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侦探波洛探案全集》 出版前言 出版前言 纵观世界侦探文学一百七十余年的历史,如果说有谁已经超脱了这一类型文学的类型化束缚,恐怕我们只能想起两个名字——一个是虚构的人物歇洛克·福尔摩斯,而另一个便是真实的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 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她个人独特的魅力创造着侦探文学史上无数的传奇:她的创作生涯长达五十余年,一生撰写了八十部侦探小说;她开创了侦探小说史上最著名的“黄金时代”;她让阅读从贵族走入家庭,渗透到每个人的生活中;她的作品被翻译成一百多种文字,畅销全球一百五十余个国家,作品销量与《圣经》、《莎士比亚戏剧集》同列世界畅销书前三名;她的《罗杰疑案》、《无人生还》、《东方快车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都是侦探小说史上的经典;她是侦探小说女王,因在侦探小说领域的独特贡献而被册封为爵士;她是侦探小说的符号和象征。她本身就是传奇。沏一杯红茶,配一张躺椅,在暖暖的阳光下读阿加莎的小说是一种生活方式,是惬意的享受,也是一种态度。 午夜文库成立之初就试图引进阿加莎的作品,但几次都与版权擦肩而过。随着午夜文库的专业化和影响力日益增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版权继承人和哈珀柯林斯出版公司主动要求将版权独家授予新星出版社,并将阿加莎系列侦探小说并入午夜文库。这是对我们长期以来执著于侦探小说出版的褒奖,是对我们的信任与鼓励,更是一种压力和责任。 新版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由专业的侦探小说翻译家以最权威的英文版本为底本,全新翻译,并加入双语作品年表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家族独家授权的照片、手稿等资料,力求全景展现“侦探女王”的风采与魅力。使读者不仅欣赏到作家的巧妙构思、离奇桥段和睿智语言,而且能体味到浓郁的英伦风情。 阿加莎作品的出版是一项系统工程,规模庞大,我们将努力使之臻于完美。或存在疏漏之处,欢迎方家指正。 新星出版社午夜文库编辑部 致中国读者 致中国读者 在过去的几年中,我们一直在筹备两个非常重要的关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纪念日。二〇一五年是她的一百二十五岁生日——她于一八九〇年出生于英国的托基市;二〇二〇年则是她的处女作《斯泰尔斯庄园奇案》问世一百周年的日子,她笔下最著名的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就是在这本书中首次登场。因此新星出版社为中国读者们推出全新版本的克里斯蒂作品正是恰逢其时,而且我很高兴哈珀柯林斯选择了新星来出版这一全新版本。新星出版社是中国最好的侦探小说出版机构,拥有强大而且专业的编辑团队,并且对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极有热情,这使得他们成为我们最理想的合作伙伴。如今正是一个良机,可以将这些经典作品重新翻译为更现代、更权威的版本,带给她的中国书迷,让大家有理由重温这些备受喜爱的故事,同时也可以将它们介绍给新的读者。如果阿加莎·克里斯蒂知道她的小故事们(她这样称呼自己的这些作品)仍然能给世界上这么多人带来如此巨大的阅读享受,该有多么高兴啊! 我认为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有两个非常重要的特征。首先它们是非常易于理解的。无论以哪种语言呈现,故事和情节都同样惊险刺激,呈现给读者的谜团都同样精彩,而书中人物的魅力也丝毫不受影响。我完全可以肯定,中国的读者能够像我们英国人一样充分享受赫尔克里·波洛和马普尔小姐带来的乐趣;中国读者也会和我们一样,读到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侦探经典作品——比如《无人生还》——的时候,被震惊和恐惧牢牢钉在原地。 第二个特征是这些故事给我们展开了一幅英格兰的精彩画卷,特别是阿加莎·克里斯蒂那个年代的英国乡村。她的作品写于上世纪二十年代至七十年代间,不过有时候很难说清楚每一本书是在她人生中的哪一段日子里写下的。她笔下的人物,以及他们的生活,多多少少都有些相似。如今,我们的生活瞬息万变,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世界”依旧永恒。也许马普尔小姐的故事提供了最好的范例:《藏书室女尸之谜》与《复仇女神》看起来颇为相似,但实际上它们的创作年代竟然相差了三十年。 最后,我想提三本书,在我心目中(除了上面提过的几本之外)这几本最能说明克里斯蒂为什么能够一直受到大家的喜爱。首先是《东方快车谋杀案》,最著名,也是最机智巧妙、最有人性的一本。当你在中国乘火车长途旅行时,不妨拿出来读读吧!第二本是《谋杀启事》,一个马普尔小姐系列的故事,也是克里斯蒂的第五十本著作。这本书里的诡计是我个人最喜欢的。最后是《长夜》,一个关于邪恶如何影响三个年轻人生活的故事。这本书的写作时间正是我最了解她的时候。我能体会到她对年轻人以及他们生活的世界关心至深。 现在新星出版社重新将这些故事奉献给了读者。无论你最爱的是哪一本,我都希望你能感受到这份快乐。我相信这是出版界的一件盛事。 阿加莎·克里斯蒂外孙, 阿加莎遗产协会主席马修·普理查德 二〇一三年二月二十日 献给我的母亲 第一章 前往斯泰尔斯 第一章 前往斯泰尔斯 轰动一时、引起大众强烈兴趣的“斯泰尔斯庄园案”已渐渐落下帷幕,尽管如此,此案人尽皆知,我的朋友波洛和那家人都要求我把整个故事写出来。我们相信,这将有效地制止那些仍在流传的耸人听闻的传言。 因此,我决定简单地写一下我和此事有关的情况。 我因病从前线返乡,在一家十分压抑的康复医院里待了几个月,获得了一个月的病假。我既没有亲戚也没有什么朋友,就在我琢磨着如何度假时,碰巧遇上了约翰·卡文迪什。这么多年我们几乎没怎么见过面,实际上,我也根本不了解他。虽然他不像是四十五岁的人,但实际上整整比我大了十五岁。小时候,我就常常待在位于埃塞克斯的斯泰尔斯庄园——他母亲的别墅里。 叙旧、寒暄过后,他邀请我去斯泰尔斯度假。 “过了这么久再次看到你,母亲一定很高兴。”他补充道。 “你母亲好吗?”我问道。 “嗯,很好。你知道她又结婚了吧?” 可能我脸上已经明显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卡文迪什太太嫁给约翰的父亲时,他是个鳏夫,并且有两个儿子。印象中她是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性,而现在,少说也有七十岁了。 我记得她精力充沛,做事独断专行,喜欢慈善、社交、义卖,是个慷慨的女慈善家。她是个大方的女人,名下的财产也相当可观。 这座乡间的庄园是卡文迪什先生在他们结婚后不久购买的。他原本就对妻子言听计从,去世之后,更是把这块地方以及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他妻子。毋庸置疑,这种安排对两个儿子是不公平的。不过,后母对他们非常慷慨。父亲再婚时他们还很小,所以一直把她当做亲生母亲。 弟弟劳伦斯是个优雅的青年。他已经获得了医生执照,但一早就放弃了这个职业,待在家里追逐文学梦想,尽管他在诗歌写作上一事无成。 约翰做过一段时间的律师,不过最终还是选择了更为适合自己的乡绅生活。两年前他结了婚,带着妻子住进斯泰尔斯。虽然,我精明的头脑让我怀疑他更愿意母亲多给他点补贴,好让他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不过,卡文迪什太太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希望别人都听她的命令,在这种情况下,她拥有绝对的优势,就是:财权。 约翰留意到我听说他母亲再嫁后的惊讶,勉强挤出一个苦笑。 “还是个糟透了的小瘪三!”他恶狠狠地说,“我跟你说,黑斯廷斯,我们想过快乐日子都很难。说到艾维(注:伊芙琳的昵称。)——你记得艾维吗?” “不记得了。” “哦,可能你离开之后她才来的。她是母亲的管家、伙伴,是个‘多面手’!这个老艾维!跟年轻漂亮不沾边儿,可大家都爱作弄他们。” “你想说的是?” “哦,这家伙!不知道从哪儿来,借口是艾维的远房表兄弟什么的,虽然她好像不太愿意承认这种关系。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家伙跟我们完全不是一类人:一大把黑胡子,不管天气如何都只穿那双漆皮靴子。可母亲一见他就很喜欢,雇他当秘书——你知道吗,她可是管理着几百个社团呢!” 我点了点头。 “当然,战争已经把几百个变成几千个了,因此这家伙对她而言大有用处。三个月前,她突然宣布和阿尔弗雷德订婚了,这让我们大跌眼镜!这家伙起码比她小二十岁!就是为了钱才追求她的,多么赤裸裸!可你也知道,她习惯自作主张不听人劝,就这么下嫁给了他。” “你们的日子肯定都不好过。” “该死!简直糟透了!” 三天后,我在斯泰尔斯站下了火车。这个小车站被绿色田野和乡村小路环绕着,存在得近乎荒唐,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设立这么个站。约翰·卡文迪什在站台上等着我,把我领到一辆车前。 “好歹弄到了一两滴汽油,”他说,“主要是因为我母亲的活动。” 斯泰尔斯圣玛丽小镇离这个小站大约两英里,而斯泰尔斯庄园则在一英里外的另一边。此时正值七月初,四周宁静而温暖,车窗外的埃塞克斯平原静卧在午后的阳光之下,显得如此葱绿、安宁。这一切都让人简直无法相信,就在不远之处,正进行着一场大规模的战争。我忽然觉得自己身处另外一个世界。拐入大门时,约翰说: “恐怕你会觉得这里太安静了,黑斯廷斯。” “老朋友,这正是我想要的。” “哦,如果你打算过悠闲的日子,这里会很舒服。我一星期和志愿兵训练两次,然后去农田帮忙。我妻子倒是定期在农田里干活,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挤牛奶,一直到午饭时间。如果不是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这个家伙,生活还是非常快乐的!” 他突然刹住车,看了一眼手表。“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接辛西亚。不行了,这会儿她已经从医院出来了。” “辛西亚!你妻子吗?” “不,辛西亚寄住在我家,是我母亲的一个老同学的女儿。她这个同学嫁给了一个无赖律师,那家伙后来栽了大跟头,留下这个女孩贫穷度日。于是我母亲伸出了援助之手。辛西亚和我们住在一起快两年了,在离这儿七英里的塔明斯特红十字医院工作。” 说话的工夫,我们已经来到了一幢漂亮的老房子跟前。一个穿粗花呢裙子的女人正弯着腰不知在花坛上弄什么,看到我们走近,马上站直了身子。 “你好,艾维,这就是我们受了伤的英雄!黑斯廷斯先生。霍华德小姐。” 霍华德小姐热情地跟我握手,我的手腕都被她捏疼了。她那晒得黝黑的脸上有一双湛蓝的眼睛。这是个挺好看的女人,四十岁左右,嗓音低沉但极其洪亮,身材魁梧,当然脚也很大——它们被一双很厚的靴子包着。很快,我发现她是个说话简单明了的人。 “杂草疯长起来就像房子着了火,根本来不及锄掉。我要抓你们帮忙。小心点儿。” “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我一定会很高兴。”我回答说。 “可别这么说。千万别。真希望你以后也不说。” “你真会挖苦人,艾维,”约翰笑着说,“今天在哪儿喝茶?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这么好的天气不应该待在屋子里。” “那就去准备吧,今天你已经做了不少园艺活儿了。要知道,劳动者是‘雇有所值’的。去休息一下吧。” “好,”霍华德小姐说着脱掉园艺手套,“听你的。” 她在前面给我们带路,绕过房子。茶具摆放在一棵美国梧桐浓密的树荫下。 一个人从其中一张柳条椅上站起来,朝我们走近几步。 “我的妻子。黑斯廷斯。”约翰介绍说。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眼看到玛丽·卡文迪什的情景。她个子很高,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苗条修长,好像只有从褐色的眼睛中才能看出隐藏其中的生动表情。那是一双引人注目的眼睛,完全不同于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女人的。她有一种沉静但十分强大的力量,那优雅无比的身体传达出了一种野性难驯的生命力——所有这一切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清晰地柔声说了几句表示欢迎的话,随后我在一张柳条椅上坐了下来,暗自庆幸接受了约翰的邀请。卡文迪什太太给我倒了茶,几句轻声细语更加深了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她绝对是个迷人的女人。一个懂得欣赏的听众总会让人热情高涨,我讲述了一些我在康复医院的逸闻趣事,逗得女主人很开心,我自己也扬扬自得起来。当然,约翰人不错,但聊起天来有些乏味。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开着的落地窗里飘出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声音: “喝完茶之后你给公主写信吗,阿尔弗雷德?我亲自给塔明斯特夫人写信,她第二天过来。还是我们先等一等公主回信?如果她拒绝了,那塔明斯特夫人就可以第一天过来,克罗斯比夫人第二天,最后是公爵夫人来主持校庆。” 接着是一个男人嘟嘟囔囔的声音,随之又传来英格尔索普太太回答的声音: “没错,当然。茶会之后我们可以弄得再热闹点,亲爱的阿尔弗雷德,你想得真周到。” 落地窗又打开了一些,从里面走出一位端庄的白发老妇人,带着一股专横的气场来到草坪上,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一脸恭顺。 英格尔索普太太热情地向我打招呼。 “啊,真高兴这么多年后我们又见面了。阿尔弗雷德,亲爱的,这是黑斯廷斯先生。这是我丈夫。” 我有点好奇地打量着“亲爱的阿尔弗雷德”,他确实显得很另类,我相信约翰真的很讨厌他的胡子。这是我见过的最长最黑的胡子。他戴一副金丝夹鼻眼镜,一脸古怪的冷漠。这让我不禁感觉到,他这种表情在舞台上也许挺正常,可在现实生活中却显得很奇怪。他把一只木头一样的手放到我手中,用低沉而油腔滑调的声音说: “很荣幸,黑斯廷斯先生,”接着转向他妻子,“亲爱的埃米莉,我觉得这坐垫有点潮湿。” 他像作示范一样温柔而仔细地换了一个椅垫,而她则向他投以深情的微笑。一个在其他方面都很明智的女人居然会这样怪异地迷恋着这个人! 由于英格尔索普先生在场,我能感觉出每个人头顶都笼罩着一层紧张的情绪和隐蔽的敌意。尤其是霍华德小姐,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感觉。不过,英格尔索普太太似乎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她一如我记忆中那般能言善辩,经过这么多年丝毫未变。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她近期组织的几场义卖,偶尔会问问丈夫日期什么的。他永远是一副小心谨慎、殷勤周到的样子。第一眼看见他,我就打心里厌恶至极,而且,我认为自己的第一印象还是非常准确的。 过了一会儿,英格尔索普太太转向伊芙琳·霍华德,交代了一些信件的事情。她的丈夫则关怀备至地跟我聊了起来: “你的固定职业是军人吗,黑斯廷斯先生?” “不,战争之前我在劳埃德船舶协会工作。” “战争结束后你还会回去吗?” “也许吧。重操旧业,或者换份新工作。” 玛丽·卡文迪什靠上前来。 “你更倾向于选择什么职业?” “呃,这得看情况。” “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嗜好吧?”她问,“告诉我——你被什么所吸引?每个人都会被荒唐可笑的事情所吸引。” “你会嘲笑我的。” 她笑了。 “也许吧。” “好吧,我一直偷偷盼望着能成为一个侦探!” “实际的想法——在苏格兰场,还是像歇洛克·福尔摩斯那样的私家侦探?” “哦,一定要成为歇洛克·福尔摩斯。其实,说真的,这个相当吸引我。有一次,我在比利时遇见一个人,一个著名的侦探,他深深地触动了我。他是个不可思议的小个子,经常说要想做好侦探工作,不外乎方法问题。我的理念即基于此——当然,我在此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发展。他还是个非常有趣的小个子,一个伟大的花花公子,但是聪明得出奇。” “我也喜欢精彩的侦探小说,”霍华德小姐说,“可它们大多数是胡写一通,在最后一章揭露罪犯,让每个人都很吃惊。其实真正的犯罪总能马上被发现。” “也有很多的犯罪行为没被发现。”我反对。 “我说的不是警方,而是当事人。家人。你瞒不了他们的,真的。他们是知道的。” “那么,”我饶有兴致地说,“你认为,如果你被卷入一场罪行之中,比如谋杀,你能马上认出罪犯吗?” “当然能。也许我不会向律师证明,但我相信肯定知道,如果他走近我,我连手指尖都能感觉到。” “也许是‘她’。”我提了出来。 “也许。可谋杀是一种暴行,通常男人才这么干。” “毒杀就不是这样,”卡文迪什太太清晰的嗓音吓了我一跳,“昨天,包斯坦医生还说,由于医学界对大多数罕见的毒药一无所知,因此很多毒杀案子都没有引起怀疑。” “啊,玛丽,你的话真可怕!”英格尔索普太太喊道,“让人毛骨悚然。哦,辛西亚来了!” 一个身穿爱国护士会制服的年轻女孩轻盈地跑过草坪。 “哦,辛西亚,你今天来晚了。这是黑斯廷斯先生。这是默多克小姐。” 辛西亚·默多克小姐是个年轻姑娘,气色很好,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她麻利地摘下小护士帽,一头红褐色的鬈发披散下来,让我赞叹不已。她伸出一只又白又嫩的小手,接过了茶杯。如果再有乌黑的眼睛和睫毛,她绝对是个美女。 她一屁股坐在约翰旁边的草地上。我递给她一盘三明治,她朝我微笑了一下。 “坐到草地上吧,感觉好多了。” 我听话地坐了过去。 “你在塔明斯特工作,是吗,默多克小姐?” 她点点头。 “自作自受。” “他们欺负你了吗?”我笑着问。 “我倒喜欢看看他们谁敢!”辛西亚不失体面地喊道。 “我有一个堂妹也是护士,”我说,“她很害怕那些修女似的护士长。” “这没什么。护士长,你知道的,黑斯廷斯先生,她们就是——那样!你不知道,谢天谢地,我不是护士,我在药房工作。” “你毒死过多少人?”我笑着问。 辛西亚也笑了。 “哦,几百个!”她说。 “辛西亚!”英格尔索普太太叫道,“你能不能帮我写几封短信?” “当然,艾米丽阿姨。” 她马上跳起来。她的某些行为总让我想到她是寄人篱下,虽然英格尔索普太太总体上是个友好的人,但她不会让这个姑娘忘记这一点。 女主人转向我。 “约翰会带你去你的房间。七点半吃晚饭。现在,我们也不经常吃正餐了。塔明斯特夫人,我们议员的太太——她是已经去世的阿伯茨伯里勋爵的女儿——也是这样。我建议一个人要为节约树立榜样。她也赞同这一点。我们是个称职的战时家庭,一点儿也不浪费。就算是一小片废纸也要积攒起来用麻袋装走。” 我表达了我的赞赏之意,然后约翰领我进了屋子,上了宽阔的楼梯,楼梯在中间部分左右分开,通向房子的两边。我的房间在左边,向外望去就是园子了。 约翰走后没几分钟,我从窗口看到他挽着辛西亚·默多克的胳膊缓缓地走过草坪。我听到英格尔索普大太不耐烦地叫着“辛西亚”,女孩马上往房子那边跑了过去。 这时,一个男人从树荫下走了出来,也朝同一个方向慢慢走去。他四十岁上下,皮肤黝黑,脸刮得很干净,神情忧郁,似乎正处于某种激烈的情绪中。他经过我窗下时,抬头看了看,于是我认出了他——虽然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十五年,而且他变化巨大。他是约翰的弟弟劳伦斯·卡文迪什。不知道为何,他脸上会有那样异常的表情。 之后,我再没想他的事,而是专注地思考自己的事情了。 晚上过得很愉快,深夜,我梦见了那个谜一般的女人,玛丽·卡文迪什。 第二天早晨,阳光灿烂,我期待着令人开心的外出。 一直到午饭时,我才见到卡文迪什太太。她提议陪我去散步,于是我们在树林里漫步走着,度过了一个美妙的下午,五点钟才回到家里。 我们一进门厅,约翰就点头示意我们去吸烟室。我立刻从他脸上看出一定有麻烦了。我们跟他进了房间,他在后面关上了门。 “瞧瞧,玛丽,这里一团乱。艾维和阿尔弗雷德大吵了一场,要走。” “艾维?要走?” 约翰沮丧地点点头。 “是的,要去她妈妈那儿——哦,艾维来了。” 霍华德小姐走了进来。她冷冷地抿着双唇,拎着一个小提箱,神态激动而又坚决,还有点抵触。 “无论如何,”她忽然大喊道,“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亲爱的艾维,”卡文迪什太太说,“这不是真的。” 霍华德小姐严肃地点了点头。 “绝对是真的!我告诉了艾米丽一些事,恐怕一时之间她是不会忘记或者原谅我了。不管她有没有听进去。也许根本没用。不过,我还是说了:‘你是个老女人了,艾米丽,再没有谁比老傻瓜还傻了。那个男人比你年轻二十岁。别再骗自己了,他为什么娶你?钱!得了吧,别给他太多钱。那个农场主雷克斯有个年轻漂亮的老婆。问问你的阿尔弗雷德每天都在那儿浪费多少时间!’她气极了。当然了!我接着说:‘我这是劝告你,不管你愿不愿意听。那个男人一看到你就想把你杀死在床上。他是个坏蛋。不管你怎么说我,你得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他是个坏蛋!’” “她怎么说?” 霍华德小姐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亲爱的阿尔弗雷德’、‘最亲爱的阿尔弗雷德’、‘邪恶的诋毁’、‘邪恶的谎言’、‘恶毒的女人’指责她的‘亲爱的丈夫’!我还是早点离开她的房子吧。所以我马上就走。” “不是现在吧?” “就是现在!” 我们坐在那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约翰·卡文迪什觉得他的劝说完全不起作用,便起身查火车车次了。他的妻子也跟在后面,咕哝着英格尔索普太太最好再考虑考虑。 她一离开房间,霍华德小姐的脸色就变了。她急切地向我靠了过来。 “黑斯廷斯先生,你很正直,我能相信你吗?” 我有点吃惊。她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压低声音说: “麻烦你照看她吧,黑斯廷斯先生,我可怜的艾米丽。他们是一群鲨鱼——他们所有的人。哦,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们没有不缺钱的,全都想方设法从她那儿拿到钱。我已经尽我所能地保护她了。现在,我这个拦路虎不在了,他们就能为所欲为地欺骗她了。” “当然,霍华德小姐,”我说,“我会尽力而为,不过我觉得你太激动、太多虑了。” 她缓缓地摇着食指打断了我。 “年轻人,相信我,我在这世上比你多活几年。你只要睁大眼睛看着就是了。你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窗外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霍华德小姐站起身,朝门口走去。门外响起了约翰的声音,她一只手握着门把,转过头来冲我点点头。 “关键是,黑斯廷斯先生,盯紧那个魔鬼——她的丈夫!” 没时间再说了。霍华德小姐已经被一片挽留声和告别声吞没了。英格尔索普夫妇没有出现。 汽车刚走,卡文迪什太太突然走出人群,穿过车道,朝一个高个子的蓄着胡须的男人走去。显然,那男人也正向房子这边走来。她伸出手,双颊泛起了两团玫瑰红。 “他是谁?”我尖锐地问,出于对此人本能的怀疑。 “是包斯坦医生。”约翰简单地说道。 “包斯坦医生是谁?” “他曾经得过严重的神经衰弱,正在这个村子里静养。他是伦敦的一位专家,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我认为,他是现如今最伟大的毒药专家之一。” “他还是玛丽很好的朋友。”辛西亚忍不住插嘴说。 约翰·卡文迪什皱了皱眉头,换了个话题。 “散散步吧,黑斯廷斯。这事儿真烦。她说话总是这么粗鲁,可是在全英国,伊芙琳·霍华德是最忠诚的朋友。” 他带我走过种植园中间的小路,穿过庄园旁边的树林,向村子慢慢走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又一次穿过一扇大门时,对面走来一个漂亮的吉卜赛风格的年轻女郎,冲我们点点头,笑了笑。 “真是个漂亮姑娘。”我赞赏地说。 约翰的脸色僵住了。 “这是雷克斯太太。” “就是霍华德小姐说的那个——” “没错。”约翰说,语气没来由地粗鲁起来。 我想起了大房子里的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再对比刚才对我们微笑的那张漂亮顽皮的小脸蛋,一股模糊的寒意向我袭来。我把它甩到一边。 “斯泰尔斯真是一座壮丽的古老庄园。”我对约翰说。 约翰阴郁地点点头。 “是啊,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总有一天它会为我所有——如果我父亲留下一份像样的遗嘱,在法律上它就是我的了。而且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缺钱。” “缺钱?你?” “亲爱的黑斯廷斯,我真不想说我为了钱已经黔驴技穷了。” “你弟弟不能帮帮你吗?” “劳伦斯?他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他那包装花哨的烂诗上了。不,我们都是穷鬼。我得说,母亲待我们还是非常好的。就是说,迄今为止。当然,自从她结了婚——”他突然打住了,皱起了眉头。 我第一次感到,这周围的某些难以言说的东西,随着伊芙琳·霍华德一起消失了。她在这里,安全也就在这里。可现在,安全已经飘走了——空气中似乎充满了猜忌。包斯坦医生那张险恶的脸又令人讨厌地浮现在我眼前。我脑海中模模糊糊地充斥着对每个人每件事的不确定怀疑。此时此刻,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章 七月十六至十七日 第二章 七月十六至十七日 我到达斯泰尔斯那天是七月五日,下面我要说的是十六日和十七日发生的事。为了使读者阅读方便,我尽量扼要而准确地叙述一下。后来,经过一系列漫长而乏味的询问,才把这些事情弄清楚。 伊芙琳·霍华德离开两天之后,我收到了她的一封来信,信上说她已经在米德林厄姆的一家大医院找到一份护士的工作,这座工业小镇离这儿大概十五英里。她请求我说,如果英格尔索普太太有和好的意思,一定要告诉她。 我生活得很平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卡文迪什太太对包斯坦医生那种非同寻常的偏爱。对我而言,这真是莫名其妙。我无法想象她看上这个男人哪一点了,可她总邀请他上门,或是和他一起长时间外出旅行。我得承认自己确实看不出他有何魅力。 七月十六日是星期一,混乱的一天。上个星期六,村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义卖,这天晚上要承接上次义卖举行一次招待会,英格尔索普太太将在晚会上朗诵一首战争诗歌。一上午,我们都在忙着整理和布置村子里举办晚会的礼堂,很晚才吃午饭,下午就在花园里休息。我发现约翰跟平时不太一样,显得十分焦躁不安。 喝完下午茶,英格尔索普太太躺在床上休息,晚上她可有的忙呢,我则向玛丽·卡文迪什挑战网球单打比赛。 大概差一刻七点时,英格尔索普太太催促我们快一点,因为晚饭会提前。我们只好抓紧时间准备。晚饭还没结束,汽车就已经等在门外了。 晚会非常成功,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朗诵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还有一些舞台表演,辛西亚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晚会之后,她受邀去参加一个晚餐派对,因此没有和我们一起回家,而是和那些一起表演舞台剧的朋友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英格尔索普太太在床上吃了早饭,她累过头了。可十二点半的时候,她又神采奕奕地出现了,非要带着劳伦斯和我去参加午餐派对。 “这可是罗尔斯顿太太极力邀请的,她是塔明斯特夫人的妹妹。当年罗尔斯顿家和征服者(注:征服者,即指一〇六六年征服英国的英国国王威廉一世。)一起来到这儿,是我们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玛丽说已经约了包斯坦先生,所以很抱歉不能一起去。 午饭吃得很愉快。我们驾车离开时,劳伦斯建议从塔明斯特开回家,那儿离公路只有一英里,还可以顺便去药房看看辛西亚。英格尔索普太太回答说这个主意很不错,不过她还要写几封信,所以打算把我们留在那儿她自己先走,我们可以和辛西亚搭乘马车回家。 医院的门房怀疑我们的身份,一直不允许我们进去,直到辛西亚出来担保才放行。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她看起来清爽而温柔。她把我们带到办公室,介绍给她的药剂师同事,那是一个让人有点望而生畏的家伙。辛西亚开心叫他“尼布斯”。 “这么多瓶子啊!”在小房间里环顾四周,我不禁喊道,“你真的都知道瓶子里装了什么吗?” “真新鲜,”辛西亚哼了一声,“每个来这儿的人都这么说。我们都想给第一个不说‘这么多瓶子’的人颁发奖金了。我还知道,你下一句话会说:‘你毒死过多少人?’” 我充满歉意地笑了笑。 “要是人们知道错手毒死一个人是多么轻而易举,就不会拿这个开玩笑了。算了,我们喝茶吧。那个橱柜里的所有秘密我们都一清二楚。不,劳伦斯——那是毒药橱柜,那个大柜子——没错。” 我们开开心心地喝完茶,还帮着辛西亚清洗茶具。把最后一只茶匙放好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辛西亚和尼布斯忽然脸色一变,表情严峻。 “进来。”辛西亚说,语气十分职业化。 一个慌里慌张的年轻护士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瓶子。她把瓶子递给尼布斯,而他则示意交给辛西亚,还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今天我不是真的在这儿。” 辛西亚接过瓶子,像法官那样严肃地检查着。 “这应该是今天上午来拿的。” “护士长说很抱歉。她忘了。” “护士长应该来读一下门外的规定。” 从小护士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可没有这个胆量把这句话带给那位可怕的护士长。 “所以明天才能领。” “那今天晚上能给我们吗?” “好吧,”辛西亚和蔼地说,“我们很忙,不过,如果有时间我们就会装好。” 小护士走了,辛西亚敏捷地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大罐子,把那只瓶子装满,然后放到了门外的桌子上。 我笑了。 “必须按照规定?” “没错,去我们的小阳台吧,在那儿能看到所有的病房。” 我跟着辛西亚和她的朋友走过去,他们指给我各种不同的病房。劳伦斯则留在房间里。过了一会儿,辛西亚扭过头叫他过来。接着,她看了看手表。 “没什么事了吧,尼布斯?” “没了。” “好,那我们锁门走了。” 那天下午,我对劳伦斯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观。和约翰比起来,他的性格让人捉摸不透。他和他哥哥没有一点相同之处,他胆小,沉默寡言,不过,行为举止还算讨人喜欢,所以,我想,如果有人能真正地了解他,一定会很喜欢他。我原本以为他面对辛西亚时很不自然,而她对他也有点害羞,可是那天下午他们两人都很开心,聊起天来就像两个孩子。 乘马车穿过村子时,我记起要买几张邮票,于是我们在邮局门口停了下来。 我走出邮局时,和一个正要进来的小个子男人撞在了一起。我赶紧闪开并道歉,就在这时,他大叫一声,抱住了我,热烈地亲吻我。 “亲爱的黑斯廷斯!”他大喊,“真的是亲爱的黑斯廷斯!” “波洛!”我也喊了起来。 我回到马车那里。 “我很高兴见到了老朋友,辛西亚小姐。这位就是我的老朋友波洛先生,我好多年没见他了。” “哦,我认识波洛先生,”辛西亚快活地说,“可我没想到他也是你的朋友。” “没错,真的,”波洛一本正经地说,“我认识辛西亚小姐,我能到这儿来全靠善良的英格尔索普太太。”看到我好奇地看着他,他又说,“是的,我的朋友,她友好而殷勤接待了我们这七个从祖国逃亡的乡巴佬儿。我们比利时人永远感激她。” 波洛是个外表非凡的小个子男人,身高只有五英尺四英寸,但举止稳重庄严。他脑袋的形状像个鸡蛋,而且他还喜欢把头稍稍偏向一侧。他的胡子硬邦邦的,像军人的胡子。他的着装整洁得惊人,我深信,一粒灰尘落在他身上,简直比让他吃颗枪子儿还难受。这个时髦的小个子如今步履蹒跚,这让我很难过,可他原来是比利时警方最著名的成员之一,作为一个侦探,他极具天赋,成功地侦破了一些当时最难的案件。 他给我指了指他和比利时同胞居住的小屋,我答应近期内去看他。之后,他向辛西亚夸张地挥了挥帽子,然后我们就离开了。 “他真是个可爱的小男人,”辛西亚说,“没想到你也认识他。” “你们无意中款待了一位知名人士。”我回答道。 在回家的路上,我向他们讲述了赫尔克里·波洛的种种战绩和成就。 我们带着欢乐的心情回到家里。走进门厅的时候,英格尔索普太太从她的“内室”中走出来。她看上去面红耳赤的,心情似乎烦乱不已。 “哦,是你们。”她说。 “出什么事了吗,艾米丽阿姨?”辛西亚问。 “当然没有,”英格尔索普太太严厉地说,“会有什么事?”看到女佣多卡丝走进餐厅,便吩咐她拿些邮票到她房间。 “是,太太。”老女佣迟疑了一下,小心地补充道,“太太,您是不是需要去床上休息一下?您的样子很疲惫。” “也许你是对的,多卡丝——是的——不——现在不行。我得在邮局关门之前写好这几封信。你按我说的在房间生火了没有?” “是的,太太。” “那我晚饭后直接去休息。” 她又走进自己的房间,辛西亚凝视着她的背影。 “天哪,究竟怎么了?”她对劳伦斯说。 可他似乎没听见,一言未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我建议吃晚饭之前打一场快球赛,辛西亚答应了,于是我跑上楼去拿我的球拍。 卡文迪什太太正好下了楼梯。也许是我的错觉,可她的确显得有点古怪、不安。 “和包斯坦医生散步了吗?”我问,尽量装得若无其事。 “没去,”她仓促地回答道,“英格尔索普太太在哪儿?” “在内室里。” 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楼梯扶手,像是鼓起勇气似的,急急地从我身边走过,下楼穿过大厅,朝内室走去,在身后关上了房门。 几分钟后,我跑向网球场。途中,我从内室敞开的窗户下经过,无意间听到了下面这些对话片段。玛丽·卡文迪什的声音极其克制: “就是说你不给我看了?” 英格尔索普太太回答道: “亲爱的玛丽,这完全无关紧要。” “那就给我看。” “我跟你说过不是你想的那样。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玛丽·卡文迪什的声音更痛苦了: “当然,我早该知道你会偏袒他。” 辛西亚正在等着我,热切地迎过来说: “瞧,已经大吵一架啦!多卡丝都告诉我了。” “谁吵架?” “艾米丽阿姨和他。我真希望她能看清楚这个人!” “多卡丝当时在那儿吗?” “当然不在。她‘只是碰巧经过房门’。这下算是撕破脸了。咱们要是能知道全部情况就好了。” 我想到了雷克斯太太那张吉卜赛人的脸,还有伊芙琳·霍华德的警告,但我决定明智地保持沉默,而辛西亚则挖空心思地假设了每一种情况,兴致勃勃地希望“艾米丽阿姨会把他赶出家门,再也不跟他讲话”。 我急着想见约翰,可哪儿都找不到他,显然那天下午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我努力想忘记自己无意中偷听到的话,可它们总是回荡在我脑中。玛丽·卡文迪什关心的是什么事? 我下楼吃晚饭时,英格尔索普先生正坐在客厅里。他一如平常那样面无表情,我再次感到了这个人的怪异。 最晚下楼的是英格尔索普太太,看起来仍然很是不安。席间,大家都不自然地沉默着,英格尔索普尤其平静,和平常一样,他不时向妻子献一献殷勤,在她背后放个靠垫,完全一副忠实丈夫的样子。吃完饭,英格尔索普太太又迅速回自己房间了。 “拿我的咖啡来,玛丽,”她喊道,“还有五分钟邮差就下班了。” 我和辛西亚走到客厅敞开的窗户前,坐了下来。玛丽·卡艾迪什给我们端来了咖啡,显得很激动。 “你们年轻人喜欢灯光亮一点还是昏暗一点?”她问,“辛西亚,你能把英格尔索普太太的咖啡给她送过去吗?我倒好了。” “别麻烦了,玛丽,”英格尔索普说,“我给艾米丽送去。”他倒了一杯,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出房间。 劳伦斯跟在后面,卡文迪什太太则在我们旁边坐了下来。 我们三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这是个美好的夜晚,天气很热,周围很安静。卡文迪什太太拿着一把粽叶扇轻轻地扇着。 “太热了,”她咕哝着,“可能会有一场雷阵雨。” 唉,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如此之快!眼前的美景忽然被门厅传来的一阵熟悉的声音粗暴地破坏了。 “包斯坦医生!”辛西亚大喊一声,“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妒忌地扫了玛丽·卡文迪什一眼,可她镇定自若,嫩白的双颊看不出任何变化。 没多久,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领着医生进了屋。后者大声笑着,声称他这种情形不适合去客厅。事实上,他确实处境尴尬,身上沾满了泥浆。 “你这是怎么了,医生?”玛丽·卡文什迪大声问。 “我很抱歉,”医生说,“我真的没想要进来,可英格尔索普先生坚持让我来。” “哦,包斯坦,你有麻烦了。”约翰说着从门厅慢慢走进来,“喝点咖啡,告诉我们你到底怎么了。” “谢谢,我正打算说。”他苦笑了一下,开始向我们讲述尴尬的经历:他在一个难以抵达的地方发现了一种罕见的蕨类植物,而他想方设法采摘的时候竟然失足掉进了旁边的一口池塘里,真是太丢人了。 “衣服很快就被太阳烤干了,”他接着说,“可我觉得我的脸全都丢尽了。” 就在这时,英格尔索普太太在大厅里叫辛西亚。于是,她赶紧跑了出去。 “把我的文件箱拿过来好吗,亲爱的?我要睡觉了。” 通向大厅的是一扇很大的门。辛西亚拿箱子的时候,我已经站了起来,而约翰就在我旁边。因此,有三个证人可以证明,当时英格尔索普手里正端着咖啡,还没有喝。 这个傍晚,被包斯坦医生的出现完全而彻底地破坏了。在我看来,这家伙好像不打算走了。好在他终于站起身。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陪你走回村子吧,”英格尔索普先生说,“我得去看看我们的房地产代理人,”他转过身对约翰说,“不用等我了,我会带着大门钥匙。” 第三章 悲惨的夜晚 第三章 悲惨的夜晚 为了让我即将讲述的这部分故事更加清楚,下面附上一张斯泰尔斯庄园二楼的平面图(图一)。 从用人房出来要经过b门,而且和英格尔索普夫妇所在房间的右侧并不相通。 大约是在半夜,我被劳伦斯·卡文迪什吵醒了。他拿着一支蜡烛,脸上激动的表情告诉我,一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出什么事了?”我问,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 “我母亲病得很严重,好像是某种昏厥症发作了,更糟的是她还把自己锁在屋里了。” “我马上就来。” 我跳下床,穿上晨衣,跟着劳伦斯从过道和走廊来到房子的右侧。 约翰·卡文迪什也过来了,还有一两个用人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劳伦斯转向他哥哥: 图一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在我看来,他那优柔寡断的个性从未像现在这般明显。 约翰剧烈地晃着门把手,弄得咯吱作响,可是根本不起作用。显然,是从里面锁上或者闩住了。全家人都被吵醒了。房间里面传出一阵极其惊慌的声音。一定是有事发生了。 “从英格尔索普先生的房间里试试看能不能打开,先生,”多卡丝大声嚷道,“哦,我可怜的女主人!” 忽然,我意识到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并不在这儿——只有他连个影子也没有。约翰打开了他的房门,里面黑漆漆的,不过劳伦斯带着蜡烛跟了进来。借着微弱的烛光,我们看到他的床并没有睡过的痕迹,屋里也不像有人待过。 我们直接朝连接门走去,不过也被锁上或闩上了。该怎么办? “哦,我的天哪,先生!”多卡丝喊了起来,绞着双手,“我们该怎么办?” “看来我们必须破门而入了,虽然这么做很粗暴。哦,找个女佣下楼叫醒贝利,让他立刻去请威尔金斯医生。现在,我们试试把门弄开。等等,辛西亚小姐的房间里不是有扇门吗?” “是的,先生,可是那扇门一直是闩住的,从没打开过。 “那我们先去看看。” 他迅速从走廊跑向辛西亚的房间。玛丽·卡文迪什正在那儿晃着这位可怜的姑娘,想弄醒她——这姑娘睡得可真沉。 没过多久,他回来了。 “糟糕,那扇门也闩住了。我们还是撬门吧。我觉得这扇门比走廊那扇要松一些。” 我们一起用力地撞门。门框非常坚固,我们奋力撞了很久,在猛烈的撞击之下,随着一声巨响,门终于开了。 我们一起跌了进去,劳伦斯仍然举着蜡烛。英格尔索普太太躺在床上,全身因为剧烈的抽搐而颤抖着,把身边的桌子也撞翻了。然而,我们一进去,她的四肢就瘫软下来,倒在枕头上。 约翰大步走进去,点亮了汽灯。他转向其中一个女佣安妮,让她马上下楼去餐厅拿白兰地过来。随后他朝母亲走过去,而我则打开了通向走廊的那扇门。 我转向劳伦斯,本来想说这里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了,我还是离开的好。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表情。他脸色就像白粉笔,双手不住地哆嗦着,手中蜡烛的蜡油都溅到了地毯上。由于受到惊吓,或者类似情绪的影响,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处墙上的某一点,好像看到了什么让他呆若木鸡的东西。我本能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可没发现有何不寻常。灰烬仍在壁炉里闪着微弱的光,而壁炉台上成排的整洁的饰品,肯定是安全无害的。 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情况似乎不那么严重了,能短促地喘着粗气说话了。 “现在好些了——太突然了——我真傻——把自己锁在里面。” 一道影子投在床上,我抬起头,看到玛丽·卡文迪什正搂着辛西亚站在门口。她好像在使劲搀扶着这个迷茫的女孩。此刻,女孩儿满脸通红,不停地打哈欠。 “可怜的辛西亚吓坏了。”卡文迪什太太低声而清晰地说。我发现她穿着白色的农场工作服。那么,时间应该比我想象中的晚一些。我看到窗帘中渗透进来一道模糊的晨光,壁炉上的时钟指针快指向五点了。 床上发出的一声快要窒息的大叫吓了我一跳。疼痛再次向这个不幸的老妇人袭来。她剧烈地抽搐着,那情形看起来很吓人。一切都很混乱。我们围在她旁边,既帮不上忙,也无法减轻她的痛苦。她抽搐着从床上抬起身,头和脚顶在床上,身体奇怪弯成一个拱形。玛丽和约翰徒然地给她灌了很多白兰地。没过多久,她的身体又变成了那种姿势。 就在这时候,包斯坦医生很权威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走进房间。忽然,他定定地站住了,盯着床上摆成那个姿势的身体;与此同时,英格尔索普太太的视线停在医生身上,哽咽着大叫: “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接着向后倒在枕头上,一动不动了。 医生一步跨到床前,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摆弄着,实施所谓的人工呼吸。他简洁而严厉地向仆人下了几个命令,专横地挥着手赶我们去门口。我们呆呆地看着他,我觉得大家心里都清楚已经太迟了,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他的表情告诉我,他也觉得希望渺茫。 最终,他放弃了急救,严肃地摇摇头。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英格尔索普太太的私人医生威尔金斯——那个肥胖的、婆婆妈妈的小个子——匆匆忙忙走进来。 包斯坦医生简单解释了几句,说是汽车开出去的时候他正好经过庄园大门,因此他马上跑到这里,并让汽车继续去接威尔金斯医生。他无能为力地指着床上那个人说: “太……令人悲痛了。太……令人悲痛了,”威尔金斯医生嘟囔着说,“可怜的太太,总是做那么多工作。太多太多了……不听我的劝告。我警告过她,她的心脏没那么强壮。‘慢慢来,’我跟她说,‘慢慢来。’可是没用,她对她的工作永远都是热情高涨。固执己见。固——执——己——见。” 我注意到包斯坦医生正在仔细打量这个本地的医生,在他说话的时候,包斯坦医生的视线也没有离开过。 “这种痉挛不是一般的厉害,威尔金斯医生。很遗憾,你没能及时赶过来看看。是强直性痉挛的特征。” “啊!”威尔金斯医生聪明地回应了一声。 “我想和你私下谈谈,”包斯坦医生说,接着转向约翰,问,“你没意见吧?” “当然可以。” 大家都来到走廊上,只留下两个医生在那儿。我听见房门在我们身后锁上了。 大家慢慢地下了楼。我异常激动。由于具备一种推理的才能,因此包斯坦医生的举止在我的脑海中引发了一连串漫无边际的猜想。玛丽·卡文迪什的一只手搭在了我的手臂上。 “怎么了?为什么包斯坦医生显得这么——奇怪?” 我看着她。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听着!”我看看四周,确保其他人听不见我们说话。我压低声音,悄悄地说,“我认为她是被毒死的!我确定包斯坦医生也怀疑此事。” “什么?”她畏缩地靠在墙上,瞳孔都不由得放大了。接着,她猛地大叫一声,吓了我一跳。“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推开我,飞也似的跑上楼。我紧随其后,生怕她会晕倒。只见她倚在楼梯扶手上,面无人色,朝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不——别过来。我想一个人待着。让我安静一会儿。下楼去找别人吧。” 我不情愿地照做了。约翰和劳伦斯在餐厅里,我走进去。大家默然无语。我开口打破了沉默,说出了大家心里的想法。 “英格尔索普先生在哪儿?” 约翰摇摇头。 “他不在家。” 目光对视。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在哪儿?他的不在场奇怪而令人费解。我想起了英格尔索普太太临终时的话。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如果她还有时间,她想告诉我们什么? 终于,我们听见两个医生下了楼。威尔金斯医生的表情凝重而激动,但他努力掩饰内心的波澜,得体地保持着镇定的举止。包斯坦医生跟在后面,那张沉重的、长胡子的脸倒是没什么变化。威尔金斯医生代表两人对约翰说话了: “卡文迪什先生,我希望你同意我们进行尸体解剖。” “有这个必要吗?”约翰严肃地问道,脸上掠过一阵抽搐的痛苦。 “绝对必要。”包斯坦医生说。 “你们是说——”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威尔主斯医生和我都不能开具死亡证明。” 约翰让步了。 “既然这样,我只能同意了。” “谢谢,”威尔金斯医生轻松地说,“我们建议在明天晚上——或今天晚上。”他看了一眼清晨的阳光,“在这种情形下,恐怕必须要进行一场聆讯了——这些手续是必要的,只是请你别太难过。” 包斯坦医生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钥匙,交给了约翰。 “这是那两个房间的钥匙。我已经锁上房门了。我认为目前还是暂时锁上吧。” 接着,两个医生便离开了。 我脑子里萦绕着一个念头,我觉得这会儿可以提出来,可又有点担心。我知道,约翰害怕事情传扬出去,而且他是个随和的乐观主义者,一向讨厌半路出岔子。也许很难说服他相信我那周全的计划。不过,劳伦斯没那么传统,想象力十分丰富,我觉得我可以把他当成盟友。毫无疑问,现在,我得开始行动了。 “约翰,”我说,“我想问你点事。” “什么?”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朋友波洛吧?这个比利时人就在这儿。他是一位最有名的侦探。” “是的。” “我希望你能同意我现在去找他来——来调查这件事。” “什么——现在?在验尸以前?” “是的,如果——如果这里有人耍什么把戏,那时间就是个优势。” “胡说!”劳伦斯生气地喊道,“依我看,整件事都是包斯坦玩的把戏!威尔金斯就没这种想法,都是包斯坦灌输给他的。可就跟所有的专家一样,包斯坦也是神经兮兮地入了迷,毒药是他的嗜好,所以他觉得处处都是毒药。” 劳伦斯的这种态度让我很吃惊。他的情绪很少这么激动。 约翰迟疑着。 “我跟你想得不一样,劳伦斯,”他终于说话了,“我倾向于让黑斯廷斯处理这件事,不过我打算再等等,我不想因此招致不必要的谣言。” “不,不,”我急切地大声说,“你不用担心这个。波洛很谨慎。” “很好,那你就去吧。我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了。不过,要是真像我们怀疑的那样,这件案子就清楚明了了。如果我冤枉他,上帝会宽恕我的!” 我看看手表。六点钟。事不宜迟。 不过,我仍然允许自己耽搁了五分钟——我在书房仔细搜寻,终于找到一本关于士的宁 中毒的书。 第四章 波洛的调查 第四章 波洛的调查 比利时人在村子里的房子离庄园大门很近,一片长草坪横穿蜿蜒的车道,从那里抄狭窄的小路过去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于是我就走了这条路。快到看守小屋时,迎面跑来的一个男人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是英格尔索普先生。他去哪里了?他准备怎么解释他的不在场? 他急切地冲我打招呼。 “天哪!太可怕了!我可怜的妻子!我刚刚听说。” “你去哪儿了?”我问。 “登比昨晚留我到很晚,我们聊到一点钟。那时候我发现还是忘记带钥匙了。我不想吵醒家里的人,所以在登比家过夜了。” “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我问。 “威尔金斯去登比家告诉我的。我可怜的艾米丽!她这么克己待人——品格如此高尚。她过于劳累了。” 我心里涌起一股反感。真是个演技精湛的伪君子! “我得赶紧走了。”我说,幸好他没问我要去哪儿。 几分钟后,我敲了敲小屋子的门。 没人应门,我烦躁地一直敲着,头上的一扇窗户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波洛探出了头。 看到我,他惊呼一声。我简单地向他讲述了发生的惨剧,希望他能帮忙。 “别着急,朋友,进来吧。我穿衣服的时候,你重新给我讲一遍。” 过了一会儿,他打开门,领我走进他的房间。他搬来一把椅子,我毫无保留地讲了整件事情,没有漏掉任何场景,哪怕是琐碎的细节。这期间他一直仔细从容地穿戴着。 我告诉他自己被叫醒,英格尔索普太太临终的话,她丈夫的不在场,前一天的争吵,我无意中听到的玛丽和她婆婆之间的谈话片断,更早以前的英格尔索普太太和伊芙琳·霍华德的争吵以及后者的暗示。诸如此类。 我恐怕没能讲得非常清晰,有几次还重复了,偶尔还得倒回去补充漏掉的细节。波洛亲切地冲我笑笑。 “脑子糊涂了吗?不是这样的?别着急,我的朋友,你讲得太急了。你心神不定,太激动了,这样就不自然了。等你平静一点时,我们把事实清楚地梳理一遍,让它更条理化。我们去伪存真,把重要的放在一边,不重要的——噗!”他鼓起那张小天使般的圆脸,滑稽地喷了一口,“吹走!” “那自然很好,”我反驳道,“可你怎么区分哪些是重要的,哪些不是?对我而言,这始终很困难。” 波洛用力摇了摇头,万分仔细地打理着他的小胡子。 “不是这样的。得啦!事实环环相扣,我们才得以继续下去。下一个事实和这相符吗?很好!我们可以继续了。再下一个并非事实,不行!这就奇怪了。肯定是漏了什么——链条上少了一个环节。我们检查,我们研究。这件小事很难理解,可能是我们忽视了某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那我们就放在这里!”他比画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这很重要!非常惊人!” “好……吧。” “啊!”波洛朝我猛晃食指,我在他面前畏缩起来。“注意!一个侦探如果这么说就危险了:‘小事一桩,无所谓,行不通,忽略不计了。’这样就全乱了。每件事都重要。” “我知道。你一直这么跟我说。因此不管跟我有没有关系,我仍然掌握了这件事的全部细节。” “我为你高兴。你的记忆力很好。你已经如实地向我讲述了所有事实。根据你描述的顺序,我无话可说——这确实令人遗憾!但是我能体谅——你很烦乱。原因在于你漏掉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 “什么事实?”我问。 “你没有告诉我昨晚英格尔索普太太吃得如何。” 我瞪着他。一定是战争影响了这个小个子的脑袋。他把外套精心地刷了好几遍之后才穿上,好像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件事上了。 “我记不起来了,”我说,“而且,无论如何我都不明白——” “你不明白?这可是最重要的。” “我搞不懂为什么,”我大为光火地说,“我只记得她没怎么吃。显然她很心烦,因此影响了食欲。那是自然的。” “对,”波洛深思地说,“那是自然的。”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文件箱,然后转向我。 “我准备好了。我们去庄园吧,现场研究情况。别见怪,我的朋友,你衣服穿得太仓促了,领带都歪了。让我帮你整理一下。”他灵活地重新帮我打好了领带。 “行了!出发吧。” 我们匆匆来到村子里,进了庄园的大门。波洛停了一会儿,面带悲伤地凝视着庄园美丽而广袤的景色,晨露依然闪烁着光芒。 “如此美丽,如此美丽,然而这可怜的一家人却跌入了痛苦的深渊,沉浸在悲伤之中。” 说这话时,他敏锐地看着我。在他长时间的注视之下,我觉得自己脸红了。 这家人家被悲伤打垮了吗?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死亡所带来的痛苦是如此巨大吗?我没有从周围的空气中感受到这些。死去的女人没有得到人们的爱戴。她的死亡是一种震惊和不幸,但人们不会为此而感到深切的惋惜。 波洛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他严肃地点点头。 “没错,你说得对,”他说,“他们好像没有血缘关系。她对卡文迪什一家很善良、很慷慨,可她不是他们的亲生母亲。血缘能说明问题,切记,血缘能说明问题。” “波洛,”我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想知道英格尔索普太太昨晚胃口如何?我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问题,可还是不明白这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我们继续走,最后,他说话了: “不瞒你说——虽然,你也知道,我不习惯在事情了结之前就加以解释。现在的情况是,英格尔索普太太很有可能死于她咖啡里的士的宁。” “真的吗?“ “那么,咖啡是什么时间送来的?” “八点左右。” “那么,她是在八点到八点半这段时间里喝的——一定不会太晚。唔,士的宁是一种快速起效的毒药,很快就会毒发,可能一个小时。不过,像英格尔索普太太这种情况,症状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才显现出来:九个小时!不过如果吃得很多,并在同一时间吃了毒药,可能会延缓毒性发作,可很难拖到那个时候。当然仍要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但是,照你所说,她晚饭吃得很少,而且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作!这真是令人费解,我的朋友。尸体解剖可能会发现一些情况。到那时你要记住这一点。” 快到房子的时候,约翰走出来迎接我们,脸色疲倦而憔悴。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波洛先生。”他说,“黑斯廷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不愿张扬此事。” “我完全理解。” “你知道,目前仅仅是怀疑,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确实。这只是以防万一。” 约翰转向我,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 “你知道英格尔索普那家伙回来了吗?” “知道。我见到他了。” 约翰把火柴棍扔到旁边的花坛上,这让波洛难以忍受。他捡了起来,认真地埋了。 “真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 “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太久的。”波洛平静地说。 约翰一副迷惑的样子,完全不明白波洛那隐秘的预言。他把包斯坦医生给他的两枚钥匙递给我。 “波洛先生想看什么都要为他提供方便。” “房间是锁着的?”波洛问。 “包斯坦医生认为这样妥当一些。” 波洛深思着点点头。 “这么说他很肯定。那么,事情对我们而言就简单多了。” 我们一起朝发生悲剧的那个房间走去。为了方便起见,附上一张房间和里面主要家具摆设的平面图(见图二)。 波洛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仔细地搜查着,像只蚱蜢一样敏捷地从一件物品跳向另外一件。我守在门口,生怕漏掉什么线索。然而波洛对我的这种自制毫无感激之情。 “你怎么啦,朋友?”他大喊,“你站在那儿像个——什么来着?啊,对了,木头桩子!” 我解释说自己担心会毁坏脚印什么的。 “脚印?亏你想得出来!足足有一个军队那么多的人来过这个房间!我们还能找到什么脚印?得了,过来和我一起搜寻吧。我得先把我的小箱子放下,一会儿才能使用。” 说着,他把小箱子往窗边的圆桌上一放,可用力过猛,桌面松动了,倾斜过来,把文件箱掀到了地板上。 “看看这桌子!”波洛嚷嚷着,“啊,我的朋友,一个人也许住着大房子,可其实并不怎么舒服。” 他说教了一通,继续检查。 有段时间,书桌上的一只紫色小文件箱引起了他的注意,箱子的锁孔里还插着一把钥匙。他拔出钥匙,让我检查一下,可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这是一把普通弹簧锁的钥匙,钥匙柄上缠了一段绞合线。 随后他检查了我们撞破的门框,相信插销确实坏了。接着,他走到对面通向辛西亚房间的门那儿。就像我说的那样,这扇门也闩上了。 图二 他拔出插销,打开门又关上,反复几次,同时尽可能地避免发出任何声音。忽然,插销上有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仔细地检查着,然后灵活地从自己的小箱子里拿出一只小镊子,从里面抽出一点极小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小密封袋里。 五斗橱上有一个放着一盏酒精灯的托盘,还有一个小平底锅,里面残留着些许发黑的液体。旁边是一个空杯子和一个茶杯托。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居然都没看到这些。这真是一个有价值的线索。波洛优雅地用一个手指头蘸了蘸那液体,小心谨慎地尝了尝,做出一副苦相。 “可可——还有——我想是——朗姆酒。” 床边倒着一张桌子,他朝散落在地板上的那些东西走过去。一个阅读灯,几本书,几根火柴,一串钥匙,还有一地的咖啡杯碎片。 “啊,真奇怪。”波洛说。 “我得承认我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你不奇怪吗?观察这盏灯——灯罩碎成两部分,就是打碎后的这个样子。但是看看这儿,咖啡杯摔了个粉碎。” “呃,”我不耐烦地说,“肯定有人踩过。” “没错,”波洛说,语气很怪,“有人踩过。”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壁炉台前,站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摸着上面的装饰品,一一整理着——这是他内心焦虑不安时喜欢做的小动作。 “我的朋友,”他转身对我说,“有人踩过那杯子,都踩成了碎末,这么做既不是因为杯子里有士的宁,也不是——那样更麻烦——因为根本就没有士的宁!” 我没有回答他。我被他搞糊涂了,可我知道最好别问为什么。没过多久,他打起精神,继续研究。他捡起地板上的那串钥匙,在手上转了几圈,最后选定了一枚闪闪发光的,试着去开紫色文件箱的锁。正合适。他打开箱子,可犹豫片刻之后,他合上箱子,重新锁上,并且把这串钥匙连同刚才插进锁里的那把,一起放进了口袋。 “我没有权利搜查这些文件,但是必须马上行动!” 然后,他十分仔细地检查了脸盆架上的抽屉。穿过房间走向右手边的窗户时,他似乎对深棕色地毯上那摊圆形的、不易觉察的污渍特别感兴趣。他蹲下身,细致地检查着——甚至还凑过去闻了闻。 最后,他往试管里倒了几滴可可,仔细地封好。做完这些后,他掏出一个小笔记本。 “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发现,”他边说边匆匆地记着,“六点有意思的事项。需要我列举一下吗?还是你来说说?” “哦,你说。”我急忙回答。 “那好。一、地上碎成粉末的咖啡杯;二、一个锁孔里插着钥匙的文件箱;三、地板上的污渍。” “可能是以前弄脏的。”我打断了他。 “不会的,因为它看着还很潮湿,而且有股咖啡味。四、一些深绿色编织物的碎屑——只有一两根细线,但仍然能辨认出来。” “啊!”我大叫,“你放进密封袋里的东西!” “是的,也可能是英格尔索普太太某件衣服上扯下来的,那样就没什么用了。我们会弄明白的。五、这个!”他极富戏剧性地指着书桌旁边地板上的一大块蜡烛油,“肯定是昨天滴到地上的,不然,一个称职的女佣会立刻用吸墨纸和熨斗把它擦掉。我最好的一顶帽子就曾经——不过这不是重点。” “很有可能是昨天晚上。大家都很慌乱不安。也有可能是英格尔索普太太自己滴到地上的。” “你们只拿了一支蜡烛到这个房间吧?” “是的。劳伦斯·卡文迪什拿着。但他心烦意乱的,好像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我指了指壁炉台,“都吓呆了。” “有意思,”波洛迅速说道,“是的,这倒给人以联想——”他的目光掠过整面墙,“不过这么大一片蜡烛油可不是他的那支蜡烛滴的,你也看到了,这是白色油脂,而劳伦斯先生的那支还在梳妆台上放着——是粉红色的。另外,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房间里没有烛台,只有一盏台灯。” “那么,”我问,“你的推论是——” 对此,我的朋友只给了一个让人气恼的回答,还鼓励我要发挥自己聪明才智。 “第六点呢?”我问,“我猜是可可的样品。” “不,”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我本来打算把它归于第六点,可我现在不那么认为了。不,第六点现在要保密。” 他快速地扫了一眼房间。“我想,这儿没什么要做的了,除非——”他盯着壁炉里的灰烬认真地看了好一阵子,“这火还燃烧着——可它灭了。不过说不定——也许——我们看看!” 他趴在地上,灵巧而又万分小心地把炉灰从壁炉扒到挡泥板上。突然,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镊子,黑斯廷斯!” 我赶紧把镊子递给他,他熟练地夹起了一小片半焦的纸。 “看,我的朋友,”他大声说,“你觉得这是什么?” 我仔细地查看这块碎片。以下是原样复制下来的(见图三):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它不是一般的厚,完全不同于普通的信纸。忽然间,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图三 “波洛!”我大叫,“这是遗嘱的碎片!” “完全正确。” 我严厉地看着他。 “你不奇怪吗?” “不,”他正色说道,“我早就料到了。” 我把碎纸片递给他,看着他放进自己的文件箱里,正如他对待所有事物一样有条不紊。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遗嘱有什么纠纷呢?是谁烧毁的?是那个把蜡烛油滴在地上的人吗?显然是。可是谁也进不来啊。所有的门都在里面锁上了啊。 “现在,我的朋友,”波洛轻快地说,“我们走吧。我得去问那个客厅女佣几个问题——她叫多卡丝,对吗?” 我们走进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的房间,波洛在这里滞留了一会儿,做了一个简短但是相当全面的检查。我们从这扇门走出来,连同英格尔索普大太房间的门,像之前那样一块儿锁上了。 我把他带到楼下的内室里,因为波洛说过想看一看。然后,我自己去找多卡丝。 可我把她带过来时,内室里却没有人了。 “波洛!”我喊道,“你在哪儿?” “这儿,我的朋友。” 他正站在落地窗的外面,明显是被形态各异的花坛深深吸引住了。 “太美妙了!”他低声说道,“太美妙了!多么对称啊!看那月牙形,还有菱形——多么整齐有序啊,真是赏心悦目。植物的间距也恰到好处。这都是最近种植的,对吗?” “是的,相信是昨天下午种的。可是,进来吧——多卡丝来了。” “行了,行了!别妒忌我享受美景。” “呃,可是这件事更重要。” “你怎么知道这些美丽的秋海棠不重要?” 我耸了耸肩。如果他决定一意孤行,那就无须和他争论了。 “你不同意?可就是这样的。好吧,我们进去见一见勇敢的多卡丝。” 多卡丝站在内室里,两手交叉垂在身前,灰色的头发在白帽子下像波浪似的鼓鼓地支棱着。她是忠实的老式女佣的典范和代表。 她对波洛持一种怀疑的态度,但他很快就冲破了她的防线。他向前递过一把椅子。 “请坐,小姐。” “谢谢,先生。” “你跟随你的女主人很多年了,是吗?” “十年,先生。” “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而且是兢兢业业。你很关心她,是吗?” “对我来说她是个很好的女主人,先生。” “那你会同意回答我几个问题的。我已经征得卡文迪什先生的许可,问你这几个问题。” “哦,当然可以,先生。” “那我就从昨天下午发生的事问起吧。你的女主人和谁吵架了吗?” “是的,先生。可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多卡丝犹豫了。波洛敏锐地盯着她。 “我的好多卡丝,我需要尽可能充分地了解那次吵架的每个细节。不要认为这是在泄露女主人的秘密。你的女主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所以我们必须查清楚一切——如果想替她报仇的话。人死不能复生,但如果这是一起犯罪,我们真心希望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但愿如此。”多卡丝愤愤地说,“那我就不指名道姓了,这房子里有这么一个人,没人能受得了他。自从他跨入这个门槛,这个家就暗无天日了。” 等她平息怒气之后,波洛继续用有条不紊的腔调问道: “那么,关于这次争吵,你最开始听到的是什么?” “哦,先生,昨天我碰巧经过门厅外面——” “什么时候?” “我说不准,先生,不过绝对不是喝茶的时候。可能是四点——或者晚那么一点。呃,先生,我说过了,我是碰巧经过,听到里面传来很大、很生气的吵架声。我真的不是故意偷听的,但是——呃,我停在那儿。门关着,可女主人的说话声很尖厉、很清楚,所以我能很真切地听到她说什么。‘你对我撒谎,你骗了我。’她说。我没听到英格尔索普先生是怎么回答的。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她接着说,‘你怎么敢这样?我养着你,给你吃给你穿!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吗!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我还是没听清他说什么。不过她继续说道,‘你说什么都没用了。我看清了自己的义务。我主意已定,你别以为我怕传扬出去,或者夫妻丑闻这一套能阻止我。’然后,我感觉他们要出来了,就赶紧走了。” “你肯定你听到的是英格尔索普先生的声音吗?” “哦,是的,先生。还能有谁的声音?” “好吧,后来呢?” “后来,我又回到门厅,不过什么动静都没了。五点钟,英格尔索普太太按铃要我给她送杯茶——不是吃的——到内室。她的脸色很可怕,看上去那么苍白,而且心烦意乱。‘多卡丝,’她说,‘我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很难过,太太,’我说,‘喝杯热茶吧,您会感觉好点,太太。”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我不清楚是封信还是一张纸。不过上面有字,她一直盯着它,好像是无法相信上面写的东西。她自言自语着,似乎是忘了我还在那儿:‘这几句话——一切都变了。’她又对我说,‘不要相信男人,多卡丝,他们不配!’我急忙离开了,之后为她送去一杯新沏的浓茶,她向我道了谢,还说喝过之后感觉好些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夫妻丑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多卡丝。要是可能的话,我宁愿保持缄默。’就在那时,卡文迪什太太走进来,所以她没再说什么了。” “那封信——不管到底是什么了——她一直拿在手里吗?” “是的,先生。” “之后她有可能怎么处理那个东西?” “这个,我不知道,先生。我猜她把它锁进她的紫色箱子里了。” “那是她经常存放重要文件的箱子吗?” “是的,先生。每天早上她都带着它下楼,晚上再带上楼。” “她的箱子钥匙是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午饭时间丢的,先生,她让我仔细找过。为了这件事,她心烦意乱。” “她有备用钥匙吗?” “哦,是的,先生。” 多卡丝很好奇地看着波洛,说实话,我也是。怎么老问丢失的钥匙呢?波洛笑了笑。 “没什么,多卡丝,我的工作就是了解这些事。这是那把丢失的钥匙吗?”他从口袋里掏出在楼上文件箱的锁上发现的那枚钥匙。 多卡丝的眼珠好像快要瞪出来了。 “就是这把,先生,没错。可您在哪儿找到它的?我到处都找遍了。” “啊,昨天你找的时候那个地方没有钥匙,今天就有了。现在,我们说点别的话题吧。女主人的衣橱里有没有一件深绿色的衣服?” 多卡丝被这个意外的问题给问蒙了。 “没有,先生。” “你确定吗?” “哦,是的,先生。” “这房子里有没有人穿绿色的衣服?” 多卡丝想了想。 “辛西亚小姐有一件绿色的晚礼服。” “深色还是浅色?” “浅绿色的,先生;她们说是雪纺绸。” “嗯,那不是我想问的。还有别人有绿色的衣服吗?” “没有了,先生——我知道的没有了。” 波洛的脸上完全没有流露出失望或者其他什么表情,他只是说: “好,我们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你的女主人昨天晚上有没有可能吃过安眠药?” “昨天晚上没有,先生。我知道她没吃。” “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药盒是空的。两天前她吃完了最后一包药粉,之后她没有去开药。” “你确定吗?” “我确定,先生。” “那就清楚了。顺便问一下,昨天你的女主人让你在什么纸上签过名吗?” “在纸上签名?没有,先生,” “昨天傍晚黑斯廷斯先生和劳伦斯先生进来的时候,发现你的女主人正忙着写信,我猜你不知道这些信是写给谁的吧?” “我不知道,先生。傍晚我出门了。也许安妮能告诉您,虽然她是个粗心的女孩,昨天晚上都没有收拾咖啡杯,我一不在这儿就出事。” 波洛抬起一只手。 “既然它们还在那儿,多卡丝,请你先不要收拾,我想检查一下。” “好的,先生。” “昨天傍晚你是几点出门的?” “大约六点,先生。” “谢谢你,多卡丝,我就问你这么多吧。”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些花坛,顺便问问,这里雇了几个花匠呢?” “现在就三个了,先生。战争以前我们有五个,那时候这儿打理得就像贵族的花园。您那时候能看到就好了,真是美丽的风景。可现在只有老曼宁、小伙子威廉,还有一个穿着马裤之类的新潮女花匠。唉,真是个可怕的年代!” “好日子还会有的,多卡丝,不管怎样,希望如此。现在,你能叫安妮来一下吗??” “好的,先生。谢谢您,先生。” “你怎么知道英格尔索普太太服用安眠药?”多卡丝离开房间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问道,“还有那枚丢失的钥匙和备用钥匙?” “一件一件来。说到安眠药,我是通过这个知道的。”他突然拿出一只小纸板盒,是药剂师通常用来装药粉的盒子。 “你在哪儿找到的?” “在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的脸盆架抽屉里。这就是我的第六点。” “可是我想,既然两天前已经吃完了,那这个就不重要了吧?” “也许不重要,可你没注意到这盒子有何特别吗?” 我对盒子做了一番严密的检查。 “没有,我说不出来。” “看看这标签。” 我仔细地念着标签上的字。“‘如需要,睡前服一包。英格尔索普太太。’没有,我没看出有何不妥。” “没有药剂师的名字,不是吗?” “啊!”我大喊,“没错,这很古怪!” “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药剂师不印上自己的名字,就给病人这么一盒药?” “不,我从没见过。” 我激动起来,可波洛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个中原因其实很简单,别得意了,我的朋友。” 只听外面一阵嘎嘎声,安妮就要过来了,因此我没来得及说话。 安妮是个高大的漂亮女孩,明显很激动,也许还带有一种对悲剧的残忍的享受。 波洛立刻换成一种公事公办的轻松口气,开门见山地说: “我找你来,安妮,因为我觉得你能告诉我一些英格尔索普太太昨晚写信的事。一共有几封信?你能告诉我收信人的名字和地址吗?” 安妮想了想。 “一共有四封信,先生。一封给霍华德小姐,一封给韦尔斯律师,其他两封,我不记得了,先生——哦,对了,一封是给塔明斯特的晚会筹备人罗斯,还有一封,我忘记了。” “再想一想。”波洛鼓励道。 安妮绞尽脑汁,仍然无济于事。 “真抱歉,先生,我忘得一干二净。我觉得我没注意这件事。” “没关系,”波洛说,脸上没有任何失望的表情,“现在,我想问你点别的。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房里有只剩下一点可可的平底锅,她每天晚上都吃这个吗?” “是的,先生。每天傍晚都会送到她房间里,晚上她会热一热——她一直喜欢喝那个。” “那是什么?纯可可吗?” “是的,先生,掺了一点牛奶,一茶匙糖,还有两茶匙朗姆酒。” “是谁送去她房间的?” “是我,先生。” “一直都是你送吗?” “是的,先生。“ “什么时间送?” “一般都是在我拉上窗帘的时候。” “你直接从厨房拿过去吗?” “不,先生,煤气灶总不够用,所以厨师都是在炒晚饭的蔬菜之前做好,然后我就拿着放在弹簧门旁边的桌子上,稍后再送到她房间里去。” “弹簧门是在左侧吗?” “是的,先生。” “那张桌子,在门的这边还是在那边——靠用人的那边?” “在这边,先生。” “昨天晚上你几点拿过去的?” “差不多是七点一刻,先生。” “送到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里是几点?” “我拉上窗帘的时候,大概是八点钟,我还没把窗帘都拉上,英格尔索普太太就上来睡了。” “那么,七点一刻到八点这段时间,可可一直放在左侧那张桌子上吗?” “是的,先生。”安妮的脸越来越红了,忽然出人意料地脱口而出,“如果里面放了盐,先生,不是我放的。我从来不把盐放在旁边。” “是什么让你想到里面有盐?”波洛问。 “我看到托盘上有盐,先生。” “你在托盘上看到盐了?” “是的,好像是粗盐。我拿托盘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但当我端着去女主人房间时,一眼就看见了。我本来应该拿回去让厨师重新做,可当时我很着急,多卡丝又不在,我想也许盐没放进可可里,只是掉在托盘上了,所以我用围裙把盐擦掉,就端进去了。” 我简直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安妮还不知道自己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的证据,如果她知道她所说的“粗盐”就是众所周知的致命毒药士的宁,不吓个半死才怪。我惊叹于波洛的镇定。他的自控能力太惊人了。我焦急地期待着他的下一个问题,然而它让我很失望。 “你走进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房间时,通向辛西亚小姐房间的门是闩着的吗?” “哦,是的,先生,一直都闩着,从来没打开过。” “那通向英格尔索普先生房间的门呢?你有没有注意到也是闩着的吗?” 安妮迟疑了。 “我说不准,先生,门是关着的,可我不知道是不是闩着。” “你最后离开房间时,英格尔索普太太在你身后闩上门了吗?” “不,先生,当时没有,不过我想她后来闩上了。她晚上都会锁门的。就是通向走廊那扇门。” “昨天你收拾房间时,有没有发现地板上有蜡烛油?” “蜡烛油?哦,没有,先生。英格尔索普太太没有蜡烛,只有一盏台灯。” “那么,如果地板上有一大片蜡烛油,你觉得你肯定能看到吗?” “是的,先生,而且我会用吸墨纸和熨斗清理干净的。” 接着,波洛重复了他问多卡丝的那个问题。 “你的女主人有件绿色的衣服吗?” “没有,先生。” “斗篷,披肩,还有那件——你管它叫什么来着——上衣外套,都没有吗?” “没有绿色的,先生。” “这屋子里的其他人呢?” 