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簧于飞》 白雪皑皑笛声长 江湖从来不乏传奇,闭关多年,神功大成的冥岳岳主聂小凤,正是近年来,惊才绝艳的大人物。 曾被那些自诩侠义的武林正道围剿,几近支离破碎的冥岳,在她手中起死回生、如日中天,那些虚伪的侠义之士,提起她,虽则面上装的一副大义凛然,其实无不在心中肝胆俱裂,莫有不畏惧的。奸人史谋盾早已被她整治得生不如死,身败名裂,时至今日,她也遵循母亲遗愿,恢复圣教昔日荣光,如今只剩下一统武林,这唯一一件大事,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只有寂寞,而且寂寞,在飞雪漫天,仿若画地为牢的冥岳中,日益增长…… “绛雪,冥岳三千多女弟子中,我最宠爱的就是你,你天资聪颖,心细如尘,倘若因一个小小的方兆南而方寸大乱,就太伤我心了。” 聂小凤本以为,她最得力的三大弟子,今日定能将血池图奉上,恭贺她出关之喜,不曾想竟生了波折。方兆南,一个无名之辈,不够她大动干戈,而她这三弟子梅绛雪,素来眼高于顶,不至为一个庸夫叛师背教,多半是其他两个弟子,嫉恨绛雪得她喜爱,是以在她面前言辞夸大、调弄口舌,因而只各自告诫了一番,即使此事点到为止。至于血池图,迟早是她囊中之物! “我闭关多年,不知你的寒雪牵魂箫,可有长进?” 聂小凤对这三弟子一向另眼相看,因而将这十分重要的寒箫,也传予了她。 梅绛雪自然听从师命,缓缓吹奏起来。她在音律一道有些天赋,为人更是机警,时时能窥测师父心意,情知这寒箫对师父意义非凡,平素便倍加努力,久而久之,越发讨得小凤欢心。 这寒雪牵魂箫,在肃杀冬日,当真幽思处白雪高情,啼泣处断魂屡屡,不免令小凤陷入往昔,又忆起那个爱之深恨之切的人。此人正是血池图的主人,十六年前武林第一高手,为正道人士崇敬瞩目的一代天骄,神医丹士罗玄,也是小凤的师父。 不知何时,远处竟飘来一丝笛声,渐渐的,似有意与箫音相持。 小凤正恨及罗玄待她薄情寡义,种种负心薄幸之事,恍惚听闻笛音清明,仿若照见灵台,亦满怀关心安抚之情,倒慢慢息了她这腔怒火。 待小凤仔细听去,笛乐又宛转而下,大有“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之意,竟将梅绛雪的箫声湮没,全然无踪,其后又豁达高广,情丝缕缕,宛若描绘一幅“雪中高士、月下美人”的画卷,令人如痴如醉。 梅绛雪额头蓄了一层薄汗,不自觉已受人摆布,箫音反倒为人家笛声作和,欲罢竟也不能。小凤是时出手,止了寒箫,倘若再与之争将下去,绛雪少不得身有损伤。 冥岳防守森严,这笛声又是从何而来?怪的是来人并无杀气,却差点伤及绛雪,这使得小凤陡然不悦,暗自留神,却以高深内力传声相邀,以作试探:“既来访我冥岳,却不肯现身相见,反躲在一旁窥伺放诞,是惧我冥岳威名,还是怕我这主人,不懂待客之道?” 话音未落,已有一曲“幽兰逢春”相答,由远而近,不一会,雪中出现了一个纤薄身影。 但见紫笛横吹,隐轻絮逸云雾而来者,竟是个俊美绝俗,清朗胜仙的少年,两颊苍白惭雪,玉辉光泽,所有颜色,只在那一点朱唇。天寒地冻,孤风凛冽,他却只着一袭轻衫,不染凡尘,可谓“面上清冷孤傲,天地本无一物;乐声悠然远扬,四面沧海横流”。再见那笛上还有一朵素馨,拟冰花之态,得九霄之妙,仿佛紫烟澹澹,袅袅扶风。这人借风雪相望,倒与昔日达摩一苇渡江,一脉神采。 待他站定后,长身玉立,敛笛一礼,点漆目中却有忧色,看来此人眼中心中,并非全然无意于万物。 “箫声,定不是大美人所奏。” 这里有两位美人,皆是世间少有,而他心中眼中,从始至终,无时无刻,都只有一位,正是冥岳岳主聂小凤。 再看小凤,她此时明眸闪烁,有些不可置信,心中暗暗呢喃:“师父?” 来人气度高华,不免让小凤想起,当初那个仙风道骨,意气风发,在欲生啖她而后快的武林人士前,力保稚弱孤女的师父。那些最美好的回忆,其实一直被她深刻心底,至少孤独怅惘时,有梦可寻。 师父,罗玄…… 小凤按下所有心绪,再次打量了一番:“这里漫山寒雪,冷意彻骨,远不及此人身上,弥漫散发之万一,看来这个少年,必定孤傲自许,半分不亚罗玄,比之罗玄,更为冷情,竟不像是人间所有。但就是此人,吹奏出的笛音,如同唤醒万物回苏,暖意融融。但他方才,竟以‘大美人’三字向我见礼,可见也是轻薄之徒。” 这样想着,倒也减却了几分惊艳之意,而这轻薄之徒,并未让她十分不悦。这少年看起来,比绛雪还要小上一二,而她如今三十有五,纵使驻颜有术,也不再是妙龄少女,这容貌极为出挑的少年,处处对她显露痴迷之情,令她有几分得意,眉梢眼角,更添韵致。 “箫声凄哀,寒天雪地间,未免伤身。” 少年音色,如轻击玉磐,更如风吟湘竹,无论何时,都能令人顿生好感。 而他言辞间关怀之意,也入了小凤耳中,她却不忙回答,难得起了一些兴致,想听听这少年,还有什么要说的。 “好在按箫牵魂者,不是大美人,若非如此,芳笙悲怆难挨,纵然心神俱毁,恐也无人知晓。” 少年字字句句,情深意切,而小凤对他自称“方生”,倒更为触动心事。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她与罗玄之间的纠缠,也岂非因二人对这句话,解悟各自迥异之故? “你叫方生?”小凤和缓些许,又别有所指。 少年嘴角噙笑,略施一礼,更为潇洒风流:“是也不是,小姓罗,字芳笙。” 竟也姓罗? 本来这姓这字,加之少年与罗玄相近的形容举止,都该令她不快,但小凤对此人,隐隐有了丝好感。 而梅绛雪在一旁有些心惊:这少年居然就是罗芳笙,她与方兆南二人商议时,似被他全部看在眼中。师父不至于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但此人屡屡坏她谋划,着实可恨,莫非方才笛声是他有意为之?看来不得不防。 一面戒备,又心下计较:这人真是那个有“雅贼”之称的罗芳笙?不成想,青黑獠牙的面具之下,是一副无人能及的好相貌,然而这种人最为可恶,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绛雪,莫非你认得此人?” 小凤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倒让梅绛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若说心思细腻,智计无双,当今武林,真无一人比得上她师父聂小凤。 “师父,这人是个贼。” 小凤向前踱了两步,负手而立,俯瞰万丈茫白,继续问道:“是个什么样的贼?” 见她有意相问,梅绛雪自知不好欺瞒,想了想,便将自己所知,挑出一二有益,真真假假回禀道:“师父,此人有个名号,唤作‘薜荔湘君’,虽说是贼,然而声名远播,那些正道中人,对他颇多尊敬,许是得人托付,对师父今次大事,他也插手了一二。” 小凤心中冷笑道:“湘君?哼,小小年纪,胆子不小。” 罗芳笙与梅绛雪之间过节,其实关节处,并非在于方兆南一事,他一向不理世俗,十六年来,令他心系牵怀的,唯有聂小凤。 他揭开随身玉壶,五粒朱丹一一投进,此物烈焰灼灼,芳香四溢,像是一件难寻的宝物。他两指又夹着壶口略摇了摇,不在意道:“声名累人为至理。” 随后仰首,一壶酒就这样灌进肚中,透明的肌肤,任怎样的烈酒去暖,也丝毫不见血色。又取出一方绣有白梅的罗帕,拭唇之后,他看向小凤,竟以客人的身份,讨上几壶酒喝。 “你的意思是,你并非正道中人?”小凤耐下心来,想听这少年如何辩解,她觉得能得些趣味。 “你可要想好了,若你说的,我觉得有些道理,这里的酒,想喝多少就有多少,若你巧舌如簧,一味欺瞒,你这一辈子,就好好体会我冥岳待客之道罢。”于小凤来说,虽然是个不错的少年,但若挡了她的大业,她何时会心慈手软。 罗芳笙站近了些,真心叹道:“若一辈子都能陪在大美人身旁,为你排忧解闷,芳笙无畏生死,虽死犹荣。” 小凤抚了抚鬓旁青丝,嫣然一笑:“当真是巧舌如簧!” 芳笙不急再剖白心意,反而对小凤先时所问,开始认真作答:“何为正,何为邪,若杀人便是邪,身处江湖,无人为正,若行侠仗义便是正,那些正道中人,反而鱼龙混杂,所谓正邪之论,无非使排除异己师出有名,况芳笙与人来往,并无正邪之念,只是于己方便,更不会为些虚名,以致喜悲无度,万事万物,皆不如一杯好酒。” 小凤带些鄙薄笑道:“嘴上说的好听,世人多是如此,若你也是心口不一?” 芳笙登时立起了毒誓:“叫我一辈子不得见心上人,饱受折磨!” “心上人”三字是随口说的?小凤摇头嗔责:“越发胡言乱语!” 梅绛雪在一旁观看二人许久,起初她胸有成竹,以为师父定会出手,将这纠缠不清的贼子教训一番,方兆南之事就此遮掩过去,可这小贼却有些见识,几乎被他蒙混过关,眼下情形,师父显然已另有打算,她一向最擅猜测师父心意,如今这样,却有些拿不准了。 她又细细观察二人神态,目光停在正暗自定夺的小凤脸上,心下已有计较:师父天生妩媚妖娆,冥岳素来被人叫做邪魔外道,但在这种事上,她一向洁身自好,从不招惹什么男子,可这罗芳笙相貌超群,言谈举止又潇洒自如,确实不是那起庸夫,莫非师父真被他几句花言巧语,哄骗了不成? “师父,这小贼不安好心,别是假冒他人之名,妄图混入冥岳。” 听闻此言,他冷然一笑:“罗芳笙就是罗芳笙,何必自证身份,依这位姑娘所言,难不成还有人和我争作小贼?” 小凤不理会此番争执,对着芳笙招揽起来:“我冥岳有三千多女弟子,我亲传的仅有三人,倒是没有一个少年,看你为人明白,又生的乖觉可喜,这样罢,给我磕几个头,我就认下你这个徒弟了。” 于小凤而言,若这少年真有本事,也不失为一大助力,若他肯将功折罪,搅扰大业的事,她可以既往不咎。 谁知芳笙朗声笑道:“给大美人当徒弟,终是意犹未足,你这样的人,若能给我做媳妇才妙,不枉罗芳笙修了半辈子的福分。” 他数次出言调戏,小凤已有些不满,可他却装作浑然不知:“寒雪容光,琼芳初绽,分明又向潇湘见,芳笙一颗真心,早已遗失在大美人身上,若大美人无怜惜之意,芳笙……” “既如此,就留下你的小命来!”未等他说完,小凤掌风已逼近面门,此举多半也是在试探他的功夫。 都说贼以轻功见长,罗芳笙踏雪而来时,已显露不凡,此时飘然胜仙,游刃有余,丝毫不见慌乱,放眼天下,小凤的功夫已无敌手,却也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紫府。”他瞥见一块石碑,上书“紫府”二字,便将他最喜欢的两句诗,加以修改,以此继续称赞这位大美人。 小凤本就不想取他性命,只是给个教训,奈何此人十分滑头,完全不与她正面相对,只凭借高深轻功,三纵四纵,让人抓也抓不住,徒留一丝冷梅清香,越离近些,越能感觉到他身上寒意肆虐,幽香亦随这股寒意大增,沾衣欲醉。这些情形,真正勾起了小凤的兴趣,她更不是半途而废的性子,今日定要试出他功夫深浅,因而出手不再留情面,可就这样形势险恶,他却依旧不忘风言风语。思及此,小凤瞅准机会,假作不敌,仰身如落雁般向下坠去,此为诱敌深入之计,且看他如何应对。 芳笙面上一改从容,袖间一段缃绫,及时系住了小凤纤腰,最后虽以掌托住她的乌发,细细看来,还是相隔半寸,原来是借助内力,不至冒犯于她,如此却把周身罩门,完完全全暴露在小凤眼前。 这样靠近他,少不得让人打几个寒颤,更有冷梅幽幽浮动,远非檀香那种沉闷刺鼻可比,但也令人安神。 他眼中仅有关切神色,至于自己如何,毫不在意:“是芳笙唐突了。” 这人虽口中有轻薄之意,行动却处处有礼,远比那口蜜腹剑之人顺眼。 小凤一笑,暗中想着:“今日就放你一马。”而腰间软缎,好似长了眼睛,自行散开,竟光洁如故,反而缠上了罗芳笙的手腕,她一个起落,依旧负手而立。 见她衣袂翻飞,一派天然,他不免又在心中痴了。 “倒是有几分真功夫,不如我们谈一桩生意。”小凤另作了打算,一改前言,但怎样都要罗芳笙为她所用。 听到这话,芳笙已明白了七八分,认真拱手道:“大美人既看得起,芳笙荣幸之至。” 只见小凤漫绽明眸,微启绛唇,当真艳若桃李:“想来你也听说了血池图一事,若你能为我将它盗来,小滑头,你所图的,未必不能。” 此言好似正中芳笙下怀,他点头应下:“既如此,还请大美人约个期限。” “待我拿下少林,你必要将血池图,奉到我面前。” 少林臣服,血池在手,她一统武林,指日可待! “一言为定。” 芳笙取出从不离身的一方缃绮,又掏出一盒芙蓉胭脂,以头上玉簪,蘸些作笔,写出来的字迹,入丝三分,吹干后,又按下了自己指印,细致做完这一切,只见他如孩童一样天真笑道:“大美人,这下你可不能赖账了。” 小凤先是见他那忙不迭的一连动作,颇有“到手的鸭子,不可飞走”之意,就已哑然失笑,听了这话,便随意扫过丝帕,原来是立了一份文契,不容她反悔,当真是个小滑头。再联想他极为认真的模样,竟一时之间,不忍逗弄,只得暗自摇头苦笑:“这人到底是痴是傻?” 见他只顾呆呆望向自己,小凤背身提醒道:“好好在这赎你罪过,直到我高兴为止。” 又一面吩咐绛雪,叫梦莲带人收拾一间客房,让他暂且住下,随即又想起什么,命人给他几十坛烈酒,最好看他喝完,一滴不剩。之后便纵轻功,飞向静室修炼,以谋大计。 小凤曼妙身姿已然不见,芳笙却不肯收回目光,只是悠然一笑:今有再见之期,十六载光阴便不曾虚度。 片刻后,面上又重回冰霜之态,回身告诫梅绛雪道:“小姑娘,你有恃无恐,无非是仗着你那位大美人师父,对你宠爱有加,不舍责罚。” 虽说这姑娘方才有借刀杀人之嫌,但他从来不屑和一个小辈计较,因而只是出言警醒,望她不要再阳奉阴违,“唯内忧方致内乱”。 其实这一片心,只为他的大美人。 “你又有多大,也来指手画脚,原话送还,别以为师父对你有些青睐,就想打我们冥岳主意。”心想:这个罗芳笙,果然是个麻烦。 此言倒令芳笙暗自笑道:差不多比你大上三旬。 因顾及大美人,他处处少言,给这小徒弟留足了面子,既然有人不领情,他也无须遮掩了:“血池图在谁手中,你我二人,不,有三人心知肚明,梅姑娘为人机敏,因而得她器重,若你有朝一日,起伤她之心……”戛然而止却意味深长,他又凛然一笑:“梅姑娘正直磊落,必不齿背后搬弄是非的小人行径,我对此也是深恶痛绝,还请好自为之。” 再看梅绛雪,怒气隐而不发,实则另有打算,只是冷冷道:“还是顾好你自己罢!” 二人便不再多争执,各自解决眼下之事。 长风回雪,笛声又幽幽叹起气来。 君子之器如圭璋 罗芳笙素来为人豁达,兼之气韵旷世,又博古通今,短短两日,从冥岳三獠,到厨子仆役,没有一个不和他称兄道弟,又在心中敬重此人的。 他早就撤了青丝联帐,将新画的《雪中红艳赏芳时》的美人图,又挂于床前,这已是第六幅了,若小凤能见到,不知是直接要了他命,还是无奈之下,烦了他呢? 手持那方缃绮,芳笙出神许久,他深信,大美人会有心甘情愿之日。将帕子妥帖收在胸口,他走到书案旁,手搦湘管,倒不忙着落笔,心中另有一事考量。 小凤出关,大有一统武林之雄心壮志,芳笙想,自己力所能及处,自要鼎力相助:七寨十二教离冥岳最近,势力又遍布云南,第一个目标,可能就是他们,这些教派间盘根错节,到时必以招揽为上,冥岳在小凤治理下,声势浩大,锐不可当,望风而投奔者络绎不绝,让周边臣服,自是不在话下,可那七寨十二教,有三寨一教倒有些不好相与,到底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冥岳一兵一卒方妙。 此时倒要提一提芳笙为人,他不仅交友满天下,且济困扶危,施恩又从不图报,因而武林中欠他人情,思报答者众多。 芳笙想,眼下少不得要收回一二人情。因而再次提笔,写了几封书信,却也并非挟恩情自傲之文,通篇以寒暄语气,字里行间却极具鼓舞之效,又多分析利害,兼之高瞻远瞩,使人难免为之动心:奉岳主为尊,追随冥岳,共图霸业。收尾处不过略提一提往昔情谊,这信虽尚未送出,但其成果足以想见。 将信用一段金带系于窗棂,他便不再理会,服下一颗翠绿药珠,又灌下去一壶烈酒,凭栏赏雪,吹起了紫笛来。 才出关两日,小凤已有光阴飞逝之感,终究不再如少年,这也并非无病呻吟,只是罗芳笙的到来,竟令她正视起,自己一直以来的寂寞罢了。 “不知那个罗芳笙怎么样了?” 小凤故意将他忘在一旁,是有意考校此人品性。 二弟子云梦莲,为的让师父看出她精明能干,抢先而道:“师父,前日有几个聋哑人,给他送来几口箱子,也只规规矩矩放在山下,没有擅自闯关,他倒也大大方方,任我们查验,弟子仔细搜查过了,箱子里都是常用之物,连一把兵器都没有,也无处藏着毒药暗器。” 小凤有了一丝笑意:还算识相。又问道:“就这些?” 大弟子蒲红萼,看了一眼二师妹,上前回道:“说来也奇,他每日不过是在师父曾闭关的紫府前,吹上几回笛子,要不就对着一方黄帕子发呆傻笑。” 小凤当然知道,那就是载有文约的缃绫,这个小滑头,对她的事挺上心的,看来为人也很执着。 梦莲又想到什么,也忙上前道:“他倒是和三獠,还有那些男弟子们打得火热,咱们的厨子仆役,也都和他混在了一起,可他既无探听冥岳隐秘之事,也无打听师父喜好之事,但弟子还是怕他另有图谋。” 小凤心中笑道:这个小滑头,若他想做来,必让你们发现不得。 “你们不必紧张,我既留下他,就能制伏他。” 三位弟子皆称是,红萼继续禀道:“师父,他不吃我们送的东西,本以为他有所防备,那成想他天天去后厨讨要酒喝,一天少说也要喝上几十坛,真是个怪人,平素他多待在屋中,画画,制香,临摹字帖,像个文人墨客,不像江湖中人。” 小凤抚了抚青丝,微有不甘:看来那日给他几十坛烈酒,还是少了。 “师父,说到画,他屋子里挂了好几幅美人图,红萼瞧着,都是师父……”她已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没敢把“挂在床前”四字也说出来。 云梦莲却已抢先骂道:“这个小贼,居然敢肖想师父!” 小凤倒不甚在意:“他不过是爱慕我罢了,又有何错。”又看向一旁,沉默寡言的梅绛雪:“绛雪,你说呢?” 云梦莲连忙讥诮道:“三师妹定是在想着那个方兆南,连师父吩咐下的事,也敢不放在心中。” 梅绛雪本就不想再和罗芳笙打交道,心中更在顾念,青儿将和心上人一起逃离冥岳之事,因而有些心不在焉,此时她不慌不忙道:“师父,弟子只是在想,罗芳笙毕竟是个贼,他会否盯上了什么,冥岳中的武功秘籍。当然,师父姿容绝世,他爱慕师父理所应当,与他偷盗之心,并不冲突。” 小凤一笑,又对云梦莲训诫道:“看事不可只流于表面,梦莲,你要引以为戒,还有,我更不想再听到,你随意诋毁师妹,记住了么?” 听闻此言,云梦莲只好低头称是,却对梅绛雪,又暗恨了几分。 “红萼,我给了你们两日查他的来历,有什么成果?”小凤特地宽限了两日,她要一五一十,掌握这个小滑头的来龙去脉。 而据蒲红萼了解,罗芳笙此人,可以说是众人皆知,更有人为他作书立传,却无一人知其底细,因而查他,才费了一番功夫。 拿出一沓纸来,她缓缓念道:“说起罗芳笙,最早可追溯到十多年前,国厦将倾,他屡屡出手,整治贪官污吏,也曾做过谋士,计拒蒙兵铁蹄,力挽狂澜,保家卫国,据说他当时才十四岁,后来不知为何,竟不再插手朝廷之事,只将自己掩在昆仑奴面具之下,手持紫笛,终日闲云野鹤,看见不平,不过出手一二。” 小凤心想:武林中人,除天龙帮这类,涉及盐海货运,此外多不与朝廷来往,这个小滑头,既有报国之志,还真是书生意气。 见师父听进去了,她继续念道:“他被天下众贼推为首,听得人说,他时常对月叹怀,‘幽萝旋老,杜若方生’八字,有人觉得,这是他对自己无双轻功的赞誉,也有人认为这是一句禅机,还有人说,这是他对一女子求而未得,多年来感怀佳人,而生的怅惘,真是众说纷纭,并无定论。他以‘薜荔湘君’为号,因而武林人士皆以‘湘君’尊称,若说起他这本行之事,竟每次都提前给人下一张,‘一枝白梅,冷香如故’的月白笺子,措辞文雅,态度恭谦却又势在必得,凡是入了他眼中的宝物,必会如约定般盗走,从无失手,用的方式也常常出其不意,恰如神龙首尾难寻,所以被人称作‘踏雾游云无影落,寒梅伴月空悠悠’。此人虽说是个贼,却对不平之事绝不姑息,与那些三帮四派多有冲突,在贫苦百姓中,反而极富声誉,那些正道觉他行事偏颇,但也无不敬仰他的风采,认为此人是个有品行的雅贼,南省那些黑道中人提及他,也没有不夸他一声仗义的,尤其那南六省的头子笑面一枭,谁的账都不买,却曾当着众人立誓:但凡湘君一句话,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这个罗芳笙在黑白两道,可以说是一呼百应,师父,南六省迟早要被咱们冥岳吞并,不如……” “这事我另有打算,无须你们多言。” 小凤的心思是:南六省又如何,只要她想,那些人还不乖乖归顺,只是与三帮四派的陈年旧怨不同,若动刀动枪,终归落了下乘,这倒不失为一个,试探那个小滑头的好时机,可若去和他说,倒像是自己有求于他,她倒要看看,这个小滑头,是不是也能通晓她的心意。 蒲红萼不敢再多言,只将资料上最后一事回禀道:“师父,此人还有一件大奇事,身处江湖,他却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听此,云梦莲分外不屑:“那他不如去卖书卖画,学人家当什么大侠,刀尖舔血的日子,岂是这种文弱书生过得的。” 小凤却不以为然:“即便身处江湖,个人也有个人的原则,杀不杀人倒无所谓,此人只要能为我所用,不是浪得虚名就好。” 只梅绛雪一人知晓,那二人之间的约定,虽说师父不一定当真,但罗芳笙显然是认了真的,这将与她大大不利,于是出声提醒道:“师父,此人尚不可尽信。” 听闻此言,小凤虽未动气,却也不怒自威:“倘若他真为我寻来了血池图,不就弥补了你们那些过错?” 这话已有千钧之重,作为大师姐,蒲红萼先行低首惭愧道:“师父,是弟子们无能……” 小凤往座位上随意仰了仰:“同样的话,我听的够多了,我只要结果。红萼,关于罗芳笙,你那里还有什么要说么?” “回师父,此人看起来,比三师妹还要小些,却已入江湖十来年,只是无一人知晓,他出身如何。”蒲红萼此时是硬着头皮,只因未免再被师父训斥“无用”。 云梦莲是时站了出来:“师父,这人还有一些,与武林无关的旧事。” 她当然有自身计较:在冥岳,有梅绛雪一直挡在她前面,若又多个罗芳笙,岂不更无她出头之日?看师父态度,似乎真要重用此人,她苦心搜集的东西,还好有了用武之地。 “说来听听。”这个小滑头种种轶事,小凤已当成了趣闻来听。 “四年前,他曾被镇江知府请作西席,教导知府独生爱女,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他居然辞馆,不知去向。这位知府千金,却与江湖并非毫无牵连,她正是那个江南四大名剑之首,天风道长的关门弟子。” 这也不过是在“抛砖引玉”,好戏可还在后头呢。 “师父,梦莲对此事,倒有一二推测,只是不好讲明,这有一些秘闻,劳烦师父您亲自查看。”说着,将纸张恭敬递至小凤手中。 小凤一览,不禁笑出了声:原来是一堆风流孽债,怪道要在冥岳赖着不走,竟是来她这里,寻求庇护的?痴缠他的人里,竟还男女皆有,罗芳笙那张脸,太能招蜂引蝶,哼,实属祸水之源! 笑罢,又有些恼怒起来,她平生最恨负心薄幸,拈三惹四的男子:真是好小子!功夫深藏不露,连这风流逸史,也深藏不露!甜言蜜语常挂嘴边的酒色之徒,又岂可尽信? 这张纸在小凤掌中,霎时化成了尘屑,见此,梅绛雪暗暗点头:因得师父偏爱,两位师姐与她不和已久,大师姐红萼尚为人宽厚,而二师姐梦莲素来气量窄小,她只是无意间透露,师父对罗芳笙青睐有加,似有意一改前规,收这个少年,做关门弟子,只这一句,二师姐必然在查探罗芳笙来历时,费尽心思,也省了她不少事,如今便是见效了。那个小贼功夫深藏不露,依着前日情形,不至于在师父手上丧命,只盼师父能将他赶下冥岳,她方可安心一二。 小凤虽是一时动怒,更想将他杀之而后快,但罗芳笙先时如何,她也看在眼中,若不听听这当事之人作何辩解,就一棒子打杀,但凡冤屈了他,身边不就少了个解闷的人?如此,她先掩下了怒火,且看看这罗芳笙,对她可有真心。 “绛雪,你看此人如何?” 梅绛雪看师父脸上,并无方才怒气,想了想,说道:“内功深厚,可维持容貌,这也不足为奇,但他十多年前成名,如今也将近而立之年,若是这样,他那维持容貌的功夫,倒有些诡谲之处,还是防着些好。” 而立之年?恐怕不止。小凤这样想着,却是将目光盯着她这位三弟子:还是绛雪心思细腻,但她前时对罗芳笙的态度,却有些奇怪,有什么仇怨似的。 小凤随意一笑,有意问道:“绛雪,你有些在意他?” “绛雪只是在意师父,怕师父为色所迷。”最后四个字,她咬的分外坚定。 红萼脸色大变,刚想训斥,梦莲一面觉得她不敬师父,又想趁机落井下石,可小凤却毫不在意,灿然一笑:“说的好,这么个人留在身旁,的确赏心悦目。好了,你们三个这次不错,甚慰我心。” 见师父并未动怒,反而夸赞了她们,红萼腼腆一笑,也没忘问道:“师父,那我们下一步,该作何打算?” 虽说血池图一事,交给了罗芳笙,但她不会只依靠此人施为:“给我继续盯着陈天相。行了,你们都先下去罢。” “是,师父。” 虽说在罗芳笙一事上,云梦莲没讨得什么便宜,但她走时,得意地看了梅绛雪一眼:往常师父歇息时,都会让这个三师妹在一旁侍候,谁叫她方才出言不逊,惹师父生气,哼,真是活该。 三人去后,小凤倚在座上出神,不知多久,从远处飘来一股冷梅清香,越来越近。待她去瞧时,一张桃笺,由一对玉蝶蹁跹衔来。 这两只蝶儿分外可爱,不由让她咬唇一笑,伸出玉掌,两蝶竟流连在此,将桃笺落在她两指之间,待她启开笺子后,才从她指尖,轻盈飞向殿外。 小凤一笑:不用说,这又是那个小滑头的小花招。只是他一向爱用蓝笺白梅,此时偏换了粉笺朱梅,岂非他心中独一无二之意? 一切不言自明。 再看笺上所言:“何为世间至珍?卿之芳心;又以何物最真?芳笙之心。卿之至情至性,旷古绝今,芳笙之痴之狂,不逞多让,自忖窃玉者鄙,偷香者劣,唯以芳笙之诚心,换卿之芳心,未始不可。两日未见,又岂三秋之言可尽诉衷情?今夜酉正,恰逢好雪,当在紫府之巅,敬备芳酌,以待卿促膝长谈,卿素阔达雅量,芳笙尾生之痴,唯望卿怜而已矣。” 在小凤看来,这张桃笺,其实通篇只有一意:愿做偷心之贼。 亏他生的这等好相貌!他应当庆幸,碰上的是冥岳岳主,最是通情达理,从不计较一时得失,否则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小凤暗自咬牙恨道:等我弄清了你的真心,让你再死不迟。到底是没有将这笺子毁掉,又细细看向扉页红梅,古朴且多意蕴,果然不是少年人的心志。她眼中忽然呈现,那小滑头冰结雪塑的模样,看似为人周正,又生的不近人情,却偏有一张巧嘴,缕缕戏弄于她,最是可恶。可这散发的幽幽冷梅,又像是在特意讨她欢心,又想了想:让他做个香奁也不错,反正那股梅香,远比檀香要令她心神舒畅。 这样想着,倒还是把桃笺收了起来。 飞絮茫茫诉衷肠 山顶上,仍有野花顽强吐蕊,罗芳笙惜柔怜弱之心,刚为此搭了一座青幔木帷,正要前往紫府,依平常那样吹笛以待。 今日他换作一身青衫,依旧如一层薄烟,笼于清影,墨发上明珠银带,冰雪相映,熠熠生辉,那宛若美人素腰,束无一杂质的白玉,时人多因尊贵富荣饰以龙佩,他唯独偏爱凤佩,曾得一双无暇玉璧,细细琢磨,亲手凿刻以成珏,这是其中一枚,观此凤英姿,傲视天下,无不令人称羡。 他本为晚间相约,细查山顶之况,此时换了一条下山之路,不想竟遇到了梅绛雪。 她双眼红肿,立在一个新的坟包前,紧攥寒箫,脸上悲怨,久久不散。 芳笙不见,正要离去时,却听她愤恨道:“装作君子的模样,是要讨好谁!” 梅绛雪与这坟冢中的女子青儿,感情甚笃,本来青儿今日,是要与她的心上人,一起逃离冥岳,却被人在半路拦截,两人被一起押解回来,交由小凤处置。 因自身所受种种苦楚,一直以来,小凤让这些女弟子慎交男子,她也不信,这世间男子会有真心,因而略试探了一番,果不其然,那男人贪生怕死,当即就要抛弃青儿,小凤勃然大怒,遂命青儿杀死这个负心汉,可女子对所爱之人最是心软,见他苦苦乞求,青儿再三犹豫,终还是没能下手,反而去哀告小凤,放其一条生路,这无疑是火上浇油,小凤气得一掌将那男人打死,又恨青儿不成器,不仅违背戒条,欲与男子私奔,更在看清这男人真面目时,还不知悔改,把她多年的谆谆教导,全抛在脑后,又想起自己被罗玄折磨抛弃之苦,怨怒冲顶之下,也一掌打死了青儿,但还是命人将她安葬了。 梅绛雪今年只十六岁,情窦初开,对方兆南一片柔情蜜意,只觉男欢女爱,是这世间最甜蜜的事情,她又从未受过男子负心薄幸之苦,未免觉得,师父喜怒无常,对自己养育了多年的弟子,却也狠得下心。况在冥岳,她与青儿感情最好,青儿出逃一事,她事先知晓,也相助了,此时懊悔自己,当初为何不劝青儿作罢,至此,对师父畏惧之心更甚,也隐隐有了一丝怨恨。 芳笙淡然道:“我从来不是君子,只是个贼,贼亦有贼的操守,我平素如何,现今依旧如何。” 之后,便不欲与她多言,继续向前行去。 却听梅绛雪问道:“你知道冥岳第一戒条么?” 冥岳戒条,自是小凤所定。芳笙停步,回身请道:“愿闻其详。” 梅绛雪面上一凛,狠狠道来:“宁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 芳笙心上一酸:这是受了多少委屈,才以此为立身之法。 梅绛雪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两行清泪:“师父看着青儿长大,不也说杀就杀了。” 若说芳笙此人,只见到小凤,便会千伶百俐,甜言蜜语更是随口说来,一颗心恨不得变做千颗万颗使用,只为小凤一人用心,而对旁人,却是他一贯准则,他平心静气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看淡即可。” 他本想说“生死而已,无须在意”,既见了小凤,心中多了几分柔情,因而说出的话,倒是劝解梅绛雪之意,这是他一番真心,并非趁机冷嘲热讽。芳笙一向将人命看得寡淡,至于自己,不过也是及时行乐而已,对生却也无过分狂热之心,对死也无戚戚惶惶之常情,观人之聚散离合,生死穷达,亦只觉顺应天时即可,若生而喜,死而悲,未免强求于天,徒惑于己,因而大多数人与他相处日久,难免会认为他有些冷血无情。算来入世十二年,若非要问他生有何趣,只心里一直记挂,那十六年前的惊鸿照影。 梅绛雪倒不认为他幸灾乐祸,只觉他这是在为师父开脱,因而怒声质问道:“青儿违抗师命,固然应受责罚,可师父也说,她养了青儿十多年,这十多年的朝夕相处,还不够留青儿一命么?” 芳笙虽未知晓来龙去脉,但他自然一心向着小凤,这两日与冥岳中人闲谈,加之以往用心关注,他已明白,小凤心性中有偏激所在,这样的人,反而最易被亲近之人激怒,她又时常有那口不对心之处,更兼之心高气傲,凡事便不会多做解释,这就更易被亲近之人误解。自己徒弟如此,她盛怒之下未留情面,可谁又知,她心上又有多痛多悔? 思及此,芳笙将一整壶新酒,洒在坟前,又吹了一曲《往生咒》,代为祭奠了一番。 见他如此,梅绛雪少了几分迁怒,倒生了几分好心,却是冷冷道:“你这种双手从未染血,冰雪一样的人,留在这里又有何用!” 见他不为所动,梅绛雪冷喝道:“不怕死的,你就留在这罢!” 芳笙依旧不言,一阵风从他指尖穿过,他皱了一下眉,又拿起紫笛,吹了只几个音符的短曲。 梅绛雪轻声哀叹,不知是为罗芳笙,还是为自己,抑或死去的青儿:“若你不顺从她心意,或对她有一丝不认同,可能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时远处飞来一对白雁,竟合力相撷一把纸伞,将此物送到芳笙手里后,当即比身越过高山,无影无踪。 原来那阵风有飞雪之兆,他从三獠那里得知:岳主但凡心有不郁,便会独身一人,在紫府立上多时,他心中记挂小凤,于是吹笛,招来这一双送物妙使。 见罗芳笙有要去之意,梅绛雪又一番感叹:“她是我师父,待我一向很好,我心中敬她,也想亲近她,可她并非我心中所愿,她也不会是你心中所想,你我先时有些误会,无须再提,我也知你一向有侠名,何必为镜花水月,徒劳此身呢!” 但见他坦然自若道:“芳笙谢过梅姑娘心意,就不在此耽误姑娘,悼念亡友了。”之后又潇洒一笑:“芳笙只知道,在我这个贼,没偷得大美人一颗芳心前,绝不会丢掉性命。梅姑娘,芳笙少不得再多谈前话:还请好自为之。” 说罢,衣袂飘飘,翩然向紫府而去。 烟凄雾迷,风雪茫茫,小凤独身立在紫府前,又陷入了纠缠不休的往事:她当时一心爱慕罗玄,将自己终身托付,一昔恩露后,他竟翻脸无情,认为她天性妖媚难驯,故意引诱他铸成大错,不仅从此冷漠待她,更想将她一辈子困在哀牢山,她辛苦生下一双女儿,本以为他会就此回心转意,那成想,换来的是他千百倍的折磨。 “天下男子,没一个是真心的,都是无情无义之徒!” 她大声恨道,恨过后,决定明日便回哀牢山一趟,将她心中积怨,统统发泄出去。如此心中稍适,这才发现,雪花粘连如絮,可她身上未沾一片,原来身旁,有为她撑伞之人。 她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若他面上有半分怜悯,她定要…… 可芳笙面上如常,若非说有别的情绪,也只是关怀之情,与他笛声一样,平和而又无强人之意,皆发自心底,不会令人生厌。 这样看着,罗芳笙又顺眼了些。小凤难得一问:“站了多久了?” “将雪之时。” 他一直只将伞撑在小凤头上,自己却退至两步之地。雪花未落头顶,已化作一阵白烟,这是他身上寒功所至。 小凤盯着他看了一会,只见雪中青衫,松柏之姿,又想到为她用心如此,这样的人,怎会是个酒色之徒?却又不由起了逗弄之意:“我怎么听说,你是被人逼婚,才逃到我这里的?” 见他面露不解之色,小凤心中忽然有了一丝畅快,却把那张纸上所记,一一念了出来:“两广第一帮,天龙帮帮主的妹妹,蜀中第一美人——青城派的飞鹰女侠,天风道长高足——镇江知府的独生千金,这也就罢了,那南六省黑道统领家的大公子,追魂楼的楼主,还有蜂王那唯一传人,这又是何故?” 这些还都只是叫的上名号的。 不知因哪个,他面上总算起了一丝波澜:“除了知府千金,欠债不还,其他人毫无印象。” 小凤忍俊不禁,却逗弄之心不止:“那笑面一枭,可是与你私交甚笃,他家大公子,好歹也是你的侄子了。” “芳笙与袁兄确有交情,但与他的子女非亲非故。”他却暗中委屈撇嘴:那老头子女众多,看着就让人头痛,谁有功夫一一记得。心中进而恨道:好你个袁贩子,若因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坏了我的好事,你那南六省的地盘,这几年都别想安宁! 小凤意犹未尽,继续逗他道:“你也不小了罢,怎么什么人都敢招惹,一点都不顾忌自己小命,总之是你不好。” 芳笙咧嘴一笑,又认真道:“若说招惹,芳笙只想招惹一人,旁人与我又如何,我若不一心一意待她,这条命才真不值呢!” 小凤故意说道:“你在冥岳这么规矩,原来还是顾忌你这条小命的。” “芳笙心中向来无惧,只我心中有她,自然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也不能让她有一刻不顺心之时,我眼中也只有她,旁人不过蝼蚁尘埃,见也如同不见。”未几,他又叹道:“世人迷惑于一副皮囊,若芳笙没有这幅好相貌,自也不会引来旁人趋之若鹜,可若按这样说来,却也有一个道理:但凡日思夜想,欲见一人,凡事皆可成为因由,对于注定相见之人,何事也都可成为机缘。” 听他此番剖白,虽有一丝动容,但小凤不是轻易放心之人,佯作恼怒试探道:“花言巧语谁不会说,方才就有一个,欺我弟子的贪生怕死之徒,被我一掌打死了,你若同他一样,这就是你的下场!” 芳笙连连摇头道:“可惜,可惜。” 小凤不知其意,莫非他在为那贪生怕死之徒可惜?还是与那些正道中人一样,认为她出手狠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还以为罗芳笙有何非凡之处,不过是同罗玄一样的伪君子罢了! 小凤一掌就要打出,谁知芳笙道:“我是在为自己可惜。听说那人相貌粗陋,蠢笨无比,最可气者,竟毫无担当,这样的宵小,却被那位青姑娘一心爱慕,反观芳笙,却至今孤家寡人,只可惜流水有驻足之意,飞花却无俯就之心,唉,芳笙难免有自伤之情。” 小凤将一腔幽恨,问芳笙道:“天下男子皆薄幸,你口口声声慕我甚深,又可会事事为我挡在身前,更有那不预之时,你可愿为我以命相换?若做不到,就给我滚出冥岳,别再让我见到你,否则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一笑,也暗含一丝怅惘:“为大美人死,芳笙瞑目,却心有不甘,倘或大美人心中,有芳笙一星半点,那便是固所愿也,无怨无悔。” 小凤倒是有些惊讶了:万天成当初助她逃出哀牢山,不过是为她美色所迷,即便耗费真气替自己疗伤,也是她妙计为之,并非万天成本人心怀善念,陈天相也是口口声声爱慕自己,为人却愚忠愚孝,在他眼中,竟是她害了罗玄,丝毫不提罗玄对她种种折磨之事,至于罗玄,更是不提也罢,而罗芳笙此人,可以说是声名并举,自身又丽质难言,不让女子,无论他年龄到底几何,总归是少年人的模样,少年人岂有不爱慕青春少艾之理?但他对旁人视若无物,却对她热情满怀,处处讨好,又在意关心,这人当真对她用情至深如此? 想来想去,她觉得这也终究是他口中所言,若真有那日,一切再另说罢。她再看了看芳笙,心道:但愿这个小滑头,能记住今日之誓。 转身欲回,却见到相隔不远的两个雪人。一个负手而立,眉间含愁,似怨似恨,另一个在旁,痴痴相望,手中还有一节,树枝打磨成的笛子,这两个雪人,颇得二人形神,又憨态可掬,令她心中欢喜起来。 她自幼跟随母亲东奔西顾,躲避那些三帮四派的追杀,哪有玩的时刻,更别说有一二玩伴,二十五年前那个乞巧节,是她唯一一次,与同龄人玩耍,却也在那一年,与母亲天人永隔。如今她已光复圣教,不久就会让冥岳一统武林,总算没有辜负母亲遗愿! 她其实时刻都记得母亲当年教导:“小凤,这种安逸的生活,不是我们能过的。”往后更为成就霸业,她也一直断绝自己小女孩的心思,眼前这两个雪人,未免不勾动得她手痒。于是也俯身,抓起一个雪团,三两下,就捏作了一个酒壶模样,放在了那持笛雪人,另空着的手中,端详了片刻,再看看一旁,特意为她再扮作雪人的芳笙,还真是相像,她不禁笑出声来,极为悦耳动听。 他站到了小凤身旁,也开心道:“蒙大美人厚爱,若这壶里真有美酒,只怕芳笙要和这雪人同醉了。” 听此,小凤嫣然一笑,指着那个雪人道:“不该叫你小滑头,小酒鬼才更为恰当。” 他倒是连连点头,随声附和,可他现在只有一个空酒壶,寒气早已自丹田内上下发散,此时全身越发冷了起来,好在他已服食了烈火丹。 似乎随着风雪,他身上那股梅香,更为浓烈,虽然他只着薄衫,但习武之人,内功深厚,小凤当时也并未多想,如今看来,这衣服也未免太过单薄,而他身上,也总有挥之不去的寒意,那或许就是他练的功夫。 小凤想:这个小滑头其他的武学造诣,并不在轻功之下。于是她手中多了两根树枝,向他邀道:“来,陪我过两招。” 芳笙却淡然一笑:“我不用剑,尤其不会对你用剑。” 小凤有所触动,却仍道:“只是切磋一下,不必认真。” 芳笙笑颜越发迷人:“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对你举剑相向。” 小凤随意将枯枝扔向一旁,她功夫深厚,还是砸出了两个雪坑。她紧紧盯着芳笙道:“若你有朝一日拿起了剑?” 他眼中坚定无比:“定是为你。” 小凤转过身去,不再提这话,而是问道:“你天天来这,如今见到了我,难道你认为,我今晚还会赴你的约?” 他只诚然道:“但凡能多见大美人几次,芳笙都要试上一试。” 小凤嘴角噙笑,只留下一句:“那你就等着罢。” 芳笙站在厚厚的雪地中,青衫寥廓,片絮不沾,望着小凤离去的身影,苍白脸上,笑意盎然。 高情响彻共疏狂 酉正未至,芳笙已在紫府之巅相候,上山的路,已有笛音招来的萤虫相照。 两盏琉璃明灯点在一旁,他身上多了一件白绫斗篷,薄薄一层,非烟非雾,只在帽上有一痕素梅,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小凤倏忽而至,他却立在崖边,一动不动。小凤见云层重重掩映,一丝月光也未倾泻至此,更遑论有星点微亮,他却仰头环顾一番,眉间似喜似愁,于是心下了然,只是不知他喜忧为何。 “明月繁星不能共存,皓雪将至,而星月无光,你又如何观测?”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亦无长存之理,当在有生之年,建立鸿图霸业,这就是小凤心中抱负。 “熟知于心,不必太求成于见。” 他转身回道,又从一锦袱里,取出另一件斗篷,走到小凤身旁。 “天冷,还请披上这个。” 这是件缕凤金裘,皆冠以玫石,翎处缀满明珠,彩绣光华,真如火红凤羽,萃成一般。 小凤倒是站在那里不动,对着他嫣然一笑。 芳笙心领神悟,先行将凤羽细致整理,再上前一步为她系上,戴好兜帽,眼中含情但毫无邪念,双手也是规规矩矩。 虽然妥帖,但他这样轻车熟路,加之那些甜言蜜语,也总是信口拈来,小凤暗嗔:不知是不是在谁身上下过功夫! “小滑头,你眼睛都直了。” 只听他笑道:“芳笙眼中,只能有大美人。” 小凤看了看他,真是惯擅迷人的容貌,蜜糖不如的巧嘴,心想:这个小滑头,就是这么可恨! 芳笙将她让到,两个相对的石台旁,上面早已设好锦褥,相隔不远,便是芳笙早间护好的花草,虽已睡去,却还有一缕清香飘来,木帷上的青幔曲曲柔展,借灯光看去,若隐若现,别是一种雅致。 小凤暗暗点头:果然是个雅贼。又问道:“你方才若喜若忧,是为何故?” 芳笙不忙回答,只是说道:“这几日天气不好,大美人若有要事在身,须的耐心等上半月。” 小凤也精通星相,情知这几日不宜远行,但那些前尘过往郁积心中,只怕会耽误她的大事,她也不会让自己不快,必是要发散出去,因而已吩咐绛雪备好马匹,明日便要启程。 芳笙知小凤性情,自也能度她心意,早已为她想好:“能和大美人多相处片刻,芳笙心下欢喜,但若因这天气,真耽误了你的大事,芳笙心实难安。孔明借东风,不过书上戏言,但芳笙确有办法,令这天立时放晴,不至耽误你的行程。”说完,又吹起紫笛来,竟招来一只,颈饰金带的仙鹤。 只听他笑道:“小野草,多谢你了,但这壶酒可不是给你喝的,若你偷馋,害我在大美人面前丢了面子,我就拔光你的毛,给我的大美人,做件更好的大氅。”说着,将随身玉壶挂在仙鹤的脖子上,又耳语了一番,轻抚颈羽。 他又看了一眼小凤,玩笑道:“好兄弟,你一定要和天上的神仙们,好好解释一番,芳笙此举,只为博大美人一笑,别无他意,可千万别因改了天时,而怪罪于我。” 而仙鹤高首扬喙,似也在鄙夷芳笙为人:哼,无事小野草,有事好兄弟。随后展翮催风,清啸而上,直取云巅。 见此,小凤不吝赞美:“好神峻的仙鹤。” 芳笙由衷乐道:“他是我好兄弟,我们相依为命多年,我早在他面前放肆惯了。” 小凤揽了一下斗篷,唇边带笑:“看来,你是把家当都送上我冥岳了,还想在我这里常住不成?” “既为贼首,芳笙从无走空之时,一日未夺得大美人芳心,就赖上一日,若芳笙有幸,夙愿成真,又岂有离大美人,而自己独去之理?” 话音刚落,恰是酉正,银絮从天而散,浮云凝华,风回碎玉,正是一番好景致。 芳笙用飞雪穿云掌,将后厨现宰的鹿肉,削成一片一片若梅花,纷纷落在白玛瑙雕成的盘子里,指上不沾一丝油腻,依旧美玉凝成,同两颊一样,毫无血色。 “大美人,你可说过,‘你所图的,未必不能’,才不出三日就反悔了?不忙不忙,芳笙可是有凭证在手的。” 他神态语气,学的惟妙惟肖,就像这句话是他所说,倒让小凤笑了起来,心中想着:你那缃绮,只有自己指印,我不承认又如何,说你是小滑头,分明是个小呆子。 芳笙又岂有不知,文契单方不成之理,他唯以真心相待,相信白首之约自可相定。 金樽中温好的荔枝酒,被他注入两个螭爵,先敬小凤道:“既已问鼎武林,必当逐鹿天下,鹿炙芳酌,怎样都是个好兆头,以此补贺大美人出关之喜。” 小凤被他这话激起了满腔豪情,一饮而尽。复又问道:“幽萝旋老,杜若方生,是为何意?” 他反而先问小凤:“大美人有何见解?” 小凤想了想,解道:“人生在世,瞬息万变,既知生,当知死,倏忽而生,倏忽而死,周而复始乃世间常态,是以生死无须挂怀于心。” 他双眸若含星,点头一笑,待掌风将至,碳火拢得更旺了些,纤掌游鲤摆尾,芭蕉随风,少时已有香气冒了出来。 灯光下望去,今夜芳笙眉眼间,较往常柔和许多,更具女子之态,不免令小凤有些生疑。 他取出一只玉瓶,里面装的是西域香料,刚要撒上,只见小凤掩鼻,目光露出嫌恶之色,他当即将瓶塞好,远远掷下了悬崖,暗中思索着:到底是哪一味香料令她不适。 于是取出自己配的佐料,见小凤并无方才之态,才放心撒了上去。待熟后,先取出一片浅尝,以示诚意,再装至干净的玛瑙盘中,奉与小凤。仅吃了这一口,却只顾喝酒。 他以罗帕拭唇,解释道:“我一天吃的东西有限,有酒足矣。” 若非今日相约,他应作陪,平素是什么都不吃的,一切食之无味。 小凤尝了一尝,焦嫩适宜,香酥可口,唇齿留香,这鹿肉滋味,确实是她一贯喜好。不然这纤尘不染的小滑头,又怎会费心接近后厨。 这样想着,又喜欢了几分,玉颜芙蓉,光华夺目,令人移不开眼。 芳笙见小凤唇边笑意,自己更是欢喜不尽:不枉在后厨多瞧了几眼。 他拿出一壶新酒,又呛又烈,再放入五粒烈火丹,竟毫无反应喝了下去。 陡然间,小凤已搭上了芳笙脉搏,只觉这手比冰雪要寒,却比流水还要柔嫩,比丝缎还要光滑,连一个薄茧都不生的,总之,不像个多年习武的少年。 他脉相虽呈平和之态,但体内暗含阴阳二气,必身兼至阴至阳两种奇功,奇的是,阳经上风霜雨雪,阴经上夏日炎炎,两股气虽暗暗相较,但大体上是水火既济之象,所谓阴阳不冲,而相合和。知此,小凤又换了一只手腕搭上,依旧这般,确实有些奇诡。 “你喝那么多烈酒,只为中和体内阴寒之气?” “是,至少有一时片刻,能令体温与常人无异。”他淡淡道来,仿佛与己无关。 又笑道:“我也是医者,对自己身上了如指掌,陈年寒症,难以拔除。这么多年,倒也没什么大碍,何况身上寒凉,可令许多无聊之人望而却步,何乐而不为?” 小凤想:世人多贪生怕死,正道更多蝇营狗苟,道貌岸然之徒,这个小滑头,还真有几分气概。 “你真不怕死?” 他接了一片雪花,霎时化成了一缕轻烟:“只是不执着于生死,当生则生,当死则死,生时无愧于心,死时淡然平和,芳笙一向如此。” 小凤心下欣赏其真其诚,又问道:“莫非在你眼中,就无珍贵之物?”说到这,又想起了那张笺子上的“至珍”二字。果见他对着自己笑道:“非物也,唯一人哉。” 小凤将鬓旁青丝绕了两绕,有意问道:“看来你功夫很好,比之我又如何?” 他解开斗篷,露出了青衫,以散烈丹的内热:“我会先行认输,大美人出手时,芳笙就已经输了。” 小凤再欲深问时,仙鹤已归,落雪即霁。 芳笙掌中多了一枚碧绿药珠,喂给了仙鹤。此物以百花清露,百草凝霜,和昆仑山的雪水,以芳笙掌中阴寒之气所成,一人一鹤在外奔波时,只食这种丹药,芳笙有时也不需要此物,唯有放入烈火丹的烈酒,是万万离不开的。 小凤闻得馨香之气,又想他那“薜荔湘君”的名号,因问道:“何以为芳,何以为笙?” 他答道:“百草方芳,湘竹生笙,芳者,以其馨质而纯而真,笙者,以十三簧而拟凤之身,至于芳笙,以香草而求美人。” 小凤知其话中情意,却又为难他道:“你既通晓鹤言,自也能引来凤凰了?” 芳笙笑言:“只将我引到大美人身旁,这只紫笛,已经居功甚伟了。” 小凤随意将酒爵凑至唇边,别有所问:“小滑头,你嘴这么甜,不知哄了多少姑娘了。” “自见了大美人,就什么都会了。”他实在以此为豪。 小凤又倒了酒,却见仙鹤扬首摇摇而来,竟喝个一滴不剩。她又倒满,仙鹤也是毫不客气,长鲸吸川。如此九、十爵下去,仍不尽兴。 小凤笑向芳笙:“果然都是小酒鬼。” 他拿出了专供仙鹤饮酒的方壶:“我的好兄弟,你倒是不认生,见人家漂亮,连魂都丢了。”却也不知是在说谁。 小凤倒突然问道:“你自认好人,还是坏人?” 她心中另有思量:若他真要与自己相伴,必为那些三帮四派所不齿,他当真毫不在意? 他诚然道:“我做不成坏人,只是一介常人。” 小凤继续试道:“你声名一向不错,做个正道大侠也无妨。” 他心中对过往伤感,叹道:“若求侠义之真,不知代价几何,芳笙难以承其重责,不如做个大贼,逍遥自在。” 小凤对此倒十分赞赏:“看来,你是宁做快活贼,不做伪君子了!”又再问道:“若因此而招来骂名,你也无怨无悔?” 他明白小凤口中的骂名,若和冥岳岳主一起,与他有过交情的正道人士,必然前来口诛笔伐。 “都说人言可畏,芳笙无畏人言,有人爱我,就会有人恨我,有人赞我,自然就有人咒我,我只须对的起心上人,俯仰之间已然无愧。何况芳笙所做所为,向来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从今往后,也将无愧于至爱,又何须他人认同!” “说得好,岂非圣人无名!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明白!”对他的我行我素,小凤越发欣赏。又想自己在世间磨砺多年,因叛逆而孤军奋战,此时能得一芳笙,实属意外之喜。 听他又道:“至于与人交往,圣人以其无私而成其私,芳笙并非无私,只是悦己。” 小凤笑想:这个小滑头,将这句话解成这样一个道理,也是有趣。却又调侃道:“若老子知道,这里有个小滑头,歪批他的《道德经》,可能气的胡子都要登时立起来了。” 笑过之后,她举酒走到崖旁,俯瞰冥岳千里,傲雪凌霜,一抒心中豪情壮志:“人生在世,倏忽而过,大则建立基业,雄霸天下,小则明哲保身,与世无争,我既用十六载光阴,重振冥岳,必要一统武林,傲视苍穹!” “卿之卓论,当浮千杯万杯!”芳笙听她此刻畅谈抱负,只觉她更为可敬,向来饮酒从未醉过,此时却已心神俱醉!又只痴痴瞧着她,心道:只要是你的心愿,我都会帮你达成。 仙鹤酒已足,不欲多留,先来辞别芳笙,蹭了蹭他手心,而芳笙将金带收好,揽颈抚羽,仙鹤又向小凤颔首,终凌空而去。 小凤见他方才神态间缱绻不舍,颇有女儿之态,心下更为疑虑。再见他脸色苍白愈甚,于是取出三根银针,走到他身旁,将他广袖褪至臂膊,映入眼帘的,正是一截冰肌玉骨,除此之外,还有一朵五瓣红梅,与那张桃笺上,倒别无二致,离远些瞧去,竟是一个缃字,这便是古籍所载的梅花篆字。当时罗玄不欲教小凤功夫,只令她读书写字,因而这样的古字,她也曾见过,且对这个“缃”字记忆尤深。却再看时,梅花中嫩黄娇蕊,绽掩一点红心,宛若一粒小小明珠,不细瞧时,却也不易发现。至此小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罗芳笙,果然是个女子,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 她咬牙切齿道:“你一直都在哄我!”一想到这个罗芳笙是在戏耍于她,她几欲咬碎贝齿,只想先给她一掌!但她又怎会承认,自己也有看走眼之时,为何罗芳笙不先讲明一切!但那罗帕胭脂,皆是女儿家所用,倒是从未瞒她,她却并未多想,如此在心中反复多时,真是越想越恨,到了最后,竟不知要气什么了,脑海中更多是这人软语体贴,知情识意,于是一挥衣袖,将一旁厚雪卷上了三丈高。 她想:这并非是饶过她了,只是想听听,她有什么好辩解的。 芳笙一向很喜欢这朵红梅,但却极厌恶那颗朱砂:什么清白之身,美玉无瑕,这就是极大的侮辱,所谓礼教,最是面目可憎!除父母之外,若她知道,是谁点上此物,她一定不会放过此人! 但见此时一轮明月,渐渐升到了空中。 芳笙平心静气道:“请问岳主,礼教为何物?” 想到罗玄固守于礼,而将她抛弃,小凤愤而论道:“伦常正道,都是一派胡言!” 芳笙点点头,叹道:“世间偏是对女子处处束缚,更是以礼禁锢,可礼为何物,何又为礼?若细细论来,不过自以为成一家之言,可恨后来人,牵强附会,添盐加醋,将个‘礼’字曲解,只遂他一人之意,或争名利,或图显贵,竟著书立说望传后世,实为欺世盗名,至此也就罢了,更有那曲意逢迎之徒,将这歪理邪说传播开来,还有那比周结群之辈,以此来役使愚昧小民,这同正邪之论别无两样,皆为妄言,究其根源,不还是排除异己!在我看来,礼不过是大大的空话,大大的傻话!” 这番见解,确实合乎她的性情,倒令小凤少了些怒气,心想:且看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上天既造就你我这般人物,何不随心所欲,纵情往来?冥岳岳主胸襟广阔,远见卓识,不会拘于世俗,芳笙待岳主,唯以真心,更谓胸怀坦荡,岳主实为芳笙情之所钟。”那双妙目一改霜雪之态,早已满含深情,不禁柔声道:“除了你,无人能令我如痴如狂。” 她这样小女儿的神态,倒不令小凤讨厌。她本来就不是世俗中人,方才恼恨,也只是怕罗芳笙并无半点真心,而是另有所图,一味哄骗于她。但冥岳岳主,怎会轻易就原谅这个小滑头! 于是她狠狠取了,芳笙臂膊上三个大穴。 “我不过对疑难杂症有些兴趣。”又道:“你不过对我有些用处。” 芳笙只是笑着,连连称是。 小凤以内力催针,看能否逼出一些寒阴之气,但须臾之间,这三枚银针,已冻成了晶光灿灿的冰柱。 芳笙情知会如此,又是安慰,又是劝解:“我感知不得外界寒暖,只会受自身寒气侵袭,若穿得衣服厚些,就会影响药力发散,因而再冷的天,也只着单衣,可若是女子衣衫,未免有太多无礼之徒前来厮缠,对我来说,梳发太过麻烦,女儿家脂粉也太重些,因而往常只将自己的脸,略略画的硬朗,再择男子衣衫穿上,并非有意瞒你。” 她当初确实不曾想到,这也并未少受烦扰。 “已是戌时三刻了,风寒露重,不知芳笙可否有幸,送大美人一送?” 小凤背起手,点头不言。 及至房门,才道:“明日给你换个屋子,别和他们混在一起了。”刚要解下身上斗篷,却听她道:“若芳笙惹了大美人不快,这件凤羽对内功颇有助益,好歹留下,代我尽些心意,朝夕相处间,到时大美人,或许就宽宥芳笙一二了。” 一时之间,竟又有了些二人,平常相处的情形: “千金之裘你也随意赠人?” “千金裘赠心上人,千金二字得其所。” 小凤总算一绽笑靥:“你的罪多着呢,别以为我很快就会宽恕你,有的等呢。” 她认真拱手道:“为此一日,芳笙同样固所愿也。” 小凤盈盈一笑,与芳笙十六年前的惊鸿一见,交织重叠在了一起:“记住你今夜说过的话,若我哪天发现,你也对我无情无义,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可到底没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八个字,也一并说出来。 芳笙认真立誓道:“若我对你虚情假意,我情愿死在你的手里。” 见小凤转身欲走,她柔情款款道:“大美人若也想了解芳笙,不必假手于他人,若大美人也肯用心,自会明白芳笙为人。” 寒梅香气,淡淡飘散在空中,时有月光洒落,小凤心中一股冲动,油然而生:她要慢慢了解此人,而不是一下子,就将她完全掌握,那样未免太无趣了。 “明月应有情,流水泻玉,池边白梅入画,杜鹃尚盈盈。” 她作词半阙,目送小凤回房,心想:既已做了决定,自要一往直前,这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见房中灯光已息,于是又踏月回到山巅,收拾器具不在话下。 兰言慧语芙蓉芳(上) 朝阳曈曈,天朗气清,长空中微有几片行云,两旁林丘经雪稍融,澄碧清和,风中略带花香,虽是暮冬,已显露初春妍媚,两匹矫健的宝马,趁着这好光景,正一前一后,飞驰在官道上。 今日天气大好,小凤红衣猎猎,纵马驰骋,心中也豁然开朗,两日来的气闷,早已消散了大半。 “这要得益于那个小滑头。”想到这,她脸上多了一层柔美之色,妩媚多姿,远胜春景。 梅绛雪紧跟其后,却是另一番心思:罗芳笙留在冥岳,到底有什么意图?若他真心爱慕师父,血池图一事,不会如此平静无波,若说他不是真心,可冥岳又有什么,值得他以身犯险?师父这次要远行,无论他所图为何,都是大献殷勤的好时机,可到现在都还没见他的人影,实在不同寻常。 略为熟悉的一曲清音,仿佛自云端而来,打消了梅绛雪的疑虑,却也有些气闷。 小凤并未放松缰绳,嘴角一扬:“就知道你会来。”眼波流转,又对梅绛雪说道:“她要跟,就跟着好了,别等她就是。”于是喝马向前,骏骑蹄下生风。 芳笙已追上二人,却不理会梅绛雪,马儿扬蹄飞跨而过,只在小凤后面,不紧不慢,不远不近,所谓马首是瞻,经她演绎,惟妙惟肖。 小凤还是看了一眼,只见她随意仰躺在颠簸疾驰的马背上,若一般人瞧着,只会觉得凶险万分,她却如履平地,如此,笛声竟毫无间断,乐音泠泠可听。 今日她一头墨发,用蕤兰银环高高结束,独留两缕青丝,左右飘在鬓边,水色的轻绡额带,说不尽的眉目如画,霁色衣衫凝鲜,与晴空万里融为一体,最是风流落拓。背下的神騟,紫气浑然,华灿若晶,目光炯炯如电,正是波斯万中挑一的千里良驹。 小凤知她轻功无人能及,现在这个情景,更用不着担忧,心想:这个小滑头,将马当作牛车,莫非在学阮籍,一任东西南北?于是出声问道:“你要去往何处?” 乐曲正当收尾,余韵悠长,紫笛在她手中一转,笑答:“马儿带我去哪,我就去哪,显然,这马是跟定了大美人。”言罢,倾酒如瀑,率意妄为,不让阮嗣宗。 小凤轻哼一声,见不远处有一片松林,飞身而上,摘了一个松球,又稳稳落在马背,削葱根一样的两指,将一个松子弹出,按着由低到高的次序,依次弹在了紫笛七孔上,芳笙心下了然,只以历音,奏了欢畅的短乐,燕语莺啼。小凤一笑,又有三颗松子同时飞出,在笛上第四孔连弹了五次,芳笙于是用上三指,在这孔上左右轻抹,吹出五个碎音,大有破空之势。小凤正要再考她时,一只黑鹰,盘桓在了二人头上,三声长唳颇有节奏,惊空遏云。 这扁毛贸然搅了小凤雅兴,她本不会轻易饶过,但她知道,这必定是小滑头的信使,难得网开了一面。 芳笙以笛奏出哨音,黑鹰转了三寰,遂往南疾行。而她起落间,已坐在了马背上,只是看着小凤。 “去办你的要紧事,我不用你跟着。” 这已经是小凤十二分的体贴了,芳笙自然体情解意,只道“放心”二字,再将马背上的昆仑奴面具遮掩容貌,纵骑绝尘而去,一人一马,刹那不见踪影。 松子一抛,她暗嗔道: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绛雪,我们走。”一挥长鞭,小凤同样扬长而去。 行了多半日,已至镇上,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到哀牢山,一路而来,只怕绛雪也有些疲惫,小凤决定下马,找个客栈暂歇片刻。 原来芳笙所言“放心”二字,并非只是遮掩面貌,不致招蜂引蝶,而是沿途皆有专人接待,送上美食甘泉,以及喂马饮马,事无巨细,处处妥帖。她虽不在身旁,却能让人时时感到她的心意。 行至一间客栈,只见梧桐木的牌匾上,有一彩凤徊翔,也改作了“鸣阳馆”三个大字,颇得草圣丰神,窗框上皆是鹤舞紫云,栩栩如生,耳中似能闻得仙乐。 小凤不禁暗笑:“谢脁的‘彩凤鸣朝阳,元鹤舞清商’,倒用在了这里,这个小滑头,怎么那么多心思。” 及入店内,虽说装潢一新,但与小凤印象中,并无差别。 掌柜早早亲迎上来,十分恭敬:“这位想必就是湘君的贵客了,尊驾楼上稍请。” 绛雪已拴马归来,便随着小凤一同上楼。 “这间客房,从不招待外人,只为您一人留着的。”掌柜奉上香茗,含笑解释道。 小凤不忙饮茶,只是拿话引他:“你认得我?” 他态度越发恭谨:“小人哪有幸认识姑娘,只是湘君说,他这位佳客,举世无双,无人可拟,一眼就能认出,但凡认不出的,皆是有眼无珠。” 小凤呷了一口,尝出是新摘的普洱嫩芽。又心道:“哼,小滑头,你又算得出,我一定会来此处。” 掌柜察言观色,语气间难掩自豪:“这条街上,谁不以接到湘君的贵客为荣,当然,像您这样的神仙人物下榻,小店更是蓬荜生辉。” 言下之意,是芳笙给所有的客栈都打了招呼,但也嘱咐过掌柜:佳客最有可能来此,务必要心神眼灵。 小凤摩挲着茶杯,暗中笑骂:果然是小滑头的手下,都这么油嘴滑舌。 他又及时道:“二位有什么,就尽管吩咐小人,湘君有些要事在身,片刻就回。” 梅绛雪看看师父,替她问了一句:“他去了哪里?” 掌柜亲自捧过,几个侍女端上来的新鲜瓜果。 “是被知府老爷请去了。” 小凤一想,心下已有七八:“以前的镇江知府。” 一盘鲜荔枝被他摆在中间,答道:“正是。” 闻言,她撇嘴一笑:原来是去见旧情人了。随后吩咐道:“这没你的事了,先下去罢。” 掌柜应了声“是”,便掩好房门而去。 梅降雪观小凤面上神情,不禁一问:“师父,这家店?” 小凤站起身,抚了抚墙上一副新的鸾凤图,又瞥到锦帐上系的一只玉萧,除却多了这两样,其他丝毫未变,目光中已有些怀念:“我初下哀牢山时,住的就是这里,正是这间屋子。” 少时,芳笙胸怀一方玉匣,左护一只锦盒,右提一些物事,先到了自己房中。 今日去宁府,她总算了结了一件心事,顺便也解决了一件要事。 所谓要事,还须追溯到两三月前,笑面一枭在南省的地盘,屡屡受到朝廷打压,他便将眼光放到了云南,只是诸多顾忌,游移不定,在与芳笙商量时,芳笙索性顺水推舟,令这老头做了决定。谁知甫一到了此地,他连船带货,被人守株待兔,缴了个干净,损失可谓不小,而布下此局的,正是那位知府。 若说这宁知府与袁老头有何仇怨,这就涉及到江南四大名剑之首的天风道长。一山不容二虎,笑面一枭素来不服那名剑之首,一直想与他一较高下,哪知名剑之首对这虚名向来不放在心上,便对那些战帖屡屡不应,笑面一枭却以为那老头目中无人,故意落他面子,因而但凡听人倾慕名剑之首时,必定先把这人教训一番,而宁府未入仕途前,与天风道长乃一师之徒,二人感情素来深厚,他独生爱女,又在那众弟子中最得师兄偏爱,他素闻笑面一枭对师兄种种不敬之举,自然就要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替他师兄好好出口恶气。 袁老头虽一向桀骜不驯,但他最会审时度势,懂得民不与官争的道理,于是忍下这一时之气,却托芳笙来此,从中斡旋一二。 芳笙当初赞同此事,一是知袁老头心意已决,只差旁人推他一下,二是有意推波助澜。她早已得知,镇江知府调任此处,必然要让袁老头吃些苦楚,因她与知府有教女之恩,朋友之谊,到时袁老头定托她来说和,这就又欠下她一个大情,况经此一番打击,势力定不如前,她便步步引导,令袁老头起了依附冥岳之心,想来不久可见收效。 因他手下有太多绿林匪徒,百姓早就怨声载道,为此芳笙不悦已久,如今有官府牵制一番,她也可稍稍放心一二。 “待袁老头想通之时,南六省唾手可得,她一定会为此开怀。”思及此,芳笙不由喜上眉间,但她不会将此事告知小凤。 这就是芳笙的一股怪脾气了,她想:我待你好,天长地久自然见得,做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拿来夸耀,为你另眼相看,这倒像我并非真心对你似的。 芳笙又轻抚长长锦盒,欣喜不已:总算完璧归赵。 闻得轻微步声,她打开门,掌柜已到了楼口,却先笑道:“湘君的佳客,果然美貌无比,又霸气天成,当真不是一般人物!” 芳笙脸上笑意不断,又问道:“一切都好?” 他坐到一旁,如数家珍:“您带来的鲜荔枝,和山上产的三样时令瓜果,方才又送去了几样拿手小菜,还有临去时您再三叮嘱的山笋鸡汤,怎样,我没记错罢?” 芳笙点头一笑:“多谢你了,一会再把这两样做成水晶虾饺,记得一定要鲜淡些。” 掌柜瞧了瞧,一看就是现捞的活虾,现采的山菌,再想到,那从几百里外的蜂王隐居处,带回的新鲜荔枝,他有些哭笑不得,更多是心疼:湘君啊湘君,您轻功已臻化境,这众人皆知,可也不是这样用的啊。又不住感慨道:“从没见湘君对哪位姑娘这么上心过,不不不,是对谁都没这么上心过。” 芳笙连忙制止了他:“慎言,不许在她面前提别人,更不许提别的姑娘。”又揪着衣襟,有些紧张道:“我身上没有腥味罢?” 他连连摆手,倒想起了一事:“楼主派人送了百坛鹤觞醑,还有秦汉孤本的《猗兰操》,杨公子亲送来十瓶雪莲蜜,可叹湘君今日才去过蜂王那里,但凡他运气好些,不就遇上了。” 芳笙想都没想:“琴谱送去给琼枝,任她处置,至于其他东西,一如往常。” 他笑着接道:“是,楼主的东西送与公子,公子的东西,回敬楼主,可是湘君啊,您再不回去看看赵大姑娘,她可要生闷气了。” “她是大人了,又素来稳重。”说着,将锦盒用油纸包好,再收进绢带中,郑重托付道:“我还有件事要做,你将这个带与琼枝保管,我不久便会取回。” 他当即躬身道:“湘君放心,我明白,纵然将琴谱丢了,这个锦盒也是要拿命护住的!” 她将绢带先锁与柜中,又将钥匙交他放好:“嗯,你快去准备虾饺,一会由我来端。” 待他去后,想了想,还是换了一身衣服。 小凤知道,芳笙一定有话要对她说,于是就让绛雪散心去了,等她回来,二人即刻启程。 听得敲门声,本来怪芳笙有些迟慢,但还是让她进来了。 “仓促间没备得什么,水晶虾饺倒是这的一绝,你将就用些。” 小凤见她换了华服美冠,比平时多了一种潇洒俊秀,又想到她体贴如此,心中很是欢喜,但再一想,她刚见了何人,却便不免调侃道:“重访故人,可得了什么感悟?” 话中岂无深意?芳笙由衷诉来:“我爱慕的仅此一位,何来新旧之说?” 见小凤眼中已有笑意,又道:“本无叙旧之心,只为讨债。” 虽然芳笙说过,“知府千金,欠债不还”,但小凤只将它当成了一句玩笑话,如今看来,确有其事。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分外鲜美。再听这小滑头说话,倒十分下饭。 “当初辞馆,只因她擅自拿走了,我从不离左右的一副画。”提及当日之事,芳笙依旧气愤不已。 那位宁姑娘,更以画相胁,与芳笙赌了三年之期,三年之后,若芳笙依旧不改心中所爱,自当原画璧还。 从未见她有生怒之时,小凤不知怎样化解,便故意说道:“这天下最厉害的贼,竟栽到一个小姑娘手中,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意为之。” 芳笙之所以百般顾忌,而不施展本领夺回,只因那姑娘大有鱼死网破之意,当时又恰好有事在身,若有人可代她妥善保管,也未为不可,想来终究还是有益于己,索性便答应了那个赌约。况她此心,亘古不变。 “她还是有些见识的,知道但凡我那副画破了分毫,她死一万次,也难赎其罪!若她今日并未归还,我定会让她悔不当初。” 见她这般认真,小凤不由笑出了声:“你好歹做过人家先生,就这么没度量了。” 芳笙点头:“对我来说,她重逾一切,再珍贵的东西,也不配与她相较!” 小凤又笑着提醒道:“你与天风道人,也曾相谈甚欢。” 芳笙摇头:“还未有旁人,有如许情面!”又是时递过一方绢帕。 拭净纤长春笋,小凤顾盼生辉:“到底是副什么画,让你这般在意,连我都有些兴趣了,莫非,是哪位红颜知己相赠?” 芳笙虽再三表明,心中只有小凤一人,但小凤就喜欢时不时逗弄一二,看她辩解的模样,分外有趣。 这时只听梅绛雪在外敲门:“师父,该启程了。” 小凤起身道:“小滑头,把你的画收拾妥当,等从哀牢山回来,我倒要好好瞧瞧,何以令你视之如命。” 芳笙应下,又加以提议:“若从此处顺水而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到,路途也更为便宜。” 小凤依从了她,带着绛雪,三人一起坐上了,芳笙备下的乌篷小船,周身精巧秀丽,却比一般的,多了一只桅杆。 另一边的码头上,一袭淡黄衣衫的少女遥遥相送,但凡多看几眼,便不难发现,这少女的装束打扮,与十六年前初下哀牢山的小凤十分相似。 小凤飞身上船,轻功绝妙,丝毫不见小舟摇晃,也不回头看芳笙,只是问她:“你就不顾念相送之情?” 芳笙冷淡道:“学生送先生,理应如此,她已定下了亲事,我们不会有再见之期。” 小凤没再说什么,与绛雪坐了进去,芳笙便盘膝在船头,执扇烹茗。 “红容,唱一支江雪小调如何?”芳笙和一身苗族服饰的船娘商量着。 她娇俏道,声如脆铃:“湘君想听,自然是要唱的,但有你的紫笛才好,人家的歌声才有韵味。” 芳笙不理,只顾碾茶。 她抿嘴一笑,撑了三四篙,甜甜唱了起来,与两岸尚未完全消融的白雪,悠然和在了一起,正是“天长地阔江唯白,一啸轻舟任万山”。 行歌渐止,芳笙递给小凤一盏清茶,解腻安神,也给了梅绛雪一杯,随后又回到船头,寒江独钓。 见此,红容不由叹道,亦有一丝调侃:“这位姊姊可真美,从未见过比她还要美的人了,她一定是湘君的心上人,怪不得湘君你,从不拿正眼瞧人家。” 芳笙但笑不言,她便又换了一只小调,轻轻哼唱。 小凤出得篷来,走到芳笙身旁:“直钩取鱼,你又不是姜太公。” 芳笙当即收回长线,飞身立起,对她笑道:“我只想求一位鲛美人,精诚所至,这不就被我如愿以偿了?” 轻舟蹑影追风,将至岸边。 小凤嘴角扬笑,一挥朱袖,踏江而去,气势如虹处,急潮般风起云涌,声如轰雷,更有如翻江倒海,溅了那船娘一身水花,还有几只白鱼在船头腾跃。 那小姑娘本是一番好意,代为隐瞒湘君女儿家的身份,况素来和她好姐姐玩笑惯了的,哪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好在她并未放于心上,只是张嘴吐舌,又叉着小腰,扇着好姐姐扔给她的帕子,也不去掸身上。 小凤挥袖时,芳笙便飞身,稳稳立于杆上。远处传来的话,却如在耳畔:“这些鱼,随你煎炒烹炸,留着慢慢吃罢。绛雪,我们走。” 芳笙看向船沿:“别让她久等,不如我送你一程。” 梅绛雪更是面无好色:“你非要惹她生气。”恨罢,一挥寒箫,也追随师父,踏江而去。 芳笙只好笑叹:师徒二人的脾气,还真是相像。 之后,她却依旧独立桅杆之上,衣袂飘飘如举,远望小凤上山的轻盈倩影,情丝缕缕:景色历久弥新,任白云过隙,沧海桑田,只她一人常在心间。 守山石碑上三个大字,还是那样分明,不生苍苔,如同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小凤冷哼了一声:“哀牢山,这个地方总是令我不快。” “师父,徒儿不明白。” 小凤愤怒中夹杂着一缕哀伤:“我在此处长大,住了多年,也曾满怀希望,一心认为,自己同其他姑娘一样,可以幸福无比,有着大好的将来,可是罗玄……哼,罗玄,你以为当初把我囚禁至此,就能毁掉我的一生了!今日,我就要把这个鬼地方夷为平地!” 来时,红萼已经查到,陈天相带着余罂花也到了这里,小凤想:正好新仇旧帐一并算! 芳笙正立在山顶,感受到一股强劲内力,铺天盖地而来,她却纹丝不动。 她本想走过每一处,只因此地是小凤故居,每一寸土地,都有她的痕迹。但却不知不觉间登上主峰,一直行至顶端,忽有白梅映入眼帘,可叹枯干多时,树下却绕有几从素馨,晶莹如雪,脉脉含露。她向来偏爱此二葩,但见云峰寥落,夕阳渐斜,许是牵动了什么,不禁皱眉伤感,可她没有眼泪,也不知是天生,还是遗症。 等了许久,见小凤并未来此,便将左掌中寒冰之气,以右掌烈焰化之,弄了一场雨露,算是了结自己,这场毫无来由的心事。 她从山顶下来,闻得人声,走近些,见小凤不在其中,于是静下心来,仔细倾听,得知小凤和另一人,正往丹房行去,她便纵轻功,抢先一步至此,攲在七叶树上,并取出了胸前玉匣。 陈玄霜与未婚夫婿方兆南,一同来寻义父陈天相,恰好她瞥见了那一闪而过的纤影,顿时起了疑虑:是他?他怎么会来此处? 虽未戴着鬼面,但那股冷梅清香,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方兆南在一旁担心道:“玄霜,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什么,我好像见到,赠我们灵丹妙药的那位少侠了,不想他了,我们还是赶快找到义父和义母罢。” 芳笙刚从匣中取出,寻了多时的美玉,只见小凤和陈天相,二人已打斗至此。看了一会,不禁叹道:一师之徒,竟差之千里。又想那位大侠士心有挂碍,自是不肯将高明功夫相授,而另一位虽得其真传,却依旧不及小凤远矣,只能说小凤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可叹陈天相,世间天分二字,最是强求不得,至此,芳笙心中也不免鄙夷起,那位大侠士的眼光与胸襟。 再看去时,不出十招,陈天相必然败北,因此放下心来,雕刻起了手中的冰花芙蓉玉。这块与一般的芙蓉玉又是不同,只颜色稀奇,已蔚然大观:常时淡粉,骄阳为赤,月下如霜,兼具粉红白三色之妙,因芙蓉有“三色花”之称,刚好雕刻一枚芙蓉玉簪。 小凤已用独门暗器七巧梭,制住了陈天相,这么多年,他倒是学的聪明些,知道小凤对血池图的狂热之心,因而以图为诱饵,将小凤引进丹房。 芳笙手中重重娇瓣,极尽妍态,似能闻得芙蓉芬芳,屋内二人的争执,也不时飘进她耳中。 “小凤,师父当初中了你的毒,情知自己命不久矣,便在你们女儿手臂上,刻了绛、玄二字,小凤,为了她们你悔改罢,别再为祸武林,你们母女三人一起归隐,不好么?难道你要她们一辈子和你一样,背负魔种的骂名,小凤,小凤……” 听此,芳笙心中万分冷然:“魔种又怎样,难道你们那些正道中人,就都是好名声了!”她手中有些不稳,但她必须忍住一时之怒,将这些过往听完,方便日后,为她的心上人一一讨回! 抬眼一望,竟见到梅绛雪,匆忙离去的身影。 “绛、玄,原来如此。”芳笙想到:怪不得对那位陈姑娘,她有股说不出的好感,类似长辈对小辈的怜惜之情,更是屡屡出手助她,至于梅绛雪,她虽不喜这位高徒为人,却处处为她留足情面,今日才知,她们皆是小凤的骨肉,原来早在无知无觉间,她已爱屋及乌了。 “他又何曾帮过我?他只会折磨我!他几次三番都要置我于死地,这你最清楚不过!”不等陈天相狡辩,小凤又愤然道:“那些人之所以被称为正道,只因他们有势力,以为自己就是真理,他们杀我娘,杀我外公,全家二十几条人命,他们又何曾手下留情!难道姓聂的就不是人?我要报仇,我要替天行道!” 根茎已成,玉簪通体生芳,她从枝上径直飞向丹房,并朗声道:“姓聂的当然是人,是我心中的大美人,谁敢说姓聂的不好,先让我来讨教讨教!” 小凤看着芳笙,见她出现的还算及时,心中稍霁,口中却道:“你来的倒快。” 她举着玉簪,认真哄道:“这里没有一朵花,衬得上你的美貌,只好自己动手了。” 得了许肯,她将簪子插在小凤鬓旁,柔声道:“我总算见识了,何为真正的有眼无珠,竟见不到你的好。” 陈天相双眼已盲,早已听出来人声音,正是那位接了他五十招的少年英侠。听他此番言谈,与他脑海中那个谦谦君子迥然不同:他居然为了小凤,讽刺于己? “陈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可是多亏了少侠你口中好人所赐。” 芳笙毫不理会,一双眼只顾瞧着小凤:“那定是你们不好!” 陈天相怒声叹道:“何等执迷不悟!你,你早晚会和我一样下场,她没有半点真心,只会设下陷阱,诱人去钻!” 芳笙放声大笑起来:“她若肯利用我就好了,省着我费尽心机,留在她身旁。” 之后,话虽说给陈天相,但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小凤:“是非曲直到底如何,她愿意说给我听时,我自当认认真真听她讲明,何况我与陈先生不同,我爱慕她已久,难道她是大恶人,我就变心不成?仅至情至性四字,她足以令我肝脑涂地:为母报仇,遵先人遗愿重建教派,此为至孝,你言语羞辱,步步相迫,她既已手下留情,分明顾念情义,她仅凭一人之力,成就如今霸业,心计武功,放眼天下,无出其右,这难道还不够么?但你这种人,此生都无法领悟,我之心之情了。” 陈天相气的不轻,连连咳道:“正邪不分,你这是正邪不分!” 芳笙轻笑了一声:“陈先生,你总算聪明一回,说的对,我心中从无正邪之分。” 一口淤血被他喷了出来:“我果真是瞎了眼,竟将你认做,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少年英侠!幸亏当初没有把血池图,交给你这种小人,否则我死难瞑目,无颜去见师父!” “那明明是我不要的!”她一急,略有了几分女儿家的柔媚之态。 徒经上官堡时,这个陈天相自称是神医丹士罗玄的弟子,不知为何,芳笙顿时起了捉弄之心,也想顺便看看,一代天骄的徒弟,有何非凡之处。谁知这个陈天相的雁伏刀,只知勇猛,不懂变通,第一招时做她已胜券在握,但还是耐着性子,陪他玩了五十招,至于那个血池图,除却心中一件隐痛,她又有一股坏脾气:初识之人送的东西,从不会收,何况,岂有贼受他人赠施之理?可眼下情形,只怕是又惹到大美人了。 小凤本在一旁不言,只为看芳笙如何应对,她做的不错,令小凤很是满意,直到血池图一事,眼下小凤倒不急着和她算账,只对陈天相道:“废话少说,快把血池图交出来!” 陈天相早已做了必死的打算:“你休想,今天我就替师父清理门户!” 小凤分外不屑道:“就凭你!” 果然三两下,就将陈天相打的再无还手之力。他却抓起一把硫磺,撒在空中,手里却又多了五颗雷火霹雳弹。 小凤身姿灵活,一点尘渍不沾,芳笙眼疾手快,用袖中一段白绫,将袭来的五颗流星,卷到了一方罗帕中。 “小兄弟,□□可不是好玩的。”见满屋浓烟弥漫不堪,她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了小凤衣袖:“你先走。”随即以柔和掌风,将小凤送了出去。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小凤刚落向地面,身后茅屋,又传来了几声争辩。 陈天相筋脉已断,无论怎样,都会丧命于此。她背过身,闭目长叹了一声,一阵悲凉。 随后又仰首坚定道:没人能阻挡她为母亲报仇,也没人能撼动,她一统江湖的决心!即便什么都没有了,她至少无愧于亡母! 忽然之间,茅屋中宛若万鼓齐鸣,雷火大作,她顿时转身,担忧了起来:“这个小滑头怎么还不出来!她武艺超群,何况一身轻功冠绝当世,不至于的,一定不至于的……” 又想:我已不在里面,陈天相不该如此啊!正要再进去看时,一股冷梅清香幽幽而来,定住了她的心神。 “若身上狼狈不堪,就不好见大美人了,必要先行整理才是。” 她居然还有心情调笑!小凤脸上恨道,作势向芳笙袭来,见她不闪不避,葇荑便轻轻缠上皓腕,状似凶狠,实则没用一丝力气。 “看你下次还……”话到嘴边,她扭过头,片刻后,却拐到了别的地方:“血池图,真的不在你身上。” 芳笙低头,撩了一下衣带,又抬头笑道:“不如你搜上一搜? 小凤哼了一声:看来她真没什么大碍。可方才居然令她那样担心,于是再次为难芳笙道:“小滑头,我现在改主意了,在我得到血池图之前,你务必要先将它拿到我面前,不然,我定会生你的气。” 芳笙摸摸鼻子,点头感叹:“但凡你有一丝不快,我心上却是最难过的。” 小凤又扭过头去,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之后,心中难免又有了思虑:陈天相把他们之间过节,也说了不少,尤其她那两个女儿…… “你方才什么都听到了?”见芳笙不言,她追问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还是你已无话可说?” 芳笙取下小凤鬓旁,有些倾斜的玉簪,又为她重新戴好,目光满是情意,柔声细语道:“我在自责,以往未能替你遮风挡雨,从此刻开始,我不会再让旁人伤你分毫。玉簪有绾心之意,我的大美人,你生性聪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小凤脉脉瞧着她,心中流淌而过的,竟是阔别多年的几丝爱意,罗芳笙为她用心处,不止如此,她也全看在眼中,既是这般,二人何不顺其自然? 这样想着,恍惚间,心中又满是欢喜。她不禁用眼觑着山坡,也对芳笙柔声道:“天晚了,背我下山。” 一阵风吹过,拂起二人鬓旁青丝。 “那大美人,可有什么好处许给芳笙?” 她理好眼前那一头墨发,一下跳上芳笙的背,搂着她嫩白秀颈道:“许你和我一同回冥岳,我会让绛雪先行一步,其他的,你定就是。” 兰言慧语芙蓉芳(下) 这两日,芳笙备下了好马,另择了路线,带着小凤游山玩水,四处散心,约定明天一早,再回冥岳。 洱海风光旖旎,如璧如镜,迤逦入画,二人泛舟赏月,烹鱼举酒,好不快活,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船上本有安歇之处,小凤顾及芳笙身上的寒气,因而随意找了个庙宇,暂住一晚。 芳笙也不用火石,只以烈焰掌,擦出几点火星,不一会,柴上飞星腾焰,庙中渐渐暖了起来。 十六年来,小凤从不像这两日般心旷神怡,如释重负,今夜倒像个孩子一样,兴而难寐,对着芳笙道:“你讲些故事给我听罢。” 芳笙眼中有些疑惑之色,见此,小凤不由笑道:”原来还有你所不能的事情。” 芳笙手中挑起一枯枝,也笑了笑:“我是怕说的不好,反而碍你入眠。” 小凤想了想,又逗她道:“良宵难为,不如趁此抚今追昔,就先从你那学生讲起罢。” 芳笙待她身子倚好,才缓缓道来:“天风道长同我两位长辈大有交情,他与我还是弈友。但凡是人,无论多超脱世俗,都会有一二不足,而他就是极溺爱那个小徒,差不多什么都依着她,哪怕那小姑娘拔他胡子,他也一笑了之,还要帮她去拔。大抵家中独女,生母又去的早,父亲太过偏爱,师父又这般纵容,难免养成那样一股性子,都气走了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老头子这才找到我,觉得我定能制住她,请我代为好好教导一番。” 一直以来,芳笙都冷漠如常,见招拆招,总是让她自食恶果,把个小姑娘整治得服服帖帖,却不想她竟别生幽思。 小凤笑评道:“的确顽劣,连先生的爱画,都敢不问自拿,若是我手下的徒弟,早被其他师姐妹们,吃的骨头都不剩了。”又问道:“蜀中第一美人,飞鹰女侠又如何?” 芳笙面上疑惑不解之情更甚:“我见她欺辱手无寸铁之人,不过折断了她的长剑,竟就此纠缠不休。” 见她不知其理的模样,小凤调侃道:“看你以后,还管不管闲事。你那侄子,不会也是这样罢?” 若说方才困惑不已,芳笙此时却无可奈何:“我生的比他美,他自恃潘宋之貌,幼年就曾立誓,无论男女,一定要娶一位,比他还要美的人做妻子。” 前两个还犹可,这可真是不像样了,小凤笑着发狠道:“他要再敢来缠你,我就让他变成猪首驴身。” 芳笙听出其中深意,很是欢喜,不等小凤相问,自己先道:“天龙帮的那位,是我救过她哥哥,我与蜂王畅谈万物生灵时,他那传人不服,非要证明,他驭蜂之术,远胜我引蝶之法。” 小凤可想而见道:“结果输的一塌糊涂,反而对你更穷追不舍了。” 芳笙点头叹气,又道:“至于追魂楼的楼主,我与她素未谋面时,忽有一日,送来了一张拜帖,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她与我两位长辈关系密切,因而对我照拂有加,但我因一些事情,一直对她敬而远之,而且这人……”想到自己答应下的事,芳笙便不再多言,只道:“这人世间爱慕之事,还真有荒诞不经之处。” 小凤道:“他对你的确不错,追魂楼专门贩卖消息,却有一条铁律,从不出卖湘君半字。”心想:正因如此,查这个小滑头时,红萼她们才费了几番波折。 又道:“若人心不难测,又何以称之为人?”方想再问问两位长辈之事,却渐渐支首浅眠起来。 此时她娇若春花,芳笙盯得出神,却不忘将里面一层衣物,以内力烘热些,又脱下来,盖在了小凤身上。她向来未雨绸缪:若兴之所至,有一二露宿之事,因而离开客栈前,多穿了一件衣服,只是不利药力发散,她今日尚未服食烈火丹,喝的酒倒比平时多了几倍,好在她让小凤以为,自己游兴正浓,才豪饮几百坛。 服下五粒火红丹药,望着小凤酡颜,虽恋恋不舍,但她还是出了庙门,又捡了些枯枝,立了一个明夷阵,使外面的嘈杂声,不致于惊扰庙内,再在阵眼撒上一些失魂香,令这座庙宇消失了一般。 做好这些,她朝林中飞去,故意将一群人,引至百里之外。 斜在松树旁,待一一到齐后,她不悦道:“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该了。” 领头一人,倒上前抱拳行礼:“湘君,我等别无他意,只是遵主人之命,请您过府一叙。” 芳笙知道他们从何而来,暂且按耐,不动声色道:“贵主上也当真心狠,情知有来无回,还派这么几个不成气候的。莫非贵主上不曾事先讲明,擅自拦我的下场?” 领头的心下戒备,却不忘恭敬回道:“蔽主人有言在先,湘君从不取人性命。” 此言令芳笙冷笑不止:“我的规矩,倒成了任人拿捏的把柄。若只扰了我一人,尚有情可原,只是今夜,太不凑巧了。” 还没看清招式,仅一阵寒凉过后,他们已动弹不得,之后仿佛听得筋骨尽碎之声,纷纷倒了下去,随身配备的弯刀,眨眼间断得有如尘屑,只见她目中寒芒刺骨,令人不敢直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今后你们无法再习武而已。别忘回复贵主上,罗某虽已不在营中,但总归有一二故交,别以为你们随意就能出入我大宋!” 这是有史以来,芳笙出手最重的一回。 其中竟还有人威胁:“罗芳笙,那个小丫头,你迟早是要交出来的!” 芳笙一笑,毫不在意:“那就让小丫头来收拾你们罢。” 说着,持笛奏了一曲《断魂引》,便不再理会身后。 出得松林,却见小凤早已站在庙外,负手而立。 芳笙的阵法,从来不是为困住小凤而设,小凤自然也不会让她困住。 “还是吵到她了。”芳笙暗自恼道,却有一事,要先与她商量。方才以笛音招琼枝前来,可琼枝似也有些棘手之事,她非亲自去看看,才可稍稍放心。她本意是先送小凤回冥岳,再回庄子一趟,眼下不得已要一改初衷。 芳笙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凤倒笑着打趣道:“你可真是招人喜欢!” 芳笙认真问道:“那你呢?”又叹道:“若能得你喜欢,才不负这副好相貌。” 小凤本想说“嫌弃”二字,到最后,只恨着捏了一下芳笙雪腮,转身往庙内行去。 她摸着脸颊,提议道:“我们到庄子投宿如何?” 小凤看了看稀疏几点星光,推测了一下时辰:“这么晚了,未免叨扰别人。” 芳笙笑道:“若说别人,那可真是叨扰。” 这话倒让小凤一惊:“莫非是你所说的两位长辈?”又暗自思量不定:芳笙不受世俗拘束,她父母可也会如此?但怎样的父母,才有芳笙这样灵秀的女儿? 却见她摇头道:“是我一位老伯。说出来,你可别嫌弃我,其实我算是无父无母,而两位长辈,是我师父和一位结义兄长,但他们如今也不在了,遇到他们二位之前的事,我也不怎么记得,这些我以后再对你细说,眼下我们赶路要紧。”说着,又将一紫一红两匹神驹招了来。 小凤飞身上了赤马,其实她心中正自难过,为芳笙那句无父无母,进而也思忆亡母,有些自伤之情,但她从不示懦人前,如今虽喜欢芳笙,也绝不会在她面前,流露半分软弱!因而勒紧缰绳,强行玩笑道:“看来那面具,也不曾为你挡住麻烦。” 芳笙脸上有些晦然:“我倒是没什么可惧的,起初只是无颜面对故人。” 至此,二人打马向前,一路无言。 行了半个时辰,但见依傍青山,松竹簇簇,水上曲折长廊通向的,正是一座轩昂宅邸,门前更有寒菊幽兰,翠柏冉冉,内里粉壁高舍,不计其数,一堆仆役等在大门旁,其中早有人上前,来为二人牵马。 携小凤进得主院,芳笙先与一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者见礼道:“老伯一向安好。” 他连忙招呼二人坐下,又打量了一番芳笙,才放心道:“一把老骨头,还算康健,倒是你多日不见,红光满面,看来是有喜事在身呐!” 芳笙看了一眼小凤,装作无奈道,也是在向小凤解释:“但凡芳笙回庄子,老伯总要打趣打趣。” 老者哈哈一笑,却直奔正题:“几个村子近来皆水患不断,又生了瘴气,这股瘴毒比往常还要凶险万分,琼儿已去置办药材,我想此事,还是要与你商议为好。” 芳笙但思不言:她必然是要亲自去勘察一番,却在担心,小凤一人在此会不自在,但她更不想小凤以身涉险,如此为难片刻,又想老伯素来慈爱,体贴小辈,为人处世最是稳重有度,不至令小凤着恼,因而和她商量道:“我去去就来。” 小凤饮了一口茶,虽心中不快,但在别人家中做客,还是给足了芳笙面子:“别让这位老人家久等。” 芳笙岂不知她话中之意,却认真对着老者道:“一盏茶的功夫即可。” 老人家也十分配合:“好,这就给你备下陈年佳酿。” 她已起身,连连笑道:“若有好酒不留给我喝,老伯的酒窖,芳笙定闹个天翻地覆。”又对着小凤柔声抚慰:“放心,我会和好兄弟一同前去。”说着,手持紫笛,出了院门。 见这位聂姑娘分明也在担忧芳笙,老伯笑着缓和道:“我这个女儿啊,自以为不将人命放在眼中,其实比谁都心怀百姓。” 小凤太多疑惑,却只询问了一句:“女儿?” 老者慈爱道:“湘儿曾和我那去世的儿子、儿媳义结金兰,自然是我的亲女儿了。” 自母亲去后,小凤再没与长辈攀谈的机会,在哀牢山多年,罗玄虽是她的师父,但心中满怀情意,倒是爱大于敬,自从成了冥岳岳主,就更是万人之上,皆是别人敬她,处处奉承。小凤想:眼前这位,既是小滑头的老伯,也算小滑头的亲人,她当以晚辈自居。如此也随芳笙一样,以“老伯”称之。 小凤本就心性聪慧,不一会就适应下来,和这位老伯相谈甚欢。 “说起来,湘儿与我们一家,可谓恩重如山。”为了令她放松心神,老者便将芳笙一些旧事,和自己家的过往,毫不避讳讲给她听:“不瞒你说,老朽与当今正是宗亲,算来,还是他的堂叔,这也并非托大。