勤殿下的条件。”福拉图笑道:“今天我还真看错你了!你知道接受条件要承受什么?”忠恕道:“随你了,要杀要埋,我不会还手,只要你遵守承诺。”福拉图笑了:“我福拉图什么时候信守过承诺?更何况是对敌人的承诺?你现在想毁约还来得及。”这话忠恕曾经对她讲过,没想到现在她还了回来。忠恕道:“我相信您的人品,相信您会信守承诺。”福拉图冷笑道:“又来这套,我偏要毁约!但愿你别后悔。”忠恕道:“我不后悔,请您派歌罗丹护送我们的人离境。”福拉图质问:“为什么是歌罗丹?我的人哪能由你点将!达洛,你亲自护送这些手下败将到漠南。”达洛躬身领命。忠恕回身对南太主道:“烦请公主殿下写封亲笔信,命他们面交天子。”南太主道:“我立刻去写。”贺兰他们没救出南太主,忠恕又失陷在突厥,如果带有南太主的亲笔信,当有折罪的机会。南太主聪明至极,不用忠恕交待,她当然知道信中应该写些什么。 南太主写好信,随信附了一枝金钗,那是李渊封她为金平公主时送的礼物,那边达洛已经准备了马匹,贺兰把信揣进怀里,四人排成一列,向南太主和忠恕躬身行礼,突厥人闪开一条道来,四人随着达洛上马而去。 福拉图在歌罗丹和努失毕的护卫下竟然走到忠恕的面前,再次面对着那双令他畏惧的蓝眼睛,忠恕鼓起勇气与她对视着,福拉图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忠恕一番,道:“道士,晒黑了啊。”忠恕一伸手:“特勤殿下,达洛走了,你营中还有会施禁制的人吗?”福拉图摇摇头:“那些禁制困不住魔鬼,只有诺言能约束你。你既然已经许下承诺,我愿意相信你。”忠恕大为惊异,疑惑地看着福拉图,福拉图冷笑一声:“这叫以汉人之道还治汉人之身。再说你相信我没留下制你之道吗?嘿嘿!”忠恕知道福拉图绝不会相信自己,她这样大大咧咧地来到面前,肆意嘲弄,也不怕他暴起伤人,是因为她知道只要南太主还在她手里,他就不敢伤人。 福拉图对忠恕道:“去吧,去见见老师,他说有事想向你讨教。”她口里的老师是致单大人,不是南太主,忠恕想不明白那老头会有什么事讨教,他回头看了看南太主和李成,福拉图不耐道:“你再啰嗦一句,我就毁约。”李成向忠恕道:“段公子请便。”南太主微微点头,忠恕这才走了。福拉图看了看李夫人,冷冷道:“夫人,不用再返回圣山取药了吧?” 第244章 羽神 6 福拉图把大帐让给了老可敦,自己移居在东面的一顶白色毡帐中,忠恕在歌罗丹的带领下来到帐前,值守的士兵认得忠恕,见到他急忙拔出刀来,歌罗丹道:“奉特勤殿下命令来见致单大人。”那士兵将信将疑,歌罗丹不理他,带着忠恕进了帐,只见这里窄小一些,摆设则与大帐完全相同,一张胡床,旁边放把椅子,致单大人依旧戴着老羊皮帽子蜷缩在皮袍里,听到忠恕进来,微微睁开眼睛。一年不见,他显得更老了,腰弓得更厉害,眼睛也不像去年那么有神,看到忠恕,他眼角显露出一丝笑意,向歌罗丹摆了摆手,歌罗丹本有话说,但见致单大人想单独和忠恕相处,只好行礼退出。 忠恕躬身向致单大人行礼,他对这个无精打采形似干尸的老人非常忌惮,也很敬重,致单大人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样貌年青了,神态成熟了,这一年你经历了许多。”忠恕点点头:“您显得苍老多了,寒病又加重了?”致单大人道:“快死了!我看到幽灵在一天天靠近,地狱的门都为我打开了。”忠恕道:“您的眼睛依然有神。”致单大人叹道:“看不准了,看不准了!也许明天就瞎了,我没想到还能看见你。”忠恕实话实说:“我也没想到,我心里其实很怕再回来。”致单大人道:“但你还是来了,这就是命中注定啊。”忠恕道:“军令如山,不得不来。”致单大人摇头:“我没想到你来,但她说你必定会来。”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指福拉图,忠恕一愕:福拉图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致单大人道:“从云州回来,她就说你必来圣山,还与我打了一个赌注,没想到我真地输了。”忠恕心里疑惑:自己受命来救南太主是极为隐秘的事,代州军中只有候君集一人知道,连贺兰等人也是到了漠北才知晓任务,是福拉图在宫里有眼线?还是她凭空胡猜,赌把运气?即便是宫里也不会透出如此准确的消息,福拉图臆想的可能大一些,只是她仅凭着臆想胡猜,竟然设圈套抓住了自己,实在匪夷所思,她让自己来找致单大人,显然是想在老师面前炫耀一番,弟子有了成就,最想在师父面前显摆,天下皆然。致单大人眯眼看着帐顶,长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行将就木慨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致单大人早就打起了呼噜,忠恕努力想让自己安静一下,认清眼前的情形。此次营救之所以失败,关键还是行踪暴露了,萨满教的金雕也许早就发现了可疑行迹,他们抓走法方兑也必然引起福拉图的怀疑,他与查修普和共节在祆教圣坛朝了相,福拉图自然知道他到了漠北,她早就疑心南太主放走他,现在他又偷袭祆教圣坛,福拉图那么聪明的人,哪能料不到他重来漠北的目的,于是就顺势以南太主为饵,设下陷阱抓住了他。现在回想,这些事情的脉络很是清晰,忠恕暗暗自责,可恨自己经验不足,过程中根本没有顾虑到这些。 福拉图天快亮才回来,歌罗丹和努失毕跟着进来,这一夜福拉图肯定处理了不少事情,但她神采奕奕,一点也不显疲态。歌罗丹和努失毕笑着向忠恕打招呼,虽然是敌对一方,达洛、歌罗丹和努失毕还与他有过一番恶斗,但到得后来,特别是出击同罗之前,四人竟然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像亲密朋友般在一起密谋,情感甚厚。 福拉图盘腿坐到胡床上,看着忠恕笑道:“道士,重新成为俘虏一定感慨很多吧?”忠恕点点头:“致单大人苍老多了。”福拉图笑道:“光说这些没用的。你一定还在疑惑,我是怎么捉到你的。”忠恕道:“你疑神疑鬼妄猜一气,加上嫩独建发现了我们的行踪。”福拉图笑得咧开了嘴:“我妄猜就能算中,是不是比以前更英明了呢?”无论在突厥还是在中原,“英明”二字只能用来形容首领,福拉图俨然以突厥的首领自居,只怕存有比当北厢察更大的野心。 福拉图见忠恕不答,笑道:“你能猜到嫩独建,可见比去年有长进,你的刀也更厉害了,如若不是我把萨满调来,不知今天有多少勇士死在你手。”忠恕是为救南太主而来,可不是来比武杀人的,这话就像打脸一般。福拉图道:“你不用自责,就是你们天子亲自来了,也休想从我手里接走南太主,你差点欺瞒成功,已算不简单了。我只是没料到南太主是这样一个无畏的人,过去真是小瞧她了。”忠恕道:“她的父兄都是一世豪杰,自己当然差不到哪去。”福拉图笑道:“看来你对她很钦服啊。实话告诉你,嘿嘿!我也很佩服,你让她写信回去,我故意不阻拦,就是想看看她的父兄有多想她,奇货可居啊!突厥连续两年遭受酷寒,牛羊死了过半,日子确实不好过,你的朋友也律台俟斤把自己心爱的宝马都卖给了别人。嘿嘿!勇士杀马,壮士断腕,实在惨烈,嘿嘿,如果不是你拼命来救她,我还想不起南太主一人就可解我燃眉之急,幸好留得她的性命,所以你放心好了,无论出什么事,我都会保全她的。不对,只有一件事会让我杀她,你猜猜是什么事?”忠恕哼了一声:“你心狠手辣,杀人全凭好恶,哪有一个准!”福拉图笑道:“你猜不透就好,真猜透了,说不定我就变了。不过这事得给你讲明白,我杀不杀她无关老可敦,只要你不听话,惹我生气,我就杀她解恨。”忠恕看着她的眼睛:“在你眼里,人人都是可利用的棋子,事事都须遵从于你,你要杀人,又何需理由呢!”福拉图眯着眼:“你一身武功无人能敌,现在只怕达洛他们联手也斗不过你,又没受禁制,想杀我易如反掌,你怎么不说一些狠话,诸如你敢动她,我必杀你之类的?这些你轻易就能办到。” 忠恕确实没想过这些,他自己也奇怪,无论心中多么嫌弃憎恶福拉图,却从没真正动念要伤害她,他缓和一下,实话实说:“我没想过这些。”庭芳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在云州城外不制住福拉图,他回说是因为害怕,他确实从心底害怕这个不会一丝武功的女人。福拉图双眼眯得更狠,紧紧地盯着忠恕的眼睛,忠恕不敢看她,将目光避了开去。 过了好一会,福拉图笑起来:“如果大唐来赎南太主,只要多带一份财礼,我也送你回去。”忠恕试探着问:“南太主是老可敦指名要留的人,你能违背她的意愿?”福拉图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是人,想法就会变的。”忠恕心道也是,老可敦之所以要南太主殉葬,是受了祆教的蛊惑,说她是光明神的女儿,要用她接引进入天堂,估计老可敦现在对康兴也色的鬼话也不深信了,颉利贪财,母亲在世是一回事,母亲去世了,他知道南太主能值一大笔钱,说不定就改用其它办法实现母亲的遗愿,但福拉图的话可做不得准,因为最后的决定权在颉利手上,福拉图习惯于说大话,想显示一切操之于她。 福拉图道:“既然南太主这样珍贵,我须得维护好她,本想把她的两个随从关起来,现在一切待遇不变,还由胡人保护她,那两个奸诈的男女还跟着她,这样你也放心。你虽然做了俘虏,可不是一般的战俘,是一个能杀许多人,又值很多钱的战俘,也不能亏待于你,就在我的大帐旁边为你单独设帐,不限制你的自由,你想见谁就见谁。但我警告你,少接触达洛!我看见你们两个在一起就不舒服。”福拉图总拿这个说事,忠恕的脸腾地红了,歌罗丹和努失毕绷着嘴,努力忍住不笑出声来。 从福拉图的毡帐出来,天已经大亮,努失毕领着忠恕来到福拉图给他指定的毡帐,道:“这里原是致单大人的居帐,他现在睡觉怕吵,就挪到了营侧。忠恕,现在大营不太安稳,你靠近特勤殿下,还请你多多关照。”福拉图的大营确实不安稳,唐军杀人后刚刚离开,祆教和萨满这两个死敌前几天火拼一场,其头脑都在营中,关系复杂,难保会有人对福拉图不利,但努失毕恳请敌人保护自己的主人,实在别致。忠恕道:“我会多一分用心。”努失毕道:“你先吃点东西,等达洛回来,我们再为你接风。”忠恕问:“南太主在哪里?”努失毕道:“还在原来的地方。特勤殿下说了除了达洛,你谁都可以见。”忠恕摇头:“她就是在胡扯。”努失毕笑道:“你和达洛达干关系确实不同,殿下不许你去见他,你可以去昙会大师的帐里,达洛也常去。”忠恕眼前立刻冒出昙会和尚忧戚的面容,问:“昙会大师还是老样子?”努失毕笑道:“不同了,他不翻佛经了,每天看兵书战策,有时特勤殿下也去看望他。”福拉图去看望,自是相中了他的智慧与运筹,自同罗一战之后,达洛等人对昙会彻底钦服,时时向他请教,昙会传法无门,一直愤懑抑郁,突然间受到突厥人的真心敬重与遵从,必定大感受用。 第245章 圣使 1 忠恕最为关心南太主,努失毕走后,他来不及吃饭就去看望南太主。仅仅过去两三个时辰,福拉图的营地已经恢复了原样,完全看不出这里刚刚经历过一番惨烈厮杀,南太主的毡帐也恢复到原样,地上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门口站立着胡人卫士,看到忠恕靠近,立刻抽刀拦住,这时李成在帐里听见声音,推开门来,看到忠恕,忙把他迎了进来。南太主坐在胡床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神色平淡,就像昨晚的事情没发生过一样,忠恕向她行礼,南太主微微一笑:“段公子辛苦!这么早就过来看我!”忠恕道:“我运作不周,鲁莽行事,连累了公主,有负天子谕命,心中实在不安。”南太主笑道:“事情总有机缘凑巧,李成都讲给我了。段公子不惜牺牲自己性命,冒着千难万险来救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天子知道也不会怪罪,再说你的手下能平安脱险,我也心静,只是连累公子受难了。” 这时李夫人捧过一杯茶来,忠恕躬身接过,昨天他见识了南太主的决绝果敢,也见识了李成夫妇的赤诚忠心,心中对她们充满崇敬。南太主示意李成给忠恕搬凳子过来,突厥人一般盘坐在毡上,主人有时坐胡床,帐中很少配置桌子椅子和凳子,像致单大人那样搬把椅子坐在首领身边,这种待遇可说绝无仅有。忠恕谢过公主,南太主放下手中的书,道:“段公子,我离开中原时年纪还小,完全不记得父亲和兄长的样子,这几天闲坐无聊,我依据李成的描述,画了两幅像,你看他们是否与当年一样康健。”说着递过两张羊皮纸来,突厥不产纸张,行文绘画都使用磨得薄薄的羊皮当纸,忠恕接过,只见一张羊皮上画着一个蓄须的富态中年人,另一张上是个英俊的青年,不肖说这就是当年的李渊和李世民父子。 南太主笑道:“这里纸笔都不凑手,我的画工也不好,李成说与本人几乎一样,我想他是在安慰我。”忠恕没见过太上皇李渊,对天子李世民则印象极深,画中的李渊隐约与现在的李世民有些相像,他们与南太主有些共同的脸相,鼻子高高的,双眼细长,斜飞向上,带点仙气,与阿波大寺画像中的神仙有些相似。忠恕一抬眼,见南太主眼睛里流露着一股无法言明的神色,心里一阵怜恤:她自记事起就没见过一个亲人,只能靠给他们画像来表达思念,实在可怜,于是道:“我没见过太上皇,据说他老人家身体康健,一如当年。当今天子英武异常,曾孤身在长安城外便桥迎击颉利可汗,我曾蒙天子召见,觉得天子温和睿智,与太上皇当年有八分相似。”南太主点了点头,把画像收了起来,又问:“李成曾经给我讲过长安城的盛况,现在还是那么繁荣吗?”她心向大唐,但记忆中没一丝印象,二十年来,除了李成夫妇,只怕也没有机会与他人谈论这些,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多少事想问。南太主最想了解的自然是自己的亲人,还有家乡长安的风土人情,可惜忠恕对这些都不甚掌握,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想象给南太主介绍长安,根据道听途说给她讲述皇室,但仅仅是这浅浅的描述,已经令南太主无比神往。 忠恕在南太主的帐里呆了一天,从长安讲到洛阳,从人情扯到风物,南太主对故国有无尽的好奇,忠恕下山不久,见识不广,只得凭着记忆,搜肠刮肚地拼凑词汇,虽然很辛苦,但南太主神情专注,态度平和,让他觉得如沐春风。 福拉图一天都没找他,天黑之后忠恕回到自己的毡帐打坐调息,第二天一早,他遇到了正在巡查的歌罗丹,就问查修普还在不在营中,歌罗丹见四下无人,悄声告诉他,查修普、共节还有几个萨满教人物都被福特勤软禁在营中,康兴也色指控萨满教血洗圣殿,屠杀祆教徒,不断向福特勤哭诉,今天老可敦要召见福特勤,估计会谈这个事情。忠恕问嫩独建是否也在,歌罗丹更加小心,说哥哥当晚就离开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连自己也没正式见一面。嫩独建是大萨都的亲随,威震突厥,与大萨都一样行踪不定,神秘异常。歌罗丹提醒忠恕,血洗圣殿的事已经传到了大可汗的牙帐,最近萨满教可能与祆教摊牌,事情棘手得很,他最好不要见查修普,因为他也是血案的主要当事人。 忠恕要见查修普,是要证实一个心底不愿证实的消息,那就是老阿的死讯,他一直回避,就是希望三伯还有一丝活着的可能,保持一份虚无的可能,有时也比直面痛苦强。 忠恕又去看望南太主,南太主正坐在胡床上看书,见忠恕进来,微笑着放下书,请他坐下,李夫人奉上茶。南太主手中拿着商队带来的《三曹诗选》,这本书他在中原听都没听说过,南太主笑着问:“段公子,听李成说你家祖上世代大儒。”忠恕汗颜:“我也只是听别人说过,我从小就被送到祁连山的道观中,都是与道长们在一起,没读过一本儒家的书。”南太主眼睛一亮:“噢,那段公子道学修为一定深厚,你平时治什么典?”忠恕更不好意思:“我平时看的都是神仙故事,只是在下山前背过一本《出家因缘经》。”南太主微微一笑:“听说过这门经典,我也想一探玄妙,就怕太深奥读不懂。”这时李夫人道:“天下哪有难住公主的书籍,就算有一两处疑惑,不是正好有段公子可请教吗?”南太主笑了:“一语点醒梦中人。” 一连三天,忠恕都在南太主的帐中聊天,也一直没见到福拉图,这天晚上回到自己的营帐,刚要调息,就听到有人走近,帐门一开,原来是努失毕,他长臂甚长,离门很远才把门关上。努失毕道:“忠恕,我明天要去圣山,当天可能赶不回来,如果达洛回来,请你转告他,一个叫吉木沙云的胡人来找他,就在我的帐中,此事只有歌罗丹知道。”他要给达洛传话,却不通过突厥人,可能那个叫吉木沙云的胡人与达洛有些不能为他人知道的干系。忠恕问努失毕:“明天福特勤殿下去圣山吗?”努失毕道:“不仅殿下,康兴也色大麻葛,查修普萨满都要去。”忠恕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去处理圣坛血案,问:“明天一早就去吗?”努失毕道:“吃过饭就出发。康麻葛向殿下哭诉好多天了,老可敦又把殿下叫去训斥一番,不理会不行了。”忠恕现在最关注的是南太主的安危,这事与老可敦紧密相关,也与祆教密切相连,福拉图去圣坛,一定想理清祆教徒被屠杀的真相,萨满教会把一切都推到自己身上,老可敦如果知道一切源起于南太主又将作何感想?这事牵涉突厥两大教派的死斗,稍不注意就会祸及南太主,所以自己不能置身事外,于是道:“你能否向特勤殿下说一声,我想跟着去。”努失毕道:“好,我去报告殿下。” 次日清晨,一个附离过来通知忠恕,福特勤殿下命他同去圣坛,出得帐来,只见已经有人替他备好了马,马侧背上挂着一把长刀,竟然还有一张中原款式的雕弓和一壶箭,看来福拉图吃准他不会生变,不仅不限制他的行动,还给他提供兵刃。福拉图穿着最喜爱的绿色长袍,披了一件白色的披风,用一条红色丝带扎着头发,映衬得脸孔红馥娇艳。同行的有三十多人,多是祆教和萨满教的人,祆教这边除了突厥大麻葛康兴也色,还有两个胡人祭司和三个皈依的突厥人,而萨满这边,有查修普、共节和两个系着铜铃腰带的萨满,年纪都在四十上下,没见到那天晚上闪亮一现的嫩独建。康兴也色看到忠恕,眼睛睁得好大,显然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出现。 福拉图带领众人向山谷营地奔去,离得很远就有一队骑兵过来迎接,快到谷口,又一队骑兵迎上前来,为首的是喀力,他现在已经是统领圣山内门附离的都彦。喀力在去年代表福拉图去声讨自己的父亲,迫使父亲认错,向大可汗献出罚金,甚得福拉图欣赏,法方兑失踪,颉利可汗远在漠南,福拉图得此机会,哪能不利用职权安插亲信?于是喀力刚任附离托鲁不足一年就升任圣山营地的总管,如果再立军功,不用继承父亲的爵位就可成为贵族,福拉图这样选人用人,被提拔者哪能不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到达朝天峰脚下,内门附离在营外列队迎接,这些人都骑着一色的白马,铠甲也与其他附离不同。因为黑色的衣服和铠甲制作简单,所以多数突厥人的衣色都偏黑,连所谓的黄甲附离,其衣甲也是黑色的,唯有内门附离的盔甲是黄色的,看上去漂亮整洁,那是因为他们的头盔和胸甲多用轻铜制成。突厥人原是柔然的锻奴,很早就会炼铜,他们在纯铜之中加入一种石头粉,打制出的铜器色彩明亮,光洁润滑。比之于铁,铜的硬度与韧度都不够,铜质兵刃容易折断,铜甲则易被刺穿,但内门附离是大可汗祭祀和阅兵时的仪仗兵,由突厥的亲贵子弟组成,参与战斗的机会屈指可数,所以才敢用亮铜做盔甲。 第246章 圣使 2 忠恕跟着福拉图,骑着马从内门附离的行列前经过,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稚气的脸,一双大大的眼睛,虽然变了样子,忠恕还是认出了莫依香,而莫依香显然也认出了他,正看着他微笑。一年不见,这个天真的少年成了孤儿,还依然保持着那份无邪的微笑,看来他过得还好,忠恕向莫依香笑了笑,骑马上山。 康兴也色为了方便老可敦上山祈祷,把原来崎岖的山路修整得能通行马匹,一直到离胡天三四百步的地方,才由信徒抬着老可敦上去。康兴也色急于向福拉图展示胡天的惨状,一路上走在最前面,到得山顶,他神色一愕:遍地的尸首不见了,道路和殿中都被清理得干净,只有在圣坛上留有一大堆焦黑的灰烬。忠恕也觉得奇怪,看来有人替祆教清理了现场,把那些尸首在圣坛上火化了。那些尸体当然不是祆教的人处理的,按照祆教的仪规,教徒死后必须由教长主持,暴尸于野外祭坛之上,任由野兽飞鸟啃啄,亲属在三个月后收拾残骸,再举行火葬。康兴也色和祆教众人眼中含泪,伏在地上号啕大哭,查修普神色漠然,眼睛半眯着,一副犯困欲睡的模样。 福拉图脸色很是难看,忠恕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福拉图才不会为这些祆教徒悲痛,也不会为祆教受到重击而悲哀,只是为突厥重地发生这种乱象生气,祆教找福拉图主持公道,焉不知她评理断事,一向不问曲直,只管利害,对自己有利的就是对的,对自己害小的就是理直的,祆教现在受到重击,实力大损,想在福拉图面前乞求公正,只怕不会称心如意。 康兴也色哭得差不多了,来到福拉图的面前行祆教重礼,他拜伏在地上,哽咽道:“特勤殿下,在突厥圣地,在伟大光明之神的祭坛发生惨案,圣殿变成地狱,无辜的突厥信徒被血腥屠杀,老可敦受到惊吓,实是圣教万年不遇之劫难,请殿下明断,为光明之神拂去尘埃,为老可敦抑制悲痛。”福拉图点点头:“麻葛请起,无论萨满还是祆教,都是我突厥子民,突厥子民受难,我心里非常悲痛,在圣地发生这种暴行逆祸,尤其要严惩,我一定揪出真凶,为光明神献祭。” 康兴也色双目怒张,跳起来戟指查修普:“杀人的恶魔就在眼前,请殿下正法!”查修普眼皮都没抬,共节和那两个萨满也脸色平静,康兴也色走到查修普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不要做出无辜的样子,你的暴行光明神看得分明,天地印证,恶徒今日须受报应!”查修普就像死人一样,眼珠一动不动。福拉图问:“查修普,你被指控屠杀祆教信徒,可有什么分辩?”查修普抬起死鱼眼,淡淡地道:“不知此事。”康兴也色冷笑一声:“你做下如此恶行,当然不敢承认,可惜我有八个人证,由不得你抵赖。”查修普就像没看到他一样。福拉图问康兴也色:“指证他什么?”康兴也色已经把指控的内容向福拉图哭诉过多遍,此刻福拉图又问起,自然是希望他当着众人再讲一遍。 站在惨案现场,康兴也色内心悲戚,哽咽道:“跳火节那天,查修普被邀请观礼,他不怀好意,悄悄在圣坛四周埋伏下人手,意欲施暴,正好敌人来袭,我和多位教长保护着老可敦下山,山顶一片混乱,查修普趁机带领萨满大开杀戒,屠戮我教徒,下手狠毒,无论男女老幼,一概杀死,然后把他们暴尸在山顶,我教共有一百五十三名信徒惨死。他知道今天特勤殿下要来,偷偷清理了作恶现场,妄图掩盖罪行。祆教数十年来祈福除魔,为保护突厥牺牲了无数生命,血沃草原,因此敌人胆寒,邪佞不侵,大可汗喻我教为突厥根本,毁我教众,无异于毁我突厥。”他慷慨激昂,大言炎炎,把祆教比喻为突厥根本,伤害祆教就是伤害突厥,伤害大可汗。共节等人脸露冷笑,而查修普就像木头一样,连脸上的寒毛都没闪动一下,忠恕心道此人的养气功夫真是过硬,只怕刀锋及目也不会有丝毫的慌乱。 这时从山下又上来十几个人,其中有七八个胡人,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估计就是康兴也色找来的人证,那天山上有近二百人,按康兴也色的说法,有一百五十三名信徒被杀,那至少还有数十人逃过屠杀,趁乱溜了下去。 那些人果然是人证,康兴也色让他们先向福拉图行礼,然后开始诉说当晚的遭遇,一个青年绑着右臂,指着查修普道:“就是他,我亲眼看到他一拳打死了曹教长。”查修普抬起死鱼眼扫了他一下,那人像被死神摸了一下,浑身一激灵,后退几步。 福拉图指着共节等萨满问:“这些人有指认的吗?”一个胡人上前仔细端详了几番,指着一个萨满道:“我认得他,他当晚使一把短刀,浑身都是血。”福拉图问:“共节,这两位是谁,怎么我也没见过?”共节道:“他们是我教十地使者,这位是执思力代,那位叫上阿部。”福拉图哼了一声:“萨满有太多的使者,祆教有太多的祭司。大麻葛,你这些人证,都认得准吧?”康兴也色道:“他们都是我教虔诚信徒,向光明神起誓讲真话,要把真凶揪出来。” 福拉图点了点头,对康兴也色道:“大麻葛,我有两点疑问,请您解惑。其一,这个道士当晚明明在场杀人,你为什么不指控他呢?是不是他与萨满勾结着施行屠杀呢?其二,如果证明是查修普带人做的,我应该如何办呢?是交给大萨都处以教规,还是由我按突厥法处置?” 康兴也色道:“南朝本就是我突厥敌人,相互攻击那是交战行为,情理之中,他们杀死我们突厥教众,我们也杀过无数的南民南军,有不止一位证人证实,当晚他们冲下山去追击老可敦,是另一拨人趁乱屠杀。萨满虽然可恨,但我还没发现他们与南朝勾结的证据。”福拉图噢了一声:“原来道士与萨满不是一伙的。”康兴也色继续道:“查修普离经叛道,因于私愤,欺瞒大萨都,擅自调动萨满屠杀祆教,这不是萨满内部的纷争,应按突厥法论处,杀突厥人者,抵人性命,籍没其家产。”康兴也色的策略非常清晰:放过南朝,专攻萨满,绕过大萨都,只治查修普。 其实任何稍懂萨满的人都看得出来,这样重大的行动,没有大萨都点头,查修普哪敢擅专?屠杀就是由大萨都下令!但大萨都根深蒂固气焰熏天,极难扳倒,妄加攻击不仅伤不了他分毫,反倒容易被他伤到。康兴也色一口咬定是查修普做主干的,就是避免目标太大,要集中力量攻灭查修普,只要坐实了查修普的罪名,自他以下,萨满教总坛的骨干都跑不了,受此打击,纵使大萨都仍在,萨满教也难以翻身了。 忠恕真替福拉图发愁,这个公案棘手得很,一方是根深蒂固的萨满教,一方是大可汗和老可敦宠信的胡人祆教,两家明争暗斗很多年,萨满暗自处决过不少胡人祭司,而祆教甚至去暗杀乌兰,突厥大可汗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斗来斗去,好在其中掌控。两家过去都是私下里动手,只使暗招,彼此心知肚明,打痛了也不叫,此次情况不同,萨满教竟然几乎把突厥祆教主脑一网打尽,在那些被杀的教众之中,有不少是皈依的突厥贵族,因此势必要给大可汗一个交待,加上有老可敦催办,非得给祆教一个说法不可。但要处置萨满,势必要开罪大萨都,那影响就大了。看福拉图从容不迫,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仿佛她心里已有定见,凭感觉,忠恕认为福拉图可能要借此打击祆教,拉拢萨满,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 福拉图看了看萨满诸人,问:“查修普,你有什么要说的?”查修普只回答短短两字:“诬告!”福拉图不耐烦道:“和你说话真费劲。共节,你当晚也在场,那两个什么使者也被人指控,可有什么反驳的?”共节向福拉图行礼:“不实诬告!”他的回复比查修普长了一倍,福拉图笑道:“我看实得很啊,这么多人证,你们有反证吗?”共节道:“有!”福拉图道:“拿来看看!”共节指着上阿部:“他!”福拉图一怔:“他什么?”那个上阿部上前一步:“我!”福拉图笑道:“又是个闷嘴瓶子。”共节道:“出事那天,上阿部应地合力萨满的请求,去殿下大营为努失毕达干的爱马接生,第二天才返回,当场应该有许多人。”福拉图看了一眼努失毕,努失毕上前行礼:“那天地合力说他无法为马接生,请求法力高强的上阿部萨满下山接手,当时有二十多人在场。”努失毕是福拉图的心腹,绝不会为萨满教说话,也绝不敢欺瞒福拉图,这样的人证可说是无懈可击。康兴也色疑惑地看着自己的证人,那人上前看了看上阿部,仔细瞅了瞅,又让同伴过来看了看,坚持说就是此人,一清二楚,绝不会错。 康兴也色坚信自己的人没有看错,而萨满那边则闷不吭声,福拉图不耐烦地摆摆手:“真是烦心啊,吵得我头晕,站得我腿疼。”努失毕忙在旁边大石上铺下一块毡垫来,福拉图坐下,盘起腿四下打量,问康兴也色道:“大麻葛,这个圣坛是何时建的?”康兴也色道:“当初圣教东传,达头可汗恩赐这块圣地,有七十多年了。”福拉图道:“嗯,这个山头地势不错,靠近祭坛,风光也好,就是建筑有点寒酸了。”康兴也色道:“回殿下,祭坛周围有生命的皆是神物,不能动一草一木,建造圣寺的一砖一瓦都是从汉地运来,极为艰辛,这座大殿还是我接掌之后花费十年功夫才建成的。”福拉图道:“你也极为不易啊。”康兴也色骄傲地道:“这十年之中,我亲自督工,费尽心思,熟悉了这里每一片石头,才能契合神意,建起这宫殿。”福拉图指着正殿问:“麻葛,为什么里面没有神像?”康兴也色道:“回殿下,我教尚火,不立偶像。” 第247章 圣使 3 忠恕见福拉图与康兴也色闲扯,就知道下面有伏笔,只听她叹道:“这难理的公案啊!努失毕,你让教长们陪着四处看看,查看一下还有什么异常,如果有物证人证,一块带来。”祆教的人领着努失毕和附离们四处查看,忠恕心中一动,猜到下面将发生什么。 福拉图突然问忠恕:“道士,如果是你,从这里到祭坛要用时多久?”忠恕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突厥祭坛在朝天峰的中央峰上,与祆教圣坛所在的西次峰之间隔着一个深深的谷地,以他的身手,最多吃一张饼的时间就能到达,于是道:“也就吃饭的时间吧。”福拉图道:“突厥最神圣之地也防不住你这恶魔。道士,你来此不是要找南太主吗?为什么反而与查修普和共节打了起来?”看来她对当天发生的事情已经了解。忠恕看了看康兴也色,道:“我误以为公主殿下会与老可敦在一起,不巧被共节发现了,于是就动了手。” 就在这时,一个附离急急跑过来报告,说在山间发现一个要地,努失毕达干请殿下过去看看,忠恕心想果然如此,不知福拉图接着要如何唱戏。福拉图装作很好奇的样子,请查修普和康兴也色一起过去看看,查修普摇摇头,表示没兴趣,康兴也色则甚是疑惑,这里的每一块石头他都再熟悉不过,山间还有什么地方能称为要地? 忠恕跟随着福拉图、康兴也色等人,绕过圣坛,沿着小路向左走去,他心里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果然在那块大石旁边聚拢了四五个人,洞口已经打开,两个附离正在制作火把,努失毕向福拉图报告:“我和零理教长沿着小路搜索过来,零理教长见这边石头有异,稍一探索,竟然发现有条人工开凿的山洞,所以请特勤殿下来看看。”那胡人零理教长做出这么重大的发现,却是一脸茫然,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打开山洞的,康兴也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无奈地抖了抖肩膀。 福拉图看了看康兴也色:“大麻葛,这是…?”康兴也色还没发应过来:“殿下,我,我也是刚刚才知有这么个存在,从没来过。”这时附离已经制作好数枝火把,努失毕点着一枝,举着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出来对福拉图道:“里面有些蹊跷,殿下最好进去看看。”他带着戒备的神情看了看康兴也色,康兴也色见自己的地盘上突然冒出个神秘山洞,极为不安:“殿下,这个山洞凭空出现,里面可能有出乎意料之事,我保护着殿下进去吧。”福拉图道:“我身边有个魔鬼,即便里面藏着魍魉,也会躲得远远的。”康兴也色以为福拉图说他是鬼怪,神色尴尬,福拉图笑了笑,跟着努失毕进了山洞,忠恕和康兴也色跟在她的身后。 火光照耀之下,忠恕把洞中的情形看得分明,这里与他离开时有了变化,石室中那些腐烂的食物与衣物不见了,却多了不少东西,有成堆的新鲜肉干,捆扎好的衣物和被褥,大坛的食油,铮亮的胡刀,还有几块石板,上面刻着神像,都是人头鸟身左手持剑右手执环的祭司,这些东西都不是原有的,也不是他和贺兰等人带进来的,显然是这几天之中其他人放进来的,用意当然不是想在此屯住躲藏。 康兴也色脸色铁青,眼里光芒闪烁,背上已经开始冒汗,福拉图脸色平静,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努失毕守在她的身边,不时瞟康兴也色一眼。等看到取水口旁边石板上刻画的光明神像,康兴也色终于忍不住了:“殿下,这是有人栽赃陷害,故意与我祆教为敌。” 福拉图奇怪地看着他:“栽赃?栽什么赃?”康兴也色道:“我根本不知有这个山洞,此洞并非我教财产,这些东西显然是有人故意放置的。”福拉图一笑:“当然是有人故意放进来的,难不成神仙吹来这么个洞,洞里长出这些东西来?你别说,我也算开了眼界,二十多年了,第一次见到如此雄伟的山洞,这里至少能容纳三四百人吧?如果都是像您这样的高手,足当五千附离。大麻葛,这个洞如此隐秘,连你也不知道,你说会是何人开凿?”康兴也色汗如雨下:“特勤殿下,这个洞像是个天然的石洞,只是…”福拉图走到洞厅中央的祭坛旁,伸手摸了摸中间的灰泥:“今天走得有点累了,努失毕,找个地方坐一会。”周围没其它可坐的地方,福拉图一指祭坛,努失毕把毡垫铺在坛面上,福拉图往上一坐,学着石头上的神像,竖起左掌执礼,笑道:“大麻葛,这里不会突然冒出火焰把我活祭了吧?据说你们祆教有这种传说。” 康兴也色神色惊恐,在祆教圣坛之下突然冒出这么个神秘的山洞,洞中又有这许多东西,实让他百口莫辩,他可以推说不知道有山洞,但那些新鲜食物,那些兵刃,那斗战神轧荤山的刻像,当然全是祆教的东西,在突厥祭坛近侧挖这么大的屯兵洞,蓄积这么多兵器、这么多战备物资,说不是为了叛乱谁又会相信?这其中有太多疑点,但任他见多阅广,学识渊博,机变多谋,也理不清眼前的事情,他的脑袋涨得像斗一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尽快脱清隐兵叛乱的嫌疑!福拉图的残暴狠毒他知之甚清,如果让这个恶魔认定祆教意图兴兵谋反,立有杀身之祸。他刚才还占尽优势,眼看就要告倒查修普,没想到情势急转直下。 康兴也色扑通一声伏倒在地上,痛哭道:“特勤殿下,我纵是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眼前的一切,但我对突厥,对大可汗,对老可敦,对您都是绝对地忠诚,此心唯天可表,光明神可为我证明。我追随突厥大可汗二十多年,操办了无数法事,为大可汗清除了上千的敌人,身上受的伤数以十计,流的血可达百升,我的命已经交给突厥,大可汗给了我无尽的尊荣,我怎么可能对大可汗不忠呢?”康兴也色拍着地边哭边说,他倒真是为颉利出力不少,自己说着都感动了,福拉图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哭得嗓子都哑了,才轻声道:“你确实为突厥尽了不少力,突厥也给你无上的荣宠,可以说能给你的,全都给你了,在世间你已经一无所求。”康兴也色连连点头:“是!是!是!大可汗和老可敦的恩宠让我感激万分,纵使为他们死上一百次我都心甘情愿。”福拉图笑道:“呵呵,我相信你确有此心。噢,对了,我听说你们祆教祭司更看重死后的去处,个个都想升入天堂,无论在世间如何作恶,只要过一过火,或者有光明神接引,或者有大祭司大麻葛接引,人人都能升入天堂,这是真的吗?” 康兴也色一惊:这是什么意思?教义中只说如果得光明神或者光明神的使者接引方能升入天堂,可没说大祭司有这神力,他猛地想到老可敦要南太主活殉的事,道:“教义中说只有光明神和他的使者能接引凡人升入天堂。”福拉图点点头:“原来真有此说,光明神只有一个,又高高在上,自然忙不过来,我估计接引的事,都是光明使者们在做。”康兴也色心中暗道:这魔鬼根本没有神念,光明神法力无边,接引人只是一动念而已,哪需像凡人一样动手动腿,劳心劳力?但嘴上还得顺应:“我教经典中确有大量使者接引的事证。”福拉图噢了一声,好奇地盯着康兴也色,左看右看,康兴也色被她看得心里发毛。 福拉图站起身来,又凑近康兴也色看了好一会,突地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指着康兴也色道:“大麻葛,你以一己之力为突厥做出那么多的贡献,救度那么多的信徒,经历那么多的磨难还能全得性命,肯定有光明神在全力庇护,我百分之一百肯定,你就是光明神的使者,不然哪来如此忠心,如此奇迹!”康兴也色心念猛转:这个魔鬼是何用意?难道是想让我承认自己是光明使者?为什么要让我做光明使者,难道是为了接引某人进入天堂?他猜不透福拉图的用意,又不敢公然反驳,只得含混道:“直至现在我还蒙在鼓里,请殿下为我点拨。” 福拉图微微笑道:“我这凡人焉能为圣者点拨!我越看越觉得大麻葛相貌不俗,头顶好似放有神光。呵呵,刚才我还动了妄念,误会你拥用这些物资的意图,现在才知我大错,凡人会谋反,神仙自然无此邪念。”她嘴里说不敢为康兴也色点拨,其实已经把话挑明。康兴也色心道这魔鬼摆明了是要逼自己承认是光明使者,不然就要扣上谋反的罪名,有心不认,但又实在无法洗脱嫌疑,干脆先顺着这魔鬼的意思应承下来,应付了现在再说将来,于是嗫嗫道:“也许我是使者,只是人的双眼看不到自己全身。”福拉图眼睛一亮:“您开悟了?是使者会有神迹的,那可不能乱说。”康兴也色只得胡诌道:“母亲生我之时,红光充满了房间,一个仙人抱着我放入她的怀中;我三个月就会说话,十岁就熟读经典;数十年来,无论有多少奸人害我,纵使利刃加身,也伤不到我…”这些都是祆教启蒙的神迹,他儿时就倒背如流,常常用来启迪教徒,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用在自己身上。 第248章 圣使 4 祆教的使者与萨满的使者完全不是一回事,萨满教相信万物有灵,上天厚土、风雨雷电、山川河流、一草一木皆有灵魂,皆能感应到人,但唯有萨满能沟通人神,传达神灵的意图,所以任一萨满都可以称为使者,大萨都就是最高级的使者,所谓的“三山使者”、“四河使者”只是比普通萨满地位崇高,法力大一些。而在祆教教义之中,使者分为两类,在胡语中都是一个词,只是重音不同,人们平日口中的使者往往是指护教使者,就是那些以自己的身体、财产和学识保护祆教、传播教义的人,也称为侍者,意思为献身于光明之神的人,像死在幽州台上的曹使者,保护南太主的乌恰,都是护教使者。而使者一词在祆教经典中的原意是指光明神赋予使命的人或动物,又叫圣使,重音在后一字节,光明之神交托使命于人或者动物,都会赋予他们以神奇力量,所以使者是神,是比一切凡人都要崇高的神。无论是总教的大麻葛还是最著名的祭司,都是凡人,麻葛是精通教法传布教义的学者,大麻葛就是学识最为渊博、道德最为高尚、教义最精通的学者,他们都必须听从使者传达的神谕。 福拉图装作惊奇,起身扶起康兴也色来,问道:“大麻葛,光明使者应该享有什么尊荣?”康兴也色道:“专精法事,扶持神迹,受教徒膜拜。”福拉图道:“这些都是你应该享有的。零理教长,传大麻葛的教谕,康兴也色学者洗尘成为光明神的使者,一个月后在草原设坛,教众礼拜三天,把此谕传遍突厥大地,立刻去办!”福拉图并非祆教徒,对祆教教义一知半解,此刻代替康兴也色颁布的教谕也半通不通的,什么“设坛礼拜”、“洗尘”等等,都非祆教标准用语,好在零理在旁边听了半天,知道康兴也色大麻葛成神了,福特勤命令突厥治下的教徒庆祝,自己就去拟定一个标准的谕令颁布天下。 零理出去,福拉图扶着康兴也色的手臂宽慰道:“使者阁下,您是光明神在人间的影子,心底无私,当然不会藏兵谋反。这些东西,我说不清何来何由,恐怕也无人能解释清楚,您都解释不清的事,我等俗人凡夫怎么能看得透呢?我看把它就此封存,永不开启,就让它重新归于尘土,您说如何?”福拉图的意思是不追查了,把洞封住,就当它不存在。康兴也色求之不得,这件事太蹊跷,不说他查不出此洞是何人开凿,又是何人经营,纵使查个底朝天也与祆教脱不了干系,也肯定扯不到萨满教,所以能不让颉利知道就最好一直瞒住他。 康兴也色还没说话,努失毕道:“殿下,那些石板神像下面刻着奉献着的名字,好像是胡文,只要查看那些人的名字,就能发现建洞者的线索。”福拉图厉声斥道:“那些无非是石板上的裂纹旧迹,哪有什么神像?你突厥字还认不得几个,什么时候精通胡文了?”努失毕吓得不敢吭声。康兴也色就像恶战了一场,浑身无力直欲躺倒,不住抹冷汗。 福拉图吓唬他洞里能容纳三四百烈士,祆教意图袭击突厥祭坛,康兴也色根本难以自清,眼看就要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没想到福拉图被他的哭诉打动,一时犯了糊涂,竟然以为他是光明神的使者,不仅阻止追查山洞,还胡解教义,把他成为光明使者之事公告全突厥。按照教规,光明神的使者是不能由教众推荐的,只有最高等级的大麻葛才能验证认定光明使者,波斯总教大葛麻可以,史国圣火寺大麻葛阿伍德也可以,普通信众不仅无法认证使者,也不能妄谈神迹,不然教众愚昧,胡乱推崇,会搞得使者遍地都是。康兴也色竟然被教外之人推为使者,他明知不合教规,也不得不接受,心一横:我是突厥大麻葛,为什么不能认定颁布使者?史国离此万里之遥,阿伍德失期不至,生死不明,我就是自封使者也不过分,再说还有突厥大可汗和福特勤的加持,就是脱教自立也足可支撑,今后只要向福拉图输诚,她不仅不会提起山洞的事,还会回护自己和圣教,老可敦已经老了,得到福拉图的支持,祆教更为妥当,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了底气,唯一的不安就是福拉图当众胡乱解释,说光明神的使者可接引凡人进入天堂,老可敦做梦都想着进入天堂,对南太主这个所谓的光明神女小心呵护,但万一南太主生病或者死了呢?有两个使者接引当然更为妥当,又或者颉利哪个心爱的女人死了,非要自己活殉怎么办?看来得想想办法,把教义改一改,一定要去掉这种胡说。 福拉图环视了一下山洞,道:“此洞之事,不准任何人提起,违者立斩!”在场诸人皆躬身应答,福拉图看了一眼忠恕:“道士!你没有起誓啊!”忠恕道:“战俘的誓言有效吗?”福拉图道:“哈,我忘记了,你是魔鬼,魔鬼的誓言当然不作数。但你得小心,我不像老可敦那般执意要上天堂,可我对地狱蛮有兴趣的,当心哪天我想去地狱逛逛,烧了你引路,嘿嘿!”康兴也色听到烧字,心脏猛跳几下。福拉图得意地笑了笑,转身出了山洞。 忠恕不能不佩服福拉图,萨满与祆教相争多年,牵扯不断,谁也理不清,最近这桩血案更让人头痛,大可汗和老可敦施压,不能不处理,但大萨都又是得罪不起的,这种两难之事,放在突厥任一人身上都得头大,没想到被她轻易化解。福拉图在心底绝对是向着萨满教的,在她的眼里,所谓是非曲直,只是对突厥利害大小,祆教受此打击,力量已经削弱很多,掀不起乱,也帮不上突厥什么忙,对突厥没多大用处的人,有理也不占理,祆教乞求她公正断案,无异于缘木求鱼。营地之战后,达洛监护着贺兰等人离开漠北,自然知道了这个山洞,那个碧姬八成也落在了福拉图手中,她故意拖延几天,放入许多兵器食物,把山洞布置得像时常有人居住经营一样,直接将祆教和康兴也色推到蓄兵谋反的坑里。这个山洞过了几任大麻葛的手,康兴也色如何能说清来历?眼看要坐实祆教谋反,没想到峰回路转,他不仅侥幸洗脱谋反嫌弃,又意外成了神,由麻葛升华为使者,还有了福拉图这个靠山,哪还敢较真追究圣坛血案,与萨满的怨仇自然要往后放一放了。 忠恕从心底钦服福拉图。福拉图没有化解萨满与祆教的仇恨,但成功地把双方推了开去,还因此收服了康兴也色,并且埋伏下保全南太主的后招,一箭三雕。南太主对她来说就是奇货可居,她绝不想因为老可敦而把南太主付之一炬。不论她是因为贪财还是想玩弄权谋,如真能化解南太主的危险,忠恕心里还是很感激的。 努失毕带人封存山洞,忠恕跟着福拉图和康兴也色回到祆教圣坛正殿,萨满教诸人还站在原地,就在片刻之前,康兴也色大麻葛成为光明使者的消息已经在祆教徒中传了开来,一干信徒见到他,纷纷上前行礼膜拜,康兴也色初是一怔,继之昂首接受,走上前用左手触摸众人的头顶,那是光明使者的专有动作,意味着代表上天赐福于人,被他摸头的信徒就想立刻下山,把神讯分享给自己的家人。查修普见刚才义愤填膺的大麻葛突然变得像个圣徒一般清洁平和,再也无法保持冷漠,大睁两眼,很诧异地看着祆教徒。 福拉图对查修普道:“你们不用回大营,我明天去萨满总坛。”查修普点点头:“明天一早在谷地恭迎殿下!”说完向福拉图行礼,带着共节等人向萨满总坛去了。福拉图不再理会激动不已的祆教诸人,冷哼一声,走下山去。 努失毕还在带人封闭山洞,福拉图身边只有忠恕和两个附离跟着,她一边走一边望着周围的山势,若有所思,下到台阶处,一不小心踩了个空,身子直向前栽去,忠恕走在她身边,很自然地伸手拉住她胳膊,福拉图浑不以为意,还是看着中央祭坛,不知在想些什么。四人在台阶尽头上了马,忠恕跟在福拉图的身后,从侧后就知道她一直在笑,今天的事,真够她得意的。正走着,福拉图突然回头:“道士!看得出你对我更钦佩了。”忠恕笑着点了点头:“谢谢你!”他的钦佩与感谢都是由衷的,福拉图的蓝眼睛眯了起来:“是为南太主谢我?”福拉图只要一眯眼,不是动了气就是动了杀心,忠恕坦然不惧,笑道:“为公主殿下,也为我自己。”福拉图眼一瞪,座下马一顿,身子晃了两下才稳住,她骑术精湛,使马犹如使腿,从未见她骑马打过趔趄,这会可能气得分了神。福拉图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这时太阳已经偏西,金光照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亮,忠恕突然想到,其实福拉图穿白袍应该最为好看,只是从来没见她穿过。 第249章 射雕 1 来到山脚,福拉图下了马,喀力早就准备好了毡帐,忠恕突然发现莫依香在帐外值守,他挎着长刀,站得笔直,一双大眼睛扑闪着,正在微笑,忠恕上前与他紧紧拥抱,莫依香贴着忠恕的脸,眼泪流了下来,喀力等人都觉得奇怪,不知道忠恕怎么会认识这个聋哑内卫,福拉图哼了一声,走进帐中。 帐中已经摆好了胡床与桌案,喀力跟随福拉图的时间不长,但已经把她的习惯掌握得清楚,福拉图沉着脸坐到胡床上,对喀力道:“把门口这两个附离调开。”喀力不知道两个普通的内门附离怎么会惹福特勤不快,也不敢问,只管出去执行。忠恕放开莫依香进得帐来,他听到了福拉图刚才的命令,知道她为什么不想看到莫依香,因为莫依香让她心软,她很不习惯这种感觉。 喀力把莫依香二人换走,吩咐送进酒食来。与自己人相处时,福拉图很少讲究尊卑,她与忠恕和喀力同桌坐下,倒了碗酒给忠恕:“道士,刚才你好像扶了我一把。”她当时在山上若有所思,走神后差点摔倒,忠恕拉了她一把。忠恕道:“你一直想着圣坛的事,脚下踩空了。”福拉图道:“道士,你的性命可还在我手里攥着,以后不要猜我的心思,不然又惹得我起杀心。”忠恕道:“你什么时候懂得人并不畏死,不再以死亡恐吓人,那才算真正具有了智慧。”这话很是冒犯,但福拉图今天心情好,笑道:“呵呵,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一时改不了习惯,这一招早就不灵了,去年没吓住你,今年没吓住南太主。镇不住你不奇怪,你就是恶魔的兄弟,魔鬼把你的畏惧之心收走了,而南太主柔柔弱弱的,却挺着脖子向刀口上撞,实在意外。”忠恕道:“死生不足惧,人生有大义。”福拉图鄙视道:“又是什么义啊利的!老师受南太主的熏陶,最近没少唠叨这些,听得我头晕。实在不明白整天摆弄这些词藻,除了累眼劳神骗人子弟还有何用!你和南太主也讲这些?”忠恕笑着摇头:“我识字不多,读的书少,也搞不明白这些东西。”福拉图道:“那你还算是好人,你看达洛被汉人教得久了,越来越像个儒生,不干脆不利落。”喀力见福拉图与忠恕如此说话,很是奇怪,他去年呆在大营的时间不多,搞不清忠恕到底是何许人。 第二天康兴也色下了山,数十个信徒簇拥着他,不知道他在圣坛是如此引导的,仅过了一夜,原来的教徒已经不敢直视于他,人和神的区别就是这样大。康兴也色正飘飘然,猛地见到福拉图,立刻就清醒了,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福拉图心里冷笑,面上装作客气,请他回大营把喜讯告诉老可敦,同时筹备法事。 福拉图今天要去萨满教的总坛,忠恕和努失毕一起陪着她,查修普领着共节等人早早在山下等候。通往萨满教总坛的道路没经过修整,完全是人脚踩出来的小道,比通向祆教圣坛的路差多了。查修普等人没有骑马,步行陪在福拉图马侧,只走了三四百步,福拉图就再也骑不下去了,只好下马步行。萨满教众人武功高强,附离们身轻体健,走这样的小路如履平地,没到山顶,福拉图已经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头上都是汗。 朝天峰的东次峰上地势更为开阔,与祆教胡天相比,萨满教的总坛没有那么高大新潮,建筑尽皆陈旧低矮,连个主殿都没有,世人皆想不到这里就是赫赫有名的萨满通天之地,是大萨都居住的地方。这里之所以被选为萨满总坛,据说是由上天展露神意指定的,一经选定,此地就是离天最近的地方,最有法力的萨满们就是在这里祈请天谕。 萨满是天、神、鬼、魂与人类之间的沟通者,草原上一直有个说法:先有萨满,再有突厥。萨满的历史比突厥要悠久得多,早在突厥人来到之前,草原原来的主宰匈奴人、柔然人、鲜卑人都信萨满,突厥的萨满教即传之于柔然。萨满教原来有数百个分支,互不统属,有多少部落,就有多少萨满,有多少萨满,就有多少种咒语。随着突厥兴起,出自突厥阿史德家族的萨满脱颖而出,成为全体萨满的领袖大萨都,大萨都建立了等级和教规,整理了咒语与法仪,散布在各部落的萨满才归于一统。 比自从粟特传来的祆教,萨满教不仅教历短,教义浅,教规也不严格,例如祆教做法事,要诵经、讲法、礼拜、赞诵,形式繁多,与者无不兴奋喜悦,而萨满教的法事则显得神秘诡谲,与者只有惊恐,教众轻易不敢接触萨满,所以祆教传入之后势力迅速扩张,虽然大萨都在突厥依然享有崇高的威望,但萨满教的势力却被排挤,重要的法事,大可汗都让祆教祭司参与,萨满从唯一的神教退化为突厥的两大支撑之一。 福拉图是第一次光临萨满总坛,查修普作为主人,到了自己的地盘,也不为福拉图介绍,依然冷着脸,问二答一,可以说极为失仪。萨满教等级森严,职司鲜明,逾规会受天谴,受不测祸殃,查修普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开口。忠恕还猜不到福拉图为什么来萨满总坛,但相信她绝不是一时兴起,随意观光。 福拉图转了一圈,来到中央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块大石,上面有不少白灰,估计萨满常在上面祭祀,福拉图直接坐在大石上歇脚,对她来说,今天的行程确实有点累了。查修普和萨满教众人站立一边,查修普就像木雕一样动作僵硬,不知底细的人,任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是一位绝顶高人,他的话少,连眼睛都少有转动,不知他平日如何弘法传教,又如何成为萨满教的第二号人物。 福拉图看了看查修普,问:“大萨都在何处?”查修普淡淡地道:“不知。”福拉图问:“那你如何听命于他?”查修普还是两个字:“收书!”福拉图不解:“什么书?”查修普道:“天书!”和他讲话真是费劲,福拉图又问:“不是说嫩独建一直跟随大萨都吗?他在山下,那大萨都一定也在附近了?”查修普的回复还是两个字:“不知。”福拉图笑道:“如果你吃两顿饭只张一次嘴,那倒是神迹。查修普,金山使者死了,大萨都让何人继任啊?”忠恕心头一震:三伯真地去世了!福拉图主持诛杀武显扬,她的话当然不假,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他心痛得想弯腰。查修普还是那两个字:“不知。”福拉图道:“我知道你们三山使者都是由大萨都请示天命确定下来的,金山使者空了许多年,阿多让勇士刚刚接任就为大可汗战死,令人痛惜,我最近也学会观察天像,前天晚上做梦,上天告诉我有一个人比较合适去做金山使者。”查修普这次连“不知”二字也省了,直接不回话。 萨满虽然自古就在大可汗治下,但自成体系,依神命行事,连大可汗都不能干预教务,更何况一个北厢察,福拉图虽是大可汗最宠信的女儿,毕竟非萨满教中人,她直接插手教务,实是对萨满的极大亵渎与蔑视,共节等人脸色都变了。忠恕心里更惊,金山是李靖命令他带着南太主躲避的地方,福拉图没来由地要向大萨都推荐人继任金山使者,而大萨都可能就在金山附近,为什么他们都关注那里? 福拉图见查修普不答,自说自话:“嫩独建是突厥人的骄傲,他的弟弟歌罗丹达干是附离的骄傲,与阿多让勇士最为相似,最适宜接任金山使者。”她果然要安插自己人去当金山使者,查修普这次冷冷地回复两个字:“不行!”福拉图笑道:“我认为没有比歌罗丹更合适的人了。查修普,这事你做不了主,最好把我的话告知大萨都,让他请示天意。”查修普不回答,他态度坚决,不再理会福拉图,共节等人则脸色凝重,突厥王族这样赤裸裸地干预萨满教,史上闻所未闻。福拉图冷笑一声:“你们依仗着大萨都,连我的话都不放在眼里,难道不清楚我也受了上天的启示吗?哼哼!”看来她又要展开威胁,查修普像根木桩一样纹丝不动,看到这个细节,忠恕知道查修普动了真怒,福拉图的无礼终于惹怒了他,一个武功练到他这个境界的高手,如果心地清静,身体就是自然的一部分,风吹会凉,雨淋会湿,现在微风吹拂,查修普连衣角都不飘动一下,说明他真气外溢,在用力克制心中的恼怒。 第250章 射雕 2 这时天空中飞过一只大雕,忠恕一看就认出那是嫩独建的金雕,看来嫩独建真地就在附近。福拉图也看见了那金雕,哼了一声:“道士,把那鸟给我射下来。”努失毕从旁边递来一张强弓。忠恕实在猜不透福拉图为什么要在萨满总坛寻衅,她明明心里敬佩大萨都,想当他的儿媳妇,还逼着达洛催促父亲提亲,可今天竟然上门找茬,干预金山使者提名还觉得不够狠,竟然要把嫩独建的金雕射下来,那就是要与萨满撕破脸。忠恕与萨满教渊源不浅,亲如生父的三伯是萨满的金山使者,情人宝珠是萨满乌兰,还有如巨石一样压在心头的大萨都,他实在不想与萨满教结怨。 忠恕抬头望望天空,突然心中一动,对努失毕道:“这把弓劲力不足,要射下金雕,需要一把三百石的弓。”那金雕远在天边,至少距他上千步,努失毕苦着脸道:“这是最强的弓了,只有一百五十石。”这时查修普突向共节道一声:“取弓!”共节立刻跑到屋里取过一张弓来,还捎来了一袋箭,那弓黑黝黝的,比常弓粗大许多,一看就知劲力很强,没霸道的臂力拉不开,这种弓非得用特制的箭,那箭簇看着就有分量,果然入手沉甸甸的。忠恕要射雕,伤害萨满教的神物,查修普却主动提供凶器,仿佛与自己无关似的。 忠恕非常渴望会一会嫩独建,他谢过共节,搭箭举弓,这时金雕还在远方盘旋,当空的雁雀见到金雕的影子,纷纷惊叫逃窜,忠恕张弓射出一箭,只见一道黑影闪出,穿过一只灰雁,箭势不减,又击中另一只乌雀的胸膛,两只鸟齐齐落下。福拉图没看清怎么回事,而查修普等人则看到这枝箭先射穿灰雁的脑袋,然后变了方向射中乌雀,这力道,这算计,实是罕有,努失毕脱口喊了声“好!”附离们一致喝彩,福拉图不明所以,查修普依旧冷漠,共节等萨满吃了一惊。 那金雕已经通灵,见有人袭击,盘得更高。忠恕自见识过通库斯那神奇一箭之后,就一直在揣摩如何使箭飞出弧线,那晚见识了嫩独建近乎神技的箭法,他大受启发,模拟了几种射法,今天要向嫩独建就教。他先射了一箭示警,如果嫩独建在,他绝不会让自己的金雕受伤。金雕越盘越近了,忠恕把箭头折掉,搭上箭杆对着金雕射去。突厥的小儿都知道,箭一旦去了头,就与一根小木棍无疑,没了重力牵引,弓力再强也射不远,而忠恕这一箭的出速丝毫不逊于前箭,只是在飞出二十丈后变得飘忽,飞到金雕身前时已经变成随风飘浮的小木棒,那金雕一煽翅膀,将木杆拍落。除了福拉图,在场诸人无不惊异于忠恕劲力之强,估计这世上只有嫩独建能与他相比,努失毕等人又开始喝彩,连查修普也用余光扫了忠恕一眼。 忠恕又射出一箭,直向那金雕飞去,这一箭速度慢,比前箭的轨迹要清楚许多,众人都看不出有何神奇,箭到半途,众人听到山腰传出一声弓响,一道黑影飞出,朝着忠恕的箭撞去,眼看两箭就要相撞,忠恕的箭突然加速,避开了拦截,追箭竟然也突然加速,两箭碰了个正着。箭离了弦,走势自然是先盛后衰,那股突然加速的力道,是弓手早就蕴藏在箭上,过了一定时间再发作,忠恕的手法已经令人惊奇,下边射箭之人不仅箭力好,算计更精,只看忠恕的箭势就知道他埋藏着后招,使用同样的手法将箭击落。努失毕等人看得目瞪口呆,萨满教诸人则露出欣然神色,不用说,世上唯有一人拥有这样的箭法,那就是大萨都的护卫嫩独建。 忠恕见嫩独建终于出手,立刻连发两箭,这两箭就像是胡乱射出,一枝箭几乎是垂直地射向空中,另一枝箭的射向则距离金雕足有三四丈远。只见第一枝箭飞到二十丈高后,竟然掉头向下,走弧线对着金雕飞去,那金雕好像能上视,急忙转向,不料正迎向第二枝箭,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不知从何方闪了出来,以几乎无法看清的轨迹直接将第二枝箭击落,几乎同时,第一枝箭从金雕身后两尺处划过。忠恕的箭升空后突然飞出一个弧形,嫩独建的拦截箭还是准确无比地撞落了它。旁观诸人都看傻眼,忘记了喝彩。忠恕知道自己箭术远非嫩独建之敌,拉了声响弓,向他致意,而山腰也回了一声弓响,算是回敬。 忠恕双手捧弓还给共节:“谢谢大师!”共节双手接过:“谢谢阁下!阁下箭术通神,让我们大开眼界!”他给福拉图两字回复,对忠恕却不吝赞美,忠恕谦逊道:“大师谬赞了,贵教嫩独建大侠的箭术才是真正地通神,我与他差得太远了。”共节笑道:“谢阁下赞誉!”忠恕向萨满教诸人行礼,这时矗立一旁的查修普突然道:“很好!”忠恕又向他行礼:“谢大师!”查修普也不还礼:“我知道你。”这人惜字如金,忠恕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也不知他知道自己什么。 福拉图故意寻衅,自然别有用意,让忠恕射下金雕,本意是想惹怒萨满教,没想到忠恕一展神技,竟然与萨满诸人结交,她示威的目的已经达到,相信查修普必不敢隐瞒她的建议不报,于是轻哼一声,蓝色眼睛冷冷地瞟了一下查修普,起身下山,查修普要送,福拉图摆手拒绝,查修普也不客气,就停在了山口。 上山容易下山难,山路本就难走,福拉图急匆匆地走着,忠恕有点担心,如果她摔个灰头土脸,不知要迁怒多少人,但福拉图这次走得很是平稳,下得山来,喀力已经备好了马,福拉图上马就走,忠恕还想见一见莫依香,此时也没了机会。 回到大帐,致单大人不在,福拉图道:“估计又去看望南太主了,老师对她比对我还上心。”忠恕道:“他把公主殿下当作朋友,却把你当亲人。”福拉图道:“奇怪的朋友。”此时一个胡人过来报告,说老可敦犯癔症了,忠恕一听老可敦犯病,心立刻提了起来,就要跟去,福拉图眼睛一眯:“你不要离开,一会我有话问你。”说完就急急忙忙出去了。 忠恕心里不安,老可敦年岁大了,身体本就不好,最近又受了连番惊吓,万一有个好歹,南太主就危险了,福拉图刚刚布下一招好棋,还没等康兴也色想到转圜之道,南太主就要当使者了。如果真要如此,说不得,只能抓住福拉图为人质,以命换命,福拉图现在对自己几乎不设防,要擒拿她倒是容易,可要带着南太主安然离开,那就千难成难了。 福拉图到了很晚才回来,身边多了一个人,是自小被老可敦养在身边的节特,这少年那天在圣坛突然遇袭,并不惊慌,显得很是沉稳大气,不同一般。节特一见忠恕,立刻认了出来,向福拉图道:“他不可以当我师父!”忠恕一怔,福拉图问节特:“为什么不可以?”节特道:“他冒犯老可敦,是最坏的恶魔,我绝不跟他学艺。”福拉图对忠恕道:“这是婆毕的儿子节特,老可敦病了,照料不住他,只能由我带他。本想让他跟着你学刀法,没想到你是恶魔,还是最坏的恶魔,看来这师父当不成了。”忠恕苦笑一声,不仅福拉图说他是恶魔,连小孩子也这样认为,难道自己真地有魔性。 福拉图问节特:“那你想当谁的徒弟?”节特道:“我要跟着嫩独建学箭术,射杀所有惹老可敦生气的人。”说话时眼睛看着忠恕。福拉图拍了拍他的头,眼中露出慈爱的目光,这是忠恕第一次见到福拉图表露温情,婆毕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节特是她亲侄子,虎毒不食子,对着这个孩子,她的凶悍也无法施展。福拉图赞道:“好样的,有志气!不仅要把惹老可敦生气的人杀了,那些轻蔑我们突厥的人都要杀,这才是你将来要做的事,也只有嫩独建有资格当你的师父。但嫩独建有个怪癖,不会射弧线的人他不收,你先跟着歌罗丹达干练习,等你学会弧箭,再去当嫩独建的弟子,将来继承他做突厥羽神,杀光我们的敌人。”节特昂然点头,多少智慧卓绝的人都上了福拉图的当,糊弄一个少年哪还用她多费心,三言两语就把节特推给了歌罗丹。 歌罗丹是嫩独建的亲弟弟,箭术不俗,一听说要当节特的师父,当场就懵了。福拉图眼睛一瞪,歌罗丹只得点头答应,带着节特走了。突厥规矩,当弟子的要与师父同吃同住,歌罗丹从此身边多了个尾巴。 帐中只剩下了福拉图与忠恕二人,忠恕就想问老可敦的病情,福拉图看了他一眼:“道士,如果老可敦真地升天了,多半因你而起,将来开法事,准备拿你献祭。”原来老可敦真地病危,她在圣坛受了惊吓,在大营又被节特的病情弄得急火攻心,病体终于支持不住,不仅不能走路,还持续发烧,神智也有些不清楚了,康兴也色顾不上设祭坛当使者,守在帐里急想对策。福拉图把他的命与老可敦的天堂之路连在一起,如果老可敦走了,他的性命也悬了,形势不容他不用心。忠恕见福拉图又使这老一套,道:“如果你能把南太主送回大唐,我不拒绝当祭品。”福拉图哼了一声:“她难道就是能为你去死的人吗?”她始终对忠恕的那句话耿耿于怀,忠恕摇头:“职责所在,不得不然。我受命救她回去,没达成使命,有负天子圣恩。”福拉图不耐烦地道:“这种愚昧的忠诚也传染到突厥了,我非常不习惯。” 第251章 射雕 3-4 忠恕去看望南太主,见南太主正在读《出家因缘经》,这本经书也是商队带过来的,那天聊到这本书时,南太主曾说想读一读,当时以为她在说客气话,没想到她真地想接触道家经典。南太主看到他,放下书笑道:“段公子,你是道家门里出身,最知名道观的高徒,正欲向你请教,可巧你就来了。”忠恕看了看旁边的李成,李成微微一咧嘴,笑容十分苦涩,老可敦病危的事早在大营中传开了,南太主就如釜底游鱼,性命系于悬绳,李成怜惜南太主,尽找些新鲜的话题让她高兴,而南太主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不知是她早就看透了生死,还是根本就不在意,这个年青女孩一定具有大智慧。忠恕惭愧道:“我只是从小生活在道观,并没入教,也不懂道家教义。”南太主笑道:“看段公子的行事为人,充满道者无为之意,比那些死读章句高谈阔论的杂道行阶高多了。自是因为你从小耳濡目染,熏染道风道业,道法浸入血脉骨髓。”忠恕笑道:“公主殿下称赞的不是我。”李夫人在旁边道:“段公子温良敦厚,一看就是有道之人。”南太主道:“我三年前读过《道德真经》,记得很熟,也给不少人讲过经,现在想来,不过是牵强附会,穿凿取意,尽是机巧能事,实未能得到玄元真意。这本《出家因缘经》浅显易懂,句句教人入道入学,只要谨遵慎守,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道者。”忠恕不好意思:“实不瞒公主,前年刚离开朝阳宫时,掌教道长也叮嘱我细读这本《因缘经》,可我从没精思过,连浅显的句子也没搞懂。”南太主道:“你不用读,你早就做到了。” 忠恕被南太主的极力夸赞搞得局促不安,李成给他搬过椅子来,偷偷暗示他尽量陪着南太主聊天。南太主又问:“据说玄元皇帝就是我们李家初祖,道家原来是李氏基业,李成不止一次向我讲过祁连山里有个朝阳宫,推崇它为道家最厚福地,我早就心中向往,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呢。”朝阳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忠恕心里,这个祁连山中的古寺叫朝阳宫也好,阿波大寺也罢,无论它在山外人眼中是个什么形象,首先那是他的家,是亲人大伯、二伯、三伯居住的地方,那里与长安太原不同,与突厥不同,与任何一地都不同。那里不是世外桃源,寺里的人也斗心机,像陆变化;那里的人也动刀杀人,像杜百年;那里的人也争强好胜,像吉文操,但寺里寺外弥漫着善良,人人不为私利,不为身谋,所以一切都显得简单直白。他边想边说,说朝阳峰的雪,说寺前的湖,说天空翠鸟,说地上花茎苍苔,说朝阳宫的四时变化,还有那些数十年孤守寒寺的道人们,大伯、二伯,还有刚刚死于非命的三伯,那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人,无不天下独有,尽皆充满道心。 南太主悠然神往,那山、那寺、那人、那业,无不出乎她的想象,连李成夫妇也听得入神。南太主长叹一口气:“段公子,你能在朝阳宫中长大,实是前生修来的福业。如果真有离开突厥的那一天,我希望就在那里出家为道,不知他们收我不收。”忠恕想不到自己一通粗浅讲述,竟然把天子亲妹说服出家,忙道:“我不懂教规,没听说他们接收女弟子。”李成在旁边插话道:“不收也不打紧,刚才听段公子讲,寺旁山谷众多,土地丰沃,风景绝佳,就请天子在旁边建个道观,公主自己当掌教,岂不更好!”南太主笑了:“我做个普通的女真就好,一个连《出家因缘经》都讲不好的人,拿什么当掌教!”李成夫妇把她从小养大,经历了千辛万苦,可不是为了让她入道做尼,修仙修佛,但大家现在命在顷刻,灾祸不时即至,讲明天都太奢侈,离开突厥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谈论入道与谈论成仙飞升一样,纯属转移话题自我欺瞒,只要能不让南太主念及眼前之事,哪怕是谈论回唐之后让她继承哥哥李世民的皇位,李成也不以为忤。 第二天一早,忠恕正要前往南太主处,福拉图派人来找他,进得大帐,只见致单大人在座,除了歌罗丹和努失毕,达洛和昙会和尚也在帐里。忠恕看了看达洛,达洛向他点点头,忠恕知道他已经把贺兰等人安全送过大漠了。福拉图坐在胡床上,皱着眉头,阴冷地看着忠恕,忠恕知道自己一进来就向达洛打招呼,引得她的心病又犯了,也不理她。福拉图哼了一声:“道士,你卖弄聪明,建议在同罗筑城,现在同罗反叛了,留守的附离被打散,筑城的工匠被杀死,城池被拆毁,死了三百附离,一半是因为你。”福拉图自以为高人三筹,杀伐决断,别人的话从来听不进去,忠恕当时也是猜到她意欲筑城才说了出来,想不到她胡乱诬陷是自己向她建议。 忠恕看了看达洛,达洛道:“原本敦驼和罗磨并无反意,同罗灭国后,他们被封为达干,随同征伐仆骨,得了不少草原和部民,但冬天酷寒,又受了雪灾,牛马死了大半,到现在草还没长出来,他们要求南下牧马,与留守的附离起了冲突,带队的都彦没有防备,被他们乘机偷袭。”敦驼和罗磨是同罗可汗的弟弟,在达洛袭杀同罗可汗后投降突厥,他们冬天遭受了比突厥更大的雪灾,在北方无法度日,遂要求南下牧马,南下就是要来于都斤山附近放牧,于都斤山是突厥的圣山,王庭所在,突厥人当然不会允许,没想到他们看留守的附离人数不多,又没防备,竟然不顾风险打散了附离,抢了他们的马匹物资,与突厥翻脸了。看来只要天不作美,有雪灾虫灾旱灾,突厥内部就会乱。敦驼和罗磨两部归服之时曾把儿子送来做人质,一个被烧死,另一个被放了回去,如果要报复他们,就只剩下出兵讨伐一途了。福拉图睚眦必报,灭掉同罗和仆骨又是她最为得意之举,势必要出兵平叛。 福拉图对达洛道:“达洛,同罗反复,皆因你处置不利,没收服那两个反贼,又没提醒我预作提防,另一半责任由你负,追回去年的赏赐。”达洛躬身行礼:“我承担全部责任,现在我请命去剿灭叛乱,把敦驼和罗磨献到您的座前。”福拉图哼了一声:“你以为他们笨得想不到你会去报复?他们袭击附离,只是脑子一热,转脸就会后悔,现在人马疲惫,惶惶不安,只怕早就远远地逃到了极北之地,哪敢留在原地等你去捉拿!”昙会道:“特勤殿下,极北之地是一片石漠,风大草稀,今年又寒冷,无法驻牧,纵使那两个首领逃向北方,也带不走大量人马,二人的多数部众很可能还留在同罗,现在群龙无首,马无食人无力,只要派出一小队人马,他们必然望风而降,那两个贼人见部众都降了,有可能也来请罪,同罗重归治下。” 昙会的判断有根有据,他曾被沙钵略大可汗流放到极北,上次跟随达洛出征同罗,对那里的风土人情观察得非常细密。福拉图点头:“你说派谁去比较好呢?”昙会道:“达洛达干威震同罗,又熟悉极北的地形人物,当然是他最为合适。”福拉图看着达洛道:“达洛,看来又得劳你出师了。去年冬天你远去西域,又三过大漠,这一年总不在我身边,常令我想念,盼你早去早回,带来捷报。”这语气就像是一个怨妇说给将别的情人,达洛诚惶诚恐,急忙行礼:“我一定不辜负特勤殿下的嘱托!”福拉图问达洛:“如果真如和尚预料,同罗的部众降了,头领也降了,你准备如何办?”达洛还没来得及想这些,福拉图冷冷道:“杀掉那两个首领,把头皮带回来,杀光他们的儿子,分了他们的部众,另立四个异姓达干,把他们的封地重叠在一起,押他们的儿子过来当人质。” 这招确实狠毒,同罗的王族被消灭,部落被越分越小,各不统属,自然无力再与突厥为敌,四个达干各自为政,相互猜忌,无论谁想做大,都得争取突厥的支持,为突厥卖命。福拉图对昙会道:“和尚,你随着达洛去,事成之后,把同罗部众之中眼睛像你和道士的人统统杀了。”这个命令稀奇古怪,谁也不知道如何执行,但大家都看出她对昙会和忠恕极为愤恨。除了致单大人,福拉图周围的人无不对她毕恭毕敬,心悦诚服,只有忠恕和昙会与他人不同,忠恕常常顶撞于她,而昙会明显还没放弃说服她信佛的执念。 达洛领命出来,昙会跟着他出帐,忠恕急着要与达洛说话,直接跑了出来,临出门看到福拉图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来到达洛的毡帐,达洛与昙会简单商议进军的准备之后,昙会离开了。忠恕急切想知道贺兰等人如何了:“达洛,你把人送到大漠通口?”通口是从北向南穿越大漠的起点,去年有婆毕的附离扎营驻守,福拉图答应放贺兰等人回大唐,只有一句口头承诺,没有文书,只要离开北厢察的割地,她的承诺就没有了效力。达洛点点头:“放心吧,婆毕今年过大漠了,碛口也无人把守。你的几个属下都很机灵,身手也好,对草原和沙漠又熟悉,特别是那个胳臂与努失毕有点像的,简直比我还了解草原,不会有事的。”胳臂与努失毕相似的就是苏奴儿,去年他在草原沙漠游荡数月,孤身一人闯出突厥,其他人几乎不可能做到,忠恕在逃跑中就误食毒草,如果不是遇到莫依香父子,早就埋骨大漠了。 听说贺兰等人安然度过大漠,忠恕才松了一口气,问:“那个胡女碧姬呢?”达洛摇摇头:“交给特勤殿下了。”忠恕黯然:果然如此!福拉图得到碧姬,知道了那个山洞,一番设计后收服了康兴也色,留碧姬在手里就是个大祸患,必定悄悄地埋了。 达洛问:“听说你与嫩独建交手了?”忠恕道:“那不是比试,只是请教,我再练一辈子也不及嫩独建大侠。他是大萨都的护卫,请问大萨都也在圣山吗?”达洛摇头:“不知道。我已经两年没见过他了,特勤殿下也一直想找他老人家。”忠恕问:“福特勤到萨满总坛寻衅,就是想见大萨都吗?”达洛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不敢乱猜殿下的意思。”忠恕道:“她是想逼大萨都现身,不然决不会那样咄咄逼人。”达洛陷入沉思:“也许吧。”忠恕知道,对于福拉图,达洛是从心底里畏惧,福拉图身居高位,杀伐自专锋芒毕露,又精于算计,属下都畏之如虎,谁也不敢猜测她的行事用意。 忠恕道:“我想大萨都可能在西部,很可能在金山。”达洛一怔:“你怎么知道?”忠恕道:“我在喷查山多次见到嫩独建的金雕往返东西。”达洛问:“西部那么大,为什么会是金山呢?”忠恕道:“我只是乱猜的。”忠恕不敢说自己曾经到过金山,大萨都带队到过金山峡谷的事更不敢告诉达洛,金山是突厥的圣地,封存数十年,人民禁入,二伯的族人曾躲在其中,万一这事被福拉图知晓,只怕会万里追杀过去。 达洛忧心忡忡地道:“我也怀疑父亲在金山一带,那里是突厥兴起之地,已经封谷数十年,就是萨满祭祀也很少深入禁地,金山使者都是在山下遥祭。金山之东多是荒漠戈壁,只有喷查山周围有成片的牧场,除了步真部朵奈部,只有数十个小部落游牧。金山以西是粟特胡人的地界,粟特虽然名义上归属突厥,但突厥部众很难深入那里,胡人纳贡也很少,我师父离开之后,康国已经不接受大可汗的文书,连史国也把吐屯撵走了。史国国王虽然接受了柘羯的家属们,却把他们安排在靠近康国的边境,明显是想让他们戍边,把他们当刀使。特勤殿下最近频繁派人到西域,又想立歌罗丹达干为萨满金山使者,只怕…”达洛欲言又止,忠恕直接替他说了出来:“她想对西域用兵!” 福拉图野心勃勃,收服了宿敌同罗和仆骨之后,北方已算基本安定,她的眼睛自然瞄向了广袤的西域,而要征服西域,金山自然是最大支点,西进路上的喷查山也是必须控制的,她找借口把喷查山牧场许给更为忠心的朵奈部,可能就是为了将来好驾驭。 提到喷查山,忠恕想到一事,对达洛道:“同罗人谋反,可能与仆骨托陆王子有关。”达洛很惊奇:“他还活着吗?”忠恕点点头,就把在步真汗牙帐听到的事讲了一下,仆骨灭国后,托陆王子四处流荡,联络对福拉图不满的人,鼓动他们袭击突厥圣山,连步真这样的突厥别部都去蛊惑,同样与福拉图有灭国之仇的同罗人,他肯定不会拉下。达洛听到这话,大为紧张,头上竟然冒出汗珠来,忠恕从没见他如此惊慌,心道达洛不会对托陆王子怕到如此地步吧? 达洛擦了擦头上的汗,凝神听听四周,确认附近没人,这才凑近忠恕,低声道:“我护送柘羯族人返回粟特西域,在喷查山以西遇到了许逊师叔。”忠恕一惊:许逊果然没死,他在西域二十年,必定有熟悉的朋友和落脚点,逃向西域很正常,宝珠会不会已经找到他?达洛顿了顿,道:“我师父绝不会背叛突厥,大可汗是被梁师都蒙蔽欺骗,这是个冤案,日后我父亲归来,一定会向大可汗申诉,为他平反,许师叔就是个重要的人证,于是…”他停顿不说,忠恕问:“你把他安置在喷查山了?”达洛点点头:“那里有个很隐密的山谷,估计连步真部和朵奈部都不知道,许师叔受了轻伤,当时行走不便,我留下了五个胡人照顾他。”忠恕急问:“宝珠找到他没有?”达洛点点头:“昨天我见到照顾许师叔的吉木沙云,他说宝珠到了,想把许师叔带离喷查山,问我合适不。”原来努失毕提到的吉木沙云是许逊与达洛之间的联络人。 武显扬东来之后已经决意跟定突厥,他被杀确实是个冤案,颉利和梁师都谋害他,一因梁师都忌惮他久居图占,二是中了陆变化的离间之计。无论武显扬冤不冤,颉利既然开了杀戒,武显扬和许逊就是突厥的敌人,为武显扬平反,至少颉利在位期间不可能,即便是大萨都也办不到。达洛出于旧恩收留许逊,那就是与叛贼相勾结,一旦败露,颉利和福拉图绝不会轻饶他,恐怕还会连累到大萨都。现在步真汗的部落迟迟不南下,摆明了他欲趁朵奈部南牧重新进入喷查山,万一他们发现许逊等人,那就危险了。 那许逊与宝珠应该去哪里?西域现在已经不是武显扬他们在时的情势了,突厥又可能重新经营西域,许逊即使去那里落脚也不会久长。除了西域,就只剩下大唐一途了,许逊与武显扬不同,他与李氏父子并无直接仇怨,又熟知突厥与西域内幕,是个对大唐有用的人,如果投向大唐,一定会被收留,宝珠现在无亲无故,她必须回到大唐,回到自己身边。想清了此节,忠恕对达洛道:“你告诉他们回大唐去。我立刻修书两封,让宝珠带给代州都督候君集和兵部尚书李靖元帅。” 达洛也认为必须如此:“你立刻修书,我让吉木沙云带回去。步真的事,我需要去告诉福特勤。”忠恕拦住他:“达洛,你先等等,这事不能由你说。如果她问你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现在才来报,你怎么回答呢?”达洛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冒失:“这事最好你来做吧。”忠恕苦笑道:“我的话,她会信吗?”达洛也不确定,忠恕道:“达洛,最近福特勤很宽宏,不像过去那般对待你了。”达洛道:“我心里更不踏实了,可能不在殿下身边时间久了,不理解殿下的意思。忠恕,我想来想去,还是你告诉殿下更适合。书信写完就去。” 达洛拿来纸笔,忠恕并不擅长写信,好在李靖与候君集都是有大智慧的人,见微知著,短短几行字就知道怎么回事。信很快写就,达洛封好,催促忠恕去见福拉图。 门口的侍卫以为福拉图召见忠恕,也没阻拦,忠恕直接推门进来,福拉图正在帐里与致单大人说话,没想到忠恕去而复回,很诧异地看着他。忠恕把托陆王子使者游说步真汗的事说了一遍,福拉图眼睛一眯,致单大人的眼睛却睁大了。福拉图问:“你在来圣山之前去了喷查山?”忠恕点点头,福拉图紧紧逼问:“为什么去那里?呆了多久?”忠恕想不到她不关注步真谋不谋反,反而盘问自己为什么会去喷查山,当然不能完全告诉她实情,只得道:“我想躲开会兵的突厥部落,所以先向西走了一千里,这才路过喷查山,后来与步真部落遇上。”福拉图眼睛眯得更很:“为什么现在告诉我?是达洛让你来的?”显然她并不相信忠恕的话,忠恕道:“我想同罗人反叛或许与仆骨王子有关,所以才提到了步真汗,达洛认为我应该告诉你,让你早做预备。”福拉图哦了一声,道:“你是战俘,也不需要赏赐,你是为达洛着想才来告诉我,我不承这个情,不如你和达洛一起去同罗,一路上你们好密谋。”忠恕对她一再责难自己和达洛暧昧很是反感,直接摇头:“我不去!”说完,也不理福拉图,推开门就出去了。 从没有人这样顶撞过福拉图,何况是一个俘虏,福拉图气得脸色发白,一边喘气一边咒骂,过了好一会,对致单大人道:“老师,这面镜子不能再要了,我都不知道他照见的是人还是鬼。”致单大人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要杀他还来得及。”福拉图道:“老师,我梦里都杀几百遍了,但真要动手又迟疑不定。”致单大人点头:“你心中一直住着魔鬼,他就是魔鬼现世,只有去除心魔才能除掉世魔。”福拉图对老师这些神秘的说教总是听不进去,她更希望得到直白的建议:“老师,你说我刚才把他发配给达洛是否合适?”致单大人长叹一口气:“只怕又是一朵无果之花!”福拉图疑惑地问:“老师,什么无果之花?”致单大人摇头:“我老了,快死了,唉!”说完摇晃着站起来,歪咧着走了出去。致单大人最近说话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让福拉图莫名其妙。 第252章 射雕 5 从老师那里得不到开解,福拉图就盘算着明天如何折磨南太主,报复忠恕的无礼。 次日,达洛带着从同罗逃回的三百多附离出发北上,昙会也随同出发,忠恕、歌罗丹、努失毕等人一起出营送别,节特也骑着一匹大马,跟随着歌罗丹出来送行,他对忠恕总是抱着敌意,看来那天在圣坛给他留下的印象太差了。忠恕倒觉得这孩子很有个性,想和他套套近乎,顺便打听老可敦的情形,节特则把脸仰得高高的,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态,努失毕看到二人状态,觉得好笑,对忠恕道:“你如果真想和他亲近,我倒有办法。”忠恕笑笑,也没答话,他想和节特搭话,又怕像歌罗丹那样被缠上。 送别达洛后大家回营,忠恕在前面走,努失毕来到节特跟前,伏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通话,不一会,节特就打马追上了忠恕。 福拉图让人盯着忠恕,见到他去南太主的毡帐就来报告,她准备今天当着南太主的面,好好羞辱一下忠恕,以报复他昨天的无礼,谁知等了半天也不见手下回报,一问才知忠恕回营后没去见南太主,反而去了歌罗丹的毡帐,此时正在教节特箭术。福拉图甚是奇怪,那天她让节特跟着忠恕学箭,二人你不情我不愿,怎么节特今天会同意? 原来是努失毕做的活,他把忠恕在萨满教总坛与嫩独建比箭的经过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节特一听,立刻抛弃成见,主动向忠恕道歉,并要求向他学习箭术。忠恕对这个小孩子并无恶感,反而有点喜欢,见他态度诚恳,而歌罗丹一直在旁微笑,就答应和他共同探讨箭术。节特年龄还小,听不懂汉语的谦词,问:“共同探讨就是做我师父吗?”忠恕可不敢答应当节特的师父,与嫩独建的比试让他对自己的箭术极不自信,再说节特已经拜歌罗丹为师,歌罗丹是嫩独建的亲弟弟,箭术也十分了得,何况他重任在身,可不愿随身带着个小孩子。 这时有只灰雀惊叫着从头上飞过,努失毕立刻叫道:“忠恕,射它下来。”其他人包括歌罗丹都在一旁起哄,忠恕无奈,在灰雀飞出五六百步时举弓发了一箭,射穿了它的脑袋。灰雀体型小飞得快,这箭从后方追上,击中灰雀的头部,眼力准头自然皆是超一流,大家轰然喝彩,节特立刻崇拜起来,缠着忠恕要改师父。歌罗丹哭笑不得,只得找了目标展露了两手,这才勉强留住这个小徒弟。 福拉图知道忠恕为什么想接近节特,她自己完全能镇得住忠恕,但节特年纪太小,可不能与这个魔鬼太过接近,立刻命人把忠恕叫来。她现在也不知道如何处置忠恕,不能收服他已经确定无疑了,杀又不忍杀,留他在眼前当镜子,他又时时顶撞,搞得自己下不来台,发配他到极北,他又不愿意离开南太主,搞得她有些心烦,曾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干脆送他回大唐算了,随即又自己否定了,那样无利可图的事,她可不做。 忠恕来到大帐,帐中只有福拉图一人,她盘腿坐在胡床上,阳光从帐窗透过,照在她的侧脸上,映出数道反光,忠恕竟然看清了她脸上淡淡的金色绒毛,不由得有点发呆,福拉图本想责骂他一通,碰到他怔怔的眼神,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了,只得找个话题,重新说起步真汗的事。 福拉图问:“道士,前天斥候来报,说步真汗并没南下,也没分部,全族驻扎在喷查山东边一日马程的地方,今年他兴师动众地想争回牧场,被大可汗驳了,你说他会不会趁机侵占喷查山牧场?”其实步真汗会不会侵占,她心里清楚得很,步真汗驻扎在那里,一是向她示威,二是看动静找机会,现在他还不敢乱动。忠恕想起哈罗斯特对仆骨使者的暧昧态度,又想到步真汗最后的犹豫,心里没底,问:“殿下在步真那里还得到什么消息?”福拉图疑心甚重,对步真这样的大部落绝不放心,必然布有坐探。福拉图道:“步真迟迟疑疑地,一直没有分部,无非是想等待机会占领喷查山作为夏季牧场。”像步真这样七八千人的大部落,聚集在一处时间久了,当地的草场会被啃食净光,来年也不长草,所以在夏季都得分散放牧。 忠恕道:“步真汗对托陆使者的拒绝并不坚决,如果哈罗斯特再加以撺掇,他可能会改变主意与托陆联手。”福拉图一惊:“他真有这胆量?”忠恕道:“他有没胆量我不清楚,但我觉得他不够明智,又很贪财,可能被别人蛊惑。”福拉图心中有更远大的计划,步真汗目前所在的位置,处在她计划中的核心,如果生变,那可要坏大事,而要如何应对,她还没拿定主意。步真汗反迹未露,又无证据,如果发兵征伐,其它部落心里必生疑惑,大可汗那边也不好交待,最好的办法是招他来圣山大营,如果他有反意,必然不敢来,如果他来了,先扣下他当人质,如果不来,再想其它招数。有了主意,福拉图心里一宽:幸好没杀这个道士,不然这么重要的讯息就得不到了,将来这人还有用。她急着筹划应对步真汗的事,折辱忠恕的心就暂且放在一旁。 老可敦病情不稳,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康兴也色一直守在旁边,用汤药维持着老可敦身体。忠恕多数时间是去南太主的毡帐,与她一起聊天,谈道家。福拉图最近经常出去,都是前去巡查圣山,有时会让忠恕随同她出营巡视,忠恕也想看看突厥圣山周围的情势,就跟从前往,福拉图常常骑着马在周围的山地上查看,一呆就是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天忠恕随福拉图从圣山回来,天已经晚了,不好再去看望南太主,就直接回到自己的住处,一推开门,立马觉得气息有异,他闪身进去,反手把门关上,只听一声轻笑:“你不怕进贼啊?”正是宝珠的声音,忠恕扑上前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宝珠双手搂在他腰间,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恨不得把对方揉到自己的身体里。忠恕的脸在宝珠头上使劲摩蹭,眼里流着泪,嘴里喃喃叫着她的名字,宝珠眼泪横流,轻笑道:“你胳臂松一点,我都喘不过气了。”忠恕不仅不松,手臂反而紧了紧,亲吻了她的头发,嘴唇向下滑到她的脸上,宝珠身体立刻僵硬。不知为何,她对忠恕的亲吻极为紧张,相识之后,二人搂搂抱抱是常事,特别是途中受伤之后,忠恕始终把她揣在怀里,二人脸颊相偎,肌肤相接,调笑无忌,但只要一想到忠恕会亲吻她,宝珠就立刻感到紧张,身体变得像石头一般僵硬。忠恕在她脸上亲了又亲,慢慢滑到她的樱唇,宝珠身体一颤,竟然晕了过去。这是忠恕第一次亲吻异性,双唇在她的嘴上慢慢摩擦吮吸,只觉得醇甜馥郁,浑然欲醉,正在忘我之时,突然发觉宝珠的异状,忙挪开嘴唇,抱着她坐到胡床上,在她心口缓缓输入真气。 宝珠悠悠醒转,忠恕把她紧搂在胸前,脸贴着脸,轻声问:“宝珠,你怎么来了?”宝珠促狭的性子又发作了:“我来看看你和福拉图好上没。”忠恕一怔:“福拉图?”宝珠笑道:“是啊,你们进则同帐,出则同行,谈笑风生,眉目传情,就像一对恋人,你这俘虏当得不赖,竟然把突厥最厉害的女人征服了。”忠恕苦笑道:“原来你早就到了,躲在暗处侦测我。”宝珠笑道:“我接到你的信,就准备和许叔叔一起回大唐,只是听说你又失陷在福拉图手里,心里放不下,急巴巴地想来救你,没想着看到一副情人调笑图。”忠恕笑问:“你还看到什么?”宝珠笑道:“我只看到你们同行谈笑,彼此深情关注,你们进帐之后做了什么,我可不敢看,我怕受不了。”忠恕调笑道:“你见过我们这样亲密吗?”说着就要低头吻她,宝珠忙伸掌抵住他的下巴:“别闹别闹,好好说话。你一亲我,我就会晕过去。”忠恕再迟钝,也知道她为什么会晕过去,她爱他胜过爱惜自己的性命,在乎他超过一切,忠恕把她向自己怀里紧了紧,撑起她的身体,在她的脖子上深深吻了一下,宝珠又僵住了。忠恕不敢再亲她,又舍不得放手,就把头埋在她的脖子下拱着。 宝珠长舒一口气:“大勇,你再亲我,就是想害了我性命,好去和福拉图那妖女勾搭成奸。”忠恕抬头苦笑道:“你这么一副吃醋的样子,太高看你丈夫了。福拉图虽然风华绝代,但人人畏之如虎,哪敢有亲近的意思。”宝珠笑道:“那不就是风华绝代的母老虎吗?”忠恕道:“再如何风华,也是老虎,我见了都害怕。”宝珠扭脸想看清他的表情:“大勇,我可没觉得你害怕啊!她没制住你,你的武功还在,就是十只老虎也打死了,怎么不见你动手啊?”忠恕苦笑道:“投鼠忌器啊。不说她吧,太煞风景。” 宝珠笑了:“刚才你自称是我丈夫,你还没求婚,我也没答应,可不带这样自封的啊。”忠恕道:“我非你不娶,这是上天早就注定的事,等我回到大唐,我们就拜堂成亲,只是你这样亲一口就晕过去,我们每天要晕多少次啊!”宝珠笑道:“成了亲自然会好起来,只是你要娶我,周姑娘怎么办?你不也非她不娶吗?”忠恕道:“宝珠,你们都是我的命根子,你想想办法,教教我怎么办!”宝珠一把扯住他的耳朵:“哪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男人!你在我和她之间难以选择,反而把难题摔给我,让我教你取舍,你有没请教过周姑娘?”忠恕道:“还没有,我过去也不敢问你。”宝珠道:“那怎么胆子突然大了,是福拉图那妖女训得吧?”忠恕搂紧了她:“别提她,与她无关!只是再经一次生死,终于明白你们是我最珍贵的亲人,我可以不顾一切,付出性命还报你们。”宝珠笑道:“这么说如果是周姑娘在眼前,你也会搂她亲她,向她请教如何处理我们两个?”忠恕把嘴贴在她耳边,低声道:“何止是这样啊,我会让她留下来,今晚就成亲。”说着轻轻咬住她的耳朵,宝珠哪受得了这样的撩拨,脸涨得发烧,心头狂跳,又想晕去,她怕自己把持不住,将身体往外挣了挣,忠恕手臂一伸,又将她抱紧,劫难之后再见到宝珠,他心中爱怜横溢,真想就把毡帐当作洞房。 宝珠比他冷静多了,发觉他浑身滚烫,呼气灼热,知道他动了真情,虽然早就将他当作自己的归依,但此时并非欢好良辰,她咬了咬嘴唇,身体向上挣了挣,道:“大勇,你先放开,听我说。”忠恕恍如未闻,在她脸边嗅着沁人的馨香,根本舍不得松开一毫:“你说吧,我听着呢。”宝珠推推他的胸口:“大勇,这是什么时刻!我冒险来看你,可不是想在这里与突厥人打一场。”忠恕这才松了松手,宝珠道:“大勇,我只是太想你了,冒险来看你一眼,天亮之前还得赶到一百里外,许叔叔在南边等我。”提到许逊,忠恕立刻冷静了,问:“许叔叔愿意到大唐吗?”宝珠道:“要为我爹爹报仇,现在只有去大唐了。许叔叔与李靖打过架,他说无论李靖是否记仇,他都要回大唐。”忠恕这才放下心来:“宝珠,你们这一路要小心,尽量避开突厥部落,更不要与萨满教联系。最近萨满教中可能有变化,很是诡异。”宝珠点头:“我知道,能感觉出来。我师父可能在西边,最近就会回来。许叔叔对草原非常熟悉,经验丰富,不会有事的,你不用担心我们。”忠恕能通过嫩独建的金雕判断大萨都的大致行踪,大萨都的亲传弟子当然知道得更多。 忠恕道:“你回到大唐,不要再乱跑了,就和周姑娘呆在一处,她去哪你去哪,相互照顾,不要分离,一切等我回去再说。”宝珠道:“嗯,周姑娘是极好的人,我很喜欢她,想她也不会讨厌我。只是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师父曾说福拉图是突厥最难缠的人,心机太盛,让人防不胜防,你在她身边,一定要当心,我真怕你被她埋了,还得自己挖坑。南太主能救则救,救不了就撒手,大不了我们不当大唐的官了,绝不能赔上自己的性命。你要时时想着我在大唐等你,还有你的周姑娘,多想想我们,保得性命!”忠恕点头:“我记住了!”宝珠从他怀里挣起身来,反手搂着他的脖子,在脸上亲了一口,不等忠恕迷怔过来,推开门就出去了。 宝珠双唇的温热还贴在脸上,馨香犹飘浮在帐中,忠恕神魂摇荡,使劲嗅着帐里的余香,过了许久,长叹了一口气。宝珠让他保命为先,伺机再救南太主,而他只想达成使命,南太主这样的人,他绝不会不救的,希望宝珠回到大唐,最好听从他的话,与庭芳呆在一起。庭芳是个识大体的好姑娘,处处为自己着想,不知她此时在长安,还是回到了家乡周塞。 第253章 陷阱 1 庭芳这会正在代州候君集的都督府内,年后她去长安看望义父父母,在李府呆了一个月,每天陪着李夫人练武聊天,李夫人都觉得离不开这个义女了,二月下旬,庭芳提出返回周塞,去代州看望典军,李夫人挽留她再多住些时日,她不忍心违拗义母,又多呆了半个月。刚到长安时,她就听义父说忠恕又北上突厥了,去做什么,李靖没有说,但必定是极艰难的任务,上次差点丧命,这次只怕更为凶险,不由得日夜忧念。她这次来长安,与义父李靖只见了廖廖数面,李靖很少回家,就是回家,也是匆匆与李夫人说几句话,就又返回兵部公干,一个月前他离开长安,连李夫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能让李靖如此操劳的,必定是军国大事,现在江南平定,北方的梁师都等割据势力也被消灭,大唐已经统一了汉地,只剩下突厥这个大敌了,忠恕此番北去,必定与战突厥有关。她晚上做梦,梦到忠恕重新失陷,又落到那个胡女特勤手中,每天都被福拉图折磨,性命岌岌可危,常常从噩梦中吓醒过来。 李夫人见庭芳神情忧郁,容颜清减了许多,知道她挂念忠恕,私下里叹息怅惋。李夫人对忠恕满腹的不满,认为他优柔不定,花心滥情,配不上庭芳,甚至动念想在长安为庭芳找个高门俊秀子弟结亲,但庭芳一心都系在忠恕身上,她是过来人,知道情痴难移,强拉的婚配难合女儿的心意,又留了几日,只好让庭芳离开。 庭芳首先回到家乡周塞。自从前年与突厥一战之后,周塞变成了重镇,候君集的承诺都一一兑现,周塞设县,管辖周围方圆五十里,周进被任命为知县,朝庭免除了周塞民众三十年的赋税,不用服徭役,子弟从军后还得到许多赏赐,现在的周塞人口众多,一派繁华,民众都感念庭芳当初选择接纳候君集,没有她毁家兴军,没有她在最危难时率乡军追随候君集驰援长安,周塞绝不会有今天。但庭芳的心思已经完全系在忠恕身上,她只在周塞呆了三天,祭拜父母之后就赶往代州。 候君集还住在代州都督府内,他还是代州都督,此时代州都督管辖的地域缩小许多,而候君集本人的权力却涨了数倍。就在一个月前,他接到密令,朝庭设立云州都督府,幽州都督独孤士极转任云州都督,代州都督府过去所辖的云州、马邑、丰州等地划归云州,原来的代州军主力也转入云州都督府,这等于把原来的代州都督府一分为二。朝庭同时秘密成立了并州大都督府,管辖云州、代州、并州、太原、马邑、朔方、丰州、胜州、幽州等地,几乎统辖了大唐的整个北境,兵部尚书李靖亲任大都督,候君集被任命为副都督。 接到任命,候君集欣喜若狂,云州之战后盘踞在心中的不安一扫而空。去年冬天他攻破云州,城里百姓伤亡过重,战事平定之后,梁师都治下百姓把惨祸全归究于唐军,民心难收,云州治理极为不易,所以他不敢居功,反而上表自请处分,没想到天子给他拔爵增邑,赏赐厚重,随即又把他最得力的部将苏定方调走,他因此担心天子和李靖明着不加以处分,但可能会弃自己不用,于是加紧练兵,并屡屡向朝庭陈策,请缨充当袭击突厥的先锋。 现在成立并州大都督府,当然是冲着突厥去的,天子要对突厥用兵,一雪前耻,大战就要来了。由李靖统一指挥对突厥的战事,这是众望所归,无人不服,而候君集认为自己之所以被任命为李靖的副手,从同侪之中脱颖而出,可能就是因为他的陈策打动了天子与李靖,过去与他不相伯仲的尉迟敬德、秦琼、程知节、李勣、薛万彻兄弟及独孤士极等名将,皆成他的下属,李靖恬淡虚无,不好功利,此战功成,必定身退,而自己就是继任兵部尚书的第一人选,候君集越想越觉得前途光明。 李靖秘密来到晋阳就任,候君集踌躇满志,怀揣着自己拟定的战策去见李靖,虽然他被任命为副都督,但在李靖面前绝不敢以副手自居,依然以部将身份行礼汇报,毕恭毕敬。李靖看完候君集的陈策,像过去一样不表态,他领兵之后,很少与部下协商,总是在策略成熟后临时通知,众将依命照做就是了。候君集有些不安,不知李靖认不认同他的分析,李靖把他的陈策放到一边,问起突厥在漠南的情况来。 此时颉利可汗已经在漠南草原建立了牙帐,距离云州城北有四日马程,突厥本部的十大部落都追随他越过白漠,婆毕率领的附离越过大漠把守碛口,过去守卫碛口的律特勤所部,在主将阵亡后直接归颉利大可汗亲领,漠南草原上到处是突厥人。在牙帐周围两日马程之内,已经聚集了七个大营,一万多顶毡帐,至少八万骑兵,还有四个部落在向牙帐移动,汇集起来后,至少有十万可用的骑兵。 突厥连续两年遭受酷寒,牲畜损失过半,民众饥馑难熬,早有一些部落不待会兵结束就越过了白漠,迫不及待地袭扰大唐北部州县,连颉利也管束不住。大唐天子李世民连发两道敕书给颉利,指责突厥违背盟约,骚扰边境,掠夺人民,不守信用,颉利自知理亏,还不想失去大唐的春季贡献,就给李世民写了一封口气极软的回信,狡辩两句,在信的末尾说将极力结束各部落遵守盟约,没想到李世民看到信,当场翻脸,命突厥使者带口谕回来:大唐不再向突厥纳贡,已经发在路途的绢帛粮食停在云州,不再运住突厥。 颉利大怒,经过雪灾,他手里可支配的牛马已经不多,自己亲领的部众还不够用,需要向其它部落征集,而其它部落已经不稳,北方的同罗叛乱了,薛延佗也反了,东方的契丹直接开始攻打突厥东方,连突厥本部的小部落也蠢蠢欲动,现在大唐断了财物,就是直接卡他的脖子,让他更加无力统驭境内,于是他下令突厥各部集结,准备南征。 在草原上有两支军队很是引人关注,一支是胡人组成的柘羯,他们在武显扬死后归降颉利,就驻扎在牙帐东边百里之内,充当大可汗的护卫;另一支是梁洛仁重建的梁军。梁洛仁在诱杀师父冯瑞之后投靠了突厥,颉利封他为平南可汗,这是武显扬的旧封号。失去云州之后,突厥的不利处境立刻显现出来,颉利也有点后悔,有意重新夺占云州,不仅把大唐全境封给了梁洛仁,还把滞留突厥的汉人全部交给他统领。 候君集打云州时,有数十万百姓为避兵祸逃到漠南草原,其中一半被突厥人捕获,沦为奴隶,其余的结党自保,组成了数个小部落。梁师都经营云州二十年,不能说全无人望,确有不少死心塌地追随他的人,梁洛仁一到漠南,就有汉人部落前去投靠,梁洛仁依然自称梁王,利用父亲的余荫,收拢了七八万人,在漠南草草修筑了一座土城暂住,从汉人中招募精壮,编练了一支万人左右的军兵,向突厥人买了战马,每天都在训练,准备收复云州。 候君集在太原呆了三天,告急的军报不断传来,突厥人攻下了胜州辖下的四个县城和丰州州城,拆毁城池,把人民与财货洗劫一空,据报是突厥素林特勤所部干的,朔州等地也发来急报请求增援,李靖把急报全部压下,一个也不救,第四天,命候君集回到代州加紧练兵,等待命令。 候君集刚回到代州,又接到李靖命令,让他从代州再选派五千人马增援云州。候君集隐隐感到困惑与不安,此前,于大春部和典军等原代州军主力两万人都划给了独孤士极,他手下只有陶标儿等部不足万人,再派五千人去云州,他手中几乎无兵可练了。士极来上任时,还带来了原幽州军一部数千人,所以现在云州都督府实力远大于平级的代州都督府。眼下突厥大军陈于漠南,随时准备南下,云州离突厥牙帐太近,向北太过突出,几乎是孤悬于北境,加上城里民心不稳,极难防守,唐军应后退一步,以代州、胜州一线作为据守的坚城,但李靖却集结重兵于云州,并把大任交给不熟悉敌情的独孤士极。 独孤士极被任命为云州都督,在文书下达的第二天就穿着便衣来上任,显然早就接到了任命,而他这个副大都督却对此一无所知。独孤士极上次来代州督查军务,行事遮遮掩掩,候君集大为不满,两人已经结下心结,此次独孤士极新任云州都督,候君集公心为重,觉得还是应该向他提醒一番。云州的情势太过复杂,城里百姓被梁师都愚弄二十年,对大唐完全不信任,至今尚有许多人根本不相信梁师都已死,还盼望着梁王重新出山做英明领袖,百姓并没归心,而梁洛仁不断向城中渗透,即使封城,唐军的动静依然能泄露出去,候君集决定亲自赶往云州去见士极。 第254章 陷阱 2 到了云州城中,候君集心里暗惊,他离开不足一月,云州面貌大异,只见城里新建了七八个巨大的马场,北城和校军场上,粮草堆积得如小山一样,士极带来的幽州兵好像都是工匠似的,忙碌着建造房屋,设置新的军营。候君集来到云州都督府,就是原来的梁王府,心里更惊,王府的空地上都堆放着布帛,这是原要送往突厥的贡赋,现在被截留下来,梁王府内的仓库已经塞满,不得不暂时露天搁着。李靖将军队和粮草在云州聚集,看来是想把这里当作出击突厥的前哨。从地利上说,云州城坚墙厚,很难攻破,又靠近突厥牙帐,当然是最好的出击地点,但难在这里百姓未服,官民异心,又太过突出,把如此巨量的粮草布帛囤积在这样一个不安稳的地方,实是兵家大忌。 候君集正想去道德殿见士极,突然发现康续坐着轮椅在王府里转来转去,不由得奇怪,一问才知是独孤士极几天前把他接来,请他帮忙建造工程。候君集心里有气,康续虽然不在军籍,不受军令约束,但一直住在他的代州都督府里,是他的客人,士极竟然一个招呼也不打,就悄悄把人请来,太过失礼。 独孤士极依然身着便服,打扮得像个儒生,见到候君集,很是热情,摆酒招待,饭后在道德殿上喝茶,候君集把他的忧虑讲了出来,士极只是笑,并不多作解释,后见候君集还不罢休,就推说这一切都是李元帅的命令,他只是负责执行。候君集心中气愤,看士极的态度,显然他知道更多的事情,而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副大都督,反不如他了解内幕。李靖用兵神秘莫测,不喜部下多所揣度,候君集也没真把自己当作副手,但如果看出上司犯了兵家大忌而不提醒,那不是他的为人,于是从云州回来后,他立即写了封长信,建议拆毁云州,收拢兵力回防代州,准备当夜就派快马送给李靖,正巧这时贺兰康宾等人回来了。 贺兰一行先到了云州城下,听说候都督在代州,就绕过云州,直接赶来向候君集复命,他们是代州都督府的直阁,受候君集之命赶赴突厥,必须向传达命令的人复命。候君集听说南太主没有救出,忠恕又被突厥人抓了,很是忧心。贺兰带来了南太主的亲笔信,候君集权衡一番,把贺兰等人收押,命人带着南太主的信和他的上书,连夜赶往晋阳送交李靖。 使者第三天晚上带来了李靖的回书,回书有两张纸,上面各有两个字:“知道”、“释放”,上面盖有并州大都督的官印,是正式的文书。 “释放”当然是指赦免贺兰等人失陷主将的罪过。派忠恕带着廖廖数人深入突厥腹地救人,成功的希望本就不大,失败的责任应由主事者承担,加上贺兰又带回南太主的亲笔信,赦免他们在意料之中。而对于自己的长信,李靖也只回了“知道”二字,候君集不知道李靖到底知道了什么,虽然他对李靖百般信任,仍然难免忧心。 候君集正在犹豫要不要再给天子上封奏书,庭芳从周塞赶来看望他,当庭芳听说营救南太主的任务失败,忠恕就像她梦到的那样重新失陷于福拉图之手,心如刀绞一般。候君集把庭芳视作女儿,当作朋友,看她如此痛心,自己也心痛,安慰她忠恕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冒失青年,他本领高强,自保应无问题,庭芳应该静观其变,等他回来,千万不能去突厥救人。 贺兰等人折损了主将,又没完成使命,本想着回来后少不得受处罚,没想到上面连一句苛责的话都没有,但面对着庭芳,看着她忧戚的面容,众人无从宽慰,心里比受军纪处罚还难受,都想着再探突厥,把忠恕救出来,五个直阁一商量,联名写信向候君集请战。候君集正在用人之际,立刻把他们派到突厥打探消息,但严令他们不得越过大漠。 此时典军划到了云州都督独孤士极麾下,庭芳以看望典军为由,向候君集提出要去云州,候君集知道她想打听忠恕的消息,也不好阻拦。士极上次见到庭芳就很是喜欢,觉得这姑娘温婉美丽端庄沉稳,当为忠恕佳偶,如果不是之后来了宝珠,怕忠恕难以抉择,他就要以家公身份接受庭芳拜见,此时见庭芳愁眉不展,就安慰她忠恕肯定会设法脱身,让她千万不要北上突厥,一切由他定夺。庭芳只好留在云州,时刻关注着突厥的消息。 候君集当了副大都督,反而不如过去忙碌了,并州的事由李靖全权负责,而云州是最前线,又有独孤士极统管,他的部下精锐多被调到云州,代州只保留数千徒兵,几百马军,每天出出操,看守城池而已,他甚至猜测李靖已经对他有所忌惮,把他明升暗降,削弱实权,故意让他缺席攻灭突厥一役。与突厥一战可说是天子李世民的雪耻之战,如果他未能参与此役,在天子心中的分量就大为下降。候君集是渴望建功之人,绝不甘心沉寂,他密集派出侦骑刺探突厥,突厥的一切动向他都了如指掌。 