安妮想了想。 “没有,先生。” “你肯定吗?” “非常肯定。” “好!我想了解的就是这些。非常感谢。” 安妮神色紧张地傻笑了两声,走出了房间,留下大门嘎吱作响。我一直控制的激动情绪爆发了。 “波洛,”我大喊,“祝贺你!这是个重大的发现。” “什么重大的发现?” “哎呀,有毒的是可可而不是咖啡,一切都说得通了。可可是半夜喝的,所以凌晨才起作用。” “因此你认为这可可——好好听我说,黑斯廷斯,这可可——里面有士的宁吗?” “当然!那托盘上的盐,还能是什么?” “可能就是盐。”波洛平静地回答道。 我耸耸肩。要是他打算这么办事的话,就没什么可争论的了。我脑海中不止一次地闪过这种念头:可怜的老波洛年纪越来越大了。幸亏他有个善于接受新事物的脑袋。 波洛用他那闪烁的眼睛冷静地打量着我。 “你对我不满意了吧,我的朋友?” “亲爱的波洛,”我冷冷地说,“我不会告诉你要怎么做。你有权坚持己见,我也是这样。” “一个令人钦佩的观点,”波洛轻快地站起身,说,“现在,这间屋子里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对了,角落里那张小点的书桌是谁的?” “英格尔索普先生的。” “啊!”他想打开书桌上面折叠的盖子,“锁上了。不过也许英格尔索普太太那串钥匙里的其中一枚能打开。”他一只手熟练地转动着钥匙,试了几枚之后,终于满意地喊道:“好啦!这不是开这桌子的钥匙,不过关键时刻能打开。”他把折叠桌面往后一推,快速地扫了一眼摆得整整齐齐的档案文件。让我吃惊的是,他并没有检查这些文件,只是重新锁好书桌,赞许地说道:“显然,这位英格尔索普先生是个有条有理的人!” 一个“有条有理的人”,在波洛的评价中,这是他能给予的最高赞赏了。 我感觉,我的朋友在天马行空地聊天时,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的书桌里没有邮票,可也许那儿有。呃,我的朋友?那儿也许有?对——”他环顾四周,“这间内室没能提供更多的信息。给的不多,就这些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扔给我。这是一份很奇怪的文件。一个简单的、肮脏的旧信封,上面有几个潦草的字,很明显是随便写上去的。下面是复印件(见图四): 图四 第五章 “不是士的宁,对吧?” 第五章 “不是士的宁,对吧?” “你在哪儿找到的?”我奇怪地问波洛。 “在废纸篓里。你认识这个笔迹吗?” “是的,是英格尔索普太太的笔迹。可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耸耸肩。 “我说不出来——但这很有启发性。” 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英格尔索普太太八成是精神失常了吧?她是不是因为走火入魔才有这些奇怪的想法?如果是这样,有没有可能她是自杀呢? 我正要告诉波洛上述推论,可他的话又把我弄糊涂了。 “哎,”他说,“现在去检查一下那些咖啡杯。” “亲爱的波洛,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可可,那么检查那些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处?” “哦,啦啦,可怜的可可!”波洛无礼地大叫。 他很享受般地大笑着,假装绝望地将双手伸向天空。我本不应这么想,可我还是认为这是最糟糕的行为。 “然而,不管怎么说,”我说,语气更加冷淡了,“是英格尔索普太太自己把咖啡端上楼的,你还是别妄想发现什么了,除非你觉得我们能在咖啡托盘里发现一包士的宁!” 波洛马上严肃起来。 “算了吧,算了吧,我的朋友,”他挽住我的手臂说道,“别生气了!请允许我对我的咖啡杯产生兴趣吧。我也会尊重你的可可的。好啦!成交了吗?” 他这么风趣,我不禁笑了起来。于是我们一起走进客厅里,咖啡杯和托盘仍然像我们离开时那样安静地摆在那儿。 波洛让我概括地讲一下前天晚上的情景,他听得非常仔细,并且核实了每个杯子的位置。 “那么,卡文迪什太太站在茶托盘旁边——倒咖啡。嗯。后来,她走到你和辛西娅小姐坐的窗口那边。没错。这儿有三个杯子。壁炉台上那个喝了一半的杯子,应该是劳伦斯·卡文迪什先生的。那托盘里的那个呢?” “是约翰·卡文迪什的。我看到他放在那儿了。” “好。一、二、三、四、五——可是,英格尔索普先生的杯子呢?” “他没喝咖啡。” “那就都清楚了。等等,我的朋友。” 他小心翼翼地从每个杯子底部倒出来一两滴咖啡,分别密封在单独的试管里,同时依次尝了尝。他的面貌在奇怪地变化着,脸上凝固着一种表情,我只能形容为半困惑半宽慰。 “好吧!”他终于说话了,“弄清楚了!我原本有个想法——但很明显我错了。是的,我全搞错了。很奇怪,不过没关系!” 他用一种特有的方式耸了耸肩,把一直让他烦心的某件事抛诸脑后。我一开始就跟他说过了,他对咖啡杯如此执著,肯定会走进死胡同。可我还是忍住了。毕竟,尽管他年纪大了,可当年仍然是个伟大的人。 “早饭准备好了,”约翰·卡文迪什从门厅走进来,说道,“你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吗,波洛先生?” 波洛默许了。我注意到约翰已经恢复正常,昨晚之事对他产生了暂时性的冲击,可他随即又回到了往日的稳重姿态。他是个没多少想象力的人,这一点和他弟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后者的想象力也许太过丰富了。 这天一大早,约翰就不停地忙着发电报——第一封发给了伊芙琳·霍华德——给报纸写讣告,忙着做那些普通丧事必须得做的伤心事。 “请问事情进展如何了?”他说,“你的调查表明了我母亲是自然死亡,还是——还是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认为,卡文迪什先生,”波洛严肃地说,“你最好还是别抱有什么虚幻的希望。你能告诉我家里其他成员的看法吗?” “我的弟弟劳伦斯认定我们是在大惊小怪。他说一切都说明了这只不过是心力衰竭而已。” “是吗,他是这么想的?很有意思——很有意思,”波洛轻声嘀咕着,“卡文迪什太太呢?” 约翰的脸笼上了一层阴影。 “我完全不知道我妻子对这个问题有何看法。” 这回答让大家一时语塞。约翰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有些吃力地说: “我有没有告诉你英格尔索普先生已经回来了?” 波洛低下头。 “现在的情形对我们大家而言都很尴尬。当然,应该像平常那样对待他——可是,见鬼,和一个有可能是杀人凶手的人同桌吃饭,真令人作呕!” 波洛同情地点点头。 “我非常理解,你们处境很艰难,卡文迪什先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英格尔索普先生昨晚没有回来,我相信是因为他忘了带大门的钥匙。是这样吗?” “是的。” “我认为你十分确定他忘带钥匙了——他到底带没带?” “我也不清楚。我没想过要去看看。我们把钥匙放在门厅的抽屉里。我去看看这会儿是不是在那儿。” 波洛微笑着举起一只手。 “不,不,卡文迪什先生,现在太晚了。我确信你能找到它。要是英格尔索普先生真的带走了,现在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再放回去。” “但你不觉得——” “我没有想法。如果今天早上他回来之前,有人正好看到钥匙在那儿,那对他就是个有利、有价值的证据。就是这样。” 约翰一脸困惑。 “别担心,”波洛很自然地说道,“我向你保证,你无须为此烦恼。既然你这么好心,那我们就去吃早饭吧。” 大家已经都在餐厅里了。鉴于这种情形,这自然不是一场欢乐的聚会。一波冲击之后的反应总是令人难过的,所以我觉得每个人都在遭受着痛苦。礼仪和良好的教养自然令我们的举止一如往常,然而我怀疑这种自制是否真这么困难。没人红眼圈,也没有任何暗自悲伤的迹象。我认为我是对的,多卡丝才是这出悲剧影响下最伤心一个人。 我看了一眼阿尔弗雷德,他的举止太像个标准的鳏夫了。这种惺惺作态真让我恶心。我想知道他是否明白大家都在怀疑他。我们全都瞒着他,他当然察觉不到这个事实。他感到潜在的可怕危险了吗,还是自信自己能逍遥法外?这种怀疑的氛围肯定让他有所警醒,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嫌疑分子了。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怀疑他?卡文迪什太太呢?我注视着她。她坐在餐桌桌首,优雅、镇定、神秘。她穿了一件柔软的灰色连衣裙,手腕上的白色花边搭在纤细的手上,看上去美丽动人。然而,只要她愿意,她的脸就能像斯芬克斯那样神秘莫测。她很沉默,很少开口,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她的性格中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支配着我们所有人。 那么,小辛西亚呢?她怀疑吗?我感觉她的样子好像是累病了,动作沉重倦怠。我问她是不是感觉不舒服,她坦白地说: “是的,我头很疼。” “要不要再喝杯咖啡,小姐?”波洛热心地问,“它能让你恢复精神。治疗头疼,非它莫属。”他跳起来拿走了她的杯子。 “别放糖,”波洛刚拿起方糖钳子,辛西亚就看着他说。 “不放糖?战时戒糖,嗯?” “不,我喝咖啡从不放糖。” “该死!”波洛一边把倒满咖啡的杯子端回来,一边嘀咕着。 只有我听见了。我好奇地瞥了一眼这个小个子男人,只见他在拼命抑制自己的兴奋表情,眼睛就像猫一样发出绿光。他一定是听到或看到什么影响他的东西了——然而,是什么呢?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笨人,但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注意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多卡丝出现了。 “韦尔斯先生来看您了,先生。”她对约翰说。 我想起这个名字来了,昨晚英格尔索普太太还给这位律师写过信。 约翰马上站了起来来。 “带他去我的书房。”然后他转向我们,“我母亲的律师,”他解释道,接着压低声音说,“他也是验尸官——你们明白。你们跟我一起过去吗?” 我们默认了,跟着他走出房间。约翰在前面大步走着,我趁机小声地问波洛: “要审问吗?” 波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这让我很好奇。 “怎么了?你没注意我说什么。” “没错,我的朋友。我很担心。” “为什么?” “因为辛西亚小姐喝咖啡不放糖。” “什么?你不能严肃点吗?” “我最严肃了。啊,有件事情我不明白。我的直觉是对的。” “什么直觉?” “这直觉驱使我一定要去检查那些咖啡杯,嘘!现在不说这个!” 我们跟着约翰走进他的书房,关上了门。 韦尔斯先生是个讨人喜欢的中年人,眼睛敏锐,长着一张典型的律师嘴巴。约翰介绍了一下我们两个人,并解释了我们在这儿的原因。 “你要知道,韦尔斯,”他补充说,“这是绝对保密的。我们仍然希望最后不用进行任何调查。”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韦尔斯先生温和地说,“真希望我们能使你免受聆讯的痛苦和宣扬。可没有医生的死亡证明,就不得不这么做了。” “是呀,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包斯坦是聪明人。我相信,他是毒物学的权威。” “确实是。”约翰说,表情有点僵硬。接着,他很含糊地补充道:“我们是不是都要出庭作证——我是说,我们所有人?” “你们,当然——还有——嗯——英格尔索普——嗯——先生。” 稍微顿了顿,律师继续缓缓地说:“任何一个证据都能简单地证实,只是个形式问题。” “我明白了。” 约翰表情轻松了点。这让我很不解,他不应该这样啊。 “要是你不反对,”韦尔斯先生继续说,“那就在星期五吧。那我们就有充足的时间写医生报告了。是今天晚上验尸吗?” “是的。” “你方便吗?” “没问题。” “亲爱的卡文迪什,我就无须多说我对这不幸的悲剧有多悲痛了。” “你能帮助我们弄清楚这件事吗,先生?”波洛插嘴说,我们进来之后,他还是头一次说话。 “我?” “是的。我们听说英格尔索普太太昨天晚上给你写信了。今天早上你应该收到了。” “我收到了,可是信上没说什么,只是说让我今早过来找她,因为她有件重要的事情想听听我的意见。” “她暗示你可能是什么事吗?” “很遗憾,没有。” “真遗憾。”约翰说。 “太遗憾了。”波洛认真地表示同意。 一片沉默。波洛出神地思索了几分钟,最后转向律师。 “韦尔斯先生,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你——就是,如果不违反你的职业规则的话。英格尔索普太太去世了,谁将继承她的财产?” 律师犹豫片刻,回答说: “马上就会公布财产的事,如果卡文迪什先生不反对的话——” “不反对。”约翰插嘴说。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回答你的问题。在她于去年八月签订的最后一份遗嘱中,将一些琐碎的遗产留给用人,除了这些类似的条款,她把全部财产留给了继子,约翰·卡文迪什先生。” “那不是——卡文迪什先生,请原谅我问个问题——对她另外一个继子劳伦斯·卡文迪什先生太不公平了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你瞧,根据他们父亲的遗嘱,继母去世后,约翰继承遗产的同时,劳伦斯会得到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英格尔索普太太知道她的长子能维持斯泰尔斯庄园,所以把钱留给了他。在我看来,这是个非常公平公正的分配。”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但是我能否这么说,根据你们英国的法律,在英格尔索普太太再婚后,这个遗嘱就作废了?” 韦尔斯先生点点头。 “我接下来正要讲这个,波洛先生,现在这份文件已经无效。” “啊!”波洛说。他想了一会儿,接着问道:“英格尔索普太太本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清楚。她可能知道。” “她知道,”约翰出人意料地说,“昨天我们还说到结婚后遗嘱就作废的事。” “啊!还有一个问题,韦尔斯先生,你说‘她最后一份遗嘱’,那么,英格尔索普太太之前写过好几份遗嘱吗?” “她每年至少写一份新遗嘱,”韦尔斯先生平静地说,“关于财产分配她总是改变主意,一会儿给家里的这个,一会儿又给另一个。” “假如,”波洛提出,“某个人从任何意义上说都不是这个家中的一员,比如,霍华德小姐吧。而她新立了一份使此人受益的遗嘱,可你不知道,你会吃惊吗?” “一点儿也不。” “啊!”波洛似乎已经完成了提问。 约翰和律师讨论查看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文件问题时,我走近波洛。 “你认为英格尔索普太太写了一份遗嘱,把她的钱都给霍华德小姐了吗?”我有点好奇地低声问道。 波洛笑了。 “不。” “那你为什么这么问?” “嘘!” 约翰·卡文迪转向波洛。 “你和我们一起去吗,波洛先生?我们打算去查一下我母亲的文件。英格尔索普先生非常乐意全权交给韦尔斯先生和我本人。” “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律师咕哝着,“当然,从法律上来说,他有资格——”他没说下去。 “我们要先看一下内室里的书桌,”约翰解释道,“然后上楼去她的卧室。她把最重要的文件都放在一个紫色文件箱里了,我们得仔细检查检查。” “好的,”律师说,“很有可能那儿有一份比我这里更新的遗嘱。” “的确有一份更新的遗嘱。”说话的是波洛。 “什么?”约翰和律师吃惊地看着他。 “或者,不如这么说,”我的朋友平静地继续说,“曾经有一份。” “曾经有一份,你是什么意思?现在在哪儿?” “烧了!” “烧了?” “是的。看这儿。”他拿出我们在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壁炉里找到的烧焦的纸片,递给律师,并对何时何地发现的做了简单的说明。 “可没准这是一份旧遗嘱呢?” “我不这样认为。实际上,我几乎可以肯定,写这份遗嘱的时间是在昨天下午以后。” “什么?”“不可能!”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波洛转向约翰。 “如果你同意我把你的花匠叫来,我会向你证明的。” “哦,当然——可我不明白——” 波洛举起一只手。 “照我说的去做吧。以后你想问多少问题都行。” “好。”约翰按了下铃。 多卡丝马上出现了。 “多卡丝,你叫曼宁过来,我要跟他谈一下。” “是,先生。” 多卡丝退了出去。 我们紧张而无声地等待着,只有波洛一个人显得很轻松,擦了擦书橱上一个蒙了灰尘的角落。 外面传来一阵沉重的、钉靴踩在沙砾上的脚步声,是曼宁来了。约翰探询地看了一眼波洛,后者点了点头。 “进来,曼宁,”约翰说,“我有话跟你说。” 曼宁缓慢地走向落地窗,紧紧地贴着窗边站好。他把帽子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转着。他的背驼得厉害,可能没有看上去那么老,两眼敏锐而精明,掩饰了他木讷而谨慎的说话能力。 “曼宁,”约翰说,“这位先生想问你几个问题,我需要你回答清楚。” “是,先生。”曼宁含糊地说。 波洛轻快地走上前。曼宁略带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昨天下午你们在屋子的南面种了一坛秋海棠,对吗,曼宁?” “是的,先生,我和威勒姆。” “后来英格尔索普太太来到窗口叫你们了,是吗?” “是的,先生,她叫了。” “用你自己的话仔细地跟我讲一下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好的,先生,也没什么。她就是让威勒姆骑车去村里买一份遗嘱表格,或者这一类的——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她写了一个字条给他。” “是吗?” “是的,他就去了,先生。” “后来呢?” “我们继续种秋海棠,先生。” “英格尔索普太太没再叫你们吗?” “叫了,先生,她又叫了我和威勒姆。” “然后呢?” “她叫我们立刻进来,在一张长纸的底部签了名——在她的签名下面。” “你看没看到在她签名的上面都写了什么?” “没有,先生,那部分上面盖着一小张吸墨纸。” “于是你们就在她说的位置签了名?” “是的,先生,我先签的,然后是威廉。” “事后她拿这张纸干什么了?” “呃,先生,她把它装进一个长信封里,然后放进立在书桌上的一个紫色箱子里了。” “她第一次叫你们的时候是几点?” “我想是四点左右,先生。” “不会更早?有没有可能是在三点半左右?” “不,我不能这么说,先生。更有可能是四点多——不是四点以前。” “谢谢你,曼宁,可以了。”波洛愉快地说。 花匠看了看自己的主人,约翰点了点头,于是曼宁咕哝着,举起一个手指头到前额,小心翼翼地从落地窗退了出去。 我们面面相觑。 “天哪!”约翰低声说,“多么蹊跷的巧合!” “怎么——巧合?” “我母亲就在自己去世的这一天立了一份遗嘱!” 韦尔斯先生清了清嗓子,冷冷地说: “你确定这是个巧合吗,卡文迪什?”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告诉我,你母亲昨天下午和一个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你什么意思?”约翰大喊,声音颤抖,脸色苍白。 “那场争吵之后,你母亲忽然急匆匆地立了一份新遗嘱,而这份遗嘱内容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了。她没告诉任何人里面的条款。毋庸置疑,她本来打算今天早上和我讨论这件事——可是她没有机会了。遗嘱不见了,她把这个秘密带进了坟墓。卡文迪什,我很担心这不是巧合。波洛先生,我相信你一定会同意我的看法,这些事实很有暗示性。” “有没有暗示,”约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都非常感谢波洛先生说明了这件事。要是没有他,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份遗嘱。我可不可以问问你,波洛先生,是什么让你推测出这个事实的?” 波洛笑了笑,回答道: “一个胡乱写着几个字的旧信封,还有一坛刚刚种下的秋海棠。” 我猜约翰还想再问点什么,可是就在这时,传来一阵巨大的汽车引擎发动声。我们望向窗口,汽车一闪而过。 “艾维!”约翰大叫,“请原谅,韦尔斯。”他急忙走出去。 波洛吃惊地看着我。 “霍华德小姐。”我解释说。 “啊,很高兴她来了。她是个有头脑、心肠好的女人,黑斯廷斯。虽然仁慈的上帝没能给她一副美丽的面孔。” 我跟着约翰走出房间,来到门厅。霍华德小姐正费力地把自己从裹在头上的面纱中解放出来。她的视线一落到我身上,一股内疚的剧痛就击中了我。就是这个女人,曾经诚恳地警告过我,可是对于她的警告,唉,我竟然没放在心上!我是多么快速、多么轻蔑地就把它从自己的头脑中移走了。现在,她的话竟然通过如此悲惨的方式加以证实了,我感到了羞愧。她太了解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了。我怀疑,如果她留在了斯泰尔斯,这个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个男人会不会害怕她那警惕的目光? 她痛苦地握住了我的手——这种感觉我至今能清楚地记得——我才放下心来。她看我的目光十分悲伤,但没有谴责。她眼皮红肿,我知道她一定哭得很伤心,不过她以前那种直爽的态度并没有改变。 “我一接到电报就马上赶来了。刚值完夜班。租了一辆车,以最快的速度过来了。” “你吃早饭了吗,艾维?”约翰问道。 “没有。” “我知道你没吃。快去吧,早饭还没收,他们会给你新沏壶茶。”他转向我,“照顾一下她,黑斯廷斯,好吗?韦尔斯还等着我。哦,这位是波洛先生,他正在帮我们,艾维。” 霍华德小组和波洛握了握手,扭头朝约翰疑惑地看了一眼。 “你是说——帮我们?” “帮我们调查。” “没什么可调查的。他们不是已经把他关进监狱了?” “把谁关进监狱?” “谁?当然是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 “亲爱的艾维,说话要小心,劳伦斯认为我母亲是因为突发心脏病去世的。” “太蠢了,劳伦斯!”霍华德小姐反驳道,“当然是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杀死了可怜的艾米丽——我一直跟你说他会这么干的。” “我亲爱的艾维,别这么大声嚷嚷。不管我们是怎么想的,还是怀疑什么,目前还是少说为妙。星期五会聆讯的。” “别胡说八道了!”霍华德小姐哼了一声,“你们都糊涂了,到那时那家伙会跑到国外去的。如果他有一点脑子,就绝对不会乖乖地待在这儿等着被绞死。” 约翰·卡文迪什无助地看着她。 “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指责他道,“你听了那些医生的话。别听那一套。他们知道什么?什么都不能相信——不然正好中了圈套。我应该知道——我父亲就是个医生。那个小个子威尔金斯是我从未见过的最傻的傻子。突发心脏病!他们就会这么说。任何人,只要有一点脑子,就能马上看出是她丈夫毒死了她。我一直就说,他会把她杀死在床上的,可怜的人。现在,他真这么做了,可你们只会嘀咕那些愚蠢的事,‘突发心脏病’,还有‘星期五聆讯’。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约翰·卡文迪什。” “你想让我做什么?”约翰已经挤不出半点笑容,问道,“该死,艾维,我总不能勒着他的脖子把他拽到当地警察局去啊!” “哼,你有事做。弄明白他是怎么干的。他是个狡猾的乞丐。我敢说他肯定浸过捕蝇纸。你问问厨子是不是丢过,哪怕一张。” 这让我强烈地感觉到,那一刻,如果让霍华德小姐和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住在同一屋檐下,和平相处,很可能是个艰巨的任务,我可不羡慕约翰。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充分意识到自己艰难的处境了,还是暂时回避一下的好,于是他急忙离开了房间。 多卡丝送来了新沏的茶。她一离开房间,波洛就从原先站着的窗边走过来,坐在了霍华德小姐对面。 “小姐,”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想问你一些事。” “问吧。”女士有点不高兴地看着他,说道。 “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我很高兴能帮你绞死阿尔弗雷德。”她粗声粗气地说,“绞刑太便宜他了,应该像古代那样五马分尸。” “我们都是这样想的,”波洛说,“因为我也想绞死这个凶手。” “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 “他,或另一个人。” “不可能是别人。要是他没来这里,可怜的艾米丽不可能被害死。我不得不说她被一群鲨鱼包围着——是的——可他们只关心她的钱包,她还是很安全的。然而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先生来了——并在两个月内——说变就变了!” “相信我,霍华德小姐,”波洛恳切地说,“如果英格尔索普先生是这么一个人,他逃不出我的手心的。我敢发誓,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我一定把他吊得像哈曼(注: 《圣经》中的人物,是犹太人的敌人,后来被高高地吊在绞刑台上。)那么高!” “那就好了。”霍华德小姐热心起来。 “不过,我得请你相信我。现在,你的帮助对我来说很珍贵。我会告诉你原因。因为,在这座悲伤的房子里,只有你为老夫人哭肿了眼睛。” 霍华德小姐眨眨眼睛,嘶哑的声音中蕴藏了一种新的语气。 “如果你是说我爱她——是的,我爱她。你知道,艾米丽是个只顾自己的老女人。她慷慨大方,可她总是要求得到回报。她绝不会让人们忘记自己为他们做过的事——因此,她并不受人爱戴。别以为她意识到这一点了,或者感到缺少爱。无论如何都别这么认为。我的位置跟别人不同。打从一开始我就坚定自己的立场。‘我一年领到这么多薪水,很好了,但是多一个便士我都不要,哪怕是一双手套,一张戏票。’她不理解,有时还很生气,说我是愚蠢的骄傲。不是这样的——但我没法解释。不管怎样,我保持着自尊。因此,跟这群人不一样,我是唯一能让自己爱她的人。我留心着她,保护她不受他们的欺负,可是,来了一个油嘴滑舌的无赖。呸!我这么多年的忠心都白费了!” 波洛同情地点点头。 “我理解,小姐,我理解你的感受。这最自然不过了。你认为我们是冷淡的人——缺少热情和能力——可是,相信我,不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约翰探进头来,邀我们俩去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房间,因为他和韦尔斯先生已经检查完内室里的那张书桌了。 我们上楼时,约翰回头看了看餐厅的门,压低声音诡秘地说: “听我说,这两人见了面会怎么样?” 我无可地摇摇头。 “我已经告诉玛丽尽可能分开他们。” “她会这么做吗?” “天知道。有件事,英格尔索普可不怎么想看见她。” “你还带着那串钥匙,对吗,波洛?”我们到达锁着的房门时,我问。 约翰从波洛那里接过钥匙,打开门,于是我们都走了进去。律师径直走向书桌,约翰跟在他身后。 “我相信,我母亲把她最重要的文件都存在这个文件箱里了。”他说。 波洛拿出一小串钥匙。 “请允许我说一下。今天早上,为了防患于未然,我把它锁上了。” “可现在没锁啊。” “不可能!” “看。”约翰边说边打开了箱子。 “糟了!”波洛大喊,惊呆了,“两把钥匙都在我口袋里!”他扑到箱子前,突然,他僵在那儿,“原来如此!这锁是撬开的!” “什么?” 波洛又放下了箱子。 “可这是谁撬开的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什么时候?可这门是锁着的呀?”我们断断续续地惊叫着。 波洛明确地做了回答——几乎是机械地。 “谁?这是个问题。为什么?啊,我知道就好了。什么时候?一小时前我走了之后。说到门是锁着的,这是一把很普通的锁。也许这走廊里的任何一个门的钥匙都能打开。” 我们茫然地彼此注视着。波洛已经走到壁炉台前。他表面很平静,但我注意到,他那双出于长年旧习而整理壁炉台上花瓶的手,正在剧烈地颤抖着。 “听我说,是这样的,”他终于开口了,“那箱子里有些东西——某种证据,也许本身很小,但足以作为线索把凶手和犯罪联系在一起——必须在人们发现它和它的重要性之前毁掉它,这对他而言至关重要。因此,他冒着这个危险,巨大的危险,来到这儿。发现箱子是锁着的,他不得不撬开了它,因此也暴露了行踪。他肯冒这个风险,一定是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 “但那是什么事呢?” “啊!”波洛喊着,做了个生气的手势,“那个,我不知道!无疑是某份文件,也许是昨天下午多卡丝看到她手里拿着的文件碎片。并且我——”他怒火喷发,“我真是个可怜的动物!我什么也没想到!我就是个蠢货!我真不应该把箱子留在这儿!我应该把它带走!啊,比猪还要笨三倍!现在,它不见了。毁了——但是,毁了吗?还有没有机会——我们必须不遗余力——” 他像个疯子似的冲出房间,我恢复了理智,立刻跟了出去。但是,我跑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玛丽·卡文迪什正站在楼梯的分岔处,向下盯着门厅——也就是波洛消失的那个方向。 “你那个非凡的小个子朋友怎么了,黑斯廷斯先生?他刚才像头疯牛一样从我身边冲了过去。” “他被某件事弄得很心烦。”我无力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波洛希望我泄露多少秘密。看到卡文迪什太太那富有表现力的嘴唇上抿出一抹微笑,我尽量想办法转移话题: “他们还没见面,是吗?” “谁?” “英格尔索普先生和霍华德小姐。” 她非常为难地看着我。 “如果他们见面了,你觉得会是一场灾难吗?” “呃,你不这么认为吗?”我很惊讶地说。 “不。”她一如往常那般安静地微笑着,“我宁愿看着这场灾难大爆发,会使空气清洁起来。总比现在这种状况好——我们都是想得多,又不敢说出口。” “约翰不这么认为,”我说,“他急于把他们分开。” “哦,约翰!” 她的语气中有些东西令我很生气,我脱口而出: “约翰是个很好的好人。” 她好奇地查看了我一两分钟,然后说出了让我大吃一惊的话: “你对朋友很忠实。我很喜欢你这一点。” “你不也是我的朋友吗?” “我是个很坏的朋友。”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是真的。我今天让朋友们着迷,明天就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忽然感到一阵愤怒,并且很鲁莽很不礼貌地说道: “可你似乎让包斯坦医生一直很着迷!” 我立刻为自己的话感到后悔了。她绷起了脸。我们之间升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她一言未发,转身飞快地上楼了,我像个白痴一样站在那儿,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的背影。 楼下一阵可怕的争吵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听见波洛大声地解释着。我气恼地想着自己那徒然无功的交际手段。这个小个子似乎很信任这房子里的人,可我却怀疑他的这种做法很不明智。我的朋友一激动就特别容易失去理智,我禁不住再次懊悔,赶忙下了楼。我的出现让波洛几乎立刻平静下来。我把他拉到一边。 “亲爱的朋友,”我说,“这么做明智吗?你肯定不想让全家人都知道这件事吧?你这么做实际上就落入罪犯的圈套了。” “你是这么想的吗,黑斯廷斯?” “我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好吧,好吧,我的朋友,我听你的。” “好的。虽然,很不幸,现在已经太迟了。” “没错。” 他看起来很是垂头丧气、羞愧不已,这令我十分难过,虽然我仍然认为我的指责是公正而英明的。 “哎,”他终于说话了,“我们走,朋友。” “你处理完这里的事了?” “是的,暂时告一段落。你能和我回村子里吗?” “乐意至极。” 他拿起自己的小文件箱,我们穿过打开的落地窗走进客厅。刚好辛西亚·默多克也进来了,波洛站在一旁让她过去。 “请原谅,小姐,请等一下!” “怎么了?”她诧异地回过头来。 “你以前给英格尔索普太太配过药吗?” 她微微涨红了脸,非常不自然地回答道: “没有。” “药粉呢?” 辛西亚的脸更红了,她答道: “哦,是的,我给她配过一次安眠药粉。” “是这个吗?” 波洛取出那个装过药粉的空盒子。 她点点头。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吗?索佛那?佛罗那?” “不,这是溴化铵粉末。” “啊,谢谢你,小姐,再见。” 我们脚步轻快地离开这幢房屋以后,我瞥了他好几眼。我以前就发现,如果有什么事让他激动了,他的眼睛就会变成猫眼一样的绿色。现在,它们正像绿宝石那样闪闪发着光。 “我的朋友,”他终于打破了沉默,“我有一个小小的主意,一个非常奇怪,也许是完全不可能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很恰当。” 我耸了耸肩,暗自思忖,波洛的这些胡思乱想也太多了。在这个案子中,真相无疑是简单而明显的。 “那么,盒子上的空白标签就解释得通了,”我说,“正如你所说,很简单。我真是不明白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波洛似乎没听我讲话。 “在那儿,他们又有了另外一个发现,”他的一个大拇指猛地放到肩膀上部,向后指向斯泰尔斯,“我们上楼的时候,韦尔斯先生告诉我的。” “发现了什么?” “把文件锁进内室里的书桌时,他们发现了一份英格尔索普太太的遗嘱,签字日期在她再婚之前,写着她的财产将留给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这一定是在他们刚刚订婚的时候写的。这让韦尔斯大吃一惊——约翰·卡文迪什也是。这份文件写在一份打印的遗嘱表格上,见证人是两个用人——不是多卡丝。” “英格尔索普先生知道吗?” “他说不知道。” “对这件事我持保留意见,”我怀疑地说,“所有这些遗嘱都十分混乱。告诉我,信封上那些潦草的字是怎么帮助你发现昨天下午立过一份遗嘱的?” 波洛笑了。 “我的朋友,你写字的时候,有没有过提笔忘字的情况,忘了某个字是怎么写的了?” “是的,经常。我觉得人人都有这种情况。” “没错。在这种情况下,你会不会在吸墨纸的边上,或一张空白纸上,试着把这个词写一两次,看看写对了没?嗯,英格尔索普太太就是这么做的。你会发现‘possessed’(注:拥有的意思。)这个词,开始少写了一个‘s’,随后才写成了两个——正确的写法。为了确保写对,为了要弄清楚,她又试着写了一个句子,就是这个:‘i am possessed.’(注:即“我拥有。”),那么,这说明了什么?这件事告诉我,英格尔索普太太昨天下午写过‘possessed’这个词,并且,因为对在壁炉里找到那张小纸片记忆犹新,于是我立刻想到有份遗嘱存在的可能性——这份文件几乎肯定包含这个单词。这种可能性被事实进一步证实。由于情况很混乱,今天早上没人打扫内室,书桌旁边有几个带着褐色泥土的脚印。这几天天气一直很不错,所以普通的靴子不会留下这么重的沉积物。 “我走到窗边,立刻看到了刚刚种下的秋海棠。花坛上的脚印和内室地板上的完全相同。而且,我也听你说过那些花是昨天下午栽的。这时我确信,有一个或者可能是两个花匠进过内室,因为花坛上有两组脚印。而且,如果英格尔索普太太只是单纯地想跟他们说话,只要站在窗户边就行了,根本不需要让他们到房间里来。所以我十分确定她立了一份新遗嘱,要让两个花匠来为她的签字作证。事实证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 “真是太妙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必须坦白,我从那几个潦草的字里得出的结论是非常错误的。” 他笑了。 “你太放任自己的想象力了。想象力是个好仆人,也是个坏主人。最简单的解释总是最正确的。” “还有一点——你怎么知道文件箱的钥匙丢了?” “我之前并不知道。这是个猜测,结果证明是正确的。你注意到钥匙柄上缠着一段绞合线,这让我立刻联想到,它可能是从一个不结实的钥匙圈上拧下来的。如果钥匙丢了之后又找到了,英格尔索普太太会马上穿回钥匙串上去,但是在她那串钥匙中,我看见的很显然是一枚备用钥匙,很新很亮,这让我做出假设:另外一个人把原始钥匙插进文件箱的锁眼里了。” “是的,”我说,“不用说,肯定是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 波洛好奇地着看我。 “你这么肯定他的罪行吗?” “啊,当然,好像每个新情况都更加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 “正相反,”波洛平静地说,“有几点对他有利。” “哦,算了吧! “我是说真的。” “我就看到一点。” “什么?” “昨天晚上他不在家。” “‘猜错了!’正如你们英国人所说。你选的这一点,是我认为对他不利的一点。” “怎么回事?” “因为,如果英格尔索普先生知道他的妻子昨天晚上会被毒死,他肯定事先安排好了夜不归宿。他的理由显然是捏造的。那我们只有两个可能性:他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或者,他的不在场是有原因的。” “那是什么原因呢?”我狐疑地问道。 波洛耸耸肩。 “我怎么知道?肯定是不光彩的事。这个英格尔索普先生,我得说,怎么说都是个无赖——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一定就是个杀人犯。” 我不服气地摇摇头。 “我们没有达成一致,呃?”波洛说,“好吧,先不说这个了。时间会证明我们谁是正确的。现在让我们来转向这个案子的其他方面。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卧室所有的门都从里面锁上了。” “呃——”我思索着,“这个需要从逻辑上来看。” “正确。” “我会这么说。门都是闩上的——我们的眼睛告诉我们这个——可是,地板上的蜡烛油、烧毁的遗嘱,证明了昨天晚上有人进过房间。你同意吗?” “绝对同意。说得非常清楚。继续。” “好,”我受到鼓舞,接着说,“进来的那个人,既不可能是通过窗户,也不可能是其他神奇的手段,由此可见,是英格尔索普太太自己从里面开门的。这更加令人相信上述那个人就是她丈夫。她给自己的丈夫开门是很自然的。” 波洛摇摇头。 “为什么她会开门?她已经闩上通往他房间的门——从她这一方面来说,此举非同寻常——昨天下午她刚刚和他激烈地吵过架。不,他会是她最后一个允许进门的人。” “可是,门肯定是英格尔索普太太自己打开的,这一点你同意吗?” “还有一种可能。她上床睡觉的时候,有可能忘了闩上通往过道的门,快到早上的时候,她起床后闩上了门。” “波洛,你是认真的吗?” “不,我没有说肯定如此,但也有可能。好了,说说另外一个问题。你怎么看待自己无意中听到的卡文迪什太太和她婆婆之间的那一小段谈话?” “我都忘了,”我沉思着说,“这跟以前一样让人迷惑不解。完全像个谜。像卡文迪什太太这样一个顶顶高傲而又沉默寡言的女人,会这么激烈地去干涉一件跟自己不相干的事,真是不可思议。” “正是如此。一个有教养的女人这么做,真是让人吃惊。” “这当然很费解,”我表示赞同,“不过,这不重要,不需要考虑。” 波洛突然哼了一声。 “我都是怎么跟你说的?每件事都得考虑到。如果事实和理论相悖——让理论见鬼去吧。” “好吧,我们会考虑的。”我气恼地说。 “没错,我们需要考虑。” 我们来到里斯特维斯小屋,波洛领我上楼来到他自己的房间。他递给我一根他自己偶尔抽一抽的细细的俄国烟。看他把用过的火柴都仔细收藏在一只小瓷壶里,我不禁被他逗乐了,烦恼瞬间消失。 波洛在敞开的窗户前面放了两把椅子,从这里可以俯瞰村子的街道。新鲜的空气吹了进来,温暖而舒服,这将会是炎热的一天。 突然,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大踏步地冲上街,表情怪异——恐惧和不安奇特地混合在一起。 “看,波洛!”我说。 他向前探了探身子。 “啊!”他说,“是梅斯先生,药店的。他来这儿了。” 年轻人来到里斯特维斯小屋前,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用力地敲起门来。 “稍等,”波洛从窗口喊道,“我来了。” 他示意我跟着他,然后迅速跑下楼打开门。 梅斯先生马上说道: “哦,波洛先生,很抱歉打扰你,但我听说你刚从庄园回来是吗?” “是的,我们刚回来。” 年轻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表情严肃起来。 “村子里的人都在说英格尔索普老太太死得太突然,他们说——”他谨慎地压低了声音,“是毒药?” 波洛面无表情。 “只有医生才能告诉我们,梅斯先生。” “是啊,没错——当然——”年轻人支支吾吾的,随后非常激动,紧紧抓住波洛的手臂,把声音压得很低,“告诉我,波洛先生,是不是——是不是士的宁?是不是?” 我没听清波洛是怎么回答的,不过很明显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年轻人离开了,波洛关上门,正好迎上我的目光。 “是的,”他严肃地点点头,“聆讯时他会出庭作证。” 我们又慢慢地走上楼。我刚想说话,波洛就打手势阻止了我。 “不是现在,不是现在,朋友。我需要思考一下。我脑子有点混乱——这可不好。” 他沉默不语地坐了十多分钟,一动也不动,除了眉毛富有表现力地动了几下,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绿。终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很好,最糟糕的时刻已然过去。现在,一切都按照类别整理好了,一个人绝不能允许自己大脑混乱。虽然案情尚未明朗——没有,因为这是一起最复杂的案件。它把我,赫尔克里·波洛,难住了!这儿有两个重要的事实。” “是什么?” “第一是昨天的天气情况。这一点很重要。” “但昨天阳光灿烂啊。”我插嘴道,“波洛,你别跟我开玩笑了!” “绝对不是玩笑。树荫处的温度表上是华氏八十度。别忘了,我的朋友,这可是解开整个谜局的关键!” “那第二点呢?”我问。 “第二个重要的事实是,英格尔索普先生穿衣很独特,有一大把黑胡子,还戴眼镜。” “波洛,我无法相信你是认真的。” “我绝对是认真的,我的朋友。” “可你说的这些都太孩子气了!” “不,这很重要。” “假如验尸陪审团驳回了对阿尔弗雷德蓄意谋杀的判决,那么你的推论会是什么?” “这动摇不了我的推论,因为十二个傻男人(注:陪审团由十二个人组成。)刚好犯了同一个错误!但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首先,乡村陪审团无须为自己要承担责任而担心;其次,英格尔索普先生已经处于地方乡绅的位置了。另外——”他泰然地补充说,“我绝不会允许的!” “你不允许?” “对。” 我看着这个非同一般的小个子,又好气又好笑。他是如此自信满满。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轻轻地点点头,说: “哦,是的,我的朋友,我说到做到。”他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放到我的肩上,表情完全变了,泪水涌上他的眼睛,“在所有这些事情中,你知道,我想到的是那个已经去世了的可怜的英格尔索普太太。她没有得到应有的爱戴——没有。可是,她对我们比利时人非常善良——我欠她一份情意。” 我试图打断他的话,可他继续说道: “我来告诉你吧,黑斯廷斯。如果我让她的丈夫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立刻被捕——我一句话就能救出他来——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第六章 聆讯 第六章 聆讯 聆讯以前的这段时间,波洛在积极地活动着。他和韦尔斯先生秘密地进行了两次谈话,还去村子里长时间地漫步。他不把我当知己我已经不满了,现在连他有什么打算也猜不透,更是让我气恼。 我忽然想起他也许在雷克斯的农场作调查;星期三晚上我去里斯特维斯小屋找他的时候发现他出门了,便步行去那边的农田,希望能遇上他。但他连个人影也没有,我犹豫了一下,就去了农场。正走着,我碰见一个老农夫,他狡猾地斜睨了我一眼。 “您是从庄园来的,是吗?”他问。 “是的。我在找一个朋友,我猜他也许会走这条路。” “一个矮个子吗?一说话就挥手?村子里的一个比利时家伙?” “没错,”我急忙说,“这么说他来过这儿了?” “哦,嘿,他来过这儿,一点儿没错,来过好几次咧,是您的朋友吗?啊,您这些庄园里的先生——可真多!”他两眼更加戏谑地斜视着我。 “哦,庄园里的先生经常到这儿来吗?”我尽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狡黠地冲我眨眨眼睛。 “有一个,先生。对不起,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是个慷慨的先生啊!啊,谢谢您,先生,真的。” 我快步走着。伊芙琳·霍华德是对的,一想到阿弗雷特·英格尔索普拿着另一个女人的钱大肆挥霍,我就感到一阵令人作呕的刺痛。作案动机是那张有趣的吉卜赛女人的脸,还是金钱那低劣的推动力?也许两者都有。 有一个问题是,波洛有个令人费解的困扰。他跟我说过一两次,他认为多卡丝肯定把吵架的时间弄混了。他曾多次向她提出她听到吵架声的时间是四点半而非四点。 可多卡丝不为所动,坚称她听到吵闹声的时候,距离她五点钟端茶给女主人,绝对有一个钟头,甚至更久。 聆讯于星期五在村子里的斯泰尔斯公共大厅里进行。波洛和我坐在一起,没有被要求作证。 初步工作已经完成。陪审团查验了尸体,约翰·卡文迪什出示了鉴定证明。 在进一步的聆讯中,他讲述了那天凌晨是如何被叫醒的,以及他母亲去世时的情形。 接下来是医疗证据。大家都屏气凝神,目光集中在那位著名的伦敦专家身上,他是现今毒理学领域最著名的权威之一。 他用几句话概括总结了验尸的结果,简要地概述了致死的原因。抛开那些医疗术语和技术性问题,他阐述了一个这样的事实:英格尔索普太太死于士的宁中毒。从她服用的剂量来看,不少于四分之三哩(注:英制最小的重量单位,1喱等于0.0648克。),但也有可能是一哩或者多一点。 “有没有可能是她不小心服用了这些药?”验尸官问道。 “我得说这不太可能。士的宁不是一般的家庭用药,它和有些毒药一样,其出售是受限制的。” “在检验过程中,你能确定毒药是如何服用的吗?” “不能。” “你是先于威尔金斯医生到达斯泰尔斯的吗?” “是的。司机驾车出去,正好在庄园大门外遇见我,所以我尽快赶到了那儿。” “你能详细地给我们讲一下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我进了的房间。那时她正处于典型的强直性痉挛状态中。她转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 “英格尔索普太太的丈夫端给她的餐后咖啡里是不是已经放了士的宁?” “有可能,不过士的宁是一种毒性发作很快的药物,中毒症状一般出现在服用一两个小时之后。在特定情况下药效会减缓,不过在本案中绝对没有这种可能。我认为英格尔索普太太晚饭后八点左右喝了咖啡,然而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出现症状,从表面上看,这说明毒药应该是在深夜服用的。” “英格尔索普太太习惯在半夜时喝一杯可可,里面会不会放有士的宁?” “不可能。我亲自从平底锅残留的可可中提取了样本并加以分析,里面没有士的宁。” 我听到波洛在旁边轻轻地笑了一下。 “你知道什么了?”我小声问他。 “听。” “我应该说,”医生继续说道,“对其他任何结果我都会感到非常吃惊。” “为什么?” “简单来说,士的宁异常苦涩,就算稀释成一比七万的溶液也能尝出来,只有某种味道强烈的物质才能盖住这种气味。可可是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的。” 有个陪审团成员想知道这一点是不是也适用于咖啡。 “不,咖啡本身就有一些苦味,有可能会盖住士的宁的味道。” “那么你认为更有可能的是咖啡中被人放入了毒药,但是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药效推迟了。” “是的,不过,杯子已经彻底摔碎了,无法分析其包含的物质了。” 包斯坦医生作证结束。威尔金斯医生逐一证实了他的证词,并且完全否定了自杀的可能性。他说死者患有心脏病,然而在别的方面很健康,生活快乐,精神正常。她绝对不会自杀。 接下来是劳伦斯·卡文迪什。他的证词完全无关紧要,只是重复着他哥哥的话。正要下去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支吾着说: “如果允许的话,我能提个意见吗?” 他不以为然地看了一眼验尸官,对方立即回答道: “当然,卡文迪什先生,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欢迎提出任何可以进一步澄清事实的意见。” “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劳伦斯解释道,“当然,有可能大错特错,可是我仍然觉得我母亲的死亡没有外力因素。” “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呢,卡文迪什先生?” “我母亲去世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包括临终时,都在服用一种含有士的宁的补药。” “啊!”验尸官说道。 陪审团都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相信,”劳伦斯继续说,“这期间的药物累积效应导致了死亡。另外,她有没有可能无意中服用了过量的药物呢?”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死者在生前服用士的宁。非常感谢你,卡文迪什先生。” 威尔金斯医生被传回法庭,他嘲笑了劳伦斯的想法。 “劳伦斯先生的意见是完全不可能的,任何一个医生都会这么说。在某种意义上说,士的宁是一种累积性毒药,可是它绝对不可能因为上述特性而导致突然死亡。它一定会有一个长时间的慢性症状,我会立刻注意到的。整个说法都很荒谬。” “那第二个意见呢?英格尔索普太太会不会不小心服药过量?” “三倍,甚至四倍的量,都不会导致死亡。英格尔索普太太总是能拿到大量的额外的药,因为她跟塔明斯特库特药店的药剂师们很熟,然而根据解剖后发现的士的宁的含量,她必须服下了几乎一整瓶补药。” “那你认为,不管采用何种方式,补药都不会致死,我们可以将其排除在外?” “当然可以。这一推论非常荒谬。” 之前打断他讲话的那个陪审团成员提出,给她配药的药剂师有没有可能弄错药。 “当然,这种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医生回答说。 可是,接着被传讯的多卡丝甚至把这个可能也排除了。英格尔索普太太近期没有配过补药,相反,她在去世那一天吃下了最后一包药。 所以,补药的问题最终被放弃了,验尸官继续进行聆讯。他从多卡丝处了解到她怎么被女主人紧急的铃声惊醒,接着叫醒了全家人,他还询问了那天下午吵架的情形。 多卡丝关于这个问题的证词,波洛和我大体上都已经听过了,所以就不再重复。 下一个证人是玛丽·卡文迪什,她站得笔直,声音低沉、清晰、从容镇定。在回答验尸官的问题时,她说她的闹钟像往常一样在四点三十分时叫了起来,她正穿着衣服,忽然被什么重物掉在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是床旁边的桌子吗?”验尸官补充说明。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玛丽继续说,“听了一会儿。没多久,铃声大作。多卡丝跑下来叫醒我的丈夫,于是我们就去了婆婆的房间,但门闩住了——” 验尸官打断了她。 “我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就不需要再麻烦你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们全都了解了。但是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之前一天下午你无意中听到的吵架的情况,我将不胜感激。” “我?” 她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傲慢。她抬起一只手,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皱起来的蕾丝花边,稍稍偏了偏头。我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掠过一个念头:她在拖延时间! “没错,我知道,”验尸官审慎地说,“我知道,当时你正坐在内室长窗外的长椅上看书,对吗?” 这对我而言是个新闻,我斜着看了波洛一眼,猜想这对他也是个新闻。 短暂的停顿,她稍事犹豫后回答说: “对,是这样。 “内室的窗户是敞开的,对吗?” 回答的时候,她的脸色无疑变得有些苍白: “是的。” “那你不可能没有听到里面的声音,况且生气时声音更响?实际上,你那个位置比在门厅里听得更清楚。” “可能是吧。” “你能复述一下无意中听到的吵架的事吗?” “我真不记得听到什么了。” “你是说你没听见吗?” “哦,不,我听到声音了,但我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她的面颊上出现了一层浅浅的颜色,“我没有偷听私人谈话的习惯。” 验尸官坚持说道: “那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点儿都不记得吗,卡文迪什太太?甚至让你意识到这是私人谈话的只言片语都没有吗?” 她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思考,表面仍然非常冷静。 “啊,我想起来了。英格尔索普太太说了些事——我不记得原话是什么了——关于夫妻丑闻的事。” “啊!”验尸官满意地往后一靠,“这和多卡丝听到的相吻合。可是,请原谅,卡文迪什太太,你意识到了这是私人之间的谈话,可是却没有走开?仍待在原地?” 当她那双黄褐色的眼睛向上看的时候,我捕捉到了它们发出的转瞬即逝的亮光。我坚信就在那一刻,她很愿意把这个含沙射影的小个子律师撕个粉碎,但她仍然十分平静地说: “不,在那儿我觉得很舒服,我正在全神贯注地看书。” “这就是你能告诉我们的全部吗?” “就这些。” 聆讯结束了,虽然我怀疑验尸官对此完全满意。我觉得他疑心如果玛丽·卡文迪什愿意,能说得更多一些。 下一个被传上来的是店员艾米·希尔,她宣誓证明曾于十七日下午向下等园丁威勒姆·厄尔出售过一份遗嘱表格。 在她后面的是威勒姆·厄尔和曼宁,为他们曾在文件上签字作证。曼宁确定时间是四点半,威勒姆认为更早一些。 接下来是辛西亚·默多克,不过她没说太多。被卡文迪什太太叫醒之前,她对这一惨剧一无所知。 “你听到桌子倒地了吗?” “没有,我睡得很熟。” 验尸官笑了。 “问心无愧就能安稳入睡,”他说,“谢谢你,默多克小姐,就这些了。” “霍华德小姐。” 霍华德小姐拿出了英格尔索普太太在十七日傍晚写给她的信。波洛和我当然已看过了。它对我们了解这一惨案没什么帮助。下面是副本(图五): 图五 埃塞克斯 斯泰尔斯庄园 亲爱的伊芙琳: 我们不能言归于好吗?我很难忘记你说的那些针对我亲爱的丈夫的话,不过,我老了,我很爱你。 你的亲爱的 艾米丽·英格尔索普 七月十七日 此信交给了陪审团认真审议。 “恐怕这对我们帮助不多,”验尸官叹了口气,说,“这里面完全没有提及那天下午的事。” “对我来说再清楚不过了,”霍华德小姐立刻说道,“这清楚地表明了,我可怜的老朋友刚刚发现她被愚弄了!” “信里可不是这么说的。”验尸官指出。 “不,因为艾米丽绝对不会接受自己是错的。但是我了解她。她想让我回来。可她没打算承认我是对的。她在兜圈子。我可不相信。” 韦尔斯先生微微笑了。我注意到几个陪审团成员也笑了。霍华德小姐显然是个个性张扬的人。 “不管怎样,所有这些愚蠢的举动都是在浪费时间,”这位小姐轻蔑地上下打量着陪审团,继续说道,“说吧——说吧——说吧!我们明明一直都知道——” 验尸官忧虑而苦恼地打断了她。“谢谢你,霍华德小姐,就这样吧。” 她应允之后,我感觉验尸官似乎松了一口气。 接着,这一天最轰动的事发生了。验尸官传唤艾伯特·梅斯,药剂师的助手。 这就是我们那个心神不定、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回答验尸官的问题时,他解释说,他是个合格的药剂师,但是新近来这家药店的,因为以前的店员刚刚应征入伍了。 这些背景介绍一结束,验尸官就开始聆讯了。 “梅斯先生,你最近有没有把士的宁卖给没有经过授权的人?” “是的,先生。” “什么时候?” “这个星期一晚上。” “星期一?不是星期二?” “不,先生,是星期一,十六日。” “你能告诉我们你卖给了谁吗?” 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好的,先生,我卖给了英格尔索普先生。”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呆呆地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的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当这些可怕的话从这个年轻人嘴里说出来时,他稍稍吃了一惊。我猜他会从椅子上站起来,可他仍坐在那儿,虽然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刻意做出的惊愕表情。 “你确定自己在说什么吗?”验尸官严肃地问。 “非常确定,先生。” “你一向都不用处方就出售士的宁吗?” 验尸官皱起了眉头,可怜的年轻人明显没了自信。 “哦,不,先生——当然不。但是,看到是庄园的英格尔索普先生,我就觉得没什么坏处。他说是要毒死一条狗。” 我内心对此很同情。讨好“庄园”只是人之常情——尤其是这会导致顾客从库特药店转移到当地药店的时候。 “购买毒药的人不是都需要在一个本子上签名吗?” “是的,先生,英格尔索普先生签了。” “你带本子来了吗?” “带来了,先生。” 签字本提交了上去,验尸官严厉地指责了几句,就让可怜的梅斯先生下去了。 接着,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被传唤上来。我在想,他是否意识到绞索离他的脖子有多近呢? 验尸官直入主题: “这个星期一晚上,你是否为了毒死一条狗而买了士的宁?” 英格尔索普回答得非常镇定:“没有,我没买过,斯泰尔斯庄园没有狗,除了户外牧羊犬,而它现在非常健康。” “你绝对否认这个星期一晚上向艾伯特·梅斯买过士的宁?” “是的。” “你也否认这个吗?” 验尸官把那个写有他签名的登记本递给他。 “我完全否认。这字迹跟我的很不一样。我写给你们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信封,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交给陪审团。确实完全不一样。 “那你对梅斯先生的陈述做何解释?” 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泰然地回答道: “梅斯先生一定弄错了。” 验尸官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 “英格尔索普先生,作为一个形式上的问题,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们七月十六日星期一晚上你在哪里?” “我真的不记得了。” “这很荒谬,英格尔索普先生,”验尸官尖锐地说,“再考虑考虑。” 英格尔索普摇摇头。 “我不能告诉你们。我想我是出去散步了。” “朝哪个方向?” “我真想不起来了。” 验尸官板起了脸。 “有人和你一起吗?” “没有。” “散步时遇到什么人没有?” “没有。” “真遗憾,”验尸官冷冷地说,“如果你拒绝说出梅斯先生明确地认出你去店里买士的宁的时候你在哪里,那我就只能相信梅斯的话了。” “如果你愿意,请便。” “说话注意点,英格尔索普先生。” 波洛紧张得坐立不安。 “该死!”他咕哝着,“这个蠢货想被抓起来吗?” 英格尔索普确实给大家留下了坏印象。他那徒劳的否认连个孩子也说服不了。不过,验尸官迅速转入了下一个问题,波洛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星期二下午,你是不是跟你妻子有过一次争论?” “请原谅,”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插嘴说道,“你被误导了。我没有跟我亲爱的妻子吵架。整个故事绝对是不真实的。我整个下午都不在家。” “有没有人能给你作证?” “我向你保证。”英格尔索普傲慢地说。 验尸官马上回答道: “有两个证人发誓听到你和英格尔索普太太争论过。” “那些证人弄错了。” 我很迷惑。这个人信誓旦旦的样子让我都摇摆不定了。我看了看波洛,他脸上有种我所不能理解的得意表情。难道他终于相信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的罪行了吗? “英格尔索普先生,”验尸官说:“你在这里又听了一遍你妻子临终时说的话,你能解释一下吗?” “当然能。” “你能?” “对我而言似乎很简单。那个房间光线很昏暗。包斯坦医生的身高体重跟我差不多,而且也像我那样留着胡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并处于痛苦之中,我可怜的妻子把他错认成了我。” “啊!”波洛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这确实是个大胆的想法!” “你认为他是对的?”我低语着。 “我没这么说。不过这的确是个巧妙的假设。” “你们把我妻子临终时说的话作为一种指控,”英格尔索普先生继续说道,“相反,这正是对我的一种求助。” 验尸官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 “英格尔索普先生,那天傍晚是你亲自倒了咖啡并端给你妻子的吗?” “我倒好了咖啡,是的,可我没有端给她。我是打算端过去的,可有人告诉我一个朋友在门厅口,所以我就把咖啡放在了门厅的桌子上。几分钟后我返回门厅,咖啡已经不在那儿了。” 这个说法真假难辨,但并没让我改善对英格尔索普的看法。不管怎么说,他都有充分的时间放毒药。 这时,波洛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我一下,指了指门旁边坐在一起的两个人。一个是矮个子、尖嘴猴腮、黑头发、貂一样的脸,另一个个子高高的,一头金发。 我疑惑地看着波洛。他的嘴巴凑近我的耳朵: “你知道那个小个子是谁吗?” 我摇摇头。 “他是苏格兰场的探长詹姆斯·杰普——吉米·杰普。另一个人也是苏格兰场的。事情进展迅速,我的朋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人,完全看不出来他们是警察。要不是波洛告诉我,我真猜不出他们是官方人士。 我还在盯着两人,这时,传来的判决声吓了我一跳,我马上回过神来。 “某些人或不明人士的蓄意谋杀不成立。” 第七章 波洛偿还债务 第七章 波洛偿还债务 我们走出斯泰尔斯公共大厅之后,波洛轻轻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了一边。我了解他的用意。他在等那两个苏格兰场的人。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了出来,波洛立刻走上前,跟稍矮的那个打了个招呼。 “恐怕你不记得我了吧,杰普探长。” “啊,波洛先生!”探长大喊,转向另一个人,“我跟你说过波洛先生吧?一九〇四年他和我在一起工作——阿伯克龙比伪造案——那人在布鲁塞尔被抓了起来。啊,那段时光真是美好,先生。还有,你记不记得阿尔塔拉‘男爵’?那个无赖流氓?他躲过了欧洲一半警察的追捕。但我们在安特卫普捉住了他——多亏这位波洛先生。” 当他们沉浸在这些友好的回忆中时,我走近一些,波洛把我介绍给杰普探长,探长也向他的同事萨默海警长介绍了我们俩。 “我都不需要问你来这儿干什么,先生。”波洛说道。 杰普狡黠地闭起一只眼。 “不,确实不用了。我得说案情已经很明朗了。” 但是波洛严肃地回答道: “我跟你想得不一样。” “哦,得了吧,”萨默海第一次开口说话,“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了,这人被抓了个现行。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蠢!” 但是杰普仔细打量着波洛。 “别开火,萨默海,”他诙谐地说,“我和这位先生以前就认识,我对人的判断从来没有比他快过。如果我不是错得太离谱,他早就胸有成竹了。是这样吗,先生?” 波洛微笑着。 “我得出了一些结论——是的。” 萨默海仍然显得很怀疑,可杰普却继续细细地观察着波洛。 “是这样的,”他说,“迄今为止,我们只看到了这案子的表象。这就是苏格兰场在这类案件中的劣势,而且,谋杀可以说是在验尸后才暴露的。很多答案都是根据现场的第一手资料获得的,于是波洛先生就比我们抢占了先机。要不是现场有个聪明的医生通过验尸官给我们提示,我们就不会马上赶来这儿了。但是你第一时间就到了现场,没准已经获得了一些小小的线索。根据审讯发现的证据,英格尔索普先生谋杀了他的妻子,就像我站在这儿一样毫无疑问。如果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任何人有何反对性的暗示,我肯定会当面嘲笑他。我必须承认,对于陪审团没有立刻判他蓄意谋杀罪,我感到很惊讶。我觉得他们有这个想法,如果不是因为验尸官——看样子他们阻止了他。” “也许吧,不过,现在你的口袋里有一张逮捕令吧。”波洛说。 杰普那富于表现力的脸立刻换上了一副木然的官僚表情。 “我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他冷冷地说。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急切地希望他不会被逮捕,先生。” “大概吧。”萨默海挖苦道。 杰普凝视着波洛,神情既困惑又滑稽。 “你能进一步解释一下吗,波洛先生?就算眨眨眼点点头也好。当时你在现场——你知道,苏格兰场可不想犯一丁点儿错。” 波洛严肃地点点头。 “这正是我所想的。嗯,我会告诉你们这个的。使用你的逮捕令:逮捕英格尔索普先生。但这会破坏你们的名誉。关于他的立案会立即撤销!没错!” 他意味深长地打了个响指。 杰普神色凝重起来,萨默海则怀疑地哼了一声。 而我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只能断定波洛疯了。 杰普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 “我不敢这么做,波洛先生。我会听从你的意见,但是我的上司会问我在搞什么鬼。你能不能再和我多说一点点?” 波洛考虑了一会儿。 “可以。”他终于开口了,“我承认我不想说,是你强迫我说的。现阶段我更愿意秘密工作,不过你说得很对——属于比利时警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说的话是不够的。然而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不能被逮捕。我发过誓,我的这位朋友黑斯廷斯知道。那么,我亲爱的杰普,你即刻去斯泰尔斯吗?” “这个,大约半小时后。我们先去找验尸官和那位医生。” “好。顺便叫上我——在村子最深处的那所房子。我和你们一起去。在斯泰尔斯庄园,英格尔索普先生会向你们证明,或者如果他拒绝——有这个可能——我会给你满意的证据证明案件将不再继续针对他。成交吗?” “成交。”杰普痛快地说,“并且,我代表苏格兰场深深地感谢你。虽然我必须承认,目前我看不到证词中可能存在的最微小的漏洞,但你一直是个奇迹!那么再见了,先生。” 两个侦探大步走开了,萨默海怀疑地咧嘴笑着。 “嗨,我的朋友,”我还没张嘴说话,波洛就大叫着,“你是怎么想的?上帝呀!我在法庭上急得都出汗了。我无法想象这人会这么顽固,什么都不肯说。显然,这是个愚蠢的策略。” “哼,除了愚蠢,还有别的解释,”我说,“如果对他的指控是正确的,除了沉默,他还能怎样为自己辩护?” “哎呀,有一千种巧妙的方法呢,”波洛大声说,“瞧,如果说我犯下了这桩谋杀案,我能想出七个最合理的故事!远远比英格尔索普先生那冷酷的拒绝更有说服力!”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亲爱的波洛,我相信你能想出七个来!不过,说真的,暂且不论我听到的你和那两个侦探说的话,你肯定不会还相信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是清白的了吧?” “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什么都没变。” “可证据不容置疑。” “没错,太不容置疑了。” 我们走进里斯特维斯小屋的大门,登上已然熟悉的楼梯。 “是的,是的,太不容置疑了。”波洛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道,“真正的证据通常都是模糊的,无法令人满意的。它需要被检查——筛选详查。但这里的整件事都已成定局。不,我亲爱的朋友,这些证据都被巧妙地捏造的,太巧妙了,反而让自己的计划落了空。” “你是怎么想的?” “因为,只要不利于他的证据是模糊和难以确定的,那就很难反驳。不过,罪犯过于急躁,那张网拉得太紧了,以至于一个疏漏就能放走英格尔索普。” 我沉默了。过了一两分钟,波洛接着说: “我们来看看这件事。假设我们说这儿有个人准备毒死他的妻子。就像俗话说的,靠耍小聪明过日子。由此看来,他是有些小聪明,不完全是个笨蛋。那么,他是怎么准备的?他大胆地去村子里的药店用自己的名字买士的宁,还捏造了一个必定被证明是荒谬的关于一条狗的故事。那天晚上他没有下毒。不,他一直等到和妻子大吵一架之后,这样全家人都知道了,并且自然而然地全都怀疑他。他没打算辩护——连借口都没有。他还知道药店的店员肯定会说出这个事实。呸!我可不相信有人会这么白痴!只有疯子想绞死自己,才会这么干!” “我还是——不明白——”我开口道。 “我也不明白。我跟你说,我的朋友,我很迷惑。我——赫尔克里·波洛!” “但如果你相信他是清白的,你怎么解释他买了士的宁?” “很简单,他没买。” “可梅斯认出了他!” “请原谅,他看到了一个像英格尔索普先生的人,长着黑胡子,戴着眼镜,穿着同样引人注目的衣服。他无法认出一个可能只在远处看见过的人,因为,你还记得吧,他来村子里才两个星期,而英格尔索普太太主要是在塔明斯特的库特药店取药。” “所以你认为——” “我的朋友,你还记我曾经强调过的两个事实吗?先不说第一个,第二个是什么?” “重要的事实是英格尔索普先生的衣着很独特,有一大把黑胡子,还戴眼镜。”我引用了他的话。 “完全正确。现在假设有人想冒充约翰或者劳伦斯,容易做到吗?” “不容易,”我若有所思地说,“当然一个演员——” 但是波洛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 “为什么不容易冒充?我会告诉你的,我的朋友:因为他们俩的脸刮得都很干净。为了成功地在大白天扮成这两个人中的一个,需要具有演员的天赋,还要有相似的脸部轮廓。但是说到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情况就全变了。他的衣服、他的胡子,还有挡住眼睛的眼镜——这些都是他外表惹人注目的地方。那么,罪犯的第一本能是什么?转移自己的嫌疑,不是吗?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把嫌疑扔给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得预备好一个人。每个人都倾向于相信英格尔索普先生是有罪的,他受到怀疑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为了让事情更有把握,就要有确凿的证据——比如他真的去买药了,而且,扮成像英格尔索普先生这样外表独特的人并不难。记住,年轻的梅斯从来没有真正地跟英格尔索普先生说过话,他怎么会怀疑这个穿着他的衣服、长着他的胡子、戴着他的眼镜的人,不是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 “也许是这样,”我被波洛的口才给迷倒了,“但如果那样的话,他为什么不说出星期一傍晚六点钟他在哪儿呢?” “啊,为什么?”波洛平静下来,说道,“如果他被捕了,可能就会说了,可我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我必须让他看到自己处境的严峻性。当然,他沉默的背后有一些丢脸的事。即使没有谋杀他的妻子,他仍然是一个恶棍,并且隐瞒了一些谋杀以外的事情。” “会是什么呢?”我思索着,暂时同意了波洛的观点,但仍然隐隐地保留了一个主张,即明显的推论就是正确的。 “你猜不出来吗?”波洛笑着问。 “猜不出来。你能吗?” “哦,是的,不久前我有个小想法,并且结果已经证明是正确的。” “你从没告诉过我。”我有些责怪地说道。 波洛抱歉地摊开双手。 “请原谅,我的朋友,你绝对不会认同的。”他诚恳地转向我,“告诉我——你现在觉得他不应该被捕吗?” “可能吧。”我迟疑地说,因为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关心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的命运,并且我觉得使劲吓一吓他也没坏处。 波洛专注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算了吧,我的朋友,”他换了个话题,“不说英格尔索普先生,你怎么看审讯中的证词?” “哦,基本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你没感到有什么古怪吗?” 我的思绪飘向了玛丽·卡文迪什,对这个问题闪烁其词: “哪方面?” “唔,例如劳伦斯·卡文迪什先生的证词?” 我松了口气。 “哦,劳伦斯!不,我没这么想,他一向都是个紧张的家伙。” “他说他母亲可能是因为吃补药而意外中毒,你不觉得奇怪,嗯?” “不,我不觉得。医生当然会嘲笑这个说法,但是作为一个外行人,这么想是很自然的。” “但劳伦斯先生不是外行。你亲口告诉过我他开始学的是医学,还获得了学位。” “是的,没错。我从没想过这一点。”我很是吃惊,“是很古怪。” 波洛点点头。 “首先,他的举止很特别。他是全家人中唯一能认出士的宁中毒症状的人,而且我们还发现他是唯一坚持自然死亡观点的人。如果是约翰先生,我就能理解。但是劳伦斯先生——不!那么,今天,他所提出的意见,他自己也知道是非常荒谬的。这很值得思考,我的朋友。” “的确令人费解。”我同意。 “还有卡文迪什太太,”波洛继续说道,“这是另外一个没有说出自己所知全部事实的人。你怎么看她的态度?” “我不清楚。她应该是在保护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真是无法想象。然而看起来就是这样。” 波洛深思着点点头。 “是的,这很可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她无意中听到的‘私人对话’大大多于她愿意承认的。” “而且,她还是最没有可能弯腰偷听的人。” “完全正确。她的证词向我表明了一件事。我犯了个错误。多卡丝很对。那天下午争吵发生的时间比较早,大约是四点钟,就像她所说的。” 我好奇地看着他,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看重吵架的时间。 “是的,今天冒出来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波洛继续说,“包斯坦医生,那天早上在那个时间,怎么就穿戴整齐了呢?我很惊讶没人评论这件事。” “我相信他失眠。”我含糊地说。 “这是一个很好或者很糟的解释,”波洛说,“它涵盖了一切,却什么也没说。我会盯着我们聪明的包斯坦医生。” “证词中还找出了什么错误?”我讥讽地问。 “我的朋友,”波洛严肃地说,“当你发现人们没有对你说实话——当心!现在,除非我是大错特错,今天的聆讯中只有一个人,最多两个人,没有保留或者欺骗地说了实话。” “哦,得了吧,波洛,我就不列举劳伦斯或者卡文迪什太太了,但是约翰,还有霍华德小姐,他们说的肯定是真话吧?” “他们两个人,我的朋友?一个,我承认,但是两个——” 他的话带给我一种不愉快的冲击。霍华德小姐的证词虽然不重要,但说得如此直截了当、坦率明确,这让我从未怀疑过她的真诚。然而,我非常敬重波洛的判断力——除了我把他描述成“愚蠢的猪头”的时候。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我问,“霍华德小姐似乎一向对我都很诚实——诚实得我都快不安了。” 波洛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我完全没领会到其中的含义。他想说些什么,不过忍住了。 “默多克小姐也是,”我接着说了下去,“她没有什么不诚实的。” “是没有,不过,她睡在隔壁却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这很奇怪;而卡文迪什太太,在房子的另外一边,却清楚地听见桌子倒地了。” “呃,她还年轻,并且睡得正酣。” “啊,没错,确实!她肯定是个著名的冬眠动物,就是那个!” 我不是很喜欢他那种腔调,可就在这时,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传进我们的耳朵里。我们朝窗外看了看,发现两位侦探正在下面等着我们。 波洛抓起帽子,使劲捻了捻胡子,仔细地弹了弹袖子上想象中的灰尘,示意我走在他前面下了楼,和两个侦探一起前往斯泰尔斯庄园。 我觉得两个苏格兰场的人的出现是个很大的震动——尤其对约翰来说,虽然判决之后他显然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然而,侦探的到来,跟其他事情相比,能让他看到更多的真相。 一路上,波洛都在和杰普低声地商议着,这个公职人员要求全家人,除了用人,都要在客厅集合。我明白这其中的意思。这是让波洛兑现自己说的大话。 我自己是不自信的。