儿子儿媳,曾是樊城有名的守将,可恨朝中奸佞与鞑子里应外合,致使樊城失守,他们夫妇殉城死节,我痛心有之,但更以他们为傲,可叹昏君识人不明,又猜忌心重,听信小人言语,随意定了个‘守城不当,玩忽职守’的罪名,要将我一家赶尽杀绝,一路躲避艰辛不必多说,只多亏了湘儿,将我们老夫妇救到此地,置办下田庄,又早早寻回儿子儿媳尸身,令他们入土为安,只唯一的孙女,却在逃亡路上为贼人所掳,也是湘儿深入漠北苦寒之地,将她救了回来,还收她为徒,悉心教导成人。”说着说着,老者已不住垂泪。 小凤此时已然明白,为何小滑头再不插手朝廷之事,也忍不住为她心酸了起来,又急忙问道:“那她有没有帮你们报仇?” 老者倒不再提此事,只道:“拙荆已于三年前亡故了,只我和小孙女二人,在这庄子里闲闲度日罢了。” 他似是有意避开,小凤也不再追问,只将另一事问道:“老伯既知芳笙底细,为何对我们二人,如此淡然?” 只见他眼中慈爱之情更胜:“这么多年,湘儿总算带回了心上人,在我看来,你们二人可是最般配的!” 芳笙才从仙鹤上飞身而下,恰听此言,未及站稳,先笑问道:“老伯您快说说,我们有多般配?” 捋了几捋胡子,他冲芳笙眨眼道:“没有比你们二人更般配的了!宴已摆好,快随我老人家入席罢!” 席间,为陪小凤,芳笙少不得同冥岳那晚一样,也稍稍用了些。一切收拾完毕,老者又非要亲送至房中安寝,二人实在推脱不得,只得依了。 门被人打开时,小凤却不由皱眉掩鼻。芳笙当即取出罗帕,装作为小凤拭鼻尖薄汗,又假意咳了两声道:“芳笙近来添了一病,闻不得檀香,麻烦老伯,换支雪里梅罢,梅香,还算闻得惯些。” 小凤一不舒服,芳笙立时知晓,这必是老伯一番好意,不想成了坏事,再想那玉瓶,曾被她放在檀木匣中,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后,她更要将此事时刻记在心上。 也的确是老伯。他料湘儿会将自己屋子让给聂姑娘住,派人清扫后,又让人在蟠纹鼎内燃上了紫檀,方与湘儿这琴室相宜。 乍听芳笙此言,老者眼露诧异,又心中明白,随即命丫鬟取出换了。 她悄声向小凤解释道:“这是我制的香,与我身上相似。” 小小波折,倒没有搅扰,小凤对这间屋子的兴致。而犹以内室,最引人入胜:轻纱曼帷似层层流水,这之后有一处松月墙壁,上面挂了九张瑶琴,皆古时有名:号钟,绕梁,绿绮,焦尾,春雷,独幽,太古遗音,九霄环佩,大圣遗音,却还有一张,凤尾形制,竹叶断纹,别出心裁,不在这九琴之列。 芳笙素喜琴为君子之器,除绕梁失传,她研精覃思考据古籍,悉心仿制了以外,余下皆为原品。而凤尾琴,则是她专门为心上人所制。 小凤坐到风亭净台之上,指着绿绮,问芳笙道:“莫非,你要为我抚琴一曲?” 芳笙却摇头:“若以绿绮,成凤求凰,寓意虽好,可作曲人不好,我待你之心,当如松风,与明月长存。” 小凤宛然一笑,妩媚多姿:“不如你教我罢。”夜已深,她并非要惊扰他人,只是不想早早睡去,和芳笙多说些话罢了。 谁料今夜芳笙,不如往日般,闻弦歌而知雅意。 “我虽不是男子,但对你的心意,同男子无异,授琴时,难免贴身相处,实为轻薄之行,如此,既不见芳笙素来之情深意切,对大美人如何尊重有加,反倒辜负心上人一番信赖,芳笙绝不做此小人行径。” 那件外衣,仍在小凤身上。于是她张开双臂,撩了一下衣袖,示意道:这可也是你的衣物。见芳笙毫无触动,她轻哼一声,躺在了床上,头也冲向里面,一挥手,潇湘罗幛也纷纷落下。 芳笙搬了个竹凳,放在塌旁,对她柔声道:“等你睡着了,我再离开。” 小凤不语,却也安心起来,渐渐睡去了。 芳笙悄悄息了烛光,才出得门来,只见穿一鹅黄衫子,十分俏丽的小姑娘,正咬着绢帕偷笑不已。 她没说什么,走到另一处院落,择一客房,推门而入,小姑娘也乖乖跟了来,先行一步点上明灯,口中却说道:“师父,以后这种有伤阴骘的事,您还是另请高明罢。”语气中可并无抱怨,倒是撒娇意味十足。 芳笙只是问:“情况如何?” 她啧啧叹道:“若师父的九神点息丸都不济事,那人可真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啰。” 此事芳笙早就胸有成竹,又问道:“那些人呢?” 她霎时眉眼凌厉,目露寒光:“师父不必挂怀,若再敢派人放肆,可不止是有来无回了。” 却又悄悄打量芳笙好几眼,心道:必是听了爷爷什么好话,才乐得睡不着了。 芳笙没走多久,小凤就醒了过来,此时已坐到庭院一棵古桐上,想听她师徒二人,有何话说。其实是想听听,芳笙对她之外的女子,又有哪些柔言软语。 小徒先是气愤无比:“师父,我已经免了村民三年租子,带人在城外,设了百十座粥棚,但还是杯水车薪,那些当官的,果真铁石心肠,没一个好东西!” 小滑头却平心静气:“去找房知州,带着那对天蓝柳叶瓶,还有赵千里的《春山图》,请他怜悯些贫苦百姓,派下檄文,放仓开源,也劳烦他亲来督察,必定另有相谢,至于修筑河堤之事,由我一力承担,他若不肯,就如往常一般,也给他些教训。” 小徒弟喜道:“琼枝早就准备好了,其实他最好吃罚酒,师父珍藏,怎可流落到那种小人手中?” 小滑头依旧淡然处之:“小人也是有用处的,此人也算是个惜瓶爱画,治国□□之辈,不至于辱没我的物事,只要他肯为百姓耽心竭力。”却又憾道:“琼枝,无论盛世末世,贪官污吏都是杀不尽的。” 听到这话,小凤更能体会芳笙,是怒极才静,更是万分无奈而静,正如阮籍一般,不得不效穷途之哭。 “是,师父也说过,不如留个知根知底的,方好运作,但我怎样都要给这群人一个教训!” “只要办成此事,一切随你,以后这些,都要你自己敲定了。”芳笙想,从此之后,这些事皆要逐渐交给小琼枝了。 琼枝心中早已有数,但还是问道:“师父,可是另有大事要做?是为了那位心上人?”又暗自计较:师父不愿细说,定是要做的事有些风险,不想让自己也参与其中。 芳笙却只担忧道:“水灾尚好说,只怕过后会生疫症。” “师父放心,药已准备齐全。” 芳笙又拿出了两张方子:“一张强身健体,一张能避瘴毒,你再费心多备些。” 琼枝连忙收好,拍手乐道:“有师父出手,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又不住挽留着:“师父,你就不多住几天,再等等,就是爹娘……”话未说完,早已忍不住掩面,拿着帕子在一旁拭泪。 芳笙心中,也是凄苦无比,强颜欢笑道:“琼枝,你已独当一面,姐姐和二哥,定会以你为荣,我另有要事,明日晌午,饭后稍坐就要启程。” 她点头,忍住伤感问道:“师父这次,是要将师祖画像,一并带去?” 听此,小凤暗想:原来小滑头视之如命的,是她的师父,也合该如此。 芳笙不知为何,有些头疼,渐而心火上涌,只淡淡答了一个“是”字。 琼枝却渐挨渐近,叹道:“师父越来越美了。” 她只觉好笑:“我可是个年逾不惑,将知天命的老妖怪了。” 琼枝却万分认真:“到哪里去找,比师父还要美貌的老妖怪,人家可都以为,你是我妹妹,谁又能想到,你是我师父呢?师父这句话,岂不是要让旁人羞愤而死?” 小凤抚了抚纤指,笑想: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师父越来越像一个常人了,再不如以往那样高不可攀,可为何不知我心呢?”不等芳笙回答,她又小声道:“师父百毒不侵,琼枝也不会害你,明灯中有迷药,可以渗入肌肤,既然那些臭男人都可坐享齐人之福,师父哪里比不上他们,师父,就让琼枝侍奉您一辈子罢。”之后,她向芳笙罗带探去。 芳笙凛然而拒道:“琼枝,师父今日教你最后一件事,情有独钟!” 她却突然朝着门口大笑道:“师父这一头青丝,我以前就想摸……” 刹那间,小凤的七巧梭,已离琼枝不到半寸,却对芳笙道:“大晚上的,你也不避些嫌疑!” 芳笙脸上笑意不断:“她只是在玩笑,放过她吧。” 小凤当然知道,这姑娘是故意大喊大叫,为的就是引她出来,但这样胆大妄为的人,她怎会不给一个教训?若非小滑头的徒弟,早就成她梭下亡魂了。 就这样,琼枝仍不忘调侃:“还要有劳未来师娘亲自教训我,师父您真没骨气。” 闻言她倒连连赞同:“说的对,师父但凡有一丝骨气,都是大美人纵容的,何况,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怎抵得上她心舒意畅?” 小凤哼了一声,收起七巧梭,却又为芳笙探查脉息。 见此,琼枝识趣道:“师父,有时间一定要带着师娘来看我,恕徒儿不孝,要事在身,明日不能相送了。”之后,掩门而去。 小凤唇边带笑,点着芳笙皓腕道:“怪不得你那么会说话,竟是身边有一个,聪明俊俏的小徒弟。” 她却煞有其事,自居道:“聪明俊俏,凰儿这四字,用来形容芳笙,恰如其分。” 小凤咬了咬唇:“你叫我什么?” 她却笑道:“未来师娘都认了,也不差这个了。” 小凤当即甩开她的手腕,扬身而去。 一时之间,芳笙心神有如脱缰野马,又渐趋平和。 她本无异常,可方才见了小凤,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令她躁动不已。芳笙向来毫无欲求之心,这么多年,也只心中重她爱她,自也惜她敬她,所以处处有礼,不至冒犯于她。小凤为她诊脉时,她胸口有如烈焰灼灼,竟将心中爱称,脱口而出,如此倒是最好,等小凤离去后,她片刻间已恢复如常。 琼枝立在庭院中,吹着一片叶子,曲怨音哀,形单影只。 小凤没耐心听她吹下去,直接问道:“到底有何话要对我说?” 她却反问了一句:“若非在意师父,岳主方才何以对琼枝出手?” 小凤扬袖坐到石台上:“我一向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甚至要窥探我心思的人,更何况,还在惦记我的人。” 这话倒让琼枝放心了。 “师父好歹是个女孩子,自有矜持,她又最厌恶卖弄,有些话,只有我这个徒弟来说了。” 见小凤没有打断,她继续道:“想必岳主,已收到那件凤羽了,师父用了三年时间,天南地北采集珍贵材料,只为送岳主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 小凤不由感叹:“那间屋子,她也只为我一人留着。” 琼枝接着叹道:“七年前她购下那间客栈,光牌匾就费了不少心思,亲自斫取梧桐木,彩凤锦纹和鸣阳馆三个大字,亦是一手篆刻,鸾凤图以雪绫金粉而绘,她又亲从南海挖取整块绿玉,只为雕琢那一只碧箫,即便是座空屋子,也每日都有人拂拭洒扫。至于那张凤尾琴,她用了五年时间,才找到令她满意的桐梓二木,只为有朝一日,能为岳主抚琴一曲,一表情意。她待你的心,多少男人都不如,但凡是岳主想要的,她必定都会为岳主办到。” 小凤咬着唇,只喃喃自语:“我知道,我都知道。”又觉自己有些失态,扬头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再不甘心,也与你无关。” 琼枝脸上倒也不甚在意,接着说道:“若说以前的师父,真如冰雪筑成,仙人一般,高高在上又无欲无求,我初见时,她脸上便很少笑意,老病生死,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所有人之常情,似皆与她无缘,即便后来,师父通晓了人之常情,却还是超然物外,不拘世俗,纵然如此,琼枝本不敢奢望,师父也会对我动情。只因师父对琼枝无欲无求,待世间万物,也皆可高高在上,毫无牵萦,但对岳主,她只愿做个俗世之人,只为一人牵情动绪。今见了岳主,琼枝也能明白,既令师父魂牵梦萦多年,果然不同凡响。”琼枝更在心中默默叹道:师父只是想做常人而不得啊! 小凤亦在回味,那般配二字,心中得意,脸上早已掩藏不住。 “琼枝若也成就一番霸业,未必不如岳主,但在师父一事上,这辈子都望尘莫及了。” 小凤不以为忤,反而喜欢这个小丫头的直来直去,况年轻人当胸怀大志,不可失却野心傲骨。 琼枝又笑道:“有生之年,能见到师父有了人气,也值当了,反正她素来执拗,心中有了一人,必定再容不下旁人,我又何必自找没趣。” 小凤只问道:“她与令尊令堂,极为要好,但她从不打破自己规矩,又是如何……” 琼枝明白了,解释说:“师父曾对我说,报仇与否,由我自己来定,可这些年来,她也没让那群人好过,我也早早手刃了仇人,除却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 芳笙一些脾气,她也有所了解:“她更担心时局动荡。” 琼枝点头:“是,蒙师父教导,爹娘也是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琼枝当然不会糊涂,在此人油尽灯枯之时,就是我报仇之日!” “你能忍下来,也是不易。”小凤亦是在为自己感叹。 “这就是师父说过的,世间万种不公平中,之大不公平处。既是自己所择,当然自己担着。” 做事懂得进退,却不软弱可欺,小凤倒有些喜欢这个女孩子了,若能效忠冥岳,必定和绛雪一样,成为她左膀右臂。 她又婉言道:“琼枝打扰岳主多时,若师父知晓,又要罚我了。” 这是在催促她了,小凤想:果然是小滑头的徒弟,冥岳有一个小滑头就够了,还是别再来另一个了。又看芳笙院落早已暗了下来,才觉自己确实有些疲累,是该回去安寝了。 是夜倏忽而过,小凤才一睁眼,透过山水屏风,只见芳笙背身坐在案旁,一手紧握。 “姐姐和二哥,当初把我当作了孩子,那日正值元宵佳节,灯火如昼,他们以为我偷跑出来,而不慎迷失路途,便送了这个哄我玩,不知为什么,我都多大了,见到这个小玩意时,竟特别喜欢。” 小凤一看,是只有巴掌大小的白玉九连环,她以前也有过一只,那时娘带着她,躲避三帮四派的追杀,她不慎被人逼下了悬崖,罗玄从树上救下了她,看她有些害怕,便给了她一只九连环玩,见她不肯收,便宽慰说,自己让他想起了妹妹…… 芳笙又伤感道:“姐姐和二哥,他们两位是这世间少有的至诚君子,是真正的侠义之士。” 若那时她未去他处退敌,或早早返回…… 小凤抚上她双肩,柔柔安慰着,也知道了,她为何“无颜面对故人”,以后绝不会再拿这个来调侃她。又想:她心中定是不愿承认,他们夫妇二人离去之事。 “你叫人家姐姐,叫人家二哥,我想他们没你大罢。” 她勉强抬头笑道:“为了掩盖我是个老妖怪的内情啊。凰儿,你不会嫌我老罢?” 当初为了保护芳笙隐秘,三人才这样相称。 小凤但见她脸色苍白,较往常更甚:“你一夜未睡?” 她撑着头道:“你走后,琼枝带来一个病人。若说平常,但凡剩一口气,我也能逆转生死,有人说我专医死人,不医活人,也是有些道理,可巧他只剩了半口气,我当然不能自毁美誉啊。” 小凤不知如何说她,终是笑叹道:“白衣亦佛如是也。” 她咧嘴一笑:“大美人以达摩祖师箴言,谬赞芳笙了,我不过是小乘混光,并非大乘普世。” 小凤轻揪她鼻子道:“若能渡己,已是难得。” 芳笙倒有意说了一句:“普通百姓只图安身立命,江湖恩怨,避之唯恐不及。” 见她困意大增,小凤忙催她到床上去睡,又许了好处给她,总算让这个小滑头乖乖躺下。 等小凤走后,她忙起身,再次点了自己几处大穴:每回运功太过,都会阴气上涌,不知为何,这次来势更为凶猛。 她一手撑在床上,终是缓缓倒了下去。 小凤梳洗完毕,心情大好,打算犒劳小滑头一番。她虽久未下厨,但丝毫不见生疏。 芳笙环顾一周,装作为难道:“都这么好,先吃哪一道才好呢?” 小凤笑了笑,将一碗鱼汤,推到她面前。 她喝了两口,眉开眼笑。 小凤故意问道:“好喝么?” 她不住点头。 小凤又问道:“真的好喝?” 她点头,又连喝了好几口。 小凤心中恼怒,却面上如常:“你不是在哄我罢?” 绵绵邈邈故人庄(上) 丹棘是忘忧之草,青棠乃合欢之花,若使人蠲怒,多赠以丹棘青棠,题目不过是借用了这个典故。 “从今日起,冥岳要多加一条铁律,亦是这七十三条戒律之首,不许对无辜百姓出手,违者必处以极刑,无论是谁,绝不姑息。” 小凤在前厅议事,芳笙坐在后堂,正以掌力,削着一颗碗大的雪花梨。这是老伯见小凤喜欢,便将庄子里新结的几样果品,另有糖糕蒸酥等小食,皆用锦盒装了,与琼枝新制的花茶,一起遣人送了来。 芳笙将梨片拧出汁来,滴进了壶中,又一勺龙眼蜜,闻得人声渐息,于是将花茶倒了一盏,和一碟紫云糕,端去了前厅。 她才放下托盘,却被小凤拉住手,一起坐到了榻上。 “以后就由她掌管冥岳戒条,你们都要尊称她一声湘君,记住,敬她就和敬我一样。” 芳笙也不理底下窃窃私语,听闻小凤此言,她也在塌上坐住了。 红萼见师父脸上笑意,连忙趁此将好消息禀道:“师父,两广十三派听到师父的威名,也纷纷投靠了冥岳。” 小凤心生疑虑:两广十三派,可一向对天龙帮唯命是从。 芳笙深知内里:官府近来对沿海货运看得极紧,这些人见事不谐,自要另寻靠山了。 二人的手仍连在一起,芳笙广袖正是遮掩,她在小凤掌心上,写了“墙头草”三字。 小凤也在她手背上划了一下,对着众人道:“也好,就先让他们去筹备兵器罢。”心中却想:即便在墙头左右摇摆,她也能将之变成疾风劲草,若真难抵风摧,大不了斩草除根。 又起身,对众人道:“我闭关多年,想来有很多故人,对我分外想念,红萼,梦莲,绛雪,你们三个这就去广发武林帖,我会一个一个好生接见,最好他们一起来对付我,也让我省些功夫。” 待众弟子散后,一直用内力温着的茶,被她放在了小凤手边,耳中却突然传来一句不满:“不过是个小白脸,仗着有几分姿色,把师父迷住了。”又听一人道:“师妹休要妄言,你这样就是不敬师父了。”原来是蒲、云二人。 芳笙失去二觉,加之内功深厚,因而耳力卓绝。她一笑了之,不甚在意,看了小凤后,却又想:这真是口服心不服了,这样的徒弟,也太不把自己师父放在眼里。于是用内力,传音给云梦莲一人,索性吓她一下:“此言差矣,罗某姿色,可不止几分。” 却听小凤问她:“又傻笑什么?” 她笑的更为欢畅:“在想我上辈子,必然拯救过天下苍生,此世才被许了一双明目,认定了冥岳岳主一人,我这个小贼,真是太有眼光了!” 小凤掰下一小块糕点,直接塞到了芳笙口中:“又在胡说。” 笑着咽下后,只见她又装作委屈:“哪里是胡说,你有何处不招人喜欢?远的不提,你才住庄子几天,老伯都把我抛在了脑后,你才回冥岳一日,又是派人送东西,又是来信嘘寒问暖,字里行间,都不曾提我半字,就连琼枝都说了不下十次:‘师父可要好好听师娘的话’,瞧瞧,有多惦记你,可见,我是没人想着了。” 小凤知道,芳笙这样说,是因她家人诚心待自己,比她自己得人惦念,还要高兴百倍。 却道:“若他们不待见你,不还有我这个冥岳岳主。”自己又先笑了,将芳笙梅腮一抹:“必不让你露宿街头。” 如此欢欢喜喜,半月倏然而过。 一日,小凤粉拳敲在案上,恨铁不成钢道:“我和她们说,先行准备攻打少林,红萼梦莲两个,居然畏手畏脚,红萼更以兵器不足来推脱,我都给了她们那么长时间,这二人真是胸无大志!” 她想:先拿下所谓的“泰山北斗”,必能削弱那些三帮四派的斗志,若想在江湖中,一举扬名立万,少林寺更是首矢之地,为此她已筹备多年,自是全局在握。 此时芳笙偏坐榻上,双手对弈,将自己步步置入死地,又处处绝境逢生。她心中,倒有些想念天风道长了。他们二人一旦兴起,少说也要手谈五天五夜,再一同畅饮无度,更要谭天说地,全然忘却自我...... 见芳笙正在托腮出神,小凤一下子,从她举着的两指间,拿到了棋子,又为她结束了此局。 她抬眼望去,只见小凤满脸写着:还不快来哄我!这般模样分外可人。 收拾棋盘,她有如闲叙家常道:“天下还是常人多些,用万里挑一来形容你,都觉得此词过分简薄,岂是人人都能做得冥岳岳主?她们若要洞察世事,还需你这位严师费心教导,假以时日,又岂有不成大器之理?” 小凤摆弄衣袖,打了个机锋道:“那你又是何人?” 她笑道:“我一心爱慕仙子,痴如我耶?狂如我耶?无斯境者,何以成一呆子也。” 望着她,小凤心中叹道:纵使有人痴如你,狂如你,却未必如你。愿为我作呆子的,也惟你一人罢了。 只听芳笙又慰道:“别为小事伤神,刀枪剑戟好说,至于那些三帮四派,无外乎我的老本行了。” 她一些铺子里,早在月前,就有几百来个铁匠锻造兵器,夜以继日,轮流替换,成果显著。 小凤也想到了她话中内理,揪着她鼻子,笑说:“是啊,你这个小贼头,自然能招来贼众了。” 她铺纸研墨道:“尽偷他们的,也太麻烦了,数领头几个帮派势焰嚣张,索性毁了他们兵器房,先为我的大美人出口气。” 于是她提笔写下:能盗当盗,难盗则毁,无须强求,搅乱方妙,当以自身安危为重,走为上策。 小凤见字迹清矍,与客栈牌匾,又是一种风格,想了想,先问道:“你喜欢张颠狂草?” 她取出一只画有瘦竹的雪笺,将信以蜜蜡软脂封好,谈道:“并非嗜好,只觉张季明的‘孤蓬自振,惊尘坐飞’,与‘鸣阳’二字最为相宜,也衬的上彩凤英姿,便练了些时日。” 芳笙精益求精,曾半年足不出户,只顾饮酒舞剑,揣摩张颠心境,当的上是痴是狂。 小凤对琼枝所言,仅一块牌匾就费尽心思,至此有了更多感慨,亦喜亦叹间,只得在心中嗔道:果真是个呆子。又问:“这次送信,又要劳烦好兄弟了?” 她像是告状一般:“他在冥岳都待懒了,你又每天都喂他美酒佳肴,再不出去走走,只怕连飞都飞不动了。” 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满是酸意。 “是谁答应了我,又屡屡失信?冥岳以惜福为上,从不浪费食粮,你既然不肯,只好让小野草代劳了。”心中却想:这个小滑头,每回用饭,虽在她身旁应承,却总有法子躲过去,她恨不能将之按在桌上,全给塞到肚中。 小凤自不会承认,她舍不得如此。 听此,芳笙讨好道:“好凰儿,我弹《酒狂》给你听罢。” 小凤有些无奈,喂了她一颗葡萄,笑道:“你这么喜欢阮籍,只好当个小酒鬼了。” 她随即露出扶醉之姿:“当酒鬼好啊,醉只醉在你的身旁,不知今夕何夕,见此姝嫦。” 此后,二人又时常谈笑,饮酒饮茶,赏雪赏花,吹笛抚琴,偶尔一起逗弄仙鹤,当真是不知今夕何夕,这般快活日子,竟又匆匆过了一月。 而世间总有乐极生悲之理。 忽有一日,蒲云二人,竟将一张血池图,献给了小凤,并信誓旦旦,此图为真。 小凤确认再三,算是信了此图的来历,兴冲冲回房,要找芳笙商量。 因冥岳女弟子众多,芳笙想,毕竟在旁人眼中,自己是个男子,应当维护那些女儿家的清誉,是以晚间仍住在外室。近来,她却在一座古松上将就了许久。 当初琼枝为试小凤心意,又以芳笙百毒不侵,遂在灯中点了真的迷烟,可她不愧是芳笙的徒弟,随意制成的药,足以令旁人不可企及:芳笙一向有情而无欲,这迷药却误打误撞,勾动了她藏身已久的绮思,而体内寒功,正以清心无欲为根本,如此,致使她这将近两月来,阴气上涌的周期不断加快,不得已增加了烈火丹的数量。 师父曾对她说过,每多服食一粒,必要烈焰掌再提一层功力,燚龙之势,才能两两相抵。一开始,是五年后多了一粒,后来,三年又多了一粒,十年间渐趋缓和,才多了两粒,却又因那小小迷烟,烈焰掌一时之间,难以再上层楼,思来想去,她只得借助松月之灵气,暂压心内毒火。 小凤推开房门,见芳笙正在调弄松烟,便轻手轻脚,突然将图从她身后绕到眼前,像把她搂在怀中一般,笑道:“猜猜这是什么。” 芳笙心下只觉不好,却先淡淡道:“是血池图。” 小凤心中欢喜,早已挨着她坐下,把这图来历细细讲道:“这是红萼和梦莲,从长江三丑手中夺来的,红萼详查之下发现,起初这图来源于周佩一个镖师,陈天相与周佩私交甚厚,那镖师又与周佩有过私怨,看来此图值得推敲。” 见芳笙不言,她心内亦有一丝疑虑:“莫非有诈?” 芳笙点头,担忧不尽:“三帮四派虽按兵不动,也有别人对你虎视眈眈,凡事太及时,应有蹊跷。” “你的意思是,余罂花?” 小凤知道芳笙说得在理,但血池图是她一生大计所在,无论如何,她必须亲自去一趟,才能放下心来。 她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便是个陷阱,也要看有没有本事困得住我!” 芳笙将冰片捣在金卮中,提议道:“你那样器重梅姑娘,不如让她代你走这一遭,也好试探她对你的忠心。”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情爱之事,一旦陷进去,尤其是小姑娘,自然什么都为对方着想了。梅姑娘对方兆南,当真如她自己所说,只是为了你的霸业?” 听闻此言,小凤目光终于从图上离开,却撇嘴道:“梅姑娘?她是我的徒弟,你就叫她一声绛雪又如何,怎么那么生分!” 芳笙自是知晓梅绛雪所作所为,心中更对她冷笑不齿,却向小凤问道:“她可是你最喜爱的徒弟,若她心中看不上我,凰儿又要如何呢?” 小凤倒觉得:这个小滑头在闷闷不乐。再看看手上图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定是以为二人赌约落空了。也怪自己,多年心愿将能了结,以致有些忽略了她。又想:血池中的那个人,是这么多年的执着,自从身边有了小滑头,对旧事也渐渐放的下了,如今只想找到罗玄,之后当面斥责,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也不枉十六年来的日夜愤恨! 思来想去,她娇声道:“你若担心我,不如陪我一起?” 不知为何,芳笙只觉胸口酸涩,与以往对着小凤的情形,迥然不同,却不叫气恼,亦绝非欢喜,莫非她病了不成?可这十几年都不曾病过。暗自疑惑中,又自己恼道:看来这个人,你是非见不可了。 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就难以遏制,但芳笙一向温柔体贴,话在嘴边斟酌再三,方要看似调笑道:“大美人,你去见旧情人,带着我这样一位‘少年才俊’,不怕他生气啊?” 话未出口,却有梅绛雪端茶进来。芳笙眼中射出两道寒光,终是皱眉作罢。 只听梅绛雪,似嘘寒问暖道:“师父,您方才还很高兴,又为何叹起气来?” 小凤暗中瞥了一眼芳笙,见她倒出的烈火丹,比往常多了一粒,心中担忧不已:莫非身上寒气又重了?却随口道:“你一向聪慧,最懂师父的心,不如猜上一猜。” 芳笙再次寒气大涌,浑身上下似炸裂开来,五脏六腑,周身经脉,每寸骨髓都在作痛,纵然咬紧牙关,也不住打颤,心中只想一事:不能令她担心。因而她强忍下来,状若无意打翻了快要制成的墨,只溅了自己一身,又俯身拾起砚台,佯装镇定,去换衣衫。 梅绛雪一番巧言妙语,本来稍稍宽慰了小凤。此时却见芳笙不发一言,面无表情出了房门,以为是在生她的气,立时心中又恨又苦:真是个傻子呆子,这时怎么就不明白了:你我二人,岂是因一纸文约,系在一起的! 一气之下,遂令绛雪备马,自己独身一人,前去探洞不提。 芳笙坐在崖顶,心中挂念小凤,遂铤而走险,点了周身大穴,将七粒烈火丹,混以碧绿药珠,融在了月霜松露中,随后一饮而尽,寒气倒被生生压了下去。此时她也静下心来,自惭道:罗芳笙啊罗芳笙,若她轻易对前人忘情绝恨,你固然欣喜,但她就不是至情至性之人了,必要先将旧事了结,你二人之间才毫无挂碍。你方才那样,未免太无胸襟气度了。 经此一事,她倒也有些领悟:原来这就是常人的醋妒之意。 待她折返后,但见人去房空,虽担忧不已,却又想到:凰儿和她赌气,必不肯再乘那匹红马,追定是追的上的。而依梅绛雪为人,自是偷偷跟去了,如此,也省着她费神。 于是先去找了三獠,这三人一反常态,客气无比,竟开始称她为湘君,又说什么,一切听从她的吩咐。 对芳笙而言,凡事只要不涉及小凤,兄弟当是手足,若胆敢有人对小凤不起,兄弟则不如粪土。她与三獠,虽说起初是为小凤,但也是真心相交,自然希望昆玉之情,一如既往。 她不住叹气道:“往日大家情义如何?如今三位兄弟这样生疏,太伤芳笙的心了。” 见此,三人中的大哥先道:“兄弟还是这样爽快,我们若再扭扭捏捏,倒不像个大丈夫了。还是那句话,兄弟有事尽管直说,我们三个必定为你办到。” 其他两人也连连附和。 她这才笑道:“是有一事相求。” 三人也不住大笑起来:“你我兄弟之间,什么求不求的,只管讲来。” 她皱了皱眉道:“寒水潭那里,有个道士号称知机子,本名言陵甫。” 二獠急道:“原来是他,莫非此人得罪了兄弟!” 三獠也随之冷笑了两声:“这人敢得罪兄弟你,就是不把我们三个,还有咱们冥岳放在眼中。” 芳笙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是得罪,我看他不顺眼罢了,因有事在身,就来麻烦三位兄弟了。那人虽疯疯癫癫,却有股子奸猾,兄弟们也不必和这样的人动手,我这有一种香,他闻了能昏睡三四日,就有劳三位兄弟,把他抬上冥岳,投放在水牢中,也别再管他,由他自己醒来就是。” 三人不在意道:“这么点小事,包在我们身上了。” 她抱拳道:“那芳笙先行谢过了。”又想言陵甫诡计多端,若他暗箭伤人,岂不是让兄弟们犯险,若再多叮嘱,又像看不起他们似的,徒伤人面。因而她暗将一颗解毒丹,放在了一壶酒中,倒好之后,招呼三獠道:“薄酒一杯,暂敬三位了,等兄弟们回来,若岳主并无差遣,我们再不醉不归!” 四人碰杯一笑,豪而饮尽。 她请三獠把言陵甫捉上冥岳,也可对梅绛雪敲山振虎。又暗自想道:凰儿,血池图只能由我交到你手中。 至此放下心来,追小凤而去。 小凤进的洞来,当中挂着的,正是罗玄的画像,那个风雨之夜,还有其后的种种冷遇,一瞬间又充斥在了脑海之中,令她痛苦不迭,正在恍惚之间,这幅画居然变成了小滑头的脸,炉中香气尽散,鼻尖萦绕的,已是那幽幽寒梅。 “凰儿,先不要运气。” 说着取出一枚丹药,喂给了她。 扶小凤坐好后,芳笙又点了她风池,天枢二穴,之后运功,吸出她体内中的阿芙蓉。 纵然丹药绝妙,芳笙也不肯小凤有一丝凶险。 小凤知道,除了余罂花,没有第二个人,肯布下这么多圈套,非将她置于死地不可。又想身后的小滑头有言在先,这次确实轻敌了,但面上不好承认,心中当然感念她来此地,千言万语,千情万绪,终化成了一句娇哼:“你说过不来的。” 芳笙后怕道:“是我的错,你莫要生气,等出了这个鬼地方,你怎么罚我都行。”这时才无奈一笑。 余罂花却突然一掌打来,誓要直取小凤心口。芳笙运气的双手不停,移形换位,想都没想,代小凤受了这一掌,却将余罂花震到了一旁石壁上,令她当即昏死过去。 若说平常,这样一掌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是如今,芳笙身受迷药遗害多时,不久刚压□□内汹涌反复的寒气,余罂花方才,却恰好打在她百劳穴上,那是她阴气上涌时,必经之位,可谓至关重要,重重叠加之下,她已受了极重的内伤,为了不使小凤察觉,她又强行运气,继续化解毒素。 小凤对芳笙方才之举,大为撼动,又强自稳定心神,否则二人恐有不测,此时若贸然打断,芳笙处境将更为凶险,是以将二人功力,试着合在一起,只待自己迅速恢复,再好好探查芳笙脉息。 好在一切顺利。 她倚向石壁,任由小凤把脉,只因她内伤症状,与寒气弥漫时,极为相似。 “不过是阴气从中作乱,她伤不到你,自然也伤不到我。” 就连少林寺中,那四个慈字辈的小和尚,她都不放在眼里,小小内伤,亦不足为虑。 小凤待要详查时,余罂花已醒了过来,口中嘲讽道:“聂小凤,你可真有本事,都半老徐娘了,还能将这样一个少年,迷的七荤八素。” 她谋划了多时,本以为今日大仇可报,谁知这个少年出来坏她好事,为了聂小凤那样一个女人,居然连命都不要了,真是愚不可及! 她正握着芳笙的手,输送内力,不忙和余罂花动气,只是回敬道:“假血池图,阿芙蓉,为了杀我,你也是煞费苦心了,不就是一个陈天相么,可惜他已经死了,如今依旧有人喜欢我,肯为我做一切,你却只能白白嫉妒。”上下看了看,又不屑道:“都这么久了,你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只知为男人牺牲,要死要活,真没出息。陈天相更是该死,他当初抢走了我两个女儿,其中一个,还不知被他遗失在何处,生死未卜,就冲这件事,他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你当初帮他抢我女儿时,就该料到今日后果了。” 虽然对陈天相,小凤心中未必如此,但她说出的话,从不心软。 余罂花气的胸口不断起伏,悲愤之下,冷笑不止:“是啊,你这种无耻寡义的人,他对你怎会有一丝恩情!你杀了他,居然还侮辱……”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芳笙对着小凤笑道:“从没见过这么聒噪的人,我不想她多嘴多舌,我只爱听你说话。” 正是如此,余罂花发现了内情,向芳笙攻来,被小凤一掌打翻在地,竟使出全身气力一挺,不知逃向了哪里,出口处九、十层铁门,登时落了下来,只能另寻出路。 芳笙已饮了几口酒,待小凤再探她脉时,早与平常一般无二。 她抚着膝盖,歪头问小凤道:“立时教训她,还是休息片刻,再去好好教训她?” 小凤脸上愤恨,心中恼怒:余罂花今日是真惹到她了,她自然要亲手解决,但凡小滑头有一丝不适,她一定把余罂花五马分尸! 于是二人暂歇片刻后,出了这间石室。 此处就像迷宫一般,层层重重,环环相扣,似是没有尽头。 小凤眼疾身快,一个起落,拦住了余罂花去路,却见她身旁,又多了四人。 小凤嘲笑道:“哼,你一个人死不够,还要这么多人为你陪葬?” 缠着方兆南而来的南北二怪,已为余罂花解开了哑穴,她对着一旁大喊道:“玄霜,快杀了这个女魔头,为你义父报仇!” 玄霜二字,令小凤心中一惊,她三两下打掉女子手中长剑,撩开衣袖,果然有个玄字。 小凤失神片刻,早有南北二怪,前来缠斗,二人口中还不忘调戏道:“美人也有功夫厉害的,此话诚不我欺。” 代价就是,双双被打伤了气门。 芳笙本想上去,好好教训那两个出言不逊的家伙,竟被玄霜拦在了前面,此时指尖凝聚寒气,芳笙向一暗处,发了枚冰针。 玄霜脸上不可置信,又满是怨怼:“杀我义父的,你也有份了。” 芳笙打算把一切承担下来,淡然道:“不是有份,而是一力为之,要报仇就来找我,别冤枉了她。” 玄霜连连摇头:“武林中有谁不知道,你从不杀生害命。” 芳笙叹道:“或许只是个误传。”随之痛心疾首:“他想杀凰儿,难道凰儿任他杀就是对的,他技不如人,自绝经脉,这也要怪到凰儿头上?” 这样一个称呼,已然昭示二人关系。 她紧握手中长剑,疾言厉色道:“我义父才不是那样的人,何况聂小凤是个大魔头,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 芳笙也想封住她的穴道,岂有女儿直呼母亲的名讳?一想她襁褓之间,就被迫与小凤分离,从小到大,皆因陈天相灌输,而不满小凤,又是陈天相将她抚养至今,这倒让芳笙息了怒火,只为这母女二人惋惜悲痛。 又道:“我不过说到了他的痛处,他羞愤之下,要与我同归于尽,但我及时抽身了,难道我还要把命,搭给这样一个小人不成?” 玄霜立时举起了剑:“你一而再再二三的侮辱先父,若不是你有恩于我们,我早就不听你这些胡言乱语了。” 芳笙心中为小凤悲苦,不住冷笑道:“你的义父,不过是掳人亲女的小人,你口中的大魔头,却是你生身之母。不信,你大可以问问你那位好义母,她当初是不是和你义父合谋,从凰儿手中把你盗走,致使你们母女不得相见。” 玄霜呆住了,随即一剑刺来。 芳笙并不躲闪:“不然凰儿为何要看你臂膊?的确是你义父所言,凰儿亲生之女,有一个玄字刻在那里。” 一时之间,打击太大,手中长剑叮铃落地,她双手掩面,不知向何处奔去。方兆南一直被二怪护着,并未受伤,见此,他向其余三人使个眼色,二怪虚晃一招,同时余罂花拍向洞内机关,四人一起抽身,去追玄霜。 石洞不住摇晃,尘土飞扬,芳笙扶住小凤,亦早已用一把折扇,护在她头顶,落灰一粒也没有沾到小凤身上。 “我就不信,她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小凤环顾一周,胸有丘壑道。 而阴阳二气,早在芳笙体内横冲直撞,她面上却丝毫不显,心中想着:怎样都要撑到,带凰儿安全离开此处。 芳笙又笑道:“真该带好兄弟一起的,他怎样都能探得出口,合我们三个之力,也能将那几道铁门打开。”又忽然想到什么,变戏法般,舒掌笑道:“凰儿,我们竟忘了这一对玉蝶。” 小凤亦了然一笑,直接从芳笙腰间解下紫笛。 “还是我来罢,你说吹哪一只曲子。” 芳笙也不与她争,只道:“二十七字的《落梅风》。” 两只玉蝶,在前面翩翩指引,时而抵足翻飞,小凤亦半刻不肯放开芳笙纤掌。走着走着,只觉芳笙掌内寒意大增,又以内力捂热,这时地上一摊血迹跃入眼帘,她唇边显现一丝轻蔑。二人寻至又一石洞前,余罂花却突然在前方出现,似有意引开她们。 小凤顾及芳笙,又见余罂花故意现身,想是调虎离山,便并未追赶,心想:顺着血迹,加之玉蝶引路,他们定插翅难飞。 余罂花见事未遂,只好拼尽全身力气,向前缠斗,被小凤一掌打退后,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芳笙倒不在意道:“玉蝶快要找到他们了。” 果不其然,左前方正是他们藏身之处。 见有三人正合力打开石门,小凤倒也不忙动手,打算以逸待劳,待他们成功后,再一网打尽。 只听一声巨响,石门炸裂开来,余罂花叫方陈两人先走,她与二怪,合力断后。 小凤依旧不理会这三人,只顾紧握住芳笙,携她一起破水而出。 这下可以好好算总账了,于是余罂花被小凤打入了深海之中,再要收拾二怪时,芳笙拦道:“凰儿,这里有我,去追玄霜罢。”又想此处离少林寺不远,她和小凤商量道:“若遇到和尚拦路,芳笙盼你能稍稍留情,此间事了,我会和你细说。” 南北二怪远远不敌芳笙,思及此,小凤一挥锦袖,踏枝而去,却留下了一句话:“少林寺的几个小秃驴,还不配我动手。” 芳笙远远对她笑道,竟有如在她耳畔窃窃私语:“岳主何等豪杰,芳笙铭感五内。” 不舍之间,倒转身道:“你们两个,是依平常那般,单打独斗,还是捐弃前嫌,二人携手?” 北怪却上前指着她道:“小兄弟,你胡说什么。” 南怪忙道:“错了错了,北怪你错了,你看他雪肤花貌,唇红齿白,秀眉入鬓,凤眼生辉,倒像个小姑娘,和那位美人一样漂亮,也是个大大的美人啊!”又问道:“北怪,你看他像不像一个人?” 北怪摇头晃脑,围着转了两转:“南怪你眼神还是那么不济,我看他像两个人,不就是方才那……” “既然二位意见相左,就让我替二位选罢。” 芳笙面上无喜无悲,出掌有如大海波浪兼天,磅礴无畔,二怪连她衣袖都沾不到,早已被席卷在地,同时惊道:“摩诃掌,你到底是何人?” 她不屑一笑:“你们两个少林寺的弃徒,也配问我的来历?” 二怪总算不再争执武功长短,合力向芳笙攻来。 她又出指寂然绝尘,宛若置身疏松残月之间,其后指尖似朵朵青莲,渐次盛开,正是佛门绝技,妙生指,已将二人点在当地,非三五日,难以脱身。 “记住,以后再敢对冥岳岳主无礼,这就是你们下场。”说罢,又以波旬掌,将一旁巨石化为齑粉。 二怪不由心道:可见越是美人,功夫越高。 若非此二人出身少林,芳笙今日绝不会轻饶。又对身后一人道:“回去,如你就此折返,方兆南会安然无恙。” 梅绛雪笃定道:“你从不伤人性命,并非误传。” 芳笙冷然一笑:“只是没杀过,并非不会杀。不妨告诉你,为了她,我什么做不出来,你对方兆南,不也是如此?连自己母亲都不肯认,还要与她作对,甚至将师恩全然抛在脑后。” 她心下一震,面上依旧平静:“你一直不曾拆穿,我还是要谢过你。” 芳笙只是不想让小凤伤心。 小凤要对方兆南出手时,梅绛雪就想现身相救,却被一枚冰针点住,动弹不得。目前情形,更令她暗自计较道:如今看来,先不能与罗芳笙为敌,可长此以往,此人定会对兆南不利,也会令江湖腥风血雨,自己怎样都要试着劝他一劝。 “你帮她屠戮武林正道,一定会受千夫所指。” 芳笙却倨傲道:“我若果真在意虚名,也就不配喜欢她了。” 不欲再和她多言,芳笙取出了一个玛瑙瓶。梅绛雪正要再劝时,幽幽晕倒在地。 “这香我若不解,你就别想醒来了。” 将梅绛雪放在白雁背上,她才服下仙鹤送来的七叶九芯碧萝。仙鹤轻啄了她掌心两下,似在安慰,又似在教育:你又任性了。 芳笙轻抚其羽,笑道:“好兄弟,只能烦你,将我送上少林了。” 绵绵邈邈故人庄(下) 望小凤双眸含喜,瞳剪秋水,玉容蕴欢,腮衬杏晕,芳笙半刻也不肯眨眼,恍若置身仙境。四目相对,却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芳笙向来为人,是宁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小凤受到一丝损害。她抚了抚小凤鬓旁青丝,难过中更为担心:“你为我浪费了真气?” 乍听此言,小凤顿觉这几日徒劳心力,拧了她手背一下,气道:“什么叫浪费!莫非在你眼中,我只有自己?”又心中恨着:这个小滑头,醒来就拿话气自己,真不该救她的! 芳笙立时握住她双手,抚慰不停:“间不容发之际,你应时刻以自己为先,至于些些小伤,我早就习以为常,怎样都能挺过来的。” 这话让小凤心中又甜又涩,不由叹道:她真是时时刻刻都先想着我,却一点也不知爱惜自己。又想到这个小滑头,当时身子一半热,一半凉,气息断绝,危在旦夕,她至今心有余悸,好在救回来了,觉生总算没有骗她。 觉生毕竟是个高僧,不会见死不救,他当初对小凤说:至阴则阳,至阳则阴,因而在极阴之时,小凤要汲取上升阳气,在芳笙左掌阳池上,输出这一道真气,在极阳之时,汲取上升阴气,在芳笙右掌阴池上,分作两道真气缓缓输入,如此七日,便能引导她体内阴阳二气,重新流回丹田。 “小滑头,你为我舍命一次就够了,我绝不会再让你涉险。”这样想着,小凤揪着她鼻子道:“小懒猪,你都睡了七日了,你再不醒,我就要把你丢出去了。” 听小凤如此说,她连忙懊悔不迭:“那我岂不是错过了,大美人指挥得当,妙计震敌的英姿?” 小凤暗中嗔着:何时都不忘油嘴滑舌。却调侃道:“明日是最后一战,还有热闹可瞧,你醒的可真是时候。” 她早已披上丝袍,坐了起来:“情况如何?” 小凤倒不甚在意:“胜负参半,放心,我已吩咐绛雪用幽冥三击,明日对阵定能取胜。” 她暗道:正是有梅绛雪,才不放心。 芳笙当初虽说不让梅绛雪醒来,但念及小凤会有所差遣,因而药量只让她昏睡两日。 小凤当日盛怒誓取少林,如今却变作三局两胜,芳笙尚不知其理,但少林至今未有流血之事,她自然万分感念,又想应是听取了那句话,饶却他们一命,如此未使她良心受责,她此刻只觉分外甜蜜:凰儿,你对我真好。 只见小凤打了一个呵欠,揉揉太阳穴,又故意瞥了一眼芳笙,娇声道:“我要好好歇息片刻,你请便罢。” 她忙将床让了出来,又搬了个凳子乖乖坐好,笑道:“自然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了。” 见此,小凤又无奈嗔道:真是个呆子,何处有这么多礼可守。想着想着,渐渐陷入了熟睡之中。 她将被子替小凤掩好,痴痴托腮望着,心道:这些日子害你担惊受怕,今后定不会如此,但我绝不悔受那一掌,你在我心中永远为先。 又思及目前战况,她须得仔细了解,便毫无声息出门,又嘱咐了守夜几个一番,才放心去找三獠。 “可算醒来了,岳主照顾你那么多天,你要是再不醒啊,就真没良心了。”此时三人正围在桌前商量要事,大獠目力极佳,一眼看到了芳笙,上前玩笑道。其他两位,也拍拍她肩膀,以示欢喜。 四人落座,她抱拳笑道:“有劳三位兄弟惦念了,托岳主的福,我这人就是命大。” 老三先感慨道:“命大是一方面,要我说,岳主对兄弟你可真是不错,从没见她为谁耗费过功力,更在这要紧时刻。 三獠担心芳笙,前去探望时,偶然听到小凤说,一定能拿到《洗髓经》,为芳笙根治内伤。二獠想:岳主既不肯血洗少林,又约定双方各派弟子,三局两胜,必然是觉生那老秃驴,以救芳笙为条件,才令岳主就范的。他脾气急,心中素来憋不住话,敲桌直言其猜测道:“觉生那个老秃驴,说大战之后,要用《洗髓经》为你治疗内伤,不然岳主胜券在握,又怎会答应他三局两胜?”又道:“岳主她老人家,何曾受过别人威胁,真是气死我了!你以后要敢对不起岳主,我们兄弟肯定没得做了。” 芳笙心中感动,又暗自咬牙:一定会让他们得不偿失。 “多谢三位兄弟,将实情告知芳笙,大恩不言谢,以后有用到芳笙的地方,万死不辞。” 三獠们指着她摇头大笑,大獠又道:“你看你,又见外了不是,难得我们这么投缘,一点小事,就别放在心上了,只要你好好对岳主,我们兄弟就放心了。” 她连连点头,又皱眉道:“可惜上顿酒,芳笙却食言了,如今大战在即,也无法开怀畅饮。” 老三倒了一杯茶给她:“你大病初愈,就少喝一点罢。” 大獠冲两人挤了挤眼,对芳笙调侃道:“傻小子,我们兄弟还愁没有酒喝,估计还会有酒席,大闹特闹,乐上好多天呢!” 她放下茶杯,笑道:“也是,等她大获全胜,必然好生庆祝一番。” 二獠推开三獠,拍她肩膀,装作生气道:“你这傻子,除了这个,难道,我们还不配喝兄弟的喜酒么?”又大笑道:“岳主这样待你,一定是好事将近了。” 芳笙一愣:梦中美事,竟然成真了?口中已只顾应承着:“喝得喝得,自然喝得。” 大獠见她许是不好意思了,冲那二人摆了摆手,却说:“兄弟今日怎么会害羞了,和个大姑娘似的。” 二獠急了:“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心中喜欢,直说就是了。” 三獠帮她解道:“能得岳主下嫁为妻,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他当然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此时已恢复如常,冲三位认真道:“我自当要先为冥岳做件大事。” 三獠心下了然,这是要准备聘礼了,皆道:“正是如此。” 大獠想了想,向她说起了这几日战况:“在岳主相助下,大姑娘已赢了第一局,可惜第二战,来了个南北二怪搅局,真是晦气,明日就都看三姑娘的了,她武艺非凡,可是三位亲传弟子之最,定能取胜。” 老三倒有些担心:“听二姑娘说,三姑娘和那个方兆南,关系非比寻常,还曾月下缔盟,你们说,她会不会手下留情?” 大獠沉默不语,二獠倒不以为意:“三弟你多虑了,谁会吃里扒外,背叛岳主!” 芳笙心中已有计较,却笑了起来:“不过是让了他们一局,又有何妨。” 再和三位细细商量了一番,从中又听了许多详情,这才告辞离去,至于其后要去何处,她可放心不下梅绛雪。 中过幽萝香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跑不掉,芳笙找她,不费吹灰之力,果不其然,方兆南同样在此,两人身旁,已空了好多酒壶。 她束膝倚在杈上,刚饮下一口春醪,却瞥见那二人贴在了一起,手一抖,心道:你们这可是在摧残老人家啊!手中只想揪个叶子挡在眼前,可惜是一秃枝,这才醒悟过来,连将指上酒水,凝作两只冰针,弄昏了二人。 芳笙飞身来到篷墙旁,正气梅绛雪不知自好:此人心中无你,亦有了婚约,你却还要如此。却又见到她眼角泪痕,心中霎时又无限悲悯:真是太傻了......和曾经的凰儿一样傻...... 她冷眼看着方兆南,暗想:琼枝制成的迷药,正好拿来用用。于是全给方兆南灌了下去,又以指尖寒气,划开了他的手腕,抹在梅绛雪外衫上,这才从玉瓶里倒出些药粉,腕上一沾,即止了血,片刻后,连疤痕都不见。她怒道:“若不是留你有用,非要放你几十斤的。既已心属玄霜,定下三生之约,又为何来招惹绛雪,竟还来者不拒!只怕醒后,更要将自己过错,全推在酒上!”又想梅绛雪再不成器,也是凰儿的孩子,这个方兆南胆敢欺负她,她自然第一个不答应。于是用帛巾遮好双眼,出掌寒风凛冽,使他仅剩了一件中衣,又将那件沾血外衫,扔在他脸上,心道:若冻不死,就算你命大。转身揭开丝帛,看了看梅绛雪,给她盖上了方兆南的衣服,恨道:“我才不会带你回去呢。” 这样说着,还是招来了一对白雁,将她直接扔回冥岳。自己要去街市一趟,再回营寨。 小凤揉揉眼睛,却见芳笙捧着脸,正呆呆望着她,不由一笑:“还没看够?” 她认真道:“我还嫌一辈子太短呢,怎能看够?” 小凤娇哼一声,推了她一下,她便走到一旁,点上了明灯。 屋内渐渐大亮,小凤见她换了修竹素服,额上淡紫色绮带,绣有缠枝青莲,正要相问,却又见她指尖有丝血痕,连忙将她手举在眼前,急道:“谁伤了你?谁敢伤你!莫非还未痊愈,不然谁能伤到你?” 她当即握住小凤双手,解释着:“许是鸭血罢。”又看向案上,笑道:“熬了碗汤,可否赏面一尝?” 她面上一讪,甩开了芳笙的手,又坐回了床上。 芳笙一笑,将汤倒好后端了过来,小凤这才肯赏面一尝,心中却想:东西都是现成的,凭她的功夫,也绝不会沾上血污,她又一向细心,连衣服都换了,又怎会不注意手指?这个小滑头,不知又瞒了什么事? 这真可谓歪打正着了:芳笙不久前准备了些东西,以为手上那是胭脂渍,也就没怎么在意。 她看了小凤一会,笑问道:“大美人,你这么快就醒了,可是梦里都在想我,因而快快醒来,想第一个见到我?” 小凤将空碗往她手上一塞,只道:“你想的美。” 她点点头,叹道:“我本来生的就美,心上人又为此间最美,是以所想更美,美不胜收。” 小凤唇边带笑,将袖子搭在眼睛上,向后倚了倚,芳笙已将碗放回,见此,她又坐近了些,柔声问道:“你打消了一早定计:安营山顶,以借东风,毒攻下势少林,只因我那句话。” 小凤仅淡淡道:“我忘把玄霜带回来了。” “为了我,你这几天都没合眼。”她揪着衣襟,心中早就感动不已。 小凤状似嫌弃道:“多一个人在旁边,我睡不下罢了。” 她将小凤的手贴在了脸上:“你同意觉生提议,趁机让红萼她们先替你出战,都是为了救我。” 小凤揭开眼上红袖,盯着她道:“明白就好,你若敢负我……” 她当即站起身:“就让我受百般折磨而死,死后还要......” 小凤忙以指尖封她的口:“哪有这么多不正经的话,不许再胡说!”又带着劝解意味,点了点芳笙朱唇:“你要好好活着,才能报答我。”之后,收回了手,又坐在了床边。 她双眸如水,柔柔望着小凤,笑问:“芳笙该如何报答岳主呢?” 小凤绕了绕鬓旁青丝,横了她一眼:“你居然不知道?真是奇了,你也有说不出好话之时。” 她却低头皱眉,像是在苦思:“让我想想。”随即又抬头,宛若豁然开朗:“最俗的便是以身相许,但岳主何等人物,必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不如就委屈些,嫁给我如何?” 小凤脸一红,头转向了里面:“怎样都是你占便宜。” 她弯腰,凑在小凤耳边道:“那请问岳主,肯不肯让这小贼,占此便宜呢?” 送上门的,自然不必客气。小凤掐她脸道:“同样的便宜,你也没少占了。” 芳笙只觉此刻快活无比,双眸放光,不住握拳傻笑道:“凰儿,那你就是许给我了!” 小凤点了点头,两双手紧紧交织在了一起,都不再说话,彼此已心意相通。 看着她,芳笙心中再次一表衷情:凰儿,我定会帮你完成母亲遗愿。 小凤并非一般女子,再害羞也不过片刻。她这时发现,芳笙身上负一绢袱,倒像是挂长弓背箭囊,也是有趣。她一想,笑道:“这是要去奇袭敌营了?” 芳笙只提议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如,我们去夜探少林?” 小凤了然:“大战在即,切忌军心涣散,你是想扰乱一二。” 她点头,又说:“有人胆敢折辱你,就别怪我不讲道义。何况,我本来就是贼,当然要做些,贼该做的事情。” 是夜月明如昼,遍地流霜,二人携手,并肩而行,小凤鬓旁芙蓉,盈盈多姿,溶溶生辉,映在了芳笙额间青莲,露浓缀华,澹然离尘。 她此时与芳笙来到了少林后山,正要踏上一条隐秘小径,竟已布下了好多高深阵法,却只是将人挡在此径之外,她心下警惕,提醒芳笙小心一二,却见芳笙并不在意,丝毫不为阵法所困,于是略略放心,又有些疑虑,但越往前行,这条路却越令她感到熟悉。 来到一座茅草屋前,小凤想了起来,心中霎时有些激动:这是娘和她,一同住过的地方。 进到屋中,借月影看去,里面光洁如新,似有人常常打扫,不像她第一次来时,蛛网结粱,尘土漫天,尤其是那台机杼,依旧完好无损,她双手颤抖,抚了上去,只在心中连连嗫嚅:“娘……” 芳笙将锦布铺在凳上,又将两只银釭放在木桌正中,点上了一对红烛,转身掩好了门,她这才发现小凤异常。 “当时被三帮四派紧紧追杀,娘才带着我找到了觉生,他便安排我们住在了这里。”小凤随芳笙坐下,向她解释道。 “娘还说,要为我织一匹布,做件新衣服,布是织了,这把七巧梭,也被她用成了极为厉害的暗器,至今江湖有名,令人闻风丧胆。”小凤嘴角噙笑,掌中银梭正熠熠生光。 芳笙也不住点头,暗叹道:当真心思灵巧。 见小凤已不再伤感,她打开身上锦盒,取出绿玉卷轴来,提着酒壶,走到这屋中主人画像之前。 “老鬼,我给你带酒来了,你最喜欢的鹤觞醑,十二年匆匆而过,小妹如约来替你完成心愿。”说着,她在和尚画像旁,挂上了手中卷轴。 但见纨上男子,丰神俊朗,绝代之姿,眉间却有一股忧愁不尽,仙人风致中微带病态,又见他玉指指向落款:庐州雁生,嘉熙三年三月三日,素霜难拟洁,幽篁堪馥华,遥贺阿訚双十芳辰。 见此,小凤疑惑不断:这和尚是觉生的师叔祖,画中男子,自是小滑头师父了,而这三人之间,到底有何过往。 却见芳笙又对着两幅画像,拜了三拜,礼毕,口中却道:“老鬼,你这可是沾了师父的光。” 小凤已有些猜测,走到了她身旁。 芳笙闭上眼睛,正默默祝祷些什么。 “师父,您不想湘儿枉造杀孽,大哥亦是如此,湘儿明白您的心意,十二年来,双手从未染血,明日虽少不得动用长剑,亦会点到为止,然而经此一役,其后难免会有借刀杀人之举,虽不亲手取人性命,却也是自欺欺人之谈,湘儿先在这里,向您谢罪了。” 待她睁开眼睛,小凤问道:“你又偷偷说了什么?” 她笑道:“没什么,只是向师父告禀,他这个徒弟本事见长,连冥岳岳主,何等有身份有谋略的大美人,都能拐来做媳妇,如此,让师父他老人家,替我高兴高兴,他这个徒弟这么有出息,当老怀得慰。” 小凤不再理她,向画像见了个礼,便坐到了机杼旁。 芳笙又一笑,见烛影摇红,月光洒落窗前,最适合促膝长谈。于是她将小凤请回了桌旁,认真谈道:“有关我的出身来历,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向你讲起,只因有些稀奇,也有些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小凤握住了她的手,令她信心倍增,又想小凤非同常人,便将一切缓缓尽诉。 “我是在昆仑绝顶,一座大冰椁中醒来的,棺上有这样几行字。” 她指尖化水,写给小凤看到:惜□髫□殁,□悲之□绝,恨不得□身相代,神□竟□□□之□,□士□非□□□名,实则愧□□□,自□□□娣□,无□相□。 小凤顿时想起,她曾读过的一部秘传,里面记载说:昆仑主峰绝顶,所凝千年寒冰,乃天精地灵之物,以此为棺椁,养痼疾沉疴,存濒危之躯,或有起死回生之效,却至今无人有缘一试,是以真假难鉴,也未知遗害有无。她又望着芳笙苍白面容,上面从未有过一丝血色,心中不住隐隐作痛:到底是怎样的病,才会借冰棺续命? 只听芳笙又道:“许是年深日久,字迹有很多看不清的,随身之物,只手中一方缃绮,再从棺上冰花推算,我大致已二十有二,而那个地方有一座宫殿大小,却不知被谁,当作陵寝一样封上了,我既出不去,也不会有外人进来。忽有一日,一个大和尚,带着一位先生,因缘巧合下撞解了外面死阵,来到了冰棺前。原来那位先生受了极重极烈的内伤,他们用了两年时间,才找到这里,盼能借我冰棺一用,我既已醒来,便让给了他们。话说当时,我因被冻了许久,当真一丝感情也无,却还愿救人,只能说我们之间,缘分使然罢。” 小凤却暗道:“那是你本性良善。”又想:觉生当初说他师叔祖圆寂,却是遁死,带着别人四处投医,看来这二人关系,当真非比寻常。 看了看并排的两张画像,芳笙又笑道:“我又用了四年时间,按大和尚所说的法子,将筋脉中寒气尽数化解。前二年,彼此相安无事,之后两年,慢慢交谈了起来。我们师徒二人,其实是一见如故。师父生平极厌恶腐儒蠢蠹,但坚守大义,我深以为然,他说观我多时,觉我生性中便带着一股奇癖,与他性情相和,我也喜他潇洒多致,不拘世俗,心中不知为何,也渐渐生了一股孺慕之思,索性便拜他为师。而老鬼我们两个啊,谈玄论道,侃天侃地,豪饮无度,兴之所至,总要打上几回赌,其间,我又悟出了他的达摩三剑,他十分高兴,非说我们两个亦性情相合,此刻千载难逢,竟拉着我成了八拜之交。” 小凤道:“少林广慈觉大,如今辈分最高的,是觉生四位师叔,听说早已不问世事,一心参禅,若以资历来论,便是与觉生平辈的八大长者,掌管少林事务,小滑头,你这可真是压在了他们头上啊!” 她仰头道:“合我脾性,我才拜师,至于广情这个老鬼,只能做我大哥了。”慧黠一笑,又继续讲道:“师父授徒,是以引导为上,一切应由我自己领悟。我要弹琴,师父就默给我失传的乐谱,大哥便去斫瑶琴,我要下棋,师父就摆给我千奇百怪的弈局,大哥自然早早制得棋盘,书画之道,亦是如此。至于读书诵文,吟诗作对,排兵布阵,谈古论今,二人你来我往,互相拆解,大哥有时也会参与其中,皆是日常功课。” 芳笙琴一沾即善,棋一观则解,其他的更不消多说,不知为何,她竟早有些医理星相在心,而在厨艺制香二事上,因已丧失二觉,所以略有为难之处,但不久也被她攻克。 小凤为她心喜,暗道:那是你天资聪颖,才能领悟常人一生之不可得,更有如今这般境界。 她神情越发专注,笑意不断:“师父慧心善言,才思敏捷,又经天纬地,稀世少有,大哥兼百家之长,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又生性豁达,他们二人相处时,大哥凡事皆以师父为先,师父也常常奇思妙想,总给大哥出些难题,还要带我一起,那段日子,当真快活无比。” 这让小凤想到了,与娘一起时,也是快活无比,即便拿神仙日子来换,她也不换!虽心中又有伤感,但好在她身边,还有这个小滑头。 只听她又叹道:“师父济楚清雅,大哥高情旷达,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凤并不惊讶,心想果然如此。又看了看芳笙,暗道:“那我们呢?岂非天作之合?” 芳笙手又凉了起来,连喝了好几口酒,小凤用内力为她暖着,担忧道:“你已化解了筋脉寒气,却又为何至今去之不尽?”又想:她身处寒冰多年,必是身体哪一部分受了损害,不然,就是她那大哥的法子出了差错。 她淡然道:“化解筋脉时,有一丝悄悄流入了丹田,其实在棺中,体内不知暗聚了多少,这不过是个引子,如此日积月累,发现时已然来不及了。师父说,或许可以阳化阴,叫我利用昆仑山的地心之火,练成了烈焰掌,谁知我身上功夫,又多是以体内寒气为基础,使一分,身上减一分,则丹田内重一分,而又按一定周期上涌,返回体内,如此烈掌相融也有不到之时。我本想散尽功力,大不了重练就是,但师父怕危害太过,一旦体内失衡,走火入魔,将药石罔效,说什么都不让我铤而走险,他苦思了许多办法,又都不大凑效,直到为我制成了烈火丹。体内阴气,虽不能和丹药正好两两相抵,但以烈焰掌从中斡旋,可成三足鼎立之势。” 小凤叹道:”你阴气重时,烈掌就是一层借力,阴气退时,掌力就要克制丹药之势,暂将体内维持平衡。”心中正痛惜不已:这么多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抚了抚小凤脸颊,她又淡然一笑:“我算是死而复生之人,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不能伤师父的心,他一向悲天悯人,何况对自己爱徒。” 小凤紧攥住她的手,急道:“我许你贪生怕死,我要你也为我惜命。” 却听她安慰说:“凰儿,放心,我虽为人冷淡,但能对万物生喜怒哀乐,皆因世上有你。” 小凤早就知道,芳笙喜欢了她多年,如今,总算可以一知究竟。 她继续说了下去:“三年而过,又一日,师父让我下山一趟,去体察世态人情,我便和练功时结识的好兄弟一起,却只觉人世间纷争不断,烦扰不尽,不如在山上清净自在,唯一的好处,是我见到了一个人。” 小凤已有所预感:“是我。” 她点点头,动情道:“小野草只管带着我在空中遨游,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肯落在地上,却将我带至了一片花丛,你当时就在百尺之间,我见你的一刹那,便把什么都忘了,眼耳鼻舌身意,都只是你一人,可惜当初,我什么都不懂,那些人之常情,也早已离我远去多时。” 小凤忙慰道:“这不怪你,冰棺中那么多年,又岂是你能做主的。”却又突然想到什么:“莫非,你跟踪了我?” 她瞬间捧着自己脸颊,神情无措,像做错事的孩子般,讪讪道:“一时情不自禁,只顾跟着走了……” 小凤想的是:当初她竟未发现身后有人。却对芳笙道:“我先记下这一笔,你且往下说罢,我听着高兴了,一切再另说了。” 这之后,芳笙却怅然若失,不禁忄胃然道:“回到山上,又三三年后,师父夙疾大发,加之我病势加重,竟抱憾而逝,大哥将毕生内力予了我,因他当初以少林基业为重,而狠心与师父断了十二年的联系,他便叫我十二年后,再将他为师父画的画像,挂到他那副身旁,后又嘱托我一些琐事,就殉师父而去了,我便将他们合葬在冰棺之中,心想有朝一日,也许会有奇迹再现。我在棺前连坐了数月,万种迷茫之下,竟生了再去中原看看的心思。” 芳笙着实不知,她心底其实一直在记挂小凤,只想再见她一面。小凤正是芳笙下山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这就是缘分所至,天意经由仙鹤传达,更做了二人的月老。 小凤不知怎样安慰,只能稍稍替她转移思绪,因而道:“少林寺那些庸碌之辈,倒是有这好运气。” 她亦叹道:“大哥为情出寺,无怨无悔,但发誓再不用少林功夫,却为了我的病,多次动用高深内力,更将《达摩残本》尽授。他一心希望,少林寺能远离江湖凡尘之事,潜心修行,莫再偏离佛法,以致堕入魔障之中。本心都修不好,又如何普世济人!” 小凤不由嘲道:“他们执迷不悟,却最会用歪理惑人,可叹有人为他们计之深远,还有一个小滑头,更是殚精竭虑。”又对芳笙笑道:“放心,只要你还保他们,我就让他们安然无恙。” 芳笙知道,这是小凤对她的情意,却又不住叹道:“可惜,那时我不知何为一见钟情,在世间游历了十二年,才渐渐明白,我对你怀有爱慕之心。” “爱慕之心”四字,说来轻巧,但芳笙为这份情,可谓披肝沥胆,小凤全看在眼中,又想她爱慕自己那么多年,不由问道:“一个人念着我,不觉得苦吗?”她其实更想问:天长日久,也片刻都不肯放弃? 只听芳笙叹道:“一见钟情而深情若许,虽说不大真实,但当有了这经历,反而令我明白,情之一字,有时不为因果,一旦从天而降,这就是缘分所定。自见到你起,这十六年来,我应一时都不曾忘过,我对你的情意,也从来不曾变过,可我明白自己心意,还是蹉跎了大半岁月,我怎么不是个呆子呢?”她又惋叹不已:“游历这些年来,最值得反复回味的,就是想你那些时刻,想你在用心练功,想你收了很多弟子,想你霸业初成,可我怎么也没想过,你会是那样寂寞,我早该来和你相见的,这十二年你本该欢乐无虞,这都怪我,将眼前领悟的太迟......” 芳笙曾经也只知道,小凤有个毫无担当的父亲,如今才知道,还有个毫无担当的师父,纵使有两个女儿,一个对她阳奉阴违,一个将她视作仇敌,芳笙早已看惯了世事,也知道众生皆苦,但她现在很想诘问上苍:为何要让她的凰儿这么苦!芳笙恨自己,没有早些来见她,更恨自己没有眼泪,这番苦痛,连借泪水消磨都不能够。 小凤眼中带泪:这样一个人,她喜欢都来不及,又怎会责怪?她也并不觉得,如今迟了。从前有娘,今后有小滑头,如此最好。 她抱着芳笙,含泪笑道:“此时此刻,就再好不过。” 芳笙用袖中罗帕,为她轻轻拭泪,也笑道:“人一生当中,皆是在了断缘分,舍弃痛苦,离开人世,这三者中过渡,但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尽我所能,每天都让你无忧无虑,如此,人生之苦亦是甜。” 小凤将她抱的更紧了些,她抽出手来,将小凤搂在了怀中:“仙鹤为媒,芳草为证,我对你的情意,至死不渝。” 小凤大受感动,牵着芳笙的手,一同跪在了画像前。 “还要他们二位作证,你再也赖不得账。” 她郑重点头,又笑道:“只要你以后不嫌弃我,我自然是要缠你一辈子的。”又想小凤不许她不怕死,便在心中坚定道:“凰儿,我对你的情意,生死也休想断绝。” 坐在桌前,小凤又被芳笙抱在怀中,见烛光摇曳,红泪低垂,她轻声道:“当初和娘四处奔波,什么苦都吃过,但我很开心。” 芳笙道:“放心,有我在,谁都不许欺负你!” 她搅着芳笙鬓旁青丝,又道:“其实我也曾想过,天下之大,竟没有娘和我的容身之地。”看了看芳笙,笑道:“如今不一样了。” 芳笙道:“有我在,这天下都是你的。” 她搂着芳笙脖子道:“光复圣教,一统武林,已在我骨血中根深蒂固,龙舌剑是母亲遗物,更是圣教宝物,无论如何,明日一定要将它夺回来!” 芳笙点头道:“你做什么,我便陪你做什么。” 小凤心中欢喜,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却见她又呆了,敲了她一下,便站了起来。 她已回过神来,笑道:“不虚此行。” 小凤横了她一眼,又娇声道:“你轻功绝妙,我还未真正见过呢。” 她行了一礼道:“这是夫人提的第一个要求,芳笙领命。” 辞别两张画像,出了茅屋后,她便抱着小凤,踏雪无痕,追风逐月。 小凤盯着她苍白脸颊,想起了与觉生的约定,若以往常,她定会气恨,自己大费周章却毫无收获,如今她只是担心芳笙:连洗髓和易筋二经,都无能为力,又该如何是好?看来,她要抓紧找到血池图了,指不定那里就有什么医学典籍,可根除寒症。 心中稍定,又问道:“罗湘之名,芳笙之字,湘君之号,又是从何而来?” 她道:“因随葬那一方缃绮,大哥便说,不如指罗为姓,以缃为名,师父素喜幽竹,觉得潇湘的湘更好一些,大哥和我,自然是听师父的,芳笙之字,是后来我自己所拟,至于薜荔湘君的雅号,虽与名字相冲,却是一位有些渊源的好友所赠,我不好去驳,渐而也就传开了,何况我原本之名,我自己都不知道。”她心中却想着:要做一件对不起老鬼的事了。 慰以丹棘赠青棠(上) 题目之绸缪,自是《诗经》中之绸缪一篇,也指绸缪,情深缠绵之本意,亦用《绸缪》中的“三星”,代指美人深情目光。 “阿弥陀佛,诸位莫要听信这个妖女胡言乱语!” 少林方丈大方禅师,身披袈裟,手持锡杖,心中先道罪过,继而运气高呼,一展少林狮吼功,总算将眼前这纷乱形式,稍稍安定了一二。 方兆南眼中,又羞又愧,更是不可置信:绛雪竟对他冷颜相对,出口也毫不留情面。又自忖昨夜的确喝了太多,做下了那等糊涂事,愧对绛雪,却更对不住玄霜,如今受几句讥诮,也是应该。可他又如何向玄霜解释呢?昨夜他为难许久,这才决定当作一场荒唐大梦,忘了就好,说出来只会让玄霜难过,他更在心中发誓,不会再对她不起。如今这样,他该如何是好? 梅绛雪眼中,却又骤然聚集凄苦之色:“你我曾月夜缔盟,绛雪已将终身托付,可你我终究未行嫁娶之礼,你昨夜趁酒兴......此为不争之实,绛雪虽一心爱慕于你,也知晓……如今绝不能再违抗师命,有辱门风,今日一战,我必当全力以赴,你无需赘言,还请亮兵器罢!” 今日乃一决胜负之时,三帮帮主带领正派弟子们防守少林上下,恐有偷袭之事,四派掌门在座观战,皆掠阵之意,以防不测。早在梅绛雪诉忿一始,其中就有三位对冥岳劈头痛骂,如今他们更认为是这妖女失于检点,更想冥岳果然是邪魔外道,这种事也能拿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青城派掌门上清道人抢先怒喝道:“一定是这个魔教妖女,引诱方少侠在先。” 他尚且不知,仅这一句,让少林方丈苦心维持的局面,又横生波澜。 早已不知何时,聚集了些与今日无关之人,更不知是怎样混进来的,只在一些小帮派中隐匿身形。他们既非少林,也非三帮四派,皆名不见经传,或许只是来瞧瞧热闹,但听闻如此正气凛然之言,内中有一人不住嘲讽道:“哎呦,什么名门正派,不也就这样,敢做不敢当,明明是人家小姑娘受了委屈,你们为难人家不说,还当众颠倒黑白,真是枉为前辈,枉称大侠,啧啧啧,我老人家也算别开生面了。” 此言一出,许多人变了脸色,却见熙熙攘攘,又到哪里去寻这说话之人?而一些小门小派中,虽惧怕正道威势,也不免交头接耳,暗中斥责。 冥岳又岂是任人排辱的? 大獠连连冷笑道:“他要是不愿意,我们家梅姑娘,还扒他裤子不成。” 二獠也高喊道:“是啊,牛不喝水,岂有强按之理?把我们三姑娘当成什么人了。” 老三笑声宛若虎啸龙吟:“这样一个小人,代你们正派武林出阵,真是贻笑大方,既然派不出别人来,还不如趁早认输,大家省事。” 对这三人的粗俗无礼,胡搅蛮缠,四个掌门气的七窍生烟,却也再难理直气壮,而这之中,属华山掌门为人最为冷静,只听她婉语缓和道:“无论如何,方少侠大节不亏,并未被妖女迷惑,背叛武林同道。” 梅绛雪心中不齿,她更没兴趣和这等蠢人多言,讨论何为大节,何为大义,只看了一眼玄霜,见她正对着方兆南怒目而视,又有一丝不可置信而强忍眼泪,心中悲悯之后,便对方兆南冷然诘问道:“如今形势逼人,看来昨夜之事,你是不敢认了。” 小凤正倚在罗幛宝座之中,面前设着一张玉案,上有香茶鲜果,四时糕点,这最后一战,倒像是趁今日天气大好,她带领冥岳上下前来游园观寺。至于三帮四派面目如何,有谁比她知晓的更多?因而对前番嘈杂,也不曾动怒,她早在得知绛雪之事时,就将惊风怒涛全然发泄了。 只见梅绛雪轻声说完“昨夜之事...不敢认”之后,虽低头佯装羞愤,却有意纤指抚唇,眼中更早已偷偷瞥向这边,满含顽黠,小凤不住在心中笑骂道:“小滑头,但凡说句话,总是能牵三扯四。”却也面上一红,艳若芙蓉。 方兆南仿佛见到恶鬼一般,突然大喊道:“不,不,你不是绛雪!” 只见他神色张皇,拔足向后山狂奔而去。玄霜咬唇忍泪,狠瞪了梅绛雪一眼,眸中似怨似痛,一跺脚,还是转身追去了。 上官天鹏自知此事是正道理亏,他一早打定主意,唯有守定不言,静观其变,若真一发不可收拾,再同大方禅师一起稳定局面。他也观察眼前的梅绛雪许久,早有怀疑在心,此时方兆南之言,让他确认了猜测,犹豫再三,终出声道:“如此精妙的易容术,老夫所识者,唯有一人,还请真身相见罢。” 梅绛雪不语,只将外衣轻轻挥去,轻丝薄袖缠绕而上,随风渐远,众人闻得缕缕寒梅清气后,却见到一个出众少年,真可谓“山巅冰雪才捧出,美玉无瑕月无双”,再认真看时,但见他银冠黛巾,淡紫长衫,藕腰平绣双菡萏,楚楚谡谡若孤松临风,轩轩朗朗似云霞韶举,端是潇洒出尘,风度翩翩,令人只想叹道:好一个神仙人物,不由全都盯的呆了。 芳笙不理会众人,只回身对小凤吐舌一笑。 她往日服饰,多以清冷绝俗为主,挑来挑去,也只有这件紫衫,稍稍意暖情绵,况罗带上有并蒂莲的纹饰,这才符合她结鸯缔鸾之喜,而小凤身上,亦是一件紫蝶锦衫,两人今日可谓心有灵犀,这就更令她欣欢不已。 小凤却在托腮沉思:“她着女装,该有多美?”又在心中自豪道:“小滑头这样,说她是绝代佳人,都有些辱没了她,纵是仙人也无其竹风梅韵。”一时之间,满面春意,嫣然风致,更令芳笙移不开眼,如痴如醉。 二人正情意绵绵,却总有人毫无眼色。 只见北怪向前讽笑道:“大大美人,香喷喷的大大美人,我们又见面了。” “老不死你还称赞他!”南怪连忙反驳北怪,又指着芳笙道:“你让我们两个,在荒郊野外冻了四天四夜,差点去见佛祖,你长这么美,心也太狠了罢。” 芳笙眼睛似长在了小凤身上,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道:“你们不是没见成佛祖么,可见与正果无缘。也难怪,少林寺现在的这些人里,无一人与正果有缘。” 大方因谨遵觉生师叔昨夜之训,又念及此人对寺内的恩德,便将一切怒火尽数压下,只听听这人还能有何种讥讽可言。 “听说昨日又是你们坏事,看来苦头还没吃够。” 未及芳笙出手,已有一杯热茶,分作两束急流,扑扑打在了二怪脸上,二人先是烫的满面通红,又因来势汹汹,当即被掀翻在地,趔趄不起,扶地涂抹之下,倒弄了个大花脸,正是出乖露丑不尽。 这边早有红萼上前,换上一杯新茶,小凤端在手中,目光掠过二怪道:“总有人在这搅扰雅兴。”又柔柔看着芳笙,星眸生辉,嘴角噙笑道:“快些把他们打发了。”这才饮了一口。 南怪翻身而起,又近前对小凤道:“聪明美人,你定是看我们离他近了,不喝茶倒喝起醋来了。” 北怪也呵呵笑道:“我们三个都是男人,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凤眼中陡现寒光,气势逼人,令二怪心中一冷,同时芳笙左趋六声手,呈锁喉钩咽之势,右笼自在指,将堕心闭气之劫,仅一线之间,便能取二怪性命,但只凛然道:“我有言在先,不许再对她无礼。” 话音刚落,收手却又在转瞬之间,众人恍若惊梦,饶二怪纵横江湖多年,生死关头,也难免筋转腿软,本想像昨日那般,搅乱局势,为少林争取胜算,如今这般艰难,二怪心下皆叹:只能令寻他法了。 这样一手功夫,岂能不让人侧目?大方也在南北二怪那里,得知罗芳笙身怀少林绝技,可方才那两招分明是入魔之道!他摇头念佛,却也只能听从师叔,暂且按兵不动,就连昨夜少林颜面尽失,也只当无此一事。“罪过,罪过。”他今日在心中,已道了好几声罪过。 小凤却最是喜欢芳笙如此,她美目扫过盒内露兰糕,见那软软糯糯,一团雪白,倒像是小滑头的脸,便托在掌中,戳了两戳。 见此,芳笙心生无限柔情,对小凤一笑后,阔步行至场中,对上官天鹏拱了拱手,言辞间颇为熟络:“上官兄,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上官天鹏也回了一礼,叹气道:“已有五年了。”又细细观察芳笙,点头惊赞道:“罗兄弟容貌一如往昔。” 上官天鹏久未得见故人,心中自然欢喜不尽,却又想到眼下形势,以及芳笙先时种种作为,只得拧眉问道:“世事弄人,你我竟在此下相逢,不知兄弟这是何意?” 她声如落珠,虽如平常一般轻言曼语,却令场上众人都听的十分真切:“芳笙今日来,并非专程来向上官兄叙旧,更不为别的,只是随同内子观战,怕人多势众,欺辱内子罢了。” 时隔多年,二人还有相逢之日,又乍闻这取妻之言,他却一无所知,听说两月前,他曾在上官堡左近现身,却对自己避而不见,可见情义稀薄如此......上官天鹏五味杂陈,而面上不显,犹自笑道:“不想你已成亲,愚兄未能讨杯喜酒,甚为遗憾,不知弟妹在何处,可妨引见?” 芳笙回头笑问道:“凰儿,有人要见你,你意下如何?” 小凤抚了抚纤长春笋,轻笑道:“我和上官堡主是老相识了,见与不见,皆改不了我们仇深似海,势如水火。”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位少年的妻子,居然就是聂小凤,正道众人各自惊疑不定。 芳笙却在心中偷笑不已:“凰儿啊,你又着急了,我心在你那里,岂会因一些泛泛之交,而对你不起。也罢,就再让你吃个定心丸。”她继续笑道:“内子不想见上官兄,芳笙也不敢有违妻命。”随即将一壶酒,和两个琉璃盏,从玉案上吸入手中,她左手同时托着两盏,倾酒若急流,却一滴不洒:“芳笙补请上官兄一杯喜酒,还请满饮此杯,堡主不必再顾忌昔日情谊。” 上官天鹏拒而不接,实指望他能迷途知返,便先将往事追忆了一番:“我们曾一起济困扶危,又一同扫奸荡寇,还曾大醉十天十夜,那时何其痛快,你又何等意气风发,也让我恍归年少......不想你如今……”默然片刻,他又痛心疾首,捶胸顿足道:“芳笙,你真是被那妖妇迷了心智。” 她蹙额冷哼道:“罗某念及昔日情谊,处处以礼相让,若上官堡主再辱及内子,少不得请你功夫上见真章了。” 他不死心,仍劝芳笙道:“你天人之姿,文武全才,又何愁良缘?” 她弹了一下杯底,却有乐音如环佩相鸣:“天下所有好女子皆垂怜芳笙,又何及我的凰儿一笑。” 小凤只觉这玉荷团又白又嫩,真像小滑头的雪腮,方要捏一捏时,正好这句美言伴清响入耳,她唇边带笑,将团子按了又按。 上官天鹏怒不可遏,更连声责问道:“为了这个妖妇,你居然丝毫不在意兄弟之情,可你连自己多年的美名,也都一并抛却了么?你当真要背叛武林同道?” 她纤手呈莲托之形,将琉璃盏仅以内力控在指尖三寸之上,名为蝶眷幽兰,陈述实情道:“我从不在众位之列,又何谈叛离?” “好!好!好!”他束目嚼龈,连说了三个好字,辣手扼蝶,愤而饮尽,又怒斥道:“大家都当你是个有品行的雅贼,却也只是个贪恋美色的无耻之徒,以往是老夫眼瞎心盲了,就当老夫从未认识过薜荔湘君,从此你我兄弟之情,有如此盏!”说罢,将琉璃砸的粉碎。 在场原无人识得芳笙真颜,经上官堡主一说,才恍然大悟。只听人群中,有一青年幽幽叹道:“我的命是湘君给的,但我也不能辜负武林正道,也罢,这条命就还了湘君了。” 她听声知位,一滴酒制住了长剑,只淡淡道:“何必呢,你家中寡母,谁去照顾呢?若人人都像你这样,在场大半,只怕都要举剑自刎了。”她将杯中剩酒随意一泼,竟又都到了二怪脸上,倒替他们净了脸面。又举壶对着众人道:“如谁与芳笙有过一二交情,也请来饮下一杯薄酒,从此我们是敌非友,也无须再提什么往日恩情,我自己都不知忘了多少。” 这话一出,已占了上风,倒像是狠狠扇了正道一个巴掌。 点苍掌门,见事态不好,只得将矛头指向冥岳:“都是聂小凤那个妖妇害的,真是红颜祸水!” 芳笙掌风浮动,壶中酒皆已散在空中,仿佛下了一场春雨,却对几个掌门当头浇来,他们使出百般功夫,依旧避无可避,狼狈不堪。她又冷喝道:“即便我贪恋美色,也是我的错,你们虽骂我出气,我向来为人,不与俗物计较,可这与她何干?动不动就冠以红颜祸水,出了事就将罪名全推在女子身上,真是无能之辈!你们怎就知道,不是她迷恋于我,对我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这祸水之名,罗某虽不才,若以容貌论之,倒也可屈居一二。” 飞鸿子本意祸水东引,至少给正道留些颜面,不想自己竟弄巧成拙,还连累了几位师兄弟,话中讥诮女子之意,更得罪了华山师妹素女剑,他面上一赧,以袍袖遮掩后,再不言语了。 上官天鹏方才只是急火攻心,如今听芳笙言谈中,依旧存有正气,倒想起了一事:怪不得二人饮酒畅谈,芳笙总要问到聂小凤,而当自己愤慨这个妖妇时,他就会面露不悦之色,本以为是他同气连枝,原来是自己一厢情愿,是了是了,也就是那时之后,就再未见过他了,可见芳笙早就对那妖妇意乱神迷,倒是自己未能及时察觉,让他悬崖勒马,惭愧,惭愧…… 许是方兆南那边已无大碍,此时玄霜急奔而来,只紧紧盯着小凤,眼中苦楚倒多于愤恨,心中彷徨多时,一咬牙道:“还你!”说着将手中一物,掷向案上,却被芳笙抢先夹住,放在了掌中。 “她的东西,你既然不喜欢,就送我好了。”说着,将这半截银梭,用她常用的白梅罗帕包好,又收于凤竹荷包之中,搁在了心口。 玄霜一句“随你”,便扭过身去,又回到了大方身旁。 有芳笙如此待她,小凤又岂会因这种小事难过愤恨?她站起身,抚向芳笙双掌,却笑问道:“上官天鹏,你和他也是故交?” 芳笙正将银壶在案上摆好,抬头笑道:“不过比别人多喝了几壶酒的交情,你不喜欢,以后再也不与外人喝了。”又皱眉道:“任何人只要对你不起,我与他便毫无交情可言。” 小凤倒了一杯酒,亲自送到了芳笙唇边,喂她道:“从今往后,若无我允许,你只能喝我的。” 见她悦而饮尽,小凤也嫣然一笑,又逗她道:“喝了我的酒,输了就别想再回冥岳了。” 芳笙当即大笑而誓:“什么都可以不要,夫人却是万万离不开的!” 众人见他虽是少年模样,但与聂小凤站在一起,此二人又这番柔情蜜意,旁若无人,心中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说,倒真是一对仙侣佳偶。 大方却听出这二人话中预谋,心道不好,连忙上前主持大局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我们可是说好了,由双方弟子出战。” 小凤又倚回座中,依旧云淡风轻,她早已将今日之事全然托付,她只须在一旁,看着这个小滑头就好。 芳笙也给小凤倒了一杯:“我既已入了冥岳,自然就是冥岳弟子。” 一直寡言少语的崆峒派掌门,突然义正言辞道:“罗少侠,你分明已与冥岳岳主成婚,又岂能是弟子?”话中尽是轻蔑训责之意。 芳笙挑眉不屑道:“谁说弟子就不能娶师父了?怎么,不敢和我打了,就找理由推脱起来。”她偏生不说,二人只是定下了婚约,未成大礼,只因最看不惯蠢蠹之行,最听不惯迂腐之谈。 这话小凤听着顺耳,可三帮四派,就只觉大逆不道了,人人皆在斥责芳笙无礼,还是华山掌门挑出了重点:“名不正言不顺,赢了也不光彩。” 芳笙当即嗤笑道:“礼法岂是为我所设!”又看了他们一眼,嘲讽不尽:“情知今日大战在即,你们昨夜却使出美男计,几乎折损我冥岳一大弟子,你们就光明正大了?今日罗某大开眼界,当真受教不止。” 这话倒叫他们无可辩驳。 大方早已悄悄嘱咐玄霜,让她去请教觉生应对之法,自己可先与这人周旋,也是劝善之心:“阿弥陀佛,罗施主,无论你从前对武林有多大功德,杀孽一造,必将永堕阿鼻地狱。” 芳笙揉了揉鼻子,只是笑道:“你们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把屠刀我从未动用,难知我会否意犹未尽,索性待我用过之后,若觉的腻了,再成正果罢。” 这话颇有几分无赖之意,大方一时不知该如何驳斥,早有上清道人怒骂道:“我早就和你们说过,一个蟊贼而已,也配享那盛誉,今日总算见得他真面目了。”他本就因爱女那番苦苦思恋而对芳笙横挑竖剔,如今更是嫌恶至极,心想:这下宝贝女儿该对这个小贼死心了,若这小人胆敢再来纠缠,非打断他腿不可! 周围人却大多心惊道:罗芳笙另有名号冷血无情,又岂是一句玩笑? 华山掌门却知方丈用意,只柔声笑道:“上清师兄先不必动气,众位师兄,你们看他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样子,咱们拳脚刀枪又向来无眼,倘或伤住他一分半点,把他吓的不幸呜呼,只怕冥岳岳主,非要我等偿命不可。”虽这样说,她却在这人身上,看到几分故人影子,不免有些怀念,倒未让旁人瞧出。 芳笙只是回头,对小凤一笑,亦是劝她无须恼怒:“凰儿,你听,他们在夸我生的美,又赞你对我情深义重,原来他们并非有眼无珠之辈,也非庸夫碌才之流。” 小凤心中笑道:“是赞你脸皮厚罢。”两泓秋水,又顿时化作双双利剑:这些人一个也跑不掉。 不知何时,竟安静了下来,原来那些小帮小派,本想借着铲除冥岳的由头,趁乱分一杯羹,也想观望形势,再择一好的靠山,不意湘君也在此处,实在受人恩惠太多,粉身碎骨也难报答,而湘君施恩从不图报,他们也是要脸的汉子,犯不上为此得罪恩人,况湘君在此,只怕事多半不谐,早就一气散了大半,就只剩那几个名门大派,在此支撑。 见场上清净许多,又能避免殃及池鱼,皆令芳笙十分高兴,她心中倒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觉生有何应对之策呢?若他真来和我单打独斗,我这算以大欺小,还是以下犯上呢?倘或我当众落了他高僧面子,堕了他大师的威名,若母亲泉下有知,一时气恼,不叫凰儿和我在一起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呢?” 小凤知道她有些呆性,又早已看她多时,见那喜忧不定的小模样,不住在心中笑道:“都四十有五了,怎么还和个孩子似的。”却又驳自己道:“所以才是个小滑头啊。” 芳笙为自己的小心思,暗中委屈撇嘴,起了一股性子,愈觉正派中人怎样都不顺眼:“放眼望去,各位竟多多少少,都曾羞辱过内子,也罢,都说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此刻一并清算,不知罗某提议如何?” 上清道人拍桌欲起:“你这贼子未免太过狂妄了!” 她只伸手邀道:“既然祝掌门,对罗某颇有微词,大可先来赐教一二。” “阿弥陀佛,各位,还请听老衲一言。” 玄霜已传达机宜,又将兵行险着,是以大方壮士扼腕道:“少林寺虽以和为上,然而人无信则不立,三战之约,怎可轻易作废?” 芳笙哂道:“有人不战而逃,还望贵寺给个交代。” 大方顿发嗔怒:“罗施主,木桃在手,何以不报之以李?还望行个方便,好令双方各退一步。” 芳笙暗中笑道:他们果然认为,盗取那两本经文,是为我自己治疗内伤。却又意味深长道:“投桃报李啊。” 见大方面上一晦,芳笙又故意笑道:“你这大和尚,也太小心了,你大可去问一问,我施恩何时图报过?” 芳笙几次三番,只是为了让小凤高兴,顺便挫挫少林锐气,再纠缠下去,这一仗若真打不成了,反倒趁了那老和尚心意,于是正色道:“那些是我自愿为少林所做,你们无须挂在心上,若一会方丈不肯拼尽全力,才是忘恩负义之举,如何?” 三言两语,倒成了少林不是,偏生此人确有恩惠,丢失经文之事,更不能当众提起,大方只能将亏咽下,一切按照师叔所言行事,但气势上绝不能矮人一头:“既如此,还请罗施主听凭蔽寺安排,重战三局。” 芳笙干脆应下道:“可以。” 大方又道:“先时约定不改,但若施主输了,却要追加一事:初春将至,蔽寺后山荒凉,还望移植木桃两株。” 芳笙仍笑道:“不仅木桃两株,还有琼英李径。” 大方只当他愿意归还经文,并未深想后句,面上肃然道:“施主更不能用,你身上来历不明的少林功夫。” 芳笙大笑道:“别这样小器度人,罗某手中更无不祥之刃。”她本就不想动用少林功夫,更不会用什么兵器,纵使她想为老鬼教训一下那些老顽固,当年之人也都不在了,她又何必为难这些小辈。 事关少林百年基业,生死存亡,大方不得不忍一时之耻:“阿弥陀佛,施主宅心仁厚,自是点到为止。” 芳笙轻笑一声,却道:“不过,罗某也想说个提议,也算公平罢?” 大方犹豫了一下,请道:“施主但讲无妨。” 芳笙收起了笑意,正言道:“若罗某侥幸赢了一招半式,少林寺就不能再插手,我冥岳与三帮四派之间的恩怨,还望贵寺以讲经参悟为上,莫再为江湖之事烦忧,耽误正果,至于前时俯首称臣之说,就当一句戏言好了。” 大方不语,沉默片刻后,断然应下了。 芳笙霎时心随耳动,轻身回到了小凤身旁。 “你又擅自做主了。”小凤夹起一小块霜蕊饼,送到了芳笙口中。 她笑道:“那该如何罚呢?” 小凤只顾凝神看着她,秋波含媚,突然柔柔喊了一声:“阿萝。”又扬眉道:“我喜你那句,‘幽萝旋老,杜若方生’,以后这只是我一人的。” 芳笙颔首而笑:“你喜欢,就是你的,你喜欢什么,就是什么。” 小凤取出锦盒,数出五粒霞丹,亲自喂了芳笙,又嘱道:“他们黔驴技穷,只得背水一战了,阿萝,你要多加小心。” 原来事态皆在二人掌控之中。 却忽然闻得一句:“老道来迟了。”声如洪钟,气冲斗牛。 芳笙一笑,答道:“道长何以言迟?自前时小大荣辱古今之辩,当与道长会今日时机之谈。” 来人是天风道长,正是觉生请来,打头阵的人物。正道众人皆喜形于色:有名剑之首在此,又岂有不胜之理? 但听他道:“正该如此,小徒顽劣,老头子先行赔罪了。” 芳笙不在意道:“我与她好歹有半师之谊,并不放在心中。” 只听他又哈哈大笑道:“如此,我倒不用羞见好友啦!” 话音未落,场中忽现一位老者,眼含精光,面色红润,长髯如墨,随风飞动,着一领灰袍,形如瘦竹,他目中毫无众人,只是看向芳笙。二人对视片刻,他忽而仰天大笑道:“老头子是赢不了啦,输给湘君不丢人!” 未及众人反应过来,只见他从袖中掏来掏去,总算找到了一个焦枯木盒:“老道本来不知,该怎样巧立名目,将这礼送出去呢,如今正好,权当贺湘君兰馥桂馨之喜了。”他深知这丫头脾性,故意有此一说。又凑近些,挤眉弄眼,悄声道:“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啦,可比不得我老头子,光棍一条,来去自专,毫无牵挂,看来是夫人约束的紧,丫头连酒都不敢与我喝上一杯啦。” 两只白玉莲子斗,小凤早就将其注满,正送到芳笙手上,又与天风道长点头见礼。 他对小凤看了又看,目光中满是欣赏之意,又对芳笙赞不绝口:“湘君乃胜异之人。” 芳笙敬他道:“道长亦非凡之士。” “这杯喜酒,老头子讨的可是真心实意。” “这顿喜酒,芳笙原只想请道长一人。” 只见他仰头喝完,将嘴用袍子一抹,手中木盒连同酒杯,以绵力稳稳平飞案上,随即飘然远去,早已行至百里之外,只留下了一句:“残局还待湘君解,凡尘俗世不萦身。”正是逍遥之客,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芳笙对小凤笑道:“他是方外之人,从不管江湖纷争,此番出山,一是代徒赔礼,二是真心向我道喜,不知我二人,又何时再见了?” 小凤握着她手道:“想见,自然得见,冥岳也许久未待贵客了,我们请他来,或你我亲去拜访,又有何不可?” 而正道众人有些目瞪口呆,本以为胜券在握,如此也未免太儿戏了,难道这一战,就让冥岳白白赢了不成?上清道人怒骂道:“这算什么!那老泥鳅是来捣乱的不成?”点苍与崆峒二位掌门,将他生生拉了回来,这二人已看到芳笙眼中不悦之色,想到他与那老道私交深厚,不免又是一番唇枪舌战,三帮四派早就颜面扫地,可不能再自取其辱了。还是华山掌门出面道:“不战而赢,的确好本领,可这样焉能服众?必是要再增设一局。” 芳笙唇边嬉笑,像是诚心感叹一般:“所谓名门正派,皆是一群出尔反尔的小人,赢了便会赶尽杀绝,输了就往身后一缩,推聋作哑,佩服,佩服之至。” 小凤也奚落道:“他们想做缩头乌龟,阿萝你成全他们便是。” 前日与蒲红萼一战,上官天鹏受了重伤,又因今日大动肝火,便一直在旁休息,方才天风道长与芳笙那般深情厚谊,倒也令他更为惭愧。他早见形势不利,与方丈悄然商议了多时,决定豁出去脸面,且纵使拼了性命,也要保住正道威名,阻止这场浩劫。 大方向前止道:“二位不必动怒,此局当然有效,只这第二局,要增设些难度罢了,若罗施主再赢一局,我们自当认输。” 小凤对他们有些不耐烦了,而芳笙拉住她纤掌,冲她点了点头,对大方问道:“有何难处?” 