这天石放从突厥回来了,带回一份重要消息:突厥在一个叫五花水的地方集结了大批辎重,附近有附离把守。五花水是丰美草场上的一汪清水,水面有上千亩大,水边起伏的低岗上长满了风菊,初夏时节,风菊开出红白蓝黄紫五色花朵,花朵映照湖中,湖面就像铺满了鲜艳花瓣,所以牧民称它为五花水,它位于漠南草原的东北部,靠近白漠,距离颉利目前的牙帐所在地有两天左右的马程,距离云州有三天多的马程,候君集心中冒出一个大胆念头,立刻命令向五花水方向再派几路侦骑。 人以食为天,如果辎重被毁,全军可能立刻丧失斗志,历史上因为绝粮而兵败的战例不胜枚举,所以汉人兵家无不看重补给。按汉家的军制,一万军士中至少有五千人是辎重兵,辎重兵负责保护粮草,提供武器,防止敌人截断己方后路,轻易不投入前线战事,在重大的战役中,有时辎重兵比战士要多出两倍。汉代漠北之战,卫青和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出击匈奴,为他们提供后援的徒兵竟然有十五万。 突厥人食牛肉喝马奶,虽然不像汉军那样需要大量的军队维护补给,但还是需要有人在后方保护辎重,他们的辎重最主要有三类物资:一是箭镞,骑兵出战,一般每人随身携带三十枝轻箭,而重箭只能携带二十枝左右,按突厥人发箭的速度,一场大战就消耗光了,必须迅速补给;二是甲具,突厥人很少装备重甲,因为身穿重甲不方便运动和战斗,突厥战士多穿皮甲,皮甲是把多层牛皮粘在一起,做成皮块,然后用绳索穿起来,可以抵挡轻箭在一百步外的射击,能消减刀枪的力道,很是轻便实用,但皮甲有个非常大的软肋,就是联结各个甲块的皮绳,普通的直刀砍不透皮甲,但能砍断系穿皮甲的绳索,所以只要有近身格斗,一场战事下来,突厥骑兵的皮甲往往损坏三四成,必须补充;三是食物,突厥人以牛羊肉为主食,喝马奶牛奶羊奶,有备马的突厥轻骑兵一日夜能移动五百里,但牛羊每天最多走五十里,所以突厥人骑兵都随身带着干肉为食,冬天最多可以带十天的干肉,夏天则最多七天,一般五天之后就必须补给。 候君集能以极小的兵损击败梁师都,最关键的步骤是绝了他当年的收成,又烧毁他的府库,驱赶数十万百姓入城,消耗他的粮草,最后逼得梁军因饥饿而散乱,无力守城,自我垮台。现在颉利在漠南集结兵马粮草,明显是要大举进犯,如果能击其未举,烧毁其辎重,可大挫其士气,为击溃突厥创造战机。 刺探五花水的斥候回来了,最后确认突厥在五花水南岸集结了十多万人的辎重,而守卫营地的只有三千附离,周围一天马程之内,也只有突厥也律台部落一百多帐,候君集判断颉利可能以为自己就将带领重兵南下,唐军自保不暇,根本不会动念头去袭击突厥辎重,所以才会如此布置。他反复权衡之后来到云州见独孤士极,提出自将一支轻骑,携带五天的食粮,长途奔袭五花水,突厥辎重被毁,必然大乱,那时趁机进击,必能打垮颉利。 士极听完久久不语,他也得到了与候君集相似的情报,但并不认为这是个战机,候君集逼问他的意见,士极沉吟良久,说颉利身经百战,并非鲁莽之君,身边又有史新台、梁洛仁等高人,必然不会如此轻易地把辎重放置于无人防守之处,其中可能还有大唐未能侦测到的关结,最好不要妄动。候君集认为独孤士极是怕他先立头功,故意加以阻扰,他心念已定,见无法说服士极,就单独草拟一封军报送往晋阳,把自己的计划向李靖汇报。李靖很快就给了回复,同意执行他的计划,命他带领于大春部、典军及三千幽州骑军奔袭五花水,大都督府会派出军兵策应他。 候君集得到回复,立刻就让士极下令封城,决不能让军队异动的消息传出去,同时命令于大春、周保库、幽州军的统领陈士贵准备战事,又把陶标儿从代州调了过来。陶标儿在云州之战中被梁洛仁挫败,候君集削了他兵权,现在任务重大,候君集觉得还是自己的老部下好用,就再给他一次立功的机会。候君集本想把代北营用作侦察前锋,但代北营虽然规模极小,却是独立建制,李靖的命令中没有提到,他也不能擅自调动,只好把贺兰等人留在代州。 第255章 陷阱 3 第二十七章圈套5 兵贵神速,候君集只准备了两天,就率领一万多骑兵在傍晚时分出发了,他规划的路线是先向东面绕过也律台部,四天后到达五花水,烧毁突厥的辎重后反身打垮也律台部,走直线返回。这种千里奔袭的打法,他已经演练了多次,甚至曾与苏定方模拟过袭击颉利可汗的牙帐,苏定方此时还在幽州,如果有他作前锋,成功的希望会大大增加。幽州军陈士贵部是士极带过来的,光看精神,这三千骑兵就与他的旧部差别巨大,候君集就让他们殿后,冲锋陷阵的事交由代州军和典军。 庭芳和士极一起在城头目送候君集出征,现在偌大的云州城里只剩下两千幽州兵和数千乡兵防守,士极严格封城,不仅关闭了各个城门,还把封禁的范围扩充到城外三十里,凡是靠近的百姓,一律关起来,抓住偷偷出城的人,不加审问,一概杀掉。外面封了城,城内的工程仍在紧张进行,留守的幽州兵都在施工,说是要为后军进驻准备营房,只有乡兵在城内外巡守,云州城内有数万心向梁师都的百姓,这样做实在有点冒险。 庭芳自来云州,每天都在城楼上向北眺望,希望在天际出现忠恕的身影,送走的候君集的次日,她又上了城楼,远远地望见两骑飞奔而来,马后扬起一缕烟尘,离得很远就看见来人穿的不是唐军制服,而是突厥人的长袍,心里一喜,忙下了城楼,让士兵开了城门,骑马迎了过去,到得近前才看清并非忠恕,而是苏奴儿和他的同伴,他们奉候君集的命令北上侦测突厥,现在回来复命,准备在云州换马后赶往代州。 庭芳告诉苏奴儿,候都督不在代州,昨天已经带领代州军和典军出城了,苏奴儿一惊,悄悄问庭芳是否知道候都督的去向,庭芳心道大军出征的讯息需要严格守密,即便苏奴儿是忠恕的生死之交,也不能轻易告诉他,就说候都督有重大行动,同行的有一万多骑兵。苏奴儿急了,把庭芳拉到一边,说他和同伴刚从五花水方向侦测回来,至少有四万突厥骑兵分为南北两路正往东赶,方向可能就是五花水,他们没带辎重,没带家属,纯是作战骑兵,像是要参加什么重大行动,现在离五花水最多六百里,只要两天就能赶到。 庭芳一听大惊失色,苏奴儿与忠恕情感极深,是个非常可靠的侦测高手,他得到的情报必然是真实的,又联想到独孤士极的忧虑,颉利不会无缘无故把辎重放置在一个不加防守的地方,原来的情报说五花水附近只有三千附离,百里之内只有也律台部,最多两千骑兵,现在竟然有四万骑兵汇集向五花水,这么多的骑兵,不用问不是去保护辎重,而是突厥人侦查到候君集的行动,派出主力赶去截击唐军,候君集危也!必须尽快告知他们,让他们迅速撤回云州。 庭芳让苏奴儿立刻进城把情况报给独孤士极,请他组织接应,然后命士兵牵过两匹健马,草草备了点食物和水,提了杆长枪就冲出城去。她并没沿着候君集行走的路线去追,而是直接向北,候君集为了达到奇袭效果,不想在路途中作战,就计划绕开拦在云州与五花水中间的也律台部,所以他出云州后先向东走了大半天,再折向北方。庭芳心想自己独自一人,能轻松避开也律台部,走直线过去能尽早追上候君集。她一刻也不敢停,按照大致的方向打马狂奔,黑夜中换了四次马,次日清晨稍作休息就继续前行。按照庭芳的判断,出发两天后就应该望见也律台部落的营地,但直到第三天中午也没遇到突厥的大队人马,她正感到奇怪,发现前方似乎有一个废弃的营地,策马赶到近前,一数帐墩,判断此前曾有二三千人在这里临时扎营,可能就是突厥也律台部。 很容易分辨唐军与突厥人的营垒,突厥人散乱,营地乱七八糟的,唐军以纪律严格著称,军营整齐而紧凑。一看草原上的踏痕,也律台部是向东北方去了,数千骑兵从草原上行过,会留下非常多的痕迹,最显眼的就是马粪,行军路几乎就是由马粪铺就,军马都钉了铁掌,上万只马蹄踏过,能在草原上淌出一条硬实的路来。 庭芳直直向北,下午就见到了唐军扎营的痕迹,看地上的马粪还新鲜,估计唐军起营不超过三四个时辰,只要再赶半天,深夜就能追上候君集,只是这两匹马要累死在路上了,她打起精神,催马狂奔,天到正午,水已经喝完,座下马也累倒在路上,口吐白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她抽出短剑,切断马的咽喉,不让它多受罪,然后就着切口,喝了点马血。只剩下一匹马,如果这匹马也倒了,那就被困在草原上了,虽然内心焦急如焚,她也不敢催得过紧。 庭芳沿着唐军的行军痕迹追过去,下午申时,发现了一个令她惊骇的迹象,那是一条从西向东的行军痕迹,至少有一里宽,很可能是刚刚通过,一看马蹄印就知道是突厥人,庭芳判断是准备自东面合围的突厥人到了,她不敢再惜马力,拼命加鞭,终于在三更天看到了唐军的骑哨。 候君集睡觉也不解衣甲,听说庭芳追了过来,立刻召见,当庭芳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情况一说,候君集大惊失色,出发后唐军的骑哨一直没有发现突厥人,但一队派向西北的骑哨昨天没有回来,另一队骑哨报告说在正北方百里外,发现了数十个穿黑衣持圆盾的突厥骑兵,只有大可汗的近卫附离是这样的着装,这里距离五花水还有二百多里,按常理,躲在后方护卫辎重的附离不会把斥候派得这么远,他已经有所警觉,准备今天等其它骑队侦测后再定行止。听到庭芳的消息,他立刻明白中了圈套,突厥人设下陷阱想围歼他,埋伏的骑兵可能已经就位!此时向北已经没有意义,只有向南冲击这一条路,独孤士极得到情报后,定会向李靖请兵接应,只要代州军阵形不乱,把突厥主力吸引到周边,坚持两到三天,那时援军到达,里应外合,两下夹击,将变被动为主动。他先派出一小队精锐骑兵突围,把意图报告给士极和李靖,然后传令全军拔营,扔下营帐,只带粮食和水,编成战斗队形向南撤退。 唐军起营非常迅速,一万多骑兵排成战斗队形南移,一个时辰后,黑暗中听到西方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显然对方发现了唐军动静,开始向南堵截,不久,东面也有马蹄声响,候君集临危不乱,命令全军放慢脚步,代州军在前,典军在中腰,幽州军在后,保持住战斗队形。 天亮后,候君集发现在十多里外,南、东、西三面都出现了黑压压的突厥骑兵,每个方向都有近万人,他北上本是想突袭五花水的后队辎重,所以没带防守的器械,人马都没披挂重甲,防守用的盾牌也只带了几面,突厥人擅长利用快马与弓箭围攻,如果任由他们三面冲击过来,唐军死伤必定极重,所以必须抢先攻击,占据主动。候君集与苏定方早就演练过攻击突厥骑兵的战术,他准备将骑兵排列成枪尖形状,对着敌人最薄弱的部分猛冲,把敌方阵形从中间打开,然后再反身冲击敌人的阵后。虽然苏定方不在,但他训练的骑兵都在于大春麾下,而典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擅长打恶仗对攻,突厥人本就军纪不严阵式不牢,这般反复两次,他们的优势无从发挥,很可能就溃散了。 突厥人早判定候君集会向南突围,大队骑兵在南方列了三个方阵,每个方阵足有五千人,堵住了南下的道路。候君集命典军和幽州军分别在东西两侧掩护,由代州骑兵组成枪尖阵,把军中不多的长盾和重甲都配属给冲锋的骑兵,一声号令,唐军前锋对着中间的突厥骑兵方阵冲去。突厥人没想到候君集会首先攻击,也没想到唐军会采用这样的阵形,一时无措,他们人数再多,也只有受唐军正面冲击的那一小块骑兵能接战,其他人只能打乱了阵形向唐军后队进攻。 于大春知道这一仗关乎全军存亡,亲自带队冲在最前面,唐军呐喊着冲来,声势撼动天地,距离二百来步,两军齐齐放箭,前方的唐军和战马披着重甲,迎着箭雨冲到了突厥阵前,正面的突厥骑兵多中箭倒地,唐军挺枪挥刀,猛冲猛杀,中间方阵的突厥人抵挡不住,纷纷打马向两边避开,于大春带着前队骑兵旋风般穿透突厥人军阵,然后返身掩杀过来,砍瓜切菜一般杀得人仰马翻。这个突厥方阵眼看已经撑不住了,其左右两侧的方阵却并不加入战团,反而齐齐向南移动,提前把唐军的去路堵死。此时东西两面的突厥人开始攻击唐军后阵,唐军用弓弩与突厥对攻,突厥人盔甲单薄,一阵箭雨过去就倒下一片,但仗着人多,一波退下又一波冲上来,死战不休。 南方中间的方阵被打散,突厥骑兵并没溃散跑远,很快就重新集结起来,反身过来与唐军接战,于大春胸前中了一箭,穿透了前胸的护甲,他拨出箭羽,随手一扔,大叫着挺枪杀过去。东西两侧的突厥人被唐军弩箭射死数百,不敢再近前攻击,距离远远地用弓箭与唐军对射。 候君集知道一次冲锋肯定突不过去,命令于大春停止攻击,收拢队形。这一波冲击,至少歼灭两千突厥骑兵,而唐军也伤亡五六百,连于大春也受了伤,弩箭消耗过半。于大春道:“都督,这些突厥不一样啊,很是剽悍,与过去的战法也不同。”候君集早就看了出来,包围他的很可能是突厥本部的骑兵,本部骑兵是突厥的核心主力,比其它部落的战士悍勇好斗,听令守纪,极是硬朗难缠,颉利把自己的本钱都拿了出来,看来是狠下心要全歼自己。 大敌当前,候君集并不慌乱,他对自己手下的军士很有信心,现在的代州军是在老代州军覆灭之后重新组建的,底子是候君集任大将军的右武卫禁军,可以说是唐军中的绝对精锐,实力仅次于天子李世民亲领的玄甲军,加上骁勇的典军,即便幽州军稍弱,整个队伍也是支令人生畏的力量,只要阵形不乱,接近云州后就能突围。 这时从南面传来嘹亮的鼓号声,突厥士兵呜呜大叫,看来有重要人物到了,候君集见南阵出现了十多面狼头旗,中间最高的白色大旗上竟然绣着一只金色狼头,那是突厥大可汗的战旗之一,难道是颉利亲自来督战了?候君集豪气大起,他早就准备着与突厥决战,精心创制了七八套战法,刚才只试其一,现在颉利本尊到了,正好拿敌酋试试牛刀,只要把颉利打怕了,即便代州军拼光了,那也值得。他把阵法稍作改动,将自己的帅位前移,只要前军把颉利的近卫冲乱,他就亲自冲过去会会颉利。 突厥大可汗的战旗到了,但颉利本人并不在场,他把战旗交给了大儿子压玉果,命令他把候君集的首级挂在战旗上带回来。压玉果带领的队伍正是由突厥本部骑兵组成,突厥本部骑兵总数不到十万,有一半参与此战,压玉果本以为己方兵力占有压倒优势,敌军惊觉落入陷阱,必定慌乱,自己一个冲锋就能奠定胜局,没想到唐军竟然抢先进攻,差点把全阵打乱,他收起轻敌之心,命令各部首领亲自带队冲击,一定要在日落之前把唐军压垮,明天日落前,要挑着候君集的首级去牙帐向父亲颉利报功。 第256章 陷阱 4 颉利此时并没在牙帐,他亲自带着五万大军南下了,目标是云州。这一年他的日子很不好过,天灾之后,所有部落都向他哭穷,要求减免贡赋,他派出的征税吐屯不是被冷落,就是被幽禁,牙帐的财力捉襟见肘,连他本人的用度都受到消减,各个部落都提出要南征,向大唐要钱要物。不等他下定南征的决心,突厥部落已经在三四千里的边境上与大唐起了冲突,还打下了一个州城,大唐天子李世民以此为借口断了春季贡赋,还连发三封信指责他违约背盟,现在形势逼迫,攻打大唐已经是唯一的出路,不由他不打。 过去每次大可汗亲征,突厥总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打得南朝招架不住,这要归因于有梁师都和武显扬这样熟悉内地的汉人作先导,现在这两个得力的助手都不在了,云州这个前进据点也失去了,南下已经不如过去便利,唐军平定江南后向北移防,听说李靖已经到了太原,想再现前年直逼长安的辉煌已不可能,唯一的办法是打下几个富足的要地,劫掠粮食与百姓,逼大唐屈服,重新入贡,颉利把目标定在朔州、胜州和云州这三个大城,重点是云州。 颉利之所以把重心放在云州,首先因为云州是三州之中最为重要的,它靠近代州,是并州和大唐河东道的门户,唐军兵力前移,前实后虚,只要打下云州,歼灭了候君集主力,就能轻易拿下代州,威胁太原,李世民就不得不重新谈判;其次,云州是唐军新占的梁师都故地,城中许多百姓心向梁王,愿意做内应,情报搜集很是方便,唐军的一举一动都被收在眼中,梁洛仁投靠颉利之后,拼命鼓动打云州,说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只要大可汗发令,云州指日可下,让颉利很是心动;最为关键的是,唐军认为云州靠近他的牙帐,把它当作北征的前进据点,在城中大修屯兵之所,积集了大量物资,想在今年冬季进兵突厥,大唐本欲交纳的贡赋也被截留在这里,只要打下云州,就可缓解突厥大军的困境。 颉利一旦确定云州城里有大量的粮草,贪财之心就蠢蠢欲动,但还没到欲令智昏的地步,守卫云州的是精锐的代州军,曾一夜歼灭素林数千骑兵,战力不俗,攻城又非突厥长项,一旦久攻不下,李靖率军围困过来,那就被动了,因此颉利始终下不了决心。梁洛仁连番催促,见颉利犹犹豫豫,就去向史新台请教。史新台颇能猜中颉利的心事,知道颉利在犹疑什么,梁洛仁一听就冒出一条计策来,与史新台琢磨良久,都觉得可以一试。于是梁洛仁去见颉利,献上一条引候君集出城的妙计,就是故意把突厥的辎重暴露给唐军,调虎离山,诱候君集离开云州。候君集一向看重粮草,他用烧毁粮草这一招克服云州,嗅到这个战机,有绝大的可能赶去偷袭,一旦他离开云州城,大可汗可将大军分为两部,一部在路上埋伏围灭候君集,另一路直逼云州城,代州军离开后云州防守虚弱,梁军再在城内组织事变,内外策应,定能打下云州。 颉利怦然心动,过去每有重大行动,他都要向萨满和祆教请占卜,现在大萨都不知所踪,康兴也色远在漠北,牙帐中的萨满和祆教祭司职级过低,不能为大可汗请示神意,于是他转而向人垂询,将史新台、素林特勤、儿子压玉果和弟弟钵罗特勤叫来商量。素林特勤和钵罗特勤向来唯颉利的马首是瞻,很少有自己的主意,所以关键在压玉果和史新台。压玉果一听这个消息,就猜到父汗意欲夺取云州的财物舒困,他虽然是可敦的长子,但一直没有重大战功,在突厥部众之中,声望不及胡女的儿子婆毕,在父汗面前,宠爱不如弟弟脱林和,此时脱林和还在漠北,婆毕把守碛口不在眼前,只要发生战事,他就有独挑大梁的机会,一旦他歼灭了候君集,继位的筹码自然更重了,于是立刻表示可以打云州,并自告奋勇领军歼灭候君集。史新台得了梁洛仁的贿赂,想替他拿下云州做根基,又见压玉果已经明确表态,也借势赞同袭击云州。 颉利见儿子和心腹都同意这个方案,终于下了决心,开始筹备兵马,但他还不确定候君集会否上当,等到斥候报告唐军一万多骑兵在晚上悄悄出城,向东北方向去了,心中大喜,立刻启动布置,命令漠南的所有突厥部族向南攻击,分散唐军的注意,由压玉果带着近五万本部骑兵围歼候君集,自己统帅亲领部落和四万本部骑兵,在附离和柘羯的保护之下,由梁洛仁的一万梁军作先锋,急急扑向云州城。 此战胜败的关键是能否抢在大唐援军到达之前攻进云州,代州军大部被候君集带着北上,云州城内并无多少兵力,唐军主力远在晋阳城,要增援云州至少得三天,如果能在两天内攻下云州,那就奠定了胜局。云州是梁氏父子的旧地,城池坚固,只要抢下城池,就可交由梁军坚守,大队突厥骑兵在外策应,即便唐军大举来援,也只能望城兴叹了。只要重新占领这个南进的据点,就可进逼太原,那时大唐的龙兴之地受到威胁,李世民面子上不好看,很可能重新言和,再次入贡。 梁洛仁带领的新梁军是本次袭城的前锋,自投突厥后,他收拢了从云州逃出来的七八万百姓,编练了一万多精兵。这半年他一直在反思一件事,父亲在云州经营二十年,根深蒂固,为什么朝夕之间城破身死,最近终于悟到了根由:父亲能兴,是因为突厥与南朝为敌,突厥需要父亲做南下的引路人,父亲败亡,是由于突厥与大唐订立了盟约,大唐每年进贡巨额财货,短视的颉利不愿再与大唐激烈交战,因而见死不救。梁洛仁想透了这一层,就有了使力的方向,他一面操练新军,派出大量细作潜入云州城,联络旧部熟人,暗中囤积兵器粮食,准备里应外合再占云州,一面狠力贿赂史新台等人,挑动颉利南征,现在大唐与突厥终于翻了脸,颉利不得不兴兵,他的机会就来了,向颉利献计之后,他立刻启动云州城里的旧部,竟然联络了两千多人,只等梁军到得城下,就里应外合开门献城。 候君集出城之后,云州实行封城,周围三十里都是禁地,梁军的前锋骑兵悄悄消灭了唐军的巡哨,梁洛仁亲自带着五千敢死队,趁着夜黑摸到了云州城下,直到靠近护城河才被发现,城上号鼓齐鸣,警声大作,梁洛仁指挥着士兵呐喊着冲过来,搭起云梯开始爬城。梁军在城里的内应早就埋伏在北门附近,听到城外的号角声,上千人发一声喊,对着唐军就砍杀起来,守城的唐军刚从睡梦中惊醒,大多还没穿好衣甲就做了刀下鬼,城外的梁军还在爬城,城里的叛民已经吵嚷着把城门打开了,梁洛仁大喜,命令吹号冲锋。梁军见城门如此轻易就被攻下,士气大振,嚎叫着杀进城来,想夺回城门的唐军被冲得七零八落,向南逃跑。梁洛仁带队真奔都督府,也就是原来的梁王府,一路上竟然没遇到抵抗,到得近前,一看梁王府中几乎是空无一人,都督府的人都逃跑了,只有几处小火,不由得狂喜,仰头向天祷告:父王,云州终于又回到我们梁家了! 梁洛仁的计策能成功纯属侥幸,因为李靖一向对军务运作秘而不宣,调兵调人从不公开,梁洛仁在云州安插的细作都是地位低下之人,接触的唐军都是普通士兵和下级军官,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云州新成立了都督府,而都督是来自幽州的独孤士极,梁洛仁还以为统兵官仍是候君集,就依着候君集的性格习惯献上了诱敌之计,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真地把候君集引了出来,趁机攻占了云州城。 第257章 陷阱 5 梁军攻到城下之时,守门的都尉立刻赶到都督府向独孤士极报告,士极披着衣甲,头盔放在一旁,正在灯下读书,康续坐在旁边打瞌睡,都督府里很是安静,听到敌人来攻,士极一点也不惊慌,命令那都尉集结乡军去守北门,然后依旧看书。不一会,又有军官来报,梁军开始爬城,而城里有暴动,暴民与梁军里应外合,北门眼看就要陷落,独孤士极这才起身,命令近卫都尉备马,出门上了马,带着康续直向南门而去。驻守南门的是跟随士极多年的子弟兵,见北门那边喊杀震天,主将却带着近卫来到南门,显然是要弃城逃跑,也不敢多问,独孤士极对守城的都尉只说了两个字“死守!”然后就带着康续一直向南走了。 梁洛仁来到梁王府,见火势刚起,急令士兵们救火,不到半个时辰,王府内外的火焰就被扑灭,此时梁军已经把城里的唐军挤到南门一片狭小之地,一会就能拿下。梁洛仁让人带着来到梁王府库,见里面满满当当地堆着粮食和布帛,心内大喜,立刻命令把攻下的城门全部关上,防止突厥人进来抢东西。 当初挑动颉利打云州之时,梁洛仁恨不得把城里的一切都许给颉利,现在拿下了城池,城里的一切包括财物和百姓都是自己的了,那就得换一种想法。突厥人只要进来,肯定要大肆抢掠,把能用的能跑的洗劫一空,自己只得个空城,那绝非他所想,必须先把突厥人拦在城外,等他在城里站稳了,把一切都控制在手,那时再给突厥人一些好处,打发他们走人。于是梁洛仁命令士兵拦在城头,关闭城门,不放突厥人进来,如果突厥人敢攻城,坚决抵抗。 跟在梁军背后接应的突厥骑兵有三万多人,由素林特勤和颉利的弟弟钵罗特勤指挥,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三千柘羯胡人。不断有侦骑向素林报告前方进展,当他听说城里大乱,暴动已经起来,就知道云州将要陷落,立刻命令突厥骑兵全军进城,而让柘羯在后面掩护。突厥人听说云州城就要到手,可以在城中大抢一番,无比兴奋,呼啸着冲了过来,到了城下才发现梁军已经把城门关闭,守城的校尉说城里现在太过混乱,梁王正与唐军苦战,等梁王剿灭了唐军,维护好百姓,再来迎接突厥大军入城。素林听到报告,跳脚大怒,他知道梁洛仁的用心,哪会把到手好处就梁军独占,亲到一线喝令突厥人攻城,但他们此来并没携带攻城器械,光靠着向城里放箭和用跳杆爬城,根本无济于事,素林这时想到了柘羯,这些胡人久在云州,熟悉地形,又擅长攻城,于是命令把柘羯调来。 柘羯恨透了梁师都父子,对北门又很熟悉,不一会就有几十个胡人跳上城墙,砍杀了十几个梁军,梁洛仁的梁军比不得梁师都的老梁军,士兵都是新征的民夫,没经过激烈战事,见胡人如此凶悍,立刻就退了开去,城门被胡人打开,早就忍耐不住的突厥士兵扬鞭催马,呼喊着杀进城来,梁洛仁知道一场洗劫就在眼前,心痛不已,但也没有办法,只能派出自己最信任的士兵,重重守卫着梁王府,不让突厥兵进来。不一会,云州城里火光冲天,哀嚎一片,刀光之中,百姓四处逃窜,梁军见突厥人进来就抢,自己也不甘落后,跟着抢了起来,上千唐军退到南门死守,此时竟然没人来攻了。 突厥人最爱做的事就是抢掠,颉利带领着两万本部骑兵跟在素林后面三十多里,看到云州城中冒出烟火,知道城已失陷,领兵的小可汗贪心大动,见手下个个想进城,竟然不加约束,于是又有近万骑兵涌进了云州。颉利本想把大帐扎在城北二十里的低岗上,谁知命令下达了,身边附离被大军推拥着,竟然收不住脚,直到离城十里才在一条小河边停下来。这条小河有一丈来宽,正好可以饮马,颉利命令附离在河边扎下大帐,把一万多本部骑兵分成三个兵营,驻扎在大帐的东西北三面。 突厥兵打仗勇猛,抢东西更勇猛,为一件长衣,相互间就可能动刀夺命,柘羯憎恨梁军,抢东西还在其次,见到梁军就动手砍杀,梁军士兵被迫聚拢到梁王府周围。整整一个白天,突厥人都在城中抢掠,抢完东西就开始抢人,把汉人用绳子一拴,串在一起赶出北门,或者在城下直接交易,或者直接押回草原,年轻青壮抓光了,就开始抓年纪大的,梁洛仁又痛又恨,在屋里乱叫乱骂,但也无可奈何。 颉利在大帐之中很是兴奋,只要打下云州,他就可暂缓一口气,明天兵锋指向代州,然后是大唐的龙兴之地晋阳城,那里比代州更富足,就是打不下来,抢掠一番也让大唐承受不住,由不得李世民不纳贡。而史新台则疑虑重重,他知道此刻云州城里正发生什么,突厥发了横财,上上下下都兴奋不已,独有他心绪不宁,云州得到的太容易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向南派出的斥候至今都没有发现北上增援的唐军,李靖用兵娴熟,他命候君集孤军北上奔袭,断无不派接应的道理,本该接应候君集的云州城里就这区区数千士兵,这完全不符常理。史新台越想越觉得可疑,于是来见颉利,说现在既然已经得到了云州,缓解了紧张,获利就走,不用再冒险南下,明天留下梁军守城,把突厥大军撤回草原,待机而动,避免做没把握之事。颉利则喝着酒嘲笑他,说你们胡人智慧多,但历来疑神疑鬼,小心多虑,实在成不了大事。其实他知道梁洛仁一向收买史新台,史新台免不了帮梁洛仁说话,就没听从史新台,但他也觉得离大唐太近,离草原太远,敌情不明,万一有变不好应对,就准备第二天自己先率领附离撤回草原。 次日一早,颉利还没起床,就听见帐外鼓号鸣响,素林特勤和钵罗特勤率领部下来向他献上贡赋。突厥的规矩,每个部落有了战利品,都要把其中一半呈献给大可汗,而大可汗只接受贡献的一半,把另一半作为赏赐还给部落。当颉利看到成堆的布帛,满盘的金币,数不清的奴隶,心中的高兴劲别提了,在大帐摆酒款待素林特勤和钵罗特勤。酒酣舞热,史新台不断进来催促移营,颉利刚要下令,本部的试咄可汗又来贡献,少不得又是一番热闹,早把史新台的提醒忘在脑后,不知不觉中天黑下来,只能等明天再移营。既然今天走不了了,颉利就又拉着素林特勤和钵罗特勤痛饮一番,君臣都喝得头晕眼花,连素林特勤这个突厥酒雄也直喊受不了,钵罗特勤吐了一地,被附离抬了出去。 颉利喝了满满一肚子酒,撑得难受,一直睡不着,就叫了几个美女进来胡闹,一直到后半夜才有点睡意,刚刚躺下,就听见史新台在帐外大声喊叫着要进来,颉利头晕,站不稳,在侍卫的搀扶下勉强披上长袍,很不高兴地把史新台叫进来,史新台一句话就把他吓醒了:北东西三面都发现了大批唐军骑兵,最近的离大营已经不足二十里了。原来李靖在这里设下了圈套,候君集中了他的圈套,而他也落在了李靖的圈套中! 颉利忙命人把同样晕着的素林特勤和钵罗特勤抬了进来,问怎么办,这二人打仗还行,谋划机断可不是专长,突厥人中最有战事经验的是律特勤,可惜已经死去,最会治军的是婆毕,也不在身边,最后还是史新台分析道:二十多里的距离,骑兵一顿饭的功夫就杀到了,黑夜之中大家睡得晕尔八登的,要列阵也得半天,现在什么都不要管,带着附离向西走,趁着唐军没合围,还有机会跑出去。颉利刚要叫自己的贴身内卫染康去备马,就听见东面传来轰隆隆的鼓声,夹杂着号角声,响彻天际,随后西面也传来号角声,更有震天般的喊杀声,好像东西两边涌来数不尽的唐军,把路都堵死了,素林特勤和钵罗特勤的脸都变色了。 史新台凝神听了听,道:“鼓声大号角多,但马蹄声弱,应该是唐军布的疑兵计,不要管他,还是向西面突围。”素林特勤胆怯了:“西边足有十万兵马,我们迎头冲过去,那不是找死吗?”史新台顾不得面子,斥责道:“胡说八道,充其量一万人。”钵罗特勤还晕着,没有主见,颉利也有点怕了,现在最多能集合三四千附离,即便西边只有一万唐军,突厥人也处于少数,再者敌人有备而来,附离仓促上阵,一冲就会散掉,他不敢冒这个险,何况现在逃跑就意味着扔下本部骑兵和刚刚到手的财物,他心中不甘。 如果现在不突围,就只能退到云州城中,坚守城池,等待救援。无论哪一条路就有风险,颉利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退到城中,等天亮后再决定行止。颉利下令撤营退向云州城,同时命令派出四个附离都彦向北突围,去找婆毕和压玉果,命令他们速速来援。 见颉利和素林特勤被吓住了,执意退进云州,史新台心里惊恐,此时进城看似稳妥,实则正中敌人诡计,唐军在东西北三面大张声势,其实就是想把颉利往城里赶,突厥人擅长的是在草原上野战,一旦进了城池,所有优势都将失去,他预感到不妙,就提出由他带领大营骑兵守在城外,在北门建立一个缓冲的营地,掩护颉利进城。史新台跟随颉利数十年,一切为颉利着想,颉利也认为应该在北门外留兵,但他此时身边无人可依靠,就史新台还能出些主意,就让试咄可汗在城外掩护,自己拉着史新台退到了云州城里。 第258章 陷阱 6 梁洛仁早就听到城外的动静,知道不妙,顾不上与王府外的突厥兵纠缠,急匆匆来到北门,见颉利已经进了城,忙过来把他迎进了梁王府,还没坐定,侦骑来报,城南也发现了大批唐军。此时南门还在唐军手中,颉利急令梁洛仁和素林,一定要把南门拿下来。守卫南门唐军已经战死大半,焉能抵挡数千人的死命进攻,活着的人见实在抵敌不住,而南边接近的友军也不过来支援,就放弃城门跑了出来,这样突厥人就完全占领了云州城。到了天亮,留下断后的突厥骑兵没有抵抗多久就被打散,试咄可汗战死,剩下的人退入了城中。 颉利上城巡视,发现云州城四周布满了唐军,东面、西面和南面的唐军已经连夜在离城三四里处挖了壕沟,扎了鹿砦,而北面唐军则离城较远,也没设置壕沟营寨。虽然北方看似松懈,但颉利知道这又是一个陷阱,五六里之距离,留给突厥骑兵列阵的空间只有一里左右,根本施展不开,唐军不想攻城,又怕北方过来援兵,所以紧紧围住东西南三面,正是想让他向北跑,好仿照突厥人的战法,在旷野中歼灭敌人。云州现在已经被围得铁桶一般,颉利唯一的希望是压玉果此时已经歼灭了候君集部,接到命令后与婆毕一道率军来援。 压玉果此时已经接近疯狂了,他率领五万精锐骑兵,设埋伏围攻候君集的一万轻骑,连攻了三天三夜,双方的箭都射完了,士兵们展开了近身肉搏,唐军损失严重,一万多人只剩下三千不到,但依然保持队形,死战着向南冲击,而他的下属已经死了一万多人,伤了八九千,参战的五个本部部落的可汗都受了伤,每个部落都已不完整,虽然他严厉督战,也无多大效力。突厥首领们都知道唐军已经很虚弱了,再有一个猛冲就可成功,但他们的手下也已精疲力竭,没了斗志,围着唐军也打不下来,近三万突厥骑兵一直被残余唐军拖着往南走,眼看再有一天就要接近云州城了,压玉果心里万分焦急,最后只好拉下脸面,向婆毕请求援助。 婆毕率领五千附离越过白漠后,本是驻守在草原与沙漠的边缘,主要任务是守卫碛口。现在天气已经很是炎热,准备充足的大军也难以在沙漠中行进三天,从碛口北上通口是穿越白漠的最短路径,途中有三个绿洲和水源,因此碛口可说是突厥的咽喉之地,一旦失守,各部落向北的退路就被切断,此地历来由大可汗最信任的人驻守,此前十年一直是律特勤在此驻扎,颉利今年要向南用兵,把原属律特勤的骑兵带到了云州城下,防守碛口的重任就交给了他最能干的儿子婆毕。 婆毕也接到了参与歼灭候君集的命令,颉利的口谕说他应该听从压玉果的指挥,而压玉果给他的命令却是守住北方,防止候君集北窜。婆毕明白压玉果如此布置是怕自己立功,抢了他的风头。候君集掉头南下,婆毕并没依照命令守在原地,而是带着四千附离远远地跟着战场向南走,始终与战场保持着二十里左右的距离,候君集一代名将,骁勇善战,纵是被困在陷阱中,也是头能伤人的老虎,焉是能轻易制服的!婆毕判断压玉果拿不下候君集,最后还得靠他出手,果然等到了压玉果的求助,压玉果与候君集已经鏖战了三天三夜,双方均已精疲力竭,这实是送他一个天大的机会,婆毕立刻命令附离扔下所有行装,任何人不准带一口水一片肉,备足弓箭,不惜马力,全速向战场冲去。 候君集这边只剩下三千多人,一半人都带伤,三天三夜不停地接战,士卒疲惫得睁不开眼,他的代州军多半战死,幽州军几乎全都死光,典军也伤亡过半,于大春被砍死,头颅挂在压玉果的战旗上,陶标儿被马踏成了肉泥,突厥骑兵多次冲到他的马前,全凭着庭芳和他的近卫死战,这才没有受伤。 突厥人为了震慑唐军,把所有投降的人当场斩首,有几个娃娃兵实在打不动了,丢了兵器躺到地上,一个突厥人跳下马来,抡刀来砍他们的首级,刚砍了两颗,竟然把自己也累死了。两军士兵们都靠喝马血吃生马肉支撑着,箭用完了,就用刀枪对攻,刀断了就用拳头,战况惨烈,饶是候君集心硬似铁,眼看着自己的生死兄弟一个个被砍成两段,也多次掉泪,这时他离云州只有二三百里了,却始终没有看到接应的援兵,为什么没有援兵?他不敢想,此时埋怨愤慨都没用,只能自己拼杀下去,与突厥人比意气久长。 候君集双眼赤红,嗓子早就肿胀得说不出话来,发布命令只能用手势,庭芳紧守在候君集身边,她已经连续六个昼夜没有休息,甚至连调息的机会都没有,只觉得内力就要枯竭,她的长袍被鲜血染红,头发上凝满了溅来的血块,这次出门她带着史胡子做的檀木弓,这把能远射的硬弓派上了用场,三天射杀了二十来个突厥头领,吓得无人敢站在狼头旗下。只要庭芳在,典军就有主心骨,刘胜、卢长用等周塞子弟紧靠成团,围拢着她和候君集。 候君集正做着硬撑的打算,就听见北方传来惊天动地的声响,一大团黑云贴着地飘了过来,突厥来援兵了!而且是生力军,以手下这极度疲惫之师,实在无力应对新加入战场的突厥人,候君集知道大势已去,哑着嗓子对庭芳道:“孩子,你带着典军向东突围。”庭芳道:“候叔叔,你是一军主将,不能留下你,要死一起死。”候君集惨然一笑:“叔叔连累你们了。”说着拔出剑来就要自刎,他不能死在突厥人手里,更不能当突厥人的俘虏,周保库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候都督,你死了谁为我们报仇?庭芳,你带着候都督向东走,老叔我掩护。记得你那不成器的兄弟,让他多上炷香。”此时婆毕的附离已经冲到三百步外,箭如风刮,后队的唐军成排倒下,周保库大叫一声:“走!”打马迎向突厥人,庭芳一拉候君集的马缰,扯着他就向东面跑,刘胜和卢长用带着十多个周塞子弟跟随,典军跟着周保库拼命向北冲,掩护庭芳等人。 候君集被庭芳拉着马缰,不由自主地向东跑,他心中不甘,但此时精疲力竭,连跳下马的力气也没有,一边跑一边大叫大囔,谁也听不清他吼些什么。压玉果的突厥骑兵经过几天鏖战,气力已经用尽,但他们都认得候君集,知道他是唐军主将,见他跑了,不待压玉果下令,上百人鼓起余劲追了过去,压玉果大喜,命令自己的侍卫也追上去,务必要把候君集拿下,最好要活的。 庭芳打马飞奔,跑出去十多里,离开了战场,但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了。经过数日不眠不休的苦战,人累了,马也疲乏得要命,有些马刚才还在奋蹄,转眼就倒地死去。突厥骑兵都有至少一匹备马,就是因为马多,平时不恤马力,经过连番苦斗之后,恶果显现出来,马的四腿发软,一发力奔跑就抽筋倒地。唐军马少,平时爱惜得如同性命一般,用马饮马都有一整套规则,所以马力稍为悠长,候君集骑的又是万里挑一的健马,所以此时还能支撑一阵。 压玉果的侍卫越过部落骑兵迫近了,庭芳一边跑,一边回身将最后的两支箭射了出来,把为首的两个骑兵射倒,突厥人也开始放箭,后面的两个典军被射中倒下。庭芳道:“刘胜,你带候都督先走,我拦他们一会。”刘胜大喊:“他们人多,拦不住,只能和他们比马力。”这是他第一次反驳庭芳,追兵上百,自己这边只有十数人,庭芳也知道拦不住,所以听从刘胜的话,催马快跑。 追击的突厥人队形拉得很长,后面的离庭芳有三四里,而前边的二十多匹马则追近到百步之内,又是几枝箭过来,卢长用的马被射倒了,他躺在地上大叫:“快走,我来拦敌。”说着挺身站立,准备接敌,突厥人扬手几箭射到,卢长用身如枯木,挪动一步都难,根本无法躲闪,每一箭都扎在身上,他抬手把箭掰断,圆睁着双眼,用刀拄地,挺立不倒,后面的突厥人以为他没死,又连放十多箭,见他依旧没有动静,这才敢跑过他的身旁。 刘胜见卢长用堕马,心里大急,但知道此刻谁也救不得谁,一边哭一边打马快跑,突厥兵追得越来越近,不断从后发箭,候君集身边只剩下庭芳、刘胜和两个典军,这时庭芳看到一队骑兵从北面跑了过来,从北边来的肯定都是突厥人,她就想拨马向南转向,刚一勒马缰,只听候君集的坐骑厮叫一声,前蹄扬起,扑通一声将候君集摔了下来,那马随即倒地,马背正压住候君集的双腿,原来这马早就透支了体力,马臀上又中了两箭,一直流血,此刻倒地即死。庭芳见候君集倒地,立刻跳下马来拉他,而候君集的双腿被死马压住,怎么拉也拉不动,刘胜也跳下马来,两人齐拉,但此时哪还有力气。 突厥人已经到了,候君集比着自己的脖子,大叫:“快!”示意庭芳杀了他,他一生征战,傲视群雄,决不想死于敌手,庭芳还在拉他,候君集大急:“快!动手!”那两个周塞子弟与突厥人过了两招,转眼就被砍落马下,庭芳跳到一旁,拨出宝剑,与刘胜一右一左护住候君集。候君集见庭芳不下手,他势必要落入突厥人手里,现在手中无刀,腿又动不了,想死都不能,恨得直用拳头砸地。 第259章 陷阱 7 突厥骑兵围拢过来,候君集等人的情势他们看得分明,根本不用他们动手,站立的二人片刻之后就会自己倒地,生擒敌军主将,比杀死他能得到更多的赏赐,所以突厥人骑着马围着庭芳和刘胜不停地转圈,想耗倒她们后擒拿候君集。这时从北边过来的骑兵突然加速,压玉果的侍卫以为来者是婆毕的附离,要过来与他们争功,到手的功劳可不能让他们抢走,侍卫头领呼喝一声,十几个人留下围攻庭芳和刘胜,另有二十几个迎了过去,不让婆毕的人靠近。庭芳和刘胜站在地上,身法施展不开,与来回转动的骑兵过招很是吃力,庭芳砍落一个敌人,刘胜左肩被刺中一刀,眼看二人就要支撑不住。 那些迎向北边的突厥人看对方打马飞奔而来,怕来意不善,一早就排开队形,如果对方不听劝阻,就来硬的,等来人近到三百步,一个人看得分明,大叫:“胡人,是柘羯!”来者不到十人,为首的是个突厥装束的中年人,其身后有两个人留着红胡子,突厥人与胡人关系历来不好,为首的小头领立刻喝叫:“停下,不然放箭。”话音未落,只见为首的中年人抬手一箭,那头领咽喉中箭,翻身落马,这边的突厥人没料到对方直接动手,纷纷射箭反击,来人的箭法准而急,突厥人发出数箭,未能射中一人,自己反全被射死大半。 那些围攻庭芳的突厥人见来者是敌,留下四个人攻击庭芳和刘胜,十多人拨马挺刀过去迎战。来人冲到二十步内,为首的中年人从马背上纵身跃起,手中长刀连挥,当先的几个突厥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即栽落马下。跟在中年人后面的是个穿突厥长袍的姑娘,手中飞出一条长带,像直棍一样抡来,两个突厥人用刀格挡,只听砰砰两声,就像金属撞击,两把刀被长带击落,不等突厥人转身,那姑娘反手一击,长带把二人脑袋打碎,那中年人道:“宝儿,你去救人,这里交给我。” 不用说那姑娘就是从突厥返回的宝珠,那中年人正是许逊。宝珠打马冲到庭芳跟前,她根本没认出庭芳,也没看地上的是谁,手中长带格开击向庭芳的双刀,束带成剑,扎中一人咽喉,反手一抡,又打在一人脸上,那人大叫一声,捂着脸摔落马下,宝珠不等马转过身子,长带飞起,刘胜后面的人被刺中手腕,长刀落地,那人见机极快,转身就跑,剩下一人呆住了,被刘胜一刀扎在肚子上,刘胜这一刀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刀入敌身,自己已经全无气力,随着刀扑倒在敌人身上。庭芳看到宝珠,心中一宽,萎倒地上。 许逊如大鸟般在马上翻飞,刀光闪处,不是人死就是马分,挡者披靡,最后两个突厥侍卫见势头不对,拨马就跑,几个胡人持弓追去,连发数箭将二人射死。宝珠见许逊和同伴胡人已经把剩下的突厥人砍杀干净,这才望向倒在地上的庭芳。 宝珠别了忠恕,连夜赶路会合了许逊,带着吉木沙云等五个胡人穿越草原大漠南归大唐,他们对突厥的情势都熟悉,很容易就避开了大队的突厥人。此时颉利的牙帐移到漠南,大批突厥部落散布在漠南草原,只有向东一些才安全,所以他们不敢走碛口,在碛口以东四百多里处越过大漠,南行三天后,料想避开了颉利牙帐,就准备折向西面,奔向云州方向,远远地看到南边有打斗。草原上时时都有杀戮,追杀抢掠是突厥常事,即便是同一部落同一家族内,也经常闹兵斗,宝珠只想尽快赶到云州,不想插手管闲事,但许逊经验老到,觉得事态不像是突厥人内哄,前边逃跑的倒像是唐军汉人,于是他折转回来,无意中竟然救下了候君集。 宝珠认得候君集,忙跳下马来,将死马搬开,扶起候君集,问:“候都督,您怎么在这里?”候君集濒死一刻又活转回来,再世为人,百感交集,长叹一口气,坐在死马身上流泪。宝珠又看了看庭芳,心里犯疑,怎么唐军中还有女人,而她望着自己的神情又这样奇怪?再一细看,认了出来,“啊”地大叫一声,扑过去抱住庭芳。庭芳此刻浑身像血染一样,头发被血弄得糊乱一团,脸上都是干结的血块,原告秋水一样的大眼布满血丝,就像刚从地狱逃出的受刑人,即便是忠恕也认不出来,只看她这模样,就可想象战况之惨烈,经历之血腥。庭芳依在宝珠怀里,眼泪直流,宝珠搂着她的头,贴着脸陪她垂泪。 许逊把战场清理后走了过来,他经验丰富,一看候君集的年纪和战袍,就知道此人是唐军高官,上前拉过候君集的手,一探脉络,知他精力耗尽,拉起他的另一只手,以清宁生内力注入,候君集心里踏实一些,缓缓睁开双眼,嘶哑着嗓子道:“谢了!”许逊道:“不用客气。”说完从身上掏出一粒碧血丹来:“这是在下炼制的丹药,稍能提神。”候君集伸手接过,看也不看,张嘴服下,入口就感觉不同,又向许逊道谢。 宝珠把庭芳抱在怀里,右掌按在她后心,把内力输将过去。庭芳得到典军危急的情讯,忧急攻心,日夜不停赶了三天路,又经过三日夜的拼杀,内力耗尽,虚脱过去,但她本身功力深厚,也没受内伤外伤,得到宝珠内力护持,一会就进入调息。直到感觉庭芳内息平稳,经络之中没有淤滞,宝珠稍稍放下心来,又输了一会,这才站起身来,偶然瞥见刘胜的腿弹了一下,忙上前把他拉了起来。刘胜双目紧闭,浑身是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许逊接住他查看伤势,刘胜左肩右臂各中了两刀,背上被射中一箭,腿上的伤也看不清是怎么回事,右拳肉皮都脱落下来,露着铮铮白骨,别人受他一半的伤,恐怕早就死去了,他竟凭着一股硬劲死撑到现在,其勇悍实是少见,许逊心下惨然,喂下一粒丹药,接着扶他坐下,盘坐在身后输入内力,刘胜受伤太重,一直没有醒转,但性命算是保住了。 候君集见到宝珠,又看到那些胡人,很容易就猜到许逊是谁,这会有了点精神,站起身来向许逊行礼:“是许都督吧?在下候君集谢过救命之恩。”许逊曾被颉利封为镇南都督,所以候君集称呼他许都督,许逊一听此人竟然是候君集,忙还礼道:“在下正是许逊,想不到遇见了候都督。”候君集惨然一笑:“我也想不到,半个身子都进鬼门关了,又被许都督给拽了回来。”许逊凄然一笑:“许都督早就死了,在下只是许逊。”候君集当然明白许逊为什么不当许都督了,他也凄笑道:“我这候都督只怕也当不长了。”候君集落到这步田地,肯定是吃了大败仗,把军队丢光了,主将失利,无论在大唐还是在突厥,都要被追责治罪,轻则免职,重则抄家斩首,许逊不好细问,只得安慰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一场小败,不掩候都督百战之功,大唐天子不会混淆功过。”候君集苦笑摇头,他刚刚拾得一命,心中百感交集,有些想法此时不便对许逊讲。 庭芳感觉内力稍有充盈,就站起身来,想向宝珠道谢,宝珠忙拦住道:“周姑娘,这里离战场太近,突厥人不时就会追来,咱们先离开这危险之地。”庭芳点点头,又向许逊致意:“谢谢许大侠。”宝珠介绍道:“这就是周姑娘。”显然她没少向许逊提起庭芳,许逊抱拳还礼。这时吉木沙云等胡人已经收拢了几匹战马,候君集和庭芳跳上马,吉木沙云把刘胜抱到自己身前,他跟随武显扬和许逊十多年,素以勇悍著称,这时看到刘胜的惨状,心里暗暗惊服。 许逊判断这里离云州还有二百多里,云州那边很可能也有战事,所以建议继续向东,绕过云州直接去代州,候君集则摆摆手,示意直接去云州。许逊南下就是来找候君集的,当然听从他的指挥,于是命令两个胡人在前方探路,自己陪同候君集直接向南奔向云州。走不不远就来到了战场上,那是代州军、典军与突厥人的厮杀之地,只见草原上遍布尸体,人尸马尸层层叠压,不见一个活人,唐军大多尸体不全,突厥按人头计功,所以斩敌后要收集首级,许多战死的突厥士兵也丢了头,必定是被同伴割掉冒功去了。眼前情状之惨,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许逊也觉得惊心,代州军在候君集的手中两次惨灭,他心里更像是刀绞一样。 再往前走,大家发现一个怪像,战死的唐军大多保得全尸,更有成堆的头颅和耳朵扔在地上,显然是突厥人丢弃的。一般而言,如果是连续作战,不能及时计功,提着头颅不便,前线主官可便宜用耳朵代替首级,大战之后,突厥人为了炫耀,会把砍掉的头颅堆成小山形状保存在草原上,耳朵装在皮袋里放置到首领墓前,突厥人眼下必定遇到了极是意外的情况,所以才会把他们最为看重的战功丢弃。 距离云州城一百多里时,已经看不到唐军的尸体,显然唐军在逃到这里之前已经被消灭殆尽了,草原上蹄印纷乱,突厥的痕迹在这里分成了两道,一条大的痕迹向西而去,而较小的一条奔向南边,许逊骑马来回查看一番,对候君集道:“候都督,南边马蹄的坚实有力,马粪也光鲜,可能是精兵,西边的马蹄乱而软,是疲兵。”庭芳和宝珠都不清楚突厥人为什么如此分兵。 候君集停了马,呆呆地看着南方流泪。中了埋伏后他一直疑惑,李靖比他高明,又掌控全局,肯定早就识破了突厥人的圈套,那么快就准予他袭击五花水,难道是故意以代州军作饵调动突厥人,为颉利布下更大的陷阱?此时他心中的疑惑初有答案:西面是颉利的牙帐所在,突厥人扔下最看重的战利,必定是赶去救援颉利,颉利现在多半也落入了陷阱。李靖用兵,比生意人算计还精,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他牺牲一万代州军,至少要捞突厥十万人,损失一个副大都督,必定是想套住颉利,不然就坠了他战神的威名。 候君集想到李靖一连串不合情理的调动,想到独孤士极那犹犹疑疑的神情,想到为什么一直没有援兵,几可断定李靖在云州和漠南做了文章,而他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亲如父子兄弟的部属,就这样被牺牲在草原上。 第260章 焚城 1 颉利巡视城池后有点急慌,城外唐军光营垒就密密麻麻纵深十多里,营垒周围挖了一道道反骑兵壕沟,城内的骑兵已经冲不出去,入城之前他向压玉果和婆毕及牙帐附近的部落派出使者,命令他们急速赶来增援,但看眼下这阵势,即便压玉果带着漠南所有部落来援,也很难解除唐军的围困,他必须在云州城中坚守足够长的时间才能找到突围的机会。现在云州城里除了五万突厥骑兵,还有三千柘羯和一万多的梁军,突厥人纵横草原,所向无敌,但攻城并非特长,守城更是短项。颉利一进城就颁布命令,让素林特勤和钵罗特勤亲自带人上城,协助梁军守卫,但突厥人就是不愿意离开马背,依旧骑着马在城里乱窜,新入城的突厥人有的在打劫城里仅剩的百姓,有的守在梁军的兵营外,等着钻空子夺取他们的物资,云州城里一片混乱。 守城是汉人的专长,要守住云州城,非得依赖梁洛仁的梁军不可,但颉利此时对梁洛仁非常不放心。梁洛仁撺掇着打云州,是想收复父亲的旧地当作自己的基业,突厥人进城之后烧杀抢掠,把云州折腾得如同地狱一般,梁王的人无不愤恨,何况现在形势对突厥不利,颉利当然怕梁洛仁有变,所以来到梁王府后,他直接下令,梁洛仁不能离开他身边十步,就是睡觉也得跟他睡在同一个地方。他住不惯宫殿,附离在梁王府道德殿前的空地上给他扎了一个毡帐,在毡帐的角度里给梁洛仁铺了一条毡垫。梁洛仁心中气恼,但被两个胡人高手贴身盯着,也不敢轻举妄动,颉利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丝毫不作违背。 颉利再次带着史新台、素林特勤和梁洛仁登上城墙巡视,看着城外唐军坚实的营垒,心中疑惑:这十多万唐军是从哪冒出来的?为什么突厥斥候一直盯着唐军的动向,无论在太原还是长安,都没发现唐军调动?他把疑惑抛向史新台,史新台素以智慧著称,想了半天,说自己也没想明白。梁洛仁此时根本懒得去想这些事情,无论唐军从哪来,现在都已经布在眼前了,只要击败突厥援军,他们立刻就要攻城,只靠自己新练的梁军无论如何抵挡不住,突厥人在草原上凶悍如狼,进了城就是等待宰杀的羔羊,自己可不能陪着颉利作死,如果形势不利,那就反戈一击,擒拿颉利当见面礼,投靠大唐,可颉利明显对他有防备,王府侍卫都被突厥人隔开,身边只有三两个自己人,梁洛仁也不敢轻举妄动。 巡城后回到梁王府,颉利进入大帐,梁洛仁走在史新台身后,刚要跟进,颉利的近卫染康伸手拦住了他,梁洛仁一怔,染康指了指他腰间的宝剑,梁洛仁笑了笑,把剑摘下来交给护卫,这才被允许进帐。梁洛仁心里冷笑:这些突厥杂种终于知道害怕了,过去无论是梁师都武显扬这些汉人将领,还是突厥的普通部众,见大可汗时都携带着兵刃,有些人就在颉利身侧舞刀弄枪,也没见他紧张过,现在到了危难时刻,正需要自己的梁军保他狗命,反而大生嫌隙,真是不达权变的野蛮人! 颉利倒了一碗酒喝下,问梁洛仁:“你说唐军几时会攻城?”梁洛仁摇摇头:“抓住李靖问一下就知道了。”颉利一怔,旋即明白他是在说气话,此时情势变了,往日唯恐巴结不上自己的梁洛仁开始不敬了,竟敢当面顶撞,不等颉利发怒,史新台忙打圆场:“唐军只是挖沟设垒,没看见他们制作攻城器械,其用意还在围困,估计是想把我们困在城中,等粮草断绝才开始攻城。”素林特勤道:“城里粮草众多,压玉果带着精锐马上就到,他们的盘算做不成的。”压玉果的救兵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果颉利派出的四队使者中有一队冲出包围,压玉果后天就应该抵达云州。史新台道:“唐军的营垒太厚,压玉果围歼候君集之后,必然也很疲惫,如果他以疲劳之师冲击北面的唐军,恐怕要遭受损失,最好能休整两日,集合婆毕和牙帐的骑军,汇合一起才有胜算把握。可惜勇力十足,智谋不够,最好…”他没说谁“勇力十足,智谋不够”,话说半截又停下了,颉利不耐烦道:“有话你就直说,什么关头了还卖弄机巧!”史新台这才道:“李靖必定设计了打援的陷阱,压玉果没经过大仗,如果是他指挥救援,很可能损兵折将,大可汗最好颁发亲笔命令送出城去,把军权交给婆毕!”突厥人也有嫡长为尊的传统,压玉果是可敦生的长子,身份比胡女生的婆毕要尊贵得多,婆毕再能干,压玉果也不可能听从他的指挥。颉利指着史新台斥责道:“胡说一气,你这胡人胡说一气,这不是故意挑拨离间吗?”随侍在君王身边,说话做事得处处小心,有许多不能触碰的规则,违犯了就会被主君猜忌,疏不间亲就是其中至为重要的一条,史新台跟从颉利数十年,多历生死,颉利不会怀疑他通敌,但会怀疑他上下其手择主而侍,他虽受颉利宠爱,也一直小心谨慎不逾分寸,此时违背自己的处事规则,实是因为形势紧急,压玉果一军是大家唯一的希望,如果遭受挫败,那就只剩下等死一途了。 颉利看了看素林特勤,素林是他的堂兄弟,也算是相处长久的人,素林犹豫了一下,嗫嗫地道:“把军权交给脱林和也行啊。”颉利骂道:“你个不长心眼的混蛋,脱林和还在漠北,你飞了去找他?”骂完他才迷怔过来,素林也是说压玉果不行,不想让他掌兵,两个心腹都说要解除压玉果的兵权,放在过去,颉利肯定要臭骂一通,至少要罚二人点钱财,现在也由不得自己使性子,他想了想,道:“发三道谕令,加压玉果为叶护,迅速去牙帐保护母亲可敦,加婆毕为南厢察,统领漠南,封脱林和北厢察,统领漠北。” 颉利此举是把三个儿子同时加封。叶护相当于匈奴的左右贤王,是仅次于大可汗的职位,权力等同于摄政,突厥立国后,大可汗多当过叶护,加压玉果为叶护,相当于维护了法统,压玉果虽然交出了兵权,但被明确了继承人的身份,他应该不会有异议;最能干的儿子婆毕被封为南厢察,得到实际的军权,可领兵来救;最疼爱的幼子脱林和取代福拉图为北厢察,职位也得到攀升,可在漠北稳定住突厥的后方。颉利这三道谕令看似面面俱到,十分合理,压玉果、婆毕、脱林和三个儿子摆得很平,唯有福拉图受了损失,被脱林和取代。 史新台心里暗喜,他始终对福拉图不满,听到她被褫夺了兵权,装作没有察觉,埋头不吭声,而素林特勤急忙拦住:“大汗,福拉图虽然是个女儿,您已经在四年前封她为北厢察,她掌兵甚严,新近灭了同罗和仆骨,漠北各部都服从于她,脱林和虽然能力超群,但还年幼,缺乏历练…”自己的家事颉利从来不想让别人插嘴,立刻摆手:“我知道我知道,福拉图是我最疼爱的女儿,是我的心肝性命,一想到她要嫁人我就心痛,没料到耽误了这孩子,今年回北,一定要给她选一门高亲,把全突厥的訇们都召来向她道喜,把我一半的财产都给她。”他的意思是脱困后马上就会把福拉图隆重地嫁了,她现在做不做北厢察也无所谓了。 听到颉利这话,梁洛仁心中冷笑:你那妖魔女儿,虽然有天使一般的容貌,但尖酸刻薄心肠歹毒,嫁到哪里都是个祸患,谁娶她谁不得善终!也不知颉利怎么当的大可汗,家事都摆不平,福拉图摆明了无比贪恋权力,哪会乖乖交权!只要谕令一到,脱林和立刻就得丧命,颉利这老糊涂火烧眉毛自身难保,还要加害自己的儿女,真是人要作死,天也难救啊! 素林特勤也想了这一层,坚持道:“脱林和不能当北厢察。”颉利怒瞪着他:“素林,你是否被福拉图贿赂了,这样替她说话?”素林苦笑道:“大汗,我不怕脱林和,却怕福拉图,您说这是怎么回事?”颉利怒道:“你有把柄在福拉图手上!”素林苦笑:“大汗,您愿意让脱林和当北厢察,我不敢再多话,您就下谕令吧!”颉利见素林妥协了,反而改变主意:“封脱林和为东厢察,谕令立刻发出。” 云州城被唐军围得如铁桶一般,武功再高的人也难以毫发不伤地在大白天闯出去,“立刻发出”也得拖到晚上,利用夜幕掩护悄悄出城。 颉利发了谕令,好像了结了一桩心事,喝了碗酒,长叹一声。刚才围绕儿女的一番争执勾起了他对他们的思念之情,与素林和梁洛仁喝着酒,就谈起了自己的一众儿女,什么压玉果小时候多么勇敢,三岁就能执弓,什么婆毕生下来就像自己,老可敦说他与自己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什么脱林和多么乖巧听话,他常常搂着小时候的脱林和睡觉,而福拉图更是他的挚爱,小的时候如何得到天顾,大萨都说如果她是个男儿,就应该直接把大可汗的位子传给她…絮絮叨叨,就像个上年纪的老翁。 第261章 焚城 2 素林对颉利的子女还算熟悉,忍着性子听他啰嗦,梁洛仁一直盘算着如何趁乱取颉利的脑袋,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史新台作为虔诚的祆教徒,平日禁酒,此时最为冷静,他见颉利如此恋犊,心里涌起一股不祥之感:这不是将死之人才会做的事吗?按祆教传统,教徒在弥留之际,要向祭司告慰或忏悔,追忆平生,叙述亲情,难道这次真地要葬身此处吗?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长子史伯恩是颉利的近卫首领,此刻就守在帐外,次子史可支是附离都彦,也在城内,如果城破,父子三人可能同时陨命于此,那可是至惨之事,无论如何,得想办法保住一个儿子。 颉利边喝边说,越说越有兴致,不知不觉间喝了十多碗酒,头晕晕的,素林和梁洛仁勉强陪着喝了一点,见颉利醉了,素林借口要巡城,先出去了,梁洛仁要与自己的部下联络,也借机想走,刚探出头就看见帐门外两个胡人瞪着他,知道走不了,只得返身坐下。史新台坐在那里,默默想心事,他看着旁边眼神飘忽的梁洛仁,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出得帐来,把大儿子史伯恩叫到一边,低声叮嘱了几句,摘下自己的香囊挂在儿子腰间,然后回到大帐,史伯恩呆呆站立一会,伸手抹了抹泪。 云州城里嘈杂声四起,有百姓的哭叫声,有突厥人豪放的歌声,有琵琶胡琴声,最嘹亮的是马的嘶叫声,吵得人头晕。城内喧嚣,城外一直没有动静,颉利依着案子打起呼噜,梁洛仁躺在毡垫上,好像睡着了,史新台则始终没有睡意,他有一种预感,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悄悄靠近,他的劫数近在眼前了。接近子时,帐外巡兵报告,唐军开始攻城了。史新台忙把颉利叫醒,颉利正睡得香,听到唐军开始攻城,立刻就清醒了,披起长袍出得帐来,只听四面都响起了呐喊声,无数条火箭从城外向里射来,把天空照得通亮。素林匆匆赶来:“唐军冲到护城河边放箭,有一半的箭落到城里。”梁洛仁道:“唐军这是徒劳,我爹爹在筑城的时候早就想好破招,所有靠近城墙的房屋都用石头砌项,向外一侧不开门窗,别看这声势挺吓人,火箭就是射到城中,也点燃不了什么。” 梁洛仁这边安慰着颉利,话音未落就有数个地方冒起了烟火,原来是城中突厥骑兵太多,许多部落把马拴在靠近城墙的地方,这时被火箭烧到,立刻就乱嘶乱跑,引燃了毡帐,人马相踏,嚎叫不断。史新台道:“请大汗传令,命各部把马收缩到城中,所有人听从梁王指挥,上去守城。”颉利这会没了主意,立刻按史新台的话发令。此时城中混乱一片,传令兵跑不多远就被撞得离散,颉利无奈,命令附离持刀传令,遇到阻挡,立刻斩杀。十队附离冲了出去,不一会,梁王府周边的乱象就减少许多,颉利刚松口气,就见四周都亮了起来,附离纷纷来报,城里起火了,东西南北都有火起,颉利又急忙下令救火。 命令还没传出,城中央也烧起大火,梁王府都被照亮了。唐军的火箭射不到城中央,肯定是有人故意放火,大唐细作早就潜入了城中,唐军在城外用火箭攻击只是想制造混乱,好让城内的人借机放火,此刻数十处火头一同窜起,烈焰燎天,城内再也控制不住了。梁洛仁突地想到一事,忙令自己的亲随去查看梁王府的府库,那里堆满了粮食和草料,还有成桶的食油,如果被点燃,整个梁王府都要烧透,他的侍卫还没走出十步,就见府库方向起火,不仅靠近府库的地方被引燃,就是王府内眷居住的偏远别院也燃起大火,不一会,七八道巨大的火墙夹杂着浓烟把梁王府团团围住,显然梁王府被做了手脚,有人在各个院子中都挖了火道,火道里塞满了易燃易起烟的物品。 梁洛仁此时终于明白为什么云州城如此轻易就被攻占,城中又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粮草:李靖根本就不会攻城!他早把云州打造成一个大烤炉,而颉利就是待烧的马肉。 梁王府一起火,道德殿就着了起来,火很快就漫延到颉利的大帐,颉利被烤得直冒汗,又被烟呛得不停打咳嗽,史新台忙递过自己的头巾让他捂住口鼻。在火场之中,有七成以上的人都是被烟呛死的,现在烟雾笼罩了天空,城里的人就像被罩在烤炉里,到处是来自地狱的惨叫声,守卫西门的梁军打开城门想逃离火场,可唐军弓箭手堵在门外,一通箭雨泼过来,城门一会就被尸体塞住,许多人身上着火的士兵更直接从城墙上向外跳下。 颉利呆立在帐外,仰头看着烟火笼罩的天空,久久不说一句话,史新台拉了拉他的袍袖,示意他进大帐里说话。颉利此刻也知道时候不多了,婆毕的援兵也不用等了,跟着史新台来到大帐,一屁股坐在地上,史新台急急道:“大汗,我去捉住梁洛仁,他肯定掌握有通向城外的地道,您得赶快走。”颉利一摔袖子:“胡闹!我是堂堂君王,草原之主,焉能从狗洞鼠道爬出。”史新台还要再劝,颉利脸一沉:“执笔!我要口述谕令。”史新台急忙找出纸笔来,颉利站起来口述,史新台提笔疾书,写毕交给颉利,颉利看了一眼,签上名字,用了自己的私印,史新台封好,颉利从身上取下大可汗的符节扔到案上,扭头走了出去。 梁洛仁也想知道史新台拉着颉利做什么,刚要靠近大帐,近卫又拦住了他,他装作生气,推了那近卫一把,那近卫右掌一横切向他腕脉,竟然是武功高手,梁洛仁立刻收手,这时面子里子都不重要了,没必要与这些将死之人治气,他见防守自己的两个胡人被黑烟熏得睁不开眼睛,就想趁机溜走,等这些人被呛死,再回来割取颉利的脑袋献给李靖,他刚转到帐侧,猛觉得身后有异,拧身向后急拍,掌劲还没发出,后背一麻,整个人就僵住了。 偷袭制住梁洛仁的是颉利的侍卫统领史伯恩,他把梁洛仁提到侧殿,早有一人在那儿等候,史伯恩道:“染康,你先问他,我去见大可汗。”史伯恩来到大帐,只见大可汗站在帐外,仰头凝视着天空的烟火,父亲双手合十立在一旁。史新台把一封信交给史伯恩,双手搂着儿子,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在他额头亲吻一下,摆手示意他快走,史伯恩双眼噙泪,向颉利和父亲行过礼,转身走了。 附离近卫持刀站在旁边,而火势已经点燃了大帐,烟火呛得颉利睁不开眼睛,嗓子像要着起来,他仰天长叹一声:“老可敦,儿子先赴火了!”史新台抽出腰间长刀,猛地一挥,颉利的头被砍了下来,身躯犹然立着,史新台跪到颉利面前,横刀自刎,鲜血喷出,身体歪倒在一侧。附离们守卫在四周,防止乱兵践踏大可汗的遗体,直到大火把他们吞没。 染康是个身材单薄的年青人,双眼像两条缝一样,史伯恩一走,他在梁洛仁的身上拍了几下,梁洛仁感到手脚有了知觉,而内力却被封住,这个小眼睛的突厥人竟然是个点穴高手,染康凑近他的耳朵:“不想死,就带我们出城。”梁洛仁冷笑道:“从哪里出城?从火焰上飞过去吗?”染康冷哼一声,手指在他腰上一点,梁洛仁只觉像是冰锥捅进了腰间四满穴,痛得他想弯腰,紧接着一股劲力从腰间冲向上身,任脉像在逐节爆裂,这有点像是中了玉香功的感觉,师父冯瑞曾给他讲过这种功法,但没传他,他害死师父,没想到今天尝到了经脉寸断的滋味。梁洛仁知道染康是想逼问出城之路,自己只要一说出来,立刻就会被杀死,所以宁被逼死也不吐口。 这时史伯恩进来了,一看这架式,就猜到梁洛仁的心思,拍拍梁洛仁的腰间,止住他的疼痛,轻声道:“梁王还挺坚实啊。”梁洛仁汗如雨下,缓缓挺一下腰,吁一口气,冷笑道:“你们就是痛死我,也休想让我带你们出城,咳咳!”屋里已经进了烟,呛得他连连咳嗽,史伯恩道:“没想到梁王把事情看得如此恶劣。我们与你无怨无仇,我们不想死,也不想让梁王死,最好咱们一起出城,我们去报信,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死你活,与我们又有何相干!只要出了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梁洛仁冷哼一声:“就你们两个突厥贼种,还想玩这种小把戏骗我!咳咳!”史伯恩问:“梁王如何才能相信我们呢?”梁洛仁哼道:“你们自己看如何取信于我!”史伯恩抽出腰间短刀,伸出左掌,短刀一挥,将左手食指削掉,鲜血喷出,然后又一挥,再把中指削掉,鲜血喷到梁洛仁的脸上,洒到他的嘴里,史伯恩盯着他:“信了吗?”梁洛仁看了看染康:“还有他呢!”染康直接抽出刀来,在自己的脸上一扎,这人竟然把自己的左眼扎瞎了,一道鲜血流了出来,他右边的小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梁洛仁见他如此勇悍,有些心悸,道:“解开我穴道。”史伯恩在他腰间拍了拍,梁洛仁打开门,领头冲向南边一间燃烧着的房子,史伯恩和染康紧跟在他身后。 这时梁王府成了一片火海,尸体倒了一地,四处弥漫着烤熟的死尸味,梁洛仁也顾不得看颉利如何了,屏住呼吸冲到南殿,殿外面已经烧起,屋里也充满了黑烟,梁洛仁冲到东墙边,双手一推,只听隆隆声响,地下冒出一个洞来,他刚想跳下去,染康伸手一拦,史伯恩先跳了下去,染康示意梁洛仁跟上,他自己最后跳下。前面是一条地道,进得里面,只感闷气异常,史伯恩问:“梁王,这条地道通向城外吗?”梁洛仁道:“通向世子府,那里有条地道通向城外,要快,地道口是在库房里,如果库房烧塌了,就进不去了。” 世子府离梁王府不远,三人出了地道,见世子府里的火势一点也不比梁王府的小,突厥人进城之后,梁洛仁只能重点保护梁王府,他的世子老宅被钵罗特勤的部落一通豪抢后占为兵营,上千人马挤了进来,现在都成了熟肉。梁洛仁在烟火中找到地道口,领着史伯恩和染康钻了进去。史伯恩一进地道就抢在前面,染康让梁洛仁举着火把走在中间,自己断后。约摸走了三里多地,前边出现了岔道,史伯恩停了下来,梁洛仁指了指向左的那条:“左面的通向城东,右面的通向城北。”史伯恩问:“各离城多远?”梁洛仁道:“左面的离城有三里多地,出口在一个小树林里,右面的离城有七八里,出口在草原上。”史伯恩扭头向左面走去。 又走了一会,前面看到了地道的尽头,上面就是地道的出口了,史伯恩站到石阶上,歪着头把耳朵贴在顶板上听了一会,然后用右手试着推了一下,石板没动,他的左手被自己削去了食指与中指,也没包扎,就这样血肉白骨地露着。史伯恩道:“梁王,我和染康都受了伤,您内力雄厚,来帮一把手。”梁洛仁一直防备着二人,他也在找机会除掉他们,但这二人太狡猾,史伯恩总是在他攻击范围之外,不让他靠近自己,而染康跟在身后,总保持着他够不到的距离。梁洛仁看史伯恩眼神不善,就知道推石板就是个陷阱,但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个机会,他一路上听二人的呼吸与脚步,判断他们的功力都比自己弱,一个瞎了左眼,另一个自削两指,功力打折,只要抢先下手除掉一人,对付另一人当有胜算,他装作去推石板,想将火把交给染康,染康不接。梁洛仁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一口气,左手持着火把,伸出右手像是去撑顶板,刚靠近史伯恩,他左手一挥,倏地将火把向身后摔去,同时右拳猛击史伯恩,恰巧与史伯恩的右拳碰个正着,他左肘上抬,格开史伯恩的左拳,左掌下滑击在史伯恩的胸口,接着右腿反踢出去。 梁洛仁算好了时机,将火把扔向染康,只要挡他一挡,就能击毙史伯恩,然后再对付染康,没想到染康手中早扣了一把短刀,见火星扑面而来,不及冲上,抬手将短刀扔了出去,然后冲前两步,右拳猛击梁洛仁的脑袋。那短刀正扎中梁洛仁的后心,他脚下一软,紧接着头部又挨一重拳,立刻毙命。染康急急将火把重新点燃,只见梁洛仁后心插着短刀,头颅扭曲,眼睛暴出,眼看是不活了,史伯恩胸口中了一掌,瘫倒在地,这一掌梁洛仁运足了十成功力,把他的胸口都打塌了,史伯恩嘴里冒着鲜血,浓密的红胡子上满是血珠,染康忙给他输气,史伯恩拨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信和符节,喘息道:“大可汗,漠北!”鲜血把信和符节都染红了。 第262章 焚城 3 候君集和庭芳、宝珠、许逊等人向云州行去,一路上都是战场的痕迹,没有见到一个活着的人,看来北上袭击五花水的代州军、典军和幽州军,除了他这个都督和濒死的刘胜,其他人全部战死了,候君集心如刀剜,沉着脸不说一句话,带领着众人绕向东面五十里,避开战场,然后折向南方。第二天,在离云州约六十里的地方遇到了巡逻的唐军官兵,他们是来自东方的幽州军,候君集亮明身份,对方一听是代州都督到了,立刻上报,不一会,一队骑兵飞旋而来,为首的人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半跪着向候君集行礼,原来是苏定方,候君集跳下马将苏定方拉起来。苏定方一看候君集和庭芳的模样,吓得怔住了,候君集又瘦又黑,活脱脱像只猴子,全无往日威严,而珠圆玉润的庭芳瘦得都脱了形。候君集拉住他的手,使劲晃了晃,长叹一口气,苏定方的眼睛红了。 幽州军的大营就在不远处,苏定方请候君集进大营歇息,候君集连连摇头,苏定方知道候君集的脾气,他说了不字,任何人都别想扭回,只得在营外摆一张桌子,准备了饭菜,候君集等人坐下吃着,他站在一旁向老长官汇报战况。 原来苏定方离开代州前往幽州报到,独孤士极当晚就把最精锐的幽州骑兵交给他,要求他一天也不能休,立刻操练骑兵备战,重点与在代州时一样,演习远程袭击。六天前他接到李元帅亲自颁布的奔袭云州的命令,立刻率领两万骑兵出发,幽州与代州相距一千二百里,他只用三天就抄到了云州东北,与从西方赶来的胜州军朔方军一起截断了颉利的退路。他效仿候君集驰援长安的路子,多带大鼓号角,放声呐喊,壮大声威,硬是把颉利逼进了云州城。唐军提前在城里挖了大量火道,埋下火线,前天晚上同时点火,将城里的粮草房屋全部引燃,烟熏火燎,五万突厥骑兵,一万新梁军,三千柘羯,还有云州城里数万百姓,几无生存,颉利也死了,首级与身体分家,可能是被部下杀死的。昨天上午,救援的突厥骑兵冲到了城下,这些援军人数虽少,却极为凶悍,一直不要命地持续攻击,直至今天早上才被击溃。刚才他接到李元帅的命令,正要提兵挺进草原。 苏定方站着报告,态度恭敬,就像在代州时一样,候君集坐在那里吃着东西,似听非听的,其实他听得相当仔细,苏定方的话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云州这个套是李靖早就设下的,他把苏定方调到幽州,就是设计中的一环,独孤士极、李勣、尉迟敬德、秦琼等同僚都比自己知道的多一些;用代州军引诱颉利上钩也是李靖早就定下的,之所以瞒着自己,是因为自己对代州军感情太深,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往死地里去,即便自己没有主动提出袭击五花水,李靖也会诱导自己跳出来,或者直接命令自己出击,搞不好还会故意把出动的情报泄露给突厥,两者合作,演一出逼真的大戏;而李靖之所以这样玩弄自己,就是因为打云州太过出彩了,虽然自己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声望还是震动了李靖,李靖不贪功不图利,但把声名看得比性命还重,一心要灭了突厥,功盖卫霍,在他掌兵之时,他就如当空皓月,其他人只能做星星,稍放光亮,他就疑心你想分享他攻灭突厥的荣光;李靖借突厥之手灭了代州军,于大春、陶标儿等右武卫旧将全部死光,纵使天子再封高官,没有了这些忠心耿耿、生死相随的兄弟,自己永远也闹腾不起来。 就在吃饭之间,候君集已经把前因后果想了清楚,今后的打算也有了谱。苏定方一直恭敬地站着,候君集一抹嘴:“定方,讲完了?”苏定方一躬身:“汇报完毕,请都督颁令!”候君集哈哈一笑:“这两天太困,刚才吃着东西竟然睡着了。庭芳,我刚才没闭眼吧?”庭芳微微一笑:“我没看见。”候君集又是一笑,站起身来对苏定方道:“你一身铠甲,像是要出征,我吃饱了,也喝足了,就不打扰了。定方,你请便!”苏定方对老长官驯服得很,候君集让他请便,他向候君集行了礼,又和庭芳和宝珠打过招呼,上马就走。庭芳站起身送苏定方,看到他上马时闭着眼,神色痛苦,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心道苏大哥心里一定痛极,他爱兵恤兵,死在草原的代州军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是他平生第一次付出心血训练的自己人,现在全部丧身草原,他心中焉能不痛?但当着候君集,又没有丝毫表达。 许逊一直呆呆地坐着,眼神迷茫,吉木沙云打招呼他也没反应,候君集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叹了口气,道:“许老弟,咱们相遇得不是时候啊。”许逊这才回过神来,道:“是啊,不当其时。”候君集哈哈苦笑:“许老弟,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你不是还带着忠恕的信吗?走,我们去见李元帅。”许逊摇摇头,见宝珠一直关切地看着自己,长叹一口气,道:“宝儿,我有点累了。” 许逊一生追随武显扬,经历了诸多磨难坎坷,他与武显扬一起叛离师门,先投靠李渊,又背叛李渊投靠突厥,被突厥发送西域,一呆近二十年,回到中原后又被突厥剿杀,跌宕起伏,反复曲折。他一生未娶,又多经征伐血洗,心底早就把世事看淡了,只因为一辈子的偶像武显扬遭突厥冤杀,他义愤填膺,一心为师兄报仇,杀梁师都和颉利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撑。在他想来,这二人势力绝大,特别是颉利,身后有百万大军,要报仇是千难万难之事,他早存下与颉利以命换命同归于尽的决心,没想到不足半年,老奸巨猾的梁师都死于非命,梁王势力瓦解,数天前,不可一世的草原雄主颉利大可汗竟然也灰飞烟灭了。许逊一下子泄了气,不知道如何活下去了,眼睛没了神,肩膀耷拉下来,挺直的腰板也弯了,看着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宝珠扶住许逊的肩膀哭了起来,许逊拍拍她的手:“宝儿,叔叔不能照顾你了,我想到别处走走。”宝珠流着泪:“许叔叔,你跟在我身边就是好的。”许逊苦笑一声:“叔叔看到你也是高兴的,但叔叔现在还不老,还不到要你伺候的时候,等哪天叔叔爬不动了,你再给我养老送终。”宝珠含泪点头:“我会时时想着你。”许逊放开宝珠的手,站起身向候君集行礼:“候都督,许某告辞了!”候君集对许逊的心情很是明了,双手一抱拳:“老弟保重!”许逊又向吉木沙云等人抱拳:“吉木沙云,跟着宝儿,照顾好这位小哥。”小哥是指刘胜,他到现在还没苏醒过来。吉木沙云等人躬身行礼,他们原来是武显扬和许逊的嫡系,今后就是宝珠的心腹。 许逊走了,看着他孤寂而无奈的背影,宝珠哭出声来,庭芳扶着她,泪水也流了下来。候君集哈哈一笑:“别哭了!别哭了!庭芳,咱们去见你义父,他要吵我训我,你可不要帮我说话啊。”候君集又笑了出来,看似恢复了过去的豪迈气概,但庭芳知道一切都已经改变了,候君集变了,她也变了。李靖是她的义父,李夫人像亲生母亲一般关爱她,但义父义母再亲,也亲不过数千周塞子弟兵,李靖故意让典军送死,比杀她还让她难受。只听候君集的笑声,庭芳就知道候叔叔是如何想的,但她做不到,她无颜见周塞乡亲,也无法坦然与义父李靖见面,于是道:“候叔叔,我不去云州了,如果您不嫌弃,我想在代州住些时日。”候君集点点头:“那里就是你的家。”庭芳看着宝珠,宝珠向她点点头:“我也去。”离开漠北时,忠恕一再叮嘱她要与庭芳守在一起,何况庭芳功力还没有恢复,遇到事情也不好应付,她自然要跟着庭芳。 庭芳和宝珠直接绕过云州赶往代州,候君集则孤身匹马向云州走去,李靖的大帐扎在云州城北十多里的地方,听报候君集来了,他亲自迎了出去,拉着候君集的手进帐。李靖掌军二十年,一直高高在上,手下军将很少受他嘉许,更没人与他有亲密私交,如果放在一个月前,候君集享此殊荣,一定受宠若惊,恨不得伏到李靖的脚下,此刻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 进得大帐,候君集先向李靖请罪,说自己贪功冒失,中了突厥人的埋伏,代州军全部覆灭,自己侥幸逃回,请尚书把自己戴罪之身移交军法,请天子治罪。李靖脸色像往常一样平静,根本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听完之后,对候君集道:“非战之罪,大功之臣。”这八个字的意思是说代州军覆灭非候君集的责任,而他带领代州军奔袭五花水,对歼灭颉利起了关键作用,李靖平静得像是完全不知道候君集经历了多少磨难,代州军如何覆灭,他一句也没问。 候君集还没迷怔过来,李靖随即颁布命令,任命他以副大都督身份兼理代州都督和云州都督,把幽州军、朔州军全部划归他指挥,现在就赶往漠南,指挥围歼突厥残部。候君集想不到事情竟然会这样,袭击五花水是他力争的,因此才导致代州军覆灭,他是一个败军之将,就算李靖心里感到有愧于他,也不会立刻升他的官,扩他的权,现在李靖不仅没说一句责备的话,还加送他一个都督,太是出乎意料,他脑子晕晕的,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想错了。 候君集领了令,晕晕地走出大帐,在帐外站立了一会,心想不管李靖到底是何用意,突厥已经溃败,正是挥兵追击之时,先擒贼再说,代州军的帐日后再算,于是带着新配属的副将赶赴草原。 第263章 焚城 4 在候君集率领代州军从云州出发袭击五花水的第二天,突厥主力都被吸引到草原的东北方,李靖命令李勣率领两万骑兵从胜州出发,走西面绕过突厥牙帐,直接穿插到碛口,堵住突厥人北逃的捷径。歼灭颉利之后,在云州一线的唐军十多万人分成六路,急向北掩杀过去。 压玉果在歼灭候君集部之后,急速从战场撤离,他并没向南去云州救颉利,而是带着剩下的两万多本部骑兵西去牙帐,会合了牙帐的附离,带着母亲可敦,向碛口逃去,刚靠近沙漠,提前赶到的唐军李勣部就冲杀过来,压玉果部是久战疲兵,见唐军早就设下埋伏,立即溃散,压玉果死在乱军之中,颉利的可敦被唐军俘虏。没被包围的突厥人逃命要紧,来不及准备粮食和水就一头扎进大漠,唐军并不追赶,反过头从北向南掩击过去。 仅仅五天时间,突厥在漠南的势力全部覆灭,十万精兵阵亡,七万部民投降,其余的溃散后窜进白漠,逃向漠北,突厥赖以称霸的骑兵损失了八成,已经离灭国不远了。 两年前,颉利率领突厥骑兵奔袭长安,打得大唐天子订立城下之盟,俯首纳贡,即便是十天前,突厥还是一个属邦过百辖地万里的大帝国,突厥骑兵还是天下最令人生畏的军队,颉利大可汗一言一行动见观瞻,想不到一夜之间身死国破,而这一切,都是从云州开始。 李世民和李靖两年前被突厥羞辱,早就下定了击灭突厥的决心。云州之谋,李靖算计了无数遍,推演了数十次,他过年之后就秘密来到太原布置,只有天子李世民知道全部计划,其他人,包括参战的皇室宗王李孝恭、李神通等人,都是按照李靖的命令行事。 突厥与匈奴一样,兵民不分,逐水草而居,游走极快,唐军要在草原上与之决战,还是绕不过李靖让忠恕思考的三个难题:找不到,打不赢,守不住。最好的办法,是诱使突厥南下,利用中原的城池围困其主力,使其机动优势发挥不出来。这道理汉武帝七百年前就悟到了,所以才有“马邑之谋”,汉军当年想把匈奴单于诱到马邑附近的埋伏圈里,一举歼灭匈奴主力,毙其功于一役,可惜功败垂成,汉朝之后陷入与匈奴的长期战争,匈奴固然深受打击,前汉国力也被耗尽。突厥之强大,更胜当年的匈奴数倍,颉利受梁师都和武显扬的蛊惑,根本不把南军放在眼里,竟敢深入大唐腹地,直取京城,这让李靖看到了战机。 突厥连遭两年大灾,颉利日子难过,李靖让天子断了贡赋,逼得颉利不得不南侵,而陷阱早在云州为颉利布下。云州有巨额军资,又是新下之城,未能归心于大唐,还有梁洛仁的势力作引导与内应,颉利盯上云州很自然。但颉利并非鲁莽之人,如何让他去除疑虑,放心大胆南下云州,李靖很费了一番心思,他把军力和粮草集中在云州城内,云州后侧的代州、晋阳,都只有不足一万人马驻守,这是一个前实后虚的布局,明眼人自然看出唐军是想以云州为基地,准备进击漠南。颉利嗅到战机,以为只要调动代州军就可趁虚打下云州,河东道的唐军根本无力救援。其实大唐最主要的围歼兵力,是从云州左右两翼的幽州、朔方和胜州赶到的。 早在一年前李靖就下令各都督府增加战马,充实骑兵,演练长途奔袭,战法早就操演成熟。这次交战之前,他把大唐最为精锐的五千玄甲军布置在朔州,离云州有一千里,又把最熟悉长途奔袭的苏定方调到幽州,指挥幽州骑兵,这两支唐军比突厥骑兵更加精练,行军速度更快,能以每天五百里的速度连续进攻五天。赶到云州城南的唐军则几乎全是步军,也就是徒兵,全由禁军组成,一个月前从长安出发,只带弓弩和轻兵器,化装成乡兵和老百姓,分散开来,宵行昼宿,在候君集离开后悄悄集结到代州,严格封锁消息,突厥人只关注战马,竟然没有察觉到有大量步军靠近。 关键的节点在云州城内,李靖早就设计好要把云州城送给颉利,提前在城内为颉利布下坟场,这一步的关键人物是独孤士极,李靖原来把代州也计算在战场之中,提前让士极以督查军务为名查检代州城,后来因为他判断颉利只盯着云州,极可能在获得财物后放弃攻打代州而没有实施。他把候君集调开,换独孤士极驻守云州,士极到云州后,立刻把康续接了过来,他二人都是建造高手,指挥着幽州军以建造军营为名,在民房集中的地方和主要府库下面挖掘了纵横交错的火道,里面充塞着油脂和易起烟的湿草,梁洛仁以为唐军是潜入城中纵火,其实引火口修在城外,只要外面一点火,立刻引燃火道里的油草,形成数百个火点和数十道火墙,烟火会将全城死死罩住,里面的人逃无可逃。为了这把火,李靖把河东道百姓家里炒菜的油都搜罗光了,汾南县令三个月都没有见过油腥。 战事进展几乎都在李靖预料之中。颉利一直盯着云州,寻找战机,他故意露出破绽,想引诱候君集袭击五花水,李靖哪能看不出个中因由,将计就计把候君集派了出去,颉利果然趁机来攻云州,李靖立刻命令启动战役布置,首先命令大将李勣带两万多骑兵插到草原上,在碛口堵住突厥北窜的路,命令从南方来的步军堵在云州之南,而幽州军和朔方军、胜州军则赶来围歼云州城下的突厥骑兵,阻击救援的突厥人。颉利中计之后,李靖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去救援候君集,而是把能用的兵力全部集结向云州,务必要歼灭突厥主力,他本以为城下会有激烈的包围与反包围,救援与反救援的战斗,没想到颉利被苏定方的虚张声势吓破了胆,只在城外留下少量兵力,自己躲进了围城,更没想到只有区区数千骑兵赶来解救颉利。 颉利被困云州,当时突厥在漠南还有五六万精兵,十多万能战的部民,几十个别部部落,他连发了数道命令要求救援,没想到只来了区区数千附离。压玉果接到被任命为叶护的谕令,并没把本部骑兵交给南厢察婆毕,也没来救援云州,而是率兵急急赶到牙帐,杀了胡女和父亲另外的宠妾,搜罗了财物,带着自己的母亲可敦,裹挟着一大帮突厥勋贵往北跑,如果不是在碛口被李勣截住,他就溜回漠北继位大可汗了。婆毕不知颉利已死,带着四千附离急急赶到云州城下,拼命向里冲,他孤军一支,城里没人接应,与苏定方的幽州骑兵狠斗了一场,附离被打散,婆毕不知所终。漠南草原上当时还有大大小小数十个突厥部落,二十多万人,听到颉利被困的消息,竟然全都拼命向北跑,无一部南来救援。 云州一把火,烧死了颉利和四万多突厥骑兵精锐,梁洛仁的一万梁军、柘羯和数万云州百姓陪死,候君集打破云州后残存的七八万百姓,除了一万多人被突厥掳走,其余都葬身城中。在漠南的突厥所部被唐军包抄掩杀,死了近十万,降了七八万,其余的溃散后逃入大漠,自此漠南再无突厥势力,而大唐只损失了一万代州军,可说是大获全胜。 秦朝蒙恬以三十万精兵击走三万匈奴人,又发百万民夫修筑长城,十年后城倒人亡,匈奴南下,围汉高祖刘邦于白登;汉代漠北之战,卫青以五万对五万击溃匈奴,但汉军死伤近四万,十四万匹战马损失殆尽,匈奴主力远逃到极北,之后一直逞狂二百年;到了西晋,匈奴部更攻下长安,直接把中原王朝给灭了。而李靖仅仅用时一年,就消灭突厥主力,击毙突厥大可汗,肃清漠南,经过此战,大唐自李渊太原起兵以来二十年称臣纳贡的耻辱一雪而尽,中原自北魏分裂后向突厥称臣纳贡的百年历史也告终结,李靖之功已经超越前人,包括秦之蒙恬、汉之卫青、霍去病。 第264章 西取步真 1 在颉利大可汗牙帐南下之后,福拉图一直守在漠北,不断巡查圣山附近,每次她来,附离的圣山统领喀力都会接到新的任务,这天,附离都彦通库斯给他送来一百多汉人工匠,并传达福特勤的命令,限他一个月内造出二百辆战车来。所谓战车,就是忠恕在婆毕军营看到的拉拉车,喀力对福拉图的命令向来严格执行,立刻把任务布置下去,一天三催。建造这种车需要大量木材,圣山营地周围百里之内,只有朝天峰上有木材,督造的附离无奈之下,只得偷偷从圣山上伐取树木,喀力发现后就把伐木者全抓了起来,请求福拉图追究他们的责任,谁知禁伐令的颁布者福拉图却释放了所有犯人,让他们继续建造车辆。 忠恕依然每天到南太主的帐里去,除了探讨《因缘经》,就是聊中原的见闻。南太主博学多识,口才便给,而忠恕读书不多,经历有限,说话也常常辞不达意,但每次谈话,几乎都是他在说,南太主专注倾听,仿佛他的见闻多广泛似的。忠恕最近经常碰到福拉图,每次见到他,福拉图都是皱着眉头,要么无端训斥挖苦几句,要么就是不理他,有时派人把他叫去,她自己反而出去办事,把他晾在帐里,忠恕莫名其妙,次数多了,就不再去见她,即便福拉图一再派人催促,他也不去。 这天忠恕向南太主讲起他跟随商队的见闻,南太主从没到过草原的边缘,当然没见过真正的大沙漠,当忠恕说到因为酷热与严寒,白漠之中草木不生人兽绝迹,她叹道:“上天布下这奇迹之地,正好隔开突厥与大唐。”这时李成进来报告:“福特勤来看望公主了!” 自那晚拦截之后,福拉图再没与南太主见过面,今天主动来看望,非同寻常,南太主看了忠恕一眼,忠恕摇摇头,他也不清楚福拉图上门的原因,南太主只得迎了出去。福拉图带着努失毕已到帐门口,见到南太主,笑道:“老师,学生最近疏于问安,今天特来请罪!”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南太主笑道:“特勤殿下政务繁忙,日理万机,我在此吃喝叨扰,已经十分过意不去,哪敢再耽搁殿下!请进!”福拉图进了大帐,从努失毕手中取过一只精美的木盒,捧过去道:“这是刚从南边送来的茶叶,据说是南朝帝王才能喝到的,我无福消受,就给老师送来了。”南太主谢过,请福拉图在主床就坐,福拉图直接坐在忠恕的凳子上,南太主只好坐在胡床上,帐里只有一床一凳,忠恕只能站立着,福拉图一眼也不他,仿佛他不存在似地。 福拉图看了看胡床上的书,笑道:“老师,最近又看了不少的书啊,您还需要哪些书籍,我让人从南边捎过来。”南太主笑道:“我就是随便看看,打发时间,不用麻烦了。听说带书过来的商队没能回到中原,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宋念臣商队的事,忠恕告诉了南太主。福拉图眉头一皱:“老师,不要听信无知之人的胡说八道,贸易往来得到大可汗的许可,南北东西的商队都在突厥的保护之下,安全无事。你看茶叶这样时令的东西,刚在南朝上市,十天后就到我手边,显然一路顺畅,无所谓盗匪劫掠之事。”忠恕心道福拉图最令人惊奇的本事就是睁眼说瞎话,张嘴就来,听者如果没有确定的事证,往往怀疑是自己错了。 南太主道:“那我就心安了,最近数年,得益于商队的地方很多,直感无以酬报他们,很是遗憾。”福拉图笑道:“不就是几本汉人的书嘛,如果老师喜爱,我命商队把长安的书都买来。”南太主微笑道:“谢谢特勤殿下!我哪看得了啊。最近与段公子一起研讨道家的入门功课,只手边这本《出家因缘经》就够看半辈子了。”福拉图这才瞄了忠恕一眼:“你不是否认自己是道士吗?怎么又懂道经了?”忠恕道:“我不耕种,但懂得吃饭,我不养马,也懂得煮马奶。”福拉图嘿嘿一笑:“你不会制刀,也知道脖子被砍的滋味。”忠恕见她又拿杀人来威胁自己,转过头不理她,南太主饶有兴趣看着他们,似笑非笑。 福拉图道:“老师,最近老可敦身体欠安,康兴也色大麻葛一直守在她身边,她们住在我的军营里,一切甚是不便,好在苍天佑护,老可敦病情稳定了,她老人家就想返回圣山圣坛。那边我已经重新修整,派出高手保护,跳火节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现在康兴也色大麻葛已经是使者现世,要去草原上设坛弘法,吐其宏教长也归西进入天堂,圣教无力保护老师,正好萨满教使者要归山祭天,我就想让查修普使者负责照顾你。”她的意思是让南太主住到萨满总坛去。 南太主微笑道:“有劳特勤殿下费心,怎么样都好!”福拉图见南太主没表示异议,道:“查修普明天就回圣山,如果老师没特别关照的事情,就让萨满保护您出发吧。”南太主道:“那正好,一会就去拜见告别老可敦。我每天都祈祷祝福她早日康复,但怕影响老可敦的病情,一直没敢去探望老人家。”福拉图笑着站起身来,领着努失毕告辞走了。 李夫人问李成:“这是搞得哪一出呢?”李成皱着眉头:“好像是对祆教不放心,换萨满监禁我们。”李夫人道:“老可敦一看就知是病入膏肓,哪会病情稳定,估计是想回圣坛等死。”南太主不愿讨论这事,微笑道:“无论是祆教还是萨满,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要乱猜了,福特勤是好心,想照顾我们。”如果老可敦真地死了,那紧接着就要举行天葬仪式,南太主的性命就开始倒数,忠恕此刻的使命就是保护南太主,真出现这种情况,那就不得不与福拉图摊牌了。忠恕道:“李大侠,明天你就说公主殿下病了,一时不能随老可敦出发,拖延几天看看再说。”南太主一摆手:“不用,明天就随萨满回圣山,死生有命,我坦然接受。”忠恕道:“那我明天随公主殿下一起去。”南太主笑道:“不用了,如果真地有事,公子出手,也不过是让更多的人陪葬而已,运命不会改变,再说我觉得福特勤殿下并无恶意。”李夫人急了:“公主,有没恶意,从脸上看不出来,有段公子在身边,心里安稳一些。”南太主笑道:“我也没看脸,是感觉她心里没恶意。”又对忠恕道:“本想与公子再聊聊《因缘经》,看来只能等以后的机会了。”忠恕还想劝阻:“福拉图诡诈多端,她的话总是别有用心,不能相信。”南太主似笑非笑:“是吗?我怎么没觉得?”忠恕道:“一会我直接去问她,到底是何居心。”南太主笑道:“不必了!段公子,我怎么觉得福特勤殿下对你非同一般啊?”忠恕道:“我一直顶撞于她,不肯屈服,反而让她觉得稀罕,所以才保住性命。”南太主笑道:“原来如此!这大有可能,你铁骨铮铮,听人说她称你为恶魔。”忠恕道:“在她眼里,世界是颠倒的。”福拉图曾不止一次把忠恕比作恶魔,而这个词也正是忠恕对她的称谓。 从南太主的帐里出来,忠恕直接来找福拉图,福拉图正坐在胡床上与致单大人说话,努失毕守候在一侧。现在达洛北上同罗平叛,歌罗丹用心调教节特,守卫福拉图的任务多由努失毕来担任。看到忠恕进来,福拉图不理他,依旧与致单大人说话,致单大人却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讲了。福拉图对努失毕挥挥手,示意他出去,这才看了忠恕一眼:“道士,想来说南太主的事,是吗?”看来南太主的事,她不愿意让努失毕知道,忠恕点点头:“我的使命就是救出她来,如果她有危险,我有责任保护她。”福拉图问:“怎么保护她?每天陪她聊天,给她讲经,痴痴迷迷地盯着她?”忠恕怒道:“你什么时间见我痴迷了?”福拉图眯着眼:“我觉得你心机不纯,是想把她救回去,因功做南朝天子的附马吧?”忠恕骂道:“一派胡言!”福拉图笑了:“那你讲讲如何保护她。”忠恕道:“我不说。”福拉图冷笑道:“你心中想的,无非是制住我,威胁我放了她,如若不能得手,就发挥你的恶魔本性,在我的大营里狂杀一番,除此你还能做什么?”忠恕正是这样想的,现在被福拉图当面说破,他也不否认:“如果你要害她,你我都陪她上路。”福拉图笑了:“道士,你学得真快啊,也会拿杀人威胁我了,很高兴我能影响你。”忠恕哼了一声,福拉图道:“现在只有老师在,努失毕也被我遣开了,以你的身手,就是努失毕在也挡不住,你要动手,机会就在眼前,要不要试试呢?”忠恕摇头:“我不愿意伤害你。”福拉图眼睛一眯:“这话我能信吗?”忠恕:“虽然你多次胁迫我,但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福拉图的蓝眼睛放着幽光:“如果我要杀南太主,你迫不得已,就要伤害我了,是吗?”忠恕看着她的眼睛:“人有迫不得已,你是智慧之人,为什么不能想个两全之道呢?” 第265章 西取步真 2 福拉图咧开嘴笑道:“在你嘴里,智慧与狡猾估计是一个意思,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不杀南太主,你不愿意拉我一起死?”忠恕道:“正是。”福拉图诡异地一笑:“我原本就没有伤南太主的意思啊。早就对你说过,老可敦的话我可以不听的,我让康兴也色当圣使,难道你猜不到是何意吗?光明使者恐怕早就想好了解套的办法,不用我提醒。”忠恕心里一喜:“你真不愿南太主殉死?”福拉图一笑:“当然了,不然我为什么把她交给查修普,我不发话,祆教敢从萨满手里要人吗?”忠恕松了一口气:“那真地谢谢你!”福拉图道:“你感谢得早了。我不想为难她,却一直有难为你的意思,看你对她那么在乎,说不得要借她敲打你。”忠恕就知道她不会轻易罢手,见她来回反复,怒道:“你果然言而无信。” 福拉图眼睛一眯,瞪视着忠恕:“为了突厥,我可以言之有信,也可以言而无信。道士,你听着,为我遵守一个承诺,办好一件事情,我可以保得南太主性命,不然老可敦故去之后,我就不干预了。”忠恕知道她又要讹诈,她提出的要求,后面肯定是陷阱,但此时不妨听听,于是问道:“什么承诺?”福拉图道:“以后不要再见南太主,我看见你瞧她的样子就不舒服,比你和达洛在一起还恶心。”忠恕忍住怒气:“事情呢?”福拉图道:“有件急事,非你不能完成,明天出发,去把步真汗的脑袋给我提来。”这对忠恕不算难事,步真汗只是个普通部落的头领,身边又没高手护卫,很容易偷袭,但让他不见南太主,他决不会答应:“我无法许下承诺!”福拉图笑了:“好吧,看来需要显示我们突厥人的宽宏了,你可以见她,但不要让我看见。” 福拉图竟然妥协了,忠恕心想看不看见那是你的事,但杀步真汗的事如此简单,你会信守诺言吗?福拉图又看透他的心思:“道士,你除了赌一把,相信我,就是现在杀我,你会选择哪一条路呢?”忠恕知道斗心机不是她对手,自己的心意完全被她猜透,犹豫一下,道:“我明天就去西方。”福拉图笑了:“看来我还不是那么让人不放心。道士,来,以你们汉人的仪式击掌为誓。”说着她伸出右掌,忠恕还真不知道汉人有这个立誓仪式,犹豫着伸出手,福拉图举手与他轻轻一击,道:“道士,如果你没把步真汗的头带来,可是你自毁誓言,我的承诺就作不得数,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忠恕道:“我记下了。” 福拉图看似很开心:“这还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提醒,还真让步真汗把我耍了。他果然被仆骨人说动了,既不回归自己的营地,也不南下,现在把部落摆在喷查山附近,不怀好意。”忠恕心道幸好宝珠和许逊离开了,不然真可能被步真部发现。福拉图继续道:“你和通库斯一起去,带去我的命令,让步真汗立刻来圣山见我,他必定不敢来,那么你就杀了他和他的大儿子,让他庶出的小儿子当可汗,然后把小儿子的两个儿子送来当人质。”杀了头领,或分其部落,或让其部落易主,再拿住人质,福拉图对这一套统驭之术玩得很是娴熟。 忠恕走后,福拉图在帐里踱来踱去,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忽听致单大人轻叹一声,福拉图这才意识到老师还在帐中,见他捂着怀缩成一团,忙问:“老师,您又冷了吗?”致单大人摇摇头:“我是身冷,你要心冷。”福拉图不解:“请老师指教!”致单大人长叹一口气:“不要再见这个道士了!要么杀掉他,要么放他走。”福拉图疑惑地道:“您不是让他当镜子,每天照照我吗?”致单大人摇头:“我错了。”福拉图道:“现在情势变幻,达洛远在同罗,我手边无可用之人,他还算个不错的人选。”致单大人摇头:“得小利,遗大害。”福拉图更加不解:“老师,我做错什么了吗?”致单大人道:“这道士名义上是战俘,可哪有一丝俘虏的样子?又不真心归属我们,你和他朝夕相处,不仅危险,而且会遭到族人的怀疑。不要像大可汗那样疏远本族重用外人,你当三思,他回来后,你要立做决断。” 从福拉图的帐中出来,天已经黑了,忠恕来到南太主的帐前,听帐里有说话声,像是李成夫妇在里面,估计南太主还没睡下,这才让侍卫通报。南太主见他此时来到,微笑着问:“段公子,看你的神色,与福特勤殿下谈得甚好啊。”她眼睛真尖,忠恕道:“她承诺干预老可敦的后事,保护公主殿下。”李成一惊:“真地?”南太主的眼睛不易察觉地一亮,忠恕点点头:“她亲口向我承诺的。”李夫人喜道:“这位特勤殿下诡计多端,在突厥几乎没她办不成的事,如果她干预,公主就可无忧。”南太主微笑着问忠恕:“段公子,特勤殿下有什么要求呢?”她也不相信福拉图会平白释出如此善意。忠恕道:“她让我去西方做一件事,明天就得走。”南太主也不多问:“我们明天就回圣山营地,就此别过,段公子,多多珍重!” 第二天,忠恕和通库斯带着十个附离出发向西,步真汗全族驻扎在喷查山附近,全力奔行,也至少需要四天才能赶到。现在是漠北的夏天,青草繁盛,地上花开朵朵,头项蓝天白云,甚是好看,突厥部落大多迁往漠南,只有无力南迁的小部落在游荡,洁白的羊群,奔腾的骏马,悠扬的号子,偶尔传来琵琶声,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通库斯是本次出行的领队,他第一次被福特勤委以重任,可以决定一个大部落的命运,兴奋得血液滚烫,看天蓝草青水秀,周围的一切无比美好,忍不住引吭高歌,他嗓子极亮,歌声高亢奔放响遏行云,附离们应和作答,甚是欢快。 忠恕则心系着南太主,虽然福拉图做了承诺,他也怕离开久了,事情生变,所以无心浏览美景,一力打马狂奔,半个时辰后,通库斯等人被远远摔在后面,他只得停在前面,等通库斯等人接近后再狂奔一程。一来二去,通库斯也看出了忠恕的急切,还以为他急于完成福特勤吩咐的任务,笑道:“道士,你这样赶到喷查山必定人困马乏的,咱们得悠着劲走,步真汗最喜欢光鲜亮丽的骑者,我们到达他的部落时,人要精神,马要抖擞,让他不敢小瞧,乖乖听我们的。” 通库斯一直想在福拉图面前表现一番,他见忠恕虽然是个战俘,却很受福特勤的信任,就一直想和忠恕拉关系,忠恕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更是他梦寐以求的,于是一路上不住地向忠恕讨教如何习练刀法,忠恕只得虚应一番,即便如此,通库斯也觉得受益匪浅,对忠恕更加恭敬。 这条路忠恕已经走过两次,对途中的地形地貌有些熟悉,离于都斤山越远,草原就越贫瘠,第二天,郁郁葱葱的高草渐渐变成稀稀落落的趴地草,不时出现戈壁和沙丘,偶尔还有低矮平缓的孤立山丘,在这些山丘之上,常有摆放整齐的石块,那是突厥人按照萨满习俗祭祀上天时堆起的。在西行的第三天,前方出现一道起伏的山梁,最高的山峰上建有石头围成的圆圈,一些鹰雀在上面飞,随行的附离觉得奇怪,一个人打马上去,要看看那是一个什么所在,到得山顶一看,立刻捂着鼻子跑了下来,告诉通库斯,石圈里都是尸体和白骨,有飞鸟在里面啄食。原来那是祆教徒的天葬之所,称作寂静之塔,祆教徒死亡之后,尸体被祭司放置在此处,任由鹰犬与野兽啃啄,三个月之后再收骨火化。越往西,信奉祆教的突厥人越多,有的部族首领信奉祆教后,把原驻萨满驱逐出去,强迫全族的人都皈依光明之神。突厥人逐水草而居,很少在一地呆上三个月,所以建立了许多临时性的天葬之塔,把亲人放置其中,下次回来再火化埋藏。 第四天上午,忠恕发现天空中有一只熟悉的影子,那是金雕,它在高空盘旋了一会,然后向东飞走了,几个月来,不断在西去的路上发现金雕,好像萨满教在西方有行动。次日下午,已经远远看到西方纵横连绵的山脉,那就是喷查山了,估计明天正午就能抵达,天黑扎营时,西面十多里处出现一队骑兵,约有三四十人,他们明显发现了忠恕等人,但没靠近盘查,停立一会就向西走了,通库斯脸色沉重:“是步真汗的人!”这里距离喷查山至少还有一百里的距离,周围一日马程之内没有其它部落,根本就不用设巡哨,即使派出巡哨,也仅仅是在营地周围转转,跑到百里开外巡查,说明步真部认为东方有大敌,必须提前预警。 大家在帐里吃着羊肉,通库斯给忠恕捧上一碗马奶,请求道:“道士,和你商量个事情。”忠恕道:“请讲!”通库斯道:“看步真汗这么警觉,估计他不会轻易跟我们回圣山。他的身边有七八个勇士,最厉害的叫失满,是个高大的胖子,一把刀抡开了,十个好汉都难抵挡,曾经一刀将朵奈部第一勇士盘图连人带马斩为两段;还有一个叫具德文,马上功夫很不错,步真的四个儿子也都是很有勇力的人,如果闹翻了,我想请你挡住他们,由我来取步真汗的首级。”这人直爽得可爱,他想在福拉图面前立功,又没那能耐,就想请忠恕帮忙。 只要把步真汗或他的首级带到福拉图面前,忠恕就算完成使命,由谁来砍没有分别,再说通库斯如此央求,他难以拒绝,更乐于做一次好人,于是笑道:“你是主使之人,我听你的,明天打好掩护。”通库斯一听忠恕答应帮他,非常高兴,说回营之后要再和忠恕比试箭术,看来这就是他认为最好的答谢方式了。 第266章 西取步真 3 次日一早,众人备好食水和兵刃,通库斯命令把备马和毡帐停在原地,留下两个附离在此接应,一旦与步真的人动起手来,杀了步真汗,仅凭他们几个人,可能镇不住步真汗的儿子们。 大家向西走,很快就到了喷查山脚下,却没再发现骑哨,昨天晚上看到的可能并非步真部落的骑兵,再往西走,山脚下已经出现零星的牧民,转过一条山谷,就看到前方草原上成片的白色毡帐,至少有一千落,那就是步真部的大营了。 草原上的小股骑者很多,有些是散落的游番,有些是想投靠大部落的部民,只要不是来抢劫的,大的营地都不阻拦他们靠近,忠恕一行九个人并没受到盘问,直接进到了营地的深处,向最大的毡帐走去。通库斯对忠恕道:“失满和具德文都住在可汗大帐的左右,两人总有一个守在可汗的帐外,特征很明显。”忠恕点点头。 他们快接近大帐了,还没有人盘问,也没人迎接,忠恕觉得奇怪,步真部是个不小的部落,步真汗应该不会如此大意,难道他不在营中?距帐门二百步时,众人看清了帐门外的守卫,通库斯疑惑道:“不是失满和具德文,一个也不认识,不会是仆骨人吧?”大帐门口有七八个人,零零散散地守在附近,都没携带兵器,看他们的身姿步态,竟然都有不错的内功底子,忠恕心道不好,可能真是托陆王子的人,也许托陆与步真结成联盟之后,怕突厥人干涉,就派人保护步真汗,如果真是这样,可不能让通库斯去送死了。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忠恕一行,一个人走了过来,伸手一拦:“下马!来此何事?”这人约三十多岁,步伐沉稳,神态威严,通库斯跳下马来,忠恕等人随着他下马,通库斯道:“我是福特勤帐前附离,奉特勤殿下的命令来见步真汗。”那人来回打量通库斯一行,问:“何事要见步真汗?”