也许波洛有绝好的理由相信英格尔索普的清白,但是让像萨默海这种类型的人相信需要有确凿的证据,我怀疑波洛能否提供。 我们所有人陆续走近客厅没多久,杰普就关上了门。波洛彬彬有礼地为每个人摆好椅子。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苏格兰场的这两个人身上。我觉得这是我们第一次认识到这件事不是一场噩梦,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我们读过这样的事情,现在,我们自己成了这场戏的表演者。明天,全英国的日报都会用显眼的大字标题把这一消息宣扬出去: 埃塞克斯神秘惨案阔绰太太中毒身亡 还会有斯泰尔斯庄园的照片,以及“全家人接受聆讯”的快照——村子里的摄影师可不会闲着的!所有这些事都被读过数百次,只是发生在别人而非自己身上。而现在,在这所房子里,发生了一桩谋杀。在我们前面的是“接手此案的侦探们”。在波洛讲话之前的空当里,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些众所周知的油腔滑调的术语。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点奇怪,首先开口说话的是他,而不是那位官方侦探。 “女士们,先生们,”波洛说着鞠了一躬,好像是发表演说的名人,“我请大家一起来到这儿,是为了某个问题。而这个问题,跟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先生有关。” 英格尔索普独自坐在那儿——我觉得,大家都会不自觉地把椅子搬得离他远点——波洛说到他名字时,他微微吃了一惊。 “英格尔索普先生,”波洛直接对他说,“一片浓黑的阴影正笼罩在这幢房子上——谋杀的阴影。” 英格尔索普悲伤地摇摇头。 “我可怜的妻子,”他低声说道,“可怜的艾米丽!太可怕了。” “我认为,先生,”波洛尖锐地说,“你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会有多么可怕——对你而言。”看到英格尔索普像是没有理解这话,他补充道,“英格尔索普先生,你正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两个侦探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我看见那句官方警告“你说的每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一直徘徊在萨默海的嘴唇上。波洛继续说道: “现在你明白了吗,先生?” “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波洛审慎地说道,“你被怀疑毒死了自己的妻子。” 这句开诚布公的话让每个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天哪!”英格尔索普大喊着惊跳起来,“多么可怕的想法!我——毒死我最爱的艾米丽!” “我认为——”波洛仔细打量着他,“你没有充分意识到聆讯时你证词中的不利因素。英格尔索普先生,听完我现在跟你说的这些之后,你是否还拒绝说出星期一下午六点钟你在哪里吗? 英格尔索普哼了一声,跌坐回椅子里,脸埋进双手中。波洛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说!”他大声威胁道。 英格尔索普的脸费力地从手中抬了起来,然后他慢慢地、从容地摇了摇头。 “你不说?” “我不会说的。我不相信每个人都这么可怕,指控我犯下了你所说的事。”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心意已决。 “那好,”他说,“我必须替你说了。” 英格尔索普又站了起来。 “你?你怎么能说?你不知道——”他忽然打住了。 波洛转向众人。“先生们,女士们,我说了。听着!我,赫尔克里·波洛,肯定那个星期一下午六点走进库特药店购买士的宁的人,不是英格尔索普先生,因为星期一下午六点的时候,英格尔索普先生正从邻近的农场送雷克斯太太回家。我可以提供不少于五个证人证实在六点或六点刚过时,看到他们在一起,你们也知道,艾比农场,也就是雷克斯太太的家,距离村子至少两英里半。这绝对可以证明英格尔索普先生不在犯罪现场。” 第八章 新疑点 第八章 新疑点 一阵愕然的沉默。杰普,我们之中最为镇定的人,第一个发言。 “哎呀,”他大声说道,“你真厉害!确确实实,波洛先生!我猜,你的这些证人都没问题吧?” “瞧!我准备好了他们的名单——姓名和地址。你当然得去见见他们,不过你会发现这没问题的。” “我深信这一点。”杰普压低声音,“我非常感激你。他差一点儿就要因为这种无稽之谈而被捕了。”他转向英格尔索普,“但是,请原谅,先生,聆讯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肯说出这些?” “我会告诉你原因,”波洛抢过话头说道,“有个谣言——” “一个存心不良、纯属虚假的谣言。”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激动地打断了他。 “而英格尔索普先生不希望眼下再有谣言四起,对吗?” “就是这样。”英格尔索普点点头,“我可怜的艾米丽还没入殓,我非常不想再有这种骗人的传言,你对此感到惊奇吗?” “跟你相比,先生,”杰普说,“我宁愿有大量的传言,也不愿意因谋杀而被捕。我甚至冒昧地认为你那可怜的太太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波洛先生在这儿,你已经被捕了,毫无疑问!” “我真的很蠢,”英格尔索普喃喃地说,“可你不知道,探长,我是怎样被迫害和中伤的。”他狠狠地瞪了伊芙琳·霍华德小姐一眼。 “那么,先生,”杰普轻快地转向约翰,“我想看看英格尔索普太太的卧室,之后我会和用人聊一聊,不必麻烦你了,波洛先生在这里会给我带路的。” 所有人都走出房间以后,波洛转过身示意我跟他上楼。到了那儿,他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一边。 “快点儿,到房间的另一侧去,站在那儿——就在羊毛毡门这一边。我过去之前不要动。”然后他迅速转身跟上了那两个侦探。 我按照他的指示,在毛毡门旁站好,纳闷他这个要求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得在这个指定的地方守着呢?我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条走廊,产生了一个想法:除了辛西亚·默多克,其他人的房间都在左边这一侧,是否跟这一点有关?我要不要报告有谁进出?我忠实地守在自己的位子上。几分钟过去了,没有人来,什么也没发生。 大约二十分钟后,波洛过来了。 “你没动吧?” “我固若磐石。什么事也没有。” “啊。”他是高兴还是失望?“你什么都没看到?” “没。” “但没准你听到什么了?猛地一撞——嗯,朋友?” “没听到。” “有可能吗?啊,我是自寻烦恼!我向来不算笨的,只做了个轻微的手势——”我了解波洛的手势,“用左手,掀倒了床边的桌子!” 他像个孩子一样苦恼、垂头丧气,我连忙安慰他: “没关系,老朋友。有什么要紧的呢?你刚刚在楼下获得的胜利还让你余兴未尽。我可以告诉你,那让我们所有人都很吃惊。英格尔索普和雷克斯太之间一定有更多不为我们所知的事,这让他守口如瓶。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苏格兰场那两个家伙呢?” “下楼询问用人们去了。我向他们出示了我们所有的证据。我对杰普很失望。他束手无策!” “喂!”我望着窗外,说道,“包斯坦医生在这儿!我相信你对他的看法是正确的,波洛。我不喜欢他。” “他是个聪明人。”波洛深思着,说道。 “哦,聪明得像魔鬼!我得说,星期二他的那个样子,真让我喜出望外。你一定没见过这种奇观。”我向他描述了一遍医生的冒险,“他就像田地里标准的稻草人!从头到脚都是泥巴。” “当时你看到他了?” “对。当然,他不想进来——正好是晚饭时间——不过英格尔索普先生坚持请他进来。” “什么?”波洛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星期二傍晚包斯坦医生在这儿?这儿?而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他就像疯了一样。 “亲爱的波洛,”我劝他,“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对这个感兴趣,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的。” “有什么重要?这是最重要的!这么说,包斯坦医生星期二晚上在这儿——谋杀那晚。黑斯廷斯,你不明白吗?这改变了一切——一切!”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烦躁。他松开了抓住我的手,机械地摆弄着一对烛台,嘴里仍然喃喃自语着:“没错,改变了一切——一切。” 忽然间,他好像做出了个决定。 “好吧,”他说,“我们得马上行动。卡文迪什先生在哪儿?” 约翰在吸烟室。波洛直接去找他了。 “卡文迪什先生,我在塔明斯特有些重要的事。一个新线索。我可以用你的车吗? “哦,当然。你是说现在吗?” “劳驾。” 约翰按铃吩咐把车开过来。十分钟后,我们驾车经过公园,开上了去塔明斯特的公路。 “现在,波洛,”我顺从地说,“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吗?” “哦,朋友,你自己也能猜出不少。当然,你也知道,英格尔索普先生解脱了,整个局势都变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我们目前知道的是有个人,没有去买毒药。我们已经摒除那些捏造的线索,得到真正的信息。我已经弄清楚,除了当时正跟你打网球的卡文迪什太太,这个家里其他任何人都有可能在星期二傍晚假扮成了英格尔索普先生。同样,我们听他说过他把咖啡放在门厅里。聆讯时没有人过多地注意这件事——但是现在此事意义非同一般。我们必须找出究竟是谁把咖啡端给了英格尔索普太太,或者咖啡放在那儿时谁经过门厅了。就你所说,我们可以断定只有两个人没有走近咖啡——卡文迪什太太和辛西亚小姐。” “没错,是这样的。”我心底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轻松,玛丽·卡文迪什当然不应该承受这种怀疑。 “为了撇清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的干系,我不得不提前摊牌。只要罪犯认为我仍然咬着他不放,就有可能放松警惕。然而现在,他会更加小心。没错——加倍小心。”他忽然转向我,“告诉我,黑斯廷斯,你自己——有没有怀疑过谁?” 我犹豫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曾经在那天早上在我脑海中闪过那么一两次。我努力想甩掉这个荒谬的念头,可仍然挥之不去。 “不能说是怀疑,”我咕哝着说,“那太愚蠢了。” “说吧,”波洛鼓励地催促我,“别害怕,说出你的想法。你必须留意自己的直觉。” “既然这样,”我脱口而出,“虽然荒谬——但是我怀疑霍华德小姐没有说出她知道的所有事情。” “霍华德小姐?” “是的——你会嘲笑我的——” “当然不会,我为什么要笑你?” “我似乎觉得,”我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继续说道,“我们把她从可能的嫌疑人中排除了,单凭她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但是,毕竟,她只有十五英里远。汽车半小时就能到。我们能断定谋杀那晚她没在斯泰尔斯吗?” “是的,我的朋友,”波洛出人意料地说,“我们能。我当时首先就给她工作的医院打了电话。” “哦?” “嗯,我了解到,星期二,霍华德小姐值下午班,而且——忽然来了一大批病人——她体贴地提出继续值夜班。这个建议被欣然接受。就是这样。” “哦,”我不知所措地说,“是这样。”我继续说道:“她异常激烈地指控英格尔索普,引起了我的怀疑。我不禁觉得她事事针对他。所以我想她也许知道一些关于烧毁的遗嘱的事。没准她错把它当成之前那份有利于他的遗嘱,所以烧掉了。她是这么的恨他!” “你认为她激烈得反常吗?” “是——的。她太过激了。我真是怀疑在这件事上她还有没有理智。” 波洛用力摇摇头。 “不,不,你想错方向了。霍华德小姐不是低能,也不是智力退化,她是个体力和智力都十分正常的优秀典范。她的头脑很清楚。” “然而她恨英格尔索普恨得已近乎疯狂。我的想法是——毫无疑问很可笑——她打算毒死他,而在某种情况下,英格尔索普太太误服了毒药。可我完全想不明白是怎么做到的。我的整个想法都荒谬滑稽至极。” “你仍然说对了一件事。怀疑每一个人,加以逻辑验证,证明他们无罪,直到自己满意为止。这么做从来都是明智的。现在,指控霍华德小姐蓄意毒死英格尔索普太太的理由是什么?” “为什么!她对她很忠诚!”我惊叫道。 “哎哎!”波洛着急地大声说,“你喊得像个孩子。如果霍华德小姐有本事毒死这个老太太,也能装出一副忠诚的样子。不,我们必须看看其他方面。你的假设完全正确,她对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的反感已经强烈到了不正常的地步,但你由此得出的结论却是大错特错。我已经得出了自己的推论,我相信是正确的,但现在我不会说出来。”他顿了顿,接着说,“现在,我认为,说霍华德小姐是杀人犯还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阻碍。” “是什么?” “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死对霍华德小姐没有任何好处。不存在没有动机的谋杀。” 我思索着。 “英格尔索普太太会不会写了一份有利于她的遗嘱?” 波洛摇摇头。 “可你自己不是跟韦尔斯先生说过这种可能性吗?” 波洛笑了。 “那是有原因的。我不想提到我心中真正所想的那个人名。霍华德小姐处于十分相似的位置,所以我用她的名字代替了。” “英格尔索普太太可能写过,呃,她去世那天下午写的遗嘱可能——” 可是波洛的脑袋晃得那么用力,我只好打住。 “不,朋友,我对那份遗嘱有自己的一点想法,但我只可以告诉你这么多——对霍华德小姐没什么好处。” 我接受了他的保证,虽然我没有真正弄明白他何以如此肯定。 “那好吧,”我叹了口气说,“那我们得宣判霍华德小姐无罪了。我对她有过怀疑,多少也是你的错误造成的。都是因为你对她在聆讯中的证词做的评论。” 波洛一脸不解。 “关于她聆讯中的证词,我说了什么?” “你忘了吗?当时我指出她和约翰·卡文迪什无可怀疑。” “哦——啊——是的。”他有点儿狼狈,不过很快恢复了正常,“还有,黑斯廷斯,我想请你为我做一件事。” “没问题。是什么?” “下一次你有机会和劳伦斯·卡文迪什单独在一起时,我希望你跟他这么说:‘波洛让我捎个口信给你。他说,如果找到另外的那只咖啡杯,你就能放心了。’别多说也别少说。” “‘找到另外的那只咖啡杯,你就能放心了。’是这样吗?”我大为惊奇地问道。 “很好。” “但这是什么意思?” “啊,我会让你自己找出答案。你有机会接近真相的。就跟他说这些,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好吧——可真是太神秘了。” 这时,我们开进了塔明斯特,波洛指点着汽车来到“化学分析家”的公司门口。 波洛轻快地跳下车,走了进去。几分钟之后他又回来了。 “那儿,”他说,“该做的已经做完了。” “你在那儿干什么?”我十分好奇地问道。 “我拿了点东西去化验。” “我知道。不过,是什么呢?” “我从卧室平底锅里拿的可可样品。” “可是已经化验过了呀!”我惊讶地大声说,“包斯坦医生化验过了,你自己还嘲笑可能含有士的宁的这一说法呢!” “我知道包斯坦医生化验过了。”波洛平静地回答道。 “既然这样?” “唔,我想再化验一下。就是这样。” 我再也没能从他嘴巴里问出别的话来。 关于可可这件事,波洛的举动令我大为困惑,觉得毫无道理可言。尽管如此,我依然相信他,虽然这种信心曾经减弱过,但自从他对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是清白的这一坚持得以成功印证之后,它又完全恢复了。 英格尔索普太太的葬礼在第二天举行,而在星期一,我下楼吃早饭时,约翰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英格尔索普先生这天早上要离开庄园住到公共议事厅去,直到这场风波平息。 “想到他要离开,真是极大的欣慰,黑斯廷斯,”我那诚实的朋友继续说道,“以前我们认为是他做的,这真是够糟糕的;但是现在,我们都为跟这家伙过不去而感到内疚,事情也没有变得更糟。事实是,我们已经对他厌恶至极,当然都面带怒容地针对他。我知道没有人会指责我们这么武断地给一个人下结论。不过,我们是错了,可道歉让我们感觉很残忍。大家还是和从前一样讨厌他,这很麻烦。该死的,整件事都糟透了!我很感激他明智地选择离开。斯泰尔斯庄园没有留给他真是一件好事。真是无法忍受这家伙在这里。他就是看上了她的钱。” “你能维持好这个地方吗?”我问。 “哦,是的。当然,有遗产税,可是我父亲有一半的钱在这个地方,而且,目前劳伦斯还和我们住在一起,所以也有他的份儿。当然,一开始我们会比较拮据,因为,就像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自己经济上有点亏空,那些家伙仍在等着呢。” 由于英格尔索普就要离开了,我们饱餐了一顿惨剧发生以来最为惬意的早饭。辛西亚,这个年轻姑娘的精神自然高涨,看上去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除了劳伦斯仍然一副忧郁紧张的样子,我们大家都很快活,呈现在眼前的是崭新而充满希望的未来。 自然,报纸上充斥着关于这一惨剧的报道。明显的头条新闻,每个家庭成员的简要介绍,微妙的暗示,还有平时大家所熟悉的结束语:“警方已经掌握了线索。”我们无一幸免。真是一段不景气的日子。战争瞬间凝滞,报纸咬住上流社会这种犯罪中的贪婪不放,“斯泰尔斯庄园奇案”就是当下的主题。 这自然令卡文迪什一家十分厌烦。记者们不停地围攻庄园,虽然被禁止入内,但他们继续出没在村子之中,带着相机等待着任何一个不留神的家庭成员。我们全都生活在宣传的暴风之中。苏格兰场的人来了又走,调查、盘问,目光锐利,口气冷淡。我们不知道他们最终得出了什么结论。他们是否有了线索,还是整件事情仍属于未发现罪行那一类? 早饭后,多卡丝神秘兮兮地走过来问我她能否跟我说几句话。 “当然。什么事,多卡丝?” “哦,是这样,先生。您今天会见到那位比利时先生吗?” 我点点头。 “哦,先生,您知道他特意问了我,我的女主人或其他人是不是有一件绿衣服。” “对,对。你发现了一件?”这引起了我的兴趣。 “不,不是这样的,先生。不过后来我记起少爷们——”多卡丝仍然称呼约翰和劳伦斯为“少爷”,“有个‘化装箱’,在前面的阁楼里,先生。是个大柜子,装满了旧衣服和花哨的衣服什么的。我忽然想到里头可能有件绿衣服。所以,如果您告诉比利时先生——” “我会告诉他的,多卡丝。”我答应了。 “非常感谢您,先生。他是一位非常好的绅士,先生。他打听、询问事情的时候,跟那两个伦敦来的侦探完全不同。通常我不怎么接受外国人,可是从报纸上我了解到,这些勇敢的比利时人都是不一般的外国人,而且他确实是个说话和善的先生。” 亲爱的老多卡丝!她站在那儿,仰着诚实的脸望着我,我觉得她就是那些正在快速消失的旧时女佣的绝好代表。 我认为得立即去村子里找他,不料在半路就遇见了正赶往庄园的波洛,于是我马上转告了多卡丝的口信。 “啊,这个勇敢的多卡丝!我们去看一看那口箱子,虽然——不过没关系——我们仍然会检查的。” 我们经由一扇落地窗进到屋子里,门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我们直接上了顶楼。 果然,那儿有个大柜子,是个上好的旧式柜,上面点缀着铜钉,里头是满满一柜子能想象得到的各种类型的服装。 波洛毫不留情地把每件衣服都拽出来扔在地板上,有一两件颜色深浅不一的绿色织物,可是波洛看完后摇摇头,看起来对这次搜查有点冷淡,似乎预料到不会有什么大发现了。忽然,他惊叹一声。 “那是什么?” “看!” 柜子几乎已经空了,就在底部,有一把华丽的黑胡子。 “啊哈!”波洛说,“哇!”他把胡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仔细检查了一番,“新的,”他说,“是的,很新。” 他犹豫了一会儿,又把它放回柜子里,像原来那样把所有的衣服都堆在上面,然后迅速走下楼。他径直走向食品储藏室,在那儿我们找到了忙着擦拭银器的多卡丝。 波洛像高卢人那样礼貌地向她问候早上好,然后说道: “我们已经仔细检查过那个柜子了,多卡丝。我很感激你提起这件事,里面确实收集了很多东西。我能问问,他们经常使用那些东西吗?” “哦,先生,现在不怎么用了,虽然我们会时不时地有那种少爷们称做‘化装之夜’的活动,有时候很有趣的,先生。劳伦斯先生棒极了!好笑极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装扮成波斯查(注:应为波斯沙,波斯国国王,多卡丝发音错误。)下楼来的那个晚上,我想他是这么叫的——一个东方国王之类的。他手里拿着一把纸做的大刀,跟我说:‘小心,多卡丝!你得对我恭敬点,这是我特别锋利的弯刀,要是你惹我不高兴了,它就会叫你脑袋不保!’辛西亚小姐,大家都叫她‘阿帕切’一类的名字——我认为是个法国式的割喉强盗。她看起来真像那么回事。你根本想不到她那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会把自己扮成一个这样的流氓。谁也没认出她来。” “这些晚会肯定很有趣,”波洛亲切地说,“我猜劳伦斯扮成波斯查的时候,戴着楼上柜子里的那把漂亮的黑胡子吧?” “他确实有胡子,先生。”多卡丝微笑着回答道,“这我可清楚,他跟我借了两团黑色的羊毛线做胡子呢!而且我敢说,离得稍远一点儿看,就跟真的一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楼上还有一绺胡子,我想肯定是最近才放进去的。我知道那儿有顶红色的假发,就再没其他样式的假发了。他们经常用烧焦的软木——虽然洗起来很脏。有一次,辛西亚小姐装成一个黑人,哦,可真是个灾难。” “看来,多卡丝不知道胡子的事。”我们走到大厅里的时候,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觉得这就是那把胡子吗?”我急切地小声问道。 波洛点点头。 “是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它被修剪过了?” “是吗?” “是的。严格按照英格尔索普先生的胡子形状剪的,而且我发现了一两根剪掉的毛发。黑斯廷斯,这案子可深奥着咧。” “真奇怪,是谁放进柜子里的?” “是很聪明的人,”波洛冷冰冰地说,“你能注意到他在房子里挑了一个这么不显眼的地方来藏东西吗?没错,他很聪明。但我们必须更聪明。我们必须聪明得让他一点儿都感觉不到我们这么聪明。” 我默默表示同意。 “啊,朋友,你对我的帮助将会很巨大。” 听到这番赞扬我很是高兴。以前我总觉得波洛没能欣赏我真正的价值。 “没错,”他深思般地盯着我,继续说道,“你很宝贵。” 这自然令人满意,可波洛下面的话就不那么受欢迎了。 “这房子里我得有个盟友。”他深思熟虑地观察着。 “你有我呢。”我抗议道。 “没错,可你还不够。” 我受到了伤害,而且表现了出来。波洛连忙解释说: “你没有完全明白的我意思。大家都知道你和我一起工作。我需要一个各方面都跟我们没有联系的人。” “哦,我明白了。约翰怎么样?” “不,我觉得不行。” “这位亲爱的朋友也许不够聪明。”我有所顾虑地说。 “霍华德小姐来了,”波洛忽然说道,“她就是那个人。但自从我帮英格尔索普先生脱罪以后,她对我就没什么好感了。不过我们还可以试试。” 霍华德小姐象征性地点点头,勉强同意跟波洛谈几分钟。 我们走进小起居室后,波洛关上了门。 “那么,波洛先生,”霍华德小姐不耐烦地说,“什么事?说吧。我很忙。” “你是否还记得,小姐,我曾请你帮我的忙?” “是的,我记得。”女士点点头,“而且我跟你说过,我很愿意帮你——绞死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 “啊!”波洛严肃地打量着她,“霍华德小姐,我想问你个问题,请你如实地回答我。” “我从不说谎。”霍华德小姐说。 “是这样。如今你仍然相信英格尔索普太太是被她丈夫毒死的吗?” “你什么意思?”她尖刻地问,“你别以为你那套漂亮的说辞会影响到我。我承认去药店买士的宁的人不是他。那又怎样?我敢说,他浸了毒蝇纸,就像我一开始跟你说的那样。” “那是砒霜——不是士的宁。”波洛温和地说。 “那有什么关系?砒霜照样能杀死可怜的艾米丽。反正我确信是他干的,至于他是怎么做到的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确实是这样。既然你确信是他干的,”波洛平静地说,“我想换一种方式提出我的问题。在你内心深处,究竟相不相信英格尔索普太太是被她丈夫毒死的?” “天哪!”霍华德小姐大喊着,“我不是一直跟你们说他是个坏蛋吗?我不是一直跟你们说他会把她杀死在床上吗?我不是一直对他恨之入骨吗?” “没错,”波洛说,“这完全证实了我的一个小想法。” “什么小想法?” “霍华德小姐,你还记得我的朋友来这儿时和你的一场对话吗?他告诉了我,其中你说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你断言,如果有犯罪行为发生,任何一个你所爱的人被谋杀,你一定能凭直觉就知道谁是罪犯,就算你完全不能证明,你还记得吗?” “没错,我记得是这么说的,也相信是这样。难道你认为这是胡说吗?” “当然不。” “可是你完全忽视了我对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的直觉吧?” “是的,”波洛简短地说,“因为你的直觉跟英格尔索普先生无关。” “什么?” “是的。你想相信他犯了罪。你相信他有能力犯此罪行。但是你的直觉告诉你他没有犯罪。你的直觉告诉你更多——我要继续说吗?” 她失神地盯着他,稍稍做了个表示肯定的手势。 “可否允许我来告诉你,你为何总是这么强烈地憎恨英格尔索普先生?因为你试图相信那些你想要相信的事。因为你在努力淹死、扼杀你的直觉,而你的直觉告诉你另外一个名字——” “不,不,不!”霍华德小姐挥舞着双手,失控地喊道,“别说!哦,别说!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不知道我脑子里怎么会有如此疯狂——如此可怕的——想法!” “我说得对还是不对?”波洛问。 “没错没错,你一定是个能掐会算的巫师。但不可能是这样——这太怪异了,简直不可能。肯定是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 波洛严肃地摇摇头。 “别问我这件事了,”霍华德小姐接着说,“因为我不会说的。我不会承认的,哪怕对我自己。想到这种事,我会发疯的。” 波洛点点头,好像很满意。 “我不会再问你了。事情正如我所料,这就已经足够了。而且我——我也有种直觉。为了共同的目标,我们将一同工作。” “别请我帮助你,因为我不会帮的。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上……”她结巴着说。 “你会不由自主地帮助我的。我不会勉强你——但是你会是我的盟友。你会帮助我们的。我只希望你去做一件事。” “那是什么?” “静静地观察!” 伊芙琳·霍华德低下了头。 “是的,我忍不住那么做。我一直看着——一直希望我是错的。” “如果我们错了,也好,”波洛说,“没人会比我更高兴。但如果我们是对的呢,霍华德小姐,那时你会站在谁的那一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好吧。” “不要声张这件事。” “没有必要保密。” “可艾米丽她——”她打住了。 “霍华德小姐,”波洛严肃地说,“你不该这样。” 忽然,她仰起埋在手中的脸。 “是的,”她平静地说,“这可不是伊芙琳·霍华德说的话!”她猛地把头骄傲地向上一甩,“这才是伊芙琳·霍华德!她要站在正义的一边!无论付出多大代价!”说着,她坚定地走出了房间。 “看看!”波洛看着她的背影说,“多么有价值的一个盟友。这个女人,黑斯廷斯,很有头脑。” 我没有回答。 “直觉是一种了不起的东西,”波洛沉思着,“既不能解释,也无法忽略。” “你和霍华德小姐好像都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冷冷地说,“也许你还没意识到我仍然被蒙在鼓里。” “真的?是这样吗,我的朋友?” “没错,教导教导我吧,行吗?“ 波洛用心地打量了我一阵子。接着,令我极为吃惊的是,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行,我的朋友。” “哦,瞧你,为什么不行?” “一个秘密两个人知道就够了。” “呃,我觉得对我保密是很不公平的。” “我没有保密。你清楚我所知道的每一个事实。你可以从中得出自己的推论。这次,是个思考的问题。” “可我还是有兴趣知道。” 波洛极为诚恳地看着我,又摇了摇头。 “瞧,”他忧伤地说,“你没有直觉。” “现在你需要的是智力。”我指出。 “这两者往往联系在一起。”波洛高深莫测地说。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完全不相关,我甚至懒得回答。但是我决定,如果我发现了什么有趣而重要的事——毫无疑问我会的——我也要守口如瓶,用最终的结果让波洛大吃一惊。 坚持自己的权利常常也是一个人的责任。 第九章 包斯坦医生 第九章 包斯坦医生 我一直都没有机会把波洛的口信带给劳伦斯。但是现在,我仍然对我的朋友的专横跋扈感到不满。在草坪上散步的时候,我看见劳伦斯在槌球草坪上,正漫无目标地敲击着几只老式槌球,手上的木槌更为老式。 我想到,这是个传递消息的好机会。否则,波洛可能就把我撇在一边了。我确实没能猜透其中含义,通过劳伦斯的回答,加上我的一点儿有技巧的盘问,就很快能察觉其意义的。想到这儿,我很高兴,便走上前跟他搭讪起来。 “我一直在找你呢。”我撒了谎。 “你找我?” “没错。其实,我有个口信要捎给你——波洛的。” “是吗?” “他让我等到和你单独在一起时再说。”我把声音压得极低,眼角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我相信,我一向擅长制造所谓的气氛。 “嗯?” 黝黑而忧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对我下面要说的话他有什么想法吗? “是这样的,”我的声音仍然压得很低,“‘找到另外的那只咖啡杯,你就能放心了。’” “究竟是什么意思?”劳伦斯十分惊讶地盯着我,表情诚恳。 “你不知道吗?” “一点儿也不明白。你呢?” 我只好摇了摇头。 “什么另外的咖啡杯?” “我不知道。” “要是他想知道有关咖啡杯的事,最好去问多卡丝,或者其他女佣,这是她们的工作,不是我的。我对咖啡杯的事一无所知,不过,我们弄到过几个永远也用不了的,真是妙不可言!出自老伍斯特(注:英格兰中部历史名城,十八世纪中叶以后开始生产瓷器,至今仍著名。)。你不是鉴赏家,对吧,黑斯廷斯?” 我摇了摇头。 “你错过了很多东西啊。 “这么说来实在太可惜了,真正完美的古老瓷器——摸一下,甚至只是看一眼,也是一种纯粹的享受。” “呃,我要跟波洛怎么说?” “告诉他,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莫名其妙。” “好吧。” 我朝房子走过去的时候,他忽然把我叫了回来。 “我说,那口信的结尾是什么?再说一遍,行吗?” “‘找到另外的那只咖啡杯,你就能放心了。’你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认真地问他。 他摇摇头。 “不知道,”他沉思地说,“我不明白,我——我希望我明白。” 一阵当当的敲锣声从屋里传了出来,我们便一同走进去。波洛接受了约翰留下吃午饭的邀请,并且已经坐在了桌旁。 大家都心照不宣,跟惨剧有关的事都是禁止提及的。我们谈论战争,以及其他话题。不过,吃过一轮甜点,多卡丝离开房间之后,波洛突然向卡文迪什太太探过身子。 “请原谅,夫人,这个时候提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但是我有个小想法——”波洛的“小想法”都快成为他的口头禅了,“想问一两个问题。” “问我?当然可以。” “你真是和蔼又亲切,太太。我想问的是:辛西亚小姐房间通向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的那扇门,你说是闩着的吗?” “确实是闩着的,”玛丽·卡文迪什有点吃惊地回答道,“聆讯时我就是这么说的。” “闩着的?” “是的。”她看起来有些困惑。 “我是说,”波洛解释道,“你确定门是闩着的,不仅仅是锁上了?”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我不知道。我说闩着,意思是说它关得紧紧的,我打不开,不过我相信,所有的门都从里面闩上了。” “那么,就你所知,那门没准还锁着呢吧?” “哦,是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太太,你走进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的时候,那门闩没闩?” “我——我认为是闩着的。” “但你没看到?” “是的。我——没看。” “但是我看到了,”劳伦斯突然插了进来,“我也是偶然才注意到门是闩上的。” “啊,那就解决了。”波洛垂头丧气起来。 我不禁暗自高兴,这次,他那个“小想法”失败了。 午饭后,波洛请我跟他一起回家。我不太情愿地答应了。 “你生气了是吗?”我们穿过园子时,他着急地问。 “没有。”我冷冷地说。 “那就好,那就解除了我思想的大负担了。” 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原本希望他会注意到我语气中的生硬。可他那热情的语言平息了我的不快。我释然了。 “我把你的口信带给劳伦斯了。”我说。 “他说了什么了?他完全惊呆了吧?” “是的,我肯定他一点儿也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原本以为波洛会失望,然而令我吃惊的是,他回答说,这在他意料之中,他很高兴。我的自尊禁止我再问任何问题。 波洛换了个话题。 “今天吃午饭的时候辛西亚小姐不在这儿吧?怎么啦?” “她又去医院了。今天她恢复上班了。” “啊,她真是个勤劳的小姑娘。还那么漂亮。她就像我在意大利见过的那些画。我很想去她的药房看看。你觉得她会让我参观吗?” “她肯定会很愿意的。那是个有趣的小房间。” “她每天都去那儿吗?” “她星期三休息,星期六回来吃午饭。那是她唯一的休假时间。” “我会记住的。现在女人都在从事伟大的工作,辛西亚小姐很聪明——啊,是的,她很有头脑,这个小姑娘。” “是的,我相信她已经通过了很严格的考试。” “毫无疑问,毕竟这是个责任重大的工作。我想,她们那儿也有很毒的毒药吧?” “是的,她给我们看过,都锁在一个小橱柜里。我相信他们都得万分小心,离开药房时,都要交出钥匙。” “当然,靠近窗户吗,那个小橱柜?” “不,在房间的另一边。怎么了?” 波洛耸耸肩。 “只是有点好奇。你要进来吗?” 我们已经到了他的小屋前。 “不,我想我这就回去了。我想绕远路从树林里走。” 斯泰尔斯庄园周围的树林很美丽。在开阔的园林漫步之后,懒洋洋地在林中空地上闲逛,更让人心情舒畅。几乎一丝风也没有,鸟儿的啁啾声也是轻柔的。我漫步在一条小路上,最后跌坐在一棵繁茂而古老的山毛榉脚下。我对人类的看法是仁慈而宽容的,我甚至原谅了波洛那荒谬的秘密。其实,我与这世界和睦相处。然后,我打了个哈欠。 我想到了那起犯罪,它的虚幻和遥远让我忽然感到震惊。 我又打了个哈欠。 我想,它也许从未真正发生过。当然,这只是一场噩梦。事情的真相是劳伦斯用长柄木槌杀死了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然而约翰却如此大惊小怪,真是荒谬。他甚至大喊道:“我告诉你我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因为,在离我二十英尺远的地方,约翰和玛丽·卡文迪什正面对面站着,而且显然是在吵架。而且,很明显,他们不知道我就在附近,因为在我走过去或者说话之前,约翰重复了一遍那句把我从梦中惊醒的话。 “我告诉你,玛丽,我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玛丽冰冷而清澈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的行为?” “这将成为村子里谈论的话题!我母亲星期六才刚下葬,你就在这儿跟这个家伙闲逛!” “哦,”她耸耸肩,“如果你介意的只是村子里的流言就好了!” “但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受够了那个到处闲逛的家伙!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波兰犹太人!” “拥有犹太人的血统并不是一件坏事情。这为——”她看了看他,“那些呆头呆脑的愚蠢的普通英国人平添了很多生趣。” 她双眼似火,声音如冰。血像深红色的潮汐那般涌上了约翰的脸,这并未让我吃惊。 “玛丽!“ “怎么?”她的语气依旧。 他的声音中没有了恳求的意味。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要违背我的意愿继续去找包斯坦?” “如果我能选择。” “你公然反抗我吗?” “不是,但是我不认为你有批评我行为的权利。难道你就没有我不喜欢的朋友吗?” 约翰后退了一步,脸上的颜色慢慢消退了。 “你是什么意思?”他颤抖地说道。 “你知道!”玛丽平静地说,“你知道。难道你不知道你没有权利指挥我选择我的朋友吗?” 约翰恳求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有种受挫的表情。 “没有权利?我没有权利,玛丽?”他跌跌撞撞地说道,伸出了双手,“玛丽——” 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她动摇了,在她脸上出现了一种柔和的表情,然后,她猛地转过身。 “不!” 她走了,约翰跳脚追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臂。 “玛丽——”此时,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你爱上了那个包斯坦吗?” 她犹豫了,突然,她脸上闪过一种奇怪的表情,还和以前一样,然而里面掺杂了一些全新的东西。大概,埃及斯芬克斯就这么笑过吧。 她平静地从他的手臂中抽出手,转过头来说: “也许吧。”说完之后,她迅速穿过小空地走了,只留下约翰一个人像块石头那样,呆呆地立在那儿。 我有意招摇地走上前,把枯枝踩得噼啪作响。约翰转过身来。幸好,他想当然地以为我刚到这儿。 “你好,黑斯廷斯。你看见那个小个子的家伙安全回到自己的小屋了吗?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不过,他真的那么有本事吗?” “在他那个时代,他被认为是最好的侦探之一。” “嗯,好吧,我猜这其中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可是现在的情况糟透了!” “你是这么想的?” “上帝啊,可不是。首当其冲就是这件可怕的事。苏格兰场的那些人从屋子里进进出出,像个玩偶匣子(注:打开盒子即跳出一个奇异小人的玩具盒。)!不知道他们下次会在哪儿出现!这个国家每份报纸上都是耸人听闻的大标题——所有的记者都该死!你知道,今天早上有一大群人盯着庄园的大门往里看,就像不用花钱参观杜莎夫人蜡像馆似的。太过分了!” “振作点儿,约翰!”我温和地劝他,“不会一直都这样的。” “不会吗?它会一直拖得我们再也抬不起头来。 “不不,你是被这个问题弄得有点不正常而已。” “足以让一个人犯病了。被那些可恶的记者跟踪,被嘴巴大张的圆脸白痴盯着,他还能去哪儿!可还有更糟的事。” “什么?” 约翰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黑斯廷斯——对我而言是个噩梦——谁做的?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这肯定是个意外。因为——因为——谁会这么做?如今,英格尔索普已经被排除了,没有其他人了;没人了——我是说,除了——我们中的一个。” 是的,没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场噩梦!我们中的一个?没错,肯定是这样,除非——我脑子中跳出一个新想法。我飞快地思索着。思路清晰起来。波洛那神秘的举动,他的暗示——全中!我真傻,以前居然没想到过这种可能性。这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个解脱。 “不,约翰,”我说,“不是我们中的一个。怎么会?” “我明白,可,还有谁呢?” “你能猜到吗?” “猜不出来。” 我警觉地看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 “包斯坦医生!”我对约翰耳语。 “不可能!” “完全可能!” “可他究竟能从我母亲的死亡中得到什么利益呢?” “这我不明白,”我承认道,“但我告诉你这一点:波洛是这么想的。” “波洛?他这么想?你怎么知道?” 我告诉他波洛听说在那个致命的夜晚,包斯坦医生在斯泰尔斯庄园,他异常激动。然后补充道: “他说了两遍:‘这改变了一切!’因为我一直在琢磨。你知道,英格尔索普不是说过他把咖啡放在门厅里了吗?啊,就在那时,包斯坦到了。有没有可能,英格尔索普带他穿过门厅时,这个医生顺带地在咖啡里放了点什么东西?” “唔,”约翰说,“这很冒险啊。” “没错,但有这个可能性。” “再说,他怎么知道这就是她的咖啡?不,老兄,我觉得这不成立。” 但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你说得很对。这不是探讨怎么做到的。你听我说。”然后,我告诉他波洛拿着可可样品去做了化验。 约翰打断了我的话。 “但是,听我说,包斯坦已经给它做过化验了!” “是的,是的,这就是关键。我到现在都没见过它!你不明白吗?包斯坦化验过了——就是这个问题!如果包斯坦是凶手,那么,把样品换成普通的可可送去化验再简单不过了!他们当然没发现含有士的宁!但是没有人会想到去怀疑包斯坦,或者再采集另外一份样品——除了波洛!”我补充道,带着一份迟到了的认知。 “好吧。可是可可掩盖不了苦味又怎么说?” “呃,我们只听他这么说过。而且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他是公认的世界上最伟大的毒物学家之一——” “世界上最伟大的什么之一?再说一次。” “他比任何人都懂毒药,”我解释说,“呃,我的想法是,也许他发现了某种方法可以使士的宁没有味道,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士的宁,而是某种没人听说过的不明药物,它可以产生同样的症状。” “啊,唔,没错,可能是这样,”约翰说,“可是,他怎么够得着可可的呢?它不在楼下呀!” “是,是不在楼下。”我极不情愿地承认道。 随后,忽然间,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希望并祈祷约翰可不要也这么想。我斜着眼看了他一下,只见他困惑地皱着眉头,于是我如释重负般深深地吸了口气,因为那个闪过我脑海的可怕的念头是:包斯坦医生可能有个同伙! 然而还无法肯定!像玛丽·卡文迪什这么美丽的女人不可能是个杀人犯。可以前也听说过美女下毒的事。 我忽然想起我刚到那天喝茶时的第一次谈话,说到毒药是女人的武器时她眼中闪烁的微光。在那个致命的星期二的晚上,她又是多么不安!是不是英格尔索普太太发现了她和包斯坦之间的事,并威胁要告诉她的丈夫?难道犯下这种罪行就是为了阻止这个丑闻曝光? 之后我想起了波洛和伊芙琳·霍华德那场神秘兮兮的对话。他们指的就是这个吗?这是否就是伊芙琳怎么都不愿去相信的可怕的可能性? 没错,全中。 怪不得霍华德小姐提议“不要声张”,现在我明白了她没说完的那句话:“艾米丽她——”而且我心里也是赞同她的。英格尔索普太太宁可咽下这种仇恨,也不愿意让这可怕的耻辱笼罩在卡文迪什这个姓氏上。 “还有件事,”约翰忽然说道,他那意外的声音让我开始内疚起来,“让我怀疑你所说的是否是真的。” “什么事?”我问,庆幸他已经不再想毒药怎么能放进可可这个话题了。 “嗯,是包斯坦医生要求尸检的事。他原本是不需要这么做的。小个子威尔金斯很乐意把死因归为心脏病。” “是啊,”我迟疑地说,“但我们不知道。也许他觉得从长远来看这更为安全。有人会事后发难,那时候内政部可能会命令挖掘尸体,整件事就会暴露,那么他就处于一种很尴尬的境地中,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他这样一个名声在外的人会误诊成心脏病。” “没错,有可能,”约翰承认道,“可是,”他又说,“我要是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就好了。” 我打了个冷战。 “听我说,我说的也许全都是错的。而且,记住,所有这些要保密。” “哦,当然——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我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着,这会儿我们经由一扇小门来到了花园里。不远处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茶点已经端出来摆在美国梧桐树下,就在我刚来那天的那个地方。 辛西亚从医院回来了,我把椅子放在她的旁边,并且告诉她波洛想去参观药房。 “没问题!欢迎他参观!他最好找一天去那儿喝茶。我一定给他泡好。他是个可爱的小个子男人!可他真有趣。那天,他让我从领结上取下胸针,再戴回去,他说因为没戴正。” 我笑了。 “他对此很狂热。” “哦,是吗?”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辛西亚朝玛丽·卡文迪什的方向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 “黑斯廷斯先生。” “怎么了?” “喝完茶之后,我想跟你谈谈。” 她对玛丽的那一瞥让我陷入了沉思,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没什么共鸣。这让我第一次为这个女孩的前途而担忧。英格尔索普太太根本没有提到过她,不过我想约翰和玛丽大概会坚持让她跟他们住在一起——无论如何也得到战争结束以后。我知道约翰很喜爱她,如果让她离开他会难过的。 约翰进了屋子里,这会儿又出现了,那温厚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表情,他生气地皱着眉。 “那些可恶的侦探!我不明他们在找什么!他们在这房子里的每个房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乱翻一气!简直糟透了!我猜他们是趁我们外出的时候弄的。下次见到杰普那家伙,我要找一找他!” “一群刨根究底的人!”霍华德小姐哼着说。 劳伦斯认为他们这是在装腔作势。 玛丽·卡文迪什什么也没说。 喝完茶后,我邀请辛西亚去散步,之后我们就溜达进了树林里。 “怎么了?”当树叶像幕布那样把那些偷窥我们的目光隔开之后,我问道。 辛西亚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扔掉帽子。阳光透过树枝,把她那红褐色的头发变成了金灿灿的黄色。 “黑斯廷斯先生,你总是这么善良,还懂得那么多。” 这一刻,我觉得辛西亚真是一个迷人的女孩儿!比那个从来没说过这种话的玛丽迷人得多! “怎么了?”在她犹豫的时候,我温和地问道。 “我想听听你的建议。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你知道,霍华德阿姨总是说他们会提供我的生活所需。我猜她是忘了或者没想到她可能会死——不管怎样,他们不管我了!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认为我应该马上离开这儿吗?” “天哪,不要!我肯定他们不想跟你分开的!” 辛西亚犹豫了片刻,小手摆弄着小草。接着她说:“卡文迪什太太想。她讨厌我。” “讨厌你?”我吃惊地喊出了声。 辛西亚点点头。 “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她无法容忍我。他也是。” “我知道你错了,”我亲切地说,“相反,约翰很喜欢你。” “哦,是,约翰是的。我是说劳伦斯。当然,我不在乎劳伦斯是不是讨厌我。可是,没人爱是很可怕的,对吗?” “但是他们爱你,亲爱的辛西亚,”我诚恳地说道,“我确定你是错的。瞧,约翰,还有霍华德小姐——” 辛西亚忧伤地点点头。“没错,我觉得约翰喜欢我,当然还有艾维,用她那生硬的方式,她不是无情的人。可是劳伦斯从未对我说过他能否帮我,而玛丽更是难得对我客气。她想让艾维留下,请求她留下,可她不要我,所以——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可怜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着了魔。也许是她的美丽,她坐在那儿,阳光照耀在她的头顶;也许是遇到一个显然与此悲剧毫无半点关系的人时释放的感觉;也许是对她青春和孤单的真诚的怜悯。总之,我探身向前,握住她的一只小手,笨拙地说: “嫁给我吧,辛西亚。” 无意之中我找到了止住她眼泪的万灵妙药。她立刻坐起身,抽回自己的手,有点粗鲁地说: “别犯傻了!” 我有些气恼。 “我没犯傻。我是在问是否有此荣幸娶你为妻。” 让我吃惊的是,辛西亚放声大笑,还叫我“有趣的亲爱的人” 。 “你真是太贴心了,”她说,“可你知道你不想娶我!” “不,我想,我有——” “不管你有什么。你不是真的想——而且我也不想。” “哦,当然,算了,”我生硬地说,“但我不认为有什么好笑的。求婚不好笑。” “确实不。”辛西亚说,“下次可能就会有人接受你了。再见,你已经让我很开心了。” 然后,她 哧一下笑出了声,转眼便消失在了树林里。 我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这次见面,觉得很是不满。 我忽然觉得应该去村子里看看包斯坦,应该有人监视这家伙,并且,他也许怀疑自己被怀疑了,因此,减少这一疑虑是明智的。我想到波洛十分相信我的外交能力。因此,我走到了窗口嵌着“公寓”字样纸牌的小屋前面,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一位老妇人出来打开了门。 “下午好,”我和气地说,“包斯坦医生在吗?” 她盯着我。 “你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他的事。” “他的什么事?” “他被带走了。” “带走了?死了?” “不,被警察带走了。” “警察!”我透不过气来了,“你是说他们逮捕了他?” “是的,是这样,而且——” 我没等她说完,便拔腿跑去村子里找波洛了。 第十章 逮捕 第十章 逮捕 令我极为烦恼的是波洛不在,而给我开门的那个比利时老伯告诉我,他认为他去伦敦了。 我惊呆了。波洛到伦敦去干什么啊!他是突然决定的,还是几小时前离开我时就下定决心了呢? 我有些烦恼地折回斯泰尔斯。波洛离开了,我不太确定该如何行动。他是否已经预见到了这次逮捕?他很可能不是因为这个?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在这期间我要做些什么呢?我应不应该在斯泰尔斯公开逮捕的消息?虽然我不肯对自己承认,但关于玛丽·卡文迪什的想法一直压在我心头。对她会不会是个可怕的打击?现在,我完全否定了对她的怀疑。她不会被牵连进去的——不然我肯定会听到一些风声。 当然,不可能永远瞒着她包斯坦医生被捕的事,这消息会在第二天出现在每一份报纸上。然而我还是担心自己会脱口说出来。要是能看到波洛,我就可以问问他的意见了。是什么事让他这么莫名其妙地突然赶往伦敦呢? 不知不觉中,我更加赞赏波洛的睿智了。要不是波洛给我灌输了这种想法,我做梦也不会疑心这位医生的。没错,这个小个子男人显然很聪明。 考虑一番之后,我决定和约翰推心置腹,让他见机行事,来决定是否公开这件事。 我向他透漏这个消息时,他吹了一声惊人的口哨。 “天哪!那你是对的了。可我现在都无法相信。” “你习惯了就不那么吃惊了,而且这样一来,每件事都说得通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当然,明天所有人就都知道了。” 约翰想了想。 “没关系,”最后他说道,“现在我们什么也不用说。没必要。像你说的,人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但让我极为吃惊的是,第二天一早下楼,我急切地打开报纸时,却发现关于这次逮捕只字未提!只有一个全都是废话的专栏“斯泰尔斯毒杀案件”,便再没什么了,真是让人费解,不过我猜,由于某个原因,杰普不想让它见报。这让我有些担心,因为很有可能还会有进一步的逮捕行动。 早饭后,我打算去村子里看看波洛是否已经回来了;然而在我出发之前,一张熟悉的面孔挡住了其中一个窗口,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早啊,我的朋友!” “波洛!”我如释重负般地喊了起来,抓住他的双手拉他进屋,“我看到任何人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听我说,除了约翰,我对谁都没有说过什么。对吗?” “我的朋友,”波洛回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当然是包斯坦医生被逮捕的事。”我不耐烦地说。 “我这么说,包斯坦医生被捕了?” “你不知道吗?” “完全不知道。”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这并没有让我吃惊,毕竟我们离海岸只有四英里远。” “海岸?”我疑惑地问,“跟这有什么关系?” 波洛耸耸肩。 “当然,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不明白啊。很可能是我太愚笨了,可我看不出接近海岸跟英格尔索普太太的谋杀有何关系。” “当然没有关系,”波洛笑着回答说,“可我们正在谈论的是包斯坦医生的被捕啊。” “嗯,他因为谋杀英格尔索普太太而被捕——” “什么?”波洛大喊,显然非常吃惊,“包斯坦医生因为谋杀英格尔索普太太而被捕?” “是啊。” “不可能!这肯定是一场精彩的闹剧!是谁告诉你的,我的朋友?” “呃,没有人明确告诉过我,”我承认道,“但他就是被捕了。” “哦,是的,很有可能。但那是因为他从事间谍活动,我的朋友。” “间谍活动?”我透不过气来了。 “一点儿没错。” “不是因为毒死英格尔索普太太?” “除非我们的朋友杰普神经错乱了。”波洛泰然自若地回答道。 “可是——可是我以为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波洛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包含着一种吃惊的遗憾,还有认为这种想法是十分荒谬的神情。 “你是说,”我说,慢慢地调整自己适应这种新想法,“那个包斯坦医生是个间谍?” 波洛点点头。 “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我想都没想过。” “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著名的伦敦医生把自己埋没在这样一个小村子里,整晚整晚衣着整齐地漫步?” “没有,”我承认说,“我从未想过这种事。” “当然,他是个德国人,”波洛若有所思地说,“虽然他在这个国家工作了很久,人人都以为他是个英国人。十五年前,他加入英国国籍。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当然,是犹太人。” “无赖!”我愤怒地喊着。 “当然不是。相反,他是个爱国者,想想他遭受的损失吧。我很佩服这种人。” 但是我可不会用波洛那套哲学理论看待此事。 “这个人,就是一直和卡文迪什太太在村子里闲逛的那个人!”我愤然叫道。 “没错。我想是因为他发觉她很有用,”波洛说,“只要这些流言飞语把他们的名字连在一起,那人们就不会注意这位医生的其他诡异行为了。” “那你觉得他从未在乎过她吗?”我着急地问——也许,在此情形下,稍微过于着急了一些。 “那个,当然,我说不好,不过——我要不要告诉你我的个人意见,黑斯廷斯?” “是的。” “好吧,是这样的:卡文迪什太太不喜欢他,她对包斯坦医生没有一丝喜欢。” “你真是这么认为的?”我掩饰不住开心地问。 “我非常确定这一点,而且我会告诉你原因。” “是什么?” “因为她心有所属,我的朋友。” “哦!”他是什么意思?一阵沁人心脾的温暖不由自由地席卷了我的全身,我不是那种一说到女人就自负的男人,但是我想到某些迹象,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太容易了,可似乎的确表明—— 我那些愉快的念头被霍华德小姐的突然闯入打断了。她匆匆环视了一下四周,确保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然后飞快地拿出一张旧的牛皮纸,递给波洛,还嘟囔了这么一句神秘的话: “在衣橱顶上。”接着便匆匆离去了。 波洛急切地打开这张纸,满意地感慨了一声。他把它铺在桌上。 “过来,黑斯廷斯,现在,告诉我,首字母是什么:j还是l?” 这是一张中等大小的纸,布满灰尘,看样子放置了一段时间了,但是上面的标签引起了波洛的注意。上面盖有公司的印戳,百盛,著名的戏剧服装公司,寄给“埃塞克斯,斯泰尔斯郡,斯泰尔斯庄园,(首字母仍有争议)卡文迪什先生”。 “可能是t或l,”我研究了一会儿之后说,“肯定不是j。” “很好。”波洛回答道,又把纸折了起来,“我和你想的一样,是l!” “这纸从哪儿来的?”我好奇地问,“重要吗?” “一般吧。这证实了我的猜测。我推测到这张纸存在,便让霍德华小姐去找,结果,你看到了,她找到了。” “她说‘在衣橱顶上’是什么意思?” “她是说,”波洛飞快地回答,“她在一个衣橱顶上找到了它。” “放在这么奇怪的地方。”我深思着。 “一点儿也不奇怪。衣橱顶上是放牛皮纸和纸箱最合适的地方了。我自己就把它们放在那儿。排列整齐,不刺眼。” “波洛,”我诚恳地问,“你对这次犯罪有自己的想法了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我认为我知道是如何实施犯罪的了。” “啊!” “遗憾的是,我只有猜测而没有证据,除非——”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打着转儿地带到了楼下大厅里,用法语兴奋地喊道:“多卡丝小姐,多卡丝小姐,方便的话请过来一下!” 多卡丝被这喊声弄得十分慌张,急急忙忙从食品储藏室里跑了过来。 “我的好多卡丝,我有个想法———个小想法——如果能证明是正确的,那运气真是太好了!告诉我,星期一,不是星期二,多卡丝,就是星期一,悲剧发生的前一天,英格尔索普太太的铃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多卡丝的样子很是吃惊。 “没错,先生,既然你提到了,是的;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的。一定是老鼠一类的什么东西把电线给啃了,星期二早上来人把它修好了。” 波洛惊喜地拖长声音大叫一声,把我带回起居室。 “你瞧,一个人不应该只找表面的证据——不,推理就足够了。可人是软弱的,发现自己在正确的轨道上就觉得安慰了。啊,我的朋友,我现在就像一个精神振作的巨人。我跑!我飞跃!” 而且,他居然真的又跑又跳的,疯狂地蹦到落地窗外面的草坪上去了。 “你那位非同凡响的小个子朋友在干什么?”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扭头看见玛丽·卡文迪什站在我旁边。她面带微笑,于是我也笑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他问了多卡丝一个关于铃铛的问题,得到她的回答之后,他就如你所见这般兴奋了。” 玛丽大笑起来。 “太滑稽了!他走出大门了,今天不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我已经不去猜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他很疯狂吗,黑斯廷斯先生?” “我真是不清楚。有时候,我敢肯定他是无比疯狂的;然后,在他最疯狂的时候,我发现这疯狂之中还是有条理可循的。” “我明白了。” 尽管玛丽笑了,可是今天早上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看起来很严肃,几乎有些伤心。 我想这可能是跟她谈一谈辛西亚的好机会。我以为开始我还是比较委婉巧妙的,可没说几句就被她命令式地打断了。 “我毫不怀疑你是个优秀的律师,黑斯廷斯先生,可在这件事上,你的才能真的是派不上用场了。我不会对辛西亚无情无义的。” 我无力地结巴着说希望她不要认为——可是她又一次打断了,而且她的话非常出人意料,我马上就把辛西亚和她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黑斯廷斯先生,”她说,“你觉得我和我丈夫在一起幸福吗?” 我大为吃惊,只好嘟囔着说了一些我没有权利考虑这类事情之类的话。 “嗯,”她静静地说,“不管你有没有权利,我都会告诉你我们不幸福。” 我没说什么,因为我看到她话没说完。 她在房间里缓缓地来回踱着步子,头微微侧着,纤细而柔软的身体也随之轻轻摇曳着。忽然,她停下了,抬头看着我。 “你对我一无所知,是吗?”她问,“我是哪里人,嫁给约翰之前我是谁——其实你都不知道对吧?好吧,我告诉你。我会让你成为一个忏悔神父的。你很善良,我觉得——没错,我相信你很善良。” 不知为何,我并没有感到那种应该有的高兴。我想到辛西亚也是用差不多的方式吐露秘密的。而且忏悔神父的年纪都很大,完全不是年轻男子扮演的角色。 “我父亲是英国人,”卡文迪什太太说,“但我母亲是个俄国人。” “啊,”我说,“现在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总是给人一种异国的感觉——与众不同的。” “我相信我母亲非常漂亮。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她。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我认为她的死亡是个悲剧——她误服了过量的安眠药。不管怎么说,我父亲的心碎了。没过多久,他去了领事馆工作,走到哪儿都带着我。二十三岁时,我已经几乎走遍了全世界。这是一种非常辉煌的生活——我爱这种生活!” 她脸上浮现出笑容,头向后仰着,仿佛沉浸在对旧日欢乐时光的回忆中。 “后来我父亲去世了,什么钱也没留下,我不得不去约克郡(注:约克郡原为英格兰东北部一郡。)和几个老姑妈住在一起。”她颤抖着,“如果我说,对于我这样一个有如此成长经历的女孩而言,那种生活是致命的,你会明白的。狭小的、致命的单调生活,几乎快把我给逼疯了。”她顿了顿,换了一种声调接着说道,“之后,我遇见了约翰·卡文迪什。” “是吗?” “你可以想象,按照我姑妈们的观点,对我来说他是个很好的结婚对象。但是,说实话,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我逃离难以忍受的单调生活的一种途径。” 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 “不要误会我。我对他很忠诚。我对他说出了实情,说我很喜欢他,也希望以后会更喜欢他,但我还说,我对他没有那种世上叫做‘深爱’的感觉。他说他很满意,所以——我们结婚了。” 她很久没再说话,微微蹙起了眉头,好像在认真地回顾过去的那些日子。 “我想——我肯定——开始他是喜欢我的。可我觉得我们不那么般配,几乎没几天我们就疏远了。他——对我的自尊而言这并非一件乐事,但却是事实——很快就厌倦了我。”我只小声说了几句抗议的话,因为她很快又继续说道,“哦,是的,他就是!现在不重要了——现在我们已经走到了岔路口。” “什么意思?” 她平静地说: “我是说我不打算留在斯泰尔斯了。” “你和约翰不准备住在这里了?” “约翰可能住在这里,但我不会了。” “你要离开他?” “是的。” “但是为什么呀?”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说道: “也许——因为我想要——自由。”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眼前忽然开阔起来,一大片的原始森林,人迹罕至的土地——对玛丽·卡文迪什而言,自由的实现可能指的就是这样的景致。一瞬间,我好像看到她变成了骄傲的野生生物,或者是未经文明驯服的山上害羞的鸟儿。她忽然啜泣起来: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个可恨的地方是如何囚禁我的!” “我理解,”我说,“但——别鲁莽行事。” “哦,鲁莽!”她的声音嘲笑了我的谨慎。 这时我忽然说了一件我本不应该说的事。 “你知道包斯坦医生被捕了吗?” 瞬间,一股寒气像面具那样罩在了她的脸上,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今天早上约翰好心地告诉我了。” “呃,你怎么想的?”我有气无力地问道。 “想什么?” “被捕?” “我能怎么想?很明显他是个德国间谍,就像花匠们告诉约翰的。” 她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她是关心还是不关心呢? 她挪动了几步,摆弄着一只花瓶。 “它们全都死了。我得换些新的。你介意挪一下——谢谢你,黑斯廷斯先生。”她静静地从我身旁走向落地窗,冷冷地点点头,出去了。 不,她肯定不会喜欢包斯坦。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那样表现得如此冷淡而漠不关心。 第二天早上波洛没有出现,而且也没见到苏格兰场的人。 但是,午饭时间有了一个新的证据——或者说是没用的证据。我们一直尽力查找英格尔索普太太临死前那个傍晚写的第四封信,却徒劳无功。由于我们的努力都白费了,因此我们已经放弃了这件事,希望有一天它自己能出现,而这恰恰以通信的形式实现了。在第二批邮件中,有一家法国音乐出版社公司的信,说收到了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支票,但是很遗憾他们没有找到某套俄罗斯民歌系列。因此,通过英格尔索普太太在那个要命的夜晚所写信件来解答谜题的最后一线希望,落空了。 在喝茶之前,我走去告诉波洛这个新的失望,却吃惊地发现,他又出门了。 “又去伦敦了?” “哦,不,先生,他只不过是坐火车去了塔明斯特。‘去参观一位年轻女士的药房。’他说。” “笨蛋!”我脱口而出,“我跟他说过星期三她不在!好吧,请跟他说明天一早来找我们,好吗?” “当然可以,先生。” 可是第二天,波洛连个人影也没有。我生起气来。他真的用这种最为傲慢的态度来对待我们。 午饭之后,劳伦斯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是否要去看他。 “不,我不会去的。要是他想见我们,可以来这儿。” “哦!”劳伦斯的态度模棱两可,举手投足间有种异常的紧张和激动,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怎么了?”我问,“要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我可以过去。” “也没什么,只是——好吧,如果你要去,请你告诉他——”他压低声音小声说道,“我想我找到了另外的那只咖啡杯!” 我都快把波洛那个神秘的口信给忘了,但是现在我的好奇心又被唤醒了。 劳伦斯不会多说什么的,所以我决定放下架子再去里斯特维斯小屋一趟,找波洛。 这次,我受到了微笑的迎接。波洛先生在里面。我还要装吗?当然要装。 波洛正坐在桌子旁边,两手托着脑袋。我的出现让他跳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关切地问,“你没生病吧?” “不,不,不是生病。我在决定一件重大的事情。” “是抓罪犯吗?”我戏谑地问道。 但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波洛居然点了点头。 “‘说还是不说,’正如你们那位伟大的莎士比亚所言,‘这是个问题。’” 我没有费事地去纠正他的引用错误。 “你不是开玩笑吧,波洛?” “我绝对认真。最严肃的事情尚未明朗。” “什么事啊?” “一个女人的幸福,我的朋友。”他郑重地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时刻到来了,”波洛沉思着说,“可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因为,你知道,这是我下的最大的赌注,除我,赫尔克里·波洛,没有人敢去尝试!”他说着骄傲地拍拍胸膛。 我毕恭毕敬地等了一会儿,为的是不损害他的形象,之后,我转告给他了劳伦斯的口信。 “啊哈!”他大叫,“这么说他发现了另外的那只咖啡杯!非常好。他要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聪明些,你那位绷着脸的劳伦斯先生!” 虽然我并不认为劳伦斯有多聪明,但还是克制着不去反驳波洛,而是温和地责备他忘记了我所说的辛西亚休息的话。 “是真的,我漏掉了你的话。但是,另外一个年轻的女士人很好,她不忍心看到我失望,所以就和善地带我参观了所有的东西。” “哦,好吧,算了,那你得另外找一天跟辛西亚喝茶了。” 我向他说了信的事情。 “很遗憾,”他说,“我一直对那封信抱有希望。但是,没有希望了。这件事必须从内部寻找解决方法了。”他拍拍脑门,“这些小小的灰色细胞,‘依靠它们’,就像你在这里说的那样。”接着,他忽然问道,“你会鉴别指纹吗,我的朋友?” “不会,”我很吃惊地说道,“我知道没有两枚指纹是相同的,不过我的科学知识也就这么多了。” “没错。” 他打开一个小抽屉,拿出几张照片铺在桌上。 “我给它们编了号:一、二、三。你能把它们给我描述一下吗?” 我专心地研究起这些样本来。 “我看到全部都大幅度地放大了。我得说,一号是个男人的指纹,大拇指和食指;二号是位女士的,都很小,每个方面都不同;三号——”我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有很多指纹混杂在一起,但是很明显,这儿,是一号的!” “和其他重叠的?” “是的。” “你确定认对了?” “哦,是的,它们是一样的。” 波洛点点头,从我手上轻轻地拿过照片,又锁了回去。 “我想,”我说,“你照例不作解释吧?” “相反。一号是劳伦斯先生的指纹。二号是辛西亚小姐的,它们不重要,我只是拿它们比照一下。三号有点复杂。” “怎么复杂?” “正如你所看到的,照片都高倍数放大了。可能你已经留意到照片上有一片模糊的延伸,我就不多跟你解释那些特殊装备了,指纹粉一类的。对警方而言这是常用的手段,通过这种方式你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获取任何人的指纹照片。那么,我的朋友,你已经看过这些指纹标记了,接下来只要告诉你留下这种指纹的特定物体就可以了。” “接着说吧——我很激动。” “好的。三号代表了塔明斯特红十字医院药房毒药橱柜顶部的一个小瓶子高倍数放大之后的表面——这听着像个重复的故事。(注:原文是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杰克造的房子,故事的内容是:杰克建的房子里有麦芽,麦芽给老鼠吃掉了,老鼠给猫咬死了,猫又给狗无限烦恼,这就是那条狗了。在这里用来比喻重复。)” “天哪!”我大声说,“可上面怎么会有劳伦斯·卡文迪什的指纹?那天我们在那儿的时候他可没靠近过那柜子!” “哦,不,他靠近了!” “不可能!从头到尾我们一直在一起。” 波洛摇摇头。 “不,我的朋友,有那么一会儿你们没在一起,而且那个时刻你们不可能在一起,不然就不会喊劳伦斯先生上阳台找你们去了。” “我把这个给忘了,”我承认道,“可只有那么一小会儿。” “足够了。” “什么足够了?” 波洛的笑容变得神秘起来。 “对一位曾经学习过医药学的先生来说,满足其天生的兴趣和好奇心,那段时间足够充裕了。” 我们对视了一眼。波洛的眼神愉快、蒙眬。他站起身,哼着小调,而我则满腹狐疑地注视着他。 “波洛,”我说,“这个特别的小瓶子里装了什么?” 波洛望向窗外。 “盐酸士的宁,”他回过头说道,接着又哼起了小调。 “天哪!”我十分平静地说,并没有吃惊,因为我已经预料到这个答案了。 “他们很少使用纯盐酸士的宁——只是偶尔才添加到药物里。法定的方法是使用液体盐酸士的宁,所以指纹从那会儿到现在仍没有被破坏。” “你怎么拍到这张照片的?” “我把帽子从阳台丢了下去,”波洛简单地解释道,“在那段时间,来访者不能下去,所以由于我再三表示歉意,辛西亚小姐的同事只好下去帮我捡了回来。” “这样你就知道你能发现什么了?” “不,不是这样。我听你说过,劳伦斯先生有可能靠近过毒药橱柜。这一可能性需要被证实或者排除。” “波洛,”我说,“你的若无其事骗不了我,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 “我不知道,”波洛说,“但是有件事确实冲击了我。不用说,对你也是。” “是什么?” “就是,在这个案子中,有太多的士的宁了。这是我们第三次意外地碰到它了。英格尔索普太太的补药中有士的宁;斯泰尔斯的梅斯柜台上出售过士的宁;现在,我们又发现这个家里的人有士的宁。太混乱了,可你知道,我不喜欢混乱。”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比利时人打开门,把脑袋探了进来。 “楼下有位女士找黑斯廷斯先生。” “一位女士?” 我跳了起来。波洛跟在我后面走下狭窄的楼梯。玛丽·卡文迪什正站在门口。 “我去村里看望了一位老妇人,”她解释说,“劳伦斯告诉我你和波洛先生在一起,所以我想过来叫上你。” “啊,太太,”波洛说,“我以为你是专程赏脸看望我的呢!” “如果你邀请,我一定另找一天过来。”她微笑着答应了他。 “太好了。如果你还需要一个忏悔神父,太太——”她有一点点吃惊,“记住,波洛神父随时为您服务。” 她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的话里解读出更深层的含义。之后,她忽然转身离开了。 “波洛先生,你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非常乐意,太太。” 在回斯泰尔斯的路上,玛丽一直兴奋地说着。我想也许在某种意义上,她害怕波洛的眼睛。 忽然变天了,凛冽寒风的撒泼架势都快赶上秋风了。玛丽有些发抖,把她那件黑色外套裹得更紧了。冷风刮过树林发出悲哀的噪音,像个巨人在叹息。 走到斯泰尔斯的大门口,我们马上就意识到出事了。 多卡丝跑出来接我们。她哭着绞着双手。我注意到,其他仆人在后面神情专注地聚在一起。 “哦,太太!哦,太太!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怎么了,多卡丝?”我焦急地问,“快告诉我们!” “那些缺德的侦探,他们抓走他了——他们逮捕了卡文迪什先生!” “逮捕了劳伦斯?”我倒抽一口气。 我看到多卡丝眼中透出惊讶的神情。 “不,先生,不是劳伦斯先生——是约翰先生。” 我背后传来一声惊呼,玛丽·卡文迪什重重地倒向我。我转身接住她,这时,我看到波洛眼中有种平静的得意。 第十一章 起诉 第十一章 起诉 对约翰·卡文迪什谋杀继母的审判将于两个月后举行。 关于这几个星期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我对玛丽·卡文迪什充满了真挚的钦佩和同情。她斗志昂扬地站在丈夫这一阵线,蔑视所有认为他有罪的想法,并全力以赴地与之斗争。 我跟波洛说了我的钦佩,他沉思着点点头。 “是的,她是那种在艰难的环境中显示出最佳状态的女人,这更加衬托出了她们身上可爱和真诚的一面。她的骄傲和妒忌已经——” “妒忌?”我问道。 “是的。你没注意到她是个非常善妒的女人吗?在我这么说的时候,她的骄傲和妒忌已经被放在一边了,她只想着她的丈夫,还有降临在他身上的可怕的命运。” 他说得很有感触,我认真地看着他,想起了最后那个下午,他正在考虑说不说的问题。带着那种“为了一个女人的幸福”的柔情,我很高兴他亲自做了这个决定。 “到现在,”我说,“我都无法相信。你瞧,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以为是劳伦斯!” 波洛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 “但是是约翰!我的老朋友约翰!” “每个凶手都有可能是某人的老朋友,”波洛富有哲理性地说道,“你不能把情感和理智混在一起。” “我得承认我本以为你会给我个暗示的。” “可能吧,我的朋友,我没这么做,就因为他是你的老朋友!” 我被他的话弄得很窘迫。我想到自己那么轻率地就把自以为是波洛对包斯坦的看法告诉了约翰。附带说一句,关于对包斯坦的指控——他已经无罪释放了。然而,虽然这一次他比他们更加聪明,而且关于间谍活动的指控没能把他遣送回国,但是今后他的各种权利将受到极大的限制,活动范围也缩小很多。 我问波洛是不是认为约翰会被定罪,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回答说,相反,他极有可能被宣判无罪。 “但是,波洛——”我反对道。 “哦,我的朋友,我不是一直跟你说我没有证据吗。知道一个人有罪是一回事,证明他有罪则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是这样,证据就太少了。这就是麻烦的地方。我,赫尔克里·波洛,知道,可是在我的链条上缺少最后一个环节。而且除非我找到缺少的那一环——”他严肃地摇摇头。 “你开始怀疑约翰·卡文迪什是在什么时候?”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你就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吗?” “不,从没有过。” “你曾无意中听到卡文迪什太太和她婆婆的对话片段,可后来她在审讯中却没有坦诚相告,你都没有怀疑过?” “没有。” “如果把两件事放在一起,你要想一想,如果和英格尔索普太太吵架的不是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你记得吧,审讯时他竭力否认——那一定是劳伦斯或约翰。那么,如果是劳伦斯,玛丽·卡文迪什的行为就无法理解了。