他回身相请道:“这第二局,还请上官堡主,南北两位师叔鼎力相助,到时将由我们四人,与罗施主分别对阵。” 未等他说完,小凤一挥衣袖,内力十足,百年青砖当即从中断裂,将冥岳与那些正道中人,划了一道深深鸿沟,虽不发一言,却有震天动地之效。 众人心中多时担惊不已:只因罗芳笙一直恂然有礼,唇边也常带三分笑意,竟让他们忘了,冥岳岳主聂小凤,岂是那好脾气的! 芳笙双眸柔情似水,心道:“我的凰儿生气也这么好看,她使小性时,嘴角轻撇时,那一道浅浅小窩,怎么这么可爱。”回过神来,却大度道:“也好,这第二局,不如你们四位一起,倒省些时间,芳笙可不想劳夫人久等。”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这时小凤却端起了一杯清茶,刮去浮末,还细心吹了吹,对着芳笙娇滴滴道:“夫君,喝茶。” 慰以丹棘赠青棠(下) “梦莲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左右我不想这么快杀他们,不过是个引子,就算她歪打正着罢。” 回冥岳前,小凤已银梭传柬,三个月后,设下招魂宴,好好招待那些正道群雄,却留下梦莲,命她和三獠一起,待三帮四派离开少林时,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教训,亦是为其后布局铺路,然而梦莲的种种欠缺,在此暴露无遗。 小凤又以手支颐,看着芳笙,眉间轻蹙:“假血池图,少林败战,我都不再计较,又给了她这次机会,果不其然,真是太令我失望了。她野心最大,却失于能力,红萼又资质有限,其他的更不用说,真是无一人比的上绛雪,更比不上琼枝了。” 芳笙正在雪白扇面上,绘落花飞蝶,听闻此言,也不忙搁笔,只问:“你担心她了?”这个“她”,自然是梅绛雪。 小凤却笑道:“任何事情,在我担心之前,你都会先替我解决,这几日,你一直按兵不动,也不曾慰我一句,必然是早有安排了,你不说,我也知道。”说着,轻轻点向手旁,冰瓷中两三滴清水,落入了将涸的红丝辟雍砚之中。 题了一句“眷枝自有情,不肯堕秋风”,她也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我的凰儿,我的确和她打了一个赌。” 小凤静下心来,缓缓研墨,叹道:“有些苦头,必然是吃过之后,方能学乖,我以往太宠她了,她才会如此任性妄为,是该受些教训了,而你为了我,自然不肯让她吃亏。” 芳笙又取出一纨扇,画了双蝶兰间嬉戏,道:“我虽不喜欢她,但绝不会让她受人欺负,前时所言只是一计,如今她身上,到处是琼枝新制的药粉,谁敢对她不轨,可就晦气缠身了,沿途也会有人暗中保护,直到她见到方兆南。” 小凤拭净纤指,忽而凛然道:“她的脾气和我太过相似,不会轻易死心的。” 芳笙紫毫滞了一下,又自笑道:“琼枝最爱稀奇古怪的东西。” 刚要再蘸些淡墨,只听红萼在外敲门。 待她向小凤禀完要事后,芳笙拿出一本书,出声留道:“红萼,这是《玉塵飞觞掌》,与你的拂尘相辅相成,若不嫌弃,就收下罢。” 红萼当时随同师父观战,早已一知前误,对这位湘君更是敬佩不已,但还是先看了一眼师父,见师父首肯后,便欢天喜地的接了过来。 “多谢师父,多谢湘君。” 芳笙听她先提小凤,心中十分高兴:“若有不懂的,大可来问我。” 她躬身谢过,便掩门而去,她先要完成师父的吩咐,再行钻研武功。 小凤饮了一口茶,笑道:“你对红萼倒是不错。” 芳笙看着小凤道:“闲来无事,偶然碰到她练武时,便想了这么一套功夫。资质不足尚可弥补,心性乃先天所成,这三人中,唯她对你最忠心不二。” 小凤心中喜欢,倒调侃了起来:“你们一派的功夫,都是传给天纵鬼才,琼枝是个聪明孩子,定是让你省心省力的,红萼不足之处太多,以后你可就有的教了。” 芳笙又开始挥毫洒墨:“一人总有好时,譬如孔之学问精髓,在于因材施教。” 小凤觉得有理,便继续赏着新近挂上的《莲浦晕红衣》,这图与屋内墨竹屏风十分相称,正是芳笙提过的那副。 至午未交替之时,小凤为芳笙详细把脉之后,喜道:“道长送的燚泉石,果然颇有疗效,我该好好相谢一番。”又在心中喜不自禁:“待阿萝痊愈,就能着回女装了,到时我定要给她好好打扮打扮。” 芳笙双眸却满含顽黠:“谢他什么,若他拉着我,一连下几个月的棋,到时你不恼,就是谢他了。” 小凤娇哼一声,双手并用,掐她两腮后,又细细瞧着她,柔情款款。 芳笙今日着一件象牙色,绣有水云回纹的家常袍衫,曾经那段系过小凤纤腰,又被小凤缠过她皓腕的缃绫,早已被她用做了罗带,如今上面还添了那银梭荷包。 见此,小凤心中甜蜜,却也暗中叹气:“若论知情识意,温柔体贴,真无一人及的上她,但有时却是不解风情的可以。” 自回冥岳后,芳笙越发拘谨,很少前来亲近小凤。 她又回想到:“若没记错的话,将龙舌剑拿回时,阿萝口中说的可是聘礼二字。”又偷偷看了一眼,心道:你都给了我聘礼,怎么还……难不成还要本岳主先问:“阿萝,我们什么时候成亲啊?”或是:“小滑头,你怎么还不娶我!”她又连忙撇嘴:岳主之尊,怎能如此随便! 芳笙怎不知小凤心意,但她自有顾虑:自凰儿为她输过真气后,虽形势稍稳,烈火丹也回到了五粒,现今又有老头子所赠的妙物,但她身体反复无常,谁知能撑到何时,未找到解决之法前,娶了凰儿就是害了凰儿,她绝不能只顾自己,必是要与凰儿长长久久,方能成此眷侣。 芳笙这几日左思右想,还是认为,散功才是她唯一出路,但若散尽一切功力,就帮不到她的凰儿了,是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绝不寄希望于那座血池,更不可能,受一生之敌的恩惠! 芳笙一向不将生死萦绕于心,如今心神大恸,乃其深恐难以寿终,不能再照顾小凤之忧思苦肠,是以哀意笼于笔先,又埋首诉诸笔端,她不言片语,又只摸到一个茶杯,随意饮了一口,却不知,那是小凤喝了一半的。 这倒让小凤抿嘴笑了起来,拿起一张字帖,问她道:“你又换了一种笔法。” 她点点头,自省道:“书之一道,我难以青出于蓝了,师父工草行,亦善隶,我心性倾草,却素重古篆,此为大不合宜,若说临字,我又时有朝此暮彼之行,唯有通而不精了。” 小凤知她在治学一事上,素来严谨谦逊,又看了她手上一会,却道:“你又在画我了。” 令芳笙视之如命的,正是初见时的小凤,此事小凤已经知晓,也看到了其他几幅美人图,她夺过芳笙手中玉管,嗔道:“我已在你眼前,更在你身边,又何必求于虚幻。” 芳笙掩下心中惆怅,叹道:“人的记性再好,也有忘事之时,与你一起,我一刻都不想忘记。”心中更想:纵使死了,也要记的清清楚楚。 小凤鼻子发酸,一时感动不已:“不如,我不做这冥岳岳主了,陪你纵情山水,写书作画,你想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 她忙握住小凤纤掌:“无须为我做此牺牲,你想要的,就是我要做的。”又慰道:“凰儿你做的很好,为人子女,自当为父母尽孝,遵循先人遗愿。” 小凤已然静了下来,却突然想清了一事:“虽然阿萝前事尽忘,但毕竟是生身父母,她怎会不在意呢?”又在心中发誓:“阿萝,等我完成大业后,就陪你一起找到父母,无论如何,都要他们二老,同意你我之事。” 而父母二字,更让她想到了别处,讽道:“你以经文为质,又以琉璃盏令他们理亏,不知觉生是以少林为重,还是死守自己高僧面子?” 芳笙解道:“他们尚且有恃无恐,是因为两本经文中,其基础心法源于梵文,更由历代方丈口口相传。虽然大哥不曾教我,但我体内有易经和洗髓二功,加之学过《达摩残本》,至于梵文,我也略知一二,再等我一月,我就能为你写出这两篇心法,他犹豫的越久,就越得不偿失,我怎样都不会让你吃亏。” 以芳笙的武学修为,本来半月足矣,但这个季节,她时不时受寒气侵扰,发作周期加快,会耽误进程,她又绝不会对小凤食言,因而一月用时最为妥当。 小凤笑了笑,揪她鼻子道:“原来我身边,有这样一个天纵奇才,仅凭自身功力,就能重构心法。” 芳笙扬头笑道:“我的好处可多着呢。” 柔柔看着她,小凤心中默道:“你必是担心,觉生不肯前来,我又要生气,以这种办法,让我再宽限他一月,阿萝,你总是这样为我着想。”又在心中决定:这两本经文和龙舌剑,到时要先供奉在母亲灵位之前。 之后,小凤把笔放回芳笙指间,又替她合上纤指,嫣然而笑:“我要你为我画别的。” 芳笙凝神盯着她道:“你喜欢什么,我就为你画什么。” 见她这样认真的样子,小凤心中一笑,又故意为难道:“那就为我画个小滑头罢。” 她微微颔首,伸出纤指仔细数来:“此小滑头,必定举世无双,貌美无俦,聪明伶俐,武功高强,温柔体贴,落落大方……有着说不尽的种种好处,方能被冥岳岳主放在心中。” 而小凤早已撑不住,笑倒在芳笙身上,早被芳笙接在怀中。 半月之后,上官堡联合三帮四派,打算举办一场少狮大会,为的是推选出一个盟主,对付冥岳的招魂宴。 小凤将传书化作尘屑,撇嘴嗤笑:“静极思动,他们总算按耐不住了。” 芳笙用新的腊梅罗帕拭手,冷静析道:“既生同仇敌忾之心,难知哀兵会否必胜。”心中又想到:“凰儿或许乐见他们同仇敌忾。” 小凤并不在意:“他们妄图反胜之日,不知自己已落入穷途,必将一败涂地!我已吩咐红萼前去,也让她有机会试一试你教导的功夫,我们静待就是。” 芳笙正揭开琢玉栖燕熏,只道:“凡事不可催逼的太急,总要让他们先行理亏。” 小凤知她话中,名正言顺之意,却双眸生辉,轻扣玉案:“你是嫌我脾气不好了。” 她打量小凤,目中情思盈盈,歪头笑道:“谁说的,我可喜欢的要命。”又接住袭来的纤掌,伏在小凤耳畔道:“怎样都是我最喜欢的凰儿。” 小凤恨的抹了她雪腮一下,又仰头得意:“知道就好。”又拿出了一物:“这是新的机关图,迷药也都大功告成,就欠一阵东风了。” 她点上了一只新制的苍筤香,赞道:“夫人妙计诱敌,至此,连环其二步已成。” 小凤笑意盈盈,心中甜蜜不断,一为芳笙机敏,不说就知她用计,二为芳笙聪慧,总在最合适的时机,好话讨她欢心,她柔柔望着芳笙,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欢喜。 这时却飞进一只赤红蜂鸟,浑身涂满朱砂一般,又散发蜜糖香气,正空中连连扑簌,嗡嗡作响,见芳笙舒掌,它落在手心之中,喙中掉落一寸薄丝,又跳到桌上,当即噤声,乖若木鸟。 芳笙将信帛一挥,一寸薄丝,变得有如一方绢帕大小,她没看几个字,就偏过头去,掩唇轻笑了起来。 小凤略微一想,问道:“是蜂王?” 芳笙点点头,笑道:“绝交书。”见小凤满眼关怀,她柔声道:“有一人绝不敢违抗师命,从此我又少了一件纠缠。”又笑道:“志同道合方为友,我素喜蜂王生性淡泊,不慕名利,君子本该和而不同,比而不周,他看重自己正道声名,也是应当,既如此,直不为轮,曲不为桷,人各有所好,自当聚散随时,无须强求。”她含笑提笔,只在原信上,画了一汪清泉,和一只耳朵。 小凤轻轻倚在芳笙削肩上,指尖划过荷包上的凤竹,叹道:“为了我,你把人都得罪尽了。” 芳笙做出要哭的样子,面上故意滑稽十足,又揪着小凤衣袖撒娇:“若你不要我了,我可能真成孤家寡人了。” 小凤忍不住笑了起来,芳笙将画给她看到:“如此,他知我用意,我们就此不相往来了。”之后,交与蜂鸟携去。 小凤点了点头:“《巢由洗耳图》。” 芳笙忽然心中一动,连忙问道:“凰儿,莫非你见过原图。” 再次提起那个人,小凤淡然了些许:“在哀牢山上,曾经见过一幅,原图倒说不准,那是罗玄师父古清风的遗物。” 芳笙出神道:“难怪了,这位古前辈的名字,我有些印象,好像听师父提过......师父曾收藏过嵇叔夜原图,可叹世务纷浊,好物难再......他曾送过我一副,是凭记忆重摹的。”又低声叹道:“我也只差这一件了......” 小凤分析道:“也许它现在就在血池中,古清风曾遍藏天下奇珍,可能那副就是原图。阿萝,这幅图对你这样重要,我一定帮你拿回来!”又有些恼怒道:“血池图不过一张死物,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芳笙这才想起,还有一位,被她关在水牢之中。又想:血池中的那位,生死未卜,谁知他会否搅扰凰儿大业,不如等木已成舟,再解决旧事不迟。可叹时机未到,还不能向凰儿说出她的谋划。 于是她淡笑道:“不一定就在血池之中,兴许是师父多画了几副,送与几位至交好友,也未可知,毕竟当年师父一画,可是无价之宝。至于血池,万事皆安,再去不迟。”又提议道:“凰儿,若东风已至,当擒贼擒王,以逸待劳,正所谓无外患时,必有内忧。” 小凤一下就明白了,芳笙话中的诀窍,又笑着拧她腮道:“你果然是坏到家了。” 芳笙一笑,又敲了敲手中锦盒:“琼枝想小野草了,想邀他回去住上几天,这两幅图她也要了许久,索性让好兄弟给她带过去罢。”又无奈笑道:“师父让她做事,她总先要酬劳。” 这两幅图,一为长河落雁,一为黄沙漠日,乃芳笙去寻琼枝,深入北地时,偶然有感而成,小凤也曾与芳笙一同赏过,两图风格奇诡,又浩荡高广,颇有震撼人心之效,是芳笙得意之作。 小凤却横了她一眼,更在心中撇嘴:“你太宠她了,指不定她是拿这两图,以作怀念。” 芳笙一直心有幽思,此时不由吹起了一曲《初篁赋》。 随着苍筤香的潇潇竹韵,小凤仿佛看到“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又有“望初篁之傍岭,爱新荷之发池”,笛曲又到了不冻泉之“竹涧湍急,川渚莹纡,虽崖冰千丈,亦花间泫露,犹冒清浅”,却以“独处幽篁,四顾茫然”淡淡收尾...... 小凤正为芳笙知音人,是以情切而发,生此长叹:“你志在山水田园,志在昆仑冰山,志在清静无为,更有一颗宏心兼济天下,你为我舍弃了随心所欲。” 她却笑道:“不在你身边,身虽自由,心不得自由,身从心,因而皆不得自由,在你身边,心已自由,又有何处不自由?”她正为小凤知音之言喜不自禁:“世人通病,得到了就不再珍惜,可我得到了,反而倍加珍惜,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有幸,也能得你一颗真心。”又深情不悔道:“珍你护你,就像是爱我自己一般。” 小凤无限感慨,化作一句:“你爱我之甚,重逾自己。” 与此同时,四派掌门聚首相商。 上清道人恨的披头散发,捶桌怒吼:“千防万防,还是着了那帮妖魔鬼怪的道!” 崆峒掌门飞鸿子连连摇头:“数咱们四大派,损失最为惨重。” 上清道人越发眼中冒火,睚眦欲裂:“如今有了那个小贼,那妖妇更是如虎添翼了!” 点苍掌门青云逸翁,听闻此言,不由眉头深锁:“罗芳笙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历,我们查了这么久,连他家中来历皆不知晓,又怎能对症下药,将其制伏?” 上清道人愤而啐道:“老子就不信,这虾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素女剑却惆怅轻叹:“英雄难过美人关,罗芳笙在乎的,无非是那个妖妇。”又与三人相询道:“众位师兄,我们去问问追魂楼如何?” 飞鸿子顿时摇头冷笑:“你们还不知道那位,认钱不认人,与罗贼又素来交好。” 青云逸翁若有所思:“但他更嫉恶如仇,前时有如上官堡主,不也与那贼子决裂了。” 素女剑继续提议道:“他虽是个贪财的俗人,但也有一件雅好,就是名画,听说有一人的画,他嗜之如命。” 众人忙问:“谁?” 见华山师妹忽然腼腆收声,上清道人又急了:“师妹你快说啊!” 素女剑面上一红,轻声追忆道:“二十多年前,人人赞他竹郎,尊其郁离君,正是武林第一美男子,饮中散仙江伯侃。” 忽而又半月,芳笙心法已成,正要去给小凤,但见小凤已盈盈而来。 她道:“梦莲带回了上官炜。” 这半月来,正道武林可谓小事不断,先是少狮大会上,上官天鹏的侄子,上官堡的继承人上官炜,在比武之时,违背点到即止的规则,令方兆南重伤见血,在他身边照顾的却是梅绛雪,而其未婚妻陈玄霜早已不知所踪,后因冥岳见机从中搅扰,最终那少狮大会气势如虹而来,却悄无声息沉沙折戟;之后又是上官天鹏,为上官炜和其指腹为婚的周慧瑛大办婚宴,本来众人想借此番喜事,冲冲连日不断的晦气,谁知新郎竟撇下新娘一人,自己逃婚不见,又令上官堡大跌颜面,如今上官炜又来投靠冥岳,这些倒可以连成一出戏文来看了。 芳笙道:“听说他因对绛雪生情而轮番生事,被上官堡除名了?”又说:“能令夫人欣喜的,绝非此事。” 小凤笑道:“他当然不重要,只是一棵引风小树罢了。”又不在意道:“他吃了迷心丹,背叛与否亦不要紧,只须他物尽其用。” 芳笙也笑道:“你运筹帷幄的模样,最迷人了。”又道:“我也有一事要和你说,毁兵捣器之事,今已大成,眼下他们正在路上,来送精兵利器,明日即至,我想在山下为他们接风洗尘,不知夫人可否与芳笙同去?” 小凤娇媚一笑:“随你便是。” 翌日,饮中苑慕筇阁里,小凤又调侃芳笙道:“这又是你的地方了,我原不知,你与我居然比邻而居,已七八载了。” 芳笙只饮了一杯茶,说道:“这原是一间点心铺,是师父留给我的。” 话音未落,已有几人高谈阔论而来。 “若不是留他有用,以免耽误湘君大事,我真想拿那贪官的耳朵下酒。” 小凤一听便知,他极善内家功夫。 “行了行了,那贪官也没少被你折腾了。” “你这话倒推的干净,主意不都是你出的。” 前一人声音,小凤听来倒有些耳熟,她又知晓芳笙,待好友一向随和,便道:“你去罢。” 芳笙点头,眨眼间已坐到酒楼正中。七八个人登时围了过来,却仅立在一尺之外,各自寻位置坐下了。 其中一位,黄眉虬髯,为方便打扮成财主模样,正是开头说话之人,此时他又先道:“知道湘君不喜热闹,素爱清净,就我们几个先来了。”再向后看了看,敬道:“帘内自然就是夫人了。”拿出一礼,倒像姑娘一般,磨磨蹭蹭,挨挨挤挤,不好意思上前了。 旁边已有一人接着贺道:“我先代众位弟兄们,向湘君道喜了。”说着,就要把贺礼送至案上。 虬髯财主却急了,忙道:“我说闫小子,虽然湘君雅号是你所赠,但哥哥好歹比你认识湘君在先,今日这第一份礼,必是要我先送,才对这个理!” 一堆人又哪肯管他,各自挤眉弄眼后,一拥而上,须臾之间,礼盒已砌成三四座宝塔,都快摆不下了,有好些已然摇摇欲坠。 “湘君,这是我的,还有老吴,老许,老刘......” “湘君,许久不见,你也不想我们这群兄弟啊。” “湘君,你成亲时可别忘了我们啊,弟兄们虽生的蠢笨,但办起大事来,那可是像模像样。” “是啊湘君,这等大事,总有用到我们的地方罢。” 芳笙一端茶,众人当即鸦雀无声。她环顾一周,笑了起来:“这几月,为了芳笙之事,众位兄弟都辛苦了,暂以茶代酒,先行谢过了。” 芳笙与他们情同兄弟,这又是芳笙一向为人,因而几位只嘿嘿一笑,坦然受之。他们也并非一般小贼,个有性情,又品趣高雅,却也曾是桀骜不驯之徒,但皆在心中敬重芳笙,是以奉芳笙为首,更是任凭差遣。 这位葛巾青衫,书生意气,非名画绝不驻足,堪称嗜画胜命,正是先时与虬髯财主相趣之人,他道:“这里我是有幸见过夫人的,瑰姿娟质,风神绰约,竟无一幅画的灵气,可与之媲美,湘君好福气啊。” 芳笙眉带春色:“有眼光,我那前人十八青绿山水,都送与你了。” 他搓手笑道:“前人山水自无可比拟,但湘君一画,更是难求啊。不如道恺去求求夫人,湘君就少不得动笔了。” 此人自称闫道恺,正是集三位大家,阎立本、吴道子、顾恺之之名,可见他嗜画如此。 芳笙诚然道:“近来诸事繁忙......” 他双眼放光,求道:“湘君,你那北地风貌的《长河孤雁图》,道恺可是心仪已久了。” 芳笙故意皱眉,装作为难道:“你来晚了,两幅我都送了琼枝,不如你去和她商量商量,让你一让。” 他却笑道:“湘君厚赐,道恺当以命相护。”便坐在一旁,垂眸饮茶,似在想令赵大姑娘割爱之法,他一旦陷入沉思,自此万事万物,皆干扰不得。 虬髯财主正要上前,只见帘卷香风,有一美人飞身而来,宛如轻燕飘鸿,又容貌绝丽,众贼都瞧的痴了。 芳笙伸掌相接,小凤与她抵足而坐。 虬髯财主虽形容粗犷,但一双眼生的神采奕奕,更对玉像情有独钟,他不由叹道:“湘君与夫人,真是一对璧人啊!” 芳笙兴高采烈:“说的好,我那四尊白玉美人,交你保管了。” 又有一人,举起酒壶道:“祝湘君与夫人白头偕老。” 芳笙虽感慨万千,但心中更是欢喜无度,只盼吉言成真:“嗯,这话顺耳,那翡翠屏风,你可要好生收着了。” 芳笙为人一向大方,但今日又大有散财童子之意,把明珠宝石,犀角玳瑁,种种宝物,皆送了出去。他们一个个吉利话不住,又夸赞不止,芳笙连声笑道:“好了好了,我这有些银两,让众位弟兄多乐上几天,大家尽兴就是,不过要记着,这可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要谢,也只谢夫人才是。” 小凤亦是时出声道:“各位身怀绝技,又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夫君一向承蒙诸位看顾了,我敬诸位一杯,请!” 众人皆道:“夫人折煞我们了。” 此时芳笙又对他们提道:“夫人是冥岳岳主,芳笙自然也是冥岳中人了。” 虬髯财主把书生捅的回了神,看了看众贼,点头交接后,又对芳笙二人敬道:“我们并不能算是江湖中人,夫人看的起我们,那是我们的荣幸,湘君对我们恩重如山,待我们亲如兄弟,无论何时,我们都会跟随湘君一人,既然湘君入了冥岳,我们自然也是冥岳中人,还望夫人不要嫌弃我们驽钝才是。”说着将酒一饮而尽,又回身催着众人:“弟兄们喝酒去罢,就别再这里闹他们二位了,哈哈哈,以后可有的闹呢。” 之后,芳笙又与小凤闲聊众人,诸如虬髯财主,曾是烧火僧,那间茅屋,芳笙平时多托他照管,书生一人千面,极善仿人说话,正是少林一战中,混在人群里,与芳笙一唱一和的那位,等等等等,一一介绍个遍。 小凤听的认真,但笑不语,更多是为芳笙高兴,有这样一群生死相随,同心同德的真兄弟。见芳笙又要饮酒,她便以话止道:“玉人,名画,翡翠,明珠,哪个不是你心上爱物?更有那副孤雁,你和我说过,曾倾注多少心血。” 芳笙莞尔一笑:“有凰儿这位大美人在,我为何还要去看别的美人?他们是真心祝福你我,我只觉得快活莫过于此,赏心乐事自当共享。” 又握着小凤双手道:“万事万物,又岂有常主?但在我心中,唯有长情。” 小凤抚她脸颊,含情脉脉:“明珠美玉,也总会为你光彩所挡。” 芳笙却奇道:“凰儿何时,也会说这种话了?” 小凤又起了逗她之意:“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总爱说些风言风语,听的人久了,也会记得几句。”又点着她鼻子:“你说过的话,我可全部记得,你可别想赖账,也别想骗我。” 芳笙甜甜一笑,却被书生拉到了一旁,意喻不明道:“阿湘,你这可算是入赘冥岳了?” 芳笙心中欢畅,扬头道:“冥岳岳主唯有一人,你我之间的交情,你该乐见此事。” 这样一句后,举着银杯,上前嘱众人道:“以后你们为百姓做善事,可都要打着冥岳的旗号了。” 他们当即大笑道:“这还用湘君说么!” 书生却向众人辞别:“我还有事要办,各位,少陪了。” 虬髯财主又举起了一坛,正要扔向空中,一气吸入腹内:“不用说,定是去讨画了,真是心急。” 他们更大着胆子,争先来为小凤讲述,如何与湘君认识,湘君又如何带他们惩罚贪官污吏,诸如偷来官服和大印,将那贪官全身上下,只剩一件亵裤,倒掉在衙门前,却给猴儿换上官服,顶着大印,意为“沐猴而冠”,那官也是读书人出身,简直羞愤欲死,自此再不敢阳奉阴违,此类妙行,不胜枚举,若都说出来,少不得要说上几天几夜。至此,芳笙那“小滑头”的爱称,更在小凤心中根深蒂固了。 却不知何时,来了一个浑身上下,覆满黑纱的人,亦不知其年龄性别,只在角落里一人喝酒,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度,身上更笼罩浓浓悲哀,挥之不尽。 见芳笙坐到身旁,似是嗔怪道:“托你的洪福,我那小楼一向清净,如今门槛都快要被人,踏破百十来道了。” 芳笙倒了两杯酒,自己那杯不喝,将另一杯摆到他面前,诚然相谢道:“累你如此,芳笙惶恐。” 这人并不买账:“连皇帝老儿那宝库,你一天就能出入三趟,你多厉害啊,谁能比你胆子还大?你又怕过谁!”又盯着手中酒杯道:“唯独这位冥岳岳主,倘或她半刻不理你,只怕你连寻死觅活的心思都有了。” 芳笙心中一笑: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训斥我? 他又气道:“你就不能学学你师父,他是怎样拿捏那个笨和尚的!” 芳笙淡笑道:“师父与大哥,是师父与大哥,凰儿与我,是凰儿与我,不能混为一谈。” 他倒不再提此事,又接连灌了几杯:“他当初仅剩了这一间铺子,七八年间竟有如此成果,你很不错,是个经商之才。” 芳笙面上忽而有些凛然:“只是想让你们江家人瞧瞧,没有江家又如何,师父依旧是师父,纵使师父不在,他的爱徒亦毫不逊色。” 他哈哈大笑,笑中满是苦涩,只得借酒消之。 “自他去后,我也就不是江家人了。我曾经最恨自己是江家人,恨我与他......”静默些时,又仔细看着芳笙,不禁柔声道:“但凡有一技之长,又有一颗待百姓之心,哪怕曾是地痞无赖,你也愿意招揽,真心接纳,你很有他当年风范。” 芳笙将杯中酒,抛了又接,接了又抛,一滴不洒,不为所动道:“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曾有玉露逢清芒(上) 青萝绿桂何岑寂?一朝答凤遍生香。 “你近来一晚要起好几次,恐就连以往,你也难以睡个整觉。” 小凤拿着碧梅巾帕,为芳笙拭干发丝,从未这般小心翼翼过,眼圈通红,五内更是隐隐作痛: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芳笙坚决不与小凤住在一起,连住近些都不肯,以小凤之聪慧通透,再观眼下情形,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芳笙才从燚泉石制成的热汤中,将寒气微微发散,将将换上寝衣,方要靠在倚枕上时,却被小凤夺过了她手上罗帕。 但听她气弱道:“只偶尔罢了,说出来,又累你凭白担心。” 春意盎然,最为宜人,夏意喧闹,又有何处不欢?但于芳笙而言,春夏两季,可谓千劫百难:春为万物初生滋长之季,却也是她寒气涌动最为迅烈之时,而夏之猛火,更与她体内寒气相战相冲,成两败俱伤之势,皆令她时常整夜难以入眠,或是一晚醒来多次,倒是秋冬反而平和些,却也不少折腾。她近来常有大限将至之感,一是记起了师父曾经遗训,也因今年春时,较往常格外难熬:自月前少林一战,总是寒气乱窜,彻夜难眠,以往还有日子平稳,如今竟无一时舒适,这几日虽闹了前半夜,后半夜总算有些困倦,她却又总做同一怪梦,这就更影响精神。 见她形容憔悴,小凤又气又急,口不择言道:“你那是什么破药,一点也不中用!” 芳笙淡笑道:“对常人来说,九神点息丸是灵丹妙药,对我来说,不过是一顿饭罢了。” 在昆仑冰山时,芳笙常食花饮露,而在山下,每天一颗碧绿药丸,足以维持日常,小凤想尽办法令她多食五谷,养精蓄锐,眼下情景,竟是收效甚微。 她正斜倚在软枕上,纤长双腿掩一层薄薄锦被,露出藕荷寝衣,上绣柳黄色的芦苇轻絮,虽是扶病之态,却是梅瘦竹清,墨发亦蒙着一层淡淡水雾,更如凌波仙子,姑射神人,看着看着,小凤忽而有种:阿萝要随风而去之感,遂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又连忙褪下自己外衣,给她披在身上,却仍觉不够,也上了床榻,让她倚靠在怀中,抚着冷香软玉,小凤心下稍安。 芳笙闭上眼睛,却问道:“三帮四派如何处置?” 小凤轻抚她如缎发丝道:“别急,还有两人不知去向,我会让他们欢聚一堂,至于他们的命,我留着还有用,正如你所说,要名正言顺,以逸待劳。” 芳笙点头一笑,小凤却为那股梅香所引,一时意驰神往,渐渐凑近秀颈,心中只想着“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绛唇刚刚沾上一点雪肤,当即冻的醒了过来。 而寒梅清气,早已充斥屋内,原来梅香愈烈,她体内彻骨寒意,就愈加汹涌深入。 恰好这时,芳笙连连打了几个寒颤,怕这股凉气冲到小凤,忙担心道:“凰儿,你没事罢?” 当值卯初,阳气上升,小凤又让芳笙枕在了膝上,执起她的手,掌心交握,又以玉指,在阳池上输送真气。方才那番,也让小凤心思清明了起来,一直困扰的事,亦有了解决之法,另一手抚着芳笙朱唇,她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我娶了你,也是可以的。” 芳笙连忙斩钉截铁道:“好,今生今世,我只嫁你一人。”又缱绻盯着小凤明眸:“凰儿,我从来都不信什么,好女不嫁二夫的鬼话,但我心中只能有你,我今生今世,只嫁你一人,若违此誓,有如此簪。”说着,抽出头上楠木簪,断成了两半。 小凤忙拿过簪子,放在了手心,只紧紧盯着,咬了咬唇,心中有所思绪,半是认真,半是调侃道:“只有今生今世么?” 她又笑道:“我永生永世,只喜欢你一人。” 虽然芳笙一向认为,来世之事虚无缥缈,但她只会说令小凤放心的话,纵使不喜欢小凤,她也不会再喜欢别人。 合上掌心,小凤心中大动:她早将一切都许给了我,如今更是为了我,生生世世也都许下了,她从来都是一言九鼎,却从不向我索取分毫!口中忍不住嗫嚅道:“人总是贪心不足,你待我这样好,我却总在想,你待我再好一点......” 芳笙只在她指尖上一吻,笑道:“人岂能尽善尽美,我只求,对凰儿我能做到尽善尽美。” 她一头青丝,方才仅那楠簪松松挽就,如今墨发覆额,正是女儿娇美之态,可谓水仙晓露,梨蕊映月,又柔柔倚在心上人身上,香韵犹寒却醉人无比,小凤春笋划过她藕腮,美目迷离,叹道:“阿萝为尤物,具移人之美。” 她伸手,搭在了小凤秀颈上,笑道:“我何须移人?只愿引凤宜凤,怡凤悦凤。” 如此,玉臂上那朵艳梅,以及娇蕊遮掩的小小朱砂,如火一般,燃在了小凤眼中,又一路烧到了心里,蠢蠢欲动,而引凤悦凤之言,更让她想到了别处,只好连忙收功,本想以芳笙身上凉意,降降火气,却不想令这股烈焰一路向下,一发不可收拾。 始作俑者,却不胜疲累,早在说出那句绮语之后,沉沉睡了过去。 小凤倒心中一软,轻轻撩开芳笙鬓旁发丝:“总算可以入眠了。”又在她耳畔轻言细语道:“好好睡罢,我就在这。” 果见那皱着的秀眉,渐渐舒展。 思来想去,她还是解开了芳笙小腹上的衣襟,探到了丹田,一手覆了上去,心中猛然一痛:果然比全身还要冷上数倍。便凝聚绵力,缓缓暖着。 小凤这赤砂掌,若打在别人身上,浑身上下,就如火烧一般,如此却是正对芳笙的寒气。稍久之后,手中已不止是寒凉,指尖早早触到凝脂腻理,眼前更是睡中靡颜,她只好又一次草草收功。 见芳笙已安稳许多,细察之后,更是脉息和缓,那睑上一颗小痣,唯有闭眸时,才能一观,小凤长舒一气后,只在那眼睑上轻轻一吻,今后她更有一件大事要做:有朝一日,将一团冰雪,沸如汤泉。 这样想着,便到屋外散散浑身热气,却将外衣,遗留在了芳笙身上。才出得门,红萼正有要事相禀,她抬手止住了,将芳笙搭在衣架上的外衫,引到了手中,穿上后,便带红萼去了前厅。 原来是上官炜,将上官天鹏的首级带来,准备献给小凤。 大仇得报,她自然心生欢快,但她绝不会有一丝松懈,更不会轻信他人,她能全然相信的,唯有芳笙。 是以绛唇轻启,她眸中也带上一层喜色,笑道:“上官炜,你真是个小人,对小人,我倒可以委以重任,这是迷心丹的解药,可保你三月无虞,安心为我做事,自有你的种种好处。” 她如今招揽别人,不会再用“令你所想成真”之类的话,只因她是用“你所图的,未必不能”这八个字,将芳笙留下来的。她又抚着放于罗带中的两截断簪,念及阿萝与上官天鹏,好歹有过昔日情谊,便对上官炜下令道:“我现在就要你去做一件事,寻回你二叔尸身,安葬了罢。” 上官炜不是蠢人,他只是笑道:“岳主恕罪,我早就把他丢在荒郊野外,此时恐怕,已被野兽分食……” 小凤心中冷笑了一声,只淡淡嘲弄道:“上官天鹏好歹是一世豪杰,如今身首异处,也不知便宜了何方野兽?也罢,将这头埋了也是一样,你不会说,这也做不到罢?”眸中射出两道寒光,她却笑道:“冥岳可不养闲人。” 待上官炜退下后,她立时面上肃然,对红萼冷然命道:“传令下去,不许暗中议论上官天鹏一事,谁敢多嘴,我就拔了谁的舌头,但凡有半个字,飘到湘君耳中,红萼,别怪师父不讲情面。”她心内其实忧虑不尽:阿萝身上不好,千万别再听到这些事情! 而芳笙在朦胧之间,早已听得种种,在冰棺中,她只靠这双耳朵感知外界,而寒气大发,更令她敏感多闻,依上官堡主为人,她也早早想到今日之事,何况昨日,她还收到了那样一封绝笔,然而世间之事,焉能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必是在取舍之间。 她只叹道:上官兄,你以舍生取义,令芳笙心内不安,但这世上,却无一事,能动摇我对凰儿的情意。 却又忽现师父临终之诫,言犹在耳:“湘儿,世间最难堪破,无非情关,之后的话,师父本最无资格说起......湘儿,师父一直将你视如己出,只求你能体谅,师父这番为父为母之心……你身上寒功,正是牵扯在情、欲之间,若一直清心寡欲,方能益寿延年,可得善终,若你坠入情网,天命之年,即为大限,湘儿,你一向无欲无求,可人焉能摒弃七情六欲?师父为此一直痛心无比,也怪你大哥,教的功法令你误入歧途,可如今,竟更强令你不去动情,师父纵使死了,也心内不安,但你定要,定要……湘儿,都是我们对你不起!” 为了宽慰师父,当时她只问了一句:“无泪岂是有情之人?”她也一向这样认为:自己是无情之人。 大哥更满面悲悔:“情在未发之时,自可守心定性,湘儿,其实你天生就有一段痴情,若当真离于心神,发于形迹,定会要了你的性命,师父和大哥,只想你今后能平平安安,不再多灾多难……湘儿,都是大哥不好!” 她记得了,一开始未见凰儿,是她尚未懂得心中之意,更要先完成师父和自己一番报国之志,后来见姐姐和二哥生死与共,耳濡目染之下,再加之忆及师父和大哥种种相处,她才渐渐通晓心中深情,她一向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若连自己寿命都无法长久,又如何与深爱之人白头偕老,可情之一字,的确难以令人割舍忘却,她与老鬼谈玄论道多年,亦将其屡屡辩倒,而禅道尽通总归嘴上功夫,多为镜里观花,她绝放不下那位黄衣女郎,她仅见了一眼,从此情根深重。因而渐渐忘了师父和大哥嘱咐,只记着自己那番情思,亦头回不听师父的话,来见那个想念多年的人……人生不能痛痛快快,随心所欲,爱自己唯一所爱之人,纵使万寿无疆,又有何趣!或许她这辈子,只任性了这一事,向来顺应天时,冷静自处,但在此事上,她拿出了自己孤傲一面:为何不与天争! 她霎时又浑身作痛,紧攥身下,再次陷入了那怪梦之中:一位中年,一位少年,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这三人还是怎样都看不清面貌,只那婴儿隐约睑上有一颗小痣,依旧是那番对话: “天赋奇禀,异于常人,妄窥天机,寿夭之兆。” “可有化解之法?” “唯有不接触任何武学,这却也只可延得一二寿命,可惜了这样一个天纵奇才,为之奈何!我毕生所学,竟救不得自己爱徒,为之奈何!” “师父放心,我一定会拼劲全力治好她的,哪怕要我以命相换!” 那两人一定与她亲密无比,但她从不耽于过往……却又自嘲起来:以往不能练武,或可保得残命,如今是不得动情,或可得此寿终,上天收走她康健与二觉,如今连这唯一的情,也要剥夺了么?什么异于常人,原来她半生,就为这四字所累!上天从来不懂,她比谁都想做一个常人…… 一只绵软纤掌,似在轻抚额头,她连忙打断这股思绪,咬紧牙关对自己道:在冰棺中忍受那么多年孤寂,你活了过来,那么多年寒气侵体,无数个日夜你也熬了过来,如今总算来到她身边,你却变的软弱不堪,居然还自怨自艾起来,若如眼下这般,你又如何让她一辈子欢喜?又如何为她撑起青天?罗湘,罗芳笙,为了凰儿,你怎样都要撑下去,谁都不能将你带离凰儿身边,谁也不能从你身边抢走凰儿! 如此寒气虽循环往复,痛苦不迭,皆被她强忍下来,加之那只纤掌抚慰,一切倒渐渐褪去,总算又过了一大难关,恍惚中她握住小凤柔荑,甜甜笑了起来:若以我往昔十几载孤寂,换的凰儿欢声笑语,上天亦算厚待我了。 脑中倏忽间,却有小小一团,轻声安慰一人:“无须挂怀这些,不练武就不练武罢,又不止武学一道,可以济世救民,我......” 好荒唐的梦!到底是何人?那些到底是何人?别,别再现身梦中了!凰儿,凰儿...... 她忙脱口而出:“别担心了,别担心了……” 小凤玉指早已在她朱唇上来回抚过,另一只纤掌更被她紧紧握住,此时听到芳笙这样一句话,心中顿时柔情似水,纤笋不由向下划去,堪堪在颔尖止住,又流连依依。 而她睁开眼睛片刻,即皱眉道:“凰儿,樊於期献首,你要多加小心。” 虽已知晓上官天鹏一事,却并不责怪、埋怨,更无任何不好之言,芳笙先担忧的,依旧是小凤安危,这无疑让小凤放心,放心之中更为感动,她亦深知:阿萝心底怎会毫无难过之意,不过都是为了我,将那一切自己担着罢了。 芳笙又劝道:“那个上官炜,所谋者大,二心难除,可以尽用,但不能让他留在冥岳。” 小凤一笑:“我当然知道他的想法,先骗取我一番信任,再弄得我这颗项上人头,不仅一洗叛徒骂名,还能在正道武林扬名立万,果然是好算盘。”又对芳笙将内心诉道:“我从前以为,他不过是条狗,如今看来,他大可做只野兽,虽说养虎为患,但猛虎养好了,可比一条恶犬威力要强。” 芳笙心想:虎狼暗中窥伺,总有可趁之机,如今凰儿正是心情大好之时,不该与她相争,只教红萼多盯着他些,待之后随意寻个由头,派个罪名,即可一了百了。 于是不再在此事上多言,只问道:“可想到什么好法子,教训那群蠢人?” 小凤唇边扬笑:“杀了他们,太浪费了,有五针钉魂术,我又何必多费功夫。”又指了指桌上,对芳笙柔柔调侃道:“也该想想,你那些事了。” 桌上厚厚几摞,乃是前日送来的账本,众贼说什么都要芳笙亲自查验。 芳笙不理这些,只道:“星点尚可燎原,残风亦卷飞沙。” 小凤仍笑道:“一个素女剑而已,掀不起多大风浪,何况,红萼已查到她行踪,不过三帮四派,若是留有后招,倒的确需要费些思量,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死去活来之间,芳笙已下了一番决心,只提道:“凰儿,我记得你说过,那些帮派中,皆藏有冥岳细作,但吹一丝风浪,到时名正言顺、渔翁之利,双双可得。”之后,便不再多言,翻起书来。 小凤点她额头道:“这就是你前时所说,无外患而致内忧了。”又暗笑道:“呆子,我们早就想到一起了。” 小凤先时不对芳笙说起,是怕芳笙见她斩草除根,恐有不忍,她绝不让二人生此嫌隙,如今她们心意一致,又怎能不令小凤欢喜。 原来这二人皆作借刀杀人之想:三帮四派中,留下来的,不是青年才俊,就是年长辈高,而偌大帮派,又怎会不鱼龙混杂?若说什么上下一心、固若金汤,简直痴人说梦,名利不萦于心之人,少之又少,但凡有人留心,或鼓动其他有心之人,先行出头搅扰一二,光争夺掌门一事,就尽他们来回折腾了,若再为个武林盟主打来打去,又怎会有闲心对付冥岳? 小凤不取那些掌门帮主的贱命,就是要令他们好好欣赏,门人弟子自相残杀的盛况,而那百年基业,因他们一念之差,全毁在了自己人手中,岂非有趣至极? 芳笙披着小凤外衫,正倚在枕上,手持缃卷,在小凤眼中,尽显风流纤袅之态,再令她心内窜起急电,只好分心笑侃道:“你连一本账都没看完,还有空读《拾遗记》?” 她只将书扣在脸上,幽幽叹道:“年关啊年关。” 此时离春节早已过去一月,众贼亦知道,此为芳笙抱恙之季,但这些账,必然是要交于她亲自过目,就这还是琼枝揽了大半的。 她却突然倒在床上,手脚并用,打滚撒娇起来:“那群没脸没皮的,怪不得这时来看我了,原来在这等着呢!” 众贼送的贺礼中,多是千年人参,万年雪莲,皆是费尽心思寻来的上好补品,乃担忧芳笙之拳拳真意,但她打定了心思耍赖,自然派他们各种不是了。 小凤只觉好笑:我的阿萝,你唯有这时,才像个小姑娘一般。心内觉她可爱无比,却又故意啧啧笑道:“你胆子这么大,也有你害怕的事啊。” 她连连委屈撇嘴:“我只有对冥岳岳主,才胆大妄为呢。” 小凤揪她鼻子,接着调侃道:“年底账本,你竟拖到了眼下,倒看你怎么有脸再见他们。” 她只慢慢以手扶额,连连叹道:“不行不行,头疼,头疼......” 见此,小凤笑出声来,便随意翻了几本,继续调笑道:“修路修桥尚可,修葺道观寺庙也尚可,这张家长李家短,事无巨细,你都要管啊。” 只见她又左右翻身,捶拳摇足:“我早就烦了,早想交给琼枝了,我早该颐养天年了!”又长叹一声:“养徒七年,用途仅在后生啊!” 芳笙提到琼枝堪用,小凤撇了撇嘴,扬头道:“不如,你求求我?” 她双眸含情,笑道:“凰儿你对我真好。”又从身旁青莲荷包中,摸出一枚顶端刻有核舟的印章,刚要下床交给小凤,早被小凤按下,并将印章接了过来。 芳笙对小凤,从来毫不避讳,正是“我之所有,便是你之所有”,这就更令小凤心中一暖,嘴上却嗔道:“你呀,分明是要躲懒。” 她恍然大悟般,对着小凤眨了眨眼:“又被你看穿了,我装的一点也不像么。” 小凤柔柔一笑:“你再睡一会罢,等你醒来,这些我就都替你看完了。” 她笑道:“得妻如此,湘复何求?” 小凤却挑她下颔道:“别忘了,你如今可是聂夫人了。” 她又笑道:“你为我妻,我亦为你妇,又有何不可?” 小凤心中欢喜,一挥长袖,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功法,书案便轻轻飞到了床边。 见芳笙只顾看她,小凤也就批上一会,闲聊几句:“我倒也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了。” 芳笙一笑,三月不曾回去了,她也起了思念:“昆仑冰山,得天独厚,仙境无双,房屋早已布置了一番,师父与我绘的图,大哥和我亲手建造。” 小凤点点头,笑道:“待诸事皆定,我也要带你去些地方。 她兴道:“岳主夫人,自然是要跟着岳主了。”又自己念了两句:“聂夫人,聂夫人......”又低头笑道:“真是好听。” 小凤脸上一红,故意嗔道:“被红萼他们听见,是要笑话你的。” 芳笙毫不在意:“随她们笑话好了,况古时还有位铸剑大师徐夫人,虽名字如此,但......”她眼前忽现一把长剑,似是黧色,一片模模糊糊,摇摇头,便不再提及此事。 小凤天资聪颖,过目成诵,但这么多账本,还有其他琐事来往,一时之间,倒有些焦头烂额,而阿萝之事就是她之事,况阿萝那样信任于她,是以格外认真,分门别类后,须臾便适应了下来,倒也错过了那番异常。 芳笙却又想到:“凰儿,我衣服内侧,有一只玉瓶,你把药涂在针上,会……”说着说着,竟趴在臂上睡着了。 小凤仅点头一回,再无他言,朱笔印章,连翩无止,细细盘点之下,一间书画店,一间当铺,一间钱庄,两间古董行,两间绸缎庄,三间米铺,六间客栈,更有几十个地方大事小情,两个时辰后,她便将这些皆已处理妥善,至此有了更多感悟:阿萝为了帮她成就霸业,才将自己的事放在了一旁。又看了芳笙一眼,令她慢慢躺好后,百般柔情化作唇边一吻:“我不会再让你那样辛苦了。” 说着,取出药瓶,又回了前厅,正碰到红萼与上官炜,将华山掌门抓了回来,自此再无漏网之鱼。 那七人中,唯有这素女剑还看的过去,小凤只教红萼给她喂了迷心丹,再将其投入囚室之中。再看三帮四派的首领,皆匍匐在她脚下,一个个怒目而视,却有口不能言,有气不可发,小凤大为欢畅。 她仰头大笑,又扫过众人,轻蔑道:“本座近来喜事连连,心情大好,不想见血,就给你们一次机会,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脱。”她只往旁边一瞥,早有梦莲捧上木匣,却又摆布上官炜道:“你如何杀你二叔,我没看到,甚为可惜,这样罢,你代我好好招待一下,这群酒囊饭袋,在他们阳关,命门,膊府,百会,上星五穴上,一一钉上金针,做的好了,我就将你留在冥岳。” 这时竟有人奉上了拜帖:觉生要亲至冥岳。 小凤手中一攥,又在心中嘲弄不尽:你来不过是要为三帮四派求情,你以为我会听你的鬼话么!于是又冷声促道:“你怎么还不动手?” 上官炜一咬牙,便将那几个人,都变成了冥岳奴仆。 看他们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小凤却突觉扫兴,她挥了挥手,驱散了众人,只独身倚在宝座中,托腮凝思些什么。 三日之后,多亏小凤悉心照顾,芳笙已回到平常,寒气周期小扰之时。 晨光透窗微入,此刻她将几十坛葡萄酒,一一倾入浴桶之中,才放上燚泉石,榴汁霎时滚烫翻涌,见此她喜道:“果然烈酒更为有效。” 她只着一身雪白中衣,缓缓坐了进去,一刻后,今日上行寒气几乎尽散,她软软倚在了边沿,却忽而被小凤,从身后拥入怀中。 腻在她秀颈旁,细细嗅着芳酒白梅之香,小凤关怀道:“你才好些,无须特意起来的。” 小凤深知芳笙对娘诚心一片,必是要早早起来收拾妥当,但她身子依旧虚弱,是以小凤也一大早就来劝她。更何况,日久见人心,孝敬之情,不在这一时一刻。 而芳笙一手握住小凤游移纤素,搭在了自己腕上,笑道:“你瞧瞧,我方才用了新法子,已经好多了,自然要与你一起恭迎母驾。”心中同时在想:顺便,也要会会岳父大人。 小凤知芳笙之执拗,又觉果真大好,便不再相争,却又再为她输了些内力,才稍稍放心。 辰正将至,冥岳山下,觉生捧灵而来,竟当真依照约定,牌上有“爱妻”与“愧立”四字,更是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小凤觑着他,讽道:“你终于肯来了,可见权势逼人四字,最是有理,连你这高僧也逃脱不得。” 觉生连连摇头叹息:“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小凤并不理他,只顾捧着母亲灵位,而芳笙早已将十几本经文细致包好,方要交给觉生,但听他道:“还请罗施主留步一二。” 小凤对她笑道:“此后拜祭母亲的机会多了,既然他有话和你说,你不妨听上一听,看他有什么可啰嗦的。”便先护送灵位,率身后众弟子,浩浩荡荡归山。 觉生再三相看,只道:“能领悟《达摩残本》和达摩三剑的人,必定有一颗慈悲之心,小凤对你很不一般,你劝她向善罢。” 她先耐心道:“芳笙从不是良善之人,大师可是觉得,自身修为远超四位师叔,也要试芳笙一试?” 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还望罗施主,解了蔽寺上下的劫难罢。” 芳笙仍笑道:“大师是以什么身份,向芳笙讨要解药?”见觉生装作不知,她便挑明道:“若是先母遗夫,凰儿生父,罗湘自当谨遵泰岳之命,若只是少林寺的一个和尚,就休怪我以长辈自居了。” 见觉生不言,她又连连问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恶人就该死,好人就该活么?可又是谁规定,此为恶人,彼为善人,此应为善人,彼应为恶人?” 觉生依旧摇头道:“师叔祖的传人,果然不同凡响,情知你出言为错,亦无从辩驳。” 她还是笑道:“老鬼为人,自然比贵寺中高上万倍,芳笙更无意与大师研讨佛法,只是想提醒一句,您做了大半辈子和尚,敬了大半辈子佛祖,不也曾一念之差,其后又一误再误,莫非您当真问心无愧,认为自己对的起母亲,对的起凰儿?既然都是犯了错,又有何大错小错之分?”更叹道:“世间厮杀,永无止境,二人交恶,更是轻而易举,而一人存活于世,能力为上,道义次之。” 觉生无限悲悯道:“你与小凤,皆已无法回头了,我竟难以渡你二人。”他本以为能劝说芳笙,让小凤化干戈为玉帛,如今看来,这真是大错特错。 芳笙已开始嘲笑起来:“大师放心,我的一切都是她的,自当与她共同进退,只是大师,既为人父,从未尽过一天责任,妻女也护不住,芳笙只奉劝一句,先渡已,后渡人,己尚难渡,焉何渡人?”却又肃揖一礼:“大师总归是凰儿生父,应将我二人婚事向您告禀,如此于情于理,代她为我,皆该行这一礼,大师亦是受得。” 但凡觉生承认是媚娘之夫,小凤之父,芳笙定会对他叩首相拜,可让一人坦然面对往事,承认过错,尤其是对身处高位,举世盛誉之人来说,谈何容易?可芳笙一向为人,正是错便即认即改,从不瞻前顾后,这或许就是她可做大贼,却做不了高人的缘故罢。 觉生倒淡然一笑:“阿弥陀佛,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又道:“罗施主,解药之事,当真不可商量?” 芳笙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贵寺佛法不通,定力不够,那不过是普通药粉,只略能控制心神罢了,若不去想它,片刻自可平安无事,一旦生发惶恐,只会堕入无尽深渊,大师有空避世,不如带着弟子们,多多修心养性。” 觉生一时无言,心内更早有另一番愧疚,只好叹道:“下月初三,是小凤生辰,你代我向她祝贺一声罢,从此老衲再不插手凡尘俗事。” 芳笙心道:真是太巧了。当即点点头,将经文送出后,转身欲走,却听觉生又问了一句:“罗施主,老衲知你心胸磊落,当真不去化解此番冤孽,令小凤回头是岸?”又道:“若因此而背离世人,也当真毫无怜悯之心,只道自己无怨无悔?” 芳笙一笑:“大师岂不闻:既未得到,何谈放下?”是以她定要先助凰儿完成大业,而如此减少波折,即为释孽之心。又再回敬道:“诚如大师所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 见他茕茕清影,步履坚定,觉生唯有合掌悲叹:“罪过,罪过,他竟宁肯牺牲尘世,只为渡小凤一人。”心下却想:眼下只得另寻他法,无论如何,都要阻止那二人枉造冤孽。 芳笙却不急回,倒先行至紫府,顺便看望她曾护下的花草,较前几日,更为红秾翠郁,扬丝垂缕。她从双蝶荷包中,取出一颗种子,是偶在昆仑篁竹幽径,弹琴浅眠时,她从不冻泉中拾取。又举头望向天边轻云,她看出此后一月,将有几场酥露,于是将这,粒若明珠,色比红豆,泽胜美玉,香似青草的种子,与这灵秀之地相伴,更为其如期盛放,她指尖又滴了两三血珠,其中寒气,正为此花养料之最佳。 而小凤早已供好母亲牌位,将龙舌剑与二经抄本,皆奉于灵位之前,她拜了又拜,又与母亲私语多时,将冥岳现今盛况,以及自己多年来大事小事,喜怒哀乐,一一与母亲细细说来,又娇羞提及芳笙一事,二人如何相识,芳笙又待她如何真心,又对母亲怎样孝敬,种种种种,最后更在灵位前发誓:她二人定要一起,将冥岳一派,推上武林至尊之位!这才回到静室,修炼芳笙为她写下的心法。 曾有玉露逢清芒(下) 一朝霜枫从容艳,莫再别卿悲尽绝。 奇花异草,杨柳堆烟,玉蝶戏粉,黄莺穿翠,趁此良辰,小凤倚在廊上,人比花艳而百蕊含羞,她玉指摇着莎草叶,正逗弄金笼里的一对鹦鹉。 说来也奇,近日她功力又上层楼,昨夜在后山练习新的掌法,待山崩地裂,烟飞雾散之后,这对鹦鹉就落在她脚下,两双黑溜溜的小眼睛,只顾瞅着她,毫无畏惧之意。见这两鸟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质,只在翅膀上,有珍珠一样的淡色斑点,嫩黄羽冠如初生柳芽,每一只双颊各衬一团橘红,眼中更是有股神气,皆还这般灵敏乖巧,她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心中更想着:阿萝一定喜欢。而这两只鹦鹉,未及她动手,就已抢先扑到掌中,还轻啄两下以示亲近,这就更讨了她欢心,于是将它们带了回来,打算养好后,送给芳笙解闷。 两鸟或啄香稻,或一头扎进罐中,将清水溅在身上濯洗,或互相梳理嫩羽,皆令小凤欢笑不已,却又心中有事,问身边大弟子道:“红萼,你平素都喜欢什么。” 红萼一时受宠若惊,因湘君的缘故,师父近来也对她另眼相看,却也不曾这样嘘寒问暖,挠挠头,仍不解师父之意,但她并非愚钝之人,想湘君素喜女儿家用的东西,当即略有所悟,笑道:“师父,玉佩如何?” 小凤只摇摇头,心中却想:“什么美玉,都配不上我的阿萝。” 红萼思索片刻,右手往左掌上一敲,却先赞道:“师父用的胭脂极好。” 小凤抚着脸颊,心内欢喜,却暗中嗔道:“阿萝这个小滑头,自己不喜欢脂粉,却每每都为我调制的最好。”是以她想送也送不出去。 又抚过鬓旁芙蓉簪,再看看皓腕上的凤镯,她又叹了口气:首饰也不可以。 见师父如此,红萼恍然大悟,大着胆子笑道:“师父,湘君或常用,或随身之物,师父若有空,大可挑上一二,做些针线相送,湘君一定视若珍宝。” 小凤只觉可行,眉梢眼角喜色暗盈,更是娇美无比,心想:那件湘妃色的衣衫,阿萝爱不释手,不是舍不得穿,就是洗净后又赶紧换上,若再做些笛坠,笛袋,扇坠,扇袋......”更又心中得意:她的东西,自然都是要我来做,阿萝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个了。 近来三帮四派之间,事事纷乱,矛盾重重,半月之后,还要再举行什么武林大会,看那架势,大有拼个你死我活之意,至于血池图,素女剑可比其他几个有用多了,如此,她这冥岳岳主,倒乐的清闲片刻。 让红萼退下后,她刚为两只鸟添些甘泉,却见三獠提着食盒,往水牢方向行去,心中有些生疑:“绛雪另有人看管,莫非是阿萝所命......” 原来,小凤将梅绛雪关在小屋中,闭门思过已久,不过也三五日去探她一探,无论绛雪如何顶撞于她,小凤到底是爱徒之心,又不忍这一个可造之材,就此成为废人,是以顺便指点她一二,令其重新拾起高深武功。 三獠上前行礼过后,大獠禀道:“岳主,牢中有一人得罪了湘君,我们三个正要去教训他呢。” 小凤思道:“阿萝很少与人结怨,也只会为了我与旁人结怨......”却挥了挥手:“既然是她要你们做的事,就先去罢。” “是,岳主。” 说到那水牢中的言陵甫,委实是个狡猾之人,自从醒来之后,总能闹的人不得安稳,三獠不胜其烦,却又要留他性命,因而也三五日,就送他一顿好饭,而送饭的盒子,早被芳笙的奇药浸过,如此,三人倒能省心不少,今日不想正碰上岳主,这便是此篇首之一巧,先不忙多提。 女儿节后,将接清明,芳笙趁这几日身上大好,正在书写祭文,怕自己过后,便再无精神了。 若说这寒气,虽折磨太甚,但也有一样好处,消退后就能令内功加深,但芳笙自然不会为此而喜。这几日,待小凤睡下后,她也总要运功,悄悄为小凤治疗天蚕丝的旧伤。她心内忧思太多,却只顾多劝小凤,修炼二经时循序渐进,至于自己倒凡事图快,只因常有时日不多之感,这倒也怪不得她,任谁被彻骨寒气折损多年,也会渐渐丧失斗志,况师父之遗训,芳笙历历在耳,这几日唯独不再被梦魇所扰,只多亏小凤之用心排解。 此刻芳笙虽肩上有些不适,但她自己素来有个规矩:左手用剑,右手提笔,绝不能相互混淆,而这三篇祭文,竟也一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见芳笙停笔,小凤将用柳条编的花环,戴在了她头上,并在她脸颊轻轻一吻,笑道:“前有卫夫人之‘插花舞女,低昂美容’,今有聂夫人之‘仙人种玉,临风如举’。” 芳笙欣喜,先揽镜自照,又皱眉抚了一下右肩,却笑道:“你往日总说我牙尖嘴利,如今到底是谁,噙香韵长呢?” 小凤脸一红,恨的上前搂住她,在那梅腮上抹了又抹。 原来那日,小凤将芳笙抱到房内,本想好好惩罚一番,却也只将她衣衫,褪至两肩,先为她运功压下五火,谁知这之间她竟睡了过去,小凤见此赌气,只好在那香肩上轻咬一口,又谁知她肌肤那般娇嫩,当即留下个月牙齿印,却至今未消。 这几日,她还总以此撒娇撒痴,竟有意婉拒小凤。 芳笙又握住小凤纤掌,却皱眉道:“琼枝求我,代她向师娘赔罪,她已放下一切事务前去弥补。” 小凤心下了然,只摇了摇头:“玄霜真不令人省心。” 当初方兆南酒后失德,又人尽皆知,皆令玄霜肝肠寸断,又自觉面上无光,加之对自己是小凤之女一事,久久难以释怀,但她强忍下一切悲苦,在少林之战后,与一行人去了上官堡,本想为正道武林尽些绵薄之力,却又得知梅绛雪怀有身孕,又因方兆南狠心拒之门外,而胎死腹中,至此她再难以忍受下去,遂独自一人跋山涉水,奔去义父坟前哭诉,殊不知,因这连番四次的打击,她早就重病在身,是以哭了没多久,就晕厥在地,却恰巧被途径此地的琼枝救了回去。 小凤原以为,琼枝为人机敏,值得信任,定能为她照看住玄霜,而如今这样,她倒也不恼,只道:“她也无须自责了,我的女儿,岂是笨的!” 可芳笙依旧愁眉不展:“只怕有人两相聚汇,多生事端。” “余罂花已被红萼打下断崖,命不会这么硬罢。”虽这样想着,小凤也有些担忧起来:若这个女儿,是因三帮四派,或是方兆南而来,再硬要和她作对,虽谈不上麻烦,但她心里总归不甚舒服。而余罂花为了陈天相,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若侥幸活了下来,玄霜被她碰到,可就危险了! 恰在这时,红萼在外敲门道:“师父,湘君,二师妹回来了,有事向师父禀告。” 小凤拍拍芳笙手背,先教她宽心,便与红萼一起向前厅行去。 待小凤坐上宝座,红萼却躬身请道:“师父恕罪,并非二师妹,而是方兆南想要求见师父......” 小凤本就有些生疑,听此,瞥了一眼:是谁信誓旦旦,说那二人已命丧断崖!又忍不住拍向扶手:“怎么蠢人命都这么长,老天偏要和我作对!” 红萼脊背生寒,只好继续小心翼翼道:“他说有陈玄霜的消息,师父您说过,眼下万事不许惊扰湘君......” 这倒让小凤消气不少,只淡淡道:“你做的很好。”便叫人将方兆南压上殿内。 见他前来自投罗网,小凤耐着性子问道:“废话少说,玄霜到底怎样了!” 方兆南急切道:“她被余罂花抓去了,又被喂了毒药,若你不去救她,只有两个时辰可活了!” 小凤虽担心这个女儿,但她知道,余罂花定已布下天罗地网,引她中计,于是又诈了方兆南一句:“你来报信,定是她的同伙了。” 他就差指天发誓道:“我怎会对玄霜下手!” 小凤嘲弄道:“谁知你是否因上次之事,而怀恨在心?”又柳眉飞竖,桃面生威,喝道:“区区一个余罂花,你都对付不了,真是无用至极!” 他愧而低首,蓦然又抬头道:“你骂的对,我的确不是余罂花的对手,若你能去救她,我方兆南任你处置!” 小凤顿怒道:“我的女儿,我当然会救,用你这个无名小卒在这多嘴!”她已有了对策,向左右命道:“把绛雪给我带来。” 红萼因余罂花一事,一直想着如何向师父请罪,见师父要亲入险地,她也本想相劝一二,却不知怎样开口,及至冥岳山下,她忙上前跪道:“师父,请您准许红萼随行,将功赎罪。” 小凤看了一眼,只一摆手:“算了,你只要守好湘君,看好冥岳,让我无后顾之忧即可。” 正所谓世间万事,皆在机缘巧合,事有凑巧之巧字上。那天余罂花,见己依旧不是小凤对手,又想摆脱万天成的纠缠,便瞅准时机脱逃,顺便救走了方兆南,想以此令玄霜现身,却被红萼带领三獠紧紧追杀,她和方兆南一起,被双双打下悬崖。而玄霜正要来救三帮四派,将将行至崖底,忽见头上掉落二人,她近来功力大增,便将他们全都救了下来,这才发现是何人,她心中本还在恨及方兆南,但绝不会见死不救,谁知她那义母醒来后,竟过河拆桥。 见余罂花离开山洞,她正要用新学的法子,将毒先行逼出来,却忽而闻得一阵银铃笑声,虽娇如黄莺出谷,却恍惚有移山倒海之力,令她当即拉下了脸。 来人又笑道:“你倒是很会骗人,不过你骗人的伎俩,比起本姑娘来,可差的远了。” 玄霜本不想理她,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因而不服输道:“你少在这故弄玄虚,我再不如你,不还是将你耍的团团转!” 来人一时语塞,却早早反应过来,笑道:“那你还要我来救你?” 玄霜怎样都难以运行经脉,立时迁怒道:“谁叫你来救了!” 来人也不肯退让半步:“若非你是师娘的女儿,师父怎会管你?若非师父要管你,我又怎会来此受你的气。” 玄霜哼了一声:“你眼中也就只有你师父了。” 来人已倚在石柱旁,却巧笑道:“若非师父和师娘,要我看着你,护着你,寸步不离,我还有一堆正事要做,谁会进这个破山洞,还碰到个丑女人。”正是琼枝。 玄霜嘲笑道:“看来在你眼中,除了自己,天下就没有美人了。” 琼枝已搭上她皓腕,认真道:“除了师娘,无人和师父一样美。你既是师娘的女儿,也勉强算半个美人罢。”她又故意拧紧了眉头,见玄霜脸颊越发苍白,她忽而大笑起来:“小小牵机,也让你怕成这样,我玩毒时,那个丑女人,只怕还不识得百虫,分不清百草呢!” 玄霜气的浑身直抖,却再无力和她相斗,而琼枝面上轻松,心内倒真起了些忧虑:十几种毒药混在一起,为了个陈天相,那个丑女人真也下的去手,也不想想,若你真伤了人家义女,谁还会愿意见你!又苦笑道:真不知是这位好姊姊流年不利,还是时不与我赵琼枝,只顾追回她,也能对师娘有个交代,竟什么药也没带在身边,现采是来不及了,她方才又气血上涌,片刻之间就要毒发了。这样想着,她拿出一把匕首,要向自己皓腕上刺去,却被玄霜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拦了下来:“你要做什么!” 琼枝杏眸生辉,却问道:“你信不信,我的血可解百毒。” 玄霜不想再欠她人情,何况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能与义父相聚,便故意道:“谁要喝你的血,你这人心坏,血也一定脏死了,喝了才让人毒发......” 而琼枝没等她说完,匕首早已转个方向,手起刀落,竟将玄霜纤臂,划了一道小口,却将樱唇贴了上去,为她将毒全吸了出来,又用罗帕为她细心包好,更不忘再拍上一拍:“这就好了!” 再看玄霜眼中蓄满珠泪,琼枝只好玩笑道:“亏你还比我大一岁呢,这么点小事,也值得这样。你不会是怕疼罢?”却又细心慰道:“别怕,师娘快到了,我也先豁出命来救了你,可见你还是有人挂念的。” 玄霜不理她,只顾环住自己,哭个痛快,想把连日来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她虽然恨方兆南,但心中难免有一二留恋,也只是在赌一时之气,她更不会弃武林正道于不顾,谁知义母竟对她毫不留情,却是她一向认为,无情无义,眼中只有权势二字的亲娘,明知这是陷阱,还肯来救她,又是那个人的徒弟,冒着生命危险,为她解了毒...... 她擦了擦眼泪,一个“谢”字却难以脱口而出,当即面上通红,又忽而忆及自己前时处境,竟对琼枝起了些同病相怜之意:“为了你师父,你竟然......多,多谢你了,你没事罢?” 琼枝一愣,却暗中笑道:随你误会罢,这个谢字可太不容易了。随即站起身跳了两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竟又抱膝而坐,对玄霜缓缓表明道:“累你为我着想了,但凡师父有意于我,我绝不会退让半步,正是师父将我看作小辈,可尽心疼爱,却并非她对师娘那般,倾心以许,是以我今后只会孝敬他们二位。何况师父对她的兄弟们,一向同甘共苦,唯独对师娘,只愿同甘,却从不愿师娘与她共苦,更为师娘舍生忘死,这是在她心里谁都比不上的,也根本不会去比,我又为何自讨苦吃,徒令师父生厌,能见她高兴,已比什么都好。至于这世间,也没什么不能放下的,谁说我就不能遇到一人,比师父更好,更得我心!”她两颊有些绯红,而这最后一句,正是宽慰玄霜之意。 听此,她喃喃道:“你那样喜......”倒自己住了口,又想起琼枝对她曾经所说:“师父为了你,差点去了半条命,本来她就……”心中不解已久,趁此问道:“照你所说,你师父那样好,他怎会喜欢聂......冥岳岳主。” 琼枝只随口说道:“许是师父欠了师娘的。”心中却想:情之为物,有谁说的清呢,我以往喜欢师父,如今不也...... 玄霜又想起三人之间纠葛,一时气恼道:“我那娘魅惑众生,她教出的徒弟,更是毫不逊色!” 琼枝却摇了摇头,笑道:“你嫉恶如仇,率真直性,原来也就这么点见识,不及师娘之万一。” 见她不语,琼枝倒为她探起了脉:“臭男人把持不住,却将过错推于女子生的太美,古往今来皆如此,也只有师娘那样的奇女子,不惧世俗,不畏强理,堪配师父这样的奇,奇人异士。” 玄霜正对此有所思悟,无意中随琼枝站了起来。 “你好的差不多了,眼下我要带你走,省着师娘担心你,和那个丑女人打斗时分心,只要你安然无恙,师父亦会安心,那身病可能就好的快些。” 未及相拒,玄霜再次昏了过去。 另一边,小凤知方兆南对绛雪有些愧疚,因而带绛雪前来,以防方兆南与余罂花二人同谋,又早以神血飞鸦,暗中将此地告知琼枝,二人好里应外合。 一直在前带路的方兆南,倒突然停了下来。 小凤顿生警惕:“怎么不走了?” 方兆南回道:“前面就是,余罂花只让你一人过去。” 小凤便对一旁道:“绛雪,给我开路。” 方兆南犹豫再三,终是向前拉住了梅绛雪:“小心。” 原来余罂花,早就在这里布满毒针,见事不谐,她口中骂着方兆南,现身和小凤打在了一起。 不意梅绛雪踩到了一枚,方兆南便将她扶进了山洞,却已不见玄霜踪影,便当即漫山遍野,狂奔而寻。 忽然几声嘲笑,在洞内盘桓不尽:“三师妹,你看看你,为了他什么都没了,那个男人依旧不将你放在眼中,真是可怜。” 云梦莲偷回冥岳,与上官炜私会时,正好碰见师父,竟又要让梅绛雪随行,她也早有耳闻,师父不仅对这个叛徒处处优待,更是费心单独指点,无论她为冥岳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师父永远只看到梅绛雪一人,她心中大为不愤,便悄悄尾随而来,如今正是绝好的机会,她总算能一消心头之恨。 梅绛雪深知她的企图,倒也不慌不忙:“二师姐,师父就在外面,她一向英明无比,你若做些什么,她岂有不知道的,师父可是最恨自作主张的人。” 云梦莲虽起了畏惧之心,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何况她想要的,又不止是师父青睐,因而冷笑道:“只要你死了,又有谁会向她说闲话呢?”随即举剑向梅绛雪刺来,招招攻向死穴,非要在今日取她性命不可! 梅绛雪早有防备,以娴熟在心的玉箫星繁剑,与之缠斗了起来,她内力虽已恢复了三五成,眼下却不再是云梦莲的对手,渐渐落了下风,她便将云梦莲,慢慢引到了洞外,她正要利用这一二生机时,云梦莲察觉了她的意图,又瞥见一旁火山入口,便再不顾剑招,疯狂刺去,直将她迫向了那里,又狠狠打了一掌。 梅绛雪脚下一滑,已向后跌了进去,千钧一发之际,竟被人牢牢拽住了。 她本以为是方兆南,抬头未及欣喜,眸中出现的,却是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而方兆南已和云梦莲斗在了一起。 火山内熊熊烈焰,热烟骤升,向出口奔腾宣泄,逗引出了芳笙身上寒气,令她浑身骨节作痛,山内又聚起强风,要将梅绛雪向下吞噬一般。 梅绛雪见他脸色煞白,知他此时犯了寒症,还要强行运功,也不一定能将自己从这地心强风中救出,她本来就不能认聂小凤这个娘,若再因自己害了罗芳笙,她就真的对不住聂小凤了,她更不想再欠罗芳笙人情,何况一死能摆脱自己魔教之后的身份,与罗芳笙的赌约也就此作罢了,倒也能从那情伤中解脱,或许还能让兆南往后念上她一二分,这样想着,她便不惧了,闭眼道:“算了,你放手罢。” 芳笙早以寒冰诀护住了她,也只能动用寒冰决,如若平时,她早就将梅绛雪救下,但她来时寒气大发了一回,此时用一分内功,内功就变作十几分寒气在体内流窜,她恰好能用这寒气阻止烈焰灼伤,再仅靠自身力气,一点一点将梅绛雪拉上来,此时她又听到梅绛雪求死之心,训道:“若你有什么差池,她定会伤心无比。” 随即又一阵猛火,许是被寒气所引,这次竟是冲芳笙一人而来,倒是伤不住她,只将那杏色衣袖燎了一半,堪堪露出藕臂,以及隐约绛红边廓,她因右肩尚有牵痛,而左掌更为强劲有力,是以才用了刺有梅蕊的左臂去拉人。 梅绛雪心上一惊,又见火势迅猛,又皆朝罗芳笙袭去了,她便大喝“放手”,往下挣扎了一二,芳笙倒无奈气道:“真同你那外公一样,是个弃信违义之徒,你若敢死,我一定杀了方兆南!” 云梦莲收拾了方兆南这个阻碍,正向这边攻来,打算将此二人一了百了,芳笙同时与体内寒气与外界烈焰抗衡,还要分神用寒功护住梅绛雪,更要将她从强风中夺回,早就无心顾及身后。 身边形势分外危急,又见云梦莲已狞笑着向这边走来,梅绛雪刚要喊一声“小心”,但竟被一口浓烟呛到了喉咙,怎么都发不出声来,她当即心一横,用玉箫星繁剑的打穴手法,将所有内功积聚箫上,拼尽全力一击,死命喑哑了一句“小心身后,求你救兆南”,便挣脱了纤掌,芳笙大喝着“梅绛雪”,手也不停,更往洞内探去,去被一阵猛火夹杂狂风挡回,已不知何时,她被小凤紧紧搂在了怀中。 只见小凤眼眶发红,却强忍了下来,不住慰道:“别去了,阿萝,别去了,你没事就好。” 芳笙攥住小凤衣袖,又愧又悔,无限悲痛道:“凰儿,我未能救她,我竟未能救她,都怪我,都怪我!她是,她可是......” 小凤点了她昏穴,在耳畔柔声道:“阿萝,你先休息片刻,我们这就回家。” 方兆南一旁不忍,悔痛实情道:“聂小凤,绛雪是你女儿!” 听此,余罂花捂住胸口,连嘴角鲜血也来不及抹,连声打击道:“聂小凤,上天真是厚待于你,给了你两个好女儿,可惜你有福不能享,一个死活不肯认你,一个你眼睁睁看她被烈火焚身,痛快,真是痛快!” “你们胡说什么!”小凤本难以置信,又想到阿萝方才情形,霎时心中大恸,却将泪水生生逼了回去,面上如常,唇边噙笑,带着几缕残虐:“你不多嘴,我还真把你给忘了,这次你就没那么好命了!”又看了看方兆南:“绛雪死了,你去给她陪葬罢,你欠她的,就到下面去还。”随即一掌,将二人如残叶般,齐齐扫入火山之中。 回到冥岳,两三日后,芳笙才渐渐醒转,倒已平静了许多。 抚了抚她鬓旁青丝,小凤眼中含泪道:“你和绛雪,赌了什么?” 她眉头深锁,紧紧闭上双眸,哀叹道:“她输了就将自己身份相告,并叫你一声娘。”心下更是懊悔不迭:若当初狠心相迫,直接令她践行诺言,而不是再等她先行醒悟,若我不曾思前想后,而和凰儿直说,或许就不会...... 芳笙利用梅绛雪之执着,和方兆南之寡断,以及他对玄霜之情义,与她赌了方兆南心意如何,人之心之情尽掌,却疏忽了天意,因而她现今也有些认命:人岂会算无遗策呢?从她出生之初,天宫又何时假年于她,除了凰儿一事,天宫又何时为她作美过?如今更要将这唯一美事也收回去了。至此,在小凤不知下,她又多添了几样病,身上隐隐有了,她在入冰椁前,曾有过的大限之兆,便越发起了交代后事之心:她死之前,要将一切安排妥当,定要助凰儿完成大业! 小凤缩在芳笙怀中,片刻后,已恢复如常,若非双眼红肿,绝不会有人想到,她方才有多悲痛难言。正因她是聂小凤,无论受到多少打击,她也绝不会自乱阵脚,这么多年来千锤百炼,她皆是不动声色,将一切挺了过来,以往冥岳上下对她翘首跂踵,更有母亲遗志在身,如今还好有了阿萝,她们两个更有大事要做,不可陷入悲伤之中,冥岳岳主,向来坚不可摧! 她咬了咬牙,柔声慰道,更暗含激励:“阿萝,这不怪你,放心罢,这世上除了你,我谁都可以不要!”又冷然坚定道:“什么都会过去的!” 芳笙也只点了点头。 在被发现之前,云梦莲已及时逃离,但小凤只略一思索,便能猜出,谁会对绛雪下毒手,再想阿萝不与她多言,必是因这事,牵涉到她弟子了,以阿萝之高深功力,未能救下绛雪,定是有人从背后偷袭。 小凤却万没想到,竟是芳笙比往日病重,才未能救下人来,亦因此起了灰败之心。 将一切想明白后,小凤顿时冷笑不已:擅离职守,同门相残,不敬长辈,野心勃勃,梦莲真是出息了啊!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小凤暂且忍耐下来,她喜欢养虎,前提是她按的住,她也从不会任之兴风作浪,让其反咬一口! 她见芳笙仍有些恹恹,遂携她起身,走到案旁,将丝帛一揭,正是那两只好鸟,在金笼中,翻飞腾跃,见到二人,顿时静了下来,四只小眼睛滴溜而转,似在观察芳笙。 小凤见她眉眼和缓,笑道:“就知道你会喜欢!”又故意叹道:“可惜是一对哑鸟。” 芳笙忙道:“只要是你送的,就是最好的!”这品种的鹦鹉,本就不爱学人说话,她也早见那翅上斑点,知是一对雌鸟,就更惜字如金了,凰儿必是费心教了许久,她感念这份情意,亦不想心上人扫兴,更想在临去前,让她的凰儿只知欢喜,无忧无愁,遂笑道:“不说话便不说话罢,我倒喜欢静友相伴,行诗作文。” 小凤灿然一笑,别有深意:“那就多谢它们,替我时刻陪着你了,往后它们定能令你欢喜。”又在心中默叹道:但凡心上宽松,病也就能好个大半。 再几日后,芳笙思虑过甚,更加紧安排诸事,虽百举百捷,自身种种却不想累小凤挂念,好歹她还有些时日,遂半字不提,只一人殚精竭虑,是以忧大于喜,又尽悬于五内,致使身上越发不好,而人在病中,难免文思泉涌,但伤情诉诸哀笔,最为伤神。 她已作了《春色三绝》,又将曾经的半首词续上,以《幽梦惊》拟了牌名,又忽而有感,正在抒一首《远别离》: 湘江水,斑驳泪。 可怜晨霞珠浦新,空泣帝子秋波媚。 垂思流苦酿成醇,饮后远途难成寐。 仙露沾唇百尝辛,自有离人不肯醉。 从今分别绝音尘,生死茫茫无可避。 神女亦是断肠人,恸哭曲竹歌此事: 湘江水,斑驳泪, 纵逝无尽湘江水,难收叶上斑驳泪。 她因无泪而早已郁结于五内,一时神惊思动,竟将血尽咳了出来,又皆蕴染在“泪”之一字上。 她仅以罗帕拭唇,自嘲道:“我还未到天命之年,上天就当真等不及了么!” 随即以烈焰掌,连诗与腊梅罗帕,一起在铜盆中燃尽了。怕被凰儿看见忧心,她再想把其他一并烧掉时,却感到了熟知在心的声息。 已经来不及了,她将薄纸垫在金笼下,同时以身上梅香,驱散烟火之气,虽然她什么都闻不到,好在一直开着窗子,但愿能瞒过凰儿。 小凤一进门,就察觉不对,屋内有些烘热,暗想到:天这么暖,竟拢起火来了,阿萝不为外界寒暖所左右,定是有什么事掩下了。 芳笙站在一座等身屏风前,终是未能下笔,她此时心境,已难以为心上人,提首气势磅礴的落款了。 小凤在身后搂住她纤腰,笑道:“好生壮阔的冥岳千里图!”早已看出其中门道:此图朝霞浮岫,春山恬淡,绿草成茵,芬芳吐蕊,当有流阳挥入时,遂盛金光灿灿,一时群岳争竞,烟波霭霭,浩渺无垠。又想:到了夜晚,必是清辉披拂了。 小凤所料不错,那只簪子剩下的料,被芳笙细细研磨成了玉粉,又混以金粉,绘制了这幅冥岳千里图。 她又笑道:“美则美矣,只是上面少了你我二人,我的霸业,自当与阿萝共享。” 芳笙心中无限悲苦,她想说句假话安慰小凤,但她只要脱口成誓,就必然做到,凡事她也只会瞒下,而不去欺骗小凤,是以不发一言。 虽心内感动,但小凤更是心疼不已:“你这几天憔悴多了,还为我动劳心神,画这样一幅图。”又强笑着调侃道:“说罢,你又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芳笙顿时心内大恸:“傻凰儿,这是你明年的生辰贺礼啊 !”又大憾不已:“明年,你定能一统武林,毕生心愿达成,可惜,我竟不能见到了……” 小凤又贴在她耳畔道:“阿萝,这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已在我手中,心中了!” 芳笙回身抱住小凤,眸中早已换作柔情缱绻:凰儿一定要长命百岁的,我不可再为心事所扰,而有片刻松懈,至少要为她备好,直到百岁芳辰的贺礼 。 小凤却问道:“你那腊梅罗帕呢?” 芳笙拉住了她衣袖,撒娇道:“一时不察,沾上了些痕迹,想是洗不掉了,好凰儿,若你有空,帮我做条新的罢,我一定时常带着,不会再沾染分毫。” 小凤娇媚一笑,取出了一物,为芳笙系在了腰间。 原来她方才是有意一问,这条霜枫罗帕,她刚刚绣好,就赶紧来为芳笙换上。 端详片刻,小凤认真笑道:“你投我经雨傲芳,我赠你凌霜丹枫,长长久久,生生世世,永以为好。” 芳笙神情激荡,却倒入了小凤怀中。 绸缪增辉尽扬光(上) 江竹啼痕惊凤梦,纤纤初月拂衣黄 “哎呦,又输你半子,次次执白也无用,不玩了不玩了!”趴在石台上,他顷刻间又眨眼叹道:“丫头啊丫头,你也不让老头子一让。” 一边说着,天风道长心内一算,此回是在收着折子的缘故。 圣手过招,先发制人是一理,排兵布阵及至收官数子时,钻研还棋头亦是取胜之诀窍,而芳笙既谦其后,亦有言在先,终了活目也无须贴给她,这岂非是不让? 她道:“在局中明目张胆失手,才是不敬你呢。”却也只是如此说罢了。 老道人倒捋须一笑,又指道:“哎呦呦,话说的倒满,除了夫人,我看谁又能让你这丫头退让半步。” 她以新思掌法,轻灵若晓梦飞蝶,将棋尽皆归盒,而子上覆的落花,却一片不差,一步不错,落入方才点上,她轻拈起一瓣,托在掌心笑道:“你也无须说这酸话,就是如此呢。” 若是小凤,芳笙又岂止是让了?整座城池也甘心奉送。 眼见耳闻如此,他拍手笑道:“妙妙妙!既是这般,丫头为何肯陪老头子多时?是与夫人吵架了?还是夫人将你拒之门外?” 算来在这主峰上,芳笙也与天风道长,手谈十二个日夜了,也只下了一盘,对这二人来说,倒也稀松平常,至于因何要如此,还是那日说开之事了。 本来二人在榻上,躺的好好的,小凤却点着芳笙掌心,一下又一下,酥酥麻麻,乱中有序,又忽而问了一句:“血池图既然不在你身边,那就在我身上了。” 芳笙纤指卷着霜枫罗帕,依旧双眸微阖,却只摇了摇头。 小凤撑头歪在她一旁,更也不忙,只慢慢将芳笙几缕青丝,轻轻缠绕在指尖,又由着自行散开,笑道:“不被我发现的,唯有赏雪时你送我的那件凤羽了,你又在何时拿到图的?” 她微一撇嘴,抚了抚小凤脸颊,就范道:“那是我一心送你的,怎会夹杂别人东西!” 小凤暗暗点头:总算肯说了。面上还是如常,指着她胸口道:“不在人身上,就在你心中了,你可是见人家刀法一次,就能全部记住,还立时找出解决之法的人。” 的确在寒水潭,再闻与初见此图之时,加之对梅绛雪之行略有不满,百般机缘巧合下,坚定了芳笙去见小凤之心,亦诱发了先时之计,是以她违背了所定盗则,并非师父藏品,她也出手了,并以随意画的一张假图,换给了言陵甫,之后因梅绛雪三番四次要伤小凤的心,她这才忍无可忍,请三獠将言陵甫投入水牢之中,其后反倒毫不在意了,只因已事半功倍:任梅绛雪处心积虑,又岂会想到,囊中物早已被以假乱真,自己亦成了他人计策一环。至于绘着图的一张黄卷…… 小凤思及芳笙与钟坚方才所言,又将相识后种种情态,大致一想,所有关窍瞬间皆通。 她装作冷声道:“我之后的话,你只可答是与不是。”未及芳笙应下,便问道:“你为我另造了一座血池,那里必有真的武功秘籍,与无数奇珍异宝,还将这山洞也绘在一幅图上,到时自会有人将它呈给我。” 芳笙坐了起来,捏了捏罗帕,叹道:“是。” 小凤绛唇轻抿,倚在案上,纤指轻敲一二,两鸟便飞回了金笼之中,她继续问道:“想必那张真的血池图,早已被你毁去,你任假图流传在外,为的是勾动武林人士贪念,将他们齐齐引到另一处假的洞府去,看到奇珍异宝,其必自相残杀。” 芳笙只淡然点头,却还是答了一个是字。她从不愿大造杀孽,可前不久既自认将死之人,死前为凰儿得到一切,她这命就赔给他们,令自己心安些,如此这买卖倒也不亏。 小凤强忍着,依旧咬牙问了下去:“你将孤身前往血池,倘若真能找到那副《巢由洗耳图》,必会有人为你带给琼枝,倘若罗玄还活着,你打算和他痛痛快快打上一场,之后与他同归于尽,再由他们为你彻底毁掉血池!”又瞬间无限悲痛道:“你要用命,偿还我开的一切杀戒!” 芳笙只皱眉道:“他的好弟子曾用火药来对付你,教不严师之过,我便也要他尝尝个中滋味。” 小凤攥紧了芳笙衣袖,恨道:“不许避重就轻!”心中倒庆幸连连:好在她及时阻止了,否则阿萝将尸骨无存!还好,还好,她的阿萝安然无恙……随后此番决绝更令小凤大恸,忙道:“你以为,我会怪你自作主张,就不会再为你的死伤心了么?” 这确是芳笙的一重考量。眼前心绪有些不宁,她不如往日那般会哄小凤,却打定主意,将实情告之:“我曾在冰棺前向师父和大哥立誓,此生若亲手杀一人,必当天诛地灭,死便也是应当的,你无须为此难过。” 小凤痛极气急,却还是在身后紧紧抱住了她:“有什么事不能与我商量,不能你我二人共同解决!”又一时猜测道:“你难道认为……” “凰儿!”芳笙立将小凤纤掌,放在了自己心上,柔声诉道:“我倘或疑你一星半点,便是辜负你深情厚意,亦是在看低自己,那就当真不配得你真心了!”又闭目哀叹,将帕子卷了又卷:“我只是不想你再受他折辱。” 依小凤的性子,阻拦最是无用,她只不愿凰儿再为他人左右,恰又遇上自己病重,便将原先筹备的一切,狠心付诸了行动。 小凤合上芳笙双手,忍不住再次咬了一口:“你总算肯说真话了!两座血池,无一处是真,也亏你想的出来!”却又吹了吹,将之扔了回去,咬唇偏头道:“怎么,给了我聘礼不够,还筹备起嫁妆来了!” 芳笙只将手中罗帕抚在脸颊,片刻后,又拂向小凤道:“霜枫已向我诉了千言万语,怪我不顾及你深情厚意,先前只一味鲁莽,是真傻真呆呢!”轻拂小凤眉眼,又越发柔声道:“凰儿,对你应下的誓,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 摒弃灰心丧气算一件,不再孤行己意又是一件,只目前这一关,她怕是有些难过了…… 小凤不知该如何气她,想了想,旋即轻绽笑靥,贴在她耳畔道:“那你又要如何呢?” 她只好笑道:“绝不半途而废。”说着,玉指染上胭脂,正要沾上绢面时,却被握住,只听小凤道:“知道你聪明,解出了图上玄机,但我要你把全图画给我,我要凭自己的本事!” 此话其实也有赌气之意,只因小凤既舍不得打她,也舍不得骂她,但心中不愿将此事就此揭去,却又不知为何,就有了这样一句。许是想让芳笙明白,她并非弱质闺阁,而是冥岳岳主,芳笙处处为她着想,她着实喜欢,但她又何惧急风骤雨!这是她该去解决的前尘往事,无论有什么在等着,她皆要一往直前。 芳笙不能与她争,毕竟是有错在先,乖乖提笔将图画出,小凤倒看也没看,先为她拭净了指尖,却又取出一封拜帖,放在她掌中,先笑道:“那座山洞你可要好好留着,得空我倒要去看看,你都为我备了什么。”随即将她推出房门,只说了最后一句:“你就在主峰上,好好招待道长罢。” 见老头子又忍不住手痒,正要摆下座子,芳笙抢先一步,将花瓣全引入香缨中。 老道人了然于心,又问道:“是为惜花,还是惜人?” 芳笙不理,只将香缨细致护于罗带之内,素腰之间,才将前问一并提道:“此事怪我,自以为代她想好一切,之后一意孤行,而没把握的事,我又向来不会吐露分毫……她气我是应当,只要她别气出病来,我如何都是好的。” 若旁人胆敢欺骗冥岳岳主,只怕早就死了千回万回,甚或生不如死了。 芳笙又岂不知小凤另一番心意:主峰之上别有风光,实是为了她在此同好友散心,将养病躯,不要再为琐事操劳。 她不由笑道:“幸而你算的我半个知己,我与你下棋取乐,放开怀抱,她其实也能稍稍放心些。”说着,在右中星位落下一子。 小凤一天至少要遣人来四五次,虽不曾明说,也能知晓是探望芳笙之意,芳笙却是直接与来人相问,还会叮嘱好多,老道人自然都瞧在眼里,知这二人情意相通,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彼此,却皆在心中有些顾虑,虽是这几日不见,但在这你来我往,你思我念之间,感情反而会更加深厚。 他一边觑着棋盘局势,又闲聊道:“可见你师父的话大有道理啊,正所谓情甚则伤,慧极易折,情太深,而处处皆为对方着想,慧之甚,则凡事多费思量,正是过犹不及呦,你若能想通这些,倒还有日子可活呢,不过心思过重咳了几回血,你内功深厚的人,哪里就到大限了!”至此,黑子困守,白子将劫。 芳笙不应,另寻消解之法,可此话却如醍醐灌顶。 她悟道:“你说的有理,是我把小病,也当成大病了。”又叹了口气:“她本领超群,见识非凡,却唯独受往事磋磨,我一心与她同苦,反而起了不当之策……如今看来,是我忧虑太甚了。”将棋子持在指间,她诚然一笑:“我只是不愿认,全心全意竟也有冒失之处,也是在恼自己罢了,尽善尽美四字,岂非虚言了?”她这子本意弃了方才之位,另辟蹊径,然而一切自解,柳暗花明。她又道了一句:“落子本该无悔。”心神已大为通畅。 形势不利,老道人倒也不急,敲了敲白子,亦笑道:“关心则乱,人之常情,而夫人同样为你这丫头牵肠挂肚。” 芳笙抚颊一笑,说道:“从今往后,我只须欣赏她的大业,若她偶有疏忽,我再及时出手。” 听此他不由牙酸捂面,倒啧啧叹起另一事来:“在老头子看来,丫头为人一向秋月寒江,若是旁人得罪了你,你瞧不上他们,只会半丝不理,若有人依旧不知好歹,只能说咎由自取了,如今你一下子就认真了起来……”他霎时又满面春风,摇头晃脑道:“你那位‘一生之敌’,不愧是清风的徒弟呦。”可脑中皆是自己爱徒以往的可怜模样。 老头子今日话中一直有意,芳笙心知肚明,也不去驳他,亦不主动相问,就这样淡淡聊着。 她不在意道:“神医丹士的名号,是旁人敬重他,我又为何要将他放在眼中,他也无须我这不相识的人青睐于他,此为大侠气度,他应当保有一二。况我从前不曾听过他的传闻,仇怨更是何从谈起,我们二人本应素不相识,毫无瓜葛,可惜天意弄人,纵然他是古前辈的爱徒……无论如何,我唯愿凰儿能化解心结。” 望着交错的玛瑙棋子,她又笑叹道:“非黑即白,非白即黑,人世间哪有这么纯粹。此因造此果,彼果缘彼因,又何曾如此简单,世间诸事,多是不由人处。” 老道人指着棋盘道:“正如一子牵扯一子,才有困兽之挣扎,局势之惨淡。”他却又提到:“阿宁过的不错,夫婿对她百依百顺,性子也收敛了许多,自悔以往太过任性,请我向你赔礼道歉,老头子这心中总算巨石落地了。” 黑子更衬的芳笙肌肤胜雪,更令她提起的白子黯然失色。她笑道:“这样就好,个人总有个人的缘分。” 棋局渐入佳境,老三奉命送来了新茶,见道长在苦苦思索,而芳笙较前时一扫阴郁,这才将她拉到一旁,告状道:“兄弟,那言老头好生嚣张!他居然敢问我们,岳主是否成亲,更是出言不逊,叫了什么神仙妹妹,又装疯卖傻,说了不少混话,岳主曾吩咐我们三人,要好好撬他的嘴,而他胆敢觊觎咱们岳主,我们更要为兄弟你出口气了,可万没想到,他骨头还挺硬的!” 芳笙知晓,三位兄弟情义如此,却也为交代下的任务心急如焚,而她更要顺着凰儿撒气之意了,当然也要为自己,教训那个知机子一番,于是笑道:“多谢三位兄弟了,既然这样,还要劳烦兄弟们一趟,把他寒水潭中那些练丹的宝贝抬来,之后当着他的面全砸了,最好化为齑粉,尤其是他那金鼎,听说他可视之如命的。”又从石台上取来一笺,唇边带笑,交与了三獠:“我这有篇乐谱,若能照此音律,以银锤将金鼎击之,想必会绕梁不绝,荡气回肠。” 待人走后,老道略生好奇:“丫头,你又何时作了首曲子?想来是极厉害的内功心法了。” 芳笙看了看如眉新茶,色泽润厚,将之以双掌碾作粉末,笑道:“今早你用时最长的一子。” 他拧头扬须道:“哼,丫头瞧着罢,这局铁定不会了!” 然而,又在细细研究落子之处,趁此,芳笙以竹炉燃起了榄炭。 他倒没忘前事,继续说道:“活到老头子这个年岁,什么都能看开了,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只万事不可做绝才好,多给自己留些余地。” 芳笙煮泉,但笑不语:果真故人情分不可抛,老头子俗事不理,却不劝也是劝了,可此事,只能看天意如何了。 在芳笙煎茶时,老道人搜肠刮肚,得了一妙招,芳笙点茶咬盏后,托着腮,假作想上一想,棋子也只在指间随意夹着,仿佛一阵轻风拂过,就能将之吹落,身上也覆了些许花瓣。 老道人甫一闻香气,当即点头捋须,赞不绝口:“清明新茶,不冻泉水,老头子又有福了。” 饮了一口,又细细品呷,他不住怀念道:“当年我们四个同辈论交,令师厨艺极佳,烹茶酿酒更为双绝,我与清风曾沾你大哥的光无数,那时节真是当年桃源啊!”又道:“虽则年龄最小,可论所识之广,所学之精,通时达变,风姿卓越,当真无人可及江郁离,老头子原以为,他那样挑剔的人,这辈子都收不到一个徒弟了,谁知缘分在你这里,也亏的他宁缺毋滥,才得你这样一个,不让乃师的奇徒。” 芳笙却调侃道:“都如你一般,溺爱小徒?” 老道人仰头哈哈一笑,却又难免黯然道:“若论内功之深不可测,为人之急公好义,首推广情大师,而岐黄之高妙,性情之宽仁,自然还是清风,我虽年龄居长,唯有剑法还能吹嘘一二,可叹岁月无休,常忆往昔唯一翁……” 他数度湿了眼眶,只喊了一声“丫头”,又哀痛不已道:“只我一人知道,清风心中有一件毕生憾事,早早便去了,血池正是他埋骨之地。” 芳笙棋子不听使唤般,当啷落在盘中,误打误撞间竟是自添了一眼,虽不合规矩,倒是解了现今之围。 老道人竟不理棋局:“丫头啊,我与雁生相交更为深厚,曾与清风情孚意合的……” 她心中痛闷至彻道:“是我师父。”又暗自谢道:还好有凰儿,才未铸成大错。 又一饮,他将悲思缓缓压下,此时多说已无益处,便关怀道:“莫非你要再开一座茶庄?丫头,你如今这样,不该为此费神的。” 只见芳笙提了七子,老道人自也不甘落后,棋盘上又是混战一片。 她轻声道:“好歹让水患之后,流离失所的茶农衣食安稳,战火纷飞,仗打的越来越狠,到时什么都要用到黄白二物,未雨绸缪也是好的。而琼枝愿做,让她做便是了,现有玄霜在她身边相助,我倒觉得是个好苗头,琼枝慧黠,久而久之,凰儿母女二人或能和解……”至于其他铺子何去何从,芳笙正想与小凤商议一番。 她又轻叹道:“无论何时,苦的都是百姓。” 老道人亦生此想,眼觑大把死子,摇摇头,悲悯不止,便道:“阿宁那里一切都好,老头子也提前喝了你的喜酒,再无牵挂,总算可以逍遥尘世了。” 芳笙早知其心:“你又要去云游四方,打抱不平了。” 