通库斯右手按住刀把,大声道:“福特勤殿下是大可汗任命的北厢察,漠北的突厥部众无不归她管辖,她要见步真汗,还要一个部属来问理由吗?去通报!”那人哼了一声,巍然不动,好像根本没把福特勤的名头放在眼里:“请回,不见!!”通库斯怒喝道:“步真汗目无尊长,派你这不懂规矩的下人守帐,难道是想自取祸殃吗?你不怕福特勤发起怒来,惩罚你的主人吗?”他这张狂劲倒真像学自福拉图,那人不为所动:“回去吧!”通库斯抽刀逼向那人:“见不见不由你说,你的主人说了也不算!”他把刀尖抵住那人咽喉,其他附离也抽出刀来,那人双手抱在胸前,面色平静,他的同伴都站得远远的,眼睛看着别处,丝毫没有过来帮手的意思。 忠恕一看那人的架式就知道不好,只见他在刀前一闪,身子倏地逼到通库斯的右侧,一指向通库斯的腰间戳去,忠恕疾前一步,拉着通库斯的右手一抖,通库斯身体转了半圈,那人一指落空,“咦”了一声,放过通库斯,右掌一挥拍向忠恕的右肩,掌势凶猛,力道不小,忠恕右手轻轻一送,将通库斯推出一丈多远,左手拍出,与那人对了一掌,那人只是试探着使了五成力,“啪”地一声,就像拍在石头上,知道遇到劲敌,呼地一脚猛踢忠恕下档,看来是要下杀手,忠恕认定他们是仆骨人,见他出脚如此狠毒,也不客气,右腿轻抬,脚尖点中他腿上伏兔穴,那人腿一麻,一股力道竟然从腿部疾串而上,瞬间把上身穴道封住,他全身僵硬,脸朝下摔倒在地。忠恕身形一闪直向帐门扑去,只要步真汗在帐内,就先制住他,然后再考虑下一步。 那人的同伴这才发现不妙,两个守向帐门,另有三人疾扑而来,忠恕方向不变,神仙指山居掌连环使出,扑来的三人一招未交,两人胸部中指,一人被踢中右腰,尽皆倒地,守在门口的二人大惊,抽出兵刃向忠恕扑来,一人执着软剑,另一人则挥着长带,忠恕心中一动,收回一半功力,神仙指点中那剑手的胸口,另一人的长带已经刺到眼前,忠恕伸手一拨,长带前端像蛇一样疾扑了回去,那人不虑有此,手下一慢,竟被长带缠住了上身,他刚想闪开,忠恕已扑到身前,抓住长带把他向帐门扔去。 通库斯目瞪口呆,他还没看清忠恕出手,对方六个人就倒了,而帐外的人更是大惊失色,有两人本是站在大帐的外侧,看同伴瞬间被击败,明知不敌,依然冲过来阻拦,可他们身法太慢,不等他们扑到,帐门已经被那使带之人的身体撞破,忠恕刚要闪身冲进去,忽见一条长带似剑一般刺到了面门,他左手一拨,想把劲力反运回来,手掌刚一触碰,就觉一股弹力从带端发出,竟把他手掌震得一痛,一个人影紧跟着长带从帐中扑出,挥掌击向他的头顶,忠恕知道遇到强敌,拧身一闪,右腿飞踢他的腰部,那人的长带忽地转了个弯,前端像飞蛇一样从下窜起,击向忠恕下巴,忠恕急忙后退两步,这才避开。 从帐里扑来的人年约五十来岁,黄腊面皮,一双圆眼睛像星辰般明亮。只这一个照面,忠恕就知道适才判断有误,他们不是仆骨人,而是萨满,这人手中长带的质地与宝珠在幽州台上丢失的那条完全相同,带法也有几分相似,只是他功力高出宝珠不少,与查修普相当,可能是萨满教中的高级祭司,但不是大萨都本人。 那人这时也看清了忠恕的面目,见他年纪轻轻竟然拥有如此功力,也吃了一惊,又见帐外同伴都被击败,就挥着长带向忠恕缠去,忠恕不想和他硬拼,再退两步,那人见忠恕后退,得势不绕人,尽展平生绝技,想一举把他拿下。忠恕既知他是萨满,就不想伤他,一边打一边后退。那人的带法确实有独到之妙,忽而像棍忽而像剑,可像长枪一般撺刺,又可像丝絮般铺成一团,变化万端,极是奇妙,忠恕猜想宝珠的长带技法很可能就师承于此人,如若不是此前见过,骤然遇到,很可能落于下风。 那人将拿手技艺尽展一遍,把忠恕逼退十数步,他见忠恕一直不还手,误以为已将敌手全面克制,遂奋力一挥,将全身功力凝注于长带,三招带法并成一招,长带凝成一团,如铁锤般向忠恕当胸撞去。忠恕迎上一步,双掌划圆,使出清宁生的缠劲,手掌一触一转,乱麻一般的带团急速向后旋转过去,那人不想有此,松了长带疾往右退,带团紧逼着他,罩住了他躲闪的方向,他只得退到帐中。 忠恕紧随那人跃进帐中,他无意伤人,刚想收回力量,替那人解围,就见一只手伸了过来,轻托在那人腰间,向左轻轻一送,同时那带团在空中突地一滞,然后就像灰尘般松松地散落到地上。一位老者出手解救了那人!那老者六十多岁年纪,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裘皮长袍,中等身材,头发雪白,眉毛漆黑,二尺长须,眼睛如电,右手持一根黄木杖。一看那老者的出手,忠恕就知道遇到了劲敌,忙扎住身形,凝神戒备。 此时除了那老者,帐中还有几人,步真汗和哈罗斯特呆立在一边,四个人横躺在大帐右角,看衣着像是仆骨人。不等忠恕开口解释,那老者的手杖已经点到他的眉心,他伸手去抓,那老者竟然松了手杖,身形像电一样闪到了他的面前,忠恕一惊,急向左闪,飞起一脚踢向那老者的腰间,同时把手杖向后反扔,将刚冲进帐门的两人挡了出去,那老者见他闪开自己的擒拿,还兼带着打退两个手下,心里也是一惊,运足功力,一掌迅击过去。 只是一个照面,忠恕就发现这老者功力不亚于武显扬,世上有这样身手的人不多,突厥更少,隐约猜到此人是谁,他有心试试自己的功力进展,伸掌迎击,与那老者对了一掌,“砰”地一响,忠恕只觉得内力摇动,只想后退,却也因此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他的内力是冰蚕神功,与宝珠完全一个路数,只是浑厚无比,远胜宝珠和查修普,眼前此人,竟然是神秘的萨满教主大萨都。 大萨都适才听到通库斯的话,又见对方使的是清宁生内力,也猜到忠恕是谁,他纵横草原数十年,除武显扬外从未遇到敌手,见忠恕接了他雷霆一掌,巍然不动,顿时激起好胜之心,二话不说,一拳击向忠恕胸口,忠恕根本没机会开口,只得挥拳相迎,二人拳头一碰,身体都是一震,大萨都简直不敢相信:这青年人的内力竟然如此雄强,几乎与自己不相伯仲。忠恕心里更是震惊不已,大萨都果然名不虚传!大萨都大喝一声,拳如电闪,忠恕则闷声不响,以山居掌应对,二人在帐中激斗起来。 第267章 西取步真 4 大萨都故事在草原上与天地和苍狼并传,他是突厥的人神,上通天地,下接帝王,冰蚕内力已登峰造极,近十年来,突厥几乎没人敢接他一招半式,此刻拳脚施展开来,如雷电闪劈,如巨斧开山,势猛招沉,只要沾上就会毙命。忠恕近年屡遇高手,特别是经过与武显扬生死搏斗,接战经验远胜从前,遇到功力比自己高的对手,不求有功,更不求速胜,看紧了门户,将大萨都如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势从容化解。帐内之人无不脸色发白,贴着帐壁不敢轻动,步真汗更是吓得双腿打颤,直接趴到了地上。 大萨都见一路狂攻没有奏效,招式立变,从刚猛变阴柔,掌风拳劲都带着寒意。这些阴柔招式看似没有刚才暴风般的拳法凌厉,实则更加凶猛,掌风扫过,左侧帐壁竟然像被利刃划过一般撕裂开来,忠恕依然用山居掌应对。又是五十招过去,大萨都见忠恕就那几招掌法,反复使用,可就是无法攻破,于是收了拳脚改用指法。这路指法是他最得意的绝学,与陆变化的神仙指实有一比,指力强劲,疾狠迅捷,指端嗤嗤直响,当年武显扬也招架不住,而忠恕使的还是山居掌,三十招后,大萨都的指法用完,忠恕也不过多退了四步半。 忠恕在代州与吉文操激斗数月,对技击之道的领悟颇有进展,朝阳宫武学虽然分为剑法、刀法、掌法、拳法等,招式迥异,实则各套技艺都以清宁生为基础,脉络相通,肌理相连,所以表面上他只以山居掌迎敌,实则整体朝阳宫武学都融于其中,一掌拍出,里面掺杂了掌力、拳劲、指力和擒拿,随敌变化而变化,不然区区七招掌法,变化毕竟有限,怎么能接下大萨都无穷无尽的招式?这个道理忠恕也是刚刚懂得。 二人激斗,大帐遭殃,步真汗的大帐被他们两个的拳劲掌风刺得到处是破洞和裂口,里面的挂件和丝屏被吹得凌乱破碎,而帐顶更被大萨都的拳风打了两个大窟窿,忠恕被大萨都逼着,身形不断后挪,靠近帐门时,他猛地跳起,从顶洞中窜了出去,大萨都紧追而出,二人在帐顶又斗了起来。帐里的人这才感到压住胸口的气流松懈下来,那几个萨满首先跃出,哈罗斯特也急忙拉起步真汗窜了出来。 通库斯等人在帐外听到里面斗得激烈,因被萨满阻住,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担心不已,忠恕和大萨都跳到帐顶来打,通库斯认得大萨都,见忠恕的对手是他,一下子就懵了。 忠恕和大萨都在帐顶翻飞,二人身形看似轻盈如蝶,实则蕴含无穷劲力,大萨都连换三种绝学,忠恕被逼得自创了不少招式,依然不乱。大萨都斗得兴起,内力澎湃,须发似铁铸一般无一丝飘动,身上长袍则鼓动着,如铁甲一样发出“叭叭”声响。无论内力还是临敌经验,忠恕都要逊大萨都一筹,他沉稳应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虽然吃力,但依靠雄厚内功,犹能支撑。二人激斗半个时辰,过了三百多招,看似有来有往,攻守常易,实则忠恕一招也没出手,前期是有意防守,后期则是不得不防守,大萨都攻了三百招,无一招重复,忠恕对他更加佩服。 三百招一到,大萨都击出一掌,收手后退,哈哈大笑,忠恕见他收手,忙抱拳躬身行礼:“后学晚辈段忠恕拜见大萨都!”他与萨满教关系非浅,虽然判断不清大萨都是友是敌,却不敢少了礼数。大萨都收敛笑容,嗯了一声,伸手一拂,道:“免礼!”拉住忠恕的手跳到帐下。 二人刚一落地,那大帐轰地塌陷下来,步真汗的大帐顶部虽然结实,终究是用木头撑着,大萨都与忠恕过招化劲,都是把对方的内力引向脚下,不仅大帐的顶木,甚至连牛皮结绳都被强劲的内力碾压得粉碎,只是刚才二人激斗不停,就像有股劲气一直在托着帐形,现在他们收了内力,那帐顶就像粉尘一样散开了。 忠恕见大萨都的几个手下都还倒在地上,忙跑过去解开众人的穴道。通库斯等附离见大萨都来到近前,纷纷单膝跪倒行礼。突厥人礼仪简单,即便是觐见大可汗也仅仅是躬身点头,不行大礼,颉利为显示自己的尊严,曾经想引用汉人的礼法,让贵族们行磕头礼,没料想首先遭到自己儿子们的激烈反对,只好放弃,萨满教也不讲求礼仪,通库斯等人对大萨都行跪礼,纯是出于对他的崇敬。 忠恕向大萨都的手下行礼赔罪,他们不知忠恕是谁,但见他与大萨都斗得难分难解,而大萨都又十分高兴,纷纷还礼。那黄脸萨满是位列四河使者之首的饶乐河使者笛初录,其他几人是十地使者中的人物,萨满的地位纯由神意指定,并不依年龄、教龄和身手论高低,笛初录身手不逊查修普,但教中地位却要低于老阿和宝珠。 忠恕把大萨都的手杖捡了起来,双手捧送过去:“早就想拜见您老人家,一直没有机会,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大萨都接过手杖,道:“我德行有限,遭受天谴,被逼得东躲西藏,不敢见人啊。”他一脸严肃表情,口气却是自嘲,忠恕道:“最近经常在西方见到金雕,我就料想或许能在这里遇到您。”大萨都微微点头:“金雕就是我的影子。”忠恕道:“我受福特勤的委派,随附离来办事。”大萨都扫了一眼通库斯等人,问忠恕:“你们是来带步真汗的吧?”忠恕道:“福特勤殿下说他和仆骨人勾结,让我们带他回去。”大萨都微微颔首:“仆骨人已被清除,你回去复命吧,漠南有变,你尽快去见福拉图,就说我已经接管了步真部。” 大萨都在突厥的地位仅次于大可汗,远高于北厢察,他说不能杀步真汗,那就是不能杀了,通库斯等人站起身来,大萨都对忠恕道:“宝儿执拗,还会来圣山,你要照顾好她。”忠恕点头应允,不用大萨都交待,他早就下定决心照顾宝珠一辈子,他反复叮嘱宝珠一定要与庭芳呆在一处,大萨都却说她还要来圣山,大萨都是能看到未来的人,不会轻易开口,难道庭芳听说自己沦陷,要和宝珠一起北上吗? 大萨都手一挥,算是告别,忠恕虽然还想再向他请教南太主的事情,也只得行礼作别。 笛初录和那个使软剑的萨满代表大萨都送别忠恕等人,笛初录领了教主命令,一路上表情严肃,不发一言,忠恕以为他还在为刚才的失手生气,再一次向他道歉。笛初录内力与武功都不逊查修普多少,之所以在短短数招之内被击败,自是因为忠恕对带法非常熟悉,占了便宜,而他又过于轻敌。 来到营地的边缘,笛初录停下了脚步,忠恕向他行礼,笛初录开口了:“年青人,你打败了乌兰的师傅。”忠恕连忙道歉:“晚辈无知,得罪大师了。”笛初录忽然笑了:“你害我宝带被毁,必须赔一条过来。”忠恕一愕,笛初录贴近他,低声笑道:“教主家里还有一条猞猁绒带,只有乌兰能讨要出来,嘿嘿!”忠恕不知他是真地索要还是在开玩笑,只得道:“晚辈一定努力。”这时通库斯上前向笛初录行礼:“小的拜见大师,请问步真部怎么了?”他受福拉图之命来处置步真汗,仅仅见了步真汗一面,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一头雾水地回去,不被福拉图骂死才怪,所以才大着胆子向笛初录询问。 忠恕也想知道,笛初录不看他们,把脸朝向南边无人之处,道:“仆骨人不长眼,竟敢来蛊惑挑拨突厥部落,步真汗与敌人勾结,其部落被萨满圣教没收了。”说完摆摆手,自带着那个萨满回去了。 通库斯更加迷惑,忠恕却基本明白,步真汗上次拒绝速哈林时就不坚决,来到喷查山后又反复,与仆骨人重新联系,被大萨都发现,萨满杀掉了仆骨人,控制了步真汗,把步真部收服了。大萨都最近一直在西方活动,他是碰巧发现了步真的阴谋,还是早就有备,那就不得而知了,他是神权的代表,却来控制一个突厥大部落,难道是想增加自己的私财?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但这事是萨满教的机密,笛初录八成还是看在宝珠的分上,才透露这寥寥几句。 忠恕见通库斯一脸忧色,安慰他道:“没事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可以向福特勤复命了。” 通库斯这才放下心来:忠恕说任务完成了,那任务自是完成了。他本就对忠恕心有崇敬,刚才又见到他与大萨都对战数百回合,还受到大萨都的嘉许,更认为他不是凡人,自己能与他一同出来办事,还有幸做了他的上司,实在荣幸,离开喷查山后,心情立刻好了起来,歌唱个不停。 忠恕一则兴奋一则忧虑,兴奋是因为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大萨都,自己的功力明显见长,竟然不比这个突厥人神逊色多少;忧虑则是因大萨都的那句“漠南有变”。漠南有了什么变化?现在已经是四月底,难道突厥已经与大唐开战了?双方胜败如何呢?对南太主是好是坏?还有大萨都为什么一直呆在西域?他又为什么越过职权,干预政务接掌步真部?而福拉图为什么也从关注北方转向紧盯西域?这些问题没一个能找到答案。 通库斯一直在表达倾慕之情,忠恕则越走越忧心,只想尽快返回于都斤山,一旦漠南真地有变,他不能再离开南太主。心里有事,就觉得马慢,他不住打马,通库斯现在唯忠恕的意志是从,忠恕不眠不休,他也咬牙坚持,四天后,一行人抵达于都斤山营地。 第268章 惊变 1 忠恕发觉一直驻扎在谷口处的附离不见了,谷口营地是圣山的最后一道防守屏障,自突厥人来到于都斤山后就没动过,现在突然撤营了,营地撤了,谷口内外却有很多人在忙碌着,数百个汉式装束的人在修造拉拉车,上千突厥人在谷口处挖掘壕沟,还有不少人在谷口两侧山脊上堆积石块,像在建造什么工程,忠恕心道突厥这边肯定是出事了,而且是惊动根本的大事,他让通库斯去福拉图的大营复命,自己直奔谷内而去。 谷口里侧沿着布班河新扎了两个较小的营地,领军的还是喀力,忠恕来到中央的军帐,喀力正在训斥两个军官,见到忠恕神情一愣,忙让那两人出去。忠恕急问出了什么事,喀力对忠恕并不信任,只是说奉了福特勤的命令,要在谷口及两侧修筑工事,其它的不知道。忠恕又问老可敦和南太主是否在谷内,喀力说她们已经回到圣山,老可敦由康兴也色陪着,就住在她原来的帐中,南太主则搬到了萨满总坛山上。 忠恕一听福拉图果然把南太主交由萨满教保护,心里稍安,见在喀力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就直接奔向萨满总坛,到了山脚,他跳下马来,徒步上山。接近山顶,远远地看见萨满鲁伦河使者共节在山口处祭祀,他穿着法服,嘴里念着咒语,在两个小萨满的护持之下做着法事,忠恕心里一紧,萨满认为万物有灵,祭祀时不设专门的祭坛,随意一个地方都是祭祀之所,但祭祀上天与大地的时辰不能随意选择,一般都在正午或者午夜,正午祈请,午夜忏悔,除非有重大灾殃,不在其它时辰另开法仪,现在已经接近黄昏,共节这个高级萨满却在祭祀上天,难道山上出事了?他绕过祭台,刚好看到李夫人从侧殿走出来,李夫人看到忠恕,脸上一喜。 忠恕跟着李夫人来到南太主居住的偏殿,这个偏殿窄小低矮,殿里除了门,就只有个尺许大小的窗户,极为昏暗,里面的陈设更是简陋,除了张桌案,就是一张睡觉的毡垫,南太主坐在桌案前,静静地捧着书沉思,看到忠恕,她放下书来,微笑道:“段公子风尘仆仆,一路辛苦。”忠恕认识的女子中,南太主的养气功夫最好,无论何时都沉着无比,不知道愁急,不论身处殿堂还是蜗居陋室,尽皆从容淡定,随遇而安,忠恕突然想到“蓬荜生辉”这个词,南太主就像一颗闪光的夜明珠,无论身在何处,都能使周围光亮。 忠恕上前行礼:“公主殿下,突厥有变!”南太主微微一笑:“万物不是一直都在变吗?”忠恕问李夫人道:“李大侠呢?我想和他商量一下。”李夫人道:“他去见圣山使者,有一会儿了。”忠恕在步真部见到了大萨都,从大萨都的态度,就知道萨满教可以依靠,他来到查修普的居处,只见查修普盘坐在地毡上,李成坐在他的对面,萨满总坛条件简单,查修普是萨满教的二号人物,居处与南太主一样简陋。 见到忠恕进来,李成一喜,而查修普仅仅抬了抬眼皮。原来李成自来到萨满总坛,一直想和查修普等萨满套近乎,有事没事就爱往他们屋里跑,大萨都不在,查修普就是萨满的最高人物,李成总粘着他,在他殿里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查修普为人冷淡,话语极少,平素就像根木头一样,低垂着眼,也不看李成,但即便他一句话不说,李成还是能发现许多端倪。 忠恕向查修普行礼:“见过大师!”查修普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还礼了,忠恕见过他如何对待老可敦和福拉图,知道他天性如此,不是有意对自己怠慢,也不为怪:“刚才进谷口,我见山下在大兴土木,请问大师出了什么事?”查修普向李成一努嘴:“问他!”李成本是来套他的消息,不想反成了消息来源,忠恕看了看李成,李成道:“刚才听说突厥在漠南被大唐击败,颉利大可汗阵亡了。”忠恕身体一震:这怎么可能?突厥武力如此强大,大唐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前年连长安都差点被攻下,大唐靠什么击破突厥?会不会是假消息?查修普老神在在,好像与他毫无关系,如果颉利真地阵亡,自己的君主都死了,他还能如此淡定?会不会是李成从其它萨满处听到的谣言?他又想到李世民与李靖谈论突厥时那种轻蔑口吻,又不能排除这份可能:也许李靖真地一夜之间扭转情势,把强大无比的突厥打败了。 李成道:“前几天有人把消息送到萨满总坛,不少人在悄悄议论。”忠恕转问查修普:“大师,是真的吗?”查修普还是那二字真言:“不知。”如此震撼的消息绝不可能是误传,在步真部大萨都曾提醒他漠南有变,到了圣山,他也觉察到异常,但绝想不到会是如此巨大的变化,如果真是那样,突厥大可汗死了,威震天下的突厥铁骑肯定也不在了,那么漠北、圣山、西域、同罗、福拉图、萨满和祆教,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到底如何变幻,是天翻地覆血雨腥风,还是和风细雨春风暖阳?他无法预料。 看查修普的样子,要想从他这里探查消息几乎不可能,忠恕向李成使个眼色,然后向查修普行礼:“打扰大师了!”说完退了出去,李成也跟着出来。二人回到南太主的居处,南太主听到颉利阵亡的传言,终于不淡定了,俏眼大睁,半天没说出话来。李成问忠恕:“段公子,你去西边办事,这么快就赶回来了?”忠恕点点头:“我遇到了大萨都,他知道公主在这里。”李成一怔:“大萨都在西域?”忠恕摇头:“他已经离开西域了,目前在喷查山步真汗那里,距此地有四五天的马程。他说漠南有事,让我尽快赶回来,可能早就知道颉利大可汗的事了。”李成道:“萨满能沟通天地,他是萨满的总头子,法力无边,也许早就算到有这一天。”忠恕道:“也许吧。我想尽快下山把情况搞清楚,有大萨都和萨满保护,目前公主在这里最为安全。李大侠,如果有变,一定要当先告诉查修普使者。”李成郑重地点了点头,现在已经不是“如果有变”,而是肯定有变,可能变化的事情还有很多:如果颉利真地死了,突厥人肯定要大乱一场;老可敦听到儿子的消息,病情定急转直下,当即死亡;如果大唐打到漠北,突厥人必会挟持南太主为人质对抗…南太主一下子居于风暴的正中,虽然有萨满教的保护,也不知能否佑得她周全。 南太主站起身,从自己的衣襟上解下一个香囊,道:“段公子,这是来突厥时父亲送我的物件,自记事起就带在身边,保佑我一路平安,现在风云变幻,前途不测,请你佩戴着它,愿它给你同样的佑护。”香囊外皮有些磨损,已经看不清上面彩线的原色,显然是个非常长久的东西,这是南太主父母送她的不多的礼物之一,对于她意义不凡,忠恕不知道是否应该接下,他看了看李成,李成向他点点头,忠恕双手捧过香囊,李夫人把它系在他的腰带右侧,然后摆了摆挂绳,香囊上面原来是有穗的,现在已经不存一根,摆与不摆,其实没什么分别。忠恕向南太主行了礼,与李成夫妇作别后走了出来。 共节带着几个萨满还在山口处念诵咒语,萨满教咒语单调,仪式简略,即便是最为隆重的祭天大典,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这场法事持续如此长的时间,看来萨满现在也紧张了。 下得山来,忠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老可敦的病情,如果老可敦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阵亡了,立刻就会归西,没有了颉利,她最在意的天堂之路就只能交给福拉图和康兴也色了,福拉图还想挟南太主自重,肯定不会让她为一个死人陪葬,那就只剩下康兴也色这个关键人物了,忠恕想看看他在做什么。 刚来到老可敦的大帐附近,忠恕就觉得不必再看了,只见营地戒备森严,里里外外都是祆教的人,即使是突厥长相的侍卫也都带着白色帽子,那是加入祆教的突厥人,老可敦大帐的守卫由附离全换成了胡人,康兴也色已把老可敦严密控制起来,不利的消息一个字也透不进去,看来他被福拉图挟制,唯恐福拉图用他接引老可敦上天堂,所以竭尽全力延续老可敦的性命,争取时间炮制神话。要修改光明使者接引的教义,需要编造或修改神谕,而这需要神迹的支持,需要时间,估计即使老可敦死了,他也会封锁消息,不会及时通知福拉图和颉利。 第269章 惊变 2 忠恕催马离开谷地,天已经黑透了,谷口处燃起了十数堆篝火,民夫们还在施工,附离骑着马来回督工,显然福拉图催促得紧。忠恕冲出谷口,急急奔向福拉图的大营,福拉图的营地位于谷口之南五十多里的草原上,离得老远就看到了营火,然后遇到了福拉图的巡骑。福拉图很是谨慎,无论多么安全的方向,她都会派出巡骑。来到近前,只见大营明显空阔了许多,毡帐少了一多半,说明大半附离不在营中。 福拉图的大帐还在,守卫的附离认得忠恕,上前接过他的马,忠恕进得大帐,只见往常灯火通明的大帐里只点了一枝火把照亮,福拉图的胡床不见了,那些奢华的帐帏也不见了,显然福拉图离开了,暗影中致单大人像团干尸一样萎在椅子上,他缩成一团,大半个脑袋都钻在长袍里,听到忠恕的声音,细眼裂开一条缝,这才能看出他依然是个活人。忠恕向致单大人行礼:“大人,我回来了。”致单大人轻啊一声,少气无力地问道:“从同罗来?”福拉图命令忠恕去见步真汗时,致单大人就在帐中,看来他真地老了,几天前的事都忘记了,忠恕道:“特勤殿下让我去步真部,与通库斯一起。”致单大人轻轻点了点头,好似想起来了:“噢,步真汗还好吗?他把献礼送来了吗?”福拉图让忠恕去见步真,要么带人来,要么带头来,可不是去催收献礼,看来致单大人迷糊了,仅仅数天不见,他就昏聩了许多,声音低弱,只怕一口气接不上就会背过去,眼前的他与去年那个深沉藏拙的老人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致单大人是福拉图的老师,也是她最为依赖的智囊,可能由于他体内寒毒发作,行动不便,所以没跟福拉图走。忠恕上前轻轻拉起致单大人的右手,只觉他手腕冰凉,脉息极弱,生命就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不由得有些担心。 忠恕拉住致单大人的手腕,度过少许真气,他不敢运力过猛,怕这个老人衰朽的经络承受不了丰沛的内力而损毁,致单大人恍如不觉,忠恕慢慢催动真气,不一会,致单大人的手腕就有了温暖,这股至阳内力留在他的体内,只要他稍为活动,把内力运行开去,当可保身体一天不冷,但如果不加驱动,内力只能在他的胸腹一带游动,手足四肢等处还是依然冰凉。忠恕几乎从没见致单大人动过,没见他吃过东西没见他喝过水,这老人就像草原上的旱龟,除了偶尔说话时张张嘴,余下的时光就是闭眼打瞌睡,他是福拉图的精神支柱,但他又如此不爱惜自己,他多次说自己将要死去,难道就是这样慢慢地把自己熬死? 致单大人眼缝睁得大一些:“谢谢!暖和多了。”声音细如蚊哼,忠恕问:“商队带来的药,您那儿还有吗?”李夫人曾给他开过方子,让商队从中原带些草药,熬制之后温足泡腿,病情会有所缓解,致单大人歪头想了半天,道:“也许还有吧,忘记了。”忠恕道:“我去找找看,或许能找一些来,您体热不足,多喝多食,再辅以热浴,身体会好起来。”致单大人又闭上眼,好像对“好起来”不存一丝指望。 致单大人的毡帐离福拉图大帐很远,在营地的另一端,毡帐无人看守,忠恕推开帐门,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打着了火,只见里面扔得一塌糊涂,没一处立脚的地方,一块不到三尺长的地毡上放置着一件破旧的黑狐皮氅,看来那是致单大人睡觉的被窝,他坐着时缩成一团,躺下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他的妻子早就故去,儿子跟随着颉利,自己一人照顾婆毕和福拉图兄妹二十多年,总是居住在一个破旧的毡帐里。忠恕闻了闻,毡帐的右角好像有药味冒出,他踮着脚尖,翻开零乱的杂物,发现了一皮一布两个袋子,皮袋中是团黑呼呼的糊状物,闻着有点刺鼻,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一看那布袋子的样式,就知道它来自中原,可能就是商队带来的,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些草药,他拎了布袋子来到大帐门口,交待值守的附离头目如何熬制,然后找来致单大人泡脚的木桶,刷得干净,拎到了大帐。 致单大人打着轻微的鼾声,已经睡着了,忠恕想打听福拉图的去向,又不忍打扰他,就在他旁边盘坐,不一会,附离拎了两大桶热水进来,大帐里立刻弥漫一股浓烈的药味,忠恕配了凉水,轻轻除去致单大人短小的皮靴,试了试水,温度正好,就把水泼到他的脚背上。致单大人的鼾声停了,看来是醒了,但眼睛没睁,忠恕把他的脚按在水中,轻轻揉搓,让药力渗入皮肤,透入肌理,然后又挽高他的皮袍,把双腿浸入热水中。 忽听致单大人低低地问:“为什么?”忠恕一抬头,见他眼睛还闭着,知道他是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忠恕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非亲非故,又不用相互讨好,但他心里非常同情这个老人,很自然地想照顾他。在阿波大寺时,他经常给大伯、二伯和三伯端洗脚水,也许是致单大人对福拉图的照顾,使他想起了大伯他们。忠恕不回答,致单大人也不说话,直到致单大人的手温热起来,忠恕这才给他擦干脚穿上靴子,而致单大人不知何时又睡着了。 忠恕只好出来,向值守的附离打听福拉图的去向,那附离也不敢多说,只是指了指正南方向,说福特勤带着大队附离,五天前就离开了,歌罗丹和努失毕两位达干随着去了,节特不知去了哪里,通库斯来到大营后,没见到福特勤,不作停留,直接带着人往南去了,现在大营由合槎托鲁指挥,他亲自向南巡营,一直没回来。托鲁是附离的指挥之一,阶级比都彦还低,相当于大唐的校尉,福拉图把大营交给这样一个低阶附离,自己带着歌罗丹等人南下,肯定是有急事,可能与漠南发生的事有关。那值守附离说不清发生了什么,忠恕决定直接去寻找福拉图,他换了一匹健马,特意带了一把强弓和两壶箭,在黑暗中打马出了大营,一直向南。 漠北草原的五月,白天热得可以赤膊,但只要太阳落下,森森寒意立刻冒出,浓雾也涌了起来。忠恕对草原上的雾最为头痛,草原四季的雾差异很大,冬天的雾像马奶一样浓稠,常常终日不散,夏天的早晨,雾则像云朵一样,一团团的,飘来荡去,草原、树木、河流包括于都斤山都隐没在浓雾之中,微风吹来,雾随风流动,并不消散,如果风大一些,则像回到了冬天,人就如搅在马奶中,看不到三尺远,有时直觉得自己眼睛瞎了,雾大的夜晚,即便燃起篝火,也仅能照亮数尺方圆。 离开大营不久,忠恕就辨认不清方向了,浓雾涌起,就像置身于地狱之中,仅能利用风过后偶尔出现的缝隙探查前方,再有经验的人也无法分辨方向。据说在盛夏的晚上,沙漠里也会出现这样的浓雾,只有三种动物可以在晚上穿越草原大漠,一种是狗,一种是狼,还有就是马,所以李成才费尽心机让忠恕把一匹卧雪马带回大唐,忠恕亲眼见识了草原浓雾的威力,对李成的深刻用心体会甚切。 第270章 惊变 3 在方向不定的情况下忠恕不敢再走,他下了马,把马缰绳拴在自己脚上,放了长绳让马吃草,突厥人的马都很护主,除非受到野兽攻击或驱赶,一般不会离主人太远,忠恕盘坐在草地上调息,很快进入物我两忘境界。第二天早上,浓雾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浓得像是结了块,如一团团的绸絮般在草原上飘浮着,好在东方发亮,能判明大的方向,忠恕上马向着南方奔去,他很想快一些,但那马看不清眼前,无论如何着鞭,就是不肯快跑,忠恕无奈,只得任它慢慢走着,一直到了正午时分,雾才显得淡一些,他趁机打马奔跑,一口气跑出七八十里,直到天又昏暗,雾又飘起,这才放慢马来,趁着雾还没达到最浓,还能分辨方向,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停下马来休息。这一天他足足向南走了二百里,没见到福拉图的大营,也没遇到突厥人部落。 次日继续向南,正午时分,忠恕突然看到前方的迷雾中露出一个骑马的人,终于见到人了,他打马过去,很快看到了更多的骑者,三三两两的,都穿着黑色的袍子,披散着头发,是突厥人,前面有三四百人,后面还隐在雾中,看来是一个不小的突厥部落,为首的几个骑兵看到忠恕,散开了队形,举着弓向他瞄准,接近后看到他只是孤身一人,就又放了下来,两人打马过来查看,相距二百多步,忠恕看清了为首的那人,高声叫道:“鲁库!鲁库!”那人竟然是也律台部落的鲁库,鲁库一愣,随即分辨出忠恕的声音,大叫一声“大勇!”催马跑了过来,相距五六十步,鲁库跳下马跑向忠恕,忠恕也下了马,二人扑过来紧紧抱在一起。在也律台部落的那个冬天,忠恕与速阔兄弟、鲁库等人一起打猎、一起喝酒,感情深厚,分手时大家依依不舍,私下都流了泪,现在重新见到,分外亲切。 鲁库在忠恕的脸上亲了几口,向他身后张望,忠恕道:“就我一个人!”鲁库一怔:“商队,来蛮?”忠恕心中一苦:“一会再说,你怎么在这里?”鲁库道:“我们打败了,被南军追着逃过了大漠。”也律台部落这些年都追随颉利到漠南草原放牧,原来突厥真地被大唐击败了!忠恕忙问:“速阔和达育五呢?”鲁库神色一黯:“速阔受了伤,在队后呢,达育五为了救俟斤,被南军杀死了。”忠恕心里一痛:那个粗放豪爽的青年死了,他拉着鲁库的手:“走,见速阔去。” 二人上马向后走去,这会也律台部落的人渐次从雾里走了出来,只见他们个个无精打采,神色木然,十几个人被捆驮在马背上,像是已经死去,许多人带着伤,有两个人背上还插着箭羽,估计他们一路奔逃,根本没有机会医治伤者,整个队伍里男人多女人少,青壮多老人少,看来也律台部落受到重创,战士逃了出来,家人都失陷了,围猎时那个欢腾跳跃万马齐鸣的大部落,竟然落到了这般凄惨地步。 鲁库向前挥手,大声叫道:“速阔,大勇!大勇!”只见一骑飞奔过来,速阔骑在马上,猛挥着鞭子,忠恕跳下马来,速阔也飞身跃下,一落地就打个趔趄,“扑通”一声摔倒了,这哪是那个身手矫健跳马如飞的速阔!忠恕抢上一步扶起速阔,速阔一把抱住他,唔唔地哭了起来,只见速阔满脸胡子,眼窝塌陷,又黑又瘦,外袍上都是干硬的血块,右大腿上撕开一洞,血污中露出一个黑窟窿,可能是被枪扎的,也可能是中箭后他自己拨了出来,带掉了一块肉,现在还往外渗着脓血,怪不得他下马时会摔倒。 忠恕拨开速阔的手臂,扳住他的身体仔细查看,又摸了摸他的脉络,速阔仅腿上这一处外伤,可能因为连续作战逃命,又越过死亡大漠,疲劳过度,加上失血,他心跳很慢,快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了。忠恕顾不得许多,抱住速阔,把他平放到地上,撕开他的窄裤,把伤口露出来,突厥战士往往贴身穿着胡人的窄衣裤,这样行动比较便利,还很保暖。忠恕点住他伤口周围的穴道,防止血液喷出,然后抓了一把草,速阔接过塞进嘴里咬着,鲁库按住他的肩膀,速阔的裤子粘在伤口处,忠恕轻轻揭掉伤口处的布,按住伤口往外逼浓血,速阔痛得身体乱抖,嘴里唔唔直叫。 直到把脓挤完,流出的都是鲜血,忠恕这才解开速阔的穴道,然后给他注入真气,速阔满头是汗,把草吐了出来,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这样严重的外伤,光靠内力无法自愈,须配以创伤药才行,忠恕问鲁库:“宾牙与西力和呢?”如果这两个萨满在,当能救得许多人的性命,鲁库摇头:“他们落了马,估计被南朝抓住了。”忠恕问:“你们现在要去哪里?”鲁库道:“北厢察福特勤命令我们赶到圣山去。”忠恕忙问:“你们在哪里遇到福特勤?”鲁库道:“进入大漠的第三天,我们遇到了福特勤的附离,说福特勤命令我们五天后赶到圣山东南方向的婆宋河边,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明天肯定赶不到了。”原来他们没有见到福拉图,福拉图弃营南下,肯定是想接应北逃的突厥人,她可能已经进入大漠,也可能越过大漠进入了漠南草原。 忠恕对速阔道:“速阔,这里离圣山还有两天的马程,你们这样走是走不到的,前方不远有条小河,必须在那里休整一下,不然会有很多人倒毙在路上,你传令吧。”按突厥人的传统,部落的首领死后,一般由他成年的儿子接任,如果儿子弱小,也可推举他的兄弟、侄子甚至叔叔接任俟斤或吉利发,大可汗可以干预,但一般都会准许,现在也律台俟斤死了,达育五也死了,整个部落就听速阔的。鲁库担忧道:“赶不到圣山,福特勤会惩罚我们。”速阔眼一瞪:“听大勇的,到前面扎营。”鲁库前去传令,忠恕横抱着速阔上了马,跟着队伍向北返,他必须先把他们安顿好再走。 来到小河边,鲁库指挥着众人扎营,忠恕把速阔平放在地上,让他先睡一会。雾全部消散,忠恕这才把也律台部落看个清楚,原来人强马壮的大部落,现在只剩下千把人,多数还带着伤,他们的父母家人都被遗留在漠南了,财产几乎损失殆尽,除了马,部落的牛羊杂畜全丢了。 鲁库指挥着把已经脱力的马杀掉七八匹,燃起火来,架起仅剩下的一口大锅,开始煮烤马肉,许多人等不及煮熟,用刀割着半生的肉就大吃起来,看来他们已经好多天没吃过东西了。鲁库盛了几大块马肉,坐到忠恕和速阔跟前,三人手抓着吃了起来,速阔道:“大勇,可惜没有酒。”忠恕笑了笑,想起众人在营地拼酒的往事,恍如隔世。速阔吃了马肉,又喝了三大碗肉汤,精神好了一些,忠恕这才问起他们的遭遇。 第271章 惊变 4 去年冬天,也律台部落的营地也降了大雪,不仅马牛羊冻死一多半,老弱也冻死了上百,刚出生的婴儿没一个成活。在参加会兵时,俟斤向大可汗请求免除贡赋,大可汗准许了,但要求他们尽快南下,拨出两千骑兵,归压玉果指挥。也律台部落在漠南的牧场很是肥美,眼红的人特别多,不时有其它部族侵袭骚扰,他们多年来都是与姻亲部落共同放牧,两家共同御敌,这才保住牧场。他们每年都要接受征发,派出部中子弟跟随大可汗出征,最多时派出过一千骑兵,余下的青壮保护自己的家人和牧群,今年颉利同意免除贡赋,却要求他们派出两千骑兵,也律台俟斤非常为难,突厥各地都遭了灾,每个部落都不好过,今年不仅会与南朝动刀兵,部落之间也极可能相互抢掠,他们把精锐骑兵全派出去,万一部落遭受袭击,留守的老弱怎么抵挡? 俟斤再向大可汗陈情,颉利故作无奈,让也律台部落今年迁到牙帐附近的草原放牧,直到出征的子弟们归来,这样他们的安全就由大可汗的附离保护。牙帐附近有最好的草原,俟斤勉强答应下来,来到漠南后让两个儿子速阔和达育五各带一千人,听从压玉果指挥。 压玉果是颉利与可敦的大儿子,是最可能继承汗位的人,能归他指挥,速阔和达育五都很兴奋。半个月前他们接到压玉果的命令,连夜前往五花水截击南军候君集部,他们与突厥本部骑兵一道堵在南边,防止候君集南逃。出发前,压玉果说唐军仓促出动,很容易击溃,最多半天就可以吃掉他们,然后顺势拿下云州城,接着是代州、太原,许诺给速阔兄弟的战利是一千匹马、一万只羊、五百壮年奴隶。 候君集察觉被围后,连夜拔营向南冲击,与堵截的也律台部迎头撞上,也律台部虽然不是突厥本部之一,但其骑兵一向以强悍迅猛著称,战力不逊附离。与唐军刚一交锋,速阔就感觉不妙,这股唐军比他们预想的强悍百倍,箭准刀快,勇悍无敌,到得天亮,也律台部的两千骑兵竟然死了过半,达育五杀红了眼,肩膀中了两箭,犹要带头冲锋,鲁库拼命将他拉了回来。速阔比较冷静,见唐军太凶,自己的部落子弟快要拼光了,就向压玉果提出休整,压玉果也尝到候君集的厉害,见也律台部实在折损过大,就让他们在南方歇息,但明确警告他们不能脱离战场,否则军法处置。 压玉果指挥着数万本部骑兵日夜不休地围攻唐军,速阔和达育五带着残兵一直在南面警戒,有几次唐军突破压玉果的包围,冲到他们面前,他们只能应战,死战之下,把唐军又挡了回去。这样一直激战三天三夜,唐军向云州方向冲了三百多里,死亡一大半,而五万本部骑兵至少折损了两万人,双方均已精疲力竭,压玉果这边士气衰竭,只能请求一直在北方观望的婆毕上阵,婆毕指挥着数千附离冲了过来,一下子把残存的唐军冲散了,候君集逃了,余下的唐军往北迎击婆毕。 婆毕还在指挥着附离清剿残余的唐军,压玉果却把属下各部的头领都召集到南边,说他刚刚接到颉利大可汗使者传来的谕令,数万唐军正扑过来营救候君集,大可汗任命他为叶护,带兵赶去保护牙帐。众头领都没见到使者,是压玉果自己传达的谕令,他是大可汗的儿子,是未来的大可汗,众人也没起疑,大家都早无斗志,巴不得早点脱离战斗,哪敢再迎击数万唐军,何况他们的家属都在牙帐附近,当然愿意相信压玉果,于是剩下的两万多骑兵在压玉果带领下快速返回牙帐,在他们动身时,发现婆毕的附离向南去了。 一到牙帐,压玉果就变脸了,他不准各头领返回自己的营地,而是把大家招进大帐看守起来,里外都由他的亲信侍卫带刀守卫,任何人不得离开。压玉果这时才说了实话,原来颉利大可汗已经被唐军围困在云州城,大可汗在任命他为叶护的同时,命令他把统领的骑兵交给南厢察婆毕,由婆毕领军去解云州之围,他杀了使者,以没接到谕令为由拒绝向婆毕交出兵权,婆毕和他吵了一架,带着自己的附离南下了 压玉果不仅不交兵权,反而带着部下来到了牙帐,这是公然违抗命令背叛父亲,实与造反无异,速阔等人都吓傻了。压玉果劝诱大家,说现在三十万唐军加上梁洛仁的梁军,已经把云州围得水泄不通,唐军的战力大家都见到了,区区一万唐军,落在陷阱中犹然杀了我们两万多人,大可汗肯定回不来了,我们去救,无异于飞蛾扑火,有去无回,只有尽快北返才能找一条活路,他要带着大家立刻北返,越过大漠,回到漠北保卫圣山。 压玉果的话大家当然不信,但现在已经跟着他来到了牙帐,等同于集体抗命,已经犯了死罪,众人也搞不清颉利被困的真假,再回去救颉利,就算为时不晚,以颉利的为人,他脱困后也绝不会赦免大家,众头领无奈之下,只得宣誓跟从压玉果。压玉果做事极是狠辣,怕大家中途反复,把颉利和钵罗特勤的眷属押了过来,每人都要杀几个才能出去,众人被逼无奈,只得一人一刀,把颉利除可敦之外的姬妾还有钵罗特勤的妻子儿女杀了个干净,压玉果这才放他们出帐,让大家立刻赶回自己的营地召集队伍,当晚汇合,向碛口行动。 大家此时已经没有退路,速阔和达育五回到营地,立刻让俟斤召集族人,简单收拾后拔营与压玉果汇合,当天晚上就开始北返。向北走了一天,离碛口还有数十里,前锋就发现了冲来的唐军,两万多唐军早就插到大漠边缘,夺取了碛口,一个冲锋就把领先的本部骑兵打晕了,突厥人四处溃散,压玉果持着大可汗的白色战旗,数百个唐军死命冲过去,先把他砍得稀烂,他的家人都做了俘虏。 速阔和鲁库带领着部落骑兵死命向西冲击,在唐军的薄弱之处杀开血路冲了过去,俟斤和部落的老弱被唐军堵了回去,许多人跳下马来投降,但唐军根本不抓俘虏,远处用弓箭射,近处用长刀砍,不分老弱,一概杀死,草原上一片狼藉,死尸遍野,血流成河。俟斤年纪老大,又顾着家人,跑得慢一些,被唐军围住了,达育五冲去救他,结果父子俩都被唐军射杀。速阔带着人向西跑,一天之后才摆脱唐军追击,伺机逃入大漠。 唐军对大漠比较忌惮,不敢深入,速阔带人狂奔半天,见唐军没有追来,这才停下来收拢队伍,只剩下一千多人,其他人不是被杀就是被俘,有些人想返回去救亲属,速阔忍痛拦了下来。他们急匆匆逃入沙漠,马无粮草,人无食水,夏天的太阳又酷热难当,不少人就留在大漠里了。速阔多次穿越大漠,知道碛口那一线有水,路途也最短,于是带着大家向东北走。第二天,整个队伍已经没有一滴水,速阔严令宁可渴死,也不许杀马或喝马血,一旦没有了马,先靠双腿是绝对走不出大漠的。白天他们不敢赶路,就停在沙漠里的背风处,用长袍顶在头上遮蔽阳光,等天黑之后再摸索着北行,终于在第三天的深夜遇到了福特勤的附离,为首的附离托鲁把他们接应到水边,命令他们休息之后赶往圣山,这才与忠恕相遇。 听了速阔和鲁库的讲述,忠恕心中非常悲伤,候君集的代州军竟然中了埋伏,全军覆没,不知候君集本人下落如何,代州军长途奔袭,典军和代北营肯定一起出动,是不是也跟着覆灭了?那庭芳会多么伤心啊!贺兰等人怎么样了?他在也律台营地结识的朋友,一半都死在漠南,俟斤和他慈祥的妻子也死了,他想不到唐军的风格突然变了,竟然像突厥人一样对妇孺痛下杀手。 虽然不能证实颉利大可汗战死,突厥遭受大败则已经确定,不可一世的突厥真地败了,纵横天下的突厥骑兵成了眼前的孤魂野鬼,而那紧接着的问题就是大唐会越过大漠直击圣山,捣毁突厥的根基吗?显然有这个可能,突厥主力被歼,大漠挡不住唐军,留在漠北的数万骑兵根本不是唐军的对手,福拉图就是考虑到这些才进入大漠收拢残部,想积聚力量阻挡大唐。如果颉利真地死了,谁会是新的大可汗?这些逃到漠北的突厥人会听从福拉图的命令吗?她被封北厢察只是颉利开的玩笑,想逗她开心,虽然她战功卓著,但突厥从没女人做高官的先例,在这乱世之中,骄横傲慢的突厥贵族会服从于她吗?如果福拉图控制不住突厥王族,又会是谁来收拾乱局呢?这些问题别说他一个外族之人,只怕所有的突厥贵族心里都没有答案,而形势越乱,对南太主越不利。 速阔自然要问忠恕为什么会在这里,忠恕心里很为难,这些人赤诚对待自己,但他不能把真相告诉他们,不能说自己是大唐的人,潜入商队,混迹于部落之中,就是为了刺探消息,消灭他们。他避开自己的身份,只是说商队被一个突厥贵族给消灭了,货物被抢,除了安伯、苏奴儿和他,宋柜头、来蛮、陈修等人都死在了草原上,而他现在留在福特勤的营中,保护一个重要的人物。 速阔听说来蛮死了,伤心不已,他的妹妹嫁给来蛮后生了一个儿子,母子二人在碛口被乱箭射死,而听到忠恕现在跟随着福拉图,心里又有些安慰,福拉图现在是突厥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忠恕呆在她的身边,必能帮上部落的忙。 再向北已经很安全,也只有向北赶到圣山,才能找到食物和药物,忠恕告诉速阔,自己必须尽快去找福拉图,鲁库去取了一大块马肉拴在他的马上,又给他的水囊灌满了水,速阔挣扎着起来与他抱了抱,忠恕挥手告别,打马南下。 走不多远,忠恕又遇到一拨突厥部民,一打听,原来是青派部的,青派部是一个小部落,在漠南草原的西部游牧,听到突厥战败的消息,直接从西边逃了过来,在沙漠中部众失散了,只有不到百人穿过大漠,现在正要赶往西方,因为他们吉利发的女儿嫁给了步真汗的长子,他们要去投奔步真部。他们没有遇到福特勤,也没遇到附离,据他们说,沙漠中还有不少流散的突厥人,正在挣扎着往北返。 第272章 发卷 1 告别青派部的游民,忠恕继续向南,因为今天的稍雾小一些,他在晚上继续赶路,半夜时又遇到两拨刚刚越过大漠的突厥人,其中一部遇到了福特勤的附离,方位大致在正南方的草原边缘,距此有一天的马程,而另一部说三天前在沙漠中遇到了福特勤本人。看来福拉图把附离撒在沙漠里,她自己在草原与沙漠中狂奔乱走,想收拢更多的突厥人,她不停奔走居无定所,但行迹一定以碛口与通口一线为中心,因为要想在这个季节越过大漠,无论做多少准备,都离不开沙漠水源的补给,突厥人都知道那条线上有水,会尽力赶往那里。 天亮之前,忠恕简单饮了饮马,吃了点东西,继续向南,不断有流散的突厥人北上,景状之惨,就像是中原的流民。过了正午,忠恕打听到离沙漠只有一百里了,准备歇息片刻后就打马狂奔,在天黑前赶到大漠边缘,正在此时,天空中传来一声鸟鸣,他抬头一瞧,是一只巨大的金雕。现在他已经明白,萨满教驯养了许多只金雕,并不是每只金雕都是嫩独建的,这些金雕听得懂信号,通人性,飞行速度极快,又飞得高,用来收集信息传递情报很是安全快捷。 那只金雕向西南方向飞走,忠恕打马继续奔向正南,不一会,又听到天空鸟鸣,抬头一看,头顶上方又有一只金雕,也正往西南方向飞,他望向西南远方,天空中不见金雕的踪迹,估计还是刚才那只金雕,不知怎么折了回来,他刚要走,那金雕竟然在前边又折了回来,来到他的头顶正中,低飞盘旋两周,鸣叫了三声,然后又飞向西南。忠恕一怔:金雕好像是有意这样做!他想看看究竟是不是这样,就故意打马向东走,刚走出百十步,那金雕果然折了回来,把刚才的动作又做了一遍,忠恕恍然:这只金雕认得自己,是在示意自己跟向西南方向!西南方向可能有事发生,会是什么事情?也许与萨满教有关,也许与福拉图有关。 忠恕拨马奔向西南,金雕放慢了速度,就在他前边三四百步的空中慢慢飞着,金雕平常的速度比快马还要快两三倍,这只金雕身形巨大,就这样慢慢地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飞,非常吃力。等太阳偏西时,忠恕看到前方草原上有许多人,金雕正是朝向那群人飞去,忠恕打马快奔,距离七八里已能分辨出是一群骑兵在格杀,他心中立刻闪过一个念头:唐军越过沙漠了!可战场上的衣色都是黑的,好像是突厥人之间发生了战争。金雕加快了速度,忠恕也拼命打马,距离几百步时看清了交战双方,衣着统一的一方是福拉图的附离,而穿着长短不一长袍的是突厥部民,附离人数少,部民人数多过数倍,正把附离分隔开来围攻,突厥大败之后,竟然有部落造反了。 忠恕迅速扫视战场,寻找福拉图。部民人数过千,把二百多附离分隔开来围殴,双方抡着刀冲杀,场面一团混乱,看不到福拉图在何处。忠恕冲进战场,发现前方有一团人站在地上打斗,跑前一看,只见努失毕和四个附离背靠背形成一个小圈,持刀对抗十多人的围攻,领头的对手忠恕见过,是被福拉图剥夺了草场的右领托,右领托旁边那人忠恕也认识,竟然是仆骨托陆王子的使者速哈林。看来仆骨人利用右领托对福拉图不满,利诱策反了他,趁着福拉图分兵进入沙漠,双方联手来报复了。 右领托长袍上都是泥土,可能刚被打落马下,他羞恼之下,挥着刀死磕硬砍,旁边的三个仆骨人武功不低,速哈林更是厉害,一把刀上下翻飞,把努失毕逼得连连后退,那四个附离身手不行,努失毕一退,身侧便露出空档,右领托瞅准机会,挥刀直进,把一个附离手臂砍断,努失毕不得不反身掩护同伴,与速哈林硬碰,两刀相交,“砰”地一声,努失毕的刀断为两截,速哈林内力强劲,竟然把努失毕的长刀震断了。 离得三丈远,忠恕从马上飞身跃起,在空中一挺身,挥刀向速哈林砍去,速哈林听到身后劲风袭来,并不回头,一脚踢向努失毕,反手把刀向后挥来,他仗着内力雄厚,连看都不看对手是谁,忠恕哪会把他放在眼里,身体凭空一闪,长刀已经砍中速哈林的肩膀,一下把他右臂砍了下来,速哈林大叫一声栽倒在地,长刀也落到地上,忠恕身在半空,刀尖向下一拨,把速哈林的长刀挑向努失毕,伸手接住长刀,抢前一步,一刀砍掉速哈林的脑袋,伸掌击在另一仆骨人的胸口,打得那人吐血惨叫。努失毕功力不及速哈林,对方人又多,越打越寒心,眼看支撑不住,不想强援来到,他信心大增,长刀挥起,连砍三人,右领托一看不妙,扭头就跑,努失毕就要追击,忠恕急问:“福特勤在哪?”努失毕啊了一声,忙停下身来,指着西边:“仆骨人袭击,特勤被围在那边。” 忠恕头也不转,拧身向西边跑去,努失毕想跟在后边,可没跑多远就被几个部民持长枪拦住,只得停下身来应对。右领托脱了身,大吼大叫,指挥着部众列阵。 忠恕身法太快,像一溜黑烟闪向西面,纵是有人看到他,想来阻拦,还没等他们近身,他已经疾闪过去。西南方有一堆人在激烈打斗,到得近前看清了情形,外围是仆骨托陆王子和一群仆骨装束的人,圈内是歌罗丹和十几个附离,他们围成一圈护卫着一人,那人白脸绿袍,却不是福拉图是谁? 福拉图眯着眼睛,神情镇定,而歌罗丹则神色惊慌,满脸是汗。他们一被围住,歌罗丹立刻带着福拉图骑马向西冲,刚冲破右领托部族的拦阻,就被托陆的人截了下来,因为骑在马上目标显眼,又容易被箭射中,他把福拉图护下马来,与三四十个附离排成阵形保护着福拉图。托陆王子发现了福拉图,像疯子一般挥刀杀了过来,两个附离过去阻截,一招不到,身体连同兵刃被砍成两断,断处整齐如削,原来托陆手中是把宝刀。 托陆冲过来横劈竖砍,不是砍断兵刃就是砍断身体,每一刀都不放空,不一会就砍倒十多个附离,歌罗丹冲上前截住托陆。托陆功夫本就比他高上一筹,又依仗着手中宝刀,一力与他硬拼,十招过后,歌罗丹兵刃被削断,他身侧的附离忙把自己的刀递了过来,不到三招,又被削为两截,手指也差点被划掉,就这样连递连削,眼看着身边只剩下三把刀,其他附离只能赤手空拳与仆骨人对抗,形势万分危急。 托陆恨福拉图入骨,见胜券在握,冤仇将要雪报,就开始折磨福拉图,他挥刀敌住歌罗丹,犹抽冷子袭击其他附离,每砍一刀就高喊一声“为了福拉图!”受袭的附离不是断了手臂就是丢了大腿,滚倒在地惨叫连连,福拉图冷冷地看着他,也不知她心中作何感受。歌罗丹心急如焚,苦无对策,正在此时,忠恕出现了,歌罗丹像见到救星,大叫:“忠恕!这边!”忠恕早看出歌罗丹的危机,不敢有丝毫怠慢,运足功力冲来,一刀拨开抢过来的仆骨人,刀如光练,把另外两人斩断。 托陆王子看到忠恕,立感后悔:这人赶到,结果难料!刚才真不该卖弄刀技,早点把福拉图脑袋砍掉就好了。他见机很快,高声喝叫,让同伴都去对付忠恕,自己挥刀直向福拉图扑去,只要同伴能拦得忠恕一会,他就能把歌罗丹等人砍倒,要了福拉图的小命,只要杀了她,就是立刻身死,也死而无憾。 第273章 发卷 2 本在围攻附离的仆骨人呼拉拉全跑过来,持着兵刃围向忠恕,而托陆一人疾冲向福拉图,歌罗丹看出托陆的用心,命令手下死挡,附离还没近身就被托陆砍断四人,歌罗丹手中的刀也断为两截,身侧一人忙给他递刀,刀还没入手,就被托陆砍得只剩下刀把,现在只有他还能挡托陆一挡,歌罗丹心一横,空手与托陆宝刀对战,想拼着命挡他一挡,让忠恕把其他人解决掉。 忠恕将功力发挥到极致,清宁生内力澎湃而出,长刀如练,比托陆的宝刀还要锋利,似一团耀眼雪光切过,眼前的仆骨人还没看到他出招,尽被斩为两段。忠恕脚下不停冲到了托陆的身后,托陆眼看就要砍倒歌罗丹,听到风声,不及伤敌,反身迎向忠恕。 托陆王子上次携重礼来突厥求婚,受到福拉图殷勤款待,回国之后,他急于实现对福拉图的承诺,不仅派大臣来索要突厥文书,想学习突厥文字,在国内实行突厥法,还派宦者出使同罗,辱骂其可汗,与同罗绝交,更要派出军队攻打同罗,替福拉图出气,万没想到突厥骑兵一夜之间就到了王城,杀了国王,灭了他的国家。托陆王子被迫流亡他乡,他一心复仇,就带着珠宝四处游说,联络对福拉图不满的人,想寻机消灭这妖女。今年颉利大可汗带着大多数部落南下漠南,只剩下福拉图和一部分突厥贵族留守漠北,托陆觉得机会到了。步真部和右领托部都受过福拉图的惩罚,心中恼恨福拉图,可巧这两部夏天都没越过大漠,托陆派速哈林去游说步真汗,自己亲自去见右领托。步真汗既恼恨福拉图,又怕受颉利处罚,还对珠宝心动,反反复复,速哈林无功而返。 因为在漠南没有固定的草场,被福拉图驱逐之后,右领托部一直徘徊在草原与大漠的边缘,日子当然过得艰难,托陆用心结交,右领托见了珠宝,没有丝毫犹豫就收留了托陆,正好遇到突厥大败,福拉图只带了少量附离在草原边缘驻扎,右领托和托陆带着部中精兵一千多人袭击过来,附离们措手不及,一下子被打散开来,眼看就要杀掉福拉图,却被这个人拦下了。 托陆上次比武输给了忠恕,知道此人功夫比自己高出不少,回国之后细细揣摩,精心设计了几式绝招,他判断只要能利用宝刀,逼忠恕与自己正面对抗,当有一半的胜算。忠恕知道托陆的宝刀锋利无比,又见他刀法大进,不敢大意,长刀不与他兵刃相碰,以刀当剑,寻机进攻,两人斗在一处。歌罗丹知道托陆死定了,这时其他的仆骨人已被忠恕杀光,只要清除了这些高手,就又有了逃生的机会,他命令两个附离去抢马,自己和另外三个附离守在福拉图四周,对抗着冲过来的突厥人。福拉图一直盯着忠恕的身影,好像又被他恶魔一般的杀人手法迷住了。 托陆虽然持着宝刀,但十招不到就被忠恕逼得处于下风,眼看不敌,就使出压箱底的招式,中路直进,破着与忠恕两败俱伤,也要逼他硬抗。忠恕的出家刀法早非往日可比,见托陆刀法大变,就退了几步,留神看他刀式,很快就找到托陆的破绽。忠恕极为慎重,没有马上进击,再打三招,见托陆招式重复,知道他仅有几式新招,于是手中长刀一划,刀刃贴着宝刀的刀身滑了下去,上次托陆就是败在这招之下,见忠恕故技重施,早有对策,手腕一翻,刀刃猛地压向忠恕的刀背,他的刀吹发立断,只要轻轻一触就能切断忠恕的兵刃,忠恕一摔手,长刀脱手向前飞出,立被宝刀削成两截,而他如鬼魅一般飘上前来,一拳打在托陆的头上,托陆哼都没哼一声,倒地死去。 这时歌罗丹已经抢来两匹马,刚把福拉图扶上马去,就听四周响起号角声,歌罗丹大叫:“不好!”忠恕也听出这是突厥人列阵的号角声,右领托把附离冲散后,双方搅在一起厮杀,这种情形实则对武功高手有利,而一旦列成阵势,部落人多的优势就能发挥出来,特别是一旦脱离接触,对方万箭齐发,任你身手再高,也会被射成刺猬。看来右领托还是个战阵高手,很快就看出了名堂。 右领托的人都向四面退去,歌罗丹大叫:“贴近他们!”牵着马向西追,不让右领托的人离得太远,福拉图骑在马上,旁边有三个附离护着她,只听“嗤”的一声,她连忙把头一低,一枝箭擦着她头发飞过,接着又是两箭射来,旁边的附离被射倒一个。歌罗丹道:“忠恕,殿下目标太大,你带着她冲出去,我们好办。”忠恕也看出玄奥,在一片黑衣黑甲的突厥人中,彩发绿袍的福拉图太过显眼,就是现成的目标,而且她从没进入过近身厮杀的战场,行动迟缓,连累了附离们的速度,一旦被摔开,敌人的箭就会泼来,那时很难护她周全。忠恕一打量,觉得还是西边的敌人离得较近,也没完成队形,对歌罗丹道:“你们掩护,我带着她向西面冲去。”歌罗丹立刻命令两个附离跟着忠恕和福拉图,这时正好有一匹马跑了过来,忠恕从地上捡起两杆长枪,翻身上马,对福拉图道:“跟着我往前冲,有我在!不要怕。”福拉图见他竟然对自己下命令,很是愤怒:“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忠恕一愣,歌罗丹知道她的脾气,这时也顾不上冒犯不冒犯,在她的马臀上猛拍一掌,那马受疼,急冲向前,福拉图使劲勒缰也不管用,忠恕打马冲上前,超过了福拉图,使出他冲击突厥大阵时的怪招来,舞动着枪形成一道棍墙,挡住射来的箭,那两个附离打马跟在身后。 右领托部西面的阵形还没列好,忠恕等人已经冲到近前,侧面的部落骑兵怕伤到自己人,不敢放箭,正面的骑兵挥着刀枪迎了上来,忠恕收了枪,以枪当棍抡了开来,把迎头的两匹马打倒在地,他纵马跃了过去,双枪抡开,周围一丈之内,人马全被刳倒,眨眼间冲过去十多丈,回头一看,福拉图没能跟上。 福拉图精于马术,但坐下马不是她常驯的宝马,又受了惊,前蹄被死马一绊,差点摔倒,只此一迟,右领托的人就扑到近前,那两个附离冲过来一左一右挡在她身边。忠恕忙拨转马头杀了回来,那两个附离身上中枪倒下,福拉图的座马被砍了一刀,正向右歪倒,忠恕不等她坠地,双枪并到右手,左手一探,抓住腰带把她提了过来,担在自己的身前,接着拨转马头杀向西边。福拉图的肚子被搁在马鞍桥上,马一翻腾,格得她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忠恕顾不得许多,抡枪狂冲,杀开一条血路,冲破阻拦跑了出去,他右手持枪在马后抡着,左手控马疾驰。 福拉图被担在马鞍上,不仅胸腹生痛,马蹄溅起的泥土更喷射到脸上,糊住了嘴鼻耳朵,她哪受过这样的罪,大声叫骂,命忠恕放她下来,忠恕全副精力都放在厮杀上,根本没听见,福拉图竟然不顾死活,挣着身子想向下坠,马的重心一偏,差点向左摔倒,忠恕这才察觉,右手抡着长枪,左手“啪”地一声打在她屁股上,厉声喝道:“别动!” 福拉图就像被迅雷击中,身体猛震,啊地一声大叫起来,她不往下挣了,嘴里开始狂骂,什么汉狗、贼人、恶棍、马粪之子都骂出口来,越骂越脏,忠恕被她骂得火起,伸指点了她背上在杼穴,让她张不开嘴。他已经冲出去四五百步,右领托的人在后纵马追了上来,这时天已昏黑,那马本就不是健马,又搭载两个人,跑不快,很快就被拉近到三百多步。突厥人开始放箭,忠恕侧头一看马背上挂着一张弓,旁边的胡禄里还留有几枝箭,心中大喜,见十多人当先追了过来,就取过弓搭上箭,一箭把冲在最前面的战马射倒,马上骑士滚落在地,追兵立刻散开了队形,忠恕见射马挡不住追兵,就再发两箭,射倒两个骑手,昏暗中右领托的人看不清忠恕的手势,听到声音时已经中箭,也无法躲避,心中已然怯了。忠恕故意拉开射箭的间隔,只射最前面的人,等七箭射出,双方已经拉开五百步,看来追兵被吓怕了。忠恕手中只剩下一枝箭,打马奔跑一会,追兵离得更远了,他努力辨清最前面骑兵的身影,拉满弓把箭射出,因为离得远,对方根本没听到弓响,前面的人一声惨叫跌下马来,追兵这才彻底吓破了胆,你推我搡,谁也不敢领先。 忠恕打马飞奔,绝尘而去,这会大雾涌起,十丈之外已经看不分明,忠恕心中一喜,追兵在雾中很容易迷失方向,只要对方听不到马蹄响,在黑暗中就认不准目标,又往前跑一会,听不到追兵的马蹄声了,估计双方拉得更远了,他的耳力远超常人,连他都听不到,对方更别提了。忠恕判断右领托的大队人马不敢在黑暗中贸然狂追,心中稍安。福拉图这会不骂了,也不挣扎,就像死了一样,忠恕全然忘记曾点了她的穴道,见她老实了,更为放心,认准一个方向打马飞奔,只要再跑一程,脱离了右领托的大队部众,纵使那十多个追兵杀过来他也能应付。 第274章 发卷 3 昨天晚上忠恕怪雾太浓重,今天却觉得雾太稀薄,纵马跑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前面黑黝黝的有一片起伏,像是低矮的山地,他跳下马来,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倾听,这是速阔教他的,用这种办法,有经验的人能听到二十里外的马蹄声,他凝神听了一会,判断周围十多里之内,没有马在跑动,于是稍为放心,正准备起身,只听“咕咚”一声,回头一看,只见福拉图像头死羊一般从马上摔了下来,脸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忠恕急忙扳起她身子,不由得一惊,昏暗中竟然看不清福拉图的脸,她如雪般白皙的脸纵使在没有星光的暗夜都能显示出轮廓,此刻黑黝黝一片,全被泥土糊着,连口鼻都被堵住,怪不得听不到她的骂声,忠恕急忙解开她的穴道,抹去脸上的泥土,在她后背上推拿过气,福拉图急喘几下,张嘴吐出一道泥水,先是剧烈咳嗽,接着伏在地上呕吐。忠恕将她头朝下担在马鞍上,马奔腾着狂颠一路,她的神智早就迷糊,肚子里像翻江倒海一般,把吃下去的全部吐空,还在不断干咳。 此刻浓雾腾起,看不清四周的情势,除了风声,也听不到任何的响动,给福拉图注入真气也止不住她的干呕,忠恕知道这是眩晕所致,非得一段时间才能平复,最好能给她喝点水,想到刚才看到的黑色起伏,那边可能有片连绵的山丘,在草原上,除非有河流,要找水,非得去高低起伏的地方才行。忠恕又在福拉图的背上推了几把,探一下她的脉络,觉得没有大碍,于是抱起她上了马,向着山丘的方向跑去。 都得近前,忠恕心中一喜,他听到了轻微的流水声,虽然看不清这个山丘到底有多高多长,既然有流水,想来不是孤立的小起伏,或许还能找到食物和生火的东西。他抱着福拉图下了马,寻着水声走去,果然有一条两尺宽的细水在缓缓地流动着,他在水边放下福拉图,让她脸朝下贴近水,一手揽着她的头,一手掬着水清洗她脸上的泥土,她是个极为重视自己容貌的人,如果醒来后发现自己天仙一般的脸污得没个人样,只怕当场就要发疯。忠恕掬着水,细细地将她眼耳口鼻处的泥土搓净,福拉图抽动一下,干呕了两声,接着又大口喘气。忠恕抱起她往里走,找了个稍为避风的凹处,把她放在一个平整的地方躺着,只要眩晕劲过去,她就不再干呕,那时才能吃点东西,现在就是喝口水也会吐出来。 忠恕这两年积攒了不少野外独自过活的经验,他四处听听看看,这种山岗在草原上也不算少,顶上多是风化的石块,脚下会长些杂草,甚至会有树木,稍大的山上还会有树林,树林大了,就会有狼、狐、獾等动物,这里能形成流水,想来山岗不会太小,往里走就能找到生火的东西和吃的。忠恕把马牵到谷地中,让它自己吃草,四下看了看,没发现周围有爬虫之类的东西,这才快速向里奔去,他必须早去早回,不然福拉图清醒过来,发觉周围如地狱一般黑暗,还不知会吓成什么样。 忠恕走不多远就看到了一颗低矮的小橡树,他用刀削了几段三寸长的硬枝扣在手中,然后逆着水流向里走,根据经验,小树都长在背风有水的地方,果然走不多远就看到一丛矮橡树,接着是一片很低的桦林,生火的材料有了着落,剩下的就是找食物,刚才听到水边有吱吱的叫声,像是有草鼠在饮水,这些动物太小,吃上七八只也填不饱肚子,他继续向里,突然发现前边暗夜中有两只荧光,像是动物眼睛的反光,他抬手扔了一根木钉过去,只听地上一阵骚动,那两只荧光熄灭了,忠恕近前一看,心中大喜:竟然是一只蜜獾,这种东西体形比狐稍小,肥肥的浑身是油,忠恕不敢再往里走,提起蜜獾来到桦林边,挥刀斩了一大堆树干,把獾系在腰间,抱着树干回到山凹处。 福拉图呼吸均匀一些,忠恕把獾解下,找了些干草开始生火,这两年在突厥游荡,他牢记着二伯史胡子的叮嘱,无论何时身边都带着火石和盐,他将干草引燃,然后把干草放在桦树皮下,不一会火苗就冒了出来。在北方,桦树是极佳的柴火,它的皮是最好的引火材料,一点就着,树干没什么水分,里面又含油脂,很是耐烧。在草原上过夜,无论露天休息还是住帐,最重要的事就是生火,篝火不仅能烧水取暖,还能驱除狼熊等野兽。忠恕点燃篝火,顿时有从地狱来到天堂的感觉,在这种大雾之夜,火光仅能散布三四丈远,百步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所以也不用怕被敌人发现,何况今晚草原上很静,声音能传播一二十里,如果有骑兵靠近,他早早就听到了。 忠恕把几枝稍长的树条泡在水里,然后走到水流的下游,将獾去了皮,摘除内脏,这只蜜獾看着不小,但除了毛和油脂,没多少肉,忠恕本想把油脂扔了,突想起福拉图喜爱吃烤油,就又提了过去,从水里捞起树枝,把肉切成细条穿在树枝上,架在火上烤起来,他不停转动树枝以防烤焦,不一会就闻到了肉香,还有桦油的香味,他撒上了盐,又把獾油烤着滴在肉上,肉的香味更是浓厚。 忠恕背对着福拉图,虽然没听到她的响动,但仅凭分辨呼吸声,就知道她在肉香飘出不久就彻底醒了,但她依旧不言不动,躺在那里装晕。草原上人和动物的防范之心都很重,速阔不止一次给忠恕讲过猎人被装死野兽袭击的事件,他们打到野兽之后,无论这些野兽是否死透了,都要将它们的肚子剖开,把内脏取出来喂狗或者分掉,就是为了防止野兽假死伤人,草原上的野兽如此,人也一样,宝珠在幽州台就给忠恕上过一课。忠恕一边烤着肉,一边听着福拉图的动静,他也不知道此刻应该如何与她交谈。 肉烤好了五六串,福拉图还不吭声,忠恕只好回身问道:“特勤殿下,您好点了吗?”火光映照下,福拉图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天空,她晕眩之时忠恕抱她打她都无所谓,此刻她清醒过来,忠恕立刻觉得她的威风又回来了,不敢靠近。福拉图叹一口气,头往上挣了挣,又落了回去,轻声道:“有点晕。”忠恕心道这么久了还晕,看来她的身体并不像外表显现的那么健壮,于是放下烤肉,蹲到她身边,道:“我扶你起来。”福拉图抬起右臂,忠恕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背,想把她撑起来。福拉图缓缓坐直身子,忠恕刚要松手,福拉图猛地一转头,张嘴咬向他的脸,忠恕头一闪,福拉图大嘴扑了个空,双手反转抱住了他的手臂,忠恕刚想弹开她,劲未发出就忙收了回去,他此刻内力强大无比,轻弹之下也能摔翻一头牛。福拉图抓住他的手,低头猛咬下去,忠恕只觉得手背一痛,也没抽手,福拉图脸孔狰狞,眼睛闪着凶光,死死地盯着忠恕,鼻子里发出野狼咬肉时的“嗯嗯嗯”声,忠恕等她牙都咬累了,苦笑一声:“解气了吗?”福拉图松开嘴,呼呼喘着气,嘴边挂着血,恨恨地道:“解气?吃了你也不解气!”忠恕道:“那样都是不得已,殿下!”福拉图伸舌头舔了舔嘴角,把鲜血抿到嘴里,咬着牙道:“我吃你也是不得已!” 忠恕知道自己今天可是大大地冒犯了她,疾言厉色地对她发号令,把她架在马上狂颠,又打了她的屁股,只怕她有生以来所受到的侮辱加起来也不及今天一成,以她暴烈的性子,咬人吮血都是轻的,什么杀光你所有亲人,把你剁碎了埋在马粪下面等等狠话,他已经耳熟能详了。忠恕轻轻道:“你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肚子里空空的,还会头晕,先喝点水,一会吃点烤肉吧。”福拉图又舔嘴角:“不喝水,我要喝你的血。”忠恕伸手过去:“如果殿下非要喝血才能消气,请便!”他的手背上被福拉图咬了个深深的伤口,还在往外冒血,福拉图哼一声:“手上都是油腥味,恶心死了。”忠恕也闻到刚才洗剥蜜獾时留下的浓重腥味,忙道:“我到下游去洗洗。”福拉图道:“把肉奉上再去,难道还要我等着饿死!” 忠恕忙把一串烤好的肉递了过去,这肉烤得焦黄酥嫩,闻着都香,福拉图接过,张嘴咬下一块大嚼起来,她吃东西,从来都是大张着嘴,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双手捧着羊腿大嚼,一点也没淑女模样。宝珠同样在突厥长大,她进食就像仙人品茶那样优雅灵动,看着就有味道。福拉图转眼间吃下一串,伸手就要第二串,忠恕刚想劝她慢点吃,只见她喉头一耸,猛地张嘴,把刚吃下的东西又吐了出来,然后不住地咳嗽,脸孔涨得通红。 忠恕知道她肚子虚弱,已经接受不了如此急切的吃法,顾不得避嫌,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一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按揉,过了好半天,福拉图的脸色才回复正常,她咽了一口唾沫,手指点着忠恕的鼻子:“谋杀!谋杀!”忠恕知道她还站不稳,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抄起双腿,把她轻轻抱到水边,让她靠着自己坐着,双手抓了把泥相互揉搓,去掉了油腥味,洗净之后用右手掬起一捧水来,凑到她的嘴边,福拉图脸一扭,想避开,忠恕道:“殿下,需要先喝点水,生津之后才能慢慢吃东西。”福拉图无奈,只得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忠恕又在她背上推拿一会,慢慢地输入内力,福拉图感觉身上暖和一些,肚子里也不再难受,狠狠地瞪着忠恕:“道士,你居心叵测,故意折磨我,有这种妖术不早施展,害我受那么多罪。” 忠恕道:“我早说了要先喝点水。”抱着她回到火边,让她靠山壁半躺着,又烤了一串獾肉,怕她还要狼吞虎咽,这次不敢再让她拿着吃,自己举着送到她嘴边,福拉图怒瞪他一眼,忠恕装作没看见,福拉图伸嘴叼下一块,想起刚才的难受劲,不敢耍横,慢慢咀嚼着咽了下去。一串肉吃完,忠恕想让她缓一下,扶着她躺好,自己坐回火边去烤肉。 第275章 发卷 4 福拉图这会明显好受许多,头不晕了,肚子也不再翻腾,竟然站起身来走到火边,抓过烤好的肉自己大吃起来,一下子把烤好的四串吃完,方才停下嘴来,忠恕担心地看着她,怕她又要呕吐,福拉图伸手抹了抹油晃晃的嘴,得意地对他哼了一声,自己到下游去洗漱。只剩下两小串肉,忠恕烤了烤,慢慢吃了起来,福拉图回来盘腿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吃东西,不住地打饱嗝,忠恕被她盯着,就觉得舌头不听使唤,好像不会吃东西了。 福拉图有个习惯,就是思考时爱盘腿而坐,用马鞭轻轻抽打皮靴,此时她吃饱喝足,拿一根树枝敲打着马靴,福特勤的威势又显露出来:“道士,我让你干什么去了?”忠恕问:“通库斯没向殿下汇报?”福拉图道:“我没见到他的影子!”忠恕心想通库斯一心讨好她,回到圣山的当夜就急急离开大营,找她邀功,估计也是在大雾中错过了,于是就把和通库斯一起到步真部的事简略说了一遍。福拉图眼睛大睁:“大萨都把步真部接管了?”忠恕点点头,福拉图皱着眉:“他虽然是大萨都,也不能抢我的职权啊。”她是北厢察,步真部只要留在漠北,就归她管辖。忠恕道:“你地位比他低,还硬塞歌罗丹当萨满金山使者,他为什么不能接管部落?”福拉图摇头:“那不是一回事,他知道我不是当真的。”忠恕点点头:“大萨都也没怪你,当时他说漠南有事,让我尽快回来。”福拉图眼睛一眯:“他知道这边出事了?”忠恕点点头:“他好像知道许多事情,连我找到你,也是依靠他的金雕指引。”福拉图眼睛猛睁:“什么?”忠恕就把昨天金雕引路的事说了一遍。 福拉图听完,半晌无语,忠恕道:“殿下,你吩咐的事我完成了。”福拉图笑了:“道士,不管怎么说,我没见到步真汗,也没见到他的首级,我们击过掌的,你无信在先,可不能怪我毁约了。”忠恕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她,刚才见她那么难受,一直不敢开口,现在她又回复了过去的狡诈模样,就试探着问:“殿下,传言大可汗阵亡了,是真的吗?”福拉图不笑了,但也没多少悲伤,点了点头:“死了!被南朝烧死在云州城!我母亲也死了,死在牙帐,凶手是压玉果。”这么说传言全是真的,她的父母都死了!忠恕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福拉图直直看着火堆,火光跳动,她的脸上闪动着火苗,蓝色眼睛如深渊一样,看不清里面蕴含什么。 过了一会,福拉图笑了笑,问:“道士,你会做法吗?”忠恕勉强一笑:“早说过了,我不是道士,哪会做法!”福拉图道:“你从小在道观长大,总见过道士做法吧?”忠恕不知她是何意:“见过道场科仪,我也不懂是何意义。”福拉图骂道:“你们的道教早晚要完蛋!萨满教也一样,整天跳来跳去,装神弄鬼,念些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将来一统草原的,不是景教就是祆教。”忠恕道:“你也太武断了!”福拉图道:“你在道观二十年,看不懂一场道家法事。我在突厥二十多年,竟然听不懂一句萨满咒语,你再看看那些胡人,只要看一眼,就能懂得他们的仪式,记住他们的咒语!你说草原上那些不识字的部民会信奉哪家?” 忠恕不懂神鬼之事,也没特别留意过,更不想在她父母骤亡时与她争论,但福拉图好像对父母的死早有预料,悲伤一闪即逝,扯开这个话头就止不住,狠批佛家、道家,更把萨满批得体无完肤,说萨满故作神秘,大萨都黔驴技穷,四处逃窜,直说得口干舌燥也不停歇。忠恕现在对这位福特勤了解得太透了,知道她最大的本事就是把谎言说成真理,并且随时随地都不说真话,这事对别人来说须得煞费苦心,她做来却纯出自然,轻而易举,她说得越认真,你越不敢信,她昨天还想着做大萨都的儿媳,今天却毫不留情地大肆抨击萨满,无非是因为大萨都没有为达洛求婚。忠恕只想等她骂累了,再问她一些事情,谁知福拉图竟然语不停歇地一直骂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她心里对大萨都有多愤恨。忠恕又去掬了一捧水,给她润嗓子,福拉图喝了几口,忠恕刚想说话,她手臂一挥:“累了,睡觉!” 在荒野上,除了被达洛禁锢内力那几天,忠恕都是在调息中过夜,福拉图显然不能这样。忠恕有些为难,这里除了一小片干草地,再没其它可卧的地方,他搜集了足够的干草,在靠近火堆的平地上铺成一个垫子,厚厚的,软软的,福拉图也不嫌脏,侧着身子躺在上面,枕着自己的手臂就想睡。这时已经临近子夜,雾浓得像粥一样,此处虽是个山凹,还是有风顺着谷底吹过来,微风吹到脸上,就像冰花一样带走热气,地上的寒气也涌了上来,福拉图蜷着身子,连打了两个冷战。 忠恕加了几块木头,让火烧得大一些,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福拉图抬了抬头,指着身侧:“躺这,给我挡着风。”忠恕一愣,又去收集些干草,放到她身侧,想搭起一道草墙为她挡风,福拉图猛地坐了起来,伸手把干草拨拉得到处都是,然后手指指着身侧,怒瞪着忠恕,忠恕见她如此蛮横,有心不理她,又怕真地冻坏了她,迟疑一下,走过去在她身侧躺下,福拉图扯过他的右臂枕在头下,把背拱到他怀里,贴得紧紧的。 两人的头脸离得很近,忠恕浑身绷得僵直,福拉图忽地平躺过来,抬脸望着忠恕,问:“道士,你去见南太主了吧?”忠恕眨了眨眼:“我很担心她的安危。”福拉图哼了一声:“有萨满保护着,她会有什么事?你没带来步真汗,我也不能保证她好好的。”忠恕不跟她抬杠:“谢谢您让她脱离危厄。”福拉图哼了一声:“我只是觉得她奇货可居,烧死了可惜,那不过是一场交易,你谢我就是虚伪。” 地上的湿寒之气太重,干草被水汽洇得湿漉漉的,福拉图的外袍也充满水气,忠恕把她抱了起来,用自己的长袍将她裹好,然后搂着她躺下,福拉图躺在他怀里,枕着他胳膊,身子紧紧靠着他,闻着他浓烈的男子气息,有点沉迷。忠恕对福拉图并无爱恋,他被庭芳和宝珠的情爱纠缠着,巫山之外,难以有云,加上心底对福拉图充满了忌惮和不信任,哪里会有绮念,这么做只是不想冻坏了她。忽听福拉图问:“道士,金雕引路是你瞎编的吧?”忠恕一愕,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来这一句,福拉图将头往外挣了挣,稍稍抬起,离他的脸远一点,盯着他的眼睛:“你是放心不下我,匆匆见南太主一面就来找我,是吗?”忠恕哭笑不得,如果说福拉图是突厥最聪明的女人,那么突厥最笨的女人也是她,她二十多岁了,满腹的权欲,整天想着勾心斗角,把婚姻当筹码,把美貌当工具,为了迷惑仆骨,不惜以自己作饵,根本不知爱为何物,这样的女人看待情感当然极为离谱,一会说忠恕与达洛有断袖之恋,一会说他与南太主暧昧,这些子虚乌有也就罢了,现在又说忠恕对她痴迷,实让忠恕不知如何回答。 福拉图见忠恕眼神迷离,以为自己猜对了,笑道:“道士,你心里有我才算正常,有达洛和南太主就太过离谱了。”忠恕道:“那都是你胡猜的。”福拉图哼了一声:“我这双眼睛能看穿三层牛皮,什么时候看错了你们?”忠恕不想反驳她,与一个固执己见自恋成狂的人争执,永远也不能取胜。福拉图往他怀中靠了靠:“你这么勇武,却不是突厥人,突厥那么多贵族,没一个像你这样让我发疯的。”忠恕不敢接话,福拉图把脸往他身上贴了贴:“如果你出身贵族,就是现在无官无品,我嫁给你也不算辱没了。”忠恕吓一跳,福拉图看了他一眼:“我不能嫁给你,但要你做情人,我无论嫁给谁,都要带着你。”忠恕头都懵了,福拉图以为他惊喜过度,索性给他一个更大的惊喜,探过头去,双手捧起他的脸,在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忠恕脑袋轰响,当场晕了过去。 第276章 发卷 5 忠恕清醒过来,看到福拉图正凑在脸前看着他,幽蓝的眼睛里满是欣喜。忠恕实在想不到福拉图会有这样的想法,突厥女人爱恨分明,爱得直接,恨得热烈,爱你要死,恨你要你死,但像福拉图这样的畸恋,比死还恐怖。忠恕对福拉图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怕,由自心底的怕,怕得要命,怕得不想见她,怕得不敢伤害她,去年回到大唐后,还多次梦见福拉图变身恶狼来扑咬他,第二个感觉当然是钦佩,她机敏权变,雄才大略,别说女人,就是男人也没几个比得过,可以说她就是突厥的李靖。难道没一点其它念头?没有担心过她的安危?自己真地没急着想见她?忠恕不敢想下去。 福拉图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自己淡如轻风的一个吻,竟然把这个恶魔给迷昏了过去,不是装昏,而是真地晕倒了,能掌控狂野,驯服自己崇拜的力量,那种成功的感觉简直美好无比,她睁大眼睛,贴近忠恕的脸仔细瞅着:“其实你并不可怕,平静的时候还挺迷人。”忠恕这才知道她就像自己怕她一样怕自己,也许在她心里,自己也是恶魔。福拉图伸手抚摸着他的脸:“突然觉得你很英俊。”忠恕怕她再说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抓住她的手放到一侧,轻声道:“天不早了,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你睡一会吧。”说着把她的身体扳过去,让她背靠自己,福拉图呵呵一笑:“我说做情人是将来,可不是现在。父汗和母亲的鬼魂还在草原游荡,如果我们亲热,他们将永远得不到解脱,我们也会被恶灵咒死。”她怕忠恕趁她睡着轻薄于她,忠恕双手搂住她,在耳边轻声道:“我知道,睡吧。”草原上传说,横死在外面的人,其灵魂会化为无形的厉鬼,四处寻找自己的亲人,家属必须在三个月后才能请萨满为他们招魂,树立石像,把石像当作尸体祭祀,这就是萨满教的安魂期,突厥祆教也借用这个传统。 福拉图早就累了,这一天折腾实是她从没经受过,躺在自己“情人”的怀抱之中,被他双手紧紧搂着,觉得温暖而又安全,不一会就睡着了。 忠恕心里万念杂陈,思绪百般,别说入睡,就是想进入调息都千难万难,他眼中最凶恶最残暴的突厥人,此刻像个小猫一般躺在自己怀里,刚才她亲吻了自己,还说要让自己做她的情人,他使劲地摇头眨眼,想搞清这是真的还是在梦中。千真万确!被福拉图咬过的手背还在痛着,多次梦见她要杀自己,咬自己,今天真地咬了,恶梦成真了。 忠恕心中念头百转,每一个念头都无法持续,他本就不擅长理清思绪,此刻心中更乱,也不知被福拉图吻了应该是什么心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自己并不厌恶她。这个突厥最凶恶最美丽的女人躺在自己的怀里,打着轻呼,他凑得更近一点,想看清到底是不是她,白净的面庞,泛着金色的头发,深深的眼窝,挺直的鼻子,唯一不同的是脸好像大了,再一细看,忠恕找到了原因,福拉图无论何时头上都带着抹额,昨天自然掉落了,这样的福拉图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褐色头发在左前额打了一个卷,一缕秀发飘卷下来,贴在嘴边,显得妩媚而俊俏,比带束额更漂亮。忠恕明白她为什么终日带着抹额了,她不能让自己显得柔媚,别人可以觉得她美丽,但绝不能觉得她柔弱。 忠恕正在胡想,突地心中一惊:怎么就想入非非了?难道忘记了这女人是突厥最大的骗子?她说达洛是她的爱人,说过将要嫁给托陆王子,这些话都是自己亲耳听闻,又有哪一句是真心的?自己完全地不顺从,反而引得她好奇,刚才那些匪夷所思的话,比她说给托陆的更不靠谱,无非又是一场算计,自己何必真当回事,自寻烦恼呢?他想闭眼调息,可刚闭上眼睛,脑海马上浮现福拉图深情款款的眼睛:那样诚挚的话,从没听她说过,难道真是骗人的?他就这样思来想去,心中一会一个想法,烦恼无比,而福拉图躺在他的怀里,睡得正酣,脸上浮着微笑,不是平素那种志得意满、暗藏杀机的笑,而是婴儿吃饱后满足的笑。 福拉图翻了个身,把脸拱到他的脖子下,胳膊搭在他的身上,忠恕怕她受凉,把她的胳膊拿下,然后将她向自己怀里搂了搂,怀里一团火热,背后嗖嗖寒风,就这样冷热交加,坚持到天亮也没个准主意。 东方欲晓,福拉图昨天累过了头,睡得昏天黑地,忠恕悄悄把手臂抽出来,起身往火里加了点木材,然后就想着如何准备食物,此时雾气虽然还没消散,已经能看清较远的距离,这里是片连绵起伏的山丘,面积不小,顺着小溪估计还有天地,他不放心福拉图,沿着小溪走了一会,在桦树林中打了一只野鸡就匆匆赶了回来,将野鸡洗剥干净,放在火上烤起来。肉都烤熟了,福拉图还没醒,忠恕坐在地上,此时才真正调息一会。他现在体能丰沛异常,简直不知道疲累,微微调息内力就已恢复,他有时心里暗想,如果清宁生练到天风掌教和达僧寿老道长那般境界,是不是就不用吃喝睡觉了? 忠恕听到身后有些微响动,回头一看,福拉图已经坐了起来,只看她一眼,忠恕就知道往日的福特勤又回来了,道:“殿下,烤了点野鸡肉,您吃一块吧。”福拉图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问:“道士,这里离大漠有多远?”忠恕想了想,昨天二人打马向西北跑了三四个时辰,马速不快,道:“如果一直向南,两个时辰就会进入大漠。”福拉图抓过一串烤肉,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道:“准备好水,一会向南去找右领托。”忠恕一怔:她昨天被右领托部袭击,虽然侥幸逃了,手下附离必定伤亡殆尽,歌罗丹和努失毕也许已经战死,她刚从虎口逃出来,今天又要送上门去?福拉图不管他疑惑不疑惑,手一挥,示意他照办,忠恕无奈,只得把马牵了过来。突厥骑兵的马背上有三件东西少不了,一个是水曩,一个是弓箭,另一个就是食袋,忠恕取来水曩灌满。 福拉图吃饱后来到小溪边洗漱,她刚掬起一捧水,望到水中的影子,突然怔了一下,伸手向忠恕道:“把短刀给我!”忠恕抽出短刀递了过去,福拉图对着水中,头一歪,抓着额前的卷发,短刀一挥,削去一缕头发,忠恕一看,那个妩媚的发卷消失了。福拉图向忠恕一指:“道士,把你长袍拿过来!”忠恕不知她要干什么,把自己的黑色布袍送到她面前,福拉图抓住长袍的下摆,短刀一划,削掉一小条,然后对着水面扎在额头,原来是制作一个简易的抹额。一条平平的黑色抹额,映衬着她的褐发白脸蓝眼,显得别致有趣。福拉图见忠恕看自己的眼神有异,瞪了他一眼,道:“走!”也不问忠恕吃东西没有,昨夜的温情没留下一丝的踪迹。 走到马前,忠恕犯了愁,突厥战马配的都是窄窄的皮鞍,刚好够一个壮年男子骑乘,他昨天把福拉图担在身前,马鞍桥格得她受了不少罪,现在要两个人骑乘,只能把马鞍卸掉,坐在背垫上,但没有了马鞍,就不易控马,交战中如果战马不受指挥,骑者会很头痛。忠恕把马鞍扔掉,摆好马镫,束好马,先把福拉图抱上去,然后跃上马坐在她的身前,刚走两步,福拉图叫道:“道士,你不能坐我前面!我都看不到方向。”她一向尊贵,从没人敢坐在她的位前,忠恕道:“那你坐前面。”双手举着她的腰,把她移到自己身前,没走两步,福拉图又皱起眉头:“你坐在身后,我都不会骑马了。”忠恕苦笑道:“殿下,那您骑马,我在一侧步行如何?”说着就要跳下马来,福拉图道:“那也不行,万一你跟不上,遇到右领托的人我怎么办?”明显是为难忠恕,报昨天之仇,忠恕真想不出应该如何办,无意间瞥见福拉图耳朵一耸一耸,发现她是想忍住不笑,这才明白她是故意的,也不管其它,一手环过她的腰,一手执缰,催马向南。 福拉图靠在忠恕胸口,哈哈直笑:“道士,一会遇到右领托的人,你就这样挥刀,我要看着右领托的脑袋滚落马前。”忠恕问:“为什么不北返,带了附离再去战右领托呢?”福拉图道:“有你在,要什么附离!”忠恕心道她还真以为自己是杀不死的恶魔,哪里知道昨天凶险无比,运气稍差一分,两个人的小命就没了。忠恕不明白她为什么执意回去,又不能违背她的意志,心道如果真地遇到右领托的人,只能先远远地把她安置了,自己孤身迎敌,可不能再让她冒风险。 马行飞快,福拉图丰满的身体不断与忠恕触碰着,长发飘荡,拂在他的脸上,忠恕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经过昨天的闹腾,二人虽然不是情侣,但距离确实拉近了,再也不是尊上与战俘的关系。福拉图见忠恕不说话,笑问:“道士,你是否在为我担心呢?”忠恕嗯了一声,没否认,福拉图不回头,哈哈笑道:“你这人就是老实,也不想想我福拉图的命多么尊贵,怎么会与右领托那小丑较劲!他多活个三年五载的,我一点也不在乎。”忠恕一喜:“你是说他不在南边了?”福拉图道:“右领托既贪财又胆小,昨天如果把我杀了,他倒有可能呆在原地休整,可你大发神威,架着我跑了出去,他一定以为我去搬救兵了,哪会想到你把我领到小山岗上睡了一觉,吃了夜点,又双人单骑地回来了,他一定早早逃窜了,说不定当时就跑了。”忠恕心想确有这种可能,福拉图对右领托了解得更深一些,但她如此妄为,确实有些托大,万一判断不对,那不是自投虎口吗? 第277章 发卷 6 这时前边三四里处出现几个骑兵,忠恕心里一紧,犹豫着要不要绕开,福拉图手一挥:“那是附离!”这么远的距离,忠恕看不清来人的穿着,谁知福拉图认得神准,来人就是附离,离得远远地忠恕就跳下马来,执着福拉图的马缰绳,他不愿当众与福拉图有任何亲密举动,怕传开去让人误会。福拉图笑得脸都要开花了,忠恕并不因宠而骄,在部下面前给足她面子,乐得她心花怒放。 来人是歌罗丹手下的附离托鲁,受命向北寻找福拉图。原来昨天忠恕带着福拉图突围后不久,突厥朵奈部逃过大漠来到漠北,右领托以为福拉图的救兵到了,他本就胆小,见给他撑腰的仆骨人全死了,立刻指挥着部众逃进了西南沙漠。歌罗丹和努失毕当晚派出十队附离寻找福拉图,因为雾太大,竟然全都错过了。忠恕骑上另一匹马,跟在福拉图身后向南走,接近昨天的战场时,歌罗丹带人迎了过来,他跳下马,单膝下跪给福拉图请安,看得出他极为关心福拉图的安危。 福拉图看了歌罗丹一眼,并没示意他起身,问:“确认右领托逃向西南沙漠?”歌罗丹回道:“昨天我们和朵奈部追了二十多里,右领托逃进沙漠,一直向西了。”福拉图道:“派出你手下最得力的人,持我的符节追上右领托,就说我发布命令,在危难时刻,突厥人不打突厥人,只要他赶一百只羊来向我请罪,过去的事就没发生过。如果他愿意,可以带同族人到圣山东侧放牧,如果我们夺回漠南,赐他十箭牧场。”突厥人表示距离的单位很杂乱,一箭既代表弓箭一次射击的距离,也代表一百倍的射程。歌罗丹都愣住了,右领托与仆骨勾结叛乱,昨天差点要了她的命,她竟然宽恕于他,仅要一百只羊就算清罪了,而且还赐他丰美的牧场,要知道一百只羊仅是两个老弱奴隶的价钱,而十箭牧场,至少有一天的马程,就是说现在犯上无罪,作恶越大赏赐越重。 福拉图发布完命令,也不理会歌罗丹,催马向前边的营地走去。歌罗丹一直没回过神来,福拉图的命令,他摸不到头脑也要执行,就立刻派出附离去追右领托。 在靠近沙漠的草原上有一大一小两个营地,西边的营地驻扎着福拉图的附离,只有不到五十顶毡帐,东边的营地有二百多顶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毡帐,住着昨天赶到的朵奈部。努失毕站在帐前迎接福拉图,福拉图进了帐,命令努失毕立刻去把朵奈的吉利发第连请来。忠恕发现那张胡床被福拉图带到了这里,还有那些丝缦和围帐,福拉图其实很不懂得享用,但她爱面子,好排场,只要能带,她就随身携带着那张大胡床,她最喜欢盘坐在胡床上想事情见宾客。 回到附离的营帐,福拉图已经安全了,这两天一夜,忠恕基本上没吃什么东西,烤点食物,几乎都被福拉图吃光了,此时确实有点饥饿,他就想出去向努失毕要点吃的,刚走到帐门,福拉图喝道:“道士,站住!”忠恕回过身来,福拉图指着他道:“你要记清楚,自昨天之后,护卫我就是你的责任,没我的命令,不能离开我左右。”她又开始抖威风,忠恕本就性子谦和,过去她以死相胁,他当面顶撞她,讥讽挖苦,浑然不惧,现在竟然说不出口,更怕她当着众人的面说什么昨天、情人,像羞辱达洛那样羞辱自己,无奈又站回她的身边,心里只恨自己不争气。 朵奈吉利发第连来了,这是个四十来岁的壮年人,留着齐刷刷的短胡子,身后跟着一个人,是朵奈的使者俣吉斯,二人向福拉图行礼,福拉图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询问起朵奈部在漠南的遭遇。朵奈部只有两三千人,在铁勒诸部中并不算大,第连继任吉利发后跟随大可汗征战有功,很得颉利欢心,去年更被福拉图袒护,把西部最优良的喷查山牧场从突厥别部步真汗手中判给了他们,第连很有智慧,懂得进退,他对大可汗真心感激,主动把漠南的牧场让了出去,自己带领族人到草原最西部的低草牧场游牧,却因此躲过了唐军的包抄。得知颉利阵亡的消息,他们从容准备后向北进入沙漠,第连本可以自西方返回喷查山牧场,但想到此时正是阿史那王族需要帮助的时刻,过去兵微骑弱的部落现在能派上大用场,就准备带领部落赶往圣山,但俣吉斯判断留守漠北的突厥王族肯定在碛口以北的地方接应收拢残部,于是他们在越过沙漠后带着部众向东开来,可巧赶走了右领托,解救了歌罗丹和努失毕。 福拉图听后,低着头良久不语,忠恕在侧旁,看到她眼睛里雾腾腾的。突厥的部族很杂,除了阿史那王族统领的十大部落,其核心还有近百年来一直与阿史那氏联姻的阿史德部,威震天下的突厥骑兵主力就由这两个部族组成,归服的别部和铁勒诸部虽然与突厥人同种同源,但多数像步真部和右领托部那样,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稍受委曲立生异心,至于薛延佗、契骨、吉嘎斯等属国,只是慑于突厥兵威,不得不归服,只要突厥兵势稍弱,立刻就变心,更别提同罗、仆骨这些新近征服的国家,如今突厥赖以统治的骑兵主力被消灭,大可汗被打死了,他们不反才是怪事。一个庞大帝国眼看就要瓦解崩溃,在这危难时刻,第连带着朵奈部落靠了过来。 第连也感觉到了福拉图的异样,他左手捂胸:“有突厥才有草原,有大可汗才有朵奈,为大可汗而战是朵奈人的荣耀!”福拉图展颜一笑,道:“我也不客气,吉利发,通口就交给你了。”通口位于漠南草原的南缘,隔着沙漠与碛口相对,唐军要追击过来,最便捷的路径就是从碛口穿越大漠,出通口进攻圣山,通口丢了,漠北草原就完了,于都斤山保不住,突厥也就完了。第连单膝下跪:“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通口。”说完起身,领着俣吉斯昂然走了出去。福拉图没许一个愿,没花一文钱,也没说一句夸奖鼓励的话,把最重最苦的差事交了出去,朵奈吉利发反而感动得无以复加,这就是她高人一筹的地方。 努失毕眼里充满泪水,福拉图好像没那回事,问努失毕:“漠南有什么动静?”努失毕回道:“南军还在漠南围剿,主力在离碛口两天马程的地方。”两天马程,说明唐军目前没有北上的意思,福拉图问:“沙漠中还有多少附离?”努失毕道:“二十队,都在寻找康特勤。”这时歌罗丹走了进来,福拉图道:“你们二人再带四队过去,务必找到婆毕,不找到他,我不走。”忠恕这才明白,福拉图冒死回到这里是为了接应婆毕,他们兄妹情深,颉利和胡女死后,婆毕就是她最亲的人。 歌罗丹和努失毕都有些犹豫,他们两个是福拉图的主要侍卫,现在一千多附离都派到了沙漠中,她身边只剩下不足五百附离,他们两个再一走,福拉图的安全谁来保证?但一看福拉图坚定的眼神,二人也知道她不会收回成命,只能按命令去办,刚要转身出去,福拉图又下命令:“找到婆毕之后,把碛口以北所有的水里都投上毒,不能遗一口清水给南军。” 福拉图性格中凶猛残暴的一面又显现出来,在这样季节,沙漠里炎热无比,如果没有中途水源补给,要想穿越大漠,每个骑兵至少须挟带六十斤的水,加上兵器、盔甲、给养、帐篷、器械,按一个骑兵备两匹马算,每匹马都至少有两百斤的负重,为避开太阳,白天不能赶路,如果再遇到热风沙暴迷了路,还会有折损,这样的队伍就算是穿过了大漠,也是人困马乏,不堪一战。投毒之后沙漠里没有了水源,固然给唐军出了难题,但那些仓皇北逃的突厥人,只怕也将永远埋骨于大漠中了。 歌罗丹和努失毕出去了,福拉图命令送来牛肉和酒,帐内只剩下她和忠恕两人,她示意忠恕在对面坐下,抓起一块牛肉递给忠恕,这可是破天荒之举,她从来都是自吃自的,毫不顾及别人,忠恕接过,福拉图又给他倒了一碗酒,举了举自己的碗:“道士,感谢你折腾得我呕吐。”忠恕也举了举:“感谢殿下赐酒!”福拉图一笑:“想不到你也会开玩笑!”忠恕道:“我不怎么会说话,经常辞不达意。”福拉图笑了:“如果你巧舌如簧,像托陆王子那样,恐怕我们永远不会这样对坐喝酒。其实嘴是人身上最没用的东西,除了吃饭,就是暴露自己的弱点。真正的高人,就像你一样,不用张嘴,只用手和眼就能把心里的一切表达出来。”忠恕哭笑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会用手眼表达的高人?他生性胆怯,常常不敢直视别人的目光,不敢看李靖,不敢看庭芳,不敢看福拉图,在阿波大寺时不敢看天风和法言,局促之时,手都不知往哪放。福拉图笑道:“可笑吗?一个人的嘴里说什么不打紧,眼里流露出来的东西才是可靠的。”福拉图常有奇谈怪论,许多荒诞不经的话一经她解释,立刻变得貌似有理,也许这就是野心家的特长。 第278章 发卷 7 福拉图吃着,忽地皱了皱眉头,仔细看了看手中的肉,疑惑道:“难道这不是小牛的股肉?怎么吃着不香,还不如你烤的焦糊鸟肉?”忠恕道:“我觉得特别香嫩,比那些腥膻的獾肉好吃多了。”福拉图笑道:“是啊,你面对着我,吃什么都是香的。”忠恕一愕,不知道如何接话了:福拉图认定自己痴爱着她,面对着心爱的人,一切因此变得美好,可自己爱她吗?二人肯定不是敌人了,但福拉图也不是宝珠和庭芳那样的爱人,二人之间绝没有生死相随的爱恋,能当面告诉她事情并非如她想象,自己有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真爱,并且是两个人吗?这会不会伤害她?福拉图会怎样,当场翻脸吗? 忠恕不知如何自处,好在福拉图另有想法,也不想深谈下去,她喝了一碗酒,问:“道士,你说南军会打过来吗?”这些天,忠恕没少想这个事情,虽然主力被歼,大可汗也死了,突厥数十年间很难再对大唐形成威胁,但依李世民和李靖做事的风格,唐军绝不会止步于大漠。大漠看似凶险,不可逾越,但李靖、候君集、独孤士极这些唐将无一不是才智卓绝之人,区区沙漠难不倒他们,以目前突厥在漠北的实力,即便是硬碰硬地作战,也当不得唐军一击。 忠恕迟疑一下,对福拉图道:“应该会!大漠挡不住唐军。他们会一直打到圣山,消灭全部突厥部落。”福拉图放下手中的碗,问:“他们能轻易越过大漠?”忠恕点头:“只要突厥人能越过,大唐的军队就能走过。”即便福拉图在水里投毒,也绝拦不住李靖。福拉图放下手中的碗:“你说他们一个月内能过来吗?”经过云州一役,忠恕对唐军的战力与保障心里有底,大致一算,就知道会在什么时间,但又一想,如果把真话告诉福拉图,会不会有通敌之嫌呢?福拉图以为忠恕心里没数,道:“给我五万附离,最多三十天就能打过来。”这也正是忠恕心里估摸的数字,他问福拉图:“殿下,如果唐军打过来,你准备怎么办?”福拉图狡猾地一笑:“我还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怎么办。”忠恕知道她又耍心机,看来她并不信任自己,就故意问道:“还要把我当战俘杀掉吗?”福拉图笑了:“我怎么会杀自己的情人?自昨天之后,除非你变心背叛,我决不会再起杀你之心。” 忠恕最怕她拿南太主相威胁,要求自己紧跟着她,那么面对唐军他就陷入两难境地:“殿下,我是大唐的人。”福拉图笑着点头:“我知道。”忠恕道:“我不能与大唐对抗。”福拉图笑道:“我知道,我不会逼你与大唐为敌。”忠恕一怔:“此话当真?”福拉图笑道:“我阿史那福拉图焉能言而无信!”伸手就想与忠恕击掌,一看自己满手都是油,又缩了回去,笑着问:“汉人还有哪些起誓的仪式?”忠恕苦笑道:“我知道得不比你多。”他确实觉得自己知道的突厥仪式比汉礼还要多些,福拉图笑道:“幸好你不算真正的汉人,不然会有许多别扭。”忠恕问:“你不以南太主威胁我?”福拉图笑道:“这个你可以放心!突厥现在处于危险之中,南太主就是我的保命符,哪会舍得用来威胁你呢?” 忠恕也觉得福拉图的境况不是太好,不说唐军大兵压境不日即到,光漠北的乱局就纷扰不清,她是北厢察,大可汗牙帐不在漠北时她就是最高首领,但这个位子是因为颉利的一句玩笑而得到的,现在宠爱她的父汗死了,突厥群雄无主,势必要选出一位新可汗,新可汗继位后她能否坐稳位子还是个未知,在漠北还有不少势力,并非所有势力都真心把她当回事。福拉图嘴里说要保命,神态却显得轻松,好像有恃无恐,忠恕又想起去年的一个问题:福拉图这样争权夺利究竟是为了什么?哪里才是她野心的终点呢? 福拉图又转移了话题,她用油油的手向头上一摸,扯下头带,笑道:“这个临时头带太将就了,抹在头上,觉得自己脸都小了。”忠恕不由自主说了一句:“其实你不带抹额更好看。”福拉图笑开了花,性感的嘴唇上闪着光:“以后只有我们两人时,我就不带。”女为悦己者容,突厥人也不例外。福拉图道:“过两天达洛他们就会来到,我还得新备几条头带。一会送你件新袍,算是我的补偿。”听说达洛快要到了,忠恕心里一喜,福拉图眼睛一眯:“一提达洛你就露出喜色,比我见到他还高兴,比见我还迫不及待,我实在搞不明白你们两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亲密。”忠恕这次没有恼怒,笑道:“你是女人,当然不清楚朋友之交。”福拉图眼里露出森森怒色:“什么叫女人?”忠恕连忙道歉:“口误,对不起殿下,您是英明的特勤,突厥最勇武的厢察。”福拉图笑了:“真别扭!这话不伦不类,别扭之极!只能看你杀人,不能听你说话。”过去这样触怒她,少不得被训斥一番,今天笑着轻轻带过,看来她把所谓的“情人”当真了。 歌罗丹和努失毕带走了大半附离,营地中只剩下十多顶毡帐,都聚集在福拉图的大帐周围,忠恕怕出事,就单独住在她的右侧,这样稍有动静就能起来应对,晚上独自居住帐中,听着福拉图帐里的动静,心中浮想联翩:福拉图想当然地认为自己被她的美貌吸引,因而钟情于她,浑不知自己与庭芳和宝珠之间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但奇怪的是自己真有些为福拉图担心,想她的时间远多于庭芳和宝珠。忠恕凛然一惊,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为福拉图迷惑,要时刻记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断有被打散的突厥人走出大漠,有的是自己走出来的,有的是被附离接引出来的,福拉图命令他们赶往圣山,听从喀力指挥,她给喀力写了一封信,命令他把聚集到圣山的家族合并成部落,将小部落合并成大部落,每个部落都要选出新的头领,所有青壮年都要编入新军,把突厥在圣山营地的牛马羊全部拿出来,分给这些新到的突厥人。 有些部落听从福拉图的命令赶往圣山,有些部落则向东北方向赶去。在通口东北方半日马程的草原上,有颉利儿子脱林和的营地。脱林和今年刚刚二十岁,是可敦最小的儿子,也是颉利最宠爱的儿子,自小就被颉利带在身边。按突厥的传统,男人到十八岁即算成年,父母会给他正式娶妻,分给他部落和财产,脱林和早有三四个姬妾,今年会兵时正式与阿史德部结亲,娶了大萨都侄子的女儿,颉利从自己亲领的部落中分给他一千帐。一千帐,就是一千户,相当于颉利私人财产的三成,比压玉果成亲时的五百帐整整多出一倍,可见颉利对他的宠爱。因为脱林和是第一次统领部落,颉利怕部落中的长老对儿子并不心服,特许他留在漠北安顿人心,明年再跟随牙帐南下,脱林和因此侥幸逃过一难。 前些时日,脱林和接到了颉利的使者,大可汗任命他为东厢察,统领东方。突厥的东部地域广大,其中有薛延佗、契丹等几十个属国属邦,但这些附属邦国不仅不听突厥的,还经常侵犯骚扰突厥,脱林和这个东厢察名义上管辖区域很大,实际上除了自己的本部,只能统带少许突厥小部落,并无多少实力。现在颉利死了,最有可能继承汗位的压玉果也死了,颉利还有其他儿子,但可敦的嫡子只剩下他一个,所以他继位的可能性最大,他带领着部落靠近沙漠驻扎,就是想尽可能多地收拢突厥人,许多家族认定他就是下任大可汗,越过沙漠后就直接去投奔他。 第279章 发卷 8 右领托来到了福拉图的营地,在附离的引导之下,他带着两个妻子、三个儿子,赶着一百只羊,裸露着右肩,来向福拉图请罪,福拉图亲自迎出帐外,命令附离把头羊杀了,煮好后就在大帐之中与右领托和他的三个儿子一起喝酒,右领托本以为至少会受到福拉图的责骂,没想到福拉图一直和颜悦色,放开吃喝,还不住地夸赞他战阵组织得好,很有大将风度。一只羊吃完,右领托单膝跪下,要把自己的小儿子留在福拉图身边当附离,福拉图没有答应,说在这个危险的时刻,儿子应该跟着父母而不是去保护领主,如果将来战事稳定了,突厥人得到保全,再让他把儿子送来。 右领托素来心怀鬼胎,爱财好抢,因为对福拉图怀恨在心,又被仆骨人蛊惑,就领军袭击了附离,没想到功败垂成,自己的部众反被击溃。今天来见福拉图,一因整个部落被困在沙漠中,南边是大唐,北边是附离,他没有出路;二是想赌一把,只要福拉图放他离开沙漠,他立刻率族人远遁东北,去投脱林和。