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是约翰,整件事情就能很自然地解释通了。” “所以,”我恍然大悟地大声说道,“是约翰那天下午在跟他母亲吵架!” “完全正确。” “你一直都知道?” “当然。这样卡文迪什太太的行为才解释得通。” “可是你却说他会被无罪释放?” 波洛耸耸肩。 “是的。在警方的法庭审理中,我们将听到关于案件的起诉,但是他的律师十之八九会建议他保留答辩权。这样在审判时,我们就会感到很吃惊。而且——啊,还有,我要提醒你一句,我的朋友,在这个案子中我不能露面。” “什么?” “是的。严格地说,我跟这起案子没有关系。即使我找到链条上缺少的最后一环,我也必须留在幕后。让卡文迪什太太觉得我是在帮她丈夫,而不是跟他作对。” “要我说,这是在玩手段。”我抗议道。 “当然不是。我们对付的是一个绝顶聪明、不择手段的人,所以我们必须采用能力所及的一切方法——否则他会从我们的指缝中逃走。这就是我要小心地留在幕后的原因。所有这些都是杰普发现的,所有的功劳都是杰普的。如果我去作证——”他咧嘴笑笑,“很有可能是被告的证人。”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按部就班地做事。”波洛接着说,“太奇怪了,我能提供证据推翻控方提出的一个论点。” “什么论点?” “关于烧毁遗嘱的论点。约翰·卡文迪什没有烧毁那份遗嘱。” 波洛是个名副其实的预言家。警察法律诉讼中的细节我就不详加说明了,因为里面有很多无聊的重复。我直接说一点:约翰·卡文迪什保留了答辩权,并直接受审。 九月,我们都去了伦敦。玛丽在肯辛顿租了一幢房子,波洛也属于这个家庭聚会中的一员。 我在陆军部找到了一份工作,所以能经常看到他们。 几个星期过去了,波洛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他说的那个“最后一环”仍然没有找到。私下里我倒是希望维持现状,因为要是约翰被判有罪,玛丽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九月十五日,约翰·卡文迪什出现在伦敦中央刑事法院的被告席上,被指控“蓄意谋杀艾米丽·阿格尼丝·英格尔索普”,但他表示“不认罪”。 欧内斯特·海维韦萨爵士,著名的皇家法律顾问,将为他辩护。 菲利普先生,皇家法律顾问,代表王室对此案展开审理。 这件谋杀案,他说,经过了充分的谋划,并且极其冷酷无情。确确实实证明了一个溺爱孩子的、轻易相信别人的母亲被继子蓄意谋杀,然而她对他比亲生母亲还要好。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开始抚养他。他和他的妻子在斯泰尔斯庄园里过着奢华的生活,受到她事无巨细的关心和照顾。她是他们善良而慷慨的恩人。 他建议传召证人证明被告是一个挥霍浪费的人,经济上已处于穷途末路,但仍然跟邻近的农场主的妻子雷克斯太太有染。此事传到了他继母的耳朵里,在她去世前的那个下午,她就这件事指责他,随后两人争吵了起来,一部分说话的内容被人无意中听到了。就在前一天,被告在村子里的药店里买了士的宁,他化了装,目的是把罪行嫁祸给另一个人,即英格尔索普太太的丈夫,一个他极度妒忌的人。幸好英格尔索普先生提供了一个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公诉律师继续说道,七月十七日下午,和儿子争吵之后没多久,英格尔索普太太就立了一份新遗嘱。第二天早上,在她卧室的壁炉里发现了这份烧毁的遗嘱,但是有证据显示,这份遗嘱的条款有利于她的丈夫。其实在结婚之前,死者已经拟定了一份有利于英格尔索普先生的遗嘱,但是——菲利普先生摇着富有表现力的食指——被告不知道这件事。旧遗嘱还在,是什么导致死者重新立一份新遗嘱,他说不出来。她是个老太太了,很有可能已经忘记了之前那份,或者——这对他而言似乎可能性更大——她可能以为一旦结婚,这份遗嘱就作废了,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有过一些说法。女人都不怎么精通法律知识。大约一年前,她完成了一份对被告有利的遗嘱。他会拿出证据证明在那个悲惨的晚上,是被告最后把咖啡端给他继母的。晚上的时候,他得到允许进入她的房间,就在那时,毫无疑问,他找到了烧毁遗嘱的机会,因为就他所知,这份遗嘱会让英格尔索普先生的利益变得合法有效。 被告被逮捕是因为一位非常优秀的警官,也就是杰普探长,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装有士的宁的药瓶,此药瓶跟谋杀发生前一天村里药店卖给假英格尔索普先生的那个是同一个。这些可怕的事实是否可以构成判定被告有罪的充分证据,陪审团将予以裁决。 菲利普先生还巧妙地暗示道,如果陪审团不这么裁决,将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说完,他坐了下来,擦擦额头。 第一批原告证人大多数都是那些已经在聆讯时传召过的人,并且第一次出示了医学证明。 欧内斯特·海维韦萨爵士——因对证人采取无道德原则而闻名于全英国——只提了两个问题。 “我认为,包斯坦医生,士的宁作为一种药品,起效很快吧?” “是的。” “而且你无法说明何以在本案中药效延缓?” “是的。” “谢谢。” 梅斯先生指认出公诉律师递给他的药瓶就是他卖给“英格尔索普先生”的那一个。 经过追问,他承认他和英格尔索普先生只是面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这位证人并没有被盘问。 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被传召上来,他否认买过毒药,以及跟妻子吵过架。有好几个证人都证明他所说的属实。 花匠的证词是关于见证遗嘱签署的。之后多卡丝被传召。 多卡丝,对她的“少爷”忠心耿耿,竭力否认她听到的是约翰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坚决声称,在内室里和她女主人在一起的是英格尔索普先生。被告席上的约翰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他太清楚她的英勇反抗是多么没用了,因为否认这一点并不是辩护的目标。当然,卡文迪什太太不可能被传上来出示对她丈夫不利的证据。 提了几个有关其他情况的问题之后,菲利普先生问道: “今年六月下旬,你记不记得百盛寄来一个给劳伦斯·卡文迪什先生的包裹?” 多卡丝摇摇头。 “我不记得,先生。也许寄来了,不过劳伦斯先生六月份离开家了一阵子。” “万一他不在家的时候有包裹寄来,怎么办?” “放在他房间里,或者再寄给他。” “是你做这些事吗?” “不,先生,我会放在门厅的桌子上。这种事情都是霍华德小姐打理。” 伊芙琳·霍华德上了法庭,盘问了她几个别的问题之后,又问到了包裹这件事。 “不记得了。寄来的包裹太多了。不可能每个都特别留意。” “你记不记得,劳伦斯先生去威尔士之后,你是把包裹寄给他了,还是放在他房间了?” “不记得寄给他了。如果寄了会想起来的。” “假定有个寄给劳伦斯先生的包裹后来不见了,你应该注意得到吧?” “不,我不会这么想。我会认为有人替他保管起来了。” “我想,霍华德小姐,是你发现这张牛皮纸的吧?”他举起一张布满灰尘的纸,正是波洛和我在斯泰尔斯庄园的起居室里检查过的那张。 “没错,是我发现的。” “你为什么要找这张纸?” “请来负责这个案子的那个比利时侦探让我找的。” “你最后在哪儿找到的?” “在衣橱的……顶上。” “在被告衣橱的顶上吗?” “我……我认为是这样的。” “不是你自己找到的?” “是。” “那你一定知道在哪儿找到的了?” “是,在被告的衣橱顶上。” “这就对了。” 来自戏剧服装供应商百盛的一名店员证实,六月二十九日,他们按照要求向劳伦斯先生提供了一把黑胡子。是写信预定的,信封里装了一张邮政汇票。不,他们没有保留此信件。所有的交易事项都做了登记。他们按照指定的姓名和地址——斯泰尔斯庄园,l.卡文迪什先生——寄出了胡子。 欧内斯特·海维韦萨爵士笨拙地站起身子。 “这封信是从哪里写来的?” “从斯泰尔斯庄园。” “你们寄包裹也是这个地址?” “是的。” “信件是从那里寄来的?” “是的。” 海维韦萨像个猛兽一样冲他扑了过去。 “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不明白。” “你怎么知道信是从斯泰尔斯寄来的?你注意到邮戳了吗?” “没……但是……” “啊,你没注意到邮戳!可你却信誓旦旦地宣称信是从斯泰尔斯寄来的!实际上,可能是其他地方的邮戳?” “是……吧。” “虽然这封信写在印了地址的信纸上,可也许是从其他地方寄来的呢?比如,威尔士?” 店员承认这有可能是事实,欧内斯特爵士这才表示满意。 伊丽莎白·威尔斯,斯泰尔斯庄园的二等女佣,说她上床休息之后想起来,没按英格尔索普先生的吩咐那样只是关上门,而是把前门给闩上了。于是她再次下楼去纠正自己的错误。她听见右侧传来一声轻微的动静,于是她偷偷朝过道看了看,看到约翰·卡文迪什先生正在敲英格尔索普太太的门。 欧内斯特·海维韦萨很快就驳回了她的证词。因为招架不住他那无情的逼问,她绝望地自相矛盾起来,于是欧内斯特爵士带着满意的表情又坐了下来。 安妮的证词说的是地板上的蜡烛油,并且看到被告把咖啡端进内室。 审讯结束,第二天继续。 我们一到家,玛丽就强烈地谴责起控方律师来。 “那个可恶的人!他给我可怜的约翰布了一张多大的网啊!他把每件小事都扭曲得面目全非!” “嗯,”我安慰她,“明天就不一样了。” “没错,”她陷入了深思,忽然又抬高了声音,“黑斯廷斯先生,你不会认为——当然不可能是劳伦斯了——哦,不,不可能!” 但是我也很迷惑,所以单独和波洛在一起时,我问他觉得欧内斯特爵士的目的是什么。 “啊,”波洛一副欣赏的口气,“他是个聪明人,那个欧内斯特爵士。” “你觉得他认为劳伦斯有罪吗?” “我认为他不关心任何事!不,他这么做就是为了搅浑陪审团的脑子,让他们对哥哥还是弟弟做的产生意见分歧。他努力证明,针对劳伦斯的不利证据,和针对约翰的一样多。而且我绝对相信他会成功的。” 审讯重新开始时,探长杰普是第一个被传召的证人,其证词简明扼要。讲述完早期的一些事件之后,他接着说道: “根据所获得的情报,萨默海警长和我本人在被告暂离房屋期间,搜查了他的房间,在他五斗橱里的一些内衣下面,我们发现了:第一,一副金丝夹鼻眼镜,和英格尔索普先生戴的那副很相似——”这个已经提交给法庭,“第二,这个药瓶。” 这就是那个已经被药店伙计辨认过的药瓶,一个蓝色的玻璃小瓶,里面有一些白色结晶,标签上写着:“盐酸士的宁。剧毒。” 警察法庭诉讼以来,侦探发现的最新一条证据是一张长长的、几乎全新的吸墨纸。是在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支票簿里发现的,用镜子反照,就会清晰地出现这几个字:“我死后,全部财产都留给我深爱的丈夫阿尔弗雷德·英格……”这说明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即那份被烧毁的遗嘱有利于死者的丈夫。接着,杰普出示了修复后的、从壁炉取出的烧焦纸片,连同在阁楼上发现的胡子,共同构成了他全部的证据。 但是欧内斯特爵士的盘问还在后头。 “你搜查被告房间的时候是哪一天?” “七月二十四日,星期二。” “正是惨剧之后的一周?” “是的。” “你说你在五斗橱里发现了这两样东西,抽屉没上锁吧?” “是的。” “你觉不觉得,一个犯了罪的人把罪证放在一个随便谁都能找到的没上锁的抽屉里,这几乎不太可能?” “可能他是匆忙间塞进去的。” “可你刚才说过离案发整整一个星期了。他有充足的时间移走并销毁它们。” “可能吧。” “关于这点,不存在可能。他有还是没有充足的时间移走并销毁它们?” “有。” “下面藏着这些东西的那堆内衣是厚还是薄?” “厚的。” “换句话说,这是冬天时穿的内衣。显然,被告不应该去开那个抽屉,对吗?” “也许吧。” “可否回答我的问题?被告有没有可能在盛夏最炎热的那一周,去开一个装有冬天内衣的抽屉?有还是没有?” “没有。” “既然如此,有没有可能现在说的这两样东西是第三个人放在那儿的,而被告对此一无所知?” “我认为不太可能。” “但还是有可能?” “是的。” “可以了。” 接下来是更多的证据。关于七月底被告发现自己陷入经济危机的证据,关于他和雷克斯太太有染的证据——可怜的玛丽,对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而言,听到这些,该多么苦涩啊。伊芙琳·霍华德说的是对的,虽然她对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的憎恨让她一口咬定他就是那个与本案有关的人。 之后,劳伦斯·卡文迪什被带入证人席,低声回答着菲利普先生的问题。他否认六月份在百盛订过任何东西。实际上,在六月二十九日,他就远离庄园到达威尔士了。 欧内斯特爵士的下巴立刻挑衅似的翘了起来。 “你否认于六月二十九日向百盛订购过黑胡子吗?” “没错。” “啊,万一你哥哥发生什么事,谁将继承斯泰尔斯庄园?” 这个残忍的问题让劳伦斯苍白的脸立刻一片通红。法官不满地咕哝着,被告席上的约翰则愤怒地向前探着身子。 海维韦萨根本不在乎他当事人的愤怒。 “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劳伦斯平静地说,“会是我。” “你说‘想’是什么意思?你哥哥没有孩子,你会继承它,是吗?” “是。” “啊,很好。”海维韦萨那和蔼的语气中有一种残忍,“而且你还会继承一大笔钱,对吗?” “实际上,欧内斯特爵士,”法官抗议道,“这些问题跟本案无关。” 欧内斯特爵士鞠了一躬,继续发射利箭。 “在七月十七日星期二,你和另一位客人去参观了塔明斯特红十字医院的药房,是吗?” “是。”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你正好是一个人待着,你是否打开了毒药橱柜,检查了一些瓶子?” “我……我……可能吧。” “我认为你确实这么干了吧?” “是。” 欧内斯特爵士又向他发射了第二个问题。 “你是否特别检查过一个瓶子?” “没有,我不这么认为。” “小心点儿,卡文迪什先生。我指的是装有盐酸士的宁的一个小瓶子。” 劳伦斯的脸色一下子变青了。 “不……我真的没有。” “那你怎么解释瓶子上面留下了你清晰无误的指纹?” 这种恐吓的手段对紧张的情绪来说非常有效。 “我……我想我可能拿过瓶子。” “我也这么想!你从瓶子里拿出过什么东西没有?” “当然没有。” “那你干吗拿瓶子?” “我曾经学过医学,对这种东西自然感兴趣。” “啊!所以你对毒药‘自然感兴趣’,对吗?然而,你是等到只有一个人时,才满足你的‘兴趣’的吧?” “那纯粹是巧合。就算其他人在那儿,我也会这么做的。” “可是,这事发生的时候,其他人不在那儿吧?” “不在,但是——” “实际上,整个下午,你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是独自一人,然而你对盐酸士的宁的‘自然的兴趣’就发生在——我说,发生在——几分钟之内,是吗?” 劳伦斯结结巴巴地说得很可怜。 “我……我……” 欧内斯特爵士满意地说: “我没什么要问你的了,卡文迪什先生。” 这几个盘问在法庭上引起了强烈的骚动。在座许多打扮时髦的女人都忙着交头接耳,她们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响,法官不得不生气地威胁说如果不马上安静下来,就要把她们从法庭请走了。 还有一个证据。几个笔迹专家就药店毒药登记册上的“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这一签名发表了看法。他们一致认为这不是他的笔迹,并认为也许是被告伪装的。盘问之后,他们承认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巧妙伪造的。 欧内斯特·海维韦萨爵士的发言并不长,然而却使案情有利于被告,并且态度强硬有力。他说,在他多年的经验中,从来——从来都不知道单凭一点微弱的证据就可以指控谋杀。这些证据不仅仅完全是间接的,而且绝大部分都没有得到证实。让他们来看看这些他们听过和公正地筛选过的证据。士的宁是在被告房间的一个抽屉里发现的。正如他所指出的,这个抽屉没有上锁,并且他认为没有证据能证明把士的宁放在那儿的人是被告。实际上,这是某个第三者把罪行嫁祸给被告的邪恶目的的一部分。控方无法提供哪怕一点证据支持他们的论点,即从百盛订购黑胡子的人是被告。被告已经坦白承认他和继母之间发生过争吵,但这件事还有被告的财政困难都被严重地夸大了。 他那博学的朋友,欧内斯特漫不经心地向菲利普斯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如果被告是清白的,在聆讯时就应该站出来解释吵架的人是他,而不是英格尔索普先生。关于这一点,爵士认为事实被扭曲了。实际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星期二晚上,被告回到家里,有人确定地告诉他英格尔索普夫妇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被告丝毫没有怀疑有人可能把他的声音错听成了英格尔索普先生的。因此他想当然地认为继母吵了两次架。 控方断言,七月十六日星期一那天,被告装扮成英格尔索普先生去了村子里的药店。恰恰相反,那个时间被告正在一个叫做“马斯顿的小树林”的偏僻之地,是一张匿名字条让他去那儿的,字条上是一些勒索敲诈的话,威胁他如果不照做就会向他妻子透露某些事情。因此,被告到达了指定的地点,白白地等了半个小时才回家。不幸的是,来回的路上他没有遇见一个人能证明这件事的真实性。幸亏他保留了这张字条,可以作为证据。 至于有关烧毁遗嘱的陈述,被告以前当过律师,一年前所立的那份有利于他的遗嘱,已经因为继母的再婚而作废了。他会出示证据证明是谁烧了这份遗嘱,而且有可能为本案打开一个全新的视角。 最后,他向陪审团指出,除了约翰·卡文迪什,还有不利于其他人的证据。他引导他们注意一个事实,对劳伦斯·卡文迪什的不利证据就算不如对其兄长的有力,至少也是不相上下的。 此时,他传召了被告。 被告在证人席上表现得很好。经过欧内斯特爵士的巧妙处理,他把故事讲得既精彩又让人信服。他出示了收到的匿名字条,并交给陪审团检查。他愿意承认自己出现了经济困难,以及跟继母的分歧,这对他否认谋杀很有助益。 结束陈述之后,他顿了顿,又说: “我必须澄清一件事。我完全拒绝和否认欧内斯特·海维韦萨爵士针对我弟弟的暗示。我深信,我弟弟在此案件中所做的绝对不会比我多。” 欧内斯特爵士只是笑了笑,他敏锐地注意到,约翰的抗议已经在陪审团中产生了非常好的印象。 接着,盘问开始了。 “我认为,你所说的你没有料到证人可能把你的声音错听成了英格尔索普先生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不,我不这么认为。有人告诉我说我母亲和英格尔索普先生吵了一架,而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不是真的。” “女佣多卡丝重复了谈话片段——你一定记得这些片段——之后,你也没有想到吗?” “我没听出来。” “你的记忆肯定非常短暂!” “不是的,但当时我们都很生气,而且我觉得说了很多多余的话。我没怎么留意我母亲实际都说了什么。” 菲利普先生表示怀疑的冷哼是法庭辩论技巧的一个成就。他转向了字条的话题。 “你恰到好处地提交了这份字条。告诉我,上面的笔迹感觉熟悉吗?” “不熟悉。” “你不认为这和你那经过伪装的笔迹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吗?” “不,我不认为。” “我告诉你,这是你自己的笔迹!” “不是。” “我告诉你,你急于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所以想出了这么个虚假而不可思议的约会的主意,并且自己写了这张字条以证明你的陈述!” “不是。” “就在你所宣称的自己在一个偏僻、人迹罕至的地方等待的时候,其实你是去了斯泰尔斯村的药店,以英格尔索普先生的名义买了士的宁,是这样吗?” “不,这是个谎言!” “我告诉你,你穿着英格尔索普先生的一套衣服,贴着跟他相似的修剪过的黑胡子,到了药店——还在登记册上签了他的名字!” “绝对没有这种事。” “那么我把字条、登记册上的字迹,还有你自己的笔迹,这三者之间惊人的相似之处交给陪审团审议。”说完,菲利普斯先生坐了下来,一脸已经尽到职责、但仍对这种蓄意的伪证感到十分震惊的表情。 此后,由于时间已晚,案子下星期一继续开庭。 我注意到波洛的样子十分气馁。我太了解他纠结的眉头了。 “怎么了,波洛?”我问。 “啊,我的朋友,事情不顺啊,不顺。” 我心头禁不住安慰地一动。显然, 约翰·卡文迪什可能会被宣判无罪。 到家以后,我的小个子朋友挥手拒绝了玛丽发出的喝咖啡的邀请。 “不了,谢谢你,太太,我想上楼去自己的房间。” 我跟着他。他走到书桌旁边,仍然皱着眉头,拿出一小盒纸牌,然后拖了一把椅子到桌边,而且让我诧异万分的是,他开始一本正经地搭纸牌房子了! 我不自觉地拉长了脸,他马上说道: “不,我的朋友,我不是老糊涂了!我在稳定自己的神经,仅此而已。这工作需要手指精密。手指精密才能让大脑精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这么强烈地需要它!” “出了什么事了?”我问。 波洛朝桌上使劲捶了一拳,推翻了他仔细建造的大厦。 “是它,我的朋友!我能造一座七层高的大厦,可我不能——”捶了一拳,“找到,”又是一拳头,“我跟你说过的最后一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保持沉默。接着,他又开始慢慢地搭建纸牌了,同时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完成了——就这样!放上——一张牌——另一张——用数学的——精密度!” 我看着纸牌房子在他手中不断增高,一层接一层。他从来没有犹豫或动摇过。简直就像是在变戏法。 “你的手真稳,”我说,“我相信我只看到你的手抖过一次。” “毫无疑问是在我生气的时候。”波洛十分平静地说。 “确实!你怒气冲天。你还记得吗?在你发现英格尔索普太太卧室里那个文件箱被撬开的时候。你站在壁炉台旁边,习惯性地摆弄着上面的东西,手抖得就像一片树叶!我得说——” 但是我突然打住了。因为波洛嘶哑而含混地大叫一声,再次推翻了自己的杰作,双手按在眼睛上不停地揉着,显然非常痛苦。 “天哪,波洛!”我大叫,“你怎么了?病了吗?” “不,不,”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是……是……我有了一个想法!” “啊!”我长舒一口气,大声说道,“是你的那个‘小想法’吗?” “哦,实际上,不是!”波洛坦白地说,“这一次是个非常巨大的想法,了不起的!这是你——你,我的朋友,给我的!” 忽然,他紧紧地抱住了我,热情地亲吻我的双颊。还没等我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已经跑出了房间。 这时,玛丽·卡文迪什走了进来。 “波洛先生怎么啦?他从我身边冲过去,大喊着:‘汽车库!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告诉我汽车库怎么走,太太!’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冲到大街上了。” 我急忙来到窗口。没错,他在那里,正在街上猛冲,没戴帽子,边跑边做手势。我转向玛丽,对她做了个表示绝望的手势。 “他被一个警察拦了一下,接着又跑了,现在拐过街角了!”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无能为力地对视着。 “出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正在搭纸牌房子,忽然说有了个想法,于是,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他跑了出去。” “好吧,”玛丽说,“希望他晚饭前能回来。” 可是,夜幕降临了,波洛还没有回来。 第十二章 最后一环 第十二章 最后一环 波洛的突然离开让我们大家都很好奇。星期天早上慢慢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现。可是到了差不多三点钟,外面传来刺耳的汽车长笛声,我们拥到窗口一看,只见波洛偕同杰普和萨默海,从车里走了出来。这个小个子男人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浑身散发出一种可笑的沾沾自喜之情。他过分殷勤地向玛丽·卡文迪什鞠了个躬。 “太太,我可以在客厅里开个小会议吗?每个人都得参加。” 玛丽凄然一笑。 “你知道,波洛先生,你完全有这个权利。” “您太和蔼可亲了,太太。” 波洛一边笑容满面地把我们所有人都召集到客厅里,一边把椅子往前搬好。 “霍华德小姐——在这儿。辛西亚小姐。劳伦斯先生。善良的多卡丝。还有安妮。好啦,我们得晚一点儿才能开会,等英格尔索普先生过来。我已经给他送去便条了。” 霍华德小姐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如果那人走进这房子,我就立刻离开!” “不,不。”波洛走到她前面,低声恳求了几句。 最后霍华德小姐答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几分钟后,英格尔索普先生走进了客厅。 人都齐了,波洛马上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对着空气摆了一个受欢迎的姿势,然后向他的听众彬彬有礼地鞠了个躬。 “女士们,先生,大家都知道,我受到约翰·卡文迪什先生的邀请来调查这个案子。我一来这儿就马上检查了死者的卧室,根据医生的建议,那个房间已经锁上了,因此完好地保持着悲剧发生时的样子。我发现:一、一块绿色布片;二、窗户旁边地毯上的一片污渍,仍然是潮湿的;三、装有溴化铵粉末的空盒子。 “先说一说这块绿色布片。我是在那间卧室和隔壁辛西亚小姐的房间之间的连通门的插销上发现的。我把这块布交给了警方,可他们不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也没认出来这是什么——一个绿色的园艺工作者袖套上的布头。” 人群中有小小的骚动。 “斯泰尔斯庄园中只有一个人在农田里干活,就是卡文迪什太太。因此,从辛西亚小姐房间经由连通门进入死者房间的,肯定是卡文迪什太太。” “可那门是从里面闩上的呀!”我叫道。 “我去检查房间的时候,是闩上了。但是,首先,我们只是听她这么说,因为是她去查验的那扇门,说是闩住了。在随后的混乱之中,她有很多机会把门闩上。我一早就找到机会证实了我的推测。首先,这块布片和卡文迪什太太袖套上的一个破洞完全吻合。而且,在验尸的那次聆讯中,卡文迪什太太宣称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了床边桌子倒地的声音。我也早就检验过这种说法,我让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先生站在房子里的左侧位置,就在卡文迪什太太的门外。我自己则跟警察一道去了死者的房间,在那里我故意装作不小心推倒了前面提到的那张桌子,可我发现,正如我所料,黑斯廷斯先生什么动静都没听见。这更让我相信,卡文迪什太太说惨剧发生的时候她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穿衣服,这是假话。其实,我坚信,报警声响的时候,卡文迪什太太正在死者的房间里,而绝不是在自己的房间。” 我飞快地扫了玛丽一眼,她脸色极其苍白,却仍然面带微笑。 “下面我解释一下这个假设——卡文迪什太太在她婆婆的房间里。我们可以说她正在找什么东西但没找到。忽然,英格尔索普太太醒了,令人惊恐地发起病来。她伸出手臂,打翻了床头柜,接着拼命按响了电铃。卡文迪什太太吓得手中的蜡烛都掉了下来,蜡烛油溅到了地毯上。她捡起蜡烛,急忙缩进辛西亚小姐的房间,关上了门。她匆匆跑进过道,因为不能让仆人发现她在那儿。但是太晚了!连接房子两端的走廊那里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她能怎么办?她转念一想,赶紧回到辛西亚小姐的房间里,并且摇醒了她。匆忙中被惊醒的一家人挤在过道里,全都忙着拍打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房门。没人会想到卡文迪什太太没和其他人一起过来,但是——这非常重要——我能判定没人看见她从另一侧过来。”他看着玛丽·卡文迪什,“我说得对吗,太太?” 她点点头。 “你说得很对,先生。你知道,如果我能想到透露这些情况对我丈夫有哪怕一点儿好处的话,我早就这么做了。但我觉得这跟他是否有罪没有关系。” “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太太,但是这能消除我心中的很多错觉,而且能让我直接看到其他事情的真正意义。” “遗嘱!”劳伦斯叫了起来,“那么是你,玛丽,烧了遗嘱?” 她摇摇头。波洛也摇了摇头。 “不,”他平静地说,“只有一个人有可能烧掉那份遗嘱——英格尔索普太太自己!” “不可能!”我大声说,“她那个下午刚刚写好!” “然而,我的朋友,就是英格尔索普太太。因为要证明这个事实别无他法:在一年中最热的那段时间的某一天,英格尔索普太太吩咐仆人在她房间里生了火。” 我大喘一口气。我们太蠢了,居然从没想到那火是那么不协调。波洛继续说道: “先生,那天在阴凉处的温度是华氏八十度,可英格尔索普太太却吩咐点起了火!为什么?因为她想烧掉什么东西,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因为在斯泰尔斯实行战时节约政策,一张废纸都不准扔掉。因此像遗嘱这么厚的文件也无法烧掉。听说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里生火的时候,我仓促地得出结论,这是烧了某些重要文件——可能是份遗嘱。所以在壁炉里发现了烧焦的纸片我也没觉得奇怪。当然,我并不知道上述那份遗嘱是那天下午才写好的,而且我得承认,得知这件事之后,我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误区。我得出结论,英格尔索普太太决心烧掉那份遗嘱,直接引发了那天下午的争吵,因此吵架是发生在立遗嘱之后而不是在那之前。 “这里,我们知道,我错了。我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我换了个新的立场来考虑这个问题。那么,在四点钟的时候,多卡丝听见她的女主人生气地说:‘你别以为我怕传扬出去,或者夫妻丑闻这一套能阻止我。’我推测,并且正确地推测到,这些话不是冲着她丈夫而是冲着约翰·卡文迪什说的。五点钟,一小时之后,她几乎说了相同的话,但立场不同。她向多卡丝承认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夫妻丑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四点的时候她在生气,可还是一副女主人的口吻;五点的时候她却处于极度痛苦之中,说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从心理上分析这件事,我得出一个推论,我相信是正确的。她第二次说到的‘丑闻’跟第一次不同——因为这包括她自己! “让我们设想一下。四点,英格尔索普太太跟她儿子吵了一架,并威胁要向他妻子揭发他——顺便提一下,他妻子不小心听见了大部分对话。四点半,在进行了一场关于遗嘱有效性的谈话之后,英格尔索普太太由此重新立了一份对她丈夫有利的遗嘱,也就是花匠做见证人的那份。五点,多卡丝发现她的女主人情绪相当激动,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多卡丝以为是‘一封信’——就在这个时候,英格尔索普太太吩咐在房间里生了火。推测起来,是在四点半到五点之间,其间发生了一些事,导致情绪完全逆转,因为她急着烧毁遗嘱,就像她之前急着想立定这份遗嘱一样。是什么事呢? “据我们所知,在那半个小时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人进出过那间内室。是什么事让情绪发生了突然性的转变呢? “只有一种推测,但我认为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英格尔索普太太的书桌里没有邮票,我们清楚这一点,因为后来她吩咐多卡丝带过来一些。房间对面的那个角落里是她丈夫的书桌——锁着的。她急着想找到几张邮票,并且——根据我的推测——她试着用自己的钥匙开桌子。我知道其中有个钥匙是匹配的。所以她打开了书桌,找邮票的时候发现了另外一些东西——就是多卡丝看见的她手里的那张纸,当然这本来绝对不能让英格尔索普太太看到。另一方面,卡文迪什太太认为,她婆婆牢牢抓住的这张纸是她丈夫不忠的书面证明。她向英格尔索普太太索要这张纸,而她却让她宽心,说真的和这件事无关。卡文迪什太太不相信她。她认为英格尔索普太太是在保护她的继子。既然卡文迪什太太是个坚定果断的人,在她小心谨慎的面具之下,是她对丈夫疯狂的妒忌。她决心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那张纸弄到手,靠着这种决心,她等到了一个机会。她无意中捡到了英格尔索普太太文件箱的钥匙,就是那天早上丢了的那枚。她知道婆婆总是把重要的文件存放在这个特殊的箱子里。 “因此卡文迪什太太制定了计划,只有因妒忌而孤注一掷的女人才会那么做。傍晚某个时刻,她拔去了通往辛西亚小姐房间那扇门的门闩,可能还在铰链上抹了点油,因为我发现我试着开门的时候,一点动静也没有。为了安全起见,到了凌晨她才实施自己的计划,因为在那个时候,用人们一般都能听见她在房间周围走动的声音。她穿好了在田间干活时的衣服,悄悄地从辛西亚小姐的房间进入了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房间——” 辛西亚打断了他的话: “但是如果有人进了我的房间,我应该醒过来了啊?” “如果你没有被下药的话,小姐。” “下药?” “没错!” “你们记得,”他又对我们解释了起来,“到处都乱作一团,到处都是吵闹声,可隔壁的辛西亚小姐却在睡觉。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她是在装睡——我可不相信——要么她的不省人事就是人为造成的。 “带着后面这种想法,我非常仔细地检查了所有的咖啡杯。我记得前一天晚上是卡文迪什太太给辛西亚小姐拿的咖啡。我从每个杯子里都取了一点试样并做了分析——毫无结果。我仔细地算了算杯子,万一其中一个已经被拿走了。六个人六个咖啡杯,六个杯子都在那儿。我只好承认我错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有一个严重的疏忽。一共有七个人而不是六个喝了咖啡,因为那天晚上包斯坦医生在那儿。整件事情都变了,因为现在有个杯子不见了。用人们没有注意这件事,女佣安妮端来了七杯咖啡,可她不知道英格尔索普先生先生没有喝,而第二天早上多卡丝像平时那样收拾了六个杯子——或者严格地说,她发现了五个,第六个就是在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里打碎的那个。 “我相信那个不见了的杯子正是辛西亚小姐的。我这么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所有的杯子里面都有糖,可辛西亚小姐从来不往咖啡里放糖。安妮说她在每晚都端给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里的可可托盘上发现了一些‘盐’,这个故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因此我从可可里取了一点试样,并拿去化验了。 “但是包斯坦医生已经检查过了。”劳伦斯飞快地说。 “不完全是这样。我们只要求他分析里面是否含有士的宁,而我则要求化验其中是否含有安眠药。” “安眠药?” “是的。这是分析报告。卡文迪什太太给英格尔索普太太和辛西亚小姐下了一种安全而有效的麻醉药。这样一来她就有时间行动了。当她婆婆突然发病死去,并且她听到‘毒药’这个词之后,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认为自己放的安眠药是绝对无害的,但是,毫无疑问,在那个可怕的时刻,她肯定非常害怕有人会把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死归咎于她。她内心充满恐惧,于是急忙下楼,飞快地把辛西亚小姐用过的那个咖啡杯和托盘扔进了一个大黄铜花瓶里,后来劳伦斯先生在那儿找到了杯子。她没敢碰剩下的可可,太多眼睛盯着她了。当提到士的宁之后,她发现悲剧终归不是她造成的,可以猜到,她总算松了口气。 “现在我们就能解释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之后士的宁的中毒症状才表现出来。麻醉药和士的宁一起吃的话,会把毒药的发作时间往后延几个小时。” 波洛停了下来。玛丽看着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波洛先生,这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但是你真是太棒了。现在我明白——” “当我跟你说向波洛神父忏悔很安全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嗯?可你却不信任我。” “我现在都明白了,”劳伦斯说,“有麻醉药的可可,撒到了有毒的咖啡上,造成了毒发的推迟。” “没错,可咖啡有没有毒呢?我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因为英格尔索普太太没有喝。” “什么?”众人惊叫道。 “是的。你们记不记得我说过英格尔索普太太房间的地毯上有片污渍?它有这么几个特点:当时还是潮湿的,有浓重的咖啡味,渗到地毯绒毛里了,另外我还发现了一些极小的瓷器碎末。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把我的小文件箱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可桌面倾斜,把文件箱掀到了地板上,正好也在那个位置。同样,那天晚上,英格尔索普太太把送到房间里的咖啡也放到了桌上,而那不牢靠的桌子也用同样的方式戏弄了她。 “对我来说,后面发生的事情只是一种推测。但是我得说,英格尔索普太太捡起了打破的杯子并放在了床边的桌上。她觉得需要一点提神的东西,于是热了可可并喝了下去。现在,我们又将面临一个新问题。我们知道可可里没有士的宁,她又没喝过咖啡,然而士的宁一定是在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服下去的,那么,第三个中介物是什么——恰如其分地盖住士的宁的味道以至于根本没人想起来?”波洛环视四周,接着令人印象深刻地自己回答道,“她的补药!” “你是说凶手把士的宁放进了她的补药里?”我大声问。 “根本不需要放进去,已经在里面了——在混合物里。杀害英格尔索普太太的士的宁就是在威尔金斯医生开的处方里。为了让大家更清楚,我读一读从塔明斯特红十字医院药房里发现的一本配药书上抄的一段话: 下面的配方已被广泛采用: 士的宁盐……gr.1 溴化钾……3vi 水…………………3viii 混合后摇匀 “这种溶液在数小时之内可以使绝大部分士的宁沉淀成一种不易溶解的透明晶体状的溴化物。英国一女士因服用类似混合物而死亡:士的宁沉淀在瓶子底部,在最后一次服用时,英格尔索普太太几乎一饮而尽! “问题在于,威尔金斯医生的处方中没有溴化物,但你们肯定记得我提到过的装溴化铵粉末的空盒子。把一两包粉末放进盛满补药的瓶子里,就可以有效地沉淀士的宁,就像那本书所写的,在最后一剂药中被服用下去。稍后你们会听到,这个经常为英格尔索普太太倒药的人一定会极为小心地不去摇晃瓶子,好让沉淀物老实地待在瓶底。 “有很多证据都可以证明惨剧应该发生在星期一晚上。那天,英格尔索普太太的电铃线被整齐地割断了,而那天晚上辛西亚小姐在朋友们那儿过夜,这样一来楼房右侧就只有英格尔索普太太一个人了,因此完全得不到任何帮助,十有八九在医生赶来急救之前就死去了。但是那天晚上,英格尔索普太太匆忙赶去参加村子里的晚会而忘了吃药,第二天又是在外面吃的饭,所以最后——致命的——药的服用时间比凶手预计的晚了二十四个小时,而且由于这种延迟,最终的证据——链条中的最后一环——我现在才拿到。” 大家都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他掏出了三张薄纸片。 “一封凶手亲笔写的信,朋友们!假如信写得再明白一点,英格尔索普太太也许会产生警觉而逃过一劫。可惜,她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却不知道这危险是怎么来的。” 在死一般的沉默中,波洛把几张纸拼在一起,清了清嗓子,念道: “‘最亲爱的伊芙琳: 没有收到消息你一定很担心。没事的,只是昨晚不巧错过了,要等到今晚。你能理解的。老女人一死,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没人能查明是我做的。你那个溴化物的主意,真是神来之笔。但我们必须十分谨慎,一步错……’ “朋友们,信念完了。显然写信的人被中断了;但是,他的身份已经没有疑问了。我们都知道这笔迹还有——” 一声尖叫的哀号打破了这沉默。 “该死的!你怎么找到的?” 一把椅子打翻了。波洛灵巧地跳到一边,那个攻击他的人扑了个空,就轰然倒地了。 “先生们,女士们,”波洛动作花哨,“让我向大家介绍一下凶手——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先生!” 第十三章 波洛的解释 第十三章 波洛的解释 “波洛,你这个老东西,”我说,“我恨不得掐死你!一直欺骗我,你到底用意何在?” 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图书室里。令人激动的那几天已经过去了。在下面的房间里,约翰和玛丽言归于好,此时,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和霍华德小姐已经被拘留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和波洛面对面,以减轻我那依然强烈的好奇心。 波洛起先没回答我,后来他终于说道: “我没骗你,我的朋友,我最多就是任凭你骗了自己。” “是吗?为什么?” “嗯,一两句话说不明白。你要知道,我的朋友,你本性坦诚、表里如一,所以,不太可能隐藏自己波动的情绪!如果我把我的想法都对你讲了,那个狡猾的家伙——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先生看你第一眼,用一句让你印象深刻的俗语来说就是“此事必有蹊跷”,就会在你丰富的表情中——‘嗅到秘密’!然后,他就会脚底抹油,对想要逮住他的我们说声‘拜拜’。” “我认为我的外交手段比你口中称赞的更高明。” “我的朋友啊,”波洛恳求道,“请你别动气!你的帮助在整个过程中是最有价值的。但的确,恰恰是你这种美好的品性让我有所顾虑。” “好吧,”我稍稍缓和了一些,嘟囔道,“但我依然认为,你可以给我一点点暗示啊。” “是的,朋友,我给了你几个暗示,你没能领会。想想吧,我说过我觉得约翰·卡文迪什有罪吗?正好相反,我不是告诉过你他一定会被宣判无罪吗?” “是的,可是——” “还有,随后我立刻说要想把凶手绳之以法比较困难,不是吗?难道你不明白我说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吗?” “是的,”我说,“我就是不明白!” “还有,”波洛继续说,“从一开始,我不是跟你反复说过好几次,我不想让英格尔索普先生现在就被捕?那应该给你传递了某种信息。” “你是不是想说早在那时你就开始怀疑他了?” “是的。首先,英格尔索普太太死了对其他人可能都有好处,而得到好处最多的是她的丈夫。这个是他脱不了干系的。那天和你第一次去斯泰尔斯时,我对于这个罪行是如何实施的,毫无头绪。但是根据对英格尔索普先生的了解,我意识到很难找到任何证据将他和这桩罪行联系起来。一进庄园我就明白了,是英格尔索普太太烧毁遗嘱的;说到这儿,顺便插一句啊,你不能抱怨,我的朋友,因为我已经尽我所能来提示你意识到大夏天在卧室生火这件事的意义了。” “对,对,”我迫不及待地催促他,“接着往下说。” “好的,我的朋友,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对英格尔索普先生有罪这个看法是非常摇摆不定的。事实上,有这么多对他不利的证据,我反而相信他没有干过这些事了。” “你是什么时候改变这个观点的?” “当时,我感到我越是努力洗清他,他越是千方百计地让自己被捕。接着,我发现英格尔索普和雷克斯太太毫无瓜葛,事实上是约翰·卡文迪什对那个女人有意思,我就非常确定了。” “但这是为什么?” “这显而易见:要是英格尔索普和雷克斯太太有染的话,他的沉默非常好理解。但是,当我发现全村人说的是约翰被农场主漂亮老婆吸引时,他的沉默就生发出完全不同的阐释。他推说他害怕流言飞语,这是无稽之谈,因为没有任何流言飞语能让他受到掣肘。他的这种态度强烈地推动着我去思索,我慢慢被动地得出这样的结论: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希望自己被捕。嗯,好吧,从那会儿起,我就做出相应的判断,他不应该被捕。” “等一下,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希望自己被捕呢?” “我的朋友,这是因为贵国的法律规定,一个人如果被宣判无罪,就不能再以这个罪名被审判,嗯哼,他的这个主意——真是不错!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个很有手腕的人。你看啊,他知道处在这个地位肯定要受怀疑,因此构思出这个非常聪明的点子——准备一大堆假证据来控告自己。他想让自己被捕,这样就可以制造出无懈可击的不在现场的证据——接着,你看,他就可以保住性命了!”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他用什么办法证明自己不在现场,然而却去过药店?” 波洛惊讶地盯着我。 “这可能吗?我可怜的朋友!你还没意识到去药店的是霍华德小姐?” “霍华德小姐?” “肯定是她,除了她还有谁??这对她来说最容易了:她个子高,嗓音低沉而男性化。另外别忘了,她和英格尔索普是表兄妹,他们俩有显而易见的相似性,特别是在举手投足之间。这件事情再简单不过了。他们真是聪明的一对啊!” “溴化物事件确切来说是怎么回事?我还是有点糊涂。”我说。 “好吧!我将尽我所能为你重现事件过程。在这件事上,我倾向于认为霍华德小姐是幕后主使。你记不记得她曾经说她父亲是个医生?她可能为她父亲配过药,或者是从辛西亚为备战考试而放在那儿的大量书籍里的某一本中获得了灵感。不管是哪个原因,她熟知这么一件事,那就是把溴化剂加到含有士的宁的混合溶剂中能产生沉淀。很可能这个主意来得相当突然。英格尔索普太太有一盒溴化剂药粉,夜间偶尔拿来服用。偷偷拿一两包放到英格尔索普太太从库特药店刚买来的一大瓶补药中,还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吗?实在是万无一失。惨剧差不多要两周后才会发生。要是有谁看到他们俩中的一个接触到这种补药,到那时候已经记不得了。应该是霍华德小姐自己策划了那场争吵,然后离开了庄园。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她的不在场,所有怀疑都将被否决。是啊,这是一个聪明的点子!要是他们就此止步,可能永远也不能确证他们犯下的罪行。可是他们画蛇添足,想证明自己更聪明——这就导致了他们自取灭亡。” 波洛喷着细小的香烟,两眼盯着天花板。 “他们制订了一个计划,到村里的药店买士的宁,模仿他的字迹在登记册上签名,把嫌疑转嫁到约翰·卡文迪什身上。 “星期一,英格尔索普太太会吃下她最后一剂药。因此,在星期一的六点钟,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故意让很多人看见他去了一个远离村子的地方。为了解释他后来的沉默,霍华德小姐事先编造了一个关于他和雷克斯太太的荒诞不经的故事。六点,霍华德小姐扮成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走进药店,说是狗的缘故而买了士的宁,并且模仿约翰的笔迹——她早已自信研究过了——写下了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的名字。 “但是如果约翰也能提供不在场证明,就成功不了了。所以她给他写了一张匿名字条——也是模仿他的笔迹——把他骗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在那儿有人看见他的概率极低。 “至此,一切都很顺利。霍华德小姐回到了米德林厄姆,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则回到斯泰尔斯庄园。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以任何方式威胁到他了,因为有士的宁的是霍华德小姐,毕竟只需要把嫌疑转移到约翰·卡文迪什身上就可以了。 “但是现在出了岔子,那天晚上英格尔索普太太没吃药。电铃坏了,辛西亚又不在——英格尔索普通过他妻子安排的——这些都白忙活了。于是——他犯了个错误。 “英格尔索普太太出去了,于是他坐下来写信给他的同伙,他担心她因为计划失败而惊慌失措。有可能英格尔索普太太回来得比他预期得早,因为怕被逮个正着,加上有些慌乱,他匆忙地停了笔并把信锁进自己的书桌里。他怕自己留在房间里可能会再次打开书桌,那么英格尔索普太太会在他拿到这封信之前就看在眼里。所以他出了门,去树林里散步,可他做梦都没想到英格尔索普太太会打开书桌,发现了这份证明有罪的证据。 “我们知道接着发生了什么。英格尔索普太太读了信,了解到自己的丈夫和霍华德小姐对自己的不忠,虽然不幸的是关于溴化物的那句话并未让她警觉起来。她知道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但她不知道这危险在哪儿。她决定什么也不跟丈夫说,而是坐下来写信给律师,让他第二天过来,并且打定主意立刻烧毁她刚刚立下的遗嘱。她把这份致命信件保存了起来。” “所以,她丈夫撬了文件箱是为了找那封信吗?” “没错。而且从他甘冒这么大的风险我们可以看出他绝对意识到它有多重要了。除了那封信,绝对没有什么可以把他和犯罪联系在一起了。” “只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他拿到信之后为什么不立刻烧了?” “因为他不敢冒最大的风险——带在自己身上。” “我不明白。” “从他的角度来看一看。我发现他只有短短的五分钟来处理这封信——五分钟后我们就进入现场搜证,那个时间安妮正在打扫楼梯,如果有人去右侧她就能看到。自己想象一下吧!他走进房间,用其他房间的钥匙打开了门——它们十分相像。他急忙走向文件箱——锁着的,钥匙也不见了。这对他是个沉重的打击,因为这表示他在房间里的事没能像他希望的那样隐瞒住。但是他很清楚,为了这张该死的证据他必须承担所有的风险。他用一把小刀撬了锁,翻了里面的文件,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但是现在有了新的麻烦:他不敢把那张纸带在身上。可能有人会看到他离开房间——他可能被搜查。如果在他身上发现了这张纸,就都完了。可能在这一刻他听到了楼下韦尔斯先生和约翰离开了内室,他必须迅速行动起来。他能把这可怕的纸放在哪儿呢?废纸篓里的东西都被存了起来,而且肯定会受到检查。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烧毁它,而且他也不敢留着它。他看看四周,于是他看见——你认为是什么,我的朋友?” 我摇摇头。 “他立刻把这封信撕成长而细的小条,卷成卷儿,然后塞进壁炉台上花瓶中的其他纸捻之间。” 我惊叫起来。 “没人会想起来朝那儿看,”波洛继续说,“等他闲了的时候就能回来烧掉这唯一不利于他的证据。” “所以,从始至终,它都在英格尔索普太太卧室的花瓶里,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我大喊。 波洛点点头。 “是的,我的朋友。那就是我发现我的‘最后一环’的地方,而且我应该把这个十分幸运的发现归功于你。” “归功于我?” “是的。你还记得吗,你跟我说,我在摆弄壁炉台上的装饰品时,手在颤抖?” “是的,可是我没看见——” “没错,但是我看见了。你知道吗,我的朋友,我记得那天一大早,我们一起在那儿的时候,我把壁炉台上的东西整理了个遍。而且,如果它们已经被整理过了,就不需要再整理了,除非,在这段时间里其他人动过它们。” “哎呀,”我嘀咕着,“这说明了你异常的举止。你冲到斯泰尔斯,发现它仍在那儿?” “是的,这是在跟时间比赛。” “可我还是不明白,明明英格尔索普有很多机会可以烧了它,为什么他这么笨,让它留在那儿?” “啊,他没有机会。我看到了。” “你?” “是呀,你还记得吗,你责备我在这件事情上把这一家人都当成了知己?” “记得。” “哎,我的朋友,我看到只有一个机会。那时候我不确定英格尔索普有罪,但如果他是我推断的那样,那他身上就不会带着信,但是会把它藏在某个地方,通过全家人的帮助,我能有效地阻止他烧毁信件。他已经受到了怀疑,而通过把这件事公之于众,我就会得到十多个业余侦探的服务,他们会不间断地监视他。知道自己处于他们的监视之下,他不敢轻举妄动去烧毁这证据。因此他只好离开这幢房子,把它留在花瓶里。” “但是霍华德小姐肯定有足够的机会帮助他。” “没错,然而霍华德小姐不知道有这封信。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计划,她决不能跟英格尔索普说话。他们应该是死对头,除非约翰·卡文迪什被定罪,否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敢冒险见面。当然我有个看守一直监视着英格尔索普先生,希望他迟早会把我带到藏匿地点。可他太狡猾了,没有冒一点儿风险。那封信所在的地方很安全,既然第一个星期里没有人想到去那儿看看,那么以后也不可能想起来。要不是你那幸运的一句提示,我们也许永远都不能把他捉拿归案了。” “现在我明白了,但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霍华德小姐的?” “审讯时,她说她收到英格尔索普太太一封信,但我发现她撒谎了。” “哦?撒了什么谎?” “你见过那封信了吗?你能回忆起它的大致样子吗?” “嗯,差不多吧。” “那你肯定能想起来英格尔索普太太字写得非常特别,字距很大。但是如果你看看信上面的日期,就会注意到,‘七月十七日’这几个字有问题。你明白我说的吗?“ “不,”我承认,“不明白。” “那封信不是十七日写的,而是七日写的,即霍华德小姐离开之后的那天,难道你不明白吗?‘7’前面加个‘1’就变成了‘17’。” “可是为什么?” “我也是这么问自己的。为什么霍华德小姐要隐瞒那封写于十七日的信,而拿出一封假的呢?因为她不愿意拿出十七日的那封。为什么?我立刻产生了怀疑。你应该记得我说过,小心那些对你撒谎的人,你可以从他们身上增长智慧。” “可是,”我愤愤地大声说道,“之后你告诉我了两个霍华德小姐不可能犯罪的原因!” “而且也是正确无比的原因,”波洛说,“很长一段时间它们一直都是我的障碍,后来我想到一个极为重要的事实:她和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是表兄妹。她不可能单独作案,但这种不利因素并不能阻止她成为一个同谋。而且那时候,她心中的仇恨太过强烈,隐藏着一种相反的感情。很明显,在他来到斯泰尔斯之前,他们之间就有一种扯不清的感情。他们早就预谋了这无耻的计划——他和这个富有但愚蠢的老女人结婚,诱使她立个遗嘱把钱留给他,之后通过一个构思巧妙的谋杀以达到目的。如果一切事情都按他们的计划发展,他们可能会离开英国,带着他们可怜的受害者的钱生活在一起。 “他们可真是狡猾而不择手段的一对儿。当怀疑直接指向他时,为了达到一个完全相反的结局她冷静地做了许多准备,她带着所有罪恶的计划从米德林厄姆来到这儿,她不会受到怀疑的。她从这房子里进进出出也不会引起注意。她把士的宁和眼镜藏到了约翰的房间里,胡子则放在了阁楼里。她料到人们早晚会发现。 “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设法嫁祸给约翰,”我说,“栽赃给劳伦斯更容易啊。” “没错,但这纯属偶然。所有对劳伦斯不利的证据都是意外事件引发的,显然这让这对阴谋家十分烦恼。” “案发后,劳伦斯的举止确实很异常。”我沉思着说。 “是的。你一定知道这背后的含义了?” “不知道。” “你不明白吗,他以为辛西亚小姐犯了罪。” “不,”我惊讶地大喊,“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自己也差点儿这么想。当我问韦尔斯先生有关遗嘱的第一个问题时就产生了这个念头。后来又发现了她配制的溴化铵药粉,还能惟妙惟肖地装扮成男人,就像多卡丝说的。对她不利的证据真是比其他人都多。” “你在开玩笑,波洛!”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在那个谋杀之夜他第一个走进他母亲的房间时,是什么让他脸色变得如此苍白?他母亲躺在那儿,很明显是中毒了,他扭过头,看见通往辛西亚小姐房间的那扇门没闩。” “可他宣称他看见门是闩着的!”我大叫。 “确实如此,”波洛干巴巴地说道,“这就更让我怀疑了。他在包庇辛西亚小姐。” “但他为什么要包庇她?” “因为他爱上了她。” 我笑了。 “那你可就弄错了!我刚好知道一件事,他才没有爱上她,而是很讨厌她。” “谁告诉你的,我的朋友?” “辛西亚自己。” “可怜的孩子。她很忧虑吗?” “她说她根本不在乎。” “那她肯定很在乎,”波洛说,“女人啊!” “你说的关于劳伦斯的事让我大吃一惊。”我说。 “但是为什么呢?这太显而易见了。每当辛西亚小姐跟他哥哥说说笑笑时,他就面带愠怒,不是吗?当他走进母亲的房间,看到她明显是中毒了,就仓促地得出结论,即辛西亚一定知道些什么。他几乎被绝望所驱使。他先用脚把咖啡杯踩得碎碎的。他记得前一天晚上是她和他母亲一起上楼的,于是决定不给人任何机会去检测杯子里的东西。从那以后,他就费力地但非常徒劳地坚持‘自然死亡’这个观点。” “那么,那个‘额外的咖啡杯’又是怎么回事?” “我很肯定是卡文迪什太太藏起来的,但是我得弄清楚。劳伦斯先生根本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转念一想,他就得出了个结论,如果他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另外的那个咖啡杯,那他心上人就不会受到怀疑了。他是完全正确的。” “还有一件事,英格尔索普太太临死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揭发她丈夫。” “唉,波洛,”我叹了口气,“我觉得你都解释清楚了。我很高兴一切都圆满解决。连约翰和他妻子都重修旧好了。” “多亏了我。” “多亏了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亲爱的朋友,难道你没意识到这是一种让他们重新在一起的简单纯粹的审判吗?我深信,约翰·卡文迪什依然爱他的妻子,而她也爱他。但他们已经离对方太远了。全都是误会引起的。她嫁给他时并不爱他。他知道这一点。他是个敏感的人,要是她不怎么理他,他不会强迫自己去接近她。因为他退缩了,她的爱情反而被唤醒了。但他们都太骄傲了,他们的骄傲让他们被无情地拆开了。他陷入了雷克斯太太的纠缠之中,而她也可以培养和包斯坦医生的友谊。你还记得约翰·卡文迪什被捕那天,你发现我在考虑一个重大的决定吗?” “记得,我非常理解你的苦恼。” “请原谅,我的朋友,可是你对此全然不懂。我当时正犹豫是否立刻为约翰·卡文迪什洗脱嫌疑。我本来可以做到的——虽然这可能会让真正的凶手逃脱。至于我真实的想法,他们完全被蒙在鼓里——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我的成功。” “你是说你原本可以让约翰·卡文迪什免受审判的?” “是的,我的朋友。可是我最后还是决定支持‘一个女人的幸福’。只有通过最严峻的考验,这两个骄傲的人才能和好。” 我惊奇地默默注视着波洛。这个小个子真是厚脸皮!除了波洛,谁还能想到用谋杀审判来恢复夫妻幸福呢! “我看出了你的想法,我的朋友,”波洛冲我微笑着说,“除了赫尔克里·波洛,没人会尝试这种事!不过你不能谴责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幸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我想起玛丽脸色苍白、筋疲力尽地卧在沙发上,听着,听着。楼下传来一阵铃声。她一跃而起。波洛打开门,迎着她痛苦焦虑的眼神,温和地点点头:“好了,太太,”他说,“我把他给你带回来了。”他往旁边一站,我走出门时,看到了玛丽眼中的神情。此时,约翰·卡文迪什已经把妻子拥入怀中了。 “也许你是对的,波洛,”我轻轻地说,“是的,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辛西亚探进头来。 “我……我只是……” “进来吧。”我说着,站起身。 她走了进来,但没坐下。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什么?” 辛西亚不安地摆弄着一个小流苏,接着,突然大声喊道:“你们真好!”她先吻了我,又吻了波洛,然后冲出了房间。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吃惊地问。 被辛西亚吻一下是很不错,但是这种公开的道谢让这种快乐打了折扣。 “意思是,她发现劳伦斯先生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不喜欢她。”波洛镇定自若地说。 “可是……” “他来了。” 这时,劳伦斯进了门。 “啊!劳伦斯先生,”波洛叫道,“我们得祝贺你,是吧?” 劳伦斯的脸红了,窘迫地笑笑。恋爱中的男人都很腼腆。现在,辛西亚看上去太迷人了。 我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的朋友?” “没什么,”我伤心地说,“她们是两个可爱的女人!” “可没有一个属于你?” 最后,波洛说道,“没关系。放心吧,我的朋友。可能我们还会一起捕猎,谁知道呢?到时候……” 第一章 谢泼德医生的早餐 第一章 谢泼德医生的早餐 弗拉尔斯太太死于九月十六日夜里至十七日凌晨之间,那是星期四。第二天是星期五,早上八点就有人请我过去,但已无力回天,她死去好几个小时了。 九点刚过几分,我回到家,用钥匙开了前门的弹簧锁,故意在玄关磨蹭了一会儿,慢吞吞地挂好帽子和薄大衣。初秋的清晨寒意袭人,幸好我颇有先见之明,添了衣服。说实话,我那时相当沮丧,忧心忡忡。虽然当时我不可能预见到接下来几周的风波——我绝对不会那么做——但直觉却告诉我接下来的日子会麻烦重重。 左边的餐厅里传来叮叮的茶杯叩击声,还有姐姐卡洛琳短促的干咳。 “是你吗,詹姆斯?”她喊道。 多余一问。不然还能是谁?老实说,我刚才拖拖拉拉好几分钟,就是因为卡洛琳。“出去把事情查个清楚”是猫鼬家族的座右铭——这是文学家吉卜林说的。如果卡洛琳长出鬃毛,我们家可就猫鼬成灾了。“出去把事情查个清楚”的前两个字大可忽略,即便卡洛琳安坐家中,消息也能送上门来。她的诀窍我猜不透,但效果一目了然。估计她的智囊团是由村里的各路仆人和小贩们组成的。一旦她出门,目的可就不是打听消息了,而是散播消息。在这方面,她的天才也堪称举世无双。 正因为她这人尽皆知的个性,我才犹犹豫豫,能拖则拖。关于弗拉尔斯太太之死,无论我向卡洛琳透露多少口风,不出一个半小时,整个村子必将传得沸沸扬扬。出于一名医生的职业操守,我自然务求谨慎,所以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任何消息都对姐姐留一手。虽然她到头来照样能查个一清二楚,但只要过错不在我,我也就心安了。 弗拉尔斯太太的丈夫一年前刚去世,卡洛琳始终坚信他是被妻子下毒害死的,却又拿不出半点真凭实据。 我一再表明,弗拉尔斯先生死于习惯性酗酒引发的急性胃炎,可她总是嗤之以鼻。急性胃炎和砒霜中毒的症状不乏相似之处,这一点我也认同,但卡洛琳另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你只要看看她就知道了。”这是她的原话。 弗拉尔斯太太虽然青春不再,仍旧风姿绰约,而且她的衣着尽管简单,却总是非常合体。不过话说回来,去巴黎购买时装的女人成千上万,总不见得人人都会毒死丈夫吧。 我在玄关盘桓了许久,思索着这些事。卡洛琳又喊了一声,语调比刚才更尖锐:“你到底在干什么,詹姆斯?怎么还不来吃早饭?” “来了来了,亲爱的,”我慌忙答道,“刚才在挂大衣。” “这段时间够你挂五六件大衣了。” 她说得一点儿没错。 我走进餐厅,照例吻了吻卡洛琳的脸颊,坐下开始吃鸡蛋和熏肉。熏肉已经凉了。 “一大早就出诊呀。”卡洛琳说。 “对,”我回答,“去了‘皇家围场’。弗拉尔斯太太出事了。” “我知道。”姐姐说。 “你怎么知道的?” “安妮告诉我的。” 安妮是我们家的客厅女仆,挺不错的女孩,可惜多嘴多舌的积习难改。 沉默了片刻,我继续吃鸡蛋和熏肉。姐姐有一个又长又尖的鼻子,此时她鼻头微微一颤,这个动作一般表示她兴致正浓,或是情绪亢奋。 “然后呢?”她追问道。 “很不幸,我没什么可做的。她肯定是在睡梦中去世的。” “这我知道。”姐姐又说。 这次我烦躁了起来。 “不可能,”我厉声说,“连我也是到了现场才知道的,还没跟任何人提过。要是安妮连这都看得见,她一定是千里眼了。” “不是安妮,是送奶工。弗拉尔斯家的厨师告诉他的。” 我说什么来着?卡洛琳完全不必外出探听消息,只要坐在家中,情报就纷纷向她飞来。 姐姐又问:“死因是什么?心脏病?” “难道送奶工没告诉你?”我不无讥讽地反问。 讽刺对卡洛琳是没用的,她把这当成一个认真的问题,老实地回答道:“他也不知道。” 不管怎样,反正卡洛琳早晚都能挖出真相,我不如直接告诉她算了。 “死因是镇静剂服用过量。她近来失眠,一直吃药,大概吃得太多了。” “胡扯,”卡洛琳立刻反驳,“她是自杀的。信不信由你!” 说来也怪,一旦你心底暗暗坚信的事情被别人戳穿,就难免恼羞成怒、矢口否认。一气之下,一连串话脱口而出。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说,“无凭无据就胡乱猜测。弗拉尔斯太太究竟为什么要自杀?一个寡妇,年纪轻轻,又很有钱,身体也不错,只要享受生活就好。她为什么要自杀?荒谬。” “荒谬。就连你也该注意到,她最近很不正常。六个月以来都这样,简直像被女巫附体了。你刚才不也承认吗,她这段时间总睡不好觉。” “那你的高见呢?”我冷冷地问,“我猜是一场失败的恋爱?” 姐姐摇了摇头。 “悔恨。”她兴致勃勃地说。 “悔恨?” “对呀,我早说了,她丈夫是被她毒死的,可你从来都不信。现在我更坚信不疑啦。” “你这话不合逻辑,”我反击道,“如果一个女人冷血到了胆敢犯下谋杀罪行的地步,肯定会心安理得地享受胜利果实,不会那么多愁善感,因为良心谴责而后悔。” 卡洛琳摇摇头。 “那样的女人也许有——但绝对不包括弗拉尔斯太太。她特别容易激动。她是那种根本吃不了苦的人,一时冲动就会把丈夫干掉。毫无疑问,做阿什利·弗拉尔斯这种人的妻子,肯定少不了要吃苦——” 我点点头。 “然后她就整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担惊受怕。我真同情她。” 依我看,弗拉尔斯太太在世的时候,卡洛琳可从未同情过她。既然她已去了再也不能穿巴黎时装的地方(大概如此吧),卡洛琳的态度也就有所松动,准备施舍一些惋惜和理解了。 我明确告诉她,这些臆测纯属无稽之谈。其实她的观点并非毫无道理,至少我也暗暗赞同其中的一部分。但卡洛琳纯粹是在捕风捉影,只是碰巧遇到了真相,我决不能助长她的气势。要不然她会走遍全村散播那套理论,然后人人都会以为她是从我的诊断结果里得出这种结论的。人生艰难啊。 “胡说八道,”卡洛琳对我的说教不以为然,“走着瞧吧。她十有八九留了封遗书,坦白交代了一切。” “什么书信都没留下。”我厉声澄清,完全没料到这句话的后果。 “喔!”卡洛琳说,“所以你的确调查过?詹姆斯,看来你内心深处也和我有同感呀。你可真能装。” “自杀的可能性总不能不考虑。”我强调。 “会举行验尸审讯吗?” “也许吧,看情况。如果我能够声明自己对误服安眠药过量这一结论完全满意,估计验尸审讯就没必要了。” “那你到底是不是完全满意?”姐姐精明地追问。 我没答话,起身离开了餐桌。 第二章 金斯艾伯特众生相 第二章 金斯艾伯特众生相 在继续回顾我和卡洛琳的交谈之前,不妨先简要介绍一下我们这里的风土人情。这个村子名叫金斯艾伯特,想来和其他小村庄情况差不多。附近的大城镇是克兰切斯特,距离我们约九英里。村里有个相当大的火车站、一间小邮局、两家互为竞争对手的“百货商店”。壮劳力们一般年轻时就离乡闯天下,不过村里倒不缺未婚女性和退伍军人。我们的日常爱好和消遣,一言以蔽之,就是“流言飞语”。 金斯艾伯特村只有两座像样的大宅子,一座叫皇家围场,是弗拉尔斯太太从她死去的丈夫那儿继承来的;另一座叫芬利庄园,主人是罗杰·艾克罗伊德。我对艾克罗伊德一直充满好奇,因为他比其他任何一位乡绅都更有乡绅的做派,总让我想起老式音乐喜剧中那种常在第一幕早早登场、满面红光且热衷运动的家伙,在绿意盎然的乡野间,哼着“上伦敦去”的小调。现如今流行的都是针砭时弊的滑稽剧,他这种乡绅形象渐渐淡出音乐剧舞台了。 当然,艾克罗伊德其实并不是乡绅,而是一位卡车轮胎(我猜的)制造商,生意做得很大。他年约半百,面色红润,待人和善,与教区牧师关系很好,经常为教会的活动慷慨解囊(但据说他在个人开销方面却异常俭省),还屡屡资助板球比赛、青年俱乐部、伤残军人协会什么的。事实上,他堪称金斯艾伯特这个宁静村庄的灵魂人物。 罗杰·艾克罗伊德年仅二十一岁时,就与一名比他年长五六岁的美貌少妇坠入爱河,共结连理。她姓佩顿,是位寡妇,带了个孩子。这段婚姻短暂而不幸,直截了当的说法就是艾克罗伊德太太嗜酒成性,婚后仅仅四年,就因酗酒而撒手人寰。 此后多年来,艾克罗伊德一直无意再娶。太太去世时,她第一次婚姻留下的那个孩子才七岁,今年他二十五岁。艾克罗伊德一直把他当成亲生儿子,悉心抚养成人,但这孩子性情顽劣,没少让继父操心。尽管如此,村民们都很喜欢拉尔夫·佩顿,部分得归功于这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 我刚才说过,村里人人都爱嚼舌根,所以艾克罗伊德与弗拉尔斯太太的密切往来一开始就被大家看在眼里。弗拉尔斯先生去世后,这段暧昧关系就更加明显了。两人频频出双入对,人们纷纷猜测,等不到服丧期结束,弗拉尔斯太太就要摇身变为罗杰·艾克罗伊德太太了。说来也巧,众所周知,罗杰·艾克罗伊德的前任太太死于贪杯,而阿什利·弗拉尔斯死前也当了好多年酒鬼。两位被酒精夺去配偶的人同病相怜地走到一起,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弗拉尔斯夫妇来村里只有一年多一点,但围绕艾克罗伊德的飞短流长早已盛传多年。在拉尔夫·佩顿长大成人的过程中,艾克罗伊德家先后经历过好几位女管家,每一位都被卡洛琳和她那群朋友煞有介事地怀疑过。保守估计,至少在十五年时间里,全村人都坚信艾克罗伊德会娶他的某位女管家为妻。现任女管家拉塞尔小姐是位令人敬畏的女士,稳坐管家之位长达五年,在职时间比她任何一位前任都长一倍有余。大家都觉得,如果没有弗拉尔斯太太插一脚,艾克罗伊德必定逃不出拉塞尔小姐的手心;还有一条小道消息:艾克罗伊德那位守寡的弟媳没打招呼就带着女儿从加拿大跑来了。艾克罗伊德的弟弟没什么出息,塞西尔·艾克罗伊德太太以遗孀的身份在芬利庄园定居。按卡洛琳的说法,她成功地让拉塞尔小姐“安分下来”。 我搞不清楚“安分下来”具体是什么意思——听起来有点令人不快——但我知道,拉塞尔小姐紧抿双唇的神情不啻为一种讥笑。她还公开表示极为同情“可怜的艾克罗伊德太太”——“还得靠大伯的施舍过日子,寄人篱下的滋味能好受吗?如果我养活不了自己,那可太惨了。” 不知当艾克罗伊德与弗拉尔斯太太的私情公开化之后,塞西尔·艾克罗伊德太太心中是什么滋味。艾克罗伊德保持独身显然对她比较有利。每次见到弗拉尔斯太太时,她总表现得极为热络,大献殷勤。卡洛琳说那根本不能证明什么。 这就是过去几年来金斯艾伯特村的焦点话题。艾克罗伊德和他的种种绯闻被我们翻来覆去议论得底朝天,弗拉尔斯太太在其中自然也占据一席之地。 然而世事难料,原本大家还在热议送什么结婚礼物最合适,转眼就被卷入突如其来的悲剧之中。 我整理了一遍思绪,按惯例外出巡诊。今天没有需要特别关照的病人,因此我的思路一次又一次回到弗拉尔斯太太突然身亡之谜上。她是自杀吗?当然,如果她确系自杀,一定会留下只言片语交代遗愿吧?按我的经验,女人都渴望站到聚光灯下。如果下决心自尽,通常都会公布将自己推上绝路的原因。 上次和她见面是什么时候?距今天还不到一星期。当时她的举止还算正常的,如果考虑到……呃,考虑到所有这些事情。 然后我突然记起昨天还见过她,虽然并未交谈。她当时正与拉尔夫·佩顿走在一起。我很吃惊,因为我完全没料到他会在金斯艾伯特现身,毕竟他之前和继父大吵一架,几乎有六个月都没在村里露过面。他们一直肩并肩走着,脑袋挨得很近,她很认真地说个没完。 可以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虽然无迹可寻,但却有某种莫名的征兆隐约浮现。昨天拉尔夫·佩顿与弗拉尔斯太太那交头接耳的热络劲儿令我浑身不舒服。 我正琢磨着,就迎面撞上了罗杰·艾克罗伊德。 “谢泼德!”他高声招呼,“我正要找你,事情太糟了。” “你也听说了?” 他点点头,看得出来深受打击。他那宽阔红润的脸颊凹陷下去,与平日里健康欢悦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 “比你了解的还要糟,”他平静地说,“谢泼德,我得和你谈谈。现在一起回去怎么样?” “恐怕不行,我还有三个病人,而且十二点前得赶回去接待外科病号。” “那就今天下午——不,晚上一起吃饭更好。七点半有空吗?” “行,我安排一下。怎么了?难道是拉尔夫的事? 搞不懂我怎会脱口而出——也许因为惹麻烦的总是拉尔夫吧。 艾克罗伊德茫然地盯着我,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我意识到事态严重。艾克罗伊德从来没这么沮丧过。 “拉尔夫?”他莫名其妙地说,“哦!不,不是拉尔夫。拉尔夫在伦敦——该死!甘尼特小姐来了,我可不想和她讨论这么可怕的事。晚上见,谢泼德。七点半。” 我点点头,他便匆匆离去,留下我傻站着,摸不着头脑。拉尔夫在伦敦?可他昨天下午绝对在金斯艾伯特。肯定是昨天晚上或今天清晨又进城去了,而且听艾克罗伊德的口气,他还以为拉尔夫几个月都没回村里来。 没时间深究这一谜团了,因为甘尼特小姐此刻正凑过来探我的口风。甘尼特小姐和卡洛琳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她迅速得出结论的本事就逊色许多,所以不像卡洛琳那样战果辉煌。甘尼特小姐上气不接下气地缠着我问了一堆问题。 可怜的弗拉尔斯太太,真惨哪。很多人都说她吸毒成瘾好几年了。这样嚼舌根别提多恶毒了。不过话说回来,最糟糕的莫过于这些污言秽语中往往难免有那么一丝真相。无风不起浪嘛!他们还说艾克罗伊德先生也察觉了,所以才悔婚——因为他们确实订过婚。甘尼特小姐对此深信不疑。当然,我肯定掌握一切内情——医生的消息最灵通——可他们从没漏过口风对不对? 她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用那双咄咄逼人的小眼睛将我对这一番言论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所幸和卡洛琳的长期交锋已令我练就一套不动声色、应对自如的功夫,不时无关痛痒地附和几句就是了。 于是我便祝贺甘尼特小姐没有沦为恶意传谣的长舌妇。这招反击可谓干脆利落,一下子令她十分尴尬,等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我早已溜远了。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发现有好几位病人正等候就诊。 打发完最后一位病人,如我所料,距离午饭还有几分钟时间,可以到花园里沉思一会儿。忽然,我发现还有一位病人在等候,只见她起身走上前来,我呆站着,略感讶异。 这种讶异说不清从何而来,只是拉塞尔小姐那坚如铁石的神情,说明事情恐怕不仅仅是身体不适这么简单。 艾克罗伊德的女管家身材高挑,容貌出众,却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她目光严肃,双唇紧抿。我顿时感到,如果在她手下担任女仆或帮厨女佣,光是听到她的声音,就连逃命都来不及了。 “早上好,谢泼德医生,”拉塞尔小姐开口,“烦劳您看看我的膝盖。” 我帮她瞧了瞧,说实在的,我那会儿头脑还不怎么清醒。拉塞尔小姐所描述的那种“隐隐作痛”毫无说服力可言。要是换了其他不那么正直的女人,我肯定会怀疑她的症状是捏造出来的。一时间我确实起了疑心,拉塞尔小姐也许是故意拿膝盖毛病当借口,来找我刺探弗拉尔斯太太之死的内情,但很快我就发觉错怪她了。她只随口提了提那件事而已。但看样子她的确有意多逗留一阵,和我聊上几句。 “好吧,多谢您给我开了这瓶搽剂,医生,”她最后说,“其实我不太相信它有什么用。” 我也觉得这药没用,不过职责使然,免不了要表示反对。不管怎么说,搽点药总没坏处,何况人总得为自己的饭碗说几句话。 “这些药我通通信不过,”拉塞尔小姐轻蔑的目光扫过架子上那一排药瓶,“是药三分毒,看看那些瘾君子就知道了。” “呃,说到那方面的话——” “在上流社会中非常流行。” 我深信拉塞尔小姐对上流社会的了解程度远在我之上,所以不打算和她争辩。 “告诉我,医生,”拉塞尔小姐说,“假如真的染上了毒瘾,有什么方法戒掉吗?” 这种问题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答上来的。我简单地讲解了一下,她聚精会神地听着。我依然怀疑她企图打听弗拉尔斯太太的事情。 “那么,就以镇静剂为例——”我接着说道。 奇怪,她似乎对镇静剂兴味索然,反而忽然话锋一转,问我是否有哪种罕见的毒药能够逃过检验。 “啊!”我说,“你最近在读侦探小说。” 她承认确实在读。 “侦探小说里总有稀奇古怪的毒药,”我说,“从南美洲弄来些人们闻所未闻的东西——比如某个离奇的野人部落把药抹在箭头上,瞬间就能置人于死地,连西方的先进科学都无法查验出来。你是指这一类东西吗?” “对,世上到底有没有呢?” 我遗憾地摇摇头:“恐怕没有。当然,有一种名叫箭毒的毒药。” 我向她详细介绍箭毒的特性,但她似乎又一次失去兴趣。她问我在我的药柜中有没有箭毒,我回答没有,想来这也在她意料之内。 她说她得赶紧回去,我送她到诊所门外,午餐开饭的锣声也响了。 我毫不怀疑拉塞尔小姐是个侦探小说迷,并饶有兴致地在脑子里勾勒出如下场景:她走出管家的房间,将某个失职的女仆斥责一番,然后返身回屋继续津津有味地阅读《第七次死亡之谜》,或是诸如此类的其他小说。 第三章 种西葫芦的人 第三章 种西葫芦的人 午餐时,我通知卡洛琳自己要去芬利庄园吃晚饭。她不仅没反对,而且还极为赞成。 “妙极了,”她说,“你可以把故事从头听到尾。对了,拉尔夫出了什么事?” “拉尔夫出事了?”我吃了一惊,“不会吧。” “那他为什么不回芬利庄园,却待在‘三只野猪’?” 既然卡洛琳声称拉尔夫·佩顿藏身于村里那家小旅馆,那也就够了,我没必要再质疑。 “艾克罗伊德告诉我,拉尔夫还在伦敦,”由于一时过于惊讶,我竟忘了绝不走漏风声这条重要原则。 “哦!”卡洛琳惊呼,鼻尖又习惯性地颤了颤,“他昨天早上入住‘三只野猪’,而且这会儿还在。昨晚他还约了个姑娘一起出去。” 我对此毫不惊讶。拉尔夫可以说几乎天天晚上都和姑娘约会。不过我很纳闷,他怎么跑到金斯艾伯特来找乐子,而不去灯红酒绿的大城市寻欢作乐。 “和他约会的是某个酒吧女招待吗?”我问道。 “不,我只知道他去约会,但不清楚具体对象是谁。” (让卡洛琳认输可委屈她了。) “不过我猜到了。”姐姐真可谓不屈不挠。 我耐心地等待下文。 “是他的堂妹。” “弗洛拉·艾克罗伊德?”我吃了一惊。 当然,弗洛拉·艾克罗伊德事实上和拉尔夫·佩顿没有血缘关系。但多年来人们一直将拉尔夫视为艾克罗伊德的亲生儿子,那么这两人自然是堂兄妹了。 “就是弗洛拉·艾克罗伊德。”姐姐说。 “但拉尔夫如果想见她,为什么不去芬利庄园?” “秘密订婚呗,”卡洛琳十分得意,“必须瞒着老艾克罗伊德,所以只能偷偷摸摸见面。” 卡洛琳这套理论可谓破绽百出,但我强忍着没指出来。接着我们话锋一转,对新邻居来了一番无关痛痒的评头论足。 隔壁那座房子名叫“落叶松”,最近刚搬进一个陌生人。令卡洛琳怒不可遏的是,她根本打听不出此人的任何信息,只知道他是个外国佬。她的智囊团也同样铩羽而归。按理说这个人应该也和别人一样,需要牛奶、蔬菜、里脊肉什么的,偶尔还吃点鳕鱼,但时常给他送货的人似乎都没捕获到什么情报。大家只知道他名叫波罗特先生——这名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真实感。不过据了解,他喜欢种西葫芦。 但卡洛琳所看重的自然不是这类情报。她想弄清楚波罗特先生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结婚了没有,妻子(无论亡故与否)是谁,有没有孩子,他母亲婚前娘家姓什么——诸如此类。能编出护照上那一大串问题的人,估计和卡洛琳心有灵犀。 “亲爱的卡洛琳,”我说,“那个人的职业清清楚楚,是个退休的理发师。他那八字胡就说明一切了。” 卡洛琳不同意,她说如果那家伙是理发师,一定会留一头鬈发,而不是直发。所有理发师都不例外。 我举出几位我认识的理发师为证,他们留的都是直发,但卡洛琳拒不承认。 “这人真是捉摸不透。”她满腹委屈地诉说着,“前几天我找他借几件园艺工具,他倒是很客气,但口风特别严实,什么都打听不到。最后我只好直接问他是不是法国人,他说不是——然后我就再也问不下去了。” 我对这位神秘邻居的兴趣不禁又滋长了几分。但凡能让卡洛琳闭嘴、并且能像对付希巴女王 那样让她无功而返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相信,”卡洛琳说,“他有一台那种新式的真空吸尘器——” 见她陷入沉思,我就知道她又再度发现登门打探的好机会了,便趁机溜去花园。我向来喜欢摆弄花花草草。正忙着把蒲公英连根拔起时,突然有人高声示警,旋即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从耳畔飞过,扑通一声重重砸在脚边。居然是个西葫芦! 我气冲冲地抬起头,左侧墙头上探出一张脸。我看到一颗蛋形脑袋,上头点缀着几绺来路不明的黑发,脸上有两撇浓密的八字胡,一对机警的眼珠。这就是我们的神秘邻居,波罗特先生。 他一开口就连声道歉:“真是万分抱歉,先生。我不是有意的。几个月来我一直在种西葫芦,今天早上突然看它们特别不顺眼,打算把它们扔出去转转——哎呀!想着想着就动手了。我摘下一棵最大的,一下子甩过墙头。真不好意思,先生,我实在是太惭愧了。” 都道歉到这份上了,也由不得我不消气。无论如何,这可怜的西葫芦并没砸到我。不过我衷心盼望这位新朋友还没养成将大棵蔬菜掷过墙头的癖好,否则他绝不可能成为我们的好邻居。 古里古怪的小矮子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啊!不,”他惊呼道,“不必多虑,我可没这种习惯。但您大可设身处地想一想,先生,辛辛苦苦奋斗大半辈子,好容易才能享享清福,却发现到头来还惦记着当初奔波劳顿的日子。原本巴不得一脚踹开的那份工作,现在却割舍不下,这该是什么滋味?” “嗯,”我慢条斯理地答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就拿我来说吧,一年前偶然继承了一笔遗产,足以帮助我实现梦想——我一直都渴望去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哎,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嘛——我还留在这儿。” 小矮子邻居点点头:“习惯会束缚人的手脚。我们努力工作只为了那么一个目标,如愿以偿之后,却又开始怀念日复一日的劳碌生活。不瞒您说,我的工作特别有趣,称得上全世界最有意思的工作。” “是什么?”那一瞬间我简直被卡洛琳附体。 “研究人的本性,先生!” “这样啊。”我好声好气地回答。 果然是个退休的理发师。还有谁能比理发师更了解人性的奥秘呢? “而且我还有个朋友,多年来和我形影不离。他有时愚笨得令人害怕,但却和我非常亲密。告诉您吧,我甚至十分怀念他的傻里傻气、天真纯朴,怀念他那一脸诚实的表情,怀念他在我的过人天赋面前所表现出的那种惊喜交加——我对他的怀念,完全不足以用言语来表达。” “他去世了?”我万分同情地问道。 “那倒没有,他活得好好的,而且事业发达——不过却在地球的另一边。他定居阿根廷。” “在阿根廷啊。”我不禁羡慕起来。 我一直都想去南美洲。叹了口气,一抬头发现波罗特先生一脸怜悯地望着我,看样子他还是个善解人意的小矮人。 “您也想去阿根廷吗?”他问道。 我摇摇头,再次叹气。 “一年前原本可以成行,”我说,“但我太傻了——傻得不能再傻——贪心不足,压上全部身家,却都化为泡影。” “明白了,”波罗特先生说,“你搞投机生意?” 我悲戚地点点头,心中却暗自发笑。这小矮子故作严肃,感觉相当自负。 “难道是博丘派恩油田?”他突然问道。 我瞪大了眼。 “老实说,本来考虑过,但最后都砸给了西澳大利亚的一个金矿。” 新邻居以一种深不可测的奇特神情审视着我。 “这都是命运。” “什么命运?”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命运竟然安排我和一个真把博丘派恩油田、西澳大利亚金矿当回事的人做邻居。告诉我,您该不会也对金发情有独钟吧?” 我张大了嘴瞅着他,他却放声大笑。 “不,不,我可没有精神病。别紧张,这个问题是挺蠢的。不瞒你说,刚才我提到的那位朋友是个年轻人,他不仅认为所有女人都天性善良,而且其中大多数都貌美如花。但您已经人到中年了,又是一名医生,而医生对我们生活中的种种荒唐与虚荣必定有深刻理解。好啦,好啦,咱们总归是邻居,还请您务必收下我最好的西葫芦,就当是送给令姐的礼物。” 他弯下腰,沾沾自喜地挑了个特大号的西葫芦递给我,我连忙毕恭毕敬地接过来。 “真的,今天这个早晨可真没虚度,”小矮子兴高采烈地说,“没想到我的好朋友去了天涯海角,结果在这里还能认识和他这么像的人。对了,有件事想请教:毫无疑问您肯定认识这小村庄里所有人。那么,那位乌黑头发、乌黑眼珠、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是谁?他走路时总仰着头,嘴边挂着从容的微笑。” 经他这么一形容,那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肯定是拉尔夫·佩顿上尉。”我不慌不忙地答道。 “我以前从没见过他啊?” “对,他好一阵子没到村里来了。可他是芬利庄园主人艾克罗伊德先生的儿子——准确说来是养子。” 新邻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当然,我早该猜到。艾克罗伊德先生多次提起他。” “您认识艾克罗伊德先生?”我微微有些讶异。 “我和艾克罗伊德先生在伦敦就认识——当时我在那儿工作。我还交代他千万别在这里泄露我的职业。” “这样啊。”这家伙真会装腔作势,倒把我逗乐了。 不过小矮人脸上仍然挂着做作的傻笑。 “我不图虚名,低调做人就好。村里的人都把我的名字搞错了,我也懒得纠正。” “那是那是。”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随声附和。 “拉尔夫·佩顿上尉,”波罗特先生若有所思,“他与艾克罗伊德先生那位迷人的侄女弗洛拉小姐订婚了。” “谁说的?”我大吃一惊。 “是艾克罗伊德先生,大约一周之前吧。这桩婚事让他心满意足——看得出来,他盼着这一天很久了。估计他还向那小伙子施加了不少压力,这可不太明智。年轻人结婚应该出于自身幸福考虑——而不是为了将来可能分到的财产而讨好继父。”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真没想到艾克罗伊德竟会对一名理发师推心置腹,甚至和他商谈侄女与养子的婚事。虽然艾克罗伊德历来对下层民众十分慷慨,但他也相当看重自己的尊贵身份。我意识到,波罗特绝不可能是个理发师。 为了掩盖心中的疑惑,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您怎么会注意到拉尔夫·佩顿?就因为他长得英俊?” “不,不仅如此——虽然他在英国人之中的确堪称百里挑一的美男子,按贵国女性小说家的标准,他够得上希腊天神级别。不,关键在于这小伙子身上有些我看不透的东西。” 他说最后这句话的语气意味深长,我不禁有些纳闷。仿佛他对那小伙子下的结论,是基于某些我并不知晓的内情。我正纳闷的时候,姐姐在屋里大声召唤。 我回到屋里,只见卡洛琳戴着帽子,显然刚从村里回来。她开门见山地说:“我见到了艾克罗伊德先生。” “是吗?” “那还用说,我迎面拦住了他。不过他匆匆忙忙,急着赶路。” 这话想必不假,他撞见卡洛琳时的心情,多半和我今天早些时候撞见甘尼特小姐时一样——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卡洛琳可没那么容易打发。 “我当即就向他打听拉尔夫的情况,他着实吃了一惊,压根就不知道那小子已经溜回村里来了。他还说肯定是我搞错了。我!我会搞错!” “太可笑了,”我点评道,“他早该看透你的本质才对。” “然后他又告诉我,拉尔夫和弗洛拉已经订婚——” “我也知道这事了。”我扬扬得意地打断她。 “谁告诉你的?” “咱们的新邻居。” 卡洛琳明显有些摇摆不定,就像轮盘赌的小球徘徊在两个数字之间一样。随后她总算放弃了吊我胃口的计划。 “我告诉艾克罗伊德先生,拉尔夫住在‘三只野猪’。” “卡洛琳,”我说,“你难道从来没反省过,你这不分轻重到处传话的毛病会带来多少麻烦吗?” “胡扯,”姐姐反驳道,“人们有权知道这些事,分享消息是我的天职。艾克罗伊德先生还对我千恩万谢呢。” “好吧。”我随口应了一声,因为她明摆着还有下文。 “我估计他会直奔‘三只野猪’,但即便如此,他也找不到拉尔夫。” “找不到?” “对,因为当我穿过树林回来时——” “你回家居然还得穿过树林?”我忍不住插嘴。 卡洛琳的脸红了。 “天气这么好,”她大声说,“我想应该四处溜达溜达。这个季节,林子里的秋色多美呀。” 卡洛琳才不会对任何季节的林间景色动心,她一直觉得在树林里会打湿鞋子,还会有各种各样讨厌的玩意儿掉到脑袋上。不用说,必定是猫鼬的本能将她引进村里的小树林。要想和年轻姑娘说说悄悄话,同时又得避开全村人的视线,在金斯艾伯特附近只有那唯一的选择。而小树林恰恰毗邻芬利庄园。 “唔,接着说。”我催促道。 “刚才说到我正穿过小树林回家,忽然听见说话声。” 卡洛琳停了下来。 “然后呢?” “其中一个声音是拉尔夫·佩顿——我立刻就认出来了。另一个是位姑娘,当然,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当然当然。”我难掩揶揄之意,不过这对卡洛琳纯属无用功。 “只是免不了听到几句而已。那姑娘的话我基本上没听清,然后拉尔夫的答话听起来非常生气。‘亲爱的小姐,’他说,‘你还没意识到那老家伙可能一个子儿也不留给我吗?这几年下来他可是受够我了,不能再火上浇油。我们又很需要钱。只要老家伙一断气,我就腰缠万贯了。虽然别人都觉得他很小气,但他的确富得流油。我可不想让他修改遗嘱。全都包在我身上,你就别瞎操心了。’这都是他的原话,一个字也不差。倒霉就倒霉在我那时不小心踩到一根枯枝什么的,惊动了他们,他们就压低嗓门溜走了。当然,我总不能追上去吧,所以没看到那姑娘是谁。” “最可恨的就在这儿,”我点评道,“尽管如此,我猜你仍然风风火火地赶往‘三只野猪’,头昏眼花地跑进酒吧要了杯白兰地,顺便打探一下两名女招待是否都当班,对不对?” “那人不是酒吧女招待,”卡洛琳毫不犹豫地说,“事实上,我几乎完全肯定她就是弗洛拉·艾克罗伊德,只不过——” “只不过这样说不通。”我同意她的看法。 “可如果不是弗洛拉,又能是谁?” 姐姐连珠炮似的把左邻右舍的未婚女子挨个排查一遍,分析了一大堆正反面理由。 趁她停下来喘气的机会,我嘀咕着要去探视一位病人,拔腿就走。我打算去一趟‘三只野猪’,拉尔夫·佩顿很可能已经回去了。 我对拉尔夫非常了解——可以说,我是金斯艾伯特村最了解他的人,因为早在他降生之前,我就认识他母亲,因此许多旁人迷惑不解的情况,我却心知肚明。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基因遗传的牺牲品。虽然并未遗传母亲那种嗜酒如命的脾性,然而他却有些内在的性格缺陷。正如我今早刚认识的朋友所言,他外貌英俊非凡,身高六英尺,体格匀称,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运动员的气定神闲;他皮肤黝黑,和母亲一样,拥有一张古铜色的俊美面庞,唇边时时挂着迷人的笑容。拉尔夫·佩顿天生是那种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魅力四射的类型,他奢靡放纵、挥霍无度、目空一切,却又特别招人喜欢,朋友们都对他忠心耿耿。 我能为这孩子做点什么吗?我想应该可以。 在“三只野猪”询问一番后,我得知佩顿上尉刚刚回来。我来到他房门口,没打招呼就进去了。 鉴于之前的所见所闻,我不禁有些担心他会不欢迎我,但显然我多虑了。 “啊,是谢泼德!见到你真高兴。” 他张开双臂迎上前来,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在这鬼地方,也只有见了你我才能笑得出来。” 我扬了扬眉毛:“这地方有什么不妥?” 他略有些懊恼地大笑起来:“说来话长,最近特别不顺。医生,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谢了,”我说,“那就来一杯。” 他按了按铃,然后一屁股坐进椅子里。 “老实说,”他闷闷不乐地说,“我的处境一团糟,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出什么事了?”我关切地问。 “都怪我那可恶的继父。” “他干什么了?” “倒不是他已经干了什么,而是他接下来可能要干什么。” 侍者应铃声的召唤而来,拉尔夫点了酒。那人走后,他在椅子里弓着背,愁眉不展。 “真有那么严重?”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 “这回我麻烦大了。”他认认真真地说。 他那不同寻常的严肃语气告诉我,他说的是实话。能让拉尔夫如此正经,可见事态严重。 “其实,”他接着说,“我看不到未来的路要怎么走……我甚至愿意拿这条命换一个答案。” “只要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吞吞吐吐地说。 但他决绝地摇摇头。“你是个好人,医生,但我不能连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语气微微一变。 “没错——一人做事一人当……” 第四章 芬利庄园的晚宴 第四章 芬利庄园的晚宴 七点半刚过几分,我按响了芬利庄园的门铃。男管家帕克恭恭敬敬地开了门。 夜色宜人,所以我步行前来。刚踏进入宽敞的方形前厅,帕克就上前帮我脱下大衣。此时艾克罗伊德的秘书雷蒙德——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正好穿过前厅去艾克罗伊德的书房,手里捧着一大摞文件。 “晚上好,医生。您是来赴宴的吗?还是出诊来了?” 他看见了我放在橡木药箱上的那只黑色提包,所以才有此一问。 我解释说有个孕妇临近分娩,随时有可能把我喊去,所以出门时必须做好出诊准备。雷蒙德点点头,继续往前走,然后又扭头招呼我。 “快去客厅吧,您认得路。女士们马上就到,我得先把这些文件交给艾克罗伊德先生,顺便通知他您已经到了。” 刚才雷蒙德一露面帕克就退下了,所以这会儿前厅里只剩我一个人。我对着墙上的大镜子整了整领带,径直走向正对面那扇通往客厅的门。 正要扭动门把,却听见屋里传出一阵响动——似乎是关窗子的声音。我注意到这一点完全是出于条件反射,当时我丝毫没察觉其中的重要意义。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差点迎面撞上正往外走的拉塞尔小姐。我们都慌忙连声道歉。 我头一次暗暗品评这位女管家,心想她年轻时一定相当漂亮——其实现在也还很漂亮。她满头黑发,不夹杂一根银丝;而且当她飞红了脸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那冰霜般的严厉神色也就不那么扎眼了。 我下意识地猜测,她可能刚从外头回来,因为她正喘着粗气,好像刚刚奔跑过。 “恐怕我来得早了一点。”我说。 “哦,不,不,已经过七点半了,谢泼德医生。”她停顿了片刻,又说,“我——我不知道您今晚也要来,艾克罗伊德先生没提过。” 我隐隐察觉到,我前来赴宴令她有些不快,但想不通是为什么。 “膝盖好点了吗?”我关切地询问。 “还是老样子,谢谢,医生。我得走了,艾克罗伊德太太马上就下楼。我——我刚才进来只是想看看花摆好了没有。” 她匆匆离开房间。我踱到窗边,寻思着她为何急于找个借口来解释自己在客厅出现的原因。随即我发现落地窗是朝向露台开着的,如果之前稍加留心就会注意到。这么看来,刚才的响声显然就不可能是关窗子了。 我实在无聊,又为了分散注意力、免得那些烦心事纠缠不清,就索性开始猜测刚才那声音究竟从何而来,权当自娱自乐。 壁炉里烧煤的声音?不对,根本不像。关抽屉的声音?不,也不是。 这时一件家具吸引了我的目光,他们管这东西叫银桌。桌面的盖子可以向上敞开,透过玻璃可以看见里面存放的物件。我走到桌旁细细查看,只见其中放了一两件旧银器、一只查理一世穿过的婴儿鞋、几件产自中国的翡翠雕像,还有好些来自非洲的器物古玩。为了更仔细地赏玩一尊翡翠雕像,我掀开桌盖,一不留神它却从指间滑落下去。 刚才那声音又出现了。原来是有人小心翼翼关上这张银桌的盖子。为满足好奇心,我又反复试验了两次,最后才掀开盖子认真研究里头的东西。 我正俯身于敞开的银桌上时,弗洛拉·艾克罗伊德走了进来。 很多人都不喜欢弗洛拉·艾克罗伊德,但又都免不了对她艳羡有加,在朋友面前她更是魅力十足。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那非同凡响的美丽:一头与北欧人相似的浅金色秀发,眼珠碧蓝剔透——恰似挪威峡湾荡漾的碧波,雪白的肌肤中透出玫瑰般的红色;挺拔的双肩、纤巧的腰身充满青春气息,对于我这个早被各种病人弄倒了胃口的男性医生而言,她的健康与活力着实令人精神一振。 单纯直率的英国少女——也许我是个老古董,不过我觉得璞玉也得经过悉心雕琢才能光彩夺目。 弗洛拉走到银桌旁和我一起观赏,并对查理一世是否真的穿过那只鞋持有异议。 “不管怎样,”弗洛拉小姐继续说道,“只因为这东西被某某人穿过或者用过,就小题大做,变成了不起的宝贝,真是无聊。反正他们现在不穿也不用这些东西了。那支乔治·艾略特写《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时 用的笔——诸如此类——哎,不就是一支笔吗?如果你真的喜欢乔治·艾略特,倒不如去买本《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平装本来研读一下。” “想必你从来不读这些过时的东西吧,弗洛拉小姐?” “您错了,谢泼德医生,《弗洛斯河上的磨坊》是我的心头至爱呀。” 这倒令我欣喜不已。这年头居然还有年轻姑娘爱读这类书,而且毫不讳言自己的喜好,颇在我意料之外。 “您还没向我贺喜呢,谢泼德医生,”弗洛拉说,“难道您还没听说吗?” 她伸出左手,中指上赫然戴着一枚戒指,上头镶嵌了一颗名贵珍珠。 “我就要和拉尔夫结婚啦,”她说,“伯父高兴得很,这样一来就亲上加亲了。” 我忙握住她的双手。“亲爱的,祝你幸福。” “我们订婚差不多一个月了,”弗洛拉平静地说,“不过直到昨天才公开宣布。伯父准备把十字岩那幢房子修缮一下,送给我们当新房。我们打算装模作样地干点农活,但其实已经计划好整个冬天都出去打猎,进城过节,然后乘游艇旅行去。我热爱大海。还有,当然,我对教区的慈善事业很有兴趣,每次‘慈母会’的活动我都参加。” 这时艾克罗伊德太太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忙不迭地为自己迟到而道歉。 遗憾的是,我对艾克罗伊德太太这个人相当反感。她浑身上下珠光宝气,人又瘦得皮包骨头,总之是个很讨人嫌的妇人。那双小眼睛里盛着冷酷的浅蓝色,无论她口头上多么热络,双目中都依然透露出冷若冰霜、城府甚深的做派。 我朝她走去,将弗洛拉独自留在窗边。她伸出一只瘦骨嶙峋、戴满戒指的手让我搀着,接着就喋喋不休地打开了话匣子。 ——听说弗洛拉订婚的消息了吗?各方面都很门当户对。两个年轻人一见钟情,真是天生一对,他那么黝黑,她又那么白净。 “真不知该怎么形容,谢泼德医生,我这个做母亲的总算放下心来。” 艾克罗伊德太太叹了口气——在为自己的慈母爱心高唱颂歌的同时,那双眼睛依然精明地打量着我。 “有件事真是羞于启齿。您和亲爱的罗杰也是多年老交情了,我们都知道,他非常倚重您的判断力。换了我就不好办了——作为可怜的塞西尔的遗孀,我的身份很尴尬。但还有很多烦心事——财产的分配之类的,您也明白。我百分之百相信,罗杰准备把家产留给亲爱的弗洛拉,不过,如您所知,他对钱的态度有那么一丁点儿特别。我听说,做生意的大老板们差不多都这样。不知您能否在这问题上开导开导他?弗洛拉对您很有好感,我们都把您当做老朋友,虽然咱们真正结识的时间也才两年多一点儿。” 客厅的门又开了,艾克罗伊德太太只好收住长篇大论。我可算松了口气,因为我最讨厌干预别人的家务事,更何况我压根就不准备为了弗洛拉的继承问题去艾克罗伊德耳边吹风。要不是有人及时进来,只怕我又得费一番口舌向艾克罗伊德太太解释一番。 “您认识布兰特少校吗,医生?” “当然认识。”我答道。 好多人都认识赫克托·布兰特——最起码也听过他的大名。据我所知,即便在常人无法涉足的地区,他的狩猎成果也异常丰硕。一提起他的名字,人们就会说:“布兰特——你该不会是说那位狩猎大王吧?” 他和艾克罗伊德之间的友情始终令我不解。这两人个性迥异,赫克托·布兰特比艾克罗伊德年轻五岁左右,两人早年间就已结为好友,虽然后来各奔前程,友谊却从来不曾消减分毫。差不多每隔两年,布兰特就会来芬利庄园住上两星期。每当你踏入庄园大宅前门,就会迎面看到一只虎视眈眈的巨大兽头,四周还环绕着数目惊人的犀牛角,那是他们友情的永恒见证。 布兰特迈着他那独特、从容、轻柔的步态走进房里。他中等身材,壮硕结实,红褐色的脸庞,面无表情,形容古怪,那双灰眼睛似乎总在眺望远方。他寡言少语,即便偶然开口也是结结巴巴,仿佛那些话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嘴里硬挤出来的。 “你好啊,谢泼德。”他以惯常的唐突口吻和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径直站到壁炉前,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俨然是在观赏远在廷巴克图 发生的某件趣事。 “布兰特少校,”弗洛拉说,“讲讲那些非洲趣闻吧,你一定无所不知。” 据说赫克托·布兰特十分厌恶女人,但我却注意到,他欣然走到弗洛拉身旁,两人一起俯身观赏银桌里的收藏品。 我担心艾克罗伊德太太又要重提财产分配的话茬,便急忙将话题扯到香豌豆的新品种上。我刚从今早的《每日邮报》上了解到一个香豌豆新品种。艾克罗伊德太太对园艺一窍不通,但偏偏爱装出一副对每日热点话题了如指掌的姿态,而且她也是《每日邮报》的读者。于是我们自作聪明地相谈甚欢,直到艾克罗伊德和他的秘书也加入进来。不一会儿,帕克来通报晚餐已经备妥了。 用餐时,我坐在艾克罗伊德太太和弗洛拉之间,布兰特坐在艾克罗伊德太太另一边,挨着他的则是杰弗里·雷蒙德。 晚宴的气氛并不欢快,艾克罗伊德明显心事重重,形容憔悴,几乎什么都没吃。艾克罗伊德太太、雷蒙德和我三人好歹还维持着谈话氛围;弗洛拉似乎受到伯父的感染,情绪也很低落;布兰特则一如既往地沉默。 刚散席,艾克罗伊德就伸手挽住我,拉我去书房。 “咖啡送来后就没人碍事了,”他解释道,“我已经吩咐雷蒙德,不让任何人来打扰。” 我暗中仔细打量一番,他显然正处于异常亢奋的状态,在屋里来来回回溜达了几分钟。然后帕克捧着托盘送来咖啡,他才坐进壁炉前那把扶手椅。 书房里的环境十分舒适:占据整面墙的书架、宽大的深蓝色皮椅;窗前有张大书桌,桌面上整整齐齐摞着分类归档的文件,另外一张圆桌上放着各种杂志和体育报纸。 “最近我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一吃东西就疼,”艾克罗伊德边喝咖啡边平静地说,“那些药片你得多给我开一点。” 他急于给这番对话披上一层询医问药的外衣,我有点吃惊,但也配合着演戏。 “我早就猜到了,所以随身带了些来。” “想得真周到,快给我。” “药在大厅那只皮包里,我这就去拿。” 艾克罗伊德伸手阻止我。“你不必亲自去,让帕克代劳就行。帕克,去把医生的包拿过来。” “好的,先生。” 帕克退下了,我正要开口,艾克罗伊德就举起手。 “不急,等等再说。难道你看不出我紧张得快撑不住了吗?” 其实我早就看在眼里,而且我也坐立不安,千万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来。 旋即艾克罗伊德又发话了。 “你去看看,窗户关紧了吗?”他问道。 我微感诧异,起身来到窗边。这不是落地窗,只是一扇普通的格子窗而已。厚厚的蓝色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窗子上部敞开着。 我正查看窗户时,帕克拿着我的包又进来了。 “都关好了。”我边说边从窗帘后走出来。 “也已经闩上了吧?” “是啊,是啊。你怎么了,艾克罗伊德?” 帕克刚刚关上门出去了,否则我不会这么问。 艾克罗伊德稍过片刻才回答。 “我要完蛋了,”半晌,他缓缓说道,“不,不必拿那些该死的药片。刚才我只是故意说给帕克听的。仆人们的好奇心很重。过来坐下。门也已经关紧了?” “嗯,没人偷听,别紧张。” “谢泼德,没人知道我这二十四小时是怎么熬过来的。即便亲眼目睹自家房子坍塌成废墟,也比不上我所受的打击。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拉尔夫干的好事。不过暂且不谈这个,我说的是另一件事——另一件——真不知该怎么办,而且我必须立即下定决心。” “出什么问题了?” 艾克罗伊德沉默了一会儿,很奇怪,他似乎又有些难以启齿。当他终于开口时,抛过来的问题却令我无比震惊。我完完全全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件事。 “谢泼德,阿什利·弗拉尔斯最后发病时是你去照料的,对吗?” “没错,是我。” 下一个问题他更加吞吞吐吐。 “你可曾怀疑过——脑海中有没有闪过这样的念头——那个——哎,他会不会是被人毒死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随即我就想好了答案,毕竟罗杰·艾克罗伊德和卡洛琳不一样。 “不瞒你说,”我说,“当时我并没起疑心,但自从——唔,也就是我姐姐随口说了几句,才令我滋生了那种念头,随后再也甩不掉。可是,请注意,我的怀疑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那么他确实是被毒死的。”艾克罗伊德说。 他的语气异常凝重。 “谁干的?”我厉声追问。 “他妻子。” “你怎么知道?” “她亲口向我坦白的。” “什么时候?” “昨天!上帝呀,就在昨天!仿佛已经过了十年。” 我等了一阵,然后他又接着说道:“你要知道,谢泼德,我是偷偷告诉你这个秘密的。我不打算采取任何行动,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这千斤重担我一人可挑不起来。刚才说过,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你就不能从头到尾说清楚吗?”我说,“我还一头雾水呢。弗拉尔斯太太怎会跑来向你认罪?” “是这样,三个月前我向弗拉尔斯太太求婚,她拒绝了。后来我再三请求,她总算答应,但却要求我严密封锁订婚的消息,直到她服丧满一年为止。昨天我登门拜访,提醒说她丈夫去世已经一年又三个星期了,我们公开订婚的消息应该不存在障碍才对。之前一段时间以来,我已察觉她的举止相当怪异,然后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彻底崩溃,她——她把一切都抖搂出来了。她恨透了畜生一样的丈夫,渐渐爱上了我,于是——于是就铤而走险,采用了最可怕的手段。毒药!我的天,这是冷血的谋杀啊!” 憎恶与恐惧在艾克罗伊德脸上交织闪现,弗拉尔斯太太当时一定也看在眼里。艾克罗伊德并不是那种可以为爱原谅一切的情圣,他本质上还是位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内心深处的理智以及对法律的敬畏之心,使得在真相揭晓的刹那间,他对弗拉尔斯太太可谓深恶痛绝。 “不错,”他继续说道,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感情,“她原原本本地坦白了。看样子有人从头到尾洞悉内情——这家伙向她敲诈了很多很多钱。她快被逼疯了。” “那个男人是谁?” 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拉尔夫·佩顿和弗拉尔斯太太肩并肩走在一块儿的景象。两人的脑袋还挨得很近。一阵焦虑顿时涌上心来,难道——唔,绝不可能!我记起就在今天下午,拉尔夫还大大咧咧地和我打招呼。荒谬! “她不肯说出那人的姓名,”艾克罗伊德慢腾腾地说,“其实,她也没明确说这人就是个男的。不过当然了——” “当然了,”我附和道,“肯定是个男人。你没有任何怀疑的对象吗?” 艾克罗伊德呻吟了一声,双手抱头。 “不可能,”他说,“哪怕往那方面稍微一想我都要发疯。不,我决不会把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告诉你。从她话里话外,我察觉到这个神秘人物说不定就在我家里——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肯定误解了她的意思。” “你都对她说什么了?”我问。 “还能说什么?当然,我的惊慌她也看在眼里。然后问题就来了:我该怎么应对?你发觉没有,这样一来我就成了事后同谋。依我看,她比我更早一步就想到了这一层。哎,我当时慌了手脚。她要我给她二十四个小时——还要我保证在这段时间内不采取任何行动。而且她坚决拒绝透露敲诈她的那个恶棍究竟是谁。估计她怕我一怒之下直接去找那人算账,闹得不可收拾。她还说二十四小时后一定给我消息。老天哪!我发誓,谢泼德,我真想不到她会干这种傻事。自杀!是我逼她走上绝路的。” “不,不,”我连忙劝道,“别钻牛角尖,她的死不该由你负责。” “问题是,我现在该怎么办?那可怜的女人已经死了,就别再翻她下毒的旧账了。” “同意。”我说。 “可另一方面,我怎样才能揪出那个逼得她走投无路的无赖?那家伙干的勾当和亲手杀害她根本没区别。他知道她的罪行,却像吸血鬼一样牢牢缠住她不放。她已经受到了惩罚,难道他就可以逍遥法外?” “我明白了,”我缓缓答道,“你想把这个人查出来?那么很多事情就不得不摆到台面上来了。” “嗯,这我也考虑过,在心里反复权衡了很多遍。” “那个恶棍罪有应得,我同意。但你也得掂量掂量即将为此付出的代价。” 艾克罗伊德起身来回走了一阵,又坐回扶手椅中。 “这样吧,谢泼德,我们暂时按兵不动。如果她没留下什么遗言的话,这事就这么算了。” “你说她留了遗言,是什么意思?”我大为好奇。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她肯定在某个地方或者用某种方式传达了什么信息给我——在她自杀之前。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一定有。” 我不禁连连摇头:“她没给你留封信?或者什么口信之类的?” “谢泼德,我相信她肯定留过了,而且,我总觉得她选择轻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想让整件事大白于天下,目的就是为了向逼她走上绝路的那个人复仇。我相信,如果当时能再见她一面,她一定会把那人的姓名告诉我,托我替她讨回公道。”他看了我一眼,“你不相信直觉吗?” “哦,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是相信吧。依你的意思,如果她留下遗言——” 我收住话头。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帕克捧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几封信。 “这是晚班邮件,先生。”他把托盘递给艾克罗伊德。 然后他收拾好咖啡杯,退出房去。 我的注意力分散了片刻,又聚集到艾克罗伊德身上。他如同石化般死死盯住一个蓝色长信封,其他信件都滑落到地板上了。 “是她的笔迹,”他喃喃低语,“她肯定昨晚出门寄这封信,然后——然后就——” 他撕开信封,抽出厚厚一沓信纸,忽然又抬起头。 “你确定窗户都关好了?”他问道。 “百分之百确定,”我愕然道,“怎么啦?” “整晚都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人在盯着我,窥视我。那是什么——” 他突然转过身去,我也一样,两人仿佛都隐约听到了门闩的轻微响动。我走过去打开门,外面空无一人。 “神经过敏。”艾克罗伊德自言自语道。 他展开这沓厚厚的信纸,压低嗓门读了起来。 亲爱的,我最亲爱的罗杰——一命抵一命,这我明白——今天下午你的表情我看得一清二楚。所以我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个让我最后一年在地狱饱受煎熬的人,就由你去惩罚他好了。今天下午我不愿说出那个名字,但此刻我准备用笔来告诉你。我没有孩子,没有近亲,连累不了任何人,所以你大可放心公开一切。罗杰,我最亲爱的罗杰,如果可以的话,请原谅我之前想拖你下水,只是事到临头,我终究还是于心不忍…… 艾克罗伊德停下翻了翻信纸。 “谢泼德,抱歉,后面不能读给你听,”他踌躇不决地说,“这信是写给我的,只能由我一个人看。” 他把信纸塞进信封,放在桌上。“待会儿我独处时再看。” “不,”我脱口而出,“现在就读。” 艾克罗伊德惊奇地瞪着我。 “不好意思,”我脸红了,“我不是叫你读给我听,而是想让你趁我还在这儿的时候就把信看完。” 艾克罗伊德摇头:“不,我想再等一等。” 可是出于某种原因,某种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依然一个劲地催他读下去。 “至少读到那家伙的名字现形为止。”我说。 艾克罗伊德性子很倔,你越催他做什么事,他越不肯照办。我争了半天还是白费力气。 信是八点四十分送进来的。而当我八点五十分离开他的时候,那封信仍然没读完。我的手搭在门把上,彷徨不定,回头望了望,寻思着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没处理。我想不出来了,于是摇摇头,走出房间,随手把门关上。 刚出门便发现帕克就站在身旁,把我吓了一大跳。他一脸尴尬,我顿时发觉,他很可能一直在门外偷听刚才的谈话。 这人肥胖的脸上泛着油光,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诡诈奸狡的神色明白无误地在眼珠子里游来荡去。 “艾克罗伊德先生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我冷冷说道,“是他交代我吩咐你的。” “是这样,先生,我——我昏了头,误以为有人按铃。” 他明摆着是撒谎,我也懒得揭穿。帕克送我到前厅,帮我穿上大衣,我便信步走出,融入屋外的夜幕之中。月亮躲进云层,大地漆黑一片,万籁俱寂。 跨出庄园大门时,村里教堂的钟正好敲响了九下。我往左拐朝村里走去,险些与一个迎面而来的男人撞个满怀。 “这条路是去芬利庄园吧,先生?”这陌生人嗓音沙哑。 我瞥了他一眼。他的帽檐压得很低,衣领又高高竖起,根本看不清模样,但感觉是个年轻人。他的口气略显粗野,似乎不太有教养。 “庄园大门就在这儿。”我说。 “多谢,先生。”他稍停片刻,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我对这个地方陌生得很,唉。” 他继续前行,我转身目送他走进大门。 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听着有点耳熟,依稀令我联想到某个认识的人,可一时又摸不清是谁。 十分钟后我到家了。卡洛琳好奇心大起,迫不及待追问我怎会这么早就回家。我信口编了些无伤大雅的晚宴逸事来搪塞她,心中暗自忐忑,唯恐被她看穿这点小伎俩。 十点钟的时候我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说要去睡觉,卡洛琳默许了。 这天是星期五,每星期五晚上我都要给钟上发条。我上发条的时候,卡洛琳去检查厨房,见仆人们已把门锁好,十分满意。 我们上楼时已经十点十五分了。刚到楼上,楼下大厅里的电话铃声就猛响起来。 “是贝茨太太。”卡洛琳反应很快。 “我想也是。”我懊恼地说。 我跑下楼梯,拎起话筒。 “什么?”我惊呼,“你说什么?当然,我马上就来。” 我冲上楼,一把抓起提包,往里面塞了些包扎伤口的绷带和药品。 “是帕克从芬利庄园打来的电话,”我对卡洛琳喊道,“他们刚刚发现罗杰·艾克罗伊德被谋杀了。” 第五章 谋杀 第五章 谋杀 我匆忙驾车离家,疾速驶向芬利庄园。没等车停稳我就跳下来,火急火燎地去按门铃。半天没人应门,我又按了两下。 然后门链咔啦作响,帕克出现在门口,依然是那副无动于衷的神色。 我一把推开他,冲进前厅。 “他在哪里?”我厉声质问。 “您说什么,先生?” “你的主人啊,艾克罗伊德先生。别傻站着干瞪眼,老兄,通知警方了吗?” “警方,先生?你是指警察吗?”帕克像见了鬼似的瞪着我。 “你搞什么名堂,帕克?如果真像你说的,你家主人被谋杀——” 帕克大口喘着气。 “我家主人?被谋杀?这不可能,先生!” 这回轮到我干瞪眼了。 “刚才不就是你给我打电话的吗?不到五分钟之前,说发现艾克罗伊德被谋杀了。” “我,先生?哦!没这回事,先生。我做梦也不会打这种电话。” “难道是恶作剧?艾克罗伊德先生安然无恙?” “不好意思,先生,打电话的人是用我的名字吗?” “我可以一字不漏地复述一遍。‘是谢泼德医生吗?我是帕克,芬利庄园的管家。能否请您马上赶过来,先生,艾克罗伊德先生被谋杀了。’” 帕克和我面面相觑。 “开这种玩笑的人也太缺德了,先生,”好半天,他才惊讶万分地说,“居然说这些胡话。” “艾克罗伊德先生呢?”我突然问道。 “我猜还在书房里,先生。女士们都睡下了,布兰特少校和雷蒙德先生在台球室。” “我还是过去看看为好。”我说,“我知道他不想让人再去打扰,但这出恶作剧太古怪,搅得我坐立不安。只有确定他没事我才能安心。” “说得也对,先生。我自己也有点不放心。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也一起去书房——” “没关系,”我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快走吧。” 我穿过右侧那扇门,帕克紧随在后,途经一段窄小的门廊,旁边有一座小楼梯通往艾克罗伊德的卧室。我敲了敲书房的门。 没有回应。我转动门把手,但门已锁上了。 “让我来,先生。”帕克说。 帕克单膝跪地,一只眼睛凑到锁孔上朝里窥视,就他的身材而言, 这一系列动作可谓相当利落。 “钥匙好好地插在锁孔里,先生,”他站起身来,“是从里面锁上的。艾克罗伊德先生肯定是把自己锁在屋里睡着了。” 我也俯身瞄了一眼,证明帕克说得没错。 “看来没什么不对劲。”我松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帕克,还是得把你主人叫醒。除非他亲口证实自己平安,否则我还是不能放心回去。” 我边说边摇动着门把,大声喊:“艾克罗伊德,艾克罗伊德,就打搅你一分钟!” 可屋里依然毫无动静。我回头看了看。 “我不想惊动家里的人。”我有些犹豫。 帕克走过去把刚才我们进来的那扇通往大厅的门关上了。 “现在应该没人听得见了,先生。台球室在屋子另一头,餐厅和女士们的卧室也一样。” 我领会了他的意思,点点头,接着就使劲猛捶门,又弯下腰冲着锁孔大吼:“艾克罗伊德,艾克罗伊德!我是谢泼德,快让我进去!” 但屋里依然死一般寂静。紧锁的房门后完全不像有活人在内。帕克和我对视一眼。 “听着,帕克,”我说,“我准备把门撞开——准确说是我们俩一起把门撞开。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先生。”帕克疑虑重重。 “我是认真的。我非常放心不下艾克罗伊德先生。” 我环视逼仄的门廊,搬起一把沉重的橡木椅子。帕克和我一左一右端起椅子对准门锁撞去。一次,两次,第三次终于撞开了,我们俩踉跄着冲进房内。 艾克罗伊德还和我临走时一样,坐在壁炉前那把扶手椅中。他的脑袋歪到一旁,就在他外套的衣领下,一柄锃亮的剑寒光闪闪。 帕克和我走到那具斜倚着的尸体旁。男管家倒吸一口凉气,挤出一声尖厉的惊呼。 “是从背后刺进去的,”他自言自语道,“太可怕了!” 他掏出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剑柄。 “千万别碰,”我赶忙阻止,“立刻去给警察局打电话,将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们,然后通知雷蒙德先生和布兰特少校。” “都听您的,先生。” 帕克匆匆离去,不停擦拭脑门上源源不断冒出的冷汗。 我做了点非做不可的小事。我小心翼翼地不去挪动尸体的位置,也丝毫没碰那柄短剑。要不然就什么线索都没有了。艾克罗伊德显然刚死去不久。 然后门外传来年轻的雷蒙德那掺杂了恐惧、惊慌与疑惑的声音。 “你说什么?不可能!医生在哪里?” 他焦躁万分地出现在门口,然后僵立当场,脸色惨白。赫克托·布兰特将他推到一旁,走进屋来。 “上帝呀!”雷蒙德在布兰特身后说,“看来是真的了。” 布兰特径直走到扶手椅旁,俯身查看尸体。我以为他也会和帕克一样伸手去碰剑柄,连忙将他拽到一边。 “什么也不许碰,”我解释说,“要保留现场原状,直到警察赶来为止。” 布兰特恍然大悟,点了点头。他神色依然平静,但在那冷静木然的面具下,他的心绪似乎正急遽起伏。杰弗里·雷蒙德也走到我们旁边,从布兰特肩膀后面探头瞅了瞅尸体。 “太恐怖了。”他低声说。 他已恢复镇定,但摘下常戴的夹鼻眼镜擦拭时,手却哆嗦个不停。 “我看是小偷干的。”他说,“那家伙怎么进来的?从窗户吗?有没有什么东西被盗?” 他朝书桌走去。 “你认为有小偷进来?”我缓缓问道。 “不然还能怎样?总不会是自杀吧?” “没人能用那种方式自杀,”我斩钉截铁地答道,“这无疑是谋杀。但动机是什么?” “罗杰在世上根本没有仇人,”布兰特平静地说,“一定是小偷干的。但这个贼想找什么?好像什么都没弄乱啊?” 他环视房间,雷蒙德仍然在整理书桌上的文件。 “似乎没丢任何东西,抽屉也没有被翻过的痕迹,”秘书最后说,“真不可思议。” 布兰特的脑袋微微一晃。 “地上有几封信。”他说。 我低头一看,那三四封信还在今晚早些时候艾克罗伊德滑落的老地方。 但弗拉尔斯太太那只蓝色信封却不翼而飞了。没等我开口,就听见门铃声大作,前厅一片嘈杂,旋即,帕克领着本地的警督和一名警员进来了。 “晚上好,先生们,”警督说,“节哀顺变!真遗憾,艾克罗伊德先生这么好的人。管家说是谋杀,那么医生,不存在意外或自杀的可能性了吗?” “绝不可能。”我说。 “啊!真叫人头痛。” 他走上前看了看尸体。 “动过吗?”他严厉地质问。 “在确认他已经断气之后——这一看就知道——我就再没让人碰过尸体。” “啊!而指向凶手的一切线索眼下都无影无踪了,起码目前来看是这样的。那么,请诸位陈述一下案发经过。发现尸体的是谁?” 我将前因后果详细叙述了一遍。 “你接到电话通知?管家打给你的?” “我根本就没打过那个电话,”帕克急忙辩白,“我整晚甚至都没走近电话一步。其他人也能帮我作证。” “那就怪了。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帕克吗,医生?” “唔……这我倒没注意。哎,我想当然就认定是他。” “那倒也合情合理。嗯,然后你就赶来,破门而入,发现可怜的艾克罗伊德先生已经成这样了。依你判断,医生,他死了多长时间?” “至少半小时——或许更久一些。”我说。 “门是从里面锁上的?窗户呢?” “今晚早些时候,按艾克罗伊德先生的吩咐,我亲手把窗户关上并闩好了。” 警督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 “唔,但现在窗户开着。”他说。 千真万确,窗户敞开着,下半部分的窗格被拉到最高处。 警督拿出手电筒沿着外面的窗台照了一圈。 “他就是从这里出去的,”他下了结论,“也是从这里进来的。来看这儿。” 在手电筒的亮光下,几个清晰的鞋印无所遁形。这些鞋印像是那种有橡胶鞋钉的鞋子留下的,其中有个特别明显的鞋印方向朝内,另一个和它稍有部分重叠,方向朝外。 “一目了然。”警督说道,“丢了什么贵重物品吗?” 杰弗里·雷蒙德摇摇头。 “目前为止还没发现。艾克罗伊德先生从不把特别贵重的物品放在这间屋子里。” “嗯,”警督说,“这家伙发现窗户开着,就爬了进来,看见艾克罗伊德先生坐在那里——想必是睡着了。凶手从背后将他刺杀,一时也慌了手脚,赶紧逃走。但他却留下了相当清晰的鞋印。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逮住他。有没有可疑的陌生人在这一带出没?” “啊!”我突然喊了出来。 “怎么回事,医生?” “今晚我碰到一个人——就在我转出庄园大门的时候。他问我去芬利庄园该怎么走。” “当时大概几点?” “九点整。我出大门时恰巧听到教堂报时的钟敲了九下。” “能描述一下他的模样吗?” 我竭尽所能把当时的情形复述一遍。 警督转向男管家:“有人接待过符合这些描述的人吗?” “没有,长官。今晚没有任何生人来访。” “那后门呢?” “我想也没有,长官,不过我可以再去问问。” 他正往门口走,却被警督拉住。 “不必了,多谢。我自己会去查。但首先我想把时间再摸得精确一点。最后有人看到活着的艾克罗伊德是在什么时候?” “最后看见他的人估计是我,”我答道,“我离开的时间是——我想想——大约八点五十分。他说不想让人打扰,我就按原话吩咐了帕克。” “的确如此,先生。”帕克毕恭毕敬地说。 “艾克罗伊德先生九点半的时候肯定还活着,”雷蒙德插嘴,“因为我听到他在这屋里说话。” “当时和他谈话的是什么人?” “那就不清楚了。我还以为和他在一起的是谢泼德医生。我本想就处理一份文件时遇到的问题征求他的意见,但一听到说话声我就想起来,他之前说过要和谢泼德医生密谈,不许别人打搅。但现在看来,那时候医生早已离开了。” 我点点头。 “我九点十五分到家,”我说,“之后再也没出门,直至接到那通电话。” “九点半和他在一起的到底是谁?”警督质问道,“该不是你吧,这位是——” “布兰特少校。”我连忙介绍。 “赫克托·布兰特少校?”警督的语气中顿时渗入一丝敬畏。 布兰特只是微微颔首以示肯定。 “我们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面,先生,”警督说,“当时我还没认出你,不过你和艾克罗伊德先生一起,好像是一年前,去年五月。” “六月。”布兰特纠正道。 “对,是六月。那么,言归正传,今晚九点半和艾克罗伊德先生待在一起的不是你?” 布兰特摇摇头。 “晚饭后就没见过他。”他主动补充。 警督再次转向雷蒙德。 “你有没有听到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断断续续听见几句,”秘书答道,“而且,因为我原以为和艾克罗伊德先生交谈的是谢泼德医生,所以觉得那些话听起来特别奇怪,具体内容我还记得很清楚。艾克罗伊德先生说:‘近来你伸手要钱的次数未免过于频繁,’他的原话正是如此,‘因此我不可能继续满足你的要求……’然后我马上离开了,所以没听到下文。但我确实莫名其妙,因为谢泼德医生——” “——并没向艾克罗伊德借钱,也没有替别人借钱。”我把他没说完的话给补上了。 “因财起意,”警督沉吟道,“也许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他转身对男管家说,“帕克,你今晚没让任何人从前门进来?” “的确如此,先生。” “那么基本可以肯定,是艾克罗伊德先生自己放这个陌生人进来的。可我不明白——” 警督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目前可以确认的是,”他从冥想状态中恢复过来,“艾克罗伊德先生九点半时还活得好好的,那也是有人能证明他还健在的最后时间点。” 帕克略带歉意地咳嗽一声,警督马上就将视线投向他。 “你想说什么?”他厉声问道。 “恕我直言,先生,后来弗洛拉小姐还和他见过面。” “弗洛拉小姐?” “是的,长官。大约九点四十五分左右。然后她还告诉我,今晚别再去打扰艾克罗伊德先生。” “是艾克罗伊德先生让她传话给你的?” “不完全是,长官。我用托盘端着汽水和威士忌过来时,弗洛拉小姐刚好从这间书房出来,她拦住我,说是她伯父不想让人进去打扰。” 如此一来,警督对男管家的关注度明显骤增。 “不是早就有人告诫过你,艾克罗伊德先生不希望被打搅的吗?” 帕克顿时张口结舌,两手直哆嗦。 “是的,长官。对,对,长官。完全正确,长官。” “但你却没遵守命令?” “我忘记了,长官。其实我的意思是,长官,我平常总在那个时间送威士忌和汽水到书房,然后再问问主人还有什么吩咐。而且我本想——哎,我没细想就按惯例办了。” 这时我意识到,帕克手忙脚乱的狼狈相极其可疑。这家伙浑身乱颤,抖个不停。 “嗯,”警督说,“我得马上见见艾克罗伊德小姐。这间屋子里的东西暂时就保持原状,等我听取艾克罗伊德小姐的证词后再回来。为谨慎起见,先把窗户关上闩好。” 采取了这一保险措施后,他带头走进大厅,我们都跟在身后。他略一停步,朝那小楼梯瞥了一眼,扭头吩咐随行的警员:“琼斯,你最好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入书房。” 帕克恭恭敬敬地插嘴:“抱歉,长官,只要您将通向大厅的这扇门锁上,就没有任何人能进入房子这半边了。那座楼梯只通向艾克罗伊德先生的卧室和浴室;房子的其他部分与这边都无路可通。本来还有扇门相连,但早就被艾克罗伊德先生封起来了。他想确保这几间房是彻底的私密空间。” 为了把案情解释得更清楚些,我特意画了一张房子右侧的草图(见图一)。帕克已经描述过,那座小楼梯通向一间大卧室,由两间卧室打通,合而为一,还附带浴室和洗手间。 警督上前瞄了一眼。然后我们都走进大厅,他把门锁上,将钥匙塞进自己口袋里,又低声叮嘱了那名警员几句,警员便离开了。 “必须马上详细追查那些鞋印,”警督解释,“但我首先要找艾克罗伊德小姐问话。她是最后一个见到她伯父活着的人。她知道出事了吗?” 雷蒙德摇着头。 “好吧,五分钟之内暂且不必告诉她。如果她知道伯父被杀,情绪必然大受影响,就没法好好答话了。就跟她说家里有小偷,问问她是否方便穿好衣服来回答几个问题。” 雷蒙德奉命上楼去了。 “艾克罗伊德小姐马上来,”他回来时说,“我就照着您的指示说了。” 还不到五分钟,弗洛拉就下了楼梯。她身上裹着一件浅粉色的和服式丝绸睡衣,神色焦虑。 警督迎上前去。 “晚上好,艾克罗伊德小姐,”他彬彬有礼地说,“我们怀疑有人企图行窃,想请您协助进行调查。这间房间是……台球室?进去坐坐吧。” 弗洛拉镇静地坐到那张和整面墙一样宽的沙发上,抬头望着警督。 “我有点糊涂。什么东西被偷了?您想让我说什么?” “是这样的,艾克罗伊德小姐,帕克说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你从你伯父书房出来,是这样吗?” “没错,我是去向他道晚安。” “时间也正确吗?” “嗯,应该差不多。我说不准,也可能再晚几分钟。” “当时你伯父是独自一人,还是有其他人在?” “就他一个人,谢泼德医生已经走了。” “你有没有碰巧注意到窗户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弗洛拉摇着头。“说不清,窗帘拉上了。” “正是如此。那么你伯父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吗?” “我想是的。” “能不能把你们之间的对话准确地复述一遍?” 弗洛拉停了一阵,似乎在努力回忆。 “我进去以后说:‘晚安,伯父,我去睡了,今晚很累。’他低声咕哝,然后……我上前吻了吻他,他夸我穿那条裙子很漂亮,然后又说自己很忙,让我赶紧出去。于是我就离开了。” “他是否特别叮嘱不要让人再来打扰?” “哦!没错,我忘了。他说:‘告诉帕克今晚我不需要其他东西了,别让他再来烦我。’我恰好在门外碰见帕克,就把伯父的口信传达给他了。” “原来如此。”警督说。 “能不能告诉我丢了什么东西?” “我们还——还不太清楚。”警督闪烁其词。 弗洛拉眼中浮起一抹惊疑之色,突然起身。 “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赫克托·布兰特和平日一样不动声色。他走到弗洛拉和警督中间,双手握住她伸出的手,像安抚孩子那样拍了拍;她转脸面对布兰特,仿佛从他那沉静坚毅的神态中汲取了一分慰藉与安全感。 “不幸的消息,弗洛拉,”他平静地说,“对我们大家而言都很不幸。你的罗杰伯父——” “嗯?” “对你是个沉重的打击,肯定是。可怜的罗杰死了。” 弗洛拉抽回手,双眼中恐惧满溢。 “什么时候?”她低声问道,“什么时候?” “恐怕就在你离开他之后不久。”布兰特十分严肃地回答。 弗洛拉一手捂住咽喉,低低惊呼一声。见她就要倒下去,我慌忙上前搀扶。但她已经晕倒,我和布兰特只好将她扶上楼,让她在床上躺好。然后我又让布兰特去叫醒艾克罗伊德太太,并将噩耗通报给她。弗洛拉很快便苏醒了,我将她母亲请过来,叮嘱她如何护理这位姑娘,然后匆匆下楼。 第六章 突尼斯短剑 第六章 突尼斯短剑 警督刚从通往厨房的那扇门出来,我就碰见了他。 “那姑娘怎么样了,医生?” “已经苏醒了。她母亲正陪着她。” “那就好。我刚才询问了仆人们,他们都声称今晚没人去过后门。你对那陌生人的描述很模糊,能提供更具体些的描绘好让我们去查吗?” “恐怕没办法,”我只得道歉,“您瞧,今晚外头伸手不见五指,那家伙又把领子高高竖起,帽檐压得挡住了眼睛。” “嗯,”警督说,“看来他好像故意把脸遮住。肯定不是你认识的人?” 我给了否定的答复,但却没多少把握。印象中那怪人的声音并不陌生,于是我支支吾吾地把这一情况告诉警督。 “你的意思是他的语气比较粗鲁,感觉没什么教养?” 我虽然表示同意,却忽然忆起那种粗鲁的语气似乎有些刻意造作。如果像警督说的那样,那人特意要隐蔽真容,那么他也就同样很可能故意伪装声音。 “再去书房走一趟好吗,医生?我还有一两个问题要请教。” 我同意了。戴维斯警督打开门廊的锁,我们进门后,他又把门锁上。 “我不希望有谁碍手碍脚,”他正色道,“更不想让人窃听。敲诈到底是怎么回事?” “敲诈!”我猝不及防,不由得惊呼一声。 “究竟只是帕克凭空臆想,还是真有蛛丝马迹?” “如果帕克听到了关于敲诈的只言片语,”我缓缓答道,“那他肯定是贴着锁孔在门外偷听。” 戴维斯点点头:“可能性非常大。瞧,我刚才一直在调查帕克今晚的行踪。说实在的,我看不惯他那副德行。这家伙肯定知道些什么。当我开始盘问他时,他就乱了阵脚,前言不搭后语地供出有人敲诈之类的话。” 我当即下了决心。 “多亏你翻出这件事。”我说,“我犹豫了好久,不知该不该坦白。其实我早就准备一吐为快了,但还想等待更适当的时机。不过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于是我一五一十将今晚的所有事情从头讲了一遍。警督听得十分认真,不时提几个问题打断我。 “从没听过如此古怪的事。”听完以后警督说,“照你的说法,那封信失踪了?那就麻烦了。我们苦苦搜寻的谋杀动机就藏在里面。” 我点点头。“我也意识到了。” “你说艾克罗伊德先生暗示他怀疑是自己家里人?‘家里人’是个相当暧昧的词。” “难道您不认为我们要找的人就是帕克?”我建议道。 “十有八九。你从书房出来时,他明显就在门口偷听;后来艾克罗伊德小姐又撞见他正要进书房。假设她走远之后, 帕克又溜回来,进屋刺死艾克罗伊德,从里面锁上门,打开窗户爬出去,然后绕到他事先打开的边门从那里返回。能说得通吧?” “只有一处漏洞,”我慢慢地说,“如果我走后艾克罗伊德马上就按计划继续读完那封信,我不相信他会干坐在那儿翻来覆去思考整整一小时。他应该会即刻召见帕克,当场痛骂他一顿,那么呵斥声势必响彻整座房子。还记得吗,艾克罗伊德可是个极易动怒的人。” “也许他当时没来得及把信看完。”警督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们已经知道九点半的时候有人和他在一起。如果你一走,这位神秘人就上门拜访;而此人前脚刚走,艾克罗伊德小姐后脚又进来道晚安——唔,那他一直到将近十点都没有机会继续读那封信。” “那通电话又怎么说?” “就是帕克自导自演的——也许当时他还没想到门是反锁的,窗子是开着的。后来他又改变了主意——也可能是一时慌乱——便索性说不知道电话的事。就是这样,错不了。” “也……也对。”我将信将疑。 “无论如何,我们到电话局一查就能弄清那通电话的真相。如果确实是从这里打出去的,我想不出除了帕克还能是谁。基于这一点,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暂且别声张——在掌握全部证据之前,还不能打草惊蛇。我会派人紧盯住他。表面上呢,我们就装作全力侦缉你遇见的那个神秘陌生人。” 他原本一直坐在书桌前那把椅子上,双腿分开。此时他又站起身,踱到扶手椅中的尸体面前。 “凶器应该也能提供一些线索,”他抬起头说,“这东西相当别致呀——从外观上看,我觉得是一件古董。” 他俯下身聚精会神地检查着剑柄,随即满意地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双手伸到剑柄下方,缓缓从伤口里拔出剑刃。他格外小心,不去触碰剑柄,将短剑放进壁炉台上一只装饰用的敞口瓷杯中。 “不错,”他点头称赞,“确实是件艺术品。这种东西现在可不多见了。” 这把剑的确相当漂亮。剑身呈狭长的锥形,剑柄上缠绕着精致的金属纹路,工艺新奇考究。他小心地用手指碰触剑刃,试了试锋利程度,不禁扮了个大大的鬼脸。 “老天,多锐利的刃口!”他惊叹道,“即便小孩也能将它刺入人的身体——像切黄油一样轻而易举。这可是个危险的玩具。” “现在我可以仔细验尸吗?”我问道。 他点头同意。“请便。” 于是我彻头彻尾地把尸体检查了一遍。 “怎么样?”验完之后,警督问道。 “专业术语我就直接跳过了,”我说,“等验尸审讯时再用不迟。这一剑是惯用右手的人从他背后刺进去的,当场毙命。从死者的面部表情来看,应该毫无防备。他死时多半都没来得及看清行刺者是谁。” “男管家的脚步基本都跟猫一样轻,”戴维斯警督说,“这起案件没多少秘密可言,你来看看这剑柄。” 我望了一眼。 “我敢说你多半看不出什么,但却瞒不过我的眼睛。”他压低嗓门,“有指纹!” 他后退几步,以进一步鉴定他的发现。 “没错,”我谨慎地附和,“我想也是。” 真不知为什么他会觉得我智商不够。毕竟我也常读侦探小说,也会看报纸,水平不比别人低。如果剑柄上有脚趾印的话那就是另一码事了,那我一定会表现得大为惊讶。 见我的反应不够热烈,警督多少有点扫兴。他端起那只瓷杯,邀我一起去台球室。 “我想请雷蒙德先生介绍一下这柄短剑。”他解释说。 我们又把外面门廊的门锁上,去台球室找到杰弗里·雷蒙德。警督出示了他的战利品。 “以前见过这件东西吗,雷蒙德先生?” “啊——我相信——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布兰特少校赠送给艾克罗伊德先生的一件古董。它来自摩洛哥——不,是突尼斯。如此说来,这就是凶器?真教人难以置信。按理说不太可能,不过天底下也很难有和它一模一样的短剑了。我去把布兰特少校请来如何?” 还没等警督回话,他就一路小跑着去了。 “真是个好小伙子,”警督评价道,“有种诚实正直的气质。” 我也有同感。杰弗里·雷蒙德在担任艾克罗伊德的秘书的两年中,我从未见他生气或者失态。而且据我所知,他是一位工作效率极高的秘书。 不一会儿雷蒙德就回来了,身边跟着布兰特少校。 “我说对了,”雷蒙德非常激动,“的确是那把突尼斯短剑。” “还没请布兰特少校过目呢。”警督有所保留。 “我一进书房就注意到了。”这个安静的男人说。 “当时你就认出来了吗?” 布兰特点点头。 “可你刚才什么也没说。”警督怀疑地说。 “当时不是正确的时机,”布兰特说,“在不该多嘴的时候直言不讳,往往会造成严重后果。” 他泰然自若地迎上警督的目光。 最后警督嘟囔着挪开视线,将短剑递到布兰特眼前。 “你似乎非常有把握,先生。确定是这把短剑没错?” “绝对没错。毫无疑问。” “那这件——呃——这件古董平时放在什么地方?能不能告诉我?” 这回是秘书抢着答话。 “放在客厅那张银桌里面。” “什么?”我脱口惊呼。 三人都将目光转向我。 “有什么不妥吗,医生?”警督问道。他又追加了一句,依然是鼓励的口吻:“不要有顾虑,尽管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好意思地解释,“只是想起昨晚我来这儿赴宴时,曾听到客厅里传出关上银桌盖子的声音。” 警督脸上顿时被一层浓重的疑云所笼罩。 “你怎么知道那是关上银桌盖子的声音?” 我不得不从头说起——冗长又乏味,我实在不愿意重复。 警督耐心听完了我的长篇大论。 “当你观赏桌内的藏品时,这柄短剑是否还在其中?”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记得曾注意到它——但它当然也可能一直都在里面。” “还是找女管家问问为好。”警督边说边拉了铃。 过了几分钟,拉塞尔小姐走进房间,是帕克请她来的。 “我没靠近过银桌,”当警督问起时,她答道,“只是去查看鲜花是否凋谢了而已。哦,对,我想起来了。当时银桌敞开着——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我顺手就盖上了桌面。” 她挑衅地望着警督。 “知道了。”警督说,“请问这柄短剑当时是否还在里面?” 拉塞尔小姐沉着地端详凶器。 “我可不敢确定,”她答道,“我并没有停下脚步仔细看。家里人随时都可能下楼,我想赶快离开。” “谢谢。”警督说。他略一迟疑,似乎还想继续询问,但拉塞尔小姐显然将这句“谢谢”视作谈话结束的信号,立刻离开了房间。 “这女人还真难对付,呃?”警督目送着她的背影,“我想想……银桌摆在一扇窗户前面,这是你说的吧,医生?” 雷蒙德替我回答:“对,左边那扇窗。” “而窗子开着?” “两扇窗都是半开的。” “唔,我看没必要继续问下去了。某人——我只是泛指有某个人——只要想拿那柄短剑,随时都能得手,而他拿到的确切时间就无关紧要了。雷蒙德先生,明天一早我会和郡警察局局长一起过来,在那之前,那扇门的钥匙由我保管。我希望梅尔罗斯上校驾到时,现场的一切都还原封不动;我恰好得知他去了本郡另一头赴宴,而且应该会在那边过夜……” 我们看着警督端起瓷杯。 “得把这玩意儿仔细包起来,”他说,“它能提供很多重要证据。” 几分钟后,我和雷蒙德一起走出台球室,雷蒙德轻声窃笑起来。 他轻轻拧了拧我的胳膊,用目光示意。我循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只见戴维斯警督似乎正在拿给帕克一本袖珍日记,询问他的看法。 “这也有点太欲盖弥彰了,”雷蒙德附耳言道,“可见嫌疑人就是帕克,对不对?我们是不是也该为戴维斯警督留一组指纹啊?” 他从放纸牌的托盘中抽出两张牌,用丝绸手帕擦了擦,递给我一张,自己拿了一张。然后他露齿一笑,将它们呈交给警督。 “权当纪念品,”他笑道,“一号,谢泼德医生;二号,正是在下。布兰特少校那一份明早送上。” 年轻人总是轻浮,就连朋友兼雇主惨遭谋杀,也没让杰弗里·雷蒙德的悲痛之情延续多久。或许这才是人之常情吧,我也不明白。我早就丧失了迅速平复心绪的能力。 我回家时夜已深了,暗自祈祷卡洛琳早已酣睡——我早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还在等我,并准备了热可可,边监督我喝下去,边把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从我嘴里掏了出来。我闭口不谈敲诈的事,只和她分享了谋杀案的实情。 “警方怀疑帕克,”我边说边站起身,准备睡觉,“案情很明显对他十分不利。” “帕克!”姐姐喊道,“胡说!那个警督肯定是个无可救药的蠢材。居然怀疑帕克!开什么玩笑。” 这是我们各自上楼睡觉之前听到的最后的声明。 第七章 邻居的职业 第七章 邻居的职业 第二天一早我草草地结束巡诊,十分愧疚。不过这一天没有人身患重病,算是我的借口吧。刚到家,卡洛琳便到客厅迎接我。 “弗洛拉·艾克罗伊德来了。”她兴奋地耳语。 “什么?”我竭力掩饰自己的惊讶。 “她急着要见你,已经来了半小时了。” 我紧跟卡洛琳走进小客厅。 弗洛拉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一袭黑衣,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一见她的脸我就吓了一跳,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当她开口时,却还能勉强维持平静和果断的口吻。 “谢泼德医生,我有件事拜托你。” “他当然乐意帮忙,亲爱的。”卡洛琳抢着说。 我觉得弗洛拉其实并不愿意当着卡洛琳的面谈话,她肯定非常希望和我私聊。但她也没工夫再拖延,只能抓紧时间直入主题。 “我想请您陪我去一趟‘落叶松’。” “‘落叶松’?”我相当意外。 “去见那个滑稽的小矮子?”卡洛琳惊讶地问。 “是的,您知道他是谁吗?” “我们猜测,可能是个退休的理发师。”我说。 弗洛拉那双蓝眼睛瞪大了。 “嗨,他是赫尔克里·波洛呀!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吗?他是个私人侦探。人们都说他破获了好多了不起的案子——和小说里那些侦探一样。一年前他退休了,现在隐居在我们村子里。伯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答应不告诉任何人,因为波洛先生想过清闲日子,不愿意被人打扰。” “原来他是干这个的。”我慢条斯理地说。 “您以前肯定听说过他吧?” “按卡洛琳的说法,我是个老古板,”我说,“不过这个人我还真的听说过。” “不可思议!”卡洛琳在一旁大叫。 我不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事——多半是自责未能早一步挖出真相吧。 “你想去拜访他?”我又慢腾腾地问道,“为什么?” “当然是请他出马调查谋杀案嘛,”卡洛琳尖声道,“别傻了,詹姆斯。” 我可真不傻。卡洛琳时常不理解我的用意。 “莫非你不信任戴维斯警督?”我接着问。 “那还用说,”卡洛琳说,“我也不信任他。” 换了别人,说不定会认为被谋杀的是卡洛琳的伯父呢。 “那么你怎么知道他会愿意接手此案?”我问,“别忘了,他已经退休了。” “问题就在这儿,”弗洛拉简明扼要地答道,“我要说服他出马。” “你确定这么做是明智的?”我正色道。 “她当然确定,”卡洛琳说,“要是她愿意,我可以亲自陪她去。” “谢泼德小姐,如果您不介意,我还是想请谢泼德医生和我一起去。”弗洛拉说。 她很明白在某些场合就该直截了当。任何拐弯抹角的暗示对卡洛琳都是白费工夫。 “您瞧,”随即她又采取迂回战术,“谢泼德医生毕竟是医生,而且又是尸体的发现者,他可以把所有细节都讲解给波洛先生听。” “也对,”卡洛琳酸溜溜地说,“这个我懂。” 我在房里来回踱了两圈。 “弗洛拉,”我严肃地说,“如果你听我的劝告,就不要把这位侦探扯进来。” 弗洛拉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 “我知道您这么说的原因,”她喊道,“可正因如此我才急着要求助于他。您在害怕!但我不怕。我比您更了解拉尔夫。” “拉尔夫!”卡洛琳惊呼,“这和拉尔夫有什么关系?” 我们俩都没有回应她。 “拉尔夫也许很没出息,”弗洛拉继续说,“也许他过去干了很多荒唐事——甚至坏事——但他绝不会杀人。” “不,不,”我连声喊道,“我可从没怀疑他。” “那您昨晚为什么要去‘三只野猪’?”弗洛拉追问,“就在您回家的路上——伯父的尸体被发现以后?” 我一时哑口无言。本来还希望没人发觉我的行动呢。 “你怎么知道?”我只好反问。 “我今早也去过那儿了,”弗洛拉说,“听仆人们议论说拉尔夫就待在那里——” 我打断她的话:“你之前不知道他在金斯艾伯特吗?” “是啊,当时我就惊呆了。我根本想不通,于是跑去找他,可他们告诉我——估计和昨晚对您的说法一样——他昨晚九点左右出去以后就……就再也没回来。” 她底气十足地与我对视片刻,随后像是要回答我目光中某种无声的疑问,猛然高喊:“好吧,他凭什么不能走?他可能是去了——随便去哪儿都行,甚至有可能回伦敦。” “连行李也不要了?”我温和地问。 弗洛拉急得跺脚:“我才不管,肯定有某种简单的解释。” “所以你就想求助于赫尔克里·波洛?顺其自然岂不更好?你要记得,最起码警方并没怀疑拉尔夫。他们正往另一个方向侦查。” “麻烦就在这里,”弗洛拉叫嚷着,“他们确实怀疑他了。今早从克兰切斯特来了个人——拉格伦警督,个头不高,贼眉鼠眼,不像个好人。我发现,今天上午他赶在我之前去过‘三只野猪’。他们把警督去过那儿的事、还有他问过的问题一五一十都告诉我了。他肯定认准凶手是拉尔夫。” “这么说来,他们推翻了昨晚的思路,”我慢慢地说,“所以他不采纳戴维斯的帕克凶手论?” “居然说是帕克。”姐姐愤愤不平地哼了两声。 弗洛拉过来挽住我的胳膊。 “哦,谢泼德医生,咱们马上就去拜会这位波洛先生吧,他会查出真相的。” “亲爱的弗洛拉,”我柔声说着,握住她的手,“你确信我们所需要的就是真相?” 她望着我,认真地点点头。 “您不能肯定,”她说,“但我能。我比您更了解拉尔夫。” “他当然不会干出那种事,”憋了半天没开腔的卡洛琳终于忍不住了,“拉尔夫可能是大手大脚了点儿,但他是个好孩子呀,又那么有礼貌。” 我想告诫卡洛琳,许多凶手平常都彬彬有礼,但碍于弗洛拉在场不便开口。既然这姑娘心意已定,我只好投降,趁着姐姐还没用她的口头禅“当然”开始长篇大论之际,说走就走。 一个头戴一顶硕大的布列塔尼 式帽子的女人为我们拉开了“落叶松”的大门。波洛先生好像在家。 我们被领进一间小小的会客室,室内的陈设井井有条。几分钟后,我昨天刚认识的朋友就现身了。 “医生先生,”他微笑致意,“小姐。” 他又朝弗洛拉微微鞠躬。 “也许您已经听说了昨晚发生的悲剧。”我开门见山。 他的表情顿时一沉。“听说了,真可怕。弗洛拉小姐,请接受我最深切的哀悼。不知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艾克罗伊德小姐是想,”我说,“想请您去……去……” “去找出凶手。”弗洛拉朗声说道。 “明白了。”小矮子说,“但这难道不是警方的工作吗?” “他们可能会犯错误啊!”弗洛拉说,“我看他们现在的侦查方向就通向错误的结论。求您了,波洛先生,帮帮我们好吗?如果……如果是钱的问题……” 波洛抬起一只手。 “不是这个问题。千万别这么说,小姐。倒不是我不喜欢钱,”他的双眼中闪过一道光芒,“钱对我很重要,一直都很重要。不过,有件事您必须搞清楚——如果我插手此案,我会一直查到水落石出才肯罢休。记住,我一旦出手,绝不半途而废!也许到头来您会觉得,还不如把案子留给本地警方处理更好。” “我就是想知道真相。”弗洛拉直视着他。 “所有真相?” “所有真相。” “那我就接受您的请求,”小矮子平静地说,“希望您不会为今天说过的话而后悔。那么,请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我。” “还是请谢泼德医生介绍更好,”弗洛拉说,“他了解得比我详细。” 既然受此嘱托,我便将前面记叙过的所有事实又详细陈述了一番。波洛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但大多数时间他都静坐不语,盯着天花板。 我一直讲述到昨晚警督和我离开芬利庄园为止。 “现在把拉尔夫的情况也都告诉他。”我话音刚落,弗洛拉就说。 我有点踌躇,但在她焦虑的眼神注视下,也只能照办。 “昨晚你在回家的途中去了这家小旅馆——这个叫‘三只野猪’的地方?”当我介绍完毕后,波洛问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顿了一顿,谨慎地酝酿措辞。 “总该有人去通知那小伙子他继父的死讯。我离开芬利庄园后才突然想到,除了艾克罗伊德先生和我,没人知道他躲在村子里。” 波洛点点头。“有道理。这就是你唯一的动机,嗯?” “这就是我唯一的动机。”我毫不让步。 “该不会——这么说吧,该不会你也想打消对这个年轻人的某些疑虑?” “打消什么疑虑?” “医生先生,我看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故意装糊涂罢了。在我看来,你只有确认佩顿上尉一整晚都没出去,才能松一口气。” “没有这回事。”我厉声反驳。 小矮子侦探严肃地对我连连摇头。 “你可不像信任弗洛拉那样信任我啊!”他说,“但这不要紧。需要引起重视的是——佩顿上尉失踪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需要一个解释。不瞒你说,问题好像很严重;不过也有可能有某种简单而又合理的答案。” “我就是这么说的!”弗洛拉焦急地大喊。 波洛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建议立即赶往本地警局。他认为弗洛拉最好还是先回家,由我陪同他前去,并帮他引见负责此案的警官。 我们按照这一计划行动起来。在警局门外,我们遇见了面色阴沉的戴维斯警督,和他在一起的是警察局局长梅尔罗斯上校;至于另一位,根据弗洛拉那句“贼眉鼠眼”的描述,我轻而易举地认出他就是来自克兰切斯特的拉格伦警督。 我和梅尔罗斯是老相识了,便将波洛介绍给他,顺便解释了前因后果。警察局局长显然有些为难,拉格伦警督更是面色铁青。而戴维斯看到他上司那副烦恼的模样,反而有点幸灾乐祸。 “案子马上就会水落石出,”拉格伦说,“根本没必要让业余侦探来插一手。再蠢的人昨晚也该一眼看穿案情,我们本来用不着浪费这十二小时。” 他报复性地白了可怜的戴维斯一眼,戴维斯却一脸迟钝。 “艾克罗伊德先生的家人有决定权,这是自然,”梅尔罗斯上校说,“但无论如何不能妨碍官方的调查程序。当然,波洛先生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他很有礼貌地补上一句。 “警察就倒霉得多了,不能给自己打广告。”拉格伦说。 还是波洛挽救了尴尬局面。 “我确实已经退休了,”他说,“从没打算再接什么案子。最重要的是,我很害怕抛头露面。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倘若我对解开谜团能够略尽绵薄之力,还请千万不要将我的名字曝光。” 拉格伦警督的脸色顿时阴转多云。 “我对您过去的辉煌成就也略有耳闻。”上校的这番恭维使得气氛顿时融洽起来。 “我的经验非常丰富,”波洛平静地说,“但绝大多数成功案例都有赖于警方的鼎力支援。我对贵国警界深表钦佩。如果拉格伦警督肯允许我担任他的助手,那真是不胜荣幸。” 警督的表情又更舒坦了几分。 梅尔罗斯上校将我拉到一旁。 “据我所知,这小矮子还真办过好些了不起的大案。”他小声说,“我们自然不想惊动苏格兰场;拉格伦相当自信,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你看,我……呃,和他相比,我毕竟和相关人士更有交情一些。波洛这家伙似乎也不想抢功,对吧?应该会规规矩矩地和我们合作,呃?” “功劳就都归拉格伦警督好了。”我故作庄严地说。 “好啦,好啦,”梅尔罗斯上校轻松地高声说道,“波洛先生,请一定就最新的案情进展谈谈您的高见。” “谢谢。”波洛说,“据我的朋友谢泼德医生透露,嫌疑人是那个男管家?” “全是胡说,”拉格伦立刻答道,“这些高级仆役一出事就畏畏缩缩,行止可疑,其实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指纹呢?”我提醒道。 “和帕克根本对不上号,”他微微一笑,“而且你和雷蒙德先生的指纹也都不吻合,医生。” “那拉尔夫·佩顿上尉的指纹呢?”波洛平静地问。 我不禁暗自佩服他的一针见血,警督的目光中也平添一层敬意。 “看来你也不愿浪费时间,波洛先生,和你合作一定非常愉快。我们准备一找到那年轻人就立刻比对他的指纹。” “恕我直言,你错了,警督。”梅尔罗斯上校温和地说,“我是亲眼看着拉尔夫·佩顿长大的,他绝不可能沦为凶手。” “世事难料。”警督不以为然。 “你们掌握了什么对他不利的证据吗?”我问道。 “他昨晚九点钟离开旅馆,九点半左右有人在芬利庄园附近见过他,而他现在还不见踪影。据了解,他的经济情况很不乐观。我还弄到了他的一双鞋——鞋底有橡胶鞋钉。这种鞋他有两双,样式完全相同。我这就准备去比对一下鞋印。我事先已经安排警员保护现场,以免鞋印遭到破坏。” “我们马上动身。”梅尔罗斯上校说,“你和波洛先生也一起来吧?” 我们自然答应了,一起上了上校的车。警督急着要马上赶去现场检查鞋印,让我们在门房那里就放他下车。庄园内的车道在半途中有条小径向右边岔开去,通往露台和艾克罗伊德书房的窗户。 “你要不要和警督一起行动,波洛先生?”警察局局长问道,“或者先查看书房?” 波洛选择了后者。帕克为我们开门,举止谦恭得体,似乎已从昨晚的惊恐中恢复过来。 梅尔罗斯上校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通往门廊的那扇门,领着我们走进书房。 “波洛先生,除了尸体已经被搬走之外,这间屋子仍保持昨晚案发时相同的状态。” “当时尸体在哪儿?” 我尽可能精确地描述了艾克罗伊德所处的位置。那把扶手椅仍然摆在壁炉前。 波洛走过去坐进扶手椅中。 “你说的那个蓝色信封,你离开时放在什么地方?” “艾克罗伊德先生把它放在右边这张小桌上。” 波洛点点头。 “除此之外,其他东西都在原处吗?” “我想是的。” “梅尔罗斯上校,能否麻烦你在这把椅子里小坐片刻?多谢了。那么医生先生,请你把短剑的准确位置指给我看看。” 我照办了,在这期间,小矮子就站在门口观看。 “也就是说,从门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剑柄。你和帕克立即就注意到短剑了吗?” “没错。” 波洛来到窗前。 “发现尸体时,电灯一定亮着吧?” 我表示肯定,并走到他身旁,见他正仔细研究窗台上的痕迹。 “橡胶鞋钉和佩顿上尉鞋子的款式是一样的。”他平静地说。 随后他又回到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训练有素的敏锐目光检视着屋内的一切。 “你是不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谢泼德医生?”他最后问道。 “应该算是吧。”我有些惊讶。 “当时壁炉里燃着火,我知道。