他抛着白子,乐然道:“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你我之间,虽无须长亭相送,但也总要赠些什么才好,不枉老头子乃丫头半个知己。”心中倒确有不舍:总有再见之时。 芳笙遂以如斝金釜煮石,以玉箸轻击一雁耳为奏,唱道:“自在去,阳关叠,弄笛梅花净情语,萋萋咫尺随芳旅。相见欢,别亦娱,心未远。” 他喜上眉梢,连带长须也具眉飞色舞之形,却不忘玩笑道:“《四块玉别情》的曲牌,你也不怕夫人吃味啊。” 芳笙一子扭转乾坤,笑道:“凰儿向来认为我有眼光,品趣不至如此地步。” 大局已定,老道人对棋目一直有数,倒也不像上一盘时,偶有顽皮之行,耍赖之言,唯感触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你却说天涯远而心近,亦是咫尺应悦,说得好!可惜身旁无酒,只以好茶代之了。” 芳笙又将新落下的花瓣,并肩上那些,收进了香缨中,笑道:“是酒是茶,与山间清泉,于我并无分别,唯有浓浓别情,如万丈千寻之瀑。” 他自知芳笙味觉已失,至于不再饮酒,他亦能猜个大概,于是故意笑道:“唉,那么多年的交情,远不如夫人一句话,真乃一物降一物啊。” 芳笙将白石水为道长注入杯中,笑道:“本想再相送一曲《不伏老》,却被你搅的烦了,待我想好后,再寄给你罢,可眼下,老头子还是好好想想,要输我这丫头些什么了。” 他努了努嘴,忽而又似注意到了什么,咬指不语,紧盯着棋盘片刻,脸色渐趋晦暗,极尽肃然道:“老头子也没什么好输你的了,就送你一卦罢,好歹能趋吉避凶。以此局来说,天机塌落,太阴困守,坤滞乾陷,大灾之兆,你所受劫难,将不止于此。”又一掌将大半收于盒中,唯独留下芳笙自添一眼的那片,叹道:“还好转机亦在。” 芳笙岂非不知他卦之精准,即便不是如此,上天又何时肯消停些,她却依旧笑道:“但凡见面,你总要咒我一二。”心想:若能避之,又何以称之因果? 见她已然留意,老道人又趴向了棋盘:“走之前,定要赢你一局,丫头,可别瞧不起人!” 一弯淡月高悬夜空,小凤披着火红凤羽,光彩照人,而站在山旁,颇有遗世独立之风。 “还以为你真要整月不下来呢。”说着,她将手中淡黄披风,系在了芳笙身上,目光却半分也不离开那张玉颜,看看她是好了,还是更瘦了,要将那十二个日夜,连同今天,全部补回来似的。 二人眼波流转间,已将思念之情尽诉与对方,芳笙将香缨系在了小凤纤腰,笑道:“玉兰花开的正好,冰心何所拟,聊赠美人香。” 在那日推芳笙出去时,小凤已有些懊悔之意,又怕她误会什么,本来有些怒火,却是气也气不起来,若真有什么值得气一气的,也并非她自作主张,而是胆敢舍己而去,所思手段还那般惨烈!又叹所谓冤家,正是如此了,还是这样一个俏冤家,又思及她能与道长放宽心怀,如此,也便由着去了,反正也会有人代她随时探望,可这几日,当真辗转难眠,早上好容易睡了一会,竟会梦到阿萝伤心欲绝,哭泣不止,于是越发懊恼了起来,好在三獠及时向她禀告:湘君戌正会从主峰上下来,她这一整日,心才安定了下来。 小凤将香缨上绣的迎春花,抚了又抚,却笑道:“才几日不见,你就又多了美人。” 芳笙携小凤的手,一同向前行去:“在我心中,只有夫人一个是美人,其他人是美是丑,也不在我眼中。” 小凤又问道:“那你自己呢?” 芳笙答道:“我只愿在你心里独一无二。” 这样的话,芳笙虽不少说,但每每都能令小凤脸红心跳,加之也十几日未曾听过,怕是更有反响,她假作欣赏身旁翠绿梧桐,却问:“怎么不见道长?” 芳笙偷笑不已,却正经道:“他本是要下山来的,但我问了他一句,是否还要去辞别姑姑,他扭扭捏捏半晌,托我向夫人告辞后,就溜之大吉了。” 小凤见芳笙笑意盈盈,自己也跟着快活起来,欲言又止,暗暗握拳跌足,心一横,美眸敛向一旁,歉疚道:“我那日……” 芳笙将小凤玉掌握在胸前,笑道:“凰儿,我都明白。” 正是彼此皆知对方心意,又皆觉己有太多不对之处,而彼又这般包容,自此二人不再提及此事,更为浓情蜜意。 芳笙淡黄衣上拂了一层银辉,这样看去,当真玉骨笼愁,冰姿仙风,忆及那卦辞,她眉间又缠绕了一缕忧色,不禁蹙额道:“月色如水,侵花正冷。” 小凤为她拢了拢衣衫,又抱紧她道:“一弯勾月,又惹了你何处情思?” 芳笙蝤领轻摇,叹道:“上弦自有圆,满时终易残,我喜欢相待一弯渐环,也不愿满月之后,曲终人散,还不如从不相识……” 小凤秀眉轻敛,黛峰骤聚,又笑慰道:“月终究是月,阴晴圆缺,也不过恰好合了人的心境,事在人为,我说不散,便长长久久的聚着!” 芳笙心中一动,笑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凤松了口气,又揽过芳笙纤臂道:“夜深了,而月下阴气亦会加重,对你不好,我们回房罢。”又心内自悔道:我竟将她赶去了山顶阴寒之所,怎会有这般过分之举,好在阿萝并无不适之处,否则真难以谅解自己了。 芳笙能体谅小凤心意,将头轻倚在她柳肩上,撒娇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处处皆好。” 小凤揪了揪她鼻子,又娇声暗示道:“这几日事务缠身,我皆难以安寝。” 芳笙立时哄道:“再也不会了,有我伴你安然入眠。” 又是那些面目不清的怪梦,眼前仪表堂堂的青年人,她本应最为熟悉,却陌生一片。 “唉,倒要看看,以后有谁能把你降服,叫我也能放心托付。” “嘻嘻,不如你这位大侠,有朝一日教出个好徒弟,再来制住我罢。” “又胡说,不是此理。不知不觉,窗外这株海棠,也过了六个春秋,昨日下了场雪不说,时值腊月,在这一夕之间,竟开的较往年春时更为夭艳,并非吉兆……” “虽说花开花谢自是有时,许是她格外有情,来送我一程……都说好了,不许伤怀,那把剑可要随时佩在身边,就已是思念之心,手……” 芳笙本倚在琴台上,小憩了稍晌,突觉鼻尖上有些痒,眼睑微划过一丝凉意,这才睡眼惺忪了起来。 小凤正拿穗子,在芳笙两颊扫来扫去,笑道:“聂夫人,你的梦里,可只能惦记本岳主。”说着,将手中那枚如意环,放在了芳笙掌心,认真许道:“这便是满月,永生不缺,永久不散。” 为芳笙佩戴好后,小凤便坐到她怀中,一撩琴弦,笑道:“这下你可推托不得了。” 芳笙一掌如竹叶轻摆,又如黄莺绕柳般,穿过罗带香缨,搂住了小凤纤腰,又腻在她光洁如玉的秀颈旁。 小凤抚过芳笙墨发,问道:“这又是什么名目?” 这掌法就是在主峰上,芳笙新思所成,她柔情万缕道:“幽篁引凤。” 小凤粉脸微红,转过身来,抹她腮道:“你往常都是这样教学生的。” 芳笙在她唇边轻轻一吻,笑道:“我只教过一位,夫人这样的学生,若师父先见到凰儿,就不会认为湘儿是奇才了。” 小凤轻轻向后仰去,芳笙忙用手臂护住了,却被小凤一拉衣襟,也随之倒去。 她笑道:“说的好听,谁知道你会否有什么,好姊妹好兄弟的。” 芳笙只一愣神,便在她耳边柔声笑了起来:“我既不喜姐姐,更不喜哥哥,也不会喜弟弟,我只爱这一位神仙妹妹。” 小凤双手并用,挠她痒道:“看来,你是要记一辈子了!” 她遮掩不住,仍笑道:“谁叫我记性太好呢!尤其在你的事上。” 小凤纤指不停:“你还说,看我饶不饶你!” 两人嘻哈搂抱,闹作了一团,小凤偶见芳笙眉间略有忧色,立时了然于心:必是姊妹兄弟之言,惹她伤怀了,便道:“谁稀罕什么神仙妹妹了,我就喜欢听你叫我凰儿,比什么溢美之词,都要有情有义。”又想能在昆仑绝顶造一座冰室,将千年寒冰铸成棺椁的,当世也没有几人,便解慰道:“放心,出了血池,我们就去……” 她却吐舌玩笑道:“凰儿,难知我是否曾从天而降,无根无缘……”又叹了一声,道:“无论什么样的人家,养了我这种百病缠身的女儿,总归是不幸的。” 她并非埋怨憎恨,而是惭愧不已,以她这样的身子,只会拖累父母,带累家人。 小凤急切道:“有阿萝这样的女儿,是天大的福气,若娘还在,见到你也一定也会喜欢,这样就有两个女儿,一起孝顺她了。”又坚定道:“阿萝,你有我就好了,咱们两个一起,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心中却想:若谁敢对你不起,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的确有凰儿就足够了,她也不想再提此事,问道:“血池之行如何了?” 以小凤之聪明才智,纵然图中路线万般错综复杂,也不在话下,她亦想趁此机会,再试探一下那二弟子的忠心。 她笑道:“我让梦莲和上官炜,去为我对付那些正道余孽,但愿他们别叫我失望。” 小凤只将一切“如实告知”,并“委以重任”,更赐了他们一人一件宝贝,却是见血封喉的兵刃,只是利用他们,将那些武林正道引入陷阱,云梦莲自然不知,只一味欢天喜地,以为总算得到师父重用,便当即立下了军令状,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而一旦她伙同上官炜,或是禁不住上官炜的引诱,起了反叛之心,下场便可想而知,毕竟上官炜也另有图谋。 小凤又忍不住嘲讽道:“什么名门正派,人心向来不足,他们在那里自相残杀,我这次就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那两人如何收场,他人又将如何,不会在芳笙所想之中,她只道:“若有人得知,他这张血池图,将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又会作何感想。” 小凤捧着芳笙雪腮,双眸水光微漾,神采奕奕道:“我才发现,你要认真吃起醋来,必有人不得安宁。” 芳笙伸舌一笑,又撇嘴道:“我这样坏,你又喜欢我什么?” 小凤抿唇一笑,指尖从芳笙眉间向下,轻轻划过:“知心之眉,解意之睫,柔情之目……最重的就是待我之心。” 芳笙在那指尖一吻,悦然道:“谁叫我比人家痴长了十岁。” 这话倒令小凤惊醒,在那张稚嫩容颜上,徘徊流连,又偏头不忍看下去,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芳笙自然知晓,无所谓道:“我连命都是你的,一张脸又算的了什么,凰儿你放心,若真有那时,毁掉便是。”又笑道:“你无论多大年纪,都会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到时我可就是真丑了,你可不许嫌弃我,更不许不要我。” 芳笙因昆仑寒冰中一番际遇,似永不会衰老,任谁第一眼瞧她,都只当是个简傲绝俗,凛若霜雪的少年,小凤妍姿瑶质,其绝代丽颜至今不改,是以高深内功维持,女为悦己者容,亦为悦己者而忧其形容,她自然怕有朝一日,万一现了老态,而心爱之人依旧眼前模样......可芳笙字字句句,又打在了她心上:女子最看重自身美貌,阿萝,为了我,你却总是这样傻! 小凤轻戳她头道:“呆子,你易容术那样高超,把自己变老就行了,又何必……你若伤着半点,不就是叫我痛心么!” 绸缪增辉尽扬光(中) “不再吃点了?”小凤满眼关怀哄问着,手中端着的一小碗雪霞银丝羹,已浅浅下去了一些。 芳笙轻摆了摆手,一面用罗帕拭唇,又抚着胸口,闭目轻喘几声,道:“不了,这些就够了。” 才将碗放在一旁,芳笙便软软倚在了她怀中,揪着衣襟撒娇道:“这里还是有些不适呢。” 点了她额头一下,小凤又将她搂紧些,却玩笑道:“看来要我帮你了?” 她身子轻轻一颤,连连摇头,又偏过去轻咳了几声,眼中有羞赧之意。 小凤忙又端过来另一碗,有意嘱道:“听话,不喝药怎会好呢?” 芳笙咬着唇,指间罗帕绕了又绕,更羞于自己会错了意。见此,小凤用银匙搅了搅红褐色的汤药,舀起一勺,又吹了吹,笑道:“你以为我方才要如何呢?” 芳笙只好羞得咬住了帕子。 待她将药喝完,小凤启了红萼一大早送来的消息,大致一览,淡笑道:“罗玄死活都不肯从血池中出来,我还真以为要麻烦些了呢,别说,那个方兆南,倒还是有点用处。” 芳笙不在意道:“枯木逢春,死灰更可复燃,而固执己见者,亦有神松意动之刻,他一时封闭自我,难不成真能一改心性,再不重出江湖?那位方少侠对症下药罢了,此人又一向运气不错。” 而小凤难以避免,沉浸在了怨恨中,攥笺子的玉指渐渐收紧,忽而却问道:“阿萝,你会忘了我么?” 芳笙抚了心口几下,认真笑道:“忘了你?还不如杀了我更痛快些!”她吐出一口气息,又柔声道:“在你身边,我何时不喜?何处不欢?” 小凤霎时双眼朦胧,扑向了她怀中,又狠命抱着她,眸中宛若蓄了一泓清泉,哀声痛哭道:“我的亲生父亲离弃我,我的一双女儿处处与我作对,更不肯认我,这些就是我的至亲骨肉,我真不知,他们为何要这样对我!阿萝,世上只你一人真心待我,从来不计后果,不求回报,更是甘愿为我舍弃一切,你才是我最亲的人!” 小凤迸发此番伤感,不仅是因前两日血池之行。 少林碍于面子,明里不再插手正道之事,但觉生与大方二人,时刻都在注意冥岳动向,惊悉由云梦莲领兵进攻血池,而小凤和芳笙却皆未现身,觉生已察有诈,之后又得了上官炜传来的消息,他在和大方细细商议之后,便飞书给玄霜,让她去阻止三帮四派的人马,但因琼枝暗中随行,她还是晚了一步:无数珍宝秘籍近在眼前,足以令人眼红头昏,三帮四派并未齐心合力将之从机关中取出,更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其后萧墙祸起,终是折损了大半,而躲在暗中,想坐收渔利的云梦莲,察觉了上官炜的虚情假意,因小凤有先见之明,给她的蚕丝宝甲上满是剧毒,上官炜的刀上亦是如此,以至恶犬相争,两败俱伤,云梦莲不幸惨死,上官炜倒有些运气,他抛弃的未婚妻周慧瑛将他救下,并带之出了假血池。后来玄霜见事态凶险,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堪堪将三帮四派劝的止了干戈,而已接任青城掌门的祝姑娘,因对芳笙怀恨在心,进而连玄霜也一并恨上,便以冥岳岳主之女为由头,一番摇脣鼓舌,煽动的众人将矛头又指向了玄霜,琼枝为救她,便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好在也保住了师父的东西。 绛雪对她冷言冷语,觉生和玄霜想尽办法搅扰她的大业,罗玄更是依旧故我,是以小凤难过齐齐涌上了心头,听到芳笙的温言软语,她便再也止不住而落下泪来。 芳笙按耐住身上寒颤,轻拍着她,又在发间柔柔一吻,诉道:“凰儿,这世间值的在乎之事少之又少,我最重的正是你,如今你说的这番真心话,可见懂我,这世间又有何回报,能与之比拟?”心中更坚定道:“凰儿,也唯有我,可与你一起。” 听此,小凤连连点头:“我知道,你绝不会遗弃我!”又将头蹭了蹭,有些歉疚道:“琼枝为玄霜受了重伤,是我对不住你。” 芳笙又捂着罗帕,轻咳几声,笑道:“玄霜是我们的孩子,她无事我自然就心安了,至于琼枝,是该乖乖休养几天了。”她今早已将新的来往官账,一一核对完了。 小凤叹了口气,又横眉道:“经此一事,玄霜也该长些教训了,一旦沾了魔字,那群正道岂会由你分辩,必是除之而后快的。” 芳笙将账本整齐堆了一摞,只道:“有一人要让她见见了。” 小凤帮她捆扎好,平心静气说:“我猜,是陈天相,那时你在庄子里拼力救治的,便是他了。” 她承认道:“不该因那件事,令你们母女离心,你在盛怒之下,誓要取他性命,而他亦作此想,他那时心脉俱碎,筋骨尽断,我只能用九神点息丸试上一试,令他陷入了假死之中,如今的他,忘却了前事,也没了功夫,只在村中悬壶济世,更与老伯二人很是投缘。” 小凤笑道:“你做的对,我一旦气上心头,的确会不管不顾,这样倒不失为最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对我又一向不错,可惜后来听罗玄言语蛊惑,彻底成个愚忠愚孝的人,更与我反目成仇......”渐渐释然后,她又笑道:“想来那时余罂花被你以银针止于口的愤懑,应是你让琼枝,以一面目全非的尸体,替换了天相,以她的鼠目寸光,必是以为你辱及天相尸身,是在替我泄恨。” 她轻皱了一下眉头道:“是那日扰了你歇息的统领,琼枝与他们宿怨颇深,不会放其生路,陈天相还活着一事,我不想让余罂花知道,省着她又去搅局,坏了我的筹谋……”似不想再提及此事,她又道:“近来心力不足,我不想再与那群尸位素餐之人虚与委蛇,凰儿,这些铺子,该关的关,该扩的扩,你替我裁度罢。” 小凤点头应下,又为让她安心,提道:“血池虽然塌落,但并未波及后山。” 她一顿,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夫人做事一向有分寸,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小凤却握着她那双冰手道:“那时我闻到,你身上沾了别的花草香气,猜你定是去了后山花谷,虽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知道你素来重情义,既是你有心相护,我自然要它完好无损。” 过了那道鸿渊,小凤就让飞红乌送信给天龙帮,在她带着芳笙同小野草一起离开后,便有几十个小帮派探进了血池,梅绛雪见人多势众,恐又是一场纠葛,逼不得已之下,动了池内塌陷机关,方兆南这才把握住机会,劝的罗玄与他们一同出了血池。 未及芳笙细语相谢,小凤又调笑道:“你那好妹子有了身孕,你不去道喜么?” 她无奈笑道:“凡书信之物,皆是寄到你手中,再由你给我的,看来,我少不得要急中生智,给宁府和袁府,备上四份薄礼了。” 小凤笑道:“本来我只让红萼备了两份贺礼,但想到你和他们的交情,便又让添了两份,如今你知道了,那我这几份礼物,是以冥岳岳主的身份送呢,还是以湘君夫人的名义送呢?”心中却另嗔她道:那青城派的新任掌门,可不如你那好妹子豁达呢! 芳笙道:“给天龙帮的,自当是岳主所赐,而袁府那边,你就以‘弟妹’的身份,同我一起送罢。” 小凤觉得有理,便记下不提,一会再吩咐红萼去做。 她口中又夸赞了起来:“琼枝真是个好孩子,临危不惧,更耍弄的那个青城新任掌门,不知东南西北,任凭差遣,她带着玄霜脱险之后,还不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这祝姑娘再次当众颜面扫地,这有仇必报的性子不错,倒很像我!” 芳笙却暗自皱眉:琼枝这个小魔头,又擅自用了师祖的移魂术,好在此番只受了皮外伤,心智未受影响,否则我真难以交代,孤注一掷不是她的性子,看来她是坠入……她正担忧愧疚交织不断,忽而又面上一寒:“从不将那个祝姑娘放在眼里,倒是有些失策了!” 此番虽不如预计那般大获全胜,但小凤并不太放在心上,而是一心在意芳笙身上寒气,见她脸色不好,为了宽慰,便问道:“《巢由洗耳图》呢?” 她欣然一笑:“姑姑已将之,与其余之物一同收好了。师父从不肯用印,恐破坏前人心血,实是那副图破损太过,才将它重新装裱,卷轴上用的朱玉,为师父所收百珍之一,而上面刻的竹子,正是师父亲手培植的‘思雁竹’,乃思念大哥之意。” 小凤点点头:“只这一件好事,也不虚此行了。” 她又笑道:“这下我回昆仑,总算有颜面了,凰儿,多亏了你,我何其有幸。”她多年夙愿,一朝达成,如此在她心上,小凤又重了一分。 脸上泛起红晕,小凤轻推了她一下,而她眉间紧蹙,依旧未让小凤发现异状,琼齿轻咬片刻,她问道:“今后要如何行事呢?” 小凤不由嘲道:“他自称忘了所有,却要将绛雪还我,若是玄霜也在,他就要还我两个了,真是说的轻巧,我们母女之间隔阂,岂是他一句还我,就能弥补的!”却又心酸不已道:“玄霜毕竟是天相养大的,我不怪她,可绛雪从小就跟在我身边,虽不知她就是我女儿,可我从来不曾亏待她,冥岳上下有谁不知道,我最宠爱的就是她,可最伤我心的,偏偏亦是她!” 芳笙苍白的手,慢慢抚上她脸颊,徐徐宽解道:“凰儿,母女之间,多少会有些不能相互理解之处,她症结所在,是她自认为心向正道,却不幸身在冥岳,她所想并非能以对与不对概之,而是不该,如今你与她断绝关系,让她静上几天也是好的。”话音未落,她便俯身,捂起了小腹。 小凤忙为她探脉道:“是不是寒气又复发了!” 她连连发抖,却不忘轻握住小凤皓腕,摇摇头,虽气息微弱,仍不放心慰道:“凰儿,我没事,你放心,我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就怕你伤心难过。”说着,额头上冷汗直涌,她实在撑不住,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入了夜。 小凤一直搂着她,又继续以热掌,为她揉着小腹,连连懊悔道:“你才好些,都怪我太过急躁,硬要进血池,又害你受了回苦,不仅如此,我们一起这么久了,我竟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疏忽了!” 芳笙克制住颤栗,强笑道:“不怪你,都是我自己逞强。你知道,我身上一向不同,虽没癸水,每月却依旧为它所扰,可左不过是寒气作祟,全身痛,骨髓痛,和肚子痛,也没什么分别了,况连我都不怎么记得的事,你又何须责怪自己呢?”其实师父的天命之言,时刻压在她心底,悬在她头上,而道长那副卦,也不知验在何处。 小凤不住愤恨道:“古清风算什么大侠,连本医学典籍都不曾留下,亏你还对他那样敬重!” 芳笙想了想,心道:“若是我,师父的遗物,定是放在身边,即便不在身边,也要找个妥帖之处,好生安放,不知那位大侠士,会否也是如此?若真是这样,我也不会去求他,更不会让凰儿去求他,不过是我命苦罢了,反正一向如此。”这样想着,便决意不与小凤说起。 见小凤又要流出泪来,她因浑身作痛,尤其是小腹,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便扮了个鬼脸,又慌不择路,假装捋着胡须,学罗玄的口吻道:“一点小痛而已,你忘了罢。” 小凤终是没忍住,含泪笑了出来,抹她腮道:“还真挺像的。叫你削人家胡须,如今长到你嫩脸上了罢。”又想到些什么,愤愤不平道:“他们都那样说你,你竟也不气,只会为了我委屈自己。” 她笑道:“若有人说你,我定不教他好过,至于说我嘛,懂我的人,自然懂我,与不懂我的人,又有何话可说?如今又有凰儿你,不欲使我受半点委屈,而这世上有你懂我,我何必在乎旁人?世间名也好,利也罢,它们自然有它们的好处,可我心中最重的,还是一个情字,应说我心中最重的,唯有一个情字。” 小凤面上晕起芙蓉艳色,笑道:“拐弯抹角什么,你的意思,不就是我最重么,所谓五岳齐聚尚不可及。” 小凤拿出了芳笙背她下山时的俏皮话,芳笙为她还记得而欢心不已,那温热掌力,总算令小腹渐暖,却难以遏制痛楚。 想着可对疼处分心一二,小凤又与她闲话起来:“我打算按兵不动,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可耍。” 芳笙更虚弱了些,却笑道:“只要是你所选,不为他人左右,我都喜欢,也会全力助你。” 她低头默默一笑,心道:“阿萝,人难以丝毫不受外力影响,你凡事虽不强求,却是以退为进,令我一点一点心甘情愿。”片刻后,又抬头不屑道:“我有意让人去分一杯羹,只怪那些人眼高手低,被人小小手段就唬住了,不堪一击,可见不足为虑,如今又有十几个小帮派前来归顺,我还有什么可急的?眼下为了应对我,有人才是心急如焚。” 芳笙点点头,又道:“嗳,都已这个时候了。” 小凤轻按住她纤臂,说道:“放心,我已给娘上过香了,难为你早晚都想着。” 如今早就入了夏,从血池回来后,小凤直接带芳笙,进了寒泉峰的消暑别苑,芳笙醒来听到后,便知此峰是取意寒泉之思,遂每日早晚,对母亲画像灵牌上一炷香。 她笑道:“这是我分内之事,你每日有冥岳诸多大事小事要忙,我相对清闲些。” 小凤瞥了一眼厚厚账目,心中明白,却也不和她辩,以绵力为她缓缓抚着,自己却渐渐睡了过去。这两日她为芳笙身子殚精竭虑,不断动用内力,又要部署冥岳诸事,几乎没有合眼之时。而芳笙似忘了身上剧痛,只柔情看着她,心中轻叹道:我未能帮你分担,还累你如此...... 见小凤已睡熟,她便缓缓移开小腹上一双纤掌,放好后,下床坐到了窗边,抚着胸口,吐气多时,又见小凤睡中仍蹙起了秀眉,她便强撑着将紫笛凑在唇边,吹起了一曲《逸安引》,抚慰了小凤心神。不知过了多久,笛音寥落,她透过纸窗,凝望夜空下势冰轮,轻叹道:“离情花,花如其名。” 原来她虽百毒不侵,不致有性命之危,可药性皆会被寒气当做内力吸收,助其大肆滋长,四处乱窜,可谓寒亦是一毒,而芳笙只会为小凤痴情不悔,又岂能离情?是以小凤碰她一下,她便会作痛,如此堪堪旧伤未愈,再添新疼,她却一直强忍下来,不令小凤担心挂怀,不想吹奏了一曲后,身上倒好了许多,也是意外之喜了。她打定了主意,今后兵行险招,将师父的设想试上一试。她又摸出衣襟里的香囊,取出了那只白玉九连环,不住摩挲,皱眉不止。 小凤醒来时,正好听的那声轻叹,顿时拧紧了眉头,又将自己看过的那本密传回想一遍,暗暗定下了主意。 她为芳笙披上外衣,挨近坐下,却说:“看到这个,我倒想起了一事。我十岁那年,与罗玄初次相见时,是他从树上将我救下,他说我很像他妹妹,为怕我惊着,便把留下来的一只九连环送与了我。” 芳笙实是未能忍住,掩面而笑道:“他那样固执刻板之人,竟也有个小妹妹,真是出人意表。” 小凤却叹道:“他那时倒对我很好。” 芳笙点点头,却又将小凤纤掌握住,将九连环放了上去,噘嘴道:“不要他的!” 小凤连连笑了起来:“这可是你与姐姐和二哥结缘之物,何况我说的那只,早在和母亲逃避追杀时,不知丢在了何处。”又将掌中之物放回了香囊,替芳笙仔细塞回了衣襟里,慰道:“你待琼枝的父母之心,和细心教养之情,他们在天有灵,必能看到,琼枝此番是因玄霜,你若心怀惭愧,倒叫我更心内不安了。” 见芳笙眉间渐舒,她又似自伤道:“也不知受了哪处冤孽,才会做人母亲,当时我可是生了她们两个一天一夜。” 芳笙深以为然,她四处行走,也有遇到帮人接生之事,而癸水之痛尚如此,况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何其不易!思及此,她不由叹道:“还好我并非男子,即便是男子,我也不会让你再受此苦!” 芳笙早不记得自身之痛,却只会为小凤之曾经种种而痛,小凤自然知晓,心内感慨万分,却道:“他当时就站在屋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孩子生下来,也不肯瞧她们一眼,我一腔真心,自此皆付诸东流,只觉诸事无望,我便日夜勤练武功,总算小有所成,后来,你也知道……” 芳笙怒火中烧,胸前一口浊气化作污血,可算吐了出来,小凤忙运洗髓经为她疗伤,脸上渐渐起了笑意。她从不愿多谈前事,不想芳笙以为她三心二意,此番实是为了激出这团寒气,亦使芳笙不再受离情所扰。把过脉之后,她安下心来,柔声笑道:“你呀,竟也忘了覆水难收的道理。”说完,便抱起芳笙,走回塌旁。 朝阳初升,云岭山一座小茅屋前,方兆南挠挠头,对着梅绛雪,有些不解道:“这一路走来,老百姓都在夸冥岳的种种好处,我们正道中人,反而成了仗势欺人之辈,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梅绛雪冷冷道:“这还用问么,定是罗芳笙做的好事了!” 见梅绛雪不悦,方兆南不再追问下去,而是另问道:“若说他心狠手辣,却肯出手救你,江湖上得他恩惠者又太多,他既没有杀余前辈,还肯为鬼仙前辈治伤,在少林一战时,处处留有余地,更能令聂小凤罢兵,可见他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若说他是好人,却和冥岳混在一起,还把血池里一洞秘籍烧的干干净净,幸而他不曾放火烧山,这位薜荔湘君,倒真不知他为人如何了。”说到聂小凤三字时,他脸上还有些火辣辣的,头上中的毒,倒已被他的罗前辈化解。 梅绛雪心中一直为那事所扰,并无好气,对着方兆南,她又舍不得发火,只好叹道:“你这傻子,还有空去想别人。”又忍不住道:“她是个怪人!天下又会有几个男人,对不是自己的孩子毫无芥蒂,视如己出呢?”再对自己道:“她不过是在讨好聂小凤罢了,又岂是真心对我的?” 孩子二字,又激起了方兆南心中愧疚,梅绛雪看了他一眼,便知他心内所想,他一直都不曾忘记玄霜,如今在她身边,不过缘于愧疚二字,她这两日已也想通,本想将孩子一事和他说清楚,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讲起,又想玄霜毕竟是她的亲妹妹,只要玄霜能好,她自然也就好了,再不甘心,也只能放下。 方要说些什么,却见父亲出了小屋,她连忙上前帮忙,柔声问道:“爹,你今天觉得如何?” 罗玄本不想理她,出了血池后,没了硫磺熔浆相助,他腿上剧毒频频发作,不知还能撑到何时,不与绛雪有父女之情,也是省的她到时伤心,一始便不予希望,这是他固步血池多年,困思而得。于是他冷声道:“我与你之间,不过是你叫我一声爹,我叫你一声绛雪,除了血缘,再无其他,我如今要研究五针钉魂的解药,你不要再来烦我。”又对方兆南道:“你和我来。” 方兆南看了她一眼,满是关心,她便将轮椅让出,咬咬唇,对他笑道:“照顾好我爹,我在这里等你们。”说着,便真就坐到了石台旁,等着二人回来。 她一面思索如何打动父亲,一面又想和方兆南开诚布公,又想将心内积压的事,索性也一并说出来,斟酌了不知多久,看二人归来,有说有笑,她亦觉轻松许多,待方兆南从屋内退出,她忙上前问道:“爹怎么样?” 方兆南喜道:“前辈已经想通,不会再意志消沉下去。”他手中握着古清风留下的灵蛇剑,虽是为难,却仍开口道:“绛雪,还有一事……” 梅绛雪观他神色,知道他要说什么,便抢先一步:“兆南,我们把玄霜找回来罢。”又笑道:“玄霜一定和我一样,也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样一位豪杰。”她又下定决心,压下悲苦,故作潇洒道:“我对你已是过去之事,以后,你可要好好待我妹妹。” 方兆南一时错愕,只觉自己又欠了她一分,而玄霜那里,眼下为了武林正道,唯有暂时抛弃儿女私情,他便将前辈所嘱之事说道:“绛雪,你能这么想,我心内很是感激,但我方才要说之事,是前辈要我们合练雪花剑法,以此来克制聂小凤。” 屋内,罗玄看着手中长剑,轻叹一声:“红消翠减,物是人非,几十年也不过眨眼一瞬……”随之平和道:“或许重逢之日,即在眼前了,若能在阴曹地府欢聚一堂,死于我同样又有何惧?如今正该宝剑出鞘之时,既是解救天下苍生,你会欣然而为罢。” 梅绛雪又与方兆南,坐在了一株海棠树下纳凉,她诉道:“在冥岳,我是最了解她的人,可自从罗芳笙来后,我越来越猜不透她的心思,而罗芳笙那人,实在太过可怕,那双眼睛似能洞悉世事,在她面前,我屡屡失去常智,她行事更不能以常理度之,我想若对付聂小凤,更应先对付此人。” 见方兆南郁郁寡欢,确是不大情愿,她虽心内酸涩,但为了二人能顺利练剑,她便有意出言鼓舞,也是为了激起方兆南心中不忍:“因聂小凤做了错事,爹一时难以接受我,也是应当,自出娘胎时,我就从未体会过亲情,如今我亲生父亲就在眼前,我绝不会轻易放弃,总有一天,爹一定会认我这个女儿的,眼下我更不能辜负他的期待,兆南,你帮我好么?” 雪花剑法,要二人心意相通,才能达至最高境界,威力无穷,方兆南怕自己随时想着玄霜,难以与绛雪修练下去,正在左右为难之时,忽听此言,想到绛雪为他付出太多,实不能再推诿下去,何况要为师门报仇,更要还武林一个平静,便点头应下了。 梅绛雪松了口气,又难以启齿道:“有件事在我心中很久了,本无一人可以商量,只因此事,太过荒谬绝伦,兆南,多亏有你在我身旁,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却更为赧颜:“绛雪,你不要这样说,我……” 她忍不住笑道:“看你这个样子,我什么烦恼倒都可以忘了。”随即又正色起来:“当初在火山口时,罗芳笙的衣袖被燎开,露出了手臂,被我瞧见了,上面竟有一朵朱梅。” 他不懂道:“本地一般男子多见文身,他又素来像个文人雅士,红梅虽有些柔媚之气,但也是坚贞之花,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在担心什么?” 梅绛雪冷笑了两声:“可她一身肌肤,比少女还要娇嫩,那梅蕊中,还藏有一粒……” 忽而一股强劲内力四溢,屋内传来四分五裂的巨响,他们二人连忙跑回屋内,只见罗玄在为双腿施针,脸上表情痛苦不堪,桌椅尽碎了一地,而长剑被他倚仗,紧紧握在了另一手中,或以此移痛。 芳笙卧床了几日,今天觉得身上还不错,便要起来走走,取衣时,却从里面掉出了一本书册,她方想起,自己忘把这放回去了,但心内还是有一丝好奇,又想若果真什么重要物事,也当物归原主才是,见四下无人,她便偷偷打了开来,看了没几眼,不由老脸一臊,口中说着“好不正经”,便丢在了一旁。 须臾之后,小凤进了来,媚眼含笑,将她带到了窗边坐下,芳笙一瞧,屋外竟满是牡丹,姚黄魏紫,欧碧赵粉,齐齐争妍斗芳,数不尽的娇妩风流。 见她喜欢,小凤笑道:“琼枝来信和我说,这个时节,你往往要去洛阳赴花会,赏牡丹的,今年竟是耽误了,我便叫人从洛阳移植了几株,过几日便是端阳节,我也让人去制备东西了,有了这些牡丹,倒真是锦上添花呢。”为那一天,小凤也想了多时,她只觉与阿萝共度的每个节日,皆意义非凡。 芳笙歪头笑道:“花好,然而人最好。” 小凤却故意一嗔:“你不喜热闹,只在花会收尾时现身,可那些赏花的,最终还是变成赏人了。” 芳笙但笑不语,心内早已刻薄了,复原如初,仍要装病的徒弟千遍。 小凤轻掐她腮道:“你呀,还素喜在园外摆个摊子,卖牡丹的扇面,不然就给人测字算命,偏生有这雅兴致,那些人倒不去游园,只聚在你身边了,我瞧他们不是为了赏花,只是为了看人罢了,你今年不去,又有多少人伤心失望,对花流泪呢!” 芳笙摸腮道:“不过是偶然与道长相遇,打了个赌而已。” 小凤又揪了揪她鼻子:“你这小赌鬼!”又盯了半晌,笑道:“只怪上天把你生的这样好,算他们有眼光罢!” 她连忙倚在小凤身上,娇声娇气道:“上天亦造就了你这样人物,唯有你能留住我,我眼睛都恨不得长在你身上,又哪肯瞧旁人半眼?”又扬头道:“上天把我生的这样好,不就是为了配给你么,同样将你生的这样好,自然就是为了配给我啦!” 小凤搂住她脖子,心内甜蜜,却笑道:“你这次可别想混过去。” 芳笙瞧着她,摆出了洗耳恭听的神情。 小凤却道:“我也不罚你,阿萝,我只教你依我一件事。” 她点头道:“只要是你对我说的,我都会为你办到。” 小凤便去勾她小指:“我要你答应我,在我找到根除寒症的法子之前,你不许再动用内力,为我也不行。”这才是她的目的。 这几日,小凤加紧修炼二经,以期练至化境,寻得医治之法,但堪堪陷入了瓶颈,她又思来想去,想芳笙身上寒气为内力之源,内力恰好是这寒气养料,如此,觉得那浑厚内力,正是有不如无,利大于弊。她又诚言道:“阿萝,必要时,我连自己都可以算计进去,唯独对你不可,你也不必为我担心,只要你好好的,我也就什么都好了……” 芳笙忙慰道:“凰儿,你别伤心,我什么都依你。” 小凤却仍担忧不尽:“我昨日发现,你有些内力已不在丹田之内,而是散在了骨髓之中……” 听此,她心内无奈:恐无人愿剑走偏峰罢……却玩笑道:“这寒气也奇的很,似有意不给我机会犯恶,大哥所赠功力,有时又真如鸡肋一般,我只好按师父曾经所想……” 未等她说完,小凤来回抚着,她有些清瘦下来的脸庞:“你卧床不起,就是此事所为!”又叹道:“我若不发现,你就又不说了……” 芳笙执起她另一手,柔声道:“有些苦,我自己来吃就好,和我一起,你只须快快乐乐的!” 小凤不由眼眶发红,更加坚定心中所想:“阿萝,我一定要想法治好你,我若护不住你,还做什么冥岳岳主!” 却听门外道:“师父,红萼有事禀报。” 小凤便对芳笙点头一笑:“我须臾就回,若我回来后,你没有单给我一人的牡丹诗,我可就真罚你了。”说罢,盈盈而去。 红萼呈上一封书信,小凤览过后,便急忙来到落日峰,而盗走龙舌剑,毁坏冥岳多处机关,还来书挑衅的人,居然是周慧瑛。 绸缪增辉尽扬光(下) 炎风熏过,惊醒罗浮,竟在这二人周身,泛起阵阵寒意,越椒彼时枝上轻歌逸舞,此际枝下零落如尘,颜色虽尚好,却也只为宿昔殉上一盏淡酒,转瞬化作一抷黄土,只待来日再作风流……再看那二人不动如山,早已不知多时,似在相峙,又皆不愿先发一言。 “这样下去,毫无益处,凡事既无可避之……”罗玄面色晦暗,目光一贯高深莫测,当触及扶手边几片落花,他心中有所追忆,倏忽又眉头紧皱,竟是不忍居多,亦有一丝懊悔,难以令人察觉,到底还是劝说之心居上,他便先行和缓道:“哀牢山上,素骨冰魂总有重砌之日,旧日种种,岂可轻易断绝?” 扫过他那无力双腿,又对那山上的素骨冰魂哀叹一番,芳笙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心内哀叹上天总是弄己,正因如此,决计不可退让半分,望着仍徘徊在手中的断线风筝,她只道:“海棠已非旧友,断丝难系孤魂,况‘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既是出自《庄》之论,想必大侠士会很有见解。” 此话倒令他无奈一笑,眼中更像看小辈一般:“竟何时学会了这欺心欺人之言,我在庄论中,却不曾有此感悟,你我所言,并非一事。”又摇头叹道:“虽则在血池中能言善辩,倒还恂然有礼......” 芳笙咬唇不语,暗中狠下心来,将掌中得她喜爱的风筝付之一炬,又任灰烬散落空中,游游荡荡,不知飘往何处,她冷言道:“你我所言,就是一事。况大侠士有一言最善,有些陈年旧事,忘时总比记的要好。” 虽心内生了苦涩,他面上愈加从容,笑问道:“哦,何为陈年旧事呢?” 罗帕掩唇,她轻咳了几声,暗自扶着枝叶,强撑气力道:“放下便是自在,大侠士口口声声让别人放下,自己倒放不下呢!人各有志,大侠士又何必步步紧逼?” 他眼中关切之情大生,整个人骤然而起时,方想起身上现状,连忙催动轮椅,更是不由喊道:“快从树上下来,我接着你便是,那里不是好玩的!” 心中一震,她强行扭过头去,苦笑道:“说破又有何益呢?”话音刚落,几丝血迹,又悄悄晕上了洁帕。 他一改往日冷颜,更满脸笑意,清透眉宇间丝毫不见孤傲,只一味柔声哄道:“缃儿,听话。” 虽言犹在耳,她却多年不曾听到了,可她岂能因此,而放下心中芥蒂,两难之境既成,她也只得取舍…… 她状似不为所动道:“什么缃啊黄的,大侠士怕是认错了什么人罢。” 他低叹一声,却毫无弃心,面带轻笑,朗声直言道:“朝夕相处,手足深情,我又岂会认错,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这三十九年来,他更无一刻忘怀。 芳笙耳边闻得前后两声惊呼,甚是微弱,再无下文,她没工夫去理会旁人,而哑谜既已打破,又何须再遮掩周旋? 她望向那位大侠士,眸中似怨似哀,又突现清冷决绝之色,渐而平心静气道:“手足二字,重逾千金,可如今的大侠士,还会懂得其中真意么?”未及他反驳,她进而叹道:“大侠士念念不忘的,是那个如恩师所批命格‘寿夭’一般,早已不在了的小妹妹,芳笙难以割舍的,是当初侠义无双,重情重义的哥哥,可昔时罗缃,岂是今日芳笙,心中哥哥,就更非眼前的大侠士你了!”她又连咳了几声,低首轻泣,以薄袖掩下,并未让他瞧见泪痕:“我从前有多敬重你,如今就有多瞧不起你!”她无限悲苦,在心中诘问道:“偏偏我是你的亲妹妹,我又如何对的起她?” 而这一声哥哥,可谓恍若隔世,他想这“大侠士”三字,也是往常她最爱与己玩笑之言,她的容貌一番细看下来,依稀有幼时影子,再仔细瞧下去,分明无大差别,尤其是睑上一颗小痣,只有在她或合眼入眠或闭目垂泪时,才会出现,与她冰馆长别时,他或许就将这些苦忆尘封了罢!是该怪他,在血池中,竟双眼蒙尘一般,在这深山中又顾此兼彼,竟耽误了这么多时日,才肯来与她相认,可眼下情形,他连半句关怀之言,都难以对她叮嘱了……暂且按下万种思绪,他又暗自忖到:缃儿言辞激烈,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绛雪说过,她身上一向不好,如今看来,肺息颇为不足,有邪侵清虚之兆,只怕她仍受宿疾所扰,心内那一股怨气不发出来,对她反倒后害无穷,但那些孩言中所含情愫,加深了他连日来的担忧……所幸他这个妹妹,从小就知书达理,乖巧可人,并非会行偏激背德之事,许是被小凤什么花言巧语哄骗住了,也许是为了行走方便,两个才在外人面前以夫妻相称,毕竟缃儿古灵精怪之处者多,时也有出人意表之行,于是他耐着心思,继续哄劝道:“缃儿,你不可听信他人一面之词。” 她越发难过,兼之怒火大增,连忙质问道:“照大侠士所言,你始乱终弃是假,对她百般折磨也是假了,你竟果真毫无悔过之心!”一口气上不来,血又淤在了喉咙那里,捂着素帕,她的心像被钝刀割绞一般,整个人又像被撕成了两半,脸色比往常还要惨白,好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又被遮掩不见,裹在杏红衫子下的纤影更添清愁,她正如一片罗浮,颤巍巍的风露枝头…… 罗玄此刻正眉间紧皱,闭目不语,他自认素来秉持正道,所作所为无愧于心,只因那一时之误,他不仅成了废人,更在血池中饱受煎熬,这毒一日无解,他随时随地便会离开人世,唯一之幸,是他在死前,还能再见到缃儿,他也能向父母和恩师交代了,可惜缃儿她……睁开双目,他眸中苦痛之色尽现,又暗自叹道:血池之中无年岁,昔日种种,早已如梦幻泡影,至于他狠下心来对小凤,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不过是尽力弥错之心,想令一切回归正途,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如今,连一向最明白他的缃儿……他因被妹妹误会而有些急切,渐渐冷静下来后,虽是一心向她辩解,口中却不免有些强硬道:“缃儿,我们之间恩怨种种,非一言可以蔽之,你也莫要被她蒙在鼓中了。” 她低头冷笑了几声,压下心底骤增的苦楚愤恨,静静望着他,凝视多时,竟又甜甜一笑:“纵使她骗我,只要她愿骗我一辈子,我就觉得快活无比,心满意足!”眸中含露,难以抛却,她忽而又气愤道:“我爱她若至珍尚嫌不够,你却将她弃如敝履,你哪里是我的亲哥哥,分明是我的大仇人!” 此事已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心中大惊,他肃然喝道:“缃儿,你如何胡闹都行,唯独这违背伦常,不孝不义之事,是断不能做的!”他更打定了主意:当初未能引小凤归正,如今绝不能让他的缃儿再误入歧途!却又在心中劝己道:缃儿如此说,或许觉得她此番在抱打不平,故意用这些话来激他,令她自己心内好过些,倒真不知小凤耍了何等花招,竟令缃儿对她言听计从?这二人又缘何得以相识?他面上一贯冷静自若,心内却不住翻腾汹涌道:“缃儿啊缃儿,你可千万不要吓哥哥啊!” 划过烟眉蹙处淡黄蝴蝶,她唇边显现一丝嘲讽,笑道:“那我要你的性命,也是可以了?”目光飘远,她又轻声细语道:“你欠她良多,而她恰好是我心尖上的,但凡她受一点苦楚,我便会痛上千倍万倍,与其如此,你还不如来伤我,我心里反倒好过些。”那时哥哥一向待她很好,从不肯让她受一点委屈,她深知这话定能刺伤他,但她非说不可,失望之情极深,亦隐隐纠缠在她心中。 虽分别多年,二人依旧熟知彼此性情,是以他又岂不知妹妹心思,正因知道,他才愧疚更甚……犹记缃儿当初去时,曾有一言宽慰于他:“哥哥,人之生死,自有定时,无须为缃儿痛心,也不必年年都来祭我,望哥哥能择一合心意的落脚之处,种上一树白梅,一从素馨,在缃儿生辰之时,对着白梅素馨,若往常一般,谈庄论谐,说说近来趣事,这便是全了你我兄妹深情,至于济世救民,是缃儿四岁生辰时,哥哥同缃儿一起发下的宏愿,从此以后,还要哥哥一力担承了,缃儿还要多谢哥哥,肯带我来此处,与冰雪长眠,才是最干净的……”自此,他从未再踏足昆仑一步,不仅是听了妹妹临终之托,更因着心中大愧,是以在那日离别之时,他才将一番心迹刻在棺上,以作祭言:“惜垂髫夭殁,兄悲之欲绝,恨不得以身相代,神医竟无回天之力,丹士岂非浪得虚名,实则愧疚难安,自忖悔对娣面,无复相见。”初始,他当真痛断肝肠,但要忍痛先为父母宽解,其后慢慢静了下来,也时时想去望她一望,却满心不忍,正所谓“娣已远去,见又何益,徒增哀戚,兄唯有不负娣之所愿”,是以神医丹士之声名,较往时益胜,直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仅时常有人来寻医问药,江湖上的大事小情,桩桩件件皆来向他讨教,从而事事脱不开身,师父临终前,不知为何,也曾再三叮嘱:天意如此,莫要强求……而后他又因觉生大师之故,亦是念妹之情,便一心一意教导起了小凤……若他早肯回去看一看,或许一切将迥然不同。 似是与他想到了一处,她不禁苦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侠士果然说到做到,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在冰棺中又何其寂寞,什么都听得到,却丝毫动弹不得……”她的耳力,便是在那时锻炼出来的,鸟鸣花发,风吹叶动,她能感知一切,却有目不能见,有口不能言,久而久之,连花香都闻不到了,那些前尘往事,也渐渐遗忘的七七八八......想到这,她又恨道:“我若是你,必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更要一心一意护她周全,可我那时在冰棺中,做着真正的活死人,我从不怨天尤人,但若天命如此,上天对你倒何其厚爱,你却辜负她一番真情,也罢,既天意不肯善待我们二人,那我们就该永永远远的不分开呢!”又深深望向他,眸中坚决直刺人心:“上天都不能拆散我们二人,就连我的亲哥哥也休作此想!” 一番真情,就是将他弄成眼下这般光景,更得了亲妹妹的冷眼仇视,这又怎能是上天厚爱?缃儿之种种苦楚,曾由他们一道经受,但他从不言苦痛,怕是鲜有人知,他如今才真正领略到小凤的本事,这番报复当真狠辣透顶,实实在在拿捏到了他的痛处! 无能为力之心大增,他便强劝道:“缃儿,别再说胡话了,和我回去罢,若你再这样执迷不悟,又如何对得起父母?岂不辜负了恩师一番教诲?” 她的心如受重锤敲击一般,悲痛欲绝:“你若当真还敬他们几位,就不要拿先人说事,你分明知道……”她不忍再戳向旧日心伤,反而指责道:“你只顾在血池消极避世,竟连恩师骸骨都不收,又算得什么弟子呢!”父母正是她生时的心病,也将是她此后一生的心病。 他自觉把妹妹逼得狠了,更懊恼一时冲动说了错话,她一向认为,生来带累双亲,去后也将徒惹二位伤心,她无时不为此苛责于己,孝敬之心,更甚于常人百倍,却仍对父母常怀愧悔之情,只怕如今,她心中亦常持此念,他当真不该以此为斥,方才竟恶言脱口…… 默然之后,他换了语气道:“人之生来,便不可违背阴阳之道,既行于世间,亦当遵循世俗之礼。”他想,缃儿是识理之人,自当以理说之。 她方才也自悔急躁,总不该以恩师为由,向他发难,如今这样一句话,倒令她豁然开朗,笑道:“阴阳本从无中化,礼亦成于人言,既为人言,我亦可说之,亦可成之。” 他兀自摇头,训道:“天道岂可韪,孩童之心,不可轻言大话!” 她拨弄着腕上彩线,念及卿思,心内正缠绵不尽,听此一笑,嘴上嘲道:“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却是奉有余而损不足,大侠士拿所谓人道,而妄图曲解天道,到底是谁爱妄语空谈呢?”她又连连怒责道:“大侠士曾自认博爱万物,又何以对她一人避之若浼?在我心中她从来无错,既无错之人,又因何要被你困于哀牢山,那座樊笼之中,更有甚者,施以私刑!” 他二人执拗之处,正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可这番指责,当真令他委屈莫名,伤透了心。 “她既无错,你口中有错之人便是我了,在你眼里,我这哥哥,竟是无情无义了?” 她再度湿了眼眶:“我从未想过,令我最恨的人,竟是我的亲哥哥……可不是你,又是何人呢?她年少痴恋,所托非人,受尽折磨,你所谓一时情迷,足足害苦了她十多年,若她能知晓将来遭际,当初定不会真心错付罢!” 越说越牵扯她心内哀戚,珠线泪滴断在了衫子上,她咬紧了贝齿,坚定不移道:“话已至此,有些事既然人力不可强之,索性便以武力解决罢!” 他难以置信道:“缃儿,你竟要与我兵戎相见么!” 她总算飞身而下,站在他面前,冷然一笑,却凄苦无比:“我是最该杀你之人,却是最不能杀你之人……” 四目相对,已非昨日,这二人之间,必先要有个了断,方可再谈他事。 神医丹士如何非凡,也只是一介疼惜幼妹的常人,此刻正是他大喜大悲之时,致使腿上的剧毒开始不断游走,他面上不显,语中急道:“长兄如父,先人不在,你自当从兄……” 此言却中她下怀,抚摩着腰间凤佩,她故意笑道:“我已是聂家妇,与你罗家,当再无瓜葛,除了她,谁又能管得住我呢!”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做这于理不合的错事!”说罢,他本意出掌,先制住缃儿,再谋他法,可毒伤发作,令他一掌打偏,竟将她薄薄衣袖带起,这下给他瞧的清清楚楚,他顿时又气又悔,他气缃儿不重身份,违背德礼,悔恨自己早该将她带回身边,不至于铸成如此大错!他不由大发嗔怒,暗骂上天弄人,一阵怒吼过后,百里之内的树干,皆被他连根震断。 “你,你竟与她,不,她竟诱你做下这等苟且之事!” 这话令她粉脸含煞,掌中用残余的寒冰之气,缓缓凝了三枚冰针,针身晶莹剔透,独尖处幽蓝异常,她不住恨道:“有媒有证,两情相悦之事,你又何苦再冤枉她!”其后下了决心,芊指间盈盈弹出,冰针轻灵灵扑向他膝盖,瞬间演化成铺天盖地之势,教他一时无法躲藏,其实一针是幌子,其余二针,意在取那双膝各自的三处大穴。 冰针入了他膝盖,在委中,鹤顶,血海之间,来回游走,浑身上下如被小虫嗫咬,又如被人紧紧掐住喉咙,顿时让他青筋暴起,痛苦异常,轮椅的精钢扶手早被他抓烂,眼下情形,与他初受金蜥蜴之毒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便强行向眼前望去,目中多是痛惜,然不可置信居多。冰针最终融在鹤顶之上,一股炎寒交迫的气,直冲脚筋,令他登时昏死了过去。 她方要拾起他的脉搏,却闻得身后剑气破空之声,她一指轻轻夹住,也不回身,淡讽道:“你有这力气,还是将他抬回去好好侍奉罢,兴许还能活些时日。”说罢,便不再理梅绛雪,梅绛雪却再难向前挪动寸步。 原是方兆南见罗玄他们二人久久不回,便寻到了这里,却同梅绛雪一起听到了那件陈年秘事,方才他二人又被罗玄内力所震,方兆南登时昏了过去,而梅绛雪较他功力深厚些,仍保有一丝神智,她见罗芳笙要对父亲下手,便再顾不得一旁,用尽全身力气,强撑着刺来了这一剑。 此时她浑身发颤,厉声质问道:“你居然用毒针伤他!” 切脉后,芳笙不欲多作解释,她又望向仍在昏厥中的罗玄,见那番虚弱无力之态,咬唇再三,终归是手足深情,不忍居上,摇头一叹,她方要离去,却听他低喝道:“你幼年便曾许誓,为人当如皓然冰雪,清白而来,清白而去,如今,却是要自毁璧城么!” 梅绛雪一心挂忧父亲,忙道:“爹,您没事罢!爹可莫要再被这人哄骗了,她同聂小凤一起,早就六亲不认了!” 她回身,一掌狠狠击在了梅绛雪的脸上,令其半边嫩腮顿时红肿起来,怎样都要鼓胀上半月,如今,更疼的嗫嚅不出一字来。 “我从不对闺阁裙钗出手,更不会伤及她们颜面,你倒是第一人了,此破例之事,就当我这长辈,送你的见面礼了,你若再对她不敬,你另一边脸,也大可一试。” 复又回身瞧他一眼:“大侠士可是觉得我不该了?” 他自己点了膝盖几处大穴,只道:“她是小辈,你教训她理所应当,绛雪言辞不当,也的确应该教导一二,但凡事应先讲理,出手也该有据才是。” 她指摘道:“说得好听,可你对凰儿,却从来不肯三思而行……”忽而她发觉指尖不断渗血,那剑身泓影才清清楚楚映在她眸中,她登时拉下了脸,又一眼瞥见,持剑而来的方兆南,便一针过去,也不去看罗玄,只冷笑道:“师父传你灵蛇剑,你倒转送个蠢人,既已为你之物,这也无可厚非,然而你我之间,即便你当初不知,依大侠士之心思缜密,加之令爱之长嘴多舌,想必这几日心中已有所猜测了罢,可你还是拿出了这把漩湘剑……既知母女相残,为你所持正道之大不韪,你居然还要一手促成,更遑论要用这剑,伤我最重之人,可叹我方才还在犯呆!倘或再因顾及你而伤到她,我就真该死了!” 随即将剑狠狠攥于掌中,纤手不断往下滴血,每滴都如击在罗玄心上。 “这剑出于我手,自当由我了结。”话音未落,她含泪将之折的七零八落,又碾作尘屑,犹如白梅挼尽,却有余香怅惘…… 她不再听对面半句,算是下了决心道:“大侠士,你我之间,必有一战,无论你我如何不愿,芳笙定要一为,此后,你可要多加小心了!”言毕,再无留恋之心。 他将尘屑全然卷在袖中,大恸不已,以致心灰神蒙,寸步难离,望着她远去纤影,地上的越椒吹起复又落下,渐渐掩住了她,正是茱萸未结蕊已断,恍恍惚惚间,他眼前如见当年光景: “爬那么高做什么,还不快些下来,你当真要吓死哥哥了!” “没事的,哥哥你接住我啊,仙女从天而降啦 !” “哪有你这么淘气的仙女,分明是个顽皮的小鬼,那有女孩子上蹿下跳的,真是个小淘气。” “哥哥又啰嗦了,女子该当如何?要缃儿来看啊,理说最是误人了,哥哥竟还奉如圭臬,羞羞羞,哥哥是个小顽固。 ” “你敢说哥哥是小顽固,小缃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哥哥对缃儿最好了,才不会呢。” 旧日时光,此时此际,无情如此,最不堪忆,他心中不断惋叹道:“你我兄妹,向来亲密无间,从此真要为敌不成?你既要我小心,我又怎会防你呢?” 他如今正是心神大伤,不住低回吟哦: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小懒虫,我不过一时没见,你竟趴在池边睡下了,你素来体弱,倘或得了风寒,就又要我来照顾你了,只没得让人心疼。”见她半个身子浸在水中,如一弯月影,若隐若现,小凤纤掌不由轻抚滑下,面上也渐而呈现娇艳动人之色,手便在是时之处停了下来,又捏着芳笙鼻尖,贴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总算将她唤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对浅梦中若有耳闻之言轻声嗔道:“还不是你……”却自顾指尖掩口,脸先红了半面。 小凤坐到温泉边,纤手为她细细理着一头青丝,黠笑道:“你快说说,我如何了?” 她撇了撇嘴,小声叹道:“还不是你每晚……练功练的太勤了。” 小凤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娇媚一笑:“为了你我长长久久,我可不能有一日懈怠。” 这下芳笙连耳根都红了,轻轻推开了她,一头扎进了水里。 小凤望着那一圈涟漪,放心了许多:自端阳节那日回来,阿萝手上伤痕累累,却一个字也不肯说,这几日更是时常发呆,人也总是闷闷不乐的,趁她不在意时,眼眶总沾着几滴泪痕,倒更为惹人怜爱,好在方才又同她玩笑了。 当芳笙浮出水面时,见小凤已端坐在木屋轩窗之下,白云相栖,闲花风定,她正拈着绣线,眸中漾着两汪清溪,眉妩唇嫣,笑意盈盈,玉指轻刺芳心,簇成缃梅纤影,仔细看时,是一件合欢襕裙,原来这几日她一直在盘算着:情好之后,阿萝那件素的便不能穿了,既是贴身之物,自要亲手为她做件新的。 芳笙胭颊丛生,更肆意浮在清浅氤氲之上,仰望天边南去鸿影,仿若置身云梦之泽,不由叹道:“若一辈子住在这里,也是极大的幸事。” 此处温泉,是小凤特地命人挖的,听芳笙这番情切之语,她心内更为欢畅,袖上的茜桃春露,更沾了喜色。 芳笙随意用素白衫子一裹,赤足漫步于花丛之中,松风为友,牡丹为伴,意趣横生。忽而止身,她望着小凤,渟渟明眸下愁绪渺渺,终是被满满的情意掩下,见小凤停针,也向她柔柔望来,只觉小凤人比花艳,她心中一动,挥袖起舞,梨月扶风,纷落如雪,小凤见此,便将手中绣活放在一旁,抚过岳山上的凤湘花,又端身,在凤尾琴上奏起了《清莲赋》,曲清意浓之时,小凤抬眼相望,眸中无限风情,而一袭缟练,是时探到了她那张芙蓉面前,她心知阿萝起了相戏之意,便将这流素握于掌中,将她带了过来,掠过重重花影,置于自己膝上。 芳笙搂住了小凤的秀颈,低头笑道:“岳主这沉迷美色的模样,倒真想叫人瞧瞧呢。” 小凤抚过芳笙秀发,嗅着幽幽冷梅,又在她唇边轻轻一吻,笑道:“我会教天下人都知道,本岳主有多喜欢岳主夫人!” 芳笙扬头一笑,俏丽多姿,低首间小女儿模样尽显,对着小凤诉道:“牡丹为国色,幽兰为天香,比起国色,我更偏爱天香,比之天香,我只钟爱岳主。” 小凤转眄流华,顾盼嫣然,朱唇腻在芳笙雪腮,又贴在她耳畔笑道:“湘君竹风梅姿,国色天香,犹不及也。”说罢,抱起芳笙,凫身缓行,共入花丛,罗带轻解间,卷起一帘香雾,其后倚斜风而拥细雨,览巫峰以纵兰枻,恣肆徜徉于天地之间,二人本就是这世间极美极好的女子,此时更仿佛天地间只此二人…… 罗玄眉头紧皱,半掩着一本泛黄的医书,门外诵经之声,倒能给他几分清净。自听了绛雪之言,已来到这寺内叨扰了几日,古境清幽,梵音辽阔,以致静心忘尘……得益于此,他药方子已研究妥当,今日便可一举拔出毒针,但与缃儿之事,依旧理不出个头绪,他更时常思量:缃儿临走之时所说,到底是何用意? 这几日下来,那朵蕊心散尽的朱梅,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又缠上了许多陈年旧事,也令他多了一番感慨:满月之后,缃儿便开始多病,恩师与他想尽法子,也于她寿夭命格无济于事,直至五岁那年,寿数将尽,父母便忍痛割爱,将她寄养在了一座尼姑庵中,不到半月,尼姑庵竟毁于一场大火,将她接回家时,竟被他发现,她臂上刺了一朵暗含名字的梅篆,以遮掩那粒朱砂,他再三相询,才知此物是由师太所点,可她只觉不好,便将两人玩笑时所作的梅篆,刺在了臂上,足见她年纪尚幼尚不知其意时,已对此物深恶痛绝了,她虽敬重父母,却如此对待身体发肤,原来缃儿离经叛道,那时已有苗头……想着想着,又叹息起来:缃儿从小就乖巧伶俐,机敏多闻,却不失孩童纯真玩闹之心,他一向将之疼在心上,放在掌上,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她,如今该如何是好? 正满心忧愁时,却听到一声:“爹,我们回来了。” 他放下思绪,只见绛雪将几个纸包,按他先时所言放在了桌上,却又取出一信道:“爹,药我和兆南已按爹说的,都采了回来,这是万前辈他们传来的消息,请爹过目。” 他匆匆一览,倒想从中得知缃儿的近况,哪怕只言片语,却又不想被人看出,只得咳了一声,冷脸道:“绛雪,家事不可对人言,有关你姑姑,你和兆南先莫要和觉生大师提起,以免扰了他的清修,记住了么?” 她连忙答道:“事关重大,女儿当然时刻记在心里,爹腿伤近来有所好转,这才是女儿要关心的事。”心中却有些发苦:爹还是不愿信我。 他面上有所和缓:“我身上已无大碍,眼下我要把药配好,这一趟下来你也累了,去歇歇罢。”又想:以缃儿之聪明伶俐,岂会不知以毒攻毒之法,那几枚冰针,实是为了解他体内陈毒,只要她还顾念手足深情,他便有信心让她重归正途。如此,他倒也不急了,至于其后能否行动如常人,要先令各位掌门帮主醒转,他再思不迟。 因牡丹丛中之妙事,芳笙受了风寒,又昏睡了半日,小凤就在她身边守着,片刻不曾离开,思虑多时,察觉了一事,眉尖不由紧簇起来,芳笙拉过她的手时,她方回过神来,也不问什么,直言道:“你功夫弱了许多,才添了这一场病。” 她却笑道:“我内力到了谁身上,那人要装傻不成?”芳笙寒气散去,功力便到了小凤体内,而没了高深内力维持,她本身体弱就显现出来,是以极易受病痛侵袭。 她又玩笑起来,其中倒参杂了几分酸苦:“你以后都要守着一个病人,还要处处护着她,真是委屈你了。” 小凤顿时心疼不已,却强笑道:“冥岳岳主在此,我看今后谁有胆子来欺负你!”却对那本书暗骂了起来:原来也只解得燃眉之急,之后却无异于饮鸩止渴。她本想撕了解恨,又堪堪止了这个念头,倒不是信任古清风的名头,只是想在这之上,凭着自己的悟性,另谋他法,她和阿萝的路还长着呢,决不会缘尽于此!至于那书上亦有所载:银蛛与金蜥蜴相生相克,若罗玄也知晓此事,她可要早做防备了,尤其是那个言陵甫,也是有几分医术的,他们会不会把主意打到那臭道士身上……想着想着,便对芳笙提道:“万天成和他们私下相会了,可见余罂花贼心不死,非要从旁窜使别人,和我鱼死网破,这方像她的为人。”小凤不想让芳笙费心,但早已说好,二人何事皆不再相瞒。 芳笙秀眉轻蹙道:“看在他师父的面子上,想着仇怨宜解,我指给他一条出路,我如今这样,倘若他又和,又和那位大侠士联起手来,倒有些不利。”她那个身份,对凰儿坦言是错,瞒下不说更是错,堪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这几日她也是郁结于心,才助了这场风寒。她轻咳几声,握着小凤的玉掌,嘱道:“凰儿,万事小心。” 她点点头,然而心中并不在意,扬眉一笑道:“我又岂会让人威胁!”却将芳笙搂在怀中,柔声道:“阿萝,解决了此事,以后若你不许,我不会再轻易取人性命了。”她从不信天命,可若真能为阿萝积下福报,将那一身病从此送去,她也愿试上一试的。 芳笙深知她心意,情动中肺腑发热,正是又苦又甜,五味杂陈,她拉着小凤的手,只撒娇道:“好凰儿,陪我躺一会罢。”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而满头大汗,睁开眼,便赤足往床下狂奔,颤抖着手,从衣内摸索好久,才找到那个荷包,从中翻出了那半枚银梭,狠命攥在掌中,早已满面泪痕,口中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凰儿定会平平安安的,为何,为何会没有罗缃呢,若有罗缃在,定会舍了自己的命,也要你好好的!” 洵美双姝偕鸾鸯(上) 见芳笙毫发无损,天真灵动的在她眼前,小凤的心刹那放下了一半,一时之间,虽弄不清眼下情状,但芳笙日思夜念以致成梦之语,还带着几分娇嗔之意,又让小凤心中有如饮醴食蜜,一扫先时的火气,却先挑眉笑道:“你无时无刻,不在想我么?”心下却思:若芳笙非在此时逗弄她,若敢说出半个不字来,她回去定教这个小滑头好看,要好好教她明白,自己见她不在冥岳了,少不得有一丝神荒意乱,刚出关也一刻都不肯休息,便急忙来找她,就怕她有什么不测…… 神仙妹妹这一问,令她如聆仙曲,心内沉醉不已,却霎时若魂魄回身一般,灵台清明,她嘴角上煦风扬云,点头一笑,又柔声逗趣道:“岂止是无时无刻,更是日日祷告上苍,恨不得把我变做一只蝴蝶,哪怕身上能生双翼,也是我诚心得见,如此便可飞到你身边,片刻都不分离呢。”手上略略一停,又狡黠一笑:“可他们谁也不肯告诉我,你到底是何人,害我无处去寻你呢!” 眼前这个娇弱俏皮的小美人,分明是她的阿萝,又同她的阿萝有细微异处,虽不知这个小滑头心里又有何乾坤,小凤还是顺着她的心思,问道:“我这不听到了你的诚心,你现在见了我,可要同我走么?” 未及芳笙应下,罗玄早从方才变故中定下心神,掌中已带上内力,蓄势待发,以防小凤夺人,另一只手便要上前来拉住她,他沉颜厉声道:“缃儿,同哥哥回去!” 芳笙面无表情,却娇声回道:“哥哥,你说过我是大姑娘了,如此我的事就要自己做主的,你可不能管了。”话中一回头,她将五枚细细的银针,出其不意,迎在了他胸前五个大穴上,定住了他言语与行动,那银针正是他用来封她记忆的,此时芳笙眼中,再无缃儿对兄长的那份亲近依恋之情。 她又近些,悄声道:“罗缃是大侠士唯一不会防备的人,缃儿亦是这世上最了解哥哥的人,可惜罗缃早该死了,只大侠士不肯信罢了 ,才会入彀而不自知……”说着,手上又有分寸狠推了几厘,附上她体内残余的功力:“你为了面子,不敢待她好,自有人不惜一切,将她当作天上地下唯一一个,你伤她至深,我便不由自主对她更为怜爱,亦因你伤她至深,她才肯受我这片真心,如此看来,倒是你之所为,成全了我二人,若从因果论起,这便是大侠士你种何因得何果了,上天对你我还算公正,至于先人那边,爹娘为人一向襟怀坦荡,芒寒色正,幼时二老也是这样教导的,你害了人家女儿,爹娘便把自己的女儿赔给人家,这也再公平不过了,你若不来妨碍我,权当我在替你还债也就好了,我还能在心中谢你几分,为难的是大侠士只会固执己见,满口俗礼,我之行以你的礼法看来,该是万劫不复,终坠炼狱的,但在这之前,我定会将害了我凰儿的人先行送去。” 这针正是锁在他的要穴上,罗玄素来处事不惊,心中正速寻脱身之法,但芳笙所言,实实在在令他寒心不已,又想这几日自己竟被这个亲妹妹欺瞒哄弄,作为兄长,气他却气不成的,倒更加重了他的寒心,可手足天性,到底让他心怀不忍。 望着他目中的万般悲悯,千种不信,芳笙眼中呈现了更加冷漠的神采:“既然你为心中大义可舍弃一切,那便将你这早该化为尘埃的妹妹,一并舍弃了罢,所谓当舍则舍,芳笙一向如此,大侠士又岂有不明白的?” 她方才倾尽了自己所有内力,打通了他最后一条滞阻的脉络,又屈指似盘算着账目道:“你的这条半死不活的残命,和这双难以行动的废腿都已还你个好的,这回我是真的不再欠你什么了,凰儿亦是如此,可算同你恩断义绝,再做不得假了,大侠士是不愿做这种交易的,但这交易握在我手中,你不愿做也已是做了,大侠士之为人最是重信厚义,只盼以后你别再来烦扰我们!” 却还有一句,只会在她心内轻叹:“但愿你能恨我,我心里反倒好过些。” 急忙回身,一滴水弹在了臂上,她不去瞧,只轻甩衣袖,仅往前几步,就将手放在了小凤等着的纤掌之中,这才是她心安之处,心定之处,这世间也惟有小凤能留住芳笙。 握住那只葇荑,小凤忙将芳笙摘下的凤镯,套回她纤腕上,又将芳笙头上那只金钗□□收在袖中,换上自己给她的那只,凝眉不发一言,只顾带着她折回冥岳。 见此,芳笙笑道:“我这人小气,既不愿携着你我的信物,亦不肯带着你的东西来这里做客,但也不能一件都不带,怕有人生疑,只好按着你送我的那只金钗,又打了这差不多的一只,还真是混过去了。”两钗毕竟有微小不同之处,梅绛雪跟在小凤身边多年,竟也错认了,虽于她这几日的筹谋有利,但芳笙心中十分不悦,不悦到梅绛雪要被人骗了,她也不愿再出手相助的地步。 待小凤带着芳笙几下腾移挪转,离了那混乱不平的苍天松阵,小凤才肯停了一停,美目凝在了芳笙脸上,要把阔别的这四十八天都看完似的,婉婉命道:“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再将这些摘下,片刻都不能离身!” 芳笙只捂帕一笑,凤目微挑,偏要再问出声来:“何时,都不离身么?” 小凤品出“何时”二字的深意,心上一动,又见这双水眸绵绵含情,许是多日未见的缘故,又添了几缕勾魂夺魄,像有指尖在撩她的心,正要伸指掐芳笙嫩腮时,却被她素腰一扭,躲在了两颗合抱的奇松之后,纤臂微抵树上,冲小凤语笑盈盈,落在小凤眼中,那样一种纤薄体态,端是风流宛转,如玉如仙 ,叫人只顾喜欢,气也气不起来了,就是想说几句气话,也难以出口了。 小凤将她从树后捉回了身前,又从袖中取出,芳笙来时放在枕下的霜枫罗帕,用帕子将两人握着手的皓腕系在了一起,先恨道:“留给我个‘杜若生’的字谜,就擅自跑下冥岳,你就知道我定会来找你,催动玉蝶寻香,又定能寻到你么!” 小凤出关后不见芳笙,只有那位好姑姑在代二人坐镇,匆匆回了房,眼见着帐上悬着的满月佩,又摸到枕下的霜枫帕,和藏在帕中的红笺,再见芳笙将信物齐齐收在盒中,便片刻也歇不住了。 芳笙因着寒功退减,身上清梅之气渐淡,她一去已作计失手,却不知她那哥哥会将她带往何处,恐小凤出关后,纵有双蝶也一时之际寻不到她,因而她来此地之前,才特意熏了杜若生,也给小凤留了文字线索。 她扭头轻叹道:“不知为何,自记起前事,罗缃的倔脾气就都回来了,如不这样一回,我可难以心安。” 摩挲着她秀发,小凤有些怨道:“为了个‘断筋复骨丹’,你先是故意断了三根肋骨,就为给他亲身试药,你为着那份兄妹之情,不忍看他成为废人,我也能明白,只当不知便是,你却趁我闭关将成时溜出家门,非要再同他待上几日,亲自为他治疗旧伤,你就这么舍不得他?倘或他发了狠心,见你不肯听他的话,如当初对我那样,也如此对你,你身上还剩几分功力?你又如何敌得他过?” 芳笙肯用十几载研习小凤性情,小凤之聪敏过人,亦能在半年多用心相处中,得芳笙之情味,至于芳笙之情味,即两情交接,贵乎体谅,是以小凤越发懂得体谅芳笙心思,才会纵着芳笙全她的手足之义,可芳笙不顾安危之举,还是让她急躁了。 亲力为之,方可万无一失,芳笙自然不会同小凤说起这无用的事,只安慰道:“至此天机前缘两清,我与他再也不是什么兄妹了,我也不过是借他的深厚内功和精湛医术,同我体内的寒气抗衡,我知道,你参透了古师父那信笺上‘破而后立’的法子,待你闭关功成后,便要为我医治的,正如你说我舍不得弹你一个手指头,我又怎能让你狠下心来,亲手废我的功夫呢,这事正是该落在他身上了,何况他先出些力,你就能省事些,该由他来做的事,又何须我的凰儿来费力呢?” 小凤纤指卷着她几缕青丝,听她自投罗网那几句,一急指上不由使上了劲,但及时松开了手,好在未扯痛芳笙,她心疼嗔道:“你还是起了孤注一掷的意!” 芳笙一拽手帕,顺势投在她怀中,撒娇道:“缃儿也是个女孩子,自然也喜欢看心上人为我着急了,而我有恃无恐,不过是我做什么,你都能明白罢了,我那性子,闹这一回也就尽了,这样一来多好,世间再无罗缃,只有你的阿萝了。” 小凤心上跳的更快了些,解开帕子,紧紧拥住了她:“你就会哄我开心!我往常总爱同你玩笑,明明是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偏要言语间讨个上风,说你要一辈子报答我,你现在亲哥哥也舍弃了,无异于连罗家都抛了,你对我的深情厚意,我才是一辈子都报答不完,真就离不开你了!” 芳笙手一松泛,当即搂上了小凤秀颈,散了心底一丝酸涩,摇身嬉笑道:“你这么懂我的心,我就什么都值了!”这几日同罗玄相处,芳笙也只当是了了一桩心愿。 软玉温香在怀,小凤止着心内绮思,轻轻揉着芳笙,柔声数落道:“你果然是个呆子,人家都是以小博大,你偏生爱个以大博小。” 芳笙俯在她肩上,同她耳语一般:“在凰儿心中,我安危最重,你挂念我,遂觉此为以大博小,在我心中,能保得残命,与你安稳度过此生,此为最大,百利而无一害之事,世间少有,我求仁得仁,反而无往不利,何况岳主是这世间所有伟丈夫都不及的唯一一个奇女子,芳笙一心一意扑在岳主身上,这岂非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 芳笙从来都是以她为重,小凤自然心里高兴,可还是怪她不顾自己安危,任性妄为,于是嘴上气道:“我也是白担心你,你可是都算计好了,任凭他拿五针对付你,该说他拿五针对你,才遂了你的意罢!” 芳笙点头轻笑道:“可见是夫人,这么明白我的心。”又为小凤彻底放心,解道:“起初放走那些行尸走肉,我的确只是起了让他掣肘之意,谁曾想之后记起了那堆陈年旧事……他想带我回去管教,我偏生处处激他,同他作对,依他的性子,定是非带走我不可了,但我对你一往情深,宁死不绝,他只能想法子让我忘了你,我才会做回他那乖巧的妹妹,我便将我那落魄粉的解药送了他,他见那些人醒来后浑浑噩噩,不知名姓,自能给他大启发了,我与他是亲兄妹,又曾是一师之徒,两厢加起来可是相处甚久,倒也能将他下针的方法揣摩一二,是以我请来了姑姑,请她把师父在家时所制的秘药借我一借,我算好时辰服下,‘束手就擒’后,正好可以让我逆转经脉,将顶上大穴移了位置,而这药奇就奇在,把脉也查不出什么来,当初我那位古师父同我郁离师父打赌时,就是这样输的,后来我借着那位大侠士为我准备的驱功药汤,当作了镜子,对自己施了移魂术,才毫无破绽做了几天罗缃。”芳笙唯一没算到的,是梅绛雪在这最后一日内,还在防备着她,她脱身来找小凤,也费了点心思。 小凤这下忍不住了,来回搓她脸颊道:“琼枝擅自用了移魂术,你曾担心自责多日,如今自己非但用了,还要承受五针同移穴之法,你竟一点都不顾及自己了! ” 芳笙暗叹道:一手带大的徒弟,怎能不担心呢,只徒弟肯为心上人铤而走险,师父又岂能逊色了!她自己这趟也掺杂了别的心思,本不打算欺瞒下去,对小凤坦诚道:“移魂术听起来吓人,其实同蛊咒一样,若要解之,只在于一处关窍,而我这的关窍,全在于凰儿你,见你一面,听你一句,即可清醒,还请凰儿你,担待我这唯有一次的任性罢。”便绞着帕子不言语了。 芳笙将己身全然相托之言,和这望她担待之语,小凤细细想了一想,从其中悟出了一丝深意:“你把唯一的退路交到我手上,其实也是起了试探之意,我但凡有一点念着他的旧情,你定是继续装作你的罗缃,再不理我了,倘若我再起了别的心思,顺势只把你当作罗缃,作践了你对我的心意,你定会弃我而去,绝不回头,这便是你所使得性子了……”见芳笙帕子都快翻出花来了,她不由莞尔,又郑重其事道:“别说,使得倒恰如其分,我也好能同你明说了,阿萝,你对我千分体贴,万分柔情,我自是知之珍之重之报之,这里就我们两个,我也不惧什么笑话,我这人不敬鬼神,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在冥岳大事上,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毫无软弱之心,但我现在会生畏惧,亦有软肋,阿萝,我不患生死,唯患与你生离死别,更何以生生世世共谱鸾梦?” 芳笙临行前曾同姑姑说过,既做了抉择,便要求证一番,她从不在乎名利之事,因而以往在名利二字上,她为小凤做了什么,失了什么,都不会多言,更不会放在心上,而“哥哥”是罗缃旧忆中,唯一还在的人了,却亦是眼下爱之深恨之切的一个,她唯有了断罗缃之前缘,为小凤割舍往昔,以此先化解自己心中仇怨,但弃了这个哥哥,也意味着她名义上不再是罗家女儿,对父母的愧疚,她将一辈子咽在心底,因而她要小凤惜她这份情意,小凤来此地寻回她,便意味着择了这份情意,既如此,有些话该说清楚,是要说清楚的,绝不可以糊涂过去,这也是以前罗缃的性子,而听得小凤如此钟情情切之语,她就更不能顾左右而言他,徒伤了小凤一颗慧心,她毫不遮掩道:“我虽算是漂泊孤寂了半生,但上天还是厚爱于我,未知天命前,得一金钗才子,巾帼知己,以致我这小小心思,皆被卿所言中……若你觉得我此番不若前时那般,丝毫不疑你明月之心,以致生了我气,不再理我了,也是我先弄小性应得的惩处,你怎样罚我,我都认,可你既选了我,从今开始,他往前好与不好,你可不许挂念了,只能是我了,有我在,以后也再没什么不好……我素来自认大度,到底还是在这个情字上,难免小肚鸡肠了。” 也是小凤那句,要了芳笙是好好报复了一回罗玄的玩笑话,才牵扯出了芳笙这一肚子的心事。 看她说完只顾低首,似在等她罚她,小凤倒并不言语,便携着她的手,要带她离开此处。 她抬头不解道:“就这么走了?” 她这呆呆的模样,反倒讨了小凤的欢心,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宽慰了一番:“只听红萼禀报,你又见了一位故人,我这还剩一天的关,便再也闭不下去了,光我会醋海翻波,你便不会么?我既决计不与你分开,那我眼里只该看着你才是,也是我先时没同你说明白,过往云烟,总得有一个先放下的,我身边既有了你,那我何不大度些,将那些都抛开了,你既给了我这次机会,让我来选,不管是你的心思,还是我的心思,经此一次,我还能不明白么?至于你说我能猜中你那些小性子,说来也奇,我就是能知道,若我是你,也会如此而为罢,单说对琼枝,我至今还有一丝芥蒂,我又为何还要气你呢?我早把气给了那个已不相干的人了,同你只能是说不出的欢喜,正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两个一起,不会再有什么不好。” 小凤一番肺腑之言,让芳笙扑在她怀中,再不肯起来了。 小凤轻拍着她,细声哄道:“聂夫人,脾气也闹了,该做的也做了,可该同我回家了? ” 芳笙却又生了刁钻主意,摇着她的手臂,不住撒娇道:“那银针多多少少对我的记性有所影响,你我之前如何,我想听你一五一十说与我听,你答应了我,我再同你回去。” 芳笙此时模样分外娇美动人,撩人心弦,小凤心神一晃,便不曾还言,算是就了她,之后,又想起什么来,忍不住发酸道:“你这几日同亲哥哥在一起,少不得也同他撒娇罢!” 芳笙咬唇一笑,装作不解道:“这可稀奇了,敢问岳主,你这是气谁醋谁呢?” 小凤恨的捏了捏她的鼻子,又掐着她的粉腮:“自然是气你醋他了。” 芳笙很是灵敏,知意解意,立时摇头巧笑道:“我不记得了,看到你,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凤直将她扑在了树上,点头道:“看来我们两个,以后都不许提他了!” 芳笙不再说什么,合上双眸,长睫翕动,只将手中的那方海棠罗帕,摸索着系在了枝上,任凭清风将之吹去。 二人略略抚过衣衫上的褶皱,芳笙拿回霜枫罗帕,为小凤擦着唇上沾了的一点胭脂,脸上灿若朝霞。 小凤也不去取笑她,只是芳笙从不喜欢脂粉,这才出门几日,就改了习性,小凤心里,还是别扭了几分。 芳笙见小凤盯着帕子上那点朱迹,脸更红了,却不忘辩道:“我这几日,虽记不太清,但还是先画了你一副画像,挂在床边的,那画像上的妆点,我未曾用颜料,都是自己调制的,我实在太想见你,便将那胭脂,也给自己点了一点,只是这样!” 听她这么急着辩解,小凤伸手停在她头上,还未沾到她发丝,却背回了手,坏笑道:“你方才还说什么都忘了的?再说,我也不曾说怎样啊,是你做贼心虚罢了。”说着,先行往山下走了。 直羞的芳笙捂脸跺脚。 行到山腰处,无意间向下望去,远处竟蜿蜒着一片村庄,酒旗瓦肆,小路墙垣,端是安静祥和,小凤脚步不由住了一住,久坐冥岳,心有芳笙,忽对田园起了几分心向往之。 芳笙见是熟识的村庄,恰好有些相交的,便悉心询问道:“那里景致不错,我们过去瞧瞧?” 不知想了什么,小凤只摇了摇头:“改日罢。”便吹笛招来了等在山下的小野草。 芳笙也没再说什么,心中留了意。 待二人在仙鹤背上坐好后,芳笙环着小凤柳腰,问了最后一句:“若他真带走了我,你会去找我么?” 小凤也抚上腰间那双玉臂,定了芳笙的心:“天涯海角,也必将你带回!” 正是云蔼轻散,松风阵阵时,连绵不绝,莺语细细传。 回冥岳一月间,芳笙在小凤医治下,身子较以往强了许多,勤加练习下,轻功上依旧踏雪无痕,身轻如燕,但那高深功力,还要她此后再重新习得了。至于平常之时,芳笙便沉下心来,同小凤做针线,小凤也与她一起铸剑,二人总能想到诸多乐事。 今日琼枝来信说,既痊愈了许久,理当前来拜见师父师娘,芳笙亦有一要事早就挑在了今日,知琼枝早就好了非要装病,还恰巧选了今日来冥岳,她本想将这徒弟赶在半路,但当自己推算出琼枝此行目的后,芳笙反倒喜了起来。 待运完一巡功后,芳笙将一张要紧的雪竹笺封好,放在窗边等小野草来拿,以寄予天风道长,她满面春色深怀心事,又摸摸自己发烫的脸,暗道不可轻露,坐下来盯着小凤丽颜,故意对她叹道:“唉,我如今可什么都没有了。”说着,还将手帕蒙在脸上,假作嘤嘤哭了几声。 拉下她的帕子,又点了她头一下,小凤笑嗔道:“贪心不足的小滑头,你有了我,还想要什么?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有你在我身边,这天下都是我的,如今有本岳主在你身边,这天下自然也都是你的了,你还想求些什么? ” 她倒站起身来,煞有其事地行了一礼,颇具竹风梅格:“那芳笙就先谢过夫人了。 ” “口说无凭,你要如何谢我?”小凤懒懒扫了她一眼,倒教芳笙心里,过了一道急电。须臾片刻后,她绕到小凤身后,俯下纤影来,取出罗帕,掩住了小凤双眸,吐气又带了寒梅清香:“我同你去些好地方。” 许是到了所在,芳笙将小凤从怀中放下,在前面牵手相引,小凤安心随着芳笙,又隐隐多了十分期待,清风吹起,幽香盈鼻,亦有铃声次第传来,似是说着什么情话,待小凤仔细听去时,芳笙已在她耳边呢喃道:“‘心悦之’,‘心悦之’,檐角上挂的风铃,我研制了些时,它们传出的乐音,就是《心悦之》,这第一处的银铃,自然是这琴曲的首章,趁天气大好,或踏着月色,你我在这峰上漫行,每当四方银铃奏起,便是芳笙对凰儿万种心意。” 《心悦之》正是芳笙半月前,为小凤演奏的大曲,共十二段。 小凤深知芳笙,遂摘下了眼前的帕子,便有一座新建的亭子在迎她,桐木匾上是“遇凤”两个金字,隽永绵长,红柱上另题有一首《临江仙 遇凤》,正是以“凤”字始,以“湘”字结,尽诉芳笙对“仙凤”如何之“感遇”,小凤因内功深厚而目力极佳,又一眼就看到檐角风铃上,刻着极工极致的凤湘花,“心悦之”在耳畔缠绵不绝…… 这座寒泉峰的临峰,尚未修整得名,芳笙曾亲自走了一回,以足丈量过,如今她以一里为一亭,为小凤造了十二座各有其美的亭子,而心悦铃,桐木牌匾,和沿途树木花草,以及《临江仙》的词是都有的,只内容不同罢了,但情意是唯一的。 芳笙临行前托姑姑之事,便是请众贼中能工巧匠者,照她绘制的楼阁小苑图,建了这些亭子,而花草亦照图上细心栽种修剪一番,方同亭子相映成趣,亭上的题跋,自是她亲手为之。她灵思随兴忽至,笑吟道:“神女在巫山,巫山十二峰,我思在冥岳,冥岳亭重重,明月照冥岳,玉影怜情浓,兰夜惜卿意,愿为十二楼。” 小凤依在她怀中,朱唇贴上她雪白的脸颊,又流连颔尖,柔柔一吻:“你不说我快忘了,可是要兰夜七夕了,你这么变着法的为我欢心,那天我便听你任你了。” 小凤唯一一次肆意玩乐,是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个七夕,却不久便与母亲天人永隔,小凤知道,芳笙必是早早安排下了这些,在自己的事上,她总是那么有心。 芳笙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以指掩唇,又似不经意地透露一二,玩笑道:“没想到这就令你心满意足了,那我其他的,只算是锦上添花了,怎么觉得剩下的白费力气了呢?” 小凤戳了她一下,真是又喜又恨:“看来我还是让你太闲了。” 她鲜见争道:“冥岳可只养我这一个闲人。” “哪门哪派,修了几百辈子的福气,能养你这样一个闲人呢。” 小凤携她坐到了亭中,芳笙从迎春香囊中取了些茶叶,一应器具皆已备好。 “凰儿近来说话,耳熟的很。” 芳笙从一旁采了些蔷薇瓣,包在了帕中熏茶。 小凤有意逗弄她道:“是啊,同你久了,不自觉就油腔滑调起来了。” 芳笙听得这是明贬实褒,二人明远实近,遂笑不语。 小凤瞧瞧花,又赏欣起来了芳笙,芳笙本就生的清丽绝俗,即便做了聂夫人后,依旧是神人鸿姿,仙人气韵,此时她脸上又映了些粉团蔷薇的艳色,纤素煮茶,一尘不染,更像是在小凤心上起弦,令小凤想起她往日娇倚在自己怀中的模样,暗叹秦少游那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虽有些直白绮靡,但真是不错…… 小凤贴芳笙更近些,抚过她不施燕脂的朱唇,沾了一沾,尝了梅雪冰饴般,舍不得放下,忍不住一再为之。 “你同你师父大哥在昆仑山上,定是学了什么妖法,不然我怎么偏偏对你着魔了?” 芳笙心上得意,回敬道:“夫人果然功夫大涨,尤其是这新学的一招,‘反咬一口’,明明是我为你如痴如狂,看来你这仙法,要比我这妖法高明百倍了。” 小凤夺过她手中的承露盏,问道:“你说我反咬一口,我咬在哪里了?说不出来,我这就把它做实。” 掐算好了时辰,芳笙两颊笑靥引人神眩,故意反问了一句:“那依凰儿,要咬在哪里呢?” 小凤早就盘算好何处了,正要下唇时,芳笙忽而站了起来:“快要忘了,都这个时辰了,琼枝怕是等在峰下了。” 小凤暗嗔了一声“小滑头”,琼枝这好徒弟很给她师父面子,在峰下运气禀道:“琼枝带着心上人,特来拜见师父师娘。” 小凤听见琼枝有了心上人,那一点子芥蒂,总算消除了十分之九,也起了一丝好奇,芳笙一派自然,手上也继续烹茶,心里想着:琼枝许能让凰儿吃上一惊。 琼枝向二人行礼后,从身后拉过来一位穿着墨衫,英姿飒爽,脸上却红了半面的姑娘,竟是玄霜。 思及以往琼枝为玄霜几次三番深入险境,原来并非是为着芳笙的缘故,但此事细细想来,也能想通,因而琼枝心怀玄霜,小凤并不是很惊讶,她惊的是玄霜竟能也对琼枝生情,还随她来了冥岳拜会自己这个亲娘,更未如往常那样,见面便对自己喊打喊杀,小凤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对这个女儿了。 琼枝瞄了这母女二人一眼,又见师父模样一如往常,镇定自若,她心底发笑,便推了推玄霜。 抓住琼枝的手,掌心生了一股酥酥麻麻的热流,玄霜忙背过双手,蹭了蹭脚尖,却先走到芳笙身旁,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攀上了她的臂弯,笑道:“还要多谢姑姑救了我义父,玄霜从前不分青红皂白误会了姑姑,竟同姑姑拔剑相对,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还望姑姑恕罪,姑外婆也训过玄霜了,琼妹也什么都同我说了,如今我知道,您是我的亲姑姑了,看在她们二位的面子上,姑姑原谅玄霜好不好?” 芳笙吹了吹杯子上的热气,递于她道:“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呢。” 这话无疑触动了玄霜,饮了这茶,她不再扭捏,一鼓作气走到小凤身边,跪了下去,喊道:“娘……”又偏过头,解释一二:“我虽不认同你的作为,可生恩难偿,这声娘是我该叫的,义父和琼妹都叫我来看看你,我便来了,至于你我立场,那是以后的事……”先有琼枝常常带她给贫苦的产妇接生,她亲眼见了诸多生养之难,后有陈天相与赵老伯的苦口婆心,加之近些时日来,冥岳在百姓中口碑极佳,她还领略了正道有些败类的嘴脸,种种之下,心上人琼枝又使力促成,玄霜难免会有所松动。 小凤手脚有些颤抖,只知点头,她本来已半绝了认回骨肉的心思,却不想有生之年,还能听到这个女儿叫她一声娘。 芳笙是时握住了她的手,对徒弟赞道:“小琼枝,师父今日倒真是佩服你了,你果然做成了师父未能之事。” 琼枝嘻嘻一笑,正要说什么,小凤却转身从柱子上的金匣中,取出一把剑来,对琼枝严声令道:“跟我来!” 芳笙上前扶起了玄霜,带她坐到了亭中,劝她不必担心,小凤无非是要考校一下琼枝,之后还同这个小侄女闲叙了起来。 自从小凤练成了二经,又得了芳笙的内力,普天之下再无敌手,因而她只用了五成轻功,琼枝亦全力跟在她身后,不落下风。 在思凤亭前驻足,小凤长剑忽而抵在了琼枝肩上,离她修长的脖颈只差半寸。所谓风水轮流转,先时琼枝为师父试探小凤,如今小凤更要试炼琼枝了。 没想到刚认了女儿,就要被这油腔滑调的琼枝拐走,小凤本想装作发怒的样子,唬一唬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可越想越觉得自己亏了:“你以为会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轻易将我女儿骗走么?” 洵美双姝偕鸾鸯(中) 四派掌门正私下里聚首相商。 上清道人恨的披头散发,捶桌怒吼:“千防万防,还是着了那帮妖魔鬼怪的道!” 崆峒掌门飞鸿子连连摇头:“数咱们四大派,损失最为惨重。” 上清道人越发眼中冒火,睚眦欲裂:“如今有了那个小贼,那妖妇更是如虎添翼了!” 点苍掌门青云逸翁,听闻此言,不由眉头深锁:“罗芳笙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历,我们查了这么久,连他家中来历皆不知晓,又怎能对症下药,将其制伏?” 上清道人愤而啐道:“老子就不信,这虾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素女剑却惆怅轻叹:“英雄难过美人关,罗芳笙在乎的,无非是那个妖妇。”又与三人相询道:“众位师兄,我们去问问追魂楼如何?” 飞鸿子顿时摇头冷笑:“你们还不知道那位,认钱不认人,与罗贼又素来交好。” 青云逸翁若有所思:“但他更嫉恶如仇,前时有如上官堡主,不也与那贼子决裂了。” 素女剑继续提议道:“他虽是个贪财的俗人,但也有一件雅好,就是名画,听说有一人的画,他嗜之如命。” 众人忙问:“谁?” 见华山师妹忽然腼腆收声,上清道人又急了:“师妹你快说啊!” 素女剑面上一红,又带些感伤,轻声追忆道:“二十五年前,他便在江湖上消失了踪迹,正是那位人人赞他竹郎,尊其郁离君的,武林第一美男子,饮中散仙江伯侃。” 忽而又半月,芳笙心法已成,正要去给小凤,但见小凤已盈盈而来。 她脸上微有喜色:“梦莲带回了上官炜。” 