虽然找他的附离说得诚恳无比,但他并不信任福拉图,今天他和妻儿们赶着羊走在前面,哈罗斯特带领着精心挑选的三百精骑远远地跟在后面,如果福拉图想扣下他,其族人就再袭击一次,没想到福拉图完全不念旧恶,不收质子,反而说发现了一个将才,要委他以重任,右领托真被感动,自此死心塌地追随福拉图。 右领托千恩万谢,再三向福拉图拜礼,福拉图把他们送出帐,让忠恕把他们送到沙漠,右领托将收拢族人,赶往圣山的东面驻扎。忠恕知道福拉图为什么要让他送右领托,自那天一战,右领托所有的族人都记住了他。虽然忠恕面色平和,慈眉善目的,一想到他如凶神一般的刀法,右领托腿都转筋。 忠恕礼数周到,一直把右领托送到大漠边缘再行礼告别,当他赶回福拉图的营地时,天已经昏黑了,刚进营地,就看到通库斯从福拉图的大帐出来。通库斯听到马蹄声,一抬头看见了忠恕,高兴地跑了过来,老远就打招呼,忠恕也很喜欢这个直爽的青年,跳下马来与他执手相握。通库斯明显瘦了,胡子拉碴的,看似好多天没刮,忠恕问:“通库斯,这些天你去了哪里?怎么瘦成这样?”福拉图派他们一起到步真汗的营地,通库斯回到圣山就不见了踪影,通库斯苦笑道:“被德力代大人扣住了,三天都没吃饭。”忠恕一怔:“德力代大人?”他不知德力代是何许人也,通库斯苦笑道:“是脱林和殿下的老师。从喷查山回来后我想尽快向福特勤复命,没想到雾大迷了路,跑到了脱林和殿下的大营,结果被德力代大人的侍卫扣下了,非要说我们是南朝的奸细,捆起来就要砍头,如果不是达赤托的弟弟在大营当侍卫,可以证明我们的身份,只怕脑袋已经落地了。”达赤托是通库斯的下属,一起去的喷查山。忠恕笑道:“幸好还有人证,你无恙归来。”通库斯央求道:“道士,这次我可是吃了亏了,几个弟兄与他们的侍卫打了一架,都带了伤的,你可要为我们出气撑腰啊。”忠恕苦笑道:“你们突厥人之间起了纠纷,还要一个汉人去报仇吗?”通库斯想想也是:“怪我太急心,你如果去了,他们肯定会怪罪到福特勤头上,反而给殿下惹祸,就当我没说。我先去吃饭,明天就认你当师父,你得把那天用刀的本事传我两招。”忠恕道:“这没问题。” 忠恕心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福拉图的附离被脱林和的人扣押殴打,她是个很护犊的人,心里一定气愤,估计这会正在发火,哪知进了大帐,就见福拉图满面笑容地在大帐中踱步,努失毕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一旁。看到忠恕进来,福拉图上前拉住他的手,像是很稀罕似地盯着他的脸仔细打量,嘴里呵呵笑着,眼睛中情意无限,忠恕一下懵了,努失毕也当场惊呆。忠恕忙想抽出手来,福拉图双手紧了紧:“道士,让我看看你。”忠恕看了一眼努失毕,轻声叫道:“殿下!”提醒她还有努失毕等人在,不要太过失礼,福拉图恍如未闻,脸都要凑到忠恕的脸上,蓝眼睛好像要滴出水来:“还是那个道士啊!大萨都的事是真的吗?”忠恕不明白大萨都什么事,福拉图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通库斯说你与大萨都比武,把大萨都打败了。”忠恕恍然:那天在步真部与大萨都交手,表面上看大萨都一番狂风暴雨似的进攻没有伤到他,大萨都又主动住了手,外行都以为大萨都奈何不了他,怕打下去丢丑,所以才主动示好,通库斯一定又添油加醋,说他占了大萨都的上风,实则大萨都武功不逊于武显扬,他根本没战胜的可能,如果这事传了出去,那可不好,连忙道:“殿下不要误会,大萨都是我的长辈,他只是考校我的武功,并没真地动手,他老人家武功高深莫测,我望尘莫及。”福拉图哈哈笑道:“望尘莫及?那就是说你在他面前不堪一击了?”忠恕道:“我不会与他老人家为敌。”福拉图笑道:“汉人的老把戏,假惺惺地谦虚,不过今天我不烦。我的情人打败了大萨都,我福拉图直感无上荣光!”说着环住忠恕的脖子,在他右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忠恕呆住了,努失毕的眼珠都要蹦出来,福拉图看着忠恕呆呆的表情,更是欣喜,她就喜欢欣赏自己的征服成果,揽着脖子就想吻忠恕的嘴,忠恕晕迷中心头闪过一道灵光,忙扭开头去,福拉图亲到他的左脸,哈哈大笑着放开他,转身坐到胡床上,头发丝都要笑起来。 忠恕脸面发涨,想不到福拉图竟然毫不避讳,自此之后,二人奇特的关系就将传将开来,无论怎么否认都没用了。努失毕就像尊石像,眼珠都不转了。福拉图盘坐在胡床上,看着忠恕呵呵直笑。忠恕平静了一下,低头避开福拉图的眼睛,道:“殿下,右领托已经进入沙漠。努失毕回来了,我想返回圣山一趟。”他是想尽快避开福拉图,福拉图哈哈笑道:“不忙不忙。你的达洛明天就要到了,见他一面再走不迟。”忠恕心中苦笑:福拉图说自己是她的情人,又说“你的达洛”,这乱糟糟的胡扯真让人心乱,如果达洛误会自己背叛宝珠,还去和他抢情人,那就糟糕透了,所以必须见他一面,把事情讲清楚再走。 第二天正午时分,达洛到了,福拉图坐在胡床上,笑眯眯地听达洛报告。事情基本与福拉图预料的一样,敦驼和罗磨两人袭击附离之后就后悔了,又惧怕突厥报复,就率领小队骑兵躲到了极北之地,他们的部落都不肯跟着走,见突厥人来到,纷纷赶来归服,连敦驼的两个儿子都来了,敦驼和罗磨在极北戈壁上实在呆不下去,也出来归降达洛,表示愿意交物赎罪。达洛并没按福拉图的吩咐杀掉他们,而是革去二人的达干头衔,把他们的部落和财产全部剥夺,均分给他们的所有儿子,将他们的五个嫡子都封为达干,又从同罗精兵中挑选四百人补充到附离中,没留兵驻守,也没带人质就回程了。到了圣山,达洛得到了颉利战死的消息,他把北征的附离交给致单大人,留下昙会在致单大人身边,自己仅带了二十个附离来向福拉图复命。 福拉图听完哈哈大笑:“好!好!不愧为大萨都的儿子,不枉我悉心栽培,突厥将领中,像你这样通达时务的不多,我赦免你一切不当行为。达洛,再得我一番用心,你就可扛下一方之责,十年之后,恐怕连大萨都也不如你了,哈哈!”福拉图笑得非常得意,看得出她是真地高兴。忠恕既不知道达洛做的有何不妥,也不理解福拉图为什么如此兴奋。达洛并没按福拉图的命令处理同罗人,更在同罗人中征兵当附离,还把附离交给致单大人,这些都是他擅自做主,其实是越权抗命。附离是突厥大可汗的亲卫,用来充当破门攻坚的死战工具,是突厥最精锐的力量,只有突厥本部和别部的贵族勋旧子弟才能进入附离,铁勒等亲戚部落的贵族子弟进入附离都是来做人质,臣服部邦的人连进入附离做人质都没机会,现在达洛竟然从同罗这个新破的敌国挑选了四百附离,实是打破了传统;致单大人虽是福拉图的老师,却并无军职,达洛擅自把附离交给他,也极为不妥当。但福拉图不仅没追责,反而大赞达洛。 歌罗丹刚刚派人送来消息,他的手下已经与婆毕的附离接上了头,婆毕已经进入大漠,福拉图命令达洛收拾之后立刻出发,把婆毕接回漠北。达洛和努失毕出去了,忠恕也要跟去,他有许多事要问达洛,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福拉图叫:“道士,你回来!”忠恕停下脚步,福拉图从胡床上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忠恕以为又是因为达洛的事,道:“我只是去见见达洛,一会就回。”福拉图没答话,眼睛盯着他的腰间,忠恕顺着她的眼光一瞧,腰间正挂着南太主送的旧香囊,暗道一声:不好,她又要挑刺。果然福拉图走到他身前,抓起香囊,皱着眉头翻看一下,抬头问道:“她给的?”忠恕点点头:“离开萨满教时,公主赐给我佑福。”福拉图眼中凶光一闪,手臂一抖,好像要扯香囊,又不知何故突地止住了,她退后几步,看着忠恕的眼睛:“这东西好像用了很久,是她从南朝带过来的吧?”忠恕点点头:“公主说是她北上时父母给的。”福拉图叹口气:“可怜,只怕她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也只有这点东西是个念想了。”福拉图竟然说出这种通情达理的话,忠恕很是惊异,知道必定还有后话,道:“公主北来不久就与家里失去联系,大唐天子也是刚刚知道她还活着。”福拉图道:“道士,这是她珍爱之物,你一个臣子,擅夺主人父母所赐,极为不妥,把它还给南太主吧。”忠恕摇头:“公主既然赐我,自有说法,怎么能无故还回去!”南太主赐他香囊,他本就不愿意接受,是南太主坚持,李成劝说他才收下,如果现在退回去,南太主必定以为他生了异常之心。福拉图眼睛一眯:“一件旧物,于她是至吉至祥,于你一个大男人则阴气过重,大为不吉,我送你一件北地梅香取代它如何?”忠恕坚定摇头:“谢谢殿下,我不敢接受。”福拉图眼睛眯得更很,忠恕平静地与她对视,等着她发怒,但福拉图忽地一笑:“好了,这事不提了,你爱佩带就佩带吧。你一定急着去见达洛,少说几句,立刻回来。” 第280章 发卷 9 努失毕也在达洛帐里,看到忠恕,达洛笑了笑:“忠恕,几天不见,你的忧愁明显多了几分。”忠恕也感觉自己最近心事重重,被福拉图搅得日夜不安,努失毕道:“忠恕,昨天的事我告诉达洛了。”昨天的事,当然就是福拉图当众亲吻他,称呼他情人的事,忠恕的脸涨得通红:“达洛,不是那么回事!”达洛非常平静,微笑着问:“什么那么回事?”竟然语带调侃,忠恕急道:“你知道的,我…”他想说自己心有所属,与福拉图并无瓜葛,达洛微笑着打断:“好了,你别解释了,我知道的,你没有那个意思。”忠恕尴尬地道:“她原来羞辱你,说你是她的梦中情人,现在又来污辱我,实在莫名其妙!”达洛笑道:“忠恕,我从来不认为那是羞辱。能让福特勤动心,我认为是毕生的荣耀,但我从来不认为那会成真。”忠恕疑问道:“福特勤不是催促大萨都求亲吗?”达洛微笑道:“是啊,不止一次。但你认为嫁给一个经常在她面前下跪的人,一个才智远远逊于她的人,殿下会甘心吗?会真地下嫁吗?”忠恕一想确实如此,福拉图虽然嘴上说梦见了达洛,催他提亲,但不仅经常当众羞辱他,更把他当作小孩子一般事事提点,而达洛在她面前时时恭谨,从不违逆,有功不敢矜夸,犯小错认大罪,在福拉图眼里,达洛可能是一个好下属,但她心中的丈夫,可能真不是这样的,自己的才智相貌比达洛差得远,更别提与福拉图相比了,又是个异族敌人,看来自己与达洛一样,只是她羞辱的对象,不用真地担心做情人,想到这里,忠恕心里竟然有一丝失落。 达洛道:“忠恕,我给你提个醒,殿下可能真地喜欢上你了。”忠恕一惊:“这事不能乱猜的!”达洛不笑了:“忠恕,谢谢你一直拿我当朋友,朋友之间,贵在说真心话。我不会因为殿下喜欢你而不快,但你却要躬身反思,这事可能真地应身了。”达洛说得真诚,但忠恕哪会相信,达洛道:“也许你毫无准备,也不会轻易相信,其实自你那天骂她胡说八道之后,我就认为特勤殿下不会再杀你了。”那是去年忠恕被俘后,在福拉图的大帐中,她第一次叫嚣忠恕与达洛暧昧,忠恕暴怒,破口大骂,福拉图当时没有恼怒,反而笑了起来。努失毕在旁边插话:“当时我都吓坏了,以为殿下要杀你,达洛要受责,哪知殿下反而笑了起来。”忠恕见努失毕也这样想,方觉事态严重,想起刚才福拉图看到那个香囊后的反常举动,暗叫不好:如果她误认为南太主对自己有情才赐下香囊,那可糟糕透了。 达洛道:“忠恕,你心中有别人,还不止宝儿一个,殿下的脾气你知道,此事极难善了。”达洛和歌罗丹见过庭芳,以达洛的眼力,当然能看出他和庭芳是情侣。忠恕则心急南太主的事,福拉图刚才的举动太反常:“达洛,我怕殿下误会南太主。”达洛点点头:“殿下虽然是极为明智的人,遇到情字,也难免有些女人心思,我提个主意,你不要误会,如果你要救南太主,就不能答应殿下任何的情事。”他的意思是要忠恕坚持拒绝福拉图。如果忠恕假装心里有福拉图,与她虚与委蛇,只怕她会大大地为难南太主;如果忠恕持续违背她的情愿,按福拉图的脾性,或许想把忠恕与南太主一起杀了,也可能顾忌忠恕,勉强善待南太主,达洛的建议很是险峻,所以他才要忠恕不要误会。 忠恕道:“谢谢你,达洛,也谢谢努失毕。”达洛笑道:“朋友之间,就不要过于客气。你是我未来的妹夫,我们要做亲戚,就更不能客气了,呵呵!”达洛把武显扬当父亲,宝珠又认他的父亲为师父,忠恕如果与宝珠成了亲,与他自然是亲友了。忠恕道:“前几天在喷查山,我见到大萨都他老人家了。”达洛微笑道:“我听说了,你们还交了手。”忠恕笑了:“老人家考量我,被通库斯说成了交手。”达洛道:“忠恕,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如果当时我们三人遇到今天的你,恐怕早就不敌了。我也习练清宁生,进展比你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忠恕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从不想杀人,偏偏这些要人性命的技艺会时时迸发出来。”努失毕笑道:“正是因为你不想,所以才参得透。你平时温和得像个姑娘,一刀在手,就像战神临世,也难怪特勤殿下会喜欢你。”达洛对努失毕笑道:“能和我两个父亲交手的人,绝不是我等能望其项背。”忠恕与大萨都和武显扬都狠斗过。 提到大萨都,忠恕心中忽然涌出一个念头:福拉图和萨满教有着极深的关系,大萨都好像一直在保护着福拉图!金雕引路的事,福拉图不信,但忠恕坚信那不是偶然,那天他去救南太主,偏偏遇到了查修普和嫩独建,如果不是萨满提前发现了他的行踪,福拉图焉能捕获到他?还有福拉图把南太主送去萨满总坛,查修普想都没想就接受了,再说以达洛的家世与才干,做个达干实在委曲,更不应该被派到一个女人帐前,现在想来其中疑点多多,大萨都为什么一直关注福拉图?也许达洛也不知道。 达洛道:“忠恕,一会我就要和努失毕一起南下接应歌罗丹,殿下这边你多费心。”忠恕问:“真找到婆毕了?”达洛点点头:“婆毕突过三重包围,他的附离前天在大漠边上与歌罗丹碰面了。”忠恕问:“唐军追入了沙漠?”达洛脸现隐忧,摇摇头:“附离只说婆毕受了伤,也不知有多重,如果许师叔在就好了,现在只能带着地合力萨满去了。”许师叔就是许逊,他精于丹药,炼制过不少疗伤灵药。忠恕也很担心,福拉图这会最想念的就是这个哥哥,她冒着危险坚持留在大漠边缘,把附离全部派进沙漠寻找婆毕,凭直觉,他想福拉图这样做绝不是因为亲情这么简单。 达洛走后,忠恕来见福拉图,他对达洛的判断还是将信将疑,并不完全相信福拉图会真心喜欢上他,也许她不是像对待托陆那样,纯粹是在欺骗,但会像喜欢达洛那样时易事移,他提醒自己保持惕惧,如果惑于她的美色,那真要坏事了。福拉图正歪着头坐在胡床上想心事,帐里只她一人,见忠恕进来,道:“你出去时气愤不已,进来时心平气和,看来达洛很会宽慰人啊。”忠恕道:“朋友之间心心相印,相互宽慰是彼此的义务。”福拉图又瞄了一眼他腰间的香囊:“如果将来达洛背叛于你,你会作何感想?”忠恕一惊:她这话什么意思?福拉图笑笑,摘下抹额,道:“你别多想,我只是提醒一下你,不要盲目相信所谓的朋友。”她示意忠恕坐到身边,忠恕装作没有看见:“如果连达洛都不能相信,我还能相信谁呢?”福拉图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就是你最应该相信的人!”她眼睛直盯着忠恕,透过她的蓝色眼珠,忠恕看到了她瞳仁里的自己,福拉图摘下了抹额,她的头发生长得很快,在小河边削去的那个发卷重新长了出来,已经有一寸多长,还是卷卷的,拂在她光洁的额头,忠恕忽然有股想抚摸她的冲动,念头刚一冒出,心里一惊:这不是摸老虎的头吗? 福拉图眼光锐利,忠恕眼里一闪而过的怜惜还是被她捉到了,她忍住得意坐回胡床上,微笑着说:“道士,你明天回圣山去,去见致单大人。”忠恕一愣:“达洛让我跟在你身边。”福拉图笑得更加灿烂:“你不用担心我,有苍天佑护,大地照应,我不会有事,你告诉致单大人,就说我五天之后到圣山。”如果达洛他们顺利接应婆毕越过大漠,福拉图回到圣山正好是五天之后。福拉图眼睛眯缝起来:“见过致单大人后,你去萨满总坛见查修普,把节特带回来,今后节特就由你保护,你要像保护我一样保护他。”忠恕从没见福拉图这么慎重过,看来她对这个侄子非常看重,忠恕点点头,福拉图道:“一会你陪我再吃顿饭,你不在面前,我觉得肉都不香,奶都不甜,酒就如水,这滋味真不好受。”忠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这是在倾诉相思之苦吗?福拉图会为自己犯相思?看福拉图忧苦的模样,又不像在作伪。忠恕真地害怕起来,因为这时他已不能否认,他心里一直有福拉图的影子。 福拉图笑问:“到了萨满总坛,如果我不让你见南太主,你会答应吗?”忠恕苦笑道:“我受命保护她,又非有情,见一见有何妨?”福拉图一怔:“哈,她虽然没有我漂亮,但比我有学问,会给你讲解什么狗屁道经佛典,又一脸假笑,从不骂人,你们汉人都 第281章 信使 1 忠恕连夜离开福拉图的营地返回于都斤山,一路之上,他不停打马飞奔,以掩饰心里的恐惧与烦乱。福拉图那一声轻喃,把他的心都揉碎了,只有心底真正动情的人才会有那样的幽怨,福拉图真地爱上他了!可怕的是不知在何时,福拉图已经悄悄潜入他的心底,像一颗膨发的种子,须臾之间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又像澎湃的大河,因一个蚁穴瞬间溃堤,滔滔大水恣意横流,再也无堤无防。这段感情来得突然又猛烈,吓得他手足无措,再想到庭芳与宝珠,想到三人之间缠夹不清的情事,想到福拉图声明她还要嫁人,嫁给达洛这样的王公贵族,自己只是她的情人之一,别提心里有多烦乱。忠恕从没经过这样无法调理的烦乱,打着马在黑暗的草原上狂奔,直到坐骑喘气如雷几欲摔倒,他才意识到不妥当,干脆跳下马来,以步行排遣心中的烦闷。前方不远处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传来隐约的雷声,草原的雨季到了。漠北只要降雨,气温都会下降,而且多伴随着雷电,草原上的雷电让忠恕印象深刻,雷声滚滚,就像在你的脚下炸响,像呼喊一样苍劲,像长号一样连绵,像幽灵一样飞旋,像长蛇一样噬咬,击中低矮的小树,引燃青青的草地。突厥人认为雷电是上天的使者,秉承上天的旨意惩恶扬善,草原上一直传说,心底有恶念的人不能在晚上独自出门,因为雷神一直在盯着你,纵是夜空朗朗,他手中的闪电也会劈中你。 雷声滚滚,自西向东,由南而北,忠恕在黑暗的草原上走着,高草茂密,不时被绊倒,一直走到天亮,这才重新上马向圣山奔去。第二天中午下了一阵雨,雨水将他淋得浑身湿透,他也不以为意,干脆放慢了马,在雨中缓缓行走。雨过之后,周围一片清新,沟谷之处竟然有了积水,草原上形成道道流水,不时听到潺潺水声,实在是奇异。 三天后,忠恕来到了致单大人的营地,他上次离开时,营地中还有三四百附离,现在只剩下不到二百人,达洛从同罗带回的附离也不知去向。忠恕来到大帐,看到致单大人还套在老旧羊皮袍中,低着头坐在椅子上,今天他没有闭眼睛,三个陌生人正怒气冲冲地围着他,这三人皆衣着华贵,一个花白胡子老者,约摸六十来岁,另两人年纪轻些,一个满脸横肉,眼睛暴出,身材像个圆桶,另一个身材瘦削,脸孔呈菱形,腰带上插着两把短刀,刀鞘黄灿灿的,很是醒目。忠恕进来,致单大人侧瞄了一眼,又低下了头,那三人就像没看见他。 只听那老者道:“致单,你虽然是战功卓越之人,但不能忘了主仆的规矩,纵使福特勤坐帐,她也不会让我白等三天,现在大可汗不在了,我的话你就不听了,是吗?”听口气是个突厥大贵族,致单大人头不动,低声道:“不敢。”那老者哼道:“你还说不敢!你看看这帐中,我和比图特勤、容利殿下虽然平日不怎么说话,可都是王族亲贵,来到你的帐中,连个放屁股的地方都没有,这还不算轻慢吗?”致单大人轻声道:“堂特勤殿下不是常站在帐外吗?”那老者的脸腾地涨成了酱色,恨恨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这时那圆桶一样的壮汉怒道:“致单,你不要再装死狗,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人,白天奄奄欲死,夜晚欢实得很,一肚子的坏主意,这些牙帐都是知道的,你今天不说出使者的下落,我就把你拽出去捆马。”捆马是突厥人处罚轻型罪犯的办法之一,是在罪人的腰板后绑上直直的木头,然后架在马背上颠簸,人不能弯腰,也不能用手脚控马,马一颠就腰痛,一搞就是一天,致单大人这样的身板,一个来回就死过去了。 致单大人纹丝不动,那个瘦削的菱形脸手指戳到致单大人的帽子上:“致单,比图特勤的话你不当回事?你真以为他不敢那样做?要知道你现在离灭门不远了!福特勤不在,你私自调动附离,我怀疑你要谋反!祖先规制,遇到叛乱,阿史那王族人人不能坐视,掂得动刀的都须起而拯之,看你是个老臣,给你一个自辩的机会,不然,一会我的亲兵冲过来,要在大营里搜一搜了。” 忠恕把这三人的名号搞清楚了,老者是堂特勤,水桶是比图特勤,带金刀的是容利大人。堂特勤的名号曾听宝珠提起过,他是颉利大可汗的叔叔辈,四十岁才被封为特勤,他的家族在上一代就没落了,父亲只给他留下三百户部奴,突厥人骑马射箭这一套他通通不会,也不能靠打仗发财,属于典型的位高家贫的清寒王族,但这人在突厥很有名气,是出了名的惧内,据说自青年时期就经常被他的正妻殴打,数次被赶出家门,冬天在帐外罚站更是常事,他倒也无怨无悔,欣然自得。突厥虽然不讲究三从四德,但女子的地位还是低于男子,须服从于丈夫,像堂特勤这样甘为妻奴的极为少见,所以一时流传于草原,他是颉利亲族中所存不多的叔叔一辈,地位甚高,但其实就是个闲人。那比图特勤和容利殿下的名号没听说过,看来也都是突厥的显贵,三人这样咄咄逼人,是要迫使致单大人做一件事。 这些威胁与侮辱的话,致单大人听着就像耳旁风,后来干脆闭上了眼睛,比图特勤举起拳头,做势要向他的头上砸去,拳到中途又收了回去,恨恨地呸了一口,旁边的两个附离紧张得去握刀把。菱形脸的容利殿下道:“叔叔,大哥,致单老大人完全不把你们放在眼里,铁了心不回话!他曾是大可汗的红人,在草原上还挣了些名气,现在又老又病,也不知能否活过今晚,我们这样逼他,万一他想不开,一口气上不来噎死过去,我们王室反而背负逼死功臣的恶名,不如这样吧,我们现在回营去,明天各自带着本部过来,就在他的大帐左右停下,每天都来陪他坐坐,让他藏私不住,也无法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弄鬼。”那比图特勤愤愤地抽出刀,走到帐门处狠狠地一划,把帐门切掉半拉,堂特勤和容利跟着出去了。 致单大人一挥手,示意帐中的两个附离出去,忠恕这才向致单大人行礼,把福特勤的话转告给他,致单大人眯着眼睛深思一会,道:“看上天吧。两天不到,世事难料。”忠恕问:“堂特勤他们要逼您做什么?”致单大人小眼睛眯得更厉害:“几个蠢货,枉费心机!”忠恕见他精神比过去好些,不似先前那般垂垂欲死的样子,但印堂处呈出暗色,显然忧思焦虑过甚,担心地问:“那些药您还在用吗?”帐里闻不到药味,致单大人摇头:“顾不上了,你尽快把节特带来,晚上来,不要让外人看见。”忠恕点点头告别致单大人。 突厥大可汗被杀死了,整个漠北都笼罩在诡谲的气氛中,不知道大唐会不会打过来,不知道新的大可汗是谁,也不知道会不会重演四十多年前的一幕,当时处罗大可汗突然死了,王族争立,结果突厥暴发血腥内战,所有这些都在未定之中,像堂特勤之类的突厥的王族这会都坐不住了。忠恕感觉福拉图和致单大人在谋划一件大事,一件关乎突厥王族的大事,很可能与大可汗的位子有关,现在他很自然地考虑到福拉图的安危,他对突厥的上层王公不熟悉,不了解突厥政情,也不知道她做的危不危险。 福拉图永远不会把心底的秘密告诉任何人,致单大人也不会说答案,忠恕走出帐门,突然想到了留在营地的昙会,这个老和尚久居突厥,可以说是个突厥通,现在有太多的疑惑要向他请教了。 忠恕问明昙会的住处,来到他居住的帐前,昙会单独居住在一个小帐,帐前有两个附离值守,这是突厥重要人物才有的待遇。忠恕进到帐里,只见昙会还如过去一样坐在桌案前看书,他的头发长长不少,花花白白的,显得有些苍老,但脸色红润,精神健旺,除了头发比突厥人短,已经发不出他是个异族之人。看到忠恕,昙会很是高兴,连忙请他坐下,简单问候之后,忠恕就把刚才在致单大人帐里看到情形讲了一下,昙会点点头:“这三人接连骚扰几天了,非要见大可汗的使者,还有波特勤也来问过两次。”忠恕问:“大可汗真有使者到来?”昙会摇头:“我不知道,没见过,应该没有,营地就这么大,如果有,我会知道的。堂特勤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说大可汗的使者来到了圣山,被致单大人留置在营中,就找上门来要使者。”忠恕问:“使者的事,难道完全是他们乱猜的?”昙会摇摇头,又点点头:“皆有可能,大可汗在被困后应该会派人向圣山牙帐传递谕令,但在战火之中,能否顺利传出就有疑问,而使者被致单大人截留,就更值得怀疑了。” 第282章 信使 2 忠恕问:“大可汗派出发来谕令,很可能指定汗位的继承者?”昙会点头:“漠南虽然丢了,精锐也消灭了,但突厥还保有漠北的万里草原,十几万部民,上百的属邦属国,必须有人统领,有继位资格的人不少,多数人最看好脱林和。”忠恕问:“婆毕不可能吗?”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福拉图拼命寻找婆毕,还有她迟迟不嫁,争功揽权积蓄实力,会不会是为了帮助哥哥争取汗位?昙会向外看了一眼,忠恕过去把门关上,昙会轻声道:“你是福特勤身边的人,想来也看出点名堂,大可汗突遭横死,最有可能继承汗位的压玉果也死了,只剩下脱林和与婆毕两个成年的继承人,按道理脱林和比婆毕占先,婆毕虽然比脱林和有能耐,但生他的人地位低,如果大可汗还在世,突厥一切平安,或许他能得到汗位,至少会得到一大半可汗的亲领部落,但现在突厥不安定,大可汗一定找争议最少,最能被突厥王族和各部接受的人继位,如果压玉果在,就是压玉果,否则就是脱林和,最后才是婆毕。” 忠恕问昙会:“大师,堂特勤他们那么关注使者,使者很重要吗?”昙会点头:“现在是最重要的。突厥大可汗是上天的儿子,由天选定,代表上天旨意统领草原,是有神意的,他的话当然有绝对效力。大可汗在世之时,一般都会提前指明或暗示哪个人会继任,他故去之后,王族会扶持他培养的人为新可汗,这样争议最少。如果大可汗遭遇意外,有他信任的人带来确定的敕令,也足以让大家相信顺服。” 忠恕心道:原来如此,那么谁最先接应到大可汗的使者,谁就有话语权,福拉图不顾自己安危,把附离全派到沙漠里,除了接应婆毕,恐怕也有寻找使者的意图,脱林和肯定也是这个用意,但福拉图与脱林和姐弟俩在大漠之中派出无数人马,拉网似地搜寻,都没有得到使者的信息,为什么远在圣山的致单大人反被怀疑私藏使者?他把自己的疑问讲给昙会,昙会想了想,道:“可能是致单大人自己放的风声。”忠恕一惊:“为什么要这样?”昙会道:“这老人算计精得很,可能他就是要把可以影响大可汗继位的人引到自己的营地,让他们以为福特勤已经控制了使者,得到了大可汗的旨意。” 如果大可汗的敕令有绝对效力,那福拉图执行就是了,为什么致单大人还要玩弄这么多的花招?忠恕有点担忧:“大师,你说福特勤…?”昙会不等他说完就点头,声音压得更低:“脱林和虽然是正统,但人望和能力比婆毕差得远,年纪也轻,实无力统领突厥残部,就是论实力,也…”这个不用他说,忠恕心里清楚,福拉图控制着圣山,留守在圣山的突厥贵族和萨满总坛都在她掌握之中,她训练了一支精锐附离,这支队伍人数虽然不多,但接连消灭了同罗和仆骨两个劲敌,战力比脱林和新领的部落强多了,加上她平日里软硬兼施,不仅也律台、朵奈这些与大可汗亲密的部落听她的,连右领托、康兴也色这样的敌人也被她收服,加上婆毕自己的人马,论名份,脱林和占先,论实力,婆毕占优。 忠恕道:“脱林和也在大漠边上接应收拢突厥残部。”昙会道:“我知道,北上的突厥人都说了,德力代大人的部下甚至跑到圣山来拉人,但也没拽走几个。”忠恕担心地问:“如果脱林和做了大可汗,又会如何?”昙会眼睛睁得老大:“你听说过压玉果的事吗?”忠恕点点头,昙会做了个抹头的动作:“脱林和与他一样的心性,他容不下婆毕,如果福特勤不是福特勤,不是北厢察,那倒可能把嫁她出去就算了事。” 这倒并非危言耸听,福拉图是北厢察,手里握着附离,在草原上还有很高的声望,脱林和不会轻轻放过她。昙会道:“突厥刚崛起时曾有个作法,是从柔然人那儿学的,如果大汗选择一个儿子继位,其他的儿子要么被远远地放逐,要么就杀掉,免得他们与继任者相争,只是实行两任就作罢了,因为大可汗实在不忍心杀自己的儿子,不过大可汗不杀,继位者自己杀竞争者那是免不了的,几乎没一任大可汗不诛杀威胁自己的兄弟。” 忠恕竦然而惊,昙会能看透这些,以福拉图和致单大人的智慧,他们肯定早就想到了,所以数年前就开始准备,现在这种情形下,福拉图不仅不会束手待毙,还会积极筹划着夺取汗位,无论是谁当大可汗,只要不是婆毕,她都会举兵。但如果真有使者带来颉利的谕令,明确指定脱林和为下任大可汗,那些没有定见的部落估计会按照传统服从脱林和,福拉图再要举兵就名不正言不顺了,很可能处于下风。 昙会继续分析:“现在表面上看一方有势,一方有力,双方各有优劣,势均力敌,但我判断婆毕将赢。”忠恕问:“何以见得?”昙会右手食指向上指了指帐顶:“还有通达天意的人向着她!”忠恕脱口而出:“大萨都!”昙会点点头,呲了呲牙:“大萨都掌握着天命,继任大可汗就算持有前任大可汗的敕令,也得请示天意,如果上天不赞同,就得改任。你说大萨都会支持谁?”忠恕想都没想:“福拉图。”昙会一笑:“那岂不是与支持婆毕一样吗?”忠恕点头。 昙会道:“我早就奇怪,大萨都把他最疼爱的儿子派到福特勤的帐前,绝对是个败招,现在才明白玄机,福特勤恐怕早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不仅公然说要嫁给达洛,做他的儿媳,还夺了歌罗丹和努失毕的兵权,把自己的附离全部交给达洛,让他领兵打同罗灭仆骨,积累战功。如果大可汗没出事,达洛很快就会获封更高爵位,分得部落,成为一方统领,以他的本事,将来必是阿史德家族最有权势的人物。” 忠恕这会也想明白:福拉图那样对达洛,实则全是在演戏,要嫁给他可能是真的,但都是赤裸裸的权谋交易,她心里根本就没有达洛,那她说爱自己,自己轻易就相信了,是不是也中了她的算计? 忠恕曾经感觉大萨都在保护着福拉图,现在想来自己没有猜错,大萨都不仅掌握着天意的解释权,有着神圣权威,前段还接管了整个漠北实力保存最完整的步真部,如果他支持婆毕,那脱林和必败。但大萨都号称是突厥最智慧的人物,谋略如海,他的企图会被昙会这个异族的事外之人看穿吗?只怕不见得。 昙会与达洛交好,恐怕早就深深参与其中,圣山很快就要动荡了,他留在这里,肯定会有风险,忠恕担心道:“大师,你要珍重!”如何珍重,他说不出来。昙会苦笑道:“我已非方外之人,这具皮囊浸透了草原的血腥,生死有定,此地就是我的归宿,早晚常非都无分别。”他的经历可谓奇异,忠恕知道他必定看透了许多东西,自己根本无力劝导他。 昙会看着忠恕,脸现忧色:“反而是忠恕你要当心,千万小心!”忠恕点头:“请大师指点迷津。”昙会道:“不敢指点,也无力指点,你心境清明,比我灵秀得多,只是身在局中,一时不明罢了。”忠恕苦笑道:“我觉得自己也浸透了血腥,污秽不堪。”昙会合掌道:“同样是挥刀斩杀,有的是渡人,有的是作恶,分别只在心境。你是用刀超度的罗汉,杀人如同修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忠恕再也不会信了,杀人让他痛苦莫名,但奇怪的是,遇到要动手的时候,他依旧很自然地就挥出刀来。昙会深深地看他一眼:“忠恕,如果你还心系南朝,就离福特勤远一些。”这话如果是十天前说,忠恕必定不懂,现在他隐隐有些懂了。 忠恕与昙会的身份都很古怪,二人皆是福拉图的囚徒,出家的佛子竟然转变为运筹帷幄的谋士,心甘情愿为突厥效力,纯厚青年则被福拉图困在情中,为她杀人,为她担忧。 告别昙会,忠恕骑马赶往圣山山谷,只见山谷外新扎了不少毡帐,有大队骑兵在巡弋,谷口处挖了一道三丈宽的濠沟,两边山脊上正在修造石头长墙,谷口内侧堆放着上百辆新制造的拉拉车,看来福拉图是想在此固守。 忠恕穿过谷口来到山脚下的营地,想去看看老可敦的情况,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太担心老可敦的生死,但还是希望在这个关键时刻不要多生枝节,离老可敦的大帐很远就遇到了值守的胡人,没有福特勤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靠近,看来老可敦还没死,而康兴也色也感觉到情势紧张,加强了戒备。忠恕没去近看,下了马就赶往萨满总坛。 第283章 信使 3 到了山顶,看到一个萨满使者在山口处祭祀做法,靠近萨满居处,又看到共节在西方设坛做法事,两场法事同时进行,看来萨满教中出了大事,或者预感到要出大事,必须持续不断地请示天意,萨满是突厥的支柱,现在突厥帝国摇摇晃晃,萨满教肯定吃重。忠恕先去见南太主,南太主还是老样子,坐在案后看书,李成夫妇侍立左右,房中多了一套卧具,估计是李夫人搬了进来与南太主同住。见到忠恕,南太主露出笑容,放下书,示意他坐下:“段公子来得正是时候,这本《因缘经》刚读完一遍,细一回想,有许多看似明明白白的话很令人费解,正想请你指教,可巧你就回来了。”忠恕道:“福特勤让我来看望公主,顺便把节特带回营地。”福拉图让他来带节特,只是顺便提到了南太主。南太主笑道:“谢谢福特勤的关心,回去转达我的忧念,愿她多保重。” 李成问:“要把节特带到什么地方?”忠恕道:“带到谷外的营地,致单大人吩咐的。”李成问:“山下的情势如何了?”看来他整天缠着查修普,也没得到想要的讯息,忠恕就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加上昙会的推测详细讲了一遍。南太主脸色平淡,李成则有些急切:“忠恕,你说谁会继任大可汗?大唐会进军漠北吗?”忠恕道:“大可汗的事我无法推测,但我觉得天子必定会命令进军漠北,时间不会太久。”李成忧色满脸,大唐如果打到圣山,那就是他们最危急的时刻,无论谁当大可汗,都会把南太主当成一面挡箭牌,突厥人可能为祭祀、为提振军心、为报复、因失败而恼羞成怒等无数原因伤害她,老可敦反成最不重要的了。 如果突厥以南太主为要挟,天子李世民会如何做?忠恕心里隐约有答案,李世民谈到突厥时的愤恨让他终生难忘,突厥加之于李世民的羞辱,让他恨不得把所有突厥人食肉寝皮,为此可以不计代价,在玄武门之变中,他已经杀了两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十个亲侄子,绝不会因为一个自小遗弃的妹妹而放过突厥,但这话,绝对不能讲给南太主。现在的局面对她来说真是危机重重,忠恕因为自己没能把她救出去,致使她落入今日之因局,心中感到无限愧疚,李成显然也明白他们的处境,忧形于色。南太主却笑道:“你们讲完了?那请问段公子,为什么《因缘经》第二章讲‘是诸王等,各礼三拜’,而在第四章中,天尊却说出家有四义?” 忠恕只是按照天风的嘱咐,把《出家因缘经》背得烂熟,对其中经义可说从没深思过,上次在福拉图的大营,南太主说经文直白易懂,给他讲解了自己的心得,他当时听懂了,但也是只知其一,不解其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为什么天风要让他牢记这本经义呢?掌教慎重交待这话必有深意,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在代州之时,陆变化、吉文操、杜百年就在身边,也没想过向他们请教,自下山之后,他沉溺于连绵不断的格斗、拼杀、任务、职责,朝阳宫的一切已恍如隔世,在这危急时刻,生死难料之际,南太主忽然又提到《因缘经》的含义,他扪心自问,在山修道与下山从军,到底有何分别?阿波大寺藏经阁里的青年与福拉图口中的魔鬼,哪一个才是自己呢? 南太主见忠恕陷入迷惘,微微一笑:“我偶有窥探奥义,只是不敢在段公子大德面前卖弄。”忠恕向她靠近一些:“公主,掌教真人特意叮嘱我牢记此经,但我孤陋愚钝,从没深究,可说全无心得,请公主为我指点开悟。”南太主道:“段公子从军之后事务繁忙,掌教真人必定早料到的,他命你牢记,意思在常修,但你分身乏术,哪有机遇常修呢?”忠恕苦笑道:“我不是没时间,只是很懒惰。”南太主忽然道:“我忽有一念头,听李成说贵派武功名称全由这本经中取来,中有一路刀法,名叫出家,创制这门武学的祖师是得道的高人,他为什么把杀人与修行联结在一起呢?难道它们是相通的吗?”忠恕苦笑道:“读经与杀人同样痛苦。”南太主笑了起来:“我不通武学,但见识过公子出神入化的刀法,公子舞刀时,神色平静脸光圣洁,与那些狰狞的突厥人大不相同,也许这就是读经之效吧。”大道之理,往往看似简单,但纵使你穷尽一生也难体透,南太主看到的也只是表象,忠恕心道:等南太主的事了,应该回阿波大寺了,有太多的问题要向道长们请教。 南太主与忠恕聊着,不知不觉天就暗了,有萨满送来饮食,南太主笑道:“段公子,如果不嫌粗陋,就将就着吃点吧。”二人边吃边聊,李成夫妇二人在旁边侍立,南太主习惯了,而忠恕一直把李成当长辈,觉得有些歉然。饭后又聊了一会,忠恕就去见查修普,他要带走节特,必须取得查修普的准许。 可巧节特正在查修普的屋内,查修普还是木然呆坐着,节特站立在他的身前,面色很是气愤,这个小孩子,动起怒来竟然很有威势。见到忠恕进来,节特道:“师父,你来得正好。我想下山去。”自从忠恕教了几招箭术,他就改口叫师父,把他真正的师父歌罗丹气得够呛,忠恕笑笑,轻轻拍拍他的肩头,然后向查修普致意,查修普点点头,算是答礼了,这人天生傲慢,对老可敦也是如此,不知在大萨都面前是否也是这般冷言寡语。节特道:“这人闷死了,整天一句话也没有。问他老可敦如何了,他不说话,问福特勤如何了,他不知道,问他大麻葛如何了,他不清楚,我突厥正在危急时刻,他就这样泥胎一般坐着,老可敦近在山下,他不去看望,敌人也许已经杀到圣山,他也不去迎敌,还管着我,不让我走下去一步,你说这样的萨满,真能体达天意,佑护我突厥吗?” 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如此心急突厥,义正辞严地指责查修普,忠恕很是惊奇,节特关心老可敦和福拉图,那是出于自然的亲情,如此关切突厥,那可是生来的大气,他天性活泼,被查修普这样的人管束着,肯定闷坏了。忠恕笑道:“节特,福特勤很是想念你,让我来带你回大营。”节特问:“师父,你从山下来,大可汗还好吗?我父亲怎么样?老可敦醒了吗?”忠恕只能骗他:“福特勤很好,你父亲和大可汗在漠南草原,我不太清楚他们的情况,老可敦就在山下,你可以去看望她。”节特立刻拉住他的手:“走,现在就走!”忠恕看看查修普,他来萨满总坛,既没有福拉图签署的书面命令,也没个人证,就这样把节特带走,确实有点唐突,但查修普连问都不问,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 节特急不可待地拉着忠恕出了查修普的房门,忠恕道:“节特,你去收拾一下物品,我等你!”节特道:“有什么可收拾的?那些小物件,带了何用!走,现在就走!”忠恕只好带着他来到南太主的居处,向南太主和李成告辞后下山。 走到老可敦的大帐附近,忠恕正在想见到康兴也色之后如何解说,节特突然停住了,他看了看大帐的方向,道:“师父,走吧。”忠恕一怔:“不去看老可敦了?”节特:“不看了,老可敦看到我,一定会激动,不利于她的病情,我看到她受苦的样子,心里也难受,老可敦希望我健康勇敢能战,我做到这些就是告慰她老人家了。”只经过这短短几天,忠恕对节特刮目相看,这孩子懂事又大气,很有福拉图的风范,也许更像他的父亲婆毕。 到营地时已经是深夜,忠恕没惊动其他人,直接把节特带到自己的毡帐,他把自己的胡床腾出来给节特,自己在地上铺了块毡垫打坐。第二天一早节特还在睡梦中,忠恕悄悄来到大帐,告诉致单大人已经把节特带来了,并且告诉他,节特想见福拉图和大可汗,致单大人让忠恕呆在大帐,自己去见节特。过了半天,致单大人回来了,告诉忠恕,以后节特就住他的帐中,处于他的保护之下。 正午时分,有附离来报,说堂特勤带着自己的部奴已经在大营东边扎营了,大营的北面和南面也到了两支队伍,可能是比图特勤和容利部落的,好像也要扎营,看来这三个突厥贵族说到做到,要把大营围起来,每天都要来骚扰致单大人,生怕比别人得到消息晚,致单大人又闭上眼睛坐到椅子上,等着那三人上门。 第284章 婆毕 1 忠恕见致单大人没有新的吩咐,就出了大帐,他想看看营地,如果大可汗的使者真地被致单大人私藏在营中,应该会在什么地方?巡守的附离都知道他是个特殊人物,没人敢阻拦,现在大营中毡帐多驻兵少,忠恕在大营中转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正想去找昙会,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他寻着味道转了两圈,最后看到在一顶白色毡帐侧旁有块草皮微微隆起,颜色与周围有些差异,心中一动,俯身刨开表面的草和土,土下露出一堆药渣,他用手捻了捻,药渣是湿的,显然刚泡不久。旁边的毡帐很不起眼,忠恕推了推门,很轻易就推开了,帐里面陈设简单,就是普通附离居住的地方,帐里也有一股药味,看来是在帐里熬的药,忠恕翻了翻,也没发觉什么特异之处,出来后关上门,就去找萨满晒木,晒木也是福拉图的驻营萨满,法力较低,是萨正地合力的助手,地合力追随福拉图去了通口,这个大营中能开药治病的,只有晒木了。 晒木见到忠恕,很是奇怪,忠恕开门见山地问他,最近几天有没给人看过病,晒木摇头,忠恕又问他有没给人制作过汤药,晒木又摇头,这个萨满的样子很单纯,貌似不会说谎。忠恕又来见昙会,昙会不在帐中,他就回到自己的毡帐,一进门,只见节特正拿着刀挥舞,见到忠恕,道:“师父,听说你的刀法草原第一,快指点我一招吧!”经过这两天相处,忠恕越来越喜欢这孩子:“你不是最爱箭术吗?怎么又迷上刀法了?”节特道:“致单大人说为了我父亲,这几天我只能呆在帐中,不能露面,这里怎么能拉弓放箭?只好练刀了。”忠恕道:“我只是练过刀法,有些心得,可不敢说是草原第一,这话以后不要乱说。”节特道:“这是福特勤说的,她可不会随意推崇别人当第一。”忠恕道:“你如果说我是第一,那我就不敢教了。”节特笑起来:“好了好了,我是第一,你是第二,这总行了吧!”忠恕笑了起来,把出家刀法最基本的刀式教了他一招,节特无内力根基,掌握不住刀法精髓,但学得非常认真。 忠恕的毡帐距离致单大人的大帐不远,到得晚上,见大帐外还站着十几个卫士,就知道堂特勤等人又来了,这么晚了还没走,他进去一看,大帐中水汽腾腾,肉香扑鼻,致单大人还是老样子,而帐里多了两个桌案,堂特勤、比图特勤、容利殿下还有一个光头老人坐在桌案前,案上放着冒着热气的汤盆,四人正抓着羊腿大吃着,堂特勤不喝酒,其他三人面前都放置着酒碗,看来致单大人的怠慢逼得他们反客为主,不仅带了坐的,还带来了吃住的家什,搞不好今晚就睡在这里了。忠恕不明白为什么致单大人非要如此,如果营地真有使者,那是另一回事,如果他手中根本没有使者,就像昙会判断的那样,是故意放出风声,那他的目的真地达到了。 次日正午,忠恕来到大帐,见致单大人还是那个姿态,好像就没有动过,堂特勤四人已经摆上酒菜,布好了架式,准备开席了。正在这时,一个人在帐外闪了一下,探头看了一眼帐中,又迅速缩了回去,容利眼尖,用手肘捣了捣比图特勤:“下阿太来了。”比图抬头一瞧,刚要起身出去,忽然又坐了下来,大叫道:“下阿太,进来。”刚才那个探头的人缩着脖子走了进来,这人三十多岁年纪,满脸的汗油,靴子上都是泥,像是刚刚从远处赶来,他先向比图特勤行礼,又向其他人行礼,比图特勤大声道:“你得到什么消息了,给诸位訇们讲讲。”突厥人把有爵位的贵族称为訇,那下阿太犹豫着不知当不当讲,比图大喝一声:“说!”下阿太见主人坚持,只得道:“我刚从南边来,德力代大人在尔浑水边接到了大可汗的使者。”众人一惊,忠恕也是一惊,他知道尔浑水,那是漠北草原最大的河流,从这里向南走一天半能到河边,他曾经多次在河中饮马。比图站了起来:“使者是谁?现在在哪里?”下阿太看了一眼致单大人:“是染康带着大可汗的书信与符节,现在可能已经到了脱林和殿下的大营。”脱林和今年分了部落,驻牧地在距此一日马程的山脚下。 比图特勤问道:“脱林和殿下从大漠返回了?”下阿太点头:“我看到他的号旗在大营飘扬。”堂特勤也站了起来:“大可汗的继任者是谁?”下阿太摇头:“不知道,德力代的人找到染康,拥着他就走,我还没靠近就被他们发现了。”堂特勤走到致单大人面前,大声吆喝道:“致单,别装睡了,染康回来了。”致单大人眼睛吃力地睁开一条缝,旋即又闭上,比图特勤骂道:“半死不活的,儿子回来也没个动静,看来真离死不远了。”忠恕一惊:大可汗的使者是致单大人的儿子,这确实让人意外。 比图特勤问堂特勤:“现在怎么办?我们在这白耗了四五天,陪这个睡虫干坐。”堂特勤骂道:“哪个天杀的家伙乱传信,回头非打他三百鞭。”容利道:“追究的事过后再说,现在我们最好赶往脱林和的大营,去见使者。”比图和另外那人立刻站了起来,本来脱林和就最有可能是大汗指定的人,现在他又接到使者,继位的可能大增,他们如果第一批赶到祝贺,那么在脱林和眼中的分量将不一样,堂特勤当先走了出来,比图对着致单大人挥了挥拳头,跟着跑出去了。 致单大人依然不动,忠恕心道:致单大人的儿子是使者,这是巧合?致单大人知道吗?他想问,但见致单大人昏昏欲睡的样子,又不好打搅他,于是来到昙会的毡帐,昙会刚刚回来,听说致单大人的儿子染康是大可汗的使者,又被脱林和接走了,也是一阵惊异。 使者接到了,大可汗指定的继任人马上就要揭晓,福拉图也要回来了,摊牌的时间近了。 福拉图带着达洛、努失毕等人深夜赶到了大营,附离扎营的号声很响,睡梦中的节特听到号声,一翻身坐了起来:“是福特勤!”忠恕问:“你怎么知道是她?”节特道:“只有我父亲和福特勤这样吹号!”看来这个孩子对军营号角挺在意的,忠恕道:“你呆在帐里别动,我出去看看,如果是福特勤回来,明天她会来看你。”节特点头答应,不知致单大人给他说了什么,这个固执的孩子现在非常听话。 忠恕一出帐,就看到努失毕带队守在大帐外,看来真是福拉图回来了,大帐的门没关严,里面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他进得帐中,只见帐中央铺着一个大大的毡垫,一个身材硕大的人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件羊皮薄毡,眼睛紧闭,眼窝塌陷,脸如刀削,正是福拉图的哥哥婆毕,致单大人趴在婆毕的肩上,抱着他的头,嘴里发出一种野兽将死时的呜咽声,福拉图低垂着头坐在胡床上,她的眼里布满血丝,脸庞明显瘦了一圈,忠恕心里莫名地一揪。 忠恕一看婆毕的脸色就知道不好,致单大人用头抵着婆毕的脸,使劲地拧搓,他的哭声让人绝望,他把婆毕一手带大,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婆毕身上,看到婆毕这个样子,他整个身心都崩溃了。忠恕走到福拉图的身前,轻声道:“让我看看婆毕的伤势吧!”他的清宁生内力日深,也许能帮婆毕延续一段性命,福拉图摇头:“达洛已经看过了。”达洛与他同一个武功路子,如果达洛无能为力,估计他也不成。 可能是被致单大人的哭声唤醒,婆毕缓缓睁开了眼睛,艰难地抬起右手,搭到致单大人的肩膀上,以极为轻缓的声音道:“老师,对不起!”致单大人听到此话,搂着婆毕的头,呜呜大哭起来。福拉图的眼中透着一股说不明的东西,忠恕知道她此刻心里也充满绝望:她的希望也是婆毕,为了婆毕能登上大汗之位,她用尽了心机,婆毕现在这个样子,只怕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福拉图对忠恕使个眼色,起身走了出去,忠恕跟着她来到帐外,离大帐稍远一些,福拉图问:“道士,如果尽你全力维持,婆毕能撑几天?”忠恕想了想,迟疑着不敢应答,清宁生练到十重极致,即达渡劫境界,据说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有史以来,除了祖师周君内,只有达僧寿和掌教天风二人臻此化境,庭芳说他的清宁生已经过了八重分神,达到洞虚境界,但他埋头调息练功,一无反思,仅是感觉比过去精力更为充沛而已,并无贾明德在《启示录》中描述的飘飘欲仙的感受,故对自己的进境没有把握:“可能半天不到吧,我没把握。”福拉图握住他的手,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道士,你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坚持两天,这对他,对你我都非常重要。”她说“对你我都非常重要”,对他和福拉图的什么?对于他们的恋情,还是对于福拉图的图谋?现在无论于公于私,忠恕都必须帮助福拉图,他坚定地点头:“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福拉图双手冰凉,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谢谢你,道士!”这恐怕是她平生第一次说“谢谢!”忠恕道:“你多加小心,有事多请教大萨都!”福拉图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神情,忠恕知道她本能地起了戒心,福拉图最感不快的,就是被别人猜中心思,忠恕不想多做解释,松开她的手返回大帐。路过努失毕身边时,见努失毕眼睛望着天空,装作没有看到他和福拉图牵手说话,福拉图敢爱敢恨,示情不避人,令她的下属非常难堪。 第285章 婆毕 2 致单大人仍然伏在婆毕的身上哭泣,婆毕眼睛闭着,两行泪水挂在脸上。忠恕上前把致单大人抱了起来,致单大人嘴里唔唔叫着,眼神涣散,双脚乱踢,神智已不清晰,忠恕给他推摩一会,让他进入昏睡状态,命附离将他送回自己的帐中,然后开始检视婆毕。 轻轻掀掉婆毕身上的毡子,揭开他的皮袍,忠恕心里一惊,只见婆毕身上缠满绷带,腰间满是鲜血,几个地方还在往外渗着血水,旁边的侍卫道:“两处箭伤,一处枪伤,枪伤是透的。殿下冲到云州城下,硬被我们拉了回来。” 婆毕带着几千附离去救颉利,他身先士卒,带头冲在最前面,李靖早就设下了埋伏,附离虽勇,敌不过唐军人多,附离几乎全部战死,接近云州城时,婆毕中枪落马,近卫拼死将他救起,冲破苏定方骑兵的三重阻拦,进入漠南草原。军中没有萨满,侍卫只能简单地用长布把伤口裹住,驮着他往北跑,唐军已经抄到北面,封锁了通往碛口的道路,他们只好折往东方,与唐军追兵拼杀数场,慌忙逃入大漠,在大漠中又迷了路,一直耽误了三四天,这才遇到歌罗丹。萨满西力合一看他的伤势,吓得手都哆嗦,趴在地上祈祷后,把所有的药捂在伤口上,用布缠住,就这样回到了圣山。婆毕的伤很重,又没得到及时医治,加上逃跑路上的颠簸折腾,闭眼只在顷刻之间,估计大罗真仙也无力挽回了。 看着血人一样的婆毕,忠恕心里充满懊悔,当初医治宝珠之时,他就痛悔在阿波大寺时没有尽心向道长们请教,现在更加悔恨,与陆变化等人相处了几个月,竟然又没想起此事,当下只能依靠自己的领悟,摸索着给婆毕延续两天的性命。福拉图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婆毕身上,婆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必须另谋它途,这需要时间,这两天,必定于她非常重要。 忠恕探查婆毕的经络,内力只能在他胸部紫宫穴以上运行,以下的经络全部淤滞或者中断,要想使婆毕气息不绝,非得在他体内造成循环,让真力维护住血脉,此时要想在他体内运行周天,无论是大周天还是小周天,已经绝无可能,只能在他体内制造几个小的循环,让内力动起来,催动血脉不要停止。要在婆毕胸部以上造成循环,相对容易,最难的是在他经络碎裂伤口集中的胸腹之间制造循环。 忠恕把住婆毕的手腕,微微注入内力,从紫宫穴向上运行,慢慢到达神庭,护住他的上心脉,使之不致断绝,然后用神仙指在他的中院、关元、曲骨之穴上注入真气,这三个穴道都在任脉上,婆毕的伤口全在这三个要穴附近。忠恕试着缓缓把内力注入,使穴中充盈,慢慢引导真气在这三个穴道之间游动,一个时辰之后,内力已能在这三个穴道之间来回地运转。 此时不能翻动婆毕,手指探不到他背后的督脉诸穴,忠恕突然想起刚刚修炼清宁生之时,贾明德道长曾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内力分布于肌表,并不在穴位和经络中,最后使用外力强催,这才引导着内力归入穴道,流于经络,自己的内力能分布于肌理,为何不试一试婆毕呢?他试着在婆毕的腰间肌层布撒真气,接连试了两次,竟然成功了,虽然接收的不多,还是能察觉到婆毕的后腰表层有真气窜动,看来天工造化,身体之奇妙,绝不是人力能穷尽。忠恕有了信心,盘坐着慢慢注入,然后引导着肌肉间的内力注入婆毕督脉上的阳关穴,之后是中枢、神堂诸穴,直到各个穴位真气充盈,就缓缓引导着真气在穴位之间流动。一连三次,真气刚出阳关穴就消失了,忠恕不放弃,继续慢慢引导,一个时辰之后,终于使真气在肌肉之中前进了一寸,有了这一寸,忠恕就知道办法可行,平静心情慢慢导引,终于把真气导引入中枢穴,流动自如之后,就试着引导中院穴的真气通过肌表,流向中枢穴,两个时辰之后,终于在婆毕的腰间造成一个真气的闭环,这相当于在婆毕的肌肉之中再造了一条经脉。 真气流动,护住了婆毕的下心脉,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伤口也不再向外涌血。现在已经是凌晨了,运了半天内力,忠恕并不觉得疲累,上次医治宝珠之时,运功半个时辰就非得调息一番不可,现在运功之后反觉真力充沛,可能与他的清宁生进展有关。 忠恕又在婆毕的下肢制造了两个真气循环,昏睡之中的婆毕突然睁开了眼睛,忠恕忙道:“殿下不要说话,静心躺着,最好闭上眼睛。”婆毕看了他一眼,眼睛眨了眨,又闭上了。忠恕直接点了他的昏睡穴,婆毕此时已精神枯竭,全靠输入的内力维持,实在不宜说话耗神。等婆毕体内真气耗损,流动稍缓,忠恕就再注入一些,天亮之后,婆毕又醒了,忠恕心里暗忧:普通人被点中睡穴,至少也得睡上三个时辰,婆毕一个时辰就醒了过来,看来他的穴位已经失效了。 此时歌罗丹走了进来,他和达洛、努失毕一起在沙漠中接应婆毕,达洛和努失毕接到婆毕之后迅速北返,他带着数百附离断后,按照福拉图的命令,在沙漠的水源中投入砒霜,这些砒霜是福拉图要求商队从汉地购得的,纯度极高,星星一点就能致人死命,无论唐军还是北逃的突厥人,只要饮用了沙漠中的水,即便不立时丧命,也会拉肚脱水,一个虚脱无力的伤者给军队造成的负担比死者还沉重。为了延缓唐军北征,福拉图下了狠心,此刻大漠之中,至少还有一万多突厥人在逃命,这些人活命的机会已经不大了。 歌罗丹见到婆毕这个样子,十分伤心,流着泪问道:“忠恕,我能做点什么?”忠恕摇头,歌罗丹心中戚然,抹着泪走了出去。忠恕白天一直在看护着婆毕,没有合眼,也没感到疲惫。入夜之后,婆毕醒了一次,忠恕又点了他的睡穴,他这会虽然气息稳住了,但心力不足,稍一说话可能就会断脉。 这一天福拉图没有出现,致单大人、达洛也没出现,他们一定在忙着运筹。到了三更,婆毕又醒了,忠恕刚要点他睡穴,婆毕轻轻说道:“慢!”他话音含混,忠恕没有听清,将耳朵伸到他嘴边,只听婆毕细如蚊哼一般道:“不能睡!”他没说“不睡”,而是说“不能睡”,忠恕轻声道:“殿下现在不能多说话。”婆毕道:“睁眼,不说话!”他眼神坚定,像似在下命令。忠恕也明白,婆毕回到圣山的消息已经传开,很快就有人来关注他了,特别是脱林和的人,肯定要来看看,而他不能让人以为自己立刻会死,福拉图让忠恕给他延续两天的性命,如果他消耗精神,即使忠恕用尽心力,他也难以支撑两天。 婆毕示意忠恕把他的枕头垫高一些,忠恕给他擦了擦脸,又用丝布蘸着水,给他拭了口鼻,婆毕明显感觉好了许多,眼睛也明亮起来,脸上露出一丝丝的笑容。忠恕在旁边打量着他,觉得他很像颉利,就是鼻子稍高一些,眼睛的形状与福拉图有些相似,刚有一些精神,平时的霸气就显露出来,也与福拉图相似。 果然,不到正午,就有三拨人来探望婆毕,都被歌罗丹以婆毕殿下受伤较重为由挡了驾,但还是有个人硬闯了进来,就是堂特勤,他身份太高,又倚老卖老,歌罗丹只好放行,堂特勤推开帐门,婆毕向他点头微笑,堂特勤近前摸了摸婆毕的头,在他脸上亲了亲,然后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堂特勤刚走,婆毕嘴里吐出一缕血水,忠恕忙点了他的睡穴,让他进入安睡。这会歌罗丹进来,看到婆毕睡了,骂道:“堂特勤那个没羞臊的老东西,听说大可汗指定婆毕殿下继位,急慌着赶了十只牛过来,非要进帐看望殿下,出了帐又把牛赶走了。”忠恕一惊:颉利指定婆毕继任大可汗!歌罗丹见他惊奇,道:“德力代大人接到了大可汗的使者,就是致单大人的儿子染康,他带着大可汗的符节和亲笔签名的谕令,谕令明确指定婆毕殿下接任大可汗。”忠恕还在震惊中,歌罗丹道:“德力代大人是脱林和的老师,他当然不想是这个结果,但他一一求证,使者、符节、谕令都确定无疑,脱林和殿下也很无奈,只得把染康送到圣山大营,交给大萨都。” 第286章 婆毕 3 忠恕本能地觉得其中有诈,使者、符节、谕令可能有假!其中的疑点太多了,昙会说得明明白白,任谁都看出脱林和比婆毕更易被突厥贵族接受,何况脱林和今年留在漠北,婆毕当时在漠南与唐军作战,颉利连婆毕的下落都不知道,断不会让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接任大可汗。要么染康的使者身份是假的,要么是染康先找到了父亲,致单大人和儿子一起篡改了谕令,把脱林和换成婆毕,然后放出风声,让堂特勤这帮投机者每天守在营中,给他当人证,染康则返回南方,故意让脱林和的人接住,这样福拉图和婆毕这边就摆脱了篡改谕令的嫌疑,脱林和无奈之下只能接受。忠恕相信自己的猜测距实情不远,这确实是极高明的一招,但致单大人和福拉图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婆毕虽然被接了回来,却伤重垂死,谁都看得出来,他命在须臾之间,当不了大可汗了,堂特勤之流自然也不用再巴结他,大可汗的位子还是会落到脱林和的头上。其实只要婆毕死了,福拉图一个女人对脱林和也够不成威胁,他完全可以挑一门好人家把她嫁出去,自然而然地解除她的兵权,再说突厥危难之际,他也不敢擅自挑动内乱,这个事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看来婆毕死了,福拉图反而安全了。 歌罗丹道:“大萨都很快就要发出天谕,突厥的訇们要到圣山集会,恭迎新可汗继位,可婆毕殿下…”忠恕心道婆毕再次清醒的时候,可能就是魂断之时,不知福拉图能否及时返回,他想起一事,就问歌罗丹:“福特勤不在,谁照顾节特?”歌罗丹一怔:“节特在这里?”原来他没见到节特,忠恕道:“福特勤让我把他从圣山接了过来,就呆在我的帐中。”歌罗丹道:“达洛跟随福特勤走了,今天努失毕也走了,整个大营由我负责,他没交待我节特的事啊,我去看看!”他立刻跑了出去,一会就急匆匆跑了进来:“帐中没人,也没人看到他出去。”忠恕一惊:节特不会失踪吧?他忙问:“致单大人呢?”歌罗丹道:“致单大人在帐中,我刚去看过,昏睡不醒,泪水把头枕都打湿了。”忠恕道:“你再去问致单大人,如果没有确切消息,就去问问昙会。”歌罗丹出去,忠恕心里盘算:福拉图特意让自己把节特带到大营,当然是想让他与父亲见面,节特会不会是听到了父亲的消息而悲愤地跑出去呢?可是一直没见他露面啊。 过了好一会,歌罗丹进来了,忠恕急问节特下落,歌罗丹哭丧着脸,说致单大人摇晃不醒,倒是昙会说不用慌张,节特会回来的,只是他故作高深,不肯说原因,歌罗丹哪敢相信他,把营中附离派出四队,骑上最快的马,向四个方向探查,歌罗丹命令他们追出半日马程,然后换方向回来。婆毕这个样子,福拉图已经心急如焚,如果节特再丢了,可以想象她会做什么,忠恕对昙会也不敢全信,但这会除派人去寻找,也没其它办法,只能忧急地照顾着婆毕,心里盼望早点找到节特。 又度过了一个夜晚,婆毕被指定为下任大可汗的消息和他濒死的消息一起传遍了草原,歌罗丹向外派出的巡兵回来了,都没见到节特,向西的那队骑兵遇到了阿泊部的可汗,说是接到了大萨都的圣令,正要赶往圣山。阿泊部很小,其可汗是颉利的远房亲戚,是阿史那王族,就居住在圣山西边不远,歌罗丹道:“看来要举行新可汗继位圣典了。”而婆毕还在昏睡之中。 下午,福拉图带着达洛和努失毕回来了,福拉图自己一人进得帐来,让帐中的附离出去,然后蹲下身来,摸着婆毕的头,她脸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但忠恕知道这两天之中她一定做了许多重要的事情。福拉图摸了婆毕的额头,又抚摸他的脸,然后是嘴和下巴,婆毕多天没刮脸,胡子拉碴的,福拉图用脸蹭了蹭,良久良久,抬头问忠恕:“他能说话吗?”忠恕道:“他已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可能几句话说过就走了。”福拉图打开帐门下令:“把致单大人请来!”不一会,致单大人被努失毕扶着,颤颤颠颠地来了,看到婆毕,腿一软,眼睛一闭躺倒在地上,努失毕出去,带上帐门,福拉图对忠恕道:“让他醒来。”忠恕明白,他们师徒兄妹要进行告别了,他给婆毕输入一点真气,然后再把他点醒,自己也走了出来。 歌罗丹和努失毕都守在帐外,脸色沉重,见到忠恕出来,努失毕道:“忠恕,我在圣山见到莫依香了。”忠恕噢了一声,眼前浮现那双纯真爱笑的大眼睛:“他还在圣山当内门值守吗?”努失毕道:“特勤殿下让喀力把内门附离全部撤到谷口,他也到了谷口。”福拉图在谷口挖沟备车,又把内门附离调了下来,看来是想死守于都斤山圣地,那个地方虽然有利于防守,但面对数十万唐军的进攻,能坚持多久实是个疑问,莫依香天生聋哑,当个门卫闲差还能应付,真要上了战阵,他听不见号令,身体又单薄,第一批死的就有他。忠恕有点忧心,想着再到圣山时,一定要让福拉图把莫依香调出来。 歌罗丹道:“特勤殿下听到节特的事,只是嗯了一声。”忠恕一怔:看来是福拉图把节特带走了,是不是老可敦那边有事了?他问努失毕:“老可敦还安好吗?”努失毕回头看了一眼大帐:“福特勤没去看老可敦,倒是康兴也色听说福特勤下得山来,急忙忙赶来见了一面,福特勤把他拉到一旁嘱咐了一番。”忠恕一听福拉图“下得山来”,猜她一定是去萨满圣坛了,努失毕好像觉得自己说过了头,瞄了大帐一眼,忙停了口,不敢再与忠恕说话。 忠恕来找达洛,见达洛不在帐中,他又来到昙会的帐里,达洛也在,达洛见忠恕离开了婆毕,立刻意识到什么,神色一暗。忠恕问:“达洛,特勤殿下去了萨满总坛?”达洛摇头:“没有,她去了圣山。”忠恕本想问南太主的事,没想到福拉图没去萨满总坛,看来自己判断她去萨满教与大萨都会晤是想错了。达洛道:“殿下让努失毕保护她,命我去萨满总坛。”忠恕脑子转不过来,达洛去那里干什么?达洛道:“特勤殿下命我给南太主殿下带去一份礼物。”忠恕一怔:“什么礼物?”达洛摇头:“用羊皮纸封着,不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小。 福拉图对南太主非常反感,虽然向忠恕承诺过不让南太主为老可敦火殉,但还是一心谋划着利用南太主,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她竟然还有闲情送一件小礼物给南太主,实不知是何居心,但不怀好意是肯定的。达洛见忠恕脸现忧急,安慰他道:“你不用担心,现在萨满总坛高手云集,没人能伤害南太主殿下。”忠恕并非担心外敌袭击南太主,而是怕福拉图又施诡计,他从心底里不信任福拉图,于是又问达洛:“南太主可有带话给我?”达洛摇头:“她没提到你。”忠恕又问:“那她接到礼物之后说了什么?”达洛道:“她没打开,顺手交给了李夫人,交谈一会,我就下山了。”南太主虽然貌似柔弱和气,其实智慧不亚于福拉图,只是喜怒不形于色,她不信任达洛,自然也不会让他传话,那也说明她周围没什么变化。达洛道:“南太主殿下性子很平和,知识渊博,谈吐文雅,让人如沐春风,”他用的这些词语,每个都与福拉图相反。 昙会忽然问:“达干阁下,见到令尊大萨都了吗?”这也是忠恕最想问的,达洛摇头:“没有碰面。我从总坛下来不久,特勤殿下就到了,于是就赶了回来。”昙会问:“你说没有碰面?”达洛点头:“在山上,我看到嫩独建使者的金雕了,三只。”原来三只金雕在一起,才预示大萨都在附近,忠恕在也律台的营地见到了三只金雕,那天大萨都就在营地之中为宝珠疗伤。 昙会陷入沉思,忠恕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达洛道:“我和你一起去。”二人来到大帐前,歌罗丹和努失毕还守在那里,听不到大帐里有什么声响,达洛下巴朝向大帐努了努,歌罗丹摇摇头:“一直没动静。”达洛沉吟一下,对忠恕道:“你进去看看吧!”忠恕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帐门,只见里面灯火扑闪,婆毕闭着眼睛躺在地上,脸色煞白,致单大人伏在他的肩上,一动不动,福拉图沉着脸坐在胡床上,目光呆滞。忠恕轻轻把致单大人抱了起来,运真气帮他揉搓一阵,然后把他抱出帐去,达洛三人这才进帐,向着婆毕的尸体致敬。 忠恕把致单大人抱到他的帐中,吩咐附离仔细照顾,然后来到福拉图的大帐之外。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这一刻也许她需要安慰,但他名义上还是个战俘,这时站在福拉图的身边,会令许多人侧目,她也绝不会显示出自己的虚弱来。她图谋甚大,现在主角婆毕死了,她是否会就此放手呢?他忧心不已,站立一会就回到自己的帐中,陷入长思。 第287章 风雨王庭 1 军营之中号角响起,牛角号高亢嘹亮,倒像是冲锋号,只是间歇较长一些,其中夹杂着沉闷的鼓点,这是突厥在重要人物去世时吹的号,随同婆毕逃过来的附离听到他死去的消息,跪在帐外放声大嚎。 按突厥人的传统,长者去世,一般会停尸七天,在亲友哭奠完毕后火化埋藏,突厥王族的礼仪更为隆重,如果是大可汗或他的儿子死了,要用马皮裹着运回圣山,安置在最高的祭坛上,由萨满主持祭祀,一个月后火化埋藏,在坟前刻碑立石,这期间,他亲领的和治下的各个部族都要派人来祭奠。 婆毕是大可汗的儿子,是附离三大统领之一,是突厥人心目中的英雄,最近又被任命为南厢察,名义上是漠南所有突厥人的指挥官,更是颉利指定的下任大可汗,地位不可谓不高,福拉图以最隆重的仪式安排哥哥的丧事。达洛与歌罗丹、努失毕一起把婆毕的尸体用布缠住,再用健马的硬皮包裹扎好,停放在大帐外的空地上,附离列队行礼致敬,号声鼓声嚎叫声响成一片。 忠恕听着外面的号角与鼓声,感到非常地消沉,下山后的短短两年间,他认识的许多英雄人物离开了世界,先是周典一,接着是武显扬、三伯老阿,然后是梁师都、冯瑞、颉利可汗,现在又是婆毕,尽皆死于非命,乱世之中人命无常,死生就像是家常事。这些人在世之时,统领四方威风八面,一朝身死,又与普罗大众有何分别?无论大唐还是突厥,大军之中满目皆是昂扬赴死的豪杰,争功名不惜性命,为权利竭尽心思,这些人所争持的,又有哪一点是永久的呢?即便是像婆毕这样壮烈战死,除了让自己的亲人悲伤,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们身后又留下什么永恒的印记?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会如何?庭芳和宝珠肯定会伤心欲绝,福拉图估计也会哀伤一阵子,人死之后还能看到世间的亲人吗?想来不能。这样争来夺去,你杀我伐,倒真不如像天风、法言那样出家来得清净,如果自己出家,庭芳和宝珠岂不像周夫人那样孤寂一世?自己绝不能那样对待她们! 想到庭芳和宝珠,忠恕心里一阵温暖,又一阵悲伤,还有一丝的愧疚,自己夹在两女之间,本就难以自处,现在又与福拉图拉扯不清,庭芳和宝珠如果知道,又会作何感想?想到这里,他猛地惊出一身冷汗,想到福拉图的种种恶行,暗责自己实在不该任由情感泛滥,应当与她保持距离,一旦南太主的事了,马上就抽身回去。但这意念刚刚涌起,心头又冒出福拉图那一声哀怨无比的“情人”,思绪立刻就乱了。 第二天军营之中还是忙乱不堪,忠恕一直坐在帐中调息,那天给婆毕输送内力,让他发觉还有许多炼气的法门,他试着让真气在全身散布,然后引导着流动,肌肤里的真气竟然很顺利地汇入经络,这让他欣喜不已,虽然他并不追求什么修炼境界,清宁生有进展毕竟不是件坏事。深夜时,达洛来了,通知他明天起营,福特勤全军开向圣山营地。忠恕长吁一口气,准备到了圣山就离开福拉图,到萨满总坛保护南太主。 次日天不亮就响起了起营的军号,福拉图的整套号令都是达洛从师父武显扬那儿借鉴来的,而武显扬使用的是隋军的号角体系,与大唐同出一脉,所以忠恕听着很是熟悉,有时觉得还在候君集的军中。 婆毕的尸体被马皮包裹着,驮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由两排仪仗骑兵保护着走在最前面,福拉图、致单大人和达洛紧跟在后,歌罗丹和努失毕带队走在中间,忠恕走在军阵的最后面,刻意躲开福拉图。 队伍走得比平日行军要慢许多,天黑之后才到达谷口,前队在谷口外侧扎营,与喀力的营地南北相对,歌罗丹和努失毕留了下来,福拉图和达洛带着婆毕的尸体进入谷地,在谷地的正中央停了下来,开始扎营,看来这里将是她今后数天的营地。靠着山地边缘已有几处不大的营地,估计是新到的突厥王族,来参加新可汗的继位典礼。忠恕没有停留,他悄悄绕过扎营的队伍向山脚下走去,走不多远就看到一个胡人急慌慌地从后面打马超过他,向着山脚下的营地跑去,那人一闪而过,忠恕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是那天在圣坛保护老可敦的胡人中的一个,那胡人不停打马,鞭子挥得啪啪乱响,忠恕心中一动:莫非康兴也色那边出事了?他决定跟去看看。 离老可敦的大帐还有很远,忠恕下了马,将马拴在暗处,然后借着夜色掩护,迅速摸向大帐。祆教对老可敦大帐的警戒比前日更严密,增加了人手,多布了岗哨,上次还能看到的突厥教徒都不见了,全部换成了胡人,这些岗哨对忠恕来说不是问题,稍稍一闪就躲避开来,很快就摸到了老可敦的大帐前,只见帐前帐后都点了两堆篝火,照得四周通明,前后左右都有人把守,再想靠身法闪过去已经不可能,正在他思虑着如何潜入大帐看看里面的情况时,只听吱呀一声,帐门开了,一个人快步走了出来,正是刚才看到的那个胡人,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肯定有要事,忠恕决定抓住这人逼问一番,于是悄悄跟着他向外走。 那胡人牵着马来到营地的边缘,突地停了下来,忠恕以为他要整理马匹,没想到他突然转身,“噌”地拔出刀来,忠恕一惊:难道他发现了自己?忙闪到暗影中,只见那胡人快速扑到一个毡帐外侧,挥刀就砍,只听那边发出一声轻笑,接着一道人影飞窜而出,几乎一转眼就闪出了营地,身法快得不可思议,忠恕心道连自己这般好眼力都没发现另有跟踪者,那胡人却把隐身者逼了出来,看来他不仅眼力好,内力也不简单。那人影早不见了,胡人追了二十多步,可能是感觉轻功与对方差得太远,停下身形大声骂道:“该死的萨贼,又来骚扰,哪天让我抓住,送你过火刑。”萨贼是祆教徒对萨满的污称,萨满则称祆教徒为祆妖,估计是萨满教派人盯着康兴也色,胡人骂“又来骚扰”,看来萨满的人被发现不止一次了。 那胡人骂得难听,对方估计早已跑远,没还嘴也没动静,他挥刀虚劈了两下,气哼哼地走了回来,忠恕心中一动,跟着他来到营外,那胡人紧了紧马肚带,翻身上马向谷口处跑去,忠恕展开身形,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待离营地稍远,他脚下一用力,飞身而起向那胡人扑去,身在空中,右手点向他的脖颈,那胡人正飞驰之间,忽然觉得有异,刚想闪身,脖子一痛,然后全身麻木,忠恕提着他的脖领轻轻落地,脚下不停,迅速向右边的山上跑去,爬升到半途,看到一片小树林,就提着那胡人闪了进去。 忠恕把那胡人放到地上,在他灵墟穴上轻轻一点,那人发出低微的叫声,擒住他之后,忠恕故意让他保持清醒,又一路卖弄身法,提着一个二百斤的大汉飞如驭风,不落一点声音。忠恕问:“阁下何时送我上火刑啊?”那胡人一听这口吻,以为他是萨满中人,忙道:“我刚才都是胡说的,阁下千万不要当真。”忠恕逼问:“那阁下又曾为多少萨满动过火刑?”那胡人急道:“我本人对萨满十分钦佩,从无冒犯,过去的冲突,都是大麻葛亲自指使,众教长参与,我从不相干。”忠恕哦了一声,装作有点相信,问:“阁下在教中是何职司啊?”那胡人见忠恕不再追究迫害萨满的事,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祆教与萨满暗斗数十年,两教之间的过恶不胜枚举,他也绝不是不相干,这人虽然年轻,身手却如此之高,一定是个大萨满,如果追究起来,那可不好,于是忙道:“我叫史丑多,是教中执环。” 圆环与宝剑是祆教斗战神最常用的法器,祆教中除了大麻葛、祭司,职司较高的就是专门护法的执剑和执环。忠恕点头噢了一声:“原来是康兴也色的执环,康麻葛这几天还好吧?”史丑多道:“这个我不清楚。”忠恕哦了一声:“原来是个没用的角色!”史丑多吓了一跳,以为他觉得自己角色太轻,无关紧要,想顺手做掉,马上道:“我知道教中一个大秘密。”忠恕又哦了一声,史丑多道:“康麻葛可能不在教中了。”忠恕一怔:“什么?”史丑多道:“不仅是我,就是康相愿智者、曹妙达教长最近三天也都没见过大麻葛。”忠恕道:“难道大麻葛去当接引使者了?”他在圣坛之上,亲眼见证福拉图硬逼着康兴也色承认自己是光明王的使者,所以记住了这个词,史丑多连连摇头:“自从回到圣山,康麻葛再也没提圣使的事,只是专注于为老可敦治病,四天前,没任何征兆,谁都找不到他了。”忠恕问:“你们没仔细找吧?”史丑多道:“这事太过机密,没人敢声张,哪敢兴师动众去找?在这危难时刻,教众都盼着他早点回来,担领大任。”忠恕问:“只有康麻葛一人失踪吗?”史丑多道:“只他一人,他最亲近的侍卫都在,但教中的账册不见了,在这危难时刻,没有了钱,圣教就更难办了。” 第288章 风雨王庭 2 短短几句话,史丑多两次提到“危难时刻”,忠恕问:“祆教又有什么危难了?”史丑多道:“事情您都知道,大可汗在漠南归天了,史新台大人也走了,老可敦现在神志不清,教中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忠恕道:“这些我知道,你们的日子有点紧巴了。”史丑多道:“可不是嘛!前几天康相愿智者让我去硬林部把何失不台教长接回来,我刚到硬林部的营地,就见何教长的头被挂在旗杆上,萨满把他斩了,据说不仅硬林部,整个于都斤山附近都在杀害圣教徒,所以我急急赶了回来向康相愿智者汇报。智者写了一封信,让我跑马送给福拉图福特勤。”忠恕问:“你可知信里是什么内容?”史丑多道:“这个我知道,是向福特勤恳请,请她为突厥保护圣教。” 至此忠恕明白了祆教现下的境况,颉利死了,老可敦失了神智,突厥祆教最大的两尊保护神同时倒了,像史新台这样的权势人物也消失了,过去力压萨满一头的祆教立刻被清算报复。突厥大麻葛康兴也色一来怕福拉图让他做老可敦的接引使者,拿他祭祀光明神,二来觉得祆教大厦将倾,势难挽回,他独木难支,使者不当了,麻葛也不做了,扔下教务教徒,自己偷偷溜了,还把教中的财物卷跑了。萨满这样凶残地对祆教展开报复,是大萨都授意,还是主持教务的查修普临时起意或是萨满的自发行为?查修普一看就是个狠绝之人,他派人盯着老可敦的大营,只要老可敦咽了气,可能就要展开又一轮屠杀,祆教徒危机重重,所以暂理教务的康相愿智者写信向福拉图求救。 这是突厥的内部事务,反正颉利死了,康兴也色一走,再也无人能主持老可敦的丧事,用南太主活殉的事估计没人再提了,祆教的兴亡与自己不再有干连,于是他拍开史丑多的穴道:“误会一场,你继续完成使命吧。”说完一闪就不见了,那史丑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与眼睛,如果不是自己身处林中,简直以为像在做梦,他静了静神,摸一摸信还在,就摸索着向山下走去。 忠恕沿着去萨满总坛的路向上走,上到半山腰,突见前边有个人影一晃,心中一动:好像是追踪史丑多的那人,他急赶两步向上追去,那人听到响动,也加快了身形,只见他上身挺直,双手负在背后,脚下如驭风一般飘浮着,不疾不徐。这种身法,忠恕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使出全力追赶上去,不一会就拉近些距离,那人的影子变得清晰,忠恕正要再加一把力就可追上他,那人忽地向左一拐,离开道路,拐到了山壁上,脚不点地,在山壁上快速移动,忠恕有心与他一较长短,也离开山路扑了过去,那人就像幻影一样在山壁上挪来荡去,忠恕脚在石上一点,身子扑出去好远,一会就接近到十丈之内,那人哈哈一笑,快速拔高,忠恕也跟着照做,不一会就到了萨满总坛的山口,那人一晃就不见了。证实了他是萨满教中人物,忠恕也不追赶,径直向查修普的房间走去。今天晚上并无萨满祭祀,总坛上静悄悄的,查修普的房门虚掩着,屋里没灯,人也不在,他又去找共节,共节也不在,问遇到的萨满,都不知二位使者去了哪里。他来到南太主的房前,屋里亮着灯,有人说话,看来南太主还没休息,于是在外面报了一声,房门一响,李成提着剑走了出来,看到忠恕,忙把他让进去。 南太主依然坐在案前,脸上笑容依旧,灯火辉耀,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段公子深夜上山,难道是想欣赏朝天峰上的月色?”忠恕摇摇头,南太主笑着示意他坐下,忠恕坐在她的侧面,问:“公主没有看书?”南太主笑道:“刚看了一会,这里光亮过少,眼睛很快就累了,只好看一会,想一会,再与李成探讨一会。我们正在探讨为什么道家也要塑像,还没个定论,可巧大家来了。”李成笑得有点苦涩,在这性命交关之际,一众人生死未卜,他与南太主谈论什么道家什么塑像,只不过是虚与应付,打发无聊,哪会心有所得! 忠恕笑道:“公主又埋汰我,我也不知道道家为什么要塑像。”南太主笑道:“你可能不知道自己知道,这就叫道可道,非常道!”忠恕笑了:“公主的意思是我知道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南太主笑道:“然也。你一定见过不少道家塑像,也见过不少佛家的。”佛道两家的塑像忠恕都见过,但只是寥寥几尊,谈不上“不少”,南太主道:“佛道都对着塑像礼拜,把塑像当成真神。”忠恕道:“是的。”南太主问:“你见过祆教和萨满的塑像吗?”忠恕还真没见过,又一想,道:“萨满和祆教都在草原上传教,草原上无庙无观,突厥人随水草而徙,本就无立像的习俗。”南太主笑道:“有理也无理。萨满和祆教确实没有立庙,也不易立庙,但你不是还看到突厥人立石立像吗?” 突厥的贵族入葬之后,其亲人常常用石头在坟前雕刻死者生前最光辉的形象,并且在坟前树立石柱,号称杀人石,生前杀人越多,立的石柱越多,有的坟前石柱甚至排列数里之长,忠恕确实解释不通这些。南太主笑道:“他们祭祀祖先与首领,所以才为他们立像,他们敬畏天地,所以才不敢为天地塑形。”忠恕这才明白过来:“公主是说汉人为神仙与佛祖立像,是因为心中并不真正敬畏他们?”南太主笑道:“你天天面对着我,和我说话,向我许愿,即便我不出声,你还会敬畏我吗?”忠恕道:“我一向对公主敬佩有加的。”南太主笑出声来:“这话好似言不由衷,是从福特勤处学的吧?”提到福拉图,忠恕不由得眉头一皱,这细微的变化南太主也看了出来,笑道:“段公子好像有些不自然啊!” 忠恕确实有些不自然,忙转移话题:“福特勤已在山谷扎下营地,我上山前顺便去老可敦的大帐看了一眼,老可敦可能快不行了。”南太主垂下双目,双手合十举到胸前,嘴里祈祷了几句。忠恕道:“现在各地的萨满都在清除祆教徒,有好多派驻部落的教长被萨满杀了,祆教人心惶惶,连康兴也色都偷偷跑了。”南太主和李成夫妇都大吃一惊,忠恕把自己的判断一讲,李成道:“真有可能,但康兴也色不像是贪生怕死的人啊!”李夫人冷笑道:“他如果一直当着大麻葛,可能真会挺身护教,做了几天使者,估计就贪惜性命了。你没听段公子讲他是如何当上圣使的吗?”南太主笑道:“人不惜命,神却贪生。都是形势所逼,他也算是个识时务之人。”李成道:“大可汗死了,康兴也色逃了,我们少了一个忧患。”南太主点头笑道:“是啊,我也不用再当接引使者,省得劳动了,呵呵!”这把利剑悬在头上多年,一朝移除,她还是感到轻松一些。 李成道:“今后就看谁能继位当大可汗了,如果是婆毕就好了。可惜…”婆毕一死,很可能是脱林和继任大可汗,他们对脱林和不了解,也无交集,实在说不清他会如何对待南太主,也不知道他会把突厥带到何方,但现在忧急这些也没用。 忠恕突然想到一事:“公主,达洛说福特勤委托他带给您一份礼物。”南太主转身拿过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忠恕,忠恕接过,盒子很轻,打开一看,里面盛着几块白色的奶酪,南太主道:“就是这些东西,闻着挺香的,可李成不让我吃。”忠恕拿起一块仔细看了看,举到鼻端闻了闻,确实是上好的奶酪,奶香扑鼻,让人垂涎欲滴。福拉图奸诈无比,她绝不会无缘无故在百忙之中送来一盒吃食,必定有其它用意,谁也保不定其中有毒无毒,李成不让吃是绝对正确的。李夫人道:“既然不能吃,不如把它扔掉,放在手边,说不定一时无意就尝了一口。”南太主把盒盖合上,顺手一掩:“这么好闻的东西,扔了可惜。”她还有点惜物。 忠恕问李成:“李大侠,我刚才去找查修普,他不在房中,共节也不在,知道他们何时离开吗?”李成每天都要去贴着查修普:“查修普今天一早就不在房中,可能是昨天晚上离开的,昨夜三更,我听到几声雕鸣,可能是萨满教中有什么重要讯息。”忠恕道:“他们都不在,山上人也不多,遇到高手偷袭可不好。”李成道:“现在祆教算是倒了,大萨都也回来了,萨满占尽了优势,谁还敢来袭击?这里留守的人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好手,藏龙卧虎,今天我亲眼见到一个萨满祭天时把手放在火里烤了半天,没丝毫烫伤。”忠恕就想到刚才那道人影,问:“李大侠,山上有没有一个身材细高轻功极佳的人?”他把刚才在老可敦营地遇到的事讲了一下,李成想了想:“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人,不过听说萨满秧雅河使者罗磨业轻功第一,倒有可能是他回山了。”秧雅河使者是萨满四河使者之一,排名在共节之后。 第289章 风雨王庭 3 李成问:“段公子,你有何打算?”忠恕犹豫一下,看了一眼南太主,道:“我想守在山上,静候下一步的动静。”李成道:“依我看,公子不如回福拉图的大营,那里讯息稠密一些。”在福拉图身边,当然知道的事情多一些,但忠恕好不容易才下决心离开她,现在又回去,心里有些不甘愿,南太主笑道:“段公子,我觉得福特勤对你不错啊。”忠恕脸一红,不知如何回答,南太主笑道:“福特勤是个有志向的人,眼界极高,能入她法眼的可说寥寥,我感觉她很欣赏你。”忠恕无法否认,只得嗫嗫道:“她太凶暴,心眼太多,我只是普通人,无法理解志向与眼界。”南太主笑道:“段公子是至情至性之人,接触者无不心折。我是个自幼没有父母管教的小女子,没读过多少圣贤语录,也觉得公子宛如昆仑白玉,虽无耀眼光华,但温润雅致,正如圣人眼中之君子,道门所言之大人。”忠恕虽然不确定君子与大人究竟为何,也知是极高境界之人物,羞赧道:“公主过奖!我愧不敢当!”南太主微笑道:“福特勤是突厥一等一的人物,虽然过去有些不悦,我还是非常欣赏她,感觉突厥的未来,可能就掌握在她的手中,我们的命运也与她息息相关。” 南太主这话忠恕就觉得过于夸张了,突厥人与汉人一样,女卑男尊,福拉图当个北厢察已经招致无数人的妒恨,还要掌握突厥的未来,那她做什么?大可汗吗?福拉图倒真有这个野心,也有这个能力,但时局不许,只能是空梦一场。但以福拉图的心性,虽然婆毕死了,她也不会甘心由别人主宰自己的命运,必定要在这场际会里搅和一局,而她的成败,与南太主直接相关,与自己紧密相连。想到这里,忠恕恍然大悟,明白了南太主的意思,她也主张自己回到福拉图的大营,在那里相对要主动得多,反正福拉图现在返回了谷地,离萨满总坛不远,可以随时照顾这里。 忠恕站起身来就准备告辞,南太主留住他:“段公子请稍留步,前日拜福特勤厚赐,我很感动,特备一小礼,请公子带给福特勤。”说着,她递过一个盒子来,比福拉图装奶酪的盒子稍大稍长,外面已经封好,入手也很轻,不知里面是何物,忠恕双手接过,揣进怀中,向南太主行礼告别。 忠恕缓缓向山下走去,虽然经过南太主的解说,方向已定,但他心里还是忍不住翻腾:南太主也看出福拉图与自己不寻常,只是她如轻风微拂一般,婉转提起,并不点破。男女情事,帝王家的儿女可能并不看重,但他却看得比天还大,每一段感情都想付出性命,他经历不丰,又无父母长辈指教,加上性格犹疑,只能任由情感左右,飘来荡去,搞到取舍成疑进退皆难,自己与爱人都痛苦不堪,一想到要在庭芳和宝珠之间做选择,他立刻就想钻到地下去,再想到马上就要面对福拉图,心里更乱。他望着高高耸立的朝天峰,突地想到:自己和福拉图之间隔着千山万山,要修成正果犹如白日做梦,何必执着于未来失得,不如由它自去。 忠恕下了山,骑上马缓缓向福拉图的营地走去,离营地很远就遇到努失毕在巡营,虽然回到了突厥的老巢,福拉图的附离依然毫不懈怠,达干亲自巡营。努失毕见忠恕从北边来,以为他受福特勤的指派出去公干,问:“老可敦那边如何了?”忠恕道:“我没见到老可敦,也没见到康麻葛,不过那边警戒非常严密。”努失毕道:“康麻葛当了圣使,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了,不过这也不为多余,三天之内,谷地中将增加五十个小营地,人马杂乱,还是小心为上。”突厥的訇们正从各地赶来参加新可汗的继任典礼。努失毕道:“忠恕,你的毡帐已经备好了,还在大帐的左近,是福特勤亲自布置的。”自从福拉图公然在众人面前吻了忠恕,努失毕等人对他刮目相看,但也因此变得生分,不如过去那般亲密了。 进入大营,路过福拉图的大帐时,忠恕见帐门开着,里面有灯火和说话声,福拉图还没睡,他犹豫一下,没有进去,直接来到自己的毡帐,帐里的陈设很是简单,与过去不同的是多了一张仅能坐下两人的小小胡床。 次日一早就听到列队的号声,数千附离在营地排成仪仗,在众多突厥訇们跟随下,福拉图把婆毕的尸体放置在山脚单独设置的黑帐之中,这是专门供突厥王族死后停尸祭奠的地方,由内门附离守卫。 附离出营好半天后忠恕才走出毡帐,只见不断有举着狼头旗的队伍进入谷地,还有两支由狼头纛引导的队伍,可能是可汗的亲领部落,沿着山脚,谷地中已经扎下了二三十个营地,因为每个营地都不大,所以整个谷地还是显得非常空阔,中间剩下一块十多里长宽的空地,看来就是举行继位仪式的地方。忠恕来到昙会的居处,昙会今天没看书,左手支着桌案,像致单大人那样木呆呆地坐着,看来爱好思虑之人,肢体的动作都精简到极致,连眨眼都觉得累心,贾明德如此,致单大人如此,现在昙会也成了这样。见到忠恕,昙会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忠恕问:“大师,离大可汗的继任典礼还有几天?”昙会道:“按过去的传统,老可汗去世后,由大萨都主持,突厥的訇们选出新可汗,新可汗祭祀天地,接受各部的朝拜,祭祀老可汗的魂灵,热热闹闹的,至少得持续一个月。”忠恕一愣:“这么久啊!”昙会道:“今年就不好说了,大可汗指定的继任者死了,要推出新可汗,事事皆不确定。过去突厥强盛之时,从东到西,快马要跑一个月,谁也不知道它的边界在哪里,要把突厥各部落邦属的头领聚齐,至少得两个月,现在突厥部落只有不到一半存活下来,每个都七零八碎的,加上南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也不能让部落都赶到圣山,加上担心那些外邦知道突厥新败,又生叛心,非得选出大可汗,打退南朝,那时才敢与外邦打交道,我估计大萨都都没向臣属的外族外邦发召集令。现在漠南已经失陷,东西两路和北边的邦属没有通知,大萨都发出召集谕令,十天之后就要推选新可汗,估计只有漠北的突厥部落会赶来。” 忠恕估计唐军最多半个月就会准备停当,随时可能越过大漠,突厥人在这里拖拖拉拉地选可汗,很可能新可汗还没选出,所有人都成了唐军的俘虏,他问昙会:“大师,你说谁有可能接任大可汗呢?”昙会苦笑道:“我也为这事猜得头痛啊,不过抽丝剥茧,有了些眉目。”说到此处,昙会停嘴不讲了,读书人居帷幄之中,决天下之事,不知他这些想法都是如何得来的。忠恕问:“会是脱林和吗?”昙会笑了笑:“忠恕,我和你不同,你还要回南,我丧国灭家,在南朝已无牵挂,将就此老在突厥了,还想再多看几眼草原,所以不能泄露天机。”他们父子是隋朝的臣子,还以杨家为主子,忠恕笑了笑,昙会由官宦子弟变成传经佛徒再到突厥谋士,最后的归宿已经定了,自己不好勉强他,转换话题问道:“这么些王族赶来选新可汗,会不会起争执呢?”昙会笑道:“忠恕,你这么忧心忡忡,是在担心福特勤吗?”忠恕和福拉图之间的情事,看来他也知道了,忠恕点点头,昙会道:“突厥的历史只有一百多年,长长短短的可汗才十多任,各种规制都很粗浅,不像中原历史悠久,每件事情都有规矩,老可汗去世,新可汗有和平继任的,也有拿着刀打上任的,几乎无一人相同,所以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忠恕问:“大师,您上次不是说突厥人办事简单,尊重规矩吗?”昙会摇摇头,笑道:“突厥人本性纯朴,都是被你我这样的汉人和祆教的胡人教坏了。”忠恕也笑了,突厥人崇尚勇力,性子憨直,一切按实力说话,像福拉图这样诡诈的人非常稀少,但帝国里充塞着胡人和汉人,这些人读书识字,常常给突厥王族灌输机谋权变,突厥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大阴谋,都是由胡人或者汉人或胡人汉人共同策划的。 昙会见忠恕还蹙着眉头,道:“今年情势特殊,老可汗走了,他指定的新可汗也去世了,能推选大可汗的突厥王族又七零八落的,发生意外的可能不小。”忠恕问:“突厥王族如何推举新可汗呢?”昙会道:“当然得先有候选的人,名义上伊利可汗土门的直系子孙都可以成为备选,突厥王族子孙繁多,有资格的人至少过万,所以近些年都首先从上任可汗的近族中推选,这样的人也过了百,现在有特勤称号的都可以当选。”忠恕又问:“那他们如何推选呢?”昙会笑道:“突厥人脑子简单,如果有两人争持不下,就靠现场突厥王族的喝彩声分胜负,谁获得的彩声大,说明谁的人望高,谁就是人们心目中的新可汗。”忠恕心道这样的办法确实过于简单,漏洞百出,如果两人旗鼓相当,那就难办了。昙会看出他的疑惑,道:“如果这个办法也不行,就只能交由天意裁决了。”忠恕问:“交给萨满?”昙会点点头:“历史上曾经有过,两方把嗓子喊破也没分出高下,就只能由大萨都请示天意,用‘天子对目’选出新可汗。” 忠恕自然又没听说过“天子对目”,昙会苦笑道:“我也只是知道有这个名称,突厥文献上没有记载,据说是上天创立萨满教时,交给萨满的镇教法器,用来裁决草原上的一切纷争。唉,我现在突然明白大萨都为什么宁可选择神隐,也不与祆教争锋了,他就是为了保持自己的超然地位,好做最后的仲裁者。对对,就是这般,大萨都这人,太过厉害了。你去吧,我得再找找萨满的对目。”他想起事情,就对忠恕下了逐客令。 第290章 风雨王庭 4 忠恕心绪不宁地告别昙会,忽地想去看望一下致单大人,不知他是否去给自己的弟子婆毕送别。致单大人正在帐中,忠恕吃了一惊,这个前些天伤心欲绝垂垂将毙的老人此刻大不一样,瘦弱的身板挺得笔直,经常塌着的小眼睛睁得溜圆,闪着光亮,也没坐也没躺,而是站在帐中,正往腰间挂弯刀,一副将要出行的样子。忠恕十分惊异:这老人好有精神,他过去做出那副模样,纯是为了迷惑别人。那弯刀有三尺来长,几乎与致单大人的胸口等高,挂在他的腰间,下端就得支着地,这把刀刀鞘老旧,估计是他年青时用过的马刀,本就是在马上使用,现在他年纪老了,身体萎缩,已经不能再佩挂了。 致单大人挂好后走了两步,那刀拖在地上,他一转身,差点被绊一绞。致单大人长叹一口气,摘下刀链,把刀扔到地上,忠恕替他捡了起来,在帐壁上挂好。致单大人道:“道士,据说中原的道家能青春永驻,你见过没有?”忠恕道:“修道之人全是为了长生不老飞仙升天,据说有白日飞升的,我没见过,不过驻颜有术的倒是常有,有的道长七十多了还像五十岁的人。”致单大人道:“如果心老了,驻颜又有何用!”忠恕道:“是,生老病死皆是自然,何必逆天强求!”此话出口,他自己都是一惊,这话不像是出自自己之口,倒像是体悟高深的天风、法言、陆变化等道长们说的,他们枯守寒苦,数十年修炼,不就是为了逆天而行,摆脱自然吗? 致单大人看看忠恕,突然道:“道士,陪我喝酒。”说完,直接命令帐外的附离准备酒肉,忠恕从来没见致单大人喝过酒,甚至没见他吃过饭,想不到这老人今天还有闲情。不一会,酒肉放置到案上,致单大人与忠恕相对坐好,忠恕取过酒曩,给致单大人满上,自己也倒了一碗,致单大人举头而尽,抹了抹嘴,示意忠恕也干了,忠恕对这老人的忌惮之心从未消除,只是接触多了,增加了一份尊重,能陪他喝酒,他觉得是一件幸事,也跟着举碗干了,又给二人倒满,致单大人又一饮而尽,忠恕也仿效着干了。忠恕不嗜酒,酒量也不大,过去与速阔兄弟拼酒,全靠清宁生内力化酒才撑到最后,他最近心中积郁的事情太多,两碗下去,酒意就上来了,但致单大人酒兴突起,又连干了三碗,忠恕觉得有点招架不住,头有点懵了,但他不想用清宁生化酒,心道就陪着这老人醉一回吧。再喝一碗,晕得更厉害,他想可能是心中积累了太多的情绪,导致有点过速酒醉,他也不克制,再喝了一碗,就看到致单大人歪到一侧,他刚想去扶,脑袋一晕,也倒了下去。 迷迷蒙蒙之中,忠恕觉得回到了代州,在候君集的都督府别院,庭芳种的花开了,红色的、粉色的,团团簇簇,十分艳丽,宝珠在院里浇花,看到他进来,嫣然一笑,继续浇水,他正想上来抱一抱宝珠,只见正屋帘子一掀,庭芳笑着走了出来,说酒菜都给他准备好了,他进屋坐下,庭芳坐在他的对面,给他斟酒,陪着他喝了一杯,庭芳的脸犹如院中盛开的花儿一般,娇艳欲滴,忠恕眼睛都直了,脑袋晕晕的,伸出手来想摸她的脸,庭芳笑着一避,忠恕的手摸了个空,他站起身来,又想去抱庭芳,刚一起身,只觉得喉头一痒,刚喝下的酒从嘴里冲了出来,吐了自己一身,庭芳大惊,赶快过来扶他,他一把抓住庭芳的手,生怕她再跑了,庭芳满脸娇羞,忠恕情难自已,往她的脸上吻去,嘴唇刚触到庭芳,突然觉得异常:自己吻在了致单大人如枯干橘皮一般的脸上,忠恕一惊,睁开了眼睛。 庭芳、小院、花、酒都消失了,忠恕看到了毡帐的顶,原来是在自己的毡帐中,满帐的酒气,他躺在胡床上,右手紧拽着别人的手,侧头一看,福拉图坐在身边,幽蓝的眼睛正盯着他,忠恕一激灵,马上放开了手,福拉图哼了一声,抬起手,拿着毛巾给他擦嘴,忠恕这才感到嘴里有异味,可能是刚刚吐过,侧头一瞧,果然见胡床边有一滩呕吐之物,闻之熏鼻,这才记起曾与致单大人喝酒,致单大人酒兴大发,与自己一碗接一碗地豪饮,自己心中有事,竟然喝得晕了过去。福拉图把他的脸扳了过来,用毛巾掏了掏嘴里的残渣,一脸的嫌恶。福拉图送婆毕回来了,竟然在为自己整理酒后,忠恕感觉怪怪的,轻声道:“谢谢!”福拉图斥道:“闭嘴,臭都臭死了。”忠恕歉然苦笑:“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吧。”说着抬手要去拿福拉图手中的毛巾,福拉图把毛巾摔到他的脸上,愤愤地站了起来,忠恕慢慢坐了起来,头还有些眩晕,他过去没使巧也能与速阔等人豪饮二十碗,没想到今天只喝十碗就倒了,看来心情与酒量直接相关。他用毛巾抹了抹嘴,又擦拭了长袍上的酒渍,问:“致单大人如何了?”福拉图冷哼一声:“和你一样。”忠恕道:“是我不好,累你费心了。”福拉图皱着鼻子,烦恶地摇头:“这帐中呆不住人,你好好享受吧!”说着转身出去,狠狠地把门摔上。忠恕手里拿着毛巾,心中苦笑:福拉图享尽奢华,是突厥最讲求整洁的人,竟然不避熏臭,为自己擦拭污秽,刚才的言语,活脱脱就像是严厉的妻子训斥嗜酒的丈夫,她善于表演,但适才不是作伪,梦中的一幕像是真的,而眼前真实的一幕倒像是梦中。 忠恕这会也觉得帐中气味难闻,他站了起来,整了整长袍,就想去看望致单大人,刚到致单大人的帐边,就见达洛从帐中出来。看到忠恕,达洛笑道:“醒过来了?咱们也喝一场吧,给你醒醒酒!”突厥的马奶酒比中原用粮食酿造的烈酒喝着平淡,一般人都能喝下四五斤,可一旦喝醉,会头痛眼晕,几天过不来劲,要想不伤身,突厥人有个妙法,就是醉过醒来,马上再喝个半饱,那样既不伤身,酒量还不降,但忠恕此时提到酒就想吐,连忙谢道:“不喝了,不好意思,丢丑了。致单大人如何了?”达洛眉头微皱道:“他老人家三天没吃饭了,肚子里只有酒,吐出来就没事了,只是伤心过度,还在流泪,我给他度了气,让他多睡一会。”看来今天致单大人精神焕发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婆毕之死,把他的心伤透了。 忠恕道:“那我就不打扰他了。”达洛道:“我那里有替换的长袍,你去洗洗吧,味道确实不好。”忠恕跟着他取了替换的衣服,提着木桶来到布班河边,彻底地梳洗了一番,换上干净的衣服,他刚扎好腰带,突然想起一件事,忙翻自己的脏衣服,没找到,不由得一怔:南太主让他带给福拉图的礼物盒子不见了,他昨天没去见福拉图,一直把盒子揣在怀中。他立刻返回自己的毡帐寻找一番,还是没有,于是决定去找福拉图。 忠恕来到福拉图的大帐,福拉图正坐在胡床上,歌罗丹和努失毕恭立在近前听她训话,看到忠恕进来,福拉图一愣,对歌罗丹和努失毕挥挥手,二人出去了。那个盒子就放在她的胡床上,还没打开,见忠恕盯着盒子,福拉图问:“你是为这盒子来的吧?”忠恕道:“这是南太主让我呈送给殿下的礼物,不小心遗落了。”福拉图道:“你没丢,是我拿走了。”忠恕道:“那也好,东西到了殿下手上,我也算完成使命。”福拉图道:“这般小事一件,也算是使命?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忠恕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大做,只有小题。”福拉图道:“目光短浅,如果你能拥有婆毕那般的雄才,几乎就是个完人。”忠恕知道不能和她讨论这样的问题,道:“既然你收到了礼物,我还有点头晕,想回去躺一会。”说完就要走,福拉图叫他:“道士,你不想看看盒子里的东西?” 忠恕在路上就想打开盒子,看看到底是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不了,那是你的私事,我不好奇。”福拉图嘿嘿笑道:“这话骗得了别人,可别在我面前说。我一向大度,满足你的好奇心,过来看看吧。”忠恕摇头,福拉图笑道:“这事和你有关,和南太主有关,你不是一直操心想把她救走吗?不看可就没机会了。”福拉图总能拿捏住忠恕,忠恕发觉自己越来越难以违抗她的意思,只得转回来,福拉图往侧边挪一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忠恕犹豫了一下,在她右侧坐了下来,福拉图把腿收起,盘坐在胡床上,右膝盖触到了忠恕的腿,她把那小礼盒举到忠恕面前,问:“你能猜到里面的东西吗?”忠恕摇头,他猜过,但无一确定,福拉图笑问:“我送的那盒奶酪,南太主扔了吧?”忠恕实话实说:“没有,公主一直放在案头。”福拉图呵呵笑了起来:“她还是不敢吃啊。”忠恕道:“她一直想吃,是李成拦住她。”福拉图笑道:“下人怎么能左右主人的心思?还是她没胆量,如果换作是你,想必当场就会尝一块。”忠恕苦笑:“我也怕你给我下毒。”福拉图呵呵笑道:“过去确实有这想法,只是达洛一直在营中,没机会做,不想你现在 第291章 风雨王庭 5 福拉图善于诿过于人,明明是她喜欢忠恕,却偏要说成忠恕喜欢上她,她的蓝眼睛闪着幽光,凝视着忠恕:“不过也不是永远不做,如果哪一天我爱上了别人,就又会动这念头。”一个女人公然把自己负情当作杀害情人的理由,实在不知是由哪儿引申出的道理,忠恕苦笑道:“那也好,只要不干我的事就好。”福拉图嘿嘿笑道:“无论生死,无论我的情爱在不在,你都不能背离我!直到你死,心里只能有我。”忠恕知道和她讲不通道理,根本无法让她明白情爱是两情相悦,苦笑道:“殿下,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不想做这种危险的游戏。”福拉图笑道:“生活就应该多姿多彩,你可以尝试着做两天普通人,我不拦你。但你既然把心交给了我,就不能再容纳别人。就像这盒子,你打开之后,看了里面的东西,就不能装作从没看过。” 忠恕苦笑摇头:“殿下,你将来要嫁别人,我却只能有你,这公平吗?”福拉图冷笑:“公平?这真是个奇怪的词语,你怎么有这种想法?你和我,能相提并论吗?”忠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就在片刻之前,福拉图还在为自己整理酒后,温情脉脉地邀请自己共坐,转瞬之间就凶相毕露,折辱自己,刚刚涌起的美好形象顷刻就毁掉,但她总有本事挽回,片言只语就让自己心生幻想,相信她的爱意。忠恕看着福拉图的眼睛:“你知道的,我心中早有别人,不止一个。”福拉图嗤地一笑:“就是要与你同生共死的人?那都是些什么人啊!我如日月,她们如残火,有人早到很正常,我福拉图如果不能把她们驱除出去,是自己没本事,怪不得别人。”她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不把其他女人放在眼里,认为只要有她在,其他人立刻黯然失色。