那么当你破门而入、发现艾克罗伊德先生已死的时候,炉火是什么状况?是不是快熄灭了?” 我为难地笑了。 “我——这可真说不上来。我没留意。也许雷蒙德先生或者布兰特少校——” 小矮子微笑着摇头晃脑。 “办事果然得讲求方法。问你这个问题,是我的判断失误。每个人的职业不同,你有能力向我描述病人外表的细节——没有什么能逃过你的眼睛;而如果我想了解桌上那些文件的情况,就得去请教雷蒙德先生,他心里有数。至于炉火,我得去找那位以料理这些家务事为职业的人。不好意思——” 他迅速走到壁炉旁边按铃。 过了一两分钟,帕克出现了。 “我听见了铃声,先生?”他犹疑地说。 “请进,帕克,”梅尔罗斯上校说,“这位先生有些事要问你。” 帕克恭恭敬敬地转向波洛。 “帕克,”小矮子说,“昨晚你和谢泼德医生破门而入,发现主人死了。那时候炉火是什么状况?” 帕克不假思索地回答:“火很小,先生,差不多快熄了。” “啊!”波洛的惊叫声中似乎带有几分成就感。他又问道:“你仔细看看,帕克,这间屋子现在的模样和当时完全一致吗?” 男管家的目光四下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窗户那里。 “当时窗帘是拉着的,先生,电灯也亮着。” 波洛赞赏地点着头。 “其他还有吗?” “是的,先生,这把椅子被稍稍往外拉了一点点。” 他指了指房门左边一把老式椅子,这把椅子位于房门和窗户之间。我画了一张房间的草图(见图二),刚才提到的椅子用x打了个记号。 图二 “按原来的位置摆摆看。”波洛说。 男管家将那把椅子从墙边往外拖出足有两英尺,转了个角度,让椅子面对房门。 “这就怪了,”波洛喃喃道,“应该没人会坐在这个位置、这个角度。那我想知道,是谁把它推回原处的?是你吗,我的朋友?” “不,先生,”帕克否认道,“那时候我发现主人死了,手忙脚乱,哪里顾得上这些。” 波洛又望向我。 “你呢,医生?” 我摇头。 “当我和警察一起返回时,椅子已被推回原处,”帕克插话说,“这一点我十分肯定。” “真奇怪。”波洛又说。 “肯定是雷蒙德或者布兰特推回去的,”我提醒他,“这肯定没什么要紧吧?” “完全无关紧要,”波洛说,“所以才非常有意思。”他轻声补了一句。 “我失陪一会儿。”梅尔罗斯上校说完就和帕克一起离开了房间。 “依你看,帕克说的是实话吗?”我问。 “就这把椅子而言,他没撒谎。其他我就不知道了。医生,如果你多接触几次这类案子的话,就会发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我好奇地问。 “卷入案件的每个人都有所隐瞒。” “那我呢?”我笑着问道。 波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想你也有所保留。”他平静地说。 “可是——” “关于佩顿这个年轻人,你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吗?”见我面红耳赤,他笑了,“哦,别紧张,我并不是逼你。时机到了我自然会搞清楚。” “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查案的方法,”我冒冒失失地说,好掩饰自己的一脸窘迫,“比如说,炉火的问题。” “唔,很简单。你离开艾克罗伊德先生的时间是——八点五十分,对不对?” “对,应该没错。” “当时窗户关着,也闩上了,门没有锁。而十点十五分发现尸体时,门锁上了,窗户却是敞开的。是谁开的?很明显,只能是艾克罗伊德先生本人。至于原因,只有两种:要么是因为屋子里热得受不了——但鉴于炉火已濒临熄灭,昨晚又气温骤降,这种可能性可以排除;第二种可能就是他将某人从窗口放进了屋子。如果他肯让人这样从窗子里进来,对方必定与他相当熟悉,因为之前他一直很关注同一扇窗户是否关紧。” “听起来很简单嘛。”我说。 “如果你把各种事实有条不紊地串联起来,一切就都很明显了。现在我们关心的是昨晚九点半和他待在一起的究竟是谁。所有迹象都表明,这个人是从窗户进来的;而且,虽然此后弗洛拉小姐来见艾克罗伊德先生时他还活着,我们仍然需要揭开这名访客的面纱才能查清真相。很可能他离开后窗户依然开着,便给了凶手乘虚而入的机会;又或者是这同一个人再次返回。啊,上校回来了。” 梅尔罗斯上校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 “终于查到那通电话了。”他说,“不是从这儿打出去的,而是昨晚十点十五分,从金斯艾伯特车站一个公用电话亭打到谢泼德医生家里的。十点二十三分,有一趟夜班邮车启程开往利物浦。” 第八章 拉格伦警督胸有成竹 第八章 拉格伦警督胸有成竹 波洛和我彼此对视。 “你肯定会到车站进一步调查吧?”我问。 “那是自然,但我对结果并不抱多大希望。你知道那个车站是什么样。” 的确,金斯艾伯特不过是个弹丸之地,但此地的火车站却碰巧是个重要枢纽。大多数快车都在此停靠,许多列车也得在此将各节车厢分离重组。车站设有两三个公用电话亭。晚上那段时间,有三趟本郡的列车接连进站,都是为了能让旅客们赶乘北上的快车。那趟快车十点十九分到站,十点二十三分开出。所以那时候整个车站人声鼎沸,不管是谁在车站打了电话或上了快车,被特别留意到的机会微乎其微。 “但到底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梅尔罗斯十分纳闷,“这是我觉得最不寻常的地方。这一举动似乎毫无意义。” 波洛小心地扶正书架上的一件陶瓷装饰。 “必然有某种理由。”他扭头说。 “但究竟原因何在?” “如果我们搞清了这一点,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此案既曲折离奇,又引人入胜。” 他说最后这句话的口气令人捉摸不透。我觉得他看待此案的角度十分独特,但却猜不透他到底看出了什么奥妙。 他走到窗口,朝外眺望。 “谢泼德医生,你说过,你在大门外遇见那个陌生人时是九点钟,对吗?” 他发问时并未转身。 “不错,”我答道,“我听见教堂的钟敲了九下。” “他从大门走到房子这里——比如说这扇窗户这儿,需要多久?” “最多不超过五分钟。如果他走车道右边那条小径,直接绕过来,只需两三分钟而已。” “但如果抄近路,他得对这路线非常熟悉才行。怎么说好呢——那也就意味着他以前来过庄园,所以对周遭环境了如指掌。” “有道理。”梅尔罗斯上校附和。 “毫无疑问,我们可以查清过去一周内艾克罗伊德先生是否接待过陌生访客,是吗?” “年轻的雷蒙德会告诉我们的。”我说。 “去问帕克也行。”梅尔罗斯上校提议。 “或者两位都问问。”波洛笑道。 梅尔罗斯上校跑去找雷蒙德,而我又按了一次铃,把帕克叫来。 梅尔罗斯上校转眼就回来了,身边跟着年轻的秘书。他将秘书介绍给波洛。杰弗里·雷蒙德和往常一样充满活力、礼貌殷勤。他似乎对能够结识波洛而感到惊喜。 “没想到您居然隐姓埋名住在我们身边,”他说,“能亲眼目睹您的办案过程,真是荣幸之至——嘿,这是干什么?” 波洛原来一直站在门口左侧,这时他忽然往旁边一闪。在我转身的工夫,他三两下就把那把扶手椅拉了出来,摆在帕克指过的那个位置上。 “想让我坐在椅子上,然后给我验血?”雷蒙德还真是幽默感十足,“您有什么想法?” “雷蒙德先生,这把椅子之前被人拖了出来——也就是发现艾克罗伊德先生遇害之时——就摆在现在这个位置。后来又被人推回原位。是你干的吗?” 话音刚落秘书就回答了,一秒钟都没耽搁。 “不,绝对不是我。我甚至都没注意到它在那个位置上。但既然您这么说,肯定错不了。不管怎样,肯定是别人挪过去的。难道线索被破坏了?真糟糕!” “并没造成什么后果,”侦探说,“一点也没有。雷蒙德先生,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过去一星期里有没有陌生人来拜访过艾克罗伊德先生?” 秘书双眉紧锁,开始回忆。这时听到铃声的帕克也出现了。 “您有什么吩咐,先生?” “这星期有没有陌生人来见过艾克罗伊德先生?” 男管家也陷入沉思。 “星期三有个年轻人来过,先生,”最后他说,“据我所知,他是柯蒂斯—特劳特公司的推销员。” 雷蒙德不耐烦地挥挥手。 “哦!对,我也想起来了,可他不是这位先生说的那种陌生人。”他转向波洛,“艾克罗伊德先生有意购买一台口述录音机,”他解释说,“这样我们的工作效率就可以大大提高了。出售这玩意儿的公司派了一名推销员过来洽谈,但还没成交。艾克罗伊德先生还没下决心要买。” 波洛又对男管家说:“能干的帕克先生,你能不能描述一下这个年轻人的模样?” “他一头金发,先生,个子不高。衣着整洁,穿一套蓝色哔叽西服;就他的身份而言,称得上一表人才。” 波洛问我:“医生,你在大门口遇见的那名男子个头很高,不是吗?” “嗯,”我说,“我估计差不多有六英尺高。” “那么这两件事就毫无关联了,”比利时人断言,“多谢,帕克。” 男管家对雷蒙德说:“哈蒙德先生刚到,先生,他迫切想助我们一臂之力,而且他还想和您谈谈。” “我马上就去。”年轻人匆匆赶去了。波洛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警察局局长。 “他是家庭律师,波洛先生。”梅尔罗斯解释道。 “现在年轻的雷蒙德先生可有得忙了,”波洛嘀咕着,“他做事效率很高嘛。” “艾克罗伊德先生也很认可他的能力。” “他到这里多长时间了?” “也才两年吧。” “他办事一定非常谨慎,这我可以肯定。他平时有什么业余爱好?喜欢运动吗?” “私人秘书可没多少时间消遣,”梅尔罗斯上校笑道,“我想雷蒙德会打高尔夫球,夏天还打打网球。” “他不去赛场吗——我是说赛马场什么的。” “赛马大会?不,我看他对赌马没什么兴趣。” 波洛点点头,变得兴味索然。他慢悠悠地环视书房。 “这里该看的东西我都看过了。“ 我也四下瞧了瞧。 “要是这些墙能开口说话该多好。”我小声说。 波洛猛地摇头。“光有舌头还不够,”他说,“它们还得配上眼睛和耳朵。不过可别一口咬定这些没生命的东西——”他边说边摸了摸书柜的顶部,“都是哑巴。对我而言,它们有时也会说话——椅子,桌子——它们包含着自己的信息。” 他转身往门口走去。 “什么信息?”我大声说,“它们今天都对你说了什么?” 他扭过头,困惑地扬起一边眉毛。 “一扇敞开的窗子,”他说,“一扇紧锁的门,一把自己长了脚的椅子。我问了三个‘为什么’,却没有得到答案。” 他摇摇头,挺起胸,站在那儿冲着我们眨着眼睛,看起来是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地自命不凡。我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是个神探。莫非他的声誉都是拜一连串好运所赐? 梅尔罗斯上校多半也和我心有灵犀,他的眉头也皱起来了。 “您还想看看别的东西吗,波洛先生?”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若您肯费心带我去看一下原来放凶器的那张银桌,那就再好不过了。然后我就不再叨扰您了。” 我们朝客厅走去,但半路上警察局局长被一名警员拦住,两人交头接耳一阵后,梅尔罗斯上校借故告辞。我只好自己带波洛去看银桌。我掀开桌面一两次,然后松手让它自己关上。波洛推开落地窗走上露台,我便紧跟上去。 拉格伦警督正好拐过屋角朝我们走来。他神色冷峻,却又志得意满。 “原来你在这儿,波洛先生,”他说,“唔,案情差不多水落石出了。我也很遗憾,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就这么走上了邪路。” 波洛的脸色立刻一沉,不过语气还是很温和。“照这么说,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也许下次吧,”警督安慰他,“虽然这宁静的世界一角并不是每天都有谋杀案。” 波洛凝望警督的目光显得非常羡慕。 “您的速度真是无与伦比,”他赞叹道,“能否冒昧请教您办案的诀窍?” “当然,”警督笑道,“首先——要讲究方法。我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要讲究方法!” “啊!”波洛惊叹道,“那也是我的座右铭。讲方法,讲顺序,还有小小的灰色细胞。” “细胞?”警督瞪圆眼睛。 “大脑里的小小灰色细胞。”比利时人解释道。 “哦,当然。唔,我想我们都得动用它们。” “程度多少有别,”波洛小声说,“更何况,质量也有高低之分。接下来就是犯罪心理学,非学不可。” “啊!”警督说,“你还真热衷于心理学那一套?我只是个普通人——” “这一点拉格伦太太肯定不敢苟同。”波洛微微鞠了一躬。 拉格伦警督一怔,也回鞠一躬。 “你没搞明白,”他露出笑容,“天哪,大家对同一句话的理解居然差这么多。我是在指点你办案的诀窍。首先要讲方法。最后看见艾克罗伊德先生活着的是弗洛拉·艾克罗伊德小姐,时间为九点四十五分。这是第一个事实,对吗?” “可以这么说。” “那么这一点就算确定了。十点半的时候,这位医生说艾克罗伊德先生已经死了至少半小时。你能肯定吗,医生?” “当然,”我说,“半个小时或者更久一些。” “很好。由此可知,作案的时间可以精确到十五分钟之内。我开列了一张清单,包含家里所有人,逐个详查;把他们的名字,他们从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到十点整这段时间内在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全都记了下来。” 他把一张表格递给波洛。我凑到波洛身后一起看。清晰的笔迹记录如下: 布兰特少校:在台球室,与雷蒙德先生一起。(后者证明。) 雷蒙德先生:台球室。(参见上条。) 艾克罗伊德太太:九点四十五分时在看打台球。九点五十五分去睡觉。(雷蒙德和布兰特看见她上楼。) 艾克罗伊德小姐:从她伯父的房间出来后直接上楼。(帕克和女佣埃尔西·戴尔可以作证。) 众仆役 帕克:直接去餐具室。(女管家拉塞尔小姐可以作证,九点四十七分时她从楼上下来和他商量事情,至少谈了十分钟。) 拉塞尔小姐:参见上条。九点四十五分在楼上与女佣埃尔西·戴尔说过话。 厄休拉·伯恩(客厅女仆):九点五十五分之前都待在自己房里,然后去了仆役厅。 库珀太太(厨师):在仆役厅。 格拉迪丝·琼斯(另一个女佣):在仆役厅。 埃尔西·戴尔:在楼上的卧室里。拉塞尔小姐和弗洛拉·艾克罗伊德小姐都曾经看见她。 玛丽·斯里普(帮厨女佣):在仆役厅。 “厨师已经来了七年,客厅女仆十八个月,帕克一年多一点,其他都是新来的。除了帕克有些可疑,其他仆人好像都挺老实的。” “非常详尽的清单,”波洛边说边把表格还给他,“我敢肯定帕克不是凶手。”他又认真地补充。 “我姐姐也有同感,”我插了一句,“而且她总是对的。”不过没人把我的打岔当回事。 “这就非常有效地排除了家里人犯案的可能性。”警督继续说道,“接下来就是关键问题。门房的那个女人——玛丽·布莱克——昨晚拉窗帘的时候看见拉尔夫·佩顿从大门进来,朝大宅走去。” “她能确定吗?”我连忙问。 “一口咬定。她一眼就认出他了。他很快闪进大门,拐入右边那条小径——那可是通往露台的捷径。” “具体是什么时间?”波洛不动声色地端坐着。 “准确地说,是九点二十五分。”警督严肃地说。 三个人都沉默了。然后警督又开口道:“已经非常明显了,一环紧扣一环。九点二十五分有人目击佩顿上尉经过门房;九点三十分左右,杰弗里·雷蒙德先生听到有人在屋里向艾克罗伊德先生要钱,却遭到拒绝。然后呢?佩顿上尉从原路离开——从窗子出去的。他在露台上来回走着,又气又恼。他来到客厅敞开的窗户外面,假设是九点四十五分吧。弗洛拉·艾克罗伊德小姐向伯父道晚安。布兰特少校、雷蒙德先生和艾克罗伊德太太在台球室里。客厅空无一人,他趁机从银桌里取出短剑,又回到书房窗外脱掉鞋子,爬进屋里,然后——我就不描述细节了。随后他逃之夭夭,没胆量再回旅馆,而是直奔车站,在那儿打了个电话——” “为什么?”波洛柔声问。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这个小矮子正倾身向前,双目炯炯,射出一道奇异的绿光。 拉格伦警督一时也被这问题给噎住了。 “这一举动的目的可就难说了,”他最后说,“但凶手们往往做出可笑的事情。如果你当过警察就明白了,哪怕最聪明的凶手有时也会犯些愚蠢的错误。过来,我给你看看那些鞋印。” 我们跟随他绕过露台,来到书房窗外。拉格伦一声令下,一名警员马上把从村里小旅馆找到的那双鞋拿了出来。 警督将鞋放在鞋印上。 “非常吻合。”他自信地说,“这其实并不是留下鞋印的那双鞋,那双被他穿走了。这双鞋和那双一模一样,但是旧一点——看见鞋底的橡胶鞋钉已经明显磨损了吗?” “但是鞋底带有橡胶鞋钉的人肯定不少吧?”波洛问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警督说,“但如果没有其他依据佐证的话,我也不会强调鞋印这件事。” “拉尔夫·佩顿上尉这个年轻人想必蠢得出奇,”波洛若有所思,“居然留下这么多证据,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过。” “啊,好吧,”警督说,“您也知道,昨晚的天气晴朗干燥,他没在露台和砾石小径上留下什么痕迹。然而很不巧,最近几天小径尽头的那股泉水涌了出来,溢过了路面。看这儿。” 几英尺外,一条小小的砾石小径通往露台。就在离尽头只有几码的地方,地面十分潮湿,还有些泥泞。这潮湿地段又出现了一些鞋印,其中就有橡胶鞋钉的痕迹。 波洛沿着小径走了一段,警督跟在他身旁。 “您注意到这儿有女人的鞋印了吗?”他突然问道。 警督大笑起来。 “当然。不过有好几个女人走过这条路——也有几个男的。抄这条小路进屋也是常事。我们不可能分辨出所有的鞋印,毕竟窗台上那些才是真正重要的。” 波洛点了点头。 “没必要再往前走了,”当车道映入眼帘时,警督说,“前头这段又变成了石子路,坚实得很。” 波洛又点了点头,目光却牢牢锁定一花园中的一座小房子——那是一座豪华版的凉亭,就在我们前方、小径左侧不远,也有条蜿蜒的砾石小径通过去。 波洛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直至警督返身朝大宅而去,便又对我使了个眼色。 “肯定是仁慈的上帝派你来替代我的朋友黑斯廷斯的,”他的双眼闪闪发光,“我们很投缘啊,谢泼德医生。去那座凉亭看看吧?它激起了我的兴趣。” 他上前推开门。亭子里光线昏暗,摆着一两张田园风格的粗制椅子,一只槌球架,几张折叠式躺椅。 我惊讶地望着这位新朋友,只见他手脚并用在地上爬来爬去,还不时摇头晃脑,似乎不太满意,最后索性一屁股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 “一无所获。”他咕哝着,“唉,也许本来就不该抱什么希望的。不过它本来可以有重大的意义——” 他突然停口,僵在那儿一动不动。然后他把手伸向一把椅子,从旁边取出一个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我喊了起来,“你找到什么了?” 他笑着松开手,让我看他掌心的东西,原来是一小块浆过的白色丝绢。 “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呃,我的朋友?”他那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我。 “手帕上撕下来的碎片吧。”我耸耸肩。 他忽然又伸出手去,捡起一根小小的羽毛管——从外形上看,好像是一根鹅毛管。 “这又是什么?”他得意扬扬地大叫着,“你有什么看法?” 我只能瞪着他看。 他将羽毛管放进衣兜里,又打量起那片白色丝绢。 “手帕的碎片?”他沉吟道,“也许你说得对。但要记住——高级洗衣店是不会给手帕上浆的。” 他得意地对我点点头,又小心地将那片丝绢夹进笔记簿。 第九章 金鱼池 第九章 金鱼池 我们一起走回大宅,警督已不知去向。波洛在露台上停了片刻,背朝房子,慢悠悠地东张西望。 “多么美丽的庄园啊,”他赞叹不已,“会由谁来继承呢?” 这句话令我大为震惊。说来也怪,直到刚才我都没有考虑过继承遗产的问题。波洛目光犀利地盯着我。 “看来你是刚想到这一点。”最后他说,“之前难道都没考虑过,嗯?” “没有,”我实话实说,“要是早点想到就好了。” 他又一次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若有所思。“哦,不,”我刚要开口,他又大声说,“没用的!反正你也不会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每个人都有所隐瞒。”我微笑着援引他先前说的话。 “完全正确。” “你现在依然这么想?” “越来越有把握,我的朋友。但想要瞒过赫尔克里·波洛可没那么容易,我自有办法查清一切。” 他边说边走下通往荷兰式花园的台阶。 “一起散散步吧,”他扭头招呼我,“今天的空气非常怡人。” 我紧跟上来。他领着我拐进左侧一条夹在紫杉树篱之间的小径,两侧是井井有条的花圃,小径的尽头有块半圆形的地方,地面铺得十分平整,设有坐椅,还有一眼金鱼池。波洛并未上前,而是沿着侧面绿树掩映的小山坡绕上去。坡上有块空地,树木已被砍掉,摆了一张长椅,端坐在这里便可饱览乡野风光,金鱼池正在下方。 “英国的风光真美,”波洛边欣赏眼前景致,边笑着说,“英国的姑娘也非常美。”他压低了嗓门,“别出声,我的朋友,瞧瞧下面那幅美景。” 我这才发现了弗洛拉。她正沿刚才我们经过的小径款款而来,一边还哼着歌。她蹦蹦跳跳的步伐与其说是走路,不如说是翩然起舞;虽然一身黑色长裙,浑身上下却充满喜悦欢欣。她踮起脚轻快地一旋,乌黑的裙角顿时扬起;与此同时她一扭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树后走出来,是赫克托·布兰特。 弗洛拉顿时一惊,脸色微微一变。 “你吓到我了——刚才没看见你。” 布兰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凝望着她。 “我喜欢你的地方,” 弗洛拉的话中带刺,“便是那令人愉悦的谈吐。” 布兰特黧黑的面庞竟也泛起了红晕。他一开口,说话的声音也不太一样了——掺进了某种奇特的谦卑感。 “我向来都笨嘴拙舌的,即使年轻时也一样。” “那想必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弗洛拉一本正经地说。 我捕捉到了她话中隐藏的笑意,但布兰特未必能听出来。 “是啊,”他简洁地回答,“没错。” “身为玛士撒拉 是什么感受?”弗洛拉又问。 这次她的戏谑之意更加明显,但布兰特只是自说自话。 “还记得那个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用来换取重获青春的男人吗?有一出歌剧就以此为主题。” “你是指《浮士德》?” “对。古怪的故事。如果做得到,我们之中多半也有人愿意做那种交易。” “听你的话,还以为你已经老得关节都开始作响了。”弗洛拉又好气又好笑。 布兰特一时语塞,目光从弗洛拉身上游移开去,对着邻近的一棵树叨念着“也该是时候回非洲去了”。 “您又要出远门?去打猎?” “有这个打算。通常,嗯——我是说通常都是去打猎。” “大厅里那个兽头就是战利品吧?” 布兰特点点头,脱口而出:“你喜欢漂亮的兽皮吗?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带几张回来。”他的脸涨得通红。 “哦!太好了!”弗洛拉轻呼,“真的吗?你不会忘记吧?” “忘不了。”赫克托·布兰特说。 接着他又急急忙忙地倒出一大段话来。 “我该走了。我不擅长过这种生活。不懂礼节。我是个粗人,不适合社交圈,总也记不住该说什么。对,我确实得走人了。” “可你不能现在就走,”弗洛拉嚷嚷着,“不行——我们被这种麻烦缠身的时候你可不能走。哦,求你了,要是你离开的话——” 她把身子转过去一些。 “你想让我留下?”布兰特问。 明知故问,倒也直接。 “我们都这么想——” “我是问你个人的想法。”布兰特直截了当地说。 弗洛拉又缓缓转回身,二人四目相对。 “是我想让你留下,”她说,“假如——假如这有什么区别的话。” “这让一切都不一样了。”布兰特说。 片刻的静默后,二人在金鱼池畔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似乎都拿不准接下来该说什么好。 “多么……多么迷人的清晨,”最后还是弗洛拉打破尴尬局面,“不瞒您说,尽管……尽管出了这么多事,我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喜悦。这很糟糕,你说呢?” “其实这也很自然,”布兰特说,“你不是两年前才初次和你伯父见面吗?悲痛之情不太强烈,也在情理之中。总比装模作样来得好。” “你实在太会安慰人了,”弗洛拉说,“把一切事情都说得很简单。” “世上的事情本来就简单得很。”这位大名鼎鼎的猎人说道。 “那也不尽然。”弗洛拉又说。 她的话音渐渐低落,布兰特扭头望着她,仿佛把目光从大概是遥远的非洲海岸那里收了回来。他显然自以为了解她语气突转的原因,很快就冒冒失失地开口: “嗨,我说,你也没必要担心。我是说没必要为那个小伙子担心。警督是个饭桶,人人都知道——居然认为拉尔夫是凶手,荒谬。凶手肯定是外人。小偷。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 弗洛拉又转过脸望着他。 “你果真这么想?”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布兰特立刻反问。 “我——哦,当然,我也这么想。” 又一阵沉默,然后弗洛拉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我想告诉你今早我这么开心的原因。不管你觉得我多么无情,我都非说出来不可。因为我们家的律师——哈蒙德先生——通知了我遗嘱的内容。罗杰伯父留给我两万英镑。想想看——那可是两万英镑呀。” 布兰特有些吃惊。 “这难道那么重要吗?” “对我重不重要?哎,这能给我一切。自由——人生——不必再处心积虑,不必再斤斤计较,不必再谎话连篇——” “谎话连篇?”布兰特尖锐地打断了她。 弗洛拉一时有些震惊。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她闪烁其词,“阔绰的亲戚们把淘汰下来的脏东西施舍给你,去年的外套啦,裙子啦,帽子什么的,你还得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女士的服饰我不太懂,但你一直穿得挺漂亮。” “可那也要付出代价,”弗洛拉低声说,“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了。我自由了,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不必——” 她突然住口了。 “不必怎样?”布兰特连忙问道。 “我忘了。没什么要紧的。” 布兰特把手杖伸进金鱼池,好像在戳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布兰特少校?” “水底有东西一闪一闪的,不知是什么——好像是一枚金胸针。现在我把水搅浑了,看不见了。” “没准是一顶皇冠,”弗洛拉打趣道,“就和梅丽珊德在水中发现的那顶一样。” “梅丽珊德,”布兰特想了想,“是歌剧中的角色?” “对啊,你似乎对歌剧挺熟悉。” “偶尔会有人带我去看戏,”布兰特垂头丧气地说,“多么可笑的娱乐方式——那声音简直比土著人的鼓声还要吵闹。” 弗洛拉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记得梅丽珊德嫁给了一个老家伙,”布兰特继续说道,“年纪足够当她的父亲。” 他朝金鱼池里扔了一片小石头,然后转身面对弗洛拉,神情也为之一变。 “艾克罗伊德小姐,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我是指佩顿的事。你一定非常着急。” “多谢,”弗洛拉冷冰冰地答道,“还真没什么可做的。拉尔夫会没事的。我已经请来了全世界最出色的侦探,他一定能让真相大白。” 身处我们这个位置真让我有点不自在。严格说来也不算偷听,因为下面花园里这两位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我们。更何况,要不是我的同伴用力把手压在我手臂上,警告我不要出声的话,我早就提醒他们有人在这里了。波洛显然想让我保持沉默。可现在他自己倒迅速行动起来。 他很快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 “请原谅,”他喊道,“没提醒两位我就在附近,何况弗洛拉小姐的赞赏我万万不敢当。人人都说偷听时总听不到人家说自己好话,这次却是个例外。为免再出洋相,我只好现身向两位郑重道歉了。” 他快步沿小径下坡,我紧随其后来到金鱼池旁边。 “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弗洛拉说,“您应该听说过——” 波洛鞠躬致意。 “布兰特少校,久仰大名,”他客客气气地说,“幸会。我正急着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布兰特以探询的目光望着他。 “您最后一次看见艾克罗伊德先生活着,是什么时间?” “吃晚饭的时候。” “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他,或是听到他说话了吗?” “没再见过他,但听到过他的声音。” “怎么说?” “我在露台上散步来着——” “不好意思,当时是几点?” “大约九点半。我在客厅的窗外抽着烟,走来走去,听见艾克罗伊德在书房里说话——” 波洛停下来,拔掉一根细细的嫩草,打断布兰特。 “在露台的那个位置,您肯定听不见书房里的说话声。”他低声说。 波洛并没看布兰特,我却正盯着他。令我讶异不已的是,布兰特的脸竟然红了。 “我一直走到了拐角处。”他不情愿地解释。 “啊!真的吗?”波洛问。 他那无比和善的口气,令人觉得他还想了解更多情况。 “我还以为自己看见……看见一个女人钻进了树丛。就是一抹白色闪了过去,哎,多半是我眼花了。当时我到了露台拐角处,听见艾克罗伊德和秘书谈话。” “他在和杰弗里·雷蒙德谈话?” “对啊——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现在看来好像搞错了。” “艾克罗伊德先生没喊对方的名字吗?” “哦,没有。” “那么,您凭什么认为是——” 布兰特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想当然地觉得那是雷蒙德,因为我去露台之前,他说要送几份文件给艾克罗伊德。我从没考虑其他人的可能性。” “记不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 “恐怕不记得了。平常琐事而已。我也就零零星星听了三两句,当时我在想其他事情。” “平常琐事啊。”波洛小声嘀咕,“发现尸体后,您进书房时有没有把一把椅子移到墙边?” “椅子?没动过。我为什么要去动椅子?” 波洛耸耸肩,没有回答。他又转向弗洛拉。 “打听一件事,小姐。您和谢泼德医生一起观赏银桌里的藏品时,那柄短剑是否还在原处?” 弗洛拉撅起了嘴。“拉格伦警督刚盘问过这件事,”她气呼呼地说,“我已经全告诉他了,现在又得再对你重复一遍。我完完全全肯定,短剑当时已不在银桌里。他却以为当时还在,然后被拉尔夫溜进来偷走。而且……而且他根本不相信我,认定我那么说是为了……为了包庇拉尔夫。” “你没有包庇他吗?”我正色问道。 弗洛拉急得直跺脚:“谢泼德医生,你也……哦!真要命!” 波洛巧妙地岔开话题。 “布兰特少校,刚才你说池子里有东西闪闪发亮,果然不假。我看看能不能够得着。” 他在池边跪下来,把袖子挽到肘部,手缓缓伸入水中,生怕搅动池底的淤泥。但尽管他非常小心,泥浆还是不免打着旋儿泛了起来。他只得缩回手,什么也没捞到。 他可怜巴巴地盯着手臂上的泥浆。我递上自己的手绢,他再三推辞才接过去,频频道谢。布兰特看了看手表。 “差不多该吃午饭了,”他说,“咱们最好还是回屋里去吧。” “您也一起来吃饭吧,波洛先生?”弗洛拉问道,“我想请您见见我母亲,她——她特别喜欢拉尔夫。” 小矮子略一欠身:“不胜荣幸,小姐。” “您也留下来怎么样,谢泼德医生?” 我犹豫了一下。 “哦,您就答应吧!” 其实我正有此意,就顺水推舟,不再客套了。 我们朝大宅走去,弗洛拉和布兰特走在前头。 “多美的秀发,”波洛压低嗓门对我说,点头示意前方的弗洛拉,“真正的金色!她和黝黑俊朗的佩顿上尉真是天生一对。你觉得呢?” 我好奇地看着他,他却开始掸掉衣袖上的几颗小水珠。这家伙有时有点像一只猫:那碧绿的眼珠,还有那些过分挑剔的习惯。 “白忙一场。”我深表同情,“我真想知道池子里究竟是什么宝贝。” “想看吗?”波洛问。 我瞪大了眼,他则点点头。 “我亲爱的朋友,”他好声好气地抱怨,“赫尔克里·波洛绝不会甘冒弄脏衣服的风险还空手而归。那太荒唐可笑了。我从不做荒唐事。” “可你把手抽出水面时什么也没有。”我抗议道。 “有些时候谨慎是非常必要的。难道你对病人们都有话直说吗,医生?我看不见得。即便对你那位好姐姐,你也未必全无保留,是不是?我把空手亮给你们看之前,早就将拿到的东西藏进了另一只手。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他伸出左手,手掌摊开,只见一只小巧的金戒指躺在掌心。是一只女式婚戒。 我从他手心里拿起戒指。 “看里面。”波洛指点。 我照他的示意一看,戒指内侧用漂亮的字体刻了一行细细的字: r.赠,三月十三日。 我瞧了瞧波洛,但他正忙于对着一面袖珍镜子打理自己的形象,对那两撇胡子尤其上心,完全把我晾在一边。看得出来,这会儿他完全没有交谈的欲望。 第十章 客厅女仆 第十章 客厅女仆 我们在大厅里遇到了艾克罗伊德太太。她身边是个干瘪的矮个男人,下颌突出,灰色的眼睛目光锐利,一望可见是位律师。 “哈蒙德先生会留下来和我们共进午餐。”艾克罗伊德太太说,“您认识布兰特少校吗,哈蒙德先生?还有亲爱的谢泼德医生——他也是可怜的罗杰的好朋友。另外,这位是——” 她停下来,茫然地打量着赫尔克里·波洛。 “这是波洛先生,妈妈,”弗洛拉说,“我今天早上和你提过。” “哦,对,”艾克罗伊德太太含糊地说,“当然,亲爱的,当然啦。他会找到拉尔夫吧?” “他会找到杀害伯父的凶手。”弗洛拉说。 “哦,我的宝贝,”她母亲哭了起来,“别提了!我脆弱的神经可承受不起。今天早上我整个人都垮了,彻底垮了。竟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我忍不住想,这肯定是某种意外事故。罗杰那么喜欢摆弄那些稀奇古怪的古董,肯定是他不小心手一滑,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出于礼貌,众人都对这个论调不予置评。波洛蹭到律师身旁,神秘兮兮地和他小声交谈起来。两人挪到窗边,我凑过去加入,又有些迟疑。 “没妨碍你们吧?”我说。 “哪里哪里,”波洛热情地说,“医生,我们是合作查案的,要是缺了你,我也找不到方向。我正期盼善良的哈蒙德先生提供一丁点儿情报呢。” “我猜你们两位是代表拉尔夫·佩顿上尉的。”律师出言谨慎。 波洛摇头晃脑:“不,我是为了伸张正义。艾克罗伊德小姐请我调查她伯父遇害一案。” 哈蒙德先生略显惊讶。 “无论证据对佩顿上尉多么不利,我都很难相信他竟会与这起谋杀有关。”他说,“唯一可以证实的就是,他手头拮据,急需用钱——” “他要钱要得很急吗?”波洛急忙插话。 律师耸耸肩。 “对拉尔夫·佩顿而言,这是家常便饭了。”他冷冷答道,“他花钱如流水,没完没了地向继父要钱。” “最近还这样吗?比如过去一年之内?” “说不准。没听艾克罗伊德先生提过。” “明白了。哈蒙德先生,我想您对艾克罗伊德先生的遗嘱详情一定很了解?” “当然。这正是我今天来这儿的目的。” “那么,既然我接受了艾克罗伊德小姐的委托,您应当不介意向我透露遗嘱内容吧?” “其实遗嘱相当简单,没有什么法律术语,除去部分遗赠之外——” “比如?”波洛问道。 哈蒙德先生有点意外。 “赠给女管家拉塞尔小姐一千英镑;厨师爱玛·库珀五十英镑;秘书杰弗里·雷蒙德先生五百英镑。接下来是给各家医院的——” 波洛举起手。“啊!慈善捐赠我可不感兴趣。” “好吧。价值一万英镑的股票,收益归塞西尔·艾克罗伊德太太,到她去世为止。弗洛拉·艾克罗伊德小姐共继承两万英镑。其余的——包括这处房产,以及艾克罗伊德父子公司的全部股份——都将由他的养子拉尔夫·佩顿继承。” “艾克罗伊德先生的财产丰厚吗?” “非常丰厚。年轻的佩顿上尉马上就要变成大富翁了。” 片刻的沉默中,波洛和律师交换了一个眼神。 “哈蒙德先生!”壁炉那边传来艾克罗伊德太太拖着哭腔的叫喊声。 律师应声而去,波洛拽着我的手臂,把我拖到窗口。 “瞧这些鸢尾花,”他高声称赞,“多美啊,不是吗?真令人赏心悦目。” 与此同时,他掐了掐我的手臂,低声说:“你是真心想帮我的忙吗?真心想参与调查?” “那当然,”我连忙表态,“求之不得。你不知道我过的日子,就像个老家伙一样无聊透顶,一点新鲜有趣的经历都没有。” “非常好,那我们就是同一战线了。估计没多久布兰特少校就会凑过来,他被那位好妈妈烦怕了。我想了解几个问题——但又不愿让人看出我的目的,明白吗?所以只好麻烦你出面提问。” “你想让我问什么?”我心领神会。 “请你提起弗拉尔斯太太的名字。” “嗯?” “提到她的时候,态度要自然。然后你就问布兰特少校,弗拉尔斯太太的丈夫过世时他是否也在这儿。懂我的意思了吗?当他回答时,要装作若无其事地注意他脸上的表情。明白?” 没时间再商量了,不出波洛所料,布兰特突然撇下其他人,朝我们走来。 我提议一起去露台散散步,他默许了。波洛则留在屋里。 我驻足欣赏一朵迟开的玫瑰。 “不过一两天,一切都变了。”我感叹道,“记得星期三我来这儿的时候也曾经在露台上散步,艾克罗伊德陪着我——精神焕发。可现在,仅仅三天之后,艾克罗伊德死了,可怜的人。弗拉尔斯太太也死了——你认识她,对不对?肯定认识。” 布兰特点点头。 “这次你到这里来之后见过她吗?” “和艾克罗伊德一起去过,上星期二,我想是。一位迷人的女性,但却有些古怪。神秘,别人永远猜不透她的想法。” 我盯着他那双镇定的灰眼睛,并没发现什么蹊跷,于是又问:“你从前也见过她吧?” “上次我来这儿的时候,他们夫妇刚刚搬来定居。”他顿了一顿,接着又说,“不可思议,那时的她完全不同。” “有什么变化?”我问。 “看上去老了十岁。” “她丈夫去世时你不在这里?”我尽量漫不经心地抛出这一问。 “不在。人人都说那对她是个解脱。也许不太厚道,但却是事实。” 我也同意,于是谨慎地评论道:“阿什利·弗拉尔斯根本算不上一个好丈夫。” “依我看就是个恶棍。”布兰特说。 “不,”我说,“他只是拥有了多于自己应得的金钱。” “哦,钱!世上的罪恶归根到底就是钱,或者说缺钱。” “那么对您而言,麻烦是哪一种?”我问道。 “正好够花。我很幸运。” “的确。” “老实说,现在我手头有点紧。一年前得到一笔遗产,却听了别人的劝,像个傻瓜一样把钱打了水漂。” 我深表同情,并倾诉了自己的类似遭遇。 这时开饭的锣声响了,我们一起进屋吃午餐。波洛轻轻将我往后一拉。 “怎么样?” “他没问题,”我说,“我能肯定。” “一点也不慌乱?” “一年前他继承了一笔遗产,”我说,“但那又怎样?没什么不妥吧?我敢发誓,他这个人正直无私、光明磊落。”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波洛连忙安抚我,“别自寻烦恼了。” 他说话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们鱼贯进入餐厅。真难以置信,距离上次我在这张桌前吃饭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饭后,艾克罗伊德太太将我拽到一旁,一起坐到沙发上。 “我实在不能不感到难过,”她嘟囔着,抽出一条显然不是用来抹眼泪的手绢,“因为罗杰根本不信任我。那两万英镑本该留给我——而不是弗洛拉。他应当相信母亲会保护女儿的利益嘛。依我看,这就是不信任的表现。” “你忘了,艾克罗伊德太太,”我说,“弗洛拉毕竟是艾克罗伊德的亲侄女,他们有血缘关系。如果你不是她的弟媳,而是亲姐妹,那情况就不同了。” “可怜的塞西尔死得早,罗杰也该考虑考虑我的感受,”这位太太用手绢蜻蜓点水般轻拭着睫毛,“可他在钱的问题上总那么特立独行——更别提多抠门了。弗洛拉和我的处境都非常艰难,他甚至不给那可怜的孩子零用钱。虽然他会替她支付账单,可总是不太高兴,还问她买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什么用——真是男人的想法!可是——哎,我都忘了要说什么啦!哦,对了,您知道吗,属于我们自己的钱连一个便士也没有。弗洛拉很有意见——我必须说她对此牢骚满腹。不过当然了,她依旧深爱着伯父,可不管换了哪个姑娘也会有牢骚的。对,我得说罗杰对金钱的态度简直不可理喻。他那条旧洗脸毛巾早都破了几个大窟窿了,居然都舍不得买新的。与此同时,”艾克罗伊德太太突然亮出她那招牌式的转折语气,“他留给那女人一大笔钱——一千英镑,想想看,一千英镑啊!” “哪个女人?” “拉塞尔那女人呗。我早就说过,她很不对劲。可罗杰根本容不得别人讲她坏话。他说她性格很要强,还表示很敬佩她,没完没了地夸她正直、独立、道德高尚。我可觉得她有点滑头。她绝对想方设法要嫁给罗杰,但被我坏了好事,所以她一直对我恨之入骨。这也正常,我早把她看透了。” 我开始犯愁,不知艾克罗伊德太太的喋喋不休何时才能停止,我何时才能脱身。 多亏哈蒙德先生过来告辞,我才抓住机会站起来。 “关于验尸审讯,”我说,“您觉得在哪里进行比较合适?是在这儿还是在‘三只野猪’?” 艾克罗伊德太太张大嘴瞪着我。“验尸审讯?”她惊愕万分,“有这个必要吗?” 哈蒙德先生干咳一声,小声说道:“在这种情况下,验尸审讯是难免的。”他又咳了两声。 “但谢泼德医生一定能把它处理成——” “我能做的很有限。”我冷冰冰地说。 “如果他死于意外——” “他是被谋杀的,艾克罗伊德太太。”我直率地说。 她短促地尖叫一声。 “意外事故那套理论根本站不住脚。” 艾克罗伊德太太满脸悲戚地望着我。她无非是怕验尸审讯时丢面子,真是太蠢了。我很不耐烦。 “如果有验尸审讯,我——我应该用不着回答问题什么的,对不对?”她问道。 “我也不清楚有哪些必要环节,”我回答,“雷蒙德先生会替你分忧的,他了解前因后果,也能提交正式的身份证明。” 律师略一点头,以示赞同。 “我确实认为没什么可担心的,艾克罗伊德太太,”他说,“您完全可以绕开这些麻烦。对了,至于钱的问题,您现在是否急需用钱?我的意思是,”见她疑惑地望着他,哈蒙德便说,“我是说可以直接花销的钱。现金。如果没有的话,我可以安排一下,先拨给您一些钱用于日常开销。” “这好办,”站在一旁的雷蒙德说,“艾克罗伊德先生昨天刚兑换了一张一百英镑的支票。” “一百英镑?” “是的,准备今天用来发工资,以及支付一些其他费用。现在钱还原封未动。” “这笔钱放在哪里?他的书桌里吗?” “不,他一般都把现金存放在卧室。准确地说,是放在一个项圈盒子里。很可笑吧?” “我想,”律师说,“我离开之前,咱们最好去确认一下钱是否还在原处。” “没问题,”秘书说,“我这就带你们上楼……哦,我忘了,门还锁着呢。” 问过帕克后,我们得知拉格伦警督正在女管家房里询问其他问题。几分钟后,警督带着钥匙回到大厅与我们会合。他开了锁,我们走进门廊,登上狭小的楼梯,楼梯顶端的门就通向艾克罗伊德的卧室。门敞开着,屋里光线昏暗,窗帘拉着,床铺和昨晚铺好时一样。警督拉开窗帘,让阳光倾泻进来。杰弗里·雷蒙德走上前去够一个紫檀木衣柜的顶层抽屉。 “瞧瞧,他这人把钱放在不上锁的抽屉里。”警督点评道。 秘书的脸有些发红。 “艾克罗伊德先生完全信任仆人的品格。”他稍显激动。 “哦!那是。”警督连忙改口附和。 雷蒙德打开抽屉,从最深处取出一个皮革制的圆形项圈盒子。他翻开盒盖,抽出一只厚厚的皮夹子。 “钱都在这儿。”他边说边取出厚厚一沓钞票,“您数数,整整一百英镑。艾克罗伊德先生昨晚饭前更衣时,当着我的面把钱放进这个盒子里的。当然,后来再也没人动过了。” 哈蒙德先生接过钞票数着数着,突然抬起头。 “你说是一百英镑,可这里只有六十英镑。” 雷蒙德瞪着他。“这不可能。”他跳上前,从哈蒙德手中夺过钱,大声数起来。 哈蒙德没数错,总数确实是六十英镑。 “可是——我不明白。”秘书大声说,满心疑惑。 波洛问道:“昨晚艾克罗伊德先生更衣就餐时,您是亲眼看着他把钱放进去的吗?确定他之前没有先花掉几张吗?” “肯定没有。他甚至还说:‘我可不想揣着一百英镑下楼吃饭,口袋里鼓鼓囊囊的。” “那事情就简单了,”波洛说,“要么是他昨晚花掉了四十英镑,要么就是有人把钱偷走了。” “简明扼要。”警督十分赞成,随即转向艾克罗伊德太太,“昨天晚上哪些仆人进来过?” “我想女佣来铺过床。” “她是谁?你对她有多了解?” “她刚来家里没多久,”艾克罗伊德太太说,“普普通通的乡下好姑娘呀。” “我看最好把这事搞清楚,”警督说,“如果是艾克罗伊德先生自己花了钱,恐怕和谋杀之谜也有一定关系。据您看来,其他仆人可靠吗?” “哦,我觉得都没问题。” “从前没丢过东西?” “没有。” “没人说要辞职,或者诸如之类的事情吗?” “客厅女仆要辞职。” “什么时候的事?” “我记得她是昨天说要离开这里的。” “向您提出的吗?” “哦,不,仆人们的事情我不管。家务事是由拉塞尔小姐负责处理的。” 警督沉思片刻,点点头。“我想我最好还是先和拉塞尔小姐说两句。我还想和那个叫戴尔的女佣谈一谈。” 波洛和我陪同他来到女管家的房间。拉塞尔小姐以她惯有的冷静姿态接待了我们。 埃尔西·戴尔来芬利庄园已有五个月。她是个好姑娘,干活利落,人品可靠,表现非常出色,绝不可能偷拿任何不属于她的东西。 那客厅女仆呢? “她也很优秀。性格安静,挺有教养,做事很卖力。” “那她为什么要辞职?” 拉塞尔小姐抿紧了嘴:“不关我的事。我知道艾克罗伊德先生昨天下午挑了她的错儿。打扫书房是她的分内工作,估计她弄乱了书桌上的几份文件。艾克罗伊德先生大发脾气,而她当场就提出辞职。至少她是这么告诉我的。不过你们还是当面问问比较好吧?” 警督同意了。午餐时那姑娘曾在一旁服侍,当时我就注意到了她:个子挺高,一头褐色鬈发紧紧地在后脑勺绾成一个发髻,灰色的双眸目光坚定。女管家刚招呼一声,她就进屋来了,站得笔直,那双灰眼睛认真注视着我们。 “你就是厄休拉·伯恩?”警督问。 “是的,长官。” “听说你要离开了?” “是的,长官。” “为什么?” “我弄乱了艾克罗伊德先生书桌上的文件。他非常生气,于是我说我还是走人吧。他说越快越好。” “昨晚你去过艾克罗伊德先生的卧室吗?去整理东西或是干别的活儿?” “没有,先生。那是埃尔西的工作。我从没去过他的卧室。” “我得告诉你,姑娘,艾克罗伊德先生房里丢了一大笔钱。” 我终于见到她打破冷静,被激怒了的模样。她整张脸都变色了。 “钱的事情我可不知道。如果您认为我是因为偷钱才被艾克罗伊德先生辞退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并没指控你偷东西,姑娘,”警督说,“别发这么大脾气。” 女孩冷冷地看着他。 “您可以随意搜查我的东西,”她轻蔑地说,“但只会白费力气。” 波洛突然打岔:“艾克罗伊德先生开除你——或者你主动辞职,是昨天下午的事,对不对?” 女孩点了点头。 “你们的谈话持续了多长时间?” “谈话?” “对,你和艾克罗伊德先生在书房里的谈话。” “我……我不清楚。” “二十分钟?半个小时?” “差不多。” “没超出这个时间?” “肯定不超过半小时。” “多谢了,小姐。” 我好奇地望着波洛,他正在重新摆放桌面上的几件物品,非常精确地将它们摆正,双目炯炯有神。 “就这样吧。”警督说。 厄休拉·伯恩走了。警督又转向拉塞尔小姐。 “她来工作多长时间了?您还保存着她的介绍信吗?” 拉塞尔小姐没有回答前一个问题,只是走到旁边一个柜子面前,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沓夹在一起的信件。她从中挑出一封,递给警督。 “嗯,”警督说,“看来没问题。理查德·弗里奥特太太,家住马尔比镇的马尔比农庄。这女人是谁?” “很善良的乡下人。”拉塞尔小姐说。 “好吧,”警督边说边把信还给她,“我们再来看看另外一个,埃尔西·戴尔。” 埃尔西·戴尔是个高个子的金发姑娘,长相挺讨人喜欢,但稍带点傻气。她干脆利索地回答了我们的提问,对丢钱的事情表现出极大的关注与焦虑。 “我看不出她有什么问题。”把她打发走之后,警督说,“帕克怎么样?” 拉塞尔小姐又紧抿双唇,没有作答。 “我总觉得这人有问题,”警督沉吟道,“但麻烦在于,我看不出他什么时候有机会下手。晚饭过后他就忙得不可开交,而且整个晚上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我一直在密切调查他的动向,所以很有把握。好了,非常感谢你,拉塞尔小姐。我们先把这件事放一放。很可能是艾克罗伊德先生本人把钱用掉了。” 女管家无动于衷地道了声午安,我们就告辞了。 我和波洛一起离开芬利庄园。 “我很纳闷,”我主动打破沉默,“那姑娘到底弄乱了什么文件,会让艾克罗伊德如此大发雷霆?说不定里面有解开这个谜团的线索。” “但秘书说过,桌上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文件。” “是的,不过——”我停住了。 “艾克罗伊德为这么点儿事就发这么大的火,你很奇怪吧?” “是啊,想不通。” “但这果真只是一件小事吗?” “当然,”我承认,“我们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文件,可雷蒙德说得非常肯定——” “先不考虑雷蒙德。那姑娘你怎么看?” “哪一个?客厅女仆?” “对,客厅女仆,厄休拉·伯恩。” “似乎挺好的。”我犹豫不决地说。 波洛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但我的重音放在“好”字上,而他则把重音放在“似乎”上。 “似乎挺好的——没错。” 然后,他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我。 “我的朋友,给你看样东西。瞧这儿。” 他塞过来的正是今早警督开列的那份清单。顺着他的指尖,我发现厄休拉·伯恩的名字旁边有个小小的“x”记号。 “我亲爱的朋友,当时你可能没注意到,但在整份清单中,不在场证明未经确认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厄休拉·伯恩。” “你该不会认为她——” “谢泼德医生,我敢于设想任何情况。厄休拉·伯恩有可能杀害艾克罗伊德先生,但我得承认,完全看不出她的作案动机。你能吗?” 他死死盯着我——那紧逼的视线令我很不自在。 “你能吗?”他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任何动机。”我非常肯定地说。 他的目光放松下来,皱起眉头自言自语:“既然敲诈者是男性,那就不可能是她。那么——” 我咳嗽了一声。 “说到这个问题——”我吞吞吐吐地说。 他猛然转身面对我。 “什么?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严格说来,弗拉尔斯太太在信中只提到有这么一个人——并没有明确地说是一个男人。但艾克罗伊德和我都相信这家伙是男的。” 波洛好像并有没把我的话听进去。他又喃喃自语:“但这么一来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对,绝对有可能——但这样的话——啊!我得重新理一下思路。方法,顺序,我对它们的需求从未如此迫切。务必一环扣一环,各就各位,否则我就会误入歧途。” 他又停下了,再次转身盯着我。 “马尔比农庄在哪里?” “在克兰切斯特另一头。” “离这儿有多远?” “呃——差不多十四英里。” “麻烦你去一趟好吗?明天怎么样?” “明天?我想想。明天是星期天。好吧,可以安排一下。你要我去那里干什么?” “找到那位弗里奥特太太,尽可能打探厄休拉·伯恩的一切情况。” “没问题。只不过,我不太乐意干这种事。” “现在可不是推三阻四的时候。这可关系到一个人的性命。” “可怜的拉尔夫,”我叹了口气,“不过,你相信他是清白的吧?” 波洛严肃地望着我:“你想听真话?” “那还用说。” “那你听好了,我的朋友,现在的所有迹象都显示他是有罪的。” “不会吧!”我惊叫起来。 波洛点了点头。 “是的,那个愚蠢的警督——他确实愚蠢——看到的种种线索都指向这个结论。而我在追寻真相,偏偏真相一次又一次将我引向拉尔夫·佩顿。动机,机会,手段,全有了。但我一定要让真相水落石出。我向弗洛拉小姐做出了承诺,而那位小姑娘的信念相当坚定,相当坚定啊。” 第十一章 波洛登门拜访 第十一章 波洛登门拜访 第二天下午,按响马尔比农庄的门铃时,我心中有些紧张。我搞不懂波洛究竟想打听什么事。他为什么把这项任务全权托付给我?是因为他想隐身幕后,就像上次让我去盘问布兰特少校一样?对方是布兰特还好理解,而这一次,我就看不出有什么意义了。 一名机灵的客厅女仆前来开门,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的,弗里奥特太太在家。我被领到一间宽敞的客厅。在等候女主人的时候,我好奇地环顾四周,只见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摆了几件不错的老式瓷器,几幅漂亮的铜版画,地毯和窗帘有些陈旧,一看便是一位女士的房间。 我正欣赏墙上那幅巴托洛奇 的作品时,弗里奥特太太走了进来。她身材高挑,褐色头发有些蓬乱,笑容非常迷人。 “您是谢泼德医生?”她不太确定地问。 “我就是,”我答道,“贸然来访,实在冒昧。我是想从您这里了解一下从前受雇于您的一名客厅女仆的情况,她叫厄休拉·伯恩。” 一听到这个名字,她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友善的态度也结了冰。她看起来相当不自在,很不舒服。 “厄休拉·伯恩?”她踌躇着说。 “是的,”我说,“您可能不记得了?” “哦,不,当然不,我……我对她印象很深。” “据我所知,她离开您才刚过一年?” “对。对,没错。您说得很对。” “那么,她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您对她的表现还满意吗?对了,她服侍您有多长时间?” “哦,一两年吧——我记不清了。她……她非常能干,我保证您一定会发现她是个令人满意的仆人。我不知道她要离开芬利庄园,完全没料到。” “能不能介绍一下她的情况?”我又问。 “任何情况?” “是啊,她是哪里人,父母是谁——这一类的。” 弗里奥特太太的脸更僵硬了。 “我完全不知道。” “她来您这儿之前是在谁家干活?” “恐怕我不记得了。” 此时她的紧张神态中已隐隐浮起一丝怒气。她捋了捋头发,这动作似乎有些眼熟。 “这些问题有什么必要吗?” “那倒不是,”我带着惊讶和歉意说,“我没想到您会介意,真不好意思。” 她的怒气消失了,又变得困惑起来。 “哦,我没有介意,真的没有。我为什么要介意?只是……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你知道,就是这样,有点奇怪。” 身为职业医生的一大优势,就是总能看穿对方是否在撒谎。单凭弗里奥特太太的谈吐,我一眼就看出她的确对我的问题非常介意——简直介意到了极点。她坐立不安,心神不宁,这其中显然大有文章。据我判断,她是个极不善于说假话的女人,所以当她不得不违心作答时,难免就异常局促慌乱。这连三岁小孩都瞒不过。 但很明显,她不想再对我多透露什么了。无论厄休拉·伯恩身上藏有怎样的秘密,从弗里奥特太太口中,也只能查到这里为止。 我再次为打扰她致歉,然后拿起帽子告辞,无功而返。 我顺路探视了几个病人,六点钟左右才到家。卡洛琳坐在桌旁,桌上摆着吃剩的茶点。我看得出,她正竭力抑制内心的欢欣雀跃,因为那副表情我早就司空见惯了。她要么刚刚打听到了什么重大消息,要么就是刚刚把内幕散播出去,我不禁揣测村里又出了什么大新闻。 “今天下午太有意思了。”我刚坐进安乐椅,把脚伸到暖洋洋的壁炉旁,卡洛琳就开口说。 “是吗?”我应道,“甘尼特小姐来喝茶了?” 甘尼特小姐是村里“长舌团”的主力军之一。 “再猜。”卡洛琳沾沾自喜。 我又猜了好几次,好不容易将卡洛琳的智囊团所有成员一个个猜了个遍。每猜一次,姐姐都胜利地摇头否定。最后她总算憋不住了。 “是波洛先生!”她说,“哎,你怎么看?” 我有很多想法,但在卡洛琳面前却尽量不动声色。 “他来干什么?”我问。 “当然是来看望我。他说啊,既然和弟弟这么熟悉,就巴不得能有幸结识一下他那位迷人的姐姐——是你那位迷人的姐姐,我都糊涂了——反正你明白我说的是谁。” “那他都说什么了?”我又问。 “他讲了好多自己的经历,还有办过的那些案子。你知道毛里塔尼亚的那位保罗王子吧——刚和一名舞蹈演员结婚的那个?” “他怎么了?” “前几天我刚在《社会剪影》中看到一篇和她有关的小文章,很有趣,里头暗示这演员其实是俄国的一位女大公——也就是沙皇的女儿——设法从布尔什维克手下逃了出来。哎,波洛好像侦破了一桩牵扯到他们俩的谋杀案。保罗王子对他感恩戴德。” “那王子有没有送他一枚领带夹,上面镶嵌鸟蛋大小的翡翠呢?”我故意讽刺了一句。 “这他倒没说。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我还以为最后免不了这一套。不管怎么说,侦探小说里可都是这么写的。大侦探的房间里堆满了红宝石啦,珍珠啦,翡翠啦,都是那些感激涕零的皇家委托人双手奉上的。” “听这些内幕消息真激动人心。”姐姐扬扬自得。 对卡洛琳而言肯定是这样。我不由对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的足智多谋钦佩有加,他从自己侦破过的疑案中,准确无误地挑出了对住在小村子里的年长妇女最具杀伤力的那一件。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位舞蹈演员究竟是不是真的女大公?”我追问道。 “他不方便透露。”卡洛琳一本正经地说。 我很怀疑波洛在和卡洛琳聊天时究竟撒了多少谎——恐怕一句都没有。他只要把错误的提示隐藏在挤眉弄眼、扭头耸肩中就好了。 “听了这些故事,”我质问道,“你就打算当他的跟屁虫了?”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詹姆斯。真搞不懂你从哪儿学来这些粗话。” “基本上是从我和外界唯一的联系纽带——我的病人们那儿听来的。很不幸,干我这一行,可没福气见到什么亲王和有趣的俄国流亡者之类的人物。” 卡洛琳推推眼镜,瞪了我一眼。 “你今天真暴躁,詹姆斯。肯定是肝火过旺,晚上吃颗蓝色的药丸吧。” 但凡在我家里见到我的人,都想象不到我本人居然是个医生。我们家的医生是卡洛琳,她不仅给自己开处方,连我该吃什么药都由她包办。 “去他的肝火,”我怒气冲冲地说,“你们是不是讨论了这起谋杀案?” “唔,那当然,詹姆斯。在我们这种小地方,哪里还有其他话题?我成功地纠正了波洛先生的几个看法,他不光千恩万谢,还夸我天生就是当侦探的料——说我拥有杰出的心理洞察力,能一举看穿人性。” 卡洛琳活像一只被喂饱了奶油的猫,骄矜地打着呼噜。 “他大谈特谈小小灰色细胞以及它们的功用,还说他自己的灰色细胞质量是第一流的。” “他这么说也不奇怪,”我酸溜溜地评论道,“反正‘谦逊’也不是他的中间名。” “你可别像美国佬那么傲慢,詹姆斯。他认为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拉尔夫,劝他赶紧出面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还说到了验尸审讯的时候,拉尔夫的失踪会让人对他产生非常不好的印象。” “那你怎么回答?” “我赞成他的看法,”卡洛琳煞有介事地说,“我已经把人们都在谈论的事情告诉他了。” “卡洛琳,”我正色道,“你把那天在树林里听来的对话也告诉波洛先生了?” “是啊。”卡洛琳分外得意。 我站起身,来回踱步。 “但愿你能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我按捺不住了,“你这明摆着是拿绞索往拉尔夫·佩顿的脖子上套啊!” “才不是,”卡洛琳不为所动,“你居然没告诉过他,我还挺惊讶的。” “我一直小心保密,”我说,“我特别喜欢那孩子。” “我也是,所以才说你是胡说八道。我才不相信拉尔夫会杀人,实话实说不至于对他有什么坏处。而且我们应该尽全力协助波洛先生。哎,你想想看,谋杀当晚拉尔夫很可能和同一个姑娘出去约会了,如果是真的,那他就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了。” “如果他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我反诘道,“怎么一直不出来讲清楚?” “也许那会让姑娘陷入麻烦。”卡洛琳自作聪明地说,“但只要波洛先生找到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肯定会挺身而出,为拉尔夫洗清不白之冤。” “你好像自娱自乐地编了个浪漫的童话故事。”我说,“你读的垃圾小说太多了,卡洛琳,我都说过多少次了。” 我又坐回椅子里。 “波洛还问了些什么?”我又问道。 “只问了问那天早上你接待的病人。” “病人?”我追问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啊,你的外科病人。有多少,都是谁,等等。” “这些你居然都能说得上来?”我不禁大感惊奇。 卡洛琳是个奇迹。 “怎么不能?”她趾高气扬地反问,“从这扇窗子望去,通往诊所前门的小路看得一清二楚。何况我的记性又那么出众,不知比你强多少倍呢,詹姆斯。” “算你厉害。”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嘟囔着。 姐姐掰着指头数起名字来。 “有老贝尼特太太;从农场来的那个弄伤手指的男孩;多莉·格莱斯来拔她手指里的刺;从船上下来的美国乘务员。我想想——这就有四个了。对了,还有老乔治·埃文斯来看他的溃疡。最后一个嘛——” 她意味深长地拖着长音。 “还有呢?” 卡洛琳成功抛出了酝酿已久的高潮,得意忘形,口中咝咝有声——偏偏她报出的这名字里“s”的发音还特别多。 “拉塞尔小姐!” 她坐回椅子上,饱含深意地盯着我。当卡洛琳饱含深意地盯着你时,想躲都躲不掉。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我故意装傻,“拉塞尔小姐膝盖有毛病,难道就不能来找我看看?” “膝盖有毛病?”卡洛琳嗤之以鼻,“胡说八道!她的膝盖和我们的一样健康。她另有企图。” “什么企图?”我忙问。 卡洛琳不得不承认她也不知道。 “但可想而知,这就是他想要弄清楚的问题——我指的是波洛先生。那女人有点靠不住,他心里很明白。” “你这套理论和昨天艾克罗伊德太太灌输给我的差不多,”我说,“她也说拉塞尔小姐鬼鬼祟祟。” “啊!”卡洛琳气呼呼地说,“艾克罗伊德太太!又一个!” “又一个什么?” 卡洛琳拒绝解释。她只是不断点头,然后卷起手中的毛线活儿,上楼去穿那件淡紫色的高领绸衫,还要戴上金首饰。这就是她所谓的更衣就餐。 我呆坐原地,凝视着炉火,心中反复琢磨着卡洛琳的话。波洛果真是来打探拉塞尔小姐的情况吗?抑或只是卡洛琳那无事生非的头脑将任何小事都按她的思路来理解? 拉塞尔小姐那天早晨的一举一动,确实没有任何令人生疑之处。至少—— 我想起来了,她总绕着吸毒的话题打转——然后又将话头引向各种毒药和下毒手法。可此案和下毒没关系,艾克罗伊德又不是被毒死的。不过这仍然是件奇怪的事…… 卡洛琳在楼上尖声叫喊:“詹姆斯,饭菜都快凉了。“ 我往壁炉里投了几块煤,乖乖上楼。 只要家里能和平,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第十二章 家庭会议 第十二章 家庭会议 联合验尸审讯于星期一举行。 我不想详述此次审讯的烦琐经过,否则难免一遍遍重复同样的程序。警方事先也已交代过,不得披露过多内情。我只就艾克罗伊德的死因和大致的死亡时间提供了一些证据。验尸官对拉尔夫·佩顿的缺席颇有微词,但并未着重强调。 审讯结束后,波洛和我与拉格伦警督谈了几句。警督一脸严肃。 “非常不妙,波洛先生,”他说,“我尽量秉公办事,毕竟我是本地人,在克兰切斯特也和佩顿上尉打过好几次交道。我也不希望他是罪犯——但情况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不妙。假设他是无辜的,为什么不肯露面?我们握有对他不利的铁证,可也许经他一解释,还是有望澄清的。究竟他为什么不出来解释一下?” 警督话中另有深意,当时我并不明白。警方已经向全英国的所有港口与火车站发去电报,通报拉尔夫的体貌特征,各地警方都已严阵以待。他在城里的住处,以及他经常出没的各种场所都已布下眼线。如此严密的天罗地网,拉尔夫只怕插翅也难飞。他没带行李,而且据目前所了解的情况看,也身无分文。 “他在本地名气这么大,那天晚上在车站应该有人注意到他才对,”警督接着说道,“可我一个证人也找不出来。利物浦方面也没有他的消息。” “您认为他去了利物浦?”波洛问道。 “哎,这不是明摆着嘛。那个电话从车站打来三分钟之后,开往利物浦的快车就启程了——这中间一定有关联。” “除非这是有意把你引开。说不定那通电话的用意就是这样。” “这也是一种思路,”警督急忙说,“你当真认为那通电话是这个目的?” “朋友,”波洛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相信当我们破解了电话疑云,谋杀案也就真相大白了。” “我记得先前你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好奇地望着他。 波洛点了点头。 “我的推理总绕回这一点。”他神色庄重。 “我觉得这个问题完全无关大局。”我断言。 “我不会这么说,”警督提出异议,“不过坦白地讲,我也觉得波洛先生未免太过纠缠这一细节了。我们还有更具价值的线索,比方说,短剑上的指纹。” 波洛的举止突然变得非常不可理喻,每当他感到兴奋时就这样。 “警督先生,”他说,“可得谨防走进那个死的——死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没有出口的小路?” 拉格伦警督目瞪口呆,幸亏我反应及时。 “你是说别钻进死胡同对吧?”我说。 “没错——钻进死胡同,无路可走。那些指纹可能会让您停滞不前。” “听不懂,”警督说,“难道你在暗示指纹是伪造的?小说里常有这种套路,但在我的办案生涯中还从没遇到。不管它们是真是假——总会让我们向前走一步。” 波洛微微耸耸肩,双手一摊。 警督把很多张放大后的指纹照片拿给我们看,从技术角度讲解“环路”和“螺纹”等知识。 “好了好了,”他最后被波洛那爱理不理的派头给惹火了,“你总得承认,这些指纹是那天晚上艾克罗伊德家里某个人留下的吧?” “当然。”波洛边说边点头。 “那好,我已经取到了家里所有人的指纹——注意,是所有人,上至老太太,下至帮厨女佣。” 我想艾克罗伊德太太肯定不乐意被人唤作老太太,她一定在化妆品上花了不少钱。 “所有人的指纹。”警督毫无必要地又强调了一次。 “也包括我的。”我不无讥讽地说。 “非常好。没有一个人的指纹能对得上号。这就只剩下两种可能:短剑上的指纹要么是拉尔夫·佩顿的,要么来自医生遇见的那个陌生人。等我们找到这两人之后——” “就已经浪费了大量宝贵的时间。”波洛打断了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波洛先生。” “你刚才说弄到了房子里所有人的指纹,”波洛低声说,“果真如此吗,警督先生?” “当然了。” “没有漏掉任何人?” “没有漏掉任何人。” “无论是生是死?” 警督以为遇到了宗教问题,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过了一阵才慢慢地问:“你是指——” “死人的指纹,警督先生。” 警督依然用了一两分钟去理解。 “我是想告诉你,”波洛平心静气地说,“剑柄上的指纹是艾克罗伊德先生本人的。这很容易查证,他的尸体还在。” “可为什么?这又能说明什么?你该不会在暗示他是自杀的吧,波洛先生?” “啊,不。我的理论是,凶手当时戴着手套,或者在手上缠了什么东西。行刺得手之后,凶手又拿起死者的手紧紧握了握剑柄。” “这么做的目的是?” 波洛又耸耸肩。 “让本来就扑朔迷离的案情更加复杂难解。” “那好,”警督说,“我这就去验一验。你一开始怎么会往这方面想?” “当您好心为我们出示短剑,让我们逐一比对剑柄上的指纹时,我就发现了。我对环路和螺纹之类一窍不通——瞧,我坦白了自己的无知。但我注意到指纹的位置有些别扭,如果我要拿它杀人,绝不会采用那种握法。右手举过肩膀后方,显然很难用剑准确刺中要害。” 拉格伦警督瞠目结舌地瞪着他。波洛却满不在乎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 “好吧,”警督说,“这也是一种理论。我马上去核实一下。如果扑了个空,你可别失望。” 他的口气已经尽量温和,却仍带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波洛目送他出门,转身对我眨眨眼。 “下次我得多体谅他的自尊心。”他说,“现在我们就忙自己的吧。我的好朋友,你看我们召集一次‘家庭小聚’如何?” 波洛所谓的“家庭小聚”半小时后就开场了。我们围坐在芬利庄园餐厅里的圆桌旁,波洛坐在首席,像一位主持会议的董事长;仆人们没有到场,所以总共是六个人:艾克罗伊德太太、弗洛拉、布兰特少校、年轻的雷蒙德、波洛,还有我自己。 人到齐之后,波洛站起来鞠了一躬。 “先生们,女士们,我将各位召集起来是有原因的。”他顿了一顿,又说,“首先,我对这位小姐有一个非常特别的请求。” “我?”弗洛拉问道。 “小姐,您是拉尔夫·佩顿上尉的未婚妻,这个世界上他最信任的人就是您了。我真心诚意地恳求您,如果知道他的下落,请务必劝他站出来。请稍等——”弗洛拉抬头正想开口。“等您想清楚了再发言也不迟。小姐,他的处境一天比一天危险。如果他立刻现身,无论事实对他多么不利,都还有机会澄清。但如果他保持沉默,一走了之,这说明了什么?只会有一个结论,就是他承认自己有罪。小姐,如果您真的相信他是清白的,请说服他尽快出面,否则就来不及了。” 弗洛拉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来不及了!”她重复着,声音非常低。 波洛倾身向前望着她。 “你得明白,小姐,”他好言相劝,“是波洛老爹在拜托您啊。波洛老爹见识丰富,知道很多事情。我并不是在给您下套,小姐。难道您还不信任我,不肯把拉尔夫·佩顿的藏身之处告诉我吗?” 弗洛拉起身直视波洛。 “波洛先生,”她一字一句地回答,“我对您发誓——郑重发誓——我完全不知道拉尔夫在什么地方。无论是发生谋杀案那天,还是在那之后,我既没见过他,也没收到过他的消息。” 她又坐下了。波洛默默地注视她一阵,然后用手在桌上清脆地一叩。 “好!那就这样。”他面色严肃,“现在我要恳请在座其他诸位,艾克罗伊德太太,布兰特少校,谢泼德医生,雷蒙德先生,你们都是失踪者的亲朋好友,如果你们有谁知道拉尔夫·佩顿的藏身之处,请说出来。” 长久的静默。波洛的目光依次扫过众人。 “我恳求你们,”他低声说,“请说出来吧。” 但依然没人出声。最后还是艾克罗伊德太太打破了沉默。 “我不得不说,”她悲悲戚戚地说,“拉尔夫的失踪真是太古怪了——确实非常古怪。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躲着不露面,哎,看来一定有隐情。亲爱的弗洛拉,我忍不住在想,你们订婚的消息还没正式公布,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妈妈!”弗洛拉生气地大喊。 “天意,”艾克罗伊德太太喃喃地说,“我虔诚地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神灵决定了每个人的命运,莎士比亚的优美诗句就是这么写的。” “艾克罗伊德太太,您自己脚踝太粗,总不会也是全能的上帝所赐吧?”杰弗里·雷蒙德不负责任地笑起来。 我想他的本意是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但艾克罗伊德太太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摸出手绢。 “弗洛拉差一点就陷进一桩恐怖的丑闻和惨剧。我本来坚决不相信亲爱的拉尔夫和可怜的罗杰之死有什么瓜葛,他不可能下得了手。我这人特别容易信任别人——从小就这样,最讨厌把人往坏处想。但是,当然了,大家肯定还都记得,拉尔夫小时候经历过好几次空袭,听人说,那种影响要很久以后才会显现出来。他们完全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知道,失去了控制,无能为力。” “妈妈,”弗洛拉惊呼,“您该不会认为凶手是拉尔夫吧?” “够了,艾克罗伊德太太。”布兰特说。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艾克罗伊德太太抹着眼泪,“这太令人难过了。我在琢磨,如果拉尔夫有罪,这笔家产该怎么处理?” 雷蒙德粗鲁地将他的椅子从桌旁推开。布兰特少校则依旧不动声色,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哎,就像弹震症,”艾克罗伊德太太坚持说下去,“我敢说罗杰在金钱上对他管得很严——当然这也是为他好。看得出来,你们都不同意我的看法,可我就是想不通拉尔夫为什么不露面。谢天谢地,弗洛拉和拉尔夫订婚的消息从没正式公布过。” “明天就宣布。”弗洛拉朗声说道。 “弗洛拉!”她母亲震惊得无以复加。 弗洛拉扭头对秘书说: “麻烦你给《晨报》寄一份公告好吗?还有《泰晤士报》,拜托了,雷蒙德先生。” “如果你确定这样明智的话,艾克罗伊德小姐。”雷蒙德严肃地回答。 冲动之下,她又转向布兰特。“您应该理解,”她说,“我还能怎么办?到了这个地步,我必须站在拉尔夫一边。您难道不了解,我别无选择吗?” 她用热切的目光探询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布兰特突然点了点头。 艾克罗伊德太太不由得尖声叫嚷起来。弗洛拉不为所动。这时雷蒙德开口了。 “您的出发点我很赞赏,艾克罗伊德小姐,但这未免有点轻率吧?再等一两天吧。” “就明天,”弗洛拉明确地说,“妈妈,再这么拖下去没有好处。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对朋友不忠实。” “波洛先生,”艾克罗伊德太太泪流满面地恳求道,“您就不能说几句话吗?” “没什么可说的,”布兰特插进来,“她做得很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支持她。” 弗洛拉向他伸出手。 “谢谢你,布兰特少校。”她说。 “小姐,”波洛说,“请允许我这老头子向您的勇气和忠诚致敬。如果我冒昧请求您——最最郑重地请求您——至少再推迟两天宣布婚事,您应该不会误解我吧?” 弗洛拉犹豫了。 “我的请求,既是为了拉尔夫·佩顿的利益考虑,也是为您着想,小姐。您皱起眉头了,看来还没理解我的意图。但我可以保证,推迟宣布有百利而无一弊。这不是开玩笑。是您把这个案子交到我手中的,现在请您别打乱我的计划。” 弗洛拉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我不喜欢这样,”她最后说,“但我会按您说的办。” 她又坐回桌旁。 “那么,先生们,女士们,”波洛语速很快,“我继续先前的发言。请注意,我的目标是查清真相,无论真相本身多么丑陋,对追寻它的人而言,都将是新奇和美妙的。我这把年纪,精力大不如前,”他停顿了一下,显然巴望有人反驳这句话,“这很可能是我调查的最后一个案子。但赫尔克里·波洛不会用一次失败来画上句号。先生们,女士们,我正式告知诸位,我要知道真相,而且我一定会知道——无论你们怎样横加阻挠。” 他最后这句话里的挑衅意味挥之不去,像是直接甩到我们脸上一样。众人不由都有些畏缩,唯有杰弗里·雷蒙德仍旧保持着和平时一样的幽默态度,泰然自若。 “您说‘无论我们怎样横加阻挠’,是什么意思?”他的眉毛微微一挑。 “就是说,先生,这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对我隐瞒了一些事,”他挥挥手,原本喃喃自语的声音越变越大,气愤不已,“得了,得了,我心里都有数。也许这些事无足轻重,表面看来与本案毫无瓜葛,但确实存在。你们每个人都对我隐瞒了一些事。得了,难道我说错了吗?” 他那包含了挑战与责备的目光横扫全桌,人人都随之低下头,不敢正视。对,连我也未能幸免。 “请回答我,”波洛带着奇怪的笑容,从座位上站起来,“恳请诸位告诉我实情——全部实情。” 鸦雀无声。 “没人有话要说?” 他又笑了一声,同样奇怪的笑。 “太糟糕了。”说完他就离开了房间。 第十三章 鹅毛管 第十三章 鹅毛管 当晚,波洛邀请我晚饭后到他家去。卡洛琳非常不情愿地看着我离开,她肯定巴不得陪我一起去。 波洛热情地款待了我。一张小桌上摆着了一瓶爱尔兰威士忌(我不喜欢这种酒)、苏打水虹吸瓶和玻璃杯。他自己喝的则是亲手调制的热巧克力。这是他最喜爱的饮料,后来我才知道的。 他礼貌地问我姐姐好 ,说她是他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女人。 “我看她被你哄得头都晕了,”我冷冷地说,“星期天下午是怎么回事?” 他大笑起来,眨着眼睛。 “我喜欢请教专家。”这样评论道,但不愿进一步解释。 “反正村里的风言风语你都听到了,”我说,“不管它们是真的还是假的。” “得到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他平静地补充。 “比如——” 他却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反问,“在这种地方,拉尔夫·佩顿的所作所为不可能逃过别人的眼睛。即便你姐姐那天没有刚好穿过树林,别人也会发现他们。” “就算是吧,”我生气地质问,“可你为什么对我的病人那么感兴趣?” 他又眨眨眼。“只有其中一位而已,医生,只有一位。” “最后那位?”我冒险猜测。 “我发现拉塞尔小姐很值得研究。”他闪烁其词。 “难道你跟我姐姐和艾克罗伊德太太一样,也认为她有些滑头?”我问道。 “什么?你说什么——滑头?” 我尽可能为他解释了这个词。 “这是她们说的?” “我姐姐昨天下午不就通通告诉你了吗?” “她们的看法不无可能。” “但却毫无根据。”我说。 “女人啊,”波洛总结道,“真了不起!随便一猜却能奇迹般地命中真相。其实这也是有原因的。女人善于在不知不觉间捕捉到许多细节,她们的潜意识会自行将这些细节组合起来——然后把得出的结果叫做直觉。在心理学方面,我是专家,这些我都懂。” 他自命不凡地挺起胸膛,模样极其滑稽,我好不容易才憋住了没捧腹大笑。然后他啜了一小口巧克力,细心地揩了揩他的八字胡。 “希望你能告诉我,”我冲口而出,“你对此案的看法究竟是怎样的。” 他放下杯子。 “你想知道?” “是啊。” “我看见的东西你也看见了,难道我们的看法会不一致吗?” “恐怕你是在嘲笑我,”我口气生硬,“我对这种事情当然经验全无。” 波洛慈祥地对我笑了笑。 “你就像个渴望了解机器工作原理的孩子。你想探析案情,却不是从家庭医生的角度,而是要用一个对谁都不了解也不关心的侦探的眼光——对侦探而言,所有涉案人员都是陌生人,嫌疑完全均等。” “你说得非常准确。”我由衷称赞。 “那我来给你小小地上一课。首先得理清案发当晚的种种头绪——记住,证人可能撒谎。” 我扬起眉。“这不会疑心太重吗?” “这很有必要——我保证,非常有必要。从头开始。谢泼德医生八点五十分离开大宅。我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告诉你的。” “但你可能没说实话——又或者你的手表不准。但帕克也说你是八点五十分离开的,所以这一点可以先采信,继续往下看。九点整,你撞见了一个人——我们可以把它叫做‘与神秘陌生人的奇遇’——地点就在庄园大门外。我又怎么知道确有其事?” “是我告诉你的啊。”我照样回答,却被波洛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啊,今天晚上你的头脑可不太好用,我的朋友。你的确知道——可我怎么判别这件事的真实性?好吧,我之所以能肯定这神秘陌生人不是你的幻觉,是因为在你遇见他之前,甘尼特小姐的女仆已经看见他了,而且他也向她打听去芬利庄园怎么走。由此可以确认,的确有这么一个人,而且关于他的两个特征都很明确——第一,他对这一带很陌生;第二,无论他去芬利庄园出于什么目的,都谈不上隐秘,因为他光问路就问了两次。” “是的,”我说,“我懂了。” “接下来我的任务,就是进一步挖掘这位神秘人的背景。