这半月来,正道武林可谓小事不断,先是少狮大会上,上官天鹏的侄子,上官堡的继承人上官炜,在比武之时,违背点到即止的规则,令方兆南重伤见血,在他身边照顾的却是梅绛雪,而其未婚妻陈玄霜早已不知所踪,后因冥岳见机从中搅扰,最终那少狮大会气势如虹而来,却悄无声息沉沙折戟;之后又是上官天鹏,为上官炜和其指腹为婚的周慧瑛大办婚宴,本来众人想借此番喜事,冲冲连日不断的晦气,谁知新郎竟撇下新娘一人,自己逃婚不见,又令上官堡大跌颜面,如今上官炜又来投靠冥岳,这些倒可以连成一出戏文来看了。 芳笙道:“听说他因对绛雪生情而轮番生事,被上官堡除名了?”又说:“能令夫人欣喜的,绝非此事。” 小凤笑道:“他当然不重要,只是一棵引风小树罢了。”亦不在意道:“他吃了迷心丹,背叛与否亦不要紧,只须他物尽其用。” 芳笙也回以一笑:“你运筹帷幄的模样,最迷人了。”又道:“我也有一事要和你说,毁兵捣器之事,今已大成,眼下他们正在路上,来送精兵利器,明日即至,我想在山下为他们接风洗尘,不知夫人可否与芳笙同去?” “夫人”二字,又令小凤粉面满是喜色,娇媚无匹:“随你便是。” 翌日,饮中苑慕筇阁里,小凤又调侃起了芳笙:“这又是你的地方了,我原不知,你与我居然比邻而居,已七八载了。” 芳笙只饮了一杯茶,说道:“这原是一间点心铺,是师父留给我的。” 话音未落,已有几人高谈阔论而来。 “若不是留他有用,以免耽误湘君大事,我真想拿那贪官的耳朵下酒。” 小凤一听便知,他极善内家功夫。 “行了行了,那贪官也没少被你折腾了。” “你这话倒推的干净,主意不都是你出的。” 前一人声音,小凤听来倒有些耳熟,她又知晓芳笙,待好友一向随和,便发话道:“你去罢。” 芳笙点头,眨眼间已坐到酒楼正中。七八个人登时围了过来,却仅立在一尺之外,各自寻位置坐下了。 其中一位,黄眉虬髯,为行事方便,装扮成财主模样,正是开头说话之人,此时他又先开口道:“知道湘君不喜热闹,素爱清净,就我们几个先来了。”再向后看了看,敬道:“帘内自然就是夫人了。”拿出一礼,倒像姑娘一般,磨磨蹭蹭,挤挤挨挨,更不好意思上前了。 旁边已有一人接着贺道:“我先代众位弟兄们,向湘君道喜了。”说着,就要把贺礼送至案上。 虬髯财主却急了:“我说闫小子,虽然湘君雅号是你所赠,但哥哥好歹比你认识湘君在先,今日这第一份礼,必是要我先送,才对这个理!” 一堆人又哪肯管他,各自挤眉弄眼后,一拥而上,须臾之间,礼盒已砌成三四座宝塔,都快摆不下了,有好些已然摇摇欲坠。 “湘君,这是我的,还有老吴,老许,老刘......” “湘君,许久不见,你也不想我们这群兄弟啊。” “湘君,你成亲时可别忘了我们啊,弟兄们虽生的蠢笨,但办起大事来,那可是像模像样。” “是啊湘君,这等大事,总有用到我们的地方罢。” 芳笙一端茶,众人当即鸦雀无声。她环顾一周,笑了起来:“这几月,为了芳笙之事,众位兄弟都辛苦了,暂以茶代酒,先行谢过了。” 芳笙与他们情同兄弟,这又是芳笙一向为人,因而几位只嘿嘿一笑,坦然受之。他们也并非一般小贼,个有性情,又品趣高雅,却也曾是桀骜不驯之徒,但皆在心中敬重芳笙,是以奉芳笙为首,更是任凭差遣。 这位葛巾青衫,书生意气,非名画绝不驻足,堪称嗜画胜命,正是先时与虬髯财主相趣之人,他道:“这里我是有幸见过夫人的,瑰姿娟质,风神绰约,竟无一幅画的灵气,可与之媲美,湘君好福气啊。” 芳笙眉带春色:“有眼光,我那前人十八青绿山水,都送与你了。” 他搓手笑道:“前人山水自无可比拟,但湘君一画,更是难求啊。不如道恺去求求夫人,湘君就少不得动笔了。” 此人自称闫道恺,正是集三位大家,阎立本、吴道子、顾恺之之名,可见他嗜画如此。 芳笙诚然道:“近来诸事繁忙......” 他双眼放光,求道:“湘君,你那北地风貌的《长河孤雁图》,道恺可是心仪已久了。” 芳笙故意皱眉,装作为难道:“你来晚了,两幅我都送了琼枝,不如你去和她商量商量,让你一让。” 他却笑道:“湘君厚赐,道恺当以命相护。”便坐在一旁,垂眸饮茶,似在想令赵大姑娘割爱之法,他一旦陷入沉思,自此万事万物,皆干扰不得。 虬髯财主正要上前,只见帘卷香风,有一美人飞身而来,宛如轻燕飘鸿,又容貌绝丽,众贼都瞧的痴了。 芳笙伸掌相接,小凤与她抵足而坐。 虬髯财主虽形容粗犷,但一双眼生的神采奕奕,更对玉像情有独钟,他不由叹道:“湘君与夫人,真是一对璧人啊!” 芳笙兴高采烈:“说的好,我那四尊白玉美人,交你保管了。” 又有一人,举起酒壶道:“祝湘君与夫人白头偕老。” 芳笙虽感慨万千,但心中更是欢喜无度,只盼吉言成真:“嗯,这话顺耳,那翡翠屏风,你可要好生收着了。” 芳笙为人一向大方,但今日又大有散财童子之意,把明珠宝石,犀角玳瑁,种种宝物,皆送了出去。他们一个个吉利话不住,又夸赞不止,芳笙连声笑道:“好了好了,我这有些银两,让众位弟兄多乐上几天,大家尽兴就是,不过要记着,这可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要谢,也只谢夫人才是。” 小凤亦是时出声道:“各位身怀绝技,又都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夫君一向承蒙诸位看顾了,我敬诸位一杯,请!” 众人皆道:“夫人折煞我们了。” 此时芳笙又对他们提了一句:“夫人是冥岳岳主,芳笙自然也是冥岳中人了。” 虬髯财主把书生捅的回了神,看了看众贼,点头交接后,又对芳笙二人敬道:“我们并不能算是江湖中人,夫人看的起我们,那是我们的荣幸,湘君对我们恩重如山,待我们亲如兄弟,无论何时,我们都会跟随湘君一人,既然湘君入了冥岳,我们自然也是冥岳中人,还望夫人不要嫌弃我们驽钝才是。”说着将酒一饮而尽,又回身催着众人:“弟兄们喝酒去罢,就别再这里闹他们二位了,哈哈哈,以后可有的闹呢。” 之后,芳笙又与小凤闲聊众人,诸如虬髯财主,曾是烧火僧,那间茅屋,芳笙平时多托他照管,书生一人千面,极善仿人说话,正是少林一战中,混在人群里,与芳笙一唱一和的那位,等等等等,一一介绍个遍。 小凤听的认真,但笑不语,更多是为芳笙高兴,有这样一群生死相随,同心同德的真兄弟。见芳笙又要饮酒,她便以话止道:“玉人,名画,翡翠,明珠,哪个不是你心上爱物?更有那副孤雁,你和我说过,曾倾注多少心血。” 芳笙莞尔一笑:“有凰儿这位大美人在,我为何还要去看别的美人?他们是真心祝福你我,我只觉得快活莫过于此,赏心乐事自当共享。” 又轻握小凤葇荑:“万事万物,岂有常主?但在我心中,唯有长情。” 小凤抚她脸颊,含情脉脉:“明珠美玉,也总会为你光彩所挡。” 芳笙却奇道:“凰儿何时,也会说这种话了?” 小凤又起了逗她之意:“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总爱说些风言风语,听的人久了,也会记得几句。”又点着她鼻子:“你说过的话,我可全部记得,你可别想赖账,也别想骗我。” 芳笙甜甜一笑,尚未温存片刻,却被书生拉到了一旁,意喻不明道:“阿湘,你当真打定了主意?” 芳笙心中欢畅,乐道:“我多年所想,你最明白不过,依你我之间的渊源交情,对我可谓知根知底,此事你最该乐见才是。” 这样一句后,举着银杯,上前嘱着众人:“以后你们为百姓做善事,可都要打着冥岳的旗号了。” 他们当即大笑道:“这还用湘君说么!” 书生却向众人辞别:“我还有事要办,各位,少陪了。” 虬髯财主又举起了一坛,正要扔向空中,一气吸入腹内:“不用说,定是去讨画了,真是心急。” 他们更大着胆子,争先来为小凤讲述,如何与湘君认识,湘君又如何带他们惩罚贪官污吏,其中一件便是,芳笙出手拿来官服和大印,又命他们将那贪官全身上下,弄的只剩一件亵裤,清晨倒掉在衙门前,给过往路人观赏,却给猴儿换上官服,顶着大印,意为“沐猴而冠”,那官也是读书人出身,简直羞愤欲死,自此再不敢阳奉阴违,此类妙行,不胜枚举,若都说出来,少不得要说上几天几夜。至此,芳笙那“小滑头”的爱称,更在小凤心中根深蒂固了。 却不知何时,来了一个浑身上下,覆满黑纱的人,亦不知其年龄性别,只在角落里一人喝酒,却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度,身上更笼罩浓浓悲哀,挥之不尽。 见芳笙坐到身旁,似是嗔怪道:“托你的洪福,我那小楼一向清净,如今门槛都快要被人,踏破百十来道了。” 芳笙倒了两杯酒,自己那杯不喝,将另一杯摆到他面前,诚然相谢道:“累你如此,芳笙惶恐。” 这人并不买账:“连皇帝老儿那宝库,你一天就能出入三趟,你多厉害啊,谁能比你胆子还大?你又怕过谁!”又盯着手中酒杯道:“唯独这位冥岳岳主,倘或她半刻不理你,你倒好表演哭天抢地给我看了,也算你破天荒戏彩娱亲一回了!” 芳笙心中无奈一笑: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训斥我? 他又气道:“你就不能学学你师父,他是怎样拿捏那个笨和尚的!”又觉得有些不好,毕竟从血缘上细细论来,即便是徒弟也比侄女外些,便改口道:“你也是个女孩子,她也该疼你顺着你才是。” 芳笙淡然一笑:“师父与大哥,是师父与大哥,凰儿与我,是凰儿与我,不能混为一谈,何况她疼我,同我疼她,所用方式自然不是一样。” 他暗中点点头,倒不再提此事,又接连灌了几杯:“他当初仅剩了这一间铺子,七八年间竟有如此成果,你很不错,是个经商之才。” 芳笙面上忽而有些凛然:“只是想让你们江家人瞧瞧,没有江家又如何,师父依旧是师父,纵使师父不在,他的爱徒亦毫不逊色。” 他哈哈大笑,笑中满是苦涩,只得借酒消之。 “自他去后,我也就不是江家人了。我曾经最恨自己是江家人,恨我与他......”静默些时,又仔细看着芳笙,不禁柔声道:“但凡有一技之长,又有一颗待百姓之心,哪怕曾是地痞无赖,你也愿意招揽,真心接纳,你很有他当年风范。” 芳笙将杯中酒,抛了又接,接了又抛,一滴不洒,不为所动道:“我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他又拿过一坛,笑道:“我可知道的清清楚楚,你当初做贼,对朝廷心灰意冷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为找到温养经脉的奇珍异宝。” 芳笙叹了口气:“凡事皆有两面,没人比我更了解冰棺中的危害,若真可奇迹再现,我又怎能让他们二位,也受寒气侵害之苦。”她又霎时晦然无比:“我未能完成师父报国之志,唯有为百姓做些小事,退而求其次了。” 待她看向身后,早已柔情满怀:“无论因何而为,贼就是贼,做贼更没什么不好,何况,我偷得了世间至珍。” 他又笑了起来:“你的确不将虚名浮利萦绕于心。” 芳笙亦笑道:“虚名浮利,怎及心上人倾心相待。”又道:“却也别谬赞芳笙,我还是喜好钱财的,无黄白二物,何以成事?” 他却感动不已:“你愿做贼,也是将他流落在外的珍藏,一一收了回来。” 芳笙欣然而叹:“只差最后一件了,我已有些眉目,师父赏鉴过的,怎可流落外人之手。” 他对着墙上孤雁出神:“你做的真好,比我都好......”又状似随意提道:“都有人向我问及你的身世了。” 芳笙不以为意:“谁知道我家中还有何人,我只有师父和大哥,姐姐和二哥。”又神静心坚道:“我与过往缘分已尽,冰棺十几载,早如那哪吒削骨还父,割肉还母一般,生养之恩已偿,血缘之系已断,即便生身父母在此,也动摇不得我分毫,我只与她一人有缘。” 他紧紧盯着芳笙,泫然欲泣:“你和他性子真是相像,简直是他亲生女儿。” 芳笙也顿觉伤感:“这和师父与我说的第一句话,大致无差。” 他转过身去,泪流满面:“在娘去后,他消沉了两年,我怎样都不能让他开怀,谁成想他会为了那个臭和尚,连世家公子都不做了,故意和老顽固闹翻,被他逐出家门,又为了那个无情的老和尚,被人重伤......如今还有几人记得他呢?”又骂道:“他那么喜欢笨和尚,他从小就喜欢那个笨表哥,那个什么都比不上我,却有一个好身份的混蛋!” 他像是喝醉了,趴在桌子上,手也一直捶着,嘴里不住喃喃:“臭和尚,臭表哥,把他还给我......”忽而又哀声连连:“哥哥,哥哥,不要丢下我......” 这让芳笙心中一软,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低声唤她:“师,师叔......” 她却突然抬起头来:“叫我姑姑!”又不住在心中惋叹:“若你真是男子,也能承继他当年美名了,可惜,可惜......”想到近来流传甚广的血池图一事,她只摇了摇头:“你偷东西从来不是为了自己,你也从不会替别人偷东西。” 芳笙双眸中,顿时情意缠绵:“她不是别人,是我唯一的心上人,今生至珍,将来爱妻,让她高兴,是我份内之事。” 她顿时恨道:“你什么都像他,唯独这一点,像极了那个死和尚。”虽愤愤不平,却哀而欲绝:“明明我们才是孪生兄妹,是我与他心意相通,亲密无间,他为何对那个笨表哥那么好,他们二人比翼双飞,多年来音信全无,我还是从你这里......” 芳笙只能宽慰道:“师父对大哥说过:‘在我心中,从来都是阆儿最重’,大哥亦点头回道:‘阆儿是我们的小妹妹,自当如此。” 听闻此言,她又哭又笑,半晌稍止,看着芳笙,难过中夹杂一丝希冀:“你为何不是他呢!” 芳笙淡然道:“师父只有一人,芳笙也只有一人。” 她本是聪慧之人,这样一句话,有如当头棒喝,令她连连揩泪点头,语气中带些释然:“说的极是,在这世上,何人皆只有唯一一个,他那样的人,更无人可以相替!”闭目片刻后,又问道:“你真已经想好了?” 芳笙一叹:“只要身处江湖,人命皆为草芥,我以前不知道,我将来会怎么死呢,自从遇见了凰儿,才恍然彻悟,我注定要为她生,为她死,这条命便圆满了,不枉身在江湖一遭。” “好!不愧是哥哥的徒弟!是那呆和尚的好妹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盒:“这对玉镯,哥哥和我各有一只,就当做长辈的贺礼罢,祝你二人天长地久。” 芳笙无奈道:“兄妹之镯,不太......”被她断然喝止:“我就像看自己女儿出嫁一般,心里高兴,不可以么!还是你连这份心意,都不想我给她?”又解释说:“这镯子是要留给后人的,将你师父的那只,合该予你那新媳妇,你也知道,我这只不好当面给她,便好心直接送你了,反正最后也到你手上,有何不可!” 芳笙自是知晓,这其中尚不可言之隐情,每次见面,她都会多嘱咐自己一次:千万不可失言透露,恐惹她怨恨,因而先行了一礼:“多谢师叔。”这才接了过来。 “都说了......”又堪堪改作柔声:“叫我一声姑姑罢。”之后唇边带笑:“无论从哪边论起,这声姑姑你是跑不掉的,姑姑我先替你记下了!”不等芳笙回答,她却先在面上肃然:“我老人家是不能陪你小侄女胡闹了,以后也不会再给你送酒了。”又像是抱怨道:“至于其他好东西,反正你也看不上,每次都要扔给琼枝,我就直接给她好了,还是小琼枝更识货一些,嘴又甜,最会哄老人家开心了。” 更早已出得楼去,只留下了一句:“江湖诡谲,多加小心!” 小凤这时走到她身边:“看来,为了护你帮你,更为了你师父和大哥,她也想尽办法了。” 芳笙将那只凤镯,戴到了小凤皓腕上:“凰儿,你总是这样聪慧过人。”却又想:但这不仅为我,更是为你。 又见红萼急奔到二人面前,禀道:“师父,湘君,少林寺派人送来一张帖子。” 一览之后,小凤先出声笑道:“我的阿萝真有本事,连那四个缩在后院的老和尚,都要出山向你研讨佛法。”心中分外不屑:“缓兵之计。” 芳笙亦嘲道:“达摩三剑与《达摩残本》二事,还要请我给个说法,唉,这四个好歹也是大哥的师侄啊。”却也在心中有数:“另有图谋。” 二人对视一眼,便明彼心中所想,皆笑了起来。 小凤撇嘴嘲弄道:“人家豁出老脸来请,阿萝,你就当给大哥面子了。” 芳笙明白小凤用意,点头应下了。 小凤又关心多问了一句:“只你一人前去么?” 芳笙也不看众贼,晃着一指道:“让他们好生歇几天罢,只须请动一人即可。”她又仰首一笑,眸生慧黠:“自然是要夫人,与我同去了。” 小凤一下便知她话中深意,唇边嫣然一抿,浅涡盈媚,点她头道:“你呀!” ※※※※※※※※※※※※※※※※※※※※ 其应他人之事,自不可说,若有一日为卿所知,卿可谅其乎? 洵美双姝偕鸾鸯(下) 五日后,少林深山别院,芳笙如约而来,小凤却远远坐在一旁,只几个女弟子侍奉在侧。 芳笙手持折扇,一身紫棠长衫绣有莲黼,更显身形修长,纤腰欲折,正轻抚忍冬玉带,那是来时小凤为她系上的。 在场都是三帮四派的得意弟子,掌门传人,见此心道:虽是初春光景,却也没有用折扇之理,这人也不过如此。 是以皆在鄙夷芳笙装模作样。 大方向前行礼道:“阿弥陀佛,今日请罗施主前来,乃以禅会友之意。” 芳笙也回了一礼,笑道:“贵寺重义守信,芳笙不胜感激。”她看似是在称赞,少林寺还算信守诺言,未在明面上相助三帮四派,实是在嘲讽,觉生背信弃义之行。 大方面上一赧,心中道了一声罪过,又难免硬着头皮解释一二:“阿弥陀佛,施主稍安勿躁,的确是师叔近来身上不好,待他大愈后,必定亲至冥岳。” 芳笙心中嘲道:今日之后,我不信他不去。却笑道:“觉生大师德高望重,佛门清净之地,更是不容诳语,芳笙又岂敢多心。” 大方愈加无地自容。 “罗施主,四位师叔祖就在禅院之内,连老衲也不能轻易打扰,还请施主一人前往。” 芳笙却连连摆扇:“不忙不忙,在此之前,先下个注才是。”又回身朗声道:“承蒙各位看的起,来此苦修之地,观一难见之战,这样罢,还请诸位好汉做个见证,芳笙这有黄金若干,索性今日做个东道,一赔一百,压我四场全胜,若还愿给芳笙面子的,便来玩上几局,大家乐上一乐,倒也可解无战可观之乏闷。” 大方立时横杖斥道:“罗施主,佛门圣地,岂容你如此亵渎,罪过,罪过。” 芳笙一展折扇,双眸含星:“记得观音心经有云: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和尚,你着相了。”又警道:“借禅为名,实以武切磋,早就与佛法南辕北辙了。” 大方未及辩驳,已有一女子娇声喝道:“我不与你赌钱,只与你赌命,若你输了,你这条命就归我了!” 这样一句笑话,她只好凛然而笑:“如今芳笙这条命,是要留着和夫人白头偕老的,可比祝姑娘你的贵重多了。” 此女正是上清道人的掌上明珠,青城派的飞鹰女侠。 “你,你,你少年有成,曾经何等意气飞扬,如今,如今却为了一个女人自甘堕落!”又讥笑道:“她对你也不过如此!” 在场有见过的,有听过的,皆知那二人鹣鲽情深,如今却连坐都不坐到一起,若说生了什么嫌隙,依冥岳岳主为人,自不会陪罗芳笙一同前来,这二人必定又在谋划什么!再看罗芳笙气定神闲,聂小凤依旧风轻云淡,众人皆认定方才所想,暗自戒备不提。 芳笙心想:她又不是我的凰儿,不过顶着一张脸罢了,叫我如何情意绵绵。却冷然道:“佛门圣地,若你当真血溅三尺,只怕这些和尚,都不敢和我参禅悟道了。” 这位祝姑娘虽一向娇蛮跋扈,却也知大局为重,来时她父亲已再三叮嘱,不可坏了大事,她将细碎银牙咬了又咬,只好忍气吞声一回:“罗芳笙,等你我再见时,本女侠一定取了你的性命!”说着,便要奔回内院,找她那些师兄弟们发泄怒火:青城派上下,哪个不捧着她顺着她,那些师兄弟和下人们,哪个见了她不是魂都丢了,连和她说上半句话都觉得受宠若惊,旁的门派里,那些青年才俊,有几个不暗暗思慕她的,偏偏这个罗芳笙最可恨,白生了那副无人可比的好相貌,却最是眼瞎心瞎没眼光的!她曾经那么纡尊降贵对他,他竟对自己无比冷淡,如今依旧是这样,哼,有朝一日他若犯在自己手里,定叫他好看! 芳笙却只送了她一句:“祝姑娘多虑了,你我不会有再见之时。”说着,便独自一人,轻身落至院中。 只见这四位禅师须发皆白,却都是中年人的面貌,自芳笙进来,皆不发一言。法号慈音的这位,年龄居长,手中有一琴,长三尺三寸三分,取三世诸佛,多罗三藐三菩提之形,宽三寸,具三科之体,琴上六弦,乃六识之意。 芳笙心中一笑:“尽是着相,真是越参禅越回去了。” 她便先以扇击鼓五下,皆破空之声,正是五蕴不空,又斜斜飘在鼓上,昔者飞燕掌上起舞,便是芳笙此时风采。 大和尚一拨琴弦,禅音袅袅,松声细细,其后《定心咒》渐起,芳笙便踏鼓成曲,随心所欲,意为境由心生,又焉能定心清性?大和尚未了,已琴断弦惊,他也不甚在意,仍闭目坐定,一旁的慈方随即睁开双眼,在胸前画了一道棋盘,以其天圆地方,意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皆在胸前那一点灵光。 芳笙耳闻墙外空空荡荡,众人早已散去,满寺更无大方声息,她暗笑道:“你们误行调虎离山之计,就休怪他人开门揖盗,瓮中捉鳖。” 而冥岳那边,红萼正向座上小凤回禀:“师父,上官天鹏带领三帮四派的人马,兵分四路,将我们重重包围了。” 小凤抚过芳笙为她画的小滑头,笑道:“他们真是自视过高,来的越快,就会死的越惨。” 原来这一局,小凤谋划了许久。先在少林伏击三帮四派,只是激起他们怒火,之后少狮大会草草收场,更令他们怒不可遏,误以为冥岳近期有所动作,她又命弟子大量制造迷药,引来了大仇人史谋盾,盗走假的地形图,再将心思不定的上官炜,送到史谋盾身边,让这二人互相猜疑,上官炜也如她所想一般,将假图一事告知了上官天鹏,还处处阻挠三帮四派的人马汇合,不让他们前来送死,但上官炜身上的迷心丹,会按照时辰发作,看到那副生死不得的惨状,必令上官天鹏他们怒发冲冠,加之少林战后与少狮会上积下的怒火,种种合在一处,定烧的他们誓要攻上冥岳,至此送死之心已牢不可破,她又示意接应上官炜的梦莲假意失手,先将一路人马,引到毒气洞中一举歼灭,至于其余三路,她早就准备好别的招待他们,她又有何可虑,只嫌他们来的不够快罢了。 至于少林寺前时下了帖子,不过是想将芳笙调离冥岳,将她二人分而对之,他们也可趁机攻上山来,她二人只当不知,索性将计就计。而三帮四派深知这一战,并无必胜的把握,为以后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也是为了不令芳笙起疑,便将继任弟子留在少林观战,芳笙却携假的小凤一同前往,若三帮四派得知,又怎能不投鼠忌器?多少会扰乱军心。 小凤胜券在握,便将这幅小滑头放在袖中,出屋观赏初春丽景。 红萼在一旁喜道:“师父神机妙算,上官炜他们那路人马,已溃不成军。” 小凤坐在廊中,却心生感慨:一年又这样过去了,她本以为自己已无一个亲人,也无人再真心待她,年复年,日复日,只能在冥岳中孤身一人,喜时无人共享,怒时无人安抚,哀时无人分担,乐时无人同醉,如今有这样一个,随时与她互相牵挂的人,上天总算待她不薄。小凤不禁笑了起来:阿萝,我想你了。 红萼此时有些不解道:“师父,您为何让湘君,去赴少林之约,只为引三帮四派上钩?明明假的地形图,就已事半功倍。” 若以往,小凤必会斥责红萼多事,愚钝,但她今日心情大好,又兼之芳笙对红萼有些欣赏,而她亦想让旁人知道,她待芳笙之心,于是柔声道:“我不想让她见到我双手染血,我在她心中,应该永远都是最好的,我更不会让她从前好友,与她生死相搏,她为了我,已经做的够多了,她的心在我这里,比什么都重要。”随即扬袖而起,笑命道:“红萼,我们去欣赏那群笼中之鸟。” 她立在牌楼上,俯视群雄,好一位睥睨天下的冥岳岳主,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将他们全部扫过,她泰然自若道:“我只问一句话,降还是不降。” 上官天鹏怒目而视:“聂小凤,你太目中无人了!” 她嘴角扬笑:“我眼中从来没把你们当人。”又喝道:“废话少说,降就留,不降就杀!” 而芳笙这边,又连连胜了两局。她一向认为,弈之道,在于勾心斗角,早已脱离禅修,书之道,行云流水,笔走游龙,虽求静之心与禅定相通,但凡事涉及“求”字,又如何能空?又心想:这四个和尚已修炼多年,如此只是令她松懈下来,果然还有后手。 因而在这画上,她便不着急取胜了,想试试这四个小和尚,到底有几分修为。 芳笙举重若轻,小凤这里亦形势大好,三帮四派即将束手就擒,却突然有人喊道:“启禀岳主,不知是谁,将机关总阀停了。” 小凤略微一想,心中怒道:“绛雪!” 虽然方兆南对她冷漠无情,但梅绛雪不能看他送死,是以又潜回冥岳,助他和三帮四派逃离此地。 小凤早已站在她身后,冷冷道:“真的是你。”又强掩下痛心,训道:“我说过,走了就别再回来,你当初可半步不曾回头。你和方兆南的事,我如今也不想再管,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触怒我!” 见她低头不语,小凤心中倒对她依旧偏疼:“你本可置身事外!” 梅绛雪双眸顿时满生哀怨:“可他已置身其中,我不能看着他死!” 小凤一时急怒,真想将她骂醒:“为了那样一个男人!连你说怀了他的骨肉,他也置之不理,任你自生自灭,真是绝情至此!” 梅绛雪倔道:“无论怎样,是我先骗了他,互不相欠罢了。师父,若有人要杀湘君,你会置身事外么?怕是那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师父做不到的事,为何要来强求我!” 小凤冷哼道:“方兆南怎配和阿萝相提并论!”又扫了一眼绛雪,只道:“你先在这里反省罢!”随即按下新的机关,等她拿下三帮四派,再来处置。 芳笙只以竹叶,吹了一曲《波旬引》,慈色竟画出了一副《魔王三女图》,而四人面上依旧无喜无悲,无嗔无怒,此时又万籁俱寂,禅寺上空飞过一只神血飞鸦。芳笙知小凤已大获全胜,正催她回去呢。 她合扇而笑:“四位佛法不通,我可不会留在此地,陪着你们胡闹了。” 听此一言,四人齐齐发功,却忽而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所谓请教说法,只是一句托词,琴棋书画相会,只为缠住芳笙,少林寺本意,是趁芳笙连胜四局,志得意满之时,突然发难,将她一辈子困在此地,芳笙不和他们计较,更不会多费一丝功夫,早已制人在先:今日手持折扇,一为凤竹乃她与小凤二人合绘,再就是最宜飞散轻烟。 芳笙唇边哂笑:“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芳笙从不会为难少林中人,这些小小粉末,只是让人浑身发痒,若忍不住去抓时,虽有一时之快,其后百爪挠心,疼中带痒,痒中愈疼,堕入无尽魔域,正是考验高僧定性的妙物,诚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罗某多谢诸位今日相邀,告辞,不送。”心内更是善解人意:既然觉生托病,就如他所愿,这寺内上下也同甘共苦罢。 四人虽着了她的道,其实却觉她深有慧根,总算开口留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她只盯着扇上凤竹,一笑置之:“人间皆为苦海,又何处是岸,只须与一人同舟共济罢了。” 她刚要去寻假小凤,却又被昔日旧识在半路拦了下来。 见她眸中不悦,旧识巧笑道:“湘君哥哥何以对小妹避之蛇蝎,小妹不过是来道喜罢了。”又委屈道:“我方才故意买了你输,连礼钱都送了,还不信我么?” 芳笙不理,世间还无人拦得住她,于是抬足就走,却听旧识咯咯娇笑:“还是老样子。罗大哥,月前小妹已比武招亲,招来的,正是你那傻侄子。” 这二人竟有如此因缘际会,芳笙也的确有些意外。 从未见他脸上有惊讶之时,旧识偷笑不已,却正色道:“湘君虽好,可这世间,又不止湘君一人最好,在你心中,无人能比得冥岳岳主,我又为何不去寻一个,如此待我之人呢?我玉箫仙子,又比谁差了!” 芳笙向来不喜过多纠缠之人,此时真心笑了起来:“你今日这番见识,倒是我以往看错了,向你赔罪。” 她羞涩一笑,倒谈起了正事:“家兄已决定投靠冥岳,湘君也知道,他那人把脸上看的极重,因而千求万求,求的小妹我来做说客,小妹也只请罗大哥代为周全:实为投靠,名为结盟,还望给我天龙帮,留一二分薄面。”她素信芳笙为人,是以说完就走,何况她那傻夫君,还在等着她呢。 “年轻人们不知轻重,真把我当作了冥岳岳主。”假小凤一挥衣袖,做回了闫道恺,又对芳笙可怜兮兮道:“阿湘你倒好,只顾陪着那四个小和尚玩。”见芳笙脸上颇为无奈,他又冷笑道:“少林寺那个小方丈,也敢对我老人家不敬了。” 芳笙却行了一礼:“多谢姑姑,不止今日之事。” 闫道恺正是追魂楼主江阆,嘴上说着不管闲事,却百般捏造身份,看顾她哥哥的唯一传人。 既被发现,她将头扭了过去:“你别多想,我一向认钱不认人,我老人家肯这样,是你那副画物超所值罢了。”当即纵雁翎功而去,话中隐有不舍:“湘儿,保重,照顾好她。” 待她身影不见,紫燕停在了芳笙身旁,打个响鼻,芳笙翻身跃马,心里只想快些见到小凤。而小凤正在冥岳入口相待,眉分嫩柳,眸绽夭桃,欲与芳笙挽手前行,共赏春山。 ※※※※※※※※※※※※※※※※※※※※ 与其共赏春山,卿可意松神闲? 堪怜薜萝遍生香(上) 青萝绿桂何岑寂?一朝答凤遍生香。 “你近来一晚要起好几次,恐就连以往,你也难以睡个整觉。” 小凤拿着碧梅巾帕,为芳笙拭干发丝,从未这般小心翼翼过,眼圈通红,五内更是隐隐作痛:你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芳笙坚决不与小凤住在一起,连住近些都不肯,以小凤之聪慧通透,再观眼下情形,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芳笙才从燚泉石制成的热汤中,将寒气微微发散,将将换上寝衣,方要靠在倚枕上时,却被小凤夺过了她手上罗帕。 但听她气弱道:“只偶尔罢了,说出来,又累你凭白担心。” 春意盎然,最为宜人,夏意喧闹,又有何处不欢?但于芳笙而言,春夏两季,可谓千劫百难:春为万物初生滋长之季,却也是她寒气涌动最为迅烈之时,而夏之猛火,更与她体内寒气相战相冲,成两败俱伤之势,皆令她时常整夜难以入眠,或是一晚醒来多次,倒是秋冬反而平和些,却也不少折腾。她近来常有大限将至之感,一是记起了师父曾经遗训,也因今年春时,较往常格外难熬:自月前少林一战,总是寒气乱窜,彻夜难眠,以往还有日子平稳,如今竟无一时舒适,这几日虽闹了前半夜,后半夜总算有些困倦,她却又总做同一怪梦,这就更影响精神。 见她形容憔悴,小凤又气又急,口不择言道:“你那是什么破药,一点也不中用!” 芳笙淡笑道:“对常人来说,九神点息丸是灵丹妙药,对我来说,不过是一顿饭罢了。” 在昆仑冰山时,芳笙常食花饮露,而在山下,每天一颗碧绿药丸,足以维持日常,小凤想尽办法令她多食五谷,养精蓄锐,眼下情景,竟是收效甚微。 她正斜倚在软枕上,纤长双腿掩一层薄薄锦被,露出藕荷寝衣,上绣柳黄色的芦苇轻絮,虽是扶病之态,却是梅瘦竹清,墨发亦蒙着一层淡淡水雾,更如凌波仙子,姑射神人,看着看着,小凤忽而有种:阿萝要随风而去之感,遂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又连忙褪下自己外衣,给她披在身上,却仍觉不够,也上了床榻,让她倚靠在怀中,抚着冷香软玉,小凤心下稍安。 芳笙闭上眼睛,却问道:“三帮四派如何处置?” 小凤轻抚她如缎发丝道:“别急,还有两人不知去向,我会让他们欢聚一堂,至于他们的命,我留着还有用,正如你所说,要名正言顺,以逸待劳。” 芳笙点头一笑,小凤却为那股梅香所引,一时意驰神往,渐渐凑近秀颈,心中只想着“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绛唇刚刚沾上一点雪肤,当即冻的醒了过来。 而寒梅清气,早已充斥屋内,原来梅香愈烈,她体内彻骨寒意,就愈加汹涌深入。 恰好这时,芳笙连连打了几个寒颤,怕这股凉气冲到小凤,忙担心道:“凰儿,你没事罢?” 当值卯初,阳气上升,小凤又让芳笙枕在了膝上,执起她的手,掌心交握,又以玉指,在阳池上输送真气。方才那番,也让小凤心思清明了起来,一直困扰的事,亦有了解决之法,另一手抚着芳笙朱唇,她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我娶了你,也是可以的。” 芳笙连忙斩钉截铁道:“好,今生今世,我只嫁你一人。”又缱绻盯着小凤明眸:“凰儿,我从来都不信什么,好女不嫁二夫的鬼话,但我心中只能有你,我今生今世,只嫁你一人,若违此誓,有如此簪。”说着,抽出头上楠木簪,断成了两半。 小凤忙拿过簪子,放在了手心,只紧紧盯着,咬了咬唇,心中有所思绪,半是认真,半是调侃道:“只有今生今世么?” 她又笑道:“我永生永世,只喜欢你一人。” 虽然芳笙一向认为,来世之事虚无缥缈,但她只会说令小凤放心的话,纵使不喜欢小凤,她也不会再喜欢别人。 合上掌心,小凤心中大动:她早将一切都许给了我,如今更是为了我,生生世世也都许下了,她从来都是一言九鼎,却从不向我索取分毫!口中忍不住嗫嚅道:“人总是贪心不足,你待我这样好,我却总在想,你待我再好一点......” 芳笙只在她指尖上一吻,笑道:“人岂能尽善尽美,我只求,对凰儿我能做到尽善尽美。” 她一头青丝,方才仅那楠簪松松挽就,如今墨发覆额,正是女儿娇美之态,可谓水仙晓露,梨蕊映月,又柔柔倚在心上人身上,香韵犹寒却醉人无比,小凤春笋划过她藕腮,美目迷离,叹道:“阿萝为尤物,具移人之美。” 她伸手,搭在了小凤秀颈上,笑道:“我何须移人?只愿引凤宜凤,怡凤悦凤。” 如此,玉臂上那朵艳梅,以及娇蕊遮掩的小小朱砂,如火一般,燃在了小凤眼中,又一路烧到了心里,蠢蠢欲动,而引凤悦凤之言,更让她想到了别处,只好连忙收功,本想以芳笙身上凉意,降降火气,却不想令这股烈焰一路向下,一发不可收拾。 始作俑者,却不胜疲累,早在说出那句绮语之后,沉沉睡了过去。 小凤倒心中一软,轻轻撩开芳笙鬓旁发丝:“总算可以入眠了。”又在她耳畔轻言细语道:“好好睡罢,我就在这。” 果见那皱着的秀眉,渐渐舒展。 思来想去,她还是解开了芳笙小腹上的衣襟,探到了丹田,一手覆了上去,心中猛然一痛:果然比全身还要冷上数倍。便凝聚绵力,缓缓暖着。 小凤这赤砂掌,若打在别人身上,浑身上下,就如火烧一般,如此却是正对芳笙的寒气。稍久之后,手中已不止是寒凉,指尖早早触到凝脂腻理,眼前更是睡中靡颜,她只好又一次草草收功。 见芳笙已安稳许多,细察之后,更是脉息和缓,那睑上一颗小痣,唯有闭眸时,才能一观,小凤长舒一气后,只在那眼睑上轻轻一吻,今后她更有一件大事要做:有朝一日,将一团冰雪,沸如汤泉。 这样想着,便到屋外散散浑身热气,却将外衣,遗留在了芳笙身上。才出得门,红萼正有要事相禀,她抬手止住了,将芳笙搭在衣架上的外衫,引到了手中,穿上后,便带红萼去了前厅。 原来是上官炜,将上官天鹏的首级带来,准备献给小凤。 大仇得报,她自然心生欢快,但她绝不会有一丝松懈,更不会轻信他人,她能全然相信的,唯有芳笙。 是以绛唇轻启,她眸中也带上一层喜色,笑道:“上官炜,你真是个小人,对小人,我倒可以委以重任,这是迷心丹的解药,可保你三月无虞,安心为我做事,自有你的种种好处。” 她如今招揽别人,不会再用“令你所想成真”之类的话,只因她是用“你所图的,未必不能”这八个字,将芳笙留下来的。她又抚着放于罗带中的两截断簪,念及阿萝与上官天鹏,好歹有过昔日情谊,便对上官炜下令道:“我现在就要你去做一件事,寻回你二叔尸身,安葬了罢。” 上官炜不是蠢人,他只是笑道:“岳主恕罪,我早就把他丢在荒郊野外,此时恐怕,已被野兽分食……” 小凤心中冷笑了一声,只淡淡嘲弄道:“上官天鹏好歹是一世豪杰,如今身首异处,也不知便宜了何方野兽?也罢,将这头埋了也是一样,你不会说,这也做不到罢?”眸中射出两道寒光,她却笑道:“冥岳可不养闲人。” 待上官炜退下后,她立时面上肃然,对红萼冷然命道:“传令下去,不许暗中议论上官天鹏一事,谁敢多嘴,我就拔了谁的舌头,但凡有半个字,飘到湘君耳中,红萼,别怪师父不讲情面。”她心内其实忧虑不尽:阿萝身上不好,千万别再听到这些事情! 而芳笙在朦胧之间,早已听得种种,在冰棺中,她只靠这双耳朵感知外界,而寒气大发,更令她敏感多闻,依上官堡主为人,她也早早想到今日之事,何况昨日,她还收到了那样一封劝诫,如今应称作绝笔,然而世间之事,焉能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必是在取舍之间。 她只叹道:上官兄,你以舍生取义,令芳笙心内不安,但这世上,却无一事,能动摇我对凰儿的情意。 却又忽现师父临终之诫,言犹在耳:“湘儿,世间最难堪破,无非情关,之后的话,师父本最无资格说起......湘儿,师父一直将你视如己出,只求你能体谅,师父这番为父为母之心……你身上寒功,正是牵扯在情、欲之间,若一直清心寡欲,方能益寿延年,可得善终,若你坠入情网,天命之年,即为大限,湘儿,你一向无欲无求,可人焉能摒弃七情六欲?师父为此一直痛心无比,也怪你大哥,教的功法令你误入歧途,可如今,竟更强令你不去动情,师父纵使死了,也心内不安,但你定要,定要……湘儿,都是我们对你不起!” 为了宽慰师父,当时她只问了一句:“无泪岂是有情之人?”她也一向这样认为:自己是无情之人。 大哥更满面悲悔:“情在未发之时,自可守心定性,湘儿,其实你天生就有一段痴情,若当真离于心神,发于形迹,定会要了你的性命,师父和大哥,只想你今后能平平安安,不再多灾多难……湘儿,都是大哥不好!” 她记得了,一开始未见凰儿,是她尚未懂得心中之意,更要先完成师父和自己一番报国之志,后来见姐姐和二哥生死与共,耳濡目染之下,再加之忆及师父和大哥种种相处,她才渐渐通晓心中深情,她一向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若连自己寿命都无法长久,又如何与深爱之人白头偕老,可情之一字,的确难以令人割舍忘却,她与老鬼谈玄论道多年,亦将其屡屡辩倒,而禅道尽通总归嘴上功夫,多为镜里观花,她绝放不下那位黄衣女郎,她仅见了一眼,从此情根深重。因而渐渐忘了师父和大哥嘱咐,只记着自己那番情思,亦头回不听师父的话,来见那个想念多年的人……人生不能痛痛快快,随心所欲,爱自己唯一所爱之人,纵使万寿无疆,又有何趣!或许她这辈子,只任性了这一事,向来顺应天时,冷静自处,但在此事上,她拿出了自己孤傲一面:为何不与天争! 她霎时又浑身作痛,紧攥身下,再次陷入了那怪梦之中:一位中年,一位少年,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这三人还是怎样都看不清面貌,只那婴儿隐约睑上有一颗小痣,依旧是那番对话: “天赋奇禀,异于常人,妄窥天机,不寿之兆。” “可有化解之法?” “唯有不接触任何武学,这却也只可延得一二寿命,可惜了这样一个天纵奇才,为之奈何!我毕生所学,竟救不得自己爱徒,为之奈何!” “师父放心,我一定会拼劲全力治好她的,哪怕要我以命相换!” 那两人一定与她亲密无比,但她从不耽于过往……却又自嘲起来:以往不能练武,或可保得残命,如今是不得动情,或可得此寿终,上天收走她康健与二觉,如今连这唯一的情,也要剥夺了么?什么异于常人,原来她半生,就为这四字所累!上天从来不懂,她比谁都想做一个常人…… 一只绵软纤掌,似在轻抚额头,她连忙打断这股思绪,咬紧牙关对自己道:在冰棺中忍受那么多年孤寂,你活了过来,那么多年寒气侵体,无数个日夜你也熬了过来,如今总算来到她身边,你却变的软弱不堪,居然还自怨自艾起来,若如眼下这般,你又如何让她一辈子欢喜?又如何为她撑起青天?罗湘,罗芳笙,为了凰儿,你怎样都要撑下去,谁都不能将你带离凰儿身边,谁也不能从你身边抢走凰儿! 如此寒气虽循环往复,痛苦不迭,皆被她强忍下来,加之那只纤掌抚慰,一切倒渐渐褪去,总算又过了一大难关,恍惚中她握住小凤柔荑,甜甜笑了起来:若以我往昔十几载孤寂,换的凰儿欢声笑语,上天亦算厚待我了。 脑中倏忽间,却有小小一团,轻声安慰一人:“无须挂怀这些,不练武就不练武罢,又不止武学一道,可以济世救民,我......” 好荒唐的梦!到底是何人?那些到底是何人?别,别再现身梦中了!凰儿,凰儿...... 她忙脱口而出:“别担心了,别担心了……” 小凤玉指早已在她朱唇上来回抚过,另一只纤掌更被她紧紧握住,此时听到芳笙这样一句话,心中顿时柔情似水,纤笋不由向下划去,堪堪在颔尖止住,又流连依依。 而她睁开眼睛片刻,即皱眉道:“凰儿,樊於期献首,你要多加小心。” 虽已知晓上官天鹏一事,却并不责怪、埋怨,更无任何不好之言,芳笙先担忧的,依旧是小凤安危,这无疑让小凤放心,放心之中更为感动,她亦深知:阿萝心底怎会毫无难过之意,不过都是为了我,将那一切自己担着罢了。 芳笙又劝道:“那个上官炜,所谋者大,二心难除,可以尽用,但不能让他留在冥岳。” 小凤一笑:“我当然知道他的想法,先骗取我一番信任,再弄得我这颗项上人头,不仅一洗叛徒骂名,还能在正道武林扬名立万,果然是好算盘。”又对芳笙将内心诉道:“我从前以为,他不过是条狗,如今看来,他大可做只野兽,虽说养虎为患,但猛虎养好了,可比一条恶犬威力要强。” 芳笙心想:虎狼暗中窥伺,总有可趁之机,如今凰儿正是心情大好之时,不该与她相争,只教红萼多盯着他些,待之后随意寻个由头,派个罪名,即可一了百了。 于是不再在此事上多言,只问道:“可想到什么好法子,教训那群蠢人?” 小凤唇边扬笑:“杀了他们,太浪费了,有五针钉魂术,我又何必多费功夫。”又指了指桌上,对芳笙柔柔调侃道:“也该想想,你那些事了。” 桌上厚厚几摞,乃是前日送来的账本,众贼说什么都要芳笙亲自查验。 芳笙不理这些,只道:“星点尚可燎原,残风亦卷飞沙。” 小凤仍笑道:“一个素女剑而已,掀不起多大风浪,何况,红萼已查到她行踪,不过三帮四派,若是留有后招,倒的确需要费些思量,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死去活来之间,芳笙已下了一番决心,只提道:“凰儿,我记得你说过,那些帮派中,皆藏有冥岳细作,但吹一丝风浪,到时名正言顺、渔翁之利,双双可得。”之后,便不再多言,翻起书来。 小凤点她额头道:“这就是你前时所说,无外患而致内忧了。”又暗笑道:“呆子,我们早就想到一起了。” 小凤先时不对芳笙说起,是怕芳笙见她斩草除根,恐有不忍,她绝不让二人生此嫌隙,如今她们心意一致,又怎能不令小凤欢喜。 原来这二人皆作借刀杀人之想:三帮四派中,留下来的,不是青年才俊,就是年长辈高,而偌大帮派,又怎会不鱼龙混杂?若说什么上下一心、固若金汤,简直痴人说梦,名利不萦于心之人,少之又少,但凡有人留心,或鼓动其他有心之人,先行出头搅扰一二,光争夺掌门一事,就尽他们来回折腾了,若再为个武林盟主打来打去,又怎会有闲心对付冥岳? 小凤不取那些掌门帮主的贱命,就是要令他们好好欣赏,门人弟子自相残杀的盛况,而那百年基业,因他们一念之差,全毁在了自己人手中,岂非有趣至极? 芳笙披着小凤外衫,正倚在枕上,手持缃卷,在小凤眼中,尽显风流纤袅之态,再令她心内窜起急电,只好分心笑侃道:“你连一本账都没看完,还有空读《拾遗记》?” 她只将书扣在脸上,幽幽叹道:“年关啊年关。” 此时离春节早已过去一月,众贼亦知道,此为芳笙抱恙之季,但这些账,必然是要交于她亲自过目,就这还是琼枝揽了大半的。 她却突然倒在床上,手脚并用,打滚撒娇起来:“那群没脸没皮的,怪不得这时来看我了,原来在这等着呢!” 众贼送的贺礼中,多是千年人参,万年雪莲,皆是费尽心思寻来的上好补品,乃担忧芳笙之拳拳真意,但她打定了心思耍赖,自然派他们各种不是了。 小凤只觉好笑:我的阿萝,你唯有这时,才像个小姑娘一般。心内觉她可爱无比,却又故意啧啧笑道:“你胆子这么大,也有你害怕的事啊。” 她连连委屈撇嘴:“我只有对冥岳岳主,才胆大妄为呢。” 小凤揪她鼻子,接着调侃道:“年底账本,你竟拖到了眼下,倒看你怎么有脸再见他们。” 她只慢慢以手扶额,连连叹道:“不行不行,头疼,头疼......” 见此,小凤笑出声来,便随意翻了几本,继续调笑道:“修路修桥尚可,修葺道观寺庙也尚可,这张家长李家短,事无巨细,你都要管啊。” 只见她又左右翻身,捶拳摇足:“我早就烦了,早想交给小琼枝了,我早该颐养天年了!”又长叹一声:“养徒七年,用途仅在后生啊!” 芳笙提到琼枝堪用,小凤撇了撇嘴,扬头道:“不如,你求求我?” 她双眸含情,笑道:“凰儿你对我真好。”又从身旁青莲荷包中,摸出一枚顶端刻有核舟的印章,刚要下床交给小凤,早被小凤按下,并将印章接了过来。 芳笙对小凤,从来毫不避讳,正是“我之所有,便是你之所有”,这就更令小凤心中一暖,嘴上却嗔道:“你呀,分明是要躲懒。” 她恍然大悟般,对着小凤眨了眨眼:“又被你看穿了,我装的一点也不像么。” 小凤柔柔一笑:“你再睡一会罢,等你醒来,这些我就都替你看完了。” 她笑道:“得妻如此,湘复何求?” 小凤却挑她下颔道:“别忘了,你如今可是聂夫人了。” 她又笑道:“你为我妻,我亦为你妇,又有何不可?” 小凤心中欢喜,一挥长袖,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功法,书案便轻轻飞到了床边。 见芳笙只顾看她,小凤也就批上一会,闲聊几句:“我倒也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了。” 芳笙一笑,三月不曾回去了,她也起了思念:“昆仑冰山,得天独厚,仙境无双,房屋早已布置了一番,师父与我绘的图,大哥和我亲手建造。” 小凤点点头,笑道:“待诸事皆定,我也要带你去些地方。 她兴道:“岳主夫人,自然是要跟着岳主了。”又自己念了两句:“聂夫人,聂夫人......”又低头笑道:“真是好听。” 小凤脸上一红,故意嗔道:“被红萼他们听见,是要笑话你的。” 芳笙毫不在意:“随她们笑话好了,况古时还有位铸剑大师徐夫人,虽名字如此,但......”她眼前忽现一把长剑,似是黧色,一片模模糊糊,摇摇头,便不再提及此事。 小凤天资聪颖,过目成诵,但这么多账本,还有其他琐事来往,一时之间,倒有些焦头烂额,而阿萝之事就是她之事,况阿萝那样信任于她,是以格外认真,分门别类后,须臾便适应了下来,倒也错过了那番异常。 芳笙却又想到:“凰儿,我衣服内侧,有一只玉瓶,你把药涂在针上,会……”说着说着,竟趴在臂上睡着了。 小凤仅点头一回,再无他言,朱笔印章,连翩无止,细细盘点之下,一间书画店,一间当铺,一间钱庄,两间古董行,两间绸缎庄,三间米铺,六间客栈,更有几十个地方大事小情,两个时辰后,她便将这些皆已处理妥善,至此有了更多感悟:阿萝为了帮她成就霸业,才将自己的事放在了一旁。又看了芳笙一眼,令她慢慢躺好后,百般柔情化作唇边一吻:“我不会再让你那样辛苦了。” 说着,取出药瓶,又回了前厅,正碰到红萼与上官炜,将华山掌门抓了回来,自此再无漏网之鱼。 那七人中,唯有这素女剑还看的过去,小凤只教红萼给她喂了迷心丹,再将其投入囚室之中。再看三帮四派的首领,皆匍匐在她脚下,一个个怒目而视,却有口不能言,有气不可发,小凤大为欢畅。 她仰头大笑,又扫过众人,轻蔑道:“本座近来喜事连连,心情大好,不想见血,就给你们一次机会,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脱。”她只往旁边一瞥,早有梦莲捧上木匣,却又摆布上官炜道:“你如何杀你二叔,我没看到,甚为可惜,这样罢,你代我好好招待一下,这群酒囊饭袋,在他们阳关,命门,膊府,百会,上星五穴上,一一钉上金针,做的好了,我就将你留在冥岳。” 这时竟有人奉上了拜帖:觉生要亲至冥岳。 小凤手中一攥,又在心中嘲弄不尽:你来不过是要为三帮四派求情,你以为我会听你的鬼话么!于是又冷声促道:“你怎么还不动手?” 上官炜一咬牙,便将那几个人,都变成了冥岳奴仆。 看他们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小凤却突觉扫兴,她挥了挥手,驱散了众人,只独身倚在宝座中,托腮凝思些什么。 ※※※※※※※※※※※※※※※※※※※※ 卿以为,其引卿之言,是为何意? 堪怜薜罗遍生香(下) 三日之后,多亏小凤悉心照顾,芳笙已回到平常,寒气周期小扰之时。 晨光透窗微入,此刻她将几十坛葡萄酒,一一倾入浴桶之中,才放上燚泉石,榴汁霎时滚烫翻涌,见此她喜道:“果然烈酒更为有效。” 她只着一身雪白中衣,缓缓坐了进去,一刻后,今日上行寒气几乎尽散,她软软倚在了边沿,却忽而被小凤,从身后拥入怀中。 腻在她秀颈旁,细细嗅着芳酒白梅之香,小凤关怀道:“你才好些,无须特意起来的。” 小凤深知芳笙对娘诚心一片,必是要早早起来收拾妥当,但她身子依旧虚弱,是以小凤也一大早就来劝她。更何况,日久见人心,孝敬之情,不在这一时一刻。 而芳笙一手握住小凤游移纤素,搭在了自己腕上,笑道:“你瞧瞧,我方才用了新法子,已经好多了,自然要与你一起恭迎母驾。”心中同时在想:顺便,也要会会岳父大人。 小凤知芳笙之执拗,又觉果真大好,便不再相争,却又再为她输了些内力,才稍稍放心。 辰正将至,冥岳山下,觉生捧灵而来,竟当真依照约定,牌上有“爱妻”与“愧立”四字,更是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小凤觑着他,讽道:“你终于肯来了,可见权势逼人四字,最是有理,连你这高僧也逃脱不得。” 觉生连连摇头叹息:“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小凤并不理他,只顾捧着母亲灵位,而芳笙早已将十几本经文细致包好,方要交给觉生,但听他道:“还请罗施主留步一二。” 小凤对她笑道:“此后拜祭母亲的机会多了,既然他有话和你说,你不妨听上一听,看他有什么可啰嗦的。”便先护送灵位,率身后众弟子,浩浩荡荡归山。 觉生再三相看,只道:“能领悟《达摩残本》和达摩三剑的人,必定有一颗慈悲之心,小凤对你很不一般,你劝她向善罢。” 她先耐心道:“芳笙从不是良善之人,大师可是觉得,自身修为远超四位师叔,也要试芳笙一试?” 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还望罗施主,解了蔽寺上下的劫难罢。” 芳笙仍笑道:“大师是以什么身份,向芳笙讨要解药?”见觉生装作不知,她便挑明道:“若是先母遗夫,凰儿生父,罗湘自当谨遵泰岳之命,若只是少林寺的一个和尚,就休怪我以长辈自居了。” 见觉生不言,她又连连问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恶人就该死,好人就该活么?可又是谁规定,此为恶人,彼为善人,此应为善人,彼应为恶人?” 觉生依旧摇头道:“师叔祖的传人,果然不同凡响,情知你出言为错,亦无从辩驳。” 她还是笑道:“老鬼为人,自然比贵寺中高上万倍,芳笙更无意与大师研讨佛法,只是想提醒一句,您做了大半辈子和尚,敬了大半辈子佛祖,不也曾一念之差,其后又一误再误,莫非您当真问心无愧,认为自己对的起母亲,对的起凰儿?既然都是犯了错,又有何大错小错之分?”更叹道:“世间厮杀,永无止境,二人交恶,更是轻而易举,而一人存活于世,能力为上,道义次之。” 觉生无限悲悯道:“你与小凤,皆已无法回头了,我竟难以渡你二人。”他本以为能劝说芳笙,让小凤化干戈为玉帛,如今看来,这真是大错特错。 芳笙已开始嘲笑起来:“大师放心,我的一切都是她的,自当与她共同进退,只是大师,既为人父,从未尽过一天责任,妻女也护不住,芳笙只奉劝一句,先渡已,后渡人,己尚难渡,焉何渡人?”却又肃揖一礼:“大师总归是凰儿生父,应将我二人婚事向您告禀,如此于情于理,代她为我,皆该行这一礼,大师亦是受得。” 但凡觉生承认是媚娘之夫,小凤之父,芳笙定会对他叩首相拜,可让一人坦然面对往事,承认过错,尤其是对身处高位,举世盛誉之人来说,谈何容易?可芳笙一向为人,正是错便即认即改,从不瞻前顾后,这或许就是她可做大贼,却做不了高人的缘故罢。 觉生倒淡然一笑:“阿弥陀佛,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又道:“罗施主,解药之事,当真不可商量?” 芳笙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贵寺佛法不通,定力不够,那不过是普通药粉,只略能控制心神罢了,若不去想它,片刻自可平安无事,一旦生发惶恐,只会堕入无尽深渊,大师有空避世,不如带着弟子们,多多修心养性。” 觉生一时无言,心内更早有另一番愧疚,只好叹道:“下月初三,是小凤生辰,你代我向她祝贺一声罢,从此老衲再不插手凡尘俗事。” 芳笙心道:真是太巧了。当即点点头,将经文送出后,转身欲走,却听觉生又问了一句:“罗施主,老衲知你心胸磊落,当真不去化解此番冤孽,令小凤回头是岸?”又道:“若因此而背离世人,也当真毫无怜悯之心,只道自己无怨无悔?” 芳笙一笑:“大师岂不闻:既未得到,何谈放下?”是以她定要先助凰儿完成大业,而如此减少波折,即为释孽之心。又再回敬道:“诚如大师所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 见他茕茕清影,步履坚定,觉生唯有合掌悲叹:“罪过,罪过,他竟宁肯牺牲尘世,只为渡小凤一人。”心下却想:眼下只得另寻他法,无论如何,都要阻止那二人枉造冤孽。 芳笙却不急回,倒先行至紫府,顺便看望她曾护下的花草,较前几日,更为红秾翠郁,扬丝垂缕。她从双蝶荷包中,取出一颗种子,是偶在昆仑篁竹幽径,弹琴浅眠时,她从不冻泉中拾取。又举头望向天边轻云,她看出此后一月,将有几场酥露,于是将这,粒若明珠,色比红豆,泽胜美玉,香似青草的种子,与这灵秀之地相伴,更为其如期盛放,她指尖又滴了两三血珠,其中寒气,正为此花养料之最佳。 而小凤早已供好母亲牌位,将龙舌剑与二经抄本,皆奉于灵位之前,她拜了又拜,又与母亲私语多时,将冥岳现今盛况,以及自己多年来大事小事,喜怒哀乐,一一与母亲细细说来,又娇羞提及芳笙一事,二人如何相识,芳笙又待她如何真心,又对母亲怎样孝敬,种种种种,最后更在灵位前发誓:她二人定要一起,将冥岳一派,推上武林至尊之位!这才回到静室,修炼芳笙为她写下的心法。 见她已告一段落,芳笙取出腊梅罗帕,为她拭去满额珠汗。 小凤抚着她的手背,闻得丝缕烟香,便知她先去拜祭了母亲,星眸中满是柔光道:“又在这里多时了。” 芳笙一笑:“我只顾着瞧你,哪还记得时辰呢?”又嘴甜道:“只要是凰儿大美人,无论怎样都美,随时随地,令我忘忧,令我解颐,令我魂牵梦萦,如痴如狂。” 小凤却凝视芳笙许久,心内柔情缱绻,又对她笑道:“躺的太久的确不好,是该四处散心的。”又站起身,携着芳笙纤掌:“风和日丽,我们一起走走。” 除夕上元花朝才过,转眼又到了女儿节,本该祓禊衅浴,却从早到晚,皆是连连阴雨,小凤只好与芳笙,在屋内祭祀几位先人一番。待处理冥岳事务后,小凤心情极为不好,正要同芳笙一起吹笛抚琴,饮酒相趣,却遍寻不见芳笙踪影。便对几个弟子怒道:“她去了哪里?我不过离开一会,真是一群废物,找不到她,就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又在心内担忧不尽:“这么大雨,她怎么还不回来......”她最讨厌风雨之夜,偏偏今日又逢她的生辰,略一思索,正要上紫府再寻芳笙时,却见她披风拂雨而来。 原来今日,亦是芳笙师父和姑姑的芳辰,那座茅屋早有姑姑前去拜祭,专给姑姑的贺礼,小琼枝也代她送去了,而在未末之时,她冒雨下山,挑拣了许久,才寻到茅屋流向之清泉,及至三刻,她祭了几杯薄酒,又一人作曲水流觞,此为三人最喜之戏,静默些时,又连忙登上紫府,亦在一旁等了许久。 她纤指间有花一枝,拟扶风芙蓉之形,逸空谷幽兰之态,得杜鹃玫瑰娇艳之色,清气缕缕更若梅竹,正是月前那颗种子。 将花插在小凤鬓间,来回端详,她道:“在哀牢山,我未寻得一朵花衬的上你,今日是你生辰,世间种种俗物,皆配不上你,我想唯有自己亲手所植,而这花在风雨之后,开的最美,方与你稍稍称之。”又深情道:“盼作美人鬓上艳,愿成芳草伴佳妻。” 满身风霜雨露,却衬的她越发清新脱俗,小凤这才想起,忙褪下自己外衣,给她披上,恨道:“就不知道带把伞!” 她以指掩唇道:“忘记了,我只顾着花时,想着不容错过,一心要将她摘与你,竟连这种小事都忘了,看来你平常说的不错,我就是个小呆子。”芳笙不想小凤担心,最后小呆子之语,也是为了故意逗她高兴。又柔声道:“这是你的生辰之花,亦是我的一腔心血,叫她凤湘花如何?” 她只用明眸紧紧凝视芳笙,渐渐蓄了一层薄雾,点头一笑,心中释然:“有阿萝在,我有什么可怕的!”也柔声道:“凤湘花,花美,名字亦是好听,谢谢你,为我生辰如此费心。” 芳笙开怀而笑,忽而之间,却倒在了心上人怀中。 待她醒来,早已躺在小凤房内。她揪着锦被,只肯露出一双眼睛,悄悄望向小凤,心道:“十几年不曾病过,一场春雨而已,真是太丢人了!” 她尚且不知,这是她宿疾加重,天不欲假年之故。 小凤早就看到了她害羞模样,心中偷笑不已,嘴上也不饶她:“那么多奇材良药,又哪一碗不是我细心熬成,你可对得起他们?反正你是对不起我了。” 见她委屈撇嘴,眨巴眼睛,越发可怜兮兮,小凤只得心中一软,轻抚她额头道:“好了好了,烧已经退了。” 芳笙双手轻轻搭上小凤皓腕,却当即皱眉不止,突然双眼喷火,怒道:“是他!” 小凤偏过头去,只道:“旧伤罢了。” 芳笙眉头深锁,心中大恸,难受不已。因她没有眼泪,是故素以皱眉代之,久而久之,她平常亦喜皱眉。 抚着芳笙苍白脸颊,她缓缓道:“其实我曾也想过放弃报仇,寄托于安稳生活,谁知其后情爱无望,受尽折磨......”她又将芳笙紧紧抱在怀中,哀诉道:“那时我刚生下绛雪和玄霜不久,还在痴傻盼望,他会回心转意,谁知竟将我囚在,他所认为的世外桃源之中,我只好偷偷练武,希望有朝一日,逃离哀牢山,继承母亲遗志,完成大业,不料被他发现,竟用天蚕丝,锁了我的琵琶骨......” 芳笙气急,更哀之欲绝:“他竟也下的去手!竟丝毫不顾你才历经九死一生!” 小凤冷冷一笑:“他有什么不敢的!让我学不成武功不算,更在下山的路上,布下了很多取人性命的机关,如此,我要一辈子在那个毫无人情的哀牢山中,孤独终老,即便我逃出去,也会坠入悬崖,他亦可一了百了......” 芳笙嘴唇不住颤动,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她双手紧紧攥在半空之中,骨节噼啪作响:她真想再违背师父一次,大开杀戒! 小凤轻抚她抖栗削肩,连连慰道:“我最不喜欢风雨之夜,那对我只是无尽折磨,如今不同了,有你陪着我最好了,阿萝,有你我就不怕了!” 两人心绪渐渐平稳,小凤又扶芳笙躺了回去,虽脸上依旧有些圆润,但小凤深知,她身上早已瘦的不成样子,又在心中坚定道:“阿萝,我知道你不想我见他,怕我再深受其害,可我如今是要为你而去。” 她又来回盯着芳笙,明眸闪烁,不禁调笑道:“你这样弱不禁风,还怎么做聂夫人啊?”却先红了双颊。 芳笙不解其意,小凤见她满脸懵懂,只好轻戳她额头道:“你呀!”心中又笑叹道:比谁都聪慧,却又比谁都笨,对我最是又痴又呆。 芳笙这才发现,她置身何处。 “凰儿,我,你,这里......” 小凤心中得意,点她鼻子,笑道:“若你再睡不着,我就好哄你了啊。” 她忙将头掩于锦被之中,不知心中是羞是美,还是身上过度疲累,竟又晕了过去。 小凤咬唇一笑,拿过芳笙湘妃色外衫,从拂菻盒中,挑出朱红淡黄两色丝线,又添上一点青翠,在领处绣了凤湘花,与云鬓上那枝交相辉映,嫣然栩栩,却意犹未足,罗带上渐堆凤竹云纹,欲飞翩然,再想了想,于那内侧心口处,织了一个灿然生艳的“鳳”字 ,自此心内欢喜无度,这件衣服,她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正举起来反复欣赏。 却忽而闻得屋外嘈杂之声,她纤掌一挥,一群人皆被拂倒在地。 红萼大着胆子,却留心一二,声如细蚊:“师父,那个余罂花不知学了什么功夫,打伤了咱们许多弟子!” 见芳笙睡的正沉,小凤将手中衣衫叠好,又将鬓上娇婉置于衫上,轻掩房门后,只对红萼吩咐道:“守好湘君,记住,寸步不离。”便轻身而去。 如泪飞雨,早已止息。 瞥了一眼,小凤心内不住嘲道:“竟被她在海中脱身,可见蠢也是有好处的,至少活的多些,不过,也就是今夜了!” 而手上不停,三两下就将余罂花打翻在地,解了几个弟子的危难,刚要一掌送她去阴曹地府,却被一个黑衣通体,脸遮半面的人给拦住了,余罂花竟又趁机脱逃。 小凤一面戒备,与他静静峙立,又暗中思索道:“万天成,他怎也活了过来?” 更有红萼拔足疾奔,口中惊慌道:“师父,就是这个人,方才用霹雳弹和热油四处放火,那个素女剑也趁乱逃了出去。” 小凤心中大惊:阿萝!更早已往回行去,红萼拼尽全力才赶上道:“师父放心,火并没有烧到那里,弟子已派精锐之师,悄悄守在了您房外,况有您立的阵法在,不会惊扰湘君。” 她立时静了下来:解决了两个狂徒,阿萝那里亦会无事。随即有条不紊命道:“红萼,传信给梦莲,叫她暗中小心,不要打草惊蛇,一定要让那个素女剑,安然回到上官堡。你再带着三獠,全力追查余罂花的下落,格杀勿论!” 红萼笑道:“是,师父!那么好的迷心丹,让她白吃了不成,至于那个余罂花,弟子功夫已得湘君指点,定不负师父所望!” 小凤一笑:这个大弟子长进了不少。霎时又眉眼凌厉,令人心惊胆寒:万天成那厮竟敢来此放肆,无论是人是鬼,都别想再活着离开冥岳! 而万天成亦追了上来,却哑着嗓子吼道:“你是谁?莫非你就是聂小凤!你认得我!” 她甩袖不屑,出掌有如惊涛骇浪:“去问阎罗王罢!” 小凤与他缠斗些时,也一点一点将他引的远些,不至于扰到芳笙那边,她本也尽占上风,但这万天成,当年就是与罗玄齐名的高手,这么多年更有一番奇遇,见己眼下不敌,他当即使出了一招绝学:无影神拳,可谓刚健有力,乱中有序,残影纷纷,趁小凤气息不匀,正有一拳要打到身上时,却被赶来的芳笙点住了神门,又被连连点了其他几个大穴,他审时度势,匆忙逃了出去。 虽知小凤安然无恙,芳笙心内亦不住发狠:于镇海,你的弟子竟要与我作对,就别怪我不客气,若我们以后回西域,看你怎么有脸见我和我夫人! 却又离远些道:“凰儿,我封了他曲池、膻中,三个月内,他没办法动用内功了,强行冲开穴道,只会白白耗损内力,怎样都要呕血几次。”又连忙捂嘴,伸掌止道:“咳,过了病气给你,就不好了,咳咳……” 她方才是拼了最后一丝气力,眼下五火齐齐上涌,皆又窜到肺里,刚刚退热,竟再添了嗽疾。 而小凤哪管这些,早就将她打横抱起,眉间心上,俱是担忧,而粉脸含煞,本就是芙蓉一般的丽容,如今双颊通红,却更添娇美之色:“你怎么都不顾及自己,叫我说什么好!你非要把命舍给我,叫我一辈子伤心么!”说着说着,竟有两三滴珠泪,滴在了芳笙雪腮。 她搂着小凤秀颈,早就在怀中软作一团,见此,她忙为小凤轻拭啼痕,柔声哄道:“凰儿,谁欺负你都不可以,你是我的妻子,保护自己妻子天经地义!”又在心中道:我也将一切相许,我的命不给你,又给谁呢? 小凤心内,其实早就软若流水游丝,但嘴角赌气一撇,更已想好怎样罚她,将以往也一并全罚过来,此时琼鼻盈满缕缕寒梅清气,她渐渐唇边带笑道:“聂夫人,既然你这么不听话,我们还是回房,再行讨论罢。” ※※※※※※※※※※※※※※※※※※※※ 其之天命卿可知? 解佩霜枫绝辞伤(上) 一朝霜枫从容艳,莫再别卿悲尽绝。 奇花异草,杨柳堆烟,玉蝶戏粉,黄莺穿翠,趁此良辰,小凤倚在廊上,人比花艳而百蕊含羞,她玉指摇着莎草叶,正逗弄金笼里的一对鹦鹉。 说来也奇,近日她功力又上层楼,昨夜在后山练习新的掌法,待山崩地裂,烟飞雾散之后,这对鹦鹉就落在她脚下,两双黑溜溜的小眼睛,只顾瞅着她,毫无畏惧之意。见这两鸟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质,只在翅膀上,有珍珠一样的淡色斑点,嫩黄羽冠如初生柳芽,每一只双颊各衬一团橘红,眼中更是有股神气,皆还这般灵敏乖巧,她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心中更想着:阿萝一定喜欢。而这两只鹦鹉,未及她动手,就已抢先扑到掌中,还轻啄两下以示亲近,这就更讨了她欢心,于是将它们带了回来,打算养好后,送给芳笙解闷。 两鸟或啄香稻,或一头扎进罐中,将清水溅在身上濯洗,或互相梳理嫩羽,皆令小凤欢笑不已,却又心中有事,问身边大弟子道:“红萼,你平素都喜欢什么。” 红萼一时受宠若惊,因湘君的缘故,师父近来也对她另眼相看,却也不曾这样嘘寒问暖,挠挠头,仍不解师父之意,但她并非愚钝之人,想湘君素喜女儿家用的东西,当即略有所悟,笑道:“师父,玉佩如何?” 小凤只摇摇头,心中却想:“什么美玉,都配不上我的阿萝。” 红萼思索片刻,右手往左掌上一敲,却先赞道:“师父用的胭脂极好。” 小凤抚着脸颊,心内欢喜,却暗中嗔道:“阿萝这个小滑头,自己不喜欢脂粉,却每每都为我调制的最好。”是以她想送也送不出去。 又抚过鬓旁芙蓉簪,再看看皓腕上的凤镯,她又叹了口气:首饰也不可以。 见师父如此,红萼恍然大悟,大着胆子笑道:“师父,湘君或常用,或随身之物,师父若有空,大可挑上一二,做些针线相送,湘君一定视若珍宝。” 小凤只觉可行,眉梢眼角喜色暗盈,更是娇美无比,心想:那件湘妃色的衣衫,阿萝爱不释手,不是舍不得穿,就是洗净后又赶紧换上,若再做些笛坠,笛袋,扇坠,扇袋......”更又心中得意:她的东西,自然都是要我来做,阿萝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个了。 近来三帮四派之间,事事纷乱,矛盾重重,半月之后,还要再举行什么武林大会,看那架势,大有拼个你死我活之意,至于血池图,素女剑可比其他几个有用多了,如此,她这冥岳岳主,倒乐的清闲片刻。 让红萼退下后,她刚为两只鸟添些甘泉,却见三獠提着食盒,往水牢方向行去,心中有些生疑:“绛雪另有人看管,莫非是阿萝所命......” 原来,小凤将梅绛雪关在小屋中,闭门思过已久,不过也三五日去探她一探,无论绛雪如何顶撞于她,小凤到底是爱徒之心,又不忍这一个可造之材,就此成为废人,是以顺便指点她一二,令其重新拾起高深武功。 三獠上前行礼过后,大獠禀道:“岳主,牢中有一人得罪了湘君,我们三个正要去教训他呢。” 小凤思道:“阿萝很少与人结怨,也只会为了我与旁人结怨......”却挥了挥手:“既然是她要你们做的事,就先去罢。” “是,岳主。” 说到那水牢中的言陵甫,委实是个狡猾之人,自从醒来之后,总能闹的人不得安稳,三獠不胜其烦,却又要留他性命,因而也三五日,就送他一顿好饭,而送饭的盒子,早被芳笙的奇药浸过,如此,三人倒能省心不少,今日不想正碰上岳主,这便是此篇首之一巧,先不忙多提。 女儿节后,将接清明,芳笙趁这几日身上大好,正在书写祭文,怕自己过后,便再无精神了。 若说这寒气,虽折磨太甚,但也有一样好处,消退后就能令内功加深,但芳笙自然不会为此而喜。这几日,待小凤睡下后,她也总要运功,悄悄为小凤治疗天蚕丝的旧伤。她心内忧思太多,却只顾多劝小凤,修炼二经时循序渐进,至于自己倒凡事图快,只因常有时日不多之感,这倒也怪不得她,任谁被彻骨寒气折损多年,也会渐渐丧失斗志,况师父之遗训,芳笙历历在耳,这几日唯独不再被梦魇所扰,只多亏小凤之用心排解。 此刻芳笙虽肩上有些不适,但她自己素来有个规矩:左手用剑,右手提笔,绝不能相互混淆,而这三篇祭文,竟也一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见芳笙停笔,小凤将用柳条编的花环,戴在了她头上,并在她脸颊轻轻一吻,笑道:“前有卫夫人之‘插花舞女,低昂美容’,今有聂夫人之‘仙人种玉,临风如举’。” 芳笙欣喜,先揽镜自照,又皱眉抚了一下右肩,却笑道:“你往日总说我牙尖嘴利,如今到底是谁,噙香韵长呢?” 小凤脸一红,恨的上前搂住她,在那梅腮上抹了又抹。 原来那日,小凤将芳笙抱到房内,本想好好惩罚一番,却也只将她衣衫,褪至两肩,先为她运功压下五火,谁知这之间她竟睡了过去,小凤见此赌气,只好在那香肩上轻咬一口,又谁知她肌肤那般娇嫩,当即留下个月牙齿印,却至今未消。 这几日,她还总以此撒娇撒痴,竟有意婉拒小凤。 芳笙又握住小凤纤掌,却皱眉道:“小琼枝求我,代她向师娘赔罪,她已放下一切事务前去弥补。” 小凤心下了然,只摇了摇头:“玄霜真不令人省心。” 当初方兆南酒后失德,又人尽皆知,皆令玄霜肝肠寸断,又自觉面上无光,加之对自己是小凤之女一事,久久难以释怀,但她强忍下一切悲苦,在少林之战后,与一行人去了上官堡,本想为正道武林尽些绵薄之力,却又得知梅绛雪怀有身孕,又因方兆南狠心拒之门外,而胎死腹中,至此她再难以忍受下去,遂独自一人跋山涉水,奔去义父坟前哭诉,殊不知,因这连番四次的打击,她早就重病在身,是以哭了没多久,就晕厥在地,却恰巧被途径此地的琼枝救了回去。 小凤原以为,琼枝为人机敏,值得信任,定能为她照看住玄霜,而如今这样,她倒也不恼,只道:“她也无须自责了,我的女儿,岂是笨的!” 可芳笙依旧愁眉不展:“只怕有人两相聚汇,多生事端。” “余罂花已被红萼打下断崖,命不会这么硬罢。”虽这样想着,小凤也有些担忧起来:若这个女儿,是因三帮四派,或是方兆南而来,再硬要和她作对,虽谈不上麻烦,但她心里总归不甚舒服。而余罂花为了陈天相,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若侥幸活了下来,玄霜被她碰到,可就危险了! 恰在这时,红萼在外敲门道:“师父,湘君,二师妹回来了,有事向师父禀告。” 小凤拍拍芳笙手背,先教她宽心,便与红萼一起向前厅行去。 待小凤坐上宝座,红萼却躬身请道:“师父恕罪,并非二师妹,而是方兆南想要求见师父......” 小凤本就有些生疑:未经传召,梦莲怎敢擅回冥岳?听了这些,她冷眼一瞥:是谁信誓旦旦,说那二人已命丧断崖!又忍不住拍向扶手:“怎么蠢人命都这么长,老天偏要和我作对!” 红萼脊背生寒,只好继续小心翼翼道:“他说有陈玄霜的消息,师父您说过,眼下万事不许惊扰湘君......” 这倒让小凤消气不少,只淡淡道:“你做的很好。”便叫人将方兆南压上殿内。 见他前来自投罗网,小凤耐着性子问道:“废话少说,玄霜到底怎样了!” 方兆南急切道:“她被余罂花抓去了,又被喂了毒药,若你不去救她,只有两个时辰可活了!” 小凤虽担心这个女儿,但她知道,余罂花定已布下天罗地网,引她中计,于是又诈了方兆南一句:“你来报信,定是她的同伙了。” 他就差指天发誓道:“我怎会对玄霜下手!” 小凤嘲弄道:“谁知你是否因上次之事,而怀恨在心?”又柳眉飞竖,桃面生威,喝道:“区区一个余罂花,你都对付不了,真是无用至极!” 他愧而低首,蓦然又抬头道:“你骂的对,我的确不是余罂花的对手,若你能去救她,我方兆南任你处置!” 小凤顿怒道:“我的女儿,我当然会救,用你这个无名小卒在这多嘴!”她已有了对策,向左右命道:“把绛雪给我带来。” 红萼因余罂花一事,一直想着如何向师父请罪,见师父要亲入险地,她也本想相劝一二,却不知怎样开口,及至冥岳山下,她忙上前跪道:“师父,请您准许红萼随行,将功赎罪。” 小凤看了一眼,只一摆手:“算了,你只要守好湘君,看好冥岳,让我无后顾之忧即可。” 正所谓世间万事,皆在机缘巧合,事有凑巧之巧字上。那天余罂花,见己依旧不是小凤对手,又想摆脱万天成的纠缠,便瞅准时机脱逃,顺便救走了方兆南,想以此令玄霜现身,却被红萼带领三獠紧紧追杀,她和方兆南一起,被双双打下悬崖。而玄霜正要来救三帮四派,将将行至崖底,忽见头上掉落二人,她近来功力大增,便将他们全都救了下来,这才发现是何人,她心中本还在恨及方兆南,但绝不会见死不救,谁知她那义母醒来后,竟过河拆桥。 见余罂花离开山洞,她正要用新学的法子,将毒先行逼出来,却忽而闻得一阵银铃笑声,虽娇如黄莺出谷,却恍惚有移山倒海之力,令她当即拉下了脸。 来人又笑道:“你倒是很会骗人,不过你骗人的伎俩,比起本姑娘来,可差的远了。” 玄霜本不想理她,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因而不服输道:“你少在这故弄玄虚,我再不如你,不还是将你耍的团团转!” 来人一时语塞,却早早反应过来,笑道:“那你还要我来救你?” 玄霜怎样都难以运行经脉,立时迁怒道:“谁叫你来救了!” 来人也不肯退让半步:“若非你是师娘的女儿,师父怎会管你?若非师父要管你,我又怎会来此受你的气。” 玄霜哼了一声:“你眼中也就只有你师父了。” 来人已倚在石柱旁,却巧笑道:“若非师父和师娘,要我看着你,护着你,寸步不离,我还有一堆正事要做,谁会进这个破山洞,方才还见到个丑女人。”正是琼枝。 玄霜嘲笑道:“看来在你眼中,除了自己,天下就没有美人了。” 琼枝已搭上她皓腕,认真道:“除了师娘,无人和师父一样美。你既是师娘的女儿,也勉强算半个美人罢。”她又故意拧紧了眉头,见玄霜脸颊越发苍白,她忽而大笑起来:“小小牵机,也让你怕成这样,我玩毒时,那个丑女人,只怕还不识得百虫,分不清百草呢!” 玄霜气的浑身直抖,却再无力和她相斗,而琼枝面上轻松,心内倒真起了些忧虑:十几种毒药混在一起,为了个陈天相,那个丑女人真也下的去手,也不想想,若你真伤了人家义女,谁还会愿意见你!又苦笑道:真不知是这位好姊姊流年不利,还是时不与我赵琼枝,只顾追回她,也能对师娘有个交代,竟什么药也没带在身边,现采是来不及了,她方才又气血上涌,片刻之间就要毒发了。这样想着,她拿出一把匕首,要向自己皓腕上刺去,却被玄霜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拦了下来:“你要做什么!” 琼枝杏眸生辉,却问道:“你信不信,我的血可解百毒。” 玄霜不想再欠她人情,何况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能与义父相聚,便故意道:“谁要喝你的血,你这人心坏,血也一定脏死了,喝了才让人毒发......” 而琼枝没等她说完,匕首早已转个方向,手起刀落,竟将玄霜纤臂,划了一道小口,却将樱唇贴了上去,为她将毒全吸了出来,又用罗帕为她细心包好,更不忘再拍上一拍:“这就好了!” 再看玄霜眼中蓄满珠泪,琼枝只好玩笑道:“亏你还比我大一岁呢,这么点小事,也值得这样。你不会是怕疼罢?”却又细心慰道:“别怕,师娘快到了,我也先豁出命来救了你,可见你还是有人挂念的。” 玄霜不理她,只顾环住自己,哭个痛快,想把连日来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她虽然恨方兆南,但心中难免有一二留恋,也只是在赌一时之气,她更不会弃武林正道于不顾,谁知义母竟对她毫不留情,却是她一向认为,无情无义,眼中只有权势二字的亲娘,明知这是陷阱,还肯来救她,又是那个人的徒弟,冒着生命危险,为她解了毒...... 她擦了擦眼泪,一个“谢”字却难以脱口而出,当即面上通红,又忽而忆及自己前时处境,竟对琼枝起了些同病相怜之意:“为了你师父,你竟然......多,多谢你了,你没事罢?” 琼枝一愣,却暗中笑道:随你误会罢,这个谢字可太不容易了。随即站起身跳了两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竟又抱膝而坐,对玄霜缓缓表明道:“累你为我着想了,但凡师父有意于我,我绝不会退让半步,正是师父将我看作小辈,可尽心疼爱,却并非她对师娘那般,倾心以许,是以我今后只会孝敬他们二位。何况师父对她的兄弟们,一向同甘共苦,唯独对师娘,只愿同甘,却从不愿师娘与她共苦,更为师娘舍生忘死,这是在她心里谁都比不上的,也根本不会去比,我又为何自讨苦吃,徒令师父生厌,能见她高兴,已比什么都好。至于这世间,也没什么不能放下的,谁说我就不能遇到一人,比师父更好,更得我心!”她两颊有些绯红,而这最后一句,正是宽慰玄霜之意。 听此,她喃喃道:“你那样喜......”倒自己住了口,又想起琼枝对她曾经所说:“师父为了你,差点去了半条命,本来她就……”心中不解已久,趁此问道:“照你所说,你师父那样好,他怎会喜欢聂......冥岳岳主。” 琼枝只随口说道:“许是师父欠了师娘的。”心中却想:情之为物,有谁说的清呢,我以往喜欢师父,如今不也...... 玄霜又想起三人之间纠葛,一时气恼道:“我那娘魅惑众生,她教出的徒弟,更是毫不逊色!” 琼枝却摇了摇头,笑道:“你嫉恶如仇,率真直性,原来也就这么点见识,不及师娘之万一。” 见她不语,琼枝倒为她探起了脉:“臭男人把持不住,却将过错推于女子生的太美,古往今来皆如此,也只有师娘那样的奇女子,不惧世俗,不畏强理,堪配师父这样的奇,奇人异士。” 玄霜正对此有所思悟,无意中随琼枝站了起来。 “你好的差不多了,眼下我要带你走,省着师娘担心你,和那个丑女人打斗时分心,只要你安然无恙,师父亦会安心,那身病可能就好的快些。” 未及相拒,玄霜再次昏了过去。 另一边,小凤知方兆南对绛雪有些愧疚,因而带绛雪前来,以防方兆南与余罂花二人同谋,又早以神血飞鸦,暗中将此地告知琼枝,二人好里应外合。 一直在前带路的方兆南,倒突然停了下来。 小凤顿生警惕:“怎么不走了?” 方兆南回道:“前面就是,余罂花只让你一人过去。” 小凤便对一旁道:“绛雪,给我开路。” 方兆南犹豫再三,终是向前拉住了梅绛雪:“小心。” 原来余罂花,早就在这里布满毒针,见事不谐,她口中骂着方兆南,现身和小凤打在了一起。 不意梅绛雪踩到了一枚,方兆南便将她扶进了山洞,却已不见玄霜踪影,便当即漫山遍野,狂奔而寻。 忽然几声嘲笑,在洞内盘桓不尽:“三师妹,你看看你,为了他什么都没了,那个男人依旧不将你放在眼中,真是可怜。” 云梦莲偷回冥岳,与上官炜私会时,正好碰见师父,竟又要让梅绛雪随行,她也早有耳闻,师父不仅对这个叛徒处处优待,更是费心单独指点,无论她为冥岳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师父永远只看到梅绛雪一人,她心中大为不愤,便悄悄尾随而来,如今正是绝好的机会,她总算能一消心头之恨。 梅绛雪深知她的企图,倒也不慌不忙:“二师姐,师父就在外面,她一向英明无比,你若做些什么,她岂有不知道的,师父可是最恨自作主张的人。” 云梦莲虽起了畏惧之心,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何况她想要的,又不止是师父青睐,因而冷笑道:“只要你死了,又有谁会向她说闲话呢?”随即举剑向梅绛雪刺来,招招攻向死穴,非要在今日取她性命不可! 梅绛雪早有防备,以娴熟在心的玉箫星繁剑,与之缠斗了起来,她内力虽已恢复了三五成,眼下却不再是云梦莲的对手,渐渐落了下风,她便将云梦莲,慢慢引到了洞外,她正要利用这一二生机时,云梦莲察觉了她的意图,又瞥见一旁火山入口,便再不顾剑招,疯狂刺去,直将她迫向了那里,又狠狠打了一掌。 梅绛雪脚下一滑,已向后跌了进去,千钧一发之际,竟被人牢牢拽住了。 她本以为是方兆南,抬头未及欣喜,眸中出现的,却是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而方兆南已和云梦莲斗在了一起。 火山内熊熊烈焰,热烟骤升,向出口奔腾宣泄,逗引出了芳笙身上寒气,令她浑身骨节作痛,山内又聚起强风,要将梅绛雪向下吞噬一般。 梅绛雪见他脸色煞白,知他此时犯了寒症,还要强行运功,也不一定能将自己从这地心强风中救出,她本来就不能认聂小凤这个娘,若再因自己害了罗芳笙,她就真的对不住聂小凤了,她更不想再欠罗芳笙人情,何况一死能摆脱自己魔教之后的身份,与罗芳笙的赌约也就此作罢了,倒也能从那情伤中解脱,或许还能让兆南往后念上她一二分,这样想着,她便不惧了,闭眼道:“算了,你放手罢。” 芳笙早以寒冰诀护住了她,也只能动用寒冰诀,如若平时,她早就将梅绛雪救下,但她来时寒气大发了一回,此时用一分内功,内功就变作十几分寒气在体内流窜,她恰好能用这寒气阻止烈焰灼伤,再仅靠自身力气,一点一点将梅绛雪拉上来,此时她又听到梅绛雪求死之心,训道:“若你有什么差池,她定会伤心无比。” 随即又一阵猛火,许是被寒气所引,这次竟是冲芳笙一人而来,倒是伤不住她,只将那杏色衣袖燎了一半,堪堪露出藕臂,以及隐约绛红边廓,她因右肩尚有牵痛,而左掌更为强劲有力,是以才用了刺有梅蕊的左臂去拉人。 梅绛雪心上一惊,又见火势迅猛,又皆朝罗芳笙袭去了,她便大喝“放手”,往下挣扎了一二,芳笙倒无奈气道:“真同你那外公一样,是个弃信违义之徒,你若敢死,我一定杀了方兆南!” 云梦莲收拾了方兆南这个阻碍,正向这边攻来,打算将此二人一了百了,芳笙同时与体内寒气与外界烈焰抗衡,还要分神用寒功护住梅绛雪,更要将她从强风中夺回,早就无心顾及身后。 身边形势分外危急,又见云梦莲已狞笑着向这边走来,梅绛雪刚要喊一声“小心”,但竟被一口浓烟呛到了喉咙,怎么都发不出声来,她当即心一横,用玉箫星繁剑的打穴手法,将所有内功积聚箫上,拼尽全力一击,死命喑哑了一句“小心身后,求你救兆南”,便挣脱了纤掌,芳笙大喝着“梅绛雪”,手也不停,更往洞内探去,去被一阵猛火夹杂狂风挡回,已不知何时,她被小凤紧紧搂在了怀中。 只见小凤眼眶发红,却强忍了下来,不住慰道:“别去了,阿萝,别去了,你没事就好。” 芳笙攥住小凤衣袖,又愧又悔,无限悲痛道:“凰儿,我未能救她,我竟未能救她,都怪我,都怪我!她是,她可是......” 小凤点了她昏穴,在耳畔柔声道:“阿萝,你先休息片刻,我们这就回家。” 方兆南一旁不忍,悔痛实情道:“聂小凤,绛雪是你女儿!” 听此,余罂花捂住胸口,连嘴角鲜血也来不及抹,连声打击道:“聂小凤,上天真是厚待于你,给了你两个好女儿,可惜你有福不能享,一个死活不肯认你,一个你眼睁睁看她被烈火焚身,痛快,真是痛快!” “你们胡说什么!”小凤本难以置信,又想到阿萝方才情形,霎时心中大恸,却将泪水生生逼了回去,面上如常,唇边噙笑,带着几缕残虐:“你不多嘴,我还真把你给忘了,这次你就没那么好命了!”又看了看方兆南:“绛雪死了,你去给她陪葬罢,你欠她的,就到下面去还。”随即一掌,将二人如残叶般,齐齐扫入火山之中。 ※※※※※※※※※※※※※※※※※※※※ 其之心,卿可怜? 解佩霜枫绝辞伤(下) 回冥岳两三日后,芳笙才渐渐醒转,倒已平静了许多。 抚了抚她鬓旁青丝,小凤眼中含泪道:“你和绛雪,赌了什么?” 她眉头深锁,紧紧闭上双眸,哀叹道:“她输了就将自己身份相告,并叫你一声娘。”心下更是懊悔不迭:若当初狠心相迫,直接令她践行诺言,而不是再等她先行醒悟,若我不曾思前想后,而和凰儿直说,或许就不会...... 芳笙利用梅绛雪之执着,和方兆南之寡断,以及他对玄霜之情义,与她赌了方兆南心意如何,人之心之情尽掌,却疏忽了天意,因而她现今也有些认命:人岂会算无遗策呢?从她落地之初,上天又何时假年于她,除了凰儿一事,又何时为她作美过?如今更要将这唯一美事也收回去了。至此,在小凤不知下,她又多添了几样病,身上隐隐有了,她在入冰椁前,曾有过的大限之兆,便越发起了交代后事之心:她死之前,要将一切安排妥当,定要助凰儿完成大业! 小凤缩在芳笙怀中,片刻后,已恢复如常,若非双眼红肿,绝不会有人想到,她方才有多悲痛难言。正因她是聂小凤,无论受到多少打击,她也绝不会自乱阵脚,这么多年来千锤百炼,她皆是不动声色,将一切挺了过来,以往冥岳上下对她翘首跂踵,更有母亲遗志在身,如今还好有了阿萝,她们两个更有大事要做,不可陷入悲伤之中,冥岳岳主,向来坚不可摧! 她咬了咬牙,柔声慰道,更暗含激励:“阿萝,这不怪你,放心罢,这世上除了你,我谁都可以不要!”又冷然坚定道:“什么都会过去的!” 芳笙也只点了点头。 在被发现之前,云梦莲已及时逃离,但小凤只略一思索,便能猜出,谁会对绛雪下毒手,再想阿萝不与她多言,必是因这事,牵涉到她弟子了,以阿萝之高深功力,未能救下绛雪,定是有人从背后偷袭。 小凤却万没想到,竟是芳笙比往日病重,才未能救下人来,亦因此起了灰败之心。 将一切想明白后,小凤顿时冷笑不已:擅离职守,同门相残,不敬长辈,野心勃勃,梦莲真是出息了啊!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小凤暂且忍耐下来,她喜欢养虎,前提是她按的住,她也从不会任之兴风作浪,让其反咬一口! 她见芳笙仍有些恹恹,遂扶她起身走走,行至案旁,她将丝帛一揭,正是那两只好鸟,在金笼中,翻飞腾跃,见到二人,顿时静了下来,四只小眼睛滴溜而转,似在观察芳笙。 小凤见她眉眼和缓,笑道:“就知道你会喜欢!”又故意叹道:“可惜是一对哑鸟。” 芳笙忙道:“只要是你送的,就是最好的!”这品种的鹦鹉,本就不爱学人说话,她也早见那翅上斑点,知是一对雌鸟,就更惜字如金了,凰儿必是费心教了许久,她感念这份情意,亦不想心上人扫兴,更想在临去前,让她的凰儿只知欢喜,无忧无愁,遂笑道:“不说话便不说话罢,我倒喜欢静友相伴,行诗作文。” 小凤灿然一笑,别有深意:“那就多谢它们,替我时刻陪着你了,往后它们定能令你欢喜。”又在心中默叹道:但凡心上宽松,病也就能好个大半。 再几日后,芳笙思虑过甚,更加紧安排诸事,虽百举百捷,自身种种却不想累小凤挂念,好歹她还有些时日,遂半字不提,只一人殚精竭虑,是以忧大于喜,又尽悬于五内,致使身上越发不好,而人在病中,难免文思泉涌,但伤情诉诸哀笔,最为伤神。 她已作了三首绝句,又将曾经的半首词续上,以《幽梦惊》拟了牌名,又忽而有感,正在抒一首《远别离》: 湘江水,斑驳泪。 可怜晨霞珠浦新,空泣帝子秋波媚。 垂思流苦酿成醇,饮后远途难成寐。 仙露沾唇百尝辛,自有离人不肯醉。 从今分别绝音尘,生死茫茫无可避。 神女亦是断肠人,恸哭曲竹歌此事: 湘江水,斑驳泪, 纵逝无尽湘江水,难收叶上斑驳泪。 她因无泪而早已郁结于五内,一时神惊思动,竟将血尽咳了出来,又皆蕴染在“泪”之一字上。 她仅以罗帕拭唇,自嘲道:“我还未到天命之年,上天就当真等不及了么!” 随即以烈焰掌,连诗与腊梅罗帕,一起在盆中燃尽了。怕被凰儿看见忧心,她再想把其他一并烧掉时,却感到了熟知在心的声息。 已经来不及了,她将薄纸垫在金笼下,将盆中灰烬撒向花丛,同时以身上梅香,驱散烟火之气,虽然她什么都闻不到,好在一直开着窗子,但愿能瞒过凰儿。 小凤一进门,就察觉不对,屋内有些烘热,暗想到:天这么暖,竟拢起火来了,阿萝不为外界寒暖所左右,定是有什么事掩下了。 芳笙站在一座等身屏风前,终是未能下笔,她此时心境,已难以为心上人,提首气势磅礴的落款了。 小凤在身后搂住她纤腰,笑道:“好生壮阔的冥岳千里图!”早已看出其中门道:此图朝霞浮岫,春山恬淡,绿草成茵,芬芳吐蕊,当有流阳挥入时,遂盛金光灿灿,一时群岳争竞,烟波霭霭,浩渺无垠。又想:到了夜晚,必是清辉披拂了。 小凤所料不错,那只芙蓉簪子剩下的料,今早被芳笙细细研磨成了玉粉,又混以金粉,绘制了这幅冥岳千里图。 她又笑道:“美则美矣,只是上面少了你我二人,我的霸业,自当与阿萝共享。” 芳笙心中无限悲苦,她想说句假话安慰小凤,但她只要脱口成誓,就必然做到,凡事她也只会瞒下,而不去欺骗小凤,是以不发一言。 虽心内感动,但小凤更是心疼不已:“你这几天憔悴多了,还为我动劳心神,画这样一幅图。”又强笑着调侃道:“说罢,你又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芳笙顿时心内大恸:“傻凰儿,这是你明年的生辰贺礼啊 !”又大憾不已:“明年,你定能一统武林,毕生心愿达成,可惜,我竟不能见到了……” 小凤又贴在她耳畔道:“阿萝,这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已在我手中,心中了!” 芳笙回身抱住小凤,眸中早已换作柔情缱绻:凰儿一定要长命百岁的,我不可再为心事所扰,而有片刻松懈,至少要为她备好,直到百岁芳辰的贺礼 。 小凤却问道:“你那腊梅罗帕呢?” 芳笙拉住了她衣袖,撒娇道:“一时不察,沾上了些痕迹,想是洗不掉了,好凰儿,若你有空,帮我做条新的罢,我一定时常带着,不会再沾染分毫。” 小凤娇媚一笑,取出了一物,为芳笙系在了腰间。 原来她方才是有意一问,这条霜枫罗帕,她刚刚绣好,就赶紧来为芳笙换上。 端详片刻,小凤认真笑道:“你投我经雨傲芳,我赠你凌霜丹枫,长长久久,生生世世,永以为好。” 芳笙神情激荡,却倒入了小凤怀中。 小凤为她运功后,守在榻旁,两鸟才从外面游玩归巢,却纷纷将笼下之纸衔出,完好无损,又衔入了小凤玉掌之中。 她凝视芳笙片刻,随即展开,认真看来: 春色三景 粉脸才盈梅眼暮,香穿朱靥雪飞愁。谁羞陌上春游语,空见红颜覆白头。 灿烂芳菲簇雨酥,珊珠点点拂烟湖。万丝嫩柳埋游絮,难系灼灼晚丽孤。 春深带泪遍离枝,连苑横空忆往时。无意东君吹落尽,长悲清影月偏迟。 小凤心内大为惊痛:阿萝在叹杏新梅枯,又提及《思帝乡》中‘无情弃,不能羞’,再以杏之二色,喻红颜白头,其后更有桃孤梨迟之语…… 她又看了芳笙一眼,因辞过伤而眸中含泪,又有些无奈:“阿萝,这就是你担忧之事么?”又心中叹道:是在担忧我见了他,便不要你了么? 又连忙再看《幽梦惊》一词:明月应有情,流水泻玉,池边白梅入画,杜鹃尚盈盈。 缟袂羞见骤雨倾,海棠减沃,芭蕉损绿,愁断丁香坠红烛。再拟好景心难续,只叹百结生。 