宝珠曾经说过,突厥女人爱你会让你死,恨你也会让你死,忠恕这时有了深刻体会,福拉图绝世聪明,又愚笨透顶,自大成狂不可理谕,但她的爱恨,绝对会让对方离死不远。 福拉图笑道:“过去的事可以不追究,但我不能任你发展新恋情,继续朝三暮四,那不是一个情人应做的。”忠恕知道她指的是南太主,这点他倒不心虚:“那都是你妄猜,完全没影子的事。”福拉图盯着他的眼睛:“完全没影子?”忠恕与她对视:“她只是我要救助的人,无关情感!”福拉图眯着眼:“你不远万里冒死来救她,不是因为被她的美色所迷惑?”忠恕真没觉得南太主有多美,只是觉得她冷静沉稳,很有气度。福拉图见忠恕没有立刻回答,冷笑道:“心虚了吧?不敢相信,也不敢承认。”忠恕道:“要我发誓吗?”福拉图反而后退了,笑着摇头:“你只要否认就好,以后你的行为由我监管,誓言不管用的。” 自小岗那天之后,每次福拉图谈到情感,都让忠恕心里烦乱,福拉图拉起他的右手,合在自己掌心之中:“我只要爱你一天,就会保护你一天,爱你一世,保护你一世。”忠恕苦笑:“那到底是爱一天呢还是爱一世?”福拉图狡黠地笑道:“这个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你也不信。”福拉图合着双手,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闭着眼睛感受一会,叹道:“魔鬼的手像情人般温柔,这世界多美好!”她的幽叹让人无法抵挡,忠恕差点失控,忙道:“你不是说要看盒子里的东西吗?我帮你打开吧!”福拉图道:“好。”忠恕用左手拆开盒子的封扣,打开盒盖,里面是一个纸卷,福拉图闭着眼睛问:“里面是一张纸吧?”忠恕一怔:“你知道?”福拉图道:“告诉我上面是什么。”忠恕右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脸,然后缓缓抽了出来,打开那纸卷,只见那纸有一尺来长半尺多宽,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女像,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身着道袍,戴着紫阳巾,左肘搭着一柄拂尘,右手执着一本书,这种女像忠恕十分熟悉,阿波大寺藏经阁的神仙录中经常出现。南太主曾说如果她能回到中原,就要出家为道,看来画中人就是她自己,她把画送给福拉图又是什么意思?这两个女子都是心机丰富之人,绝不会做无聊之事。 福拉图眼睛还闭着,见忠恕半天没吭声,问:“你不会看不懂吧?”忠恕道:“是幅工笔画,上面是一个读书的女冠。”福拉图一愕:“女冠?”忠恕道:“是,就是中原出家修真的女道人。”福拉图问:“画中人像南太主吗?”忠恕笑道:“我眼拙,看不出来。”福拉图道:“那就是她了。画得好不好?”忠恕道:“技艺高超,笔法精细,很是传神,非常好!”忠恕是由衷赞叹,南太主的笔法,比阿波大寺书中的画像精细多了。福拉图沉默一会,道:“你说好那就好!”忠恕奇怪:为什么我说好就是好呢?福拉图道:“还装好吧!”忠恕把画纸卷好放在盒中,盖上盖子。福拉图这才睁开眼睛,忠恕想问她为什么要送奶酪给南太主,又知道她不想说的事,你根本不用操心去问,至于南太主为什么要送她这幅画,她更不会说了。 福拉图把盒子放到一旁,忠恕站起身来:“殿下,我告辞了。”福拉图起身拉住他的手,脸贴在他的怀里,轻轻地摩挲,幽幽叹了一声:“真想像那晚一样躺在你的怀里,又怕忍不住要和你亲热,上天啊,让折磨早点结束吧!” 这一声幽幽叹息差点让忠恕无法自控,他只觉得脸孔发烧,浑身滚烫,心里烦乱,逃也似地离开大帐,跑到小河边用凉水冲了头脸,这才稍稍冷静下来,自己的毡帐里腥臭一团,不能再住,只好去找达洛,在他的帐里坐了一夜。 第292章 风雨王庭 6 第二天清晨,达洛早早出去了,他要带队巡营,忠恕正在调息,忽听到北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里面有鼓声,好像还杂有胡笳的声音,这种乐声忠恕还是第一次听到,乐声从北而南,渐近渐响。达洛进来告诉忠恕,老可敦去世了,福特勤正在整队,准备前往奔丧,说完就走了。忠恕心道怪不得会有胡笳声,老可敦皈依了西域传来的祆教,刚才应该是祆教的人赶来报丧了。老可敦年高久病,又受了极大惊吓,人们早料到她即将归西,她是大可汗的母亲,是突厥最有权势的女人,她的丧仪肯定要惊动突厥最顶尖的人物。虽然现在南太主已经没有殉葬的危险,但可能生出其它事节,忠恕决定跟去看看。 忠恕刚备好马,就看见前队的仪仗出发了,达洛作为领队走在最前面,但福拉图本人迟迟没有露面,所以后队还停在帐外,忠恕就等在外面。不断有胡人马队从营地奔向谷口,这些人是赶往突厥各部的报丧者,因为此时突厥各部的首领都在圣山附近或正在向圣山赶来,估计要不了多久,祭奠老可敦的人就会赶来。 老可敦是突厥最尊贵的女人,她的丧事本应由突厥最高贵的人主持,如果颉利在,他就是主事之人,但老可敦自皈依祆教后,时时处处以祆教徒自居,她早有遗嘱,身故按祆教教规办理后事,她垂危之时,又完全处于祆教的保护之下,按道理,她的丧仪应当由祆教一力承办。在祀奉光明神的突厥祆教徒中,大麻葛康兴也色是最高权威,也是老可敦生前最为宠信的人,但现在形势对祆教极端不利,康兴也色竟然无故失踪,康相愿等人自知无力主持,于是把丧讯同时送向大萨都、福拉图、脱林和三家。 眼下突厥在漠北呈现多头并存的状态,福拉图是保卫圣山的北厢察,是名义上的最高行政长官,脱林和是大可汗和可敦的儿子,老可敦的嫡系传人,又是东厢察,是地位最高的人,而大萨都是神意的传送者,是突厥最有威望的人,又是老可敦父亲一族阿史德氏的族长,祆教不敢厚此薄彼,就同时知会三方,任由他们自己争去。萨满教离得最近,在这关键时刻,大萨都本人肯定就在总坛,其次是福拉图,她的营地就扎在谷中,脱林和的驻地距这里一天多的马程,但他两天前就出发赶来圣山,因此应该也在附近,三方接到丧讯的时间相差不大。 福拉图早就接到丧讯,但她只派出仪仗,自己迟迟不出发,显然不急于出头露面,忠恕心道老可敦的丧事由一个女性后裔主持显然不合适,所以她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让脱林和主持。过了一个时辰,福拉图还不动身,只是又派出一拨附离,持着祭品赶往山脚下。等到正午时分,忠恕听到谷口处传来嘹亮的号角声,谷内随即响起低沉的巨号响应,许多人向谷口处跑去,看这阵势,是脱林和到了,果然一个骑兵飞快跑来大帐向福拉图报告,福拉图穿着黑色的长袍,黑色的皮靴,头上系着黑色的头带,带着一队附离赶往谷口,在距谷口一里处停下,等在那里迎接脱林和。 号角声中,一队盔甲鲜亮的骑兵出现了,忠恕又见到了脱林和,脱林和年约二十,身材中等,面色较白,没留胡子,显得儒雅文弱,不像普通突厥男子那般威猛剽悍,与父亲颉利也不相像。紧跟着脱林和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颌下留着山羊胡,一双三角眼精光四射,一看就是内家高手,可能是脱林和的老师德力代大人。 脱林和没有下马,草草向福拉图打个招呼即向谷内奔去,福拉图没动,等脱林和长长的骑队过完,才领着附离调转马头,她看到站在一旁的忠恕,头稍稍一偏,示意他跟在身后,忠恕打马加入队伍,与歌罗丹走在一起。 在老可敦的营地之外,有一队人在迎接,为首那人特征鲜明,正是突厥人神、萨满教主大萨都,福拉图早早下了马,身后的人都跟着她下马。大萨都身着黑袍,神色肃穆,他身旁的两个男子忠恕都见过,一个是消失了几天的共节,一个是在步真汗的营地交过手的萨满饶乐河使者笛初录,笛初录拿着萨满的招魂旗,共节则手里持着大萨都的手杖。福拉图向大萨都行礼,大萨都只是微微颔首,并无过多礼节,笛初录和共节则都向她还礼。忠恕走过大萨都身旁,大萨都视而不见,就像不认识他。 老可敦的遗体已经被白布包裹着停放在大帐中央,大帐里有不少萨满教的人,查修普、上阿部都在其中,身着白衣白帽的祆教胡人都站在大帐外围,看来是大萨都接管了老可敦的丧事。 脱林和、福拉图、堂特勤、比图特勤等十多人人站在四周向老可敦致敬,他们是目前突厥王族中身份最高的人,大萨都站在主位答礼。在宝珠母亲武夫人举行葬仪之时,忠恕对祆教的葬仪已经有所了解,祆教教徒相信是恶魔进入了人的身体,所以才带来衰老和死亡,尸体是不圣洁的,会污染生者的灵性,让死者无法通过审判,因而无法进入天堂,所以尸体必须经过净化,这样死者的灵魂才能被洁净,得以进入永生。突厥祆教徒的洁净仪式分为两步,第一步是把遗体露天放置在寂静塔上,在太阳照射下腐烂,被秃鹰或野兽吃掉,肉被吃光后,骨头会被阳光晒成白色,三个月后再收集骸骨,在圣坛上焚烧,把骨灰装盒后下葬。 老可敦二十多年前皈依祆教之后,无比虔诚,完全按祆教教法生活,祆教提倡节俭,不尚奢华,主张扬善避恶,老可敦都尽量奉行,早在十多年前就交待儿子通告全突厥,她的葬仪要完全遵照祆教教规来办,一切从简,那么亲族祭祀过后,老可敦的遗体很快就要被运到祆教圣坛,放置在寂静之塔。 福拉图致敬完毕,一个招呼也不打,率先走了出来,骑上马带着附离回到自己的营地,进了大帐,她立刻命令达洛准备礼物,一会要到脱林和的营地去。福拉图是姐姐,脱林和没来看望她这个长者,她却要先去看望弟弟,并且明知弟弟不在营中,偏要去长时间等候,忠恕也搞不清她是何用意,刚想离开,福拉图叫住了他:“道士,你一起去。”忠恕只得停住脚步。 刚才去老可敦的营地,福拉图摆了一百人的仪仗,这次去看脱林和,她带了五百重装附离,并且把达洛、歌罗丹和努失毕三个达干全带上。临出发前,福拉图问忠恕:“道士,看到德力代大人了吧?”忠恕在颌下比了比,福拉图笑道:“就是他,据说年青时就留着这胡子,长辈都称呼他胡子德力代。他可是个厉害人物,你找机会露一手,震慑他一下,越狠越好!”忠恕苦笑:与托陆比武的一幕又要重演,但愿这次她不是想借刀杀我。 脱林和的营地在距此三十多里的东面,有近千顶毡帐,福拉图看了看,问达洛:“脱林和把老弱都带来了?”在突厥,一般由幼子继承父亲的大部分财产,脱林和从小跟在吉利身边,没有单独带兵打过仗,所以没有功勋,颉利宠爱他,他刚一成年,颉利就把自己亲领的部落分给他一千帐,眼前的大营可能就是他全部的家底。达洛道:“没有。脱林和殿下收拢了不少其它部落的人,都编在自己的队中,他本部的家人都留在原地。”如果脱林和把自己本部家眷全部带来,那表明他根本没准备厮杀或者争斗,如果他只带着精锐骑兵来,就表明他有所提防。 福拉图看看脱林和的营帐,笑了笑没说话,只在大营外面看一眼,就知道脱林和所部军纪不严,战力比之她操练的附离差得远了,人数再多也不足虑。福拉图把附离停在离营二里多远的地方,自己带着忠恕、达洛等七八个人进了脱林和的营地,营地巡哨早就发现了她们的队伍,福拉图的狼头旗在突厥草原上只此一份,谁都认得,部落骑兵赶紧列队,跑到营外迎接,福拉图看都不看,打马直奔最高的大帐,到了帐前,带着人就闯了进去,把脱林和的值守官吓得腿乱打颤。 脱林和大帐的正位也摆了一张大胡床,两侧各有一张桌案,福拉图直接在左侧的桌案后坐好,达洛等人站在她的身后。主将不在,主事官德力代大人也不在,值守官是一位达干,知道福拉图是突厥出了名的难缠,她杀气腾腾地闯了进来,威风八面地坐着,明显来意不善,他心里打鼓,战战兢兢地亲自送上奶茶,然后垂手站在一边不敢说话。忠恕心道:福拉图可能天生就有威严,她的威风别人是摆不出来的,纵使让达洛当上皇帝,再修炼十年,也无法学到她的做派。 第293章 新可汗 1 福拉图不说话,那值守官脸上直冒汗,躬着身不敢看她,就这样一直僵了半个时辰,才听到西边传来号角声,那是主将回营的号角,看来脱林和祭奠后回来了。脱林和与德力代大人及三个将军进了大帐,福拉图站了起来,笑着与脱林和打招呼,脱林和满脸笑容,径直在主位坐下,德力代大人站在他的身后,忠恕注意到德力代大人暗地瞄了他一眼。 忠恕以为福拉图此来是要与脱林和讨论军国大事,哪知二人落坐,简单问候两句之后,就聊起儿时的趣事,什么三岁骑马,五岁抢得第一头牛,兄弟中哪个人吃狼肉被噎着,就好像寻常百姓家里姐弟叙家常,福拉图谈笑风生,笑容就没断过。忠恕还不知道福拉图有这本事,看来她平时并非对琐事毫不关注,而是看在眼里,藏在心底,随时调用。 忠恕一直在寻思着如何完成福拉图交给他的震慑德力代大人的任务。福拉图和脱林和姐弟二人拉叨了半个时辰的家长里短,脱林和身后的三位将军明显露出不耐,福拉图这才站起身来,示意把礼物奉上。福拉图给脱林和准备的礼物是一把宝刀和一件狐皮围巾,宝刀得自托陆王子,是仆骨的传国宝刀,狐皮围巾得自同罗王,两件都是外国的王室用品,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突厥人送礼,不像汉人那样注重仪式,如果汉人要送这样贵重的礼物,会有华美的包装,用托盘捧进来,而歌罗丹和努失毕二人就这样顺手提了过来,随意放置在福拉图的桌案上。 歌罗丹已经捧起了宝刀,忠恕抢前一步,将那件狐皮围巾捧在手上,努失毕已跨出半步,忙又缩了回来,他知道忠恕抢戏定有用意。脱林和身后的德力代大人走了出来,奉送给脱林和的礼物,多年来都是由他承接,一来是怕有人借送礼行刺,二来抬高脱林和的身份。歌罗丹双手托着宝刀,躬着身走到德力代的面前停住,德力代微微点头,算是答谢,然后双手去接宝刀,歌罗丹运起全身的功力护住双手,他知德力代大人会搞小动作,做足了提防,德力代大人的右手一触到刀鞘,歌罗丹立刻觉得一股力道自左手冲了过来,把他向后猛推,他早就有备,立刻运力猛撞过去,内力刚达手腕,猛觉冲来的内力徒然消失了,德力代大人已经轻轻把刀拿起,歌罗丹收力不及,双手不自觉地向前伸了半尺,就像舍不得把刀送人,想要再拿回来。德力代大人把刀往前一送,微笑道:“达干大人想再看一眼?”歌罗丹脸红脖粗,讪讪退回原位,暗恨自己莽撞,让福特勤跟着丢脸。 忠恕站在歌罗丹的后面,看不到二人过手的细节,只看歌罗丹的红脸就知道他吃了亏。德力代大人笑着把宝刀交给值事官,忠恕像歌罗丹一样双手托着狐皮围巾,恭敬地送到德力代大人面前,他的腰比歌罗丹躬得更低,双手举过了头顶,德力代故伎重演,右手一触到围巾就运大力撞击,然后猛收内力,左手托住围巾就想取走,哪知手掌一托,围巾竟然没动,他立刻知道对方化解了自己的撞击,并且用内力把围巾粘在手上。德力代内功精湛,曾与查修普比拼内力,只输了半分,见当面这年青人想与自己较量内力,正是求之不得,启动神功,左手吸右手推,两道相反的内力猛然使出,想把围巾取过来,再摔忠恕一个大跟头。那围巾是狐皮所制,是极端柔软之物,他刚注入内力,猛然觉得狐皮上的毛如钢针一般扎入掌中,忙收回手去。忠恕又把围巾举前半尺,送近德力代的胸前,德力代吃个暗亏,老羞成怒,但一想这不是动手的场合,只得接过围巾,交给身后的人。 福拉图脸上露出不快,脱林和笑着感谢福拉图相送礼物,亲自把她们送出帐来,福拉图奔出大营,与附离汇合后返回自己的营地。到了自己的大帐,福拉图立刻吩咐准备酒食,她要在帐里和忠恕几位一起吃饭。酒肉摆好,福拉图沉着脸自己倒了一碗酒,看着歌罗丹道:“歌罗丹,你今天演得不赖啊,我还不知道你那么喜欢仆骨的宝刀,早点告诉我,也就送了给你。”歌罗丹忙站了起来:“我失了手,没防住德力代大人,给殿下丢丑了。”福拉图哼了一声:“你这丑丢得真是场合,让脱林和笑得开心透了。”歌罗丹躬身道:“我知错,下次遇到德力代大人,请殿下看我的表现。”福拉图哼一声,举手把酒喝下,又看向忠恕:“道士,想不到你那么有眼色,真是低看了你。我让你向德力代露一手,你却趴到地面把礼物呈了上去。你看脱林和要当大可汗了,就奴颜婢膝地讨好他,想让他把你的公主情人送回南去,是不是?”忠恕还没答话,达洛笑道:“忠恕做得很到位,把德力代惩治得够呛,还不伤和气,连脱林和殿下也没看出来。”歌罗丹道:“德力代那个老贼,估计今晚手掌都要肿起来。”忠恕与德力代运功于狐皮过招,达洛等人都看得明白,唯独福拉图没见到动静,以为忠恕谄媚地把围巾恭送过去,她特意留忠恕吃饭,就是想当众羞辱他一番,虽然现在不能杀他了,但折辱他还是解气的法门,却又听说忠恕圆满完成她交待的任务,心情立刻好了起来,笑着又喝了一碗。 忠恕则高兴不起来,福拉图当众污辱他,还辱及南太主,让他当场就要发作,达洛知道他的心情,忙倒了碗酒,双手举着道:“忠恕,谢谢你!”忠恕一愣,达洛诚挚地道:“你知道的,我从小跟着师父修习了许多道家经典,其中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幸好遇到你,你以行动让我明白了许多道义。”说完一饮而尽。忠恕苦笑一声,他知道达洛是想给他消气,不忍伤达洛的面子,道:“你过奖了,谢谢你一向的照顾,我也喝一碗。”他也倒了一碗回敬达洛,二人连干了三碗才落座。福拉图见忠恕又和达洛相互唱和,脸色阴暗起来。歌罗丹站起身,举着碗道:“忠恕,我也干一碗,谢谢你今天为我扳回面子,不然现在我怒气满胸,非要去杀人不可。”二人又干了三碗。努失毕正要站起来,福拉图看着他冷笑道:“好啊,你也要表达一下感谢,感谢他去年刀下留情,没砍掉你的破脑袋,还要感谢他把我气得够呛,是吗?”努失毕尴尬一笑,自己把酒喝干,道:“今天我值营,现在要当班了。”向福拉图行一礼就离开座位,向忠恕歉然一笑,推开帐门就跑了,他在福拉图面前最为小心,惹福拉图不高兴的事,绝不敢做,努失毕一走,达洛和歌罗丹也找个借口走了。 忠恕正要找借口时,福拉图摘掉抹额,端起酒碗在他身边坐下:“道士,我现在有点害怕。”忠恕余气未消,沉着脸道:“能让你害怕的事只剩下苍天崩塌这一件了。”福拉图笑道:“你高看我了,我每天都在担心许多事情,自成年后几乎每晚都做噩梦,梦见恶狼追我,梦见恶人杀我的父母,梦见草原上相互残杀,梦见天降大雪,把我冻在草地上,也梦到过上天发怒,大地塌陷,我掉到黑洞中,许多次都是被吓醒的。”她说着说着笑容就消失了,脸上露出恍惚的神色,忠恕没想到她竟然对自己袒露内心虚弱的一面,刚才的怨气一下子消失无踪,怜惜之情又冒了出来,福拉图靠近他的肩膀:“最令我恐惧的是,梦中的坏事竟然一件件变成了现实。” 忠恕心道突厥这两年连续遭受酷寒雪灾,萨满与祆教仇杀,颉利大可汗和突厥主力新丧在漠南,她的母亲也死了,灾难确实一件接着一件,但这与她的梦境毫无关联,福拉图外表刚强,气势凌人,实则思虑过度,道家讲疑心则多梦,她睡不安稳很是正常,于是安慰道:“梦境都是虚幻的,是你思虑过度,夜不安枕,这才梦由心生。”福拉图问道:“是吗?你们道家是这样为人解梦吗?”忠恕苦笑:“我们道家只做梦不解梦。”福拉图道:“现在我又新增了一怕,估计梦里很快就会梦到。”忠恕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许多事情都是你乱猜忌,想明白了就不会做噩梦了。”福拉图笑道:“我还没讲怕什么呢,你就想着安慰我。”忠恕应景式地问:“你又新怕了什么?”福拉图道:“我怕达洛他们哪一天会推翻我,然后拥你为主。”忠恕还以为又是什么情啊爱的,或者是南太主的啰嗦事,没想到是这样的荒唐预言,于是笑问:“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福拉图道:“我还没想明白,就是觉得他们可能这样做。他们非常信任你,却永远不会那样对我。”忠恕觉得此时的福拉图笨得可怜,也笨得可爱,笑道:“我和他们是朋友,是兄弟一样的朋友,有情义有信任都很正常。你是他们的主人,是高高在上的主宰,是他们要效忠的对象,当然不会像我们之间这样平等友爱。” 第294章 新可汗 2 福拉图噢了一声:“听你这么一解,估计噩梦会迟来几天。”福拉图狰狞咆哮之时,忠恕并不怕她,现在她向自己展示她的虚弱,反而让忠恕觉得担心:自己会不会掉进了一个新的陷阱里?福拉图叹了口气:“道士,咱们出去骑会马吧?”忠恕道:“深更半夜的,谷地里都是人,又跑不到哪去。”福拉图道:“你还像那天一样,把我担在马上,然后把我搂在怀里。”想到那天的情景忠恕心里也激动:“那还得麻烦右领托,让他的人再举着刀追杀你。”福拉图幽幽叹道:“只有那一天我睡得安稳,一夜无梦,醒来后浑身都是高兴的。”忠恕道:“那天你太过疲累,无力思虑那些远景,心静才无梦。”福拉图盯着他的眼睛:“难道只有躺在恶魔的怀里才能安稳吗?”她一直称忠恕为恶魔,忠恕心中苦笑:这个魔鬼的形象是铁定套在自己身上了。福拉图野心太大,操心的事多,疑心又重,梦自然就多,总有一些噩梦成真,特别是她父母刚刚被杀,老可敦也去世了,突厥大败,草原遍地是血,而唐军不日就要打过来,于是像什么达洛要拥忠恕而代之这类毫无可能的事也想了出来。 福拉图把酒给忠恕倒上,举碗一碰,忠恕只好陪着她喝下,这一晚已经喝了十多碗了,他并没运功,也没有醉意,那天被致单大人灌倒真是奇事。福拉图明显有了酒意,拉住忠恕的手,脑袋倚到他的肩上来回地滚动,嘴里不停地喃喃低语:“情人!魔鬼!”忠恕心里也躁动不已,最近几天,每到临别,他心里都是依依不舍,真怕这样下去,自己最后的清醒也会消失。他明知福拉图并非自己真正的爱人,与她成为情人就意味着无休无止的烦恼,但他始终不忍离去,就像犯了酒瘾一样,难以戒掉。忠恕烦恼中又自喝了两碗,福拉图迷糊之中也喝了一碗,头靠在忠恕的肩膀上睡了过去,忠恕把她抱到床上,脱掉靴子,抓过毡垫盖好,关上帐门走了出去。 次日,忠恕去看望致单大人,自婆毕死后,这个老人不再去福拉图的大帐,就在自己的毡帐中闭眼枯坐,和他说话也宛如没有听见,完全不应一声,不知是真的糊涂了,还是仍在装作糊涂。忠恕又来到昙会的毡帐,发觉昙会不在,一问门外的附离,才知是被达洛请去了,昙会现在成了达洛离不开的左膀右臂,头号智囊。不知为什么,忠恕现在有点怕见达洛,他迟疑一下,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毡帐。 福拉图是北厢察,相当于地主,大可汗不在漠北,圣山的守卫、来到圣山的所有人的吃住、新可汗的推选、继任典礼等一切事务,都要由她来安排。不断有接到大萨都谕令的部落赶到谷地中扎营,还有零零散散逃到漠北的残兵败将赶来投奔福拉图。福拉图命达洛在自己的营中负责接待前来拜访的各部落头领,歌罗丹负责筹备新可汗的推举事务,喀力负责圣山守卫,巴斯特和通库斯去收容整编被打散的部落,她自己一直没有露面,连送老可敦上寂静塔的仪式也没参加。 在突厥较大的部落中,步真部和脱林和部因留住在漠北,因而保存得最为完整,朵奈部、右领托部因为没受到唐军的直接袭击,实力损失也不大,其它部落都随着颉利下到漠南,被大唐消灭或打散,过去突厥最为精锐的十大本部,则几乎完全不存在了。近一个月来,有不少突厥人逃过大漠来到漠北,一部分投靠了脱林和,大部则被福拉图收拢,福拉图对圣山附近的突厥人进行大整编,较大部落像也律台部、赤坤部,还保持原来的部落,不到百人的,就按亲族远近整合起来,把精壮编成战队,随附离一起训练。 天一直阴着,雷声越来越近,看来大雨快到谷地上空了,突厥最难捱的时光正在到来,颉利大可汗被杀的消息一旦传到遥远的边疆,那些被迫臣服的邦国不仅会背叛突厥,甚至可能领兵来攻,突厥主力丧失殆尽,只剩下不足五万的部民,又群龙无首,庞大帝国眼看就将分崩离析,必须尽快选出新可汗,带领族人共克时艰。大唐随时可能打过来,无论谁当新可汗,都将面临生死考验,能否保全突厥,守住突厥的王脉,甚至这个可汗能做几天都是未知。 福拉图醉酒的第二天,忠恕没去她的大帐,之后数天,福拉图也没叫他,忠恕感觉有点失落。他一直处于忧急之中,在这混沌乱世,他自保都难,还要维护南太主,救她脱险,那更难上加难。婆毕死后,忠恕也拿不准福拉图会支持谁当新可汗,她去拜望了脱林和,好像有意支持脱林和,她是带着最精锐的附离去的,显然是想展露实力,让脱林和不要小瞧了她。她的北厢察肯定当不成了,突厥就剩下漠北这一片实辖地,必须由大可汗亲领,那福拉图想做什么?去当西厢察?她不断关注西方,看来早有这个意思,她与柘羯胡人关系密切,在西域可能有所作为,但她太过张扬,一旦脱林和做了大可汗,极可能立刻把她嫁出去。一想到福拉图要嫁人,忠恕就觉得胸口痛,无论怎么调息都不能摆脱烦乱,只能连连晃头,想把这烦乱晃出脑海。 福拉图接连几天没露面,也没召唤忠恕,好像把他忘记了,看来那晚的情意绵绵,只是她一时的心软,转眼即忘。这天下起一阵雨,远处传来滚滚的雷声,雨点打在帐顶,啪啪作响,忠恕躺在毡上,心里猜着福拉图这会在干什么,他心里烦乱,就想找人聊聊。致单大人整天昏昏欲睡,达洛忙着接待拜望福拉图的各部訇们,歌罗丹忙着搭建推选新可汗的大帐,努失毕则几天不见踪影,忠恕只得去找昙会。昙会独自一人居住,门口有两个附离守卫,附离与忠恕极熟,见他来访,笑了笑,既没通报也没阻拦,忠恕直接推门进去了,昙会正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见他突然进来,神情一呆,忙上前几步迎接,双脚顺势把地上划过的痕迹抹去。过去忠恕来看他,昙会总是坐着打招呼,今天的动作极不平常,忠恕很自然地看向他的脚下,地上的痕迹被他抹去一半,另一半还很清晰,忠恕一看就明白他刚才在画什么。 昙会见没瞒住忠恕,不好意思地笑道:“闲来没事,纸上谈兵。”忠恕笑道:“大师不仅佛法高深,还是兵法大家。”昙会连连摇手:“不说佛法,兵法大家可谈不上,不如福特勤远亦。”忠恕又看了看地上,问:“大师是说她在谷中的布置很玄妙?”昙会连连点头:“环环相扣,构思精巧,福特勤无师自通,实乃天才。”他持着树枝,把刚才抹掉的痕迹又补上,地上呈现一幅圣山谷口的地图,山地、小河、营地、壕沟都一清二楚。忠恕看不出有何奥妙之处,昙会见他茫然不解,用树枝点着那条壕沟,道:“只这条壕沟就能挡脱林和五千骑兵。”忠恕一惊:“这不是为防唐兵挖的吗?”昙会呵呵笑道:“一沟两用,名义上防唐军,实质上挡脱林和,也许先防脱林和,后防唐军。” 福拉图在谷地的两边的山脊上修了石墙,骑兵只能从谷口进入谷内,她把喀力带领的两千附离全撤到谷口,另外三千附离守在谷外,中间又挖了一条壕沟,只在布班河的河道两边各保留一条窄窄的通道,等于卡住了圣山谷地的咽喉。此时唐军还远在几千里外的漠南,来到圣山的各部落首领要么是孤家寡人,要么只带着百十个随从,只有脱林和带着数千骑兵扎在谷外,福拉图心里防谁自是一眼即明。福拉图这么做是要干什么?现在谁都知道脱林和就是下任大可汗,她也有心结交,再这么摆出敌意,那不是适得其反吗? 昙会手点着树枝,嘴里喃喃:“这沟,这沟…”脸上迷茫,又反身坐到案后,沉思不语,不知又有什么心得。忠恕见他不想再谈,只得告辞回去。 三天后,谷地中央竖起一顶巨大的白色毡帐,大帐有五丈来高,最显眼的是帐顶中央插着一根高高的笔直杆子,那杆子上下一样粗细,像是铁做的,顶上飘着一面非常小的三角旗,毡帐开了四道门,最大的门面向东方,门前矗立着三杆狼头大旗,一支狼头纛,新可汗就要在这个大帐之中推举出来。 这天又下起了雨,天色阴暗暗的,山谷上空不住地打雷,雷声如炸,吓得营中的马不断鸣叫,这连绵雨搞得人心情沉闷,黄昏时分,忠恕正在帐里踱步,福拉图终于派附离来叫他了,他来到大帐,见帐中只有福拉图一人,桌案上放置了食物和酒,可能是为了去除下雨产生的湿气,帐中央点着一盆炭火。 福拉图坐在胡床上,手里持着南太主送的礼盒,看到忠恕进来,冷冷地指责:“道士,你好像忘记是我的情人了。”忠恕言不由衷地道:“你这边忙成一团,我帮不上忙,还怕打扰到你。”福拉图嗯了一声:“你不出现也好,不然王族的长辈见到你,还得累我解释。”她站起身来,带着疑惑的表情看着忠恕,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忠恕道:“我还是我,没变化啊。”福拉图连连晃头:“是我变了。”忠恕不知道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自信超凡的福拉图也开始晃头了。福拉图举着礼盒问:“道士,这个礼物转送给你好不好?”忠恕心中疑惑:这是什么意思?福拉图见他犹疑,笑道:“不要就算了,我也不留着。”说完抬手把礼盒扔到了火中,火苗一腾,纸盒转眼就化成了灰烬。忠恕心中更是疑惑,她根本没有转送的意思,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第295章 新可汗 3 福拉图把抹额摘掉,指着桌案道:“坐吧!”忠恕迟疑一下在案后坐好,福拉图在他身旁坐下,先给他倒了酒,然后持短刀切下一片牛肉递给他,忠恕大为惊异:福拉图真地变了,到底发生什么了?福拉图给自己倒上酒,举着碗与忠恕一碰:“明天还有事,今天我们每人只喝三碗。”忠恕问:“明天有大事吗?”福拉图淡淡一笑:“不大不小,来,先喝下去。”她喝完向忠恕一亮碗底,忠恕陪着她喝下去。福拉图问:“道士,你们道门相信有来生吗?”忠恕摇头:“我不信。”福拉图问:“是不信还是没有?”忠恕道:“我相信没有。”福拉图叹了口气:“唉,你就是不给人留一丝活路的恶鬼!”忠恕道:“如果今生都过不好,纵使有来生,估计还是一样。”福拉图眯着眼看他:“我现在彻底相信你不是道士了。”忠恕问:“为什么现在信了呢?”福拉图笑道:“因为你不像萨满和祆教那样用来生骗人。” 虽然从小生活在道观,看着成道飞仙的画本,忠恕对三界神鬼前世今生这一套从不相信,他问福拉图:“你相信吗?”福拉图笑了:“我相信有鬼。”忠恕笑了:“就坐在你面前,是吗?”福拉图哈哈笑了起来,这一笑,把刚才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忠恕经常把福拉图的笑和庭芳与宝珠相对比,庭芳含蓄、羞涩,笑时眼睛微微弯曲,宝珠灵动狡黠,笑时眼睛会睁大,逗你时往往自己先忍不住,福拉图最爱咧开大嘴哈哈大笑,最含蓄的微笑也会露出满嘴白牙。 福拉图又喝了一碗,酒意涌了上来,雪白的脸上飞起两朵红霞,映衬着蓝汪汪一双大眼,分外娇艳,忠恕都看呆了,福拉图见他直直盯着自己,得意起来:“道士,能做我的情人,你今生太值得了。”忠恕笑道:“我们还不是情人啊。”福拉图哈哈大笑,猛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道:“给你封印之吻,这就算定情了。”忠恕伸手一摸脸,沾了满手的油脂,笑道:“封住嘴不让吃饭吗?”受她的情绪感染,他忍不住也开起玩笑来。福拉图笑问:“道士,如果我不是特勤厢察,就是个普通突厥姑娘,你说我们会成为情人吗?”忠恕笑了:“你还是这样美貌如仙吗?”福拉图笑道:“可以不做大可汗的女儿,美貌不能丢。”她把美貌看得重逾性命,忠恕笑问:“那你还放狼咬我,拿着刀割我的肉吗?”福拉图哈哈大笑:“肯定不会了,我可能正在草原放牛,看到你骑马路过,一眼就相中了你这英俊青年,强拉着进帐,就要做一世情人。”忠恕笑了起来:“我们汉人都害羞,又重情,我估计自己不肯。”福拉图眯起眼睛:“那做一天情人呢?”她这神态,分明在挑逗忠恕,忠恕心口砰砰乱跳,不敢看她的眼,只怕她再加一句话,自己忍不住就要做一天情人。他忙倒了一碗酒,借着喝酒调息一下,强自按压心情,这一静,马上意识到福拉图今天如此反常,必定有事情。 忠恕放下碗,给福拉图倒上酒,拿过毛巾,温柔地替她擦拭着嘴,问:“是否明天要推选大可汗了?”福拉图本以为要等来情话,没想是这事,点了点头:“大萨都已经请示了天意,明天就会产生新可汗。”忠恕心道怪不得,脱林和明天就会继任大可汗,她心里一定充满失望失落,她的命运将会立刻改变,脱林和很可能当场解除她的权力,再把她嫁出去,失去权力,对她来说无异于丢掉性命。忠恕心里充满同情与怜惜,伸手把福拉图拉到怀里,轻拍着她的背:“选谁当大可汗既然是天意,那就由天去做主吧。”福拉图笑道:“你不是不信上天吗?”忠恕把脸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揉搓:“我把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当作天意接受。”福拉图拱在他的怀中,轻声问:“如果上天让我当大可汗呢?”忠恕心里一惊:她果然有这想法,这可大大地不妥!搂紧她的肩膀道:“上天不会让一个女人当大可汗的,中原不行,突厥也不行。”福拉图挣起头,仰脸看着他:“我是说如果,如果上天执意要让我当大可汗呢?”忠恕突地想起昙会指点的壕沟:她把脱林和挡在谷外,又在谷内布下重兵,真地只是为了保护圣山?不会是为了威逼訇们选她做大可汗吧?那样必定有一场血战,她做了大可汗会如何?真不敢想,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自己永远也不会接触她了。 福拉图眯着眼睛逼问:“如果明天我成了大可汗呢?”忠恕顺口说道:“那你就让位,把大可汗交给别人做。”福拉图一怔:“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忠恕搂紧了她:“就当是为了我们吧。你做了大可汗,每天忙得要命,突厥、贵族、大唐,那么多的敌人,哪有过日子的闲暇,我们也做不了情人,你还是不要做了。”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幼稚可笑,没想到福拉图满口答应:“为了你,我不做了。”忠恕激动得搂住她,在她脸上不停地亲吻,福拉图双手乱推:“停手停手!我会把持不住的。”这是忠恕第一次主动亲吻她,他是真地被感动,福拉图螓首乱扭,不让他亲到嘴唇,忠恕双手箍住她的脸,在额头的发卷上深深吻了一下,这才放开。福拉图面色潮红,胸口一起一伏,喘着气道:“道士,你可要记住,为了你,我连大可汗都不做了,如果你背心负我,为了什么讲道的公主、好看的村姑移情别恋,就把大可汗的位子给我赔回来。”她说话的口气,好像大可汗的位子就是她的囊中物,可以随取随丢,忠恕想不到劝导她反把自己套住了,福拉图眯眼一笑:“知道严重了吧,最好专情一些。”忠恕心里苦笑:是不是又上了她的当呢? 忠恕问:“你自己不做了,那支持谁做大可汗呢?”福拉图又投到他的怀中:“那我就不管了。我本想顺天意开天荒,做草原的女主人,既然你行使情人的权力,那我就完全放弃了,一会就祷告上天,表明我的心愿,谁愿做就让他做去。”忠恕又想到一事:“如果新可汗让你嫁人怎么办?”福拉图笑道:“那我就嫁了!突厥人总得听大可汗的。”忠恕呆了,福拉图笑道:“新可汗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把我嫁掉,你可得做好准备随我出嫁。”忠恕说不出话来,福拉图嘿嘿笑道:“你不会是想娶我吧?那是不成的,就算大可汗把我嫁给汉人和亲,夫家总得是王公以上吧,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忠勇候,爵位太低了。何况现在突厥本部分崩离析,为了笼络亲信,大可汗很可能把我嫁给本部的首领。”忠恕觉得血都凉了,福拉图笑道:“如果我是大可汗就好了。”忠恕忍不住问了一声:“怎么?”福拉图道:“大可汗自然有权让一个平民转眼间成为大贵族啊,可以先封你贵族爵位,再给你兵权,让你领兵建立巨大功勋,那样你就有资格娶我了。你让我放弃大可汗的位子,现在后悔了吧?” 忠恕从没想过要娶福拉图,更宁死也不会做她的地下情人,但一想到她要嫁给别人,心痛油然而生。福拉图离开他的怀抱,又给他倒一碗酒:“好了,别呆愣了,明天一早随我去大帐看新可汗。喝了这碗酒,回你的毡帐后悔去吧。”她催促着忠恕快走,没表现出一丝的不舍。 外面还在下雨,值守的附离不带雨具,挺直地站在雨中,忠恕出了帐,刚好看到天空飞过一道闪电,然后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他冒雨回到自己的毡帐,只这一点距离,长袍就被淋得湿透,他脱下长袍搭在帐壁上。帐里的湿气很重,在雨季,突厥人扎毡帐都会注意防雨,帐要扎在高地上,如果没有高地,就用土垒起二尺多高的基台,在四周挖好排水沟,再在帐底铺上隔潮的牛皮,饶是如此,湿气还是会从地下冒出来,把卧具衣服弄得湿湿的,很是难受。忠恕心想明天脱林和就要成为大可汗了,那福拉图又会如何呢?真地坦然接受?那她又排兵布阵做什么?还有那些有继承权的突厥訇们,会为了大可汗之位与脱林和相争吗?忠恕心里没底,既然明天自己在场,无论出现何事,都要保护福拉图周全。 这一夜雷声滚滚,雨下下停停,第二天推开帐门,外面还下着毛毛雨,谷地中有成片成片的积水,白色大帐像城堡一样矗立着,福拉图带着醒目的绿色雨帽,穿着防水袍,骑在马上,忠恕赫然发现一个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身影伴在她身边,好像是节特。在达洛和歌罗丹的引领下,福拉图前往大帐,马蹄不时溅起水花。 第296章 新可汗 4 歌罗丹修建大帐时就把大雨考虑在内,帐底离地面有三尺来高,里面干干的。来参加盛举的每个突厥王族只能带两个人进来,其他人就在雨中淋着,福拉图作为北厢察,又是地主,带着达洛等人昂然进了大帐,守卫的萨满不敢阻拦。众人进帐后脱下雨具,忠恕看出那个小孩子果然是节特,不知这几天他去了哪里,又如何冒了出来,忠恕对他很是想念,过去抱了抱他,节特在他腰上使劲搂了搂。 因为帐门和窗户比较多,涌入的人也多,大帐从外面看很高大,里面反而显得有一些拥挤,因为帐门和窗户开得很大,纵在阴雨天,帐内也不觉得昏暗。大帐以一根五丈来高的巨木当主柱,周围的六根辅柱也有四丈高,两个人都搂不住,要在突厥找到这样的巨木相当不易。 大帐里已经有四五百人,都是从各地赶来推举大可汗的突厥王族,这些人形形色色,有年长的,有年轻的;有的皮肤黝黑,有的则红发白脸,容貌似胡人一般;有的穿着油亮的裘皮,有的则穿简朴的布袍。突厥从一个为柔然人锻铁的千人小部落,崛起成为横跨万里统治上百部邦的庞大帝国,只用了短短十数年,其能迅速成功,除了历任大可汗英明神武,突厥人骁勇善战之外,最大的原因是他们极为擅长联姻。突厥人打败柔然后从金山出发东征,他们的近亲铁勒诸部迅速归属,其后鲜卑人、汉人、契丹人、胡人等东方民族也纷纷输诚,突厥大可汗并没把这些归属的部邦杀光屠尽,而是通过联姻的方式让他们与突厥相融合。在帝国境内,突厥本族人,甚至所有铁勒诸族加起来,人口也不占多数,相反是被他们征服的汉人、鲜卑人和粟特胡人人数占优,为了笼络这些异族,每一位大可汗都至少要娶七八个国家的公主,还要为自己的儿子们娶外族妻子,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外国王室,因而搞得王族血统极不纯正,颉利本人就有胡人、汉人甚至同罗人的血统,他的十几个儿女分别由六个国家的后妃所生,形貌各异,婆毕与福拉图同父同母,外表则像是不同的种族。现在的突厥王族后裔,除了说共同的语言,外表上已经完全不像是同一个家族之人。 每个王族男子都会尽其可能多娶妻子,生一大堆儿子,这就导致整个王室极速膨胀,伊利可汗土门的男性后裔现在至少有一万以上,只有极少数还统领着上千人的部落,多数王室后裔虽然还保留着俟斤、吉利发的名号,实则已经是孤家寡人,大量像喀让和莫依香那样的远支,已经穷困潦倒到寄人篱下,甚至靠乞讨维生,王族已经分化严重,根本不像是一家人。能在今天被邀请来参与推举大可汗的,都是王族中保有一定实力,与现任大可汗亲缘不太远的部落首领。 帐里的人多数依着帐壁站立着,聚在一起的大多衣着相同,估计是近邻或近亲,向里一圈摆着二三十张胡床,坐在上面的都是王族各大部的首领。忠恕看到了堂特勤、比图特勤、容利大人等,有一个眼睛如豆的青年垂头塌肩地坐在西边的胡床上,忠恕认得他是会兵时充当箭靶的刀赤,他是颉利叔叔豆达可汗的孙子,祖父早已过世,父亲随颉利死在了云州,他就成了家族的执掌者。 在大帐的正西方摆放着一张高高的胡床,大萨都端坐在上面,在突厥,最尊贵的座位要面向正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大萨都今天穿着白色的飞羽大氅,戴着像虎头一样的灰色皮帽,手持一根黑色木杖,他的身后站着查修普、嫩独建、笛初录和共节等人,再靠后,站着七八个职司较低的萨满。大萨都的侧前方放置着一张稍小的胡床,上面坐着一个身材单薄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只剩一只小眼睛,另只眼睛可能是被刺瞎了,裸露着恐怖的疤痕,忠恕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但确实想不起在哪见过。 脱林和坐在大萨都左手边的胡床上,他的身后站着德力代等三人,在大萨都的另一侧,摆放着一大一小两张胡床,福拉图坐到大床上,节特坐在靠近大萨都的小床上,忠恕三人自然站在她们的身后。除了福拉图和脱林和二人,颉利大可汗的子女全部失陷在漠南,压玉果和婆毕战死,其他人尽皆生死不明,所有在场之人中,以他们两个和大萨都身份最为尊贵。福拉图盘坐着,目视前方,忠恕看不到她的神情,节特像姑姑一样端正,小身板挺得笔直,忠恕注意到福拉图进帐后没看大萨都一眼,估计她真地放弃了。 突厥大可汗的权利来自于上天,他是上天指定的权力行使者,是上天在人间的代表,在世间有多重身份,他是金山的领主,永远的金山可汗,他是亲领部族的首领,所以有俟斤、吉利发的称号,他是突厥本部的统领,所以有可汗的称号,他又是附属部落的大统领,所以有大可汗的称号,附属的邦国向他称臣,他又是这些邦国名义上的国王、皇帝,名号最多的大可汗有四十多个头衔,在所有称号之前,都要冠以定语:上天指定的草原及山川大地的主人、突厥诸部的保护者。 过去,推选继任大可汗的仪式都由突厥身份最高的人主持,由大萨都监督,突厥各部、各附属邦国都要派人参加,大帐比现在要豪阔数倍,里面至少能容纳二千多人,仪式主持者说话都要由骑兵传达,而谷外三百里内,至少驻扎十万赶来庆贺的民众,活动要持续数十天。今非昔比,大敌当前,帝国将崩,所有突厥人都知道,今天必须选出一个新可汗,来带领族人度过劫难。 不断有人冒雨进来,一直到正午时分,还有人赶来,这时主柱上挂着的铜漏“叭哒”响了一声,大萨都用木杖点了几点,地上发出响亮的咚咚声,传遍整个大帐,大帐中的嘈杂声立刻消停了,大家齐刷刷向大萨都看去。大帐的底部是草地,湿润而柔软,大萨都用绝顶内力撞击土地发声,只这一份功力,忠恕就自忖难及。 只见站在大萨都身后的查修普走了出来,来到靠近主柱的地方,大声说道:“上天的使者,泽被大地大萨都呈告。”原来大萨都主导监督典礼,都是由教中地位仅次于他的圣山使者出面,不用自己发声。查修普道:“上天指定的草原及山川大地的主人,突厥诸部的保护者,十箭部落的俟斤,铁勒诸部的可汗,金山可汗,大唐的主人,粟特的监管者,…西厢察,沙钵略大可汗之子颉利大可汗归天。”颉利的尊号非常长,里面最让人惊讶的是“大唐的主人”这个名号,李渊在太原起兵之时曾向突厥称臣,李世民刚继位颉利就挥军打到渭水,大唐不得不重新申续了从属关系,所以突厥人认为大唐与梁师都的梁国、西域诸胡国一样,都是自己的属国。 查修普平时木呆古板,惜言如金,想不到今天精神昂扬,说话朗朗清晰,声音抑扬顿挫神圣有力,字字入耳,帐中人人都听得清楚。他念了那么多尊号,最后的那句“归天”才是重点,帐中突厥人齐齐拉起长声“嗡….”,这是突厥人在向长者表达哀思。在正式集会之时,突厥人都是集体将“呜”“嗡”“啊”等单音拉长了表达情绪,声音越大,持续越久,情绪越强。 查修普续道:“大可汗派出他最信任的仆人,忠勇的附离,上君致单之子染康携带他的信物来到圣山,代表他向我们转达谕令。”这时,大萨都身侧那个坐在胡床上年青人站了起来,突厥人中响起一阵“呜呜…”声,那是表示尊敬的叫声,原来这独眼年青人就是致单大人的儿子染康。染康右手举着一件金色的狼头形状的符节,左手举着一封染着暗血的信件,绕场向众人展示,每到一处,附近的人都发出“呜呜…”声,染康走了一周,回到大萨都面前,双手托举着,躬身把两件信物呈给大萨都,大萨都亲自起身接过,染康再次行礼,这才重新坐下。 查修普继续道:“大可汗任命他忠诚的仆人,心爱的儿子,附离的统领,敌人最惧怕的突厥人阿史那婆毕为他的继承者,统领十箭部落,保护突厥人民。”帐中又发出一阵“呜呜…”声。查修普刚才这句话有三层意思,一是颉利指定婆毕为他的继承人,这意味着他个人的全部财产,包括其亲领部落和除婆毕生母之外的姬妾都由婆毕继承;第二层意思是婆毕将成为十箭部落的统领,十箭部落就是十大突厥本部,是突厥起兵时的家底,也是突厥最核心的战力,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可汗,大可汗是它们名义上的可汗;最后一层意思,是让婆毕接任大可汗的位子,统领全突厥。 查修普继续:“突厥人最勇敢的儿子,大可汗指定的继任人,阿史那婆毕生命的火焰已经熄灭,他的灵魂已经随同身体回到圣山,在突厥最神圣的地方接受万民的祭拜。”帐中响起“嗡嗡….”声,婆毕是突厥人心目中的英雄,又被指定为大可汗的继任者,他的死让突厥人由衷地感到悲伤。 第297章 第十七 新可汗 5 查修普继续:“按照上天为突厥颁下的传统,大可汗亲领部落由阿史那婆毕唯一的儿子阿史那节特继承。”婆毕没有当成大可汗,但其父亲交给他的东西并非全部落空,十箭部落和附属的邦国须由新的大可汗亲领,而大可汗亲领部落是颉利的私人财产,可以由他指定的人永远继承。这时节特站了起来,帐中发出一阵“呜呜…”声,向这个少年表达尊敬,靠近南面帐门处有十多个人跑了过来,单膝跪到地上向节特行礼,他们是颉利亲领部落的首领。大可汗亲领的部落中,除了今年分给脱林和的一千落,其他人都跟随着颉利过了大漠,在漠南草原被唐军全歼,近两万部众,只有不足一千人逃回圣山,所以节特名义上从颉利大可汗那儿转继了草原上最大的部落,实际上只能统领这侥幸逃回的数百人。 节特手持着小马鞭,在身前诸人的头上各自轻轻点了一点,那些人站起身来,向节特躬身行礼,算是认了新的主人,节特一挥手,让他们回到自己的位置。忠恕见节特年纪虽小,但礼仪周全,完全一副大领主的姿态,心想失踪的这些天,一定有人在教他。 查修普这次没有急着说话,等“呜呜…”声平息之后才开口:“阿史那婆毕没能带领突厥人前进,按照上天的旨意,今天,突厥最尊贵的訇们在这里秉承天意,推选草原新的主人。”帐里又是一阵“呜呜…”声,查修普道:“依照上天传下的规则,推选仪式由最受尊敬的堂特勤殿下主持。”由身份最高的人主持大可汗推选是惯例,场中最尊贵的三人是大萨都、福拉图和脱林和,大萨都是法定的监督者,不能代理主持,脱林和是潜在的候选人,不能自我加冕,福拉图又是个女性,于理不合,其余人中,身份最尊重的就是辈分最高的堂特勤了,虽然他为人猥琐,贪财怯懦,又毫无功勋,但现在台面上最为年长辈高的王族就数他了,帐里的“呜呜…”声零零散散,可见堂特勤平日的人望。 堂特勤站了起来,走到查修普面前,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各位訇们,各位首领,我放弃主持推选。”他的嗓音远不能与查修普相比,只有周围丈把方圆范围内的人勉强听到了,查修普皱着眉头,低声问了堂特勤两句,然后道:“堂特勤殿下放弃主持大可汗推选!”这下人们都听清了,帐里一片讶异声,能主持大可汗推选,那是极大的荣誉,要在往常,这项荣耀绝对落不到堂特勤头上,没想到堂特勤反而推掉了,这可不符合他爱出风头喜欢占小便宜的性格。 查修普接着道:“堂特勤殿下要参加推选!”参加推选,就是要做大可汗的候选人,帐里的人都惊得睁大了眼睛,堂特勤做一个普通人犹令人不齿,竟然失心疯要做突厥的大可汗!堂特勤没有否认,也没再说话,径直走回自己的胡床坐下。 忠恕看不到福拉图的表情,只看到脱林和愤怒地盯着堂特勤,德力代大人则皱紧了眉头,伏在脱林和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突厥的大可汗与部落头领一样,多数是父死子继,或者兄终弟及,世袭相传,无子无弟时,才由家族中亲近之人继承,大可汗都有众多儿子,一般也轮不到他的叔叔、伯伯和堂兄弟。颉利有十多个儿子,压玉果和婆毕战死,其他人下落不明,脱林和是唯一自由的儿子,又是可敦所生,顺理成章会被部众拥戴,在场的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脱林和估计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傲然接受各部族的朝拜,趾高气扬地接见福拉图。但按照最古老的传统,凡是突厥开国可汗伊利可汗土门的子孙,都有资格当大可汗的候选人,堂特勤自然也有资格被推选。 德力代大人举了举手,不等查修普放话就直接站了出来,道:“我是上阿德力代,想请问尊敬的堂特勤殿下,您一把年纪,力不能拉弓,勇不能杀敌,连翻身上马都无力自主,不待敌人来攻,自己睡梦中就将寂灭,为何还要争做大可汗呢?”德力代口下留情,只是说堂特勤已经老朽,无力做大可汗,没有提及他的私德。 选一个六十多岁的昏庸老者做大可汗,突厥人确实不待见,都觉得德力代说得有理。堂特勤横了德力代一眼,问:“德力代,我是不是伊利可汗的子孙?”德力代道:“伟大的伊利可汗有成千上万子孙,如果每个人都争做大可汗,那不乱套了吗?”堂特勤哼了一声:“看来你没否定我的资格!人老不以筋骨为能,我是不能弯弓骑马,但我有得是智慧,再说能不能做大可汗,要靠这些突厥訇们还有天意决定,并没说人老不能被推。”德力代不客气了:“您的智慧就是设法讨好您的妻子,乞求她抽打您时下手轻些。”帐里哄笑起来,堂特勤的脸涨成紫色,他是王族中辈份最高的人,被一个臣子当众侮辱,气得眼睛都要暴出来,嚅嚅好一会,头一扭:“反正我是选定了。”德力代大人摊摊手:“那就让訇们给你欢呼吧!”说着退了下去。 如果有竞争者,就以王族訇们的欢呼声定人选,得到最高欢呼的人为继任者。德力代退开了,说明脱林和这边承认堂特勤能选大可汗。堂特勤焉能与脱林和比威望?许多人都埋怨堂特勤无理取闹,在这关键时刻乱出风头,自取其辱。 比图特勤是律特勤的弟弟,他行事粗暴无脑,又贪财好色,与哥哥相距甚远,因平时和堂特勤交往最多,见堂特勤受到众人奚落,觉得自己也面上无光,加上看出形势对堂特勤极度不利,于是走到堂特勤身后,想悄悄劝他及时收场,没想到堂特勤愤然摆手,一句也不听,比图只好尴尬地坐了回去,心中盘算着一会如何向脱林和大可汗赔罪。 查修普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就向大萨都请求教示,大萨都平静地讲了几句,他们讲的好像是萨满自用的秘语,不是突厥话,忠恕耳力甚好,但没听清一个词。 查修普重又走到中央,朗声道:“上天的使者,泽被大地大萨都谕:尊贵的堂特勤殿下是大可汗亲源最近的长辈,他既然放弃主持,其他人也无权再主持,就请英明的訇们直接决定。”意思就是让候选人接受大家的欢呼,不用问,堂特勤这样一个糟老头绝不是脱林和的对手。就在此时,坐在大萨都侧边的节特突然站了起来,他迈步走到查修普身边,问道:“尊敬的使者,我想请教大萨都阁下,既然堂特勤殿下能做候选,我也是伊利可汗的子孙,也有一颗统领突厥大众的雄心,请问我能否做为候选?”忠恕心头猛震。节特人小力弱,声音传不远,附近听到的人都惊呆了。查修普小声问:“殿下是要当候选人?”节特头一昂:“是的。”查修普回头看了看大萨都,大萨都微微点头,查修普大声道:“阿史那婆毕之子,可汗亲领部落统领阿史那节特要选大可汗!”这一下全帐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惊叹声轰然响起。 福拉图纹丝不动地坐着,完全没有反应,忠恕心里狂震:她果然没有放弃!福拉图根本就没想过自己去做大可汗,她原来的谋划是把哥哥婆毕推上去,婆毕死了,就想推这个未成年的侄子,她早就设计好了细节,堂特勤今天的反常举动,可能也是她策动的,昨天晚上说一切由天意决定,完全是骗人的,可怜自己还被她感动得一塌糊涂,差点以身相许。 节特是颉利的亲孙子,是颉利指定继承人的唯一儿子,堂特勤能当候选人,节特当然也没理由被拒绝,颉利亲领部落的首领们领头大声“呜呜呜…”地叫起来,可惜只有十数人,显得人单势孤,福拉图统领部落的首领一看节特站了出来,都知道这是福特勤的意思,只是不确定选一个孩子是否合适,谁也没有立刻表态。这时只见刀赤跳上胡床,回身面向众人,把手举到嘴边作喇叭状,扯着嗓子“呜呜…”地叫起来,他身后数人跟着应和,这表明他和他的部落坚决支持节特。众人都想不到刀赤如此态度鲜明,这个青年在去年会兵时一悍成名,整个突厥的訇们都知道他胆大不畏死,却从没听说他家的部落与婆毕有什么深切交往,他这样支持节特,很让人奇怪。 脱林和脸色大变,德力代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脱林和点点头,德力代匆匆走了出去。忠恕心道看来德力代是去做应变准备了,可能脱林和以为婆毕死了,连福拉图都去拜望,今天事情顺利,大可汗的位子稳稳属于自己,不会有什么意外,所以也没布置兵力,福拉图早就把一切操之在手,他们现在急慌慌地去布置,早落了下风。突厥在圣山附近只剩下福拉图和脱林和这两股势力称得上精锐,一旦双方开打,结果一定很惨烈,一场推举大可汗的盛事,如果搞到姐弟相残叔侄仇杀,对危机之中的突厥等于是雪上加霜。 第298章 新可汗 6 脱林和身后一位达干走了出来,向查修普低声说了几句,查修普高声宣布:“脱林和殿下参加推选!”脱林和本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候选人,现在变成了候选人之一,可想心里多么着恼。 再无其他人站出来参加推选,看来下面即将由突厥王族来决定谁是下任大可汗。突厥历史上曾出现过多人争汗的局面,但都是前任可汗处在壮盛之年的子弟们相互争夺,从没出现过一老一壮一少三代相争的局面。查修普转身请示大萨都,大萨都用木杖点了点,查修普走近大帐的中央,大声道:“堂特勤殿下、脱林和殿下、节特殿下都是伟大伊利可汗的子孙,皆能成为大可汗候选,现在请訇们响起你们的欢呼!堂特勤!”他念出的第一个名字是堂特勤,声调拉得很长,帐里冷冷清清,只有两声倒彩。堂特勤沉着脸坐在那里,也不以为耻。 查修普再喝叫:“脱林和殿下!”帐里响起轰天喝彩,“呜呜…”声持续不休。查修普最后叫道:“节特殿下!”查修普话音未落,刀赤几步跳到场地中央,举着双手扯着嗓子大吼“呜呜…”,福拉图统领部落的首领们这时也明白过来,无不拉开嗓子狂吼,接着有更多的人跟进,“呜呜…”声由低到高,持续之长,声调之响,一点不亚于脱林和。福拉图始终端坐着,她不吭声,达洛等人也都静立着。 萨满教的人都冷静地站着,没为任何人喝彩。 等“呜呜…”声沉静下来,众人一下子都犯了难,节特的声势竟然不亚于脱林和!大家这才意识到祖宗传下的选举法并不严密,突厥人质朴豪爽,不会耍横抵赖,那些声望与实力不济的人根本不会跳出来参选,所以过去才会用这种漏洞百出的办法来决定大可汗。如果两人相差很大,一方深孚众望,一方无才无德,那么高下立判,自然推举顺利,如果双方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再由欢呼声高低来定人选就难了。 脱林和身后站出一人,大声叫道:“脱林和殿下得到最高的欢呼,殿下感谢訇们的支持。” 刀赤跳了过来,戟指大骂:“放屁,分明是节特殿下更受拥戴!”双方互指,眼看就要抽刀,查修普发出一声喝叫,像夜风怒吼,像金雕振鸣,刀赤等人耳朵里轰轰直叫,吓得立刻收手,坐了回去。 这时众人都把眼睛转向大萨都,他是上天的使者,是神力的代表,现在推选大可汗遇到这种难事,就得他亲自充当仲裁,大家都希望他能调和鼎鼐,谁都不愿搞到自相残杀,血流成河。查修普又回到大萨都身前,大萨都微微点头,念出一声咒语,查修普回身喝道:“请万能主宰为我们指点迷津!” 这就是要请示天意了,历史上突厥遇到难决的大事,都由大萨都请示上天,由天意决定,决定的方法就是“天子对目,”忠恕曾听昙会提到这个办法,如何对目,却连昙会也不甚清楚。 帐中响起萨满的法铃声,只见共节持着法杖,带领着三个萨满走了出来,他们念动咒语,摇晃着法器,围着主柱跳起舞来,共节领头振响法铃,铃声摇动人心,其后的萨满提着烟炉晃悠,不一会主柱周围就飘起淡淡青烟。 萨满的法事非常简单,持续时间不长,共节围着支柱转了三圈,然后从自己的帽上摘下一片羽毛,念着咒语扔向空中,那羽毛飞起两丈来高,然后飘飘荡荡落了地,共节把法杖扎在羽毛的落处,就有数个萨满持着几根木棍过来,一阵忙碌,不一会就在帐中支起一件物事,忠恕这才见识了神秘的“天子对目”。 天子对目的装置非常简单,就是在羽毛落处埋下一根三尺多高一尺多粗的黄色木柱子,木柱顶端是油滑的平面,正中有个突出半尺的光滑铮亮的圆木榫,另有一根直径五寸左右,两端均匀粗细,长达两丈的圆木,圆木的两头各插着一件东西,一端是戴着铁制面具只露出眼睛的黑色狼头,另一端则是铁制的黑狼尾巴,在圆木的正中腰,掏有一个与木榫直径相同的圆洞,萨满们祈祷后,把圆木套在木榫上,天子对目即算安置完成。 忠恕虽然读书不多,还是能猜到这套装置的用处,以及它为什么叫做“天子对目”。朝阳宫道人们用过一种名叫“罗盘”的装置,原理与它相似,都是让指针转动,以指针指向作为选择的依据。中原人称皇帝为天子,认为皇帝是上天之子,代表上天统治万民,突厥也有天子,却是指狼,狼是草原上最强大的动物,突厥人自古以来就认为狼是上天的儿女,他们的祖先阿史那氏是由母狼在山洞中生养的,因此王族后人才具有上天的血统,才能代表上天统治草原。圆木的一端是个狼头,在转动停歇后,狼的眼睛对着的人,就是上天选中的大可汗。 忠恕估计一会萨满就会让这“天子对目”转动起来,可如果狼头没有正对着人怎么办?是否能由人力操纵结果?会是全靠运气吗?福拉图还是纹丝不动,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她不信天不信邪,心底对天不敬,绝不会放手把命运交给天意。此时忠恕看到容利大人悄悄来到脱林和身边,伏在他耳边说些什么,脱林和向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的德力代大人点点头,德力代向福拉图这边看了看,转身又出去了。 “天子对目”已经设置好,偏巧堂特勤、脱林和与节特坐成了一个三角形。这时鼓声响起,铃声振耳,鼓乐声中,大萨都手持木杖走到“天子对目”前,闭上眼睛念起咒语,帐内所有萨满,包括查修普,都跟着念诵咒语,帐里一片肃穆,坐在胡床上的人都没动,只有节特站了起来,面朝大萨都躬立。大萨都念诵完毕,笛初录、共节等四个萨满各提着一个烟炉走了过来,大萨都吟唱着法歌,领着四人围着“天子对目”转了三圈,然后在狼头的正前方停了下来。 大萨都张开双臂,仰头向上,像一座威武的雕像般矗立着,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大萨都猛然喝出一声咒语,只见他身前的狼头缓缓启动,大萨都向后退出三步,再念一句咒语,那圆木转动加快,大萨都又念一句,再退三尺,一直退到两丈开外才停下,还是保持着那个姿态,那圆木越转越快,最后竟然形成一片圆盘。帐中之人大都没亲眼见过神圣的“天子对目”,见大萨都不触不碰,而圆木竟然自动转起,皆以为大萨都请动了神力,上天就要借此表达自己的心意,指出真正的大可汗,无不惊奇紧张兴奋。忠恕也感惊奇,他当然不相信是神力驱动了圆木,心想必定是大萨都用内力作用于装置使之转动,在代州时,他曾听陆变化提过世间有一种内力,练到极致能隔空取物,看来大萨都就有这能耐,这位突厥人神功力确实深不可测。 堂特勤坐在胡床上,伸着头向这边看,节特静静肃立,而脱林和则闭上了眼睛。那圆木快速转动百多圈后,转速明显放慢,又过了十圈,转动已不均匀,随时可能停下,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圆木越转越慢,晃晃悠悠,欲停不停,每到狼头指向三人中的一个,人们都会惊呼一声,但最后停下来时,狼头却正对着大帐中央的圆柱,众人都惊异地呀了一声,忠恕看到脱林和睁开了眼,也是一脸讶异。 遇到这种事情,众人自然又望向大萨都,只见大萨都大喝一声,放下双手向圆柱行礼,又有三个萨满走了过来,各持着法鼓、法铃、法号,站到笛初录共节等四人身后,七人一齐奏诵,大萨都抬手举足,跳起一种奇怪的舞蹈,他一举一动都缓慢而优雅,让人有种神圣的感觉,忠恕知道这是草原上的祈鬼仪式,只有最高等级的萨满才敢主持。 足足有一顿饭的功夫,舞停鼓息,大萨都对着主柱念出一段咒语,谁也听不明白,查修普这时站了出来:“上天传谕,太阳的光辉被乌云遮蔽,唯有清除西方邪佞才能听达天意。”他一挥手,两个萨满提着个羊皮袋来到大帐中央,“咚”地一声扔到地上,笛初录上前扯开袋口,倒出一个人来,那人一头红发,衣衫凌乱,脸色苍白,惊恐至极,许多人都认得是祆教突厥大麻葛康兴也色。 忠恕也是一惊:原来康兴也色并没失踪,而是被萨满教悄悄抓了起来,今天大萨都得势,要清除祆教势力,康兴也色看来凶多吉少。果然查修普高声喝道:“胡妖康兴也色,多年来冒充尊贵,妄言天意,欺瞒突厥人民,更自封新神,造谣惑众,散布瘟疫,使草原大地干旱,使突厥牛马不繁,加害老可敦,戕害大可汗神运!现天意怨怒,不除此妖,无以达天听。” 第299章 新可汗 7 萨满教显然早有预谋,要利用这个场合报复祆教,安给康兴也色的罪名明显是罗织的,说他冒充尊贵妄言天意欺瞒突厥人民等,还勉强有些影子,自封新神造谣惑众则是福拉图为他挖的坑,但说他散布瘟疫,使牛马不繁,估计也没人相信,至于加害老可敦,戕害大可汗,更是栽赃陷害,谁都知道老可敦是康兴也色的保护神,他巴不得老可敦长命百岁。但颉利自继任大可汗之后,信任康兴也色和史新台等祆教胡人,疏远本部族,胡人得势,气焰高涨,在草原部落中吸收教徒,推行教义,与突厥本部冲突不少,看到康兴也色落到这般田地,明知查修普公报私仇,也无一施以同情,纷纷喝叫:“杀妖孽!砍他的脑袋!” 康兴也色浑身发抖,萎在地上,张着嘴唔唔叫,就是说不出话,看来是被废了武功,点了穴道,两个萨满走上来要提他,只见他猛地打了几个滚,爬起身来向大萨都连连磕头,旁边那两个萨满上前按住了他,查修普等帐里杀声稍落,高声道:“突厥訇们判处胡妖归位,以血祭澄静草原。”帐里轰然叫好,两个萨满把康兴也色提到主柱下,笛初录抽出短刀,揪住他的头发,手腕一挥,割掉他的脑袋,然后提着血淋淋的首级,把血淋到圆木上,帐里又是一片叫好声。康兴也色就这样完了,前些年在草原如日中天的祆教算是彻底倒了,祆教徒恐怕要遭受突厥人和萨满的血腥报复。 这样的残忍场面突厥人司空见惯,两个萨满把康兴也色的尸体提了出去,经过除祆这一出戏,气氛已经明显不像刚才那样紧张。大萨都重新做法,圆木像上次一样转动,当最后越转越缓之时,帐内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但已经没人惊呼。圆木最后晃晃悠悠停了下来,狼头正正地对着节特。帐内一阵沉默,又是刀赤首先跳起来叫了一声:“呜呜…”,节特亲领部落的诸头领都跟着“呜呜…”地叫了起来,那些钦佩婆毕和福拉图的部落附和起来,最后满帐的人跟着“呜呜…”叫,叫声震天,盖过了外面轰隆隆的雷声。只有四个方位的人没有动静,一是萨满教诸人,二是福拉图这边,三是脱林和这边,还有就是容利大人。 “呜呜…”声一直持续了好久,刀赤的嗓子都叫得哑掉,福拉图纹丝不动盘坐着,好似与自己无关似的。忠恕不相信这完全是巧合,但也没发现福拉图和大萨都是如何作弊的,大萨都启动“天子对目”之后,立刻退开两丈远,这样的距离,相信就是祖师周君内在世,也无法以内力施加作用。 上天已经显示了嘱意的大可汗,下面就等着大萨都再次请示天命,如果无误,就向天下颁布。又有三个萨满持法器来到大萨都的身旁,帐中央已经站立了十多个萨满,看来最为隆重的祈天法事就要上演,这时突然有个人从节特身后走了上前,来到查修普身边,高声道:“各位訇们,我觉得妖气污染没有完全清除,这次天子对目或许没能表达最准确的天意。”原来是德力代大人,不知何时他竟然站到了节特身后,忠恕等人都被紧张的“天子对目”所吸引,完全没注意到他。 听到德力代的话,大家心里一惊:他是脱林和的老师,他站出来表示异义,就意味着脱林和不接受天择结果。德力代大人道:“我不代表脱林和殿下,只是作为一个突厥臣子,战战兢兢地说出心中疑惑。请问圣山使者,我是否有权力说出自己的见地?”查修普道:“上部大人是突厥最纯正的臣子,是大可汗功勋卓著的心腹,大可汗把自己的骨肉交给您,没有人敢堵您的嘴,在大萨都没有请示天意前,您有完全的表态权力。” 德力代大人向查修普行礼:“谢谢使者!我不否认天目对着节特殿下,但我觉得事出偶然,并不能代表天意。”他公然表达异议,就是对代表神权的大萨都和萨满表示怀疑,这是对萨满的严重污辱,但查修普并不反驳,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德力代道:“天目之所以对着节特殿下而不是脱林和殿下,可能是因为这张胡床。”他指着节特身后的那张小胡床,查修普还不说话,德力代道:“节特殿下的胡床上,比脱林和殿下的胡床多出两道玄铁。”说完他又停住了,查修普不得不问:“何意?” 忠恕这才明白德力代刚才为什么要站在这边,原来是来观察节特的胡床,而节特座下胡床后面的两条木脚上,确实各箍着两道三四寸宽的黄环,估计就是德力代挑刺的玄铁。这样的箍铁可能是有意为之,也可能仅是为了整固过去的断裂。 德力代道:“我们突厥的祖先出身于制铁锻工,诸位訇们都深知玄铁特性,玄铁分为公母,相互吸引,天目上的面具与胡床上的铁器都是玄铁,所以自然就避开脱林和殿下而对着节特殿下。”查修普还是道:“不明白。”德力代摆明了是说大萨都作弊,萨满中有人脸色都变了,但大萨都冷静地站着,恍如未闻,查修普也不动声色,德力代道:“我因为早失祖业,对铁性了解不多,是容利大人提醒了我,容利部落是突厥最有名的兵刃制作者,他的话大家应该能听懂。” 查修普看了看容利,容利早在设置对目时就有疑问,暗暗提醒了德力代,没想到德力代把他卖了出来,他躲无可躲,只好破上了,站出来大声道:“我家祖传相铁之艺,想来诸位訇们都用过我家的兵器。铁与马一样有活性,马有马性,铁有铁性,突厥大地出产数十种铁料,以玄铁最沉最硬,最为珍贵,只要在普通铁质里稍加玄铁,制作出来的兵刃就加倍锋利。玄铁只产自金山和喷查山,两地产铁的颜色不同,铁性也不同。天目上的铁颜色深黑,一看就是产自金山的玄铁,就像牡马,节特殿下胡床上的铁色泽泛黄,是产自喷查山的玄铁,就像牝马,两者相吸,一遇就合体。”他精通铁性,善用比喻,一下就把其中的关窍说得清楚,突厥人既便不通铁性,也都知道牡马遇到牝马,非发情交合不可,心中不免有所怀疑,有人就站到节特身后,想来验证一下他的胡床上是否真有泛黄的玄铁。 可查修普还是问:“何意?”容利大人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索性走到福拉图和节特的面前,指着节特的胡床道:“如果这下边的玄铁再大一寸,无论转多少圈,天目铁定对着它。”查修普还是问:“你是说?”容利大人肯定道:“如果是脱林和殿下坐在此处,天目也是对着他。”查修普仿佛痴呆了:“你是指?”容利大人索性挑明道:“如果是我坐在这里,或者换作任何人,都会对着天目。”查修普道:“明白了!” 这时一直盘坐不动的福拉图站了起来,把节特拉到身边,对查修普道:“使者大人,上天昭昭,不能使天意蒙尘,节特殿下虽然年青,也不肯做一个令突厥人蒙羞存疑的大可汗,请大萨都暂缓请示天意,让节特殿下和脱林和殿下交换位置,我们接受最终的天择。”她这话说得磊落至极,帐中人无不赞叹,心里的疑问也打消不少,看容利的眼光就有些不耐。 容利见自己的话不被人信服,众人甚至怀疑他故意没事找事混淆视听,就坐到节特的胡床上,抽出腰间的佩刀,道:“这把刀用了五成玄铁,也是产自喷查山的黄色玄铁。现在不用作法,我在此挥刀,很快就能令天目转向此处。”他想以此证明天目上的狼头受玄铁感应,并非天意使然,查修普点了点头,好像这时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请容利大人示范.“ 眼看容利坐在胡床上就要展示刀法,查修普忙避开两步转到侧后,忠恕发现挪动间他的右脚顿了顿,可能被地上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突地一声炸雷在脚边响起,震耳欲聋,忠恕惊呆了,福拉图更是花容失色,忠恕正要去抱福拉图,猛见胡床上的容利忽地飞起一丈多高,在空中翻个跟头,“扑”地一声脸朝下摔到地上,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帐顶上接连响起一串炸雷,在头顶盘旋着持续咆哮,仿佛要钻进帐中,除了炸声,还有愤怒的哼哼声,就像雷神被激怒了一样。突厥人吓坏了,坐在胡床上的人都站了起来,更有许多人跪倒在地连连祈祷,大萨都为首的萨满诸人闭上眼睛,振响法器念诵咒语,雷声渐渐低沉,过了好一会才转向西面,就像是气哼哼地走了。 容利大人跃起后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比图特勤上前把他翻转过来,只见他七窍流血面孔扭曲,双手焦黑,竟然被雷劈死了。 刚才这一幕显然就是天意最确切的证明,哪有人还敢怀疑?不等大萨都宣布,脱林和首先走到节特面前,双手护在胸口,躬身行礼,这是对未登基的大可汗施的礼仪,他虽然心中感到遗憾,还是接受这昭昭天意。看脱林和都接受了节特,各部落首领依次过来向节特行礼,节特好像也被刚才的炸雷打懵了,面对恭贺诸人,站立着没有说话。 第300章 新可汗 8 这时萨满摇动法器,大萨都围着天子对目转了三圈,然后用木杖在地上捣了一下,念动咒语,那边查修普高声叫道:“感谢天赐大可汗节特!”这句话表示萨满教正式确认上天认可节特继任。查修普紧接着道:“如有违背天意,私争乱议者,天下共讨之。” 这一句话不为多余,节特当选大可汗,最有力的竞争者脱林和向他效忠,承认他是君主,现场众訇们都向节特效忠,但这并不代表今后不会出现争议,因为颉利还有其他儿子活在世上,还有异母弟活在世上,他们在亲缘上都不比节特远,颉利被困后为了保命,或者被他人胁迫,可能颁布多道谕令,任命其他人做大可汗,甚至会有人伪造他的遗嘱。在突厥历史上就曾出现过这样的先例,大可汗的嫡子被敌国俘虏,部众推举其次子继任,但敌国又派兵把嫡子送了回来,拥立为大可汗,结果导致突厥出现内战,突厥之前的草原雄主匈奴、柔然的历史上也曾出现过这种情况。为了防止颉利的其他儿子和弟弟回来后再争汗位,必须丑话说在前头,即便是压玉果复生,他也必须臣服。 突厥的訇们依次行礼完毕,福拉图来到节特的面前,躬身行礼,节特这时已经清醒过来,见姑姑向自己行礼,本能地就想还礼,福拉图瞪了他一眼,节特忙昂着头摆正身板。现场的突厥的贵族由脱林和打头,福拉图收尾,全部向节特效忠完毕,这时大萨都走了过来,他左手持杖,右手放在胸前向节特微微点头,他是上天的使者,这是使者向大可汗效忠的礼仪,节特点头还礼。查修普双手捧着一条玉带走了过来,大萨都接过,上前为节特围在腰间,这边查修普、嫩独建、笛初录、共节等萨满摇动法器,依次向节特行礼,这表示节特正式成为萨满教的主人。 按照传统,由大萨都为节特加汗号。突厥可汗的汗号与中原皇帝的年号不同,一个皇帝可以有多个年号,大可汗则终身只有一个汗号,这个汗号是由大萨都请示天意后授予,至死不得更改,大萨都领着诸萨满经过一番仪式之后,向节特进汗号,节特向正东方行大礼,接受了蓝仳可汗的封号,然后再向大萨都躬身行礼,这是向天表示谢意,大萨都坦然接受,帐内响起如雷轰一般的“呜呜…”声,大帐外早就集合了号鼓手,他们在雨雾中挺立了四五个时辰,这时奏起鼓乐,山谷鸣响回应。 突厥人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一直持续一顿饭的功夫,萨满们在大帐对着东门的地方放了一张大大的胡床,福拉图拉着节特的手走了过去,节特坐到胡床上,开始接受众人的朝贺,达洛、歌罗丹等人首先过去行礼。福拉图站在节特的一侧,脸上没任何表情,也不知她是欣喜还是忧虑。忠恕站在旁边,感慨万千,眼前的情景太出他意外了,看来福拉图又谋划成功了。 一直到天黑,必要的仪式才进行完毕。如果是在过去,新可汗选出之后,要在圣山朝天峰上举行祭天仪式,仅这一个仪式就要进行三天,还有许多的册封、赏赐、会兵、围猎、征伐等活动,整个典礼至少持续一个月,但现在突厥面临自建国以来最严峻的局面,仪式必须改变了。千百年来,草原上只有一个规则没有变过,那就是看实力说话,颉利战死,突厥主力被歼的消息马上就会传遍草原,一系列的叛乱、攻伐马上就要开始,最可怕的是,过去曾经臣服于突厥的大唐立刻就要攻打过来,突厥之存亡就系于能否与大唐议和,根本容不得新可汗有丝毫欢庆的念想。 节特只宣布两项任命,任命他的姑姑福拉图为叶护,叔叔脱林和为北厢察,仍兼东厢察。叶护比南朝丞相的地位还要高些,相当于摄政王,是仅次于大可汗的统治者,节特是个没有丝毫理政经验的少年,让福拉图当叶护,相当于把国政全权委托给她。福拉图功勋卓著经验丰富,处事老练,多数人都信服;脱林和在危急时刻能顾全大局,毅然拥立节特,实在是难得,节特让他兼领两个厢察职位,虽然没增加实际权限,但名义上确立了他在突厥的地位仅次于大可汗和叶护福拉图。 有了领政的权力,福拉图一刻也不耽误,立刻宣布一系列政令,首先任命脱林和为全权使者,阿史德达洛为副使,领队出使大唐;命德力代大人带领脱林和部南下通口,策应朵奈部,防备唐军突袭;圣山附近各部由歌罗丹进行再整编,加强圣山守备;扩大附离,任何突厥所属部落首领的子弟,自带兵器马匹即可加入附离;各王族即刻返回驻地,带领自己的部落赶来圣山…她一条条一件件徐徐说出,条理分明,显然有备而来,早就思虑清楚,涉及的突厥诸人,自脱林和以下无不凛然接受。 节特和福拉图的命令颁布完毕,已经到了深夜,雨停了,大帐外都是积水。福拉图拉着节特的手离开大帐,大家齐声“呜呜…”叫着欢送,脱林和、达洛、歌罗丹和德力代等人跟随他们上马回营。忠恕听到身后大帐里传来歌舞声,突厥人已经到了危急时刻,但还是忘不掉欢乐。 谷地中到处都是积水,有些地方深过膝盖,谷中的布班小河也变得粗壮起来,福拉图没在自己的谷中营地停留,带着众人直接奔向谷口处,谷口处有不少民众在冒雨施工,估计在雨夜中就没停过,挖掘的壕沟已经被雨水注满,谷地两侧山地上修建的石墙也增高不少。 天初亮时,众人来到福拉图的谷外大营,大营比离开时增大不少,看来外派的附离多数已经归营。圣山谷地汪洋一片,草原上也有一滩滩的积水,福拉图的营中却没有一处水洼,可见她设营之高明,德力代大人看到这一点,长出了口气,自叹弗如。努失毕迎了过来,众人进了大帐,大帐里已经点燃篝火,一点湿气也无,福拉图还是像往常那样走到胡床前,直接落座,节特坐到她的身边,他虽然已经变成了蓝仳可汗,还像个依赖母亲的小孩一样跟随着福拉图。脱林和和德力代大人坐在左侧,达洛和歌罗丹坐在右侧,忠恕知道他们要商议重大军政,自己一个外族之人,旁观不宜,就想退出去,没想到刚一挪步,福拉图叫道:“道士,请坐!”忠恕只得挨着达洛坐下。 所有人包括节特都是一天一夜没吃没喝,福拉图命令进上食物来,她先喝了一碗酒,对脱林和道:“我立刻命令准备礼物,你明天出发与南朝天子谈判,只要他们不过大漠,无论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所有人都知道突厥现在没有打的本钱,只能一力求和来获得喘息的机会。脱林和早就计划好当上大可汗后如何求和,与德力代大人反复讨论过多次,现在胸有成竹,道:“南朝天子向我们称臣二十多年,我想,要说服他们不过大漠,名份上是肯定要偿还的。”福拉图道:“那是自然,突厥又不是没臣服过异族,我们向南朝称臣,节特可认南朝天子为父亲。”节特是个小孩子,认李世民作父亲也不算吃亏,脱林和在私下酝酿时就曾犹豫半天。脱林和道:“每年的贡赋也少不了。”福拉图边吃边道:“只要不把我们饿死就行,能谈下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德力代大人道:“以我们现在的财力,每年一万匹马,三万头牛,十万只羊就到了极限,明年如果风调雨顺,可以翻倍,三年之后应可承担更多。”他并非狂傲之人,此时逾越身份插话是想先摸清福拉图的底线,怕万一脱林和说出数字来,福拉图会接受不了。福拉图道:“贡献这么多确实心疼,但只要我们几人不穷奢极欲,突厥人都能过苦日子。”脱林和道:“南朝可能还会向漠北派驻一些骑兵监督我们。”福拉图没丝毫犹豫:“答应他们,不要超过一万人,这些人的补给由我们来提供。”德力代大人心里甚是佩服:这事他和脱林和也想到了,当时脱林和就不愿提供补给,是他据理力争,说明利害,脱林和才勉强同意。由突厥提供衣食,增加了部民负担,看似吃亏,实则削弱了漠北唐军与漠南的联系,对突厥大大有利。 脱林和继续道:“他们可能还会要求我们出人质。”福拉图道:“如果他们要留你,你的部落就由我亲管,交德力代暂理,你的儿子由我抚养,三年过后就赎你回来。”大唐如果要扣人质,只会扣大可汗的至亲,节特是婆毕的独子,颉利的其他儿子或者死亡,或者已在唐军手里,只有脱林和与节特亲缘最近,职位又高,大唐极可能把他扣下做人质。脱林和听到福拉图的保证,心里安稳一些,他的妻子刚刚生了儿子,最让他放心不下,还有他刚刚接手的部落,人心未稳,如果由其他人接管,最终不是变成别人的财产,就是被折腾光,交给福拉图最为妥帖,一来她是个女人,不可能把部落带到夫家去,再说还有他最信任的老师管着,三年之后他回来,仍然有一份稳定的基业。福拉图为什么敢说三年之后让他回来?因为在一般情况下,都是国君的儿子去当人质,有时甚至是嫡子,很少接纳国君的叔叔为质,三年之后,节特已经站稳了脚跟,脱林和就更不重要了,只要多出点礼物,应当能让他回归突厥。 然后就说到了南太主,福拉图道:“我们当然会把她礼送回去,优宠优待,要保证她毫发无伤,高高兴兴地回到母国。”福拉图果然要实践自己的诺言,这也正是忠恕希望的答案,只要南太主安全回到大唐,他就算不辱使命。在节特出场争夺大可汗的瞬间,忠恕心里充满了失落与怨恚,福拉图又一次欺骗了他,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准备鼓起勇气质问她,现在听到她亲口说出要保证南太主毫发不伤地回归大唐,心情一下子又好起来,心道她毕竟还是惦记着对自己的承诺,并非全是欺骗。福拉图颁布命令处理政务,就好像是李世民和李靖二人合体,忠恕心想她如此娴熟,肯定已经盘算了无数遍,在和自己缠绵之时可能还在想着此事,哪有心思你情我爱,他突然感觉与福拉图特别陌生,就像完全不认识。 脱林和把大唐可能提出的要求都说了一遍,福拉图无不答应,甚至提出可为大唐提供骑兵,参与大唐对外邦的征讨。达洛、德力代和歌罗丹把能想到的都说了,福拉图一一拍板,见众人没有异议,就命令达洛去找昙会,立刻起草一份议和的谕令,又命他赶往萨满教总坛去见南太主,请她写一封家信交由使团带去大唐。 突厥主力在漠南全军覆没,光靠漠北这五六万部民,无论如何抵挡不住李靖的进攻,福拉图很是干净利落,不斤斤计较于名誉钱财,一心求得议和。忠恕心道,这些议和条件对于大唐来说面子里子都有了,即便出兵灭了突厥,结果也无非如此,但李世民会接受议和吗?突厥人的韧劲和恢复能力大唐君臣一清二楚,李世民和李靖精明无比,会给突厥人疗伤反噬的机会吗? 众人边吃边议,吃完之后,脱林和、达洛先出去了,福拉图当场写了一封亲笔信,依旧盖上她北厢察的印章,让德力代交给朵奈吉利发第连。德力代大人受命带领脱林和部落南下策应朵奈部,他们要守住通口,拦截唐军北上,同时要防备薛延佗、奚系这些北方邦国叛乱,责任重大,他是脱林和的老师,还要替弟子守护这份家业,所以心情很是沉重,但数十年来第一次有机会单独统领一个大部落,不再抑人鼻息,心中又有点兴奋。 第301章 议和 1 德力代走后,歌罗丹也离开,他要先去整编聚集到圣山的零散部落,然后赶往西部,帐内只剩下福拉图、节特、努失毕和忠恕四人,福拉图把节特搂在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道:“节特,你现在是蓝仳可汗了,不能再住到我的大营里,明天送你回牙帐,大萨都会派人保护你。”节特扭着身子:“我不去,我还是跟着你。”福拉图道:“那怎么行?你要接受突厥民众的朝拜,还要接见外国的使臣,你父亲和老可敦的后事还要你主持,这些都需要专门的人来教,我就要离开圣山了,你跟着我不方便。”节特摇头:“我就跟着你。”这个小小少年虽然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很是成熟稳健,毕竟还是个孩子,一个月前还滚在老祖母的怀里撒娇,突然间成了庞大帝国的主人,当然会手足无措,不愿离开依赖的亲人。福拉图长叹一口气,这可能是她平生第一次因无助而叹息:“那好吧,在大营为你建立临时的牙帐,就让查修普他们过来保护你。”节特连连摇头:“不要他来,我跟着师父。”福拉图道:“你师父马上就要去金山了,你怎么能跟着他?”节特朝忠恕努了努嘴:“是汉人师父!”福拉图道:“他是我的情人,带着你多不方便啊!”此话一出,忠恕脑子轰地一响,脸涨成了酱色。突厥女子不像汉家姑娘那般羞涩内敛,但如此公然在晚辈面前说某男子是自己的情人,两人还要住在一起,其他人在面前碍事,恐怕普天之下,唯福拉图能毫不为难地做出来,忠恕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节特撅着嘴执意摇头:“我不管。”福拉图道:“你师父有许多事要办,你跟着他又能做什么?”节特道:“他会教我练箭使刀。我是大可汗了,如果箭术不能服人,刀法不能制胜,突厥的英雄们哪个会服我!”福拉图道:“那也好!不过你想跟着他,就必须让萨满的人过来。”节特乞求道:“能不能别让那个木板脸过来?”木板脸不用问就是查修普,节特一想到要面对查修普就害怕,福拉图呵呵笑了起来:“昨天你也看到了,他能言善辩,一肚子的机谋,只是轻易不开口罢了,不像你师父,只会挥刀弄枪的。你当了大可汗,就得依靠查修普这样的人,长个子也长心眼,可不能被人骗了,如果被臣子们给糊弄了,他们心底不怕你,将来就可能起反心。”节特反问:“那你干嘛找我师父做情人,找萨满不是更好?”福拉图道:“突厥没人能骗得了我,只有我骗别人,查修普再厉害也不行。可射箭挥刀,突厥没人能胜你师父,你说我不找他找谁!”忠恕哭笑不得:原来这就是福拉图喜欢自己的理由! 节特知道拗不过福拉图,只得妥协:“让萨满来也可以。师父既然要陪你,就给我找个伴。”福拉图哈了一声:“好啊,你会讨价还价了。说吧,想找谁?”节特道:“刀赤。”福拉图哈哈笑了起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亲:“好,不愧是我福拉图的侄子,小小年纪就知道用自己人。好!就让刀赤来当附离都彦,三天后你再提拔他当达干。”节特这才高兴起来。福拉图道:“好了,让努失毕带你去睡一会,我和你师父还有事要办。”节特也确实累了,跟着努失毕来到忠恕的毡帐,躺下就睡着了。 帐里只剩下两个人,福拉图问:“道士,你难道不为我们高兴吗?”忠恕点点头:“确实要为你祝贺,你设计得天衣无缝,突厥人都为你折服,恐怕连上天都被你骗倒了。”福拉图笑道:“那倒没有,上天是我最敬畏的,我每天都在心里祈祷,它属意于我,我执行上天的旨意。”忠恕知道她绝不会把阴谋透露给自己,道:“你这样算计来算计去的,所有人都在你的彀中,终有一天你会失信于人,突厥人民也不再信任于你。”福拉图笑着问:“道士,你觉得我和节特做大可汗好还是让脱林和当好?”任谁都知道,节特只是名义上的大可汗,突厥真正的大可汗是福拉图,她也毫不避讳,说自己和节特做大可汗。忠恕没有思考:“当然是你!”福拉图问:“那你说我比他好在哪里?”忠恕道:“你比他多权略,更有眼光,也许还更爱护突厥人。”福拉图手一摊:“那不就结了?知我者道士!你一个敌国的俘虏都这样想,上天会另选他人吗?我不过是体察上天的深意,让它的意旨得到实现罢了。”要论强词夺理,十个忠恕也不是福拉图对手:“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不好。”福拉图笑着把抹额摘掉:“能当上就是好,谁会像你这样婆妈不休。”她想站起来,刚一起身,头一晃就要歪倒,忠恕扑过去扶住她,搀她坐到胡床上,福拉图眼睛闭着,偎在忠恕的怀里,浑身没了力气。 忠恕忙探她内息,福拉图心跳缓慢,脉象虚弱,这是体力不支的后果,于是就让她躺在胡床上,为她注入一缕真气。福拉图睁开了眼,质问道:“你为什么把我放倒?”忠恕苦笑道:“是你自己累倒了,别说话,闭上眼睛。”福拉图噢了一声闭上眼睛,忠恕运真气在她周身运转三遍,福拉图觉得一团暖流包裹住周身,眼睛想睁都睁不开,忙叫道:“道士,我不能睡。”忠恕道:“你实在疲惫了,睡一会就好。”福拉图抓住他的手:“我没事,也不累,我的喜悦还没和你说呢,怎么会累?” 听到这话,忠恕的心又软了:“那你就躺着,闭上眼睛说吧。”福拉图道:“扶我起来,我要亲眼看到你的惊喜。”忠恕只得扶她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福拉图侧头看着他的脸:“你的公主终于可以回南了,这下放心了吧?”忠恕点点头:“谢谢你!”福拉图道:“你念念不忘的就是要接她回南,为了达成使命,不顾及我的爱意,也不顾念自己的性命,我只得费尽心机周旋,先废了康兴也色,再让节特做大可汗,那样就没人能伤害她了。”福拉图废掉康兴也色,争位大可汗,绝不是为了南太主,她一直在利用自己蒙骗自己,但她顾念自己,一直把自己的使命牢记在心,这些已经足够让忠恕感动了,抱着她紧了紧:“谢谢你!”福拉图反手搂住他的腰:“有你这句真心的感谢,就不枉我操心。”每当福拉图倾诉爱意,忠恕心里总是翻腾不已,他倾慕福拉图,就是想否认也否认不了,但对福拉图的戒心始终去除不掉,何况只要南太主回国,他必定要离开,二人终究是空空的因缘,想到这里,心中一片怅惘。 福拉图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问:“道士,你是修道之人,做过恶梦吗?”忠恕不知她为何突然问到这个,他很少做梦,噩梦少,美梦也少,只是在受到重大打击时做过几次噩梦:“做过几次,很少有梦。”福拉图问:“梦到什么?梦到过我吗?”忠恕点点头,实话实说:“梦到你化身成恶狼追我,最后咬到了我的脖子,把我吓醒了。”福拉图抓住他的手:“也算成真啊。我那天咬了你,不过不是脖子,呵呵!”她抓住忠恕的手放到自己脸上,闭上眼睛依到他怀里,忠恕看到她额上那缕卷发,不自觉地放下手搂住她的腰,下巴在她头发上摩擦着,嗅到她身上的花香气味,心中迷乱,福拉图双手搂住他的腰,把头拱到他脖子下,忠恕把她紧紧地贴在胸口,听到她的心在砰砰狂跳,忍不住把嘴向下滑去,吻到了她的耳垂,福拉图急促喘息,忠恕心跳得更厉害,松开她的腰,托住头就想吻她的嘴,福拉图啊了一声,臻首乱晃,双手推住他的胸口,忠恕看到她红红的眼睛,深悔自己猛浪,她的父母刚刚去世,还没招魂安魂,她从心底在意这些,于是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自己把身子挪开。 福拉图忽然笑了:“道士,你刚才失去一个翻身的好机会。”忠恕歉然道:“我不应该那样的。”福拉图笑道:“怎么能怪你?我都把持不住,何况你呢!”忠恕问:“我失去什么样的机会?”福拉图露出狡猾的神情:“这个可不能告诉你,不然我就惨了。”自小山岗一夜之后,在与福拉图接触的每一天,忠恕都要把生怒、烦乱、担心、惊喜等种种情感经历一遍,然后对她的爱恋又加重几分。 第302章 议和 2 福拉图费尽心机夺得大可汗之位,心中的兴奋难以抑制,忠恕被她的情绪感染,见她满脸狡黠,忍不住想和她开开玩笑,那是情侣之间常做的事,于是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箍得紧紧的,脸贴住脸,嘴巴咬住她的耳垂,问道:“现在能告诉我吗?”他口中热气喷到福拉图耳朵里,福拉图浑身躁热,直想软倒,嘴里喃喃道:“不能!”忠恕伸舌一舔她的耳垂,福拉图啊地大叫一声,忠恕忙放开了她,福拉图眼神迷离,大口喘气,忠恕做势又要去抱她,福拉图连连摇手:“放手吧,情人!”忠恕笑问:“那…”福拉图道:“你答应今后不吻我的嘴,我就说。”忠恕笑问:“不能亲吻,那还算情人吗?”福拉图道:“只有我同意才能吻我,你不答应我就不说。”忠恕道:“好,我答应你。”福拉图笑了:“这个誓言相当重要,我看得最重,你要始终信守。”情人之间尊重最为重要,忠恕自信能做到这个。福拉图见忠恕答应了,这才长出一口气:“嘿嘿,这样我才放心,不然以后真不敢见你了。”忠恕道:“你还没说是什么事呢。”福拉图道:“那你再搂住我,我在你怀里说。”忠恕把她搂了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将她整个身体都圈在怀中。 福拉图抬起脸笑问:“你在突厥呆了这么久,有没听说过魔鬼三定?”忠恕真没听过,不知道这与不能吻她有何关联,福拉图道:“第一定是魔鬼的物品不能拿,他一定会追回,然后加倍惩罚偷窃者;第二定是不能在满月之夜的草原上看到魔鬼,你一定会跟着他来到地狱。”说完停了下来,眼睛里满是狡黠,忠恕问:“还有第三定呢?”福拉图嘿嘿笑道:“最紧要是第三定,女人一定不能被魔鬼亲吻。”忠恕见她又停了下来,只得问:“为什么呢?”福拉图道:“一旦被魔鬼吻过,女人再也不能爱上别人,只能做魔鬼永远的情人。” 忠恕笑了,福拉图原来还有这一怕。福拉图道:“我还要嫁人,还要爱许多人,所以,你不能吻我。”忠恕笑问:“那被魔鬼吻过的男人呢?”福拉图一怔:“魔鬼怎么会亲吻男人?”忠恕道:“女魔鬼!”福拉图呵呵笑了起来:“这世上的恶魔都是男人,女人成不了恶魔。用昙会那老和尚的话说,你怕我,是因为你有心魔。”忠恕的头凑近她的嘴边:“可我怎么觉得你比魔鬼更可怕呢?”福拉图捂住他的嘴往外推了推:“我倒真希望自己成为女魔,至少拥有魔鬼的法力,那样你会像狗一样终身追随着我,就再也不用担心你移情别恋了。”忠恕苦笑道:“你费尽心机让我发下誓言,就是为了将来自己能有个好丈夫。”福拉图笑道:“你不要又觉得不公平。”忠恕心道这哪是公不公平的事啊,她要嫁人,自己还得回去见爱人,分手就在不远,反正自己喜欢她,她也喜欢自己,能爱一时是一时,就当是梦一场吧。 忠恕道:“你太过认真了,这魔鬼三定可能是编来骗人的。”福拉图抬脸问:“你怎么知道?”忠恕道:“前一定是用来劝诫人们不要偷盗,汉人也有这种传说。第二定是怕孩子走丢了,所以教导他们不要夜晚随便跟踪陌生人。第三定嘛…”福拉图见他也卖弄关子,在他脖子上亲吻一下,道:“也是骗人的,让男女不要亲近,是吗?”忠恕摇头:“男女乃人之大欲,谁能禁止自然发生的事情呢?可你想,魔鬼狰狞恐怖,形象丑恶,哪个女人会去亲吻魔鬼呢?”福拉图伸手摸着他的脸,笑道:“不怪你有疑问,你不了解魔鬼,他就像你一样,有时温柔,有时凶暴,有时英俊,有时丑陋。在爱上他之前,女人只能看到他温柔英俊的一面,一旦爱上他,就只能看到凶暴丑陋的一面,你说可怕不可怕!”忠恕转头吻着她的掌心,嘴里喃喃道:“我想一直温柔对你。” 福拉图眼神迷离,情难自己,连连摇头,转过身将后背靠在忠恕怀里,突然左手触到了忠恕腰间的香囊,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道士,有个事情得请你帮忙。”忠恕笑道:“叶护殿下这样客气,肯定不是易事。”福拉图一脸郑重:“事情简单得很,就怕你不肯割爱。”忠恕双手一抬:“我孤身一人做你的俘虏,吃你的住你的,身无长物,只有性命一条,你是想用我去祭祀上天吗?”福拉图笑道:“我可舍不得,只是想借你腰间这香囊一用。”忠恕心里一颤:“借它何用?”福拉图笑道:“看看,只要一提到她,你就紧张,还说心里没她。”忠恕道:“我和她无关情爱。”福拉图笑道:“我现在相信了。南太主在突厥二十年,南朝多次要人,前任大可汗一直说她早就去世了,现在突然又冒出一个公主来,你说南朝天子信还是不信?”忠恕道:“会信的。”早在去年他就把南太主的讯息带了回去,天子李世民和太上皇李渊哭得稀里哗啦的,李靖又命自己来救她,当然是相信她还在突厥。 福拉图笑道:“我觉得他并不深信,不然怎么不正大光明地要人,反而派你来偷呢?”忠恕不能说出实情,只能任她胡猜下去,福拉图道:“我想取信于南朝,达洛已经去取南太主的书信,除了她的信,再加上你腰间这个香囊,也许更能让他们信任一些,就怕你舍不得。”忠恕想了想,这倒是个真实的理由,福拉图没玩花招,这个香囊,他本就觉得自己佩戴着不妥,让达洛把它捎回大唐,天子睹物思人,也许有点用处,于是摘下香囊递给福拉图:“这是公主的赠物,如果能助她回家,我没什么舍得舍不得的。”福拉图接过,举到鼻尖闻了一下:“没一点香味!”忠恕笑道:“二十年的东西,还好她精心保管,我再佩戴几天,只怕就要破了。”福拉图道:“那是”,说着把香囊揣进自己的怀里,在忠恕的脸上亲了一口:“我这会好多了,去看看脱林和准备得怎么样了,还要去看老师,你去照顾那个小可汗吧。” 出了福拉图的大帐,忠恕看到努失毕亲自带着十多个附离守卫在自己的毡帐前,颉利作大可汗时,他居帐的周围有上千附离专门保护,节特是摆不起这个排场了。努失毕对忠恕道:“你来了就好,人手紧张,我去应付一下,我来后你再离开。”忠恕点点头,进帐之后发觉节特就躺在自己的铺上,皮氅也没盖,打着轻呼流着口水,睡得正香。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一个刚过十岁的孩子突然被扶持成了庞大帝国的可汗,不知道今后要经受多少大风大浪,虽有福拉图护持,也难保他一路平安。 第303章 议和 3 自昨天与福拉图离开营地,直到节特被推选为大可汗,其中过程即使谈不上步步惊心,也称得上悬念十足,而后与福拉图倾情缠绵,让忠恕更加晕晕乎乎,直到此刻,他才有机会平静下来,把两天中发生的事情梳理一下头绪。 福拉图早就有心帮助自己哥哥婆毕夺取大可汗的位子,她本身当然很有权欲,但初心还是为了婆毕,她一直对出嫁设置障碍,就是为了能继续当北厢察,利用职位培植自己的势力。颉利在临死之前让婆毕继任大可汗,本是顺了她的意,只是没想到婆毕伤重而死,大可汗眼看就要落到脱林和之手,福拉图从心底瞧不起脱林和,认为他担不起突厥这个担子,更不愿服从于他。 没有了婆毕,福拉图肯定想过自己做大可汗,但又自觉争议太大,于是就想扶持侄子节特做名义上的大可汗,她任叶护掌握实权,做一个实际大可汗。恐怕在接到婆毕的那一刻她就设计好了路线,在自己费心维持婆毕生命的两天中,她一定带着节特去与大萨都秘密碰头。大萨都与福拉图早有来往,他必定认为福拉图掌权比脱林和更合适,加上福拉图给了萨满教更大权力,让他放手处置祆教,杀掉康兴也色,于是就有了之后的种种铺排。 堂特勤不合常理地突然参选,引得人们把大可汗的推选范围从颉利的儿子们,扩大到伊利可汗的全系子孙,然后节特站了出来,硬把一场毫无悬念的走过场推选,变成了难分高下,必须请求天择的竞争,天选的过程,就是大萨都操弄的过程。 容利揭露的玄铁,可能就是天目对着节特的关键,把戏被拆穿,眼看萨满诸人难以下台,突然惊魂之雷从天而降,独独击死了坐在节特胡床上的容利,消除了所有人的疑虑,让节特顺利成为大可汗。查修普回避容利时右脚绊了一下,一个武功练到他那般境界的高手,怎么会被一块草皮绊住?他这反常举动足以说明那一声惊雷也是萨满教的伎俩,萨满能在空旷的草原上作法避雷,当然也能作法引雷,其道理应该与阿波大寺后山红石谷经常遭受雷击相似,都与铁磁有关。福拉图为了取信于人,让节特与脱林和互换位置,如果当时坐在节特胡床上的是脱林和,那么此刻赴唐议和大使就是别人了。福拉图做了这样安排还不放心,又在圣山布置兵力,如果最后脱林和一方不顺从,就用武力解决,幸好脱林和顾全大局,这血腥一幕才没有出现。 福拉图用心巧,大萨都操作精,一个王权一个神权,突厥最厉害的两个人联手,轻易就把汗位抢到手中。 想到这里,忠恕的心也乱了,自己一直被福拉图当刀使,一直被蒙蔽,福拉图在二人感情上一直占据着绝对的主动,想要他爱,他就会欣喜,想要他恨,他就会咬牙。忠恕一直告诫自己保持戒心,但每远离她一次,就会更靠近她一步,现在已经离不开她了。但夹杂在二人之间的烦乱始终横亘着,他几乎每天都要在三个问题上打圈:她喜欢我是真的吗?我能爱她吗?我们会有结果吗?每个问题都难以回答,刚认为自己有了答案,转眼就被福拉图的举动给否定了,他在三个问题上跳来跳去,一个也没弄明白,只能以种种借口顺其自然,其实是放弃抵抗。 福拉图就任叶护后的布置,可说是深思熟虑,毫无破绽,她要与大唐议和,要把南太主礼送出境,但大唐会同意议和吗?依照常理,突厥在二十年内对大唐都构不成威胁,突厥称臣进贡,送去人质,允许大唐征调骑兵,还让大唐骑兵进驻漠北监督,可说已经完全臣服,大唐可以兵不血刃地收降,不用再消耗国力,累死战士,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之善,但李世民和李靖与福拉图是同一类人,思路与常人不同,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也许他们有其它的想法,考虑得更多更远。 想到这里,忠恕心中突地一动,想起李世民谈到城下之盟时那恶狠狠的表情,想到了那句“冉魏邺城”,陆变化说那意味着屠族,斩草除根,永不让其再生。 汉帝国受匈奴七十年污辱,汉武帝派卫青、霍去病击败匈奴,俘虏了十多万匈奴民众,他并没杀掉一人,反把他们妥加安置,一时传为佳话。天子李世民会为了洗雪城下之耻,对突厥进行灭族吗?李世民征战数十年,没听说他有过这样残暴的行为。其实就算屠尽突厥人,汉人无法在漠南漠北耕种,犁不到,剑也守不住,草原还是游牧人的,突厥人走了,同罗人、仆骨人、薛延佗人自然就会来补空,这些人与中原接触后,自然会仿效匈奴、柔然、突厥,对汉地进行袭扰进犯,一切都会重复,李靖让忠恕思索“守不住”的问题,好像汉人永远解决不了,李世民貌似不会选择灭族这种劳而无功又担负骂名的下策。 福拉图布置朵奈部和脱林和部在通口防守,在圣山这边修筑工事,当然还是做了战的准备,一旦大唐不接受议和,福拉图会如何对待南太主呢?唐军打过来,南太主就是个现成的人质,她决不会弃置不用,柔弱的南太主就被放在了两军对垒的锋刃上,这可如何是好?如果唐军攻到眼前,自己会如何做?帮着唐军,杀掉福拉图,还有速阔、达洛、歌罗丹这些朋友?他好像下不了手,但能帮助福拉图打唐军吗?一想到要与李靖和候君集为敌,忠恕身子一哆嗦。但愿能议和成功,免得南太主和自己卷入无法应对的绝境。 忠恕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自去年相遇之后,福拉图多次动念要杀他,使了种种歪招,他如果要杀福拉图,可以说有许多机会,恢复武功之后,完全可以杀了福拉图再逃,之后福拉图更是托大,直接跑到代州去见他,但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动过伤害她的念头呢?难道从一见面就喜欢了她?那当然不可能,难道冥冥之中有天意,让二人难以为敌? 在忠恕为福拉图犯愁闷之时,福拉图正在致单大人帐中,致单大人穿戴整齐,精神头很高,看来福拉图夺了大可汗之位,让他很是兴奋,福拉图屏退左右,师徒二人密谈了大半天。 从致单大人的帐中出来,福拉图脸色凝重,回到自己的大帐,见达洛正在帐中等待。达洛向她呈上一封信,福拉图道:“我又不识汉字,你读给我听。”达洛道:“是用突厥文写的。”信没封口,看来南太主知道福拉图要检查,有意不封,福拉图抽出信来,纸上有两行娟秀的小字,福拉图笑道:“南太主的字比我写得好,行文恐怕比你还要好!”达洛苦笑道:“我没下苦功夫,字都写不好。”福拉图笑道:“你从小跟着汉人,读他们的书写他们的字,此次议和派上大用场了。”达洛道:“我一定不辱使命。” 福拉图把信还回达洛,命令道:“这封信可以让脱林和知道,但由你亲自保管,要想办法亲手交给大唐天子。”达洛点点头,福拉图取出忠恕的香囊:“这个香囊送给你,去见大唐天子时,务必要挂在身上显眼的地方。”达洛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郑重地交待这等小细节,但还是点点头,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服从。福拉图道:“我还要写一封信,你现在就去催促一下,如果蓝仳可汗的符节制好了,带来给我。” 达洛出去后,福拉图写了一封信,达洛取来为节特赶制的大可汗符节,福拉图用好印,把羊皮纸折好放入牛皮袋中,用火印封好:“这封信,在到达南朝都城后交给脱林和殿下!”达洛点点头把信收好,欲言又止,福拉图眉头一皱:“还有何事?”达洛道:“就是昙会大师。”福拉图嗯了一声,达洛道:“我觉得他非常有见地,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一定会对我们有所帮助。”福拉图点点头:“传我的命令,带他到圣山去,就任喀力的老师!圣山是突厥的根本,不能有任何闪失,有他协助守卫更为妥帖一些,如果他与喀力主张不同,可以直接来见我。” 达洛出了大帐,议和使团马上就要出发了,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还,再见时草原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心中突然冒出一种舍不得离开的情绪,不由得想再看看这草原这山脉。 忠恕从帐内出来,看到达洛在那里呆呆站着,一愣:“达洛,你还没走?”达洛道:“我刚从萨满教回来,叶护殿下命我去办点事情。”忠恕问:“南太主殿下如何了?”达洛道:“公主殿下很是平静,一直在看书,她写的信在我身上,我一定把信带到,争取两国议和,不再动刀兵。忠恕,你有什么话要让我捎带吗?”忠恕很感动,无论去年还是今天,达洛一直都维护他,把他当朋友,当知己,甚至为他顶撞福拉图,开始是因为宝珠,之后则是因为两人脾气相投,惺惺相惜,他虽然被福拉图喜爱,但本质上还是突厥的战俘,私下为他传话就是通敌,会受到严惩。忠恕摇摇头,走过去抱住达洛:“谢谢你,朋友!愿你一路平安,顺利达成使命!”达洛眼中冒出泪水:“朋友,希望你早回南朝,更希望还能在草原上见到你。” 第304章 议和 4 脱林和与达洛肩负着议和重任率领使团出发了,节特一直把他们送出三四十里才返回,这个小可汗礼数非常周到。