我得知他在‘三只野猪’喝了杯酒,而且那儿的女招待还说,他带有美国口音,自称刚从美国回来。你注意到他有美国口音了吗?” “嗯,确实有,”我回想一阵才答道,“但不太明显。” “对。还有这件东西,记得吗,之前我在凉亭里捡到的。” 他将那根小鹅毛管递到我眼前。我好奇地察看一番,突然,我记起了曾经看过的小说里的情节。 波洛一直注视着我的脸,见我恍然大悟,便点了点头。 “不错,海洛因。‘白粉’。吸毒者就拿这种管子,从鼻子里把白粉吸进去。” “盐酸二乙酰吗啡。”我条件反射地说出了术语。 “这种吸毒方式在大洋彼岸司空见惯。这又是一项证据,说明那人来自加拿大或美国。” “你怎么想到关注那座凉亭的?”我大为好奇。 “警督先生认为,任何人要进屋都得抄那条小路。但我一看见那座凉亭就意识到,如果有人利用那座凉亭见面,那也是必经之路。已经能够明确的是,神秘陌生人既没去前门,也没到屋后。那么会不会有人从大宅里出来和他碰头?果真如此的话,还有什么地方比那座凉亭更方便呢?我怀着希望去凉亭找线索,果然就有两大发现:一小块丝绢,以及这根鹅毛管。” “那块丝绢怎么了?”我更加好奇,“那又有什么文章?” 波洛眉头一扬:“你没有启用小小的灰色细胞,”他冷冷地说,“这块上过浆的丝绢意味着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就看不出。”我换了个话题,“不管怎样,神秘人是去凉亭赴约的,那么和他见面的会是谁?” “问得好。”波洛说,“还记得吗,艾克罗伊德太太和她女儿是从加拿大搬来的?” “你今天指责她们隐瞒实情,原来用意在这儿?” “可以这么说。再看另一个问题。客厅女仆讲的那个故事,你有什么意见?” “什么故事?” “关于她被解雇的那些话。解雇一名仆人需要花半个小时吗?所谓的重要文件,可信度有多高?别忘了,虽然她自称从九点半到十点都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却没人能证明。” “你把我搞晕了。”我说。 “我可觉得案情越来越明朗。不过,还是请你谈谈自己的观点,以及相应的论据。”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只是草草记下几条拙见而已。”我怯生生地说。 “非常好——你也会运用方法论了。我洗耳恭听。”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念起来。 “首先,要用逻辑思维看问题——” “可怜的黑斯廷斯从前也总这么说,”波洛打岔道,“但麻烦的是,他从来都做不到。” “第一——九点半,有人听到艾克罗伊德先生和某人谈话。 “第二——案发当晚,拉尔夫·佩顿肯定从窗户进过书房,鞋印就是证据。 “第三——艾克罗伊德先生当晚情绪紧张,所以只可能让熟人进屋。 “第四——九点半跟艾克罗伊德在一起的那个人是来要钱的。而拉尔夫·佩顿目前手头拮据。 “根据以上四点可以看出,九点半和艾克罗伊德先生在一起的人就是拉尔夫·佩顿。但我们已经知道,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艾克罗伊德先生还活得好好的,因此拉尔夫·佩顿并不是杀害他的凶手。拉尔夫离开时没关窗,后来凶手就是从窗户进来的。” “那么凶手是谁?”波洛问道。 “那个从美洲来的人。他很可能与帕克是一伙的,而敲诈弗拉尔斯太太的人多半就是帕克。如果这一点成立的话,估计帕克听到了足够多的消息让他意识到大事不妙,告诉了他的同伙,将那柄短剑交给他,由其执行谋杀。” “这是一种理论。”波洛也承认,“说明你有这方面的脑细胞。但还有很多细节没解释清楚。” “比如——” “那通电话,还有那把被推动过的椅子——” “那把椅子真的那么重要?”我打断他。 “也许没多大关系,”我的朋友承认,“可能只是偶然被雷蒙德或布兰特拉出来的,然后在情绪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推回了原处。然后还有那不翼而飞的四十英镑。” “艾克罗伊德把钱给拉尔夫了吧,”我提出看法,“也许他起先不肯给钱,后来又回心转意了。” “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 “什么问题?” “布兰特为什么那么肯定九点半和艾克罗伊德先生在一起的是雷蒙德?” “他已经解释过了。”我说。 “你觉得他的理由靠得住?这个问题我暂且不追究。现在试着回答这个问题:拉尔夫·佩顿失踪的原因是什么?” “这可很难说,”我吞吞吐吐,“我只能从医生的角度考虑,拉尔夫肯定精神失常了!假设他突然发现,自己刚离开几分钟,继父就惨遭谋杀——而且他还刚和死者大吵一架——他很可能陷入了恐慌,急急忙忙地逃走了。嫌疑人看似形迹可疑,实际上却很无辜,这也是常事。” “没错,”波洛说,“但还有一个因素不容忽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接过话来,“动机。拉尔夫·佩顿的继父一死,他就能继承一大笔财产。” “这只是动机之一。”波洛说。 “之一?” “是的。你发现了吗,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三种互不关联的动机。那个蓝色信封和里头的信肯定被人偷走了,这是动机之一:勒索!勒索弗拉尔斯太太的人有可能就是拉尔夫·佩顿——哈蒙德怎么说来着?拉尔夫·佩顿最近没向继父要钱,他似乎另找了棵摇钱树。第二个动机就是——用你刚才的原话——他手头拮据?他怕自己陷入困境的理由传到继父耳朵里。最后一个动机你刚才已经提过了。” “天哪,”我震惊不已,“这简直百分百对他不利了。” “是吗?”波洛说,“我不敢苟同。三种动机——未免太多了吧。说到底,我仍然倾向于拉尔夫·佩顿是清白的。” 第十四章 艾克罗伊德太太 第十四章 艾克罗伊德太太 经过我记录下来的上述这场夜谈,案情在我眼中似乎进入了全新的阶段。案件经过可以一分为二,非常清楚,界限分明。前半部分从星期五晚上艾克罗伊德之死到第二周的星期一晚上。我对这个阶段的记录完全平铺直叙,与赫尔克里·波洛的所见所闻一致。我一直紧随波洛,所见所闻与他不差分毫,并且竭尽所能揣摩他的心思——不过现在看来我是白费力气了。虽然波洛不吝与我分享他的发现——比如那个订婚戒指——但他所重视的关键信息和由此形成的逻辑推论却从未说出口。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人一贯口风很紧,也许会抛出一些暗示与建议,但也仅限于此了。 刚才说过,直到星期一晚上,我所记叙的案情始末可以替换为波洛本人的视角,他是福尔摩斯,我是他身边的华生。但过了星期一我们便分头行动,波洛自己忙自己的。他的行动我也屡有耳闻,因为在金斯艾伯特,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得人尽皆知。但他不再事先通知我要做什么,何况我也有事要办。 如今回想起来,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段时间可谓千头万绪,错综复杂。每个人对谋杀案都有自己的看法,好比玩拼图游戏,人人都能贡献一点小智慧或小发现。但他们无法更进一步,唯有波洛才能将无数碎片归整拼成图形的全貌。 有些小事当时看来与案情无关,也显得毫无意义,比方说黑靴子的问题。不过这件事等一下再说……我还是严格遵照时间顺序,从艾克罗伊德太太请我去看病说起。 星期二一大早她就派人来请,病情似乎非常紧急。我急忙赶过去,还以为她已经快不行了。 艾克罗伊德太太卧床不起,所以也省去了一番客套礼数。她伸出枯瘦的手,又指了指一把椅子,意思是让我把椅子拉到床边坐下。 “唔,艾克罗伊德太太,”我说,“您哪里不舒服?” 我假惺惺地摆出全科医生对病人应有的关切之情。 “我整个人都垮了,”艾克罗伊德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彻底垮了。可怜的罗杰这一死,对我打击太大了。唉,大家都说,这种感觉通常不会立刻出现,过段时间才会显现出来。” 很遗憾,受医生的职业立场所限,我无法畅所欲言。要是能回敬她一句“胡说八道!”,让我干什么都愿意。 我硬生生把这句话吞回去,并向她推荐了一剂补药,她欣然接受。戏演到这儿,第一幕也就可以收场了。我压根不相信她请我来是因为艾克罗伊德之死而受了惊吓。但艾克罗伊德太太无论谈什么话题,从来都不肯打开天窗说亮话,总要扭捏着绕几个弯子。我实在想知道她找我来究竟怀着什么目的。 “还有那场面——昨天的场面。”病人接着说道。 她停了下来,似乎在期待我领会弦外之音。 “什么场面?” “医生,您怎么了?难道忘了?那可怕的矮个子法国佬——法国人还是比利时人来着?——管他是谁呢,居然那样恐吓我们,气死我了。这比罗杰的死还让我难受。” “太糟糕了,艾克罗伊德太太。”我说。 “我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居然那样大吼大叫。我完全明白我的责任,怎么可能隐瞒事实?我已经尽全力配合警方调查了。” 见艾克罗伊德太太止住话头,我便附和了一句“是啊”。现在我逐渐明白她想说什么了。 “谁也不能怪我没尽心尽力,”艾克罗伊德太太又大吐苦水,“拉格伦警督肯定非常满意。这个外国暴发户凭什么跑来兴风作浪?更别提他那可笑的长相——活像滑稽剧里的法国丑角。我想不通,弗洛拉为什么非找他来不可。她事先根本没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弗洛拉太任性了,我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又是她母亲,她总该先征求我的意见才对。” 我默默地听着。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就想知道这个。难道他真认为我隐瞒了什么内情?他……他……他昨天斩钉截铁地指控我。” 我耸了耸肩。 “肯定没关系,艾克罗伊德太太,”我说,“既然您本来就没有隐瞒什么事情,他说的那番话也就不是针对您了。” 艾克罗伊德太太突然换了个话题,这是她的一贯风格。 “仆人们真烦,”她说,“天天私下传些小道消息,然后越传越广——大部分都是无中生有。” “仆人们说闲话?”我问,“说些什么?” 艾克罗伊德太太狡黠地瞟了我一眼,让我很不自在。 “医生,如果大家都知道了,那您肯定也心里有数。您不是一直和波洛先生在一起吗?” “是啊。” “那您肯定很清楚了。是那个名叫厄休拉·伯恩的女孩吧?这也很正常——她反正都要走人了,肯定想方设法惹麻烦。这些仆人们哪,心眼都很坏,都是一路货色。哎,既然您也在场,医生,您肯定听到她的狡辩了?我就怕谣言传来传去,别人会信以为真。不管怎么说,您总不至于原封不动地把所有细节都告诉警察吧?差不多都只是家务事而已——和谋杀一点关系也没有。可那女孩如果对我们怀恨在心,说不定还会继续到处造谣呢。” 通过她滔滔不绝的诉说,我敏锐地捕捉到潜藏在背后的阵阵焦虑。波洛的假设果然没错,昨天围坐一桌的六个人之中,至少艾克罗伊德太太确实隐瞒了一些事。现在就轮到我来掀开她的底牌了。 “如果我是你,艾克罗伊德太太,”我单刀直入,“我会全都说出来。” 她顿时轻声惊呼。 “唔!医生,您太无礼了!听上去好像……好像……反正我三两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 “那为什么不有话直说呢?”我怂恿道。 艾克罗伊德太太摸出一条花边手绢,擦一擦眼泪。 “医生,也许您能帮忙向波洛先生捎个话——帮我解释解释——外国人很难站在我们的立场上看问题。而且您不了解——谁也不了解——我吃过的那些苦头。煎熬啊,我这辈子就是一年又一年的煎熬。我本来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但事实就是如此。就算数额再小的账单,罗杰都要仔细盘查,好像他每年的收入只有可怜巴巴的几百英镑,而不是这附近最有钱的大财主之一——昨天哈蒙德先生是这么告诉我的。” 艾克罗伊德太太停了下来,用花边手绢轻拭着眼睛。 “啊,”我引导她往下说,“您是指报销账单?” “那些可怕的账单!有几张我根本不想拿给罗杰看,有些事情男人根本不会理解的,他会说没必要买那些东西。当然了,账单总是越堆越多,哎,还没完没了地寄来——” 她恳切地望着我,仿佛想让我就账单这一惊人的特质对她表示安慰。 “账单都是这样的。”我附和道。 她的语调突然变得颇为粗鲁:“我向您保证,医生,我的精神马上要崩溃了。我夜里睡不着,心脏怦怦乱跳。还有,我收到一位苏格兰先生的来信——其实有两封信——写信的都是苏格兰人,一位是布鲁斯·麦克弗森先生,另一位叫科林·麦克唐纳。真巧。” “不见得,”我冷冷回答,“这种人往往自称苏格兰人,但我怀疑他们祖上有犹太血统 。” “光是期票就从十镑到一万镑,”艾克罗伊德太太边回忆边小声嘀咕,“我曾写信给其中一位先生,但没能谈妥。” 她停住了。 我估计这番谈话终于要进入实质性阶段了。我还从没见过比她更能绕圈子的人。 “您瞧,”艾克罗伊德太太低声说,“不都得怪我期望值过高吗?本来还盼着遗产有我一份。当然,我虽然期待罗杰留点钱给我,但心里也没底。我就想,要是能瞄一眼他的遗嘱该多好——并不是鬼鬼祟祟地偷窥——只要看了遗嘱,我就能早作打算。” 她斜睨了我一眼。此刻的气氛相当微妙。好在适当运用语言能给丑陋的真相蒙上一层遮羞布。 “这些话我只能跟您说,亲爱的谢泼德医生,”艾克罗伊德太太急急地说,“相信您不至于误会我,波洛先生那儿,还得托您多美言几句。那是在星期五下午——” 她咽了咽唾沫,又变得吞吞吐吐。 “嗯,”我催促道,“星期五下午。然后呢?” “家里没人——至少我以为所有人都出去了。我进了罗杰的书房——我有正当理由——我是说,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看到堆在书桌上的文件时,我突然动了心思:‘不知罗杰会不会把遗嘱放在书桌抽屉里。’我从小就容易冲动,做事不经大脑。最上层抽屉的锁眼里还插着钥匙——这太粗心了。” “明白了,”我附和道,“于是您在书桌里翻找了一通。找到遗嘱了吗?” 艾克罗伊德太太轻呼一声,我才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够圆滑。 “听起来真可怕,根本不是您说的那么回事。” “当然不是,”我连忙补救,“我口无遮拦,您别介意。” “不奇怪,男人嘛,各个都不可理喻。如果换了我是亲爱的罗杰,才不会把遗嘱捂得那么紧。可男人们就爱偷偷摸摸。人被逼急了,难免要想点办法来保护自己。” “那么您想的办法成功了吗?”我问道。 “我正要说这个。我拉开最底下那抽屉时,伯恩进来了。那场面真尴尬。当然,我立刻关上抽屉站起来,吩咐她仔细扫一下桌面上的灰尘。可我不喜欢她看人的眼神——态度虽然很恭敬,目光却非常恶毒,简直瞧不起人。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那女孩。她算是个好仆人,也会喊‘太太’,叫她戴帽子、穿围裙也都照办(告诉你,现在干活儿的姑娘可都不怎么乐意穿戴这些了);如果她替帕克去应门,也能利索地回答‘主人不在家’;而且她跟其他客厅女仆不一样,伺候主人用餐时不会随便乱笑——我想想,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您说到虽然伯恩有许多优点,可您从来都不喜欢她。” “一点都不喜欢。她有点古怪,和其他仆人不太一样。依我看,她受教育的程度好像太高了。这年头,你都分不清楚谁是大家闺秀。” “后来呢?”我问道。 “也没什么。最后罗杰进来了,我本来还以为他在村里散步。他问:‘出了什么事?’我回答‘没什么,我是来拿《笨拙》 的。’然后我拿起《笨拙》就出去了。伯恩还留在屋里。我听见她问罗杰能不能和他谈一谈。我就直接回房躺到了床上,心里很不舒服。” 她又稍一停顿。 “您会跟波洛先生解释的,对吗?您也看得出来,这么点小事根本不值一提。不过,当然了,当时他凶巴巴地说有人隐瞒事实,我立刻就想到了这件事。伯恩可能会编出最不可思议的故事来,但您会替我解释的,对不对?” “就这些?”我说,“您都说完了?” “是……是的,”艾克罗伊德太太说,“哦!没错。”她又坚定地补了一句。 但她那瞬间的犹疑逃不过我的眼睛,可见她还有些事没坦白交代。我灵机一动,又追问:“艾克罗伊德太太,是不是您把银桌打开的?” 她的脸因为羞愧而红了,连脂粉都遮盖不住。 “您怎么知道?”她小声地问。 “这么说确实是您?” “是的——我——哎呀——里面的一两件旧银器——很有意思。我读过一篇文章,里头有幅插图,就那么小一件玩意儿,在佳士得拍卖行能卖好大一笔钱。银桌里那个看着和图上的一模一样,我想下次去伦敦的时候可以带上——嗯——带去估个价。如果它真能值点钱,您想想,对罗杰来说该是多么大的惊喜啊。” 我强忍着没打断,听她啰唆完,甚至没问她为什么拿东西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您为什么没盖上桌面?”我又问,“是忘了吗?” “我当时被吓到了,”艾克罗伊德太太说,“外面露台上传来脚步声,我就匆匆跑出房间。刚上楼,帕克就开门请您进来了。” “那肯定是拉塞尔小姐。”我陷入沉思。艾克罗伊德太太揭示了一条非常有意思的事实。关于艾克罗伊德的银器一事,真假暂且不说,反正我也不在乎。真正激起我兴趣的是,拉塞尔小姐肯定是从落地窗进入客厅的;而且她当时气喘吁吁,应该刚小跑了一阵,证实了我的判断。那么在这之前,她去了什么地方?我顿时想到凉亭和那片丝绢。 “不知道拉塞尔小姐的手绢浆过没有?”我一激动,居然脱口而出。 艾克罗伊德太太吓了一大跳,我这才回过神,起身要走。 “您会向波洛先生解释吧?”她焦急地问。 “哦,当然,没问题。” 她又缠着我,百般解释她做过的事情,我好不容易才告辞离开。 客厅女仆在大厅里,她帮我穿上大衣。直到此刻我才认真打量她,她显然刚哭过。 “上次你说星期五艾克罗伊德先生叫你去书房,是怎么回事?”我问道,“现在我听说其实是你主动找他谈话。” 她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说道:“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这里。”但语气却不那么坚定。 我没吭声。她替我拉开门,我刚跨出一只脚,她又低声问:“不好意思,先生,有没有佩顿上尉的消息?” 我摇摇头,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 “他应该回来,”她说,“真的——他真的应该回来。” 她恳切地注视着我。 “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你知道吗?”我尖锐地问。 她摇摇头。“不,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只要是他的朋友,就该劝他赶紧回来。” 我没有马上离开,心想她可能还有话要说。但她接下来的问题令我吃了一惊。 “他们觉得谋杀发生在什么时间?快十点钟的时候?” “没错,”我说,“九点四十五分到十点之间。” “有没有可能更早一点?不会是九点四十五分之前吗?” 我仔细地看着她,她急切地等待着一个肯定的答复。 “不可能,”我说,“艾克罗伊德小姐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还看见她伯父活得好好的。” 她转过身去,似乎浑身力气都丧失了。 “多标致的姑娘啊,”我边开车离去,边自言自语,“长得真漂亮。” 卡洛琳在家。波洛刚来拜访过,令她喜出望外,觉得自己越发重要了。 “我正在帮他破案。”她解释说。 我很不安。卡洛琳本来就很难应付了,要是她的侦探本能再被挑起,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难道你准备去追查和拉尔夫·佩顿谈话的那个神秘女子?” “那种事我自有办法。”卡洛琳说,“不,这次是波洛先生拜托我帮他打听一条特殊的线索。” “是什么?”我问道。 “他想知道拉尔夫·佩顿的靴子是不是黑色或棕色的。”卡洛琳异常严肃地说。 我目瞪口呆。我发现自己对靴子的事情一无所知,完全不明白波洛的用意何在。 “是棕色的鞋子,”我说,“我见过的。” “不是鞋子,詹姆斯,是靴子。波洛先生想知道拉尔夫穿去旅店的那双靴子是不是棕色或者黑色的。这条线索事关重大。” 你可以说我智商低,我看不出来重大在哪里。 “那你要怎么查?”我问她。 卡洛琳说,这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我们家的安妮最好的朋友克拉拉是甘尼特小姐的女仆,而克拉拉又正和在‘三只野猪’打工的布茨约会,所以这点事根本不算什么。再说甘尼特小姐就是大方,立刻给克拉拉放了假,于是此事一眨眼就办妥了。 我们坐下来吃午饭时,卡洛琳故作漫不经心地说:“说到拉尔夫·佩顿的靴子嘛……” “嗯,”我说,“靴子怎么了?” “波洛先生本以为很可能是棕色的,但他搞错了。是黑色的。” 卡洛琳点了好几次头,显然自以为胜了波洛一局。 我没回答。拉尔夫·佩顿穿什么颜色的靴子,这跟谋杀案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想不通。 第十五章 杰弗里·雷蒙德 第十五章 杰弗里·雷蒙德 当天我又获得了新的证据,证明波洛的策略果然厉害。基于对人性的深刻理解,他的挑衅拿捏得恰到好处。在恐惧与负罪感的双重作用下,艾克罗伊德太太最先做出了反应。 当天下午我结束出诊刚到家,卡洛琳就告诉我杰弗里·雷蒙德刚走。 “他是来找我的?”我在玄关边挂大衣边问。 卡洛琳在我身边转了好久。 “他要见的是波洛先生。”她说,“他先去了‘落叶松’,但波洛先生不在家。雷蒙德先生以为他在我们这儿,或者你可能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根本不知道。” “我打算多留他一会儿,”卡洛琳说,“可他说半小时以后再去‘落叶松’,然后就往村里去了。真可惜,他前脚刚走,波洛先生后脚就来了。” “来我们家?” “不,回他自己家。” “那你怎么知道的?” “侧面的窗户。”卡洛琳言简意赅。 对我来说,这个话题该收场了,但卡洛琳另有打算。 “你不过去看看?” “去哪里?” “当然是去‘落叶松’。” “亲爱的卡洛琳,我去那儿干什么?” “雷蒙德先生那么着急见他,”卡洛琳说,“你去了可以打听一下是什么事情。” 我眉毛一扬。 “我的好奇心没那么重,”我冷冷答道,“就算不知道邻居们究竟在干什么、想什么,我也能舒舒服服过日子。” “胡扯,詹姆斯,”姐姐说,“你肯定也和我一样想知道。你不诚实,这就是问题所在;你总想装成不感兴趣的样子。” “够了,卡洛琳。”我边说边走进诊疗室。 十分钟后,卡洛琳敲敲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罐果酱之类的东西。 “詹姆斯,能不能麻烦你把这罐枇杷果酱给波洛先生送去?我答应过要给他的。他还从没尝过手工制作的枇杷果酱呢。” “怎么不让安妮拿去?”我没好气地问。 “她正在补衣服,没空。” 卡洛琳和我四目相对。 “很好,”我站起身,“如果非要让我拿这无聊的东西去,我就放在他家门口,听明白了吗?” 姐姐也扬了扬眉毛。 “可以,”她说,“谁说你还需要干别的了?” 托卡洛琳的福,我只能多跑一趟。 “如果你碰巧遇见波洛先生,”我拉开前门时,她说,“记得告诉他靴子的事情。” 这招不可谓不高明。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解开靴子之谜。那位头戴布列塔尼帽的老妇人前来开门,我忍不住问波洛先生在不在家。 波洛应声而来,笑容可掬地将我迎进屋。 “好朋友,快请坐,”他说,“坐这把大点的椅子,还是那把小一点的?房间里不算太热吧?” 我觉得屋里闷得慌,但忍着没说。窗户紧闭,壁炉里火焰熊熊。 “英国人特别喜欢新鲜空气。”波洛说,“要呼吸新鲜空气,外头多得是,何必放进屋里来?这些陈词滥调我们就不讨论了。你是不是给我带东西来啦?” “两件东西,”我说,“首先是这个,我姐姐送的。” 我将那罐枇杷果酱递给他 “卡洛琳小姐真是太客气了,答应过的事记得这么牢。那第二件呢?” “算是一些消息吧。” 然后我向他转述了与艾克罗伊德太太会面的经过。他饶有兴致地倾听着,但不太兴奋。 “这就说得通了,”他沉吟道,“而且也有助于核实女管家的证词。还记得吗,她自称路过时发现银桌的盖子敞开着,于是顺手关上了。” “她还说去客厅是为了查看鲜花的新鲜程度,你觉得呢?” “啊,对这一段我们从没当真,对吧,我的朋友?她显然急于解释出现在客厅的理由,情急之下才捏造出这个借口——不过话说回来,你可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我原本揣测,她那么紧张是因为对银桌动过手脚,但现在看来另有隐情。” “对。”我说,“她出去和谁见面?又是为什么?” “你认为她是出去见某个人?” “是的。” 波洛点点头。 “我也有同感。”他若有所思。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对了,”我说,“我姐姐托我捎条口信。拉尔夫·佩顿的靴子是黑色的,不是棕色的。” 我边说边审视着他。不知是不是幻觉,一瞬间,他的神情有些不安。但即便是真的,那一丝不安也稍纵即逝了。 “她真有把握靴子不是棕色的?” “绝对肯定。” “啊!”波洛懊恼地叹着气,“太遗憾了。” 他好像相当沮丧,但并未多加解释,而是马上转移了话题。 “上周五早晨去你那里看病的女管家拉塞尔小姐——你不介意告诉我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吧?我的意思是,除去正常问诊的细节问题?” “不介意,”我说,“谈完正事之后,我们又讨论了一会儿毒药,还说到中毒之后能否检验出来,最后又谈到吸毒和瘾君子。” “特别是可卡因?”波洛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微感讶异。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归档的报纸前,拿过来一份九月十六日星期五的《每日预算报》,示意我读一读上面一篇关于可卡因走私的文章。文章的内容骇人听闻,描写也很生动。 “她读了这篇文章,才对可卡因耿耿于怀。”波洛说。 我还是摸不着头脑,刚要追问,房门开了,仆人通报说杰弗里·雷蒙德来了。 雷蒙德走进来,依旧满面春风,热情地向我们问好。 “您好,医生。波洛先生,今天早上我是第二次造访了,我急着找你。” “也许我该回避一下。”我颇为尴尬地提议。 “我不介意,医生。不,是这么回事,”他随着波洛的指示落座,“我是来坦白的。” “真的?”波洛和颜悦色又颇感兴趣地问。 “哦,其实不算什么大事,真的。但是,说真心话,我从昨天下午开始就饱受良心的折磨。您指责我们大家都有所隐瞒,波洛先生,我认错。我的确有隐情没坦白。” “究竟是什么隐情,雷蒙德先生?” “刚才我说过,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是这样,我欠了一笔债——一大笔债,而艾克罗伊德先生的遗赠来得正是时候。这五百英镑不仅能帮我渡过难关,而且还能剩下一点点。” 他又亮出迷人的微笑,难怪这年轻人人缘好。 “您也明白,警察的疑心都很重——我不想承认自己缺钱花——要不肯定会被他们盯上。可我实在是冒傻气,从九点四十五分开始我一直和布兰特待在台球室,我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没什么好怕的。但是,既然您对我隐瞒实情这么生气,我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还是坦白交代为好。” 他又站起身,冲我们一笑。 “您是位非常明智的年轻人。”波洛赞许地点点头,“说真的,一旦我发现有人对我隐瞒实情,就难免怀疑背后或许有非常严重的内幕。您做得非常对。” “很高兴我撇清了嫌疑,”雷蒙德笑道,“那我告辞了。” “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年轻的秘书出门后,我说。 “嗯,”波洛也说,“几乎不值一提。但如果他不在台球室里,天知道会怎样?许多凶杀案背后的动机还不足五百镑。这取决于多少钱才足以令人铤而走险,钱多钱少都是相对的,是吧?你想过吗,我的朋友,那座大宅里的很多人都从艾克罗伊德先生之死中获得了好处。艾克罗伊德太太,弗洛拉小姐,年轻的雷蒙德先生,女管家拉塞尔小姐。事实上,没能从中受益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布兰特少校。” 他提到布兰特时的语气相当反常,我不由抬头看了看他,有点糊涂。 “我没听明白。”我说。 “我指责的那些人当中,已经有两个人吐露实情了。” “你觉得布兰特少校也有隐情?” “这个嘛,”波洛满不在乎地说,“俗话说得好,英国人只隐瞒一件事——那就是爱情。至于布兰特少校,我不得不说,他掩饰的功夫不佳。” “有时候我在想,”我说,“我们是不是对那个问题过早下结论了。” “怎么说?” “我们一直认定敲诈弗拉尔斯太太的人必然是谋杀艾克罗伊德先生的凶手,其实这会不会是一个误区?” 波洛使劲点头。 “非常好,实在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想不到这一层。这当然有可能。但必须牢记一点:那封信失踪了。当然,你说得没错,拿走那封信的人未必是凶手。当你首先发现尸体时,帕克就有可能趁你不注意把信拿走。” “帕克?” “对,帕克。我总免不了想到帕克,虽然我并不认为他是凶手。不,人不是他杀的,但还有谁比他更像是勒索弗拉尔斯太太的那个神秘恶棍呢?他很可能从金斯帕多克的某个仆人口中打探出了弗拉尔斯先生的死因。无论如何,比起偶然来访的客人,比方说布兰特这样的,帕克的可能性更大。” “说不定真是帕克把信拿走的,”我承认,“我是后来才注意到信不见了的。” “过了多久才发现?是在布兰特和雷蒙德进屋之前还是之后?” “记不清了。”我沉思着,“我想是之前——不,是他们进屋之后。对,基本能肯定,是在他们赶来之后。” “那么范围就扩大到三个人了,”波洛思索着,“但帕特的可能性仍然最大。我打算做个小试验,试探一下帕克。朋友,陪我去一趟芬利庄园怎么样?” 我默然同意,我们立刻动身。到达庄园后,波洛要求见见艾克罗伊德小姐,她很快就来迎接我们。 “弗洛拉小姐,”波洛说,“我不得不向您透露一个小秘密。我仍然不相信帕克是清白的,所以想请您配合做个小实验。我准备重建他当晚的部分行动,但得编个故事来骗他——啊!有了,就说我们想确认在外面的露台上能不能听见小门廊里的声音。好吧,麻烦你按铃找帕克来。” 我按吩咐行事,男管家很快就出现了,一如既往地殷勤。 “是您按铃叫我吗,先生?” “是的,好帕克,我想做个小小的实验。我让布兰特少校站在书房窗外的露台上,想证实一下那天晚上那儿的人能不能听到艾克罗伊德小姐和你在门廊里的说话声。我想重现那一幕情景。你能不能去把当时端着的托盘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拿来?” 帕克出去了。我们一起来到书房门外的走廊上,不一会儿便听见杯盘作响,帕克端着一只托盘出现了,托盘里放着一根虹吸管、一瓶威士忌、两个玻璃杯。 “等一下,”波洛兴冲冲地举手喊道,“一步一步来,必须和当时的场面一模一样。这是我查案的方法。” “这是国外的习惯吗,先生?”帕克说,“所谓的重建犯罪现场?” 他泰然自若地伫立一旁,听候波洛差遣。 “啊!帕克还懂得不少嘛,”波洛赞叹道,“看来他也读过一些这方面的书。好了,拜托各位尽可能按当时的情景进行。你从外头大厅里走进来——像这样。小姐是站在——哪儿?” “这里。”弗洛拉边说边站到书房门口。 “完全正确,先生。”帕克说。 “当时我刚刚关好门。”弗洛拉又说。 “是的,小姐,”帕克附和道,“您的手就像现在那样握着门把。” “那就开始吧,”波洛说,“为我表演一下这出短短的喜剧。” 弗洛拉手握门把站在那儿,帕克端着托盘从大厅穿过那扇门走来。 他刚跨进门就停下了,然后弗洛拉说:“哦!帕克,艾克罗伊德先生吩咐过了,今晚别再打扰他。” “这是我的原话吗?”她又低声补了一句。 “如果我没记错,的确是原话,弗洛拉小姐,”帕克说,“但我印象中您当时用的是‘今夜’而不是‘今晚’。”接着他像演戏一样拿腔拿调地高声回答,“明白了,小姐。要不要照常锁门?” “好的。” 帕克退出门外,弗洛拉跟在后面,随后上了主楼梯。 “这样可以了吗?”她扭头问道。 “太棒了,”小矮子搓着双手,“对了,帕克,你能肯定那天晚上托盘里确实有两只玻璃杯吗?另一只是给谁准备的?” “我每次都送两只杯子,先生。”帕克说,“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有了,谢谢。” 帕克退下了,从头到尾都不卑不亢。 波洛站在大厅中央,双眉深锁。弗洛拉走下楼梯来到我们身旁。 “您的实验成功了吗?”她问,“我还不太明白,您知道——” 波洛赞赏地对她笑了笑。 “没必要非弄明白不可,”他说,“不过请告诉我,那天晚上帕克的托盘里确实有两只玻璃杯吗?” 弗洛拉皱着眉头想了想。 “真的记不清了,”她说,“应该有吧。难道这才是您做实验的目的?” 波洛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这么说吧,”他说,“我历来都特别留心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那帕克说真话了吗?” “我想他没撒谎。”波洛陷入了沉思。 几分钟后,我们沿原路返回村里。 “你提杯子的问题,有什么目的?”我好奇地问。 波洛耸耸肩。 “没话总要找话说。”他说,“提这个问题和提其他问题,作用都一样。” 我瞪着他。 “无论如何,我的朋友,”他正色道,“我想了解的都弄清楚了,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 第十六章 麻将夜 第十六章 麻将夜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打麻将。这种简单的娱乐活动在金斯艾伯特很受欢迎。晚饭后,大家穿着胶鞋和雨衣先后到来,喝点咖啡,然后吃几块蛋糕和三明治,喝喝茶。 当晚和我们一起打牌的是甘尼特小姐和家住教堂附近的卡特上校。这样的晚间聚会是传播小道消息的好时机,有时聊得兴起,连正事都忘了。我们通常都打桥牌——边打边交头接耳,最后打得乱七八糟。我们发现麻将相对平和,不至于像打桥牌那样,因为搭档没打出某张牌就大为不满;虽然我们仍然会直白地表达批评意见,但没那么有针对性。 “今晚真冷,是吧,谢泼德?”背靠壁炉的卡特上校说。卡洛琳把甘尼特小姐带进自己房间,正帮她脱下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外衣。“勾起了我对阿富汗的回忆。” “是吗?”我礼貌地答道。 “可怜的艾克罗伊德,真是一场神秘的谋杀,”上校边接过咖啡边说,“背后大有玄机——我是这么看的。谢泼德,有句话我只对你说,我听说跟勒索有关呢!” 上校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毫无疑问,还牵涉到一个女人,”他说,“信不信由你,一定跟女人有关。” 这时卡洛琳和甘尼特小姐来了。甘尼特小姐喝着咖啡,卡洛琳则端出麻将盒,把牌倒在桌上。 “洗牌,”上校开着玩笑,“没错——洗牌,我们在上海的俱乐部里都是这么说的。” 卡洛琳和我都认为,卡特上校这辈子根本就没去过上海的俱乐部。大战期间他在印度做牛肉罐头、梅子酱和苹果酱生意,没去过印度再往东的地方。不过上校的军旅生涯是货真价实的,何况在金斯艾伯特,就算你再怎么吹嘘自己的离奇经历,大家也都买账。 “开始吗?”卡洛琳说。 我们围着桌子坐好,开头五分钟没人说话,彼此都暗暗较劲,看谁先把自己的城墙垒好。 “你先来,詹姆斯,”最后卡洛琳说,“你是东风。” 我打出一张牌。一两圈过后,沉闷的气氛渐渐被单调的喊声打破,“三条”“二筒”“碰”,甘尼特小姐时不时还喊“不碰”,因为她有个习惯,没看清牌就抢着“碰”,然后才发现碰不起。 “今天早上我看见弗洛拉·艾克罗伊德了,”甘尼特小姐说,“碰——不,不碰,我弄错了。” “四筒,”卡洛琳说,“你在哪儿看到她的?” “她可没看见我。”也只有在我们这种小地方,才能欣赏到甘尼特小姐那大惊小怪的模样。 “啊!”卡洛琳兴冲冲地说,“吃。” “现在的正确说法是‘切’,”甘尼特小姐暂时分心了,“不是‘吃’。” “胡说,”卡洛琳反驳,“我一直都说‘吃’。” “在上海的俱乐部,他们都说‘吃’。”卡特上校说。 甘尼特小姐只好认输。 “你刚才说弗洛拉·艾克罗伊德什么来着?”卡洛琳专心地打了一两分钟,忽然问,“她和什么人在一起吗?” “那还用说。”甘尼特小姐说。 两位女士四目相对,似乎在交换情报。 “真的?”卡洛琳来了兴致,“是真的?哈,果然不出所料。” “都等你出牌呢,卡洛琳小姐。”上校说。他有时会摆出大男人的派头,看似专注于牌局,对小道消息漠不关心,但谁都不会上他的当。 “要我说啊,”甘尼特小姐说,“你刚才打的是条子吗,亲爱的?哦,不,我看见了——是筒子。要我说啊,弗洛拉真是走运,运气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话怎么说,甘尼特小姐?”上校问,“那张发财我碰。你怎么看出弗洛拉小姐运气好?她确实是个漂亮姑娘。” “犯罪这种事我或许不算太懂,”甘尼特小姐以一种万事通的口吻说,“但我可以告诉你,警察一开头总要问‘最后看见死者活着的人是谁?’而这个人总会成为怀疑对象。好了,弗洛拉·艾克罗伊德是最后看见她伯父还活着的人,这对她很不利——非常非常不利。依我看——管它三七二十一,拉尔夫·佩顿躲起来就是掩护她,分散她的嫌疑。” “拜托,”我温和地反驳,“难道你真的以为弗洛拉·艾克罗伊德这样一个年轻姑娘会那么冷血,拿刀刺死亲伯父?” “唔,很难说,”甘尼特小姐说,“这两天我从图书馆借了本书,里头说在巴黎下层社会,有些最凶残的罪犯就是漂亮的年轻姑娘。” “那是在法国。”卡洛琳当即反对。 “行了行了,”上校连忙打圆场,“现在听我讲一件稀奇事——这故事在印度的集市上传得很凶……” 上校的故事极其冗长,没完没了,而且非常无聊。多年前发生在印度的事情,怎能与前天金斯艾伯特的爆炸性新闻相提并论。 卡洛琳幸运地和了一把,总算让上校的故事画上了句号。卡洛琳算番数时搞错了,被我纠正之后还有点不高兴。我们又开始新的一局。 “东风打完了,”卡洛琳说,“我对拉尔夫·佩顿自有看法。三万。可到现在为止还没跟别人提过。” “真的吗,亲爱的?”甘尼特小姐说,“吃——我是说碰。” “真的。”卡洛琳坚定地回答。 “靴子有问题吗?”甘尼特小姐问,“我是说,靴子是黑色的,有什么不对劲?” “没什么不对劲。”卡洛琳说。 “依你看关键在哪里?”甘尼特小姐又问。 卡洛琳撅起嘴,摇着头,一副无所不知的架势。 “碰,”甘尼特小姐说,“不对——不碰。谢泼德医生和波洛先生关系不错,应该会知道所有秘密吧?” “没那回事。”我说。 “詹姆斯真谦虚,”卡洛琳说,“啊!暗杠。” 上校吹了声口哨,闲聊暂时中止了。 “你是庄家,”他说,“还碰了两次。大家当心,卡洛琳小姐要和一把大的。” 一连几分钟大家都埋头牌局,一句闲话也没说。 “说到这位波洛先生,”卡特上校问,“他真的是大侦探?” “是迄今为止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侦探。”卡洛琳郑重其事地回答,“他隐姓埋名到这儿来,就是要避免和公众接触。” “吃。”甘尼特小姐说,“我们这种小村子,难得来个大人物。对了,克拉拉——就是我那个女仆,你也认识——跟芬利庄园的女佣埃尔西关系很好,你们猜猜埃尔西告诉她什么来着?丢了一大笔钱。而且她认为——我是指埃尔西认为——那个客厅女仆手脚肯定不干净。她这个月就要卷铺盖走人了,天天半夜哭个没完。要我说,她很可能和什么犯罪团伙有关系。那姑娘的性子很古怪,在村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每次轮休都单独出门——我看这就很不正常,非常可疑。有一次我邀请她来参加女孩子们的联谊晚会,被她拒绝了;然后我又问她家住哪儿,家里都有谁,诸如此类;我不得不说,她的态度特别傲慢。表面上礼数周全,但她居然当场拒绝了我的邀请,真是无礼到了极点。” 甘尼特小姐停下来喘口气,而上校对仆人的事不感兴趣,自顾自说着在上海的俱乐部,他们打麻将的速度向来都很快。 于是我们就加快速度打了一圈。 “那个拉塞尔小姐星期五早上来找詹姆斯,”卡洛琳说,“假装看病,依我看她其实是来打探毒药放在哪儿。五万。” “吃。”甘尼特小姐说,“好惊人的想法!我觉得不会吧。” “说到毒药,”上校说,“呃——什么?我还没出牌?哦,八条。” “和了!”甘尼特小姐喊。 卡洛琳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再来一张红中,”她十分懊恼,“我就有三个对子了。” “我一直压着两张红中。”我说。 “果然是你的风格,詹姆斯,”卡洛琳责备道,“你根本不懂得怎么打麻将。” 我却自认为打得相当聪明。如果卡洛琳和牌,我得输上一大笔;而甘尼特小姐和的是最小的牌,连卡洛琳自己也没忘了指出这一点。 东风过了,大家默默开始新的一圈。 “其实刚才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另一件事。”卡洛琳说。 “什么?”甘尼特小姐撺掇她接着说。 “我想说说对拉尔夫·佩顿的看法。” “说吧,亲爱的,”甘尼特小姐越发起劲,“吃!” “这么早就‘吃’太亏了,”卡洛琳一本正经地指点,“你应该做大牌才对。” “我知道,”甘尼特小姐说,“你刚才说——拉尔夫·佩顿,是不是?” “对。嗯,关于他的去向,我有个绝妙的想法。” 我们都停手盯着她。 “有意思,卡洛琳小姐,”卡特上校说,“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唔,也不全是。听我慢慢说。你们都知道我们家大厅里有张全郡的大地图吧?” 我们都回答知道。 “那天波洛先生从里屋走出来时,在地图前停步,看了好久,还说了好多话——原话我记不清了,好像是说这附近唯一的大镇子是克兰切斯特——那当然是明摆着的。他一走,我突然就想到了。” “想到什么?” “他的言下之意,拉尔夫当然就在克兰切斯特。” 就在这时我碰倒了搁麻将牌的架子,姐姐立刻指责我笨手笨脚,但她的心思基本都沉浸在那番高论里。 “他在克兰切斯特,卡洛琳小姐?”卡特上校说,“不可能!那地方离这儿也太近了。” “绝对错不了,”卡洛琳得意扬扬地喊道,“现在看来就很明显了,他并没有乘火车逃走,而是步行去了克兰切斯特。而且我相信他还在那里。大家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就藏在这么近的地方。” 我指出她的理论有几处难以自圆其说,可是一旦某种观念在卡洛琳的脑子里生根发芽,那别人无论如何都拔不起来。 “而且你觉得波洛先生也持同样的观点。”甘尼特小姐若有所思,“一定是离奇的巧合,不过我今天下午在克兰切斯特的马路边散步时,看见他乘车驶过我身旁。” 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哎呀,我的天!”甘尼特小姐突然喊道,“我都和牌半天了,一直没注意。” 卡洛琳这才从幻想中回到牌桌上。她向甘尼特小姐指出,这是一副混一色的牌,可以吃很多张,不做大牌直接平和非常不划算。甘尼特小姐一边沉住气听着,一边收着筹码。 “是啊,亲爱的,我懂你的意思,”她说,“可这总要看你一上手拿的牌好不好,对不对?” “你如果不做牌,就永远和不了大牌。”卡洛琳固执己见。 “哎,大家各有各的打法,不是吗?”甘尼特小姐低头瞧了瞧面前的筹码,“不管怎么说,现在是我赢得多。” 卡洛琳沮丧不已,没吭声。 东风打完了,我们继续洗牌开局。安妮端上茶点。卡洛琳和甘尼特小姐之间有些不愉快,在晚间娱乐中,这种场面司空见惯。 “拜托你稍微打快点儿,亲爱的,”每当甘尼特小姐出牌犹豫时,卡洛琳就催促,“中国人打牌时动作很快,就像唧唧喳喳的小鸟。” 五分钟过后,我们也仿效中国人,打得飞快。 “你还没和我们分享情报呢,谢泼德,”卡特上校快活地说,“真是只老狐狸。你和大侦探一起查案,却一点风声都不透露。” “詹姆斯这个人很特别,”卡洛琳说,“嘴缝得非常严。” 她冷冷地白了我一眼。 “我发誓,”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波洛的保密工作做得好。” “他真聪明,”上校咯咯笑道,“不肯走漏消息。不过这些外国侦探都很有本事,我觉得他们个个诡计多端。” “碰,”甘尼特小姐平静的口吻中带着几分得意,“和了。” 形势更加紧张。甘尼特小姐连和三把,令卡洛琳恼怒不已。码牌时她教训我:“你真烦人,詹姆斯。像个木头人一样傻坐着,什么也不说!” “可是,亲爱的,”我反驳道,“对于你想听的那些事情,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胡扯,”卡洛琳一边码牌一边斥责我,“你肯定知道一些有趣的内幕。” 我一时没吭声。此刻我兴奋极了。以前我也听说过天和——刚上手的一副牌就是和牌,但从没指望过自己也能拿到。 我抑制住狂喜之情,将牌推倒在桌面上。 “在上海的俱乐部里——”我宣布,“他们管这叫做天和——完胜!” 上校的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 “太不可思议了,”他惊呼,“我发誓,从没见过这种牌!” 受到卡洛琳之前冷嘲热讽的刺激,加上一时得意忘形,我没管住自己的嘴巴。 “至于有趣的内幕嘛,”我说,“一只内侧刻着‘r赠’的结婚金戒指怎么样?” 在他们的逼迫下,我虽省略了前因后果,但还是不得不供出发现那宝贝的确切地点,以及戒指上所刻的日期。 “三月十三日,”卡洛琳说,“刚好六个月前。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兴奋地做出各种推测,最后可归结为三种观点: 一、卡特上校认为:拉尔夫和弗洛拉已经秘密结婚,这种解释最简单。 二、甘尼特小姐认为:罗杰·艾克罗伊德已经和弗拉尔斯太太秘密结婚。 三、我姐姐认为:罗杰·艾克罗伊德和女管家拉塞尔小姐秘密结婚了。 后来,准备睡觉前,卡洛琳又提出来了第四种高论。 “记住我的话吧,”她突然说,“就算杰弗里·雷蒙德和弗洛拉已经结婚了,我也一点都不意外。” “如果他们结婚,戒指上应该刻‘g赠’而不是‘r赠’。”我提出异议。 “你哪里知道,有些姑娘喜欢用姓氏称呼男人。而且今天晚上甘尼特小姐不是说了吗——弗洛拉举止轻率。” 严格说来,我根本没听到甘尼特小姐说过这句话,但我很佩服卡洛琳含沙射影的功力。 “会不会是赫克托·布兰特?”我暗示道,“如果有谁——” “瞎说,”卡洛琳说,“我敢说布兰特十分仰慕她——甚至可能已经爱上她了。但她这种年轻姑娘,身边有位英俊的秘书,怎么可能看得上年龄足够当她父亲的人?但她有可能鼓励布兰特对她献殷勤,姑娘们都是很狡猾的。不过有一点我要告诉你,詹姆斯·谢泼德:弗洛拉·艾克罗伊德一点儿也不在乎拉尔夫·佩顿,而且从来都看不上他。这一点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我乖乖地接受了她的看法。 第十七章 帕克 第十七章 帕克 第二天早晨我才反应过来,昨晚被“天和”冲昏头脑,未免有些出言不慎。当然,波洛倒也没要求我对戒指的事情保密;但另一方面,他即便在芬利庄园也没提过这件事。据我所知,找到戒指这件事除了波洛,就我一个人知道。我心中不由萌生出一股负罪感,现在戒指风波在金斯艾伯特村传得沸沸扬扬,我已经随时准备被波洛训斥一顿。 弗拉尔斯太太和罗杰·艾克罗伊德的葬礼定于十一点举行。场面哀伤而感人,芬利庄园所有的人都到场了。 波洛也出席了葬礼。葬礼刚一结束,他就拽着我,邀我一起回‘落叶松’。见他一脸严肃,我猜测他已经听说昨晚我说漏嘴的事了。但很快我就发现,他盘算的根本是另一个问题。 “知道吗,”他说,“我们得行动起来。我准备询问一名证人,需要你帮忙。我们要逼紧他,吓唬吓唬他,一定能撬出真相。” “哪个证人?”我十分意外。 “帕克!”波洛说,“我叫他中午十二点去我家,现在他肯定已经恭候多时了。” “你有什么打算?”我瞄了他一眼,壮着胆子问道。 “我只知道一点:我还不满意。” “你认为敲诈弗拉尔斯太太的就是他?” “要么是敲诈,要么——” “要么怎样?”见他半天没下文,我又追问。 “我的朋友,姑且这么说吧——我希望是他。” 他的神情中浮起一种难以形容的凝重感,我不敢再问了。 一到‘落叶松’,仆人就来禀报帕克已经在等候我们。进屋时,男管家恭谨地站起身。 “早上好,帕克。”波洛亲切地招呼,“麻烦你稍等一下。” 他脱下大衣,摘下手套。 “让我来,先生。”帕克连忙上前帮忙。他将大衣和手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波洛赞许地看着他。 “谢谢你,好心的帕克。”他说,“请坐,我有很多话要说。” 帕克低头致谢后才落座。 “知不知道今天早上为什么请你来?” 帕克干咳一声:“我明白,先生,您想了解一些与我已故主人有关的问题——他的私事。” “没错。”波洛微笑道,“你是否曾多次进行敲诈?” “先生!” 男管家触电般跳起来。 “别激动,”波洛不动声色,“别再摆出受冤枉的老实人的模样了,敲诈这种勾当你一向轻车熟路,对吧?” “先生,我可从来没……从来没有……” “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是吧,”波洛替他说完,“那么,了不起的帕克,为什么那天晚上你无意中听到敲诈这个词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去偷听艾克罗伊德先生书房里的谈话?” “我没有……我……” “之前你在谁家做事?”波洛突然发问。 “之前在谁家?” “对,你来艾克罗伊德先生家之前。” “是埃勒比少校,先生——” 波洛又接过话来。 “就是他,埃勒比少校。埃勒比少校吸毒成瘾,对不对?你陪他去国外旅行,在百慕大遇到了麻烦——有个人被杀了,埃勒里少校要负一部分责任。这件事情最后摆平了,但你知道内情。你收了埃勒比少校多少封口费?” 帕克张口结舌,手足无措,面部肌肉阵阵痉挛。 “我都调查过了,”波洛说道,“正如我所说,你狠狠敲了埃勒比少校一大笔,后来他还持续付钱给你,一直到死。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最新战果。” 帕克依然双眼圆瞪。 “抵赖也没用,什么都瞒不过赫尔克里·波洛。埃勒比少校的事,我刚才说对了吧?” 帕克虽不情愿,还是勉强点点头,面如死灰。 “可是我根本没伤过艾克罗伊德先生哪怕一根头发。,”他呻吟道,“我对上帝发誓,先生,真不是我干的。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警察怀疑到我头上。真的,我没有——我没有杀害他。”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倾向于相信你,朋友,”波洛说,“你没那个胆子,没那种勇气。但我要听真话。” “我什么都交代,先生,您问什么我答什么。那天晚上我确实去偷听了,因为之前听到的只言片语,让我非常好奇,而艾克罗伊德先生不想让人打搅,又那么神秘地把自己和医生关在书房里。我对警察说的全是实话,老天作证。刚听到敲诈这个词,先生,我就——” 他停住了。 “你就以为有机会分一杯羹?”波洛顺势问道。 “嗯——嗯,对,我是这么想的,先生。我想如果有人正在敲诈艾克罗伊德先生,我为什么不趁机捞一笔呢?” 波洛脸上闪过一丝相当怪异的表情。他倾身向前。 “那天晚上之前,是否有任何迹象令你怀疑到艾克罗伊德先生正被人敲诈?” “没有,真的没有,先生。我很震惊。怎么都看不出他会有什么把柄。” “你偷听到了多少?” “不多,先生。我觉得谈话内容没准会牵涉到我,可我又得回餐具室干活,只能抽空溜到书房门口偷听一两句,几乎一无所获。第一次谢泼德医生出来时,我差点被他逮个正着;第二次在大厅里遇到雷蒙德先生,他朝那边走去,所以我也没如愿;第三次我端着托盘过去,又被弗洛拉小姐打发走了。” 波洛长时间盯着他,似乎在观察他诚实与否。帕克也用异常诚恳的目光予以回应。 “您千万要相信我,先生。我一直害怕警方会翻出埃勒比少校的旧账,进而怀疑到我头上。” “好吧,”波洛最后说,“权且相信你一回。但还有一个要求——让我看看你的银行存折。你应该有一本存折吧?” “有的,先生,其实我随身带来了。” 他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拿出存折。波洛接过窄长的绿皮折子,仔细查看每一笔存款。 “啊!你今年买了五百英镑国民储蓄券?” “是的,先生。我已经存了一千多英镑——是从我的……呃,我已故的主人埃勒比少校那儿得来的。今年赌马的运气也不错,几乎百发百中。还记得吗,先生,嘉年华赛马会上胜出的是一匹大黑马,我相当走运,买了它的马票,最后赚了二十英镑。” 波洛把存折还给他。 “你可以走了。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否则你的日子肯定不好过,朋友。” 帕克离开后,波洛又拿起大衣。 “又要出去?”我问。 “嗯,我们去拜访一下好心的哈蒙德先生。” “你相信帕克的说辞?” “表面上看没问题。很明显——除非他的演技出神入化——他真的以为被敲诈的是艾克罗伊德本人。那么,关于弗拉尔斯太太,他就完全不知情了。” “那又会是谁——” “问得好!究竟是谁?等拜访过哈蒙德先生之后,这个问题就可以解决了。要么彻底证明帕克的清白,要么——” “嗯?” “今早我又犯了老毛病,话都只说半截,”波洛不好意思地说,“你可别介意。” “对了,”我怯生生地说,“我得向你坦白,我一时疏忽,泄露了那枚戒指的事。” “什么戒指?” “你在金鱼池里发现的那枚戒指。” “啊!是啊是啊。”波洛大笑起来。 “你不会生气吧?都怪我不小心。” “不要紧,好朋友,不要紧。本来我也没要求你保密,你完全可以畅所欲言。你姐姐很感兴趣吧?” “那还用说,轰动全村。现在各种猜测满天飞。” “啊!但那件事非常简单啊,真正的答案一目了然,对不对?” “是吗?”我茫然回应。 波洛又笑了。 “但聪明人不会随便表态,”他说,“对吧?先去找哈蒙德先生吧。” 律师在办公室里,立刻就答应见我们。他站起身打招呼,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波洛开门见山。 “我想打听一些情况,如果方便的话,请务必告知。是这样的,我知道您曾为金斯帕多克那位已故的弗拉尔斯太太担任律师,对吗?” 律师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惊愕之色,但迅速又戴上了职业面具。 “当然,我负责处理她的全部法律事务。” “非常好。那么,在我提问之前,先请谢泼德医生为您梳理一下前因后果。我的朋友,麻烦你复述一遍上星期五晚上和艾克罗伊德先生的谈话。” “没问题。”我从头到尾讲述了那天晚上的怪事。 哈蒙德听得十分认真。 “就这么多。”我说完了。 “敲诈啊。”律师陷入沉思。 “您觉得意外吗?”波洛问道。 律师摘下夹鼻眼镜,用手绢擦了擦。 “不,”他答道,“不算意外。我也怀疑好一段时间了。” “那么我的问题就简单了,”波洛说,“只有您才能算出她被敲诈的总金额。” “我想也没必要再隐瞒了。”片刻后,哈蒙德说,“过去一年内,弗拉尔斯太太卖出不少债券,款项都存进她的账户,而没有用于重新投资。她的收入相当可观,况且丈夫去世后,她日子也过得很安稳,可见这些钱都有特殊用途。我曾向她问起,她说自己不得不接济丈夫的几位穷亲戚,我也就不便再过问。直到如今我还在揣测,那些钱会不会给了某个与阿什利·弗拉尔斯有私情的女人。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是弗拉尔斯太太自己惹上了麻烦。” “总共多少钱?”波洛问。 “大大小小加起来,少说两万英镑。” “两万英镑!”我失声惊呼,“才一年时间!” “弗拉尔斯太太非常富有,”波洛不动声色,“而谋杀的代价总是非常沉重的。” “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吗?”哈蒙德先生问道。 “谢谢,没有了。”波洛站起身说,“打扰了,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 “你刚才用的derange那个词,”出门后,我说,“通常只用来指精神错乱。” “啊!”波洛叫出声来,“我的英语很烂。英语真是一门奇特的语言。我应该说disarrange才对,是吗?” “下次记得用disturb。” “谢谢,你用词真讲究。好吧,谈谈咱们的朋友帕克怎么样?如果揣着两万英镑,他还会继续当管家吗?我想不会。当然,他有可能用假名把钱存进银行,但我还是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如果他真是个恶棍的话,那这样的恶棍也未免太目光短浅了。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雷蒙德,或者——唔——布兰特少校。” “当然不会是雷蒙德,”我反对说,“区区五百英镑就让他焦头烂额了。” “他本人是这么说的。” “至于赫克托·布兰特——” “至于老好人布兰特少校,我可以透露一二,”波洛打断我,“调查是我的老本行。经过调查,他提过自己继承的那笔遗产,总额将近两万英镑。你怎么看?” 我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可能,”我好容易才开口,“像赫克托·布兰特这么有名的人,不可能是他。” 波洛耸耸肩。 “谁知道呢?至少这人有长远眼光。老实说,我看他也不至于是敲诈者。不过你还忽略了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炉火,我的朋友。也许你离开后,艾克罗伊德自己把那封信和蓝色信封一起烧了。” “不会吧……”我缓缓答道,“但是——当然,也难说。没准后来他改了主意。” 我们不知不觉就到了我家门口,我突然心血来潮,邀请波洛来家里吃顿便饭。 本以为卡洛琳对此求之不得,没想到要讨女人欢心一点都不容易。我们家的午餐是排骨——配菜是牛肚和洋葱。三个人面前摆着两扇排骨,气氛十分尴尬。 但卡洛琳向来不会懊恼太久。她撒了个弥天大谎,告诉波洛说她无视我的嘲讽,长期坚持吃素食。她喜形于色地称赞果仁煎饼是多么美味(我相当肯定她从来没吃过那玩意儿),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威尔士干酪,还口口声声强调“肉食”的种种危害。 饭后,当我们坐在壁炉前吸烟时,卡洛琳直截了当地向波洛进攻。 “还没找到拉尔夫·佩顿?”她问。 “去哪儿找啊,小姐?” “我还以为你在克兰切斯特找到他了。”卡洛琳话里有话。 波洛被弄糊涂了。“克兰切斯特?为什么他会在克兰切斯特?” 我不怀好意地提醒他:“在我们庞大的私人侦探团队中,有一位成员昨天碰巧在克兰切斯特的马路边上看见你乘车驶过。” 波洛恍然大悟,大笑不止:“啊!原来如此!我只是去看牙医而已,很简单。我的牙很疼,去看过之后就好多了。本想马上回来,但牙医不让,说最好把那颗牙拔了。我不答应,他还是坚持要拔。他成功了!现在那颗牙再也不会疼了。” 卡洛琳顿时垂头丧气,像泄了气的皮球。 接着我们又开始议论拉尔夫·佩顿。 “他这个人比较软弱,”我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本性不坏。” “啊!”波洛说,“那性格软弱的后果是?” “确切地说,”卡洛琳说,“比如我们家詹姆斯——要不是我天天照顾他,真不知他会变成什么样。” “亲爱的卡洛琳,”我很不高兴,“别搞人身攻击行吗?” “你的缺点可不少,詹姆斯,”卡洛琳寸步不让,“我比你大八岁呢——啊,我并不介意让波洛先生知道我的年龄——” “我从未猜到您这么年轻,小姐。”波洛殷勤地欠身。 “比你大八岁,所以我有责任照顾你。要是小时候没好好管教,天知道现在你会不会走上邪路。” “我本来有可能和一位漂亮的女探险家结婚的。”我嘟囔着望着天花板,吐出几个烟圈。 “探险家!”卡洛琳嗤之以鼻,“如果要说女探险家的话——” 她把后半截话吞回肚里去了。 “怎么了?”我反倒被吊起了胃口。 “没什么。不过我想起了附近的某个人。” 她突然又转向波洛。 “詹姆斯坚持说,你认为凶手是家里人。我只能说你搞错了。” “我也不想搞错,”波洛说,“犯错误可不是我的职业。” “我已经从詹姆斯和其他人那里打听清楚了,”卡洛琳越说越起劲,对波洛的回应置若罔闻,“我看家人之中只有两个人有机会下手,就是拉尔夫·佩顿和弗洛拉·艾克罗伊德。” “亲爱的卡洛琳——” “喂,詹姆斯,别拦着我,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帕克在门口遇见了弗洛拉,不是吗?但帕克并没听见她伯父对她道晚安。可能她出来之前已经把他干掉了。” “卡洛琳!” “我可没说她就是凶手,詹姆斯,我只是说她有嫌疑。事实上,弗洛拉和这年头的其他年轻姑娘们一个样,一点都不尊重比她们强的人,自以为什么都懂,照我看她就连一只鸡都杀不了。但事实摆在眼前,雷蒙德先生和布兰特少校都有不在场证明,也有人为艾克罗伊德太太作证,甚至连拉塞尔那女人好像都有证人——算她走运。还剩下谁?只有拉尔夫和弗洛拉!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相信拉尔夫·佩顿会是杀人凶手。这孩子可是我们亲眼看着长大的。” 波洛沉默许久,凝望着吐出的烟圈冉冉上升。最后他总算开口了,但那心不在焉的语气一反他平日的风格,令人颇为不解。 “比如说,有这么一个普通人,一个非常普通、心中全无杀意的人。他的骨子里潜藏着某种性格缺陷——藏得很深很深,迄今为止都没有人发现,或许一辈子也不会表现出来——那么他将体面地走完人生之路,受到所有人的尊敬。但假设他因为某些缘故而陷入困境——也许不至于如此,也许他是偶然窥见某个秘密——对某人而言性命攸关的秘密。他的第一反应是说出来——履行诚实公民的义务。然后他潜在的性格缺陷开始冒头。这可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天降横财啊。他想要钱,渴望搞到这笔钱,而这笔钱又唾手可得。他不必付出代价,只需保持沉默。但这只是开始。他对金钱的欲望与日俱增,渴望弄到更多的钱——越多越好!眼前这座已开采的金矿令他陶醉,他的贪念不断膨胀,贪婪扭曲了他的人性。如果对方是个男人,那尽可随便压榨——但对于女人,逼人太甚是大忌。因为女人有一种说真话的强烈本能。有多少丈夫蒙骗了妻子一辈子,把秘密带进坟墓,而又有多少不忠的妻子对同样不忠的丈夫坦白,从而毁了自己的一生!一旦被逼得走投无路,她们就会不顾一切后果(当然,事后免不了又会后悔),忘掉个人安危,只图一时痛快,就倾吐全部真相。我想这个案子就属于这种情况。所谓杀鸡取卵,逼人太甚的结果就是断了财路。可事情还没结束。我们所说的这个人正面临阴谋败露的危险,而他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变不回一年前的那个他了。他的道德底线已被全部腐蚀,他在绝望中挣扎,他在打一场败局已定的仗,他已经做好了不择手段的准备,因为真相败露意味着身败名裂。就这样——他刺出了那一剑!” 他戛然而止。这番话仿佛在屋里施下了魔咒,笼罩我们周身的气氛完全无法用言语形容。他那无情的分析,以及对谋杀场景的无情再现,令我们姐弟俩毛骨悚然。 “然后,”他温和地说,“短剑拔了出来,他又恢复本来面目,举止正常,和蔼可亲。可是一旦贪念再度膨胀,他还会继续行凶。” 卡洛琳好容易才缓过劲儿来。“你指的是拉尔夫·佩顿,”她说,“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不是,但你没有权利对他进行缺席审判。” 电话铃声突然尖啸起来,我走到前厅拿起话筒。 “喂?”我说,“对,我是谢泼德医生。” 我听了一两分钟,然后简短地回答了几句,放下听筒回到客厅。 “波洛,”我说,“他们在利物浦拘留了一个人,名叫查尔斯·肯特。他们认为他就是那天晚上在芬利庄园出现的陌生人,想让我马上去利物浦辨认一下。” 第十八章 查尔斯·肯特 第十八章 查尔斯·肯特 半小时后,波洛、我,以及拉格伦警督乘上前往利物浦的火车。警督非常激动。 “起码能摸到一些和敲诈事件有关的线索,”他喜形于色,“电话那头说,这家伙很野蛮,还吸毒。估计从他嘴里挖出点东西不难,只要抓到一丝动机,基本就可以锁定他是杀害艾克罗伊德先生的凶手了。但既然如此,佩顿那小子怎么还藏着不出来呢?整个案子真是一团乱麻。对了,波洛先生,关于那些指纹,你的看法是对的,的确是艾克罗伊德先生本人的指纹。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后来觉得可能性不大,就忽略了。” 我心中暗笑,拉格伦警督显然急于挽回颜面。 “说到这个家伙,”波洛说,“他还没被逮捕吗?” “没有,只是作为嫌疑人先拘留。” “那他是怎么辩解的?” “他说不出什么。”警督咧嘴笑道,“据说他爱耍滑头,警惕性很高,骂人骂得很凶,但基本没有实质内容。” 一到利物浦,波洛受到的热情接待便令我吃了一惊。前来迎接我们是海耶斯警司,多年前曾和波洛合作办过案。他把波洛的侦破能力捧上了天。 “既然有波洛先生出马,破案只是时间问题。”他高兴地说,“我还以为您退休了?” “确实退休了,亲爱的海耶斯,但退休后的生活太枯燥了!你无法想象一天又一天消磨时间有多无聊。” “说得对。所以您就来关注我们的重大发现啦?这位就是谢泼德医生?您应该能认出他吧?” “我也不敢保证啊。”我有些迟疑。 “你们是怎么抓住他的?”波洛问。 “那家伙的模样在报纸上铺天盖地,大家也议论得那么起劲,他能逃到哪儿去?他带有美国口音,而且他不否认那天晚上人在金斯艾伯特附近,只是拼命追问那到底关我们什么事,只有搞清楚我们的意图,他才肯回答问题。” “让我见见他可以吗?”波洛问道。 警长心照不宣地眯起一只眼,“那就太好了,波洛先生。我授权您可以采取任意行动。苏格兰场的贾普警督那天还问起过,他听说您以非官方的身份参与了此案的调查。波洛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佩顿上尉躲在什么地方?” “现在谈这个问题恐怕不合适。”波洛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使劲咬着嘴唇才忍住笑。 这个小矮子真是深谙此道。 又讨论了一会儿,警长带我们去见那名被拘留的嫌犯。 这人很年轻,估计最多二十二三岁。高个子,很瘦,两手有点哆嗦;健康状态良好,但此刻疲态尽显。他一头黑发,眼珠子却是蓝色的,目光闪烁,不敢直视我们。我记得那天晚上遇到的陌生人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如果是面前这人,那我当时肯定搞错了,我完全想不出认识的人当中有谁和眼前之人存在相似之处。 “喂,肯特,”警长说,“起来,有人来看你。认得他们吗?” 肯特恼怒地瞪着我们,不吭声,目光在我们三人中来回扫视了几圈,最后又落在我身上。 “好吧,医生,”警长对我说,“你看呢?” “个头差不多,”我说,“总体感觉,有可能就是我遇到的那个陌生人。但我只能辨识到这个程度。” “你们发什么神经?”肯特质问道,“你有什么证据指控我?说呀,有屁就放!你们以为我犯了什么事?” 我点点头:“就是他,这声音我记得。” “你记得我的声音?你啥时候听我说过话?” “上星期五晚上,芬利庄园大门外。你问我去庄园怎么走。” “我问了,不是吗?” “你承认了?”警督问道。 “我什么都不承认。除非我搞清楚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读过这几天的报纸了吗?”波洛第一次开口。 对方眯起眼睛。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在报上看到芬利庄园死了个老财主。想把这事儿栽赃给我是吧?” “那天晚上你去过那里。”波洛平静地说。 “你怎么知道?” “这就是证据。”波洛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我们在凉亭里发现的鹅毛管。 对方脸色骤变,战战兢兢地半伸出手。 “白粉。”波洛沉吟道,“不,我的朋友,管子里是空的。那天晚上你把它掉在凉亭里了。” 查尔斯·肯特迷惑地望着他。 “外国矮冬瓜,看来你他妈的全知道了。还记得不,报上说那老头是在九点四十五分到十点之间被干掉的?” “没错。”波洛答道。 “好,真是这样吗?我就想问这个。” “让这位先生告诉你。”波洛说。 他指了指拉格伦警督。警督稍一迟疑,瞄了海耶斯警长一眼,又瞧了瞧波洛,感觉是获得了批准,这才回答:“对,九点四十五分到十点之间。” “那你们就没理由关着我,”肯特说,“我九点二十五分就离开芬利庄园了,你们可以去‘狗哨’问。那个酒吧在去克兰切斯特的路上,离芬利庄园起码一英里。我还记得在那儿跟人吵了一架,时间差不多就是九点四十五分。怎么样?” 拉格伦警督在本子上记录着。 “怎么样?”肯特又问。 “我们会去调查,”警督说,“如果你说的是实话,就没你什么事了。不过,你去芬利庄园到底有什么目的?” “去见一个人。” “谁?” “你管不着。” “说话最好客气点,年轻人。”警司警告道。 “客气个屁。我不就办点私事嘛。既然谋杀发生前我就走人了,那剩下的问题该是你们警察自己处理。” “你名叫查尔斯·肯特,”波洛说,“你出生在哪里?” 那家伙看了他半天,笑了。 “地地道道的英国佬。”他说。 “对,”波洛沉吟道,“我想也对。我猜你出生于肯特郡。” 对方眼睛一瞪。 “为什么?就因为我姓肯特?这关谋杀案屁事?难道姓肯特就非得生在肯特郡?” “基于某种特殊原因,有这个可能,”波洛特意又重复一遍,“某种特殊原因,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话里有话,意味深长,两位警官听得莫名其妙。查尔斯·肯特则面红耳赤,我一时以为他要扑向波洛。不过他终究稳住了阵脚,反倒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波洛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转身出门。两位警官连忙跟上。 “得去核实一下他的话,”拉格伦说,“不过我看他没撒谎。然而他总该交代清楚去芬利庄园干了些什么,才能洗清嫌疑。我看敲诈犯我们是逮着了。另一方面,如果他刚才说的全部属实,那他就和谋杀不沾边了。被捕时他身上有十英镑,数额相当可观,估计那四十英镑就落在他手里——虽然钞票编号不对,但他搞到钱后第一件事肯定是去兑换掉。他肯定是从艾克罗伊德先生那里拿到钱,然后脚底抹油就溜。他是否出生在肯特郡重要吗?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不值一提,”波洛温和地答道,“我的小计谋而已,没什么。我这人最拿手的就是这些小计谋。” “真的?”拉格伦疑惑地审视着他。 警司放声大笑。 “我听贾普警督说过好多次,波洛先生的小计谋!他说他实在参不透其中的奥妙,但每次您的计谋都能奏效。” “您是在取笑我,”波洛笑道,“不过没关系,有时笑到最后的反而是老家伙们,到时候聪明的年轻人却笑不出来了。” 他煞有介事地朝他们点头致意,往街上走去。 我们在一家饭店吃了午餐。现在我才明白,那时他就已经理清了全案的头绪,组成真相的最后一块拼图也捏在他手心里了。 但那时我还没察觉这一点。我之前总看不惯他那自信满满的做派,还自认为既然案情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肯定也难倒了他。对我来说,最大的谜团就是查尔斯·肯特在芬利庄园究竟干了些什么。我反复琢磨了无数次,始终找不出满意的答案,最后只好厚着脸皮去探波洛的口风,他的回答倒也干脆。 “我的朋友,我可不是凭空猜测,我就是知道。” “真的?”我将信将疑。 “真的,不骗你。如果我告诉你他那天晚上去芬利庄园,是因为出生在肯特郡,你肯定还是稀里糊涂吧?” 我傻眼了。 “这是什么逻辑,恕我理解不了。”我冷冷答道。 “啊!”波洛深表遗憾,“哎,不要紧。我的小计谋我自己掌握。” 第十九章 弗洛拉·艾克罗伊德 第十九章 弗洛拉·艾克罗伊德 第二天早晨,我出诊回来时,拉格伦警督在身后打招呼。我停下脚步,警督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来。 “早上好,谢泼德医生。”他说,“唉,不在场证明已经核实过了。” “查尔斯·肯特的?” “对。‘狗哨’酒吧的女招待莎莉·琼斯对他印象很深,从五张照片里认出了他。他进酒吧的时间正好是九点四十五分,而且‘狗哨’距离芬利庄园足有一英里。莎莉还说他身上带了不少钱——她亲眼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钞票,吓了一大跳,因为那家伙脚上穿的靴子很掉价,不像有钱人。四十英镑的下落应该很明显了。” “他还是不肯供认为什么去芬利庄园?” “犟得像头驴。今天早上我和利物浦的海耶斯通了电话。” “赫尔克里·波洛说他知道那家伙那天晚上去芬利庄园的原因。” “真的?”警督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啊,”我不怀好意地说,“波洛说,肯特去那儿是因为他出生在肯特郡。” 能将我的困惑传染给他,让我心中大为畅快。 拉格伦茫然地瞪了我好半天。接着,他那黄鼠狼般狡诈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一拍脑门。 “说到这个,”他说,“我早就这么想了,这才是他退休定居乡村的原因。可怜的老头,一定是家庭遗传,他侄儿就疯疯癫癫的。” “有这回事?”我目瞪口呆。 “对。难道他从没透露?听说那孩子倒挺温顺的,就是病情太严重,可怜啊。” “谁告诉你的?” 拉格伦警督又咧嘴一笑。 “你姐姐谢泼德小姐呗,这都是她说的。” 卡洛琳真行。她非得挖出所有人的家事隐私才算完。很不幸,“严守秘密”这一原则,我怎么教她都学不会。 “快上车,警督,”我推开车门,“一起去‘落叶松’,向我们的比利时朋友通报最新进展。” “也好。虽然他有点傻,但起码在指纹的问题上还是给了我很有用的提示。不过他未免太在意肯特了,可谁知道呢——也许背后还有隐情。” 波洛和往常一样,笑容满面地迎接我们。 他认真听着我们带来的消息,不时点点头。 “似乎没有漏洞,是吧?”警督闷闷不乐,“他不可能一边杀人,同时又在一英里外的酒吧喝酒。” “你们打算放了他?” “没办法,总不能因为他的钱来路不明就一直拘留下去。没法证明他是凶手。” 警督边嘟囔着发牢骚,边将一根火柴投进壁炉。波洛又把它捡出来,扔进一个专门收纳火柴的盒子里。从那机械般的动作,看得出来他另有所思。 “换作是我,”过了好半天他才说道,“不会这么快释放查尔斯·肯特。” “这话怎么说?” 拉格伦瞪着他。 “我说了,我不会这么快释放查尔斯·肯特。” “你该不会认为他和谋杀有关吧?” “谋杀应该不关他的事,但还不能完全肯定。” “可我刚才不都说了——” 波洛挥手打断他。 “是的,是的,都听见了,我耳朵又不聋——眼睛也不瞎,感谢上帝!但是你处理这件事完全基于一个错误的……错误的前提。‘错误’这个词我用得还算恰当吧?” 警督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不懂你怎会得出这种结论。请注意,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艾克罗伊德先生还活着。这你总该承认吧?” 波洛观察了他半天,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任何未经确证的事情,我都不会视为理所当然!” “唔,证据已经很充分了。我们有弗洛拉·艾克罗伊德小姐的证词。” “你是指她找伯父道晚安?可是——我对年轻小姐的说辞并不总是照单全收的……不,即便她倾城倾国、美若天仙也不行。” “真见鬼,老兄,帕克明明看见她从书房出来!” “不,”波洛突然高声反驳,“他明明没看见。我那天用一个小小的实验证明了这一点——还记得吗,医生?帕克只看见她站在门外,手放在门把上,并没亲眼见她走出书房。” “可是——那她原来在哪儿?” “也许在楼梯上。” “楼梯上?” “这又是我的灵光一闪——没错。” “可那楼梯只通往艾克罗伊德先生的卧室。” “完全正确。” 警督又傻眼了。 “你认为她之前去过她伯父的卧室?好吧,为什么?她为什么撒谎?” “啊!关键就在这儿。这取决于她在卧室里的行动,对吗?” “你是指——钱?见鬼,莫非你在暗示,偷走四十英镑的是艾克罗伊德小姐?” “我可什么都没说,”波洛说,“不过我得提醒你,她们母女的日子过得很拮据。账单一大堆,东一笔西一笔,总会让她们捉襟见肘。罗杰·艾克罗伊德管钱管得很严,一点小债就足以使那姑娘走投无路了。不妨设想一下当时的情景:她偷了钱,走下那段小楼梯,半路听见客厅里传来杯盘之声,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帕克要去书房。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发现自己在楼梯上——帕克可不健忘,他会起疑心的。如果到时候发现钱少了,帕克肯定会想起她从楼梯下来的事。时间刚够让她冲到书房门口——把手搭上门把,装出刚从书房出来的模样,接着帕克就过来了。她灵机一动,顺口编出一句台词,把当晚早些时候罗杰·艾克罗伊德的吩咐重复一遍,光明正大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不错,但事后她难道没意识到坦白交代的重要性?”警督仍不服气,“这可是整个案件的核心问题啊!” “事后弗洛拉哪里说得出口。”波洛不为所动,“一开始她只听说家里被盗,来了警察。她自然就立刻得出结论,丢钱的事曝光了。她只能一口咬定自己那套说辞。当她得知伯父遇害时,彻底被吓坏了。先生,这年头的年轻姑娘如果没受到特别大的刺激,是不会轻易晕倒的。好,事已至此,她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咬牙坚持原来的证词,要么就供认一切。而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不可能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小偷——尤其是在那些她急于赢得尊重的人面前。” 拉格伦重重一拳捶在桌上。 “我不信,”他说,“这……这太离谱了。你……你早就发现了?” “一开始我就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波洛承认,“我始终认为,弗洛拉小姐对我们有所隐瞒。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设计了一个小小的试验,就是刚才说过那个,谢泼德医生也在场。” “你当时明明说是去试探帕克。”我没好气地答道。 “我的朋友,”波洛道歉,“之前就告诉过你,必须找个借口。” 警督站起身。 “事不宜迟,”他宣布,“必须立即找她问清楚。一起去芬利庄园怎么样,波洛先生?” “没问题,就请谢泼德医生开车吧。” 我欣然应允。 我们表明要找艾克罗伊德小姐之后,就被带进了台球室。弗洛拉和赫克托·布兰特少校正坐在靠窗的长椅上。 “早上好,艾克罗伊德小姐,”警督说,“能不能和你单独谈谈?” 布兰特立刻起身往外走。 “什么事?”弗洛拉紧张地问,“别走,布兰特少校。可以让他留下吗?”她扭头问警督。 “随便。”警督冷冷地回应,“职责所在,有一两个问题要请教你,小姐。不过还是不要让他人在场为好,我保证,你也会更希望私下谈。” 弗洛拉紧盯着他,脸色苍白,接着转身对布兰特说:“请你留下——拜托了——是的,我是认真的。无论警督要说什么,我都想让你听听。” 拉格伦耸耸肩。 “好吧,既然你无所谓,那随你便。是这样的,艾克罗伊德小姐,波洛先生有个想法,他认为上星期五晚上你根本没进书房,也没去和艾克罗伊德先生道晚安;当你听到帕克从大厅那边走过来时,你不是在书房里,而是刚从你伯父的卧室出来,正要下楼。” 弗洛拉的视线移向波洛,他点了点头。 “小姐,那天开会时我已恳求您主动坦白。任何事都瞒不过波洛老爹,最后总会被我一查到底,不是吗?好吧,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是你拿了钱,对不对?” “钱?”布兰特脱口而出。 至少有一分钟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 接着弗洛拉挺直身子,答道: “波洛先生说得对,钱是我拿的。我偷了钱,我是个贼——不错,一个普通的、自甘下贱的小偷。现在你们都明白了吧!真相大白,我反倒更开心,过去这几天就像做噩梦!”