也非她肯多心,整首词只“画”字出了韵,而“池边白梅入画,杜鹃盈盈”之语,竟是暗含血池图三字!又想芳笙病着,还为她操劳血池图的事,还因血池中的那个人而起了担心,看来她以后要少提及此物了。 小凤已心有所知,当她为绛雪之事耿耿于怀,觉得对不住自己才种下病因,心病还需心药医,自此只一人悲痛,不和芳笙再提绛雪半分,对芳笙更加柔情蜜意,耐心宽解。 其后两三日间,梅绛雪之死,她再难过,已渐渐淡了下来,又静下心来仔细思索:绛雪曾与方兆南寒水潭缔盟,之后无论如何,图皆遍寻不见,如此,必是以藏匿血池图为因,才结下盟誓,她又从三獠处证实,牢中臭道士就是那里的言陵甫,以她那大女儿的聪明才智,必是放在了臭道士的身上了,但阿萝把他关在水牢多时,绛雪不会坐以待毙,定是故技重施,将图盗走,趁脱离冥岳之时,再交给了方兆南。 她心中一笑:“素女剑又有了用武之地,可比其他废物强上百倍。”却又不禁想到:“阿萝会任由绛雪动手脚么?”玉指轻击案上,她又陷入沉思:阿萝当时昏迷不醒,□□乏术也是有的,除非……”片刻后,自己又摇头笑了起来:“的确令人意想不到,你词中那上阕,是当初赏雪后送我回房时所作,怪不得其中提到了血池图,原来是这样,阿萝啊阿萝,你这个小滑头,果然坏透了!”虽有几分生气,但她心中更想着扳回一局。 便先将三獠招来吩咐道:“一人六亲不认时,才会毫无弱点,即便嘴坚如蚌,也总有撬开一日,那臭道士我就交给你们三个了,别让我,还有湘君失望。” 血池图虽然不在这臭道士身上,但至少曾经在他身上,而她心中怒气,岂有不发出去之理?是以煞有其事,任由忠心耿耿的三獠施为,好好整治那个臭道士几番,以卸她心头之恨。 而对芳笙,她依旧装作万事不知,只须耐心相待,她的阿萝定会先对她说出一切。 几日后,又一次的武林大会,小凤根本不将它放在眼中,果不其然,为争夺盟主之位,三帮四派之间大打出手,而唯一的变数,是华山掌门,在众人面前,以血溅旗,以命相止,总算保全了正道一二。 小凤只轻叹一声:“她也算是个英雄豪杰了!”又不住嘲弄道:“为了摆脱迷心丹的控制,倒做的真绝,可惜了这样好的一把利刃。” 今日她倒有些累了,只想抱着阿萝歇息一会,更有件好事要让她瞧。 再说芳笙这边,虬髯财主钟坚,正端坐椅中,禀告连日来的成果。而那四扇相连金丝楠木雪绫屏风,乃闫道恺赠小凤之生辰贺礼,却是由钟坚运来冥岳的。 “湘君放心,那两座山洞,皆已布置停当。” 两只鸟儿不知飞去何处闲逛,她独立在屏风前,依旧想不出落款,正皱眉不止,听此,回身道:“辛苦诸位弟兄了。”便将湘管搁回,另拿出纸笔,坐在榻上,却嘱道:“夫人性子急,有时难免会意气用事,真有那时,你们尽量不要顶撞她,先多听听琼枝的,凡事有商有量,必能两相和睦。” 又提笔,写了封信:小琼枝,师父做不到的事,皆要托付给你了。首要一件,望你极力引导玄霜,若最终真难以为之,你从此就如亲女儿一般,承欢膝下,好好侍奉师娘,再一件,若以后师娘冲动行事,你定要想方设法劝住她…… 还未写完,耳中已闻得涕泣之声。 “湘君,众弟兄中,我与你所识时日最长……”一个大男人,竟哭哭啼啼,悲痛欲绝。 想到自己这几日,又咳血多次,芳笙淡笑道:“你无须悲戚,人谁无死,至此一切冤孽,皆由我一命化之,死得其所。” 又捡一方青巾给他擦面,只道:“夫人快回来了,别教她看到。” 再将信笺托他道:“这是给小琼枝的,烦你顺路带去,我便不多留你了。” 他将脸抹了又抹,立身行礼道:“湘君放心,我们定会为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托腮道:“你们心中有夫人就好,待一切了却之后,还是听从琼枝差遣,无须再插手江湖之事,芳笙先行谢过了。”她看向窗外春光,又坚定道:“我去之后,无人再知晓血池所在。” 他将泪水全憋了回去,掩住无限悲痛,只躬身领命:“是!” 芳笙笑道:“多谢,我送你下山。” 待她回来后,小凤正趴在案上,逗弄两只鹦鹉,看似不甚在意,先对她轻笑道:“江湖上近来有一事流传甚广,薜荔湘君最在乎的,居然是血池图的主人。” 芳笙握住她纤掌道:“血池图的主人,迟早是你。” 她这次倒没那么好哄了,抽出手来,将掌中放上香稻,让两鸟来啄,却不依不饶道:“不知楼主她是何用意?” 芳笙笑道:“姑姑在帮我们,更多是为帮你。” 近来她一直在念着一件事,是她回山上后,师父曾对她提起的:“看来我这小侄女,与她母亲一样性子了,天生好强,绝不安于现状,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们本该千尊玉贵的,可惜舅舅竟也不知变通,后来又为奸细所害……” 当时师父先横了大哥一眼,才继续气愤道:“相依为命的娘,竟因亲爹而死,她那爹更是异想天开,只顾一人消极避世,竟将女儿托给个大男人教养,如今好了,可谓害了女儿一生!” 记得那时她只问了一句:“师父为何没能将她接在身边?” 而师父无限悲悔道:“先母当初,只接到一封信件,便旧疾突发,没两日竟去了,连句遗言,都未能与我兄妹说起,老顽固决意不再提及此事,我们也无从查起,如今是你姑姑的飞红乌,竟寻到了这里,我这才得知,我居然还有个表妹……” 须臾后,师父竟双眸放光,对她笑道:“我那侄女孤苦无依,湘儿你也是孑然一人,我将她许配给你如何?我湘儿样貌好,人品好,文韬武略,才华横溢,心灵手巧,聪慧过人,样样不输为师,更处处让我这师父得意,如此,这也算我这长辈,为她尽些心力了!只可惜你不是男儿身,世间如我这样的人太少,不知她愿是不愿呢?她愿意就好了,若她不愿也是应当,凡事不可强求啊……” 她那时亦只当师父偶然想起了一句戏言,逗弄她而已,也就没有下文了,何况师父临终前,同大哥一起,百般嘱咐她守心忘情,但世间事就是如此因缘际会,巧之又巧,一句戏言,亦能成真,而她在山下见到的人,正是她回山上听到的人,若她能料想今日之事,在师父提起时,她定会求师父做主,心内更是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了! 至于外公与婆婆,兄妹之间如何,或许是另一番纠葛了。先人皆已作古,师父更不愿细说,她也曾答应过姑姑,绝不同凰儿提起,让姑姑安心为家里人还债。 小凤轻抚两鸟颈羽,却冷声道:“我可没有那样的好姑姑,侄女做什么,都要跟着胡闹的!” 芳笙直觉不好,而小凤将纤掌移到羽冠上时,两鸟竟一唱一和,搭起了话,全是芳笙与钟坚方才所言。 原来是小凤不信,认为鹦鹉学舌为天赋之禀,是以非要将它们两个教出来,在她眼中,人力皆可成事,未成事者,只是功夫未到,因而悄悄加紧训练,大有成果,本想让芳笙高兴高兴,谁知听到了那样了不得的事情。 芳笙又能如何呢?她只心中哀叹道:果然这又是天意了! 小凤自然气愤无比,更想狠狠骂她,但心中却已只剩伤痛:“你这样的人,也要认命不成?老天又如何,我偏不惧他,谁也抢不走我的人!” 芳笙心中却越发悲苦:并非认命,而是她的命,一向如此...... 见她眉间紧蹙,垂头不语,小凤本想携她细谈,又作罢急道:“我说了,绛雪之事不怪你,无人能比你做的更好了,你竟不信我,依旧耿耿于怀,才作出那么多心病来!” 又扫过屋内硕大屏风,她正要一掌毁去,却又念及芳笙种种心血,两只鸟也早就飞了出去,她便拍向了案上,更是赌气道:“你要是敢不在了,我定要先把你这些破东西全砸了,一个不留!” 芳笙一腿支在榻上,抚着她的脸颊,只柔声问道:“破东西?” 小凤当即在她掌心咬了一口:“没有你,再好又有什么用!”却终是没忍住,泪流满面,将内心诉道:“我知你不想我见他,我也慢下了脚步,等你来先和我说,但你体内寒气,不能再拖了,我又岂会不知你心中傲气,但我们凭本事拿回来的东西,怎会是他的施舍!”又恨道:“不许你再说那些丧气话,做那些无用之事,若我以前无你,也就罢了,如今你早已与我缠在一起,若没了你,得到一切又有何趣,谁要当孤家寡人,不胜高寒,舍你而享霸业,莫非在你眼中,我就这么无情无义,愚不可及么?” 未及芳笙回答,小凤便将她推在榻上,作势就要解自己衣带:“我不管你怕什么,你一向是个有担当的人,只要有了夫妻之实,看你还怎样多心寻死!” 芳笙只顾握住小凤双掌,却不防被她咬住了唇。 见她依旧抗拒,小凤紧紧盯着她,忽而却道:“你莫非是嫌……” 芳笙忙掩她唇道:“你说这样的话,非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了。我不想你承受任何污言秽语,那样我会比你更伤千倍万倍!凰儿,什么我都不稀罕,只有你才是仙女一般,是我认定了的!” 又慢慢哄着小凤躺下,为她用霜枫罗帕拭泪,柔声道:“在我未好时,贸然亲近你,是不负责任之举。” 小凤双手并用,掐她腮道:“那你还欺负我!什么都瞒着我!”忽而复将她压在身下,四目相对,小凤认真道:“若你死了,你一定会先劝我好好活着,若我死了,你一定会殉我而去,天下哪有这等美事,皆让你这个小滑头称心如意,必然是生我们一起生,死,我们一起死,谁也别想丢下谁!” 凝视小凤眸中灼灼,芳笙大受鼓舞:“好,我答应你,生死与共!”又许道:“再等一月,我们同进血池。”更主动吻向小凤,为生平之第一次,却突然向一旁,捂着罗帕咳了起来。 小凤忙从她身上起来,她便弯腰向榻下咳去,小凤为她轻捶脊背,而几丝血迹,掩在了两片枫叶之下。 她已毫不在意,更无灰败之心,而是要与她的凰儿一起,再与天争! 于是又笑道:“老天都在替你惩罚我呢。” 小凤继续为她顺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思乱想!” 芳笙又偏过头去,掩唇一笑:“若不胡思,何以乱想,若不乱想,何以成其事实啊?” 这次小凤却毫无嗔怪,只是想着:“无论哪一次,都是阿萝来宽慰我,眼下依旧如此,总想着叫我高兴。” 芳笙是做了多少,都不会多言半字之人,而小凤任何事都要求个明明白白,我对你好,自然也要你知道的清清楚楚。阿萝对她从来都不求什么,竟令她有些无所适从,只道:“有些事,你该告诉我的,我哪里做的不好,你更要对我说,我已是你的妻子,你又何必对我过分尊敬,徒见疏离。” 芳笙携她并排而卧,又搂着她道:“你我性子不同,对情之一字,各有领悟,也各有各的好处 ,我待你如何,不一定你也要待我如何,我知你一番情意即可。而我要的亦是知心解意之人,管他旁人如何,总之你心我知,我心你知,这便是世上最好的了!” 又道:“我心中有你,自然就要敬你,你为我唯一钟爱,我怎可对你颐指气使?况我喜欢相敬如宾之词,若两人倾心相许后,相处还不如当初,那又为何要做夫妻 ?”又在她唇边轻轻一吻:“正因你为我妻,我为你妇,我才要比旁人,更体谅你的难处 。” 这番话让小凤更为感动,却道:“我这么我行我素,还总教你来哄我,你就不恼么?” 芳笙咧嘴一笑,在她耳畔轻声道:“那是咱们之间的情趣,不足为外人道矣。” 小凤面若芙蓉,搂上了她的秀颈,调笑道:“你什么都好,唯独这一点,最教人恨!”却在她朱唇上留恋不止,而芳笙心中柔声道:“我绝不会再惹你落泪。” 两只灵物,又早早从窗外飞回,悄悄落在了榻上。 ※※※※※※※※※※※※※※※※※※※※ 注:文中诗词皆用《平水韵》,必未用现代韵。 其虽憎恶礼教,待卿素持该持之礼,卿可通其心意? 江娥有梦兆纤黄(上) 江竹啼痕惊凤梦,纤纤初月拂衣黄。纤黄之兆,与文中棋子之卦,海棠之梦,吉否?凶否?三者可为一否? “哎呦,又输你半子,次次执白也无用,不玩了不玩了!”趴在石台上,他顷刻间又眨眼叹道:“丫头啊丫头,你也不让老头子一让。” 一边说着,天风道长心内一算,此回是在收着折子的缘故。 圣手过招,先发制人是一理,排兵布阵及至收官数子时,钻研还棋头亦是取胜之诀窍,而芳笙既谦其后,亦有言在先,终了活目也无须贴给她,这岂非是不让? 她道:“在局中明目张胆失手,才是不敬你呢。”却也只是如此说罢了。 老道人倒捋须一笑,又指道:“哎呦呦,话说的倒满,除了夫人,我看谁又能让你这丫头退让半步。” 她以新思掌法,轻灵若晓梦飞蝶,将棋尽皆归盒,而子上覆的落花,却一片不差,一步不错,落入方才点上,她轻拈起一瓣,托在掌心笑道:“你也无须说这酸话,就是如此呢。” 若是小凤,芳笙又岂止是让了?整座城池也甘心奉送。 眼见耳闻如此,他拍手笑道:“妙妙妙!既是这般,丫头为何肯陪老头子多时?是与夫人吵架了?还是夫人将你拒之门外?” 算来在这主峰上,芳笙也与天风道长,手谈十二个日夜了,也只下了一盘,对这二人来说,倒也稀松平常,至于因何要如此,还是那日说开之事了。 本来二人在榻上,躺的好好的,小凤忽而点着芳笙掌心,一下又一下,酥酥麻麻,突如其然问了一句:“血池图既然不在你身边,那就在我身上了。” 芳笙纤指卷着霜枫罗帕,依旧双眸微阖,却只摇了摇头。 小凤撑头歪在她一旁,更也不忙,只慢慢将芳笙几缕青丝,轻轻缠绕在指尖,又由着自行散开,笑道:“不被我发现的,唯有赏雪时你送我的那件凤羽了,你又在何时拿到图的?” 她微一撇嘴,抚了抚小凤脸颊,就范道:“那是我一心送你的,怎会夹杂别人东西!” 小凤暗暗点头:总算肯说了。面上还是如常,指着她胸口道:“不在人身上,就在你心中了,你可是见人家刀法一次,就能全部记住,还立时找出解决之法的人。” 的确在寒水潭,再闻与初见此图之时,加之对梅绛雪之行略有不满,百般机缘巧合下,坚定了芳笙去见小凤之心,亦诱发了先时之计,是以她违背了所定盗则,并非师父藏品,她也出手了,并以随意画的一张假图,换给了言陵甫,之后因梅绛雪三番四次要伤小凤的心,她这才忍无可忍,请三獠将言陵甫投入水牢之中,其后反倒毫不在意了,只因已事半功倍:任梅绛雪处心积虑,又岂会想到,囊中物早已被以假乱真,自己亦成了他人计策一环。至于绘着图的一张黄卷…… 小凤思及芳笙与钟坚方才所言,又将相识后种种情态,大致一想,所有关窍瞬间皆通。 她装作冷声道:“我之后的话,你只可答是与不是。”未及芳笙应下,便问道:“你为我另造了一座血池,那里必有真的武功秘籍,与无数奇珍异宝,还将这山洞也绘在一幅图上,到时自会有人将它呈给我。” 芳笙侧过身,捏了捏罗帕,叹道:“是。” 小凤绛唇轻抿,纤指轻敲一二,两鸟便飞回了金笼之中,她继续问道:“想必那张真的血池图,早已被你毁去,你任假图流传在外,为的是勾动武林人士贪念,将他们齐齐引到另一处假的洞府去,看到奇珍异宝,其必自相残杀。” 芳笙只淡然点头,却还是答了一个是字。她从不愿大造杀孽,可前不久既自认将死之人,死前为凰儿得到一切,她这命就赔给他们,令自己心安些,如此这买卖倒也不亏。 小凤强忍着,依旧咬牙问了下去:“你将孤身前往血池,倘若真能找到那副《巢由洗耳图》,必会有人为你带给琼枝,倘若罗玄真还活着,你打算和他痛痛快快打上一场,之后与他同归于尽,再由他们为你彻底毁掉血池!”又瞬间无限悲痛道:“你要用命,偿还我开的一切杀戒!” 芳笙只皱眉道:“他的好弟子曾用□□来对付你,教不严师之过,我便也要他尝尝个中滋味。” 小凤攥紧了芳笙衣袖,恨道:“不许避重就轻!”心中倒庆幸连连:好在她及时阻止了,否则阿萝将尸骨无存!还好,还好,她的阿萝安然无恙……随后此番决绝更令小凤大恸,忙道:“你以为,我会怪你自作主张,就不会再为你的死伤心了么?” 这确是芳笙的一重考量。眼前心绪有些不宁,她不如往日那般会哄小凤,却打定主意,将实情告之:“我曾在冰棺前向师父和大哥立誓,此生若亲手杀一人,必当天诛地灭,死便也是应当的,你无须为此难过。” 小凤痛极气急,却还是在身后紧紧抱住了她:“有什么事不能与我商量,不能你我二人共同解决!”又一时猜测道:“你难道认为……” “凰儿!”芳笙立将小凤纤掌,放在了自己心上,柔声诉道:“我倘或疑你一星半点,便是辜负你深情厚意,亦是在看低自己,那就当真不配得你真心了!”又闭目哀叹,将帕子卷了又卷:“我只是不想你再受他折辱。” 依小凤的性子,阻拦最是无用,芳笙只不愿她再为他人左右,恰又遇上自己病重,便将原先筹备的一切,狠心付诸了行动。 小凤合上芳笙双手,忍不住再次咬了一口:“你总算肯说真话了!两座血池,无一处是真,也亏你想的出来!”却又吹了吹,将之扔了回去,上下朱唇一咬,偏头道:“怎么,给了我聘礼不够,还筹备起嫁妆来了!” 芳笙只将手中罗帕抚在脸颊,片刻后,又拂向小凤耳畔道:“霜枫已向我诉了千言万语,怪我不顾及你深情厚意,先前只一味鲁莽,是真傻真呆呢!”轻抚小凤眉眼,又越发柔声道:“凰儿,对你应下的誓,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 摒弃灰心丧气算一件,不再孤行己意又是一件,只目前这一关,她怕是有些难过了…… 小凤不知该如何气她,想了想,旋即轻绽笑靥,贴在她耳畔道:“那你又要如何呢?” 她只好笑道:“绝不半途而废。”说着起身伏案,玉指染上些胭脂,正要沾上绢面时,却被握住,只听小凤道:“知道你聪明,解出了图上玄机,但我要你把全图画给我,我要凭自己的本事!” 此话其实也有赌气之意,只因小凤既舍不得打她,也舍不得骂她,但心中不愿将此事就此揭去,却又不知为何,就有了这样一句。许是想让芳笙明白,她并非弱质闺阁,而是冥岳岳主,芳笙处处为她着想,她着实喜欢,但她又何惧急风骤雨!这是她该去解决的前尘往事,无论有什么在等着,她皆要一往直前。 芳笙不能与她争,毕竟是有错在先,乖乖提笔将图画出,小凤倒看也没看,先为她拭净了指尖,却又取出一封拜帖,放在她掌中,先笑道:“那座山洞你可要好好留着,得空我倒要去看看,你都为我备了什么。”随即将她推出房门,只说了最后一句:“你就在主峰上,好好招待道长罢。” 见老头子又忍不住手痒,正要摆下座子,芳笙抢先一步,将花瓣全引入香缨中。 老道人了然于心,又问道:“是为惜花,还是惜人?” 芳笙不理,只将香缨细致护于罗带之内,素腰之间,才将前问一并提道:“此事怪我,自以为代她想好一切,之后一意孤行,而没把握的事,我又向来不会吐露分毫……她气我是应当,只要她别气出病来,我如何都是好的。” 若旁人胆敢欺骗冥岳岳主,只怕早就死了千回万回,甚或生不如死了。 芳笙又岂不知小凤另一番心意:主峰之上别有风光,实是为了她在此同好友散心,将养病躯,不要再为琐事操劳。 她不由笑道:“幸而你算的我半个知己,我与你下棋取乐,放开怀抱,她其实也能稍稍放心些。”说着,在右中星位落下一子。 小凤一天至少要遣人来四五次,虽不曾明说,也能知晓是探望芳笙之意,芳笙却是直接与来人相问,还会叮嘱好多,老道人自然都瞧在眼里,知这二人情意相通,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彼此,却皆在心中有些顾虑,虽是这几日不见,但在这你来我往,你思我念之间,感情反而会更加深厚。 他一边觑着棋盘局势,又闲聊道:“可见你师父的话大有道理啊,正所谓情甚则伤,慧极易折,情太深,而处处皆为对方着想,慧之甚,则凡事多费思量,正是过犹不及呦,你若能想通这些,倒还有日子可活呢,不过心思过重咳了几回血,你内功深厚的人,哪里就到大限了!”至此,黑子困守,白子将劫。 芳笙不应,另寻消解之法,可此话却如醍醐灌顶。 她悟道:“你说的有理,是我把小病,也当成大病了。”又叹了口气:“她本领超群,见识非凡,却唯独受往事磋磨,我一心与她同苦,反而起了不当之策……如今看来,是我忧虑太甚了。”将棋子持在指间,她诚然一笑:“我只是不愿认,全心全意竟也有冒失之处,也是在恼自己罢了,尽善尽美四字,岂非虚言了?”她这子本意弃了方才之位,另辟蹊径,然而一切自解,柳暗花明。她又道了一句:“落子本该无悔。”心神已大为通畅。 形势不利,老道人倒也不急,敲了敲白子,亦笑道:“关心则乱,人之常情,而夫人同样为你这丫头牵肠挂肚。” 芳笙抚颊一笑,说道:“从今往后,我只须欣赏她的大业,若她偶有疏忽,我再及时出手。” 听此他不由牙酸捂面,倒啧啧叹起另一事来:“在老头子看来,丫头为人一向秋月寒江,若是旁人得罪了你,你瞧不上他们,只会半丝不理,若有人依旧不知好歹,只能说咎由自取了,如今你一下子就认真了起来……”他霎时又满面春风,摇头晃脑道:“你那位‘一生之敌’,不愧是清风的徒弟呦。”可脑中皆是自己爱徒以往的可怜模样。 老头子今日话中一直有意,芳笙心知肚明,也不去驳他,亦不主动相问,就这样淡淡聊着。 她不在意道:“神医丹士的名号,是旁人敬重他,我又为何要将他放在眼中,他也无须我这不相识的人青睐于他,此为大侠气度,他应当保有一二。况我从前不曾听过他的传闻,仇怨更是何从谈起,我们二人本应素不相识,毫无瓜葛,可惜天意弄人,纵然他是古前辈的爱徒……无论如何,我唯愿凰儿能化解心结。” 望着交错的玛瑙棋子,她又笑叹道:“非黑即白,非白即黑,人世间哪有这么纯粹。此因造此果,彼果缘彼因,又何曾如此简单,世间诸事,多是不由人处。” 老道人指着棋盘道:“正如一子牵扯一子,才有困兽之挣扎,局势之惨淡。”他却又提到:“阿宁过的不错,夫婿对她百依百顺,性子也收敛了许多,自悔以往太过任性,请我向你赔礼道歉,老头子这心中总算巨石落地了。” 黑子更衬的芳笙肌肤胜雪,更令她提起的白子黯然失色。她笑道:“这样就好,个人总有个人的缘分。” 棋局渐入佳境,老三奉命送来了新茶,见道长在苦苦思索,而芳笙较前时一扫阴郁,这才将她拉到一旁,告状道:“兄弟,那言老头好生嚣张!他居然敢问我们,岳主是否成亲,更是出言不逊,叫了什么神仙妹妹,又装疯卖傻,说了不少混话,岳主曾吩咐我们三人,要好好撬他的嘴,而他胆敢觊觎咱们岳主,我们更要为兄弟你出口气了,可万没想到,他骨头还挺硬的!” 芳笙知晓,三位兄弟情义如此,却也为交代下的任务心急如焚,而她更要顺着凰儿撒气之意了,当然也要为自己,教训那个知机子一番,于是笑道:“多谢三位兄弟了,既然这样,还要劳烦兄弟们一趟,把他寒水潭中那些练丹的宝贝抬来,之后当着他的面全砸了,最好化为齑粉,尤其是他那金鼎,听说他可视之如命的。”又从石台上取来一笺,唇边带笑,交与了三獠:“我这有篇乐谱,若能照此音律,以银锤将金鼎击之,想必会绕梁不绝,荡气回肠。” 待人走后,老道略生好奇:“丫头,你又何时作了首曲子?想来是极厉害的内功心法了。” 芳笙看了看如眉新茶,色泽润厚,将之以双掌碾作粉末,笑道:“今早你用时最长的一子。” 他拧头扬须道:“哼,丫头瞧着罢,这局铁定不会了!” 然而,又在细细研究落子之处,趁此,芳笙以竹炉燃起了榄炭。 他倒没忘前事,继续说道:“活到老头子这个年岁,什么都能看开了,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只万事不可做绝才好,多给自己留些余地。” 芳笙煮泉,但笑不语:果真故人情分不可抛,老头子俗事不理,却不劝也是劝了,可此事,只能看天意如何了。 在芳笙煎茶时,老道人搜肠刮肚,得了一妙招,芳笙点茶咬盏后,托着腮,假作想上一想,棋子也只在指间随意夹着,仿佛一阵轻风拂过,就能将之吹落,身上也覆了些许花瓣。 老道人甫一闻香气,当即点头捋须,赞不绝口:“清明新茶,不冻泉水,老头子又有福了。” 饮了一口,又细细品呷,他不住怀念道:“当年我们四个同辈论交,令师厨艺极佳,烹茶酿酒更为双绝,我与清风曾沾你大哥的光无数,那时节真是当年桃源啊!”又道:“虽则在我辈中年龄最稚,可论所识之广,所学之精,通时达变,风姿卓越,普天之下,当真无人可及江郁离,老头子原以为,他那样挑剔的人,这辈子都收不到一个徒弟了,谁知缘分在你这里,也亏的他宁缺毋滥,才得你这样一个,不让乃师的奇徒。” 芳笙却调侃道:“都如你一般,溺爱小徒?” 老道人仰头哈哈一笑,却又难免黯然道:“若论内功之深不可测,为人之急公好义,首推广情大师,而岐黄之高妙,性情之宽仁,自然还是清风,我虽年龄居长,唯有剑法还能吹嘘一二,可叹岁月无休,常忆往昔唯一翁……” 他数度湿了眼眶,只喊了一声“丫头”,又哀痛不已道:“只我一人知道,清风心中有一件毕生憾事,早早便去了,血池正是他埋骨之地。” 芳笙棋子不听使唤般,当啷落在盘中,误打误撞间竟是自添了一眼,虽不合规矩,倒是解了现今之围。 老道人竟不理棋局:“丫头啊,我与雁生相交更为深厚,曾与清风情孚意合的……” 她心中痛闷至彻道:“是我师父。”又暗自谢道:还好有凰儿,才未铸成大错。 又一饮,他将悲思缓缓压下,此时多说已无益处,便关怀道:“莫非你要再开一座茶庄?丫头,你如今这样,不该为此费神的。” 只见芳笙提了七子,老道人自也不甘落后,棋盘上又是混战一片。 她轻声道:“好歹让水患之后,流离失所的茶农衣食安稳,战火纷飞,仗打的越来越狠,到时什么都要用到黄白二物,未雨绸缪也是好的。而琼枝愿做,让她做便是了,现有玄霜在她身边相助,我倒觉得是个好苗头,琼枝慧黠,久而久之,凰儿母女二人或能和解……”至于其他铺子何去何从,芳笙正想与小凤商议一番。 她又轻叹道:“无论何时,苦的都是百姓。” 老道人亦生此想,眼觑大把死子,摇摇头,悲悯不止,便道:“阿宁那里一切都好,老头子也提前喝了你的喜酒,再无牵挂,总算可以逍遥尘世了。” 芳笙早知其心:“你又要去云游四方,打抱不平了。” 他抛着白子,乐然道:“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你我之间,虽无须长亭相送,但也总要赠些什么才好,不枉老头子乃丫头半个知己。”心中倒确有不舍:总有再见之时。 芳笙遂以如斝金釜煮石,以玉箸轻击一雁耳为奏,唱道:“自在去,阳关叠,弄笛梅花净情语,萋萋咫尺随芳旅。相见欢,别亦娱,心未远。” 他喜上眉梢,连带长须也具眉飞色舞之形,却不忘玩笑道:“《四块玉别情》的曲牌,你也不怕夫人吃味啊。” 芳笙一子扭转乾坤,笑道:“凰儿向来认为我有眼光,品趣不至如此地步。” 大局已定,老道人对棋目一直有数,倒也不像上一盘时,偶有顽皮之行,耍赖之言,唯感触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你却说天涯远而心近,亦是咫尺应悦,说得好!可惜身旁无酒,只以好茶代之了。” 芳笙又将新落下的花瓣,并肩上那些,收进了香缨中,笑道:“是酒是茶,与山间清泉,于我并无分别,唯有浓浓别情,如万丈千寻之瀑。” 他自知芳笙味觉已失,至于不再饮酒,他亦能猜个大概,于是故意笑道:“唉,那么多年的交情,远不如夫人一句话,真乃一物降一物啊。” 芳笙将白石水为道长注入杯中,笑道:“本想再相送一曲《不伏老》,却被你搅的烦了,待我想好后,再寄给你罢,可眼下,老头子还是好好想想,要输我这丫头些什么了。” 他努了努嘴,忽而又似注意到了什么,咬指不语,紧盯着棋盘片刻,脸色渐趋晦暗,极尽肃然道:“老头子也没什么好输你的了,就送你一卦罢,好歹能趋吉避凶。以此局来说,天机塌落,太阴困守,坤滞乾陷,大灾之兆,你所受劫难,将不止于此。”又一掌将大半收于盒中,唯独留下芳笙自添一眼的那片,叹道:“还好转机亦在。” 芳笙岂非不知他卦之精准,即便不是如此,上天又何时肯消停些,她却依旧笑道:“但凡见面,你总要咒我一二。”心想:若能避之,又何以称之因果? 见她已然留意,老道人又趴向了棋盘:“走之前,定要赢你一局,丫头,可别瞧不起人!” ※※※※※※※※※※※※※※※※※※※※ 其在此事上着实不该,但驱其出房门,卿心上可悔? 江娥有梦兆纤黄(中) 一弯淡月高悬夜空,小凤披着火红凤羽,光彩照人,而站在山旁,颇有遗世独立之风。 “还以为你真要整月不下来呢。”说着,她将手中淡黄披风,系在了芳笙身上,目光却半分也不离开那张玉颜,看看她是好了,还是更瘦了,要将那十二个日夜,连同今天,全部补回来似的。 二人眼波流转间,已将思念之情尽诉与对方,芳笙将香缨系在了小凤纤腰,笑道:“玉兰花开的正好,冰心何所拟,聊赠美人香。” 在那日推芳笙出去时,小凤已有些懊悔之意,又怕她误会什么,本来有些怒火,却是气也气不起来,若真有什么值得气一气的,也并非她自作主张,而是胆敢舍己而去,所思手段还那般惨烈!又叹所谓冤家,正是如此了,还是这样一个俏冤家,又思及她能与道长放宽心怀,如此,也便由着去了,反正也会有人代她随时探望,可这几日,当真辗转难眠,早上好容易睡了一会,竟会梦到阿萝伤心欲绝,哭泣不止,于是越发懊恼了起来,好在三獠及时向她禀告:湘君戌正会从主峰上下来,她这一整日,心才安定了下来。 小凤将香缨上绣的迎春花,抚了又抚,却笑道:“才几日不见,你就又多了美人。” 芳笙携小凤的手,一同向前行去:“在我心中,只有夫人一个是美人,其他人是美是丑,也不在我眼中。” 小凤又问道:“那你自己呢?” 芳笙答道:“我只愿在你心里独一无二。” 这样的话,芳笙虽不少说,但每每都能令小凤染红芙蓉面,加之也十多日未曾听过,怕是更有反响,她假作欣赏身旁翠绿梧桐,却问:“怎么不见道长?” 芳笙偷笑不已,却正经道:“他本是要下山来的,但我问了他一句,是否还要去辞别姑姑,他扭扭捏捏半晌,托我向夫人告辞后,就溜之大吉了。” 小凤见芳笙笑意盈盈,自己也跟着快活起来,欲言又止,暗暗握拳跌足,心一横,美眸敛向一旁,歉疚道:“我那日……” 芳笙将小凤玉掌握在胸前,笑道:“凰儿,我都明白。” 正是彼此皆知对方心意,又皆觉己有太多不对之处,而彼又这般包容,自此二人不再提及此事,更为浓情蜜意。 芳笙淡黄衣上拂了一层银辉,这样看去,当真玉骨笼愁,冰姿仙风,忆及那卦辞,她眉间又缠绕了一缕忧色,不禁蹙额道:“月色如水,侵花正冷。” 小凤为她拢了拢衣衫,又抱紧她道:“一弯勾月,又惹了你何处情思?” 芳笙蝤领轻摇,叹道:“上弦自有圆,满时终易残,我喜欢相待一弯渐环,也不愿满月之后,曲终人散,还不如从不相识……” 小凤秀眉轻敛,黛峰骤聚,又笑慰道:“月终究是月,阴晴圆缺,也不过恰好合了人的心境,事在人为,我说不散,便长长久久的聚着!” 芳笙心中一动,笑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凤松了口气,又揽过芳笙纤臂道:“夜深了,而月下阴气亦会加重,对你不好,我们回房罢。”又心内自悔道:我竟将她赶去了山顶阴寒之所,怎会有这般过分之举,好在阿萝并无不适之处,否则真难以谅解自己了。 芳笙能体谅小凤心意,将头轻倚在她柳肩上,撒娇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处处皆好。” 小凤揪了揪她鼻子,又娇声暗示道:“这几日事务缠身,我皆难以安寝。” 芳笙立时哄道:“再也不会了,有我伴你安然入眠。” 又是那些面目不清的怪梦,眼前仪表堂堂的青年人,她本应最为熟悉,却陌生一片。 “唉,倒要看看,以后有谁能把你降服,叫我也能放心托付。” “嘻嘻,不如你这位大侠,有朝一日教出个好徒弟,再来制住我罢。” “又胡说,不是此理。不知不觉,窗外这株海棠,也过了六个春秋,昨日下了场雪不说,时值腊月,在这一夕之间,竟开的较往年春时更为夭艳,并非吉兆……” “虽说花开花谢自是有时,许是她格外有情,来送我一程……都说好了,不许伤怀,那把剑可要随时佩在身边,就已是思念之心,手……” 芳笙本倚在琴台上,小憩了稍晌,突觉鼻尖上有些痒,眼睑微划过一丝凉意,这才睡眼惺忪了起来。 小凤正拿穗子,在芳笙两颊扫来扫去,笑道:“聂夫人,你的梦里,可只能惦记本岳主。”说着,将手中那枚如意环,放在了芳笙掌心,认真许道:“这便是满月,永生不缺,永久不散。” 为芳笙佩戴好后,小凤便坐到她怀中,一撩琴弦,笑道:“这下你可推托不得了。” 芳笙一掌如竹叶轻摆,又如黄莺绕柳般,穿过罗带香缨,搂住了小凤纤腰,又腻在她光洁如玉的秀颈旁。 小凤抚过芳笙墨发,问道:“这又是什么名目?” 这掌法就是在主峰上,芳笙新思所成,她柔情万缕道:“幽篁引凤。” 小凤粉脸微红,转过身来,抹她腮道:“你往常都是这样教学生的。” 芳笙在她朱唇边轻轻一吻,笑道:“夫人这样的学生,我只能教这一位,更有幸只教这一位,若师父先见到凰儿,就不会认为湘儿是奇才了。” 小凤轻轻向后仰去,芳笙忙用手臂护住了,却被小凤一拉衣襟,也随之倒去。 她笑道:“说的好听,谁知道你会否有什么,好姊妹好兄弟的。” 芳笙只一愣神,便在她耳边柔声笑了起来:“我既不喜姐姐,更不喜哥哥,也不会喜弟弟,我只爱这一位神仙妹妹。” 小凤双手并用,挠她痒道:“看来,你是要记一辈子了!” 她遮掩不住,仍笑道:“谁叫我记性太好呢!尤其在你的事上。” 小凤纤指不停:“你还说,看我饶不饶你!” 两人嘻哈搂抱,闹作了一团,小凤偶见芳笙眉间略有忧色,立时了然于心:必是姊妹兄弟之言,惹她伤怀了,便道:“谁稀罕什么神仙妹妹了,我就喜欢听你叫我凰儿,比什么溢美之词,都要有情有义。”又想能在昆仑绝顶造一座冰室,将千年寒冰铸成棺椁的,当世也没有几人,若是不在这江湖上了……她恰有个不太好的猜测,趁这几日闲时,她也把那冰棺上残缺不全的祭文,仔细研究了一番,有了些眉目,这些皆先不能说与她的阿萝知道,恐惹她……最好等事情了结……她按下心绪解慰道:“放心,出了血池,我们就……” 她却吐舌玩笑道:“凰儿,难知我是否曾从天而降,无根无缘……”又叹了一声,道:“无论什么样的人家,养了我这种百病缠身的女儿,总归是不幸的。” 她并非埋怨憎恨,而是惭愧不已,以她这样的身子,只会拖累父母,带累家人。 小凤急切道:“有阿萝这样的女儿,是天大的福气,若娘还在,见到你也一定也会喜欢,这样就有两个女儿,一起孝顺她了。”又坚定道:“阿萝,你有我就好了,咱们两个一起,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心中却想:若谁敢对你不起,我一定替你讨回来! 的确有凰儿就足够了,她也不想再提此事,问道:“血池之行如何了?” 以小凤之聪明才智,纵然图中路线万般错综复杂,那画上谜题如何难解,也不在话下,她亦想趁此机会,再试探一下那二弟子的忠心。 她笑道:“我让梦莲和上官炜,去为我对付那些正道余孽,但愿他们别叫我失望。” 小凤只将一切“如实告知”,并“委以重任”,更赐了他们一人一件宝贝,却是见血封喉的兵刃,只是利用他们,将那些武林正道引入陷阱,云梦莲自然不知,只一味欢天喜地,以为总算得到师父重用,便当即立下了军令状,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而一旦她伙同上官炜,或是禁不住上官炜的引诱,起了反叛之心,下场便可想而知,毕竟上官炜也另有图谋。 小凤又忍不住嘲讽道:“什么名门正派,人心向来不足,他们在那里自相残杀,我这次就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那两人如何收场,他人又将如何,不会在芳笙所想之中,她只道:“若有人得知,他这张血池图,将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又会作何感想。” 小凤捧着芳笙雪腮,双眸水光微漾,神采奕奕道:“我才发现,你要认真吃起醋来,必有人不得安宁。” 芳笙伸舌一笑,又撇嘴道:“我这样坏,你又喜欢我什么?” 小凤抿唇一笑,指尖从芳笙眉间向下,轻轻划过:“知心之眉,解意之睫,柔情之目……最重的就是待我之心。” 芳笙在那指尖一吻,悦然道:“谁叫我比人家痴长了十岁。” 这话倒令小凤惊醒,在那张稚嫩容颜上,徘徊流连,又偏头不忍看下去,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芳笙自然知晓,为小凤放心,无所谓道:“我连命都是你的,一张脸又算的了什么,若真有那时,任凰儿你将之处置便是。”又笑道:“你无论多大年纪,都会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到时我可就是真丑了,你可不许嫌弃我,更不许不要我。” 其实稚颜对芳笙来说,也无所谓什么,不过是命运不济,给她的另一番造化,说是造化,亦不知福祸…… 芳笙因昆仑寒冰中一番际遇,似永不会衰老,任谁第一眼瞧她,都只当是个简傲绝俗,凛若霜雪的少年,小凤妍姿瑶质,其绝代丽颜至今不改,是以高深内功维持,女为悦己者容,亦为悦己者而忧其形容,她自然怕有朝一日,万一现了老态,而心爱之人依旧眼前模样......可芳笙字字句句,又打在了她心上:女子最看重自身美貌,阿萝,为了我,你却总是这样傻! 小凤轻戳她头道:“呆子,你易容术那样高超,把自己扮老就行了,又何必……你若伤着半点,不就是叫我痛心么!” 遂起身走到案旁,翻起了一本缃帙,脸上却泛着芙蓉艳色。 见此,芳笙心动不已,一时有感,起弦歌道:“凤兮凰兮,比翼双双,有美嫣莞,慰我心肠。凤兮凰兮,一饮一扬,有美如玉,忘我琳琅。凤兮凰兮,一吟一唱,有美衷曲,与我同裳。凤兮凰兮,双双痴望,有美结绾,共我同堂。” 凤尾琴上凤湘花,而两只鹦鹉立于琴尾,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展翅梳羽,又是那般应景。 在她吟诵时,小凤便将此谣提笔写下,听她歌完,伴着余韵调侃道:“世上皆传,凤凰乃一对夫妻。” 芳笙早已站在她身旁,接道:“谁说凤凰是一公一母,我偏说凤凰是双双英雌!” 小凤忍不住笑道:“嗯,你说的最是最好。” 芳笙却凝视着,小凤染翰缃帙。原来这几日,但凡想芳笙时,小凤就把她曾经做过的诗词,一一记录在这书卷上。 她看了看芳笙,巧笑道:“不如为你出本《聂夫人诗集》,由冥岳岳主一手编纂,乃本岳主疼夫人之一腔真心。” 芳笙又补道:“必能传为一时佳话,甚或经久不衰。” 两人皆捧腹大笑起来,小凤任芳笙为自己拭净墨痕,商量道:“此番血池之行,仅你我二人便可。”又道:“阿萝可抵千军万马。” 芳笙眼含嬉笑,却故意摇头道:“我看,我还是不去为好。” 小凤唇角轻扬道:“你敢!” 芳笙以霜枫掩唇道:“的确不敢。”而后,又咳了一两声。 小凤一手为她抚着背,另一手与她掌心交握:“所谓病多由心上来,这就对了,你吃醋是要吃给我看的,不许再闷在心里,积出患疾来。” 又道:“以后什么话,都不许瞒着我,我自也不会瞒你。虽说见到他,我尚不知将如何自处,但我如今心中有你,是要与你共度余生,我们还有生生世世之誓,这已是定论,岂容更改!” 而小凤的话,远比什么良药都要管用。 半月之后,一紫一红两匹良驹,疾驰在小路上,已行了许久,两旁绿草如茵,忽而藏起了一只白鸽。咕咕两声,引得芳笙心中一笑:指不定在那里,还能见到什么意外之人。 今日小凤一袭浅水蓝衫,颇有几分温婉贤淑之态,亦不失娇美灵动,而这样秀外慧中的女子,直叫四月春色黯然无光。 她看了芳笙一眼,笑道:“你这小滑头,又要使什么坏。” 芳笙又如往常在外一般,将五官画的硬朗,那双横烟眉,以石黛勾成了两把利剑,此次却是小凤亲自着手,只见她眼尾轻挑,形似认真道:“却不知烤乳鸽的滋味如何,舟车劳顿,不知夫人可否有意一尝?” 那白鸽分外眼熟,得知绛雪可能未死,小凤心中一软,但转念一想,这个女儿依旧要和她作对……她柔柔瞧着芳笙,只道:“随你罢。” 于是芳笙指间冰针,将一只小鸟当场刺晕。 到了血池洞外,小凤一掌击碎了门口巨石,一股阴冷白雾迎面而来,看似无甚奇处,一旦毫无防备,便会切骨侵肌,令人五脏俱碎,登时殒命,而小凤早有应对,将石灰粉混以烈酒,撒在了蓑衣上,加之她内功深厚,寒气丝毫也侵扰不得。 还未进的洞去,已不容小觑,可见前方更是危机四伏。 她无所畏惧,却一再嘱道:“阿萝,此处极阴极阳,诡癖多端,你要多加小心。” 又想:洞中阴阳二气,若能与阿萝身上阴阳二气,相融相合倒好,若是相生相冲…… 思来想去,小凤决定让芳笙在此处等她,话未出口,先驳自己道:阿萝岂会不担心我,又岂会乖乖听话? 芳笙将小凤纤指,搭在了自己脉搏平滑的皓腕上,笑道:“小小机关而已,唬不住人的,凤羽远胜蓑衣,你却取彼弃近,我只在乎这个罢了。” 得知眼下她身上平稳,小凤双掌交握,横波生姿道:“你一心送我的,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怎么舍得呢?”又忙道:“方才纵马不分胜负,眼下我们就再赌上一赌,既然我们都觉得,罗玄还活着,那就看谁先行找到他。”其后又在心中甜甜想着:阿萝,无论我身处何地,总能被你找到,但凡我身处险境,你也总会及时出现在我身边...... 芳笙一直走在前面探路,听此,转身问道:“若我先找到他,又要如何呢?” 小凤正背手浅思,这话倒令她把头偏向了一旁:“先代我刺他一剑算了!” 芳笙格格笑了起来:“知道,先给他一百刀,为你出口气!” 话音未落,清影纤形,已掩在了重重浓雾之中,小凤往前走了两步,一道巨石闸门突然关闭,将她们二人彻底隔开了。小凤将纤掌收回,对之轻叹道:“手中连一把匕首都没有,我怎不知,你总是为我着想,哄我高兴。” 倏忽明眸一闪,她一晃飞身,方才落脚之地,已断裂开来,早有十几支毒箭,泛着寒光,齐刷刷射向地底囚室。 猛然又一阵地动山摇,顶端忽现银针,密密麻麻,多如牛毫,从上方如暴雨一般向她席卷而来,源源不绝,她一剑将坚如磐石,固若金汤的厚厚冰崖,戳了一尺深的窟窿,四周光滑无比,一粒尘埃也难以立足,她却稳住身形,不动如山,仿佛整个人与身后冻墙融为一体,与此同时镇定自若,摸索出了暗处机关,打开了闸门,若游龙般轻身一纵,夭矫凫跃,手中长剑气势长虹,大开大合,更将周身护的密不透风,银针皆被扫向一旁,倒排列的井然有序,将整座冰崖,扎成了蜂窝,而她衣袂翩翩,毫发无损。 眼下情形虽暂时安稳,但她并不掉以轻心,从绣囊中,放出芳笙为她准备的飞红乌,此物十分机敏,善在迷宫中寻觅路径,更能带人躲避,藏身暗处的陷阱。有它带路,加之小凤功夫深不可测,又颖悟过人,一人一鸟,有惊无险,一路畅行无阻,直至一处长达百米的鸿渊,白烟弥漫下,难以见底,更遑论落脚之处,亦无细小借力之石,若逞轻功强行飞渡,一时不慎,恐会被地心猛火吞没,见此,她不慌不忙,瞥向一旁冰山,顿时有了主意,手中长剑飒飒挥舞,削出了五个大小一致,可一足站立的冰锥,又运内功将之定在半空,竟是造出了一座桥来,她一扔蓑衣,盈盈如举,横云凌波,眨眼之间,已稳稳落于对岸。 她却扬头,轻轻一笑:“若是阿萝,轻而易举就将我抱过来了。”又低头嘱自己道:正事要紧。 过了方才鸿渊,这里就已云开雾散,眼前清明,她心下不忘警惕,便环顾了一番,而没走几步,只见有几个人影,在那鬼鬼祟祟,她一个飞身,拦住了他们去路,竟是梅绛雪,方兆南,还有余罂花三人。 她自然不会将其他两个放在眼中,只对着女儿激动道:“绛雪,你果然还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梅绛雪却十分冷淡,只望向了方兆南,不发一言,而一旁的余罂花,早已捏紧拳头,蓄势待发。 方才见白鸽迟迟未回,梅绛雪心知危机将近,又一心挂念父亲现状,便擅自打开了机关总阀,无论来敌多少,都要将之挡在洞外,而余罂花筹备许久,等的就是聂小凤,见此,自然不肯同意,二人便起了争执,好容易被方兆南平息了,他们三个又堪堪和小凤打了照面。 小凤依旧只看着梅绛雪,满眼笑意,又有所期待,柔声道:“如今我们母女团聚,可喜可贺,绛雪,你能否叫我......” “师父!还请您恕罪,无论何时,我只能叫你一声师父。”她扭过头去,眸中满是挣扎之色,只道:“师父,你不该来这里的。” 这个血池,对芳笙倒极为友善。她被什么指引一般,只知向西行去,路途平坦,四处幽情,不知过了多久,她拧开一个机关,进到一座书室之中,小凤此行也志在秘籍,而她怕有对凰儿不利的东西夹杂其中,便随手翻开了一本,看了两眼,又随意翻了两三本,摇摇头,心道:“这些功法,多以速成,又极凶险,尤其是那五毒功,连他们本教中人,都很少再用这个法子的。” 毕竟芳笙大哥兼百家之长,她师父更是不用多说,迄今为止,她也没有什么学不会的,是以她看不上这些,也是应当。 “这也算的上那位大侠士的心血罢。” 这样想着,她以烈焰掌,将所有藏书付之一炬。而墙壁上刻有一朵素馨,娇倩呈美,更为吸引芳笙。 “倒还是个品味不错的人。” 她纤指抚上柔瓣,本来毫无缝隙的石壁,却左右分作两道屏门,如打起珠帘般,似在邀人入内,原来此室另有乾坤。 她才走进去,只见一副骸骨,覆着苍苍白发,衣衫整洁,端坐在案前,天风道长的话在心中响起,她想:这位便是师父的结义兄长古前辈了。顷刻间心中极为不忍:一代怪杰,竟无人收骨。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祷道:“古前辈,这是芳笙与令徒之间恩怨,并非有意惊扰。”再见那案上仅有一册,芳笙告罪之后,便拜读了起来。通篇一览,虽有些前人之言,但那句“人见罪者恶,我见罪者喜”,在她看来,最有见识。 此书扉页写着:为师留给你的,只有这本《论道语》了,可见是古清风留给罗玄的,却恰巧被芳笙读到了。 顾及这位先师,她只好叹道:“可惜令徒无心于此。前辈为人胸怀坦荡,芳笙心悦诚服,可令徒之顽固迂腐,芳笙着实不敢恭维......” 她想在此处找寻师父藏画,只觉要先向主人说明,加之她心中另有股无名哀思,应是为了师父,于是她朝骸骨盈盈拜去,谁知膝盖方一及地,书架向旁一动,暗格呈现眼前。 芳笙打开锦盒,但见朱玉卷轴上,刻有瘦竹一竿,形容孤傲,神采飘逸,她便脸上有了几分喜色,而当全部展开时,观图之装裱,正是出自她师父手笔!她欣喜万分,却瞥见格中另有一录,被她拿到了手中,上书“贻赠爱徒”四字,她忍不住在心中笑道:不知这位古前辈,和他那位爱徒,还有什么话好嘱咐呢?便先收于袖内。再要拜谢时,地上一颗橘褐色小珠映入眼帘,她拾了起来,略喜道:“这是鞘花果,附近应有杉木之类的良材。” “师父,你死心罢,他已经不是从前的罗玄了!” 梅绛雪忍住心中悲痛,开始劝阻起来。 小凤冷笑道:“你倒是挺护着他的,真是他的好女儿啊!绛雪,你以为我还会信你的话么?你们三个再不叫他出来,我可就不客气了。” 梅绛雪心中一惊,并按住了方兆南手中的剑,亦给余罂花使了个眼色,纵然他们三人功夫突飞猛进,可加在一起,也不见得是聂小凤对手。 她眼眶霎时通红道:“当时我跌落火山,本以为会命丧黄泉,谁知这座血池,与火山通连,所幸我被他救起,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爹,那时我简直欣喜若狂,十六年了,总算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了,可他像是不知道我一般,更不肯认我,直到我见他毒发时,将双腿置于熔浆中治疗,那痛苦不堪的模样,我才明白,他唯有将前事尽抛,变的麻木不仁,忘却一身苦楚,方可使自己残存下去!” 哽咽了一会,她有些恨道:“他被你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还不肯满意么!他如今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你居然还不愿放过他,师父,你的心也太狠了!” 梅绛雪言语中偏袒之意,早已令小凤怒气冲天,更有几分伤心,掩在了滔滔怒火之下,但小凤顾念往昔情分,便耐心等她说完,即运内功全然发泄了出来,逼迫道:“罗玄,你躲在何处,还不敢出来见我么!十六年了,你还是这样,遇事只会避而不谈,东躲西藏,罗玄,你不敢出来,却叫这几个不成器的,做你的挡箭牌么!” 愤恨几乎传遍了整座血池。 芳笙置身后山花谷,果真找到了万年不腐的上等良杉,她便造了一副棺木,将那位古前辈的尸骨收殓了,却在刻碑时指尖一滑,竟将“湘”的水字旁,连成了绞丝,着实不太好改,便就这样留着了: 血池医杰古师清风之墓 晚辈罗缃(湘)敬立 仙鹤正等在一旁,此刻将两个酒壶扬给了芳笙,她一把接住,对墓拜道:“今日得见前辈,芳笙喜不自胜,不如您与我喝上几杯,以表芳笙相见恨晚之心。”说着,将一壶欢伯,缓缓洒在了坟前,也是代师父祭奠义兄一番。 而酒刚沾唇,她却被仙鹤衔着衣袖,带到了一处洼地。只见棵棵草尖血红,却冒着幽幽蓝光,她眉间轻蹙道:“失魂草。”而不远处,更有一大片参差不齐,显然被人采撷过多次。她道了一声不好,便将锦盒挂在仙鹤长颈上,嘱了一句,又到碑前俯身抱拳道:“前辈,告辞了。” 遂连忙去寻她的凰儿。 眼见三人不敌小凤,余罂花捂着重伤胸口,拼尽全力,与小凤对了一掌,她手心却渗出了污血,正是方才用匕首,自行割开的。小凤立时察觉不对,连忙收掌,并暗运内功调息。 余罂花脸上露出痛快之色,仿佛大仇已然得报,又咬牙切齿道:“聂小凤,你还是束手就擒罢,除了阿芙蓉,还有失魂草,我可是试验过上百次的,这回一定叫你神志癫狂,受尽折磨再死,你放心,我会好好欣赏你的丑态!天相,我终于可以为你报仇了!” 小凤倒一反常态,不再与她言语相斗,而是专心将毒压了下去,又将一双玉蝶悄悄放出,想着:“阿萝一定会来的。”对此她深信不疑。奈何失魂草十分霸道,又有阿芙蓉加重药性,好在她内功深厚,只一时封闭了五识,不至丧失心智,甚或丢掉性命,而一盏茶之后,她便可恢复如常,阿萝更会为她解毒。 余罂花等了片刻,却见聂小凤不如自己预计一般失常,她便按耐不住了,情知聂小凤诡计多端,但还是报仇心理占据上风,一把夺过方兆南的剑,要先在那身上,刺下几个窟窿,也是试探之意,她万没想到,竟被梅绛雪拦下了。 梅绛雪暗中握紧寒箫,冷然道:“前辈,她虽作恶多端,但我不能叫你杀她。” 余罂花直接将擒拿手招呼在了她身上:“今天谁来挡我,就和聂小凤一起死!” 她也不再客气:“既是如此,那就得罪了。” 方兆南本也想杀了聂小凤,为他师父和镖局上下报仇,但他从来不趁人之危,又想:若玄霜在此,定也会如绛雪此刻一般,既是这样,不如把这魔头交给罗玄前辈,一切由前辈定夺。眼见二人功夫不相上下,他又想:若绛雪有危险,再出手助她不迟。看着看着,却还是加入了战局。 其后三人僵持间,内力不住四溢,形成一股风来,竟将小凤吹起,令她向后飘去,此时上次大闹冥岳的鬼仙,正对轮椅上一灰袍人穷追不舍,而这灰袍人,见到小凤眼下情形时,眸中担忧不止,因被鬼仙紧紧纠缠,未能及时出手。 一阵冷梅清香,霎时盈满血池,梅绛雪倒为师父松了口气,又瞬间防备了起来。梅香比往常都要浓烈,她知道来人定是一路狂行,且动了大怒。 芳笙堪堪将小凤接在怀中,懊恼不尽道:“凰儿,我来晚了!”说着,将小野草寻来的一束黄花嚼碎,给小凤喂下,又将她打横抱在身前。小凤一听到她的话,就从迷困中清醒了过来,那股冷香,向来令她安神。 ※※※※※※※※※※※※※※※※※※※※ 不知卿梦其何种模样? 江娥有梦兆纤黄(下) 芳笙稍稍放心后,先对梅绛雪道:“多谢梅姑娘方才回护内子。”一声口哨后,白鸽落在了肩头,她笑道:“你的小鸽子比你乖巧多了,倒真舍不得还了。” 将之收好后,梅绛雪更为警惕,她深知罗芳笙一向先礼后兵,又只会为师父动气,今日之事,只怕难以善了了,因心中有惑,便在罗芳笙脸上,暗暗打量了起来。 今日芳笙一头青丝簪以碧篁,系着素馨抹额,浅樱桃色衣衫上,有残雪照水的几点白梅,腰挽迎春缃罗,坠着如意圆环,但脸上苍白病态,掩盖了女子柔媚之气。在火山口得其相救时,梅绛雪已然生疑,苦于一直无法求证,但心底到底生了一股抵触,因而见到小凤时,她才不自觉冷淡起来。 芳笙目光落到了方兆南身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方兆南的头发,又和她上次削去时那样,“阴阳割昏晓”了,她当即想到:“定是在火山口时,小琼枝看不惯他对玄霜所为,以怪药整治了他。”又对小凤柔声道:“凰儿,这么滑稽,你是怎样忍住的?” 见小凤唇角微扬,却装作假寐不理自己,她心中一笑,却看也不看余罂花,先瞥向了鬼面人。 此人大穴曾被芳笙封住,不得再动用内功,他几次三番都冲不开穴道,便将内力逼向了双腿,如此循环往复下,轻功倒一日千里。如今他只对灰袍人亦步亦趋,丝毫不关心眼下形势,不住问道:“你快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那灰袍先生,将轮椅停在一座菩萨像下,旁有一株半荣半枯的白梅,他便置身于荣枯之间,背对众人,亦全然不理旁人之事,只顾削着手中一樽木偶。 余罂花却咕哝了一句:“这个万天成又犯病了,真是阴魂不散!” 芳笙耳力卓绝,却假作不明,问小凤道:“万天成又是谁呢?” 见她大有刨根问底之意,含混不过,小凤理直气壮回道:“他对我曾有觊觎之行,偷窥之举。”心想:她当时孤立无援,只好利用万天成逃出哀牢山,虽然做了些小小牺牲,但与自身性命和母亲遗愿相比,也是值得的,若非其后万天成阻挡了她的大业,她也就不会痛下杀手了。若依阿萝凡事为自己之心,定会觉得自己应该如此,她心里许还会有一番自责,当时未能在身边护着自己,可若依阿萝之为人处事,自己所为倒确有一丝不太光彩,若她那些兄弟知道了夫人这些事,她以后还如何立威……反正有阿萝在身旁,自己以后也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也无须做这样的事。于是小凤又心里默念道:“阿萝,你就让这事过去好了,谁年轻时,没做过几件糊涂事呢!” 鬼面人听余罂花说了什么,忽然双目如利剑,瞪向这边,上前大喝道:“聂小凤,你是不是也认得我!”转瞬之间,却捂住双目,吼声震天,半跪在了地上。 芳笙眸中射出了两道冷电:“你的眼睛没事,只不过十天半月难以视物罢了,谁叫你看了不该看的,喊了不该喊的,不过瞧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就饶你这张嘴一次,我能治好你脸上烧伤,若想好了,以后记得堂堂正正上冥岳求医,可若你以后再敢纠缠我夫人,我就把你变的比现在更丑!” 在万天成一事上,小凤有过河拆桥之嫌,芳笙自是知晓,这才愿意出手救治,她心道:当初好歹是这个万天成救了她的凰儿,自己算是欠了他一个人情。虽说这个万天成不知其后如何,她既肯与人方便,自是不惧他人,将来不肯与己方便了。 灰袍先生手里竹刀不停,却不住在心中摇头:这人言谈举止倒斯文有礼,可出手狠辣,一点也不亚于小凤,本以为有人能引导小凤归正,如今看来,这两人并非良缘……他沉思间,那万天成有如鬼魅般返回,却只呆呆立在他一旁,垂头不语。 梅绛雪担心他有偷袭之举,又恐罗芳笙耍了什么阴招,连忙上前道:“爹,小心!” 芳笙心中嘲道:爹爹认的倒快!她越发为小凤不值,遂轻笑道:“梅姑娘总是以己度人,不,应该叫你罗大姑娘了,恭喜你啊,寻到了生父,武功也更胜往昔,真可谓好事成双,趁此良机,你我之间的赌约,是不是该谈上一谈了?” 听此,梅绛雪登时心中气不过道:若他对我不好,也就好了,偏偏为了聂小凤,他对我很好,还差点对我舍命相救,细细说来,其实是我屡屡理亏,但我与他立场相悖,绝难相处!他那张脸最为不好,心存不良,偏偏容貌惑人,我只好时刻告诫自己,不可上他的当!可有时看着他,竟当真恨不下去!虽是这样想着,她却不会任之摆布,冷言冷语道:“你万事不萦于心,却只在乎一人,你自己如何,你和师父如何,当着这些人的面,说出来就不好了!” “小姑娘心机重些是好事,可若一味如此,就未免不美了。”芳笙皱了一下眉,见此,小凤相护道:“有胆量你就说,到时为了不让阿萝为难,我就只好把你们一个一个,都送上西天。” 梅绛雪方才也只猜测而已,拿言语试了一试,如今心内已满是嫌恶,更觉太过违背伦常,她便也守在灰袍先生身边,不再多说一句。 余罂花却冷哼了一声,可她话未出口,已有两枚冰针,钻入了她中府、少商二穴。 敢对小凤出手的跳梁小丑,芳笙岂会放过!她笑道:“这针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在你动气时,就会让心肺连痛罢了,最妙的是,能随你心绪起伏,以致千抓百挠,岂非有趣?省着你总起与人家相斗之心,怒火无情,迟早伤及肺腑,陈夫人,我这可是教你惜命之法,我半生都不喜人家谢我,你也就无须多此一举了。” 余罂花大喊了一声卑鄙,又忙俯身捂住胸口,冷汗淋漓,浑身发颤,小凤嘲弄不迭,更是护爱之心道:“蠢人就是蠢人,目光短浅,我阿萝宅心仁厚,若依我,你还有命在么!” 芳笙对小凤甜甜一笑,正色道:“玄霜曾得我两枚解毒丹,想必其中一枚,已入了陈夫人口中,既欠了罗某恩情,还如此对待罗某夫人,这又是何道理?” 余罂花痛的上气不接下气,见状,方兆南起了怜悯之心,试着用北怪传授的赤焰掌为她化解冰针,一边指责道:“都说你施恩从不望报,而今步步紧逼,反复无常,你又是何道理!” 芳笙一笑置之:“我施恩只为自己高兴,如今我不高兴,当然就要图报了。” 小凤将她秀颈搂紧了些,又揪了揪她鼻子,意有所指道:“阿萝,你看,这就是人之本性,你往日待人万事皆好,但凡有一时不好,你可就是千古罪人。” 芳笙怒气之下的冰针,就更难以解除了,方兆南的剑还在俞罂花手中,她便突然向梅绛雪发难,想试着以此威胁聂小凤,而罗芳笙必定乖乖就范,可早有一股气流,将那长剑断的七零八落,她亦被掀翻在地,想了想,她忍不住挖苦道:“罗芳笙,你对梅绛雪再好,她也不是你的女儿,那是聂小凤替人家生的孩子,还生了不止一个,你这算什么,不过拾人……”却又被一股气流点住,她此时面目狰狞,十分可笑。 “鸱雀安知鹓鶵高志?你方才再多言半字,我必叫你肠穿肚烂,却又不死不活。”又道:“无论孝与不孝,都是从我凰儿身上掉下的肉,凰儿她历尽辛苦,我为何不疼呢?”说着,轻轻吻上小凤发间,却另有所问:“蜂鸟呢?” 小凤为她心意感动不已,亦知阿萝不想她为污言秽语上心,才有此一问,便回道:“我有一封信要它去送。”又问了芳笙一句:“你都找到什么了?”她只一笑,并不说话,小凤娇哼一声,对她脸抹了又抹。 灰袍先生一直目光平静,此时又细细刻着木偶眉眼,他既已摒弃凡尘俗世,自然不会听身后绮语华言,只不过认为此人,太过睚眦必报了些,又太爱逞口舌之利,一肚子歪理。 芳笙额头少见的现了汗水,小凤从她怀中掏出霜枫罗帕,为她轻轻拭着,而她一直抱着小凤,其实是她不肯放心:失魂草没有解药,只得以离情花以毒攻毒,但她并不知余罂花的用量,况此物若与阿芙蓉相混,更会提升药力,她便只要小野草采了一束,若凰儿体内留有余毒,她便运自身内力化解,此怀抱之法,乃她独一无二的解毒方式。 看了这么久,梅绛雪知道了其中门道,与方兆南对视一眼:不能放虎归山,两人便合力攻来,还未触到芳笙衣角,却已被震了回去,一时之间,难以动弹。 芳笙这才看向了,白梅树下的灰袍人,小凤和她说过,为逃离哀牢山,她将罗玄一直钻研的剧毒金蜥蜴,放在了他的汤药中,纵使活下来,也是残废之身了。叹了口气,她又接着向四周看了看,见那大侠士的雁伏刀之下,另有一柄长剑,轻灵秀气,虽未出鞘,已绽放青光,柄处华彩熠熠,其釽如群星始出,万山罗列,而剑身想必是以乌金打造,断玉削石,此剑上下浑然一体,暗含天玄地黄,乾坤之道,她想:这位大侠士虽在此地消极避世,也不是全无作为。 她又笑道:“今日内子携芳笙前来,只是为了拜会以往恩师,大侠士,您既是内子恩师,芳笙理应与你见礼,无奈事急从权,少不得要请你,恕芳笙礼数不周之罪了。” 小凤偷偷拧了她一下,她便继续笑道:“但芳笙并非无心之人,大侠士对内子一向照顾有加,芳笙无以为报,只好东施效颦,也作上一副图,取画饼充饥之意,倒也了却武林人士多年夙愿,看这么多人对您心向神往,对这血池趋之若鹜,想必大侠士,也不致怪罪芳笙擅自唐突了。这份礼物虽简薄,但芳笙一片赤诚,大侠士还请不要见弃。” 此言令梅绛雪与方兆南二人大惊失色,他们在血池这么久,一无正道消息,二无玄霜音讯,看来这场浩劫在所难免了,可如今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却在心中不谋而合:一个哪怕拼了性命,也不能让爹身有损伤,一个誓死也要护住罗玄前辈,只望前辈能出山,再次统领正道人士,诛邪除奸。 而灰袍人总算肯将手中停了一停,却只道:“世上竟有这些无聊之事。” 芳笙耐心依旧,笑道:“对大侠士来说,是无聊之事,可对芳笙来说,却是天大之事,毕竟于情于理,您还是芳笙的大媒人,更是我的大恩人呢!” 芳笙素来不同于他人之想,只是一心觉得:他若肯对凰儿好,我与凰儿岂有今日之缘,可若有重来之时,我倒宁肯他对凰儿千好万好,也不想凰儿再承受往日种种。 小凤早已无大碍,从芳笙身上下来后,又倚在了她怀中,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道:“不必为了我,而委屈自己,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见小凤已经默许,芳笙对那几人笑道:“我是个贼,但今日,也想试一试大侠所为。”说着,将手中黄笺,飞到了雁伏刀上。 小凤捏她手道:“你一向先下帖子,再拿东西,如今东西已在袖中,看来,这是战书了。” 芳笙点头一笑:“知我者,凰儿也。”再表其情道:“为了夫人,又何例不能破呢?” 方兆南从觉生大师和大方禅师那里,听过罗芳笙为人行事,觉得此人并非无可救药,便劝道:“罗少侠,你但凡还有侠义之心,就应迷途知返,就不该再帮着聂小凤,屠戮…” 未等他说完,芳笙早就以小凤长剑,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令他匍匐在地:“内子芳名,也是你这等蠢人,随意呼喝的!”果见梅绛雪挡在了方兆南身前,她只冷冷瞥了一眼道:“不敬有源,由狼引狈。”便不再理他们。 梅绛雪知那话中讥诮指责之意,不由粉脸含怒,而方兆南不服气道:“你要对罗前辈出手,这又算什么侠义!” 芳笙冷哼了一声:“莫非负心汉,就不该天诛地灭?” 正是将在场的两个一齐斥责了。 方兆南心有愧疚,便低头不再言语,而梅绛雪一直另有心思,并未将她欺骗之事,向方兆南坦白相告,又想罗芳笙为了师父,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她方才未能愿赌服输,若再多言将此人激怒,把所有一并说了出来,她可就得不偿失了!梅绛雪打定主意不再多言,而落在方兆南眼中,却是绛雪还在为那事伤心,他便更加愧疚不安了,可他心中,还是放不下玄霜...... 芳笙又道:“话已至此,若不虚心向大侠士讨教一二,在那些小辈眼中,反倒是芳笙咄咄逼人了。” 灰袍人耐性十足,纹丝不动,只朗声道:“日月经天,江河大地,万古不变,人又何其渺小,如此,又何须为往事所扰?更为一己之私,强人所难!” 她笑道:“日升月落,沧海桑田,又岂会有一成不变之物?大侠士肯令往事如烟,是为不再心有负累,简而言之,得‘逃’字之精髓罢了。” 他冷笑两声,正言厉色道:“聂小凤,你已有夫婿,还来纠缠过往之事,可知世间廉耻二字?” 芳笙欲上前,小凤先揽住她纤臂,冷笑道:“有些事,有些人,必然要先解决了才好,这才是对我阿萝有个交代。”之后,便不再拦芳笙。 他眉头一皱,冷然喝道:“看来,真要我把你们请出去了!” 他出掌奇快,力道厚重处,又有如五岳压顶,虽下身行动不便,身姿却依然灵活,轮椅亦控制的随心所欲,但芳笙的幽篁引凤掌,正是以缓怠急,以轻举重,她指尖呈弹琴挑弦时凤眼之态,又骤然凝聚寒气,将那三寸长须尽皆削净,便收掌立于庭中。 “这尚不能偿还,你对她的百般羞辱。”又道:“若真杀了你这位恩师,又会有人说她无情无义了,今日是我瞧不上眼,才代她出手犯上,与她无关,反正我这人不守礼法惯了,叫我一人背负骂名即可,谁也别想再对我的凰儿中伤半字!” 两人此时正面相峙,那灰袍先生一双凤目冷寂出尘,不知为何,芳笙竟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宛若急火攻心。往日因身上寒气,她无论是救人还是伤人,只要运功太过,都是自损八百的,只今日这血吐的有些蹊跷。而小凤早已将她抱在怀中,并当机立断,将她阴阳二经,与背上的百劳穴,一同封住了。 芳笙虽好些,却还是连呕了几口血,那落地鲜红,一时翻涌沸腾,又一时冻若冰霜,她一掌掌心寒凉,另一手手背又滚烫,与上次受重伤时的情形,极为相似,而眼睛也渐渐闭上了,小凤摸着她脸,急道:“阿萝,你别吓我!” 她连忙睁目,强笑道:“凰儿,放心,你亲亲我,我就没事了!”又闭上了双眸,玩笑道:“我只是被人气到了,不见他就好,见他就不好。” 削须之为,他竟并未动气,只是瞥了一眼,心中却叹息不止:田宅宫上有痣,乃居无定所,不遵伦常之貌,眸光如水,过于女相,更毫无男子坚毅之气,眼尾细长轻挑,分明桃花太重,恐难以一心一意,面上病气缠绕,身子又这般单弱,皆是福薄之兆,又如何照顾小凤?又见此人形容幼稚,瞧着比绛雪还要小些,他只觉小凤越发胡闹了。却又暗中摇头道:这一切又与你何干?你早就与她恩断义绝,不再是她师父了。 芳笙的话,倒提醒了小凤,她抬寒眸质问道:“神医丹士,也会见死不救么?” 他一脸孤傲,面若冰霜:“他人生死,与我无关。” 今日来此,本不想与他兵戎相见,小凤只想听他一声歉疚,也不枉她执着愤恨多年,但一直以来,他却最懂激怒小凤。 她抱着微昏的芳笙,在白梅树旁倚好,又为芳笙盖上了身上外衣,再亲了一亲那眼睑小痣,她便站起身来,按耐下一番火气至他身旁:“我请你救她一救!” 他只削着手中木像,偶尔将残屑吹上一吹,直到一樽定光完成,他才反问道:“我为何要救他?” 这令小凤心一横,引来地上佩剑,咬牙恨道:“就凭你欠了我的!我要你救,你更必须救她!”持剑的玉手,已攥的分外青白。 他只当不见,见也无惧,更轻笑道:“我怎么不记得呢?也罢,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救的,你说我欠了你的,这话就更无从说起了。” 小凤长剑就要架到他颈上,刚想说“你现今不肯救她,倒不知你往后会不会后悔”,芳笙半闭着双眸,不要心爱之人因自己再受着那人的,忙轻喊她道:“凰儿.……”只这一声,小凤将剑弃去,搂她在怀,而她按上胸口鳳字,轻言细语慰着:“凰儿,上天可以收走我的命,却收不走我的情,而对一个不惧生死的人,老天也不敢轻举妄动,我既已对你立誓,将自身托付于你,只要你不许,我绝不会死!”小凤已只顾点头回她。 见此,他倒有些不忍,毕竟是医者之心,便冷声道:“这位少侠内功远在老夫之上,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又似不耐烦道:“看来我不说清楚,你们还会在这里纠缠不休。聂小凤,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曾对你如何,你又如何毒害我,这些事太过久远,我已记不大清了,即便你曾受过委屈,可我住在这里十几年了,早已将前事渐渐淡忘,再下去几年,更会将你这人也一并忘记,正如花有开有谢,人有生有死,万事万物,总有消散之时,若总为往昔所累,执迷不悟,又何其痴愚!” 芳笙掩唇咳了两声,笑道:“前尘往事,轻易忘却,薄情寡义之人为之,毫不见怪,凰儿你是至情至性的好女子,我恰正折服于此,人家恩情我们自当记好,人家怎么伤我们,也要记得,若凡事任由因果,毫不作为,或以德报怨,如此当真超脱物外,高风亮节了不成?徒见欺也,欺己欺人,我的凰儿才不屑为之。恩怨分明,却最是嘴硬心软,顾念往昔,而处处手下留情,这才是我的凰儿呢。”在这些人前,芳笙更要为她的凰儿,争这面子了。 小凤心中一暖:“阿萝在人前处处维护于我。”她又瞪向罗玄:杀了他也绝不会快乐,何况还未达成目的,这一时片刻,她尚不能下手,可若就此放过,更难以甘心,凭什么这么多年,他可以心安理得,而自己却要饱受折磨,一句忘了,就可以将所有罪过抵消么!在心中恨了一声,她又想:不能再让阿萝为我在此受苦了,先回冥岳医治将养要紧,就暂且放过他罢! 等小野草时,她留话道:“我为人从来不会善罢甘休,今日之事涉及我阿萝,更要仔细记下了,我必当另择吉日,大摆宴席,以待诸位大驾光临,在此之前,你们的命可要给我留好了。” 仙鹤落在了她们身旁,她抱着芳笙方要一同离去,却听他像在弥补道:“曾经的确因我一念之差,致使你们母女分离,心生隔阂,如今我把绛雪还给你,叫她从此听你的话,你带她走罢。” 小凤顿时美目凛然:“不必了,方才父女之间,真是感人甚深!就算我杀了她,你也将不为所动,她却会对你一如既往,我何必枉做恶人呢?她也只会听你一人的话,既然她这般亲近你,你又行动不便,废人一个,还是将她留下来,侍奉你比较好些。”说着,梅绛雪手中那支寒箫,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引到掌上,眸中寒光陡现:“这曾是我送你的,我待你之情,一直远胜师徒......也好,从今往后,你我既非师徒,更绝非母女,你也只有父亲,从来都没有母亲!”话音未落,寒箫已被强劲内力断成三截,又丁玲落地。 芳笙轻轻哎呦了一声,小凤当即回过神来,着紧的不行,她搂紧了芳笙,一手轻抚小野草颈羽,再不多留。 ※※※※※※※※※※※※※※※※※※※※ 只不知卿,于其身世,已有何得? 烛帐镜台晕红妆(上) 芙蓉帐暖醉芙蓉 “不再吃点了?”小凤满眼关怀哄问着,手中端着的一小碗雪霞银丝羹,已浅浅下去了一些。 芳笙轻摆了摆手,一面用罗帕拭唇,又抚着胸口,闭目轻喘几声,道:“不了,这些就够了。” 她才将碗放在一旁,芳笙便软软倚在了她怀中,揪着衣襟撒娇道:“这里还是有些不适呢。” 点了她额头一下,小凤又将她搂紧些,却玩笑道:“这是要我帮你了?” 她身子轻轻一颤,连连摇头,又偏过去轻咳了几声,眼中有羞赧之意。 小凤忙又端过来另一碗,有意嘱道:“听话,不喝药怎会好呢?” 芳笙咬着唇,指间罗帕绕了又绕,更羞于自己会错了意。见此,小凤用银匙搅了搅红褐色的汤药,舀起一勺,又吹了吹,笑道:“你以为我方才要如何呢?” 芳笙只好羞得咬住了帕子。 待她将药喝完,小凤启了红萼一大早送来的消息,大致一览,淡笑道:“罗玄死活都不肯从血池中出来,我还真以为要麻烦些了呢,别说,那个方兆南,倒还是有点用处。”小凤只想堂堂正正,把一切都从罗玄那里讨回来,若他还是那副废人的模样,躲在血池里,只会叫她扫兴,更像是她一人放不开往昔似的! 芳笙不在意道:“枯木逢春,死灰更可复燃,而固执己见者,亦有神松意动之刻,他一时封闭自我,难不成真能一改心性,再不重出江湖?那位方少侠对症下药罢了,此人又一向运气不错。” 而小凤难以避免,沉浸在了怨恨中,攥笺子的玉指渐渐收紧,忽而却问道:“阿萝,你会忘了我么?” 芳笙扶着心口,眼中笑意安抚,认真道来:“忘了你?还不如杀了我更痛快些!”她吐出一口梅息,又柔声道:“在你身边,我何时不喜?何处不欢?” 小凤霎时双眼朦胧,扑向了她怀中,又狠命抱着她,眸中宛若蓄了一泓清泉,哀声痛哭道:“我的亲生父亲离弃我,我的一双女儿处处与我作对,更不肯认我,这些就是我的至亲骨肉,我真不知,他们为何要这样对我!阿萝,世上只你一人真心待我,从来不计后果,更是甘愿为我舍弃一切,你才是我最亲的人!” 小凤迸发此番伤感,不仅是因前两日血池之行。 少林碍于面子,明里不再插手正道之事,但觉生与大方二人,时刻都在注意冥岳动向,惊悉由云梦莲领兵进攻血池,而小凤和芳笙却皆未现身,觉生已察有诈,之后又得了上官炜传来的消息,他在和大方细细商议之后,便飞书给玄霜,让她去阻止三帮四派的人马,但因琼枝暗中随行,她还是晚了一步:无数珍宝秘籍近在眼前,足以令人眼红头昏,三帮四派并未齐心合力将之从机关中取出,更不知是谁先动了手,其后萧墙祸起,终是折损了大半,而躲在暗中,想坐收渔利的云梦莲,察觉了上官炜的虚情假意,因小凤有先见之明,给她的蚕丝宝甲上满是剧毒,上官炜的刀上亦是如此,以至恶犬相争,两败俱伤,云梦莲不幸惨死,上官炜倒有些运气,他抛弃的未婚妻周慧瑛将他救了下来。后来玄霜见事态凶险,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堪堪将三帮四派劝的止了干戈,而已接任青城掌门的飞鹰女侠,因芳笙不将她放在眼中而怀恨在心,进而连玄霜也一并恨上,便以冥岳岳主之女为由头,一番摇脣鼓舌,煽动的众人将矛头又指向了玄霜,情况十分危急,琼枝为护她,便放了那些人一条生路,好在也保住了她师父的东西。 父亲,女儿,她的骨肉至亲皆仇视她,罗玄依旧故我,她对罗玄的恨实难宣泄,是以小凤难过齐齐涌上了心头,听到芳笙的温言软语,她便再也止不住而落下泪来。 芳笙按耐住身上寒颤,轻拍着她,又在发间柔柔一吻,诉道:“凰儿,这世间值的在乎之事少之又少,我最重的正是你,如今你说的这番真心话,可见懂我,这世间又有何回报,能与之比拟?”心中更坚定道:“凰儿,也唯有我,可与你一起。”师父和大哥去后,芳笙可守二位遗志,以身报国,和完成自己,从幼时就立下,但不曾有幸去完成的济世救民之愿,后来万幸结识了姐姐和二哥,但姐姐和二哥也最终因宵小而殒身殉国,她亦可以忍悲断痛,照顾二位留下的家人,教导好小琼枝,但这世间足以令她失望,她也从始至终都觉得,她自己是孑然一身,多余之人,因而她这多余之人,同小凤这无论上天多么不公,自身受了多少苦楚,也从来都要与天相争的孤独之人,才要好好守在一起。 小凤抱紧她,更连连点头:“我知道,你绝不会弃我!”又将头蹭了蹭,有些歉疚道:“琼枝为玄霜受了重伤,是我对不住你。” 芳笙又捂着罗帕,轻咳几声,笑道:“玄霜是我们的孩子,她无事我自然就心安了,至于小琼枝啊,她是该乖乖休养几天了。”芳笙今早已将新的来往官账,一一核对完了。 小凤叹了口气,又横眉道:“经此一事,玄霜也该长些教训了,一旦沾了魔字,那群正道岂会由你分辩,必是除之而后快的。” 芳笙将账本整齐堆了一摞,只道:“有一人要让她见见了。” 小凤帮她捆扎好,平心静气说:“我猜,是陈天相,那时你在庄子里拼力救治的,便是他了。” 她承认道:“不该因那件事,令你们母女离心,你在盛怒之下,誓要取他性命,而他亦作此想,他那时心脉俱碎,筋骨尽断,我只能用九神点息丸试上一试,令他陷入了假死之中,如今的他,忘却了前事,也没了功夫,只在村中悬壶济世,更与老伯二人很是投缘。” 小凤笑道:“你做的对,我一旦气上心头,的确会不管不顾,这样倒不失为最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对我又一向不错,可惜后来听罗玄言语蛊惑,彻底成个愚忠愚孝的人,更与我反目成仇......”渐渐释然后,她又笑道:“想来那时余罂花被你以银针止于口的愤懑,应是你让琼枝,以一面目全非的尸体,替换了天相,以她的鼠目寸光,必是以为你辱及天相尸身,是在替我泄恨。” 她轻皱了一下眉头道:“是那日扰了你歇息的统领,小琼枝与他们宿怨颇深,不会放其生路,陈天相还活着一事,我不想让余罂花知道,省着她又去搅局,坏了我的筹谋,谁知她这么阴魂不散……”似不想再提及此事,她又道:“近来心力不足,我不想再与那群尸位素餐之人虚与委蛇,凰儿,这些铺子,该关的关,该扩的扩,你替我裁度罢。” 小凤点头应下,情知她是因余罂花屡屡前来暗害自己,又起了些自责之意,为让她安心,提道:“血池虽然塌落,但并未波及后山。” 她一顿,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夫人做事一向有分寸,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小凤却握着她那双冰手道:“那时我闻到,你身上沾了别的花草香气,猜你定是去了后山花谷,虽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我知道你素来重情义,既是你有心相护,我自然要它完好无损。” 过了那道鸿渊,小凤见所有机关已被她破解,就让飞红乌送信给天龙帮,让他们先在暗中搜寻医学典籍,在她带着芳笙同小野草一起离开后,便让他们先将去后山的路彻底断掉,之后速速撤出血池,按一早定计,引得几十个小帮派前来探洞,梅绛雪见人多势,恐又是一场纠葛,逼不得已之下,动了池内塌陷机关,方兆南这才把握住机会,劝的罗玄与他们一同出了血池。 未及芳笙巧语相赞,小凤又调笑道:“你那好妹子有了身孕,你不去道喜么?” 她便回以玩笑道:“自我身上不太好后,你怕我多思多虑,凡书信之物,皆是寄到你手中,你衡量明白,处置妥帖了,才肯给我的,眼下看来,我少不得要急中生智,给宁府和袁府,备上四份薄礼了。”说着,指上比了个四,还摇了摇手掌。 截信之举,小凤自是先与芳笙商量过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上,芳笙也没有不让小凤的,捉住芳笙的纤掌,小凤脸上微现几分得意之色,一为她此举,让芳笙养了不少精神,二为芳笙肯听她的话,三便是:“本来我只让红萼备了两份贺礼,但想到你和他们的交情,便又让添了两份,如今你知道了,那我这几份礼物,是以冥岳岳主的身份送呢,还是以湘君夫人的名义送呢?”小凤早就把事安排下了,说完后,心中却另嗔芳笙:那青城派的新任掌门,可不如你那好妹子豁达呢! 芳笙略思道:“给天龙帮的,血池之行他们出了大力,自当是岳主所赐,以作嘉许,而袁府那边,袁老头素来爱争个面子,岳主你就委屈点,以‘弟妹’的身份,同我一起送罢。”说罢,做了个鬼脸。 小凤暗嗔了一声“同你一起,哪有委屈,”又想她一向护着自己,但凡在名头上屈了一点,她也会觉得自己委屈,又暗笑了一声,想那话里皆是有理,便记下不提,一会再吩咐红萼去做。 抬眼便见她那滑稽样子,小凤忍不住笑出了声,戳她头一下,又在她颊上轻轻一吻,口中反夸赞了旁人:“你这师父没正形,琼枝倒真是个好孩子,临危不惧,更耍弄的那个青城新任掌门,不知东南西北,任凭差遣,她带着玄霜脱险之后,还不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这祝姑娘再次当众颜面扫地,这有仇必报的性子不错,倒很像我!” 芳笙却暗自皱眉:琼枝这个小魔头,又擅自用了师祖的移魂术,好在此番只受了皮外伤,心智未受影响,否则我真难以交代,孤注一掷不是她的性子,看来她是坠入……她正担忧愧疚交织不断,忽而又面上一寒:“从不将那个祝姑娘放在眼里,倒是有些失策了!” 此番虽不如预计那般大获全胜,但小凤并不太放在心上,而是一心在意芳笙身上寒气,见她脸色不好,为了宽慰,便问道:“《巢由洗耳图》呢?” 她欣然一笑:“姑姑已将之,与其余之物一同收好了。师父从不肯用印,恐破坏前人心血,实是那副图破损太过,才将它重新装裱,卷轴上用的朱玉,为师父所收百珍之一,而上面刻的竹子,正是师父亲手培植的‘思雁竹’,乃思念大哥之意。” 小凤点点头:“只这一件好事,也不虚此行了。” 她又笑道:“这下我回昆仑,总算有颜面了,凰儿,多亏了你,我何其有幸。”她多年夙愿,一朝达成,如此在她心上,小凤又重了一分。 脸上泛起红晕,小凤轻推了她一下,而她眉间紧蹙,依旧未让小凤发现异状,琼齿轻咬片刻,她问道:“今后要如何行事呢?” 小凤不由嘲道:“他自称忘了所有,却要将绛雪还我,若是玄霜也在,他就要还我两个了,真是说的轻巧,我们母女之间隔阂,岂是他一句还我,就能弥补的!”却又心酸不已道:“玄霜毕竟是天相养大的,我不怪她,可绛雪从小就跟在我身边,虽不知她就是我女儿,可我从来不曾亏待她,冥岳上下有谁不知道,我最宠爱的就是她,可最伤我心的,偏偏亦是她!” 芳笙苍白的手,慢慢抚上她脸颊,徐徐宽解道:“凰儿,母女之间,多少会有些不能相互理解之处,她症结所在,是她自认为心向正道,却不幸身在冥岳,她所想并非能以对与不对概之,而是不该,如今你与她断绝关系,让她静上几天也是好的。”话音未落,她便俯身,捂起了小腹。 小凤忙为她探脉道:“是不是寒气又复发了!” 她连连发抖,却不忘轻握住小凤皓腕,摇摇头,虽气息微弱,仍不放心慰道:“凰儿,我没事,你放心,我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就怕你伤心难过。”说着,额头上冷汗直涌,她实在撑不住,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入了夜。 小凤一直搂着她,又继续以热掌,为她揉着小腹,连连懊悔道:“你才好些,都怪我太过急躁,硬要进血池,又害你受了回苦,不仅如此,我们一起这么久了,我竟把这么重要的事都疏忽了!” 芳笙克制住颤栗,强笑道:“不怪你,都是我自己逞强。你知道,我身上一向不同,虽没癸水,每月却依旧为它所扰,可左不过是寒气作祟,全身痛,骨髓痛,和肚子痛,也没什么分别了,况连我都不怎么记得的事,你又何须责怪自己呢?”其实师父的天命之言,时刻压在她心底,悬在她头上,而道长那副卦,也不知验在何处。 小凤不住愤恨道:“古清风算什么大侠,连本医学典籍都不曾留下,亏你还对他那样敬重!” 芳笙想了想,心道:“若是我,师父的遗物,定是放在身边,即便不在身边,也要找个妥帖之处,好生安放,不知那位大侠士,会否也是如此?若真是这样,我也不会去求他,更不会让凰儿去求他,不过是我命苦罢了,反正一向如此。”这样想着,便决意不与小凤说起。 见小凤又要流出泪来,她因浑身作痛,尤其是小腹,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便扮了个鬼脸,又慌不择路,假装捋着胡须:“一点小痛而已,无须在意。” 小凤终是没忍住,含泪笑了出来,抹她腮道:“还真挺像的。叫你削人家胡须,如今长到你嫩脸上了罢。”又想到些什么,愤愤不平道:“他们都那样说你,你竟也不气,只会为了我委屈自己。” 她笑道:“若有人说你,我定不教他好过,至于说我嘛,懂我的人,自然懂我,与不懂我的人,又有何话可说?如今又有凰儿你,不欲使我受半点委屈,而这世上有你懂我,我何必在乎旁人?世间名也好,利也罢,它们自然有它们的好处,可我心中最重的,还是一个情字,应说我心中最重的,唯有一个情字。” 小凤面上晕起芙蓉艳色,笑道:“拐弯抹角什么,你的意思,不就是我最重么,所谓五岳齐聚尚不可及。” 小凤拿出了芳笙背她下山时的俏皮话,芳笙为她还记得而欢心不已,那温热掌力,总算令小腹渐暖,却难以遏制痛楚。 想着可对疼处分心一二,小凤又与她闲话起来:“我打算按兵不动,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可耍。” 芳笙更虚弱了些,却笑道:“只要是你所选,不为他人左右,我都喜欢,也会全力助你。” 她低头默默一笑,心道:“阿萝,人难以丝毫不受外力影响,你凡事虽不强求,却是以退为进,令我一点一点心甘情愿。”片刻后,又抬头不屑道:“我有意让人去分一杯羹,只怪那些人眼高手低,被人小小手段就唬住了,不堪一击,可见不足为虑,如今又有十几个小帮派前来归顺,我还有什么可急的?眼下为了应对我,有人才是心急如焚。” 芳笙点点头,又道:“嗳,都已这个时候了。” 小凤轻按住她纤臂,说道:“放心,我已给娘上过香了,难为你早晚都想着。” 如今早就入了夏,从血池回来后,小凤直接带芳笙,进了寒泉峰的消暑别苑,芳笙醒来听到后,便知此峰是取意寒泉之思,遂每日早晚,对母亲画像灵牌上一炷香。 她笑道:“这是我分内之事,你每日有冥岳诸多大事小事要忙,我相对清闲些。” 小凤瞥了一眼厚厚账目,心中明白,却也不和她辩,以绵力为她缓缓抚着,自己却渐渐睡了过去。这两日她为芳笙身子殚精竭虑,不断动用内力,又要部署冥岳诸事,几乎没有合眼之时。而芳笙似忘了身上剧痛,只柔情看着她,心中轻叹道:我未能帮你分担,还累你如此...... 见小凤已睡熟,她便缓缓移开小腹上一双纤掌,放好后,下床坐到了窗边,抚着胸口,吐气多时,又见小凤睡中仍蹙起了秀眉,她便强撑着将紫笛凑在唇边,吹起了一曲《逸安引》,抚慰了小凤心神。不知过了多久,笛音寥落,她透过纸窗,凝望夜空下势冰轮,轻叹道:“离情花,花如其名。” 原来她虽百毒不侵,不致有性命之危,可药性皆会被寒气当做内力吸收,助其大肆滋长,四处乱窜,可谓寒亦是一毒,而芳笙只会为小凤痴情不悔,又岂能离情?是以小凤碰她一下,她便会作痛,如此堪堪旧伤未愈,再添新疼,她却一直强忍下来,不令小凤担心挂怀,不想吹奏了一曲后,身上倒好了许多,也是意外之喜了。她打定了主意,今后兵行险招,将师父的设想试上一试。她又摸出衣襟里的香囊,取出了那只白玉九连环,不住摩挲,皱眉不止。 小凤醒来时,正好听的那声轻叹,顿时拧紧了眉头,又将自己看过的那本密传回想一遍,暗暗定下了主意。 她为芳笙披上外衣,挨近坐下,却说:“看到这个,我倒想起了一事。我十岁那年,与罗玄初次相见时,是他从树上将我救下,他说我很像他妹妹,为怕我惊着,便把留下来的一只九连环送与了我。” 芳笙实是未能忍住,掩面而笑道:“他那样固执刻板之人,竟也有个小妹妹,真是出人意表。” 小凤却叹道:“他那时倒对我很好。” 芳笙点点头,却又将小凤纤掌握住,将九连环放了上去,噘嘴道:“不要他的!” 小凤连连笑了起来:“这可是你与姐姐和二哥结缘之物,何况我说的那只,早在和母亲逃避追杀时,不知丢在了何处。”又将掌中之物放回了香囊,替芳笙仔细塞回了衣襟里,慰道:“你待琼枝的父母之心,和细心教养之情,他们在天有灵,必能看到,琼枝此番是因玄霜,你若心怀惭愧,倒叫我更心内不安了。” 见芳笙眉间渐舒,她又似自伤道:“也不知受了哪处冤孽,才会做人母亲,当时我可是生了她们两个一天一夜。” 芳笙深以为然,她四处行走,也有遇到帮人接生之事,而癸水之痛尚如此,况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何其不易!思及此,她不由叹道:“还好我并非男子,即便是男子,我也不会让你再受此苦!” 芳笙早不记得自身之痛,却只会为小凤之曾经种种而痛,小凤自然知晓,心内感慨万分,却道:“他当时就站在屋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孩子生下来,也不肯瞧她们一眼,我一腔真心,自此皆付诸东流,只觉诸事无望,我便日夜勤练武功,总算小有所成,后来,你也知道……” 芳笙怒火中烧,胸前一口浊气化作污血,可算吐了出来,小凤忙运洗髓经为她疗伤,脸上渐渐起了笑意。她从不愿多谈前事,不想芳笙以为她三心二意,此番实是为了激出这团寒气,亦使芳笙不再受离情所扰。把过脉之后,她安下心来,柔声笑道:“你呀,竟也忘了覆水难收的道理。”说完,便抱起芳笙,走回塌旁。 烛帐镜台晕红妆(中) 朝阳初升,云岭山一座小茅屋前,方兆南挠挠头,对着梅绛雪,有些不解道:“这一路走来,老百姓都在夸冥岳的种种好处,我们正道中人,反而成了仗势欺人之辈,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梅绛雪冷冷道:“这还用问么,定是罗芳笙做的好事了!” 见梅绛雪不悦,方兆南不再追问下去,而是另问道:“若说他心狠手辣,却肯出手救你,江湖上得他恩惠者又太多,他既没有杀余前辈,还肯为鬼仙前辈治伤,在少林一战时,处处留有余地,更能令聂小凤罢兵,可见他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若说他是好人,却和冥岳混在一起,还把血池里一洞秘籍烧的干干净净,幸而他不曾放火烧山,这位薜荔湘君,倒真不知他为人如何了。”说到聂小凤三字时,他脸上还有些火辣辣的,头上奇毒,倒已被他的罗前辈化解。 梅绛雪心中一直为那事所扰,并无好气,对着方兆南,她又舍不得发火,只好叹道:“你这傻子,还有空去想别人。”又忍不住道:“她是个怪人!天下又会有几个男人,对不是自己的孩子毫无芥蒂,视如己出呢?” 她言下之意,便是鄙夷那人,明明不是男子,却偏要喜欢女子,太过违背伦常正道! 又想了想,不能受其人迷惑,她再对自己强调了一番:“她那不过是在讨好聂小凤罢了,又岂是真心对我的?” 人一旦生了偏见,自也难往好处想了。 那孩子二字,又激起了方兆南心中愧疚,梅绛雪看了他一眼,便知他心内所想,他一直都不曾忘记玄霜,如今在她身边,不过缘于愧疚二字,她这两日已也想通,本想将孩子一事和他说清楚,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讲起,又想玄霜毕竟是她的亲妹妹,只要玄霜能好,她自然也就好了,再不甘心,也只能放下。 方要说些什么,却见父亲出了小屋,她连忙上前帮忙,柔声问道:“爹,你今天觉得如何?” 罗玄本不想理她,出了血池后,没了硫磺熔浆相助,他腿上剧毒频频发作,不知还能撑到何时,不与绛雪有父女之情,也是省的她到时伤心,一始便不予希望,这是他固步血池多年,困思而得。于是他冷声道:“我与你之间,不过是你叫我一声爹,我叫你一声绛雪,除了血缘,再无其他,我如今要研究五针钉魂的解药,你不要再来烦我。”又对方兆南道:“你和我来。” 方兆南看了她一眼,满是关心,她便将轮椅让出,咬咬唇,对他笑道:“照顾好我爹,我在这里等你们。”说着,便真就坐到了石台旁,等着二人回来。 她一面思索如何打动父亲,一面又想和方兆南开诚布公,又想将心内积压的事,索性也一并说出来,斟酌了不知多久,看二人归来,有说有笑,她亦觉轻松许多,待方兆南从屋内退出,她忙上前问道:“爹怎么样?” 方兆南喜道:“前辈已经想通,不会再意志消沉下去。”他手中握着古清风留下的灵蛇剑,虽是为难,却仍开口道:“绛雪,还有一事……” 梅绛雪观他神色,知道他要说什么,便抢先一步:“兆南,我们把玄霜找回来罢。”又笑道:“玄霜一定和我一样,也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样一位豪杰。”她又下定决心,压下悲苦,故作潇洒道:“我对你已是过去之事,以后,你可要好好待我妹妹。” 方兆南一时错愕,只觉自己又欠了她一分,而玄霜那里,眼下为了武林正道,唯有暂时抛弃儿女私情,他便将前辈所嘱之事说道:“绛雪,你能这么想,我心内很是感激,但我方才要说之事,是前辈要我们合练雪花剑法,以此来克制聂小凤。” 