歌罗丹也离开了,他要先去收容整编零散的部落,然后前往西方,在人手紧缺的关键时刻,福拉图把这个能干的心腹远远地遣开,估计赋予了他重大使命。在福拉图的坚持下,大萨都宣布歌罗丹为苦行使者,苦行使者是献身于上天的萨满教徒,要经历相当的磨难才能就任教职,歌罗丹能否当上金山使者,名义上还要由大萨都请示天意,看上天的安排,忠恕判断福拉图硬把他塞进萨满教,其实就是做她与大萨都之间沟通的渠道。 福拉图在自己的营地中为节特搭建了一个临时牙帐,节特白天在此处理公务,晚上住在忠恕的帐中,他进驻牙帐的第一天就颁布了两道敕令,第一项是追封父亲阿史那婆毕为都支可汗,第二项是赐予喀力贵族身份,任命他为达干,全权负责圣山的守卫,当然命令都是福拉图起草的。 节特每天都是一早就起,缠着忠恕教他射箭,他对箭术极为痴迷,小小年纪非要拉大弓,忠恕就给他选了一把桦背弓练习。用桦木做成的弓看着大,但劲力不强,非常适宜初学者练习瞄准,增加臂力。这天节特拉了忠恕在营外射箭,远远看到查修普带着共节、上阿部等萨满来了,后面还跟有一个人,身材精壮眼睛如豆,正是节特点名要的刀赤。 忠恕曾与查修普两次交手,虽然武功稍胜一筹,但对这个木头一般的萨满使者绝不敢轻视,见识了他在大可汗推选会上的表现,心里更多了一份钦佩,这位萨满教二号人物心智高绝,处事得当,非大智慧不能如此,而萨满教主大萨都更是智慧如海,深不见底,萨满教人才济济,高手如云,根深叶茂,真不是祆教这样一个外来教派能轻易挤掉的。 查修普和共节等来到福拉图的营中,萨满总坛的人手必定削弱,忠恕不由得担心南太主的安危,查修普好像看出他的忧虑,趁他人不注意,手指向上对他比了个动作,那是鸟儿盘旋的姿态,忠恕立刻明白他比的是金雕,金雕盘旋在圣山,自是指大萨都回到了总坛,有大萨都在,没人能伤到南太主,忠恕这才放心。 查修普带着萨满在节特的近身保护,刀赤被任命为附离都彦,做了节特的侍从官。侍从官就像大可汗的影子,负责大可汗的日常起居、命令传达、仪仗布置,是个很显赫的职位,刀赤跟在节特身边,身板挺得笔直,与会兵那天耸眉塌肩的形象判若两人。他在推举大可汗时死命为节特鼓呼,让福拉图很是意外,因为她与豆达可汗一族并无过多交往,她的人也并没有策动刀赤,不明白为什么刀赤不选择最有可能成为大可汗的脱林和,而是拼命拉抬节特这个小孩子,但刀赤是真心相挺则绝对无疑。 节特执意要与忠恕住在一起,于是忠恕的毡帐就成了大可汗的居帐,萨满教的人就在他周围散布着,查修普可能知道节特不喜欢他,露了一面就不知所踪。按规矩,大可汗的大帐必须是营地中最高最大最为奢华的,但军中有福拉图的一顶大帐已经够麻烦的了,不可能再把谷地中的大帐移置过来,它迁移不便,一旦有军情战事,很容易被敌人缴获,如果大可汗的大帐都丢了,对突厥人来说绝对是一大羞辱。 这天努失毕来看忠恕,告诉他马上就要分兵南下了,福拉图要亲自带队赶往漠北草原的最中央扎营,忠恕心中立刻抑郁起来。 附离南下是意料之中的事,半个月来福拉图一直在扩充附离,从收拢的散兵和小部落中招募青壮,但这些新招的骑兵与过去那些出身贵族的附离有巨大差距,战力远逊,所以福拉图把这些新附离交给喀力,让他加紧训练,替代旧附离守卫圣山。于都斤山是上天授予的圣地,是突厥王气所聚,命运所在,一旦失去,突厥将不再是突厥,但突厥现在面对的最重要威胁是大唐,防守的重点自然要南移到通口,原来守卫在圣山附近的附离,除了少数内门守卫,都要南下。福拉图将把大部分附离派到通口协助朵奈和德力代,自己亲领一部驻扎在漠北中央,策应四周。突厥最精锐的骑兵,只剩下她手中这数千附离,而敌人可能来自四面八方,哪里有危险,她都必须立刻驰援。 第一支附离开始迁营了,一千多骑兵在通库斯指挥下排成阵列,节特骑着大马,披着白色斗篷,腰间跨着金色短刀,马后挂着忠恕给他的大弓,在刀赤的护卫下检阅附离,这个少年眼神凌厉,一举一动都很有威严,附离们丝毫不敢小看这个年幼的大可汗。忠恕跟在福拉图身边观看,心想当大可汗需要天分,而节特就有这种天分,福拉图少年时,一定也是这般。 吃过晚饭,福拉图让节特先回帐休息,单独把忠恕留在帐里,忠恕看节特走时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就感到尴尬,突厥人懂事早,成年人的情事又多不避人,所以节特这个年龄的少年对男女之事已经隐约知晓。 往常只要单独相处,福拉图总要讲些情话,二人腻歪一番,而今天她好似有心事,坐在胡床上一直不吭声,忠恕问:“你是在担心节特吗?”福拉图呆了一下,突然问:“道士,我明天要巡视谷口工事,你随我一起去吗?”忠恕当然同意,回到谷地,离南太主就近一些。福拉图道:“如果方便,你可以去看看南太主。”她一直怀疑忠恕与南太主有情,经常冷嘲热讽,大加挖苦,这会却主动提出让他去看南太主,忠恕很自然地怀疑她又设了陷阱,问:“节特去吗?”福拉图道:“牙帐不能轻动,他留在这里。”忠恕问:“你是不是很快就要南下了?”福拉图道:“后天就走,不是我,是我们。” 忠恕心里犹豫不定,他不想离南太主太远,怕万一有事不好应对,但心里又明明白白想跟着福拉图。在突厥的这场大变之中,他不是个旁观者,但也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宛如身落激流,只能紧紧守住福拉图这块石头,保护着南太主,可他越来越迷糊,好像自己总想找理由呆在福拉图的身边,就为看着她,护着她,他讲不清二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又分明知道保持这种关系无疑于飞蛾近火,一不小心就身败名裂粉身碎骨,但现在只要离开福拉图一天,心里就会觉得空虚,他挣扎着想理清头绪,但一切都是徒劳。 忠恕道:“明天再说吧。”他不善决断,既然自己无力决定,就只能问计于他人,准备明天请示南太主,看她怎么说,如果南太主不点头,那明天就是他与福拉图分别之时。如在往日,福拉图听到这话少不得又是一番讥讽,今天却破天荒地豁达:“她现在还是你的主人,遵从她的意见是你的本分。”忠恕道:“如果我不在你身边,遇到危险就找查修普大师。”福拉图道:“这话说早了,你会在我身边的。”她说得如此肯定,忠恕觉得奇怪:她怎么知道南太主会让自己随同南下? 忠恕满腹猜疑地回到毡帐,节特正在帐内练刀,见到他回来,收了刀问:“师父,你好像不快乐啊!”忠恕笑问:“我应该快乐吗?”节特笑道:“当然,你被天下最漂亮的女人痴爱着,你也 第305章 议和 5 忠恕心里震惊:福拉图喜爱杀人,也许正是因为节特说的原因!眼前这少年真地只有十岁吗?他长大后一定不得了。节特不仅要做一个英武的勇士,还要做一个仁慈的君主,最难得的是他心底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善念,这是最为可贵的。陆变化评价梁师都时曾说过,生来心善的人,无论做多少错事,终究会回归于善,而天生恶劣之人,无论做多少伪装,行多少善事,最后终究要死于作恶,梁师都就是天生的恶人,虽然伪装了很多年,最后甚至连自己都被骗倒了,以为本身就是天生的英明仁爱的君主,危急时刻还是露出凶恶獠牙,对他一向佑护的子民大肆屠戮,最后拉数十万军民一起陪葬。 忠恕道:“杀人不是好事情,救人能让人快乐,别人快乐自己才会快乐。”节特问:“我相信你不喜欢杀人,可我姑姑说你杀人的时候,就像狼吃羊那般兴奋。”这也正是忠恕苦恼的地方,只要面对敌人,特别是执刀在手,他心中立刻只剩下一个意念,就是战胜对方,有时他真地怀疑自己被恶魔附体了。忠恕叹了一声:“我希望能尽快回到南方,向师长们请教,让他们为我解除这个心障。”节特疑惑道:“你要回南朝,我姑姑不会同意的。”忠恕苦笑一声:“我是大唐的忠勇候,我爱的人在南方,怎么能不回去?再者你姑姑说她还要嫁人,还要爱许多人,我只是她的情人之一,你想爱她有多么难。”节特哈哈大笑:“你就为这事烦恼啊?真是愚蠢!”忠恕一愕:“怎么愚蠢了?”节特笑道:“你把最得意的刀法传我,我自会开导你。”他年纪不大,讹人的本事倒得了福拉图的真传,忠恕以为他在信口胡说,也没当真,教授他刀法又不用藏私,就把最新领悟的刀法传给他。 节特没有练过内力,要在刀上胜人,除了将来必须有好的体力,还要招式出奇,忠恕教他的,正是出家刀法中最新奇的细节,节特悟性确实不低,不一会就掌握了要领,他让刀赤叫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附离进来试招,开始还不熟练,败了三次之后,竟然把那附离打败了,节特高兴之极,拉着忠恕还要学新招,忠恕怕他明天起不来,就哄他先睡下。 次日,福拉图带着忠恕、努失毕和十个附离赶往山谷,远远地看到山谷外有骑兵在训练,喀力很是尽心,新编的附离已经有点样子了。圣山谷地也变样了,谷口处只在布班河两岸各留下一丈多宽的小道,其它地方全都挖了深沟,沟的南面设置了鹿砦,沟的北面是成排的拉拉车。敌人如要从谷口攻击,一靠近鹿砦,速度必然要慢下来,而要清除这些鹿砦阻挡,就必须下马,那时躲在拉拉车后面的突厥箭手就开始放箭,敌人死伤必重。 谷口两侧的山脊上已经修筑了一人多高的厚厚石墙,原来仅有汉人在施工,现在有许多突厥人加入,石墙建在山地最陡峭的边缘,因为没有着力的地方,敌人从外侧进攻石墙比攻城还难。谷地巨大,可以容纳数万人马,其中还有水源,只要积累足够多的食物,敌人很难攻破圣山。 福拉图巡视之后很是高兴,当场赏给喀力五十落。这个赏赐在过去不算丰厚,但在目前这个处境之下,领主多部众少,奴隶都丢失得差不多了,五十落已经是重赏了。 忠恕跟着福拉图巡看,心里不自觉地盘算如果唐军攻来,将如何打破这里的防御,以他的经验,圣山谷地的防御几乎无懈可击,只要有两万附离死守,箭簇充足,唐军要攻破此地,须付出惨重代价。唐军远途奔袭,带的补给不多,又不能像突厥那样随处取食,只要圣山实行坚壁清野,唐军人无食马无草,最多半月,必定得退兵,估计福拉图也是这样想的。但若论攻城拔塞,唐军比之突厥何止强过十倍,李靖、候君集、李勣等人都是极为高明的大行家,大大小小的城池攻破了数百个,遇到这种情形,必定会有破招。 福拉图在谷地中走着,前面就到了山脚下,她望着北边的营帐,脸色沉重,停住马对忠恕道:“你去吧,我不走了,就在这里歇息,再往前就会想起婆毕和老可敦,心里难过。”在死后第二天,老可敦的法体被送到了祆教圣坛的寂静塔,婆毕的遗体就埋葬在离此不远的家族坟地。喀力搬了一张小胡床来,福拉图下马坐下。忠恕一路上都在想一件事,如果南太主说他应该留在萨满总坛,那就要与福拉图分别了,他迟疑道:“我这就去,你…”。福拉图手一摆,阻止他再说下去:“我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去吃晚饭。巴斯特杀了他最肥的羊,今天我要和你拼一拼酒。”她自信满满,毫不怀疑忠恕会与她一起回营。 忠恕向萨满总坛走去,在半山腰就看到三只金雕在天空盘旋着,看来嫩独建就在附近,大萨都可能也在萨满总坛,他一直想再见到大萨都,想和这个突厥最有权威的人交流一番,于是紧赶着上山,到得山口,看到一个身材瘦长的萨满在举行祭祀,一看他的身材动作,忠恕认定他就是那天晚上窥探祆教的萨满,他轻功极佳,可能是萨满教四大使者中的秧雅河使者罗磨业。看到旁边拿着法鼓给罗磨业助祭的人,忠恕一怔,那人是上阿部,而上阿部分明在山下福拉图的大营中,绝不可能分身有术,随即他明白过来,这是另一个人,与上阿部长得很相像,二人很可能是亲兄弟,当时康兴也色的证人就陷入迷雾,认错了人。 忠恕来到南太主居住的地方,南太主好像永远都在看书,还是那本《出家因缘经》,只有李夫人随侍在侧,李成不在身边。看到忠恕,南太主放下书,笑着问好,忠恕行礼后,南太主让他坐在对面,李夫人奉上一碗茶来,一闻这茶味,忠恕就觉得脑子一阵清爽,南太主笑道:“这是江南的新茶,清香扑鼻,要奉到段公子面前,不知中间要费多少周折呢。”李夫人接口道:“是啊,从江南到漠北,不说转手,光马都得跑上两个月,真不知大萨都是如何做到的。”忠恕一愣:“茶是大萨都送的?”南太主点点头,李夫人道:“送茶的萨满说大萨都知道公主喜茶,又不习惯突厥的黑茶,就专门送了江南的清茶来。” 突厥人以肉奶为主食,需要喝茶帮助消化,他们喜食的黑茶类似丝绸之路上贩运的茶砖,是把茶叶挤压成块,为了防止发霉,里面还要拌上盐,硬得像石块一样,喝时用刀砍下一块和奶一起煮,因为经过发酵,茶呈黑色,所以叫黑茶。江南的清茶在突厥极是少见,时令的新茶则几乎没有,但一切难不倒大萨都,这茶很可能是他用金雕运过来的。 忠恕问:“公主殿下见过大萨都了?”南太主摇头:“听说大萨都阁下回到圣山,我让李成送去名帖,但他好像不愿见我。”忠恕问:“大萨都没说原因吗?”南太主摇头道:“李成也没能见到大萨都本尊。虽然没能拜见,大萨都阁下并没怪罪,不仅送来茶叶,还附送了许多物品,我这里一时用不了,就让李成转送给其他人。”李夫人道:“大萨都送来了奶酪、丝绸、银碗、铜刀等东西,我们实在用不上。”忠恕心里奇怪:大萨都送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东西是什么意思,难道想让南太主在这里长住?南太主笑道:“大萨都阁下肯定是个很细心体贴的人。”忠恕道:“我一会去求见,不知他是否会见我。”这时李成进来了,看到忠恕,立刻问:“那个小孩子当大可汗了,是真的吗?”节特在萨满总坛呆过几天,与李成算是熟人,忠恕点点头:“节特当了大可汗,福特勤做了叶护,脱林和被加封北厢察,现在奉命去大唐议和。”南太主笑道:“李成,你真不简单,这些消息全是真的。” 南太主三人名义上受萨满教保护,其实是被软禁在圣山,李成为人活络,广结善缘,除了大萨都查修普这两个首脑没拿下,总坛的其他人都与他有了交情,相互往来密切,但山下的消息萨满还是封闭得很好,达洛来找南主太写信,也没多透露一句,李成只能通过片言只语零零碎碎地拼凑,然后与南太主和妻子三人反复商讨,勾勒事情的梗概,竟然被他猜得个八九不离十。 忠恕把福拉图争大可汗的过程简略讲了一下,李成长叹一声:“还好福特勤是女人,如果是个男儿,可怎么得了啊!”李夫人道:“大萨都也是个厉害人物。”南太主笑道:“他们是突厥最顶尖的人物,当然非同寻常,我们永远摸不透他们的棋路,坐着任他们摆布就行了,呵呵!” 李成问:“议和肯定要提到公主的,福特勤准备如何办?”忠恕道:“她说准备把公主礼送回南,现在暂由大萨都保护。”李夫人双手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阿弥陀佛!终于盼到了!”李成眉头还皱着:“福特勤还开了哪些条件?”忠恕把福拉图准备议和的底牌讲了一下,李成道:“想大唐就是打赢了也不过如此,现在不战而屈人之兵,应该是个上上策。”忠恕也是这样的想的,李夫人哭了:“感谢佛陀!感谢上天!感谢福特勤!”南太主笑道:“你谢了神也谢了人,上下左右独漏了眼前。”李夫人向忠恕行礼:“感谢段公子!”忠恕惶恐还礼:“我有辱使命,害公主和你们受累,内心有愧。”南太主笑道:“天子不清楚漠北环境之险恶,让你以命犯险,不是你的错。”李夫人道:“段公子明知艰恶,还孤身前来搭救,我当时感动得想哭!”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搞得忠恕手足无措。 南太主笑问:“段公子,叶护殿下对你还有其它吩咐吧?”忠恕点了点头:“她让我随同南下。”南太主笑着问:“你怎么想呢?”忠恕迟疑一下,道:“我想守在萨满总坛。如果离得太远,怕万一有事,救援不及。”南太主还没回答,李夫人道:“突厥遭受大败,换了新可汗,圣山的附离和萨满都要南下,人心惶惶的,虽然两国议和,说不得会有意外,段公子留在这里,我们也放心。”南太主笑问:“今天是叶护殿下让你来的吧?”她竟然能猜到这些,忠恕脸一红:“是。”南太主眼睛眯了眯,笑意更浓:“她还说了什么?”忠恕有些扭捏,他和福拉图的情事,南太主已经有所察觉,但他不想隐瞒:“她还守在山下,等我回去。”南太主呵呵笑了起来:“她好像离不开你了。”忠恕的脸腾地红了,李夫人吃惊地看着忠恕:“她,你…”满脸的惊讶,连李成也睁大了眼睛,他们实在想不透这种匪夷所思的恋情。 南太主不想让忠恕过于难堪,问:“你心里拿不定主意,想听听我的意见,是吗?”忠恕点点头:“我听公主的吩咐!”南太主道:“其实你呆在叶护的身边,比留在这里对我们更好一些。她现在是国之干城,突厥命运之所系,可使我们安然回南,也可让我们瞬间化为齑粉,一生一灭,全在她一念之间,你虽不能左右她的想法,毕竟还能施加影响,比留在这里,让她因念生怨要好一些,呵呵!”她果然让忠恕回去,福拉图早料到了。南太主又道:“再说大萨都回到了总坛,他一时不会离开,有他在,这里会很安全的。”忠恕点点头,南太主又道:“我这边挺好,也没什么事,你也不用再去拜望大萨都了,他如果想见你,无论你在哪里,他都会去的,如果不想见,你就是闯到他眼前也没用,不要让叶护殿下等久了,呵呵!”竟是下了逐客令,忠恕只得向她行礼告别,李成道:“我送送段公子!” 离南太主的居处远一些,李成小声问:“段公子,如果大唐不肯议和怎么办?”刚才听到两国议和的消息,李夫人喜极而泣,但李成思虑周到,觉得大唐并非一定要议和,他们离开汉地二十年,对天子李世民也不了解,吃不准他心里会怎么想。忠恕忧虑道:“应该会接受议和吧,如果再打过来,事情确实挺危险!”那时两国生死决战,南太主就是个现成的人质,天然的挡箭牌,就是福拉图不杀她泄愤,乱军之中,谁也无法保障她的安全。忠恕在上山的路上,曾经想过一个主意,现在还不能告诉李成,只是道:“如果有不好的消息,我会立刻赶回来,那时我们再议。”眼下也只能这样。 李成叹道:“大萨都不断派人送礼物给公主,他那么显赫的人物,每天要处理多少大事,怎么会为这些细碎之事操心?真是奇怪。”忠恕也想不通,南太主不让他去见大萨都,想问也没有机会,他想到一件事,问:“福拉图让达洛来请公主给天子写信,公主写了吗?”李成道:“写了。达洛来传达福特勤的意思,这倒在情理之中,但公主殿下反应很快,福特勤是智计丰富之人,公主怕她利用书信做文章,只是简单地用突厥文写了四句,表示自己还好,很是思念父亲、母亲和哥哥们,其它没有了。” 只听到这简单几句,忠恕就觉得南太主心机太深了,一点也不亚于福拉图,她明知母亲早就死去,哥哥也只剩下了李世民独一个,还要写思念母亲和哥哥们,就是告诉看到信的人,她在这里完全与世隔绝,根本不知道南边发生了什么,可以想见是被监禁着,过得并不好,那就意味着无论何人以她的名义送来什么讯息,皆不能相信。福拉图得到这封信,如果还想做文章,只能是自己再编造一封了。 来到山口,那个高瘦萨满还在做法,忠恕问:“李大侠认得这人吗?”李成道:“他就是你上次提到的罗磨业,是萨满秧雅河使者。”忠恕道:“他的轻功很厉害的。”李成道:“我没见识过,不过看他的身形,轻功绝不会差。” 第306章 议和 6 别了李成,忠恕飞速赶往山下,与南太主这一会面,至少耽误了一个时辰,天也快黑了,没到山脚就看到福拉图还盘坐在胡床上,努失毕和附离们守在她身边,她竟然真地一直等了这么久,忠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福拉图见到他,咧嘴笑了起来,喝道:“走,上马!”显得非常得意,忠恕也不多说,跟着她出了谷口,打马奔回营地。 福拉图频频挥鞭,跑得飞快,披风都飘荡起来,看得出她心情甚好。她的马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忠恕和努失毕等人骑的都是普通的健马,一会就被她摔下好远,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雾又涌起,忠恕怕她迷路或者遭遇意外,只得催马追赶,没想到福拉图在前边突然勒住了马,调转马头等他,等他靠近了,又继续打马奔跑,一边跑一边笑:“道士,今天晚上我们吃着肥羊舌,拼一拼酒如何?”忠恕笑问:“是比谁喝得少吗?”福拉图哈哈大笑:“你别太自大了,老师都能把你喝倒,我至少胜你十碗。” 那次与致单大人喝酒确是意外,但被喝倒留有铁证,还是福拉图给他擦拭的嘴脸,忠恕道:“那是个意外,从前没有过,今后也不可能有了。”福拉图笑得更响,“打过败仗的人,能保证今后不再打败仗?你今天就等着再败一次吧。”从山上下来,忠恕心里非常轻松,特别是看到福拉图在等他,很是感动,恨不得当场抱住她:“好啊,我今天就等着还你的人情。”福拉图一怔:“什么人情?”忠恕笑道:“那天我喝多了,你为我收拾擦拭,今天轮到我了。”福拉图哈哈大笑:“那可不妙,如果我真地醉了,谁也不能靠近我。”忠恕问:“你怕我会偷偷亲吻你吗?”福拉图笑得更响:“呕吐的样子丑得要命,嘴巴臭得要死,简直就像躺在马粪里咀嚼生马肠,即使是最亲的情人也会厌恶。如果那时你真敢亲吻我,不仅毁弃诺言,我还怀疑你有喜臭的口味,以后也不会理你了,哈哈。”这恐怕是她说过的最甜蜜情话了,二人并马奔驰,忠恕感觉从没这样快乐过。 努失毕听福拉图和忠恕调笑,有意放慢了马速,带着附离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福拉图和忠恕二人边跑边说,边说边笑,正在得意之间,忽然听到前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浓雾中只听到声响,看不清是什么人,忠恕勒住了马,福拉图听了一下,道:“是两个附离,营中可能有情况。”她只听马蹄声就知道是自己人,在大雾的夜晚还要如此赶路,看来真有急情。 努失毕也听到了马蹄声,飞马赶到福拉图身边,一会就见前方雾影中出现两个骑兵,努失毕高声喝叫,那二人也喝叫做答,果然是大营的附离,二人来到近前向福拉图行礼,领头的附离道:“叶护殿下!致单大人死了!”忠恕一惊,福拉图喝问:“什么?”那附离重复道:“致单大人死了!”福拉图二话不说,打马就跑,忠恕和努失毕急忙跟上,努失毕边跑边问那附离:“谁伤了致单大人?”那附离道:“大萨满找了一圈,没发现凶手,说他是喝酒喝死了。”努失毕问:“是谁和致单大人一起饮酒?”那附离道:“是染康大人,他也喝死过去了。”忠恕大惊:怎么会这样? 努失毕也吃惊不小:“染康大人何时到了营中?”那附离道:“我不清楚,太阳当头之时致单大人命令送去酒肉,有人就看见染康大人在帐中。致单大人要了十个酒囊,不让人伺候,帐外的附离只听到他们在里面说话,也没听清说什么,后来不听响动了,也没人敢进去。天黑后靠近一看,两人都倒了,忙把地合力萨满叫来,他一摸致单大人就惊叫起来,立刻去请大萨满,大萨满看了一下,就说是喝死了,让我们赶来向叶护大人报信。” 对于福拉图,致单大人可以说比父亲还重要,他放弃自己的家业、部落、前程,将她和婆毕自小带大,教育他们,辅佐他们,为他们殚精竭虑,是他们的老师、父亲、谋士、支柱,虽然致单大人对他们极为严格,小时候动辄就加以体罚,但他们从致单大人处得到的关爱,比从父亲颉利可汗处得到的要多得多,福拉图和婆毕对致单大人的依赖和敬重,也远多于颉利,彼此感情之深远超父子,这从致单大人见到婆毕时那鬼啸一般的哭声就能看出来,那是从骨头缝里发出的悲声,致单大人好像每块骨头和肌肉都碎裂了。 福拉图冲进营中,真奔致单大人的营帐,跳下马一脚踹开帐门,忠恕和努失毕跟了过来,只见致单大人萎缩得像狗一样的瘦小身体躺在大帐的中央,旁边横躺着一个脸孔扭曲的青年人,一只眼睛留着像被火柱烙过一样的大疤,就是那个坐在大萨都身旁的染康,帐里一股酒味,地上有几个空酒袋,地合力吓得躬腰站在一旁,眼里满是惊恐。 福拉图对努失毕道:“去请查修普使者。”不一会,查修普来了,还是那样扳着脸,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福拉图对努失毕道:“把其他人都带出去。”努失毕示意地合力等人离开。 忠恕心中疑惑,致单大人到底喝的什么酒,上次把自己喝倒,这次不仅喝死了他自己,还赔上了儿子的性命,这里面一定有蹊跷。帐里至少有十个酒囊,都空了,横七竖八地摊在地上,忠恕突然发现一只酒囊有点奇怪,弯腰看了下,心中吃惊,就转身走了出去。 第307章 议和 7 忠恕回到自己的毡帐,节特正在帐中练习刀法,这个少年可汗白天练箭,晚上习刀,很是刻苦,看到忠恕,停下刀问:“师父,你从致单大人那里来?”忠恕心情沉重,点了点头:“致单大人死了。”节特问:“我姑姑呢?”忠恕道:“她还在那里,和查修普使者探究死因。”节特道:“这有什么好探的,致单大人是自己求死。”忠恕一惊:“为什么这样说?”节特道:“致单大人把父汗从小带大,将全部希望都系在他身上,父汗死了,他也不想活了,就是这样。”婆毕虽然没当上大可汗就死了,但他的儿子继了位,前日追封他为都支可汗,所以节特称呼他为父汗。婆毕丧命绝对是致单大人求死的原因,但还有其它的事由,这些事,忠恕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此刻不能告诉节特,他转移话题,给节特指正了几处刀法中的谬误,看着他练了几遍,就让他洗洗睡下。 忠恕想进入调息,但无论如何收摄心神,总不能进入无我状态,致单大人的死对他冲击太大了,他尊敬这个老人,觉得他富有智慧,定力甚佳,没想到他的心机竟然如此深沉,深沉得可怕,又绝决得让人发抖。忠恕路上一直在猜测致单大人的死因,刚才看到那只羊皮酒袋,基本上就明白了:那羊皮袋上被刺了个小洞,里面没有残酒,而地上湿了一片,袋里的酒没有喝完,剩酒渗入了地下,刺这个洞的人显然不想留下残酒供人检验,因为酒里有毒,染康就是喝了毒酒致死的,下毒的人,就是他的父亲致单大人。 致单大人上次特意请忠恕对饮,让他喝下的也是毒酒,就是为了测试毒性,好用来毒杀一个与他一样的武功高手,所以忠恕仅喝数碗就醉成那样,只是由于他内功深湛,而致单大人也并非要毒死他,这才侥幸逃得一命。 致单大人之所以蓄谋毒杀亲儿,说到底还是因为婆毕。忠恕本就对颉利指定婆毕继任大可汗表示怀疑,觉得有些不合情理,但因为是德力代首先接住了染康,脱林和一方也没表示怀疑,所以才打消了疑念,现在看来,颉利当时指定的继任人就是脱林和而非婆毕,染康作为信使,知道敕令的内容,他先偷偷找到父亲,致单大人篡改了敕令,然后让儿子带着伪造的书信南下,故意让德力代找到,而致单大人则在圣山放出风声,说接到了大可汗的信使,引得堂特勤、比图特勤这些利欲之辈天天呆在大营,为他当人证。可人算不如天算,婆毕伤重死了,眼看算计成空,致单大人还不罢手,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弟子执掌权柄,伤痛之余,又与福拉图合谋扶持节特上位,让福拉图监国,师徒想尽办法说服大萨都,两家合力把大可汗之位纳入囊中。 一切都按着他们的谋划圆满实现,致单大人也算心愿得偿,婆毕死时他就不愿再活下去,现在一心求死,临死还要把参与阴谋的儿子带上,因为他怕儿子活在世上,这个惊天阴谋可能会泄露出去,节特继位的合法性会受到怀疑,再者主弱臣壮,他怕儿子居功自傲,要挟主上,于是就决定带儿子同死,还要做出父子二人喝酒醉死的假象迷惑众人。染康绝想不到父亲要毒死自己,没有戒心,很快就倒下了,致单大人一开始喝的酒没有毒,儿子死后他才喝下毒酒,然后把剩余的毒酒渗到地下。他本是风烛残年,就是好好保养,一个伤风感冒也会要命,一心求死哪能失败?于是父子二人同归天堂。 想到这一幕,忠恕直觉得后怕,致单大人真地可怕,而福拉图更可怕,节特这个小小少年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将来也很可怕。李靖和李世民曾说突厥尽是贪财无义之辈,显然有些偏颇,致单大人为了自己的君主,残忍杀掉亲生儿子,婆毕明知云州是个火坑,还要跳进去营救父亲,朵奈部在突厥大败之后不离不弃,毅然接下防守通口的重任,还有那些誓死相随的附离,散漫无形的突厥人,骨子里也有忠义的魂。 次日,巴斯特带领一部附离南下,行前在营南接受节特的检阅,福拉图则在营北为致单大人和染康举行火葬,致单大人的亲族都失陷在漠南,也只有她是最近的人了,现在也不能再顾及丧仪规矩,就在草原上架起火来,由查修普亲自主持法事,福拉图行孝子礼。 突厥人有个习俗,父亲死后,儿子们为了表示哀痛,常以刀划面,流着血追忆父亲的恩情,福拉图用短刀割下自己一缕头发,祈祷着撒在火苗上,事后,取了致单父子残余的骸骨就地埋葬,在坟前立了一大一小两块石头,查修普用指力在石头上分别画了张脸,代表着致单父子生前的形象,福拉图始终没有掉泪,也没说一句话。 忠恕没有参加致单大人的葬礼,送走了巴斯特,节特赶来向他学习箭术,那张桦木大弓节特已经能拉开八度,射出三十步远,准头相当不错。 忠恕看到远处在举行致单大人的葬礼,也知道福拉图现在肯定很悲痛,但他不想见她,而福拉图礼毕后早早就回了大帐,也没叫他。忠恕一边教节特射箭,一边看着大帐的方向,一直到天黑,福拉图也没出来。昨晚在回程的路上,二人甜蜜地打情骂俏,现在仿佛有一层冷漠的冰墙把他们隔绝开来。 巴斯特走后,营中只剩下一千附离,这是用来保护节特的亲卫,他们将在明天与福拉图一起南下。天黑时分,忠恕看到从圣山方向过来一队骑兵,附离押着五个年青人来到大营,这五人都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不知是什么人。 忠恕是在自己的帐中独自吃的晚饭,节特去大帐向福拉图请安,福拉图规定他每天早晚必须去大帐,把今天想做的事和做过的事汇报一遍。节特回来后一般要练会刀,他的刀式已经很精,因为年纪幼小体力也弱,虽然能在一对一的格斗中占点便宜,但真地上了战阵,几乎毫无用处。 节特上次打败了一个侍卫,很是兴奋,对刀法更是痴迷,从大帐回来就急着取过佩刀,一边练一边问:“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学成你的本领?”忠恕迟疑一下,道:“你没有内力做根基,虽然有招式,没有力道的。”节特问:“你直白说,就是没有内力无法练到你的境界?”忠恕点点头,节特道:“那你就教我内力吧,三个月成不成?”忠恕苦笑道:“从小开始练,可能需要一辈子,很辛苦。”节特噢了一声:“内力怎么练?”忠恕道:“就是像查修普使者那样打坐。”节特连连摇头:“不干不干,不能说不能动,不能吃不能喝,闷也闷死了。”查修普的一切举动他都觉得乏味,忠恕心道依你目前心境,就是练一辈子也到不了查修普的境界。 节特想了一下,问:“师父,你和查修普的内力,谁的更难练?”忠恕道:“要练到极致,都不容易,一样受苦。”节选道:“师父,你的内力我学不会,你再收个内力弟子吧。”忠恕觉得他的想法很奇特,问:“收哪个人?”节特指指帐外:“就是阿史那刀赤。”忠恕噢了一声,笑道:“你这算盘打得精啊,你怕苦不肯练,让刀赤受罪,然后让他来保护你。”节特笑道:“他是我的亲卫,他会我会不都一样吗?” 第308章 议和 8 节特让刀赤来当亲卫统领,连福拉图都觉得意外,忠恕也觉得他和刀赤的关系有些不可思议,故意问道:“那倒不是不可以,但我得搞明白,你会一直信任他吗?我教了他本领,万一将来他与你不一心,那倒成了祸患。”节特笑道:“你放心,我看人很准的,他将得到我一辈子的信任。”忠恕问:“你以前和他打过交道?他那天为什么会死命支持你?”节特摇头:“我认识你们在同一天,都是匆匆一面。”忠恕一愣,节特笑道:“就是你们和胡人比箭。”忠恕恍然大悟,想起了当时的细节,与胡人那场比试让他记住了两个人,一个是箭法高超的苏奴儿,另一个就是突厥人刀赤。刀赤性格之烈心力之强,让所有人在笑声中感到惊骇,当时节特把刀赤这个箭靶判为胡汉两家的胜者,刀赤去行礼致谢时,颉利与老可敦看他滑稽,坐在胡床上笑得前仰后合,只有节特起身还礼,很是恭敬,也许就是那一礼,让刀赤豁出命为他鼓呼,而节特在外傅之龄就能辨别能士,礼敬勇者,确实有当首领的天赋。 刀赤确实是练习清宁生的好材料,这样的人绝对能做大事,但是他和自己年龄相仿,如果跟着节特叫师父,自己肯定不自在,忠恕于是道:“刀赤如果愿意学内力,我会和他相互探究,但彼此不是师徒,包括我们之间,也不是师徒,你以后不能再叫我师父。”节特笑问:“不叫师父叫什么?汉人称姑姑的丈夫作什么?”忠恕忙看了一眼帐门,比个禁声的手势:“这话说不得,今后再说这话,我们也不能做朋友了。”节特呵呵笑道:“搞不清你们汉人,规矩太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我以后就装作不认识你,私下叫师父吧。” 次日福拉图开始起营,她带领着努失毕走在最前面,节特走在队伍的中间,查修普、共节等萨满围在他周侧,刀赤带领着附离散布在四周,忠恕则与收队附离走在一起,经过一晚,他心里对福拉图的怨气早已消了,但不好意思去找她,而福拉图不知为何也不找他,连一个照面也不打,好像完全忘记了他这人,致单大人的死亡,竟然把刚刚燃起的爱火浇得透灭。 临近黄昏,前队停下来扎帐,节特带着刀赤和共节等人在草原上围猎,突厥人爱猎成疯,可以一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猎,无聊之时,即使看到一只野兔,也会有数百人去争抢,节特用大弓射中一支地鼠,附离们群起欢呼,兴奋不已。看着他们在草原上奔腾,忠恕心里想起那天把福拉图架在马上拼命,现在想来不是惊险,而是甜蜜,连福拉图也怀念那情景,但佳人不知为何突然绝了讯息。 第二天又行一日,福拉图带领着附离与前期到达的通库斯和巴斯特部汇合,三队合一,共建一个大营,此地位于漠北草原的中央,离通口只有一天半的马程,离圣山两天马程,无论东西南北哪方有事,福拉图这支附离都能策应。这里成了突厥的牙帐所在,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讯息不断送达,附离在大营中央为节特搭起一顶白色的大帐,作为他处理政务的地方,大帐的东面是福拉图的军帐,只比节特的稍小一些,在过去这就是不尊重君主的证据,现在谁都知道她是突厥的实际操纵者,是真正的大可汗,虽然不宜把她的大帐建得超过节特,但内部的装饰要豪华得多。 漠北草原上依然有被打散的部落在游荡,福拉图命令在大营的东西两边各建一个小营地收容这些人,由附离对他们就地整编,然后发到圣山谷地由喀力调用。 德力代大人送来消息,脱林和与达洛带领的议和使团已经被唐军护送去长安,按使者的马速,从漠南到长安,至少得半个月;碛口周围只有少量的骑哨,大批南军依旧驻扎在碛口之南两天马程的营地,根据营帐的数目推算,至少有二十万人,暂时没有越过沙漠的动向。 已经扎营五天了,忠恕还没和福拉图见过一面,他和节特的居帐距福拉图的大帐只有百步之远,每天都能看到她的身影,看到她骑马出去巡视,看到她回来,但她连向这边望一眼的动作都没有,也没给他丝丝毫毫的讯息,好像他根本不在大营中,甚至完全没存在过。 在驻留的第六天,忠恕实在忍不住,就想找个借口去大帐见福拉图,还没靠近大帐就被附离拦住了,值守的托鲁告诉他,叶护大人有严令,除了大可汗,其他人未经征召不得入见。忠恕只得回转来,他觉得福拉图特意颁下的这道命令就是专门针对他的,心中恼怒,夜晚思来想去睡不着,节特也仿佛得到福拉图授意,这些天绝口不提姑姑一句。 忠恕白天除了教节特刀箭,就是教刀赤清宁生,刀赤性格刚烈,悟性极好,一点就透,可惜他要随时跟着节特,没有闲暇习练,估计终究不能完成筑基。 夜晚睡下,节特已经打起了轻呼,忠恕又开始猜测福拉图为什么会突然绝了联系,过去的甜蜜情爱,难道都是假的?又想到庭芳和宝珠,一想到她二人忠恕就觉得心里有愧,她们必定正为他滞留漠北心焦,而他却在为得不到另一个女人的爱而辗转反侧。 听着营中的号鼓,忠恕既不能入定,也无法专意,他翻身坐了起来,心想自己为什么这样懦弱,与她相隔如此之近,为什么不直接闯去问她呢?就是得到一句绝情的话,死了心也比这样熬煎好受,正要披衣起身,就听到从东面传来脚步声,有两个人正向这边走来,心中一动:福拉图的大帐在东面。 来人在他的帐前停了下来,只见帐门开了,一个附离持着毡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那人穿一身绿袍,正是他日夜思念的福拉图,忠恕眼睛都直了。 那附离把毡垫放在案上,转身出去,关上了帐门,忠恕与福拉图对视着,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知说什么好,福拉图轻叹一口气,转身拿起案上的毡垫,抖开来铺在忠恕的身边,忠恕都愣了,福拉图坐了下来,脱下皮靴,把忠恕的枕头扯到中间,侧身躺了下来,忠恕恍如梦中,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福拉图抬手指一指帐中的灯火,忠恕起身把灯灭掉,回坐到福拉图的身边,福拉图拉着他躺好,将头埋在他的脖子下,身体挤进他的怀里,腿缠住他的腿,嘴里喃喃道:“搂着我睡吧,我已经几天没合眼了。”忠恕这才明白过来,福拉图也受着熬煎!他扯过另一条毡垫盖住两人,把她的身体紧紧地搂在怀里,福拉图把头向他怀里拱了拱,长出一口气,一句话没说,竟然睡着了。 抱着福拉图温暖的身体,鼻中闻着她青青的体香,忠恕禁不住心猿意马,他努力收摄心神,直到把舌尖咬肿,这才把绮念压制住。片刻的时间,竟然冰火两重天,前一刻还在为情变熬煎,此时却佳人在怀,脸贴着脸,身体相偎如同一人,忠恕觉得过去几天的相思值了。福拉图可能真地疲惫到了极至,打着轻呼,偶发梦呓,也不知喃喃些什么,忠恕睡意全消,像护持着宝贝一样紧紧地搂住她,仿佛身在极乐天中。 就这样陶醉了两个时辰,福拉图身体一惊,嘴里啊了一声,忠恕知道她又被噩梦惊吓了,忙把她搂紧一些,左手抚着她的背:“别怕,有我在!”福拉图大喘了几口气,伸手摸着忠恕的脸:“道士,是你吗?”忠恕拱嘴亲亲她的手:“又做噩梦了?”福拉图躺平身体,长喘一口气,道:“梦到圣山被南朝攻下了,南军要烧宗庙,还把节特架在火上。”忠恕道:“你思虑过度,现在不是议和了吗?南军还在千里之外,不会打起来的。”福拉图嗯了一声,忠恕知道她现在肩负大任,有太多操心的东西,加上本就有疑心病,貌似坚强无惧,实则焦虑不堪,搂着她的脖子向里靠了靠,道:“刚打军鼓,天亮还早,你再睡一会吧。”福拉图扭头看他,忠恕能看到她晶亮闪烁的眼睛,福拉图则看不清,用手摸到忠恕的脸和嘴,道:“刚才还梦到你了。”忠恕有意引开她的心思,亲亲她的手心,问:“梦到我们这样吗?”福拉图挪开手:“不是,梦到大火点了起来,节特在火里叫,你和南太主坐在一旁笑,我拿着刀扑向你们,你挡在南太主面前,挥刀就来砍我,一下子就醒了。” 忠恕知道她一直怀疑自己与南太主有情,而这是完全没踪影的事,于是笑道:“这梦是我托给你的。”福拉图真信了,转头恨恨地咬着他的胳膊,口齿不清地责问:“你真会妖术!为什么吓我?”忠恕知道福拉图耳朵最怕痒,将嘴凑近她的耳边,轻轻道:“谁让你八天不理我,我每天都在猜你的心思,备受折磨,只好托梦给你问问清楚。”福拉图耳朵受不了痒,忙松开嘴,将头挪开一些:“好好说话,你再亲我就叫起来。”忠恕知道她会大喊,节特还在这里,让他听见可实在不像话。 福拉图见他不亲了,头又靠到他的怀中,轻声问:“道士,南太主真没勾引你?”忠恕苦笑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一直陷在这个傻事里?她高高在上,就像天上的星辰,我就像草原上的马粪,她怎么会对我这堆马粪动情呢?”他极力夸大二人的差距,话说出口也觉得比喻不当,福拉图笑了笑:“你这堆马粪对星辰动心了吗?”忠恕道:“我对天发誓,绝未曾有。”福拉图笑了:“那今后会动心吗?她那么美丽,假如哪一天又成了公主,声威赫赫,你可能就动心了呢!” 第309章 议和 9 南太主是天子李世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只要回到大唐,自然比现在为人鱼肉有天壤之别,忠恕道:“一旦她回到南朝,我答应过的事也算做到了,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那时她是她,我是我,就像路人一样,再不相干,你说怎么还能动心呢?”福拉图道:“好,那我就放心了,你要记住今天的话,如果食言,那…”忠恕心里一惊:“你不会吃她的醋,想着为难于她吧?”福拉图道:“过去想,现在知道了你对我的真心,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了。”她把“从今天开始”几字说得特别重,好像特意要强调一下,忠恕没想那么多,听说她去除了这个心结,心里一松,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道:“完全没影子的事,你不去想了,自然就不做噩梦了。”福拉图嗯了一声:“不和她计较了,只要你对我好,我何必为难于她呢?”忠恕苦笑道:“你自己多情,还要嫁可汗国王,却反责怪我对别人好。” 福拉图过去多次重申忠恕只是她的情人,她要嫁给国王皇帝,还要带着忠恕嫁过去,虽然突厥人不像汉人那般讲究忠贞,贵族女子找情人也不像汉地那般遮遮掩掩,但情夫还是如奸夫一样受人鄙视,忠恕想到这些心里就痛,但福拉图今天却道:“不说这些,我只是看不惯她的奸诈。”她没有重复那句最伤忠恕的话。忠恕道:“你别总想着为难她,我真正喜欢的又不是她。”福拉图道:“我知道,是那个仙女一样的汉人姑娘。”忠恕道:“是,也许还有其他人。”福拉图笑了:“我知道,还有萨满乌兰。”忠恕一惊:“你知道?”福拉图笑得像是毫无所谓:“萨满教中的事,哪件能瞒过我?听说乌兰为商队中的汉人拼了自己性命,这事虽然隐秘,我依然知道了。” 数年来她刻意结好大萨都,肯定没少在萨满教中布眼线,福拉图见忠恕呆呆地看着自己,道:“别显得那么惊奇,这事不难猜,在抓住你的那一天,我就猜到乌兰的相好是你。”忠恕嘴里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心里却根本不信,如果福拉图当时知道宝珠是他的情人,早就大加利用了,绝不会不声不响。福拉图最喜欢忠恕吃惊的表情,笑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不是南太主,其他人我不管。”忠恕道:“你这样大度?”福拉图笑道:“还用得着我管吗?我登场了,她们自然就退场了,何必劳我费心驱除。”她只认南太主一人为情敌,根本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忠恕不明白她眼高于顶,为什么非要死死盯着恬淡虚无的南太主,也许是因为她迷恋权力,地位不如她的姑娘都被视如草芥,南太主与她一样是大国公主,出身高贵,带着天然光环,而且知书识礼,娴静沉稳,让她自惭形秽。 福拉图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道:“我还没想好如果你食言要如何呢。”忠恕笑道:“你光想着要对我如何,我还没问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了?”福拉图笑道:“这个真不能告诉你,至少现在不能。”忠恕做势又要亲她耳朵,福拉图连忙用手撑住他的嘴:“别闹,节特听见会笑话的。”忠恕吻着她的手心:“不想让他笑话就说嘛。”福拉图手心也怕痒,刚缩回手来,耳垂就被他咬住了,身体一绷,就想叫出来,忠恕忙松开口,福拉图连连告饶:“情人,再这样我们会坠入地狱的。”忠恕知道她从心底顾忌父母的灵魂,忙道:“好了,我不闹了。” 福拉图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我估计你猜到了老师为何而死。”忠恕嗯了一声,福拉图转过脸来:“在那天之前,我曾去向他报告夺汗的消息。”忠恕道:“我知道。”福拉图道:“老师那天很精神,兴致很高,拉着我聊了许多,聊到我和婆毕小时候他如何带我们,聊到节特如何像婆毕,将来一定是个好可汗。当时我光顾着兴奋了,没想到其它,如果我稍稍警觉一些,他老人家今天还在我身边。”致单大人的死对她冲击太大,忠恕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婆毕去后,他老人家的心火就已经熄灭了,你就是每天看着,也挡不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福拉图道:“是啊,我现在才明白他对婆毕的感情,还不如你一个局外人看得清。”忠恕不好意思地道:“我也没看透,是节特点醒了我。”福拉图一怔:“节特?”忠恕道:“你一直把他当孩童,其实他很有见地,大有你的风范。”福拉图问:“是吗?” 忠恕就把节特当时的话简述一遍,福拉图叹道:“天不灭突厥,天佑阿史那!不枉我苦心啊!不过这小家伙有话说给你,却一句也没说给我,今天要修理于他。”这时只听节特嗯嗯了两声,忠恕一惊:“你醒了?”节特嗯了一声,忠恕问:“早醒了?”节特道:“在你说托梦的时候醒了。”忠恕大臊,刚才欣喜之中,与福拉图忘情缠绵,两人陶醉在情爱之中,心无旁骛,完全没想到把节特吵醒了。福拉图倒没丝毫害臊,道:“你妨碍我们了,明天自己睡。”节特道:“我不,我明天睡得沉一些,再不行就把耳朵堵上。”福拉图笑道:“好。明天就在这里向我报告之后再睡。”忠恕一听她明天还要过来,心想不好,搂着她虽然甜蜜,但也得极力克制自己,确实并不轻松,于是轻声提醒道:“这不合适吧?”福拉图道:“他呆在这里也好,不然我们难以自持,万一出了格,可真要万劫不复了。”忠恕想说她呆在这里不合适,她反而喧宾夺主,说不撵节特了。突厥人的子女即便成年了,只要没有分家,就和父母居住在同个毡帐中,有些贫困的家族无力置办毡帐,儿子成家生子了还和父母住在同一个帐中,往往三四代人居于一帐,并不如何别扭。 次日节特带着刀赤去营外巡视,共节和两个萨满跟在身边。忠恕想找查修普聊聊,他想搞清大萨都为什么要送那些居家用的东西给南太主,就怕查修普还像木板一样冷淡。来到查修普的帐前,忠恕在帐外轻轻问候了一声,不知是查修普不在,还是他不愿意做答,帐里没有丝毫回应,就在这时,一个附离跑了过来,说叶护殿下找他。 忠恕来到福拉图的大帐,只见她今天穿了一件黄色的长袍,抹着绿色的头带,努失毕正在向她报告,还有两个附离领队站在旁边,满头大汗浑身是泥,看样子刚刚赶了不少路途。 相隔八天后再到福拉图的大帐,忠恕觉得非常为难,不知道应该站哪里说什么,他心里对福拉图很是亲近,但身份太独特,当着其他人,实在不好拿捏分寸,福拉图好像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破天荒地对他笑了笑,道:“道士,你去收拾一下,一会随我出去打猎。” 从福拉图的大帐出来,忠恕心里有些奇怪,附离几乎每天都要训练围猎,即便无物可猎也要展示合围、冲击、射箭等狩猎动作,可说天天有猎可打,但福拉图从不参与,不知为何今天要亲自上阵。他心道反正自己也想出去散散心,于是选了两张硬弓,带了一壶重箭,向附离要了一匹健马。 自来到驻扎营地,附离一直处于随时可出战的状态,不一会就听号角响起,军鼓频密,努失毕带着一百附离向东出发,间隔不久另一队附离也出发向东,最后福拉图出来了,忠恕骑马跟在她的身后,忠恕注意到队伍中间有几个人很是奇怪,都是被捆在马上,好像就是那天从圣山押来的人,看来此次出发并非真正狩猎,不知福拉图到底要做什么。 第310章 议和 10 福拉图还与往常一样,除了腰间那把金色短刀,不带弓箭,不带兵刃,那把短刀也仅是个摆设,除了曾经拔出来要挖忠恕的心,几乎从没出鞘。出发一个时辰后,只见努失毕的前队奏响号角,附离向北散开队形,第二队附离则转向南方,福拉图这队依然向东。 突厥人之所以把打猎叫围猎,就是因为每次举行大型狩猎,必用合围战术,有时竟然从一日马程之外合围过来,可忠恕觉得今天这阵势不像是进行狩猎,倒像是有一场征战。接近正午,前方十多里外出现了一小队骑者,有二十多个人,南北两队附离展开队形向这些人围去,福拉图命令身边的附离停下列阵,然后对忠恕道:“道士,你神奇的双眼没有因为情爱而昏花吧?”忠恕问:“来者是?”他怕福拉图利用他伤害大唐的人,福拉图道:“不是南朝的人,你今天不能射人,可天上的鸟一只也不能飞过。”忠恕抬头看了看天,在极远的天空有七八只黑影,像是大型的猛禽。 对面的骑者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他们的衣着,这些人穿着皮袍,戴着皮帽,好像是从极北的地方来,南北两边合围的附离冲到距他们五里之内,就此停了下来,看来福拉图并非是要猎杀这些人,而是要示威。 福拉图一挥手,一队附离冲上前去截住了来人,对方根本不作抵抗,放下弓箭,把刀归到鞘中,附离带了两个人来到福拉图的面前,这两人都是四十左右的年纪,右袍袖上套着厚厚的牛皮,帽子里露出发辨,估计来自东北方向的部落。为首的人身上裹着一面像是旗帜的东西,在马上向福拉图躬身:“见过叶护大人。”福拉图点了点头:“薛延佗的使者就这模样?看着像是刚从突厥的马帐中爬出来。” 原来他们是来自薛延佗的使者,薛延佗在突厥的东北方向,与同罗为邻,是突厥的属国。使者脸色变了,突厥军帐中喂马的都是被俘获的奴隶,福拉图是着意污辱他们,为首那人躬身道:“在下赛事博,奉薛延佗大可汗乌珠木的派遣,前来向贵国北厢察福特勤传达善意。”福拉图哈哈笑道:“是向北厢察还是福特勤传达善意?”那赛事博一怔,福拉图笑道:“我就是福拉图。”看来薛延佗的使者还不知道眼前的叶护就是北厢察福特勤,赛事博反应很快:“恭喜特勤殿下!”福拉图点点头:“谢了。听说乌珠木要表达问候,我就早早出来迎接了,请问他的善意在哪里?”赛事博听福拉图直呼大可汗的姓名,脸色不豫,但又不敢多说,指了指后面的同伴,又指指天空,道:“大可汗命我们带来乌连海最为暖和的貂皮,乌桓山最为凶猛的青雕,向突厥最勇敢的福特勤致敬!” 忠恕此时已经看到天空中出现了八只大雕,这些雕比嫩独建的金雕要小些,脖子上也没那道金羽,看颜色和体型,可能是传说中的青雕。青雕的体形和耐力不如金雕,也没有金雕飞得高,但凶猛敏捷,是草原和森林的空中霸主,连金雕都得绕开飞,只是极为稀少,不常见到。 福拉图笑道:“看来这些青雕是野捕的啊,不错,很是威猛,请问乌珠木送来这样的厚礼,我应该拿什么报还呢?”赛事博道:“薛延佗与突厥是多年友邦,大可汗希望我们永远保持友好,互不侵扰,没特殊的要求。”福拉图笑道:“我只知道乌珠木多年来一直向父汗称臣,三年前还拜倒在他脚下,为他祝寿,没想到两国还是友邦。”她口气极为不善,忠恕就防着赛事博暴起伤人。赛事博倒没被激怒:“大可汗确实与颉利大可汗交往密切,因而两国才能和睦相处,现在颉利大可汗不幸归天,我们大可汗还是希望两国继续友好!”福拉图道:“薛延佗继续臣属于突厥吗?”赛事博很圆滑:“如果颉利大可汗能重新继位,我们大可汗立刻赶来道贺。”估计他们得到了颉利阵亡的消息,但还不知道新可汗已经继任。 福拉图笑道:“明白了,那请问乌珠木认为应该如何继续友好呢?”赛事博道:“两国互不相犯,我们每年会向新可汗献上同样的重礼。”福拉图噢了一声:“好啊,我也正有此意,请你们大可汗把他的骑兵从同罗撤回去,把抢夺的牛马和奴隶还回来,我可以既往不咎。”赛事博的脸色终于变了:“同罗数十年来一直欺压薛延佗,欠债累累,所以大可汗才亲自领兵征讨,略加惩罚......”福拉图冷笑着打断他:“乌珠木这两年难道是在睡梦中统治国家吗?同罗早在去年就归服了突厥,突厥大可汗已经拥有同罗大地,同罗首领是突厥委任,同罗子民就是突厥的子民,牛马是突厥的牛马,薛延佗劫掠同罗,与劫掠突厥无异。你们占据了他们的草场,抱着他们的妻子,现在同罗五个达干都被薛延佗打得逃进了突厥,几天来一直向我告警,正好你们来了,我想是时候向乌珠木带个话了。” 福拉图左手向后一挥,附离押着那几个捆着的人来到近前,福拉图道:“这是你们大可汗的儿子和侄子,送来突厥当人质,今天你把他们的头带回去。”她的话音刚落,附离用刀割断了捆扎这五人的绳子,在他们马上狠抽几鞭,五匹马吃痛,疾窜出去,那些人听到福拉图要杀他们,知道事态不好,手得自由,本能地打马逃窜,等他们跑出三四里地,南北方向各有一队附离冲将过来,箭如雨飞,把他们射落马下,割下头带了过来。 赛事博脸都吓白了,福拉图道:“把礼物拿来。”赛事博吆喝一声,他的两个同胞牵着四匹马过来,每匹马上都驮着三扎貂皮,几个附离跳下马来,把人头塞进貂皮中扎好,福拉图向忠恕一使眼色,忠恕知道她是想让自己展示箭法,震慑薛延佗使者,于是抽出弓来,一次搭上两支箭,“嗖”地一声,两道影子飞起,天上盘旋的青雕落下两只,附离大声喝彩。 青雕是薛延佗人的最爱,虽然明知有危险,赛事博还是大叫:“不可!”就想过来阻止忠恕,旁边附离拦住了他。忠恕再发两箭,又有两只青雕落地,赛事博急怒之下,顾不得后果,把手撮在嘴里,发出尖锐的哨声,剩下的四只青雕本在头上盘旋,听到哨声,调转翅膀向东飞去,速度快过突厥云雀,忠恕有意显露本领,搭弓等待,引而不发,等到赛事博认为青雕已经脱离了箭程,这才连发四箭,把四只青雕一一射落,赛事博和同伴的眼睛都要暴出来。早有附离驱马捡了死雕过来,用刀把雕头砍掉,将雕身塞进貂皮里。 赛事博向福拉图行礼:“谢谢叶护殿下的盛情,我们大可汗会感恩的。”他以为福拉图接着就要对他们动刀了,心想反正是死,不如死得硬气一点,福拉图笑道:“乌珠木感不感恩不好说,你得庆幸今天运气不错,这个微不足道的突厥箭手把你们的大雕全射了下来,如果有一箭不中,你们全得死在此地。”赛事博一听福拉图并不想杀他们,立刻道:“谢叶护殿下!那我们就告辞了!”他急着想跑,福拉图哼一声:“别忙着走啊。你们这一行之中,谁的地位最高?” 忠恕不知她怎么有这一问,使团中当然是正使的地位最高,难道赛事博不是正使?赛事博不由得向旁边同伴瞟了一眼,福拉图马鞭一指那人,对附离道:“把他的鼻子割掉!”两个附离猛地扑过去,一把将那人扯下马来,抽刀就割,那人大叫着反抗,但挣不过附离力大。 福拉图哼了一声,调转马头返回大营,南北附离鸣号击鼓,威势吓人,等福拉图走了很远,薛延佗的使者们这才把东西收扎停当,向东返回。 天黑后回到营地,忠恕直接返回自己的毡帐,节特正在练刀,见忠恕回来,问:“师父,有人看见你带了两张弓出去,今天射到多少猎物?”忠恕摇摇头,比了个八字,节特问:“八只兔子?”忠恕道:“是八只青雕!”节特一愣:“青雕?”忠恕道:“是薛延佗送来的礼物,福特勤命我全部射杀。”节特急切地问:“全死了?”忠恕点点头,节特遗憾地一摔手:“唉!!”看来他对青雕很是喜爱,忠恕问:“你如果喜欢,让嫩独建大侠送来几只金雕不好吗?”节特道:“金雕虽然飞得高,可比不得青雕迅猛,太可惜了!”正说着,福拉图进来了,看来她说到做到,今天还要睡在这里。 节特忙向福拉图行礼,福拉图坐到胡床上,问:“今天猎到什么?”节特道:“今天用大弓射落一只小雁。”福拉图点点头,道:“我刚才听你提到青雕,好像很惋惜。”节特声音小了许多:“是。”福拉图道:“今天我带着附离迎上薛延佗的使者,毁了他们的礼物,杀了他们的人质,割掉了使者的鼻子,知道为什么吗?”节特道:“您是想震慑他们。”福拉图嗯了一声:“如果是你,会如何做?”节特想了想,低声道:“我还是舍不得杀青雕。”福拉图笑了笑:“想震慑敌人,就要毁掉他们最心爱的东西,如果恰巧那也是我们的最爱,更要毁得坚决彻底。突厥失去了最锋利的爪牙,只要我们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四周的野兽就会扑上来撕了我们。”节特点了点头,福拉图道:“睡吧。” 节特这才行了礼,去床上睡觉。福拉图拿过胡床上的毡垫,就要往地上铺,忠恕笑着问:“你吃过饭了?”福拉图一怔:“还没,你呢?”忠恕苦笑道:“随殿下跑了一天,肚子饿得咕咕响。”福拉图笑道:“你不说还好,一说我也饿了。”忠恕道:“天已经晚了,不用麻烦别人,我到努失毕那里取些奶酪来。”福拉图道:“好!”忠恕去取了奶酪回来,福拉图已经把毡垫铺就,躺在上面,忠恕躺在她的身边,福拉图挪到他的怀中,忠恕取过一块奶酪塞到她的嘴里,福拉图嚼了一下,赞道:“真香啊!”想不到食求精居求畅的福特勤会躺在地上,以奶酪当晚饭,还满足地叫好。 福拉图又拿了两块奶酪塞进嘴里,她吃东西总是大口咀嚼,奶汁顺着嘴角往下流,看着她幽蓝的眼睛,鲜红的嘴唇,忠恕有点呆了,恨不得立刻吻上去,福拉图看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脸上露着挑衅的笑容,故意嚼得很响,不时用舌头舔下嘴角,忠恕猛摇头,赶快把脸扭开,福拉图哈哈大笑,抱着他在脸上亲了一口,忠恕道:“你再这样,可证明是你想让我毁弃诺言。”福拉图笑问:“什么诺言?”忠恕一怔:感情她忘记了?福拉图笑道:“是关于南太主吗?”忠恕问:“怎么又提她?”福拉图道:“没有对手实在没有意思啊!又找不到其他人,如果她不来争夺,你也就没意义了。”忠恕苦笑:“原来你要与她抢东西啊。”福拉图笑道:“是抢情人,不是抢东西。抢东西她不够格,情人就不一定了。”忠恕道:“你太谦虚了,我没觉得她比你好啊。”福拉图盯着他,眼里满是笑意:“真心话?”忠恕道:“当然,我觉得除了有些残暴,你处处不比她差啊。”福拉图笑了:“哈哈,这就露馅了,一丑遮百俊,如果你因为我爱杀人而心中嫌弃,我有多少优点你也看不到眼里。”忠恕道:“确实如此,当初我见你杀人如麻,觉得你就像书中的罗刹一样可怕。” 福拉图不知什么是罗刹,忠恕解释道:“就是道家讲的一种恶魔,她们有着世间与天上最美丽的容颜,肌肤如雪,眼睛如蓝,彩色头发,身材婀娜,却有着最凶恶的灵魂,世间之人只要被她们美丽的外表所迷惑,她们夜晚就会找上这人,把心吃去。”福拉图郑重地问:“我只吃过羊心牛心,没吃过人心,你说人心比牛心,哪个更脆一些?”忠恕笑道:“我哪知道!又没吃过。”福拉图抹了一把嘴角,伸手去扯他的胸袍,忠恕忙看了一眼节特,紧张地推住她的手:“情人,求饶!”福拉图笑道:“这又是你胡编的故事,想讥讽我,是吗?”忠恕道:“不是我编的,是写书的人胡编的。”福拉图问:“写书的人是谁?”忠恕道:“那些书都是佚名,我也不知道。”福拉图道:“你把他们抓来,我吃了他们的心,不然,就吃了你的。”忠恕凑近她的耳朵,以极低的声音道:“能不能先吃嘴唇呢?”福拉图哈了一声:“可以啊,割掉再吃!”忠恕呵呵笑着把灯熄灭,躺下后把福拉图抱在怀里,福拉图双手搂着他的腰,双腿缠绕着他的腿,脸孔在他的下巴上摩擦着,忠恕只感世间最幸福的人就是自己,愿世界就此停止! 第311章 使团 1 脱林和使团已经出发半个多月了,想来已经到达长安,而漠南的唐军还是没有动静,维持着二十万人的规模,不来打,也不见撤。漠北草原上却乱了套,突厥大败颉利战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帝国,薛延佗首先叛了,乌珠木攻打同罗,把突厥封的达干撵到了漠北,不仅占领了同罗旧地,还想趁机攻打突厥,占了漠北,听使者赛事博回来叙述了遇到福拉图的情景,乌珠木觉得突厥还有些底子,贸然进兵没有多大把握,就陈兵于突厥边界,先巩固同罗再说。 东边的溪罗、契丹等国把突厥派来的吐屯杀了,把大萨都的使者萨正驱逐出境,他们也信奉萨满教,不敢杀这些通神的人,就把他们赶到边境上,不给吃的住的,萨满只好回圣山向大萨都诉苦。吐屯是大可汗派去各部邦收取贡赋征调兵源的人,他们就没那么幸运了,见机不快的,头颅都被送来突厥。 在圣山以东还有几十个小部落,相互之间恩怨繁多,现在趁机报复,你杀我抢,每天都有战乱。唯有西边没传出什么坏消息,大萨都控制了步真部,把向西的道路全部封锁,颉利死去的消息,西域诸国根本不知道。 不断有坏消息传到牙帐,福拉图显得非常镇定,溪罗、契丹远在数千里外,力量也薄弱,要打到圣山,至少得准备半年,只要把薛延佗压住了,东边就没有多大危险,而漠北草原上的乱象,是突厥人之间的内斗,无论谁胜谁败,最后的胜者都得听她的,所以她也不干涉,战败的部族来向她告状,福拉图只用一招应对:要想活命,赶往圣山,接受整编。 迫近眼前的威胁就是大唐,德力代大人每天都派出使者向福拉图报告唐军的动态,现在最热的时节已经过去,即便在正午太阳最烈时,大漠中也可行军,福拉图命德力代大人带着毒药,见水就投,务必把沙漠中所有的水源都毁坏掉。失去中途补给的水源,数千轻装人马带着饮水备足干粮,用三四天越过大漠没有问题,但数万大军想带足装备穿越过来,难度可真不小。 福拉图很少离开大营,她在忙乱中度过白天,晚上在忠恕的怀抱中睡觉,这人天生操心的命,白天不吃不喝,累得精疲力竭,只要安睡一觉,立刻精神抖擞,活力全复。而忠恕则过着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白天除了调息打坐,就是教刀赤清宁生,教节特射箭,晚上抱着心爱的女人,在谈笑中入眠,世界上其他人仿佛都不存在了,什么突厥、大唐,好像与他无关,他不断自责,要多想想庭芳和宝珠,但总觉得不真切,明知眼前的爱恋长久不了,可福拉图已经充满了他的心,再也无力清除。 扎营一个月后,德力代大人送来了两个人,一个叫唑贴,是脱林和的随从,一个叫特自,是跟随达洛的附离,他们随着使团到大唐议和,现在受脱林和派遣,星夜兼程赶回漠北向福拉图报告:大唐接受议和,马上就会派出安抚使到漠北来。福拉图高兴得咧开了嘴,厚赏了二人,然后与节特、努失毕和德力代大人在大帐中喝酒,努失毕和德力代喝得兴起,叫了乐手,打着鼓点在帐中跳起了舞,福拉图开始只是坐在胡床上笑看,最后来了兴致,也下场跳了一场,她舞姿曼妙,赢得阵阵喝彩。 忠恕现在有意不去打听突厥的消息,见德力代大人亲自来到,知道有大事,就提前避开了,听到大帐里传出阵阵乐声和喝彩声,知道福拉图得到了好消息,很可能是议和成功,开始庆祝了。只要大唐同意议和,南太主就安全了,福拉图高兴,他心里也轻松,正准备调息一番,忽然觉得帐外有异动,响声极为轻微,像是有内功高手接近,忠恕很自然想到是萨满教的人,悄悄站了起来,只听帐外一个极细的声音叫道:“小道士,开门来!”忠恕大惊,虽然来人故意做作,他还是一下听出是宝珠的声音,推开帐门,就见一个穿着附离服装的人站在门口,淡黄脸上留着胡须,腰间挎着弯刀,忠恕一怔,那人一笑,眼睛灵动如水,正是宝珠。 忠恕一把将宝珠拽了进来,顺手关上帐门,抱起她坐到胡床上,伸手就要扯她的胡子,宝珠咯咯笑着格挡:“别扯别扯!还有用!”忠恕听到她的声音,看到那如水的眼眸,心底对她的思念顿如大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搂紧她的头,使劲吻向她的嘴,宝珠骇然,扭头想躲,可脑袋被忠恕双手箍住,挣不开,双唇被严严实实地吻住,宝珠头一昏,又晕了过去。 忠恕含住她的嘴唇使劲地吮吸研磨,等发现宝珠又晕了过去,赶快停止,嘴对着嘴为她度气,宝珠悠悠醒转,长出一口气:“大勇,又要谋杀亲妇啊!”忠恕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头在她的脸上使劲地刮蹭,他前一刻还在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把宝珠淡忘了,此刻方才知道,她和庭芳深刻在自己的心里,根本不会遗忘。 宝珠轻轻搂住他的腰,享受着情郎久别后的爱抚,忠恕又想亲她的嘴,宝珠头一挣:“大勇,别乱,先说正经话。”忠恕轻声笑问:“亲你就不正经了?”宝珠冷笑道:“嘿嘿,你少拿这个吓唬人,你可摊上大事了。”忠恕故意逗她:“什么大事?比天还大?”宝珠嗔怪道:“少来!庭芳以为你在突厥受罪,每天以泪洗面的,没想到你在这里享尽艳福,竟然把福拉图收到了帐中。”忠恕一惊:“你都看到了?”宝珠哼一声:“我前天就来了,竟然一早看到福拉图从你的帐中出来,美人出浴一样新鲜,笑得灿烂如花。上次我就预感你们两个暧昧不清,她平日高高在上,看人都凶巴巴的,唯独瞧你时那眼睛能勾魂摄魄,你也笑得温柔,当时就怀疑你们有事,现在果然证实你红杏出墙。” 忠恕心里有愧,把头抵在宝珠的脖子上,轻声道:“对不起!”宝珠挣开他的搂抱,坐直身子:“哈,大勇,你过去做了错事,总是低头闷声的,现在会说对不起了。”忠恕又想去搂她,宝珠推住他的手:“你别拿这个糊弄我!真长进啊,你看看你,一见面就又搂又亲的,真被福拉图带坏了。”忠恕不知如何应对,宝珠环视帐中,吃惊道:“啊!那个小可汗也住在这里?大勇,你可真行啊,对稚子而淫其母。”忠恕脸孔发烧:“没有没有!”宝珠问:“你和她们母子二人同帐,难道不是吗?”忠恕红着脸:“没有没有!”宝珠笑问:“我不信,突厥女人看上了你,不把你生吃了才怪,你不会一直搂着福拉图,彬彬有礼秋毫无犯吧?”忠恕羞愧难当,不住摇头:“真没有!你要信我!”宝珠审视着他的眼睛:“大勇,我想相信的,至少信一半,但庭芳会信吗?” 忠恕无言以对,庭芳是他最心爱的人,他和宝珠在一起很快乐,和福拉图在一起很幸福,但与庭芳永远在一起,才是他心底最渴望的梦,庭芳不在身边的日子,他一再滥情,先是与宝珠义结同心,后又爱上福拉图,虽然每次都是为形势所推,自然而然,并非自己主动,但他情意不坚,优柔寡断,正是导致今天对所有恋人不忠局面的主因。 宝珠见他无语,道:“大勇,我知道你不会主动挑逗她,一定是福拉图故意迷惑你,但你不是一个逢场作戏的人,一旦动情就难以自拔,庭芳来了你如何自处啊!”忠恕一惊:“她也会来?”宝珠道:“我忍不住对你的思念,找到这里,她当然会来,而且可能是光明正大地来。”庭芳对自己的感情忠恕甚是清楚,她能舍弃自己的性命,又何惧这区区危险,但想不明白她如何能光明正大地来。宝珠道:“福拉图向大唐请降,天子要派使节来安抚,庭芳已经向她义父提出随着使节来漠北。”大唐没有李靖办不成的事,庭芳也要来突厥了,忠恕心里一阵慌乱,直想离开这里,逃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 宝珠笑道:“你再说‘我不知道’这四字经可对付不过去了。”烦乱之间,忠恕突地看到宝珠眼睛里满是笑意,连沾在下巴上的假胡子都一抖一抖地,紧拉住她手,央求道:“宝珠,你说怎么办?”宝珠一耸肩:“我哪知道?”忠恕问:“那你高兴什么?”宝珠脸一扳:“我替你伤心,哪有高兴啊?”忠恕道:“你来就是为了看我陷入困境吗?”宝珠道:“当然不是,我是因为想念你才来的,也没料到你移情别恋。”忠恕知道她一向狡黠多计,把她向自己怀里拉了拉:“宝珠,给我指一条路吧。”宝珠道:“路就在你的心中。”忠恕道:“我的心早就乱了,想不清楚。”宝珠不笑了:“大勇,我指了路,就怕你不走。”忠恕道:“你说说看。”宝珠郑重道:“别管什么南太主北少主,离开突厥,离开福拉图。” 忠恕心一沉,半晌无语。宝珠笑道:“看看,我就知道你不会走。”忠恕道:“我做不到。”宝珠笑道:“我不逼你,我想你自己会离开的,只是早晚而已。等我回来,估计你就大彻大悟,痛改前非了。”忠恕一惊:“你要去哪里?”宝珠道:“当然是去见我师父。”忠恕问:“是大萨都召你来的?”宝珠摇头:“突厥危则萨满险,覆巢无完卵,师父苦心抚养我成人,他现在有难,我理应尽一分心力,再者还须他解除我的神职,我既然想和你在一起,这个乌兰终究是块心结,既得之于天,就由天来解除。” 宝珠明明白白地表明自己的心意,就是想和忠恕在一起,不再做萨满教的乌兰,忠恕心中感动,把她拉到身前,头埋在她的怀里,流下泪来,宝珠抚摸着他的头发:“大勇,我得走了。”忠恕搂着她的腰,泪流不止,宝珠拍了拍他的头,挣开他的手,转身出了帐,忠恕茫然呆坐,不知应该想些什么。 第312章 使团 2 福拉图那边直到天黑方才罢欢,德力代大人连夜返回通口,节特先回了帐,道:“师父,你不太高兴啊。”忠恕怕被看破心事,早就运功调息了几遍,没想到还是被这个眼力敏锐的小可汗看出异常,他微微一笑:“有些心事,已经过去了,开始练刀吧。”节特笑道:“嘿,一定是想其他女人了。”忠恕苦笑道:“被你猜中了。”有些时候,坦然把真相说出来,猜你心事的人反而不敢相信,节特笑道:“那人一定没我姑姑漂亮,是你先认识的?”忠恕又是一阵苦笑,他可不敢小瞧节特,这个大可汗年龄虽小,却颇有福拉图的风范,说话稍不谨慎就会被他看出破绽,连忙取了刀递到他手里,节特笑道:“今天不练了,一会要去营外祭祀。”忠恕一怔:“祭祀?”节特道:“今晚是老可敦的告慰日,我想她了。”祆教祭奠亡者的礼节很多,大多集中在前三个月内,所谓告慰日,是在死者故去后的第二个满月之夜,其亲人在野外燃起篝火,终夜守候祈祷,告慰亡灵。 节特在共节等萨满护卫下出去了,这个小可汗很有心计,告慰日是祆教的仪式,他特意不让刀赤和祆教的人跟着,全用萨满陪祭,就是想缓和萨满与祆教的关系。 一直到很晚福拉图才脸色通红一身酒气地回来,灯火下她笑意盈盈,眼睛晶亮,褐发闪耀,像精灵般漂亮,一看小床空着,眯着眼睛问忠恕:“节特…?”忠恕道:“他去营外祭祀老可敦了。”福拉图好像有些印象,“唔”了一声,抓起毡垫想铺到地上,刚弯腰脚下就是一晃,忠恕忙扶住她,闻到她嘴里喷出浓烈酒气,道:“喝得太多了,想吐吗?”福拉图哈哈一笑:“道士,我很清醒,就是头有些晕。”忠恕苦笑:“你什么时候都不糊涂,就是手脚不听使唤。”扶她坐在胡床上,刚把毡垫铺好,福拉图身子一歪就顺势躺了下来,忠恕把她身体扶正,脱掉长靴,盖上皮毡,福拉图疑惑地看着他:“你不睡吗?”忠恕道:“我坐一会,万一你吐了好收拾。”福拉图拉住他的胳膊:“搂住我吧,不然我睡不着,那可真吐了。”忠恕无奈,只得熄了灯,把她搂在怀里。 福拉图现在睡觉都是使劲向他怀里拱,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胸前,手抱着腰,腿缠着腿,她可能真地累了,躺下就睡着了。酒气从脖子下直涌上来,忠恕怕她睡梦中真地吐了,运气在她背上,缓缓地替她化解酒劲,清宁生内力能生人渡劫,化解马奶酒的酒力简直不在话下,福拉图一会就气息平顺,打着轻呼陷入沉睡。 忠恕抱着福拉图滚烫的身体,想到宝珠的话,无论如何睡不着。突厥和大唐真地议和了,艰难的抉择就在眼前,福拉图将礼送南太主回去,那自己怎么办?随南太主回去,继续本无兴趣的军旅生涯?就这样陪着福拉图,当她的地下情人?庭芳如果来到面前,知道他和福拉图生情,又会如何呢?哪个选择都痛苦不堪。他不善决断,想事情总是翻来覆去地循环,一直到军鼓敲响,附离最后一次换巡,还没有丝毫的睡意,这时怀中的福拉图不住地打寒噤,身子哆嗦,嘴里唔唔地叫,像是要哭,忠恕忙把她身体放平,伸指在太阳穴上为她轻轻按揉,福拉图醒了,猛抓住他的手:“道士,你没走!”忠恕问:“又做噩梦了?”自二人和好后,福拉图只在第一晚做了噩梦,梦到忠恕挥刀砍她,吓醒过来,自此之后都是一夜安眠,无梦无惊。福拉图长出一口气,抓紧忠恕的手:“梦到你要走了,我劝也劝不住,只好拿刀去杀你。”原来这次做梦要杀忠恕,反把自己吓醒了,这倒也符合福拉图的脾性。 忠恕苦笑道:“我们终究是要分开的,只是你预先梦到别离而已。”福拉图问:“什么别离?”忠恕道:“大唐与突厥议和,南太主回大唐,我也应该回去。再说你还要嫁人,我就是不走,总不能真地当作你的私人物品陪嫁过去吧!”福拉图长叹一口气:“我当然要嫁人,但不是嫁别人,是要嫁给你。”忠恕一惊:“什么?”福拉图往他的怀里拱了拱,脸抵住他的下巴:“我不能再嫁别人了,除了你。”忠恕把她的头挪了挪,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是…?”福拉图苦笑道:“要嫁国王可汗皇帝,还要找无数情人,我说过很多遍。”忠恕道:“那…?”福拉图又贴到他怀里:“这都是我的梦,从小到大的梦,现在梦醒了,老师把我叫醒了。”忠恕奇怪:“致单大人?”福拉图嗯了一声,忠恕追问:“致单大人叫醒了你?”他脑子转不过弯来,福拉图吁一口气:“老师给我说的最后一番话,就是让我嫁给你。我当时以为他还糊涂着,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竟然是他老人家的最终遗言。” 忠恕震惊不已:致单大人这老头行事太是怪异,想不到他竟然如此看好自己,临走还给福拉图进这样的谏言,可是他既然要把爱徒的终身托付给自己,为什么又要毒杀自己?难道就因为没有毒死,所以才让自己得到这个福音?太不可思议! 福拉图道:“当时我想,你好是好,但终究不是贵族出身,也无战绩,位不高名不响,我下嫁岂不太受委曲?就不想再见你,想杀你的心重新冒了出来。”忠恕道:“哦,原来如此。”福拉图苦笑一声:“没料到不想见你,心里却都是你,竟然不敢闭眼,一闭眼你就在面前晃,赶也赶不走,这才知道中了你的魔法。那天我自己玩火,吻了你的嘴,竟然就此被你迷住,再也爱不上别人了。”说着她竟然抬起头来,对着忠恕的嘴亲了下去,忠恕一惊,伸手想推开她,手掌一触到她心口,忙又缩了回去。福拉图含着他的嘴唇,旋磨着吮吸,忠恕只觉得一股酒味涌到嘴里,也不知她到底喝了多少酒,化了几个时辰依然这么大的气味。 福拉图明显没有吻过别人,……忠恕只觉得身在洪荒,野性充斥,四处起火,……福拉图受到刺激,啊地大叫一声,一股酒水忽地自腹部涌到喉间,她急忙摔头,酒水已从嘴里喷出,洒到毡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到她自己的脸上,福拉图一翻身坐起来,啊啊大叫,忠恕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找毛巾为她擦拭,福拉图双手乱摔,带着哭腔喊道:“臭死了,我都喘不了气。”忠恕道:“我再去拿毛巾。”福拉图道:“擦什么啊,哪能擦得净!快带我到河边去。” 来不及给福拉图穿靴,忠恕抱着她出了帐,刀赤正在帐外值守,火光映照下,见忠恕抱着衣衫不整光着双脚的叶护殿下,惊奇得瞪大眼睛,福拉图瞪着眼猛叱一声,刀赤吓得急忙转过头去。忠恕抱着福拉图跑向营外小河,刚出营,就碰见努失毕正带人巡视,忠恕羞得想把脸背过去,福拉图向努失毕要了一枝火把举在手里,二人来到河边,福拉图趴在河岸,把脸埋进水里,忠恕撩起水帮她冲洗,她使劲地搓脸漱口,弄了好阵子才觉得清尽了污秽,躺在草地上直喘气,忠恕也冲洗一下,然后躺在她的身边,福拉图凑近他嗅了嗅,闻不到一点酒臭味,这才将火把熄灭了,重新躺下。 望着夜空中的星辰,闻着青青的草味,听着小河的淙淙水声,福拉图长叹一口气:“道士,你毁弃诺言,故意吻我,结果让我们都遭到报应。”忠恕歉然道:“对不起。”他现在还有些后怕。福拉图呵呵笑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是我主动吻你的,我把自己交给魔鬼,从此不再爱别人了。”忠恕的心登时沉重起来,如果福拉图像过去那样嚷嚷着要嫁人,仅把他当作情人之一,他或许还能硬下心来离开,现在她把他当作一心一意的爱人,非他不嫁,她爱得热烈,恨得彻底,如果自己再说离开,她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可,再说自己真地想离开她吗? 福拉图叹道:“幸好父汗和母亲向我警示,用污臭为我们警醒,不然我们真地要堕入地狱了。”她表面上不敬天地,内心里却对恶灵魔鬼的传说深信不疑,只是酒后差点没有把持住。忠恕暗暗自责,当时他真像个野兽一般,定力不知道哪去了。福拉图趴到他的脸上:“道士,我们既然定了情,我怕自己真地把持不住。还有四十个日落才能为父汗安魂,我们不能再睡在一起了,不然害了我也害了你,也会伤害我们的孩子。” 她竟然考虑到了孩子,忠恕惕然:“今后不会了。”福拉图苦笑道:“吻过之后,我可把持不住。今天我就找大萨都,让他做法事宽宥我们的过失,阴节一过就为父汗安魂立石,那时我们再结成真正的夫妻。还要让节特赐你爵位,把附离也交给你。你不想与南朝为敌,突厥的敌人有得是,以你的勇武,灭它三四个国家,也算为突厥立下战功,这样我们就能风风光光地举办婚礼了。” 第313章 使团 3 福拉图越说越兴奋,她把二人的未来规划得十分完善,而忠恕则越听心越沉,等她停顿下来,忠恕轻轻道:“殿下,我是大唐的代州副都督,两国议和,我是要回归大唐的。”福拉图道:“南朝可能会提这个要求,但其它条件好商量,这个没得讨价还价,我不会交人,不会把自己的丈夫交出去。嘿嘿,你一厢情愿,以为副都督多大的官,南朝天子非你不可,不然就耽误两国议和,其实只要我一力坚持,他们肯定妥协。”原来她早就盘算过了。忠恕试探着说:“可我会想念大唐的亲人。”福拉图笑道:“你说过自己是孤儿,有什么亲人?不就是几个情人嘛,有什么放不下的?如果真放不下,就把她们接到突厥,只要不在我面前晃,草原这么大,哪还容不下几个汉家姑娘了!你又不会对其他人动真情,你找的情人越多,我越高兴,这证明我福拉图的男人有魅力有本领,我面子上也有光。”这奇怪的思维让忠恕哭笑不得又无言以对,她从约束忠恕忠于自己,到约束自己,鼓励他多找情人,一个女人爱上男人之后,什么样的牺牲都会做出,她幼稚地把地位身份当成情爱筹码,天真地以为自己权力无限美艳无双,自家男人绝不会对其他女人动真情。 福拉图问:“道士,你还没给我讲过你怎么当的道人。”忠恕苦笑道:“都说过几千遍了,我只是自小住在道观,可没入道,不是道士。”福拉图笑道:“我觉得你比道士还像道士,不会再改口了。”忠恕问:“你以前见过道士吗?”福拉图道:“枢机不是吗?不过真道士你是第一个,听其他人讲过,道士就是懂妖术会治病的出家人。”忠恕苦笑起来:“哪是这样啊!”福拉图道:“那你说说道士与你有什么不同。” 忠恕无法向一个完全不懂道家的人讲道士,就把他如何去到阿波大寺,寺里的道长,大伯二伯三伯,山里的生活告诉福拉图,福拉图笑道:“原来萨满金山使者是你的养父。”忠恕道:“是啊,他是我的亲人,我非常想念他。”福拉图道:“他可真有恒心,竟然在偏僻的山谷里呆了二十年,换作是我,只一天就跑了。”忠恕笑道:“那里境色很美,人很善良,就是清苦一些,又不能骑马到处飞奔,你从小锦衣玉食,奢华惯了,所以你享受不了那里的生活。”福拉图道:“你少年时清苦,我以后要让你奢华。”忠恕苦笑:这恐怕就是她表达的最深爱意了。 二人就这样在小河边躺到天亮,阳光照在福拉图的脸上,为她度上一层金辉。福拉图突然问:“道士,你说如果大唐不接受议和会怎样?”忠恕一怔:“难道消息有假?”福拉图摇头:“达洛不会送来假消息,但我怕南朝天子会有变化。”她的疑心病又犯了。如果大唐不许议和,两国交战,丰美的草原将成为战场,这条河里,流的将是鲜血,他们躺着的地方,将堆积无数的死尸,福拉图刚才描述的无限愿景,将化为泡影,忠恕也担心出意外。福拉图又想了一会,道:“走吧!” 福拉图没穿皮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抱回去,福拉图不会在乎,忠恕可没这个勇气,他招过一队附离,让他们把她护送回去,然后自己慢慢回营。 帐内已经收拾干净,忠恕坐在胡床上,一直想着大唐与突厥议和的事,想着福拉图的担忧,李世民会变卦吗?大唐以信义立国,既然答允议和,谅来不会再起变化。但唐军最近的行动确实有些不同寻常,速阔和鲁库说也律台部的老弱被围困后,唐军并没收俘,而是把他们屠杀殆尽,唐军一向纪律严明,善待降俘,不知是当时战况激烈,杀红了眼,还是军中另有任务,不方便拖带俘虏。 福拉图一整天都在处理政务,没有叫忠恕,晚上她来了,坐在胡床上听节特汇报一天的行踪,然后亲了亲节特,又轻轻吻了一下忠恕,就回自己的大帐了,看来她真地怕被祸,特别是怕祸及后代,自觉与忠恕保持距离,忠恕感到一阵轻松,又一阵失落,半天无法入眠。 又过了三天,德力代大人领着大唐的先遣使到了,大唐天子任命的突厥安抚使萧瑀和副使唐俭已经到了碛口,不日将在脱林和陪同下,率领使团渡过大漠。福拉图接待了使者,心里微微轻松,德力代大人说萧瑀是南朝大大有名的人物,封爵鲁国公,是宰相之一,又是监察御史,是两代皇帝都十分信任的人,唐俭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很受当朝天子的器重,大唐让这两位大人物当使者,派出庞大使团,带来不少礼品,光骆驼和马就有三百多乘,可见天子心意之诚,只要议和成功,突厥王气不绝,当有机会重整旗鼓。 忠恕听说萧瑀是使者,也判断李世民是真心议和,萧瑀是他父亲段举的朋友,与段家是世交,天子赐宅第之后,他是唯一一个过去看望的人,他也算是庭芳的长辈,虽与李靖不睦,但对庭芳很是欣赏,庭芳可能真地加入他的使团来到突厥。想到庭芳,忠恕心中充满温馨,又有些许的惧怕。 福拉图命令把大营向南移动半天马程,在一条名叫成圣水的河边扎营,太阳偏西时,远远地就能望见德力代大人的营地,福拉图把大营扎得异常整洁齐备,命令附离擦亮盔甲,加紧演练。福拉图可说是造势的大行家,她故意把军营连在一起,就是想示强,让南朝使节看到威武的突厥军队,完全不是新败之后的模样。 德力代大人派出骑兵携带饮水进入沙漠迎接唐使。在福拉图的命令下,碛口到通口的水源被反复下毒,人畜完全无法饮用。突厥人制造的所谓毒药,毒性与汉地的红汞砒霜无法同日而语,突厥贵族要下毒杀害敌人,都使用汉人或胡人的毒药,像致单大人毒死染康的毒药,就是商队从汉地携来的。突厥原产的毒药,都是些性子偏凉的弱性药材,多数就是把一些含毒的草药捣烂后煮成汁液,或者提取成草碴,毒不死人,但能让人呕吐拉稀,浑身无力,又不能轻易止住,因而在火热的天气里,很容易让人马因脱水而倒毙。因为毒性较弱,最多持续十多天就失效,所以必须不断下毒,如果下在河中,三五天就得再投一次,不然药性就随着流水散失了。 福拉图命令附离在大营的西南角为大唐使团设置营地,这一天号角连响,军鼓阵阵,不断有马队自南方跑来,努失毕带着一队附离远去迎接,福拉图在军营外列阵等待。 忠恕呆在营中没有出来,昨天福拉图特意把他和节特分开,在大营的东北角给他设置了毡帐,福拉图咬着他的耳朵,告诫他不要轻易露面,不要与唐使接触,忠恕明白她的苦心,但庭芳要来,他哪能躲起来,就远远地观看,想等使团安置下来后再去相会。 一天之中,严整威猛的附离在大营两侧不断变换阵势,号角与军鼓声此起彼伏,为了展示突厥力量,福拉图可说使尽了花招。下午,唐使的旗帜在德力代大人的护卫之下进入营中,忠恕看到护卫们鲜亮的铠甲在太阳下反着光,远远地看不清到底有何人,但能看出阵仗不小,数百匹骆驼带来了大量的礼物。唐军大胜,突厥屈辱求和,自己一方完占上风,忠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反为突厥人感到悲戚。 鼓乐声一直持续到天黑,忠恕在想着何时去拜见萧瑀,可直到中夜,福拉图大帐那边还在欢闹之中,看来她要充分展示自己的盛情,想到她可能又要喝得摇摇晃晃,忠恕不免有些担忧,这时他听到帐外传来马蹄声,推门一看,就见福拉图在努失毕的护卫之下来到了帐外,福拉图跳下马来,只看她身手矫健,就不像是喝多了,努失毕把马牵过,福拉图进到帐中,忠恕见她脸色泛红,眼中满是笑意,问:“大唐确定议和了?”福拉图拉着他的手坐到胡床上:“看来不假,我能感受到使者的诚意。哈哈,这几天得好好对付使者,来见你的时候可能就晚了。”忠恕见她如此操劳,还记挂着看望自己,心里感动,搂着她的肩膀,在头发上吻了一下,福拉图轻轻摇着头,与他的脸摩擦着,嘴里道:“这使者一看就不一般,对突厥很是了解,可惜老师走了,达洛不在,你又不能出场,我身边竟然没一个懂南朝的人。”忠恕一怔:“达洛没回来?”福拉图侧脸看他:“他没随使团回来,今天一团忙乱,我还没问脱林和,不知道南朝天子为何把他留在京都。” 第314章 使团 4 忠恕心道既然脱林和都没被扣下,大唐更不会把达洛留下做人质,两国议和,千头万绪,需要谈判的事情太多,彼此需要一个长住使者,突厥没有人比达洛更合适了。 忠恕道:“沟通突厥与大唐,达洛是最合适的人。”福拉图笑了起来:“我也是这样想的,估计与南朝天子想到一处了。唉,道士,今天还见到你那个漂亮情人,她也在使团中。”忠恕一惊:“你…”福拉图笑道:“你别紧张,我不会去为难她。我早说过,不会在意你过去与多少人有情,你心中有了我,自然就会忘记她们,再说她还是个使者,专门来接南太主的,我又怎能使招对付她。”庭芳果然来了。忠恕最怕福拉图泛起醋意,她放下了南太主,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把敌意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像达洛这样完全无关的人都会被她敌视,何况是自己真正的爱人,庭芳忠厚笃实,可不是她对手。现在宝珠也来到了突厥,她们三人终究是要见面的,自己和福拉图的感情肯定逃不过庭芳的眼睛,那时到底要如何办,如何取舍?忠恕头都大了。 福拉图见忠恕脸色凝重,拍了拍他的手:“道士,你想见她就去见吧。议和之后,她如果想留在突厥,我给她分部落。”忠恕心里奇怪,扭头看着她的眼睛,这还是福拉图吗?如此宽宏大度,不会又有什么阴谋吧?福拉图笑笑:“完全出自真心。”忠恕苦笑道:“我只是感到不可思议,福特勤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比羊还温顺的善人。”福拉图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改变。这几天你不在眼前,我一直在想,要做一个你喜欢的人,让你从心底爱上我,离不开我,你喜欢什么,我也试着喜欢,你喜欢哪个人,我也试着爱上她。”这些话比亲吻更能表达爱意,忠恕又被感动了,心中还有深深的歉意,抱住她的腰,在她的脸上使劲亲了两口。 二人就这样抱着,谁也没有说话,过了良久,福拉图挣脱开来,道:“我得回去了,明天要和使者开始谈判,确定南朝是否真想言和。” 福拉图走了,忠恕的心又被搅乱,她就有这个本领,可以随意支配忠恕的情绪,让他哭,让他笑,让他愤怒,让他感动。 次日一早附离就在营外操演,号角震天,福拉图不遗余力地想让唐使震惊,忠恕正在想着应该如何才能自然而然地去看庭芳,就听见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心中一动,推门走了出来,就见四个附离护送着一位身穿唐朝绿色官服,戴着黑色官帽的女子走了过来,却不是庭芳是谁!忠恕大喜,跑过去就想拉庭芳的手,走到近前才发觉不妥当,庭芳历来害羞,这样当众亲昵会让她尴尬,庭芳含蓄地笑了笑,抱拳行礼道:“师兄好!”她穿男子官服,学男子行礼,很是典雅,忠恕回了礼,眼睛都红了:“师妹好!”庭芳笑道:“师兄,这几位官长受叶护大人的委托,专门护送我来看你,我不会突厥话,麻烦你谢谢他们。”忠恕心里一惊:福拉图搞的什么,难道真想显示自己的大度?他忙让那四个附离回队,然后与庭芳进了帐。 进了帐门,忠恕情难自禁,一把将庭芳搂在怀里,拥抱住她,庭芳浑身颤抖,她的双臂被忠恕环在怀中,想躲又不忍躲,只得双手轻轻扯着他的衣角。忠恕的脸不住地在庭芳脸上磨蹭,大口吸嗅着她的芬芳,如渴的思念,在这一抱之中得到化解。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看庭芳,只见庭芳眼中满是爱怜,脸上娇艳欲滴,眼睛看着别处,情难自禁,低头吻了下去,庭芳浑身哆嗦,就想避开,闪开一分就不动了,忠恕一看她的神色,暗恨自己孟浪,自己与福拉图搂抱亲吻习惯了,庭芳一向害羞,这样对她会让她别扭,于是拉了她的手,并肩坐到胡床上。 二人默默对视,都有千言万语要说,但都不知道首先说些什么。庭芳被忠恕瞧得心儿狂跳,只得转开脸,环视着忠恕的居帐,帐里面的陈设比之中原的居家当然寒酸多了,唯一的家具就是坐下的胡床,庭芳心里一酸:“师兄,你受苦了。”忠恕的眼泪差点流下来:“师妹,你瘦了。”庭芳还像往昔那般娇艳雍容,但明显没有分别时灵秀,她含泪点头:“最近遇到许多事情,都不平静,主要还是放心不下你,不知道你到底如何了。贺兰他们回去,说你为了救公主,又失陷在突厥,我当时就想来找你。”忠恕的手紧了紧,这世上最在乎他的人,就是庭芳了,福拉图操心天挂念地,时时都不得闲,宝珠顾念父母弟弟许逊,而庭芳在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亲人,全部的心念都系在他身上。忠恕盯着庭芳:“劳你挂念了,你要时刻保重,为你为我。”这可能是二人成年之后,他对庭芳说的意味最浓的情话了。 庭芳眼泪流了下来,忠恕伸掌帮她抹去,抹完又流,忠恕安慰她:“我都失陷过一回了,突厥这次倒没为难我,只是抓住南太主不放。”庭芳问:“你说过福特勤是极度凶残之人,她真地没有为难你?”忠恕心里发虚,福拉图不仅没有为难他,还睡到了他的怀里。庭芳又问:“她是否想诱降你?”忠恕一惊:“你怎么知道?”庭芳脸色沉郁:“她…她对你不像有敌意。”忠恕更惊:庭芳这么快就看出破绽?庭芳道:“去年在云州城外见面,我就觉得奇怪,她好像…”忠恕知道庭芳虽然心地实诚,但极为敏感,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暴露他和福拉图的私情,不敢乱说:“那是她故意约我出去见面,想诱杀唐军,只是被陆道长看破,阴谋没有得逞。”庭芳缓缓摇头:“她好像对你很关心,一早就派人送我来看你。”忠恕忙提醒道:“师妹,她心机很重的,常常算计于人,你要时时当心。”庭芳点了点头:“宝珠说她是突厥最有智慧的人,斗心眼我绝不是她对手,只能处处防着。” 宝珠的原话可不是“最有智慧”,而是“最奸诈”,忠恕道:“师妹,我前几天见到宝珠了。她去圣山见师父,想去除教职,不做乌兰了。”他看着庭芳,宝珠为什么不做乌兰了,估计她也清楚,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曾经深深地伤害过庭芳,庭芳点了点头:“她来时和我说过,她是应该早点脱离萨满教。”自见了宝珠,庭芳不仅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敌视与醋意,反而尽心维护照顾她,宝珠自心底认定庭芳不是一个作伪的人,两人一直相处得很好,唯其如此,忠恕始终觉得对两人不起,特别是愧对庭芳,但情之一字,世间最难理清,他不想放弃任何一人,也知二人不会放弃他,但福拉图就不同了,不说福拉图眼高于顶,从骨子里瞧不起任何女子,她还是诛杀武显扬的主事之人,宝珠深深地恨着她。 忠恕问:“师妹,你怎么加入使团的?”庭芳看了看他:“我一直在代州,听候叔叔说天子接受突厥议和请求,马上就要派出安慰使北上,我就向…就向义父提出想加入使团。”她说到义父时顿了一下,忠恕只顾着看她的嘴唇,没留意她的神情,庭芳道:“萧御史到代州后出示一道命令,天子任命我为议亲使,负责迎接公主返回大唐。”忠恕问:“李元帅在太原吗?”庭芳深深地看他一眼:“我不清楚。”忠恕问:“候叔叔呢?他还在代州吗?”庭芳扭了一下脸,然后回头看着忠恕道:“师兄,我帮你整理一下床铺吧。” 忠恕以为庭芳性子谨慎,不愿在敌营之中谈论唐军主将的行踪,道:“我这里过得简单,没什么可收拾的。”庭芳站起身来,先把他放在旁边的两份毡垫抖开,福拉图虽然不在这里过夜,但把二人用过的铺具送了过来,庭芳将它们折好,整齐地放在胡床上,又为他整理随手放置的小物件,看到帐壁上挂着一件麻布长袍,袖口处有些灰尘,就用毛巾拍了拍,忠恕看着她像妻子一样为自己整理家务,苦笑道:“我觉得已经很整洁了。”庭芳微笑道:“以前光听你讲突厥如何苦,没有亲身体会,这一路上走草原过沙漠,觉得很是不易,数百里没有人烟,也见不到一件活物,要在这里存活确实艰难。沙漠中遇到了大风,用头巾严严实实裹住头脸,还是有沙子吹进嘴里,队中的马倒毙了二十多匹,都是被沙尘打瞎了眼睛。”忠恕问:“使团没饮用沙漠里的水吧?”庭芳道:“没有,使团带的水第二天就用完了,护卫在前方发现了水源,正要赶去,来迎接的突厥使者到了,说这里的水都受污染了,人畜都用不得,他们随队带了大量的水,这才安然度过沙漠。” 庭芳站在亮堂处,一边说着一边整理布袍,突然怔了一下,凑近窗户,手指拈起一根长发,只看一眼就随手丢掉,装作无事一样把长袍折了一下,道:“师兄,这件长袍有些脏了,你身上这件也该换洗了,我去河边洗一下,很快就会干的。”说着拿起长袍就出去了。 忠恕站在帐里,脑中一片空白,呆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庭芳刚才拈起的那根头发长达一尺多,色泽泛黄,不用说是福拉图与他亲热搂抱之时遗留的,整个大营也只有她的头发是这种颜色,庭芳的神色变了,以她的敏感,必定能猜到因由。他刚才还想着如何慢慢向庭芳解释,想不到庭芳一来就发现了端倪,他应该如何向她解释这种种一切?把一切坦然告诉她,任由她再次伤心?还是一直欺瞒下去?又能欺瞒多久呢?他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去向庭芳请罪,她要骂要打,自己都接受,只要她别闷在心里难受。 第315章 使团 5 突厥人扎营的地方必须有水源,最好是河边,有活水,福拉图为了向唐使显示突厥在漠北还能一战,特意挪营向南,靠近一条较大的河流扎营。忠恕向河边走去,远远地就看到庭芳蹲在河边揉衣服,看着她的背影,忠恕一阵心酸,这样的好姑娘,对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伤心。 庭芳本已把长袍洗好,看见忠恕来到,心里一慌,又把长袍扔到水里,继续用手搓着。忠恕走到近前,从河里拎起长袍,庭芳只好撒开手站了起来,忠恕把水挤干,将长袍铺在干草上晾晒,然后抓住庭芳的手,将袖子放了下来,遮住她雪白滚圆的手臂,又帮她扣好腕扣,拉着她坐了下来。 庭芳一直侧着脸,不与他的目光相对,忠恕刚才已经想好如何向庭芳坦白,但看到她时,那股勇气又消失了,反倒是庭芳笑笑,先开了口:“师兄,你看这青草小花,一眼望不到边,天这样蓝,还有流水,想不到靠近大沙漠还有这样的美景。”忠恕嗯了一声,庭芳不看他:“都说大草原上风吹草低见牛羊,秋天的景色一定更好。”忠恕拉紧她的手:“师妹,对不起!”庭芳强笑道:“我不应该乱动你的东西!”忠恕流泪摇头:“对不起!师妹!” 庭芳笑道:“师兄,你没有对我不起。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我们在祁连山相识,我就一直仰视你,爹爹说你将来一定是成就大事的人,是一个大英雄。”忠恕拉着她的手抹泪:“师妹,对不起,我,我不应该到周塞找你。”如果他不去周塞,当然就没有之后这么多的难堪,也不会让庭芳一再伤心。庭芳眼圈红了,强笑道:“师兄,你到周塞来找我,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虽然爹爹被奸人所害,我失去了父亲,但我想见到了你,得到的比失去的还要多一些。”忠恕到周塞时,正遇到周典一被突厥和梁师都偷袭致死,他顿时成了庭芳心中的支柱。庭芳道:“后来我们遇到了候叔叔,认识了义父,听说义父派你来突厥,我当时很高兴,认为你将来一定能成为张骞、苏武那样的大英雄,为后世所景仰。” 忠恕隐约听说过张骞和苏武这两个名字,但他读书少,不通史,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何许人。张骞奉汉武帝之命,率领一百多人出使西域,经过匈奴时被俘虏,一扣就是十年,他不忘使命,逃了出来,最后打通了汉朝通往西域的道路,司马迁称赞张骞的出使为“凿空西域”,是史上大书特书的人物。苏武更是汉人中骨魂式的人物,他出使匈奴,因事变被扣留,誓死不降,被流放到极北苦寒之地牧羊十九年,持节不屈,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 庭芳特意提到张骞和苏武二人,实则有深刻用意,不是说他们有多大的功绩,如何青史留名,而是指出使之时,张骞和苏武在汉地都早有发妻,他们被扣后又在匈奴娶妻生子,但心中始终向着汉朝,要归回母国。见忠恕茫然不懂,庭芳只得拐弯:“师兄,你受命为国,从事这等万般险恶之任务,事急从权,虚与周旋,又有什么错呢?只要你好好的,我、我心里就很高兴。”忠恕这才明白庭芳的意思,她原谅自己的过失,无论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只要自己还活着,她都会原谅。忠恕心中感动,闭上眼睛流泪,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庭芳真相:他并不是事急从权虚与周旋,而是从心底爱上了福拉图,就像爱她一样。庭芳一看他的神色,心中一沉,预感事情可能更糟,真怕他会讲出来,本能地想站起身来走开,但忠恕紧紧拉住她的手,她只能坐等最坏的消息。 忠恕不再流泪,抽了一下鼻子,道:“师妹!我对不起你,你要打要骂要杀我都不怪你,我不值得你这样对待,我是一个滥情无良之人,我不是逢场作戏,而是真地喜欢上了福拉图。”庭芳眼睛一闭,泪水汩汩涌出,忠恕哭道:“师妹,你…”庭芳抽出手来,抹一把泪,强笑道:“师兄,你看人从来不会错,福特勤确实有被爱的理由。”忠恕连连摇头:“是我不好,太过花心。”庭芳强笑道:“师兄,如果你花心滥情,还会这样痛苦吗?是时势逼迫,造化弄人,不怪你。”庭芳不住替他脱罪,忠恕心里更难受,索性就把他和福拉图的交往历程以及自己心中所想,一五一十,不加隐瞒地说了出来。 忠恕从小被寄放在与世隔绝的深山古寺,每天过着几乎不变的生活,直到两年之前,他还只想做一个平淡而朴素的人,就在阿波大寺陪着大伯三人做饭聊天,听道长们诵经课业,在藏经阁读书写字,如果说他有更远的心愿,就是想再次见到庭芳,重新见到庭芳,与她在山里厮守终生,可能就是他唯一的梦。但造化弄人,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捉弄,他不知不觉中修习了武功,又得知了父母的消息,被人推着下山复仇。离开阿波大寺,走出祁连山,与庭芳重逢,如愿获得芳心,梦好像就要一点点实现,他却像跌落到浩大澎湃的激流中,身不由己地卷入战阵,卷入与突厥的纷争,因而与当今的风云人物结下了理不清的牵扯,先是周典一、候君集,再是李靖、李世民,然后是宋念臣和安伯的商队,接着就是宝珠、速阔、福拉图、颉利、南太主、老可敦、大萨都…..也因此陷入与宝珠和福拉图的情感纠缠。 他的长辈们,像李靖、独孤士极、候君集,甚至天子李世民,都想将他培养成一个功名赫赫的人物,因此不断为他提供机会,也许命中注定他不能安静,两年之中,他的变化可用天翻地覆来形容,现在的他与两年前判若两人,两年前,他是一个不敢杀生的道观杂役,现在下刀如神杀人如麻;两年前,阿波大寺最无欲无求的道人贾明德赞许他心地纯良,前些天,突厥最狡诈的福特勤称赞他大智若愚;两年前,他是个满怀憧憬的纯情少年,现在变成一个处处留情沉陷情淖的浪子。这些变化来得太猛烈,他怎么也适应不了。下山前他没有人生经验,尝试了过后,想收手却已经太迟。见惯了你死我活,争权夺利,尔虞我诈,自己也变得心事重重,犹疑复杂。他身负血仇,却对杀父仇人武显扬心生崇敬,他奉命潜入突厥,却和突厥人倾心结交,他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唐人还是突厥人。大唐、突厥,他觉得都与他有联系,但他不是大唐的人,也不是突厥的人,他只是个说汉话的道人。 最让他苦恼的是情事,自十年前见到庭芳,他最美的梦就是与庭芳在湖边捉鱼捕鸟,采撷野菜,他来到周塞,如愿见到庭芳,二人结情,但其后又不由自主地陷入与宝珠和福拉图的情感纠葛。庭芳、宝珠、福拉图,任一个都是人中娇凤,神仙一般的人物,却都钟情于他,每一人他都无法割舍,却又难以兼得,他立身处世,总想着顺其自然,却在不自觉中陷入困境,他觉得就像有万千道丝絮缠在身上,越挣扎越纷乱,想逃脱却寸步难行。 这些话,忠恕从没对其他人说过,现在把自己的心事一股脑地向庭芳倒完,感觉轻松不少。 听自己的至爱之人诉说与其他女人的恩怨纠缠,庭芳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她强压着泪水听完,心中反而平静下来。自二人重逢后忠恕改变了许多,但本心还是自己十年前认识的那个山中少年,纯洁良善,至情至性,他闯突厥军阵是出于自然,与宝珠生情是出于自然,被福拉图吸引也是出于自然,不违本性,不失本心,质朴自然,这不正是自己喜爱他的原因吗?他说自己并不因父母血仇而恨武显扬,也不想去争夺功利,既不想当什么公候,也不想辜负自己所爱的每一个女子,但这又如何能办到呢?功业的事暂且抛在一边,只这情感漩涡就难以安然渡过。福拉图天姿绝色,倾国倾城,又是掌国之尊,能屈尊喜欢一个战俘,绝不是贪图权势与财富,她与自己和宝珠一样,是爱上了这个人,但福拉图可能没意识到,她和忠恕之间的情爱,要隔着千万重大山,他过去已经伤了自己和宝珠,现在势必要伤害福拉图。 庭芳一向宽容,常常想别人所想,忧他人所忧,顿时感到自己难办,宝珠难办,福拉图难办,而忠恕更难办。她沉默一会,道:“师兄,谢谢你信任我,把心里的话讲给我听,我虽然没什么见识,也知道福特勤是真心对你,你不能辜负了她,就像不能辜负宝珠一样。”听到这话,忠恕心里就像被一万匹战马踏过般震撼,庭芳道:“但你想过没有,她是一国之尊,突厥实际的国主,纵使千般喜欢你,你也喜爱她,你,你们能相守相伴吗?”忠恕摇头,他从不敢深想和福拉图未来会如何。 庭芳长叹一口气,道:“长袍晒干了,咱们回去吧。”她起身把长袍收起,小心折好,忠恕心道师妹的修养真好,她心里必定非常难过,可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庭芳笑道:“师兄,我有点饿了。”忠恕非常想带她到自己的帐中,像在寺里那样蹲着一起进食,但此时再也没有那种心境了,他把庭芳送到汉使营中,自己持了长袍回帐。 第316章 情变 1 坐在胡床上,忠恕胡思乱想,不得头绪,远处军鼓营号不断吹响,一直到深夜,福拉图才一脸疲惫地来了,进了帐门,她先是一愣,四下打量一番,笑道:“收拾得整齐啊,哈哈,连袍子都给你洗了,这姑娘,就是你们汉人说的贤惠妻子吗?”忠恕见她脸带疲倦,扶住她道:“这么晚了你还来干什么,还不累吗?早点休息吧。”福拉图仔细审视他,忠恕被她看得有些别扭,福拉图笑道:“明显哭过,哭得还很痛。”忠恕苦笑道:“你又胡猜。”福拉图靠近他,鼻子在他身上嗅来闻去,忠恕知道她想做什么,也不阻拦,福拉图叹道:“这姑娘体有异香,长得又好,还贤能,噢不,贤惠,怪不得你那么喜欢她。” 庭芳留在他身上的淡淡体味,虽然经过了半天风吹,香味已经很淡了,但福拉图先入为主,依然闻了出来,忠恕拉着她坐下,问:“与唐使谈了一天吗?”福拉图依偎在他身侧,头靠在他肩上:“南朝天子胃口真大,那使者很不好对付。”