屋内,罗玄看着手中长剑,轻叹一声:“红消翠减,物是人非,几十年也不过眨眼一瞬……”随之平和道:“或许重逢之日,即在眼前了,若能在阴曹地府欢聚一堂,死于我同样又有何惧?如今正该宝剑出鞘之时,既是解救天下苍生,你会欣然而为罢。” 梅绛雪又与方兆南,坐在了一株海棠树下纳凉,她诉道:“在冥岳,我是最了解她的人,可自从罗芳笙来后,我越来越猜不透她的心思,而罗芳笙那人,实在太过可怕,那双眼睛似能洞悉世事,在她面前,我屡屡失去常智,她行事更不能以常理度之,我想若对付聂小凤,更应先对付此人。” 见方兆南郁郁寡欢,确是不大情愿,她虽心内酸涩,但还是有意出言鼓舞,也是为了激起他心中不忍,若觉愧对于她,才能顺利同她练剑,不负爹的期望:“因聂小凤做了错事,爹一时难以接受我,也是应当,自出娘胎时,我就从未体会过亲情,如今我亲生父亲就在眼前,我绝不会轻易放弃,总有一天,爹一定会认我这个女儿的,眼下我更不能辜负他的期待,兆南,你帮我好么?” 雪花剑法,要二人心意相通,才能达至最高境界,威力无穷,方兆南怕自己随时想着玄霜,难以与绛雪修练下去,正在左右为难之时,忽听此言,想到绛雪为他付出太多,实不能再推诿下去,何况要为师门报仇,更要还武林一个平静,便点头应下了。 梅绛雪松了口气,又难以启齿道:“有件事在我心中很久了,本无一人可以商量,只因此事,太过荒谬绝伦,兆南,多亏有你在我身旁,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却更为赧颜:“绛雪,你不要这样说,我……” 她忍不住笑道:“看你这个样子,我什么烦恼倒都可以忘了。”随即又正色起来:“当初在火山口时,罗芳笙的衣袖被燎开,露出了臂膊,被我瞧见了,上面竟有一朵朱梅。” 他不懂道:“本地一般男子多见文身,他又素来像个文人雅士,红梅虽有些柔媚之气,但也是坚贞之花,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在担心什么?” 梅绛雪冷笑了两声:“可她一身肌肤,比少女还要娇嫩,那梅蕊中,还藏有一粒……” 忽而一股强劲内力四溢,屋内传来四分五裂的巨响,他们二人连忙跑回屋内,只见罗玄在为双腿施针,脸上表情痛苦不堪,桌椅尽碎了一地,而长剑被他倚仗,紧紧握在了另一手中,或以此移痛。 芳笙卧床了几日,今天觉得身上还不错,便要起来走走,取衣时,却从里面掉出了一本书册,她方想起,自己忘把这放回去了,但心内还是有一丝好奇,又想若果真什么重要物事,也当物归原主才是,见四下无人,她便偷偷打了开来,看了没几眼,不由老脸一臊,口中说着“好不正经”,便丢在了一旁。 须臾之后,小凤进了来,媚眼含笑,将她带到了窗边坐下,芳笙一瞧,屋外竟满是牡丹,姚黄魏紫,欧碧赵粉,齐齐争妍斗芳,数不尽的娇妩风流。 见她喜欢,小凤笑道:“琼枝来信和我说,这个时节,你往往要去洛阳赴花会,赏牡丹的,今年竟是耽误了,我便叫人从洛阳移植了几株,过几日便是端阳节,我也让人去制备东西了,有了这些牡丹,倒真是锦上添花呢。”为那一天,小凤也想了多时,她只觉与阿萝共度的每个节日,皆意义非凡。 芳笙歪头笑道:“花好,然而人最好。” 小凤却故意一嗔:“你不喜热闹,只在花会收尾时现身,可那些赏花的,最终还是变成赏人了。” 芳笙但笑不语,心内早已刻薄了,复原如初,仍要装病的徒弟千遍。 小凤轻掐她腮道:“你呀,还素喜在园外摆个摊子,卖牡丹的扇面,不然就给人测字算命,偏生有这雅兴致,那些人倒不去游园,只聚在你身边了,我瞧他们不是为了赏花,只是为了看人罢了,你今年不去,又有多少人伤心失望,对花流泪呢!” 芳笙摸腮道:“不过是偶然与道长相遇,打了个赌而已。” 小凤又揪了揪她鼻子:“你这小赌鬼!”又盯了半晌,笑道:“只怪上天把你生的这样好,算他们有眼光罢!” 她连忙倚在小凤身上,娇声娇气道:“上天亦造就了你这样人物,唯有你能留住我,我眼睛都恨不得长在你身上,又哪肯瞧旁人半眼?”又扬头道:“上天把我生的这样好,不就是为了配给你么,同样将你生的这样好,自然就是为了配给我啦!” 小凤搂住她,心内甜蜜,却笑道:“你这次可别想混过去。” 芳笙瞧着她,摆出了洗耳恭听的神情。 小凤却道:“我也不罚你,阿萝,我只教你依我一件事。” 她点头道:“只要是你对我说的,我都会为你办到。” 小凤便去勾她小指:“我要你答应我,在我找到根除寒症的法子之前,你不许再动用内力,为我也不行。”这才是她的目的。 这几日,小凤加紧修炼二经,以期练至化境,寻得医治之法,但堪堪陷入了瓶颈,她又思来想去,想芳笙身上寒气为内力之源,内力恰好是这寒气养料,如此,觉得那浑厚内力,正是有不如无,利大于弊。她又诚言道:“阿萝,必要时,我连自己都可以算计进去,唯独对你不可,你也不必为我担心,只要你好好的,我也就什么都好了……” 芳笙忙慰道:“凰儿,你别伤心,我什么都依你。” 小凤却仍担忧不尽:“我昨日发现,你有些内力已不在丹田之内,而是散在了骨髓之中……” 听此,她心内无奈:恐无人愿剑走偏峰罢……却玩笑道:“这寒气也奇的很,似有意不给我机会犯恶,大哥所赠功力,有时又真如鸡肋一般,我只好按师父曾经所想……” 未等她说完,小凤来回抚着,她有些清瘦下来的脸庞:“你卧床不起,就是此事所为!”又叹道:“我若不发现,你就又不说了……” 芳笙执起她另一手,柔声道:“有些苦,我自己来吃就好,和我一起,你只须快快乐乐的!” 小凤不由眼眶发红,更加坚定心中所想:“阿萝,我一定要想法治好你,我若护不住你,还做什么冥岳岳主!” 却听门外道:“师父,红萼有事禀报。” 小凤便对芳笙点头一笑:“我须臾就回,若我回来后,你没有单给我一人的牡丹诗,我可就真罚你了。”说罢,盈盈而去。 红萼呈上一封书信,小凤览过后,便急忙来到落日峰,而趁乱盗走龙舌剑,毁坏冥岳多处机关,还来书挑衅的人,居然是周慧瑛。 小凤看也不看,冷声不屑道:“以为当了华山掌门,就了不起了么,在我这,你不过就是一个小丫头,乖乖把龙舌剑还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当时素女剑决心以命阻止杀戮,又见门下弟子皆不成器,而周慧瑛生性纯良,又资质不错,便收她做了入室弟子,细心教导,倾囊相授,最后并将掌门一位,也传给了她。 周慧瑛硬声道:“你吓不住我的,我既然来了,也从未想着要抽身回去,我镖局上下几十口人被云梦莲所杀,她作孽太多,总算老天有眼,她正是死有余辜,如今你这罪魁祸首,也别想逃脱,我师父亦因你的阴谋不幸亡故,如今炜哥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我定要你血债血偿!”说着,先将手中龙舌剑扔在脚边,还使劲踩了几下。 小凤将剑卷回手中,并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谁知她嘴边却得意一笑,痛快道:“来时我已吞了十几种剧毒,聂小凤,你完了。”这些毒一旦见血,便会游走于浑身上下,本是青城掌门,搜集而来对付芳笙的,见周慧瑛报仇心切,她转念一想,不如借刀杀人,无论那二人死了谁,都能狠狠出口恶气,更能趁机将她爹救出来,如此,便故意言语上刺激周慧瑛,并给了她机会前来偷取。 听她所言,小凤暗暗扫了一眼掌中,果见有道黑气,她毫不慌张,只冷哼了一声:“你就在这等死罢。”便回身去寻解毒之法。 周慧瑛躺在草地中,眼神迷离间望向天边,淡淡一笑:“师父,弟子总算没有辜负您所望,您当初杀身成仁,弟子亦能如此,武林已有罗前辈主持大局,您放心便是,如今弟子死而无憾,还望您在天之灵,保佑炜哥早日醒来……” 芳笙刚在纸上写下一句“何必寻芳远”,就听红萼大喊大叫,还撞了进来。 “湘君,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师父,她,她……” 斑斑血迹,溅在了雪白的笺子上,芳笙毫不在意,径直冲向了静室,红萼追在后边,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一炷香后,她脸色比往常更加惨淡,面上却十分平静,对守在外面的红萼嘱道:“她要睡足两日一夜,寅正方可醒来,你也无须担心,亦别自乱阵脚,只要继续按兵不动,她吩咐了后天要用的那些东西,你也记得督促着,有一味药我要出冥岳去采,她醒时你务必要守在她身边,端阳节前我应能返回冥岳,若我未能及时,你和她直说便是。” 这样吩咐完,她又去见了三獠。 她先问道:“虎兄,三帮四派那些人如何了?” 大獠呵呵而笑:“岳主让他们在柴房劳作,这奴仆嘛就该有奴仆的样子,岳主英明。” 小凤留这些人,并非在牢中白养着,是要役使他们,这几月来,倒也为冥岳效了些微劳。 芳笙点点头:“嗯,这两日,你们也无须加紧看管了,既有五针钉魂术,就随他们罢。” 其余二人,将一小姑娘抬了来,正是周慧瑛。 二獠喊道:“兄弟,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呢?” 芳笙为小凤疗伤时,发现毒皆出自蜀中,她便心中明白了几分。又想当初周家几十口人,是因云梦莲急于向师父邀功,而擅作了主张,但归根究底,这事还是落在了她和凰儿身上,也该给这小姑娘一个交代,又想这周慧瑛,名义上是上官堡主的侄媳妇,素女剑又舍身取义,凄惨而终,这些多多少少,竟动了她那本就微末的恻隐之心。 她站起来,强撑着封了周慧瑛几处大穴,又喂下身边最后一枚解毒丹,便有些撑不住了,她只好将瓶子递给了身旁的老三:“将这药粉涂在她脸上,再就劳烦二位兄弟,将她放在山下客栈就好,这封信,就劳豹兄交给掌柜了。”说着,将匆忙中写下的字条给了二獠。 她又看了周慧瑛一眼,心道:“但愿你有命,坚持到你师兄那里,自会有人救治于你。” 又与大獠单嘱咐了一些事,在三人都走后,她软软倚在座上,手中霜枫罗帕上的血迹,早就冻若坚冰,原来她见毒太过霸道,喂小凤吃了点息丸后,便运全身功力,迫出一半,而难以化解的一半,便被她全部移到了自己身上,所幸是在初夏,寒毒虽即将大肆发作,远胜往日,她倒还有法子对付过去,眼下她要闭目休息片刻,再寻个空室,忍过这两天才是。 再道云岭山那边,梅绛雪从外归来,略带喜色道:“爹,冥岳上出了事是真的,我们将三帮四派的掌门帮主,趁乱都救了回来。”只可惜上官炜死在了蒲红萼手中,梅绛雪心想,也算他求仁得仁了。 罗玄点点头:“这就好,周小姑娘也快醒来了,你去看看她罢,我从师父的书籍中,找到了有关五针钉魂术的记载,今晚我要研究出拔针的次序,你不必再陪着我了。” 人非草木,谁孰无情,他如今对绛雪态度软化,实是因她有些神态口吻亲切熟悉,对他万分细致处,更颇具亡娣之形,皆令他难以忍心,再对她漠视下去。 梅绛雪腼腆一笑道:“兆南去瞧他师妹了,作女儿的,自然是要陪着爹,在一旁伺候的。”说着,将一杯热茶恭敬奉上。 他接过后,不再多言,而梅绛雪想与他更亲近些,便大着胆子,多问道:“爹,那位万前辈,我瞧他风风火火,行事颠三倒四,不知到底是敌是友啊?” 他却只摇了摇头:“以前种种痛苦,还是忘记最好,逆天意,改人命,终究是狂行妄言!他既尽忘前番冤孽,最好不过,你便也不要多问了。”沉默片刻,他又问道:“绛雪,你那日在屋外未及言明之事,莫非是一粒朱砂?” 她脸上一红,心内同时一惊,只好点头不语。 他仰头长叹了一声,实不愿上苍如此,又想不致有这般离奇悖天之事,不然在血池中,也不会是那样情形,慌乱之间,绛雪也未必瞧的真切,总之一切大错还未铸成,仍有挽回余地,眼下他研究出五针钉魂的解法,才是要紧,想这之后,真有该来之事,也便会来的,杞人忧天也终要从容应对。他托起悉心擦拭了的长剑,乌金剑身似在不断悲鸣,再三看了看,才对女儿道:“我将师父的灵蛇剑给了兆南,这一把,就先送与你了,望你能好生使用,不要辜负了……” 她俯身接过,心道:此物定是对爹意义非凡,重要至极,遂斩钉截铁应了下来。 他又叮嘱道:“如今只有练好这剑法,正道武林才有一线希望,你与兆南重任在肩,切不可有一时松懈,你去罢。” 她见父亲执意不教自己在此,又想这几日,他言语间已温和许多,便也再细心嘱上几句,掩好房门离开了。 察觉百丈之内已无人,他遂陷在了轮椅上,久久不能回神。 水中的燚泉石竟也结了厚厚一层冰霜,芳笙像是置身一座晶山之中,层层寒气如蚕蛹一般,将她裹在了里面,丝毫不见消融趋势,冷梅清香从中渗出,袭传之远,前所未有。 而在这两日昏睡间,小凤易经洗髓二经突破了瓶颈,使得她提前醒来,眼下见芳笙如此,她想也不想,也入了寒水,将这坚冰慢慢融化成了白烟。 不知过了多久,芳笙已靠在她怀里,一袭如雪中衣,却不及脸色惨白,水珠顺着发丝滚落,更显的楚楚可怜。 她悠悠醒来,有些不解的望向小凤,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盯着她,小凤恨道:“你以为红萼能骗过我么?” 她虚弱无力,仍说道:“过了今晚,阴气会自行流入丹田之内……” 小凤却急忙打断了她:“谁会等你那么久!这样不是办法……” 她轻喘了几声,又转身伏在小凤柳肩上:“凰儿,我既无可放心托付之人,又岂会自绝性命,留你一人孤苦伶仃?” 小凤的手一直护在芳笙纤腰上,这话令她咬起了唇,忽而竟想起,方才在她们屋内,有一从未见过的书册,这也是病急乱投医的缘故,如此,她忙带着芳笙破水而出,将她用被子细致裹好,带回屋内,换上了新衣,她速将书翻过一遍,已全记了下来,无奈之中,又故作轻松道:“怪不得你藏起来不教人看,竟是害羞了。” 芳笙却急了:“凰儿,此法凶险,又无人试过,后果难以估计!”又扭头道:“我宁肯自己死了,也不让你损伤一丝一毫!” 小凤将书扔在了桌上,气道:“你又再说什么胡话!”渐渐的,又柔情款款道:“就许你三番四次舍命救我,阿萝,你不讲道理!” 说着,出其不意点了芳笙穴道,令她动弹不得,小凤略一思索,为防她怕羞,又用霜枫蒙住了她的双眼,道:“你是我的人,只能由我来救,我不要你死,阎王爷都得给我让路!”之后,吃下了还剩半瓶的烈火丹,刚系上的衣带,又几下就解开了。 正所谓缠绵之思隐于心中越深,而当有情之人相接无隙,最是密近之时,情便一发不可收拾,是夜,正是诸般妙事,水到渠成,小凤亦得尝所愿。 正是:清月湛,红烛深。云林藏璞玉,雪岭晕梅心。烟柳微蹙随春意,檀樱轻启昵莺音。才解仙舟醺,复醉桃源梦。煦风拂丝滴翠露,暖霖摇珠润红芙。冷芳绽蕊唯缘卿,罗帏锦衾欢情赴。 至此二人更为密不可分。 ※※※※※※※※※※※※※※※※※※※※ 贺卿得偿所愿 烛帐镜台晕红妆(下) 翌日清晨,芳笙拥着锦衾,玉指颤颤巍巍,轻抚小凤肩上那两道浅痕,流下了自出冰棺后的第一滴热泪,其后盈盈不断。 小凤早就醒来了,而继续装睡,一是怕芳笙在这方面脸皮薄,却也更想知道,昨夜之事后,她又有何反响,本以为那手在作怪,哪知其后她竟哭了起来,又听她不住道:“他为何要这样心狠……” 小凤拾起枕边霜枫,忙为她拭泪,却连连喜道:“太好了阿萝,你总算哭出来了,你哭出来,我也就能放心了!” 芳笙不敢再看她,只哀痛道:“我恨不能代你,受天蚕丝穿髓之痛!”寒症发作之苦,也比不上芳笙,此时心痛之万一。 小凤最是明白她的心,连连点头,却执起她的玉臂,在那红砂散尽的朱梅上轻轻一吻,不意再提扫兴的往事,只调笑道:“你非不信那书上所言,如今可见有效,我救了你一晚上,你要怎么谢我呢?” 芳笙雪白两颊,史无前例,袭上了红晕,小凤见她果然是好多了,不再逗她,却玩笑道:“你欠我的,就慢慢还罢。” 她想起了太多前事,极为正经道:“是,恐永生永世,都偿还不尽。” 小凤绛唇在她雪颊上亲了又亲,叹道:“傻子,你又认真了,你难道不知,我想这样对你,已经很久了。” 见她面上羞红,扭过脸去,小凤抚着她光滑纤臂,玉指在那朱梅上描来摹去,笑问道:“似水若丝?”明为问字,实为赞赏。 她瞥了臂上一眼,明白小凤言中之意,摇首笑道:“有时这字,我竟也会写错记错呢。”说着,又低头找来找去,才寻到小凤铺在她身下的雪绫诃子,上面的素梅早已染上艳色,看来是没办法穿了,她便摸出衣内解语花香袋,取出了那份载有文约的缃绮,正要叠在一起时,却被小凤接了过去,她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文约上每句的最后一字,连在一起读来,竟是一纸婚书,便笑道:“小滑头,你又一开始就算计我。”说着,咬破指尖,与芳笙双指相对后,便叠落在已有的印记上,笑道:“好了,这下我也赖不得帐了。” 芳笙一同收好后,认真一笑,形如孩童:“这两样物事,乃我一生凭证,以后要小心收管了。” 小凤嫣然莞尔,心内说着“小滑头”,又见芳笙靥生红晕,眼波流转,遂点头叹道:“我倒是明白,那些男人所想了。”又搂她在怀,贴在她耳畔轻声细语:“白梅香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却凑在小凤秀颈边嗅来嗅去,装作失望道:“可惜,我少了这一样福气。”她那二觉,只怕今生都难以复原了。 小凤又恨的将她腮抹了又抹,心道:“有时脸皮极薄,有时又脸皮极厚。”而小凤想,既有了起色,往后定能为她根治,便又细心问道:“不再多躺一会了?” 她脸上一红,又笑道:“我还等着你,共度端阳佳节呢。”背过身去,暂且先将其他衣物穿上,小凤一双纤手,却从她身后穿过,为她系好了衣带,并调侃道:“你什么模样,如今我没瞧过了。” 她却回过头来,娇嗔一声:“还有一种模样,以后定会教你见识的。” 这下换作小凤红晕丛生。 芳笙刚下榻,只觉双腿一软,未回过神时,已被小凤抱在了镜台前,为她梳着一头青丝。小凤将头倚在她削肩上,搂着她,对镜中恩爱二人笑道:“阿萝,你这样真美,以后,你想着男装,便着男装,想着女装,我这里也为你备了好多,不必为了我,再顾忌太多,更不须在意绛雪那些糊涂话,至于外人有什么污言秽语,我也一向不把他们放在眼中,你我二人情深意重,管他旁人认不认同,阿萝,你只要记着,谁也拆散不了我们!” 芳笙点头一笑,却见二人有一小束发丝缠在了一起,她柔柔看了小凤一眼,将之剪了下来,用红丝结束,也收在了那个香袋里,贴上胸口,笑道:“这是第三样物事了。” 小凤点了她鼻子一下,圆润平齐的指尖,带丝冷梅幽香,又轻缓划到她唇上,而芳笙从琉璃盒中,取出一副耳珰,以明月之珥,坠朱玉之珰,是她卧床时巧琢而成,笑问:“姐姐和二哥之物不该,这一对该如何呢?” 小凤笑了笑,抱紧了她,眸光如水:“帮我戴上。” 对镜欣赏了片刻,小凤又抚着她发丝,满眼柔情,问道:“专通丹青的手,可识画眉之乐?” 芳笙取出石黛:“为卿欢心,少不得要试上一试啦。” 在她低头磨墨时,小凤将自己常用的那支金凤钗,插在了她蝉鬓旁,又取芳笙那支碧篁簪,在她眼前摇了摇,她便先停下,替小凤簪于云鬟。 不知墨磨了几时,芳笙却忽而一问:“你真要他死么?” 小凤抚上她脸颊,并不提此事,只柔声道:“红萼和我说,那群废物被救走了,是你有意为之罢。” 芳笙给山下掌柜的纸信,其中一件事,便是叫他散布消息,故意打草惊蛇,但只为梅绛雪一行人,想她这几日与凰儿皆脱不开身,寒泉峰上的机关千奇百怪,不必挂虑,而冥岳其他地方,怕有人一时疏忽,与其千防万防,不如开门揖盗,令其随她意愿行事,至于被救走的那些人,自有后计相待。 见她颔首,小凤明白道:“你是要与他一较高下了。” 她只将头一扬,却声如软丝:“偏要。”心中倒叹息不已:以前是可有可无,如今是非要不可了。 细细画了眉,她又为小凤以轻白施颊,朱胭晕腮,再以红香点唇,随之拗不过小凤,二人便一同兰汤沐浴。 芳笙一人转过屏风,内外皆已换好新衣,外罩的是一件杏红色,绣有六月雪的轻衫,霜枫系于素腰,整个人又伏倚玉案上,托着腮,似在蹙眉不止,见小凤欢欣而来,她便一改愁容。 只见小凤拿来了黄竹素练,摆在芳笙面前晃了晃,又坐在她身旁笑道:“飞龙恰送纸鸢,直上青云之端。” 她接过,略一思索,便削成竹架,弯好固定,之后她一手搂着小凤细腰,在绢上挥墨勾勒,乃是两个美人共赏牡丹,小凤便为之描边上色,又婉媚一笑,瞧着芳笙道:“你应下的,不会忘了罢。” 笔端抵在唇上,她答道:“端阳节诗尽有,牡丹更是立意千般,数不胜数,将这二者并举的,倒不太常见了,佳节是为人欣欢意畅,作诗也不必太新,气氛到了就好,既是题在纸鸢上,求两句吉言即可……” 小凤却故意一笑,轻戳她额头:“你是摆明了要偷懒了。”说着,执起笔,听她有什么吉言,好写在丝绢上。 其后,两人携手登至起云峰,一同将之放上天空,待只瞧见一个小黑点时,小凤念着那上面一句“遥芳最有清风知”,便将丝线一指断开,纸鸢便摇摇飞入了九霄之上,霎时远远不见,小凤满怀希望,巧笑嫣然:“这下你身上定会全好了。” 她又携着芳笙下山,遍赏美景,随行随止,走在一条竹径小路上,她见不远山谷中,有一株双苞合抱的佩兰,便指给芳笙道:“并蒂英,正如你我。” 端阳节除了浴兰和放纸鸢的习俗,亦有斗草之戏。那花结并蒂乃同时映于二人眼帘,二人又正是一眼瞧见,芳笙又瞥见小溪边,生着杜蘅之类种种香草,脱口玩笑道:“那束辟芷互生却相背,大小又不一,一曲一舒,倒像是手足芳了。”又连忙掩了口,却与小凤相视一笑。 小凤只当不见,她方才那一瞬忧色,挽紧她的手,二人一路走走停停,不住语笑盈盈,终行至寻芳亭,只见案上摆满了几品异果,和应节日的五黄,亦有一些精致小菜,小凤沐浴后不在,就是亲自为芳笙备下了这些。 她斟了一杯雄黄酒,先喝了一口,又喂芳笙道:“只这半杯。”又有意在芳笙额上正中处,以青瓷碟中雄黄,画了个王字,自己早已俯身笑个不停。 芳笙摇摇头,无奈笑道:“这是把我当孩子看了。”话音未落,她撷了一枝娇艳榴花,细细为小凤簪在了云鬓上。 摸着柔瓣,小凤眼中脉脉含情,取过芳笙腰间的霜枫,为她一点一点拭净秀额后,又在她天生微蹙的烟眉边,画上了一只小小蝴蝶,展翅欲飞,栩栩如生,凝视半晌后,她心下做了决定。其实芳笙但凡有一丝不对,小凤皆能感知,是以格外体贴道:“阿萝,我见你心事重重,还是先去解决了罢,记得要早些回来,不然,就别想吃我亲手包的粽子了。” 芳笙心内感激,她确有一事,非在今日亲往不可,点头一笑后,便不再多言,转身要走时,却又被小凤叫住了:“嗳,你慢些去。”只见她从袖口取出五色丝线,在芳笙玉质纤腕上,缠了一层又一层,这才肯打了个结,笑道:“有它在,就如我在你身旁一般,你可要早早归家。” 她亲了亲小凤芙蓉面颊,方出亭子不久,又有所感应,回头一瞧,只见小凤凭阑,妩媚而笑,当真丽姿瑰质,她玉掌扶着雕栏,另一手伸出葳蕤春笋,指着芳笙道:“若你又食言,正好旧帐新账一并算,我就……”虽戛然而止,但眼中灿烂笑意,令之不言而喻,隐意无穷。 梅绛雪养的那只小鸽子,可是帮了芳笙大忙,她的杜若生,也只对人有效,这便及时代替了,梅绛雪身上,快要散尽的幽萝香。 云岭山上,虽霭遮雾绕,实也困不住她,可每当向前一步,心上就突突作痛不止,她才叹了一句“偏偏在这个时候”,竟再也不能行动半分,她只好捂着胸口,倚在树边,纤指紧攥着枝干,缓缓坐了下去,脑海中,又不断充斥着,新忆起的陈年旧事:“若真有那日,我想去昆仑之巅,伴风雪而逝,最好用一副冰棺,将自己葬在那里,清白而来,清白而去……身上担子从今就重了,孝敬高......照顾好师......” 梦中所有不通之处,皆已清清楚楚,历历在目,由不得她信与不信,此时她已万分心痛,寸步难移。 空旷的庭院内,罗玄坐在正中,伴着扶风海棠,静静放着纸鸢,忽而一阵强风,竟将它扯断了线,若游絮一般,飘出了墙外。 乖乖侍立一旁的梅绛雪,见此,忙出声道:“爹,我去找,一定会把它找回来的。” 两日沃雨,唤醒了融融夏意,芳笙已若无事一般,轻身坐在越椒树上,整个人掩在淡黄柔瓣之间,若隐若现,正用缃丝放着,一只方才覆在她身上的风筝,神态一如少女,举止更是一团孩气。 梅绛雪随着断线而来,止步于树荫之外,忍下怒气后,抬起头,冷静问道:“你来做什么?” 芳笙的纤手,随风缓缓送着缃丝,皓腕上彩线明艳飘浮,她淡笑道:“佳节难得,替她来看看你。” 梅绛雪心中戒备起来,先耐着性子,与她周旋道:“不敢劳烦大驾,既然来了,就请你回去后,代我劝她一番,你告诉她,杀人再多,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屈从于她,干戈只会无休无止,你劝她收手罢,若她迷途知返,解散冥岳一派,到时你若肯离开她身边,我便会回去,孝敬她一辈子。” 芳笙恍若未闻,指间一收一纵,嬉戏不停,又似讽诫道:“你竟没听过,正道人士间,流传甚广的‘除恶务尽’?若非如此,岳母又怎会含恨九泉?冥岳与三帮四派之间,本就你死我活,你想让她及时身退,虽是为她考虑了,但未免太过天真,远的不说,若那位方少侠要如何,你能劝止住么?” 她急道:“有我在,兆南他不会……” 芳笙面上一冷,一改方才柔缓:“凡事既难以达之,就不要轻易许诺。”又似无奈道:“你并非单纯无知,只是想她依你的意愿行事,真与你那好爹爹秉性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听此,她霎时怒火中烧:“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爹!若都如你所想一般,天下早就大乱了,你到底是有多冷血无情,才能将他人生死看的如此之淡!” 对她几番冲撞,芳笙毫不在意,只诚心一叹:“上天既造就她那样的人,绝不会令她寂寂无名。”又停下手中,难得向下瞥了一眼,淡淡讽道:“而罗大姑娘为人,只会处处委曲求全,万般作践自己,也难得他人一点真心,你真连她半分骨气都没有!” 梅绛雪狠狠攥着粉拳,将牙咬了又咬,这话无疑刺痛了她,却不服气道:“你不也只会围着她团团转!若她是在耍弄你,只怕你也会寻死觅活罢!” 芳笙摇头笑道:“你太小看她了,更也小看我了,正因她心中有我,依我俩之间的关系,我为她做什么都是分属应当,她至情至性之人,更不会辜负我,若她心中无我,我自会悠然离去,纵情山水,天下之大,皆为我立足之地,千纠百缠只会让自己轻贱,还惹人生厌,我这人从来不自讨无趣。”又将缃丝牢牢控于掌中:“以往为了她,我对你可以处处相让,只望你能待她好些,哪怕装模作样,也是你这女儿该做之事,倒算我一厢情愿了,她对你千好万好,也根本不及你那好父亲,对你说半句冷语,可见你这种人,怨不得别人无情待你。”心中却又极力劝自己道:我若教训你,一时出手重了些,不意伤到你,被她知道心疼了,是我吃亏,若她因此而气我,还是我吃亏,凭什么为了你,伤了我们两人之间的情分。 她依旧充耳不闻,指责道:“是她不肯要自己女儿的!”又拧眉盯着树上,眸中似要迸出两道利电:“况有你在她身边一日,我绝不会再进冥岳半步!” 芳笙划过丝上锦簇,更连连笑道:“你看不惯我也无妨,你既不想回冥岳,还发下了这种誓愿,但愿你能立的住罢,以往我对你也算和气,念着你是她的亲生女儿,对你也可称上一句尽心尽力,无论你认与不认,如今我既来了,乃是作为长辈来训诫你!” 她霎时横眉冷目,分外不屑道:“长辈?你也好意思称长辈,你与聂小凤违背伦常的事,别叫人替你们羞愧了!” 芳笙已将风筝收回,紧紧攥着丝线,凛若冰雪:“才几日不见,连师父都不叫了,还同方兆南一样,直呼起了你母亲名讳,你真是越发出息了,你的好爹爹,就是这样教你的!”芳笙指尖,仍有残余寒气,早已聚散多回,此刻竟盈满无数。 梅绛雪又一次冷笑不止道:“我虽出身冥岳,却懂得礼义廉耻,我爹何等英雄豪杰,竟被你这种不识伦常的人言语侮辱!” “绛雪,不可出言无状!”仅一句话,暂止了一场干戈。 他拒不让女儿相助,自己停下了轮椅,抬头看了看,不禁摇头皱眉,忽而又似试探一般,温和笑道:“风筝若是喜欢,收下便是,爬那么高做什么,倒不像是识礼知节之人了,不如坐下来,好好谈上一谈。”更头也不回,对身后的绛雪威喝道:“回去罢,这没你的事了。” 她不敢与父亲争执,但走的远些,便又偷偷折返了,因她深恐罗芳笙,又耍什么阴谋诡计。 芳笙瞧了一眼掌中,玉蝶轻绕红香,流连不止,她记得家中曾有过一株海棠,竟在风雪中一昔而开,自己便夭逝了,那是她最亲的人,在她出生时,为她种下的……可惜,这画中海棠空剩风姿,再无往昔之魂,她心下一横,将缃丝一断,无可凭依的风筝,唯有随残丝,将在一阵强风中,若乱絮而散…… ※※※※※※※※※※※※※※※※※※※※ 忧其前事已知 碧潇晓风拂素缃(上) 绿竹晓风拂翠,素缃映水幽碧 炎风熏过,惊醒罗浮,竟在这二人周身,泛起阵阵寒意,越椒彼时枝上轻歌逸舞,此际枝下零落如尘,颜色虽尚好,却也只为宿昔殉上一盏淡酒,转瞬化作一抷黄土,只待来日再作风流……再看那二人不动如山,早已不知多时,似在相峙,又皆不愿先发一言。 “这样下去,毫无益处,凡事既无可避之……”罗玄面色晦暗,目光一贯高深莫测,当触及扶手边几片落花,他心中有所追忆,倏忽又眉头紧皱,竟是不忍居多,亦有一丝懊悔,难以令人察觉,到底还是劝说之心居上,他便先行和缓道:“哀牢山上,素骨冰魂总有重砌之日,旧日种种,岂可轻易断绝?” 扫过他那无力双腿,又对那山上的素骨冰魂哀叹一番,芳笙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既然上天总是弄己,绝不可退让半厘。望着仍徘徊在手中的断线风筝,她只道:“海棠已非旧友,断丝难系孤魂,况‘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既是出自《庄》之论,想必大侠士会很有见解。” 此话倒令他无奈一笑,眼中更像看小辈一般:“竟何时学会了这欺心欺人之言,我在庄论中,却不曾有此感悟,你我所言,并非一事。”又摇头叹道:“虽则在血池中能言善辩,倒还恂然有礼......” 芳笙咬唇不语,暗中狠下心来,将掌中得她喜爱的风筝付之一炬,又任灰烬散落空中,游游荡荡,不知飘往何处,她冷言道:“你我所言,就是一事。况大侠士有一言最善,有些陈年旧事,忘时总比记的要好。” 虽心内生了苦涩,他面上愈加从容,笑问道:“哦,何为陈年旧事呢?” 罗帕掩唇,她轻咳了几声,暗自扶着枝叶,强撑气力道:“放下便是自在,大侠士口口声声让别人放下,自己倒放不下呢!人各有志,大侠士又何必步步紧逼?” 他眼中关切之情大生,整个人骤然而起时,方想起身上现状,连忙催动轮椅,更是不由自主,喊了些从前的话:“风筝缠在枝上便缠了,我们不要它了,再做好的给你,比起你来,它又值个什么,快从上面下来,我接着你便是,那里不是好玩的!” 见她坐的安稳,想她如今已是个大姑娘了,比以往又有了高深功夫,他放下心来,一改往日冷颜,更满脸笑意,清透眉宇间丝毫不见孤傲,只一味柔声哄道:“缃儿,听话。” 虽言犹在耳,她却多年不曾听到了,可她岂能因此,而放下心中芥蒂,两难之境既成,她也只得取舍…… 她状似不为所动道:“什么缃啊黄的,大侠士怕是认错了什么人罢。” 他低叹一声,却毫无弃心,面带轻笑,朗声直言道:“你既知缃黄之说,自也知晓乾玄坤黄之理,更有那朝夕相处,手足深情,我又岂会认错,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呢!”这三十九年来,他更无一刻忘怀。 芳笙耳边闻得前后两声惊呼,甚是微弱,再无下文,她无意理会旁人,而哑谜既已打破,又何须再遮掩周旋? 她望向那位大侠士,眸中似怨似哀,又突现清冷决绝之色,渐而平心静气道:“手足二字,重逾千金,可如今的大侠士,还会懂得其中真意么?”未及他反驳,她进而叹道:“大侠士念念不忘的,是那个如恩师所批命格‘不寿’一般,早已不在了的小妹妹,芳笙难以割舍的,是当初侠义无双,重情重义的哥哥,可昔时罗缃,岂是今日芳笙,心中哥哥,就更非眼前的大侠士你了!”她又连咳了几声,低首轻泣,以薄袖掩下,并未让他瞧见泪痕:“我从前有多敬重你,如今就有多瞧不起你!”她无限悲苦,在心中诘问道:“偏偏我是你的亲妹妹,我又如何对的起她?” 而这一声哥哥,可谓恍若隔世,他想这“大侠士”三字,也是往常她最爱与己玩笑之言,她的容貌一番细看下来,依稀有幼时影子,再仔细瞧下去,分明无大差别,尤其是睑上一颗小痣,只有在她或合眼入眠或闭目垂泪时,才会出现,与她冰馆长别时,他或许就将这些苦忆尘封了罢!是该怪他,在血池中,竟双眼蒙尘一般,在这深山中又顾此兼彼,竟耽误了这么多时日,才肯来与她相认,可眼下情形,他连半句关怀之言,都难以对她叮嘱了……暂且按下万种思绪,他又暗自忖到:缃儿言辞激烈,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绛雪说过,她身上一向不好,如今看来,肺息颇为不足,有邪侵清虚之兆,只怕她仍受宿疾所扰,心内那一股怨气不发出来,对她反倒后害无穷,但那些孩言中所含情愫,加深了他连日来的担忧……所幸他这个妹妹,从小就知书达理,乖巧可人,并非会行偏激背德之事,许是被小凤什么花言巧语哄骗住了,也许是为了行走方便,两个才在外人面前以夫妻相称,毕竟缃儿古灵精怪之处者多,时也有出人意表之行,于是他耐着心思,继续哄劝道:“缃儿,你不可听信他人一面之词。” 她越发难过,兼之怒火大增,连忙质问道:“照大侠士所言,你始乱终弃是假,对她百般折磨也是假了,你竟果真毫无悔过之心!”一口气上不来,血又淤在了喉咙那里,捂着素帕,她的心像被钝刀割绞一般,整个人又像被撕成了两半,脸色比往常还要惨白,好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又被遮掩不见,裹在杏红衫子下的纤影更添清愁,她正如一片罗浮,颤巍巍的风露枝头…… 罗玄此刻正眉间紧皱,闭目不语,他自认素来秉持正道,所作所为无愧于心,只因那一时之误,他不仅成了废人,更在血池中饱受煎熬,这毒一日无解,他随时随地便会离开人世,唯一之幸,是他在死前,还能再见到缃儿,他也能向父母和恩师交代了,可惜缃儿她……睁开双目,他眸中苦痛之色尽现,又暗自叹道:血池之中无年岁,昔日种种,早已如梦幻泡影,至于他狠下心来对小凤,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不过是尽力弥错之心,想令一切回归正途,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如今,连一向最明白他的缃儿……他因被妹妹误会而有些急切,渐渐冷静下来后,虽是一心向她辩解,但急切之间,口中不免有些强硬道:“缃儿,我们之间恩怨种种,非一言可以蔽之,你也莫要被她蒙在鼓中了。” 她低头冷笑了几声,压下心底骤增的苦楚愤恨,静静望着他,凝视多时,竟又甜甜一笑:“纵使她骗我,只要她愿骗我一辈子,我就觉得快活无比,心满意足!”气完他,她眸中渐渐含露,难以抛却,忽而又愤道:“我爱她若至珍尚嫌不够,你却将她弃如敝履,你哪里是我的亲哥哥,分明是我的大仇人!” 此事已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心中大惊,他肃然喝道:“缃儿,你如何胡闹都行,唯独这违背伦常,不孝不义之事,是断不能做的!”他更打定了主意:当初未能引小凤归正,如今绝不能让他的缃儿再误入歧途!却又在心中劝己道:缃儿如此说,或许觉得她此番在抱打不平,故意用这些话来激他,令她自己心内好过些,倒真不知小凤耍了何等花招,竟令缃儿对她言听计从?这二人又缘何得以相识?他面上一贯冷静自若,心内却不住翻腾汹涌道:“缃儿啊缃儿,你可千万不要吓哥哥啊!” 划过烟眉蹙处淡黄蝴蝶,她唇边显现一丝嘲讽,笑道:“那我要你的性命,也是可以了?”目光飘远,她又轻声细语道:“你欠她良多,而她恰好是我心尖上的,但凡她受一点苦楚,我便会痛上千倍万倍,与其如此,你还不如来伤我,我心里反倒好过些。”那时哥哥一向待她很好,从不肯让她受一点委屈,她深知这话定能刺伤他,但她非说不可,失望之情极深,亦隐隐纠缠在她心中。 虽分别多年,二人依旧熟知彼此性情,是以他又岂不知妹妹心思,正因知道,他才愧疚更甚……犹记幼妹当初去时,曾有一言宽慰于他:“哥哥,人之生死,自有定时,无须为缃儿痛心,也不必年年都来祭我,望哥哥能择一合心意的落脚之处,种上一树白梅,一从素馨,在缃儿生辰之时,对着那素骨冰魂,若往常一般,谈庄论谐,说说近来趣事,这便是全了你我兄妹深情,至于济世救民,是缃儿四岁生辰时,哥哥同缃儿一起发下的宏愿,从此以后,还要哥哥一力担承了,缃儿还要多谢哥哥,肯带我来此处,与冰雪长眠,才是最干净的……”自此他将整座冰室封闭,也再未踏足昆仑一步,不仅是听了妹妹临终之托,更因着心中大愧,是以他才将一番心迹刻在棺上,以作久别祭言:“惜垂髫夭殁,兄悲之欲绝,恨不得以身相代,神医竟无回天之力,侠士岂非浪得虚名,实则愧疚难安,自忖悔对娣面,无复相见。”初始,他当真痛断肝肠,但要忍痛先为父母宽解,其后渐渐静了下来,也时时想去望她一望,却又满心不忍,更想:缃儿既已长眠,又何必为一己私心,再去打扰她呢!正如他那些祭文上所言:“娣已远去,见又何益,徒增哀戚,兄唯有不负娣之所愿”,是以神医丹士之声名,较往时益胜,直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仅时常有人来寻医问药,江湖上的大事小情,桩桩件件皆来向他讨教,从而事事脱不开身,师父亦常对他叮嘱:天意自有决断……而后他又因觉生大师之故,亦是念妹之情,便一心一意教导起了小凤,而他念妹之情,更从来不曾同旁人说过半分,这种种苦痛,要自己好好受着的,亦能在医道上裹足不前时,用以鞭策自己……若他早肯回去看一看,或许一切将迥然不同。 似与他想到了一处,她低声忆道:“还是要多谢你,怕我一人孤单,想方设法在棺前种下那几树寒梅。”她又不禁苦笑道:“虽说我也怕你见我难过,才盼你无须来祭我,但我心中,又何尝不想见你呢?哥哥当真一次都不来望我,在冰棺中又难免寂寞,什么都听得到,却丝毫动弹不得……”她的耳力,便是这样锤炼出的:从棺前花发花落,至室外鸟鸣叶动,她渐能感知一切,皆因想见而有目不能见,想言而有口不能言,唯剩耳鼻,可久而久之,竟连花香都闻不到了。之后那些前尘往事,也不知何时,遗忘的七七八八...... 她恨道:“我若是你,必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更要一心一意护她周全,可我那时在冰棺中,做着真正的活死人,我从不怨天尤人,但若天命如此,上天对你倒何其厚爱,你却辜负她一番真情,也罢,既天意不肯善待凰儿和我,那我二人就该永永远远的不分开呢!”又深深望向他,眸中坚决直刺人心:“上天都不能拆散我们二人,就连我的亲哥哥也休作此想!” 一番真情,就是将他弄成眼下这般光景,更得了亲妹妹的冷眼仇视,这又怎能是上天厚爱?缃儿之种种苦楚,曾由他们一道经受,但他从不言苦痛,怕是鲜有人知,他如今才真正领略到小凤的本事,这番报复当真狠辣透顶,实实在在拿捏到了他的痛处! 无能为力之心大增,他便强劝道:“缃儿,别再说胡话了,和我回去罢,若你再这样执迷不悟,又如何对得起父母?岂不辜负了恩师一番教诲?” 她的心如受重锤敲击一般,悲痛欲绝:“你若当真还敬他们几位,就不要拿先人说事,你分明知道……”她不忍再戳向旧日心伤,反而指责道:“你只顾在血池消极避世,竟连恩师骸骨都不收,又算得什么弟子呢!”父母正是她生时的心病,也将是她此后一生的心病。 他自觉把妹妹逼得狠了,更懊恼一时冲动说了错话,她一向认为,生来带累双亲,去后也将徒惹二位伤心,她无时不为此苛责于己,孝敬之心,更甚于常人百倍,却仍对父母常怀愧悔之情,只怕如今,她心中亦常持此念,他当真不该以此为斥,方才竟恶言脱口…… 默然之后,他换了语气道:“人之生来,便不可违背阴阳之道,既行于世间,亦当遵循世俗之礼。”他想,缃儿是识理之人,自当以理说之。 她方才也自悔急躁,总不该以恩师为由,向他发难,如今这样一句话,倒令她豁然开朗,笑道:“阴阳本从无中化,礼亦成于人言,既为人言,我亦可说之,亦可成之。” 他摇头训道:“你还是那番孩童之心,天道岂可韪,不可轻言大话!” 她拨弄着腕上彩线,令她心安不已,口中嘲道:“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却是奉有余而损不足,大侠士拿所谓人道,而妄图曲解天道,到底是谁爱妄语空谈呢?”她又连连怒责道:“大侠士曾自认博爱万物,又何以对她一人避之若浼?在我心中她从来无错,既无错之人,又因何要被你困于哀牢山,那座樊笼之中,更有甚者,施以私刑!” 他二人执拗之处,正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可这番指责,当真令他委屈莫名,伤透了心。 “她既无错,你口中有错之人便是我了,在你眼里,我这哥哥,竟是无情无义了?” 她再度湿了眼眶:“我从未想过,令我最恨的人,竟是我的亲哥哥……可不是你,又是何人呢?她年少痴恋,所托非人,受尽折磨,你所谓一时情迷,足足害苦了她十多年,若她能知晓将来遭际,当初定不会真心错付罢!” 越说越牵扯她心内哀戚,珠线泪滴断在了衫子上,她咬紧了贝齿,坚定不移道:“话已至此,有些事既然人力不可强之,索性便以武力解决罢!” 他难以置信道:“缃儿,你竟要与我兵戎相见么!” 她总算飞身而下,站在他面前,冷然一笑,却凄苦无比:“我是最该杀你之人,却是最不能杀你之人……” 四目相对,已非昨日,这二人之间,必先要有个了断,方可再谈他事。 神医丹士如何非凡,也只是一介疼惜幼妹的常人,此刻正是他大喜大悲之时,致使膝上剧毒不断上下游走,他面上不显,语中急道:“长兄如父,先人不在,你自当从兄……” 此言却中她下怀,腕上彩线拂着腰间凤佩,她真心一笑,故意道:“我已是聂家妇,与你罗家,当再无瓜葛,除了她,谁又能管得住我呢!”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做这等错事!”说罢,他本意出掌,先制住妹妹,再谋他法,可毒伤发作,令他一掌打偏,竟将她薄薄衣袖带起,这下给他瞧的清清楚楚,他顿时又气又悔,他气缃儿不重身份,违背德礼,悔恨自己早该将她带回身边,不至于铸成如此大错!他不由大发嗔怒,暗骂上天作弄,一阵怒吼过后,百里之内的树干,皆被他连根震断。 “你,你竟与她,不,她竟诱迫你做下这等苟且之事!” 这话令她粉脸含煞,掌中用残余的寒冰之气,缓缓凝了三枚冰针,针身晶莹剔透,独尖处幽蓝异常,她不住恨道:“有媒有证,两情相悦之事,你又何苦再冤枉她!”其后下了决心,芊指间盈盈弹出,冰针轻灵灵扑向他膝盖,瞬间演化成铺天盖地之势,教他一时无法躲藏,其实一针是幌子,其余二针,意在取那双膝各自的三处大穴。 冰针入了他膝盖,在委中,鹤顶,血海之间,来回游走,浑身上下如被小虫嗫咬,又如被人紧紧掐住喉咙,顿时让他青筋暴起,痛苦异常,轮椅的精钢扶手早被他抓烂,眼下情形,与他初受金蜥蜴之毒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便强行向眼前望去,目中多是痛惜,然不可置信居多。冰针最终融在鹤顶之上,一股炎寒交迫的气,直冲脚筋,令他登时昏死了过去。 她方要拾起他的脉搏,却闻得身后剑气破空之声,她一指轻轻夹住,也不回身,淡讽道:“你有这力气,还是将他抬回去好好侍奉罢,兴许还能活些时日。”说罢,便不再理梅绛雪,梅绛雪却再难向前挪动寸步。 原是方兆南见罗玄他们二人久久不回,便寻到了这里,却同梅绛雪一起听到了那件陈年秘事,方才他二人又被罗玄内力所震,方兆南登时昏了过去,而梅绛雪较他功力深厚些,仍保有一丝神智,她见罗芳笙要对父亲下手,便再顾不得一旁,用尽全身力气,强撑着刺来了这一剑。 此时她浑身发颤,厉声质问道:“你居然用毒针伤他!” 切脉后,芳笙不欲多作解释,她又望向仍在昏厥中的罗玄,见那番虚弱无力之态,咬唇再三,终归是手足深情,不忍居上,摇头一叹,她方要离去,却听他低喝道:“你幼年便曾许誓,为人当如皓然冰雪,清白而来,清白而去,如今,却是要自毁璧城么!” 梅绛雪一心挂忧父亲,忙道:“爹,您没事罢!爹可莫要再被这人哄骗了,她同聂小凤一起,早就六亲不认了!” 她回身,一掌狠狠击在了梅绛雪的脸上,令其半边嫩腮顿时红肿起来,怎样都要鼓胀上半月,如今,更疼的嗫嚅不出一字来。 “我从不对闺阁裙钗出手,更不会伤及她们颜面,你倒是第一人了,此破例之事,就当我这长辈,送你的见面礼了,你若再对她不敬,你另一边脸,也大可一试。” 复又回身瞧他一眼:“大侠士可是觉得我不该了?” 他自己点了膝盖几处大穴,只道:“她是小辈,你教训她理所应当,绛雪言辞不当,也的确应该教导一二,但凡事应先讲理,出手也该有据才是。” 她指摘道:“说得好听,可你对凰儿,却从来不肯三思而行……”忽而她发觉指尖不断渗血,那剑身泓影才清清楚楚映在她眸中,她登时拉下了脸,又一眼瞥见,持剑而来的方兆南,便一针过去,也不去看罗玄,只冷笑道:“师父传你灵蛇剑,你倒转送个蠢人,既已为你之物,这也无可厚非,然而你我之间,即便你当初不知,依大侠士之心思缜密,加之令爱之长嘴多舌,想必这几日心中已有所猜测了罢,可你还是拿出了这把漩湘剑……既知母女相残,为你所持正道之大不韪,你居然还要一手促成,更遑论要用这剑,伤我最重之人,可叹我方才还在犯呆!倘或再因顾及你而伤到她,我就真该死了!” 随即将剑狠狠攥于掌中,纤手不断往下滴血,每滴都如击在罗玄心上。 “这剑出于我手,自当由我了结。”话音未落,她含泪将之折的七零八落,又碾作尘屑,犹如白梅挼尽,却有余香怅惘…… 她不再听对面半句,算是下了决心道:“大侠士,你我之间,必有一战,无论你我如何不愿,芳笙定要一为,此后,你可要多加小心了!”言毕,再无留恋之心。 他将尘屑全然卷在袖中,大恸不已,以致心灰神蒙,寸步难离,望着她远去纤影,地上的越椒吹起复又落下,渐渐掩住了她,正是茱萸未结蕊已断,恍恍惚惚间,他眼前如见当年光景: “爬那么高做什么,还不快些下来,你当真要吓死哥哥了!” “没事的,哥哥你接住我啊,仙女从天而降啦 !” “哪有你这么淘气的仙女,分明是个顽皮的小鬼,那有女孩子上蹿下跳的,真是个小淘气。” “哥哥又啰嗦了,女子该当如何?要缃儿来看啊,理说最是误人了,哥哥竟还奉如圭臬,羞羞羞,哥哥是个小顽固。 ” “你敢说哥哥是小顽固,小缃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哥哥对缃儿最好了,才不会呢。” 旧日时光,此时此际,无情如此,最不堪忆,他心中不断惋叹道:“你我兄妹,向来亲密无间,从此真要为敌不成?你既要我小心,我又怎会防你呢?” 他如今正是心神大伤,不住低回吟哦: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注:碧潇晓风拂素缃,一个字谜而已,以“潇”之水,拂去“缃”之素,便是“湘”字,碧潇之竹,本为素缃之缃,“缃”者,亦是前文纤黄之兆,海棠风筝,亦对应前文海棠之兆。 碧潇晓风拂素缃(中上) “小懒虫,我不过一时没见,你竟趴在池边睡下了,你素来体弱,倘或得了风寒,就又要我来照顾你了,只没得让人心疼。”见她半个身子浸在水中,如一弯月影,若隐若现,小凤纤掌不由轻抚滑下,面上也渐而呈现娇艳动人之色,手便在是时之处停了下来,又捏着芳笙鼻尖,贴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总算将她唤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对浅梦中若有耳闻之言轻声嗔道:“还不是你……”却自顾指尖掩口,脸先红了半面。 小凤坐到温泉边,纤手为她细细理着一头青丝,黠笑道:“你快说说,我如何了?” 她撇了撇嘴,小声叹道:“还不是你每晚……练功练的太勤了。” 小凤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娇媚一笑:“为了你我长长久久,我可不能有一日懈怠。” 这下芳笙连耳根都红了,轻轻推开了她,一头扎进了水里。 小凤望着那一圈涟漪,放心了许多:自端阳节那日回来,阿萝手上伤痕累累,却一个字也不肯说,这几日更是时常发呆,人也总是闷闷不乐的,趁她不在意时,眼眶总沾着几滴泪痕,倒更为惹人怜爱,好在方才又同她玩笑了。 当芳笙浮出水面时,见小凤已端坐在木屋轩窗之下,白云相栖,闲花风定,她正拈着绣线,眸中漾着两汪清溪,眉妩唇嫣,笑意盈盈,玉指轻刺芳心,簇成缃梅纤影,仔细看时,是一件合欢襕裙,原来这几日她一直在盘算着:那件素的阿萝最是喜爱,情好之后,却便不能穿了,既是贴身之物,自要亲手为她做件新的。 芳笙胭颊丛生,更肆意浮在清浅氤氲之上,仰望天边南去鸿影,仿若置身云梦之泽,不由叹道:“若一辈子住在这里,也是极大的幸事。” 此处温泉,是小凤特地命人挖的,听芳笙这番情切之语,她心内更为欢畅,袖上的茜桃春露,更沾了喜色。 芳笙随意用素白衫子一裹,赤足漫步于花丛之中,松风为友,牡丹为伴,意趣横生。忽而止身,她望着小凤,渟渟明眸下愁绪渺渺,终是被满满的情意掩下,见小凤停针,也向她柔柔望来,只觉小凤人比花艳,她心中一动,挥袖起舞,梨月扶风,纷落如雪,小凤见此,便将手中绣活放在一旁,抚过岳山上的凤湘花,又端身,在凤尾琴上奏起了《清莲赋》,曲清意浓之时,小凤抬眼相望,眸中无限风情,而一袭缟练,是时探到了她那张芙蓉面前,她心知阿萝起了相戏之意,便将这流素握于掌中,将她带了过来,掠过重重花影,置于自己膝上。 芳笙搂住了小凤的秀颈,歪头笑道:“岳主这沉迷美色的模样,倒真想叫人瞧瞧呢。” 小凤抚过芳笙秀发,嗅着幽幽冷梅,又在她唇边轻轻一吻,笑道:“我会教天下人都知道,本岳主有多喜欢岳主夫人!” 芳笙扬头一笑,俏丽多姿,低首间小女儿模样尽显,对着小凤诉道:“牡丹为国色,幽兰为天香,比起国色,我更偏爱天香,比之天香,我只钟爱岳主。” 小凤转眄流华,顾盼嫣然,朱唇腻在芳笙雪腮,又贴在她耳畔笑道:“湘君竹风梅姿,国色天香,犹不及也。”说罢,抱起芳笙,凫身缓行,共赴花丛锦榻,罗带轻解间,卷起一帘香雾,其后倚斜风而拥细雨,览巫峰以纵兰枻,恣肆徜徉于天地之间,二人本就是这世间极美极好的女子,此时更仿佛天地间只此二人…… 罗玄眉头紧皱,半掩着一本泛黄的医书,门外诵经之声,倒能给他几分清净。自听了绛雪之言,已来到这寺内叨扰了几日,古境清幽,梵音辽阔,以致静心忘尘……得益于此,他药方子已研究妥当,今日便可一举拔出毒针,但与缃儿之事,依旧理不出个头绪,他更时常思量:缃儿临走之时所说,到底是何何为? 罗玄眉头紧皱,半掩着一本泛黄的医书,门外诵经之声,倒能给他几分清净。自听了绛雪之言,已来到这寺内叨扰了几日,古境清幽,梵音辽阔,以致静心忘尘……得益于此,他药方子已研究妥当,今日便可一举拔出毒针,但与缃儿之事,依旧理不出个头绪,他更时常思量:缃儿临走之时所说,到底用意何为? 这几日下来,那朵蕊心散尽的朱梅,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又缠上了许多陈年旧事,也令他多了一番感慨:满月之后,缃儿便开始多病,恩师与他想尽法子,也于她不寿命格无济于事,直至五岁那年,寿数将尽,父母便忍痛割爱,将她寄养在了一座尼姑庵中,不到半月,尼姑庵竟毁于一场大火,将她接回家时,竟被他发现,她臂上刺了一朵暗含名字的梅篆,遮掩了那粒朱砂,他再三相询,才知此物是由师太所点,可她只觉不好,便将两人玩笑时所作的梅篆,刺在了臂上,足见她年纪尚幼尚不知其意时,已对此物深恶痛绝了,她虽敬重父母,却如此对待身体发肤……他原以为,那也不过是孩童之心,一时胡闹罢了,如今想来,缃儿离经叛道,竟那时已有苗头……想着想着,又叹息起来:缃儿从小就乖巧伶俐,机敏多闻,却不失孩童纯真玩闹之心,自己一向将她疼在心上,放在掌上,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她,如今该如何是好? 正满心忧愁时,却听到一声:“爹,我们回来了。” 他放下思绪,只见绛雪将几个纸包,按他先时所言放在了桌上,却又取出一信道:“爹,药我和兆南已按爹说的,都采了回来,这是万前辈他们传来的消息,请爹过目。” 他匆匆一览,倒想从中得知缃儿的近况,哪怕只言片语,却又不想被人看出,只得咳了一声,冷脸道:“绛雪,家事不可对人言,有关你姑姑,你和兆南先莫要和觉生大师提起,以免扰了他的清修,记住了么?” 她连忙答道:“事关重大,女儿当然时刻记在心里,爹腿伤近来有所好转,这才是女儿要关心的事。”心中却有些发苦:爹还是不愿信我。 他面上有所和缓:“我身上已无大碍,眼下我要把解药配好,这一趟下来你也累了,去歇歇罢。”又想:以缃儿之聪明伶俐,岂会不知以毒攻毒之法,那几枚冰针,实是为了解他体内陈毒,只要她还顾念手足深情,他便有信心让她重归正途。如此,他倒也不急了,至于其后能否行动如常人,要先令各位掌门帮主醒转,他再思不迟。 因牡丹丛中之妙事,芳笙受了风寒,又昏睡了半日,小凤就在她身边守着,片刻不曾离开,思虑多时,察觉了一事,眉尖不由紧簇起来,芳笙拉过她的手时,她方回过神来,也不问什么,直言道:“你功夫弱了许多,才添了这一场病。” 她却笑道:“我内力到了谁身上,那人要装傻不成?”芳笙寒气散去,功力便到了小凤体内,而没了高深内力维持,她本身体弱就显现出来,是以极易受病痛侵袭。 她又玩笑起来,其中倒参杂了几分酸苦:“你以后都要守着一个病人,还要处处护着她,真是委屈你了。” 小凤顿时心疼不已,却强笑道:“冥岳岳主在此,我看今后谁有胆子来欺负你!”却对那本书暗骂了起来:原来也只解得燃眉之急,之后却无异于饮鸩止渴。她本想撕了解恨,又堪堪止了这个念头,倒不是信任古清风的名头,只是想在这之上,凭着自己的悟性,另谋他法,她和阿萝的路还长着呢,决不会缘尽于此!至于那书上亦有所载:银蛛与金蜥蜴相生相克,若罗玄也知晓此事,她可要早做防备了,尤其是那个言陵甫,也是有几分医术的,他们会不会把主意打到那臭道士身上……想着想着,便对芳笙提道:“万天成和他们私下相会了,可见余罂花贼心不死,非要从旁窜使别人,和我鱼死网破,这方像她的为人。”小凤不想让芳笙费心,但早已说好,二人何事皆不再相瞒。 芳笙秀眉轻蹙道:“看在他师父的面子上,想着仇怨宜解,我指给他一条出路,我如今这样,倘若他又和,又和那位大侠士联起手来,倒有些不利。”她那个身份,对凰儿坦言是错,瞒下不说更是错,堪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这几日她也是郁结于心,才助了这场风寒。她轻咳几声,握着小凤的玉掌,嘱道:“凰儿,万事小心。” 她点点头,然而心中并不在意,扬眉一笑道:“我又岂会让人威胁!”却将芳笙搂在怀中,柔声道:“阿萝,解决了此事,以后若你不许,我不会再轻易取人性命了。”她从不信天命,可若真能为阿萝积下福报,将那一身病从此送去,她也愿试上一试的。 芳笙深知她心意,情动中肺腑发热,正是又苦又甜,五味杂陈,她拉着小凤的手,只撒娇道:“好凰儿,陪我躺一会罢。”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而满头大汗,睁开眼,便赤足往床下狂奔,颤抖着手,从衣内摸索好久,才找到那个荷包,从中翻出了那半枚银梭,狠命攥在掌中,早已满面泪痕,口中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凰儿定会平平安安的,为何,为何会没有罗缃呢,若有罗缃在,定会舍了自己的命,也要你好好的!” 不知不觉间,她已被小凤轻轻抱回床上,她半边身子发软,刚要倒时,被小凤拥在了怀中,她依旧颤巍巍的遍体生冷,整个人都呆了,小凤柔声喊了她好久,才令她回过神来,她紧紧攥着小凤衣袖,哀声道:“答应我,绝不可以寻死,即便没有罗缃,没有芳笙,你也不可以寻死,要好好活下去,不,你有我,哪怕我不在你身边,我也会想尽法子护着你的!”又受梦中景象深扰,她低头在心中诘问道:“为何没有罗缃呢?凰儿,凰儿,我的好凰儿,你太苦了,你真的太苦了,他为何那样绝情,都到了那般田地,为何连骗你一骗都不肯呢......”此时她整颗心也凉的发麻,乃平生从未有过的神慌意乱。 芳笙所梦,正是小凤被梅绛雪与方兆南,以雪花剑法击败,其后冥岳四散,终归身无一物,然罗玄依旧不为她深情所动,连半句真心话也不愿说与她听,小凤便含恨以半截银梭自戕,但她身边,并无芳笙,从无芳笙…… 小凤只当她心神不宁,做了噩梦,便拍着她,哄着她,见她渐渐安定下来,心上总算松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时,芳笙抬起头来,已满眼柔情,像是撒娇道:“凰儿,近来我身上不好,你也有太多要事决断,娘那里的香,我总怕会有一时疏忽,不如将你的七巧梭供奉于前,娘看她生前用过的东西,你将之增华扬光,便知你一直谨记她的遗愿,我们这一番心意,岂不令她有所快慰,凰儿你意下如何?”此言乃是望小凤再不动用七巧梭之意。 小凤深知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番话,定与她此番噩梦有关,便顺了她的心思道:“你说的有理,都听你的。”又抚着她散落的青丝,安慰不尽:“放心,长长久久便是长长久久,我绝不会对你食言。” 芳笙将泪珠忍了回去,自此下了决心,她要借万天成诡计之机,将一切做个了断。 两日后,万天成果借,求芳笙治脸伤之名上了冥岳,他以为这二人不备时,趁机发难,先行擒住了芳笙,将小凤诱出了冥岳,与此同时,梅绛雪收到消息,便从她曾经被囚禁的地方之中,救出了言陵甫,以望此人能医治父亲,当她察觉不对时,却为之晚矣。 这边小凤站定,美目扫过眼前几人,纵使被前后夹击,她也全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万天成所思伎俩如此拙劣,她和阿萝一眼便已看穿,不过是将计就计,以萼代萝。又想罗玄就派来这么几个不成气候的,也太低估她了,她冥岳岳主又岂会任人摆布,如此,她甩袖轻笑道:“我阿萝宅心仁厚,总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又一向听她的话,本想就此放你们一马,怪只怪余罂花这个蠢人,从来都不懂见好就收,既然如此,你们今天一个也别想活!”说罢,她出掌如疾风利电,只想快些解决眼前,好速速与阿萝相聚,她可一时一刻,都想瞧着她的阿萝。 芳笙将道袍挂在了一旁的枝上,说出话来轻巧无比:“这是比天蚕丝,还要细的银蛛丝,加之我用寒气锤炼,想必滋味,定胜天蚕丝百倍,不如去求你的好爹爹罢,看他肯不肯拼尽全身功力,替你解开此物。” 梅绛雪却咬紧牙关,脸色发白,不喊半个疼字,只撑起力气,狠狠瞪着芳笙,眸中满是指责之意。 见此,芳笙冷笑道:“怪就怪你的好爹爹罢,这就是当初生下你时,他对你师父做下的狠事,连冥岳都不忍心用的刑罚,竟用在一位刚刚生产,还未出月的女子身上,更遑论这女子九死一生,为他诞下两个孩儿!” 长舒一气,她又恼道:“现下你可算知道,何为痛不欲生了罢?倘或你心生怨恨,就先去怨你那好爹爹,之后大可来恨我,你唯一不该怨恨的,就是你师父,若不是为了凰儿,我早想让你吃点苦头了!既有何因,当有其果,你这么孝顺,这只当为你那好爹爹赎赎罪罢!”一字一句,却是芳笙心中泣血之言。 梅绛雪却从牙缝中,挤出一连串的话来,端是嘴硬,也是为了转去身上苦痛:“爹做什么事,都情有可原!你若为她生气,杀了我便是,别想着让我屈服,更别想离间我们父女,我决不会对爹有任何埋怨,他是正人君子,你却只会在暗中耍阴谋诡计!哼,可叹兆南那个傻瓜,还当你手下留情,你却利用他师妹惠瑛,毁了飞鹰女侠最为看重的容貌,竟还让青城掌门和她父女相残,爹和我说,你提前在五针上动了手脚,针上另涂有一种药汁,与他所用的解药,每一味都相克,却一时查不出,你到底用了哪几种,爹他不眠不休,尽心尽力救人于危难之中,你却借由他的手,使得几位掌门帮主狂性大发,妄图以此毁了他神医丹士的声名,说起狠辣来,你比聂小凤,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你别得意,爹总会想出办法来的,你休想得逞!” 芳笙素知梅绛雪之无可救药,早已丝毫不放在心上,仅是提道:“只许有人耍阴谋诡计伤我凰儿,我便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么!” 梅绛雪登时怒问道:“那爹呢,他可是你的亲哥哥,你也真狠的下心!” 她不理,方要牵着梅绛雪往前走时,却见罗玄拄着双拐,正立在她身前,脸色铁青,面上更是痛悔不迭。 芳笙知道,他定会在此等她的。 他虽在盛怒之中,却仍有一丝不忍:“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你心性竟变得这般狠毒,为了逼我和你动手,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本不该上你的当,但此事因我而起,你又是我的亲妹妹,我必须要给武林同袍一个交代,今天我定要带你回去严加看管,再去向父母和恩师谢罪!” 她将手中缎带随意一扔,便将梅绛雪绑在了树上,故意气他道:“我从幼时就狠毒无比了,那座尼姑庵便是我烧毁的,可惜一个人都没伤着,真不解气,神医丹士何其聪敏,这件小事会想不到么?” 他捏紧了拳头,强忍下怒气道:“无论你做下何等错事,你都是我的妹妹,我会把你带回哀牢山好生管教,我也同觉生大师商量过了,小凤自会青灯古佛,赎她身上的罪过,有大师在,你便不必担心她了。” 殊不知,哀牢山除却山顶,早已剩一片废墟了。 芳笙脸上满是讽笑道:“你见人家父女相残,你倒坐不住了,偏生不肯好好管教令爱,更从来都不肯为我的凰儿想上一想。”其后又苦笑不止,忆及那个缠磨多时,容不得她心存侥幸的噩梦,她不住冷笑道:“狂妄自大,谁说她就要受你们摆布,即便她败了,她性子那样烈,到时只会一心求仁,将她关在寺中折辱,无疑叫她生不如死,有我在,你们休想得逞!”又狠狠盯着他道:“你曾囚了她,如今还要不知悔过,再来囚我们二人么!人非圣贤,谁孰无过,过而不改,其错甚焉,可见先师的教诲,你更已忘的一干二净了罢!” 他不答,只摇头悔恨道:“有辱门楣,欺师灭祖,这便是你一心所求么!” 她仅淡然一笑:“上天要你我生为至亲兄妹,既然你不知悔改,那你欠她的那些,我来还她便是了,哪怕把这命偿给她,也不过是天经地义。但凡这世上她想要什么,我都会助她得到,若死后真有什么报应,便报应在我一人身上罢!”她此时已无心于兄妹深情,对他看也不看一眼,连道:“大侠士上次既问芳笙,可否记得幼时之志,我此刻倒要清清楚楚回你了:我这人从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狂妄之思,也早也没了以天下人为己任的雄心壮志,我的心不知何时,已只容得下她一人,容不下大侠士所认为的天下苍生。”她一顿,将心中的话再也止不住了:“且容芳笙大胆猜测一二罢,只怕大侠士心中,从来就忌讳她的出身,也从未把她与你一样对待,在你眼中,她始终是魔非人,如此,你这正道之首,如何能‘屈尊’,渡她这‘魔教余孽’呢?我却当真不知,她为何要让你渡呢?当初她一介孤女,所求不过一丝温情,你既误打误撞给了她,便给她一辈子又有何妨,你却偏生过不去身上礼法二字,可恨你为人之师,不担己过,反而及时抽身,将她一人推向绝境,她的一心所求,你又何时肯耐心问她一问了,即便你问了,你又何曾信过?自收她为徒那日起,你便只想她顺从你意,稍有不预,便冷言相对……罢了,往事多谈也已无益,你如今更是唆使她亲近之人取她性命,我说你错不自知,可你偏偏是正道之首,在他们眼中,你便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便有行差踏错之时,也会有人抢着为你开脱,而到了她身上,对也是错,不对就更要口诛笔伐,人人除之而后快了,因而你不能错,错的只能是她,但在我眼中,她才是无错之人,即便她做过错事,亦是你居功甚伟……” 听了这么多,不知他作何感想,只见他眉头轻皱,止道:“够了,缃儿,我再问你最后一句……” 她指尖捏着一只,装有解药的玉瓶,往半空中抛了又抛,斩钉截铁道:“不必了,那群掌门帮主,若因你优柔寡断而丧命,你神医丹士的声名,只怕从此不复。” 他向自己掌中看了再三,终是忍痛和亲妹妹兵戎相见了,起初她还接了他几掌,就在他下了决心,誓要将她带回时,她竟连躲都不躲,对这一招直直迎了上来,待他想回手时,她不仅不让,亦已来不及了,她少不得要断上几根肋骨了。 芳笙正是一步一步,诱着罗玄对她出此重掌。 小凤是时接住了芳笙,见芳笙脸色惨白,仍要对她一笑,嘴上还说着无碍,她心中一痛,哭了起来:她恨自己一时恍神,竟害阿萝生生受了这一掌。 送万天成几人祭了母亲的英灵,小凤这才发觉事态有变:阿萝竟随绛雪出了冥岳。一想到她身上只剩了几分内力,又不禁揣度,罗玄肯让万天成来,难道是猜出了什么,为的只是将自己诱出冥岳,其实是要对阿萝不利!如此,小凤忙随一双玉蝶寻到了此地,将将听到那些兄妹对峙之语,她竟丝毫不觉讶异,小凤为人素来观察入微,更在心上人一事上,直觉大为敏锐:这几日阿萝多少有些形迹,端阳那天,早上醒来时,她总是想问出自己要如何对付罗玄,和自己斗草时,提到“手足芳”时,便呆了一瞬,从外面手受伤回来后,时常偷偷望着她,又暗中闷闷不乐,阿萝对古清风还极为敬重,而古清风那本书写着贻赠爱徒,但所记的功法,恰是用来治阿萝身上的寒症……至于她先时在暗地里也并非未起过疑虑,尤其在进血池之前,譬如昆仑绝顶那冰室冰棺,原也没几人造的出,冰棺祭言上有个“娣”字,那些缺失的字迹,按她所想,是哪位神医,哪位侠士,未能救回自己的妹妹,自觉有碍他的声名,便赌气不来见了,这倒符合罗玄的脾性,罗玄又正好没了年幼的妹妹,最也让她疑心的,是那两只九连环的故事,但血池中罗玄对阿萝的那股态度,全然不似相识,便让她打消了七八分,而她心中,也实不愿阿萝同罗玄有任何关系,如今既已这样,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过担心她的阿萝,过不去这道坎…… 她当时就站在绛雪身后思虑这些,如今她正是懊恼不已! 芳笙用霜枫罗帕,为她拭去珠泪,柔声哄道:“他对你有养育教导之恩,与我有兄妹之情,想我那番奇遇,到底是他惜妹之心,所谓忠人之托,也不是人人都愿做,可做的,我心中实是一向感念于他,如此,就当我们皆欠了他的罢,眼下我一并还了,从此和他再无瓜葛了。” 小凤只顾点头,再次点了她周身大穴,她今早已服了九神点息丸,自是无甚大碍,而小凤只望能为她再减些苦痛,见她开始闭目疗伤,便站起身来,眸中寒光逼人,对罗玄恨的咬牙切齿,亦是赌气道:“你竟敢伤她!看来若我不在,神医丹士不仅要残害手足,更要我这新婚不久的妇人守寡不成?你既伤了我的人,无疑要断了我的唯一出路,既是如此,就莫怨我对你心狠手辣了!” 她此番出手果真丝毫不留情面,如今她功力大增,罗玄也一时难以招架,却不知为何,她臂处忽有一处经脉不通,争斗片刻,肩上反而故意受了他一掌,而芳笙早已挡在了她身前。 “当初你既亲手锁了她的琵琶骨,我便也要和她受一样的苦楚!如今我这三条肋骨,一条还了父母生养之恩,一条谢了恩师教导之情,第三条便是偿了你我兄妹之义,从此父母恩师之言,和与你的兄妹之往,大侠士可休要再提了,倘若你今日对她再下毒手,芳笙只想问大侠士一问:不知是要我留命于此,还是你将命留下谢罪呢?”说罢,她再看了罗玄面上最后一眼,心想:“原来你也不是铁石心肠!”便再难支撑,沉沉昏了过去...... 碧潇晓风拂素缃(中下) 见芳笙醒来,身上也全无不适,倒像是不曾受过重伤一般,小凤便抚着她脸颊叹道:“怪不得你心事重重,竟是为了他。” 小凤知芳笙心意,将她掌中的玉瓶,扔给罗玄后,便带她回了冥岳,罗玄自是拦不住小凤,却也是他对妹妹的内疚不忍之心。 芳笙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关心道:“你伤的如何了?” 小凤对她婉媚一笑道:“方才我不过是气脉不畅,毕竟洗髓易经与冥岳功法相冲,我今日又与万天成的邪天罡经打斗一番,多少有些影响,便在与罗玄对战时,故意借了他天罡经的纯阳掌力,果然如我所料,我体内的两股真气,由此融汇在了一起,从今无碍了,只是叫你担心了。”知道芳笙要说什么,她抢先以玉指,点了芳笙绛唇道:“你连一个指头都不会弹我,又岂会狠下心来打我一掌。”她又深知,阿萝此番重伤,一是以此了断不能割舍的兄妹之情,然兄妹之情,又岂可轻易断绝?至于其二,该是与古清风书上,所提的断筋复骨丹,与此物有所关系了,她只当不知便可,如今的她,较之以往平和许多,自然也把很多事想的明白。思及此,她又叹道:“你这几日心事重重,所担忧的,无非是不想我因你是他的妹妹而嫌恶你,更不愿因你是他的妹妹,才对你另眼相看,阿萝啊阿萝,你总是这么多小心思。 ”她又恨的,再三抹着芳笙雪腮,又好笑道:“你呀,不吃醋尚可,但凡你吃起醋来,非要闹个惊天动地,让我无从招架。”可这些小打小闹,反而平添许多乐趣,在小凤看来:阿萝之所为,无外乎在意二字,如此着紧她的,唯有阿萝一人。 小凤当初,确因芳笙周身气质与罗玄相近,才愿意让她亲近,芳笙与罗玄,如今看来,二人确实形容相近,性情固执上亦有相似之处,但二人行事,却南辕北辙,小凤在想:阿萝就是阿萝,这点她从动心之时,一直都分得清的。 芳笙皱着鼻尖,蹭了蹭她掌心,娇声问道:“你气我了?” 小凤手上加重了几分,却又马上为她揉着,万分无奈道:“气你什么?气你又为我吃了苦头?我即便有气,也气不起来了,你为了我,苦也担着,疼也担着,只想着你这几日有多么为难,我就一点都气不起来了。”抹去泪珠,她又劝芳笙道:“呆子,你就会为我多心,我岂会因他的过错而迁怒你,你也无须为此,对我心怀愧疚,我生平最恨负心薄幸,始乱终弃的人,又怎会也做这无耻之徒?阿萝,你记着,你是罗缃也好,是芳笙也罢,我管你是谁的妹妹,我只要我的阿萝,除了你,我也谁都不要!”芳笙昏睡时,她便深思熟虑了许久,虽有些许不甘心,但为了芳笙,她强自静气道:“岂知这上天早有安排,我倒有幸,要了他的亲妹妹,他止不定如何捶胸顿足呢,这也算好好报复他一番了!阿萝,你听好了,如今我要为你放下往昔仇怨,你便无须再为此逼迫自己了,这世间本就你一人待我真心,有你在我身边,过去的恩怨情仇,就算了罢,又为何要因旁人,而苦了我们自己呢?”这话说完,她心上倒真的如释重负,整个人也自在起来。 小凤所说报复之言,倒没几分认真,可当作随口玩笑,却不料芳笙为此存了心。 她先急道:“凰儿,我对你是发自内心的深沉慕爱,并非源于什么愧疚,更绝非上天安排,我早已受够了天意,不想再任之摆布!”心中恼道:更不想你我之间,因他而有此番缘分…… 小凤连连点头,只想什么都顺芳笙心意,她本人也更不信天命,边拿过她帕子来,为她拭泪,笑道:“我原不知,你是这样爱哭,以往可把你憋坏了罢!”江娥本多泪,无泪岂是益事,芳笙能哭出来,反而更令小凤安心。 听此,芳笙倒轻叹了一声,调笑道:“唉,道长走之前,非要留我一副天机之卦,如今看来,半分不错,下次若见了他,我定要好好治治他的盐酱口!” 小凤自知天机乃手足之星,心想:只怕天风道长那卦,卦辞不善啊!暂撇去心上忧虑,小凤戳她头道:“你又歪派别人,怪只怪你有话不对我直说,我可还是要罚你的,我打算闭关四十九天,叫你这四十九天里,饱受相思之苦,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瞒着我!”又将一封启了的信笺,交于芳笙掌中:“我从书中夹层摸到的,该是给你的,你看看罢,我那里东西都让人收拾好了,你就不必费心了,只你每时每刻想我之际,可要好好记录下来,我出关后是要查的,你可别想混过去。”却也不知,到底是在罚谁。 芳笙知她此时闭关,必是与己有关,在枕边寻到了碧篁簪,便为她戴在头上,更求饶笑道:“我岂敢不肝肠寸断,还望岳主手下留情,早些出关才好。” 小凤方将芳笙的紫笛收在身边,听此,又揪了揪她鼻子,为她细细查探脉息后,暗中点了点头,便满怀心事,出了房门。 自小凤走后,芳笙认真拜读起了先师遗训,笺中句句关怀爱护之言,令她霎时满脸珠泪,直至尾处,她又不由得脸红起来,只因所言如下:缃儿,你肯让此人这样救治,此人必然是你心仪的夫婿了,为师当然不会亏他,既肯不顾安危救你,自然有他的种种好处,待他易经洗髓融会贯通,臻至化境,也可为你脱胎换骨,凡事无破而不立...... 芳笙对信拜了三拜后,悉心收好,心中也另有了考量,将手上已被她验过的一张方子,又悉心修改起来。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晃小凤便闭关了二十多日,这些天来,江湖上倒一派风平浪静,冥岳上下有芳笙管理,也不曾惹事,人人乐的悠闲度日,只今天,倒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像飞鹰女侠这种自恃容貌,肚子里又一堆恶毒心思的人,就该后半辈子,天天对着自己那张丑脸,让她无时无刻不受这煎熬,可惜被她阿爹砍了几剑,居然就这么死了,倒可真是便宜她了!我来时听人说,那群掌门帮主醒来后,都变得痴痴傻傻了,连自己是谁,都说不出个一二来,从前的事,更忘得一干二净,我想这一定同你有关罢,这比我那只会让人‘脸爆赤花’的毒药,可要厉害多了,你教教我如何?”拈着一朵胭脂色的合欢,她眼中满是天真烂漫,银铃样的笑声,不住诉说自己好奇之心。 见芳笙不理,只专注于手上的一副阔落工笔,在一座峰上,已栖了六座亭台楼阁,似也只是一半,足见一时片刻完成不得,她便又顾自说道:“她真不该得罪你,不,得罪你倒好说,你从不与蠢人计较,可若谁伤了你的心上人,我只能说她咎由自取了。” 芳笙将秋千架描完,才有功夫回了一句:“你来,不止是来向我得意,你那‘独门秘方’罢,若是,我只再谢你一次便是,一会自有人送你下山。” 她跺跺脚,指着芳笙气道:“亏我大老远跑来看你,还来对你诚心求教呢,我也不过帮你件小事罢了,谁又得意了,你,你居然赶我!” 芳笙调着赭石,轻轻一笑“你多虑了。” 她趴在案上,微哼了哼:“你当我是傻子,听不出你言外之意么,你不就是嫌我烦了,亏的人家当初为你担惊受怕,装傻充愣,反倒惹了令夫人一怒轰江,害我得了一整身冷水,谁知你早就和人交了老底。” 芳笙倒掩面,噗嗤笑了一声:“倒有些长进。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只怕旁人难识,这位弱不禁风的小船娘,乃五毒教堂堂大教主也。” 她恨的咬着牙道:“你少羞我了,我那时初出茅庐,不过是想捉弄几个人,玩玩罢了,只你一眼看穿了我,害我替你为奴为婢,已整整五年,至今没个出头之日,指这五年时间,我要是找个好汉子,孩子都能绕膝,也算后继有人了。” 调好赭石,芳笙换了纸笔,点头笑道:“你这样想,如今倒也不迟。” 她气的搓着一只笔杆,却好奇问道:“她知晓你女子的身份,竟不生你的气,将你千刀万剐了,这与我所听说的冥岳岳主,可大不相同。” 她霎时满眼柔情,笑道:“世人多爱误解她,你也不要轻信了。”又停笔,望着纸上红树,甜甜一笑:“二人之间,切记要坦诚布公。” 她有所思悟道:“你也不是曾经的湘君了,以往你潇洒度日,只因你无视万物,若说真有什么,也只一心为故人行事,现今你心有挂碍,我反而觉得,你有了人气,单看你眉梢眼角,俱是喜色,这倒比以往要好的很了。”坐的有些久了,她起身,摆了摆衣袖。 芳笙将笔杆抵在唇下,又扬朱色一笑道:“绒绒,你就这么走了?还未称我一声聂夫人呢!” 她撇了撇小嘴:“是是是,我也是白来一趟,你只顾做你手中大事,也不肯好好理我!得了得了,我这就走,省着碍你的眼,不过到了那日,你若不肯让我来凑这热闹,我此后定要天天来烦你。” 见芳笙点头应下,她便也不再多留,只到了门边,又回头玩笑道:“我真走了,好姐姐,你也不送我一送。” 随即捏住了一张飞来的朱笺,巧笑而去。 芳笙摇头一笑,继续手中大业,她想七夕之时,定能如期完成。 半月之后,谁知走了一个,又来了另一个,不过这一个,倒是芳笙诚心诚意请来的。 “非去不可么?”来人将一枚逆经碧玉丸给了芳笙后,翘着一腿,逡着芳笙那幅大业,那面上姿态,竟让人只见“大事终定,老怀得慰”八字。 半月之后,谁知走了一个,又来了另一个,不过这一个,倒是芳笙诚心诚意请来的。 “非去不可么?”来人将一枚逆经碧玉丸给了芳笙后,翘着一腿,逡着芳笙那幅大业,那面上姿态,竟让人只见老怀得慰四字。 芳笙将一张写有,“地有独枝,右生芳草,芳草有情,只待连理”的朱梅粉笺,用霜枫罗帕仔细包了,又藏在了鸾鸯枕中,又将那枚满月同心佩悬于帐上,回道:“凰儿还有七日就出关了,自是非去不可了。” 她轻叹道:“你果然放不下,仅在这事上,却也无人比我更能解你了,只一件事,你确乎要将一切了断?” 芳笙将鬓旁一支金凤钗换了下来,放在螺盒中:“我心中气他,觉他活该,可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哥......”其后未及言者,乃这哥哥如何疼幼妹入骨之种种往事,若说出来,少不得又勾动她一番热泪。 她见有两钗打造的相近,登时了然于心,打趣道:“你当初留了一手,这下派上用场了。” 芳笙将腕上凰镯褪了下来,同那金钗放在一处,便将盒子收了,不在意道:“尽力而为罢了。” 她对着面前的镜子,咯咯娇笑起来:“这倒好,我这里上一辈的债,下一辈来偿,你家倒好,兄债可要妹来偿了。”说着,她又想到了自己,不也是在继亡兄遗志,如此,心中又黯然几分。 芳笙顿时蹙起了眉尖:“与他无关。”随即一一检敛起了随身之物。 她连笑道:“是,我失言了,不过旧话重提,无论从哪边论起,这债你都躲不掉的,我家的你来还,你家的也你来还,索性一起还了,倒还省事些。”她系好手中卷轴,又笑道:“好啦,我也不逗你了,我自知拦不住你,才把你师父调制的碧玉丸给了你,只你要好好的,别叫她担心才是,你既非要试这一试,便是心中早就想好,即便未将大局全掌,也定是有万无一失的退路,总之你一切小心为上,凡事也别叫自己后悔才好,这里一切有我,手中这件大事,我也会替你吩咐下去,你大可放心就是。” 听罢,芳笙才肯躬身谢道:“有劳姑姑了。” 就此出了冥岳,寻至于山松之中。 “若我输了,任你处置,你也大可囚我一辈子,但若你输了,就休想再管我的闲事,一句话,打还是不打?” “你当真要为了她,不要自己的亲哥哥了!” “这话倒要问你了,是你不要我这亲妹妹了,芳笙也无颜再做大侠士的妹妹了!” “你此番言论当真于理不合,所作所为,更是于礼不容,我岂能眼睁睁看你误入歧途!” “礼法何物,我今日偏要违给你看,你那些歪理邪说,又能奈我何呢!” 芳笙耳畔充斥着,方才二人之间争端,偏生和他动手时,她仅剩的内功不住四散,压不住体内残余寒气,才会失手被他带到了这里,浸在了驱寒益气的药汤之中,顶上几处大穴,已被银针封住。 她心中倒不住笑道:不愧是神医丹士,果然能从那群痴痴呆呆的蠢人中求得灵感......她又垂眸静望水面:是时候了,看来再醒来时,便要忘记眼前的自己了...... 碧潇晓风拂素缃(下) 不知过了多久,她耳边响起了些许嘈杂之声。 “这美貌少女是谁,你看他这般尽心尽力,还特地找了这么个地方把她藏起来,不会是他私生孙女罢!” “你又瞎想了,我前几日见他满面憔悴,胡子岔岔的,哪能生出这等肤莹纤丽,美若天仙的孙女!咦,老怪物,这人不是......冥岳岳主的那位夫婿么?哎呦呦,我从前刚见她时,就说她长得和咱们弟妹玄霜有些相似,这么美这么香的姑娘,怎么可能会是咱们这样的臭男人呢,我可真是佩服我自己,简直慧眼如炬!” “你又糊涂了罢,明明是我说的,义弟的两个相好儿,都有像这姑娘之处,是我火眼金睛才对!” “你们在做什么!” 一阵打斗之后,一切又静了下来,只听又有人冷声道:“这是我的家事,不劳你们操心了,二位虽是随意惯了,也不该来窥探闺室,既已出了少林,就更该持身立行,不致堕了少林百年声誉,话已至此,二位请便罢!” 这声音她倒极为熟悉,便急忙睁开了眼,盯了许久,泪眼婆娑,她颤声喊道:“哥哥!” 罗玄身形一晃,当即弃了双杖,飞身到了榻边,将将被她扑在了怀中,见此,他总算放下了心,又轻皱眉头,却还是抚着她头道:“缃儿,你是大姑娘了。”言外之意,是不能再这样抱着他了。 她皱着鼻子,娇声道:“缃儿知道哥哥,一定会将缃儿,从冰棺中带回来的,缃儿总算等到哥哥了!缃儿许久都未见到哥哥,如今可算见到了,自然喜不自胜,哥哥憔悴了好多,缃儿心疼的紧,莫非是哥哥不愿见到缃儿了么?哥哥方才之意,确乎当真?” 这熟悉的巧言倩语,还是当年的缃儿模样,这令他脸上顿时起了笑意,却板颜指正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自醒之后,听了她哥哥的嘱咐,她又安心休养了两日。在这两日里,罗玄将她去后家中之事,都一一与她细说了,而他自身遭际,他早想好了另一番说辞,至于梅绛雪的身份,也只说是他的义女,她亦全然信了,唯对父母和恩师,依旧怀有愧疚之心,在她哥哥面前,却诸字不提,只想自己好时,再同哥哥去拜祭一番。罗玄亦深知妹妹性情,便也只当不知,对她较昔时,更为全心全力而已,她亦如幼时一般,同哥哥弹琴论诗,读书写字,偶尔逗他玩笑,她深知她的哥哥心高气傲,必不愿人提及他膝伤之事,她定也要替哥哥想些办法,因而便每日三餐,做些哥哥喜爱的吃食,顿顿不忘,亦时常别出心裁,哄她哥哥高兴,二人兄妹之情,一时仿若昨日。 算来今日是她醒来后第三日了,一大清早,她便起身做了一桌素宴,只为庆祝兄妹团聚,席间她却突然提起了一事,问的她腿脚好些的哥哥,有些不自在起来,不住摩挲着那只单杖。 将几样糕点摆好,她随意笑道:“哥哥,你及冠之时,我送你的礼物呢?你说过寸步不离身的。” 梅绛雪本在一旁作陪,她看了看父亲神情,便明白了几分,解围道:“爹一直将那把剑视若珍宝,是我不好,见它是件罕见的利器,不经爹同意,便偷偷拿去耍了几招,谁知竟折断了......” 她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往杯中倾了一注桂花茶,因她隐约记得,好像有人不许她饮酒,应是哥哥为她定下的规矩。她又故意黠笑道:“瞧瞧你们父女,一唱一和的,想骗我么?” 这话倒令二人暗中一惊,谁知她点头笑道:“你才有几分气力,必是遇上什么强敌了,也罢,你人无事就好,就无须将此放在心上了,至于那把剑,就当我这姑姑,送你作见面礼了,倒不知什么人这么有本事,居然弄断了我的剑,真想见上一见呢。” 他忙举杯,岔言笑道:“你我兄妹重聚,已是大幸了,缃儿在我身边,我还愁好剑用么?” 而梅绛雪听到“见面礼”三字,脸上肩上皆不舒服起来,便借口不耽误二人叙旧,先退出了屋内。 其实她心中一直有所怀疑:爹的医术自不必质疑,怕只怕罗芳笙另有阴谋诡计,佯装忘记与聂小凤的前事,来此搅乱是真,既然爹毫无防备,她更要时刻留意…… 及至日落西山,梅绛雪作定主意,又前来试探一二。 “绛雪,你来的正好,我这两日来,时常梦到这位美人,谁知今早一觉醒来,她的容貌,倒有些模糊不清了,趁闲时索性将她画了下来,我不想让你爹爹担忧,便不曾与他说起,不如你来看看,可认得此人?”她方才从厨下回来,待要将手中茶点送到她哥哥房内时,未及门边,她竟忽而有感,便连忙转身,回到自己屋内,将这幅美人图一气呵成,这图中美人,端是艳冠群芳,令人心驰神荡。 只看了一眼,梅绛雪登时眸中生寒,整个人也不自在起来,却摇头道:“从未见过此人,许是哪本书册上的罢,以致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她点头笑道:“你说的有理,必是我心中有所牵念,才会在梦中与她相见。”说着,还将这幅图挂在了床边。 梅绛雪略一思索,目光停在了她鬓旁,有意问道:“这金钗好生别致,莫非是爹送的?”她眸中满是稀罕之意,倒真如女子见到爱物一般,没人比她更清楚,这钗本是何人所有。 她轻抚一下鬓边,心中一动,又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难得你会喜欢我的东西,我这姑姑,也该送你才是,却不知为何,心中万分不舍......” 梅绛雪连忙面上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也只是起了欣赏之心,我方想起,爹还有事找我,就不在这过多打扰了。” “既如此,那就烦你,把这松饼清茶给他带去罢。”她早就察觉出:哥哥这个义女绛雪,一向不是很亲近自己,却不知为何,哥哥对这个义女,也是可有可无之态,但绛雪显然对哥哥十分重视,既听了她告辞之言,情知不便再留她,索性借这茶点,让这对父女多些相处,自忖身上时常不好,还要劳她哥哥处处费心,有绛雪替她多照顾哥哥,她也能放心一二。 待人走后,她又对着那副画,痴痴叹道:“世上竟有这样女子,我却无缘得见,可见我命浅福薄,既然卿肯现身罗缃梦中,许是认为我并非俗人,或你我缘深分厚,若当真如此,神仙妹妹,可要早日与我相见,解我相思之苦啊......”说着,捣起了胭脂。 方才所见之事,更令梅绛雪心中疑虑不散,今日离罗芳笙近些,发觉她身上冷梅香气,较以往淡了许多,古怪得很,而冥岳丢了这位护法,聂小凤竟毫无反应,也太反常了些,思及此,她便找到方兆南,前来代她试探一番,哪怕能令她求个心安。 方兆南推脱不得,只得前来拜会,与这人单独坐在庭院之中,他很是局促不安,想了又想,只好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前辈......” 听此,她差点把茶喷了出来,遂用新的海棠罗帕拭唇,她那日醒来后,即觉满月抓周所得,寸步不离身的缃帕早已不见,但哥哥什么也没说,只将这个予了她,她也不再多问,就用了起来,此时她一手晃着帕子,另一手指着自己笑道:“你看我这样子,哪里像人前辈了。”因他手中有先师的灵蛇剑,她只当这人是哥哥的徒弟,是以她虽一向不喜木讷之人,但还是赏面道:“不如你随绛雪,叫我一声姑姑罢,可委屈你了。”她又心想:绛雪倒从未叫过我一声姑姑,对我也是不冷不热的,莫非我何时得罪了她? 他却连连摆手道:“不,不......” 她又笑道:“是不愿叫我姑姑,还是不曾委屈呢?” 他顿时愣住了,看了再三,惊觉玄霜在眉眼间,确实与这位有些神似,若玄霜肯谅解他,这位自然就是他的姑姑了,他心上黯然,又不禁满怀羞涩道:“前,姑,姑姑,其实,其实我认识一位叫玄霜的姑娘,她也是,不,她同你,不不,我,我们两个……” 就在这时,梅绛雪端茶而来,她暗中瞪了方兆南一眼,心中气他只惦记玄霜,便把正事都忘了,好在她不放心,跟来看看。她笑道:“茶点我已给爹送过去了,爹很是喜欢,他如今正忙,嘱我先来问候,想到山坡上野果新熟,便摘了些,泡了杯茶,来请姑姑尝鲜。” 听这一声姑姑,她心中欢喜,当即把杯子接了过来,可茶刚入口,竟令她昏了过去。 她睡了足足两个时辰,再醒来时,只见她哥哥站在窗边,手中举着一枚银针,借月光看去,尖处漆黑如炭。她虽不知绛雪那杯茶是何用意,却总归不是害她,略一思索,便先认错道:“缃儿又惹的哥哥担忧了。” 罗玄坐到床边,脸色晦暗,不发一言,手上正有一碗汤药,黑乎乎的,向上窜着热气,她便端了过来,将碗举在身前,大有一位气势冲天的壮士,向对面知音敬酒之意,又一股脑喝了下去,这之间,她只皱了一下眉,当碗见底后,她悄悄转了转眼睛,娇声劝道:“是缃儿不好,明知身子弱,还乱食果物,害哥哥为我担惊受怕,可怜绛雪一片好心,倒又被我弄得不是了,哥哥千万别怪罪她。”心中却想:本以为刚从寒冰中出来的缘故,筋脉多少受些损伤,过几日也便好了,原来她竟是真的没了二觉,最好别说出来,省的哥哥担心。 见她这般模样,他又如何气的下去,他素来疼这个妹妹,而这妹妹又一向值得人疼,怎么疼她都不为过,他只好柔声问道:“苦不苦?” 她随即甜甜一笑:“哥哥悉心为缃儿熬制的药,自然比蜜糖还要甜上千倍万倍,哥哥是这世上,对缃儿最好的人了!” 边说还边比划着,仿佛哥哥身影,比这天地还要伟岸。 轻敲了她额头一下,他无奈笑道:“比蜜糖还要甜的,分明是你这张小嘴,都说长兄为父,我合该为你操一辈子心,这小小担忧,又算得什么!” 她这时长睫扑闪,双眸水灵灵的,轻眨了眨,又巧笑道:“那哥哥便是不气了,我这蜜糖小嘴,自然是要多沾沾糖,才能更甜,哄的哥哥开开心心的,对不对啊哥哥?”她幼时便酷爱甜食,此时这样要糖吃,也省的哥哥疑心了。 他含笑应下,心中却不断翻腾汹涌:茶水明明酸涩扑鼻,尝到嘴中,更是苦辣无比,她竟毫无察觉…… 只安然一夜,趁她哥哥不在时,她又下床走动了,借着晨光,不知不觉间,逛到了一处园子,她对其中一树青果留了心,再要仔细查看时,巧的是瞥到了不远处的梅绛雪,正一人神色黯然,几只剧毒赤峰袭去,竟也纹丝不动,她来不及多想,连忙上前推她,自己反被蛰了几口,竟也不得而知,只是一心挂忧绛雪,她对掌中那几只小虫恶狠狠道:“你们有几斤几两,敢伤我的小侄女,我这就把你们的嘴全拔了!”方伸出纤指,却又眼前一黑。 睁开双眸,便见她哥哥眼有泪痕:“缃儿,是哥哥对你不起,没能照顾好你,还将你一人丢在冰棺之中,更未能将你及时带回,才害你得了这一身病,缃儿,放心,哪怕我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将你治好,你想要什么,哥哥都应你!”