忠恕问:“条件很苛刻吗?”福拉图笑道:“那倒不算是,除了两个条件,其它都在我意料之中。”忠恕惟恐言和不成,急问:“哪两个?”福拉图笑道:“这次突厥虽然战败,南朝可能胜得也不轻松,竟然提出让我释放滞留突厥的二十万汉族百姓。” 忠恕知道大唐为什么会提这个要求,在隋朝时,仅代州和云州两城就有近六十万百姓,入唐之后战乱频仍,先是突厥打破代州,毁掉城池,然后大唐围困云州,歼灭梁师都,继之在云州火焚颉利,除了逃往草原或者被突厥掠来为奴,两州百姓留存在当地的已经十不足一。没有百姓,要守住北地可说甚不可能,要整固大唐北地边防,至少需要迁来一百万以上的民众,而中原也饱经战乱,各地都无富余人口向边州迁移,只能寄希望于接回滞留在突厥的汉人百姓,但突厥只剩下漠北这一块地方,整个人口也不过十来万,哪还会有二十万汉人百姓? 忠恕问:“你直接回绝了?”福拉图笑道:“没有,留在漠北的汉人现在加起来也不到五万,南朝在漠南可能已经截获了数万汉人,漠北有多少汉人,他们心中应该有数,提出这个怪题,只是想为难于我,让我在其它地方让步,只要据理力争,那使者会松口的,还它三两万汉人回去就足够了,只是这些汉人还都在各部落掌握中,我只能先从他们手里买过来,然后再转卖给南朝,我有把握让南朝出这份赎买钱。”忠恕知道她肯定还有其它花招没有使出来,既然她说有把握,就一定能办到。 忠恕问:“那第二个条件呢?”福拉图摸了摸他的头发:“第二个与你有关。南朝使者提了个名单,都是历年被突厥捕获的南军将领,足有三百多人,有些还是在前朝时被抓获的,我说只要这些人还在突厥,一个不剩,全部送还,但须一个个去查,要费些时候。”估计萧瑀提到了忠恕,福拉图望着他:“道士,你可没说唐使与你还是亲戚啊!他特意点出你的名字,说你与他多么亲厚,又是个大官,让我必须保证你安然无恙。”忠恕道:“萧御史与我父亲相识,并不是真正的亲戚,他一向对我很关心。”福拉图笑道:“原来是想讹我。哈,你猜我怎么着?”忠恕道:“当场拒绝?”福拉图曾说过绝不会把他交给大唐,她哈哈笑道:“我可没那么笨,我一口答应了。”忠恕知道她又玩花招,问:“你不会是想让人冒名顶替吧?”福拉图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些使者都认得你,弄一个假的,如何骗得了他们?” 忠恕想知道她要如何把自己留下:“我没你心眼多,猜不到你的心思。”福拉图得意地道:“那是自然。其实很简单,他们能认出活着的你,你不开口不就行了。”忠恕道:“哈,原来你想假传我的死讯。”福拉图笑道:“没那么简单,南朝使者只要在营中一打听,就知道你是我的情人,在我的营中大摇大摆地,还和我睡在一起,你那个贤能今天还见了你,突然说你上天堂了,他们如何会信!只能先让你躲几天,等两家谈得差不多了,我就给你吃点药,你会妖术,装个死人还不简单!那使者不会坚持把个尸体运回大唐,我就风风光光地给你办个葬礼,一把火将你烧了,给他个罐子带回去交差。我再让节特赐你突厥贵族姓氏,从此世上再无道士这号人物,有的只是我福拉图的男人,哈哈!” 忠恕摇头苦笑,福拉图做事不择手段,心中完全没有道义二字,不过这样也许真能瞒过萧瑀等人。福拉图笑道:“你那个贤能还是贤惠一看就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到时你让她哭得痛一些,那使者就更加不会怀疑了。”忠恕笑问:“我死你会哭吗?”福拉图哈哈大笑:“我哭什么?我的情人多得是,旧的去了新的立来,除旧迎新,实乃喜事,有什么好伤心的!”忠恕不由得想笑:“那我可不敢喝你的药,只怕你真起了杀心,要谋杀亲夫!”福拉图故意绷着脸:“到时由不得你,如果你不喝,我就咬着脖子把你的血吸干。”说着露出森森白牙,做势向忠恕的脖子咬去,忠恕装作惊惧欲避,二人哈哈一笑,只觉得世间美好,尽在眼前。 福拉图走后,忠恕的幸福感很快消退,想到今天庭芳痛苦的表情,心又揪了起来。庭芳没有指责他一句一字,但她凄婉的表情,比痛哭痛骂更让忠恕难受,他刚刚还与福拉图沉浸在欢乐里,现在又坠入烦恼中。多情原来如此痛苦,如果当时自己不去长安,就在周塞与庭芳成亲,就不会结识宝珠和福拉图,就不会让她们伤心。 次日醒来,忠恕正在思索着如何去向庭芳解说,就听帐外传来脚步声,心中一喜,跑着打开帐门,果然是庭芳,她手中持着一个布包,微笑道:“师兄,我从代州给你带来换洗的衣服,正好今天没事,就给你送过来。”忠恕见她毫无忧色,昨天的事仿佛就像没发生过,忙上前接过布包:“师妹,快进来。” 进来后忠恕让庭芳坐在胡床上,他犹豫着要不要像昨天那样坐在她身边,有了福拉图这层隔阂,他自愧没有资格再与庭芳亲密接触,庭芳笑了笑,又站了起来,道:“你上次从突厥回代州,那么热了还穿着皮袍,我猜想突厥可能皮多布少,合适的布袍很难找,就给你做了两件长袍。现在节令还是夏天,这里虽然靠北,白天很热的,两件长袍正好换着穿。”忠恕道:“谢谢师妹!”他忙打开布包,里面是两件青色的单层布袍,他拿起上面的一件,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庭芳扯着袍腰,上下看了看,抱歉道:“有点胖了。我刚学的裁缝,线头有点松。” 突厥确如庭芳所说皮多布少,只有像福拉图这样的顶尖贵族才可能衣着随意,如也律台俟斤这样的部落首领都只备有一两身的布袍,大多数突厥人一年四季都穿着皮袍,夏天热时,就把左臂膀袒露出来降温。草原上生活不易,突厥的成年男子不是在放牧就是在打仗,对衣着只求简便实用,不讲美观舒适,皮袍都是用粗线大针草草缝制,没有合不合身这一说,更不会讲求针脚细不细。忠恕见手中的长袍针线密集,细细如蚁,整齐如列,心道庭芳是个富家小姐,往日哪会做这些针线活,为了自己,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一针一线,都倾注着她的浓浓情意。 忠恕眼睛有点湿润,抓起庭芳的手,像捧着宝贝一样细细地观看,庭芳的手丰润白皙,指节修长,她是习武之人,常使刀剑,但手掌柔软似绵,宛如锦缎。他看得非常仔细,庭芳脸红心跳,扭头看着别处,不敢看他的眼,忠恕捧着手抚摸着,见她右手食指上节微微有块硬茧,自是缝衣时使针磨出来的,心中激动,不自禁捧着庭芳的手送到嘴边,含泪吻着,庭芳羞不可抑,浑身哆嗦,想把手抽回来,又不舍得,只觉得有此一刻,那些刻骨的相思,遭受的委曲,完全值得了。 忠恕闭着眼流着泪,轻轻吻着庭芳的手指,吻着吻着,吻上了她的手背,庭芳更羞,当忠恕把手掌翻过来,要吻她的手心,庭芳终于支持不住,将手抽了回来,慌张道:“师兄,你穿上试一试吧,不合身的话我带了针线,立刻就改。”忠恕含泪点头,将外袍脱下,庭芳帮着他把新袍换上,忠恕觉得非常合身,精神一爽,庭芳前后一看,歉然笑道:“这个线头松了,你别动。”她转身到帐上取过短刀来,把露出的线头轻轻斩断,忠恕心中一动:“师妹,我胡子好久没刮了,你帮我修修脸吧。”忠恕脸上光洁,显然刚刚刮过胡子,庭芳明白他是想和自己亲近,羞笑道:“师兄,我手艺更生了,怕伤到你。”忠恕坐到胡床上,笑道:“师妹,我相信你。” 庭芳持着短刀,小心地在他脸上轻轻滑过,忠恕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手心抚摸自己的感觉,刀锋凉凉的,掌心热热的,忠恕心道:原来情人为自己修面竟然这样幸福。 庭芳帮忠恕把刚刚露头的胡子刮净,又给他修了修鬓角,放下刀把水盆端过来,道:“师兄,你看行不行。”忠恕看都不看,连连称好:“师妹,你这一修,我觉得精神多了。”庭芳笑道:“确实帅气多了。”这还是庭芳第一次夸奖自己,忠恕心中一喜,又想去抓她的手,庭芳含羞转身:“师兄,这件刚换下的袍子,我去帮你洗一下。”忠恕道:“一块去吧,我看着你洗。” 第317章 情变 2 二人来到河边,庭芳挽起袖子,把长袍浸到水里,用手搓揉着袍袖,忠恕就坐在她的身边,看着水中晃动的俏脸,心都要醉了,一件简简单单的长袍,直洗了一个时辰,二人相视一笑,起身回营。 刚到营边,一个附离跑了过来报告,说一个从圣山来的年青哑巴要见忠恕,正等在大帐之外。忠恕一听大喜,带着庭芳就赶了过去,远远地就看见莫依香和三个附离牵着马站在福拉图的大帐外面,莫依香看到他,扭身跑了过来,忠恕迎上前去,张开双臂与莫依香紧紧拥抱,庭芳有点吃惊,站在身后看着。忠恕觉得脸上湿湿的,抬脸一看,莫依香正含泪笑着,一年的时间,莫依香长高了,唇上有了淡淡的胡子,而眼睛依然那么明亮纯洁,就在这时,福拉图带着努失毕走了出来,她皱着眉扫了一眼忠恕,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莫依香笑着向忠恕比划,嘴里啊啊啊地叫着,忠恕只知道他很高兴,但一点也不明白内容,这时莫依香的一个同伴过来,笑着给他解释,原来莫依香不做内门附离了,叶护大人特意交待喀力达干,不让他担任侍卫,只让他做些跑腿的闲差,也不派他单独出去。前天喀力达干命附离给叶护大人送信,莫依香知道忠恕在这里,非要跟来见见他。 莫依香虽然和忠恕只相处了短暂时间,但他把忠恕当作真正的朋友,心中的依靠,忠恕很是感动,又亲了亲他,然后交待那附离要照顾好莫依香,那附离说虽然莫依香不会说话,但为人真诚,很是关心同伴,朋友们都十分喜欢他。 二人又抱了一会,莫依香这才松开手,向忠恕挥手作别,忠恕依依不舍,追上前去,把刚穿上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在莫依香的身上,莫依香又亲了亲他,这才与同伴们上马返回圣山。忠恕一直目送他们出了营地,这才转过头来,见庭芳呆呆地站着,若有所思,笑道:“他就是莫依香,在大漠里救了我的人。”庭芳勉强笑了笑。忠恕刚才眼角瞥见福拉图走过,以为庭芳看到福拉图,心中不舒服,忙拉了她的手回帐,心想在离开突厥之前,最好还是少让她们见面。 庭芳把长袍搭在帐外晾晒,忠恕一直笑着说话,见她始终不答腔,以为她还在生气,不免有些惶恐,庭芳突然问:“师兄,你昨天说自己好像是突厥人。”忠恕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句话,解释道:“师妹,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在突厥有许多朋友,他们都真诚对待我,就像是我的亲人…”话说出口就有点后悔,他怕庭芳误会自己说福拉图是亲人。庭芳问:“刚才那位小兄弟也是附离?”忠恕点点头,就把如何认识莫依香,如何介绍他们父子给福拉图,喀让如何惨烈自尽等详细说了一遍,庭芳道:“他一看就是极好的人,想不到突厥人中还有这样温情的。”忠恕笑道:“汉人都认为突厥人粗鲁残暴,但他们彼此之间很是坦率真诚,容易交往。”他于是讲了如何与速阔兄弟结交,与三伯的情义,和大萨都的交往,与达洛、歌罗丹、努失毕三人的友谊,一直讲到天快黑,边讲边回忆,觉得这些人一点也不比候君集等人生分。 庭芳专注地听,一直没有说话,忠恕讲到口干,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说,没注意庭芳的神色。庭芳笑了笑,道:“师兄,我出来一天了,怕萧御史那边有事,我明天再来看你。”忠恕不知道为什么庭芳见了莫依香后就地一直显得心情沉重,又不好开口问,只得把她送走。 庭芳走了好久,忠恕还在猜她为什么会这样,天黑了下来,营外响起了鼓乐声,自萧瑀带使团来到突厥大营,鼓乐声传达的都是两国议和的消息,福拉图必定又与萧瑀谈了一天,不知道萧瑀又代表大唐提出什么要求。 两国议和谈判,战胜的一方都会漫天要价,失败的一方稍有不慎就会应对失误,损失惨重,好在福拉图手腕灵活,诡计多端,萧瑀虽然在大唐身份极高,但不一定了解突厥,了解福拉图,可能攻不到点上,像昨天被掠汉人和被俘将领的事,福拉图就能轻松应付过去,如果换作是李靖或候君集这样的人来当使者,福拉图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忠恕正想着,帐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他一听就知道是努失毕,心想可能今天的谈判结束了,努失毕护送着福拉图过来与他见面,忙迎了上去,谁知开门一看,只有努失毕一人,只见他神色慌张,没带随从,也没有持火把。像努失毕这样的高手当然不会在黑夜中视物不清,但福拉图下过严令,无论是谁,夜晚在大营中行走必须手持火把,那是怕巡营的附离看不清楚,发箭误伤。 努失毕闪进帐里,回手把门关上,看看帐中没人,急切地道:“忠恕,达洛回不来了。”忠恕一怔:“他被扣作人质了?”努失毕道:“不是这样,南朝使者刚刚宣布天子诏令,封达洛为右领卫大将军,宋国公,赐府第,尚荆频公主。”忠恕一惊:“荆频公主?是金平公主吧?”努失毕道:“就是这个。我心里难受,乘机跑出来告诉你一声,还要去护卫殿下,走了!” 努失毕走了,忠恕呆住了,就像被人用巨棍在头上狠狠砸了一下:金平公主就是南太主,这是她父亲李渊登基后给她的封号!天子李世民给达洛赐婚,对象就是南太主!这桩婚姻,太离奇太荒诞了!恬静淡雅的南太主,还没离开突厥,就注定要与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突厥人相伴终生,而达洛将就此流落在长安,再也回不到他喜欢的草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这场婚姻注定是场悲剧,两人都将痛苦一辈子。 这桩婚姻不是一场意外,是有人蓄意为之,操作这一切的黑手,就是福拉图! 南太主是太上皇李渊唯一的嫡女,是天子李世民仅存于世的同胞妹妹,他们想尽办法要救她回南,绝不会一面未见,就用她与外族和亲。达洛之前名不著功不显,仅是一个漠北的达干,又非王族,天子李世民可能根本就不知道突厥有这号人物,如果要笼络突厥,与突厥贵族联姻,更年轻、地位更高的脱林和明显比达洛更合适,但天子却选择了达洛,之所以选择达洛,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突厥这方明确提了出来,一定是福拉图命令脱林和在议和时为达洛求婚,请求下嫁南太主。 福拉图以保护为名,让南太主住到萨满教总坛,就是想制造南太主已经与达洛结亲的假象,因为那里是大萨都的家,也是达洛的家,她把南太主送给自己的香囊骗去,让达洛捎回南去,一定是想让达洛佩带在身上,取信于天子。天子李世民为了保护南太主,巩固两国关系,也就借机允婚。 忠恕又想到那幅画,福拉图莫名其妙地让达洛给南太主送去奶酪,精明的南太主可能体查到她的用意,于是作了一画赠给福拉图,就是那幅女冠图,明白表示她只想出家,无意嫁人,但福拉图看到之后连连冷笑,还将那画烧毁。 福拉图之所以要处心积虑促成这桩婚事,一是嫉妒南太主,早有心报复她;二是对达洛维护自己不满;三是想用这种皇室婚姻拉拢大萨都。可怜达洛,可怜南太主,更可怜的是自己,一直被她玩弄于掌中却浑然不觉,什么情人!什么丈夫!都只不过是她弄权柄泄私愤的工具!忠恕越想越气,等不及福拉图过来,冲出帐就去找她。 福拉图这几天一直在与萧瑀谈判,多数时间都是在萧瑀的大帐中,他不好闯过去,就准备到她的大帐中等待,看到大帐外面加重了护卫,知道她结束谈判回来了,就怒冲冲赶了过去。守卫见他面色不善,虽然知道他有特权,还是职责为重,握着刀柄上前拦他,忠恕脚下不停,一闪就到了帐前,推门就闯了进去,只见福拉图正坐在胡床上,这边是巴斯特和通库斯,那边是德力代和努失毕。 德力代正向福拉图汇报通口防务,见忠恕满脸怒色闯了进来,急跨两步站到福拉图面前,巴斯特和通库斯都愣住了,忠恕手指点着福拉图,气得说不出话来,德力代知道他的厉害,就想招呼努失毕和自己联手,努失毕向他使个眼色,然后躬身向福拉图行礼:“殿下,我们立刻去办,汉使那边保证无误。”福拉图很平静,向他微微一点头,嗯了一声,努失毕拉着德力代,示意巴斯特和通库斯一块出去,德力代还有些犹豫,回头看了福拉图一眼,见福拉图没表示,这才跟着努失毕出去,努失毕拉了他出来,回身把帐门带上。 福拉图看着气得乱抖的忠恕,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脸都要碰到他的手指,平静地问:“你是为达洛而来的吧?”忠恕这才缓过气来,眯着眼,瞪着福拉图的眼睛:“你,真是个无耻狭隘、诡计多端的女人!”这可能是他能想出来形容女人的最坏用语了,福拉图笑笑:“我就是这样的人啊,你现在才知道?”眼睛里满是挑衅,忠恕气得手指直抖:“你,可悲!”福拉图眼睛一眯:“我可悲?你一腔怒火地闯进来,当着我部下的面指指点点,就是为了把自己气得发抖?你不觉得是你可悲吗?”忠恕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你,真无耻!算计我,算计所有真心为你的人。”福拉图又往前一步,笑道:“我算计你了,你又能如何?”她的脸上满是挑衅、奚落、嘲弄的神情,忠恕恨不得给她一耳光,右掌抬起来,又缩成拳头收了回去,手指攥得“啪啪”响,福拉图笑得更厉害:“道士,你是气糊涂了还是不忍心?我已经承认算计你了,你怎么还是下不去手呢?我就站在这里,你不会是够不着吧?”忠恕眼睛冒火,脑子晕晕地,实在不知道如何收场,福拉图笑道:“我看你还是恨得不够真切,不知道我到底如何诡计多端,所以下不去手,是吧?” 第318章 情变 3 忠恕不说话,福拉图哼了一声,右手指着忠恕的鼻子,斜眼瞅着他:“想不到你气成这样,还说与南太主那女人无情,你自己照着镜子看看,这是无情的样子吗?如果是一个毫无情感的女人,你会气成这样子吗?”她的语气并不严厉,却满是挖苦,忠恕道:“到了现在还乱猜乱疑,你这人,真无可救药!”福拉图不屑地嗤了一声:“我乱猜乱疑?你以为我福拉图眼睛瞎了?你是个木头柱子,可能真不知道自己对她有情,但那女人比你精明百倍,她喜欢谁还不是明明白白地摆着?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你们一聊就是一整天,谈笑饮宴,讲经说法,你大字不识几个,会讲什么经,说什么法?突厥有多少知识渊博的胡人汉人?她身边有多少英俊男子,你见她平视过哪一个?” 忠恕对南太主充满尊敬,从没对她动过心,也绝不相信她对自己有情,福拉图把南太主说得如此不堪,让他更为着恼:“除了杀人灭族,你只会猜疑算计,根本不知世间情为何物,不知道两情相悦,还自以为是,真是可悲可叹!”福拉图退后坐到胡床上,冷笑道:“哈哈,谢谢你,道士!你夸奖我只会杀人灭族,可我自认还不够精通,不然突厥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境地,你说我不知道情为何物,我也认为是句褒奖,我福拉图跟着心走,喜欢谁就是谁,想恨谁就杀谁!何必学你们汉人酸儒,非要弄懂情是何物,临到闭眼才会爱人!”二人梗着脖子,针锋相对。要论斗嘴,十个忠恕也不是福拉图的对手,忠恕被她气得直想掉头就走,可又觉得太丢人。 福拉图见到忠恕困窘的模样,笑意更浓,把抹额摘了下来,道:“你心里肯定也起过疑问,我就把如何算计你心爱的女人和朋友讲给你听,也许知道了真相比你想得更残忍,她们的下场比你预料的还要悲惨,你就能狠下心来打我杀我了。”她指着帐中央的空地道:“你一定还记得烧掉的那幅画,想来现在也明白那画的意思,南太主真是个聪明人,我派达洛送她奶酪,她立刻就猜到我的用意,可怜你想了数月还在疑惑,长着脑袋不如不长!也不想想,我会随便送礼吗?既然礼物无关紧要,自然送礼的人就是要紧的!” 忠恕见到那盒奶酪时,心里确实犯过嘀咕,但他是局中人,又不如女性心思细腻,哪会猜到福拉图是利用达洛威胁南太主?南太主看出福拉图喜欢忠恕,也知道她把自己视作威胁,于是送了那幅画表明心迹:自己只想做个女道人,对忠恕没兴趣,对达洛更没兴趣。福拉图见她一点就透,更不放心,直接向大萨都提起这桩婚事,大萨都认定这事符合天意,欣然同意,他把南太主视作自己的儿媳,所以才会送那些用品给她。 突厥向大唐求和,福拉图让达洛求取南太主的私信,南太主精明无比,怕被福拉图利用,信中只写了寥寥数句问候,福拉图并不甘休,亲手仿照着南太主的口吻伪造了一封家信,信中隐约暗示,自来到突厥就一直受到萨满教的照顾。福拉图把伪信和从忠恕处骗得的香囊一起交给达洛,命他务必私下里递交给大唐天子李世民,她再以节特的名义写了封国书,命脱林和呈送大唐,国书中说南太主一直住在达洛的家里,受达洛父亲的保护,为了两国友好,突厥大可汗已经加封达洛为圣山可汗,并亲自为达洛向大唐求亲。 福拉图的狡猾之处在于她故意模糊视听,用种种暗示误导大唐天子,让他以为南太主和达洛二人私下里早已结成夫妇,唐朝皇室注重礼法名节,为遮蔽家族丑事,就顺势高封达洛,赐婚给他。此事自始至终,达洛与忠恕一样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大萨都也没泄露一句内情给他。 福拉图把谋划此事的经过一五一十讲给忠恕,料想忠恕听完一定会更加愤怒,没想到忠恕显得异常平静,他的怒气并没消减,只是愤懑被失望压抑住了,此时他对福拉图的认知更加深入,知道她随时随地都处在算计中,而眼前又是一场表演:她阴谋败露,心中有愧,就故意激怒自己,表面上挖苦嘲讽,暗地里却是借此表白,是因为深爱自己,所以才会不择手段清除一切情敌,接下来再使些手腕,自己不仅会原谅她,二人还会更加亲密。 福拉图心中想的远不止这些。在漠北重新见到忠恕,她突然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敌国的俘虏,立刻大吃南太主的飞醋,她爱的人,其他女人焉能染指?遂马上着手去除隐患。虽然忠恕一再表明与南太主并无私情,福拉图嘴上也说自己已经释怀,但心底根本就不信,两国议和,突厥将把南太主送回大唐,她之所以急着要为南太主找到夫家,就是想绝了忠恕的念想,让他自此死心塌地地留在突厥。 达洛被大唐留置,福拉图就猜到自己的计策起效了,已经在设想着下一步如何使这桩亲事显现得自然而然,令忠恕不生怀疑。今天大唐安抚使萧瑀当众宣读了李世民的敕令,忠恕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质问她,福拉图虽然对忠恕这么快就得到消息感觉意外,却并非毫无准备,就见机行事,因势利导,不仅要一举消除南太主加在两人心中的隔阂,更要借此打压忠恕的气焰,让他今后再不敢这样对自己放肆。 想要控制草原野火,最好的办法是以火攻火,自己先放火烧断火道,还要加大火心的火势,让大火燃烧得更烈更猛,那样野火燃得越暴烈,熄灭得就越快。福拉图深谙此道,驾轻就熟,不仅不认错,反把阴谋和盘托出,更不惜夸大细节,再加以冷嘲热讽,要激得忠恕暴怒,一番痛斥之后,她见忠恕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发抖,以为自己的一番设计已经奏效,正要再加以怀柔,谁知忠恕最痛恨她耍弄心机,把他人蒙在袋里拎来掂去,让人毫无尊严,更痛惜达洛无辜被祸,心中对她充满失望,哼了一声,转身走出帐去,福拉图愣了,眼睁睁看着忠恕背影消失,心里冒出一股不祥预感。 忠恕走出大帐,心口如刀割一般痛,但也觉得身上轻松不少,长吁一口气:和福拉图的一页揭过去了!过去的数十天,真像幻梦一场,好想找法言、候君集、陆变化,把心中的痛和惑向他们说一说,请他们指点迷津,但现在没人能告诉他浓雾后面是什么,他应该如何做。 忠恕没回自己的毡帐,他来到河边,不停地用水冲脸,弄得衣服都湿透了,脑袋还是晕晕的,干脆坐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前方。在北方的另一条河边,他曾和福拉图躺在一处,说到未来,说到他们的孩子,二人卿卿我我,甜蜜亲吻,当时她也在耍弄心机?那时感到温馨甜蜜,现在回想,只有苦痛。 一直到撤巡的鼓声响起,忠恕才从河边慢慢挪回去,离居帐还有四五百步,前方出现火光,就见福拉图在努失毕的保护之下正向叶护大帐走去,她显然刚从自己的毡帐出来,她来干什么?继续耍弄心眼,嘲弄自己?再做一个局?还是想恢复旧好?她可能一直在毡帐中等自己,忠恕心里一痛,就想追过去,刚挪脚就觉得不妥,强忍着没动,就这样站在黑暗里目送福拉图离去。 帐里还留着福拉图的气息,帐壁上挂着的长袍翻动过,曾叠放整齐的毡垫凌乱地撒在胡床上,福拉图刚才曾用它盖腿,她可能很早就来了,一直到方才才离开,她到底想做什么?忠恕猛拍自己的头:真是该死!只要两国签约,南太主回大唐,自己与她再不相见,她意欲何为与自己还有何关系! 忠恕心里烦乱,一直翻腾着无法调息,天刚亮就又听到军鼓声,突厥与唐使要继续谈判了。 庭芳一早就过来了,她昨天晚上回到居处,听到了南太主和达洛的婚事,当时就想来找忠恕。忠恕冒死北上,又自愿做为福拉图的俘虏留在突厥,就是为了营救南太主,而达洛更是他引以为傲的朋友,她这次北来突厥,名义上也是来迎接南太主,这件婚事与他们二人关系甚大。 一看忠恕的脸色,庭芳就明白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可能与福拉图有过争吵。忠恕勉强向她笑了一笑,然后默默坐在那里看她收拾东西。帐里简单的东西有什么好收拾的,庭芳一边折着毡垫一边偷瞧忠恕的脸色,忠恕无意中与她的眼神对上,猛然一惊:师妹这样关心自己,自己光想着福拉图,可曾这样关心过她?想到她昨天离开时脸色异常地沉重,于是拉着她的手坐到自己身边,庭芳羞色满脸,扭捏道:“师兄!”对于和忠恕亲密接触,她还是感到羞怯。 忠恕道:“师妹,我看你昨天有点不太高兴,想问又不敢问,实实地担心你。”庭芳一笑:“没什么,偶然想到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忠恕道:“我最近总让你不高兴,实在是对不起。”他以为还是昨天遇到福拉图的事,正想向她解释昨天晚上与福拉图的争执,庭芳道:“不关你的事,是…”她欲说又止,忠恕见她神色悲戚,眼睛泛雾,像是又要哭了,不由心惊:庭芳是个坚强无比的人,前天受到那样大的打击,也没有这样的表情,一定是出了大事,于是拉紧她的手,问:“师妹,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是你最亲的人,有什么事说将出来,虽然不一定能帮你解脱,两个人参议参议,也可减轻你的痛苦。”庭芳眼泪流了下来,凄然摇头,忠恕看庭芳这样,预感事情不小,心里一痛,追问:“到底出什么事了?”庭芳还是流泪摇头,忠恕急了,不住地抖她的手:“师妹,你这样哭,我也要哭了。”庭芳哽咽道:“典军,典军…”忠恕急问:“典军怎么了?”庭芳终于哭了出来:“典军,死了,只剩刘胜一人了。”忠恕脑中轰地一声,差点晕过去:“四叔?”庭芳哭道:“全死了,都死在草原上。” 速阔曾向忠恕讲过,候君集带着代州军袭击突厥,中途遇伏,忠恕当时就有这种担心,害怕典军和代北营一同遭难,因为典军和代北营虽然独立设置,但都属代州都督府管辖,候君集执行重大任务,很可能会带同他们一起,因速阔当时只提到代州军,所以忠恕心里还存着侥幸,不想典军真在其中,并且死得只剩下一人。典军因周典一而得名,全由庭芳的同乡族人组成,是周塞的子弟兵,源起于庭芳相助候君集救援长安,实则是她带出来的,她牵挂他们,不断前去看望,为他们设立救恤府库,现在竟然全军覆灭,庭芳怎能不痛啊! 第319章 情变 4 忠恕感到奇怪,代州军极是精锐,典军更是骁勇善战,怎么会打到只剩下一人?那到底是怎样一场恶仗啊!怎么会没有援兵?难道是候君集建功心切,自作主张长途奔袭,唐军其它各部根本不知情,所以无法救援?他逼问庭芳到底发生了什么,庭芳抽泣着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庭芳只说典军随同候君集袭击五花水,中了突厥大军埋伏,战况如何惨烈,但忠恕经过候君集的指点,对行军布阵埋伏奇袭这一套战术已经有些心得,很快就发现疑点。是候君集建功心切,孤军深入,被突厥精锐打了伏击,因而导致代州军与典军被歼,但事情如此蹊跷,代州军刚刚中伏,李靖就在云州布下陷阱,歼灭了颉利和突厥主力,这一切不会是巧合,肯定经过精心预谋:诱候君集出动是颉利设下的圈套,把候君集派出去,将云州送出手则又是大唐的圈套,候君集毫不知情,带着自己亲训的代州军和典军踏入了设好的陷阱!漠南之战,候君集全军覆没,大唐损失一万多精兵,却全歼突厥二十万主力,击毙大可汗颉利,打得突厥帝国土崩瓦解,取得空前大胜,这样的精巧之计,只有一个人能策划出来,他越想越怕,如饮冰水,浑身都是凉的。 忠恕蹲下身来,握住庭芳的双手,盯着她的眼睛,问:“师妹,你北上前见到李元帅了吗?”庭芳摇头,闭着眼不说话,忠恕明白了:李靖到了代州,庭芳没去拜见义父,显然她也是这样想的,当事人候君集更是心知肚明。他又问:“候叔叔最近在做什么?”庭芳抹了把泪:“候叔叔被任命兼任云州都督,带兵击破漠南后就回到了云州。他就像换了个人,平时很少说话,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忠恕更加确定了:以候君集的能耐,可能会糊涂一时,事后肯定能判清缘由。 忠恕心里突地冒出一股巨大的不祥预感,却又说不清在害怕什么,他凑近庭芳:“师妹,你来漠北之前,见候叔叔了吗?”庭芳点点头,忠恕又问:“候叔叔可说了什么?”庭芳睁开眼睛:“没有,我行前去他的大堂告别,他听说我将要来漠北,只是看看我就出去找安伯了,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坐下后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告别了。”忠恕心里疑惑,候君集与庭芳之间情逾父女,为庭芳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她去告别,候君集绝不应该如此冷漠,而庭芳的神情也表示候君集肯定说了什么,他追问道:“师妹,有话你就说出来,候叔叔怪罪李元帅,是吗?”庭芳摇头。 李靖是庭芳的义父,他如此作为,庭芳心里肯定不好受,而候君集性格刚毅恩怨分明,决不会因为李靖升了他的官就息事宁人。忠恕问:“候叔叔伤心了,想去朝庭告发李元帅?”庭芳又摇头,忠恕为难了,实在猜不到候君集到底说了什么。庭芳突然问:“师兄,如果突厥有难,莫依香和你的那些朋友们陷于危险,你会置身事外吗?”忠恕愣住了:“师妹?”庭芳紧张地盯着他的眼睛:“师兄,你说心里话,如果福拉图可能遭受灾难,你会袖手旁观吗?” 福拉图会遭受什么灾难?难道唐军议和是假,马上就要打过来灭掉突厥?忠恕问:“萧御史不是带着你们来议和吗?难道…?”庭芳还是追问:“师兄,你会如何?”这个问题忠恕不用多想,他肯定会救莫依香和福拉图,会救速阔等人。 虽然忠恕没有回答,只看他的神色,庭芳就知道了答案,她咬了下嘴唇,道:“师兄,我去看候叔叔时,他正伏在案头看一张折子,见我来到就出去了,我想他可能临时有事,就在大堂里等待,过了很久他也没来,我一时无聊,见他的案头放置着两本书帖,就想拿过来翻翻。两本都是前朝虞世南的手笔,一本抄自《史记》,叫《卫将军骠骑列传》,另一本是班固的《燕然山铭》,我对这些没有兴趣,就又放了回去,无意间瞥见候叔叔的案头摊着一张折子,是写给幽州和涿州两地刺史的备物清单,上面列着几十种物资,第一项是炊饼,就是苏大哥发明的那种饼,数目是七十万张。”忠恕一惊:那种炊饼他和庭芳都见过吃过,制一张饼至少要用一斤面,只需一张半就够一个壮年兵士吃一天,这饼耐热耐寒,天热不霉,冬天不硬,能放存很久,里面还有盐分,减少了起伙烧饭的时间,便于大军行动携带,效果非常好,候君集在破云州时将之广泛配发给将士,之后迅速推广到其它禁军。七十万张可是个骇人的数字,就算候君集现在统领云州代州两个都督府,手下也不过五万人马,人均十五张饼,这可是普通士兵十多天的食粮,候君集备这些炊饼做什么,难道是想进军漠北? 庭芳接着道:“我当时忍不住多看一眼,下面是弩箭三十万枝,标箭五十万枝,轻帐一万顶…膏药十万贴,面巾十万条,水曩七万个,完成的日期是十天前。”忠恕越听越惊:这是为一支大军进行重大作战行动准备的物资,这么多的面巾和水曩,显然作战的地域是草原和沙漠。 庭芳看着忠恕道:“《卫将军骠骑列传》和《燕然山铭》,都是讲汉朝将军击破匈奴王庭事迹的,燕然山就是现在的于都斤山。” 忠恕冷汗直下,大唐议和是假!候君集要挥师漠北了!他自然是执行李靖和李世民的命令,天子李世民还是忘不掉臣服于突厥,被颉利拿刀逼贡的耻辱,议和只是骗人的幌子,是为大军进攻漠北争取时间。突厥已经认败求降,福拉图几乎是倾家议和,但李世民想的,绝不是打败突厥让其称臣这样简单,忠恕想到李世民曾说过“冉魏邺城”,想到速阔等人目睹唐军屠杀突厥妇孺,悚然而惊:李世民不是想收服突厥,而是要消灭他们整个种族。 庭芳看他脸上阴晴不定,担心道:“师兄…”,忠恕抹了一把汗,问:“师妹,你在代州,可曾见抓获的突厥俘虏都去了哪里?”庭芳想了想,道:“候叔叔没说过,只是听苏大哥偶尔提了一句,说俘获太少,只有一万多人,上月已经分批押往内地了。” 颉利带着数十个部落越过大漠,加上留在漠南过冬的铁勒诸部,人数足有四十五六万,颉利败亡,他带领的突厥本部几乎被全歼,就算有一半兵力战死,除去逃过沙漠的三四万人,唐军至少应有十万以上的俘获,云州是主战场,离突厥牙帐最近,俘获四五万人也不算多,现在只有区区一万人,看来速阔所说非假,唐军在漠南就是以屠杀为主,并不想收降。只要唐军主将在战前声明只算首级,抓获俘虏不计功或少计功,根本不用明言,士兵们自然就会把平民的脑袋割下来请功。 忠恕越想越怕,李靖带领着大军很快就要到了,这里将有一番腥风血雨,突厥危亦!福拉图、节特这些突厥头领会死,就是速阔、莫依香这些普通突厥人也性命难保!一旦知晓议和是假,南太主和萧瑀使团就是现成的人质,福拉图必定杀了他们泄愤。李靖肯定权衡过这些,但有巨大的功业在诱惑着他,只要灭了突厥,他就与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勒石燕然的窦宪一样名垂青史,甚至比他们还要伟大,又去除了天子的心病,可说是名利双收,不管死多少人,死什么人,他也不管不顾了。而庭芳能在候君集的案头看到折子并非偶然,候君集是无数次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人,处事小心得都过了头,如若不是有意泄露,哪会如此疏忽,还把意图透得如此明白?候君集从心底记恨李靖,不想让他轻易功成,所以假借庭芳把秘密转告给自己,而自己在突厥的状况,候君集应该有所掌握。 忠恕没有犹豫,抓紧庭芳的双手道:“师妹,我想做一件事,可能不称你的意,但无论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都要去做。唐军就要打过来了,他们与突厥人一样野蛮残暴,我虽然是汉人,但这里有我熟悉的人,有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不能任由他们遭受屠杀,并不仅仅因为福拉图,昨天晚上,我已经和福拉图绝交了。”庭芳哭道:“我明白,师兄!我明白!我不怪你,换了我是你,也会这样做,我只是不确定应不应该告诉你。你想做什么就做吧,你选择做汉人,我也是汉人,你做突厥人,我就是突厥人。” 忠恕紧紧地握了握庭芳的手,站起身出了帐,他来到福拉图的大帐,附离说福拉图去了南使的住帐,他立刻赶往那里,正好遇到刀赤在外值守,看来节特今天也参与了议和。忠恕把刀赤叫了过来,吩咐他立刻去叫福拉图,就说自己在大帐等她。 忠恕等在福拉图的帐中,不一会,福拉图笑容满脸地赶了过来,昨天二人激烈争吵,忠恕决绝而去,她感到不妙,思来想去,还是不敢冒险,就强迫自己去找忠恕服软和解,哪知忠恕一直到半夜都没有回帐,看来真地动了气,脾性静和的人轻易不发怒,怒起来很难罢手,她整晚上都在想着如何收拾残局,一直没有合眼。今天要和南使敲定和约最后的细节,她有点不耐烦,答应了两个次要条件,就想尽快签约,然后去找忠恕赔礼,没想到刀赤说忠恕急着找她。福拉图心想以忠恕的性格,昨天的火也发得够了,不可能今天再来痛责自己一番,倒可能是他先顶不住了,想来与自己和好,暗道侥幸,昨天一吵,肯定会让他长点记性,今后再不敢指着自己鼻子嚣张了,她心里比与大唐议和还要高兴,就让节特留在现场,自己笑着赶了过来。 第320章 圣山 1 福拉图一看忠恕满脸严肃,不像是来和解的样子,心里又没了底,不敢再挑衅,关上门笑道:“道士,昨天你一走,我就急着找你道歉,你说的都对,既然要做终生的情人,就不应该对你耍性子使心眼,以后你时时提醒我。”如果在昨天听到这话,忠恕可能又会被感动到心软,但现在只是微微觉得怜惜:“我看到你了。”福拉图一怔:“原来你一直躲在暗处。”忠恕摇头:“我来找你不是想说这些。”福拉图真地意外:“那你坐下,咱们慢慢讲。”忠恕摇头:“大唐派使节来突厥是想迷惑你,唐军可能很快就要过白漠了。”福拉图眼睛一眯:“你从使者那里得到的消息?”忠恕道:“我没与萧御史见面,估计他也不知道,是庭芳判断的。”福拉图问:“就是你那中原贤惠?”忠恕道:“在来突厥之前,她无意中得到一个重要讯息,唐军首领下令准备十万人以上的兵马材料,数天前已经备妥,很快就要越过大漠,也许此时已经在路上。” 福拉图想不到忠恕找她并非为了二人私情,而是赶来报警的,她很快就从震惊中冷静下来,笑着问:“有点意外,你能否把详细的情况告诉我?”这个警讯太大,她掌控着庞大帝国的方向,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片言只语而轻易转弯。 庭芳带来的信息,牵涉到她和候君集之间的交情,牵涉到候君集与李靖之间的恩怨,李候二人交恶,可能是唐军最高阶层中最大的裂痕,是极为重要的军事机密,但忠恕既然把唐军最重大的军事行动都泄露出来,也就不再顾虑这些秘密了,于是就把庭芳得到的讯息详细讲给福拉图。 福拉图听完,沉思一会,问:“道士,你也判断南军会打过来?”忠恕坚定地点点头,福拉图道:“可我的斥候们都说南军还在碛口南边两天马程的草原上,并且兵力还在减少,也没准备过多的材料。”福拉图一直紧盯着碛口方向,派出德力代大人和朵奈部守在大漠北边的通口,防备唐军度过。忠恕道:“碛口东面数百里还有一条通道,可能比走碛口用时长一些,前年我就随着商队从那里越过大漠。”候君集案上的清单是发给幽州和涿州的,很可能是他领军从东面穿越白漠。 福拉图点了点头,转身从案上拿过一封信交给忠恕:“你看看。”信封已经打开,忠恕抽出里面的羊皮纸来,见上面用突厥文写着几行字,道:“我不认得突厥文。”福拉图道:“这是昙会前几天交给莫依香带来的,他判断南朝议和是幌子,南军很可能要过大漠,建议我撤回通口的附离,我不太相信他的警示,就没调整,但我相信你。”忠恕也不敢承担这么大的责任:“这仅仅是我自己的判断,供你参考。我一直生活在山里,没读过书,对人心世情看得不透,才识又浅,很可能只是在捕风捉影。”这些都是福拉图嘲弄他的话,福拉图笑了笑:“我能认定你做情人,愿意终生相伴,绝不是因为你擅长杀戮,你是有大智慧的人,非我的区区小技所能媲美,我相信你看到了事情的真相,突厥将因你而得救。你能来告诉我这些,说明我没看错你,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忠恕此刻可没她那么激动,他不想让突厥就这样灭亡,但一想到会因此叛国背族,辜负李靖、独孤士极这些人,心情很是沉重,问:“你准备如何做?”福拉图道:“南军如果从你说的那条通道过来,很可能要包抄我军的后路,首先吃掉通口当面的主力,然后直扑圣山,灭了突厥。我们只能立刻收缩,回到圣山,保卫突厥根本,在圣山与南军决战,除此之外没有其它道路可走。” 忠恕从心底不希望福拉图与唐军正面交战,他有个想法,但又不敢说出来。所谓圣山是根本的说法,是突厥兴盛之后才传开的,突厥本来自于金山,占据圣山不过百年,现在只剩下这区区数万人,再举族回到金山祖居之地,避开唐军锋芒,与大唐不再接境,岂不是两得其安?福拉图一直关注西域,会不会也动过这个念头?想来未到最后时刻,她不会做这种考虑。 福拉图道:“南朝使节只是诱饵,不可能知晓南军的行动,我先把他们带回圣山,还有你那…”说到这里她连忙转嘴:“还有南太主,她也是个无辜者,我会保护好她,你放心吧。”说完,她走上前来,张开双臂要拥抱忠恕,忠恕想避开,却又挪不开脚步,福拉图抱了抱他,脸对着脸贴了一下,松开手来到门外,对努失毕吩咐道:“去告诉脱林和殿下,说我突然不舒服,今天不谈了,然后把他和德力代大人、查修普使者一起叫到这里,把大可汗也请来。” 努失毕奉命出去,忠恕也要走,福拉图道:“道士,你放心,你的族人将永远不会知道。”忠恕点点头,他孤身一人无家无业,但庭芳还有周塞数万乡亲,如果李靖知道庭芳通过忠恕把消息传递给突厥,对遭受典军覆灭打击的周塞更为不利。 忠恕出去了,福拉图立刻坐下写了两封信,一会节特来了,脱林和也皱着眉进来。 脱林和刚才正在与萧瑀就最后一个条件讨价还价,之前他作为议和使者赶去长安,本以为至少会被羁留数年,没想到南朝不仅让他回来,而且还是与安抚使者同路,带着大批的礼物返回突厥,他认为南朝有心议和,如果能签约盟誓,突厥就可获得喘息的机会,不愿多生枝节,一直催促福拉图在今天敲定议和的最后细节,不知道为什么福拉图突然走了,又借故中止了谈判,他心里不舒服,本想抱怨两声,一见福拉图脸色就知道有变了。 福拉图拉了节特坐在胡床上,问道:“查修普使者,大萨都可有消息过来?”查修普还是那么冷淡:“没。”福拉图怒道:“使者,突厥现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能否多张张你的金口?”她的指责起了作用,查修普道:“昨天收到教主的信,说最早明天下午,会有重要的讯息传来,让我时刻保持警惕。”福拉图问:“会是什么样的讯息?”查修普道:“教主一直盯着南军,可能与南军的动向有关。”福拉图点点头:“讯息到了立刻报我。”查修普点了点头,又扳起他的木板脸。 福拉图道:“我觉得谈判太过顺利,南朝可能使诈,用使节迷惑我们,大军悄悄越过白漠,抄我们的后路袭击圣山。”节特和查修普没什么反应,脱林和、德力代和努失毕都愣了,德力代大人看看众人,道:“南军没什么动静啊。”福拉图道:“越没动静越不正常,我们不能不防,德力代,你立刻返回通口,除了留下警戒斥候,你和朵奈部全部后撤到圣山半日马程内,北返途中,把遇到的部落全部带回,杀掉不听从命令的人,所有能烧的草都烧掉,所有的水源都要下毒,不能给南军留一口清水。” 这个命令简直是自毁根本,突厥只剩下漠北这一块地方,草烧掉了,水源污染了,敌人固然用不了,突厥人也用不了,大片的草原被毁,突厥今后将去何处放牧?德力代大人犹豫半天,道:“从汉人那里得到的毒药都使完了,我们制造的也所剩不多。”节特突然说道:“把所有老弱牲畜杀死,将内脏掏出来,和马粪一起扔到水里。”这一招确实管用,现在正午时天气还很炎热,动物的尸体腐烂后投在水里,再加上腐臭的马粪,人马完全不能饮用,草原上的河道都很窄,水流缓慢,湖水也很浅,几十头腐烂的牛马尸体就能把整片水域都污染了。节特又道:“草原上有大量的絮絮草,它的叶汁牛马都不敢碰,把它们捣碎了,汁液倒入河中,一样有效。”这个小小少年说出如此惊人的话语,脱林和和德力代都觉得过去小瞧了节特。 福拉图点点头:“就这么做!努失毕,你立刻向东方派出侦骑,和萨满共节一起,没遇到敌人不要回头,现在就去做。”努失毕看了一眼查修普,共节是萨满高阶祭司,萨满教自成体系,没有查修普的命令,即便是福拉图亲自下令也指挥不动他,查修普朝他点了点头,努失毕这才出去办事。 福拉图对脱林和道:“你立刻去见汉使,就说要在圣山签约,带同他们返回圣山,不要多说话,不要伤一个人。从现在起你接手圣山防务,喀力由你指挥,立刻起营,带同大可汗直接返回圣山谷地,多听昙会那个老和尚的。” 脱林和与节特都走了,帐中只剩下查修普,福拉图问:“使者,你说实话,大萨都在何处?”查修普还是两个字:“不知!”福拉图又问:“他是否发现南军有异常?所以才叫你时刻警戒?”查修普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那两个字:“不知。”福拉图也拿他没办法:“去吧,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第321章 圣山 2 忠恕回到帐中,庭芳还在那里等他,见他脸色凝重,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忙拉了他坐下,给他倒了一碗水。不一会就听到营地里号角纷响,人马骚动,看来福拉图完全相信了忠恕,开始调动应对了。忠恕刚才冲动之下把讯息泄露给福拉图,现在才充分意识到这样的后果,心里纷乱,不知道到底是对是错。庭芳完全理解他的心情,拉着他的手安慰道:“师兄,你没做错什么。”忠恕道:“师妹,估计福拉图一会就要带萧御史回圣山,她承诺不伤害使团,但乱军之中可能出现意外,你还是跟随着萧御史吧。”庭芳点点头:“师兄,你多珍重!你没做错,这一切本就不应该发生。”她反复强调忠恕“没做错”,忠恕点点头:“但愿我们只是疑神疑鬼。你多保重,到了圣山,我就与你们呆在一处。” 庭芳走了,忠恕心绪不定,翻来覆去地想到底应不应该这样,又想到福拉图竟然破天荒地柔声向他道歉,而他已经下决心分手,还向庭芳表明了心迹,心里更乱。营地里响动不停,天色暗下来,忠恕出帐一看,偌大的营地只剩下四五十顶毡帐,节特的大帐拆除了,福拉图的大帐还在,周围有四项小帐,应该是侍卫们住的。大唐使团被裹挟着北去,庭芳也在其中,她自保当然没有问题,忠恕并不过多担忧她的安危。 晚上,福拉图来了,忠恕扫了她一眼,没起身也没吭声,福拉图坐到他身旁,想去抓他的手,见他毫无表情,手又缩了回来,心里第一次感到害怕,她沉默了一会,道:“我们到河边走走?”忠恕就像没听见,福拉图没话了。昨天她本想压倒忠恕,敲打一番,让他不要太过得意张扬,没想到忠恕一转身,她立刻就慌了,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这么在乎他,于是急着赶来向他道歉,没等到忠恕,以至整夜不能入眠,今天的事情更令她感动,忠恕越痛苦,说明他越在意她,过去自己多次算计他,谋害他,她平生第一次觉得愧疚。忠恕的冷漠态度让她有些害怕,觉得他就像个陌生人,她也摸不透忠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二人就这样并肩坐到军鼓敲响,谁也没有说话,福拉图叹息一声,起身走了。 次日正午,忠恕看到朵奈吉利发第连和德力代大人带着大批人马北返圣山,除脱林和与朵奈这两个部落外,随行的还有不少衣着破败的突厥民众,他们赶着牛羊,拖着毡帐,稀稀拉拉的,被骑兵监视着,看来是被强迫着北上的零散部落。在大队人马后面,是数百个执着刀斧的附离,他们牵着病弱的牛马,在水边杀死后抛入河湖中。南方草原上冒出团团烟雾,把天空都暗淡了,是德力代在按照福拉图的命令放火燎原。现在正是草原最茂盛的时候,草叶青绿,饱含水分,只有旱榆地钱等少许早出的草类干枯了,所以火弱烟多。 通口对面的这批骑兵,是福拉图手里最后的精锐,如果他们被唐军抄了后路,圣山就守不住了,突厥也完了,所以福拉图宁可把漠北最好的草原毁掉,也不敢拿这支骑兵冒险。 福拉图开始北撤,当晚扎营后,她又来到忠恕的毡帐,还是坐在他的身边,忠恕昨天余气未消,心里又烦,不想见她,今天见她神色忧虑,心中一软,忙移开目光,不敢看她,怕一不小心又着了她的道,如果再与她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只怕永远被她握在掌中。福拉图侧身看着他的脸,轻轻道:“今天大萨都来信了,南军已经在东面越过大漠,离这里只有两天马程了。”虽然忠恕心里早有准备,但自己的判断被证实还是让他震惊:李靖果然要来了! 在忠恕心中,李靖就是神圣的权威,比天子更让他敬畏。李靖是他的长辈,关心他提携他,他满怀感激,但一想李靖也拔擢优待过候君集,最后却把他当作诱饵,心里的感激就淡了,也许自己就是备饵,不定哪一天就会用上。李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生性冷峻,还是为名为利?世间多少人汲汲于名利,为此不惜戕害自己的亲友,人情真地不可相信。幸好世间还有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大伯二伯三伯对自己无限真诚,庭芳和宝珠也是真诚的,想来世上也只有这区区五人是真心对待自己,而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他只感到无限的失望与孤独。又想到自己执着于完成李靖的命令,誓死保护南太主,而李靖这样做,无异又把南太主放在了刀口上,纵使自己拼上性命,又有什么意义? 忠恕面色痛苦,福拉图虽然不完全了解他的想法,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过了好一会,轻声道:“南军在这边扑了空,必定全力攻打圣山,为了保护突厥的根本之地,我可能还要做些令你不快的事,要杀许多人,这些都是不得已,你要原谅我。”忠恕侧脸看她一眼,只见仅仅两天不到,福拉图丰润的面庞瘦了一圈,眼睛更深更蓝,里面看不到狡猾与挑衅,而是充满柔弱与乞求,这哪里还是那个嚣张跋扈的福特勤?她这样改变都是因为自己,忠恕心里一痛,就想去搂她,刚要出手立刻警醒:她不过是装作可怜,骨子里的狡诈与权谋并不会改变,何况自己已经决意离开她,决不能再回头了。 福拉图见忠恕没动静,道:“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过去真地做错了,从头就错了,我是个女人,命里注定要依附于男人,无论怎么折腾,最后都是为男人作嫁衣裳。开始我想帮助婆毕,后来是节特,为了他们,我曾想不惜一切,现在回想,你才是我应该为之舍命的人,我梦见过许多男人,遇到你才明白,原来只想和你相守一辈子。道士,我知道你还恨我,但我想这话今后可能没机会说了,现在说将出来,你就当风一样,听到耳朵里,莫要放在心上。这一辈子,我为你心痛过,只为你心痛过,也许这就是你们汉人讲求的缘分吧,我本想等父汗的忌期过了,请大萨都做法,为父汗和母亲造坟立石,然后做你真正的情人,现在看来,咱们可能缘尽于此了。南朝皇帝要消灭突厥,虽然有苍天佑护,但谁也不知道圣山能否守得住,如果圣山丢了,我和节特也没脸再活下去。”忠恕心里咯噔一下,福拉图抓住他的手,轻声道:“如果上天真地可怜我,让突厥度过此劫,我愿意放下一切,跪在你的脚下,做你的女人。”忠恕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福拉图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起身出去了。听到帐门关闭的声音,忠恕再也克制不住,热泪滚滚而下,真想追上福拉图,抱住她痛哭一场。 次日天不亮福拉图就下令起营,一行人向北急赶,两天后赶到了圣山。圣山周围已经聚集了两千多帐,骑兵在远处警戒,看来于都斤山附近的部落都按照福拉图的命令收拢到了一处,德力代和喀力过来迎接她。 忠恕跟随着福拉图来到谷口处,只见周围景象与上次离开时大为不同,从谷口外就能望见谷地中央已经扎下上千顶毡帐,里面人畜混杂,一片纷乱。谷口处的壕沟变了样,变得更深更宽更长,一直延伸过两侧的山脚,仅在布班河两岸各保留着一条道路,可以通过人马。在壕沟的北侧,与壕沟平行着筑起了一道四尺多高的石墙,石墙两端与谷地两侧正在加固的高大石墙几乎联结到一起。两侧山脊上的石墙原本只有五尺来高,两尺来厚,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一丈来高五尺多厚上可行人的坚固城墙,接近山脚的石墙,看起来已经像是长城了,上万人正在搬运石头加高整固石墙,从衣着看有汉人、同罗人,更多的是突厥人。如今的圣山谷地,背依高耸险峻的朝天峰,前有深沟,侧有长城,已经像一座坚固的堡垒了。 于都斤山附近都是坚硬的花岗石,突厥人又缺少工具,挖条壕沟都不容易,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在短短二十天里修造起这条长城来。 福拉图也很惊讶,喀力报告说这都是昙会的主意,他把圣山周围的铁匠全部集中起来,建起了十座冶铁炉,日夜不停地打造铁钎铁锤等工具,圣山附近的部落全被动员起来,在两侧山脊的外侧开山取石,利用凿下的条石,依着最陡峭的地方修造了两道石墙,一直延伸到山项,墙头像中原的城墙一样修造有垛口,防守的人可以躲在其后放箭,取下的散石都堆在墙上用作防守工具,墙外山坡陡峭,敌人很难攀登而上,普通的云梯都够不到墙角,更别说骑兵了。 福拉图骑着马,边走边看,刚过了壕沟,她突然停下,脸色难看至极,只见上百汉人正在石墙后面拆毁已经装好的拉拉车,木材散落一地。福拉图扫了一眼喀力,喀力连忙上前道:“正要向殿下禀报,昙会大师说要改变谷口的防守策略,属下与北厢察殿下也觉得可行,就擅自办理了,请殿下责罚!”拉拉车是福拉图亲自从南朝搬过来的发明,她命令加急建造三百多辆,准备用在谷口空旷之处结阵抗拒唐军,没想到被昙会拆毁了一半,拆掉的木材都被用来建造一种看不明白的东西。 福拉图厉声命令:“把昙会抓过来!”喀力急忙命人去找昙会,看福特勤动了真气,想要责罚毁坏车阵的人,他就准备把责任一力扛下,不连累昙会与脱林和。 在等昙会时,福拉图骑在马上,皱着眉四下打量,她指着汉人正在组装的东西问喀力:“这是什么破玩意?”喀力道:“禀报殿下,这是南军攻城用的抛石机,昙会大师改造的,属下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旁边的德力代插话道:“这东西看着精巧,实则威力不小,昙会昨天演示了一番,能把大石头扔出去十多丈。” 第322章 第四十二 圣山 3 不一会,两个附离带着昙会赶来了,只见他满脸汗水,长袍油腻污秽,长发也披散着,看着就像个突厥老人,可能附离已经告诉他福特勤因为毁车发怒了,他惊惶地望着福拉图,不敢说话,喀力正要向前主动认错,福拉图指着谷口的石墙,和颜悦色地问:“和尚,这是你让砌的?”昙会望了望喀力,点点头,福拉图道:“不错,确实比车阵牢固。” 众人见福拉图刚才还一头怒火,这会却夸赞昙会,不明白她是火消了还是准备爆发,昙会嗫嗫道:“石墙如果倒了,就用车阵补上。”福拉图点点头,却不再理会拉拉车的事,回头对德力代下令:“传我的命令,附离和谷外所有部落,现在立刻起营,人马牛羊,天黑前全部进入谷地,不要忘了烧草和投毒。” 德力代愣了,福拉图早先发布的命令,是把老幼全部转入谷地之中,由附离主力坚守圣山谷地,另外组织五千精兵,在谷外草原上游动,牵制唐军,配合圣山防守,现在却改变原来计划,要把所有人马全部收进谷中。德力代愣了一会,见福拉图没有收回命令,就赶往谷外布置。 福拉图又对喀力下令:“就把我和大可汗的营帐扎在谷口处,我要看着你们守卫圣山。谷外人马进入之后,立刻把河道挖断。现在就派出十队附离,在谷中传达我的命令:所有十二岁以上的突厥男子,都要离开父母编入战队;不得在谷地内放牧,所有牲畜必须全部拴好;任何人都不得靠近河水两丈之内扎帐,任何污染水源的人,任何抢夺财物的人,任何进行私斗的人,任何不听附离指挥的人,一经发现,立刻处死其全家。去吧!”喀力扭头就去传令。 这时脱林和来了,听说福拉图要把谷外的兵力全部调入谷地,忧形于色。在草原上纵马冲锋打野战,是突厥人最擅长的打法,而据墙固守则是汉人的长项,突厥的短项,现在弃长用短,太冒险了。福拉图看出脱林和的焦虑,她可以不由分说地直接给德力代和喀力等人下命令,却必须给这个弟弟讲明白决策的理由,突厥王族的核心现在必须同心协力,不起异意:“大萨都传来消息,已经有十五万南军度过了大漠,纵使他们分出一成的兵力,我们留在谷外的力量最多也只能周旋三四天,如果他们被歼灭或者溃散了,谷地也守不住,还不如冒险弃守谷外,加固石墙,死守谷地。” 听说十五万南军杀了过来,脱林和脸都白了,突厥在圣山只有五六万部众,一万多可战之兵,根本无力与唐军正面交锋,现在就是想弃城逃跑,这么多的老弱,跑不出多远就会被唐军追上歼灭。 福拉图见脱林和呆愣了,转而给他打气:“谷地经过这样设置,已经十分有利于防守,南军纵然人多势大,能着力的进攻地点也就那么几处,他们人再多也应用不上,再则他们急于包抄我军主力,不可能携带足够的装备和给养,只要我们拼死抵抗,必能坚持到他们撤兵。” 脱林和被双方力量的悬殊吓住了,心底根本不相信福拉图说的“必能”,但眼前除了拼死一搏,他也没有办法可想,所以就不说话了。 福拉图低头望向站在马前的昙会:“和尚,你还有什么建言?”昙会抹了把汗:“刚才还想起来,这会一慌就忘记了。”福拉图道:“你最好早点想起来,如果让我先想到了,你就没什么用了。”昙会回头望着朝天峰,福拉图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笑道:“你是担心杀头还是怕被上天咒死?”昙会又冒汗了,福拉图转向脱林和:“脱林和,你传下命令,所有姓阿史那的特勤、可汗、俟斤、吉利发和达干,每人天黑前必须给我交来一根粗过牛头的树干,误时不交,削掉爵位。” 整个谷地,只有接近朝天峰的圣山上有大树,这些是圣地的神树,过去百年来禁采禁伐,现在福拉图却让大可汗的嫡系子孙们带头去砍树。要制作兵器和抛石机,加固石墙,都需要大量的木材,福拉图领会了昙会的意图,直接把黑锅抛给伊利可汗的嫡系后裔们。 福拉图在昙会和脱林和的陪同下沿着石墙巡视,谷地两侧的石墙已经蜿蜒到山顶,越靠近谷底,石墙越高越厚,到得谷底处,石墙就像长城一样雄伟,有一丈多高,七八尺宽,上面还建有垛口。福拉图问昙会:“和尚,这样的石城肯定比不过你们的长安洛阳,我看与云州城也差不太多了。”昙会连忙道:“比不得比不得,殿下,这至多算是个临时砌起的石围子,下面没有根基,上面防不得碰撞,如果南军装备了抛石机、破门器,就能轻易打穿这样的石墙。”福拉图问:“打穿之后怎么办?”旁边的脱林和回答道:“那就再用石头补起来。” 谷地外的德力代所部、朵奈部及附离都进入了谷地,福拉图命令毁掉谷外的水源,把河道两边的通路挖断,谷口外的壕沟里立刻注满了水。圣坛下的谷地原来看着非常宽阔,一下子进入五六万突厥人,还有十几万只牲畜,马上显得拥挤起来,福拉图又派出附离,除了重申她见给喀力下达的命令,又加了一条:所有毡帐必须扎在直线上,不能阻挡来往的通道。 当晚,突厥各部的首领聚集在福拉图的大帐中,听着她发布命令,谷口处最危险,由喀力带领附离守卫,德力代负责守卫圣山西面石墙,朵奈吉利发第连带领本部和右领托、也律台部守卫东面石墙,圣山交给萨满,谷地里的一切事务由脱林和负责。 一进入谷地,忠恕就脱离福拉图的队伍来寻找庭芳,庭芳比他早到两天,随着大唐使团被突厥人安置在附离驻地的中央,使团的护卫全部被解除了兵刃,带到山脚关了起来,只剩下四五十个使团官员集中居住在十几个毡帐中。庭芳被单独安置在一个小帐之中,帐里面还配置了一张胡床和厚厚的毡垫,看来是福拉图有所交待。庭芳看到忠恕,这才稍稍放心,忠恕拉了庭芳的手,二人并肩坐到胡床上。 忠恕道:“师妹,李元帅过大漠了。”庭芳点点头没说话,她不想谈论李靖,二人闷坐良久,庭芳道:“师兄,咱们出去走走吧。” 天色已经黑了,谷地中的突厥人一片忙碌,他们在按照福拉图的命令调整毡帐,固定牛羊,谷外草原上到处冒出火光,那是突厥侦骑在草原上放火,多烧毁一颗草,留给敌人的草就少一颗。庭芳道:“突厥人好像都进谷地了。”忠恕点点头:“应该是的。”他明白福拉图的策略,唐军势头正猛,人数又多,突厥只有不足两万能战之兵,十数万唐军杀过来,肯定抵敌不住,纵使能杀掉一半的唐军,圣山还是要陷落,所以福拉图放弃在原野上与唐军决战,她烧掉草原,污染水源,把能毁坏的全部破坏掉,自己带着突厥人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坚守谷地。唐军长途奔袭,带的给养有限,现在数百里内,水不能饮,人没吃食,几十万匹马,最多十天就会把谷口外残留的草地啃光。突厥人躲在石墙之后,唐军肯定不会携带大量攻城器械,纵使人多,在谷地也施展不开,拖得久了,伤亡过大,就只有撤退一途了。 庭芳问忠恕:“师兄,你说福特勤她们能守住吗?”忠恕心情沉重,目前的形态貌似对唐军不利,但李靖、候君集等都是奇谋百出的善战之人,攻城又是唐军的强项,他想不到办法破城,李候等人未必想不出来,眼前必有一场生死恶战。 次日一早,侦骑来报,从东面来的唐军已经冲到距离谷地半日马程的地方,前队至少有五万人,南方还有数万唐军正在赶来,两军很快就要汇合。大敌压境,突厥人从来没有进行过守城战,不免有些心慌,福拉图命令附离在谷口处列队操演,喀力亲自带队,数千附离队列齐整,刀光闪闪,士气昂扬,在号鼓指挥下变换着阵形,部落士兵看到之后,立刻稳了心神,一向散乱的突厥人此时都明白,生死一刻到了,所有的财产、所有的私怨都要放下,同心对敌。 突厥人摩拳擦掌,静等唐军来攻。唐军并没靠近,他们在三十里外停住扎营,夜晚,草原上起了雾,唐军的营火竟然冲破浓雾,把南面的天空映成粉红。 忠恕从外面回来,庭芳道:“刚才宝珠派人送信来了。”忠恕一惊:“她在哪里?”庭芳道:“在萨满总坛,她送来口信,说大萨都已经为她主持了脱教礼,让我们最好离开这里。”庭芳和忠恕对天子李世民和李靖都已经失望,但突厥并非他们的祖国,他们帮助突厥人,背叛了大唐,已经尽了自己的心力,此时应该置身事外,两不相帮,大唐灭了突厥也好,突厥打败大唐也罢,与他们已经没有干连。忠恕问:“宝珠为什么不走?”庭芳看着他,道:“她说要为师父尽一分力。”忠恕反握住庭芳的手,道:“师妹,你先离开吧。从这里上山,在祆教圣坛西侧有条通路,向西走五六天就能到达喷查山,在那里等我们,我们聚合后再定行止。”宝珠不走,他也不能走,不想走。庭芳凄然一笑:“师兄,这个时候,你认为我们应该分开吗?”她的眼里充满幽怨,忠恕眼泪直流:庭芳对自己一往情深,最危险的时刻还要与自己呆在一起,而自己却一再背叛于她,实在令人羞愧。 庭芳道:“师兄,我们不能再分开了,我也挂念宝珠,她不走,我也不走,何况你还有那么多的突厥朋友,如果我们走了,放任他们被屠杀,你这一生都会不得安宁。”忠恕猛然一惊,想到那晚福拉图来告别,她凄婉的幽怨与眼前的庭芳一模一样,如果她被李靖杀了,自己恐怕真要后悔终生,还有无助的南太主,她的天子哥哥竟然以她做幌子,毫不顾及她的生死,此刻她不知道有多伤心,但要保护福拉图和南太主周全,就必须与李靖为敌,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心里对李靖的敬畏根深蒂固,李靖就像祁连山一样雄伟沉重,无可抗拒,自己硬撞过去,只会粉身碎骨。 庭芳也看出忠恕的忧虑,安慰道:“我们都不是心机深刻的人,想不通那些人会如何想,只是顺势而为,尽自己心力罢了,至于结果如何,就由上天决定吧。”忠恕心道:我可不能让师妹为福拉图搭上性命,他想到一事,问:“师妹,你今天见萧御史了吗?”庭芳摇头:“没,他一直呆在帐里没出来,下午唐将军苦着脸去见他了。”唐将军就是唐俭,他被任命为安抚副使,随萧瑀一同前来突厥,也被困在了谷地中,忠恕道:“我去见见萧御史。” 第323章 圣山 4 萧瑀的住处在使团驻地的最中央,门外有两个附离持刀把守,忠恕进来时,萧瑀正独自一人坐在胡床上深思,他还穿着一品紫色官服,没戴官帽,用簪子挽着苍白的头发,脸带忧色,看到忠恕,面上一喜,忠恕向他施礼,萧瑀笑着站了起来,紧前几步拉住忠恕的手:“贤侄,你比在长安时更英发了,看来突厥的牛肉更养人啊,呵呵!” 萧瑀的身世可说显赫至极,他生下来就是南梁的小皇子,入隋后又是皇帝的小舅子,朝堂上的宰相,再随李渊太原起兵,担任大唐宰相、御史大夫,他与李渊是表兄弟,很受李渊器重,李渊刚刚逊位做了太上皇,他竟然就落到眼前这步田地。 萧瑀拉了忠恕坐下,忠恕只敢坐半个身子:“御史大人,唐军已经来到谷外了,您知道吗?”萧瑀苦笑着点头:“没人告诉我,但我也猜到了,这不正是我们被困在此处的原因吗?”忠恕问:“御史大人,我有些冒昧,请问您出使之前见过天子吗?”这话确实有些离谱,与突厥议和是天大的事,如果没有天子的亲自交待与敕令,谁敢说这个话?又有谁敢让一个宰相带着庞大使团来安抚受降?萧瑀笑了笑,并不怨怪:“突厥使臣到达长安的第二天,天子就召见了我,当面命我作为使节出使突厥。出发之前,又蒙天子在太极殿召见,赐予旌节。”旌节是使者的标志,就是苏武用来牧羊的东西。 忠恕没多深思,随口问了一句:“天子有没有颁下书面敕令?”他之所以冒出这个念头,是因为想起在被任命为代州副都督时,屈突盖代中书省去宣布任命,他因为缺乏经验,没有接受委任书,候君集因此拒绝他到任,但他这突兀一问可说对萧瑀极为不敬,萧瑀身为朝庭重臣,怎么可能仅凭天子的口谕就带队来突厥议和?天子又怎么会轻率失格,对国事如此不郑重?萧瑀一直把忠恕视作在深山里长大,没有见过世面的一介勇夫,以为他怀疑自己没有被赋予完全使命,也不见怪,起身从帐侧紫色布包之中拿出一个黄色的卷轴。 敕令竟然是书写在薄薄的丝绸之上,忠恕接过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敕谕萧瑀为突厥安抚使,代朕安定北境。钦哉。特谕。”上面还有红红的天子玉玺印章。忠恕看过,双手捧着敕书交还萧瑀,萧瑀放置好,叹道:“天子在诏我出使之时曾亲口说过,将命李靖所部一万人陈列大漠之南为我壮胆,在和约签订后北上迎接我归国,没想到这一万人就是个药引子,唉!”天子李世民就是拿他当幌子,自然不会告诉他实情,忠恕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老人。 萧瑀连叹了几口气,又问忠恕:“贤侄,你在突厥日久,与叶护殿下可有交往?”忠恕点了点头,知道萧瑀明知故问,也明白萧瑀的意思,福拉图行事不避人,她和忠恕之间的情事整个大营都知道,肯定也传到了萧瑀的耳朵里:“御史大人,使团暂且安全,但就怕…”他不说萧瑀也明白,大唐军队既然打了过来,证明天子李世民根本没把议和使团当回事,福拉图杀不杀他们都无关要紧,但突厥一旦顶不住了,将要人毁族灭,必定要杀他们泄愤。萧瑀问:“贤侄,能否安排我见见叶护殿下?”忠恕苦笑道:“最好不要见了,她不会相信大唐的几十万军队是前来迎接使团的。”萧瑀苦笑点头:“也是,她那么睿智的人,不好骗的。”萧瑀心里沉重,被天子当作诱饵,任你多么忠心,都会感到无比失落。 萧瑀长叹一声:“天哉?人哉?”忠恕问:“御史大人,您与天子相知二十年,自太原起兵就在一起,依您看,是天子不顾及你们的安危,冒险用兵吗?”萧瑀苦笑:事情不是明摆着吗?几十万大军已经堵到谷口了,在大唐,私调十个禁军都是死罪,谁敢擅自调动数十万兵马来打突厥?那又是何等一个大动作,人马粮草要牵动全国,准备时间长达数月,焉能瞒过天子?他仰脸长叹,连连摇头:“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萧瑀自大业末年私逃太原后,对李渊父子忠心耿耿,殚精竭虑为主上谋事,虽然有时耿直过头,与天子偶有小小歧见,但忠直之心从未变过,想不到今天落入如此困境,被自己的君主耍弄抛弃,任你再忠心,也难免愤懑。 忠恕告别萧瑀回到庭芳的住处,只看他的脸色,庭芳就知道他并没什么收获,忠恕怕她担心,笑了笑,道:“师妹,要不要一起去见宝珠,顺便看望一下我心仪的人呢?”他说“心仪的人”时改变了腔调,当然不是真的,福拉图胡猜乱妒,害苦了达洛和南太主,也让忠恕对她生起恶感,二人决裂。庭芳笑了笑:“我不去了,公主殿下一定是位非常出色的女子,我怕也和叶护大人那样,见了她产生妒意,呵呵!”这是庭芳第一次和他开玩笑,忠恕笑道:“你这么说,那我就得自重,非到万不得已,我也不见了,呵呵。”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充满暖意。天黑之后,忠恕怕离庭芳太远有事照顾不及,也不再避嫌,就在庭芳的帐中调息。 天亮之后,唐军前哨抵达谷口,在距壕沟数百步外停了下来。忠恕来到半山腰向下观望,从旗号上看,东面是候君集的军队,西面是李勣,中间是宗王李孝恭所部,东面军阵最前列的大旗上写着斗大的“苏”字,估计苏定方又归入了候君集麾下。 唐军都是骑兵,没有携带攻城的器械,福拉图坚壁清野,毁坏了草场与水源,突厥占有地利,但唐军人多势众,又有攻城经验,将帅英明不凡,双方可说势均力敌,鹿死谁手,就看运气了。 福拉图和节特的大帐就设置在距谷口不到五百步的地方,只要谷口被攻破,她和节特首当其冲,率先赴死,她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欲以此激励突厥人。忠恕远远地看到福拉图带了两个护卫,骑了马赶往谷地北面,她穿着最喜欢的绿色长袍,褐色的头发飘拂着,在营地中分外显眼。忠恕怕自己心乱,不敢再与福拉图见面,而福拉图自前晚之后也没有再找他,她存了必死之心,那晚就是与忠恕诀别。看着福拉图飘逸的身影,忠恕心里涌出的全是两人缠绵时的甜蜜,她的种种恶行竟然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谷口响起熟悉的鼓声,那是唐军的进攻号令,只见一队唐军骑兵披着重甲,迅速冲向谷口壕沟,守卫谷口的是喀力带领的附离,他们是突厥最精锐的力量,面对强敌很是沉着,待唐军冲到一百步内才开始放箭。 喀力在谷口处挖了条三丈多宽一丈来深的壕沟,里面灌满了水,唐军骑兵根本无法越过,但这条防线有个弱点,就是布班河的河道处,因为无法在水中作业,河道无法挖深,也无法在河道里填埋石头,因此石墙防线留下一个三丈宽的缺口,附离在河道两侧布置了车阵防守,唐军将领很快就发现了这个软肋,就想先从这里突破。 第一排唐军披着重甲,抵近壕沟放箭,一半的箭都射向河口处用于防守的拉拉车,箭上都带着点燃的油布,射到拉拉车上,很快就燃烧起来,有七八辆拉拉车着了火,几个附离想扑灭火焰,刚露出身子就中箭倒地。喀力应变很快,一看唐军使用火箭,立刻命令附离找来厚毡,在河里泡湿之后,再在地上搓揉着沾了泥土,然后覆盖到拉拉车上,这样唐军火箭的威力就无从发挥。 唐军的人和马都披了重甲,普通的箭蔟打在上面都会滑过去,只有使用重箭才能击穿铠甲,喀力见轻箭伤不了唐军,命令手下停止还击。唐军还在放箭,附离都躲在石墙后面,箭根本伤不到他们,喀力摸不清唐军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谓的攻击,他不敢大意,命令所有附离不得擅离战位,老实呆在石墙后面,轻易不要露头。附离习惯于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拉弓放箭,现在下了马躲在石墙后面,看着敌人的弓箭嗖嗖地从头上飞过,极不适应。 果然唐军一会就改变了战术,重甲骑兵冲到壕沟前放箭压制石墙后面的附离,轻装骑兵下到水中,沿着河道冲了过来,这时拉拉车发挥了作用,石墙豁口两侧的附离躲在拉拉车后,交叉着向冲来的唐军放箭,唐军在水中行动迟缓,又不能披挂重甲,纷纷中箭倒下,后面的不得不退了回去。 这时东西两边的山沿处响起了号角声,有唐军的号鼓,也有突厥人的号角。昙会把石墙建在山脊的陡峭之处,墙脚下就是深沟,他又特意把缓坡挖深,守护的突厥人高高在上,进攻者只能下到沟底向上攻击,箭射不上去,云梯搭不上来,只有挨打的份。忠恕看到一队唐军徒兵从西面山腰处开始攻击,他们排成一队,前边的士兵手持大盾掩护着,后面的士兵每人都背负着一个袋子,顶着突厥人的箭雨靠近过来,来到深沟边缘,把肩上的袋子扔到沟里,转身就往回跑,那些袋子用草编成,里面盛满土石,忠恕立刻明白唐军的用意。 唐军用大盾保护,突厥人的弓箭很难伤到他们,加上人数众多,日夜不停地填进,总能在山沟里填出一条路来,甚至可以把路填到高过石墙。唐军选择的攻击位置都在石墙凸出的中腰,两边守卫的突厥人虽多,但唐军只攻一点,其它方向的突厥人都使不上力,只要在这里打破一个缺口杀进来,谷地的防守就算破了,忠恕不能不佩服唐将的想象力。 第324章 圣山 5 防守的突厥人慌了,开始胡乱放箭,唐军进度丝毫不受影响,这时昙会赶了过来,趴在石墙上看了看,让突厥人停止放箭,把他督造的小抛石机拉了过来,指导着突厥人对着墙外投了几块大石头,抛石机太小,石头都没翻过墙去,再换成四五十斤重的石块,一下子抛出十多丈,正打在唐军人群中,把大盾砸烂,突厥人一阵欢呼,拉过十几台抛石机猛投石块。 初一开始,石块翻过石墙后多打在偏处,但突厥人上手很快,不一会就校正了方向,十几台抛石机一齐发射,他们居高临下,唐军在四五丈下的低处,数十斤重的石头扔出去,大盾也不能抵挡,唐军只得分开队形,冒着落石,快跑着把草袋扔到沟里,这样填沟的速度就慢了许多。突厥人见汉人发明的玩具比弓箭有效,不等昙会吩咐,立刻就比照着实物,用木头和牛皮绳赶制起抛石机来。 东侧的突厥人照章办理,也制作了二十多台抛石机,很快就把唐军的行动滞缓下来。抛石机本是汉人的发明,现在因为唐军没带器械,又找不到木料,反而成了挨打的一方。昙会成了大忙人,在谷地中来回奔波,指导着突厥人防守。 忠恕发现福拉图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大帐,骑着马在帐前观战,不断有附离奔向大帐,向她报告战况。 无论是谷口还是两侧的唐军,攻势都不算急,但持久不息,突厥人始终不敢松懈,到得天色将暗,形势变了。太阳一落,谷地中起了雾,视线不清,两侧的唐军趁着大雾,摸黑作业,填沟的士兵增加了数倍,突厥的抛石机不能校准,打出去的石头多数落在沟里,唐军的进度加快了。突厥人射出火箭,或者向沟中扔火把,想把沟外的情况看清楚,扔出去的火把不是自己熄灭就是被唐军扑灭,火箭的光亮也转瞬即逝,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只能眼看着唐军一步步逼近。 谷口处的战况也变了,唐军依然不停地用箭攻击,压得附离不能露头,喀力通过石墙的缺口,发现数千唐军徒兵在沿着壕沟外沿建造石墙,他们用草袋子装着土石,层层叠加,已经建起四尺来高,矮墙向左右延伸开去,快要与突厥在谷地两侧的长石墙相接了。 初一开始,喀力等人一直搞不明白唐军建造这道矮墙有何用意,唐军是进攻一方,自己躲在墙壁后面并不能推进一步。到了深夜,唐军不再射箭,也没退兵,喀力很谨慎,怕夜色中看不清唐军的动作,就命令附离隔三差五地向南边发射火箭,借着一闪而过的光亮,发现唐军正在用土石袋子堵塞河道,要把石墙连接起来,立刻明白了他们建墙的用意:唐军是要堵住布班河,让河水往谷里灌! 布班河河道位于谷地的最低洼处,现在是丰水期,只要把河道堵上,将水面抬高三尺,河水就将倒灌回谷里,一大半谷地都会被水淹没,人马泡在水里,那样的后果真不堪设想。喀力无计可施,壕沟挡住了敌人,也拦住了自己,他无法出击破坏敌人建墙,就立刻报告了福拉图,福拉图给他派来了两个汉人。这两人原是梁师都送来参与同罗建城的云州工匠,侥幸逃过罗磨的杀戮,被达洛带了回来,他们经验丰富,观察了唐军的修造后,给喀力出了个主意,喀力立刻命令附离行动起来。 附离们将羊皮扎成袋子,装进土石,开始加厚自己藏身的石墙,同时在身后五十步远的地方再筑一道坝,等两坝建得差不多了,先把靠近壕沟的河道堵上,封闭了南边石墙的缺口,等河水在石墙后面漫到一尺多深,再把后面的河道截断,形成一个封闭的石头围子,上千附离在第二道石墙后面,拿着羊皮袋从河里取水,不停地往石围里灌,石围里积存的水慢慢达到三尺多深。唐军也发现了突厥人的动作,数千士兵急忙扛着土石加固自己的低坝,等唐军的堤坝建得完整了,喀力命令附离用木杆在第一道石墙的河道处撞了个大口子,积存的河水奔涌而下,顺着河道形成急流,一下子把唐军的筑坝冲垮了十数丈,谷口外泥泞一片,连重装骑兵也不能靠近了。 天亮之后,唐军在谷地西侧的作业前进了三丈多,还连夜修筑了两座高高的土台,台面高过突厥的石墙近一丈,唐军守在上面向下放箭,突厥人行动受到限制,但此时天光大亮,他们的抛石机又派上了用场,较大的抛石机能把二三十斤重的石块扔到土台上,唐军埋伏的弓箭手被打死了几十个,填进的速度只得放慢。 忠恕一直在山腰处观望着两军动向,唐军进攻的花样确实巧妙,而突厥人守卫严密,厮杀了一天一夜,两军还没近身接触,一时看不出高下。 僵局往往因为小小的偶然事件被打破。唐军在河口处修筑的堤坝被水冲垮,十多丈长的石坝不见了踪影,但他们并不气馁,重新开始筑坝,喀力这边也开始截流存水,准备再冲一回。唐军这次还是修造三四尺高,但加厚到三尺,用大块的石头填在河道底部,明显比上次要坚固许多。附离这边用力过猛,石围里的水已经积存到四尺高,一些边角已经开始渗漏垮塌,再积存下去,就会自动溃坝了,于是喀力决定趁唐军的低坝还没完全筑好,先放水冲垮它,于是又打开了原来的决口,积水疾冲而下。唐军这次在河道里填塞的都是大石条,水冲过来,浪头打过了石坝,但并没把坝冲开,激流顺着坝脚向较低的西面冲去。 突厥在西面建造的石墙很是高大,在接近谷口底部时足有两丈高,一丈来厚,看着就像是一座坚固的城楼,但因为原来的基础是突厥人自己修建的,底部用泥土和着碎石铺成,连夯都没夯,时间紧迫,昙会只能在原来的底子上进行加固加高,一来底部并不严实,二来谁也想不到这里会有大水冲来,激流顺着唐军的石坝奔涌而来,正冲到突厥的石墙根上,竟然把底部的泥土冲走,在墙根下淘出一个大洞来,唐军一看有机可乘,立刻组织死士,冒着墙头突厥人的弓箭,在西侧挖出一条小河道,引着河水流向西侧的墙头,墙基下的洞被水冲刷着,越来越大,墙上的突厥人也发现了危机,开始往下扔石块,想把水挡一挡,唐军哪会放过机会,组织弓箭手在远处放箭,箭如雨泼,石墙上突厥人即便有盾牌保护也难以露头。 喀力亲自过来查看,见石墙底座已经被冲走了半边,上面悬空,墙头很快就要倒下,往下扔再多的石头也是枉然,立刻命令附离撤下墙头,然后推过二十辆拉拉车来,只要墙一倒,立刻用车堵上。 石围里的水很快就倾泄完了,石墙下水流变缓,但长墙的泥土地基泡了水,立刻变得松软起来,墙壁开始歪斜,上千唐军执着弓箭和刀枪,在外围等待着石墙倒塌。终于轰然一声,墙头倒下了三四丈,突厥人的防线顿时露出一个大口子,不等墙壁完全倒下,附离推着拉拉车冲了过去,占住了高点,唐军的前锋已经呐喊着冲到了两三丈外,这些附离受过利用拉拉军结阵的训练,此时躲在拉拉车后面,用一丈来长的长枪对着来军猛刺,唐军挥舞着马刀和长枪进攻,但其长枪是马上用枪,比之突厥的长枪短了三尺多,还没接近敌人自己就被刺中了,顷刻间倒下七八十人,但进攻的是李勣带领的精锐凉州军,士兵都来自于河西走廊,勇悍无伦,精于格斗,前边倒下了,后面的蜂拥而上,蹋着尸体就冲了过来,用盾牌格开突厥人的长枪冲到了车前,附离只得收了枪,与唐军展开近身格斗。 唐军人多,但突破口只有三四丈宽,突厥人又用拉拉堵在缺口处,唐军施展不开,巴斯特在墙头倒塌之后,立刻率人赶到墙尽头,一边指挥着向下放箭,截断唐军的后队,一边派人用石块加高缺口,两军上千人就在数丈宽的缺口处厮杀,喊声震天,血肉横飞,倒下的尸体被垫在石头下,成了重新加固的石墙的一部分。 唐军人多,冲锋不止,第一拨附离全部倒下,喀力在后面督战,立刻用第二队补上,双方血战到天黑,唐军死了上千人,附离也死了四五百,石墙缺口竟然又被突厥人用石头堵上,墙壁中露着死人的头和手脚,这道墙,竟然有一半是用尸体筑成。 过去突厥人打仗,往往是看到胜机就打一把,形势不利则即刻撤退,远远跑开,附离虽然打过恶仗,但这样血腥的战斗在其战史上还是头一次,与者无不心惊,但福拉图手下的附离本就由突厥最勇悍的骑士组成,众人都知道这是生死存亡之战,即使被砍断手脚也无一退却。 黑夜中,唐军在石墙东西两腰处修筑的通道进展迅速,次日天亮,东面的通道离石墙只有一丈远,唐军队伍中出现了撞击城门用的巨木和简易的梯子,两侧的近战开始了。 第325章 圣山 6 昙会发现唐军中出现撞城巨木和云梯,立刻报告了福拉图,福拉图大怒,咆哮着命人把查修普和笛初录叫来。于都斤山山脚下都是裸露的岩石,到山腰处才出现树木,但都是些细细的低矮杂木,只能用来引火烧饭,只有接近朝天峰的山顶附近有成片的树木,中间有百龄大树,可用来制作攻城的工具,唐军的用材必定得自于山顶,萨满教负责守卫山顶,却放任敌人取木,实是失职。 面对着福拉图的痛斥,查修普还是那副嘴脸,淡淡地说一句:“相信大萨都!”福拉图此刻可不管什么客气不客气,命令笛初录即刻赶往萨满教总坛,亲口知会大萨都,如果再让敌人得到巨木,她要立刻拆毁萨满教。 忠恕也发现唐军拥有了撞城巨木,立刻想到山顶有防卫漏洞,他曾经带领着贺兰、康宾等人从相隔很远的西面山谷潜入祆教圣坛,李靖和候君集知道这条路,萨满总坛所在的东峰虽然山势险峭,估计也有路,不然这些巨木难以运下山来,唐军中高手甚多,贺兰等人估计也在军中,如果唐军选派高手从山顶自上而下攻击,突厥人将不战自乱。 忠恕虽然知道大萨都在圣山盘踞数十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绝不会忽略这些,还是放心不下,一来宝珠在山上,二来也担心南太主,于是约了庭芳,一起赶往萨满教总坛。 二人刚走到山脚,就听到东面响起了攻击的号角声,估计是唐军与突厥近距离接战了,还没走到半山腰,西面也响起号鼓,看来那边的近战也开始了。庭芳忧虑道:“大唐很擅长攻城啊。”忠恕道:“是啊,攻击的方法出人意表,李元帅和候叔叔确实非同一般。”庭芳道:“突厥人誓死抵抗,守卫的招式也是层出不穷,唐军就是最后打下圣山,死伤也会非常惨烈。”忠恕沉重地点头,突厥自福拉图以下,人人抱定必死之心,一定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唐军想拿下圣山谷地决非易事。 二人正说之间,猛觉得大地抖动,随即从山顶传来隆隆巨响,周围的树木猛烈摇晃,好像天崩地裂一般,隆隆声在山谷回荡,持续了半天才消失。忠恕脸色都变了,这声音传自朝天峰东峰,萨满总坛就在东峰上,宝珠和南太主都在总坛。 忠恕和庭芳展开身形往山上急奔,快到总坛,就看到团团尘云在半天空翻腾向上,天空都被染得淡暗,落到地上的尘埃足有一寸厚,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忠恕心急宝珠和南太主,运全力疾冲到山顶,就看到上百的萨满教众守卫在东边,尘云就是从东边的山谷升腾起来,那条山谷叫冬虹之谷,据说雪后谷中经常出现亮丽彩虹,是萨满总坛神迹之一。 忠恕顾不得探究原委,先来到南太主的居处,只见房角掉落了一块,屋里飘荡着细尘,南太主手不释卷,依然是往常模样,李成夫妇侍立左右,李成手提着剑,李夫人腰间也挎着剑,满脸忧色,显得极度紧张。 看到忠恕,李成夫妇一喜,南太主放下书笑道:“段公子,刚才是你制造的动静吧?”这时她还有心开玩笑,忠恕见南太主无恙,稍稍放心,道:“我在山下就听到巨响,可能是萨满总坛遭受大唐袭击,我先去观察一下,你们做好准备,如果需要,立刻就走。” 这时庭芳也到了山顶,见忠恕进到小屋,以为宝珠在这里,就闯了进来,进到屋里,立刻意识到对面坐着的就是南太主,见她淡然从容,微笑不语,心想这位公主果然不一般,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庭芳不行礼,因为她心里已经不愿意再做唐臣。南太主回以一笑,问忠恕:“段公子,这位姑娘是…?”忠恕此时也顾不得多说:“这是我师妹周姑娘,我们先去查看情况。李大侠,您最好收拾一下。”李成道:“没什么可收拾的,只要你一声令到,我们即刻动身。” 忠恕和庭芳从南太主那里出来,奔向东面,这时冬虹之谷上空依然被尘土笼罩,在尘云的缝隙,有三只巨大的金雕在盘旋,那是嫩独建的金雕,只要嫩独建在,大萨都就在不远。谷地两侧有不少萨满在持着兵刃警戒,西侧有个高大的石台,上面站立着一男一女,女的手持长剑,是宝珠,男的背着弓,是突厥羽神嫩独建。 忠恕和庭芳飞身来到高台上,忠恕看到宝珠,心就放下一半,先和嫩独建打招呼,庭芳急问:“宝珠,你没事吧?”宝珠点了点头:“你义父来了,带着一千精兵想偷袭,师父启动了设置,将他们压埋在里面。这本是为祆教准备的,没想到用在南朝身上了。”忠恕心里一惊:山下打不开局面,李靖果然想从山上偷袭,他必定带着代北营的兄弟们,在这般千万巨石碾压之下,少有人能幸存,不知李靖和贺兰他们如何了。 从石台望向下面的山谷,谷里的尘灰反不如天空浓密,山谷东面和北面的山体呈现着白色,看来是这两面的山体整个垮塌了下去,大萨都能让云岭发生大雪崩,自然也能让自己家发生山崩,实不知这个突厥人神究竟有什么神力,竟然不断夺取造化之功,制造这样巨大的崩裂。 忠恕最为关心代北营的弟兄们,急问:“宝珠,你怎么知道是李元帅亲自到了?”宝珠指了指天上:“李靖来了,你的代北营也来了。”原来是金雕辨认出了李靖,忠恕心里一沉,大萨都故意放纵唐军偷采山上巨木,把山顶防守漏洞展露给敌人,就是想引诱李靖带着精锐来攻,好借机重创唐军,看来他的目的达到了。 这时嫩独建道:“李靖没走冬虹谷,他带着十数人走金雕小径,这会也被困住了。”忠恕不知道金雕小径,宝珠指着南面山下的树林道:“林中有条狭窄险峭的山谷,是金雕的巢穴,很是隐秘,想不到还是被唐军发现了。”忠恕心里一紧:“你是说李元帅就要到了?”他心里很怕李靖,不想跟李靖照面,宝珠道:“小径上只设了简单的机关,是为了防备敌人伤害金雕,困不住李靖这样的高手,笛初录萨满带人埋伏在两边,估计也挡不住他。” 这时天空中传来一声金雕鸣叫,嫩独建从背上取下弓来,道:“李靖上来了,只他一人。”只听林下传来一声长啸,一道黑影跃上树梢,犹如驭风般踏着林梢向山上冲来,只听啸声,忠恕和庭芳就知道是李靖到了。这时山谷对面也传来一声清啸,一道白影对着李靖迎了上去,忠恕认得那正是萨满教主大萨都。 李靖眼看就要冲上山顶,大萨都已经迎了过去,二人在空中对了一掌,身影迅疾分开,各自站在一颗松树的顶端。这是大唐与突厥两国第一高手的第一次对决,只对一掌,彼此就辨识出对方的身份,不敢大意,调平气息后展开攻击。二人借着柔软的树枝激斗,身形交错,腾跃往返,如仙如猿,如玄如幻,忠恕看得心跳不已:大萨都那天果然未出全力,不然自己支持不到一个时辰。 大萨都与李靖激斗,从林梢斗到了谷地,又从谷地斗到山顶,包括忠恕在内,谁也看不出孰优孰劣。空中金雕连连鸣叫,嫩独建道:“笛初录萨满没拦住敌人,他们破坏了雕巢!”这时林中传来一声弓响,一道黑影射向天空的金雕,箭速飞快,金雕万难躲开,嫩独建抬手一箭,在那箭将要击中金雕时将其击落。 忠恕心中一喜:苏奴儿还活着,下面是代北营!果然林中接连响起啸声,隐约可见七八道身影在林中穿梭,忠恕猜测可能是贺兰等人要攻上山来,数十萨满持着弓在谷顶处静静等着,只要贺兰等人一出树林,立刻就是一阵箭雨泼去。嫩独建也搭上了箭,忠恕急忙拦住他:“使者且慢,下面是我的朋友,我下去劝说一下,也许双方可以不动刀兵。”不说谷口边的萨满,只嫩独建一张弓在此,贺兰等人冲上来不死即伤。嫩独建一笑,将弓放下,朝着林中打了几声长哨,半山腰传来数声回哨,看来林中除了笛初录等人,还有另一股萨满埋伏着,贺兰等人的退路也被封死了。 庭芳道:“师兄,我和你一起去。”忠恕第一次拒绝她:“师妹,你留在这里,和宝珠在一起。”庭芳点点头,忠恕跳下石台进入林中,往下走了数十丈,高声叫道:“贺兰,是你吗?”只听贺兰叫道:“是我,忠恕!”忠恕往下一看,贺兰、康宾、石放和刘巨川都来了,还有几个熟面孔,都是代北营的人,最后一人是苏奴儿。 原来李靖探到前往萨满总坛的路径,命大队人马走冬虹之谷突袭,他自己亲自带着代北营这些高手走金雕小径,想趁乱摸上山顶,两边夹击,不料代北营触动保护金雕的机关,被困在窄谷中,迟滞了行动。那边山谷巨响,李靖知道另一路中了埋伏,在康宾解除机关后他依然命令攻击,就是想震慑突厥人,寻机救出南太主。 贺兰等人看到忠恕,停了下来,忠恕来到近前,问:“就你们几人?”贺兰道:“只有我们十个跟着李元帅,其他人都走山谷,只怕…”忠恕心中一痛:那天塌地陷一般的山崩,入谷的人哪能幸存!代北营的其他弟兄肯定都埋在山谷中了。 石放大声问:“忠恕,你帮着突厥人?”忠恕道:“上面被萨满封死了,大萨都和嫩独建都在,你们上不去的。”贺兰道:“李元帅在上面,我们职责所在,必须上去。”石放叫道:“忠恕,你如果阻拦,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明知不是你的对手,也要撕破情面打一场。”他叫得很响亮,脚下却一步没动。康宾抹了抹脸上汗水,轻声道:“石放,听段都督怎么说。”忠恕道:“代北营的兄弟们受难,我也很悲痛,战事就是如此,双方难免有死伤。如果你们硬闯,我不会阻拦,但此刻不能莽撞,没必要多做牺牲。”康宾道:“我们随李元帅来救公主殿下,兄弟们死伤殆尽,李元帅已经冲了上去,如果我们中途退回,必将遭受军纪严惩,何况现在退路也被突厥人封死,不杀一场实难…”石放道:“段都督,你随我们一起杀上去吧!”他刚才直呼忠恕名字,现在又改口叫都督,忠恕道:“我明白,但我已经很难再为大唐而战,其中因由回头再说。我们是共患难的生死弟兄,如果你们还信任我,就先呆在此处,不要硬来,一会听我的号令。”刘巨川道:“段都督,我们决不会投降突厥。”石放接口道:“让我当可汗可以商量。”忠恕笑道:“我知道,你们先救助受伤的兄弟,我一会再来。”他刚要走,贺兰突然问:“忠恕,你是因为宝姑娘投了突厥吗?”忠恕摇摇头:“我没投突厥,我只是不再为大唐杀人。” 忠恕返回高台,庭芳见他面色沉重,问:“贺兰他们怎么样?”忠恕道:“伤了三个,贺兰、康宾等几个直阁还好,我必须救他们,嫩独建大侠,能否请您帮个忙?”嫩独建甚是客气:“请讲!”忠恕道:“山下是我最亲近的兄弟们,现在被困在谷中,上下两难,我想帮助他们,请您知会教长们一声。”嫩独建道:“只要放下兵刃,他们不会受到伤害。”宝珠道:“大勇,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他们这样平平安安地上来,李靖看见了,回头一样治他们的罪。”忠恕对嫩独建道:“我想请大侠发三箭,帮助大萨都打败李元帅。” 大萨都和李靖在山顶之上斗得难分难解,二人都是绝顶高手,武功登峰造极,李靖格斗经验丰富,清宁生深厚无比,大萨都的冰蚕功已臻极致,虽然内力比李靖稍逊,但他对清宁生很是熟悉,专研有克制清宁生的心法和套路,即便不能完全克制住李靖,也足以弥补内力上的些微差距,二人各擅胜场,三四百招过了,难分胜败。 第326章 圣山 7 要救贺兰等人,必须让李靖走开。大萨都和李靖相斗,以他们的身份武功,笛初录等人根本没有资格插手,就是想插手,也难以找到机会。忠恕当然可以帮助大萨都击败李靖,但他看到李靖就胆怯,焉敢上前动手,放眼所有在场的人,唯有嫩独建可以帮忙。 嫩独建也明白忠恕的意思,他早就有意相助,也不怕教主怪罪,但大萨都身手高绝,近年来很少出手,连他这个近身侍卫也判断不清教主的出招,轻易放箭反成累赘。他又仔细观察一会,见大萨都左手使出了三招带法,心想教主下一招会使出云影七式中的“仰望云雀”,只见李靖一拳击来,大萨都果然回以“仰望云雀”。宝珠道:“嫩独建,你这三箭如能把大唐第一高手打败,那比你一生射出的箭都要伟大。” 嫩独建心里有了主意,他仰头长啸,天上的三只金雕高声应和,这时李靖与大萨都二人距他有四百步,嫩独建搭上一枝箭,微微一瞄,嘭地弦响,箭如流星飞出,众人的心一紧:这一箭竟然直奔大萨都的背部而去,在箭将及身的一瞬间,大萨都倏地一转,以内力粘带着李靖转了半圈,李靖没听到弦响,只是感觉到有箭射来,在大萨都闪身的一瞬间看到来箭扑向自己,来不及转身,伸指一弹,正弹在箭簇侧锋,那箭“噌”地一声没入旁边的山石,只这一耽搁,大萨都的右掌已经拍到眼前,这时他瞥见又有两只箭飞了过来,正好封住他可能闪避的方向,李靖无奈,只得猛提内力,与大萨都硬碰了一掌,他内力还没回转,这一对撞只震得他心浮气躁,险些吐血,大萨都得势,不容李靖缓气,一番迅疾无伦的攻势打将过去,李靖步步防守,连连后退,被大萨都逼到了山谷的另一边,二人实力本在伯仲之间,因外力介入导致战局倾斜了。 忠恕等人在石台之上,只闻拳脚声响,看不到二人格斗的情形。 嫩独建抹了抹头上的汗,刚才这三箭,看似平淡无奇,实是他一生最为惊险的动作。他先由金雕告知大萨都自己要放箭,然后判断大萨都和李靖的出招与应式,寻找发箭的时机,他不敢使用曲箭、钻地箭、回头箭等花招,而是使用最快捷最有把握的直箭连发三箭,他跟随大萨都数十年,大萨都对他的箭势箭声了如指掌,引得来箭封住李靖的招式,终于占得上风。 激斗之声渐渐远去,沿着山谷传到了山下,不一会,金雕鸣叫了数声,嫩独建道:“李靖走了。”大萨都虽然略占上风,也无力拦住李靖,而李靖作为一军主帅,亲自领军奇袭失败,也没必要与大萨都缠斗下去,于是主动退走。 李靖都败走了,贺兰等人此时退回去,也无可指责,但忠恕另有想法,要实现想法需要大萨都点头认可,他在石台等了半天也没见大萨都露出身影,于是问嫩独建:“南太主在这里已不安全,我意欲把她转个地方,交由我的朋友保护,想请示教主,不知他老人家现在何处?”嫩独建对着金雕叫了数声,一只金雕连续鸣叫,不一会,另一只金雕叫了起来,嫩独建道:“段公子,教主请您任意处置!”原来他和大萨都通过金雕传话。他与金雕对话,需要高声长啸,众人并没听到大萨都发出声响而意旨已经传到,看来大萨都的训雕手段更为高超。 忠恕重新下到山谷,贺兰等人都知道李靖已经走了,见忠恕来到,康宾首先道:“谢谢段都督,我们就此别过。”贺兰问:“忠恕,你真地不与我们一起走?”忠恕道:“我不会再回唐营了,但我想请你们一起留下。”他话一出口,石放大叫:“段都督,你真要留我们?我可誓死不跟突厥!”康宾道:“你别嚷嚷,听段都督把话说完!”石放昂然道:“我是把丑话说在头里,我杀过太多突厥鬼,也没突厥情人,绝不会在这里住毡帐喝马奶。如果段都督非要留我,我也不动手,反正也打不过你,你直接把头取走算了。”刘巨川骂道:“就你那臭头,好得人稀罕吗?”贺兰道:“忠恕,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只要不是让我们投降突厥,一切都好商量。”忠恕道:“我想请你们保护公主。”众人一惊,贺兰问:“你把公主交给我们带走?”忠恕摇头:“公主就在上面的萨满总坛,现在山下打得难解难分,鹿死谁手很难预料。突厥新可汗继位之后,已经派出使节去长安向大唐请降,天子不仅派出萧瑀萧御史来安抚突厥,更赐婚公主,把公主许配给大萨都最小的儿子达洛,达洛眼下留在长安等着公主去完婚。” 听到这消息,贺兰等人都是一惊,他们都认得达洛,上次营救南太主失手,就是由达洛护送他们过了大漠,他们在代州时就听说萧瑀率领使团北上安抚突厥,也知道庭芳就在使团中,却不知道天子把南太主赐婚给达洛,忠恕当然不会欺骗他们。忠恕道:“无论最后谁胜谁败,公主都不安全,我向突厥叶护取得保证,不伤害公主,但乱军之中,谁的话也做不得数,纵使公主身在萨满总坛也难保安稳,所以我想请你们保护公主,直到战事结束。”贺兰的脑子转得最快:“你是想把公主交与我们,战后由我们带回大唐,成全我们。”李靖率领他们突袭萨满总坛,确实是想营救南太主,看来天子对这个妹妹还是很在意的,他们如果能安全地把南太主带回去,那就是大功一件。 石放问:“那萨满们会同意吗?”刘巨川道:“天子既然赐婚,公主就是大萨都的儿媳,必须到长安与达洛成婚,萨满当然会赞同。两国交战之中,这种事也稀罕。”石放又问:“我们就这几个人,怎么可能在萨满总坛保证公主的安全?”康宾道:“段都督早为我们想好了去处。”石放看着忠恕:“是吗,段都督?”忠恕道:“祆教那个秘洞被突厥人封了,但我想康宾肯定能打开,你们带着食物,只要在里面躲避几日,战局就会明朗。”知道那个秘洞的人不多,就是知道,除了康宾这样的高手,普通人也难以从外面打开,可说是最佳的躲藏之地。贺兰等人对望一眼,皆点头道:“我们听段都督的。” 忠恕道:“好,你们随我上去,萨满已经得到不交战的指令,大家不要寻衅就行。”他特意看着石放。这句交待并非多余,这几个直阁中,数石放最易惹事,他貌似狡猾机变,实则性子耿直,容易冲动,肚里又藏不住话,一不小心就会与他人冲突。石放笑道:“别人的话我不一定听,你的话,我必须听。” 忠恕领着贺兰等人上得山顶,这时嫩独建等萨满已经不在谷边,只有庭芳和宝珠守在谷口,二人上前与贺兰等人见面。忠恕道:“宝珠,你领着大家到总坛准备食物,我去见公主。” 宝珠和庭芳引着贺兰等人去总坛,宝珠走在最前面,贺兰斜眼看着宝珠的背影,悄悄对庭芳道:“周姑娘,为了她,忠恕竟然不回大唐了,你可要当心!”庭芳一笑:“谢谢你关心!允儿,你们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做事多留后路,多长几个心眼。”贺兰点着头还不忘交待:“忠恕是多情之人,心又软,你得看紧点,不然有得苦吃。”庭芳笑笑没说话。 第327章 圣山 8 天色昏暗,南太主的屋里已经点起灯,看到忠恕进来,李成紧张的神情稍稍放松,他刚刚听说唐军主帅李靖亲自领军偷袭萨满总坛,想要营救公主,不料大萨都设置的禁制发作,李靖败走,近千唐军埋骨山涧,不知萨满们会如何对待公主。 南太主笑道:“段公子,你的脸上满是尘土,道门高徒成了尘世中人。”忠恕看她还是那么镇定,心里暗暗佩服,天子赐婚的事早就传遍营地,估计李成已告诉了她,而她好像没受丝毫影响,忠恕行过礼,道:“公主受惊了,刚才是大唐李元帅亲自率军营救公主,没有成功。”南太主噢了一声:“因为我导致大唐与突厥损失诸多生灵,心里实在欠安,段公子你要多多保重!”忠恕心里一暖,这是认识以来她说的最暖心的话。 忠恕道:“唐军虽然受挫,肯定还会再来,山下的情形也不明朗,萨满总坛已不安全,我想请公主移驾到另外一个地方。”南太主笑道:“好啊,只要是你安排的,我都会去,几时走?”她竟然问都不问要去哪里、如何去,李成放心不下:“段公子,眼下整个圣山都不安全,公主能去哪里?”忠恕道:“就是我曾经提到的祆教秘洞。”上次忠恕与李成密谋从福拉图的大营劫走南太主,就计划脱身后先转到祆教的秘洞藏匿,李成问:“那个秘洞不是已经被福特勤封了吗?”忠恕道:“我有个朋友是修造高手,秘洞上次就是他打开的,重新启封秘洞对他不是难事。”李成问:“他是汉人?”忠恕点点头:“他是代北营的直阁,上次随我来营救公主,你们认识的,今天与李元帅一起遇袭,还好没事,幸存的弟兄们已经来到了总坛,我想请他们保护公主进入秘洞,等战事结束再返回大唐。” 李成还有忧虑:“大萨都…?”忠恕道:“我已经取得大萨都的同意,他让我全权行事。”南太主的身份太过特殊,她是大唐公主,是福拉图的人质,又是大萨都未过门的儿媳,动见观瞻,在这波谲云诡的情形之下,除了忠恕与李成夫妇,好像哪方都想利用她,又好像谁都可能不利于她。 除了忠恕,李成谁也不信任,他听说大萨都竟然同意由大唐的人保护公主,心里没底,还要再问,南太主笑着打断他:“李成,两月来我们没少劳烦萨满的神仙们,你去代我问候一声,顺便道个别。”李成犹豫一下,扭头出去了,李夫人道:“既然要走,我去简单收拾一下。”竟然也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南太主与忠恕两人,南太主笑着问:“段公子,我们是否将就此分隔了呢?”忠恕心里一痛,这一别,她很快就会被护送回大唐,然后与达洛成亲,从此居于深宫,荣耀至极,再不受人胁迫,自己受命营救她,也算是达成使命,回报了天子李世民对自己的恩宠,而自己将放弃大唐给予的一切,不再做忠勇候、副都督,与李唐皇室不再有联系,不再回长安,当然不可能再和她相见了。 忠恕道:“公主熟读《因缘经》,经里不是有句话叫随缘尽分,各安其所吗?”他不自信这两句是否引用得当,把自己的心情表达清楚了,南太主笑笑,道:“段公子,你是至情至性之人,纯洁无瑕,淡泊名利,久居道门修为深湛,即便身在朝堂,也能心在林下,处之泰然。”她的话说得很含蓄,但正正切中忠恕心脉,南太主洞彻人情,心思敏锐,已经觉察到忠恕对大唐心生不满,将会放弃天子赐予的一切,就想劝说他回到庙堂。但忠恕是简单之人,永远也学不会笑容满面暗里腹诽那一套,自忖无法坦然面对李靖,也做不到身在朝庭,心无名利,他不会再回到朝庭,也不想再做大唐的子民,但这话此时不宜讲给南太主,于是道:“谢谢公主勉励。” 南太主目光如炬,早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段公子,朝堂也许并非您宜居之所,但天下之大,有市井,有百姓,有山林,还有庙观。”她的用意还是劝说忠恕回到大唐,即便不想做官为宦,但天下尽可去得,忠恕还是那句:“谢谢公主!”南太主笑了笑,问:“你最近不常见到福特勤吧?”忠恕点点头,自来到山谷,他就与福拉图分开,只是远远地看到她的绿袍,看到她骑马的影子,现在家国将破,她一定处于极度焦虑之中。南太主笑了笑:“其实福特勤和你一样,都是至情之人,如果她生为男子,一定是位伟大的君主。”忠恕一愣,想不到她如此评价福拉图,说她是至情之人。南太主见忠恕惊讶,笑道:“我也是女人,直觉很准的,别看她张扬残暴,好似滥情,其实用情很专一,她那样处心积虑对待我,都是因为你。”忠恕心里暗惊:南太主真是不一般,原来她早就看出福拉图是因为吃醋而设计她,那福拉图真地是胡乱疑心吗?他不敢想,也没必要想。 南太主又笑了一下:“深情之人常自焦虑,惟恐自己会失去所爱,所以才想排除一切威胁,福特勤比其他人做得都明显,我也因此知她用情最深。”忠恕的心又乱了起来,他摇摇头:“公主殿下,此战结束,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离开突厥。”南太主眼睛一眯,看似在微笑:“那可能会辜负福特勤的一往深情啊。”忠恕道:“她永远陷在算计里,我是简单的人,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南太主看忠恕说得这样肯定,笑了笑:“你不回大唐,又不愿见福特勤,将来何以安身呢?”忠恕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确实还没想过这些。 南太主从案头拿起一卷书来,拍拍上面的浮尘,双手捧着站起身:“段公子,承蒙你启迪,我对《因缘经》有所感悟,闲来手抄一卷,赠与你共勉。”