他昨晚思索一番,惊觉妹妹失了二觉,令他彻夜悔恨不止,今早她竟又中了,极为凶险的赤蜂毒,在她臂上下针时,那朵蕊心散尽的朱梅,又深深刺痛了他,他不由心想:缃儿这一身寒症,还不幸失身于人,一切皆与我大有关系,我万死难辞其咎,若我当真冥顽不灵,错不自知,上天降罪于我一人便是,何苦还要为难我这可怜的小妹妹!为之他不断恼怒自己,是以不同往日那般镇定自若。 听到这些肺腑之言,她苍白脸上,顿时璨然生辉,半是玩笑,半是劝慰道:“哥哥这话,倒像是我最心爱的物事,被哥哥抢走了,如今要加倍偿给我似的,哥哥,我身上也不过小病罢了,不闻不尝,反而清净自在呢。我这病别说与哥哥无关,只哥哥是我最亲最重之人,我便有什么不能谅解哥哥的,我们兄妹之间,向来情谊深厚,纵使哥哥取走缃儿最爱的物事,缃儿也一向认为,只要我之所有,便没有什么是不能给哥哥的,哥哥在缃儿心中便是如此,又何须为些微小事,自责不已呢?” 这样一番劝解之言,倒令他更为愧疚,他改造了五针钉魂术,使她忘却一些不该记得之事,不辨一个不应认得的人,更用多年来研制出的药物,将她丹田内的寒功尽祛,本以为他能就此弥补往昔大憾,可恨她骨髓中的寒气竟缠连至深,一时难以根除,正因失了内功,才害得她前时连小小飘茵之毒都无从抵抗,可恨他被人叫做神医丹士,竟想不出治好她的法子……他一心为这个妹妹考虑,却也是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留在了身边,是以他又忧虑不止:若缃儿有醒来之日,定会恨他罢…… 屋外,梅绛雪呆呆坐在院中,她方才又受了父亲冷眼教训,她心中正疑道:“罗芳笙居然肯来相救,倒是又救了我一次。”想到这,她又告诫自己道:“她素来诡计多端,千万别信她才是。” 那日梅绛雪,用从冥岳带出的药,加在茶中试探,见她竟当真毫无反应喝了下去,但梅绛雪其后越想,越觉得有诈,毕竟罗芳笙这人,心思颇重。 她又心内委屈不已:爹知道茶的事后,还只当罗芳笙受了多大委屈,处处维护于她,自那事起,爹便对我越发冷淡了,看来我们父女离心,或许就遂了她的意了,定是如此。 方兆南在一旁看了许久,忍不住劝道:“绛雪,我想这次,你真是多心了。” 她正在气头上,这几日还受了父亲冷遇,加之她对方兆南早有些埋怨,忍不住气道:“若玄霜在此,也同我一样,对她有所怀疑,你定会相信罢!”见他垂头不语,她又恨道:“你从来都不肯信我!我看玄霜和她眉眼间有一二相似,你就处处为她说话了!”见他依旧不语,她便跺跺脚,气的跑开了。 她抱膝于树下,偏偏是她摘过的那株青果,她站起身来,果子一颗一颗揪着,边往地下掷去,她心中委屈大增,渐而哭了起来,当察觉有人靠近时,她本以为是方兆南前来哄她了,连忙抬头看去,却是一位不曾见过的青年人。 看到她容貌神情,青年人心上一惊,随即温和有礼,细心问道:“姑娘,你没事罢?” 她一觉醒来,又呆呆看着美人图了,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她早与这图,同吃同眠了起来,此时她又托着腮,唉声叹气道:神仙妹妹,我们何时才能相见呢?像你这样极美极好的女子,罗缃当真有幸得见么? 听得门外脚步之声,她将这图掩在帘帳之后,不知为何,她并不想要哥哥见到。 “绛雪是来谢谢姑姑的,更为前日之事,向姑姑赔罪。” 她应了一声,便打开了房门,本想同绛雪出去走走,以示自己,并不在意前日之事,却丝毫不见绛雪身影,倒另有一人,立在了她门外的海棠树下,只半眼即觉不喜,她不由想到:方才不会是此人......算了,绛雪不在倒也无妨,趁今日天气大好,她可要好好走上一走的。 谁知那人竟自己过来,似与她颇为熟稔,笑道:“奉家师蜂王之命,来此拜会罗玄前辈。” 她看也不看,只管往前行去,他却跟在后面,还擅自说道:“方才在下与罗前辈相谈甚欢,前辈真乃通儒达士,在下望尘莫及,那位罗姑娘也是落落大方,秀外慧中,在下倒有心结交呢,恩师时常训在下道:你这逆徒,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不肯定下心来?待在下与罗姑娘相处日久,此行或能让恩师放下这桩心事呢。”话中之意,是要讨个媳妇回去。 扫了他半眼,她直言警道:“蜂王传人,那赤蜂有些罕见,是你的罢,你心里盘算什么,我一清二楚,即便你将来花言巧语哄的哥哥同意,我也不会让你得逞。”这人貌似忠厚,内藏奸诈,她要让绛雪小心才是,哥哥身边的人,自然要一心护着,她虽不会功夫,但识毒知药,若他胆敢打绛雪的注意,她非整治的他生不如死,再让哥哥将他那双腿打断,令他知道厉害,悔不当初! 他反而笑道:“小罗,你这算是为我吃醋了么?” 她当即拉下了脸,目若寒霜:“我与你素不相识,倘若你再敢胡言乱语,语出冒犯,我哥哥可不饶你!”心中想的却是:我就叫你一辈子说不出话来。” 他停了下来,望着她离去身影,竟满脸复杂之色:小罗啊小罗,你在我心中一向冰清玉洁,凛然不可欺,对我从来都是不苟言笑,谁知你却与冥岳岳主——一个女人不清不楚......师父不让我去见你,我不敢违抗师命,如今总算见到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管你是真忘假忘,既然你毁了我心中美梦,便怨不得我出手无情了!可恨我还是舍不得对你下手,所幸还有一人,可好好代你了…… 离了那令她万分嫌恶之人,她便在园子闲逛了些时,却仍觉心中烦闷,便下厨做了一碟紫云糕,送到了哥哥房内。 只尝了一口,罗玄不由眉头一皱,见此,她忙问道:“太甜了么?”虽说加了些东西,但她厨艺一向不错,不至于如此,想到这,她又低声自问道:“我记得有一人最爱此糕了,竟不是哥哥么?” 他当即俊颜一展,朗声笑道:“怎么会,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方才自是骗你了。”心中却忧虑不止。 二人竟一时无言,须臾片刻,他先不由轻叹道:“缃儿,你似是不太亲近我了,从前你可是最爱粘着哥哥的,有什么心事,也都会同我诉说。”这几日有什么东西,她多让绛雪来送,像今日这般亲自登门,反倒罕见了,他一人时,时常有落寞之感,只觉他们兄妹二人之间,情谊虽有如昔时,但总归不是以往,同亲密无间四字,还是差了些许。 她掩唇笑道:“哥哥收了义女,将来也总会有成家之日,缃儿当然不能像幼时那样,时时缠着你了。” 她这样说,也是为了绛雪,她觉得绛雪对她冷淡,必是因哥哥待她太好,以致对绛雪有所忽视。想了想,她玩笑道:“哥哥觉得我受了委屈,便比往日还要着紧缃儿,缃儿想做些坏事都做不得了,不如哥哥分分心,多看看绛雪罢,绛雪年纪尚小,正需要哥哥好生教导呢。” 他万分无奈道:“你呀,总是有这么多歪理,哥哥看着你,反倒看出不是了。”他因与妹妹年龄较远,兼之怜她不寿命格,多病之躯,情谊素来较一般兄妹颇殊,是以他心中亲近之人,向来唯有这一个妹妹,如今父母恩师皆已不在,更要他二人相依为命了。 她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这世上又有谁,能比哥哥待缃儿更好呢?只是缃儿觉得,哥哥身为大侠,受万人敬重,自有诸多要事在身,你这济世救人的大侠士,可不能让我耽误了啊。”自她醒后,哥哥从不与她提及江湖之事,许是让她一心养病,但她还是心怀于此。 此话又勾出了他心中愧疚,连忙问道:“若哥哥不似以前那样呢?” 握着他的手,她柔声劝道:“哥哥,人岂有一成不变的,但你爱护缃儿的心是不变的,这就足够了。” 这话霎时令他满怀欣慰:眼前的缃儿,还是那个那个善解人意,乖巧懂事的缃儿,自缃儿回到他身边,他当真无一刻不心满意足,正所谓乐而忘忧。 她起身走到书案旁,目光轻轻扫过十几摞翻阅过的医书,只另将一些古卷,与她哥哥新制的紫箫一同收拾了,回身笑道:“哥哥,和缃儿出去走走罢。” 许是因妹妹失而复得,他这几日腿伤痊愈的很快,如今连单杖都弃了,假以时日,必能恢复如初,这就更令他心情大好,当即点头同意了。 但见那兄妹二人,在海棠树下谈古论今,箫书相和,好不快活,梅绛雪不住叹道:“我从未见爹这么高兴过。” 她身旁的青年人,忙轻声慰她道:“罗前辈高兴,梅姑娘你便也高兴了不是?” 她突然脸上一红,心想:这人虽和兆南一样,有木讷蠢笨之时,但比起那个呆子来,更为体贴...... “你还记得你三岁时,读了些逸文野史,便躺在院子里那树红梅下,怎么哄你都不肯起来,还认真问我道:‘哥哥,若我也日日卧于此花之下,是否也可得梅妆,拂之不落?’你呀,总有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他今日果真心情大好,不住谈及以往的趣事。 “哥哥记性真好,我只记得,我那年同师父游历时,临走之前,哥哥可是许过我的,若我回来,能再长高些,会有稀奇玩意送我的。”她伸手笑道:“如今可该兑现了罢?” 这话让他心中一酸,那年从尼姑庵接了她回来,她自知寿数将尽,为了不惹父母伤怀,执意随师父出门远游,去为人赠医施药,正所谓“父母在,不远游”,她一心想让双亲觉她不孝,渐而对其失望,疼她的心也能慢慢淡下去,亦好过有一日为她痛断肝肠,他这妹妹,一向为了至亲之人,对自己狠心如此,甚至不惜令亲近之人误解…… 心上疼了起来,他目光坚定道:“等此间事了,你便同我回哀牢山罢,哥哥要送你的,都在那里藏着呢。” 她只一笑,吹奏起了一曲《遐方怨》,“凤萧长歇镜尘惊,锦妆鸳侣违,泪声声”,吹着吹着,她竟流下泪来,远处恰好飞来一双玉蝶,停留在了她指尖。 他连忙放下书,为她拭泪道:“别哭,别哭,一会哥哥带你去买糖人,对了,还有这个。”掌上这只九连环是他今日闲时所制,并非他当作妹妹遗物,还送与过小凤的那只,他实是希望这一只,能代替以往那只。 见她止住了泪,他才问道:“怎么哭起来了?” 可怜她心事难以诉说,她更不知自己心事到底何人何物,只这首曲子,竟令她有怅然若失之感。她纤掌握着九连环,将另一件担忧多时的事,对他小声说道:“哥哥,其实醒来时,我发觉身上多了些青紫印记,一直没敢同你说,莫非,我又添了什么病症不成,必是哥哥知道了什么,才夜以继日,翻看了那么多的医卷……” 这登时令他面上又气又赧,训道:“这种话,以后不许再乱说!” 此时冥岳的一只神血飞鸦,在这上空盘桓不尽,他当即喊来绛雪,冷声嘱道:“陪你姑姑待着。”心想:总算来了。 他站在了山门外,已有一人,在这里侯他多时了。 扫了他腿一眼,小凤成竹在胸,便冷笑道:“没想到我能找到这里罢。” 他摇头一笑,目中仿若洞察世事:“你想做的事,又有谁拦得住呢?” 她面上一寒,没性子再和他周旋下去了:“废话少说,快把阿萝还给我!” 他望向四周,淡淡道:“这里没有什么阿萝。” 小凤冷哼了一声,将话挑明道:“装傻充愣,我今日一定要带她回家!” 他皱了皱眉道:“她最亲的哥哥在你面前,她不同自己哥哥一起,反倒和你这外人走么?” 咬牙看了他几眼,小凤又冷笑起来:“罗玄就是罗玄,只要妨碍你的声名,逆了你的心意,违背你的礼数,便对自己的亲妹妹,也同样狠的下心!” 他脸上丝毫不见怒意,只冷声道:“她若同你一起,便是愧对父母,愧对先师,你一向心计颇重,倘若受你蛊惑,她早晚会为你滥杀无辜,彻底成个不仁不孝,不义不悌之人,受尽天下人的冷眼耻笑,我不能看她一错再错,趁我还能挽回一二,定要让她迷途知返。她如今很好,但凡你还有一丝良知,就不要再来见她。”他还是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心中一软,忍不住劝道:“小凤,你也别再执迷不悟了。” “滥杀无辜?你心中竟是这样想她的,我真为阿萝不值,若她当真心狠,又岂会来这......”她一心顾及芳笙,只将衣袖一甩,背到了身后,极力耐着性子道:“算了,罗玄,你我以往是孽是缘,我一人来回追究,竟已十几年了,我早该累了,如今想来,真没什么值得的!多说无益,把阿萝还给我,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他目光投向远处,冷言冷语了起来:“我不记得欠过你什么,你如今要抢走我的妹妹,让她同你做寡廉鲜耻,断绝后代的事,我这当哥哥的,岂能容你!” 小凤没有听到这话,她陷在自己心绪里,带些苦笑忆道:“从前我好似说过同样的话,那时我人微言轻,连性命也攥于你掌中,反抗又不得其法,少不得有求你的意味,如今的我,再也不是那个任你摆布的聂小凤了!”她清醒过来,又冷冷盯着他道:“阿萝是我的人,连一根头发都是我的,你休想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他又摇头,叹息起来:“你我之间的事,当你我之间解决,莫要再牵扯缃儿。” “你我之间要解决的事,只有阿萝!”她眸中凌厉之色尽现,情知此事不能善了了,她再不愿让阿萝为难,眼前形势,也不许她如此了。 二人大战,正是一触即发之际,却听得一人娇声笑道:“哥哥,到底是何样人物,哥哥还要瞒着缃儿来见呢?” 但当真正见到这位大人物后,她一愣,随即满眼柔情道:“神仙妹妹,你总算肯来见我了,也不枉我日日夜夜,都梦到你呢。” ※※※※※※※※※※※※※※※※※※※※ 其要做之事,卿可一一知晓?其只盼七日后卿能前来。 凤凰于飞任凤篁(上) 凤篁于飞,相携相随 见她毫发无损,天真灵动的在自己眼前,小凤的心刹那放下了一半,一时之间,虽弄不清眼下情状,但芳笙日思夜念以致成梦之语,还带着几分娇嗔之意,又让小凤心中有如饮醴食蜜,一扫先时的火气,却先挑眉笑道:“你无时无刻,不在想我么?”心下却思:若非在此时逗弄她,敢说出半个不字来,她回去定教这个小滑头好看,要好好教她明白,自己见她不在冥岳了,少不得有一丝神荒意乱,刚出关也一刻都不肯休息,便急忙来找她,就怕她有什么不测…… 神仙妹妹这一问,令她如聆仙曲,心内沉醉不已,却霎时若魂魄回身一般,灵台清明,她嘴角上煦风扬云,点头一笑,又柔声逗趣道:“岂止是无时无刻,更是日日祷告上苍,恨不得把我变做一只蝴蝶,哪怕身上能生双翼,也是我诚心得见,如此便可飞到你身边,片刻都不分离呢。”手上动作略略一停,又狡黠一笑:“可他们谁也不肯告诉我,你到底是何人,害我无处去寻你呢!” 眼前这个娇弱俏皮的小美人,分明是她的阿萝,又同她的阿萝有细微异处,虽不知这个小滑头心里又有何乾坤,小凤还是顺着她的心思问道:“我这不听到了你的诚心,你现在见了我,可要同我走么?” 未及芳笙应下,罗玄早从方才变故中定下心神,掌中已带上内力,蓄势待发,以防小凤夺人,另一只手便要上前来拉住她,他沉颜厉声道:“缃儿,同哥哥回去!” 芳笙面无表情,却娇声回道:“哥哥,你说过我是大姑娘了,如此我的事就要自己做主的,你可不能管了。”话中一回头,她将五枚细细的银针,出其不意,迎在了他胸前五个大穴上,定住了他言语与行动,那银针正是他前时用来封她记忆的,此时芳笙眼中,再无缃儿对兄长的那份亲近依恋之情。 她又近些,悄声道:“罗缃是大侠士唯一不会防备的人,缃儿亦是这世上最了解哥哥的人,可惜罗缃本该不在了,只大侠士不肯信罢了 ,才会入彀而不自知……”说着,手上又有分寸狠推了几厘,附上她体内残余的功力:“你为了面子,不敢待她好,自有人不惜一切,将她当作天上地下唯一一个,你伤她至深,我便不由自主对她更为怜爱,亦因你伤她至深,她才肯受我这片真心,如此看来,倒是你之所为,成全了我二人,若从因果论起,这便是大侠士你种何因得何果了,上天对你我还算公正,至于先人那边,爹娘为人一向襟怀坦荡,芒寒色正,幼时二老也是这样教导的。你既害了人家姑娘,爹娘便把自己的女儿赔给人家,这也再公平不过了,你若不来妨碍我,权当我在替你还债也就好了,我还能在心中谢你几分,为难的是大侠士只会固执己见,满口俗礼,我之行以你的礼法看来,该是万劫不复,终坠炼狱的,但在这之前,我定会将害了我凰儿的人先行送去。” 这针正是锁在他的要穴上,罗玄素来处事不惊,心中正速寻脱身之法,但芳笙所言,实实在在令他寒心不已,又想这几日自己竟被这个亲妹妹欺瞒哄弄,作为兄长,气他却气不成的,倒更加重了他的寒心,可手足天性,到底让他心怀不忍。 望着他目中的万般悲悯,千种不信,芳笙眼中呈现了更加冷漠的神采:“既然你为心中大义可舍弃一切,那便将你这早该化为尘埃的妹妹,一并舍弃了罢,所谓当舍则舍,芳笙一向如此,大侠士又岂有不明白的?” 她方才倾尽了自己所有内力,打通了他最后一条滞阻的脉络,又屈指似盘算着账目道:“你的这条半死不活的残命,和这双难以行动的废腿,都已还你个完好如初的,这回我是真的不再欠你什么了,凰儿亦是如此,可算同你恩断义绝,再做不得假了,大侠士是不愿做这种交易的,但这交易握在我手中,你不愿做也已是做了,大侠士之为人最是重信厚义,只盼以后你别再来烦扰我们!” 却还有一句,只会在她心内轻叹:“但愿你能恨我,我心里反倒好过些。” 急忙回身,一滴水弹在了臂上,她不去瞧,只轻甩衣袖,仅往前几步,就将手放在了小凤等着的纤掌之中,这才是她心安之处,心定之处,这世间也惟有小凤能留住芳笙。 握住那只葇荑,小凤忙将芳笙摘下的凰镯,套回她纤腕上,又将芳笙头上那只金钗□□收在袖中,换上自己给她的那只,凝眉不发一言,只顾带着她折回冥岳。 见此,芳笙笑道:“我这人小气,既不愿携着你我的信物,亦不肯带着你的东西来这里做客,但也不能一件都不带,怕有人生疑,只好按着你送我的那只金钗,又打了这差不多的一只,还真是混过去了。”两钗毕竟有微小不同之处,梅绛雪跟在小凤身边多年,竟也错认了,虽于她这几日的筹谋有利,但芳笙心中十分不悦,不悦到梅绛雪要被人骗了,她也不愿再出手相助的地步。 待小凤带着芳笙几下腾移挪转,离了那混乱不平的苍天松阵,小凤才肯停了一停,美目凝在了芳笙脸上,要把阔别的这四十八天都看完似的,婉婉命道:“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许再将这些摘下,片刻都不能离身!” 芳笙只捂帕一笑,凤目微挑,偏要再问出声来:“何时,都不离身么?” 小凤品出“何时”二字的深意,心上一动,又见这双水眸绵绵含情,许是多日未见的缘故,又添了几缕勾魂夺魄,像有指尖在撩她的心,正要伸指掐芳笙嫩腮时,却被她素腰一扭,躲在了两颗合抱的奇松之后,纤臂微抵树上,冲小凤语笑盈盈,落在小凤眼中,那样一种纤薄体态,端是风流宛转,如玉如仙 ,叫人只顾喜欢,气也气不起来了,就是想说几句气话,也难以出口了。 小凤将她从树后捉回了身前,又从袖中取出,芳笙来时放在枕下的霜枫罗帕,用帕子将两人握着手的皓腕系在了一起,先恨道:“留给我个‘杜若生’的字谜,就擅自跑下冥岳,你就知道我定会来找你,催动玉蝶寻香,又定能寻到你么!” 小凤出关后不见芳笙,只有那位好姑姑在代二人坐镇,匆匆回了房,眼见着帐上悬着的满月佩,又摸到枕下的霜枫帕,和藏在帕中的红笺,再见芳笙将信物齐齐收在盒中,便片刻也歇不住了。 芳笙因着寒功退减,身上清梅之气渐淡,她一去已作计失手,却不知她那哥哥会将她带往何处,恐小凤出关后,纵有双蝶也一时之际寻不到她,因而她来此地之前,才特意熏了杜若生,也给小凤留了文字线索。 她扭头轻叹道:“不知为何,自记起前事,罗缃的倔脾气就都回来了,如不这样一回,我可难以心安。” 摩挲着她秀发,小凤有些怨道:“为了个‘断筋复骨丹’,你先是故意断了三根肋骨,就为给他亲身试药,你为着那份兄妹之情,不忍看他成为废人,我也能明白,只当不知便是,你却趁我闭关将成时溜出家门,非要再同他待上几日,亲自为他治疗旧伤,你就这么舍不得他?倘或他发了狠心,见你不肯听他的话,如当初对我那样,也如此对你,你身上还剩几分功力?你又如何敌得他过?” 芳笙肯用十几载研习小凤性情,小凤之聪敏过人,亦能在大半年用心相处中,得芳笙情之三昧,至于芳笙情之三昧何为,即两情交接,贵乎体谅,是以小凤越发懂得体谅芳笙心思,才会纵着她全手足之义,可那不顾安危之举,还是让小凤急躁了。 亲力为之,方可万无一失,芳笙自然不会同小凤说起这无用的事,只安慰道:“至此天机前缘两清,我与他再也不是什么兄妹了,我也不过是借他的深厚内功和精湛医术,同我体内的寒气抗衡,我知道,你参透了古师父那信笺上‘破而后立’的法子,待你闭关功成后,便要为我医治的,正如你说我舍不得弹你一个手指头,我又怎能让你狠下心来,亲手废我的功夫呢,这事正是该落在他身上了,何况他先出些力,你就能省事些,该由他来做的事,又何须我的凰儿来费力呢?” 小凤纤指卷着她几缕青丝,听她自投罗网那几句,一急指上不由使上了劲,但及时松开了手,好在未扯痛芳笙,她心疼嗔道:“你还是起了孤注一掷的意!” 芳笙一拽手帕,顺势投在她怀中,撒娇道:“缃儿也是个女孩子,自然也喜欢看心上人为我着急了,而我有恃无恐,不过是我做什么,你都能明白罢了,我那性子,闹这一回也就尽了,这样一来多好,世间再无罗缃,只有你的阿萝了。” 小凤心上跳的更快了些,解开帕子,紧紧拥住了她:“你就会哄我开心!我往常总爱同你玩笑,明明是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偏要言语间讨个上风,说你要一辈子报答我,你现在亲哥哥也舍弃了,无异于连罗家都抛了,你对我的深情厚意,我才是一辈子都报答不完,真就离不开你了!” 芳笙手一松泛,当即搂上了小凤秀颈,散了心底一丝酸涩,摇身嬉笑道:“你这么懂我的心,我就什么都值了!”这几日同罗玄相处,芳笙也只当是了了一桩心愿。 软玉温香在怀,小凤止着心内绮思,轻轻揉着芳笙,柔声数落道:“你果然是个呆子,人家都是以小博大,你偏生爱个以大博小。” 芳笙俯在她肩上,同她耳语一般:“在凰儿心中,我安危最重,你挂念我,遂觉此为以大博小,在我心中,能保得残命,与你安稳度过此生,此为最大,百利而无一害之事,世间少有,我求仁得仁,反而无往不利,何况岳主是这世间所有伟丈夫都不及的唯一一个奇女子,芳笙一心一意扑在岳主身上,这岂非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 芳笙从来都是以她为重,小凤自然心里高兴,可还是怪她不顾自己安危,任性妄为,于是嘴上气道:“我也是白担心你,你可是都算计好了,任凭他拿五针对付你,该说他拿银针对你,才遂了你的意罢!” 芳笙点头轻笑道:“可见是夫人,这么明白我的心。”又为小凤彻底放心,解道:“起初放走那些行尸走肉,我的确只是起了让他掣肘之意,谁曾想之后记起了那堆陈年旧事……他想带我回去管教,我偏生处处激他,同他作对,依他的性子,定是非带走我不可了,但我对你一往情深,宁死不绝,他只能想法子让我忘了你,我才会做回他那乖巧的妹妹,我便将我那落魄粉的解药送了他,他见那些人醒来后浑浑噩噩,不知名姓,自能给他大启发了,我与他是亲兄妹,又曾是一师之徒,两厢加起来可是相处甚久,倒也能将他下针的方法揣摩一二,是以我请来了姑姑,请她把师父在家时所制的秘药借我一借,我算好时辰服下,‘束手就擒’后,正好可以让我逆转经脉,将顶上大穴移了位置,而这药奇就奇在,把脉也查不出什么来,当初我那位古师父同我郁离师父打赌时,就是这样输的,后来我借着那位大侠士为我准备的驱功药汤,当作了镜子,对自己施了移魂术,才毫无破绽做了几天罗缃。”芳笙唯一没算到的,是梅绛雪在这最后一日内,还在防备着她,她脱身来找小凤,也费了点心思。 小凤这下忍不住了,来回搓她脸颊道:“琼枝擅自用了移魂术,你曾担心自责多日,如今自己非但用了,还要承受银针同移穴之法,你竟一点都不顾及自己了! ”知道罗玄竟用五针术伤害她的阿萝时,小凤心中已然大怒,想为她的阿萝讨回来,后来听阿萝说出彻底与罗玄断绝之话,又念及阿萝连日来的一番设计,她再不忿,也只得作罢,如今小凤心中,更气她又擅作主张,不肯同自己商量。 芳笙暗叹道:一手带大的徒弟,怎能不担心呢,只徒弟肯为心上人铤而走险,师父又岂能逊色了!她自己这趟也掺杂了别的心思,本不打算欺瞒下去,对小凤坦诚道:“移魂术听起来吓人,其实同蛊咒一样,若要解之,只在于一处关窍,而我这的关窍,全在于凰儿你,见你一面,听你一句,即可清醒,还请凰儿你,担待我这唯有一次的任性罢。”便绞着帕子不言语了。 芳笙将己身全然相托之言,和这望她担待之语,小凤细细想了一想,从其中悟出了一丝深意:“你把唯一的退路交到我手上,其实也是起了试探之意,我但凡有一点念着他的旧情,你定是继续装作你的罗缃,再不理我了,倘若我再起了别的心思,顺势只把你当作罗缃,作践了你对我的心意,你定会弃我而去,绝不回头,这便是你所使得性子了……”见芳笙帕子都快翻出花来了,她不由莞尔,又郑重其事道:“别说,使得倒恰如其分,我也好能同你明说了,阿萝,你对我千分体贴,万分柔情,我自是知之珍之重之报之,这里就我们两个,我也不惧什么笑话,我这人不敬鬼神,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在冥岳大事上,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毫无软弱之心,但我现在会生畏惧,亦有软肋,阿萝,我不患生死,唯患与你生离死别,更何以生生世世共谱鸾梦?” 芳笙临行前曾同姑姑说过,既做了抉择,便要求证一番,她从不在乎名利之事,因而以往在名利二字上,她为小凤做了什么,失了什么,都不会多言,更不会放在心上,而“哥哥”是罗缃旧忆中,唯一还在的人了,却亦是眼下爱之深恨之切的一个,她唯有了断罗缃之前缘,为小凤割舍往昔,以此先化解自己心中仇怨,但弃了这个哥哥,也意味着她名义上不再是罗家女儿,对父母的愧疚,她将一辈子咽在心底,因而她要小凤惜她这份情意,小凤来此地寻回她,便意味着择了这份情意,既如此,有些话该说清楚,是要说清楚的,绝不可以糊涂过去,这也是以前罗缃的性子,而听得小凤如此钟情情切之语,她就更不能顾左右而言他,徒伤了小凤一颗慧心,她毫不遮掩道:“我虽算是漂泊孤寂了半生,但上天还是厚爱于我,未知天命前,得一金钗才子,巾帼知己,以致我这小小心思,皆被卿所言中……若你觉得我此番不若前时那般,丝毫不疑你明月之心,以致生了我气,不再理我了,也是我先弄小性应得的惩处,你怎样罚我,我都认,可你既选了我,从今开始,他往前好与不好,你可不许挂念了,只能是我了,有我在,以后也再没什么不好……我素来自认大度,到底还是在这个情字上,难免小肚鸡肠了。” 也是小凤那句,要了芳笙是好好报复了一回罗玄的玩笑话,才牵扯出了芳笙这一肚子的心事。 看她说完只顾低首,似在等她罚她,小凤倒并不言语,便携着她的手,要带她离开此处。 她抬头不解道:“就这么走了?” 她这呆呆的模样,反倒讨了小凤的欢心,忍不住说出心里话,宽慰了一番:“只听红萼禀报,你又见了一位故人,我这还剩一天的关,便再也闭不下去了,光我会醋海翻波,你便不会么?我既决计不与你分开,那我眼里只该看着你才是,也是我先时没同你说明白,过往云烟,总得有一个先放下的,我身边既有了你,那我何不大度些,将那些都抛开了,你既给了我这次机会,让我来选,不管是你的心思,还是我的心思,经此一次,我还能不明白么?至于你说我能猜中你那些小性子,说来也奇,我就是能知道,若我是你,也会如此而为罢,单说对琼枝,我至今还有一丝芥蒂,我又为何还要气你呢?我早把气给了那个已不相干的人了,同你只能是说不出的欢喜,正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两个一起,不会再有什么不好。” 小凤一番肺腑之言,让芳笙扑在她怀中,再不肯起来了。 小凤轻拍着她,细声哄道:“聂夫人,脾气也闹了,该做的也做了,可该同我回家了? ” 芳笙却又生了刁钻主意,摇着她的手臂,不住撒娇道:“那银针多多少少对我的记性有所影响,你我之前如何,我想听你一五一十说与我听,你答应了我,我再同你回去。” 芳笙此时模样分外娇美动人,撩人心弦,小凤心神一晃,便不曾还言,算是就了她,之后,又想起什么来,忍不住发酸道:“你这几日同亲哥哥在一起,少不得也同他撒娇罢!” 芳笙咬唇一笑,装作不解道:“这可稀奇了,敢问岳主,你这是气谁醋谁呢?” 小凤恨的捏了捏她的鼻子,又掐着她的粉腮:“自然是气你醋他了。” 芳笙很是灵敏,知意解意,立时摇头巧笑道:“我不记得了,看到你,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凤直将她扑在了树上,点头道:“看来我们两个,以后都不许提他了!” 芳笙不再说什么,合上双眸,长睫翕动,只将手中的那方海棠罗帕,摸索着系在了枝上,任凭清风将之吹去。 二人略略抚过衣衫上的褶皱,芳笙拿回霜枫罗帕,为小凤擦着唇上沾了的一点胭脂,脸上灿若朝霞。 小凤也不去取笑她,只是芳笙从不喜欢脂粉,这才出门几日,就改了习性,小凤心里,还是别扭了几分。 芳笙见小凤盯着帕子上那点朱迹,脸更红了,却不忘辩道:“我这几日,虽记不太清,但还是先画了你一副画像,挂在床边的,那画像上的妆点,我未曾用颜料,都是自己调制的,我实在太想见你,便将那胭脂,也给自己点了一点,只是这样!” 听她这么急着辩解,小凤伸手停在她头上,还未沾到她发丝,却背回了手,坏笑道:“你方才还说什么都忘了的?再说,我也不曾说怎样啊,是你做贼心虚罢了。”说着,先行往山下走了。 直羞的芳笙捂脸跺脚。 行到山腰处,无意间向下望去,远处竟蜿蜒着一片村庄,酒旗瓦肆,小路墙垣,端是安静祥和,小凤脚步不由住了一住,久坐冥岳,心有芳笙,忽对田园起了几分心向往之。 芳笙见是熟识的村庄,恰好有些相交的,便悉心询问道:“那里景致不错,我们过去瞧瞧?” 不知想了什么,小凤只摇了摇头:“改日罢。”便吹笛招来了等在山下的小野草。 芳笙也没再说什么,心中留了意。 待二人在仙鹤背上坐好后,芳笙环着小凤柳腰,问了最后一句:“若他真带走了我,你会去找我么?” 小凤也抚上腰间那双玉臂,定了芳笙的心:“天涯海角,也必将你带回!” 正是云蔼轻散,松风阵阵时,连绵不绝,莺语细细传。 凤凰于飞任凤篁(中上) 回冥岳一月间,芳笙在小凤医治下,身子较以往强了许多,勤加练习下,轻功上依旧踏雪无痕,身轻如燕,但那高深功力,还要她此后再重新习得了。至于平常之时,芳笙便沉下心来,同小凤做针线,小凤也与她一起铸剑,二人总能想到诸多乐事。 今日琼枝来信说,既痊愈了许久,理当前来拜见师父师娘,芳笙亦有一要事早就挑在了今日,她知小琼枝早就好了却非要装病,还恰巧选了今日来冥岳,她本想将这徒弟赶在半路,但当自己推算出小徒弟此行目的后,芳笙反倒喜了起来。 待运完一巡功后,芳笙将一张要紧的凤竹朱笺封好,放在窗边等小野草来拿,以寄予天风道长,她满面春色深怀心事,又摸摸自己发烫的脸,暗道不可轻露,坐下来盯着小凤丽颜,故意对她叹道:“唉,我如今可什么都没有了。”说着,还将手帕蒙在脸上,假作嘤嘤哭了几声。 知道她所言是功夫尽失之事,小凤拉下她的帕子,又点了她头一下,只笑嗔道:“贪心不足的小滑头,你有了我,还想要什么?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有你在我身边,这天下都是我的,如今有本岳主在你身边,这天下自然也都是你的了,你还想求些什么? ” 她倒站起身来,煞有其事地行了一礼,颇具竹风梅格:“那芳笙就先谢过夫人了。 ” “口说无凭,你要如何谢我?”小凤懒懒扫了她一眼,倒教芳笙心里,过了一道急电。须臾片刻后,她绕到小凤身后,俯下纤影来,取出罗帕,掩住了小凤双眸,吐气又带了寒梅清香:“我同你去些好地方。” 许是到了所在,芳笙将小凤从怀中放下,在前面牵手相引,小凤安心随着芳笙,又隐隐多了十分期待,清风吹起,幽香盈鼻,亦有铃声次第传来,似是说着什么情话,待小凤仔细听去时,芳笙已在她耳边呢喃道:“‘心悦之’,‘心悦之’,檐角上挂的风铃,我研制了些时,它们传出的乐音,就是《心悦之》,这第一处的银铃,自然是这琴曲的首章,趁天气大好,或踏着月色,你我在这峰上漫行,每当四方银铃奏起,便是芳笙对凰儿万种心意。” 《心悦之》正是芳笙半月前,为小凤演奏的大曲,共十二段。 小凤深知芳笙,遂摘下了眼前的帕子,便有一座新建的亭子在迎她,桐木匾上是“遇凤”两个金字,隽永绵长,红柱上另题有一首《临江仙 遇凤》,正是以“凤”字始,以“湘”字结,尽诉芳笙对“仙凤”如何之“感遇”,小凤因内功深厚而目力极佳,又一眼就看到檐角风铃上,刻着极工极致的凤湘花,“心悦之”在耳畔缠绵不绝…… 这座寒泉峰的临峰,尚未修整得名,芳笙曾亲自走了一回,以足丈量过,如今她以十里为一亭,为小凤造了十二座各有其美的亭子,而心悦铃,桐木牌匾,和沿途树木花草,以及《临江仙》的词是都有的,只内容不同罢了,但情意是唯一的。 芳笙临行前托姑姑之事,便是请众贼中能工巧匠者,照她绘制的楼阁小苑图,建了这些亭子,而花草亦照图上细心栽种修剪一番,方同亭子相映成趣,亭上的题跋,自是她亲手为之。她灵思随兴忽至,笑吟道:“神女在巫山,巫山十二峰,我思在冥岳,冥岳亭重重,明月照冥岳,玉影怜情浓,兰夜惜卿意,愿为十二楼。” 小凤依在她怀中,朱唇贴上她雪白的脸颊,又流连颔尖,柔柔一吻:“你不说我快忘了,可是要兰夜七夕了,你这么变着法的为我欢心,那天我便听你任你了。” 小凤唯一一次肆意玩乐,是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个七夕,却不久便与母亲天人永隔,小凤知道,芳笙必是早早安排下了这些,在自己的事上,她总是那么有心。 芳笙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以指掩唇,又似不经意地透露一二,玩笑道:“没想到这就令你心满意足了,那我其他的,只算是锦上添花了,怎么觉得剩下的白费力气了呢?” 小凤戳了她一下,真是又喜又恨:“看来我还是让你太闲了。” 她鲜见争道:“冥岳可只养我这一个闲人。” “哪门哪派,修了几百辈子的福气,能养你这样一个闲人呢。” 小凤携她坐到了亭中,芳笙从迎春香囊中取了些茶叶,一应器具皆已备好。 “凰儿近来说话,耳熟的很。” 芳笙从一旁采了些蔷薇瓣,包在了帕中熏茶。 小凤有意逗弄她道:“是啊,同你久了,不自觉就油腔滑调起来了。” 芳笙听得这是明贬实褒,二人明远实近,遂笑不语。 小凤瞧瞧花,又赏欣起来了芳笙,芳笙本就生的清丽绝俗,即便做了聂夫人后,依旧是神人鸿姿,仙人气韵,此时她脸上又映了些粉团蔷薇的艳色,纤素煮茶,一尘不染,更像是在小凤心上起弦,令小凤想起她往日娇倚在自己怀中的模样,暗叹秦少游那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虽有些直白绮靡,但真是不错…… 小凤贴芳笙更近些,抚过她不施燕脂的朱唇,沾了一沾,尝了梅雪冰饴般,舍不得放下,忍不住一再为之。 “你同你师父大哥在昆仑山上,定是学了什么妖法,不然我怎么偏偏对你着魔了?” 芳笙心上得意,回敬道:“夫人果然功夫大涨,尤其是这新学的一招,‘反咬一口’,明明是我为你如痴如狂,看来你这仙法,要比我这妖法高明百倍了。” 小凤夺过她手中的承露盏,问道:“你说我反咬一口,我咬在哪里了?说不出来,我这就把它做实。” 掐算好了时辰,芳笙两颊笑靥引人神眩,故意反问了一句:“那依凰儿,要咬在哪里呢?” 小凤早就盘算好何处了,正要下唇时,芳笙忽而站了起来:“快要忘了,都这个时辰了,小琼枝怕是等在峰下了。” 小凤暗嗔了一声“小滑头”,琼枝这好徒弟很给她师父面子,在峰下运气禀道:“琼枝带着心上人,特来拜见师父师娘。” 小凤听见琼枝有了心上人,那一点子芥蒂,总算消除了十分之九,也起了一丝好奇,芳笙一派自然,手上也继续烹茶,心里想着:小琼枝许能让凰儿吃上一惊。 琼枝向二人行礼后,从身后拉过来一位穿着墨衫,英姿飒爽,脸上却红了半面的姑娘,竟是玄霜。 思及以往琼枝为玄霜几次三番深入险境,原来并非是为着芳笙的缘故,但此事细细想来,也能想通,因而琼枝心怀玄霜,小凤并不是很惊讶,她惊的是玄霜竟能也对琼枝生情,还随她来了冥岳拜会自己这个亲娘,更未如往常那样,见面便对自己喊打喊杀,小凤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对这个女儿了。 琼枝瞄了这母女二人一眼,又见师父模样一如往常,镇定自若,她心底发笑,便推了推玄霜。 抓住琼枝的手,掌心生了一股酥酥麻麻的热流,玄霜忙背过双手,蹭了蹭脚尖,却先走到芳笙身旁,油然而生一股亲切,攀上了她的臂弯,笑道:“还要多谢姑姑救了我义父,玄霜从前不分青红皂白误会了姑姑,竟同姑姑拔剑相对,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还望姑姑恕罪,姑外婆也训过玄霜了,琼妹也什么都同我说了,如今我知道,您是我的亲姑姑了,看在她们二位的面子上,姑姑原谅玄霜好不好?” 芳笙吹了吹杯子上的热气,递于她道:“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呢。” 这话无疑触动了玄霜,饮了这茶,她不再扭捏,一鼓作气走到小凤身边,跪了下去,喊道:“娘……”又偏过头,解释一二:“我虽不认同你的作为,可生恩难偿,这声娘是我该叫的,义父和琼妹都叫我来看看你,我便来了,至于你我立场,那是以后的事……”先有琼枝常常带她给贫苦的产妇接生,她亲眼见了诸多生养之难,后有陈天相与赵老伯的苦口婆心,加之近些时日来,冥岳在百姓中口碑极佳,她还领略了正道有些败类的嘴脸,种种之下,心上人琼枝又使力促成,玄霜难免会有所松动。 小凤手脚有些颤抖,只知点头,她本来已半绝了认回骨肉的心思,却不想有生之年,还能听到这个女儿叫她一声娘。 芳笙是时握住了她的手,对徒弟赞道:“小琼枝,师父今日倒真是佩服你了,你果然做成了师父未能之事。” 琼枝嘻嘻一笑,正要说什么,小凤却转身从柱子上的金匣中,取出一把剑来,对琼枝严声令道:“跟我来!” 芳笙上前扶起了玄霜,带她坐到了亭中,劝她不必担心,凰儿无非是要考校一下未来女婿云云,之后还同这个小侄女闲叙了起来。 自从小凤练成了二经,又得了芳笙的内力,普天之下再无敌手,因而她只用了五成轻功,琼枝亦全力跟在她身后,不落下风。 在思凤亭前驻足,小凤长剑忽而抵在了琼枝肩上,离她修长的脖颈只差半寸。所谓风水轮流转,先时琼枝为师父试探小凤,如今小凤更要试炼琼枝了。 没想到刚认了女儿,就要被这油腔滑调的琼枝拐走,小凤本想装作发怒的样子,唬一唬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可越想越觉得自己亏了:“你以为会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轻易将我女儿骗走么?” 琼枝一向很有胆识,此刻更是毫不慌乱,眉眼含笑,背过鹅黄轻袖,身姿挺绰:“花言巧语是有,但绝不是用骗的,我知道师娘心中芥蒂,这就为您开解。” “说来听听。”小凤的长剑,在那削肩上轻拍了两拍。 琼枝身子站的更劲直些,一改往日的浮滑做派。 “我为人虽然老于世故,亦与纯善二字相隔甚远,但我是师父的徒弟,从小师父就教导我,知世故而不陷于此,更不可欺人之真,我说喜欢玄霜,必是半分做不得假。” 其实方才小凤仔细看玄霜多时,惊觉玄霜在眉眼间,同芳笙有一二分相似,确实有侄女容貌肖其姑姑的说法,是以把往日疼绛雪的心,倒移了大半给玄霜了,何况玄霜那一声娘,叫进了她心坎里,她一是不知怎么回应才好,二是当娘的疼女儿,自然是要试一试琼枝对自己女儿的真心实情才是,因而将琼枝带了出来,以观其形貌,听完琼枝直截了当的回话,倒顺了一些气,她便又问了最关心的事:“玄霜同阿萝,倒是有些像呢。 “霜姊是霜姊,师父是师父,霜姊再像师父,她亦只是霜姊,性烈而赤子之心千帆不改,冲动却心怀霜月为人纯善,更有那许多在我心头说不出的好,而天下之大,相似的又将何其之多,更遑论她与师父大不相同,我自见到她起,心中便只有她一人了,正如师娘之于师父,正因是师娘,师父才会百折不挠,九死不悔,我对霜姊,亦能万死不该其志,师父那么好,对我又有大恩,这世上本也没几个同她一样好看的人,我从前难免会心生依恋,但师父也曾对我说过,不可强求之事,放下便是自在,迟迟不肯放下,生出诸般怨怼,实是为难自己,我与霜姊经历一些磨难后方互许终身,师父和师娘更是矢志不渝的爱侣,我岂会心生糊涂呢?师父是我的再生父母,她还是霜姊的姑姑,师娘您又是霜姊的亲娘,我自当同霜姊一起,孝敬师父师娘,这才是我应做之事。” 听完这一段心迹,小凤长剑回鞘,反而递向琼枝,收放之自如,倒像被剑指着的人,做了个梦罢了。 她葱白指尖又在鞘纹抚了一抚:“这把宝剑是我仿照你师父那把漩湘另铸的,是我一样心头爱物,我把她给你了,从此你要好生保养,用心爱护,但凡令她蒙尘锈蚀,无须我动手,你就用她,自己了结了自己罢!” 琼枝知这弦外之音,她难掩喜色,连连点头称是,却是恭恭谨谨接了过来,捧在手上,胜如千钧之重。 看她这模样,小凤觉得,衡量已久的要事,倒可以委以这个女婿了,她发话道:“先别急着高兴,我还有事要你去做呢,但你要向我保证,务必瞒着你师父,做的好了,我绝不亏待你。” 琼枝收剑,敛衽行了一礼,改口道:“愿先听娘教诲,此等大事,自然要先听为敬。”同时暗自奇道:到底是什么,要瞒着师父呢…… “姑姑何故发笑?”玄霜心里惦记琼枝,又见芳笙调侃的神色,脸上有些发红。 芳笙面上,这时倒比玄霜还要艳了:“我师父曾想把他的侄女许配给我这个徒弟,如今,我也要做同样的事了,也可算得家传了。” 玄霜虽是个爽利直性的姑娘,但在人生大事上,也少不得有几分羞涩,芳笙这话,让她低下了头,更不好意思回了。 “这样看来,你义父陈先生这人,倒是个胸襟磊落,不拘世俗的。”依芳笙思忖,若非有陈天相首肯,玄霜即便心有小琼枝,也不会同她成其好事的,虽说当初救他时,只秉着不想玄霜同凰儿离心的意,却不想还得了这更多好处来。 芳笙的确不知,陈天相为人虽有愚孝的部分,但当初亦是他不觉师徒之恋为悖,极力劝他师父回心转意,善待小凤,若芳笙知道了这些,依她的性子,必会将陈天相引为挚交。 “义父说,琼妹待我如何,他能看在眼里,只要我们两个是真心的,何必管旁人呢!” 芳笙心上大是认同,觉得陈天相此人,倒值得她去深交一番,又忽生了些许慈爱,随意打量着,但见玄霜秀颈上,有一串明珠,虽与墨衫融为一体,却丝毫难掩其光芒,那正是琼枝母亲,也就是芳笙义姊生前珍爱之物,琼枝七岁生辰时,这串珠子便给了她,自此她再未摘下过……“这么说来,你是真心喜欢小琼枝的?” “是。” “方兆南呢?” 再听到这个名字,玄霜心里反倒平静了:“愿他和姐姐终成眷属,姐姐为了他,实在太不易了。” 芳笙倒轻笑一声,把一丝忧虑掩下了:“只怕你姐姐,另有所欢了。” 一旦从中醒悟,玄霜便比谁都能放下:“那也是他们的事了,同我无关,我只想着我的琼妹。” 芳笙暗中点头,笑道:“虽然我嘴上不说,但小琼枝是我亲手带大的,更因我同她父母的故人情分,一直对她视如己出,极为爱护,你是我的侄女,骨肉至亲,我又一向都很喜欢你的性子,你们两人的事,便没忍住多问了几句,可别嫌我这个老人家唠叨啊。” 玄霜却盯在了芳笙秀颜上:“姑姑容貌,较我上次见时,脱了几分稚气,但这样的美貌,离老人家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虽然琼妹常同她说,师父总自认是个老妖怪,但玄霜想,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好听话呢,何况这位还是自己的亲姑姑,琼妹的好师父,更要称赞着些了。 果见芳笙喜道:“寒功散尽,我或可做个常人了。”其实心里更喜的是:凰儿终于不用因她稚颜而担忧呷醋了…… 芳笙忽又想起一事,起了思虑:“霜儿,你要去看看你父亲么?” 玄霜摇了摇头道:“还是不要了,他为人太过耿介,我不敢去见他,若他知道义父同意了我和琼妹,只怕义父也难逃责罚......如今我父亲身边有姐姐,有方大哥,我和琼妹照顾爷爷和义父,这就两全其美了,神医丹士,留在我的仰慕中反而更好,至于那些往事,本不该我做女儿的去深究……总之这里已有姑姑,你代……” “我为何要代他。”停了一下,芳笙又缓声道:“傻孩子,我便是我,他便是他,我的夫人是我该悉心呵护的,同他无关。” 自知失言了,玄霜转圜道:“我是小辈,不好说姑姑什么,只是她……我这个娘的性子,估计也只有姑姑能顺着劝着了……” 芳笙又柔柔一笑,灿若云霞:“我本就比她痴长了十岁,她不怨我占她便宜,就是大幸了,至于两人相处间,既比旁人密近,便少不得有龃龉之事,只一心想着,我如何对她爱慕多年,方有今日的缘分,何必为了些小事拿而不放,又有什么不能让她的,她亦是讲理的人,见我让了她,她反而觉得自己不是,还要来哄我呢。” “师父你太无情了,师娘来真的,你不劝劝也就罢了,居然一点都不为我担心!”琼枝从远处就看到了芳笙脸上笑意,忍不住高喊了一声。 芳笙扮的更为无情道:“你这不是回来了么?你也知道,师父我一向听你师娘的话。” 琼枝只吐舌一笑,也不再说什么,抱着宝剑,大大咧咧坐在了一旁。 未等那两人拉着手,说上悄悄话,芳笙拿出早就备好了的檀木盒,从中取出核舟印章,放在了玄霜的手里:“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那些铺子小琼枝也带你看过了,以后就都交你掌管,只当我这姑姑给你的嫁妆了,你拿它们当作私房也是使得,霜儿,姑姑信你的为人,定能用它造福百姓。” 玄霜连忙推却道:“这么贵重,应当给琼妹才是。” “给我的,这些年师父早就为我备好了,这个是你应得的,收下便是。”叹一声师父和师娘两位当真心有灵犀,琼枝满面春风,将印章留在了玄霜的掌心,又玩笑道:“唉,可见这里我是最疏的了,师父师娘皆只疼自己的亲女儿,霜姊,好歹让我沾沾你的光,让师父师娘,也疼我不是。” 见玄霜捶她的肩,芳笙也逗她道:“你有今天,必是老伯为你向陈先生说亲,少不得陈先生不知其意,生怕老伯不愿,还反过来劝说老伯呢,有这样两位长辈,你还不知足?”又扫了一眼琼枝手边那把新剑,又想到自己为了做成冥岳女婿,也算使了一番心力的,放下茶盏,她站起身来,笑道:“你说的对,霜儿是我侄女,却更是我的好女儿,即便你是我徒弟,我也不能让你轻易就混过去,既然你过了师娘那关,正好再来过过你师父这关,你说呢,小琼枝?” 师父你明明搭了个徒弟进去啊 !但这话琼枝是不敢说出口的,三下五除二将长剑佩在腰上,抱起玄霜,只留了一句:“师娘在清仪坡惜凤亭等您,至于我们以后再任您差遣了。”其后溜之大吉。 ※※※※※※※※※※※※※※※※※※※※ 其与卿亦有为儿女之事操心之日 凤凰于飞任凤凰(中下) 七夕兰夜,星渚流转,玉桥金锁,火树之以丈起,银花不下万盏,灯火流萤,彻夜如昼,五色裹头,乱入红粉,直教明月逐光,暗尘浮香,小凤随芳笙,挽手闲步在市集上,两人皆簪雪蝶步摇,劲饰赤珠璎珞,身着翠衫碧罗,玉带纷飞,宛若绿梅初萼,又如芳草新郁,衣上的凤竹鸾凰用了金线,比平素的更为精细华美,在热闹人群里减了几分江湖气,像两位好身份的姑娘,趁此佳节出门冶游。 “阿萝,这些时日来,你暂放下书画,特意黏着针线,缝了这两件新衣,原是为今天穿的。”小凤心下却好笑道:“这村庄瞧着繁华似锦,烟火之气炽盛,不似一般平野,倒不像你愿涉足之地,我不过多看了一眼,你便又记下了,我那日还以为你会喜欢此处,也不过突生了一股心思,想同你纵游清溪,得乡间自在之乐罢了,若你也偶尔不厌热闹,我便陪你纵情整夜又何妨呢?” 芳笙抚着罗带上小凤补绣的繁密花纹,眼中别有幽情,只笑道:“你说改日再来这村上瞧瞧,我想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正好,我虽钟爱山水,但这佳节胜景,同你一起,岂可错过!” 可见这二人虽各怀心思,但心皆在对方身上,因而各自心事又合在了一处。 “脂粉咯,红香众芳蕊,轻白玉蝶传的脂粉咯!”熙熙壤壤也掩不下的一声清亮后,一个架着担子的褐衣小郎,身姿轻巧绕过人群,偏偏在她们身边停下了,他生的十分机灵,看了看二人后,陡然起了一股爱怜之心,一双眼睛毫无狎昵之意,对着芳笙讨喜道:“夫人瞧着非比寻常,宛然天人,何不为旁边这位神仙一样的姑娘,买盒脂粉呢?” 芳笙见小凤秀眉微挑,她自己似是起了些兴趣,细声问道:“既然你说我二人非凡,那你这脂粉,又有何不俗之处呢?” 那小郎当即从肩上檀木箱的内置中,拿出一只上好的蝴蝶花钿白玉盒来,他方才翻找间,担子居然纹丝不动。 “若能解出这盒子上面谜语,我自愿将此物送给二位,分文不取。” 小凤觉得这人有些古怪,既有高明功夫在身,还称未梳髻的芳笙为夫人,却对自己称姑娘,如今更要赠物予她二人,若真生了什么变故,在这市集上也不好动手,若误伤了无辜百姓,芳笙必是不愿,也毁了这一番心意,于是便要拉着芳笙离开。 芳笙倒握住了小凤,自己一动不动,似是被这诗谜迷住了一般:“台前玉镜留春久,烛下霞芳若晓氤。雪面无须浓妆染,双眉只待画卿匀。”将这盒子再举高些,她看了看底,念道:“谜面为诗类已示卿,请佳人和一首趁景五律。”她环顾四周夜色,又望向小凤,黛眉长展,解道:“慕色明舒落,凝成玉镜窥。星河倾瀑酒,锦绮媚芳姿。雪面明妆点,纤蛮翠柳垂。双眉留醉墨,特为画卿知。” 火树移月,银花飞星,小凤却觉得,都不及芳笙明艳动人。 那小郎从来无须扶肩上担子,见二人脉脉情状,亦只顾拍手称庆:“夫人高才,这个小物件就送给二位把玩了,我们有缘再见。” 未及小凤回神出手,这人三转五转,便无影无踪,无迹可寻了,不过那雁翎身形,倒让小凤有些眼熟。 待小凤转过头时,芳笙已把玉盒开了个小缝,却又连忙合上,藏在了袖中,脸上有些不自在,却像是被这个诗谜勾起了雅兴般,攀上小凤臂弯道:“前面有卖扇子的,我们去瞧瞧罢。” 见她动了那个盒子,小凤本想嗔她一声:来历不明的东西也要打开来看,又不比以往百毒不近之时,但看芳笙眼前这幅神情,又垂眸扫视二人身上绿衣,似有所猜测,在芳笙手背上一叩,反若无其事道:“我也正有此意。” 明明都是好画,摊前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这里主人好像是兄妹两个,皆粉面朱唇,生的十分俊俏,哥哥是杏衣秀士,正伏案诗画,妹妹便把作好的扇子挂上示客,手法倒很灵活,似有功夫在身,而颈间一串黑珍珠,更显她肌肤如玉。 那哥哥被什么引住了一般,忽而抬头,闭目陶醉道:“疏影临水疑春近,暗香盈袖携风来……”又想起了生意般,长身玉立,拱手道:“失礼了,不才这刚好有副扇面,作了寒梅清晓图,不知二位可否赏面一观。” 芳笙嘴角带笑,方要相询,小凤竟一反常态,拉着她的手,指着桌上那两把团扇,向她撒娇道:“阿萝,我想要这些嘛!”又暗暗扫过那从不发一言的妹妹,心中猜测越发明晰。 芳笙还未开口,那哥哥先拱手笑道:“这位夫人这么有眼光,可见是有缘之人,我这有个不成文的字谜,若能答出来,正所谓千金难酬知己,夫人看中的这两把扇子,不才赠予二位又何妨呢?”说着,在另一副竹月暮霞图中,提笔写下了:次第轻风拂芳,参差彩暮留光,姮娥怀藏湘月,晚蝶摇落云香。 芳笙略一思索,心想虽然这诗形容的是团扇,但通篇暗含另一个字,于是她用那人笔上未尽的墨,在白扇上回了一副霜枝凌华,并将谜底那一个字,藏笔在了图中,小凤看出了这个字谜,也瞧出画中玄故,却只当不察。 嫣唇噙笑,小凤如愿翻着手中的竹月小扇,又持着芳笙的手,相看着她指尖那幅扇面,又将两扇比对在了一起,笑意甚浓。 见此,芳笙笑道:“你若觉得这寒梅更好些,我换给你。” 小凤只摇了摇自己的小扇,此时一个背着箩筐,卖各色彩线的年轻妇人,挤到了她们身边,看着二人的眼光,十分热络。不知为何,这般过热的目光,令堂堂岳主有些生寒,因只喜欢她的阿萝用甜而不腻的眼神瞧着她,若有旁的女人也呆看她,一是不如阿萝好看,更不及阿萝深情,再就是她实是受不了,简直浑身不适,若非阿萝在旁,她早就发作了。 芳笙顾着小凤的面色,冲那年轻妇人隐隐一笑,便带小凤上了莲舟行河,打算带她去落月亭燃个香桥,徒留那妇人一脸沮丧,惹得身后的褐衣小郎,弯着腰又气又笑。 芳笙用的裹头香,都是她自己亲手调制的,一份份薄绢裹头上,有她亲手画的水墨鹊桥,这些早早就在此处寄存下了,小凤亲自将芳笙搭的“金屏报喜”点燃,按着旧例,为芳笙许下了福寿康宁,见那火焰升腾若繁星,更袭来幽香阵阵,令她欢欣不已,一扫前怒。 二人沿着河边漫行,水中有月影浮动,此时盏盏莲灯随着水月翩飘而过,相迎二人,仔细望去,那灯芯上皆点缀着米粒大小的夜明珠,比烛火要好看上数倍,小凤又笑吟吟的,水眸凝在了芳笙脸上,将她挽的更紧了些。 “喜鹊仙,星河连,拜七姐,巧手结,赐容颜,佑平安……”几个女童正手拉手,绕圈唱着歌谣,小凤微一晃神,便对着芳笙笑道:“我先到前面去,看你追不追的上。”一扭身,便已在十尺之外了。 芳笙轻轻一笑,罗扇带风,罕见未动,却走向卖小食的街上,这里又有面人,又有糖人,还有诸多甜点摊子以及各地特色,单说糖人这一类,还分会吹的,会画的,会塑的,师傅们技艺高超,令围着的人眼花缭乱。她在一个面人摊前收起了罗扇,两个长袖用丝带束起,调完面糊,她又伸出指尖,捏了两个小人,待成形晾干后,又拿刀刻起了五官和衣饰,正是她二人今夜的模样,她又特意举在了,看她许久的小凤面前:“我头回做这个,还像样罢?” 用彩纸细致包好这两个面人,小凤连忙收在了袖中,生怕有人窥视似的:“这世上,可有你所不能的事?” 见小凤这么宝贝这两个面人,她嘻嘻一笑,亲在了小凤桃腮上:“世间之大,难于工万物,但我有求学之心。” “求学之心”四字,足以惹人遐想。 她又拉着小凤,从各种类的糖人摊前缓缓经过:“你喜欢哪个?” 小凤只答:“喜欢你这个。” 芳笙抚面一笑,买了个肚子如鼓的糖金鱼。 那群孩子唱累玩腻了,便招呼其他玩伴,三五成群,跑来小街,竟一拥而上,围住了芳笙,她的容貌气质,并非平易近人一类,但美人总是受人喜欢的,连小孩子也不例外,这些孩子又都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芳笙手中最大的糖人。见小凤冲她点了点头,她便借了一只银匙,从金鱼肚中舀了糖汁,给每个孩子都分了一碗。 看着这样的芳笙,小凤突生了一份怅往:若在那危时就邂逅了阿萝......随后盯着芳笙颊边笑靥,她又心中释然道:二人缘分如此,眼下即为最好,在这点上她懂得知足。 芳笙刚同那些摊主说完,“一会请大家都来尝尝,沾沾喜气”时,一只毱球飞向了这里,小凤身形不移,衣带香风,将那群孩子安然送到了一旁,他们对变故更毫无察觉,芳笙这边同时也已腾空,翻身一踢,正中了不知什么地方的头筹。 暗叹了口气,芳笙将这本来该是有意,如今弄成了无意,她还不能怪罪始作俑者的一对喜鹊花灯,捧在了小凤眼前。 小凤暗笑了一声,却故意不接,转过身去,从摊上拿了彩纸毛笔,笑问道:“你觉得,写两句什么放上去,才好些呢?” 鹊灯携着良愿飘远,小凤揽着芳笙,到了自己方才滞足的阁楼下,那是以往不曾见过的,女子对月穿针斗巧。 小凤本看的有趣,但那座金丝彩绣百鸟朝凤屏风被搬出来,以头筹示人后,她熟悉那针脚,遂轻身登楼,恍若天人降阁,也根本不理旁人,只拈线走针,绣个精巧的鸡心荷包,技压众人,随后掷予了芳笙。 芳笙在楼下一手接住,揣在了怀中,又接住小凤掷来的红绸,只见小凤披着月色,踏着红浪而下,被芳笙接个满怀,二人又低声说着情话。 “我今晚要在屋里见到这座屏风。” “夫人有命,何敢不从啊?” 小凤袖中有买的彩线,她搂着芳笙秀颈时,手上也没闲着,为她编了个梅环,待芳笙停在一座姻缘庙前,将她放下时,她便把手钏戴在了芳笙玉腕上。 庭院一株银杏上,已挂满了红线香囊,庙中无客,只有一位老婆婆,她迎上前来,偏拉着她们二人求个签文,小凤从善如流,摇着芳笙的手臂,非要同她一起求上一求,芳笙又岂有不顺她心意之时。 将纸签装好,二人将两个香囊缠在一起,挂在了枝上,又闭眸许着愿心。 芳笙先睁开半只眼睛,偷瞄小凤,双眸不由全睁了,她轻咬朱唇,痴了片刻,方问道:“你求了什么。” 小凤戳了戳她纤腰,附在她耳边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又趁机,咬了她的耳垂一下,把芳笙使计欠下的那次,全讨了回来。 芳笙莹白耳尖,一下子就红透了,她拔腿就向老婆婆走去,行礼问道:“婆婆,我有一事请教,不知这里客人都去往何处了?” “夫人,你这可问着了,她们都去垂风园看灯了,那家主人素来和善,且为人大方,今夜趁此佳节,更要喜事同乐,园中已置了上好筵席,百种斗戏,园子里景致又好,花灯又比这外面的好看,人自然都去那里瞧热闹了,我再等等,看再无人来时,也要去见识见识呢。” 小凤倒面色如常,对芳笙笑道:“既是如此,咱们也去拜访拜访,这位好客主人。” 到了地方也不多问,小凤只由着芳笙带她进园里逛,仙乐阵阵,夹杂笑声,小凤环顾一周,先见了毽球蹴鞠猜枚射箭,同芳笙转了转,又见了赛诗行令投壶流觞,不一而足,既有平民欢戏,亦有文人雅乐,她忽然心下计论着:那球定是从这园中飞出的。 小凤点了点芳笙掌心,指了指木樨亭的方向,那边有投壶蹴鞠,这二戏之地正是相接。 芳笙与一亭中抚琴闺秀施礼见毕,借来了她那张胶漆瑶琴,便坐在丹桂下,为小凤弹起了《摽有梅》,小凤渐以紫笛相合,待曲尽韵长,芳笙拥着小凤赏玩园中夜景,但见那头筹设的壶口,只有铜钱方孔大小,壶中亦盛满了赤豆,近乎与壶口持平,她冲小凤一笑,并从身后搂纤腰执玉手,又从美人瓶中,抽出一支雀翎,搁在小凤指间,轻握皓腕,小声如诉情话:“凰儿,我说扔时,你便将之掷出,那樽百年女儿红,非咱们二人莫属!” 小凤心上一热,又往后仰些,将大半身子都借了芳笙,便将那毱球之事,抛到了星河边上,其后与芳笙之默契,令那支雀翎四溢赤豆,几近穿底。 其间听了几对夫妇说,这园中专辟出了一座照月楼,更排了一出新戏,芳笙便也带小凤来听上一听。 “凰儿,这藕粉青桂蔗糖汁,加了些冰片,更为清甜爽口,我专门为你调的,给你解解渴。” 搁下瓷碗,又摆了一碟盐梅,芳笙左右两手皆托了绸帕,各呈着一块糕点,又问道:“你觉得蜜枣好,还是百合好呢?” 小凤抿唇一笑,道:“怎样都是你最好。” 她先接过枣糕,咬了一小口,尝出红枣已去了核,嵌进了蜜桂莲蓉,别有一番风味,这该是“枣花金钏约葇荑”之意,而百合不消多言,自有百年好合之说,而这水晶冰花一样的糕点,亦用槐蜜隽点一句南朝小诗:含露或低垂,从风时偃仰,使这糕在可口之上,更添清新奇趣。 芳笙为小凤倒了一杯莹眉银针,方抽耳一闻,那台上一旦,正咿咿呀呀唱着:“思竹卿,思竹卿,希把丝音赠,倾盏翻唱《阳关令》。天宫里冷凄心难定,孤魂留梦影,只春情易醒。” 这段唱完后,在座往日间就有些爱伤春悲秋的姑娘们,已抛洒了些热泪在襟上,小凤先时未曾听过戏,大抵她生性好强,便不觉此曲过伤,细品之下,倒有那思之若狂的动人肺腑之意,便问芳笙道:“曲牌是什么?” 芳笙唯顾饮茶,也不怎么听曲,却在纸上,写了《秋月夜》三字。 小凤又问道:“讲的是什么?” 芳笙评道:“不过是老戏套了新词,讲天宫中一位掌管丝织的缡絑神女,在昆仑上空织晚霞时,偶动凡心,喜欢上了人间一位,以丝竹音律盛名的绿漪妖仙,神女回到天空后便茶饭不思,春情愈积,却不知那绿漪妖仙,也对她这位神女夜夜盼慕,所谓单种相思是苦,而两处相思互不知时,该是另一种苦了,可见这故事似新亦非新罢了。” 她话音刚落,台上另一旦婉转唱道:“相思局,不得悟。玉影钟情频眷顾,肝煎肚沥留卿住。伊与某同心诉,朱颜绿鬓对春酥,鸾梦合欢赴。” 听别人将之完整唱出,芳笙脸颊竟带着耳尖发红,又饮茶遮掩一二道:“我不大爱听戏,这《东瓯令》,也太直白了……”心上更有些懊悔,困在舌尖,不能诉诸于口,心呕肠沥如是也。 小凤看着她,眼中颇有意味,将她剩的半杯笑饮道:“我倒觉这只曲子填的不错,词曲由心而发,亦是畅谈心声,阿萝,我说的对么?” 未及芳笙答半个字,她又道:“台上台下都这么卖力,你便替我答谢她们罢。” 芳笙拱手笑道:“得令。” 不知谁在楼下喊道:“快去后园看灯!快去后园看灯!那里架了一座接天火树,顶上那一盏明灯,传闻价值连城,主人说谁能将之取下来,便归了谁呢!”此言一出,无论台上台下,皆散个净光,都忙跑去凑热闹了。 芳笙揉揉发红的耳朵,在彼言他道:“这下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乐得清静。” 小凤拂过芳笙腕上彩带,扣住她纤纤十指,偏也要去凑这个热闹。 见她二位携手走来,数千人商量好一样,自发让出了一条小径,所言火树,在路尽头。只见那高耸入云,最顶端悬着一只转鹭朱灯,缀着官粉穗子,穿着一颗雨滴明珠,映着几缕云霞彩辉。 那朱灯上影影绰绰,小凤瞧的倒有几分真切,心上热气腾腾,对芳笙娇命道:“阿萝,我要你把这个摘给我!” 芳笙笑应:“凰儿,若收了这个,你可就什么都要应我了。”说完,她轻身一纵,如仙人追月,飘飘如举,踏阶而入蟾宫,眨眼功夫,就将“桂枝”折在了手中。 小凤倒不忙接了,只问她道:“这灯树接天,是为何意?” 她答:“自然要让广袤苍穹,也听懂我的真情,让这满天星河,也祝福你我了! 扇子摊的那对兄妹,是时奉上了一对红烛,芳笙将这转鹭灯点上,灯便动了起来,上面画的是芳笙与小凤,二人自相识以来,如何相知相许,如今这画面动了起来,当真生动有趣,灯柄上还刻有几行小字,小凤仔细看去,是“白首之约,倾之鸿湘,凤篁之盟,缔之鸾帕”,分明是一句婚词,而芳笙为她所作的那十二首《临江仙》中,下阕第一字连起来,去掉“之”,便正是这句婚词。 此时看签文的老婆婆,已换回平常模样,她端上来一壶两盏,那壶中美酒,乃二位新人得来的女儿红,天风道长也从游历中赶回,手里捧一錾金镶珠的木盒,内有赤枣糕,百合糕,并几样时鲜果物,亦步亦趋跟在那美貌“婆婆”身后。 芳笙先问了小凤一句道:“夫人,这七夕之婚,兰夜之礼,可还得卿之意?” 小凤方从灯上回过神来,又见所有人都在看向这边,亦皆侧着耳朵,满脸期待,那虬髯财主钟坚,被闫道恺剃净了须发,将英伟男儿扮作卖彩线的小媳妇多时,却还被那二位嫌弃了,此刻他更是急的再也憋不住了,高声喊道:“夫人,自您闭关起,湘君便将这些张罗起来了,别看我们湘君是个姑娘,对夫人您可是掏心掏肺的,不输任何一个汉子,成不成的,您倒是给句话啊!” 五毒教那位小教主,也是个最喜欢凑热闹,且绝不落于人后的性子,尤其是她好姐姐的热闹,她更要闹的欢了,方才她只顾玩乐,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如今见有人抢了她的话,非但不恼,反而趁势,笑嘻嘻娇声喊道:“夫人不肯应,必是湘姐姐你心思未到,这么好看的夫人,你若不再多说几句好话讨她欢心,我们可就要抢亲了!” 这三言两语激起人潮涌动,在场的皆与芳笙相交已久,倒不敢附和这句抢亲的玩笑话,只高声催促道:“夫人,您看我们湘君都快急哭了,求您还是应了她罢!” “对啊,应了她罢!” 不知谁又起哄道:“夫人要再不应,咱们就把湘君抱走,藏到个好地方,要夫人也着着急!” 忙有一人拆台笑道:“你是打得过湘君,还是敢同夫人动手呢?” “我看他就是想闹洞房,这好办,等他成亲了,大伙也一起去闹个痛快,如何?” “这主意极好!” “你总算说句我爱听的!” “算了罢,他那懒散性子,成家?难啊!唉,你们说,湘君是咱们这里最先成婚的,日后咱们是不是也能沾沾这光,讨个好媳妇回来呢!” 那边自己先闹腾起来了,芳笙就一直将小凤看在眼里,看的小凤眉目唇边满载喜意,整个人袅袅婷婷,她总算将袖中竹月小扇,举在了芙蓉面前。 那边顿时安静起来,鸦雀无声,都伸长脖子向新人望来,更有甚者,手里还捏了一把汗,比自己成婚还要紧张。 芳笙知情解意,心上一酥,动情念道:“春风画扇送卿来,翠带红妆对镜台。欲见多情篁韵女,还须早叫醉芙开。” 方才那货郎之诗乃催妆,芳笙此句,便是却扇了,果见小凤将扇子从嫣容上拿开,是时人声鼎沸,砰声不断,烟花散了漫天,化作凤衔竹叶,鸾鸯合鸣……树上一连串明灯,也已被人点亮,如星雨纷落,熠熠生辉,未等众人再次喜笑调侃,小凤将那银壶金盏置于宝箱中,又收了木盒放到芳笙手上,拉着她便往少林后山行去,身后各种祝词,夹杂笑声,和烟花一起,直冲天际,响彻云霄,久久不绝。 见二人走远,那“婆婆”同那位小教主,一起张罗起了喜宴,将园中诸人和园外村民皆安顿好后,她才有闲暇走到一旁,对带着几人守灯看烟火的天风道长,秋后算帐道:“今天是我两个侄女的好事,你这老道士不去多救两个人,来这凑什么热闹?哥哥不在了,这主婚证婚,穿针引线之人,自然是我,你和那臭和尚关系再好,也别想错了主意!” 道长摸摸袖中请柬,反而嬉皮笑脸了起来:“阿阆你既要扮做走街串巷的货郎,又要将湘儿扎的喜鹊花灯,想方设法送到二位新人手中,还要装作老婆婆送签,女儿红更是不假他人,非要亲手端来,如今还要代湘儿操持婚宴待客,我这不是心中疼你,想为你分分忧嘛!” 江阆小嘴一撇,冷笑道:“你留副歪卦给我的湘儿,自己倒脚底抹油,跑个没边没际了,我还没想好怎么同你算账呢,你这可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正要挽袖子时,被钟坚一把从身后搂过:“我说闫小子,今夜为了湘君,大家商量好了扮作女孩,这分属应当,虽说这姑娘们的衣衫确实好看,但穿的久了也别扭不是,你也该换下来了,再说,你不来同兄弟们一起喝酒吃席,倒同个……”待看清自己搂的,是个风姿绰约,楚楚有致,更比九天仙子,还要好看数倍的大美人时,他顿时呆了,方才他也没怎么看清,这下非但看的清,连臂下身躯比水更要柔软,也清清楚楚了,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脑子嗡的一声,顿时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了起来:“你,你,你,真,也女孩,你真是闫,你,闫闫闫……” 江阆不知从哪里掏出把扇子,一挑他光滑下巴,笑道:“你这张脸还蛮秀气的,记住,以后要叫我好姐姐,若再让我听到,你张口闭口‘闫小子’的,我就天天把你化成漂亮姑娘,在一旁好好伺候你这好姐姐!” 天风道长从惊震中回过神来,怒气吹须奔腾向顶,这神剑之首,终于抽出了那许久未用,方才已在脑中磨了多时的宝剑,当即拉住了还在傻愣带傻笑的钟坚,非要打个天昏地暗,那小教主还从一旁添火助柴。 见一对新人离去,点下整座火树明灯的兄妹二人,也去携手赏夜了,渐渐逛出了小园,行至姻缘庙,便在树旁摆了个小案,备下美酒佳肴,二人坐在了树下,女孩子依偎在情人怀里,遥遥望着园内盛景,叹道:“姑姑也算费尽心思,讨我娘欢心了。今夜看来,姑姑真是德高望重,统领有道,这些人都是心甘情愿,任她差遣的,她把铺子都交给了我,我定不能辜负她的心血和威名,比起姐姐,姑姑对我确实更为偏爱,我就更不能令她失望了!” 琼枝在脸上三抹四抹,露出了女儿家的娇美面庞,叼的糖人也已咬了一半,笑呵呵道:“他们向来敬重师父,而师父肯相交之人,必也是不落俗套的,因而这在旁人看来,‘大逆不道’的婚事,他们才当成自己大事来筹备,至于那些不知情的村民,皆受过师父恩惠,师父倒乐的人多,吃她和师娘的喜酒呢!师父她素来施恩不望报,最看重兄弟情谊,而并非什么威名,我以往也曾像你这样,对她好生敬慕过,她却训诫我说:‘救人可是非常之事,不世之功么?想救,能救,便随手为之罢了,既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又何必放在心上,还要挂在嘴边呢?’都说有欲有求方为人,我从前一直认为师父‘非人’,后来我才明白,她的欲求,只在师娘那里罢了。” 见玄霜点头,若有所悟,琼枝轻拍着她肩膀,再道:“至于你说不辜负,师父在这些人之常情上,一向不是很热衷,她当初教我,立志立德乃首要之事,但又素来纵着我的天性,也从不以青蓝之说灌输于我,况师父师娘那样的人物,几百年才会出这么一二位,你只要不违本心,尽力而为,有始有终,这便是不辜负师父对你的信任了。” 玄霜有如醍醐灌顶,又笑琼枝道:“这样我便懂了,看来娘交给你做的事,你倒从来不怕的,那为何又拖了这么久呢?” 琼枝知她不当着娘面,“娘”反而叫的越来越顺,对冥岳也不再那么抵触,反而还时不时催着自己,娘吩咐下的地理志,要快些修缮好,她也不去扫兴拆穿,只嘻嘻笑道:“如此良辰如此夜,我看霜姊对这大婚十分向往,若你喜欢,我帮你办个更好的!” 这话令玄霜面上一羞,忙摸出袖中扇子,展开遮掩,而二人脸庞,仅这一扇之隔。玄霜将画扇举高些,问道:“姑姑这副图,是什么意思呢?” 谁知正中琼枝胸怀,她按捺得逞之意,又耐心引道:“霜枝凌华,除了你我,霜,枝,还有别人么?至于画中藏着的那个字啊,你说这‘次第轻风拂芳,参差彩暮留光,姮娥怀藏湘月,晚蝶摇落云香’,这诗中有哪个字,画中便是哪个字啊!” 玄霜并未在诗画上下过大功夫,她在口中将这四句念了三遍,也得出了些门道:“拂芳的芳是花,芳花常喻少女,彩暮留光,晚霞乃是黄昏时分,姮娥是仙女,还是‘女’字,而晚云……” 琼枝连忙接口道:“加起来,正是良缘遂意的‘婚’啊,看来师父变着法的,催你我完婚呢!霜姊,你何时能应了小妹呢?” 玄霜这才明白,她这都是故意在引逗自己,便用扇子拍了她头一下,却又留在了她脸上,自己绕着一缕青丝,仰望星河辽阔,竟柔柔一笑:“看你本事了!” 小凤同芳笙一起,在母亲坟前,以匣中酒食,郑重拜祭了一番,小凤又暗暗叙了些衷情,便与芳笙交臂饮下了女儿红,也因在市上玩的久了,将近亥末,才回到了冥岳。 那十二亭偏正中,有一小径曲折通幽,伴着随风低吟浅奏的《心悦之》,提灯越过一座石桥,竟是一座疏阔小院,芳笙画中所备,小凤今夜才算尽见。将灯挂在院外,她携小凤绕过按习俗设的青帐,踏过一地银灯红烛,小凤这才发现,这也有一棵,红线缕缕,缀着百花香囊的姻缘树,毎只香囊上都缝有一粒夜明珠,皆被芳笙雕刻成了臂上朱梅的形状,这红树似在散着仙气,一群群萤火虫点枝生花,缠绵悱恻,另一侧葡萄架下,玉盆中水波盈盈,映着曲叶迎风舒展,清新可爱,天边星河亦在水中流动,粼粼烁烁,芳笙拥着小凤,坐在了秋千上,她从袖中摸出一根金针,随意扔在了水中,小凤见那针影平直,便轻捏芳笙雪腮,好生笑话了一番。她头倚在芳笙肩上,遥望天边银带,倏忽叹道:“娘从前想念觉生时,也曾念过‘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哼,男人写的词句,偏偏女人最懂!” 芳笙附和道:“我也不是很喜欢这句,我倒认为,两情之久且长兮,偏是在朝朝暮暮。” 小凤笑道:“我阿萝说的,岂有不对之理?是你叫我晓得了,两情相悦,相依相守,才是最好的事情。”她又站起身来,去看那姻缘树,芳笙好笑道:“那香囊,一天只许瞧一只的,大美人可不能贪心啊。” 小凤也不管,连拆了两个,方停手了,一张写着“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另一张是“生生世世,矢志不渝”,这一张与自己挂在庙中那张不谋而合,小凤嘴角含笑,虽然都是最规矩最寻常的好话,她此时倒觉得分外甜蜜。 再看芳笙,正刮着脸颊,笑话那偷看之举。 小凤嘴一撇,也将一枚针,投入水中,有如花影,又行动如云,小凤得意看向芳笙,又歪在了她怀中。 凤凰于飞任凤篁(下) 到了决战这日,梅绛雪方兆南,同蜂王传人杨凡,依计守在了阵外,以防有外人不知厉害,误闯了进去。 等了许久,也不见一个人影,三人依旧沉气静待,独杨凡有心,一直在旁,为梅绛雪扇风取凉,还时不时给她讲笑话解闷。 “还以为熙熙成海,攘攘连山,多大的场面呢,原来就只你们三个小卒啊。”一位绫巾覆面,衣袂翩翩的人,双手抱剑,从容而来。 梅绛雪并不理会,见只有她一人,面上也不焦急,只抬手做个“请”势,要她先行观阵。 仅往里瞥了一眼,她轻笑道:“走兽飞禽,千变万化,红裳翠羽,生死两隔,奇绝,壮绝,毒绝,不愧是神医丹士的鹊桥大阵,要来对付亲妹妹,也唯有此阵可入眼一二。” 不及梅绛雪驳斥,她拿剑的手换了一换,姿态更为闲散:“那个只会弄毒虫的小子,你要再呆望着我,你身旁那位,可要气的挖你眼珠子了!哼,不过是神态之间,有些似我罢了,也值得挖空心思?怪不得说你不堪,难成大器呢!” 她绝色容颜掩在面纱之下,轻风吹过,若隐若现,比之往常,又有另一番美貌,令杨凡到底按耐不住,多看了一眼,听得这句讥讽,他又恨自己愚不可救:她何时会在意,你看没看她了,她无非是在提醒绛雪,你另有图谋,若再一味受她摆布,只怕绛雪也要生疑了,收心,收心才是!又暗恨了一番道:一会就叫你好看!又转头望着绛雪,目中深情款款,矢志不渝,另有一丝无辜。 她嘴角一撇,想自己肯出言警醒梅绛雪,已仁至义尽,信不信就由她自己了。又盯上旁边一人,看似和善道:“方兆南,方少侠,我同你另赌一事,若你输了,就斩断七情六欲,出家去当和尚,再不可纠缠霜儿,将来更不可反悔还俗,若你赢了,我自会告诉你,她此时身在何处。” 在外人看来,这赌约并不公平,可他连赌些什么,竟也不问,一听到霜儿二字,想也不想便同意了。梅绛雪见他这番毫不犹豫,也彻底心死了,仅剩那点情思,也因杨凡的体贴,尽散于秋风之中。 懒的瞧这三人,她既得到了想要的承诺,便拔出长剑,沉着入阵。 那剑梅绛雪瞧着眼熟,未及她多问一声“聂小凤何在”,一位蒙面玄衫女子,背着冥岳圣物龙舌剑,驾一匹神騟,疾奔而来,三人还未看清时,她翻身下马,拔出剑来,义无反顾随情人入阵了,里面顿时狂风大作,浓烟滚滚,飞禽长唳,百兽嘶鸣,这之后隐约见得几位翠袖仙女,挥散血红花瓣,披着轻纱,翩翩起舞,似从壁画中走出一般,都丽中越见诡异。 杨凡虽更为关心阵内形势,但也不忘将梅绛雪护在身后,又及时拉住了左摇右摆的方兆南,梅绛雪也喝住他,令他回想,临行前父亲授予的心法,方兆南这才渐渐稳住了身形,却不想,见有两人进阵后,埋伏许久的青城掌门,带着三帮四派残余势力,不顾一切,发疯一般冲进了阵中,原来他自以为提前弄清了其中排布,只要随同他,必能无碍,而一旦那两个恶人出的阵来,他再要报仇就难了! 杨凡方想阻止,却踩中阵里刮出的飞石,险些将方兆南推入阵中,梅绛雪眼疾手快,救下这二人,但失了良机阻止三帮四派,她忙抽出火信,欲通知父亲时,阵内风沙浓烟竟全然消散,那些仙女们也不知所踪,只见三帮四派的人,皆七零八落,昏躺在阵中,驯养已久的飞禽走兽,竟被激起了狂性,一改往昔柔顺,对地上活肉虎视眈眈,却也只在原地磨着利爪,上下扑腾,獠牙撕扯,铁钩深陷,唯独那先进去的二人,消失不见了。 百步亭内,觉生和罗玄等在此地,迟迟未有消息传来。 捏着一方补过的海棠帕子,罗玄叹道:“当初在少林寺,我曾当着三帮四派众位英雄的面,立下过重誓,若他日小凤为害武林,我必亲手除之……今日若能困住她们二人,带去少林,其后以佛法化解小凤身上戾气,此为最好,如若不能,我自当给正道武林一个交代,惟愿缃儿还顾及我这个兄长,从此悔过,不再助纣为虐,亦望她能劝服小凤,弃恶从善。唉,母女相残,兄妹阋墙,想来皆为我过,若还能有别的法子,我实在不愿如此……” “阿弥陀佛,一切孽缘,自有因果,罗兄你无需自责,今日之事,亦有定数,据罗兄所言,老衲倒觉得,罗小施主并非穷凶极恶之人,且极为顾念手足之情,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罗玄心中念了一句缃儿,又愧道:“大师,我有负于你,你将小凤托我照顾,我不仅未能令她成材,还同她……我亦未能管教好缃儿,她与小凤之事,我难辞其咎……” 一段琴笛合奏的妙音,打断了二人,罗玄察觉了什么,朝阵中疾行而去。 鹊桥大阵前,小凤端身抚琴,静如秋江,芳笙玉立吹笛,谧若皓月,仙鹤在二人身后翩翩起舞,皆不为外物所扰,乐曲渐渐安抚下了凶禽猛兽,令之全然沉静下来,飞禽振翅如雏鸟,猛兽屈膝若初生,仙鹤盘桓飞入阵中,领众物率舞,一派祥和,亦解了三帮四派的危困。 罗玄赶到时,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见到他,芳笙故意刻薄道:“这破阵连我小徒弟都困不住,你居然还敢下战书,都不羞么?既下了战书,就该守好你这些同袍,他们真当自己有九条命么?” 小凤是时换了一曲《太古遗音》,看似调弄飞禽走兽,实则嘲讽道:“猛禽尚识音,凶兽亦通性,皆知按律而行,当真是人不如物啊。” 这成了婚的二人,今日皆作了少妇妆扮,别有韵致,眉目流转,唱和之间,更显现不同于旁人之间的相亲相契。 梅绛雪明白了一二,护及父亲颜面,冲着罗芳笙,她先出声不平道:“今日之战,本是双方作定,你们却临阵反悔,派了他人相代,如此朝令夕改,令人汗颜。” 未及小凤出言维护芳笙,罗玄先不轻不重训道:“绛雪,这里都是你的长辈,不得无礼,你过去看看,各位同道伤势如何,再来禀我。”又吩咐其余二人道:“绛雪深悉阵中布置,为防有变,她一人即可,杨少侠,兆南,眼下形势不明,你二人先随我留在这里,不可妄动。”鹊桥之战,他本当自己私事处置,无论结果如何,他早就准备一力担承,是以知者甚少,他也再三告诫守阵这三人,提防有人不知情下误闯进去,他已治好三帮四派的浑噩之症,不会再有神智不清之时,况这上清道人好歹一派掌门,本不会轻举妄动,又连累旁人,想来也只有他爱女一事,会令他神乱智昏,到底是何人,又因何故将他们骗至阵中呢?缃儿自是不会,如若是小凤,以她的性子,方才也绝不会出手相救……思来想去,他想到那时缃儿中了赤蜂毒一事,忽而就对杨凡生疑了,是以他只肯让绛雪一人过去,未免这杨凡起惕,便将他同兆南一起,留在身旁以便察观。 而他这个妹妹,全然未将与他的约定放在眼里,随时翻悔,可见那些兄妹断绝的话,她竟是当真的,她气色很好,可见又要气着自己了,他不禁有些头晕目眩起来,隐忍问道:“缃儿,你这是何意?” 芳笙吓到般,往后退了半步,脸上呈现一种不可置信,又进前了一步,摆掌道:“且慢,罗大侠不过是内子先时错爱之人,论来与芳笙也只有这一丝瓜葛,难不成大侠你,还要厚颜同芳笙称兄道妹么?”说完后,她竟捂着胸口,小脸泛白,双眼一闭,倒在了小凤怀中,心里却在偷笑:姑姑这药及时,又能将他骗过了。 梅绛雪扶起上清道人时,正对上杨凡脸上挣扎神色,却不是为了自己,她瞧的清清楚楚,忆及赵琼枝对他的讥讽,和罗芳笙对自己那些告诫,她顿时明白了什么:他装作诚愚接近自己,又对自己软语体贴,竟是为了报复另一个人!只怕今日阵中之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可恨自己识人不明,耽误了爹的大事,更怨自己竟动了一丝真心,险些做了他人替身才惊觉实情,眼下大事为重,待一切了结,她定会让那趁人之危,耍弄她的混账好看! 罗玄心上大急,蹲身探去。 “别碰她!”小凤掌心落在芳笙头上,将她护的更严些,对他冷颜相对,又与膝上挚爱串通一气道:“你不知她内力全失,还强撑着救了那群废物么!若非力不从心,她又怎会让别人代自己破阵呢!” 罗玄拧紧眉头,急道:“她这么一意孤行,你为何不劝住她!” 小凤春山微锁,贝齿一咬,冷笑道:“是你亲手写了战书给她,指明要她前来的!” 一听他又在训斥小凤,芳笙连忙睁开眼睛,将手中葇荑抚在自己颊边,笑道:“凰儿,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和他置气。” 小凤抿了抿嘴,忍下笑意,为她理了理云鬓:“都依你。”又将头一扬,神情冷傲,对罗玄,也是对他身后一人道:“无论如何,也劳你挂念她了,从今以后,你省省闲心罢,我同阿萝七日前已成了大礼,照顾她是我做妻子的分内之事,倒忘了邀你一去,勿怪才是。”语气中自然毫无错意。 此事还是到了这步田地,他无可奈何,痛心疾首道:“缃儿,你这样做,可曾想过是断绝身后之举,若将来无人祭你,你便成了孤魂野鬼啊,你不虑爹娘,不虑哥哥,竟也不虑自己么?” 芳笙轻捏了捏小凤的手,要她不必着急,自己面上平和,淡然道:“移山填海,沧海桑田,以至万物轮回,可见天行有常,不以你忧而山崩地裂,亦不因我喜而翻江倒海,人立身于天地之间,或淡泊一生,或波澜壮阔,人之千情百态,物之鳞毛羽昆,更不知会见多少,其中既有似于我,亦有异于我,尊其异重万物,方为立身根本,至于你说的子孙之事,只几代下去,何人还能记得我这位先辈呢?人本无根亦无果,又何必执着。” 她前面说的,小凤极为赞同,只这尾一句,倒令小凤心中五味杂陈:阿萝待世间万物,从来是以冷淡之心,冷淡便不在乎,既不在乎,便可豁达,豁达进而超脱,超脱而孑然一身,若她不曾对我动情,万事万物对她而言,毫无分别,乃至孤寂一生,若我不曾对她有情,我又怎知,这世间还有一人,能令我不再心怀仇怨,只想放下一切,与她安然一生呢……如此在小凤心中,五味还是以甜最多。 见他垂眸不语,芳笙又劝道:“有功夫管我的闲事,你还不如多看看绛雪,只有她肯留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你这个当父亲的,别寒了你这好女儿的心。”她吹了一只短曲,有意当着对面几人喊道:“小琼枝,你在那里做什么呢,还不快过来,拜见泰岳!” 小凤不过一时伤感,定回心神也在片刻之间,又美眸扫过阵中一地狼藉,讽笑中带着威严道:“我冥岳下一任岳主,是该趁着这个好机会,同武林各路英雄豪杰,见面道谢一番,多亏了你们以往穷追不舍,鼎力相助,我冥岳今日才小有成果。” 三帮四派那些人冲进阵时,琼枝与玄霜二人,恰好解了毒烟攻势,顺带拦住了飞禽走兽的钢喙铁爪,二人便离开阵中,由娘和师父前来善后。如今这二人却在树上探讨,琼枝独身闯阵之事。 只听玄霜又气又委屈道:“你又骗我!” 琼枝再三赔着不是,解道:“并非骗你,我以前同你说过,我身上的血不惧百毒,正是那迷烟克星,师父才肯叫我去的,我将你留在家中,是因你不在身边时,我无一时不去想你,只为能早些与你相聚,我破阵就更快些。” 玄霜眼中带泪道:“姑姑和娘明明叫你我一同前去,你却丢了我,还把我困在家中,这难道不是骗么?你怕我涉险,但你一人置身险境,我便不担心么!” 琼枝忙为她拭泪,刚想巧语哄她,她却抬头道:“大不了和你同生共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她神情那般坚定,令琼枝呆住了,那些哄她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将她抱在怀中,不住认错道:“是我不好,要不你捶我一顿,出出气罢,只别气疼了你,但凡你流一颗泪,我这心如同洒了一地血,你笑一笑,她才得好……” 玄霜果真捶道:“呸,少胡说,怪吓人的,就会让人为你担心……”又听姑姑和娘,都在叫她过去,玄霜当即止了泪,疑道:“你何时接管了冥岳?实话实说,不许再编瞎话,不然今晚……” 琼枝连忙指天发誓道:“娘曾说,我事如果办的好,绝不亏待我,想是那本地理志,皆记载师父钟爱之处,得了师父喜欢,是以娘心大悦,加之看我这冥岳女婿,肯听她的话,更尽心尽力,为人又机灵,办事又妥当,正是越看越满意,因而奖我接任这冥岳岳主罢。”又想起什么来,叹道:“看来娘也一直记得,我当初那句豪言壮语:若能成就一番霸业,未必不如岳主,是以给了我这机会,看冥岳在我手中,能否再进一层,霜姊,我知道你……” 玄霜忙握着她手道:“你志向远大,不能为我埋没了!你放心,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你想做什么,我亦会从旁协助,像你无时无刻陪着我那样。” 琼枝眉开眼笑,将她抱紧些,亲了又亲,又在她指尖轻落一吻,方嘱道:“我去拜会那位岳父,不会让你久等。” “师父你真是的,我这位泰岳师伯,定然不待见我,琼枝亦毫无筹备来此,这不是上敢着讨打么?若惹他老人家一顿气,我回去就只好跪在院子里,摇着霜姊衣袖,让她可怜我了。” 这声泰岳师伯,罗玄果真动了火气,怒责芳笙道:“你自己胡闹也就罢了,居然还带坏小辈!” 芳笙摸了摸徒弟的头,笑道:“只要小琼枝不违侠义,不失本心,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都管不着 ,但若谁敢欺负她,我这手可就有些痒了,一旦我身上哪处不适,也就容易不讲道理。” 小凤帮着收回她的手,点着她掌心,倒很想看看,她不讲道理时,又是何种模样。 琼枝这一番话,令沉默寡言的方兆南,霎时脸色惨白,手脚发凉,待要上前追问时,琼枝先行踱至他身边,悠然笑道:“方少侠,不才毫发无损出了恶阵,按理说,这就是你我赌约中的赢了,霜姊同我早已两情相悦,生死不渝,方少侠就不要为些无用的心事,摧肝伤神了,对了,我来时算过了,明日辰时为此月最吉,适宜剃度,还望方少侠你信守承诺,霜姊还在家等我,无需相送,就此失陪。” 不管受与不受,琼枝未忘向她那泰岳拜上一拜,又强忍着,冲梅绛雪施了一礼,遂向师父师娘拜别。冥岳上下早已被小凤安排妥当,至于要交代琼枝的事,小凤同芳笙细细敲定后,亦早写进了一封信中,琼枝将之妥帖收好,便拜辞离去了,方兆南却紧追其后,梅绛雪盯着他的身影,还是回到了父亲身边,心中却叹玄霜糊涂,但愿他能劝回玄霜。 另一个女儿,罗玄从未见过,父女之情极为淡薄,他连这唯一的妹妹都不曾管好,又如何去管,未曾见面的女儿呢?一个接着一个,令他心力交瘁,若他当真去管,倘若逼得狠了,也同缃儿一样,动不动与他断绝关系么?他即便将这女儿带回身边管教,也只是令她徒生怨怼,是以只好宽慰自己道:这门婚事既是她姑姑和亲娘做主的,许配的人还是她姑姑的徒弟,至少知根知底,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竟还真将自己渐渐劝服了,索性放任不管了。 芳笙不想再在此地耽误下去,直截了当道:“我和凰儿虽破了阵,但也是小琼枝的功劳,难以论出输赢,大侠士,我们各让一步如何?” 罗玄心中也在考虑此事。 见他不言,芳笙又道:“你我再争执下去也无益,这七扭八歪,躺了一地的人,虽无大碍,但也只等你神医丹士去救治呢,至于凰儿和我,自有我们的去处。”心中却在讽笑:凰儿同这些人有仇,虽为了大局救了他们,但自己怎可能白白救治,此时这些人正处于无尽梦魇之中,怕什么就会梦到什么,在梦中亦会同真的一样,吓不死他们,醒来也会再做上几天噩梦的! 她话说完,小野草昂首挺胸,摇摇朝她二人而来。 小凤是时道:“打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意思,剩下这几个虾兵蟹将,我也不放在眼里,从今之后,望你能管束三帮四派,最好井水不犯河水,既然我冥岳后继有人,我和阿萝两个,乐的逍遥。”冥岳一统武林,事到如今,不过是名义上的事了,但再打来打去,只会耽误她和阿萝相处,因而小凤激流勇退,也是给琼枝这下任岳主留些事做,她现在很想看看,琼枝本事如何,方证明自己眼光不错。 小凤既已不再做冥岳岳主,今日还与缃儿一起,对三帮四派施以援手,这是他头等乐见之事,虽说他不能让缃儿回心转意,但小凤肯听缃儿的话,可见缃儿还是能约束她的,这无疑为武林之福,一个是自己的亲妹妹,另一个,自己有愧于她,他并不想见她们有丝毫损伤,既然正道武林转危为安,眼下这个结果,不失为最好,然而罗玄心中,隐隐有些酸痛,看着她二人,目光终是落在,他这个最疼爱的妹妹脸上,说不出半字来。他从不后悔以正道安危为重,但缃儿同他断绝手足之情,他着实懊恼许久,今日若再不同她多说几句,缃儿这一走,只怕以后,他们兄妹再难相见了…… 芳笙知他那别扭性子,便先同他说道:“不必难过,或有一日,我能谅解你,你能理解我时,便是再见之日罢。”又扭头,摇着一根纤指,对小凤小声道:“你还有要同他说的么,只这一句了。”便走到小野草那里,轻抚颈羽。 对着他这么久,小凤从来不曾如今日这般坦然自若,对亲手养大素来偏爱的绛雪,也彻底淡了那份母女师徒之情,想了想,她本要说:“你有个好妹妹,这是你唯一对的起我的事了”,但怕她的阿萝又有了小心思,遂轻轻一笑,做下保证一般:“我会把阿萝照顾的很好,她也会把我照顾的很好,名山大川的灵气,对她身体大有益处,你那不该操的心,还是收起来给绛雪罢!话已至此,告辞了。” 罗玄转身就往阵中行去,袖中帕子,皱的掉了线头,梅绛雪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看了二人最后一眼,跟上了父亲。 小凤走向芳笙,把玩着腰间凰佩,戏道:“你说我以后,叫你阿萝好呢,还是唤你一声缃儿好呢?” 芳笙搂住她的纤腰,双臂又挂在她秀颈上,嬉笑道:“都好,只要凰儿叫的,都好听,不过,我还是爱当你的小滑头。” 小凤捂嘴笑道:“既如此,本大美人有令,小滑头你,听是不听呢?” 芳笙便持笛,施了一礼道:“洗耳恭听,悉听尊便。” 小凤点点头,语笑嫣然:“名山大川,我们往后有的是时间,但好媳妇是要拜公婆的,我们临行前,先去拜祭爹娘,也省着你日思夜想,又弄出一段心事来。” 芳笙起落间,偏坐在了小野草背上,冲小凤伸手,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凰儿,我们这就去见他们二老!” 小凤把手放在她的掌心上,由着她把自己带到她身前。坐好后,她将凤尾琴置于膝上,芳笙了然一笑,将紫笛横在了唇边,二人合奏起了《凤凰于飞》。 小野草长声清啸,一飞冲天,奋翅翱翔,力将这乐曲传于九宵之上,天下之广,世间之奇,将任这二位有情人肆意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