忠恕躬身接过:“谢谢公主殿下!”他把书揣进怀里,南太主笑笑:“君子伤别离,光明永在心。段公子,愿你时时保重,千千福喜。”忠恕道:“愿公主殿下万福!” 南太主出得屋来,这边李成和李夫人早就候在门外,火光映照下,只见庭芳和宝珠已经领着贺兰等人在等候,夜风吹起南太主鬓角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李夫人为她披上风衣,戴好帽子,南太主看了看忠恕,长眉微微皱起,眼神有点迷离,轻叹一口气,转过头去。贺兰等人见过南太主,护送着她向西走去。 忠恕站在原处,一直目送着南太主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突听宝珠在身边笑道:“大勇,你现在目力大进,已经能穿透浓雾了,你看到朝天峰上有两只红眼睛吗?好像是只兔子。”忠恕向朝天峰上看去,眼前一片黑呼呼,连高耸的山头都看不到,哪会看到兔子的红眼睛,庭芳笑着责备宝珠:“他心里难受,你又挖苦他做什么!”忠恕这才明白自己有些失态,因此受到宝珠的嘲讽。宝珠笑道:“我怕他这方没理清,那厢又乱了,一个突厥掌国叶护还不够乱,又扯上大唐的公主。”庭芳微微一笑:“哪有的事!”宝珠探脸凑近忠恕:“大勇,眼睛有点水光啊,不会真舍不得吧?”忠恕勉强一笑,他也说不清此时到底为何难受,为了救南太主,他可说是拼了性命,竭尽全力,现在有了着落,他应该感到踏实心安,却不料心里隐隐有些苦涩。 庭芳问:“宝珠,我和师兄要下山去,你还要留在这里吗?”入夜之后,山下谷口处和山地两侧都燃起火来,厮杀声断续传到山顶,唐军的攻击一直没停,突厥人在拼死抵抗。宝珠道:“我还有些余事未了,等见过师父就下山找你们。”庭芳道:“那好,我们先别过,你一定要当心,尽快下山。”宝珠道:“放心,我送送你们。” 第328章 圣山 9 忠恕和庭芳在宝珠陪同下向山口走去,这时萨满总坛上一片幽暗,偌大的建筑群里竟然没一丝灯光,没祭祀萨满,没见到嫩独建,也不知大萨都在何处,忠恕边走边问:“宝珠,萨满的大师们晚上都不在山顶吗?”宝珠道:“他们各有职司,只三数人在。”忠恕一怔:这里是萨满的根本之地,竟然只有三四人防守,那其他人到哪儿了?又干什么去了?他问宝珠:“万一这里失陷?”宝珠迟顿一下,轻声问:“大勇,你觉得圣山能得守住吗?”忠恕也知道如果大唐执意进攻,圣山失陷是早晚的事。宝珠轻声道:“师父早在数年前就得到天旨,整个圣山都会沦陷,于是早早做了布置,今天冬虹之谷的禁制启动,东谷塌陷,明天也许总坛都会崩塌,也可能整个圣山都会不复存在。” 忠恕对大萨都的预感神力很是佩服,这个号称突厥最大智慧的老人好像真地通达天命,如果圣山真地沦陷,那萨满又会去哪里呢?突厥的国运真地会就此灭绝吗?宝珠轻轻道:“只有师父才真正知道突厥今后的国运,但沦陷之后的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庭芳抱了抱宝珠,与忠恕下得山来,厮杀声渐近渐响,忠恕看到山林间有不少火把闪动,那是突厥人在夤夜伐树,这片圣山仅存的森林,在禁伐百年后终于派上了用场,被用来制作兵器、制作抛石机,用来冶铁,用来支撑打破的缺口。填补缺口的除了木材和石块,还有大唐与突厥勇士的尸体,李靖为了功业,突厥为了生存,双方绝不会收手,无数勇士死去,谷中血流成河。忠恕住足看了一会,长叹一口气,庭芳道:“师兄,福特勤现在一定很无助,你去看看她,也许她会好受一点。”她竟然让自己的情郎去看望他的情人,忠恕看了看庭芳,不知她是真地关心福拉图还是故示大方,女人都是小心眼,绝不甘心分享情人,她能和宝珠融洽相处,只是机缘巧合,并不是真地宽容。忠恕忙又摇头:庭芳一向不作伪,她是真心为自己考虑,但自己去看望又能如何?只有结束这场争战,福拉图才会心安,如果突厥亡了,她不会独存,他又想起福拉图的诀别之言,长叹一声:“好,我们一起去见她。”庭芳点了点头。 谷中一片呼叫声,突厥人死伤惨重,不断有死尸抬到谷地中央,那里的尸体已经堆积得像小山一样高,伤者的惨叫声和亲友的痛哭声,让谷地变得犹如地狱一般,忠恕非常担心莫依香,不知他是活着,还是已经堆进尸山里。 福拉图的大帐外站着不少人,人们不停进出,忠恕看到刀赤在外巡守,就知道节特也在里面,刀赤看到他,立刻跑了过来,低声道:“师父,叶护大人一天没吃东西,也一天没发脾气。”忠恕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福拉图一天不吃东西很正常,但一天不发脾气,肯定不寻常。 忠恕和庭芳进到大帐中,福拉图正坐在胡床上,向努失毕和一个高个子附离交待事情,节特端坐在她身旁,福拉图一抬头看到了忠恕,眼中一亮,站了起来,努失毕向那附离使了个眼色,二人出帐走了。 福拉图瘦了一圈,眼睛里却精神满满,并无疲态,她抢上前去,迎面抱住忠恕,贴了贴脸,忠恕双手摊开,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福拉图放开他,又张开双手去抱庭芳,庭芳一时怔住了,福拉图拥抱了她,又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这才呵呵笑着松了手。庭芳想不到她会拥抱自己,也想不到她精神健旺,一点也不像是困于笼中命在顷刻的人,但忠恕对福拉图太过了解,刀赤的话已经泄露了底细,她是在勉力支撑,已经没有发火骂人的精力了。 福拉图立刻发现了忠恕眼中的怜惜,拉住他的手,道:“道士,我以为你走了呢。”忠恕笑了笑:“我一直在谷中。”福拉图呵呵笑道:“你一直在啊。看我布置得如何,我亲手训练的附离已经打退了南军进攻,杀死他们四五千人,胜负将分,南军不日可破。”直到此时,她还不忘吹嘘显摆。这时节特站了起来:“师父,南军这样不顾死伤地进攻,可能还会持续三四天,我们的勇士快消耗尽了。”他说的倒是实情,福拉图苦笑一声:“这孩子很聪明,但看事过于悲观,我坚壁清野,南军已经断食断水三天了,我不相信他们还能再撑三天。”她这时依然自信,忠恕突然想回抱她一下,强忍住道:“你也许是对的。”福拉图笑道:“我哪里会有错呢?就是不应该那样对你!那是我承认的唯一错误。”她又突然提起旧事,忠恕可不想当着庭芳的面和她叙情,忙道:“我和师妹刚从萨满总坛下来,大萨都把偷袭总坛的唐军打退了,我把南太主送到秘洞保护起来。”福拉图呵呵笑道:“大萨都是我们突厥的神人,南军想偷袭他,必定有来无回,你为什么没跟着南太主走呢?噢,我明白了,是为了乌兰,是吗?”她乱疑心的毛病又犯了,但此时忠恕不想和她计较,道:“师妹让我来看看你。” 福拉图疑惑地看了庭芳一眼:“她为什么要来看我?以为我撑不住了吗?要来看我的末日吗?”忠恕苦笑一声:福拉图这人,无论何时都争强好胜,料人劣毒,道:“她以为我能帮得上忙。”福拉图笑道:“你当然可以挥动你的魔爪,把南军将帅砍头挖心,否则如何帮忙啊?呵呵!”她不愿意在忠恕面前表现自己的软弱,忠恕苦笑道:“你知道,我不会杀唐军的。”福拉图笑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不为难你,好了,你看也看过了,我对你的承诺依然有效,打退南军后,如果我不死,我们就成亲。” 福拉图竟然把忠恕二人撵了出来,出得大帐,忠恕连连摇头:“这人真是愚顽到家了。”庭芳问:“师兄,她刚才都说了什么?”忠恕这才想起庭芳听不懂突厥话,就把福拉图刚才的言语描述一下,庭芳道:“师兄,你不应该叫我来的,她是怕我看她笑话,其实心里非常希望看到你。”忠恕道:“也许吧!” 来到庭芳的住处,忠恕一直呆呆出神,过了好一会,他忽然道:“师妹,咱们走吧?”庭芳微微摇头,忠恕道:“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庭芳长叹一口气:“师兄,如果我们就此走了,我怕你一辈子不能平静。”如果他就此走了会如何?突厥不日即亡,福拉图会死去,节特会死,速阔、鲁库、莫依香会死,那些自己熟悉的突厥人都会死去,他将活在梦魇里,在想念中度过余生,但留在此处,如何既不与唐军作战,又能帮到福拉图和突厥呢?他陷入沉思。 庭芳忽然道:“师兄,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候叔叔呢?”一言点醒梦中人,候君集与李靖已经异心,他机谋百出,一定会有解困的办法。忠恕问:“师妹,你和我同去吧!”候君集和庭芳就像父女,庭芳摇头:“我不想为难候叔叔。”忠恕点点头。 离开庭芳,忠恕从东侧越过石墙,黑夜之中,他的身手已经快到人眼难以发现。候君集的大营在最东面,距此有二十多里路,雾气浓重,只能凭着天空中淡淡的白光辨认方向,不久前方透出微微亮光,忠恕知道接近唐军大营了,果然听到远处有马蹄声,那是大唐的骑哨,他绕过哨兵,刚要靠近营地,忽然听到身侧有人轻笑一声,只见一道黑影越过自己飘向前去。 忠恕大惊,他刚才发力奔跑,比大白小白还要快上数倍,竟然有人轻易超越了他,此人跟在身后,自己一点也没察觉,如果他忽施偷袭,自己可能已经倒下了。忠恕想追上去看看到底是谁,那人越过他一段,竟然停了下来,等他靠近,又突然发力,像幽灵一样飘了开去。那人的脚好像就没点地,双手也不见动作,身体就像凭空滑行一般,忠恕认出他就是那晚窥探祆教的萨满高手,李成说他是雅秧河使者罗磨业,不知他为何要追踪自己来到唐军大营。 忠恕追着罗磨业,始终没能拉近距离,眼看着将到唐军的大营,前边的罗磨业一闪就没了影子。 唐军的前营很亮,营外点着十多堆篝火,军队扎营后为了防止敌人趁黑夜偷袭,在营外每隔一段距离就要点起篝火照亮,使敌人无法隐蔽靠近,但眼前这些篝火紧密排成一列,分布得很是奇怪,再靠近一点,忠恕这才看明白,前边是一条小河,唐军砌起了十多个火炉,上面架着大铁锅,有不少人在往炉里续柴草,唐军是在河边架火烧水。 唐军的日子确实不好过,福拉图搞坚壁清野,把周围数百里内的水源全部投了毒,又将谷地内的牛马粪便收集起来,推到谷口倾倒入布班河中,谷外的河面上满是飘浮的污秽,这条小河应是布班河的下游水道,河水被污染,人和马都无法直接饮用,只能取了水沉淀,然后用大火烧煮,再经过沉淀方能饮用。草原上没有木柴,干草又被福拉图烧掉,唐军只能割取青草加以晾晒,甚至用湿马粪烧火,隔得老远都能闻到臭气。唐军长途奔袭,难得还带着十多口大铁锅,但营地中有四五万人,七八万匹战马,光靠这几口铁锅又如何治事,战马还能依靠草原上残留的青草支撑,将士每人每天只能分到几口水,其艰难可想而知。 第329章 西迁 1 候君集是唐军将领之中除李靖外最有办法的人,连他都如此蹇促,李勣、李考恭等人自是更加困顿,忠恕正要闪进营中,忽然听到河边哄闹起来,就见最左边的火炉腾出一大团水汽,惊叫声中夹杂着一个人的阴笑声,唐军叫骂着挥刀追砍一个人,那人是罗磨业。 只见罗磨业哈哈笑着,手中挥舞着一把锤子,围绕着篝火乱跑,所到之处,必往火里一敲,“当”地一响,火炉瞬间腾起一阵白烟,火苗就熄灭了,唐军士兵叫骂着堵截他,但他身法太快,不一会,十几口大锅被他敲得只剩下一个,唐营中一个人猛扑过来,紧追着罗磨业,内力轻功看似都不弱,罗磨业挥手把锤子猛扔出去,正砸在最后一口锅里,哈哈笑着没入雾气之中,那唐将轻功不及他,追一会就看不见身影了,只好咒骂着回到营中。 忠恕这才明白罗磨业来做什么,他孤身一人竟然让数万军士陷入干渴,估计另外两座大营也被他搞得无锅可用,唐军将士现在最想杀的必定是这个阴魂一样的萨满。 前营的大旗上写着一个“苏”字,是前锋苏定方的军营,左边写着“薛”字,可能是附马薛万彻的军营,忠恕从两军之间闪过,他对唐军营地非常熟悉,很快就摸到了主将候君集的大帐旁,周围值守的军士不少,营帐中灯火通明,人声不断,看来候君集就在帐中,忠恕只能伏在暗处,等其他人离开后再悄悄潜入与候君集会面。 不断有骑兵从苏定方的营中开往谷地方向,又不断有队伍撤退下来,回到薛万彻的军营,看来今天是由他们两军轮流进攻东面山地,营地之中不时传出伤者的痛叫声,唐军一点也不比突厥人好受。 过了初更,营号响了三遍,候君集的大帐中不再有话语声,但灯火依然亮着,忠恕猜想候君集帐里可能已经没有其他人,于是转开身法,迅疾地闪进大帐,反手关上帐门,候君集正独自坐在案前沉思,抬眼看到忠恕,并不吃惊,挥手把灯灭了。 忠恕黑暗中也不敢缺了礼数,向候君集躬身行礼:“见过候叔叔!”候君集问:“你是来为突厥当说客的吧?”他直接点破忠恕的来意,看来了解忠恕在突厥的情况,忠恕道:“我没受突厥人使命,是自己来的。”候君集问:“突厥人支持不住了吧?是想投降吗?”忠恕道:“谷地里很紧张,但他们不会投降。”候君集叹一口气:“换我也不会降。那就打到底吧!”忠恕道:“我看营中弟兄们伤亡不小。今天代北营随着李元帅去袭击山顶,几乎全军尽墨。”候君集一愣:“什么?”原来代北营在出发前划归大都督府直辖,他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忠恕道:“李元帅率领着代北营还有近千军士经过东面山顶去袭击萨满教总坛,想营救金平公主,不料被萨满教主大萨都发觉,他制造山崩,把代北营埋在了山谷中,仅李元帅和贺兰等人侥幸逃过。” 候君集靠近忠恕,低声问道:“李元帅带领代北营去营救公主?”忠恕道:“应该是的,公主被突厥人保护在萨满总坛,这个消息他应该知道。”候君集又问:“代北营完了?”代北营虽然规模极小,却是老代州都督府仅存的整建制部队,忠恕黯然点头:“只有几个直阁侥幸没死,被我安置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保护公主。”候君集问:“公主在你手中?”忠恕道:“萧御史带来天子的敕令,将公主赐婚大萨都的小儿子达洛,达洛被封为右领军将军,正在长安城中等着公主回去成婚,所以萨满才会保护公主。”候君集声音一紧:“还有这事?萧御史宣读的是天子口谕还是敕书?”忠恕道:“我不在场,也没见过赐婚敕书,不过萧御史奉天子之命出使,我亲眼见到他的委任敕书!”候君集问:“敕书还在萧瑀手里?上面写着什么?”敕书上只有一行字,是横着书写,所以忠恕记得非常牢:“敕谕萧瑀为突厥安抚使,代朕安定北境。钦哉。特谕。”候君集问得更急:“你确认是‘代朕’二字?”忠恕当然不会认错。 候君集沉吟一会,问:“萧瑀他们如何了?”忠恕道:“突厥解除了使团守卫,把他们困在营中,就在阵列的最前面,只要防守一破,立刻就会杀他们。”候君集问:“萧瑀还能走动吗?”忠恕点点头,候君集低声道:“你现在回去,立刻去见萧瑀,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告诉他,就说见到了我,这次出师前,没有督军使,没有汇师,也没点将。汇是汇合的汇,不是会面的会。他可以知会唐俭和庭芳,其他人不能知道。” 候君集知道忠恕识字不多,怕他传达错误,又重复了一遍,忠恕点点头。候君集道:“今天肯定来不及了,明天我会加紧攻击,李孝恭部的玄甲军这几天一直在四处找水,没有参与进攻,明天可能也会在谷口投入战斗,他们可是生力军,突厥人未必受得了。”忠恕知道玄甲军,那是李世民做秦王时创立的一支骑兵,因为全军将士皆身着黑衣黑甲,故名玄甲军,它参加了大唐建国之后所有的重要战役,是唐军中最精锐的骑兵,玄甲军名义上归宗王李孝恭统领,其实一直由李靖直接指挥。 候君集道:“突厥亡不亡,就看天命了,明天天黑后我会带着苏定方在东边巡弋,执他的军旗,你可赶来会面。” 忠恕在黑夜中返回谷地,直接来到萧瑀的帐外,轻轻道:“萧御史,我是忠恕,有急事求见。”萧瑀这几天担惊受怕,几乎不敢合眼,迷迷糊糊中听到帐外有人叫自己,吓得急问:“是谁?”忠恕只好提高声音:“我是忠恕!”萧瑀这才长出一口气,轻声道:“请进!” 忠恕进来,萧瑀点上灯:“贤侄,是叶护大人让你来的?”忠恕摇头:“不是,我刚去见了候都督,他让我来见您。”萧瑀眼睛大睁:“候君集在哪里?”忠恕道:“他在自己的大营。”萧瑀迫不及待地问:“他说了什么?”忠恕道:“他让我来见您,把我见到的听到的全都告诉您,还让我捎给您几句话:出师前,没有督军使,没有汇师,也没点将。”萧瑀脸一侧,问:“什么?”忠恕道:“没有督军使,没有汇师,也没点将。汇是汇合的汇,不是会面的会。”萧瑀问:“那你看到什么?”忠恕就将他见到的唐军惨状和代北营跟随李靖全军覆灭的事说了一遍。 萧瑀皱着眉头苦思半晌,对忠恕道:“你把候君集的话再说一遍!”看来这几个字非常重要,忠恕又重复一遍,萧瑀问:“你可知是什么意思?”忠恕在路上已经想了半天,一直没搞明白,萧瑀望着他:“如果候君集没说假话,李靖这次越过大漠袭击突厥就没有得到天子允准,是擅自用兵,这是叛乱死罪!”萧瑀怕忠恕还不明白,解释道:“这么重大的军务,天子一定会面诏李靖,出师前天子还会派出监军或督军使,汇合众将,宣达敕令,不然无以威服众将,而这一切都没有,只能说李靖是擅自动兵。” 忠恕当然不信,李靖掌兵二十年,大唐的军令律法都是他亲自制订颁布,又怎么会明知故犯擅自动兵?何况为了袭击漠北,唐军准备了两个月,边境数十州的材料、民夫征调了无数,北方所有都督府的兵力都参与进来,天子怎么会不知道?要说天子不知情,那绝无可能。 萧瑀看透他的疑问:“嘿嘿!李靖得到的很可能是配合我安抚的命令,他自以为看透天子,妄自猜度,又贪巨功,想留下封勒的英名,所以才篡改上意,领兵来打。”忠恕这才把萧瑀的思路搞明白,他认为天子给李靖下达的是配合使节安抚突厥的命令,那样需要动用的军队不过一两万人,作用只是震慑震慑突厥,好让他们尽早降顺,是李靖妄度天子的心思,又贪图灭掉突厥的巨大功业,这才擅自动兵。 忠恕并不信服萧瑀的判断,李靖会妄度天子心思吗?李世民想彻底灭了突厥,杀光突厥人,他的心思不仅李靖,连忠恕都是清楚的,只是要在朝堂之上维护仁义之君的形象,所以才颁布敕令,接受突厥的议和请求,派使安抚,李靖动兵是摸透了李世民的心思,并非毫无根据擅自做主。仅仅为了迷惑突厥,就牺牲忠诚大臣,还背上毁约背信的恶名,天子的心思,实在令人畏惧。 萧瑀也不顾冷,披着官服在帐里踱来踱去,最后,手指一点忠恕:“必是这样!必是这样!李靖妄动,陷天子于不义,致我等于危厄。兹事体大,兹事体大!忠恕,你等在这里,我去把唐俭叫来参度参度。” 很快唐俭披着衣服迷糊着双眼来了,显然是在睡梦中被萧瑀叫醒,他是武将出身,心胸广大,就是杀头也不放在心上,外面打得天翻地覆,使团身处危境,他依然吃睡不误。看到忠恕,唐俭愣了一下,他不认识忠恕,萧瑀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唐俭的睡意立刻消失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萧瑀问:“我判断是李靖擅自动兵,你看呢?”唐俭微微点头:“必定如此!”萧瑀见唐俭与自己看法一样,长出一口气。唐俭道:“御史大人准备如何办呢?”萧瑀道:“我也没个主意,你足智多谋,战事娴熟,就想请你来拿个准星。” 第330章 西迁 2 唐俭知道萧瑀是个老官僚,滑头至极,心中肯定有了主意,但一定要让他人先开口,万一有错,事后可将一切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也不与他计较,道:“刚才这位世兄讲我军缺粮断水,伤亡惨重,连候将军也支撑不住了,再打下去,突厥灭了,我朝精锐也挫损过度。我军在这里与突厥死缠,漠北还有薛延佗、契丹、胡国等敌人,我们其实处于群狼环伺之中,如果再耽延几日,纵使把突厥人都杀尽,我军人疲马乏,又绝了粮草,一旦受到袭击,能有几人返国也不确定。御史大人受天子亲命,代天子安抚突厥,现在不仅突厥未服,我军反而处于险境,动摇国本,御史大人有辱使命啊。” 唐俭说得貌似理证充足,头头是道,其实是半真半假,虚虚实实。突厥誓死抵抗,唐军精锐伤亡惨重是真的,薛延佗、契丹、胡国这些敌人则都在数千里之外,根本没有可能袭击唐军,他只是想为萧瑀的下一步找台阶,备事由。 萧瑀本想让唐俭先提个话头,没想到唐俭反拿话套住了他,说他受天子重托,不仅未完成安抚之任务,还致唐军于险境,有辱使命,心里暗骂,不过唐俭的话多少让他增加些把握,道:“我能力亏欠,连累将军,心中实是抱愧,我想达成使命,又不知如何作为啊。”唐俭见萧瑀到了这般时刻还在做作,心中不耐,直接点明道:“大人代天子安抚突厥,相当于天子亲临,就应当向李元帅昭示敕令,节制大军行动。”使团本是诱饵,所谓敕书也不过是个道具,萧瑀笑笑:“我纵是现在手持着敕书,李靖不看,我也无可奈何啊。”唐俭道:“李靖别有怀抱,就是看了也会装作没看见,但候君集和李勣难道敢不听您的吗?只要他们罢兵,李靖还能打得下去吗?”萧瑀点点头,唐俭更把话说透:“李靖这个人不图利不恋权,所爱者,唯名而已,一心想着青史留名,功盖卫青霍骠骑,他妄度上意,认为只要替天子灭了突厥,就能成就他一世英名,只是没料到突厥人会这样顽强。天子以军团起家,漠北之军是天子的命根子,如果我军损耗过重,天子一样会治他的罪,这点只怕李靖也清楚,只是现在他骑虎难下,只有硬打一途,好拼个功过相抵。” 忠恕觉得唐俭确实不简单,不仅把李靖看得很透,唐军的处境也理得清清楚楚。李靖把灭掉突厥当作塑造自己战神形象的顶峰之战,他擅自兴兵,如果能灭了突厥,李世民最多表面上责备几句,但过不掩功,他照样以大唐军神的形象光耀史册,战后他可能就此放弃军职,安心颐养,可是如果此战不顺,他将担负极大恶名,还会受到妄自兴兵的制裁。 唐俭道:“您只要出现在候君集和李勣的大帐中,他们只能罢兵撤退,接受议和,那样大军得以保全,突厥得到安抚,大人也完成君命,一招三全,岂不完美!”萧瑀这才频频点头:“唐将军,你就是诸葛再世啊,一席话令萧某茅塞大开。但李靖可不是一般人物啊,我亲耳听太上皇夸他是古今第一将,其人治军森严,又有盛名,将领们畏之如虎,实不知候李二人听不听我们的。”唐俭一笑:“唯此一途,除外就是死路。”这人倒是干净利落。 萧瑀装出一副被唐俭打动的样子,抚着他的背说道:“看来只有听你的,冒险一试了,如若无功,我就埋骨此处,你把使团带回去。”如果城破,突厥必定把使团屠尽,唐俭还能带人回去?唐俭也只能应付一句:“我一定追随御史大人。”萧瑀点点头,转向忠恕:“贤侄,你能否把我和唐将军带到候君集的军中?”忠恕早就想过:“白天没把握,晚上绝对可以。”萧瑀道:“那好,你明天晚上去见候君集,把我的话带给他,我和唐将军可以立刻见他,看他还有何要求。”只要说服了候君集,李勣是个纯将,不难对付,但候君集是个功利心不亚于李靖的人,绝不会轻易听命于萧瑀,他必定开出其它条件,就不知他们能否满足了。 萧瑀又向忠恕道:“贤侄,突厥这边还得麻烦你联结联结,预先打招呼,如果到时他们不配合,此事也难成。”他倒是考虑得周到,突厥已经投降议和,唐军依然背信来袭,突厥人死伤这样惨重,难保还有心再议和,一旦他们决心打到底,唐军想停手也停不下来。 忠恕回到帐中,庭芳正在焦急等待,见他无恙归来,忙迎了上去,忠恕拉了她的手,并肩坐到胡床上,把今晚的事详细讲了一遍。庭芳久久没有说话,忠恕知道她心里比谁都难受,李靖是她义父,李夫人视她如亲女,纵使李靖是导致典军覆灭的主谋,她也不愿意参与到让义父身败名裂的行动中。忠恕拍了拍她手,道:“你先休息一会吧。天亮后我去见福拉图。” 原来的议和条件对福拉图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忠恕自忖无法准确把握福拉图此刻的心思,见了面,还怕遭受她的嘲弄,但为了能让双方停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她。庭芳点点头:“你独自去吧,我还在这里等你。”忠恕道:“宝珠可能就要来了,她对福拉图没有好感,你得稳住她。”庭芳苦笑道:“太优秀的人,彼此都难相惜。”忠恕拉她靠近自己:“你是世上最优秀的人,与宝珠相处得很好啊。”庭芳道:“宝珠是个好姑娘!”忠恕不知道如何接话了,宝珠和庭芳都是世上最真情的女子,可惜爱上了同一个人,注定情感不顺,而忠恕心里还牵挂着福拉图,在福拉图身后,是她牵挂着的庞大突厥帝国,实在看不到事情的尽头。 唐军的进攻一夜都没停,谷口处附离死伤过半,东侧的石墙被撞塌了两个口子,唐军冲上来,又被突厥人用人墙挡了回去,就在唐军进攻的间歇,突厥人男女老少一起上阵,就在尸体上重新建起高墙,原有的抛石机全部用坏了,碗口粗的木棍都被磨断,突厥人就现采现做,谷中能找到的石块都扔光了,老人和妇女就用刀和手来开采山石。西侧的石墙被李勣的部队撞倒三四丈宽,缺口处反复争夺,守卫的朵奈部青壮死了一半,连刚过车轮的孩子都上阵了,硬是用树棍和木板死守不退。 忠恕心中焦虑,突厥人死伤惨重,现在连怀着孩子的妇女都上了前线,古稀老人也被征用,已经完全没有储备力量了,候君集已经言明,他今天将拼死进攻,不知福拉图能否支撑下去。他来到福拉图的大帐,只见四五个突厥人正在向福拉图请求支援,其中就有鲁库,也律台俟斤死了,达育五死了,速阔受了重伤,部落收容了三四百散落的牧民,人数刚过千,还算一个较大的部落,与右领托部一起坚守西墙,现在死伤一大半,速阔在营地躺着养伤,看到身旁堆积的死尸越来越多,自己的族人一个个死去,气得吐血。 福拉图坐在胡床上,看着这些焦急的部下,一直不说话,节特穿戴整齐坐在她的身边,小身板挺得笔直,那几人见叶护不应答,心里忐忑,但形势确实危急,自己的部落眼看支撑不住了,鲁库不得不道:“叶护大人,唐军又增援了一队,至少有五百人,我们的弓都拉断了,箭也用尽了,哪怕给我们派三十个人运送石头也是好的。”福拉图平静地看着他,道:“现在能用的人,就剩下我和大可汗了,你们看选调哪一个?”几人都不敢说话了,这时只见节特站起身走到帐门处,大叫:“刀赤,给我搭圣台!”刀赤不解:“大可汗,什么圣台?”节特道:“就是祆教的圣火台。”刀赤答应一声就去了,鲁库等人都不清楚此时建圣火台干什么?难道要祭祀上天?大萨都都不灵了,何况祆教的神仙!这个大可汗从小跟在太祖母身边,受胡人的鬼扯影响太深了。 福拉图一惊,她知道节特想干什么,她曾经梦到过,本想阻拦,但犹豫一下又放弃了,心想节特这样也能鼓舞士气,但刀赤这人今后不能再当贴身侍卫了。她早就看到了忠恕,心里有些温暖,但不想在他面前显得软弱,就装作没有看见。节特上前拉着忠恕,轻轻说道:“师父,如果你看我要喊叫,请用弓箭送我一程。”忠恕知道他的意思,把他拉到怀里,抚着他的头,心中悲戚,没有说话。 不一会,刀赤来报圣台已经搭好,节特挣脱忠恕的手,大步来到帐外,大帐的北面建起了一个四尺见方五尺来高的土台,台上插了一杆两丈多高的狼头大旗,旗下放了一张小小的胡床,四周堆满了木柴,节特大步走到近前,刀赤把他抱到台上,节特对着周围疑惑不解的人高声叫道:“我是蓝仳大可汗,誓与圣山同在!圣山失守的那一刻,火焰会吞没我的身体,就算我化成灰,也要守卫祖先的灵坛。”他连喊两遍,鲁库等人都惊呆了,没想到这个小可汗如此英烈,齐声呼喊:“死!呜呜…”福拉图立刻命令附离分成五队,吹着号角,把节特的话传到谷地的每一处。 突厥人已经精疲力竭,听到大可汗把自己架在了柴堆上,无不振奋,皆存下必死之心,誓与唐军硬抗到底。 一个部族的首领在危亡时刻这样舍生忘死义无反顾,那他的族人实在不易战胜,忠恕望着节特,心潮澎湃,突听福拉图在身侧冷冷道:“你不用盯着他,用不着你的,他不会惨叫一声。”忠恕一转头,见福拉图蓝眼睛里布满血丝,她没带抹额,那个调皮的发卷露了出来,因为几天没洗而沾在额头,失去了往日的妩媚,他心里一阵怜惜,就想把她搂在怀里,使劲地亲吻。 福拉图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帐中,忠恕跟着进了帐,回手把门关上,福拉图斥责道:“把门打开,突厥人不能看不到我。”忠恕没听她的,走上前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福拉图双手乱推,嘴里叫着:“放开!放开!”忠恕紧紧抱着她,脸在她头上擦蹭着,福拉图见推不动他,身子拧着,又去掰他的手,忠恕心中爱怜横溢,直想把她融入自己的身体,双臂搂得紧紧的。福拉图终于放弃,反手搂住他的腰,脸在他的下巴上拱动着,忠恕眼泪流了下来,嘴里喃喃叫道:“宝贝!”福拉图身体颤抖,直想昏过去,这一声“宝贝”,把她的魂叫走了。 忠恕抱着瘫软的福拉图坐到胡床上,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吻着,嘴里一股涩涩的咸味,那是她的泪水,福拉图双手搂着忠恕的腰,身体一直在颤抖,这一刻,二人间的恩怨是非统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爱怜。 过了好久,忠恕平复一下心情,凑近福拉图的耳边悄声道:“殿下,我有话说给你。”福拉图长吁一口气:“不要殿下,叫宝贝!”忠恕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私下里可以一直叫宝贝,但现在要谈公事。”福拉图腰一挺,眼睛睁得老大:“你去见南军了?”只要一谈到军国大事,她立刻变得机警无比,也不顾什么宝贝了。忠恕点点头:“我昨天晚上去见了大唐候君集都督,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得想办法休战。”福拉图离开他的怀抱,坐直身子:“突厥早已表示臣服,现在是南军要灭我种族,他们焉会休战?”忠恕道:“你战前做得很好,坚壁清野,入城死守,唐军的补给快消耗空了,伤亡也大,最多比突厥多撑一天。”福拉图叹气:“只此一天,就是天壤之别生死之隔啊。”忠恕道:“唐军将领也不愿打下去,只是李元帅坚持,不得不打。”福拉图眼睛眯着,直视着忠恕的眼:“道士,我们可以臣服,但要让我们把部族拆散,做南朝的奴隶,那绝对不行!我宁可把圣山烧掉,所有突厥人陪着祖先的坟墓一起毁灭!”她说得决绝无比,突厥人虽然好利贪财,但骨子里充满傲气,绝不甘心做奴隶。 忠恕听福拉图说要烧毁圣山,突然想起宝珠说大萨都对圣山沦陷早有准备,心里一动,冒出一个主意,他拉起福拉图的右手,问:“殿下,如果以原来的条件议和,你会同意吗?”福拉图冷笑一声,左手指向谷外:“这些大军是来安抚的吗?我还能相信大唐不再袭击吗?再说就是我们相信大唐接纳突厥,可牧场已经毁了,草原不能放牧,我们去哪儿给他们弄那么多马牛进贡?”她说的倒是实情,看来她并不坚拒议和。 忠恕可以说是当前唯一一个对各方诉求都有所了解的人,他心中不断盘算,把各方的诉求加以整合,有了主意,他把福拉图放开,让她坐好,自己蹲在她面前,问道:“殿下,这几天你见过大萨都吗?”福拉图道:“没有,他负责守卫圣峰,据报把李靖打退了。”忠恕点点头:“东峰已经毁了,半边山峰都已经坍塌,圣地已经不是圣地了,整个东峰甚至朝天峰都可能塌掉。”福拉图眼睛都瞪圆了:“这不是毁我根本吗?大萨都想干什么?”忠恕道:“你曾经说过大萨都是突厥最大的智慧,我觉得大萨都知晓天意,是突厥部族的最后保障,天不亡突厥,派大萨都来佑护你们。”福拉图眉头紧皱:“道士,你这样大力吹捧他,到底想说什么?”忠恕道:“大萨都不需要我吹捧,他的智慧我永远也达不到,我是想吹捧你。”福拉图警觉地将身体往后抑了抑,拉开与他的距离:“道士,你…”不等她说完,忠恕又拉住她的手:“其实你与大萨都不谋而合。大萨都窥探天意,知晓突厥未来的国运在西方,早在他之前,你就凭着直觉开始经营西方,你把喷查山判给朵奈部,收服步真汗,又让歌罗丹去当萨满金山使者,每一步都暗与天意合拍。” 这话说出来,连忠恕自己都觉得有点像出自福拉图之口,这是他平生说过的最虚伪的话,但其中饱含真情,他一心想保护福拉图,为此不惜改变自己。 福拉图是多灵透的人,无论多么荒诞的建议,她一听就明白关键:“你是让我放弃圣山,退往西域,以此作为与大唐议和的条件?”忠恕直视着她的眼睛:“只有突厥人在,圣山才在!”这话可能是他此生讲过的最有哲理的语言,福拉图与他对视着,忽然问:“这是大唐的条件还是你自己想的?”忠恕道:“是刚才受大萨都的启发,忽然冒出的念头,你知道我心思迟钝,反应没你敏捷。”福拉图哼了一声:“我现在怀疑这一切都是你装出来的,你可能就是南太主口中的大奸大恶之人,装出一副老实样子,骗取可怜,欺骗感情。”忠恕苦笑道:“殿下,你觉得我在欺骗你的情感吗?”福拉图恨恨地道:“能想出这种计策的,难道会是纯真之人?只怕比谁都会伪装,我不能保证你是真心对我,虽然我心底坚定地相信你爱着我。”忠恕苦笑道:“这话好难懂。”福拉图盯着他的眼睛:“我现在有点怕你了。你不仅身怀魔鬼的刀法,还有着魔鬼的智慧,只怕还有魔鬼般的残酷心肠。”忠恕不确定福拉图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好在私情之上过多说话,只是与她对视着,福拉图先眨眼:“你去吧,我想想。” 忠恕出了帐来,只见节特挺直身板坐在圣台上,刀赤执刀守卫在一边,心里又忐忑起来,突厥人把圣山当作需用性命守护的神圣之地,就算福拉图同意放弃圣山西迁,要在短短一刻说服她的族人,绝非易事。刚才讲给福拉图的提议,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自认为对各方最为合适,无论是福拉图、萧瑀、候君集、李靖哪一方,都有所得,但其中牵连太多,能否成功,就全看运气了。如果协调不成,明天就是血祭之日,那自己将如何应对呢?正在焦虑之时,他瞥见查修普向福拉图的大帐走去,心中一喜:福拉图就是福拉图,顷刻之间就把利害调理清楚,她叫来查修普,肯定是下了决心,要与大萨都联系,想让大萨都出面,假借天意,说服突厥人离开圣山西迁。忠恕心中百分之百肯定,大萨都早就属意西迁,不然也不会弄那么多装置毁坏圣山,还在西域流连不归,只要大萨都一开口,天意立显,由不得突厥人不同意。 忠恕心里有了底,就来见萧瑀,萧瑀正在为新的议和条件发愁,条件太苛刻,突厥人肯定不答应,太过和缓,李靖会反对,回去也无法向李世民交待,毕竟李世民是真心想除掉突厥。听了忠恕的话,萧瑀一拍大腿:“妙计,贤侄大妙!李靖得名,突厥得生,大唐得安,大妙!” 李靖已经歼灭了几乎全部的突厥精锐,击毙了突厥大可汗,替李世民洗雪了便桥订盟之辱,如果再拿下于都斤山,毁了突厥的圣山根本,把突厥残部驱逐到极为偏远的西域之地,功业可比卫青霍去病丰伟多了。 突厥人丢了圣山,退往西域,看似丢掉了根本,其实他们本就是从金山发源,来到于都斤山不过百年,之所以能控制百国,拓地万里,凌压南朝,并不是因为他们的骑兵有多么强大,而是因为中原分裂,内乱不断,他们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现在中原重归一统,大唐君明将勇,实力强劲,突厥再向南侵扰,早晚都得灭亡。西域地域广阔,有城池、有草场,胡人诸国分裂如沙,没有大国可与之抗衡,在那里,突厥一定能兴盛起来,重现辉煌。 突厥败逃之后,整个漠南都将处于大唐直接控制之下,可建州设县,安抚边境;漠北无雄强部族,失去了突厥的控制,同罗、仆骨、契骨、薛延佗等部就会混战不休,再无强敌可威胁大唐,可保北方数十年安定,天子李世民虽然不完全解恨,但也勉强能接受;萧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回朝之后立刻辞职,当可能保后半生平安。 萧瑀心中把各细节再过一遍,觉得有七成把握,就吩咐忠恕,只要福拉图那边一松口,他就准备去与候君集会面。 忠恕没敢把候君集的真实想法告诉萧瑀,他与候君集有过命的交情,但他认为众人中最无法猜度的就是候君集,比李靖更难以猜度,这个计划能否成功,全在候君集一念之间。候君集重义轻利,不贪财不好色,但对权力和功名的贪恋接近极致,他也毫不避讳这一点。李靖自开始掌兵就站在军权的最顶端,候君集自知才略不及,一直对李靖恭敬服从,但无时无刻不想着在李靖之后,他要从众将之中脱颖而出,取代李靖现在的位置。过去他对李靖充满敬畏,现在依然惧怕,但恭敬的成份小了,仇恨的心情占据上风,一心想扳倒李靖,但他不敢冒险,因为李靖势力太大,又深得天子信任,一击不死,必会反噬,他还不是对手,但他也不甘心任由李靖灭了突厥,继续扬名天下,所以他必定会给李靖埋下许多隐患。他今天不恤士兵性命,拼命攻击,表面上是积极遵从李靖的命令,其实是故意消耗军力,想让李世民迁怪于李靖,因为这些军团就是天子李世民的命根子。 第331章 西迁 3 这一天之中,唐军的进攻一刻没停,突厥人誓死抵抗,号声、鼓声、喊杀声持续不断,整个谷地就是一所人间炼狱。这一天,唐军损失四千人,竟然没有进展。 忠恕在正午时分去看望庭芳,见宝珠已经来到,他郑重地拉着庭芳和宝珠的手,道:“你们再也不要分开,一切等我们突围后再说。”庭芳道:“师兄,我会和宝珠在一起的。”宝珠却问:“大勇,你跑来跑去的,究竟在做什么?”忠恕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宝珠,相信我,我不会做任何亏心的事。”宝珠皱着眉头:“这个我相信,我是怕你太过顾念福拉图累及自身。”忠恕心里苦笑:宝珠一语中的。庭芳道:“他有分寸。师兄你要多加小心,时时以我们为念。”忠恕点了点头。 忠恕来到福拉图的帐外,只见节特依然挺直地在圣台上坐着,头上满是汗水,刀赤捧了一碗奶想递给他,节特手都不抬,只要唐军还没被打退,他就不吃不喝,坐等城破。脱林和、德力代、喀力、第连、查修普、努失毕等人都在福拉图大帐中,看到忠恕,福拉图站了起来,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只看福拉图的神情,忠恕就知道结果是什么,看来自己终于又能捕捉到她的心思了,果然福拉图道:“道士,大萨都已经请了天谕,你可以通知南朝使节现在来谈。”忠恕点点头,正要准备出去找萧瑀,福拉图叫住他:“道士,稍等。大萨都还请了天谕,建议节特封段氏为贵姓,位于阿史德之后,他还建议节特任命你为金山吉利发。”忠恕愣住了。 如果一个突厥平民立了大功,或者受到大可汗的宠信,大可汗可以赐予他贵族身份,贵族可以世袭,但每个贵族只有一位男性后裔可以继承身份,其它儿子依然是平民。如果一个姓氏被封为贵姓,就意味着这个家族的所有男子都成为贵族,成为訇的一员。突厥王族阿史那氏是天生的贵族,突厥建国百年之中,只有大萨都所在的部族阿史德氏被封为贵姓,现在段姓被封为突厥贵姓,虽然目前只有忠恕一人,但他的所有男性后人将自动成为贵族,这是突厥历史上极为少有的荣宠。金山是突厥人的发祥地,由突厥大可汗永远直领,突厥大可汗保有金山可汗的名号,忠恕被封为金山吉利发,表示突厥大可汗认证他是纯粹的突厥人,从血统的纯正性上讲,仅次于突厥大可汗。 忠恕毫无准备,突然听到这些,惊诧莫名,他已经下过决心,只要福拉图一脱困,他就会离开突厥,不再参与两国纷争,怎么就成了突厥贵族?还要当什么金山吉利发,简直莫名其妙!节特还坐在圣台上等死,大萨都不知影踪,什么天谕、敕令,分明就是福拉图的意思,她曾经说过要让自己变成贵族,给自己权力,让自己建功,然后她才风风光光地下嫁,看来她开始行动了。 福拉图见他发愣,笑了笑:“这都是大萨都传达的天谕,你如果接受,我们就准备谈,如果不接受,说明天命可以违抗,与南朝也没什么好谈的。”那个精于算计的福特勤又回来了,忠恕见她故意拿天谕压自己,又与议和相捆绑,问:“如果我不接受,你不会真地不议和,是吗?”福拉图上前拉住他的手,道:“既然是天谕,突厥人都要遵守,我希望你也接受。”她又施以温情,忠恕心软了:“这事太突然,我一时想不明白,请容我思考三天再决定。”福拉图笑道:“明天此时,就是最后期限。”忠恕道:“好!但这事不能让所有突厥人知道,更不能让大唐使团知道。”福拉图道:“当然。明天日落之前,没第四人知晓此事。” 忠恕来到萧瑀的住处,唐俭也在。眼看天黑了还等不到福拉图的消息,萧瑀已经有些焦急,看到忠恕,急问:“如何?”忠恕道:“叶护大人请您去!”萧瑀一喜,取出敕书揣进怀里,对唐俭道:“走吧,你必须在场,和约就由你起草!”忠恕把二人领到福拉图的大帐,脱林和和昙会已经等在大帐中。忠恕走了出来,他不能参与这种谈判,他要准备去见候君集。 赐姓和金山吉利发的事搞得忠恕心里十分不快,福拉图又耍心机也令他反感,庭芳见他脸色阴沉,轻声问道:“师兄,福特勤不接受议和吗?”忠恕摇摇头:“萧御史已经去谈判了,很快就要签约。”宝珠道:“大勇,你太累了,这几天一直没休息,操劳太多,还有一段时间,我和庭芳为你护法,你深调一下吧。”深调就是完全进入无我之态,是内家高手恢复体力的捷径,但进入深度调息之后,物我两忘,敌我不知,毫无防卫可言,所以只有亲信之人在身边才敢这样。 忠恕确实累了,刚盘腿坐好,宝珠凑近他笑问:“大勇,是福拉图又给你气受了吧?”她总是一猜就中,忠恕苦笑:“这都什么时候了,哪有心生闲气!”宝珠笑道:“你跟着福拉图学会说谎了,我不信你,明天再审。”庭芳和宝珠在旁边监护着,忠恕摒弃杂念,很快就进入无我之态。 不知过了多久,忠恕回了神,看庭芳和宝珠还在身边警惕地站着,忙问:“萧御史找我吗?”庭芳道:“萧御史没来,唐将军刚才来了,我说你一会就去。”忠恕忙道:“师妹,宝珠,一会我去见候叔叔,你们两个护卫着萧御史和唐将军,在石墙边等我的消息。” 忠恕带着庭芳和宝珠来到萧瑀的帐内,萧瑀点点头,忠恕知道他已经代表大唐与突厥签订了和约,唐俭把文本递给忠恕,上面的条件很简单,只有四条,可说是两个大国之间最简易的议和条约了:第一、突厥向大唐称臣,接受大唐封号,永不叛乱;第二、突厥本族迁往金山以西,为大唐屏藩,没大唐允许,永不东返;第三、突厥在漠南漠北的人民与财产尽归大唐;第四、突厥每年向大唐进贡十万匹马,一万头牛。后面还附着一封以突厥语起草的国书,盖着大印。 萧瑀道:“第一条最重要,看着虚,其实无比,最后一条恐怕不易办到,看着实,其实虚。”忠恕明白,李世民之所以要灭掉突厥,就是因为他们父子被突厥以武力逼迫,称臣数十年,这个耻辱,必须洗雪,无论付出多大代价,牺牲多少性命,都要办到,所以萧瑀才说这一条虽然对突厥来说极易做到,但对大唐来说最为重要。一旦西迁,突厥人跑到极西偏远之地,大唐根本就够不着,军力不能触及的地方,天子的敕令就不管用,突厥到时交不交贡献,就不受条约结束了,所以萧瑀说这一条看似实,实则虚。 萧瑀道:“两军从今夜五更起休战,突厥在四个时辰内撤出,唐军进驻圣山。”忠恕道:“记下了,我这就去通报候都督,一会请二位大人跟随周姑娘和武姑娘,由她们保护二位大人去见候都督。” 忠恕在浓雾中来到与候君集相约的地方,不一会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听到一人大声吆喝:“我是苏定方,前军停下。”是苏定方到了,他看不清忠恕在哪里,故意大叫着示意自己的位置,忠恕赶了过去,黑暗中见候君集和苏定方二骑并立,数十个骑兵在数丈外保护着他们。 候君集与苏定方下了马,忠恕把萧瑀谈判的和约内容背了一遍,这可能是他背得最准确的一段文字,他怕自己理解有误,只说萧瑀的原话和条约的内容,一个字也不敢添加。 候君集问:“定方,你觉得如何?”苏定方道:“我军大有所得,只要萧御史亲临宣读,诸将很愿意休兵。”半月之前,苏定方重归候君集节制,带领着新的云州军,避开突厥的监视,在安伯引导之下,从商队行走的路线穿越了大漠,要包抄通口突厥骑兵的后路,因为突厥人提前一天退走而扑了个空,赶到圣山后,李靖命他和薛万彻从东侧打开缺口,攻进谷地。此番进攻突厥,进入漠北后事事不顺,在通口没有捕捉到突厥的主力,遗失了战机,在圣山又陷入艰难境地,他带领的云州军全是精锐骑兵,骑兵下马步战,最擅长的突袭根本发挥不出来,最主要还是缺水,所有人都忍受着饥渴,连他这个大将军每天也只能分得一碗水。这几天与突厥人像绞肉一般地厮杀,他的手下伤亡惨重,如若不是有候君集严厉督战,他早就想向李靖上书,建议休兵。 候君集道:“好,我提两个条件,一、云州军要首先进入谷地,占领朝天峰。二、公主交由定方保护,越快越好!”他要把占领突厥圣山的首功抢到手,还要把天子的妹妹护送到长安,这两件功勋,足可让他声名大涨。忠恕想了想,道:“没问题,苏大哥,在东峰南侧的山林中有一条小路通向山顶,那里由萨满教把守,有不少禁制,我让萨满把道路打开,你的人可以先到山顶,公主现由代北营的直阁保护,到时他们会与你联系。”苏定方道:“好,我马上布置。”候君集道:“我现在立刻回营召集将领,定方,你负责把萧御史带到大帐。” 候君集做事简洁明快,说完就走。忠恕告别二人回到谷地,把候君集的话转达一遍,萧瑀对唐俭道:“老候真是个明白人,走,见见他去。” 第332章 西迁 4 忠恕不停脚,送走萧瑀就来见查修普。查修普可能是他认识的人中话语最少、最沉着的一个,现在谷地将破,生死关头他依然在帐中静坐,与平日毫无异样,见到忠恕,只是眼皮抬了抬,忠恕在他面前坐下,道:“大师,我想请您向大萨都他老人家传讯,有支唐军很快就会抵达东峰,在休兵之后,请使者放他们进入朝天峰,再把南太主移交给他们。”查修普眼睛都没眨一下,也不知听清了没有,这是极为重要之事,忠恕非得要一个肯定的答复不可,就追问:“大师,您现在能与教主联系吗?”查修普点点头。 在推选大可汗的仪式上,查修普口才便给,机敏果断,主持堪称经典,实是一个厉害至极的角色,不知为何平日如此冷淡。忠恕得不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就准备自己亲自上山去见大萨都,刚走到帐门口,就听查修普道:“教主已经安排。”忠恕一愣:“什么?”候君集刚刚提出条件,大萨都已经预作安排,难道他真能通灵,早知会有此事?查修普不会说谎,也许大萨都真地算定两国议和成功,已经预先放弃了圣山诸峰的防守,他这次绝不会再设圈套。 忠恕离开查修普去见福拉图,看到大帐外点燃了一堆大大的篝火,节特端坐在圣台上,身后大旗在风中微微晃动,刀赤执刀护卫在他身旁,这个少年已经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天一夜,就等着四下火起,与圣山一起焚毁。忠恕觉得节特将来一定是个能成大事的人,他与福拉图一样智慧果断,还有着福拉图不具备的宽容与自制,长大之后必能超越福拉图,不知他是否知道姑姑已经和唐军达成和约放弃圣山。 福拉图大帐的门关着,忠恕到了门前,又止住了脚步,他忽然不想再看到她,金山吉利发和赐姓的事让他感到突兀,觉得被冒犯,局势刚刚有一丝丝的和缓,那个爱算计的福特勤就又冒了出来,忠恕对她这一点很不以为然。经过南太主和达洛的事情后,福拉图已经改变了许多,对忠恕尽量有话直说,但她本性阴柔,要改变实难一蹴而就。 唐军还在从谷口和东西两侧攻打着圣山营地,突厥人依然不放弃抵抗,山谷里那团篝火,山上山下都看得见,他们的大可汗把自己架在木柴上,就等着破城之后自焚,局面已经极度艰难了,突厥人咬碎牙撑着。 无论唐军还是突厥,尽皆号角稀疏,鼓声不振,喊杀声几乎听不见了,连续五天的厮杀,是两军经历的最为艰难之苦战,史上从未有过,大大超出了将士们的极限。忠恕有点担心,萧瑀只列了四个时辰的时间,不到一个完整的白天,不知道在休兵之后,疲惫至极的突厥人是否还有力气骑上马,从谷地撤退出来。 天边微微亮起,东边号角大鸣,忠恕一听就知道是唐军收兵的号令,心中一喜,看来萧瑀的计策奏效了,候君集要撤兵,紧接着西边也响起收兵的号角,李勣的部下也撤退了,只有谷口处还在激战,看来萧瑀没能镇住李孝恭。李孝恭是李靖的铁杆心腹,又是天子的堂弟,可能不把萧瑀看在眼里。 喀力手下的附离伤亡惨重,眼看着唐军一步步逼近,他抽出佩刀,准备亲自上阵,领队拼命一搏,就在此时,只见他的父亲贺鲁带着一百多族人跑了过来,堵在河口处,与唐军肉搏起来。阿史那贺鲁去年被福拉图处罚得不轻,本对她充满怨恨,但见她把守卫圣山的重任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心中无比自豪,他和朵奈部一起守卫山脊,族人都快死光了,但见儿子这边快要顶不住了,不顾疲惫,带着自己仅剩的族人赶过来,拼了命也要帮儿子一把。 这边福拉图带着努失毕出了帐,她就在帐外下令,所有人吹起号角,全军向谷口处攻击,德力代、朵奈部都已经倒在地上了,听到号角声,立刻拿起刀来,淌过河往谷口外冲去,谷口的唐军本就疲累至极,被突厥人猛力一冲,立刻溃散开来,附离追出去三四里,福拉图命令吹号收兵。 全部人员返回后,福拉图把附离分成二十队,分头持号角传达她的命令:所有人起营,将剩下的牛羊全部杀死,带上肉、衣服、水、毡帐和弓箭,伤者捆在马上,死者就地弃置,正午前在谷中列队,首领都要站在队前,天黑之后,任何留在营地的物品和人口都要归于大唐。 附离吹着号角分头传达福拉图的命令。经过持续五天的战斗,无论是本部别部还是铁勒、属邦,突厥人的血都流在了一起,命都捆在了一处,福拉图和节特就是他们的旗帜,也不再问为什么,要去哪里,立刻回归自己的家,拆帐杀牛,准备集合。 发布完命令,福拉图急步赶到圣火台前,命令刀赤:“把大可汗抱回来!”刚才的一切,节特听到了,也看到了,他一天滴水未进,早就虚脱,就凭着一口硬气强撑着,现在突然放松,一下子晕了过去,福拉图大急,跑过去抓住他的手晃动着:“节特!节特!”节特眼睛紧闭,呼吸微弱,福拉图哭了出来:“节特,孩子!”忠恕赶前几步,刀赤把节特交给他,忠恕一探节特的经络,知道他是因虚脱导致昏迷,一边给他输入真气,护住五脏六腑,一边抱着他进到大帐,让刀赤立刻去找点热奶来,福拉图急忙抹掉眼泪,她不能让人看到自己哭泣。 忠恕把节特平放在胡床上,在他的灵墟穴和中府穴上轻轻揉搓,节特一会就醒了过来,对忠恕笑笑:“师父,终于没等到你出手。”他决心在圣山被攻破时火焚自己,又怕到时忍受不住会惨叫,就请求忠恕放箭射死自己,这份心力,决非一个十岁的少年所应有。忠恕点点头:“你很勇敢,我为你骄傲!”节特看着福拉图:“姑姑,我没给你丢脸!”福拉图差点又哭出来,她眨了眨眼,把泪水逼回去,对忠恕道:“道士,节特就交给你了。”忠恕道:“查修普大师精通医术,最好由他来照顾节特。”查修普受大萨都之命保护节特,节特自然应由他照顾。福拉图眼睛一瞪:“你要么杀了他,要么保护他!”蛮横依旧,忠恕苦笑一声:“那好,让查修普先给他治疗,一会我带着他出谷。” 忠恕急着出来找庭芳和宝珠,她二人护送萧瑀和唐俭去见候君集和苏定方,早就应该返回,现在两军都休战了,依然没见她们的影子,他怕庭芳在唐军大营遇到李靖,那份尴尬会让她格外难受。 忠恕匆匆来到庭芳的居处,只见二人刚刚回到帐中,急忙问:“师妹,宝珠,出了什么事?”庭芳道:“没什么意外,我们看到萧御史进了李孝恭的大营才返回。” 萧瑀首先去候君集的大营走个过场,他手持敕书,当着众将的面,宣布自己受天子之命安抚突厥,一切与突厥有关的政务军务,全部由他说了算,他已经与突厥达成议和,草签了条约,突厥已经具了降表,向大唐称臣进贡,现在两军休兵,突厥将撤出圣山。 只要候君集不表示异议,众将巴不得不打,事毕,候君集派出一队精锐骑兵,打着他的大旗,护送着萧瑀和唐俭赶往李勣的大营,李勣在圣山的西面,中间要经过李孝恭的大营,庭芳和宝珠看唐军并没阻拦萧瑀一行,还不放心,在远处看着萧瑀等人从李勣营地出来,又进入李孝恭的大营才返回。 宝珠道:“大勇,候叔叔和李勣都停了手,还有李考恭不同意撤兵,你不能大意,要防止有变化,李靖可不是一般人物,我师父最怕的就是他。”忠恕也怕中间出事,萧瑀只是震住了候君集和李勣,李孝恭不撤兵,肯定得到了李靖的授意,萧瑀恐怕到现在还没见到李靖,如果李靖执意要打,他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忠恕想了想,道:“师妹、宝珠,一会突厥就开始撤离,福拉图让我照顾节特,我想把他们护送到安全地界后就离开。”他叫着师妹,眼睛却看着宝珠,宝珠笑道:“师父已经把我开革出萨满教,我已经不是乌兰了,从此与突厥再无关系。”庭芳拉住她的手,对忠恕道:“师兄,我们听你的。”忠恕道:“好,一会你们随我一起西迁。” 谷地中已经乱成一团,牛羊的哀叫声此起彼伏,人们急着拆帐备马,大唐使团的帐篷和福拉图的大帐依然保留着,大帐太过沉重,不利迁徙,福拉图命令就此扔掉。使团的官员们担惊受怕了许多天,见突厥人撤了围,随团护卫也被放了回来,这才稍松一口气,胆子大的就站在帐外看突厥人撤退。 撤到谷中的突厥人有五六万,经过五天苦战,至少一万多青壮战死,另有一万人受伤,要告别死者,扶持伤者,拆帐整理,一切都要在正午前完成,实是紧急。 宝珠刚才的话提醒了忠恕,心想必须组织一支精锐的力量掩护突厥人撤离,不然一旦有变,这群老弱实在不堪一击,他刚要去找福拉图,突见唐俭带着两个唐军士兵骑马过来了,忙迎上前去,唐俭跳下马来,将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萧御史一直没能见到李元帅,昨夜已经派出十队人马赶去通知,李元帅依然没有露面。萧御史现在李孝恭营中,李孝恭刚刚报告,天亮之前,玄甲军脱离了他的指挥,向南走了。” 玄甲军名义上由李孝恭指挥,实际直属主帅李靖统领,是唐军最精锐的骑兵,因为不擅长步战,本次圣山攻击战中,只负责从外围找水运水,基本没发挥作用,所以实力得到最好的保全。 第333章 西迁 5 忠恕急问:“唐将军,萧御史的意思是?”唐俭道:“萧御史来到军中的消息肯定早就有人通报给了李元帅,他故意避不见面,就是装作不知道萧御史已与突厥议和,还想策动玄甲军进行最后一击。”忠恕问:“那怎么办?李孝恭将军不能派人把玄甲军找回来吗?”唐俭道:“李孝恭是李元帅的嫡系心腹,玄甲军估计就是他故意放跑的,哪会真心去追?萧御史特意让我来告知你一声,苏定方苏将军判断,玄甲军整部四千人匆匆南下,可能去到南方三百多里处的婆陵水休整,最多两天就能齐装出发,在喷查山以东截击西迁的突厥人。好了,我的使命完成,段都督,多保重!”忠恕急忙拦住他:“唐将军,萧御史能派人拦住玄甲军吗?”唐俭苦笑摇头:“怎么拦?如果玄甲军拒不接受命令,萧御史总不成向天子的亲卫动刀吧?萧御史不能与李元帅撕破脸。段都督,突厥有高人,你与他们计议计议,肯定有办法。” 萧瑀的意图非常明显,他受命安抚突厥,现在突厥已经同意称臣纳贡,如果李靖又率军把突厥全歼了,议和就一文不值,他又重新沦落到诱饵的位置,所以他才冒险让唐俭来知会忠恕。玄甲军虽然没有参与进攻谷地,在外围也受了不少苦,可能李靖发现婆陵水没被过多污染,所以带队先去休整,反正突厥西迁的队伍走不快,线路也在那明摆着,玄甲军休整之后,带足水粮,尽可以从容截击追歼。忠恕心中焦急,突厥现在人疲马乏,老弱成群,如果在草原上遭遇玄甲军袭击,没有了谷地石墙的保护,结果可以想象。 突厥人已经开始集合队伍,福拉图骑着马,与节特、脱林和站在一起。 突厥人现在的样子,与可汗会兵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威风八面的突厥铁骑,竟然沦落到这般地步,实在令人唏嘘。忠恕来到福拉图的马前,福拉图问:“道士,你刚才是与同僚道别吗?”忠恕摇头:“有紧急情况,刚才萧御史派唐将军来,说大唐李元帅率领四千最精锐的骑兵南下婆陵水休整,几天后可能会在前方截击。”福拉图一怔,跳下马来问:“是玄甲军?”原来她也听说过这支军队,节特见忠恕和福拉图脸色沉重,和脱林和一起围了过来,福拉图对二人说道:“南军生变,可能在半途用骑兵袭击我们。”脱林和一听急了,骂道:“反复无常的背信之人,现在就和他们拼了。”节特问:“玄甲军很厉害吗?”福拉图道:“附离就是仿照玄甲军组建的。”这一句话就说明了问题。节特道:“婆陵水很大,我们只用粪便污染,七八天过去,估计已经能饮用了,南军可能只在那里休整一天就来追击我们。”福拉图点点头,她心情沉重,现在情况摆在那里,突厥如久累疲狼,实在无力再战。 脱林和问:“步真部不是在西边吗?命他们速速东来接应。”福拉图摇头:“大萨都命他们坚守喷查山,距这里五六天马程,我们现在一天赶不了半天的路,南军可能提前几天就追上我们,再说,以步真部那点实力,也抵挡不住玄甲军。” 脱林和急道:“那怎么办?我们带着一队精骑,抛开大队人马先行,只要能与步真部汇合,至少有与南军一拼的机会。”他的意思是抛下老弱和伤兵,那样自然能跑得快一些,福拉图哼了一声:“所有的突厥人现在都是节特的子民,一个人我也不会再抛下。如果上天要灭亡突厥,就让它下手吧!”节特道:“我与他们一起!死有何怕!我已经死了一次了。”脱林和的脸涨得通红:“我随着你们。我不是想逃跑!” 福拉图神态凛然,绝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忠恕心里感动,此时的福拉图,比那虚张声势大言炎炎的福特勤可爱多了,但形势确实不妙,他们如果沿着草原向西赶往金山,人马当然可以得到补给,又有步真汗接应,但敌人会追得更快,很可能在半途就被全歼了,怎么办?他心中突地冒出一个想法,对福拉图道:“我曾随胡商走过另一条通往金山的道路,是从这里拐向西北,穿过沙漠戈壁,最后抵达金山谷口。”脱林和急道:“那条路我也听说过,沿途没水没草,就是个绝境。”福拉图问:“我们不敢走,李靖必定也不敢走,穿过去需要多少天?”忠恕想了想:“我们八个人用时五天,现在的队伍,至少需要半个月,如果遇到风暴,用时更长。”这样大的队伍,冒险进入没有青草和水源的沙漠戈壁,无异于踏入绝地。脱林和道:“那样不待敌人追上,干渴就能把我们全部杀死。”节特问:“师父,那里有人存活吗?”忠恕道:“一路上只见过零散的放牧者。”节特道:“只要有人活着,我们就能穿过。” 福拉图问:“道士,李靖知道这条路吗?”忠恕点点头,他上次从突厥回到长安,李靖把他经过的道路全部画了下来,还详细询问了这条线路上的景物,福拉图又问:“他敢来追击吗?” 这句话太关键了,突厥人只要出发,其行动肯定瞒不过唐军布下的斥候,如果李靖率领玄甲军冒险追入沙漠戈壁,纵使付出惨重代价,他也能歼灭突厥残部,但他会追来吗?李靖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玄甲军又是天子最为看重的宝贝,他可以牺牲代州军,但绝不敢让玄甲军遭受大的损失,所以他八成不敢冒险。忠恕心里这样想,但又不敢说出口,怕万一判断失误,将导致突厥人全族覆灭。 忠恕不说话,福拉图却不再犹豫,对脱林和下命令:“通知所有部落,带足半个月的水。”看来她下了决心,宁可死在沙漠里,也要抓住一丝希望。 福拉图又命令刀赤:“去请查修普使者。”查修普负责保护节特,如果不注意观察,很难看到他,但当福拉图要找他时,他随时就出现在眼前,真是个奇人。 福拉图对查修普道:“速与大萨都联系,我要规划西行的线路。”查修普这次不再吝惜言语,指着忠恕道:“教主有谕,路线由我和金山吉利发确定。”什么仪式都没有,忠恕莫名其妙地成了金山吉利发,连大萨都都承认了,看来并非福拉图伪造天谕。忠恕此时无心计较这些,查修普曾跟随大萨都前往西域伏击祆教阿伍德,不知道他们走的是哪条路,他问查修普:“大师…”查修普截住他的话:“我没一丝印象,一切听你的。”他竟然推得干净,福拉图更是干脆:“道士,你画路线。”忠恕苦笑道:“我不懂画图,只是隐约记得经过的路线。”节特道:“我和师父走在前面为大家带路。”福拉图道:“好!” 忠恕见突厥西迁的路线就这样定了,顿感责任重大,心里把路线反复盘算几遍。玄甲军昨夜离开圣山赶往婆陵水修整,路途至少需要一天,纵使能在最短的一天内整备完毕,追击到圣山至少也要一天,突厥人有三天的逃命时间,如果那时突厥人已经逃进了大漠深处,当可获得一线生机。李靖如果冒险率军追入沙漠,突厥残部将遭受灭顶之灾,但忠恕还是判断他不会这样做。李靖如果不进沙漠,很可能沿着南线草原向西追击,突厥人西迁,必须经过金山谷口,李靖很可能率玄甲军提前赶到那里截击。 想到这里,忠恕心中突然对大萨都和福拉图崇敬起来:走南线必然经过喷查山,而当下突厥保存最完整的部落就驻扎在那里,大萨都已经将其接管,福拉图的心腹歌罗丹也已经赶往那里,步真部不仅可以在中途拦截玄甲军,还可以为北线迁移的突厥人提供补给。 在沙漠里,水是最易消耗的东西,北线找不到任何的河流与湖泊,突厥人就是带了再多的水,不及赶到澳得根迷路的地方也会消耗完,必须有新的补给。 从圣山到喷查山需要五天时间,玄甲军从婆陵水出发,经过连续七八天的长途奔波,赶到喷查山时已经疲惫不堪,步真部虽然不强,却也有两三千骑兵,又以逸待劳,足以与玄甲军一战。玄甲军匆匆整备,带的补给不够,又无后援,到了喷查山必须休整,如果步真部把水源和草场破坏掉,玄甲军纵然击败了拦截的骑兵,也不敢过于孤军深入,势必要东返。 忠恕再把路线默默回忆一遍,对查修普道:“大师,麻烦您通知大萨都他老人家,命步真汗分兵两路,一部带着最多的水和食物向北行进,在沙漠与戈壁的交接处等候,另一部在喷查山埋伏,截击西进的玄甲军。”福拉图直接下令:“命令他把喷查山以东的草场与水源彻底毁掉!”查修普这次连眼晴都没眨,点点头就走了,忠恕始终不知道他是如何与大萨都联系的。 到了正午,突厥人在谷地中央列队,这时谷外的骑哨来报,唐军退往五十里外扎营,周围只有小队的斥候,福拉图一挥手,号角响起,最后的突厥人开始西迁。 早有人在壕沟上填出一条路来,喀力和昙会带着一队附离走在最前面,中间是成群的老弱,有些人实在不忍心杀自己的牛,也赶着加入队伍中,德力代部和朵奈部将殿后。忠恕在附离的队伍中看到了莫依香,他从最残酷的战争中幸存下来,瘦得几乎认不出来了。速阔被捆在马上,与鲁库走在一起,也律台部落只剩下了一二百人。 第334章 西迁 6 庭芳和宝珠来到忠恕的身边,节特看了看二人,又看看自己姑姑,对庭芳和宝珠笑了笑:“二位好,我是节特,这是我师父!”庭芳笑道:“我们都认得大可汗!也认识你师父!”宝珠笑着对忠恕道:“汗师,怎么样?能出发吗?”忠恕道:“走吧!”他拨马出发,在谷口处又回头望一望谷地,望一望朝天峰,只见整个山顶都冒起了浓烟,不知是接收唐军放的火,还是萨满在撤退前放火毁掉基业,看这火势,两个针锋相对宗教的总坛连同突厥的祭天圣地都化为灰烬了,南太主在贺兰等人的保护下应该没事,唐军会护送她回到长安,回到她父亲和哥哥的身边,自己的使命也算达成,再也不会与她相见了。 忠恕和节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庭芳、宝珠和刀赤,走出十多里,向后望望,队尾还没走出谷口。忠恕靠着记忆带路,心中祈祷千万不要走错,这次数万人跟着他,如果真地迷了路,不知会有多少人葬身沙漠戈壁。 三个时辰后,忠恕看到了于都斤山上的一块牛型怪石,他还记得这个怪石,澳得根就是在看到怪石后拐向西北,这时他才惊讶于自己的记性原来并不差。 忠恕在前边带路,不时回头张望,节特轻声道:“师父,我姑姑今天没穿绿袍。”突厥人大都穿黑色和青色衣服,福拉图的绿袍很是惹眼,往往在数里外都能看见,忠恕被节特揭穿心事,不好意思地否认:“我不是找她,只是想看看队伍的后尾。”节特笑道:“师父,你的两个女伴如此美丽,我姑姑又要嫉妒了。”他人小心眼多,一眼就看清了关窍,忠恕无言以对。节特自以为声音小,但庭芳和宝珠都是内力高手,听得清清楚楚,他回头一看,庭芳对他微微一笑,而宝珠则狠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转头。 一直走到天大黑,忠恕也不敢停下来,他必须在三天内把队伍带进沙漠深处,不然玄甲军追过来,那就是灭顶之灾,但队伍拖了二十多里长,走得实在太慢,以这样的速度,三天只能赶到沙漠的边缘。 子夜时分,忠恕停了下来,这时福拉图赶了过来,命令附离紧急把各部的头人召集到一起,众人站在地上,她骑在马上训话:“金山是我们突厥兴起的地方,草场丰美,金山以西,是胡人的国家,那里遍地流着奶和蜜,有得是物产,等着我们去取,但如果我们不能躲过南军的追击,一切都是白搭。现在我命令,任何人不准再带一只牛一只羊,除了水、食物、毡帐和兵器,能扔掉的东西全部扔掉,所有高过车轮的孩子,不论男女,必须单独骑马,任何人不准回头救助掉队的人,无论是自己的母亲还是儿子,有违抗命令者,立刻斩杀。现在就去传令!” 在福拉图的威逼利诱之下,各个头人哪还敢违抗命令,回到自己的部落立刻执行,行装轻了一多半,稍事休息后,忠恕重新领着行进,速度果然加快不少,终于在第二天夜晚进入沙漠。 沙漠里没有参照,忠恕依据自己记忆中的方向,领着突厥人直穿沙漠腹地,沙漠里白天热晚上冷,突厥人久战之后,又拼命行军三天,早就支撑不住,不断有人掉队,伤者开始死亡,等到进入沙漠腹地,已经完全没有队形了,忠恕只得放慢速度。这种情况下,加速赶路会拖垮整个队伍,不等玄甲军赶到,大部分人都要倒毙了。 五天过去,在后面警戒的附离还没发现敌情,看来玄甲军就如预测的那样,放弃向沙漠里追击,而是赶往西边,要在前方拦截突厥人,忠恕暂时松了口气。 在茫茫沙漠里艰难行进了八天,此时多数人都把水喝光了,伤者死了一大半,福拉图传令,就是渴死,任何人都不能杀马或者喝马血。这是非常明智的命令,一旦没有了马,光靠一双脚行走,只能困死在沙漠中。 这一天早上出发时,忠恕看到沙地上露出几块黑色的石头,心中一喜,隐约记得这里就是澳得根开始迷路的地方,再向西走半天,应该就到了他们遇伏的地点,离沙漠与戈壁的交汇处应该不远了,希望步真汗依照命令在前方等待,如果步真汗没有执行命令,或者在沙漠中两下错过了,这队人马就危险了。 天黑之后,沙漠里起了微风,看不到星月,忠恕怕迷失方向,不敢再走,福拉图不准搭建毡帐,突厥人只能相互依偎着取暖休息。 忠恕已经五天没见到福拉图了,实在想去看看她,但又怕庭芳和宝珠不悦,庭芳看穿他的心思,道:“师兄,已经走了十天了,天候要变,你还是与查修普大师联系一下吧,不知路途走得对不对。”节特现在和忠恕走一起,查修普就负责保护福拉图,忠恕正想动身,突看到黑暗中宝珠亮闪闪的眼睛,马上打消了念头,有萨满教的人保护,福拉图不会有事的,只是不知道大萨都在哪里,这个神秘的老人,是否就隐藏在队伍中呢? 就在此时,突听宝珠叫道:“听,大勇,有驼铃声!”忠恕刚才一直在想福拉图,心里焦乱,现在稍一凝神,立刻听到西边有铃声,铃声节奏急促,不像驼铃那么缓慢,就像有人在用手摇动,宝珠听了一会,道:“有人骑在马上摇动铜铃,七八匹马,隔得不远,是想向他人显示方位。”在草原上,她的经历比忠恕丰富得多,耳力又好,立刻就判断分明,忠恕一喜:“是步真部的人!”宝珠道:“我和庭芳去看看。”她和庭芳展开轻功跑了过去,不一会就传来庭芳悠长的啸声,忠恕道:“节特,步真接应的人到了。”听到这个消息,突厥人立刻欢呼起来,有几人即刻晕了过去,绝处逢生,他们哪能不兴奋! 步真汗在会兵时没能要回喷查山牧场,心中愤恨,就趁着朵奈部南下,带领族人进占了喷查山,又与仆骨人联系,准备在西部拥兵自立,没想到神秘的大萨都竟然出现在他的大帐,杀了仆骨人,接管了他的部落。大萨都没有废除步真汗的名号,只是把他的部落分为六个部分,分别交由柔雅河使者零塔尔等六个萨满监督理政,步真汗被整得服服帖帖,不敢再起丝毫的异心,不久歌罗丹也到了,他是代表叶护福拉图来接管部落的,步真汗听说福拉图并不准备治他的罪,心里彻底踏实了。前几日金雕传来大萨都的命令,歌罗丹把部落分为两部分,命熟悉沙漠的步真汗赶去接应福特勤,他亲自带领大队人马破坏水源与草场,然后埋伏在山谷中,准备截击唐军。 步真汗不敢有丝毫迟延,和哈罗斯特、零塔尔等人带领上千部众,赶着三百头骆驼,带着食物和水进入沙漠,赶往约定的地点迎接,他们怕福拉图连夜赶路相互错过,就派出数队人马,散开五六里,不停摇动铜铃,果然迎到了突厥大队。 步真汗带了哈罗斯特过来朝见节特和福拉图,态度甚是恭敬,他对福拉图把喷查山牧场判给朵奈不满,意图和仆骨人勾结,福拉图派忠恕去杀他,如若不是大萨都先到,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也不知大萨都使了什么方法,让他如此尽心、如此诚服。 见步真汗如此殷勤,福拉图心中轻松许多,这时查修普又带来好消息,说大萨都通知他,唐军数千骑兵沿着南部草原追了六天,今天凌晨在喷查山以东折返,歌罗丹已经放弃喷查山,率部赶往金山谷口接应。 有了补给,追兵也退走了,立刻有人拍着手跳起舞来,福拉图也不禁止,只是暗中让附离收拢队伍,不要再斩杀掉队的人。 忠恕辨清方向,带着队伍慢慢前行,一天后,抵达了澳得根被袭击的地方。在那个洼地里,还能看到他们当时火葬袭击者的草灰痕迹,再看看身后的突厥人,与那些野人也差别不大,突厥人生命力之顽强,真是超乎想象。 离开圣山半个月后,忠恕终于带领着突厥人走出沙漠戈壁,看到了金山。从金山谷地发源的小河欢快地流着,突厥人拥到水边,狂饮着甘甜的河水,许多人对着金山开始磕头。 忠恕看着宝珠道:“去年有胡人躲在这里,咱们前后脚赶到,没想到今天又来了。”宝珠笑笑:“是啊,上次是你追着我来的,这次是我跟着金山吉利发来到封地的。”忠恕一惊:“你都知道了?”他让福拉图对此事秘而不宣,没想到还是被宝珠知道了,估计还是福拉图故意泄露出来的。宝珠哼了一声:“我当然不想知道这些,你当然也不要忘记承诺。”忠恕看节特与刀赤不在身边,轻声道:“当时为形势所迫,我无法直接拒绝。我不会做什么吉利发,更不会当突厥贵族,你和师妹要相信我。”庭芳道:“师兄,现在不提这些。过了金山,真地有草场和流着奶和蜜的土地吗?”忠恕道:“我只到过金山峡谷,宝珠去过西域云岭。”宝珠笑道:“福拉图这次没有说谎,金山以西,出了山谷就有一片丰美草原,自草原向西,就是我父亲当年征战的胡国,那里的富庶不亚于南朝,仅仅在名义上附属于突厥,只是福拉图一来,他们就要遭殃了。”忠恕问:“你们上次去的云岭在什么地方?”宝珠道:“在草原的正东面,离金山有千里之远,西域最强大的史国和安国,就在云岭的西面。” 此时,从西面谷地驰来一队骑兵,为首的是大眼睛歌罗丹,他在唐军东返后率部急驰向西,抢先占领了金山谷口。歌罗丹先向节特行礼,接着与忠恕拥抱,看到庭芳,笑着来抱她,庭芳不好拒绝,只好被他抱了两下,歌罗丹又以萨满之礼向宝珠致敬,宝珠避开不受礼。这时,福拉图带着努失毕和查修普过来了,少不得又是一番礼节。 歌罗丹领着大队人马通过谷口,在胡人原先的住地依着湖边扎营休整,至此,突厥人逃过了大唐的追杀,暂时安全了。纵横万里威震草原大漠的突厥帝国分崩离析,数十万骑兵、上百万臣民,只剩下眼前这三四万羸弱,挤在狭窄的山谷中,能战之士不过一万,还没后援,从巅峰到谷底不过短短两三个月,变化之迅速猛烈让所有人始料不及。 这些刚刚逃得性命的突厥人心中好像不会停驻忧愁,稍得喘息,立刻开始了歌舞,乐器都扔在路上了,就用手打拍、用脚跺地,情绪高昂。 第335章 西迁 7 进入山谷休整的第三天,福拉图就要带着歌罗丹和努失毕一起出谷,去探查西方草原,她本想命节特把牙帐暂时扎在山谷中,等她回来再迁移,但节特提出他要与姑姑同行。经过圣山战役,福拉图对这个侄子刮目相看,不再把他当作一个任性的少年,今后粟特西域将是突厥人的安身之所,突厥人将从金山出发,向西部开疆拓土,节特作为大可汗砥砺开拓首个新城,对于树立他在部众中的权威非常重要,于是福拉图同意他跟随,而节特又坚持要和忠恕一起去,忠恕一心要在突厥找到安居之地后离开,只得与庭芳和宝珠一起,随着福拉图离开金山谷地。 汉人往往把酒泉以西的地域都称为西域,西域有多大,中原汉人从没搞清楚过,汉代曾经经略过西域,定远候班超在西域任都护三十一年,统辖过五十多个国家,管辖的边界曾至什么地方,史上也无载,只说“超遂逾葱领,迄县度。出入二十二年,莫不宾从。”从汉亡到隋唐三四百年间,丝绸之路中断,除了少数求法的僧人,很少有汉人到过西域,隋朝裴度著有《西域图志》,简述西域各胡国的风土人情,国家君王,是汉人介绍西域的第一本著作。 胡人有许多种族,粟特人是其中一支,他们曾定居在河西走廊,后来匈奴兴起,把他们驱逐到西域,粟特胡国多臣属于匈奴或波斯,后来匈奴消失,突厥兴起后打败了波斯,他们又臣服于突厥。突厥自征服于都斤山之后,精力都放在经营东方上,与南朝作战,从南朝掠夺成了他们主要关心的事情,在粟特西域并没常住武力,所以这个臣服仅仅名义上的,实际上众胡国各自为政,每年向突厥大可汗进一张贺表,再象征性地贡献少量金币和特产。后来武显扬带着三百骑兵来到粟特,他征战二十年,先把意图重回西域的波斯打败了,又接连打服了胡人各国,各胡国向突厥的贡献增加不少,胡人还大量涌入突厥牙帐和突厥军队,但武显扬的主要目的还是在培植自己势力,离开西域时,他带走了三万效忠于自己的胡人。 那些都已经是往事了,突厥已经不是过去的突厥,对现在的突厥人来说,这片广大地域,就是等待开拓的久居之地。 西行两天后,福拉图一行离开了金山山谷,前方是一片广袤的草原,这里的草原与漠北一样广阔,但更加温暖湿润,草原上竟然没有部落,没有村庄,没有耕地,也没有牧群,只是偶尔遇到数个牧民,赶着十几只羊漫无目的地游荡,福拉图大喜,这里简直就是上天赐予突厥的礼物。 忠恕悄悄问宝珠:“难道这片草原没有主人?为什么这样丰美的草原上见不到牛羊?”宝珠笑道:“这里就是粟特了,他们的人民大多信仰祆教,不饮酒,不进肉食,你要他们放牧做什么?”忠恕这才明白为什么看不到牧人了。宝珠道:“向西再走一天,就能看到曹国了,曹国人以种植为生,附带着经商,有许多曹国商队来往于长安和波斯,丝绸之路也经过曹国,它的人民都居住在城市里,只耕种城市周边最肥沃的土地,市面非常繁华,人民富饶,唉…”忠恕心里涌起一股不祥来:在福拉图面前,这样的国家就像是摆在饿狼眼前的一只肥羊,狼吃羊是为了不被饿死,但羊生来就应该被吃吗? 次日一早,阳光闪耀,天空澄亮,福拉图一马当先在前边跑着,只看她骑马的身姿,就能看出她心里有多么兴奋。下午,西北方向出现一道连绵的山脉,福拉图命歌罗丹:“派人去看看山那边是什么?今天我要在山上扎营。”一队附离被派了出去,宝珠叹了一声,忠恕看向她,宝珠幽幽道:“山那边就是曹国国都砂吉城,是我爹爹到达的第一个粟特城市。” 众人一直向那山走去,天黑之后到达了山脚,等在山下的附离向福拉图报告,山不高大,只有四五里宽,上面有小道,山的西面有一座不小的城市。福拉图一听有城市,立刻打马上山,暗夜之中,小路被低草和灌木掩盖着,附离们不敢举火把,就有人下了马,在前边小心地为福拉图带路,走了一个时辰,众人到达最高的山坡。 眼前豁然开朗,清朗夜空下,西方依然是一片广阔草原,而就在山脚下不远,坐落着一座闪着灯光的城市,高大的城墙、巡弋的士兵、流动的人民,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福拉图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亮光,就像狼看着羊时的眼光。忠恕心里哀叹一声:这座大城洋溢着安详与和平,城中人民正享受着宁静繁华,浑然不知一群嗜血的突厥人出现在城边,从此,突厥的铁蹄声将响彻粟特大地,胡人的命运将被彻底改变,而自己可能就是肇始的罪人。福拉图驯服不了狼,狼宁死也不吃素,他也不能说服突厥人放弃劫掠,那是他们的生活,是自然赋予他们的本性,但他心里还是很难受。 福拉图勒着马在山上打量许久,然后命令努失毕赶回去,让突厥人放弃休整,立刻赶来。 当天晚上,福拉图退出山外,来到东方的草原扎营。自离开金山谷地,忠恕就不避嫌疑,与庭芳和宝珠同帐而住,今天他心里沉闷,一直难以进入调息,到了半夜,就听见刀赤在帐外叫他,原来是节特病了。节特刚睡下就开始冒肚子,还发高烧,随行的没有萨满,刀赤只能来叫忠恕。 节特与福拉图住在一处,忠恕急忙赶过来,只见节特捂着肚子,弓着身躺在毡垫上,紧紧咬着牙,头上满是汗,福拉图和歌罗丹蹲在旁边,满脸的焦急。忠恕看一眼歌罗丹,歌罗丹苦着脸道:“不是内力的事,我输入内力,也只能稍稍止痛,大可汗可能是吃坏了肚子。”歌罗丹是内家高手,他说不关内力,那必定是肠胃不适,忠恕想到李夫人下药的旧事,心想节特这几天与大家吃一样的食物,别人没事,他首先拉了起来,可能还是那次伤到了脾胃。 忠恕向节特经脉中输入一点真力,节特立刻感到疼痛减轻不少,冷汗也不再冒了,但忠恕知道自己与歌罗丹一样治标不治本,拉肚是萨满举手就能治好的小病,对他们这样的内家高手却是疑难杂症。 福拉图急了:“道士,再想想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忠恕心想有个办法或许管用,但就怕福拉图和节特不愿意做,福拉图一看他的脸色,急道:“你说吧,要用什么药材,就是要人心,我也挖出来给你。”忠恕苦笑道:“用不着用不着,你让人去草原上扫些羊粪来。”萨满地合力曾经给他灌过马奶煮羊粪,莫依香也是用这种药奶治好了他的呕吐,这种汤药由萨满传到民间,草原牧民常用它医治腹泻,但福拉图和歌罗丹这些贵族却是闻所未闻,歌罗丹问:“忠恕,这…”福拉图现在对忠恕绝对信服,不管多么奇异,立刻命令道:“歌罗丹,派人去找。” 歌罗丹出去了,忠恕对福拉图道:“这里放牧的人很少,又黑天半夜的,可能一时难以收集,我先给节特揉一下,缓解痛苦。”他坐在旁边给节特推拿肚子,节特缓过一股劲来,问:“师父,我都听见了,你找羊粪,不是要让我吃下去吧?”忠恕笑道:“大可汗英明,正是要进肚的。”节特一听,脸都拧了,福拉图和忠恕笑了起来,忠恕安慰他道:“不用嚼碎,用马奶煮开煮透,一闭眼就喝下去,肚子马上就会好。”节特苦着脸道:“我宁可疼死,也不吃这污物。”忠恕笑道:“你先别发狠,一会痛起来,不是那么好受的。安静躺着,我先帮你顺顺气,不然喝下去滞在肚子里,把肚子都涨大了。” 忠恕替节特推拿,福拉图在旁边看着他,眼睛都不眨,忠恕一抬头,见福拉图眼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意味,赶快低下头去。 歌罗丹命令附离打了火把在草原上寻找,好半天才找到半碗羊粪送来,忠恕让人依法熬制,半个时辰后,一碗药奶端了过来,节特并没抗拒,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很是豪迈,但他眼光一直向着帐顶,还是不敢看碗里的东西。 节特喝下后,肚子立刻不痛了,很快就进入睡梦之中。忠恕起身准备告辞,福拉图忽然道:“道士,明天你不要随我出巡了,让节特在这里休息几天,你就陪陪他吧。上次肚子闹事,也许留下病根了,新到一地水土不服,今后可能一直闹腾,你就施展神术,把这病根去了吧。”忠恕心想在这里留几天也好,省得眼睁睁看着她打砂吉城,想到突厥人攻入城中后会发生什么,忠恕心里一直不安生。 次日,福拉图留下两百附离护卫节特,自己带着歌罗丹等人往西北走了,可能是要查看砂吉城的防御情况。 节特肚子好了,非要拉着忠恕学射箭,忠恕从心底喜欢这个少年,特别看好他的慈悲宽容,马上就要分别了,就想把清宁生传给他作为留念,虽然他永远练不成上等内功,偶尔调息打坐也能强身健体,今后就不会经常闹肚子了。 节特对这种静坐不动运行意念的法门很不感冒,无奈被忠恕逼着,苦着脸打坐了一天。忠恕突然想起史胡子硬逼着自己练习箭术的事,现在的自己不就与二伯当时一样吗?庭芳和宝珠见他耐心得不得了,小徒弟学着世上最强大的内功,却满脸的不情不愿,都觉得好笑。 第336章 西迁 8 四天后,脱林和、德力代、努失毕带着突厥人到了,他们本想留下三千人守卫金山山谷,可各部头人听说这里有城池,竟然无一愿意留守,三万多人全部赶了过来。突厥人这几年连续遭受天灾,又吃了大败仗,家业都丢光了,圣山一战,多数人连家属都抛下了,急着要打一场胜仗。 脱林和接到福拉图的命令,当晚就率人上了山,看来突厥人要夜袭砂吉城。 有了这片草原,明天还会占领城池,突厥人算是安生了,也到离开的时候了,一想到要离开福拉图,忠恕的心都揪着痛。 次日正午,努失毕赶来向节特报告,整个砂吉城已经拿下,两万骑兵已经进城,砂吉城里的民众与财富现在属于突厥了,不是名义上,而是真正地属于突厥了。 砂吉城出乎意料地好打,高大的城墙,简直就是曹国人自己的囚笼。当晚,萨满笛初录和罗磨业等人率先进入城中,悄悄打开了城门,城里的人还在歌舞,不提防一群凶神恶煞般的骑兵举着明晃晃的马刀,呐喊着冲了进来,见人就杀,歌罗丹带着一群萨满冲入王宫,把曹国国王和他的家眷杀了个干净。福拉图赶到城中,命令附离通告正在肆意抢掠的各部落,只能抢东西,不能乱杀人。 待到突厥人占领了全城,福拉图发布的第一道命令,是把城里的男子都征集到一起,喀力将把他们训练成附离一样的战士。 节特很平静,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忠恕听到砂吉城被拿下的消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救了狼,却管不住狼吃羊,今后不知有多少粟特城市要遭受砂吉城一样的命运。 节特道:“师父,我觉得姑姑变了,有点自信了。”他始终认为姑姑福拉图是因为不自信才喜好杀人,忠恕才不这样想,他知道福拉图为什么不滥杀了,不是她变了,是时势变了。整个突厥部族现在只剩下三四万人,不足一万能战之兵,再有一场大败,可能就会亡族灭种,福拉图面临的当急要务就是扩充突厥,扩充突厥的人民,扩充突厥的兵马,扩充突厥的土地,不仅像朵奈、右领托这样的铁勒部族要完全并入突厥,西域的粟特胡人也要并入突厥,只有种族繁盛,才能称霸西域,重振雄风,未来的突厥,肯定不再是信萨满衣皮裘披散发的突厥了,福拉图只是通达时变而已,她还是那个残忍好杀的福特勤。 打下砂吉城三天后,福拉图回来了,突厥的狼头大旗又飘扬起来,脱林和等头面人物也没有驻扎在城中,都跟着她来到草原上扎帐,看来他们一时还适应不了城市。福拉图重新扎起两个巨大的牙帐,自己住较小的一个。 福拉图回营后,忠恕悄悄回到庭芳和宝珠的居帐,这几天他教授节特清宁生,一直和节特住在一起。宝珠调笑道:“大勇,当今你在突厥可算是个人物了,大可汗称你师父,叶护叫你情人,我看你才是突厥真正的掌国者。”忠恕笑道:“那我算什么呢?你给我想个封号。”宝珠笑道:“我不知道,我读书不多,也许庭芳可以给你册封!”庭芳也笑道:“你别挖苦我,我只读过几本蒙书,现在好想静静地读书,写一手好字。”宝珠笑道:“你还是绣花吧,你看大勇穿上你手制的长袍多么帅气,如果胸前再绣一朵赤红之花,那就更好看了。”庭芳疑惑:“你莫开玩笑,哪有男子在长袍上绣红花的?”宝珠笑着问忠恕:“金山吉利发,你也不知道吗?”忠恕苦笑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穿这样的长袍。”宝珠嘿嘿笑道:“原来你真不知道啊。如果你知道原因,估计就会穿了。”庭芳也来了兴趣:“宝珠,你就别捉弄他了,到底有什么因由?” 宝珠笑道:“突厥人信上天也信魔鬼,草原上的魔鬼都归属于魔头塞巴,塞巴有三个法力高强的儿子,都是他的化身,分别是风魔、气魔和情魔,其中情魔怒原法力最低,却最为可怕,他最喜欢装扮成英俊男子,诱骗青春少女,是草原上所有女孩的杀手,被他吻过的女人只会思念他,再也不会爱上别人。”忠恕心道:原来真有这个传说,怪不得福拉图不让自己亲吻她。 庭芳问:“这个情魔一定坑害过不少女子。”宝珠笑道:“可不是嘛,情魔的标志就是在长袍左襟上绣一朵红色的马兰花,部落的长者害怕自己族中的女儿被他欺骗,见到长袍上绣红花的男子,都要捆起来埋到马粪下,但少女们却趋之若鹜,因为据说情魔长得极为好看,非常迷人。”庭芳笑道:“你绕了半天,不就是想说师兄是情魔吗?”忠恕笑着摇头:“她不是说我,我长得不好看。”宝珠笑道:“你长得不好看?我怎么看你脸上有花呢?” 忠恕道:“好了,宝珠,我知道怎么做,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着何时离开,现在突厥已经不需要我,是离开的时候了。”宝珠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向福拉图告别了?”忠恕摇摇头,他根本狠不下心来,一想起就痛,哪有勇气去告别?再说以福拉图的脾性,哪会放他离开。宝珠笑问:“原来你是要逃跑,不会走到半道,再偷偷跑回来吧?”忠恕摇摇头:“我心已定,不会回头的。”庭芳秀眉微皱:“师兄,福特勤用情很深,你悄悄走了,恐怕她…”福拉图会如何?忠恕一直不敢想,肯定会暴怒,可能会伤心,也许过一段就忘了他,再找新的情人,这些他都不能再顾及了。 外面号角齐鸣,突厥人欢呼声不断,帐内三人各有心事,沉默着不说话。接近黄昏,忠恕听到歌罗丹在帐外叫他:“忠恕,在吗?我来给你道喜了!”忠恕急忙开门,歌罗丹满脸是笑,先向庭芳和宝珠行礼,然后又向忠恕行礼,忠恕大奇:“歌罗丹,你我是生死兄弟,为什么突然生分了?”歌罗丹哈哈笑起来:“忠恕,你成我上司了,刚才大可汗颁敕,封你为怒俟斤,统领整编后的全部附离。”忠恕愣住了,歌罗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咱们是兄弟,我第一个来给你道喜,明天我就要赶往史国了,叶护大人命我翻越云岭,去联络柘羯旧人。我可不管晚上谁找你,我和努失毕要来和你拼酒的,先告辞!” 史国和康国是粟特西域最强大的两个国家,福拉图收服柘羯后,命达洛把他们的家眷护送到西域,安置在史国,现在联络这些柘羯旧人,肯定是想借助他们的力量推翻史国国王。 歌罗丹走了,忠恕一直怔在那里,宝珠走到他面前,嘻嘻笑道:“怒俟斤,这封号好啊。你没忘记情魔叫什么名字吧?”庭芳的心情有些沉重,福拉图开始大力封赏忠恕,她怕忠恕又要犹豫:“宝珠,福特勤这是什么意思?”宝珠哼了一声:“我猜一猜啊,估计是你师兄好事近了。”庭芳和忠恕都是一惊:“什么?”宝珠道:“福拉图被他迷得颠三倒四的,早就想嫁给他了,只是由于突厥王族必须与贵族联姻,因此才迟滞下来。他是汉人,又是个平民,福拉图怕别人笑话,这才特意将他的段姓封为贵姓,再因功加封他俟斤,给他兵权,等他有了更大战功,就分他部落,让他做可汗,这样也算门当户对,然后她就要风光下嫁了。”忠恕心道宝珠就是宝珠,竟然猜得分毫不差,福拉图就是这样说的。庭芳脸色更加忧郁。 沉默许久,庭芳轻声问:“师兄,如果你不告而别,会否伤到福特勤?”一个尊贵无比的女人,选择下嫁一个异族平民,还被人逃婚,那她受到的屈辱将是何等之大!庭芳处处为忠恕着想,心想师兄心里肯定不好受,她也跟着难过。宝珠对福拉图大有恶感,但她并非幸灾乐祸之人,知道忠恕正难过,也不再调侃他。 过了许久许久,忠恕道:“师妹、宝珠,你们着手准备吧,过两天咱们就走。”准备什么?当然是离开的东西,这里距离大唐万里之遥,离突厥旧地也有数千里,要离开绝非拍手就走那么简单,首要是选好马匹,还有一路上的食物和水,这些都需要悄悄进行,不能惊动了福拉图。 庭芳和宝珠正要询问应该如何准备,就听见刀赤在门外叫师父,原来他奉了叶护大人命令,请忠恕去大帐接受大可汗册封。 忠恕犹豫着不知道应该如何办,他不想去,但又找不到合适的推却理由,最后还是庭芳道:“师兄,你去吧,我和宝珠在这里做事等你。”忠恕又看了看宝珠,宝珠向他微微颔首,他这才迟迟疑疑地跟刀赤出来。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营地里燃起了篝火,数月之后,又听到了附离巡营的号角声。刀赤把忠恕带到福拉图的大帐外,向他行礼后就向节特的大帐走去。忠恕奇怪:刀赤这是怎么了?难道节特还没到?他不及细想,推开了大帐的门,只见帐内灯火通明,福拉图独自一人坐在胡床上,这张胡床极为精美,可能是曹国王族的用品,后账悬挂着彩色丝带,当然也只能来自于胡人。福拉图穿着她最喜欢的绿色长袍,没带抹额,蓝色的眼睛里满含笑意,就像仙女一样光彩,忠恕都看呆了,福拉图站起身来,笑着上前拉住他的手。 忠恕疑惑地问:“节特呢?”福拉图笑道:“我怕你拒绝册封让他难堪,就命他先回去了。”忠恕一怔:她知道自己会拒绝?他刚才一直打腹稿,想着如何说服福拉图,至少要把眼前搪塞过去,没承想福拉图早料到他会拒绝册封,把节特支走了,心里的戒备顿时放松一半。 第337章 西迁 9 福拉图拉着他并肩坐到胡床上,忠恕闻到她身上幽幽的花香,心里有些忐忑。福拉图笑着问:“你吃饭了吗?”忠恕道:“我不饿!”福拉图笑道:“我也不饿,今天没吃任何东西,一点也不觉得饿。”福拉图做事成狂,经常连续数天不吃不喝不眠,忠恕道:“你劳累过度,要注意休养。”福拉图道:“今后我会注意的,有你在身边提醒,我会休息得当的。”忠恕不敢接话了,福拉图道:“我今天一直很兴奋。打下砂吉城,突厥有了安身之地,又得了许多财物和人民,重振有望。休整三天后,我就要打下温宿国,然后是史国、康国、整个西域,据说西域还连接着波斯,呵呵!你给了我们振兴的机会,我没辜负你的希望,你说我有多高兴啊。”忠恕道:“是天佑突厥,非人力之功。你今后要体会上天好生之德,少杀多养,西域自会稳定。”福拉图笑道:“你听到这次的战报了吧?我只杀了曹国王族,曹国的人民从此成了突厥人民,我为什么要杀自己人呢?温宿人民也将成为突厥人民,突厥族要大过百万,你说我高兴不高兴?” 忠恕微微点头:“我为你高兴。”福拉图笑得更响:“最让我高兴的不是战果,这些东西再恢宏,时间久了也会失去兴趣,我最高兴的是终于能公开给你封号,我能堂而皇之地嫁给你了。”果然如宝珠说的,福拉图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不至于辱没她自己。 福拉图激动之下没意识到忠恕的不安,仍然兴奋地道:“自从遇到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想杀掉你,你杀了我那么多忠勇的附离,又杀了闪电,可我就是下不去手,当时我就怀疑是被你施了魔咒。”忠恕想到二人初见面的情景,那时彼此敌视,福拉图恨不得吃了他,想不到那个拿刀抵住自己胸膛的敌人,此刻依偎在身边,倾诉着心中爱慕。 福拉图伸手搂住忠恕肩膀:“道士,没能下决心杀你,是我今生做得最美的错事,我会因此幸福一生。我这特勤和叶护今后也不当了,你成了怒俟斤,附离的统领,再过两年,就做可汗,然后由你来当叶护。”忠恕转向她,道:“殿下,我不想做什么可汗、叶护,更不想接受你的赐姓。”福拉图抬手用食指按住他的上唇,呢喃道:“不要再叫殿下,永远叫我宝贝。”忠恕心中一震,福拉图的眼睛像湖水一样荡漾,满满的都是情意,这份深情终于把他融化,他想到相识之后二人从敌对到相恋的种种,想到自己对她的爱恋、憎恨、苦恼,她的多情,她的残暴,想到自己看到她焦虑苦痛时的怜惜,想到自己不由自主称呼她“宝贝”,看着她闪亮的蓝眼睛,忍不住伸手把她揽到怀中,脸孔在她的长发上挤迫着,嘴里喃喃叫道:“好的,宝贝!” 福拉图幽幽地道:“只有在你的怀里,我才不做噩梦。被情人拥抱是如此快乐,什么可汗叶护,好像都隔了几重天。你不喜欢做俟斤,那就不做,不愿统领附离,那就不统领吧,轻轻松松地做一个平民,我福拉图就嫁你这个平民。节特说要把西域诸王都抓来,堂堂皇皇地为我们举办婚礼,我拒绝了,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我们就安安静静地成婚,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你说好不好?”为了他,福拉图竟然把好面子讲排场的习性也改了,这可能是她平生第一次尊重别人,忠恕心里感动,忍不住抱紧了她,脸贴着脸摩擦着。 福拉图享受着巨大的幸福,闭着眼睛喃喃:“父汗的魂安了,突厥的魂也安了,我将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我要为你生十个儿子,十个女儿,儿子都像你一般勇武,女儿都像我一样漂亮,儿子娶各国的公主,女儿嫁给各国的国王,当你我老了,天下的王公贵族都是我们的子孙,你说这比当大可汗还快乐吧!”忠恕被她描述的前景迷惑,嘴里嗯了一声:“快乐!” 福拉图早已迷醉,闭着眼睛搂住忠恕,喘息着呢喃:“情人!情人!”忠恕早就不知所在,这一声声似怨似诉的“情人”让他彻底迷失,他紧紧地把福拉图搂在怀里, ,二人正在迷失之中,突然听到帐外一人急叫:“叶护殿下,砂吉城出事了,步真汗与朵奈部打起来了,德力代大人镇不住,请你急去。”好像是通库斯的声音,迷醉之中的福拉图突地坐了起来,道:“让脱林和殿下去!”屋外那人道:“脱林和殿下已到城中,也被围住了。”福拉图恨恨地道:“备马!”忠恕还没清醒过来,福拉图扳住他的脸,在他的嘴上吻了一下:“情人,事情紧急,我必须马上赶去,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我回来,等我!”她匆匆忙忙整理了衣袍,掩住脖子,披上帽子,走了几步,又返身抱着忠恕亲了一口,这才推门出去。 在福拉图出门的一瞬间,忠恕清醒了,他一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始终不敢放心大胆地去爱福拉图,此刻找到了答案:他自心底喜欢福拉图,福拉图也明明白白爱着他,他就是福拉图最爱的男人,但在她的心中,突厥与权欲永远是第一位的,庭芳和宝珠可以为了他舍弃自己的性命,福拉图永远做不到,她关心着突厥帝国的兴衰,牵挂着突厥子民的福祉,因此永远沉陷在权欲与争斗、武力与阴谋中,这不是他要的人,也不是他要的生活。 忠恕打开门,让冷风吹了吹,然后大步来到庭芳和宝珠的居帐,二人神色奇怪地看着他,忠恕心里有鬼,不敢看二人眼睛,一边脱外袍一边道:“我没接受册封。”庭芳没说话,宝珠嗯了一声,忠恕脱下外袍,举手挂到帐壁上,问:“歌罗丹和努失毕来过吗?”歌罗丹说今晚约了努失毕,要一起给他庆贺,庭芳和宝珠都没吭声,忠恕觉得奇怪,一回头,这才注意到二人都穿着远行装束,心中一惊:“你们?”宝珠道:“我们在收拾东西。”忠恕眼睛一扫,发觉帐中多了几个鼓鼓的行包,刚想问里边装了什么,突然闻到一股烤东西的焦味,扭头一看,见桌案上燃着一根小木棒,只剩下寸许长,燃过的灰烬散落在旁边,不禁一愣:“这是什么?”宝珠刚要说话,庭芳抢先道:“师兄,是我点燃的。”忠恕疑惑:“点这做什么?”庭芳郑重道:“如果在燃尽之前你没回来,我和宝珠…”忠恕一惊:“你们就要离开?”庭芳点点头,宝珠也点点头。 忠恕惊出一身冷汗:庭芳和宝珠是他的命根子,如若二人离开他,他真不知道今后要如何生活,如若不是步真和朵奈在砂吉城打起来,福拉图匆匆赶去,只怕此刻他已经沉醉在温柔乡中,庭芳二人等他不到,很可能就此伤心离去,那他将后悔终生。 见平时一心为自己考虑,处处顺着自己的庭芳都要燃香,忠恕哪还敢耽搁,抹了抹头上的汗,出门就去牵马。 突厥的大营秩序井然,三人各牵两匹马,带着行装离开,巡营的附离都知道忠恕的身份,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人敢怀疑,三人离开大营,骑上马向东奔去。忠恕一路上打马狂奔,让疾风吹散心中的苦痛,发泄心中的悔恨,他不敢想福拉图回到大帐后会发生什么,只想尽快离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忠恕带着庭芳和宝珠日夜不停地奔驰,第三天晚上通过金山谷口,补水后继续东奔,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六天之后,三人赶到了喷查山。 喷查山周围过去是肥美的牧场,是突厥在西部的支点,朵奈与步真部为它争得死去活来,现在则满目凄凉,歌罗丹为了阻截追击福拉图的大唐玄甲军,纵火烧掉了草原,放眼望去,没看到一个突厥人,也没看到一个唐兵,整个草原就像是洪荒之地。 忠恕勒马看着喷查山,思绪万千,这里离砂吉城已经三千多里了,向东是于都斤山,向北是戈壁沙漠,向南也是戈壁沙漠,他一时迷茫,庭芳问:“师兄,我们去哪里?”忠恕自问:“是啊,去哪里啊?”庭芳问宝珠:“去哪里?”宝珠问忠恕:“大勇,我们去哪里?”忠恕长叹一声:“我不知道,反正没有你们的地方我不去。” 第338章 结语 老秦这天又是早早醒来,他年岁大了,觉越来越少,天还是黑黑地,看不清四周景物,道长们还没开始早课,寺里一片寂静。新近又来了三个做活的杂役在厨房给他当帮手,年青人上手很快,做的素菜也好,陆变化甚至建议他以后不要再做菜了,省得香客们抱怨,老秦闲不下来,依然时时在厨房中指指点点,道人们吃过早饭后,他会到旁边的山谷去,开始给忠恕做饭。自从忠恕回山之后,他总是在这个时辰过来准备早餐,忠恕也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他去。 现在不是上山进香的旺季,但隔三差五还有人来,昨天就来了三个挑嘴的香客,点名今天要吃干松蘑,老秦披着衣服出了门,准备到库房去取,他对其他人掌库不放心,一直亲自拿着钥匙。天虽然还黑着,但寺里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不用灯火也不会碰倒一根树枝,快到库房前,他突然觉得院中多了点什么,眨眨眼睛,四下瞅瞅,发现是老石板上多了一团东西,走前一摸,好像是团棉被,凑近看时,瞅不太清,刚伸手托起来,心中一跳:被子里裹着东西,是活的!在寺里呆了数十年,老秦早就不畏惧任何事情,他小心地把包裹抱回自己的居处,借着灯光一看,一件厚厚的红色披风,裹着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那男孩正睡得香甜,老秦怔住了:相隔二十多年,又一个裹在披风里的男孩被人送进寺来,正放在忠恕曾经躺过的地方。 老秦不敢再看,急忙抱着孩子到后院找史胡子,史胡子已经是有为高道,住在吉文操的隔壁,他正斜着身子穿长袍,准备去参加早课,一看老秦抱个孩子进来,也是惊讶万分。老秦道:“胡子,又是个孩子,还是红头发,和你一个样。”史胡子呸了一声:“瞎胡说,天下红头发的人多了,都和我一个样?”他端详着熟睡中的小孩,疑惑地问:“唉,老秦,这孩子怎么看着眼熟?”老秦也凑近端详,越看越眼熟,史胡子皱着眉头,嘴里喃喃道:“有点像…”老秦接起话:“有点像忠恕,你看这鼻子,这脸形,这嘴巴,如果头发不是红的,简直和他当年一模一样。”史胡子觉得这事不寻常,他把门关好,打开外面裹着的披风,里面的孩子穿着西域胡国式样的短棉裤子,厚厚的棉袄,史胡子摸摸孩子的身上,没有信物,又抖开披风,从衬里的兜中摸出一封信来,信没封口,上面没有收信人,也无寄信人,史胡子从里掏出一张薄羊皮纸,上面只有两行字,老秦问:“上面写着什么?”史胡子道:“不是胡文,也不是汉文,像是突厥文。” 老秦有点忧心:“这事奇怪,你得搞清楚了。”史胡子骂道:“老东西,还用你多嘴,我不正在搞清楚吗!”老秦道:“那你拿着信去问问掌教道长吧。”史胡子又骂了起来:“瞎了你的心,掌教是什么人?一旦这事和忠恕有关,那你说丢人不丢人!在掌教面前丢人,那是丢大人!”老秦也明白过来:“那你说怎么办?”史胡子道:“我想到一人,他与忠恕交情深厚,又识得突厥文。你等着,谁来都别开门,我去叫他。” 史胡子出去,不一会,老秦听到外面来了人,史胡子叫道:“开门,人来了。”只见陆变化跟着进来了,老秦关好门,史胡子把信递给陆变化,陆变化看了信,又仔细看了看孩子,笑了起来,老秦忙问:“陆道长,这信上写的是…?”陆变化笑道:“你猜呢?”老秦道:“我哪猜得着啊!”史胡子问:“陆道长,这孩子真是从西域来的?”陆变化笑道:“那不是明摆着吗?这模样,这衣服,还有这披风,无一不是西域的真品,呵呵!”史胡子有点紧张:“这信…?”陆变化笑着把信递给他:“哈哈,口气与当年忠恕身上的信一样,你们明白了吧?”史胡子点点头,老秦还想不明白:“陆道长,您就别打哑谜了!这事与忠恕有关吗?”陆变化笑道:“唉,你这老秦,在山里四十年,越老越像根木头。这信上写的是:段拉图,父忠恕,三年前逃婚。其母将于一年后进寺寻夫。落款就是昨天。”这信写得文绉绉的,老秦一时转不过来,还想再问,史胡子不耐烦道:“笨蛋,心眼堵了石头!你的孩子逃婚,还把人家肚子搞大了,现在苦主先把他的骨肉送过来,一年后还要找上门来理论。”老秦懵了:“这怎么可能?他绝不会做这种事!一定是搞错了!”史胡子道:“我也不相信,但物证人证都在这儿,想否认都难。” 陆变化笑道:“二位,有没搞错,你们问问他不就清楚了?”史胡子问:“陆道长,这事怎么问,不会引起什么麻烦吧?”老秦也道:“就是,陆道长,这事还是先瞒两天再说,让其他人知道,天都要翻了。”陆变化哈哈大笑:“哪有的事!忠恕见过的场面大了去了,哪会在乎这点风浪!放一万个心,我老陆担保没事。趁着早课没起,你们尽快把孩子送过去。”老秦还在犹豫,史胡子围上披风,抱起孩子就走了。 一个张掖人名叫李贵,世代经商,家底殷实,唯一的遗憾是年近四十却一直没有孩子,接连娶了几个老婆,依然一无所得,几百里内的大夫都看了,都说他没病,只是运气不好,于是他开始敬礼神佛,祆教、景教、佛教的寺院都求了,三年过去,仍然没有动静,偶然听说祁连山深处还有着一座道观,供奉的仙人挺有神效,于是备了香金独自前来。 路途遥远,艰难跋涉三天之后,李贵终于在天亮时分进入一道山谷,见前面有一片松林,一个大湖,几道小溪,很是幽静,两排整洁的木屋隐没在白云中,心中疑惑,这个建筑像寺又不像寺,难道是道长们的居处?他就想上前问路,刚到屋前,就听见里面有人争吵: “你还有什么话说?还要欺骗到几时?” 另一个人争辩道:“我没有欺骗,这都是不可能的事。” 前面那人斥责道:“还在嘴硬!你看看孩子这嘴,这眼睛,这眉毛,除了这发卷,哪一点不像你?” 后面那人快要哭了:“我都发过誓了,你怎么就不相信呢?我真地没和她亲热过,你听说过亲吻就能生孩子吗?” “也许你就有这能耐,过去还是小瞧了你。” “你千万要冷静,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她现在打下了整个西域,要找一个这模样的孩子还不简单?你也知道她狡猾奸诈,送孩子过来就是在挑拨是非,要让你们怀疑我。” “好!好!就算你是冤枉的,那妖女年后就要上山来,你怎么办?” 屋中一阵沉默。 前声追问:“不会又说我不知道吧?” 后者话里明显带着苦涩:“我真地不知道。” 前声又问“你说怎么办?” 只听另一人淡然道:“来就来呗,不过多张嘴吃饭。” 前声道:“哪会这么轻松啊!那妖女就是惹事的天才,在突厥把漠北搅乱,在西域将胡国打得天翻地覆,现在小可汗长大了,容不得她专权了,就想来山里搅闹。刚过了几年舒心日子,本以为天下从此太平了,没料到这妖精还是念念不忘追来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只听一声长叹,再也没音。 李贵心想:屋中人明显是因为情事纷扰,原来这道观的修真之人也不能去除烦恼,与世人居家过日子无甚差别,那么他们礼敬的神仙肯定不灵的,自己道听途说,拜错山门了,于是哂笑下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