她突然跌坐下去,双手捂住脸,沙哑的嗓音从指缝间传出,“你们根本不理解,来到这个家之后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想买东西,就不得不处心积虑、撒谎、欺骗;欠了一屁股债,对债主低三下四——哦!一想起这些,我就憎恨不已!所以拉尔夫和我才会走到一起,我们都那么脆弱!我理解他,也同情他——他同样寄人篱下。我们都无法自力更生,都是那么脆弱、可悲、可鄙的小人。” 她望着布兰特,突然跺脚大喊: “你为什么用那种眼光看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我的确是个贼——但至少现在的我卸下了伪装,再也不用撒谎,再也不想装扮成你喜欢的那种女孩——年轻、天真、胸无城府。就算你从此再也不想见我,那也无所谓。我憎恨自己,唾弃自己——可你一定要相信,如果说真话能救拉尔夫,我早就会说了。可我一直以为,我的坦白非但帮不到他——而且会将他进一步推向绝境。我死守着我的谎言,对他并没有不利啊。” “拉尔夫,”布兰特说,“明白了——始终绕不过拉尔夫。” “你没明白,”弗洛拉绝望地说,“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她又转向警督。 “我什么都承认。我实在没别的办法弄钱了。那天吃完晚饭后,我就再没见过伯父。至于偷钱的事,随您怎么处置,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她忽然失声痛哭,捂着脸夺门而出。 “好吧,”警督木然道,“那就这样吧。” 布兰特走上前来。 “拉格伦警督,”他平静地说,“那些钱是艾克罗伊德先生出于某种特殊目的才交给我的,艾克罗伊德小姐一分钱也没碰。她自称偷了钱,其实是撒谎,以为这样就能掩护佩顿上尉。我说的才是真话,我随时可以上法庭宣誓作证。” 他草草一欠身,转身急忙离开房间。 波洛快步追出去,在大厅里赶上他。 “先生——请留步,拜托。” “怎么了,波洛先生?” 布兰特显然很不耐烦,紧蹙眉头,瞪着波洛。 “是这样,”波洛语速很快,“您的异想天开可骗不了我。不,我不会上当的。钱的确是弗洛拉小姐拿的。不过您那一番话很有想象力,我听了很愉快。您做得非常好,不愧是敢想敢做的男子汉。” “我才不在乎你的看法,谢谢。”布兰特冷冷地回答。 话音刚落他就要走,但波洛并不生气,反而又拽住他。 “啊!但您一定要听我说完。那天我说每个人都有所隐瞒,很好,您的秘密我早就看穿了。自从见到弗洛拉小姐第一眼,您就全身心爱上她了,对不对?哦!用不着难为情——为什么在英国谈情说爱就是不光彩的秘密呢?您深爱弗洛拉小姐,却想瞒过全世界。很好——这没什么不妥,但请听赫尔克里·波洛一句劝——别对弗洛拉小姐本人隐瞒你的爱意。” 波洛滔滔不绝的时候,布兰特显得异常局促,但最后这两句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意思?”他厉声问道。 “您以为她还爱着拉尔夫·佩顿上尉——但我,赫尔克里·波洛可以告诉你,不是那么回事。弗洛拉小姐之所以同意嫁给佩顿上尉,纯粹是为了讨她伯父欢心,而且这场婚姻可以让她摆脱目前苦不堪言的生活。没错,她喜欢佩顿上尉,他们之间也不乏同情和理解,但爱情——没有!弗洛拉小姐心中所爱的人,绝不是佩顿上尉。” “你到底想说什么?”布兰特问道。他黝黑的面庞泛起了红晕。 “您真是个睁眼瞎,布兰特先生!这位小姐非常忠贞。拉尔夫·佩顿现在身负谋杀嫌疑,她是为了他的名誉着想,才坚定地站在他一边。” 我想我也该说几句,促成这桩美事。 “那天晚上姐姐告诉我,”我鼓励他,“弗洛拉过去从没喜欢过拉尔夫,今后也不会喜欢他。卡洛琳对这类问题的看法一向都很准确。” 布兰特似乎没听见我的好话,径直问波洛:“你真的认为——”他欲言又止。 他这人不太善于表达,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笨嘴拙舌到这种程度的人,估计波洛没怎么见过。 “您要是不信,可以当面问她。但也许您再也不愿意——因为偷钱的事——” 布兰特愤怒地笑了。 “你以为我会因此嫌弃她?罗杰对钱总那么吝啬,她生活窘迫,却不敢跟他说。可怜的姑娘,可怜而又孤独的姑娘。”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边门。 “我想弗洛拉小姐去花园里了。”他低声道。 “我真是个大白痴,”布兰特突然喊道,“我们的交谈多么古怪啊,像是在演丹麦戏剧一样。您是个大好人,波洛先生,谢谢。” 他紧紧握了握波洛的手,波洛疼得把手一缩。接着布兰特大步迈出边门,走向花园。 “他还不算太笨,”波洛一边咕哝,一边轻轻揉着被握得生疼的手,“只是在爱情面前才变成傻瓜罢了。” 第二十章 拉塞尔小姐 第二十章 拉塞尔小姐 拉格伦警督心情恶劣。布兰特英雄救美编出的谎话也骗不过他。回村里的路上,他不停地发牢骚。 “这样一来,案情的方向全变了,可恶。你的看法呢,波洛先生?” “没错,我也有同感,”波洛说,“这早就在我意料之中。” 而拉格伦警督则是短短半小时前才意识到的。他不悦地瞥了一眼波洛,继续发表高论。 “那些不在场证明全部作废了!狗屁不值!又得从头再来。现在重点是九点半之后每个人的行踪。九点半——那才是关键的时间点。你对肯特的观点完全正确——眼下还不能释放他。我想想——九点四十五分在‘狗哨’酒吧,如果一路快跑,十五分钟来得及。雷蒙德先生听到有人和艾克罗伊德先生谈话,可能就是肯特——他向艾克罗伊德先生要钱,遭到拒绝。但可以明确的是,给谢泼德医生打电话报信的人不是他。车站在相反方向的半英里之外,离‘狗哨’酒吧的距离超过一英里半,而他十点十分左右才离开‘狗哨’。那通该死的电话!每次我们都卡在这个地方。” “的确,”波洛也同意,“非常离奇。” “还有一种可能,如果佩顿上尉溜进继父的书房,发现他已被杀害,也许会打电话报信。然后他心生惧意,生怕嫌疑落到自己头上,就逃走了。应该有这种可能吧?” “为什么他非得打电话呢?” “可能他还不确定老头子是不是真的断气了,就想赶紧请医生来,但又不愿暴露身份。对,我说,这思路怎么样?我觉得挺合理。” 警督自命不凡地做了个深呼吸,显然对这番分析信心十足;这时候如果我们还想多嘴,就未免太不识趣了。 车一到我家门口,我急忙赶去接待病人,他们已经等候多时了。波洛陪警督步行去警局。 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我又钻进后院的小屋——所谓的“工作室”——我自己鼓捣出了一台无线电收音机,很是自豪。卡洛琳相当厌恶我的工作室,我的工具都放在这儿,不允许安妮拿扫帚和簸箕进来捣乱。大家都说家里的闹钟走得不准,我刚拿来准备修一修,门就开了,卡洛琳的脑袋探了进来。 “唔!原来你在这儿,詹姆斯,”她不太高兴,“波洛先生找你。” “好吧,”我有点烦躁,被她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手里的一个精密零件也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如果他想见我,可以请他过来。” “来这儿?”卡洛琳问。 “我说了,请他过来。” 卡洛琳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就出去了。一两分钟后,她把波洛领进来,然后又退出门去,砰的一声使劲关上门。 “啊哈!我的朋友,”波洛搓着手走上前来,“想把我打发走可没那么容易。” “和警督的事办完了?”我问。 “暂时告一段落。你呢?病人都接待完了?” “是的。” 波洛坐下来望着我,蛋形脑袋歪向一边,像在回味一个非常好玩的笑话。 “错了,”好半天他才说,“还有一个病人。” “难道是你?”我吃了一惊。 “啊,不是我,当然不是。我身体很硬朗。说实话,这是我耍的一个小计谋。我想见一个人——同时又不想惊动全村上下。如果别人看到一位女士到我家去,难免说三道四——因为是一位女士嘛。但她对你而言只不过是普通病人而已,之前也来过,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是拉塞尔小姐!”我惊呼。 “没错。我很想和她谈谈,所以给她留了张便条,约她来你的诊所。你不会生气吧?” “恰恰相反,”我说,“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在场旁听?” “那还用说,这是你自己的诊所呀!” “你知道,”我放下手中的钳子,“整个案子太让人着迷了。就像万花筒一样,每一次转折都让眼前的景象焕然一新。那么,你急着要见拉塞尔小姐的原因是?” 波洛眉毛一扬。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他低声说。 “又来这一套,”我抱怨道,“对你来说一切都显而易见,可我每次都蒙在鼓里。” 波洛和蔼地摇着头。 “别取笑我了,就拿弗洛拉小姐的事来说,警督大为震惊,而你却并不意外。” “我做梦也想不到她是小偷。”我抗议道。 “偷钱的事嘛——也许出乎你的意料。但我当时一直观察你的表情,你并不像拉格伦警督那样既惊愕又将信将疑。” 我沉思了片刻。 “也许你是对的,”最后我说,“我一直觉得弗洛拉隐瞒了一些事情,所以潜意识里对她的坦白已有心理准备。而拉格伦警督可真是吓坏了,可怜啊。” “啊!说得没错,那可怜人的思路全被推翻了。趁他心神不宁,我哄着他为我行了些方便。” “怎么说?” 波洛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便笺,大声读出上面写的几句话: “芬利庄园主人艾克罗伊德先生于上周五不幸遇害,连日来警方持续追踪其侄拉尔夫·佩顿上尉。佩顿上尉已于利物浦现身,其时正欲登船前往美国。” 他又把便笺折好。 “我的朋友,这条消息明早就会见报。” 我彻底傻眼了,张口结舌。 “但是——但是这不可能!他不在利物浦!” 波洛微微一笑。 “你脑子转得真快!对,我们在利物浦找不到他。拉格伦警督很不乐意让我发这条电报给报社,尤其是在我对他仍有保留的情况下。可我郑重地向他保证,这条消息一见报,必将引出种种有趣的连锁反应,他才肯让步,不过仍然声明一切后果他概不负责。” 我呆呆地瞪着波洛,他则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实在搞不懂你这是演哪出戏。”我半天才迸出一句。 “你得动用一下小小的灰色细胞才行。”波洛认真地说。 他起身走向对面的长凳。 “看来你很热衷于钻研机械啊。”观赏过我拆开的那些小玩意儿之后,他说。 谁没一点兴趣爱好呢。我马上将波洛的注意力引到我自制的无线电上。见他颇为赞赏,我就又为他演示了一两件小发明——东西虽然不起眼,但在家里能派上不少用场。 “说真的,”波洛点评,“你应该当个发明家,而不是医生。门铃响了——你的病人来了,我们去诊所吧。” 女管家风韵犹存的仪态早已打动过我,这回我又被震撼了一次。她一身简朴的黑衣衬出高挑的身材,冷傲的态度一如既往,一双大眼睛漆黑发亮,不过那一向苍白的脸颊倒颇不寻常地泛起些许红晕。想来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 “早上好,小姐,”波洛说,“请坐,承蒙谢泼德医生通融,借用他的诊所和您讨论一件火烧眉毛的要紧事。” 拉塞尔小姐安然落座,镇静如常。即便她内心汹涌起伏,脸上仍旧平静无波。 “恕我直言,这种谈话方式让人有些别扭。”她说。 “拉塞尔小姐,我有条消息要通知你。” “是吗?” “查尔斯·肯特已在利物浦被捕。” 她的神情纹丝不动,只是稍稍睁大眼睛,语气略带挑衅:“那又怎样?” 这时我恍然大悟——一直萦绕心头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终于找到了答案。她那挑衅的口吻与查尔斯·肯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尽管一个沙哑粗鲁,另一个则努力走贤淑高雅的路线——在音色上却惊人地相似。案发当晚芬利庄园门口那个陌生人令我隐约联想到的,正是拉塞尔小姐。 我对波洛使了个眼色,暗示我有新发现,他微微点头,动作几乎难以觉察。然后他像个地道的法国佬一样,双手一摊,算是对拉塞尔小姐的回应。 “没什么,我还以为您会关心呢。”他温和地说。 “跟我没关系吧。”拉塞尔小姐说,“这个查尔斯·肯特究竟是什么人?” “他就是谋杀当晚出现在芬利庄园的那个人,小姐。” “真的?” “很幸运,他有不在场证明。九点四十五分时他在一英里之外的酒吧中。” “算他走运。”拉塞尔小姐说。 “可我们还是查不出他去芬利庄园的目的——比如说,和他见面的人是谁。” “恐怕我帮不上忙,”女管家礼貌地答道,“我没听到什么消息。如果没其他事的话——” 她试探性地动了动,似欲起身,却被波洛阻止了。 “我还没说完呢,”他心平气和地说,“今天早上又有新进展。现在看来,艾克罗伊德先生的遇害时间并不是九点四十五分,而是更早,从八点五十分谢泼德医生离开时起,到九点四十五分之间。” 女管家脸上血色渐失,惨白犹如死灰。她上身前倾,险些栽倒。 “可艾克罗伊德小姐说——艾克罗伊德小姐说过——” “艾克罗伊德小姐已经承认她撒谎了。那天晚上她没进过书房。” “那么——” “那么查尔斯·肯特看样子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去过芬利庄园,却又不肯交代他在那儿干了些什么——” “我可以告诉您,他根本没碰老艾克罗伊德一根头发,而且一步也没靠近书房。我告诉您,不是他干的。” 她倾身向前,那钢铁般的自制力终于一溃千里,满脸恐惧与绝望。 “波洛先生!波洛先生!您一定要相信我。” 波洛上前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是的——是的,我相信您。但您必须说实话,明白吗?” 拉塞尔小姐神色犹疑。 “您说的都是真的?” “查尔斯·肯特的嫌疑?对,是真的。只有您说出他去芬利庄园的目的,才能拯救他。” “他是来见我的,”她急急低声道,“我到屋外和他会面——” “在凉亭里,这我知道。” “您怎么会知道?” “小姐,赫尔克里·波洛就是干这一行的。我知道,那天晚上您很早就出去过,在凉亭里留了张字条,提示他会面的时间。” “没错。我收到他的信——说是要来庄园。我不敢让他进屋,因此就按他给的地址写了回信,说我会在凉亭里见他,又告诉他去凉亭怎么走。然后我又怕他等得不耐烦,所以跑出去在凉亭里留了张字条,说我大约九点十分到。我不想让仆人看见,所以才从客厅的落地窗出去。我回来时撞见了谢泼德医生,他肯定很奇怪,因为我是一路小跑赶回来的,弄得气喘吁吁。我事先并不知道他那天晚上会来赴宴。” 她停住了。 “往下说。”波洛催促,“您九点十分去见他,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真是难以启齿,您知道——” “小姐,”波洛打断了她,“关于这个问题,我必须知道全部事实才行。您所说的一切绝不会泄露到这间屋子之外。谢泼德医生会严守秘密,我也一样。我会帮助您。这位查尔斯·肯特就是您的儿子,对不对?” 她点点头,满面通红。 “从来没人知道这件事。那是很久以前——很久以前了——在肯特郡。我没结过婚……” “因此您就用郡名作为他的姓氏,这我理解。” “我找了份工作,能够负担他的食宿费用。我从没告诉过他我是他的亲生母亲。但他后来走上了歧途,先是酗酒,后来又吸毒。我好不容易才攒够钱送他去了加拿大。有一两年他音讯全无,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他知道了我们的母子关系,写信向我要钱。最后他来信说要回英国,还要到芬利庄园来看我。我不敢让他进门。因为大家一直都很敬重我,一旦被人发现,我这份管家的工作就保不住了。所以我就像刚才说的那样,约他在凉亭碰面。” “而且那天早上,您也是为了这件事来找谢泼德医生?” “是的,我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对策。他染上毒瘾之前本性不坏。” “明白了,”波洛说,“请接着说。那天晚上他去凉亭了?” “嗯,我去的时候他已经等着了,态度很差,骂骂咧咧的。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只是简单说了几句话,他就走了。” “走的时候是几点?” “肯定在九点二十分到九点二十五分之间,因为我回屋时还不到九点半。” “他走哪条路?” “还从原路出去,就是从大门进来,连着车道的那条小径。” 波洛点了点头。“那您呢?您做了些什么?” “我回屋里了。布兰特少校边吸烟边在露台上来回踱步,所以我绕道从侧门进去。当时刚好九点半,我已经说过了。” 波洛又点点头,在小本子上记了几笔。 “那就这样吧。”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该不该——”她迟疑着,“我是不是应该把这些都告诉拉格伦警督?” “到时候再说,先不着急。我们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目前警方还没正式对查尔斯·肯特提出谋杀罪的指控。如果案情出现转折,就未必需要抖出您的隐私了。” 拉塞尔小姐站起身。 “太感谢您了,波洛先生,”她说,“您真善良——真是个大好人。您——您确实相信我,对吗?查尔斯和这桩罪恶的谋杀一点关系都没有!” “毫无疑问,九点半在书房和艾克罗伊德先生谈话的人不可能是您的儿子。您可得振作起来,小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拉塞尔小姐走了。波洛和我留在屋里。 “又解开一个谜。”我说,“每次我们都绕回拉尔夫·佩顿身上。你怎么能看出和查尔斯·肯特见面的人就是拉塞尔小姐?你也注意到他们的相似之处了?” “早在去见查尔斯·肯特之前,我就把她和那个神秘人联系起来了。那是在我们发现那根鹅毛管的时候。鹅毛管意味着瘾君子,而你又提过拉塞尔小姐来看病的事。接着我注意到那天的晨报上有一篇关于可卡因的文章,于是豁然开朗。那天早晨她收到一封信——有人染上了毒瘾,她读了报上的文章之后,就跑来试探你几个问题。她提到了可卡因,因为那篇文章里说的就是可卡因。然后,当你来了兴致之后,她又赶快转移话题,聊起侦探小说和稀有毒药。所以我怀疑那家伙是她的儿子或兄弟,要么就是某个行为不检的亲戚。啊!我该走了,午饭时间到了。” “留下来一起吃吧。”我提议。 波洛摇摇头,眼中闪过微弱的光芒。 “今天就不打扰了。我可不愿意逼着卡洛琳小姐连续两天吃素。” 我突然发觉,什么也逃不过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睛。 第二十一章 消息见报 第二十一章 消息见报 拉塞尔小姐走进诊所的事自然瞒不过卡洛琳。我未雨绸缪地编了一套她膝盖如何不舒服的借口,谁知卡洛琳居然懒得过问,因为她自认为早就看穿了拉塞尔小姐的真正居心,只有我还蒙在鼓里。 “她分明是来试探你的,詹姆斯。”卡洛琳说,“毫无疑问,她在用最恶心的方式来试探你。我敢说你根本没发觉她的险恶用心。男人都太单纯。她知道波洛信任你,所以想从你嘴里撬点内幕。猜猜我的想法吧,詹姆斯?” “猜了也白猜,你的异想天开我吃不消。” “何必挖苦我呢。关于艾克罗伊德先生的死因,我认为拉塞尔小姐知道的可比她说出来的要多。” 卡洛琳得意地靠回椅背上。 “真的吗?”我心不在焉地搭话。 “你今天无精打采啊,詹姆斯,提不起精神。肯定又肝火过旺了吧。” 接下来的对话纯属家务事。 第二天早晨,本地的早报如期刊登了波洛杜撰的消息。我丝毫摸不透波洛的用意,但这一新闻对卡洛琳却产生了重大影响。 她开始厚着脸皮吹嘘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真是胡扯。我扬了扬眉毛,不答理她。不过卡洛琳心里总不太踏实,所以她又说:“可能我没特指利物浦,但我料到他会想办法逃往美国,克里平 就是这么干的。” “但是失败了。”我提醒她。 “可怜的孩子,所以他被捕了。我在琢磨,詹姆斯,你有责任搭救他,让他免受绞刑。”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哎,你不是医生吗?你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就说他患了精神病,不能承担刑事责任。照这么说准没错。前几天我刚在报上看到,那些精神病人在布罗德莫 住得很滋润——那地方简直成了上流社会的俱乐部。” 卡洛琳这话倒让我想起另一件事。 “我从没听说过波洛还有个痴呆的侄儿。”我好奇地问。 “你不知道?哦,他全告诉我了。可怜的孩子,家门不幸啊。他一直被锁在家里,但病情越来越严重,恐怕只能送去精神病院了。” “估计波洛全家的情况你都摸清了。”我十分恼怒。 “那是,”卡洛琳得意扬扬,“找人倾诉烦恼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也许吧,如果他们是自愿的话,”我说,“但如果被迫泄露隐私,就是另一回事了。” 瞧卡洛琳那眼神,俨然一副殉道圣徒视死如归的风范。 “你太自私了,詹姆斯,”她说,“你讨厌说闲话,自己把嘴封得严严实实,却以为人人都得跟你学。我可从不强迫别人透露隐私。比如,如果波洛先生今天下午过来的话——他之前说要来我们家的——我才不会追问今天一早谁进了他家门。” “今天一早?”我追问道。 “特别早,”卡洛琳说,“那时牛奶都还没送来。我恰好朝窗外瞄了一眼——因为窗帘被风吹起来了。是个男人,从轿车里下来,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他的脸。但我可以先告诉你我的猜测,回头你就知道我多有先见之明了。” “你觉得他是谁?” 卡洛琳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门。 “内政部的专家。”她几乎是用气息在说话。 “内政部的专家?”我惊呆了,“亲爱的卡洛琳!” “走着瞧,詹姆斯,回头由不得你不服我。拉塞尔那女人那天早上来找你打听毒药的事情,然后罗杰·艾克罗伊德那天的晚餐很可能被人轻而易举地下了毒。” 我笑得合不拢嘴。 “荒谬,”我喊道,“他是脖子上被刺了一剑,你难道不知道?” “死后才刺进去的嘛,詹姆斯,”卡洛琳说,“放烟幕弹。” “好姐姐啊,”我说,“是我验的尸,我对自己下的结论是要负责任的。那伤口绝不是死后才形成的——那一剑就是致命死因,百分之百不会错。” 卡洛琳依然摆出无所不知的派头,我被惹火了,又说:“请教一下,卡洛琳,我到底拿没拿到医学学位?” “有啊,詹姆斯,我敢说——至少,我知道你拿到过。但无论如何,你的想象力太可怜了。” “既然上帝给了你三人份的想象力,就没什么留给我。”我冷冷答道。 下午波洛如约而来,卡洛琳使出浑身解数刺探情报,我不禁暗自好笑。姐姐没有直接发问,而是运用所能想出来的种种伎俩,拐弯抹角地把话题引向波洛的神秘客人。从波洛眼中的光芒,我知道他早已识破了卡洛琳的意图。他一一回应,无形中化解了卡洛琳的攻势。到最后卡洛琳自感无趣,接不下去了。 说不定波洛还蛮享受这场小游戏。他站起身,提议去散散步。 “我需要放松一下,”他解释,“一起去吧,医生?麻烦卡洛琳小姐待会儿帮我们准备些茶点。” “没问题,”卡洛琳说,“您那位——呃——那位客人也来吗?” “您真是太好了,”波洛说,“可惜我的朋友正在休息。不过很快就会介绍您与他认识的。” “有人说,他是您的老相识。”卡洛琳鼓起勇气发出最后一击。 “是吗?”波洛咕哝着,“哎,该走了。” 不出所料,我们前进的方向是芬利庄园。我渐渐开始领会波洛的办案方法了。每片看似孤立的拼图,其实都是案情全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有件任务要拜托你,我的朋友。”他最后说,“今晚我想在家里举行一次小小的聚会,你能来参加吗?” “当然。”我说。 “很好。我还要请芬利庄园的各位出席——也就是:艾克罗伊德太太、弗洛拉小姐、布兰特少校、雷蒙德先生。这次聚会定在晚上九点开始,麻烦你去请他们怎么样?” “好啊。你怎么不亲自去请?” “因为他们会问:为什么?你想干什么?他们会追问我的目的,而如你所知,我的朋友,我很不喜欢时机没成熟就公开我的小计谋。” 我微微一笑。 “我提到过的朋友黑斯廷斯常常称我为牡蛎,嘴封得太紧。但他这种说法未免有点不公正。我从不刻意隐瞒事实。但每个人对事实都各有各的理解。” “你想让我什么时候去请?” “如果你方便,现在就去。我们离大宅已经很近了。” “你不进去?” “不用了,我在庄园里转转就好。十五分钟后我们在门房会合。” 我点了点头,前去执行任务。只有正喝早茶的艾克罗伊德太太一人在家,她殷勤地接待了我。 “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医生,”她小声说,“多亏您向波洛先生说明了那件小事。人生真是多灾多难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弗洛拉的事您听说了吗?” “出什么事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弗洛拉和赫克托·布兰特订婚了。当然,不如她和拉尔夫那么般配,但不管怎么说,幸福最重要。亲爱的弗洛拉需要年纪大一点的男人——稳重可靠的人,而赫克托确实是个很特别的男人。您看到晨报上拉尔夫被捕的消息了吗?” “是的,”我说,“看到了。” “太可怕了。”艾克罗伊德太太闭上眼睛,浑身战栗,“雷蒙德急坏了,他打电话到利物浦,可那边的警察什么也不说。事实上,他们声称根本没逮捕拉尔夫。雷蒙德先生坚持认为这都是一场误会,是——怎么说来着?报纸造谣炒作。我禁止任何人在仆人们面前提起此事。太丢脸了。想想看,弗洛拉要是真的嫁给他,后果不堪设想啊。” 艾克罗伊德太太痛苦地闭着眼睛。估计我还得耗上好一阵才能替波洛发出邀请。 没等我开口,艾克罗伊德太太又说:“昨天您和那个可恶的拉格伦警督来家里了对吗?那家伙残忍到了极点——他威胁弗洛拉承认拿了可怜的罗杰房里那些钱。其实这件事很简单,真的。这乖孩子想借几英镑,又不愿意让她伯父烦心,因为他管钱管得很严。既然她知道放钱的地方,就自己去拿了一点。” “这是弗洛拉的说法?”我问道。 “亲爱的医生,您又不是不了解现在的姑娘们,特别容易被人误导。您自然也很了解催眠术什么的,那个警督冲她大吼大叫,张口闭口嚷嚷着‘小偷’,可怜的孩子因为受到羞辱而语无伦次——或是什么病态恐惧症来着?——我总分不清这两种症状——居然真的以为自己偷了钱。我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不过谢天谢地,这场误会反而撮合了他们俩——我是指赫克托和弗洛拉。不瞒您说,过去我一直担心弗洛拉,哎,我本来还以为她和年轻的雷蒙德之间有点暧昧呢。您想想!”艾克罗伊德太太嗓门越来越大,其中蕴涵的恐惧感格外刺耳,“一个私人秘书而已——根本没多少家产。” “要是她真和雷蒙德好上了,对您肯定是个沉重打击,”我说,“好了,艾克罗伊德太太,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托我捎一条口信。” “给我捎口信?” 艾克罗伊德太太顿时警觉起来。 我急忙解释了波洛的意图,让她放心。 “没问题,”艾克罗伊德太太顾虑重重,“既然波洛先生要求,那我们非去不可。但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想先了解一下比较好。” 我只得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比她知道得多。 “好吧,”艾克罗伊德太太最后勉强答应,“我会转告其他人的,九点钟准时到。” 于是我就告辞了,到约定的地点和波洛会合。 “恐怕我待了不止十五分钟,”我说,“这位太太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我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没关系,”波洛说,“我正自得其乐呢,这里的花园太美了。” 我们踏上归途。刚到家,卡洛琳便出人意料地亲自开门,显然一直等着我们回来。 她用食指挡住嘴唇,难抑自得与兴奋之情。 “厄休拉·波恩,”她说,“芬利庄园的客厅女仆,她在这里!我让她在餐厅里等着。她的状态非常糟糕,可怜的姑娘。她说必须马上见波洛先生。我已经尽量安抚她,给她沏了杯热茶。看见别人这副模样,我真不忍心。” “她在餐厅?”波洛问道。 “这边请。”我推开餐厅的门。 厄休拉·波恩正坐在餐桌旁。她的双臂摊开在面前,显然刚刚一直把头埋在中间哭泣,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厄休拉·波恩。”我轻声喊道。 但波洛闪过我身旁,朝她伸出双手。 “不,”他说,“这名字只对了一半。不该称呼你厄休拉·波恩,对吗,孩子——应该是厄休拉·佩顿?你是拉尔夫·佩顿太太。” 第二十二章 厄休拉的证词 第二十二章 厄休拉的证词 厄休拉默默望着波洛好一会儿,然后再也无法自持。她点点头,突然抽泣起来。 我身后的卡洛琳连忙上前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好了,别哭,亲爱的,”她安慰道,“会没事的。你看吧——一定会没事的。” 虽然卡洛琳好奇心极重,又热衷散播流言飞语,但她其实非常善良。见厄休拉如此伤心,她都顾不上追究波洛揭开的秘密了。 过了一会儿,厄休拉坐直身子,擦干眼泪。 “我太脆弱、太愚蠢了。”她说。 “不,不能这么说,孩子,”波洛好言抚慰,“这一星期来你承受的压力,我们都能理解。” “一定是可怕的煎熬。”我说。 “我们结婚的事您都知道了。”厄休拉接着说,“可您是怎么发现的?是拉尔夫说的吗?” 波洛摇摇头。 “您应该了解今晚我赶来的原因,”她说,“这个——” 厄休拉拿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我立刻认出了那则出自波洛手笔的新闻。 “报上说拉尔夫已经被捕。既然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我也没必要再遮掩下去了。” “报纸上的东西未必都能信,小姐,”波洛略有愧色,低声答道,“话说回来,你最好把所有内情都讲清楚,现在我们最需要的就是真相。” 厄休拉欲言又止,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你不信任我,”波洛温和地说,“但又特意来找我?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拉尔夫会杀人,”厄休拉的声音很轻,“您那么聪明,一定能让真相大白。而且——” “什么?” “我觉得您很善良。” 波洛频频点头。 “这很好——嗯,这非常好。听着,我真心相信你丈夫是清白的——但事态已经趋于恶化。如果要我救他,就得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即便表面看上去对他不利也没关系。” “您真善解人意。”厄休拉说。 “你愿意全部说清楚,是吗?就从头开始吧。” “你不会轰我走吧?”卡洛琳边说边坐进一把扶手椅,“我就想知道,这孩子为什么冒充客厅女仆?” “冒充?”我追问。 “对,就是冒充。为什么?为了打赌?” “为了生存。”厄休拉木然答道。 接着她鼓起勇气开始自陈身世。下面我用自己的话简要复述一遍。 厄休拉·波恩家里有七口人——是家道中落的爱尔兰名门世家。父亲去世后,家中的大多数姑娘不得不外出谋生。厄休拉的大姐嫁给了弗里奥特上尉,我上星期天拜访的就是她。现在就不难理解当时她坐立不安的原因了。厄休拉决意自力更生,但她不想去当保姆——那种工作任何未经训练的姑娘都能胜任。厄休拉选择了客厅女仆的工作。但她不屑于以“贵族小姐出身的客厅女仆”自居,而是真真正正想做好客厅女仆的分内事。她姐姐为她出具了介绍信。在芬利庄园,她的与众不同招来了非议,然而她的工作无可挑剔——手脚麻利、吃苦耐劳、办事周全。 “我喜欢这份工作,”她解释说,“而且有很多自由支配的时间。” 接着她就谈到如何与拉尔夫·佩顿相识、相恋,最后暗结连理。这不是厄休拉的本意,但最后拉尔夫说服了她。他声称不能让继父知道他娶了穷人家的姑娘,所以最好先秘密结婚,等时机成熟再告诉他。 于是厄休拉·波恩成了厄休拉·佩顿。拉尔夫说他想先还清债务,找份工作,等到有能力养活她、不必再依赖继父时,再向他公开婚讯。 但对拉尔夫·佩顿这种人而言,要想改过自新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希望一面把结婚的事瞒着继父,一面又能说服继父替他还债,扶持他重新立足。但罗杰·艾克罗伊德一听说拉尔夫欠钱的金额,顿时大发雷霆,不肯拉他一把。几个月后,拉尔夫又被召回芬利庄园。罗杰·艾克罗伊德直接抛出一个天大的难题:他希望拉尔夫能迎娶弗洛拉。 至此,拉尔夫·佩顿再次暴露了他的性格缺陷。他重蹈覆辙,选择了最简单、最直接的解决方式。从厄休拉的陈述不难听出,弗洛拉和拉尔夫之间没有爱情;对双方来说,这都不过是一笔交易而已。这桩婚事对弗洛拉意味着自由、财富以及远大前程,而拉尔夫自然另有打算。他的经济状况日益恶化,这次机会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可以让他还清债务,从头开始。拉尔夫并不是那种善于计划长远之事的人,但估计他也预料到,将来和弗洛拉解除婚约只是时间问题。弗洛拉和他约好暂时不公布婚事,他也想方设法瞒着厄休拉。因为他本能地意识到,厄休拉坚韧果决的个性容不得欺骗,绝不可能赞成这种安排的。 决定性的时刻来到了,一贯专横独断的罗杰·艾克罗伊德决定公布两个年轻人的婚讯。他在拉尔夫面前只字不提,只找弗洛拉谈了谈。弗洛拉虽态度冷淡,但也不反对。但对于厄休拉来说,这一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急忙将拉尔夫从城里叫回来,二人在小树林中私会——正是被我姐姐偷听到的那一次。拉尔夫乞求她暂时别声张,但厄休拉坚决不同意躲躲藏藏,决定马上将真相告知艾克罗伊德先生,刻不容缓。夫妻俩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厄休拉主意已定,就于当天下午直接找罗杰·艾克罗伊德摊牌。他们的对话火药味十足——要不是罗杰·艾克罗伊德已经麻烦缠身,还会吵得更凶。但局面仍然在恶化。艾克罗伊德不会轻易谅解欺骗他的人。基本上他把怒火都发泄在了拉尔夫头上,但厄休拉也不免受到连累,因为艾克罗伊德认为她处心积虑“勾引”大富翁的养子。双方彻底翻脸。 这天晚上,厄休拉如约溜出侧门,去凉亭见拉尔夫。这次会面演变成两人的互相指责。拉尔夫责怪厄休拉不合时宜地泄露天机,毁了他的前程;而厄休拉则斥责拉尔夫玩弄感情。 两人分开后才半小时多一点,罗杰·艾克罗伊德的尸体就被发现了。那天晚上之后,厄休拉再也没见过拉尔夫,也没收到他的消息。 听了厄休拉的一番话,我越来越惊觉这一系列事实多么可怕。如果艾克罗伊德活着,必定会修改遗嘱——我太了解他了,他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这个。而他的死对拉尔夫与厄休拉而言无异于一场及时雨。无怪乎厄休拉闭口不言,继续扮演客厅女仆的角色了。 波洛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从他严肃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他也深感形势严峻。 “小姐,我有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因为这是全案的关键:你和拉尔夫在凉亭分手是什么时间?先思考一下再回答也不迟,你的答案需要非常精确。” 厄休拉苦笑着。 “您以为我没有在心里反复确认吗?我出去见他时正好九点半。布兰特少校在露台上散步,为了避开他,我只好绕远路穿过树丛。我到达凉亭的时间应该是九点三十三分左右。拉尔夫已经在那儿等我了。我和他一起待了十分钟——不会比这更久,因为我回到屋里时刚好九点四十五分。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那天她之所以执著于时间问题,就是因为她渴望能证明艾克罗伊德遇害的时间在九点四十五分之前,而非之后。 波洛的下一个问题也瞄准了这里。 “谁先离开凉亭的?” “我。” “你把拉尔夫一个人留在凉亭里?” “是的——但您该不会认为——” “小姐,我的看法并不重要。你回去以后都做了些什么?” “我回自己房间了。” “一直待到什么时候?” “十点左右。” “有人能证明吗?” “证明?您是指证明我在自己屋里吗?哦,没有人作证。但是肯定——啊!我懂了,他们可能认为——他们可能认为——” 她的双眼中霎时涌出惊惧的神色。 波洛帮她把话说完。 “认为是你从窗户潜入书房,趁艾克罗伊德先生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一剑刺死他?没错,他们很可能会转而往这方面推断。” “只有蠢猪才打这种主意。”卡洛琳愤愤不平地拍拍厄休拉的肩膀。 厄休拉把脸埋进双手。 “太可怕了,”她喃喃自语,“太可怕了。” 卡洛琳亲切地摇摇她。 “别担心,亲爱的,”她说,“波洛先生可没那么想。至于你丈夫,坦白说,我对他很有意见。他居然一走了之,让你独自担惊受怕。” 但厄休拉拼命摇头。 “哦,不,”她哭喊道,“没那回事,拉尔夫绝不会为了自己而逃跑。现在我明白了,他听到艾克罗伊德先生的死讯时,很可能以为凶手是我。” “他才不会往那方面想呢。”卡洛琳说。 “那天晚上我对他太残忍了——那么强硬、那么刻薄。我应该试着听他解释的——但我不相信他真的在乎我,只顾把我对他的所有看法全部倒出来,用了我能想到的一切最冷酷、最无情的词——我是在不遗余力地伤害他。” “哪能伤到他啊。”卡洛琳说,“不用担心你对男人都说过些什么,他们都相当自以为是,除了奉承话,什么都听不进去。” 厄休拉仍然紧张地绞着双手。 “谋杀案发生后,他一直没露面,我好担心。我本来还猜测——但马上我就坚信他不会——他不会……可是我希望他能回来澄清自己。我知道,他很信赖谢泼德医生,没准谢泼德医生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她扭头对我说,“所以那天我才会把我所做的一切都告诉您,心想如果您知道他的藏身之处,应该会转告给他的。” “我?”我吃惊地问。 “詹姆斯怎么知道他藏在哪儿?”卡洛琳严厉地追问。 “我也清楚这不太可能,”厄休拉承认,“但拉尔夫经常提起谢泼德医生。我知道在金斯艾伯特,他最好的朋友应该就是谢泼德医生了。” “好孩子,”我说,“我完全不清楚拉尔夫现在的去向。” “千真万确。”波洛也帮腔。 “可是——”厄休拉大惑不解地拿出那张剪报。 “啊!那个呀,”波洛有些尴尬,“小姐,那只不过是废纸一张,毫无用处。我从来不相信拉尔夫·佩顿被捕了。” “但是怎么——”厄休拉缓缓开口。 波洛连忙转移话题。 “还有个问题——佩顿上尉那天晚上穿的是鞋子还是靴子?” 厄休拉摇着头。“我忘了。” “真遗憾!不过这也难怪。好了,小姐,”他歪头一笑,夸张地摇晃食指,“没有其他问题了。你也别太自责,打起精神来,要相信赫尔克里·波洛。” 第二十三章 嫌疑人齐聚一堂 第二十三章 嫌疑人齐聚一堂 “好了,孩子,”卡洛琳站起身说道,“上楼休息一下吧。别担心,亲爱的,都交给波洛先生好了,你只管放心。” “我该回芬利庄园了。”厄休拉有点为难。 但卡洛琳不容分说地拉住她。 “胡说,现在你归我管,至少目前你得留下——呃,波洛先生的意见呢?” “这样最好,”比利时小矮人也同意,“今晚我想请小姐——抱歉,应该是佩顿太太——参加我召集的小聚会,在我家,九点钟。一定要让她来。” 卡洛琳点点头,陪厄休拉出去了。门关上后,波洛又坐回椅子里。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他说,“案情正自动趋于明朗。” “但拉尔夫·佩顿的处境却更加不妙了。”我闷闷不乐地说。 波洛点点头。 “是啊,但这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不是吗?”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靠着椅背,眯着眼,十指指尖相抵。突然,他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怎么了?”我问。 “我常常思念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他现在定居阿根廷了,我之前跟你提过。每次办大案子,身边总有他,而且他对我帮助很大——是的,帮助很大。因为他总能在不知不觉中发掘出真相——当然,当然,他自己常常留意不到。有时他会说些傻话,而正是这些傻话让我豁然开朗!还有,他喜欢将案情进展书写下来,这个习惯也非常有意思。” 我有点难为情地轻声干咳。 “说到这个——”我欲言又止。 波洛坐直了,两眼放光。 “怎么?你想说什么?” “哎,不瞒你说,我读过几本黑斯廷斯上尉写的书,于是我就想,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否则我会抱憾终身的。这样的机会毕竟难得,我这辈子很可能就这一次能参与破案啊。” 我浑身不自在,越来越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这番话。 波洛跳了起来,我真怕他给我来个法式拥抱,幸好他忍住了。 “太棒了——你把调查过程中的感想都记录下来了?” 我点点头。 “非常好!”波洛喊道,“快给我看看,就现在。” 他的要求过于突然,我有些措手不及,好半天才回想起我写下的某些细节可能并不合适。 “你别太介意,”我吞吞吐吐地说,“有些地方——呃——我写得可能过于个人化了。” “哦!这完全可以理解。你不止一次将我刻画得滑稽可笑,甚至荒诞不经,对吗?没关系,黑斯廷斯有时也不太拘礼。这种小问题我一向都不在乎。” 我依然举棋不定,但还是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沓乱糟糟的手稿递给他。考虑到将来可能将这些文字付诸出版,我划分了若干章节,昨晚刚更新到拉塞尔小姐来访这部分。所以交给波洛的一共有二十章。 这些手稿就留给波洛自己看了。 今天出诊的目的地比较远,回家时已经过了晚上八点。迎接我的是热腾腾的晚餐。姐姐说七点半的时候波洛和她一起吃了饭,饭后波洛去了我的“工作室”,继续读那份手稿。 “詹姆斯,”姐姐说,“你在手稿中没说我坏话吧?” 我吓了一大跳,下巴差点掉下去了。这个问题我写稿时还真没留意。 “反正不要紧,”卡洛琳一眼看透我的心思,“波洛先生是非分明。他更能理解我,比你强多了。” 我走进工作室,只见波洛坐在窗边,身旁椅子上整齐地叠放着手稿。他一手按住手稿说:“很好,我要祝贺你——为了你的谦逊!” “噢!”我大吃一惊。 “以及你的克制。”他又补充。 我又是一声“噢!” “黑斯廷斯的写法与你不同,”我的朋友继续说道,“每一页上都有很多个‘我’,他的想法和行动一目了然。而你则将自己放在幕后,只有寥寥几次出场——而且仅限于描述日常生活罢了。我说得对不对?” 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让我有点脸红。 “你到底觉得这稿子怎么样?”我紧张地问。 “那我就直说了?” “说吧。” 波洛收起那副开玩笑的神态。 “一丝不苟,无比精确。”他和蔼地说,“你将案情的来龙去脉如实记录下来,不过很少提及你自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对你有帮助吗?” “有,帮助大着呢。走,该去我家了,好戏就要开场,得先布置好舞台。” 卡洛琳守在玄关,想必一心盼望着波洛邀她一起去。可波洛十分高明地敷衍过去了。 “我多希望您也能到场啊,小姐,”他遗憾地说,“但眼下的时机不太合适。您要知道,今晚来的可都是嫌疑人,我要从他们当中揪出杀害艾克罗伊德先生的凶手。” “你是说真的?”我很是怀疑。 “看来你不信,”波洛冷冷答道,“你还没领教过赫尔克里·波洛的真本事呢。” 这时厄休拉下楼了。 “准备好了吗,孩子?”波洛说,“好,一起去我家吧。卡洛琳小姐,非常感谢你这么关照她。晚安。” 卡洛琳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眼巴巴目送我们离去,仿佛是条小狗,恳求主人带它出去散步,却遭到无情的拒绝。 “落叶松”的客厅里已经布置妥当。桌上摆着各种糖浆饮品和玻璃杯,还有一盘饼干。仆人从其他房间搬来了好几把椅子。 波洛忙着调整屋内的摆设,到这边稍稍拖出一把椅子,到那边挪挪一盏台灯,偶尔还弯腰拉平地上的垫子。他格外关心照明问题,特意将灯光聚集到集中摆着椅子的房间一侧,另一侧的光线则十分暗淡——我猜他本人肯定要坐在这一边。 厄休拉和我在一旁观望。没多久门铃就响了。 “他们来了。”波洛说,“很好,准备就绪。” 房门开了,来自芬利庄园的客人们鱼贯而入。波洛迎向艾克罗伊德太太和弗洛拉。 “两位能赏脸光临真是太好了,”他说,“也欢迎布兰特少校和雷蒙德先生。” 秘书还和平时一样轻松愉快。 “您又有什么点子?”他笑道,“先进的科学仪器?箍住手腕测量脉搏的测谎仪?您肯定准备了新发明吧?” “我在报上见过那种东西。”波洛承认,“但我这种老古板只懂得老办法,只要有我的小小灰色细胞就足够了。那么我们开始吧——不过我要先向大家宣布一件事。” 他牵着厄休拉的手,把她拉到众人面前。 “这就是拉尔夫·佩顿夫人,她和佩顿上尉已于今年三月结婚了。” 艾克罗伊德太太低声惊呼:“拉尔夫!结婚了!今年三月!哦!太荒唐了,他怎么能这样?”她瞪着厄休拉,仿佛从来都不认识她,“和波恩结婚了?”她说,“波洛先生,这我可没法相信。” 厄休拉满脸通红,正要开口,却被弗洛拉抢了先。 弗洛拉飞快地跑到厄休拉身边,挽住她的胳膊。 “请一定谅解我们表现出的惊讶,”她说,“我们大家都被瞒住了。你和拉尔夫真会保密。我——我衷心祝福你们。” “您真好,艾克罗伊德小姐。”厄休拉低声说,“您完全有愤怒的理由,拉尔夫做事太不可靠了——尤其是对您。” “不用担心,”弗洛拉轻拍她的胳膊,安慰道,“拉尔夫也是迫于无奈才走了这条路。换了我可能也难免。但他应该信任我,和我分享秘密才对,我不会为难他的。” 波洛轻叩桌子,严肃地清清喉咙。 “会议马上开始,”弗洛拉说,“波洛先生提醒我们别再聊天啦。但再告诉我一件事就好:拉尔夫在哪儿?如果有人知道的话,只能是你了。” “可我也不知道啊,”厄休拉快哭了,“真的,我不知道。” “他不是在利物浦被捕了吗?”雷蒙德问,“报上说的。” “他不在利物浦。”波洛立刻回答。 “其实,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我说。 “除了赫尔克里·波洛,呃?”雷蒙德说。 对他的玩笑,波洛正色回应:“请记住,我什么都知道。” 雷蒙德扬了扬眉毛。 “什么都知道?”他吹了声口哨,“哟!口气不小。” “你真能猜出拉尔夫·佩顿藏在哪儿?”我也十分怀疑。 “用你的话说是‘猜’,用我的话说就是‘知道’,我的朋友。” “在克兰切斯特?”我赌了一把。 “不,”波洛郑重地说,“不在克兰切斯特。” 他不再说了,打了个手势,众人纷纷落座。刚坐稳,门又开了,来者是帕克和拉塞尔小姐,他们坐到了靠近门口的位置上。 “到齐了,”波洛说,“所有人都到场了。” 听得出来,他很满意。他话音刚落,对面的众人脸上都掠过一丝不安,仿佛这间屋子是一个陷阱——一个让人插翅难飞的陷阱。 波洛煞有介事地宣读了一份名单。 “艾克罗伊德太太、弗洛拉·艾克罗伊德小姐、布兰特少校、杰弗里·雷蒙德先生、拉尔夫·佩顿太太、约翰·帕克、伊丽莎白·拉塞尔。” 他把名单放在桌面上。 “这是什么意思?”雷蒙德率先发问。 “我刚才读的是嫌疑人名单,”波洛说,“在座的各位都有机会谋杀艾克罗伊德先生——” 艾克罗伊德太太惊呼一声跳起来,喉咙里直响。 “我不喜欢这样,”她哀声连连,“我不喜欢这样,我要回家。” “您得听我把话说完才能回家,太太。”波洛严厉地阻止。 他稍停片刻,又清了清喉咙。 “我从头开始说起。接到艾克罗伊德小姐的委托后,我就和好心的谢泼德医生一起去了芬利庄园。我们来到露台,看了窗台上的鞋印。然后拉格伦警督又把我带到通往车道的那条小路上。一座小凉亭吸引了我的目光,经过仔细搜查,我找到了两件东西——一小片浆过的丝绢和一支空的鹅毛管。那片丝绢立刻令我联想到女仆的围裙。拉格伦警督给我看大宅中的仆役名单时,我一眼就注意到其中一名女仆——客厅女仆厄休拉·波恩——并没有真正的不在场证明。根据她本人的说辞,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她都待在卧室里。但假设她是在凉亭里呢?那她必定跑去和某人会面了。根据谢泼德医生的证词,我们知道当晚确实有个外人来过——就是他在庄园门口遇到的陌生人。乍看之下问题已经解决,那个陌生人是去凉亭见厄休拉·波恩。从那根鹅毛管推断,他也确实去过凉亭。我马上就想到此人是一名瘾君子——而且他是在大西洋彼岸染上毒瘾的,‘白粉’在那边可比我们这儿流行得多。谢泼德医生遇到的人带有美国口音,也符合我的假设。 “但我在其中一个环节上遇到了阻碍——时间衔接不上。九点半之前厄休拉·波恩不可能去过凉亭,而那个男人到达凉亭的时间则肯定是刚过九点。当然,我可以假设他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那天晚上其实有两组不相干的人先后在凉亭里会面。从这条思路出发,我立刻发现了几个明显的事实。我得知女管家拉塞尔小姐那天早上找过谢泼德医生,对戒毒方法表现出极大兴趣。联系到鹅毛管,我便推断那男人去芬利庄园是要找拉塞尔小姐,而非厄休拉·波恩。那么,厄休拉·波恩到凉亭是和谁会面呢?这个谜很快揭开了。首先我发现一枚结婚戒指——内侧刻着‘r·赠’和日期;接着我得知,九点二十五分左右有人看见拉尔夫·佩顿出现在通往凉亭的小径上,我又听说同一天下午有人在村子附近的小树林里密谈——主角是拉尔夫·佩顿和某个姑娘。将这些事实环环相扣,顺序如下:一场秘密婚姻;谋杀当天曝光的订婚消息;树林里的激烈争吵;晚上在凉亭中的约会。 “于是,我无意间看穿了一点:拉尔夫·佩顿和厄休拉·波恩(或者厄休拉·佩顿)都有非常强烈的动机除掉艾克罗伊德先生。而另外一个问题也就意外地明确了:九点半在书房里和艾克罗伊德先生待在一起的人,不可能是拉尔夫·佩顿。 “于是,本案中最最有趣的问题出现了:九点半和艾克罗伊德先生同处一室的人究竟是谁?不是拉尔夫·佩顿,他当时正在凉亭中和妻子会面;不是查尔斯·肯特,他早已离开芬利庄园。那么究竟是谁?我要提出一个最聪明——也是最大胆的问题:当时到底有没有人和艾克罗伊德先生在一起?” 波洛倾身向前,得意扬扬地抛出最后这几句话,又往后一缩,仿佛已使出了致命的杀手锏。 然而,雷蒙德非但不为所动,反而提出异议。 “也许您怀疑我撒谎,波洛先生,但证人并非只有我一人——只是具体说法有所区别而已。别忘了,布兰特少校也听见艾克罗伊德先生在和别人谈话。他在外面的露台上,当然不可能把每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的确听到说话声了。” 波洛点点头。 “我可没忘,”他平静地回应,“但是根据布兰特少校的印象,当时和艾克罗伊德先生说话的人是你。” 雷蒙德惊呆了,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 “现在布兰特也知道弄错了。”他说。 “确实如此。”布兰特予以声援。 “但他会有这种印象,不是没来由的。”波洛沉吟道,“哦!不不,”他扬手堵住了雷蒙德刚到嘴边的话,“我明白您要说的理由——但那还不够,必须另寻答案。这么说吧,从介入此案开始,我脑海中就萦绕着一个谜——雷蒙德先生无意中听到的那几句话,相当特别。奇怪的是,居然没人对此产生疑问——没人注意到那几句话中的玄机。” 他稍停片刻,然后轻轻复述雷蒙德听到的话: “……近来你伸手索钱的次数未免过于频繁,因此我已无可能继续满足你的要求。诸位难道没听出其中的怪异之处?” “我不觉得啊,”雷蒙德说,“他经常向我口述信件,语气用词几乎完全一样。” “正是这样,”波洛高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难道会有人在聊天时用这种语气?那绝不可能是一场真实的对话。所以,如果他当时是在读一封信——” “您是指他在大声读一封信。”雷蒙德不慌不忙地说,“即便如此,他肯定也得读给什么人听才对。” “何以见得?并没有证据表明房里还有其他人。请注意,你们也只听到了艾克罗伊德先生本人的声音。” “当然没有人会大声为自己读这种内容的信——除非他——唔……头脑有问题。” “有件事您居然忘了,”波洛温和地说道,“上星期三有个陌生人来拜访艾克罗伊德先生。” 所有人都瞪着他。 “不错,”波洛肯定地点点头,“是星期三。那年轻人本身并不重要,但我对他任职的公司很感兴趣。” “口述录音机公司!”雷蒙德喘着气,“我明白了,您是指口述录音机?” 波洛点点头。 “还记得吗,艾克罗伊德先生已经答应要买一台口述录音机。出于好奇,我咨询了那家公司,得到的答复是:艾克罗伊德先生已经从他们的推销员那儿买下了一台口述录音机。至于他为何对您保密,我就不清楚了。” “他肯定是想让我大吃一惊,”雷蒙德嘟囔着,“他有这种孩子气的爱好,就爱自己先捂上一两天玩玩,然后才拿出来吓人一跳。对,这就说得通了,您说得很对——没有人会用那种口吻闲聊。”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布兰特少校会以为您在书房里,”波洛说,“他听到的实际上是朗读信件过程中的片段,所以潜意识里便推断是艾克罗伊德先生在向您口述一封信。但他的注意力正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他瞄见了一个白衣身影。他以为那是艾克罗伊德小姐。当然,实际上他看见的是厄休拉·波恩的白色围裙,当时她正悄悄溜去凉亭。” 雷蒙德总算从震惊之中缓过劲来。 “无论如何,”他说,“虽然您的发现非常了不起(我肯定自己永远都想不到那一层),但案情的核心依然不可动摇。艾克罗伊德先生九点半的时候还活着,因为他正对着口述录音机说话。而查尔斯·肯特那时确实已经离开庄园。至于拉尔夫·佩顿——” 他犹豫了,看着厄休拉。 厄休拉脸色骤变,但态度依然坚定。 “拉尔夫和我不到九点四十五分就分开了,他一步也没接近大宅,这我可以担保。再说他根本不想回去,当时全世界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人就是艾克罗伊德先生,他怕得要命。” “并不是说我怀疑你的证词,”雷蒙德解释,“我始终坚信佩顿上尉是无辜的。但一旦上了法庭——他免不了又得回答那些问题。形势对他非常不利,但他如果肯出来见个面——” 波洛打断了他。 “这是你的建议?你认为他应当站出来?” “当然。如果您知道他在哪儿——” “看样子您还是不信任我的能力。我刚才就说过,一切问题我都心里有数:那通电话的真相、窗台上的鞋印、拉尔夫·佩顿的藏身之处——” “他在哪儿?”布兰特少校厉声追问。 “算不上很远。”波洛微微一笑。 “在克兰切斯特?”我问道。 波洛转身看着我。 “你总是这么问,总也离不开克兰切斯特。其实他就在——那儿!” 他夸张地用食指一指,所有人都扭头望去。 拉尔夫·佩顿就站在门口。 第二十四章 拉尔夫·佩顿之谜 第二十四章 拉尔夫·佩顿之谜 我心里七上八下,几乎没留意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耳畔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等我好容易稳住情绪,拉尔夫·佩顿已经和妻子并肩而立,手拉着手,朝我微笑了。 波洛也笑了,意味深长地对我晃晃手指。 “我说过多少次了?谁也别想瞒过赫尔克里·波洛,”他的话掷地有声,“对我来说,这种案子不在话下。” 他又转向其余众人。 “诸位都还记得,前些天也开过一次会——只有我们六个人。当时我指责在场的其余五人都隐瞒了一些事。其中四人已经坦白,只有谢泼德医生一直坚守秘密。但我始终心存疑惑。案发当晚谢泼德去‘三只野猪’找拉尔夫,结果没找到;但我想,如果谢泼德回家途中遇到他了呢?谢泼德医生是佩顿上尉的朋友,又刚刚从犯罪现场直接赶过来,肯定明白案情对佩顿上尉非常不利。也许他所了解的比别人更多——” “没错,”我垂头丧气,“看来我还是全招了吧。那天下午我去找拉尔夫,一开始他仍然心存戒备,但很快就向我透露了他的婚事和所面临的困境。谋杀案发后,我便意识到一旦拉尔夫的秘密曝光,人们肯定会怀疑——即便怀疑的对象不是他,也会是他所爱的女人。那天晚上我为他剖析利害,他一想到如果自证清白,罪责便有可能落到妻子头上,就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也要——” 我踌躇着该不该往下说,但拉尔夫替我说完了: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当无耻的逃兵。”他说得倒很形象,“是这样,厄休拉和我分开后就回屋了,我心想她有可能再找继父求情,而那天下午他非常粗暴地对待过她。我突然想到,如果他说话还是那么难听——她也许会一时失去理智——” 他停住了,厄休拉迅速抽出手,后退一步。 “你居然这么想,拉尔夫!你真以为我是凶手?” “我们还是谈谈谢泼德医生的冒失之举吧。”波洛不动声色地说,“谢泼德医生答应帮忙。他成功地将佩顿上尉藏了起来,警方完全蒙在鼓里。” “藏在哪里?”雷蒙德问,“难道藏在医生家里?” “啊,当然不是。”波洛说,“你应该学学我,好好问问自己:如果善良的医生要把那小子藏起来,会选择什么地方?肯定要在附近才行。我想到了克兰切斯特。旅馆?不会。公寓?更不可能。那么会是哪里?啊!我灵机一动,想到了答案:藏进一家疗养院,一家为精神病人开设的疗养院。于是我着手验证这一结论,谎称我有个患精神病的侄儿,请谢泼德小姐推荐合适的安置之处。她给了我克兰切斯特附近两家精神病院的名字,都是她弟弟曾经送病人去过的地方。我进一步调查,果然,其中一家就有一名病人,是星期六早上谢泼德医生亲自送去的。虽然这名病人用了化名,我仍然轻易认出他是佩顿上尉。办理了一些必要的手续之后,院方就允许我带他出院了。昨天清早他刚住进我家。” 我泄气地看着他。 “卡洛琳说的内政部专家,”我嘀咕道,“真没想到竟会是拉尔夫!” “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会特别留意你在手稿中所表现出的‘克制’。”波洛低声道,“虽然你记录的案情已尽可能详细——但并非全无保留,对吧,我的朋友?” 我羞惭得无言以对。 “谢泼德医生不愧是最忠实的朋友,”拉尔夫说,“他毫无保留地支持我,处处为我着想。经过波洛先生的点拨,我才明白藏起来并不是最好的办法。我应当面对现实,挺身而出。大家知道,在疗养院里没有报纸,我根本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谢泼德医生堪称谨小慎微的典范,”波洛冷冷地说,“但所有的秘密都瞒不过我,我就是干这一行的。” “现在你可以好好解释一下那天晚上的情况了吧。”雷蒙德有点儿不耐烦了。 “其实大家都知道了,”拉尔夫说,“也不必再补充什么。我大约九点四十五分离开凉亭,在小径上徘徊了一阵,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我承认,我并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头到尾都没去过书房,根本没看见我继父是生是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希望在场的诸位能相信我。” “没有不在场证明啊,”雷蒙德嘀咕着,“真糟糕。我当然相信你,但现在情况很棘手。” “不过,案情也因此变得非常明朗,”波洛居然兴高采烈,“真的非常明朗。” 我们都瞪着他。 “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还不明白?就这么简单——要解救佩顿上尉,真正的凶手就必须俯首认罪。” 他对大家微微一笑。 “不错——我就是这个意思。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没请拉格伦警督出席今晚的聚会?因为我不愿意向他透露我所掌握的全部内情——至少不是今晚。” 他上身前倾,从语气到神态都陡然一变,霎时透出危险的气息。 “我现在告诉你们——我知道谋杀艾克罗伊德先生的凶手就在这间屋子里。这句话我是针对凶手说的。到了明天,全部真相就会通报给拉格伦警督,听清楚了吗?” 房中鸦雀无声,紧张的暗流在静默中悄然涌动。此时,那位一身布列塔尼装束的老妇走了进来,手中捧着的托盘里有一封电报。波洛将电报撕开。 布兰特忽然朗声问道:“您是说凶手就在我们中间?而且您还知道——是哪一个?” 波洛读完电报,揉成一团。 “现在——我知道了。” 他轻轻拍着手里的纸团。 “那是什么?”雷蒙德追问。 “一条从船上用无线电传来的消息——这艘船正驶向美国。” 又一阵死寂。波洛站起身,微鞠一躬。 “先生们,女士们,今晚聚会到此结束。请牢记——明天一早,拉格伦警督就会知道真相。” 第二十五章 全部真相 第二十五章 全部真相 波洛悄悄示意我留下。我照办了,走到壁炉旁,用靴子尖踢踢炉子里的木头,沉思着。 此刻我很迷惑,第一次对波洛的用意彻底摸不到头脑。刚才这一幕估计又是波洛虚张声势的布局——按他的说法,“一出喜剧”——令人觉得他既有趣又掌控着大局。尽管如此,刚才的场面却逼真得令我不得不信。他话中的威慑力显而易见,态度也真诚得不容置疑。可是我仍然觉得,他的推理方向全错了。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他关上门,走到壁炉旁。 “好了,我的朋友,”他平静地说,“你的看法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了。”我坦率地说,“你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什么不直接向拉格伦警督通报真相,而非要大张旗鼓地警告那个罪犯呢?” 波洛坐了下来,取出小巧的俄罗斯烟盒,默默吸了一会儿烟,这才说道:“动用一下你的小小灰色细胞,”他说,“我的所有行动都有理由。” 我稍一迟疑,才慢吞吞地回答:“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其实你不知道凶手是谁,但肯定就在今晚这群人之中。你说那番话的目的是逼迫这个未知的凶手去自首。” 波洛赞赏地点点头。 “想法不错,但没猜对。” “估计你想让他相信,你已经查明一切,从而引蛇出洞,逼他主动出击——倒未必是俯首认罪。说不定他会抢在明天早上你通报警督之前设法封住你的嘴——正如他一劳永逸地让艾克罗伊德先生闭嘴那样。” “拿自己当诱饵设圈套!谢谢,我的朋友,但我可没那么勇敢。” “那我就搞不懂了。你这样做难道不是给凶手提了个醒,白给他一次逃脱的机会?” 波洛摇摇头。 “他逃不掉,”他正色说,“他面前只有一条路——而这条路并不通往自由。” “你真的相信凶手在今晚这群人之中?”我将信将疑。 “是的,我的朋友。” “是哪一个?” 波洛沉默了几分钟,将烟头投入壁炉,以一种历经深思熟虑的冷静口吻,开始娓娓道来。 “请重温一遍我的调查轨迹,一步步跟上我的思路,最后你会发现,所有事实都无可辩驳地指向一个人。那么,首先是两个事实和一处时间上的小矛盾引起了我的注意。第一是那通电话。如果凶手真是拉尔夫·佩顿,那通电话就变得毫无意义了,怎么都说不通。因此我认定拉尔夫·佩顿不是凶手。 “经过确认,电话不可能是芬利庄园任何一个人打的,但我又坚信,凶手就在命案当晚出现在庄园的人之中。由此我得出结论,打电话的肯定是共犯。我对此并不满意,只好暂时搁在一边。 “接下来我重点研究打电话的动机。这可是个大难题,只能通过评判结果来反向推导。而这通电话的结果就是——谋杀当晚就案发了——否则多半要拖到第二天才发现。这一点你同意吗?” “是——是啊,”我承认,“没错,如你所说,艾克罗伊德先生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因此当晚很可能不会再有人去书房了。” “非常好。这不就更进一步了吗?但案情依然胶着。当晚案发,和第二天早上才发现死者相比,凶手能得到什么好处?我的唯一推断就是:凶手想控制案发的时间,确保破门而入时他也在现场——或者可以马上赶到。接下来看事实之二——有一把椅子被人从墙边拖了出来。拉格伦警督不以为意,忽略了它的重要性。而我恰恰相反,始终认为这一点极为关键。 “你在手稿中画了一张清晰的书房布局图,如果你带着它的话,一看就会发现——帕克所指出的椅子被拖出后的位置,正好位于房门和窗户这两点之间的直线上。” “遮住窗户!”我迅速反应过来。 “你和我最初的想法一样。我原以为拖出椅子可以挡住窗口的某件东西,以防止从门口进来的人看到它。但很快我就推翻了这一假设。因为这把老式椅子的靠背虽然很高,但也只能挡住很小一部分窗户——仅仅是窗口与地面之间的那一部分而已。不,我的朋友——还记得吗,窗前摆着一张书桌,桌上堆放着书籍和杂志。而这把椅子被拖出来之后,便完全遮住了桌子——转瞬间,我隐约窥到了真相的一角。 “凶手是不是不想让人看见桌上的什么东西?是不是凶手放在那儿的东西?虽然当时我还毫无头绪,但围绕这一点,却能归纳出几个有趣的条件。例如,那件东西凶手作案时不能带走;而案发之后又必须尽快将它移除。于是,凶手必须借助那通电话,才有机会在发现尸体时身处现场。 “警方到来之前,出现在现场的有四个人:你、帕克、布兰特少校,以及雷蒙德先生。我立刻就排除了帕克,因为无论何时案发,他必然都在场。而且椅子被拖出来的事也是他告诉我的,所以帕克是清白的(谋杀和他无关,但我仍然认为他很可能就是敲诈弗拉尔斯太太的人)。雷蒙德和布兰特的疑点不能排除,因为如果第二天一早才案发,他们有可能无法及时赶到,桌上的东西就要曝光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今晚我对雷蒙德无意中听到的那段话所做的分析,你也听明白了吧?一得知口述录音机公司的推销员曾经来过,我就认定口述录音机在案件中一定扮演着重要角色。不到半小时以前我所做的推论你也听见了吧?他们都同意我的观点,但似乎又都忽视了一个关键问题:假设艾克罗伊德先生当晚使用过口述录音机,为什么这台口述录音机后来不见了呢?” “我从没往这方面想过。”我说。 “我们知道艾克罗伊德先生已经买下一台口述录音机,但他的遗物中却没有这台机器的踪迹。因此,如果桌上有东西被人拿走的话——难道不就是口述录音机吗?可是,要带走这东西有一定困难。虽然所有人的注意力当时都集中在死者身上,任何人应该都有可能在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接近书桌,但一台口述录音机的体积可相当大,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塞进口袋的。必须有一个足够装得下它的容器才行。 “跟上我的思路了吗?凶手的轮廓正逐渐显形。一个想尽快赶到现场,如果第二天早晨才案发就很可能鞭长莫及的人;一个携带了足以装下口述录音机的容器的人——” 我打断了他:“但为什么要拿走口述录音机?目的是什么?” “你和雷蒙德先生一样,想当然地认为九点半听到的声音是艾克罗伊德先生在对着口述录音机说话。但请考虑一下这项新发明的用途。只要你用它进行口述,过后秘书或者打字员打开口述录音机,就能原原本本听到你的声音。” “你是指——”我倒吸一口凉气。 “不错,我正是此意。九点半的时候艾克罗伊德先生已经死了。当时在说话的是口述录音机——而不是他本人。” “而打开口述录音机的人就是凶手。那么当时他肯定也在房间里了?” “很有可能。但不排除凶手使用了某种机械装置——某种定时装置或者简易闹钟什么的。但这样一来凶手还要具备两个条件:知道艾克罗伊德先生购买了一台口述录音机,并且具备必要的机械知识。 “看到窗台上的鞋印之前,我的以上想法已初步成型。根据鞋印我可以做出三种不同的结论:一、鞋印也许确实是拉尔夫·佩顿留下的,他当晚去过芬利庄园,有可能从窗口爬进书房,发现继父已经死亡。这是第一种假设。二、鞋印可能是某个鞋底恰好有同样橡胶钉的人留下的。但庄园里所有人穿的都是普通布鞋,而且我也不相信某个外来人员会刚巧和拉尔夫·佩顿穿一模一样的鞋。至于查尔斯·肯特,根据‘狗哨’酒吧女招待的证词,他穿的是一双‘非常掉价’的靴子。三、那些鞋印是某人故意留下的,目的是嫁祸于拉尔夫·佩顿。为了验证最后这个推论,有必要先查清某些事实。警方从‘三只野猪’拿到了一双拉尔夫的鞋,无论拉尔夫还是别人,那天晚上都不可能穿过它,因为鞋底很干净。警方的观点是,拉尔夫穿着另一双同样的鞋,而我也查出他的确有两双这种鞋。那么按照我的思路,凶手当晚穿了拉尔夫的鞋——如此一来,拉尔夫肯定穿了另外一双鞋。很难想象他会带三双同样类型的鞋——这第三双更可能是靴子。我请你姐姐去调查这个问题——坦白说,我特意将重点放在靴子的颜色上,以掩盖我的真正意图。 “她的调查结果你也知道了。拉尔夫·佩顿果然随身带了一双靴子。昨天早晨他刚到我家,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案发当晚他穿的是什么鞋。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自己穿的是靴子——事实上那双靴子依然在他脚上——他也没其他鞋可穿了。 “于是我们离凶手的真面目又更近一步——一个当天有机会去‘三只野猪’拿走拉尔夫·佩顿的鞋子的人。” 他稍停片刻,略微提高嗓门。 “再进一层,凶手必然是有机会从银桌中盗取那柄短剑的人。也许你要反驳说,庄园里的任何人都可以下手,但我要提醒你,弗洛拉·艾克罗伊德非常有把握,她查看银桌的时候,那柄短剑已经不见了。” 他又停顿了一下。 “我们来概括一下——现在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一个当天早些时候去过‘三只野猪’的人;一个与艾克罗伊德极为熟悉、知道他买了一台口述录音机的人;一个懂得机械原理的人;一个有机会在弗洛拉小姐到来之前从银桌中偷走短剑的人;一个携带着足以装下口述录音机的容器——比如一只黑皮包——的人;一个在案发后帕克打电话报警时有机会在书房里单独待上几分钟的人。事实上此人就是——谢泼德医生!” 第二十六章 云开雾散 第二十六章 云开雾散 死一般的静默持续了大约一分半钟。 然后我放声大笑。 “你疯了吧。”我说。 “不,我没疯。”波洛平静地说,“正是时间上的一点点矛盾,让我从调查一开始就对你产生了怀疑。” “时间上的矛盾?”我不明所以。 “不错,你应该还记得,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从门房到大宅要走五分钟——如果抄近路走露台的话,还用不了这么久。根据你本人的证言,你离开大宅的时间是八点五十分,这也得到了帕克的佐证;但你九点整才走出庄园大门。那样的寒夜,谁有兴致在外头闲逛呢?那么,为什么五分钟的路程你却花了十分钟?而且我注意到,只有你的证词提到书房的窗户曾经是闩紧的。艾克罗伊德问你是否关紧了窗户——但他并没有亲自查看。那么假设书房的窗户其实没闩上呢?在那十分钟时间里,你是否来得及跑步绕到屋外,换双鞋,爬进窗户杀死艾克罗伊德,然后于九点钟抵达庄园大门?我推翻了这种假设,因为艾克罗伊德那天晚上神经高度紧张,如果你从窗户爬进房间,他一定会听见,并引发一场搏斗。但如果你离开之前就杀了艾克罗伊德——站在他身旁时趁机下手?接着你走出前门,跑到凉亭,取出你带去的那双拉尔夫·佩顿的鞋子,匆匆换上,踩过泥地,在窗台上印下鞋印,爬进书房,从里面锁好门,再跑回凉亭把鞋换回来,疾步跑向庄园大门。(你去通知艾克罗伊德太太的时候,我独自在庄园里排练了一遍,正好需要十分钟。)之后你就回家了,不在场证明也已备妥,因为你将口述录音机的时间设定在九点半。” “亲爱的波洛,”我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连自己听着都觉得奇怪,“你查案查昏头了吧。杀害艾克罗伊德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安全。敲诈弗拉尔斯太太的人就是你。有谁,能比护理弗拉尔斯先生的医生更清楚他的死因?那天我们在花园里初次交谈时,你提到大约一年前继承了一笔遗产。结果经我追查,这笔钱根本来路不明。其实那只是你找了个借口解释从弗拉尔斯太太那里敲诈来的两万英镑而已。你拿了等于白拿,大部分都在投机生意中打了水漂——于是你更加残忍地压榨她,最终弗拉尔斯太太不堪忍受,采取了出乎你预料的了断方式。如果艾克罗伊德得知实情,他绝不会原谅你——你这辈子就算完了。” “那通电话又是怎么回事?”我试图挖苦他,“估计你也有一套花哨的解释?” “不瞒你说,当我得知确实有人从金斯艾伯特车站给你打过电话时,我才发觉这是破案的最大障碍。起初我还以为这通电话是你编造出来的。这一招实在太高明了。你必须有个借口赶去芬利庄园,发现尸体,然后伺机拿走为你建构不在场证明的口述录音机。那天我第一次去拜会你姐姐,打听星期五早晨你有哪些病人时,还没想到拉塞尔小姐也在其中。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幸运的巧合,帮我掩盖了我的真正目标。我果然大有收获,那天早上你的病人当中有一位美国轮船上的乘务员。除了他,还有谁会在当晚乘火车前往利物浦?而且他很快就会乘船出海,到时去哪里找?我发现‘猎户座’号星期六起航,于是查出这位乘务员的名字,发无线电报向他求证。刚才我收到的这封电报就是他的答复。” 他将电报递给我,上面写着: 完全正确。谢泼德医生托我给一位病人捎个口信,并让我在车站打电话向他转述对方的回复。可是电话无人接听。 “果然是一条妙计。”波洛说,“确实有人打来电话,你姐姐亲眼看你拎起了话筒。但实际上讲话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你自己!” 我打了个哈欠。 “你说的这些很有意思,但纯属无稽之谈。” “是吗?记住我的话——拉格伦警督明天一早就会知道真相。但看在你那善良的姐姐分上,我愿意为你提供另一种解决方式。比如,服用过量的安眠药。明白我的意思吗?但拉尔夫·佩顿上尉的嫌疑必须澄清——这没有商量余地。我还是建议你继续完成这份有趣的手稿,但不要像之前那样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你的建议还挺多,”我说,“到底说完了没有?” “你提醒我了,确实还有一点要讲清楚。如果你还想故技重施,试图用灭口艾克罗伊德先生那种方法来堵我的嘴,就太不明智了。这种把戏对赫尔克里·波洛是不会奏效的,希望你明白。” “亲爱的波洛,”我微笑着说,“无论我这人怎么样,至少还没那么傻。” 我站起身。 “好了,好了,”我打了个小哈欠,“我得回家了,多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别开生面、意义非凡的夜晚。” 波洛也站起身。我出门时,他还跟往常一样,彬彬有礼地微微鞠了一躬。 第二十七章 自白书 第二十七章 自白书 凌晨五点了,我已筋疲力尽,但总算完成了任务。写了这么长时间,我的手臂酸得几乎抬不起来。 真没想到这份手稿会以这种方式收尾,原本我还打算将来某一天把它作为波洛失败的案例付诸出版呢!人算不如天算啊。 自从看见拉尔夫·佩顿和弗拉尔斯太太并肩走在一起那一刻开始,我就有大难临头的预感。当时我以为她正对他推心置腹,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那天晚上和艾克罗伊德一起走进书房时,我脑海中依然盘旋着这个念头,直至他告诉我实情时才明白过来。 可怜的老艾克罗伊德。我一直很高兴毕竟还给过他一次机会。我催促他赶紧把信读完,否则一定会后悔。不过坦白说,可能是潜意识在提醒我,像他那种老顽固,越催他读,他就越不肯读。从心理学角度剖析当晚他的紧张情绪,倒是很有意思。他明明知道危险近在眼前,却从未怀疑到我头上。 一开始我没打算用那柄短剑,当时我已携带了一把非常轻便的凶器。但一看到银桌里躺着的那柄短剑时,我立刻想到,如果使用无法追查到我头上的凶器,自然是上上之策。 我早已计划除掉艾克罗伊德。一听到弗拉尔斯太太的死讯,我便相信她死前肯定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了艾克罗伊德。遇到他的时候,见他焦躁不安,我还以为他已经获悉真相,只是不敢相信,准备给我一次申辩的机会而已。 于是我回家之后就做了种种准备。如果他焦躁的原因只不过是拉尔夫的事情——唔,那做点准备也不会有害处。两天之前,艾克罗伊德的口述录音机出了点小毛病,我劝他先让我试着修一修,没用的话再退货。我在录音机上做了点儿手脚,那天晚上就藏在包里带去了。 我对自己的写作功力相当满意。比如下面这个段落写得就特别聪明: 信是八点四十分送进来的。而当我八点五十分离开他的时候,那封信仍然没读完。我的手搭在门把上,彷徨不定,回头望了望,寻思着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没处理。 看见没有,全是实话。但如果我在第一句话后面加上一个省略号呢?有人怀疑过那十分钟空白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吗? 当我从门口回望书房时,心中十分满意。该办的都办妥了。口述录音机放在窗前的桌子上,时间定为九点半(那小小的机械装置十分巧妙,是根据闹钟的原理制成的),我还把扶手椅拖了出来,这样从门口就看不到口述录音机了。 不得不承认,在门口撞上帕克,真是吓得我魂飞魄散。这一事实我也如实记录下来了。 后来,发现尸体后,我派帕克去打电话报警。此处我在手稿中的用词十分严谨:“我做了点非做不可的小事。”的确是小事——只是把口述录音机藏进包里,将椅子推回墙边原来的位置而已。我做梦也没想到帕克竟会注意到椅子的位置。从逻辑上说,发现尸体后的震惊和慌乱,应该令他无暇顾及其他东西才对。但我忽略了训练有素的仆人所拥有的本能反应,实属失策。 要是我能未卜先知,预料到弗洛拉会说九点四十五分时还见到她伯父健在,那该多好啊。她的话彻底把我搞蒙了。事实上,整个案子从头到尾层出不穷的种种谜团几乎令我绝望,似乎所有人都被卷了进来。 我最最害怕的还是卡洛琳。我曾想过她没准会猜出真凶。那天她说我会“走上邪路”的感觉就很怪异。 哎,反正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了。正如波洛所说,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我可以信任他。他和拉格伦警督会严守秘密。我不希望卡洛琳知道我是凶手。她那么喜欢这个弟弟,而且也一直以我为荣……我的死会令她悲痛万分,但时间总会冲淡悲伤…… 当我写完全文,我会把整份手稿封进信封里寄给波洛。 接下来——该怎么了断呢?安眠药?多么富有诗意的判决啊。我倒不是想为弗拉尔斯太太之死负责。她纯属自作自受。我一点儿都不可怜她。 我也不可怜我自己。 那么就让安眠药为一切画上句号吧。 如果赫尔克里·波洛没有隐退到这里来种西葫芦就好了 第一章 托罗斯快车上的重要旅客 卷一 事实 第一章 托罗斯快车上的重要旅客 叙利亚的冬季,清晨五点钟,阿勒颇 站台旁停着一辆在铁路指南上美其名曰托罗斯快车的火车,上面有一节厨房车、一节餐车、一节卧铺车厢和两节普通客车厢。 通向卧铺车厢的踏板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法国中尉,穿着一身醒目的制服,正在跟一个矮个子男人说着什么。后者用围巾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个红彤彤的鼻尖和两撇向上翘起的小胡子。 天气寒冷,为一位高贵的陌生人送行这份工作可不怎么令人羡慕,但中尉迪博斯克还是勇敢地坚守在岗位上,用优雅的法语说着优美的词句。实际上,他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总有一些谣言。将军——他的将军——的脾气越来越坏。然后来了一个陌生的比利时人,好像是大老远从英国过来的。过了一星期——无缘无故紧张的一星期——再后来发生了某些事,一位很有名的军官自杀了,另外一位突然宣布辞职,那些焦虑的脸上忽然没有了焦虑,一些军事防御措施也放松了,而将军——迪博斯克中尉的顶头上司——好像忽然年轻了十岁。 迪博斯克偶然听到了将军和陌生人的一部分谈话。“你救了我们,亲爱的,”将军充满感情地说,白色的大胡子激动得直哆嗦,“你挽救了法国军队的荣誉——避免了很多流血事件!你接受了我的请求,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啊!你这么远过来——” 这个陌生人(他的名字是赫尔克里·波洛)回答得很恰当,其中有这么一句:“可你确实救过我的命,我怎么能忘记呢?”接着将军也很恰当地作了回答,表示过去的那件事不值一提。又提到了法国、比利时、光荣与荣耀诸如此类的话题,彼此热情拥抱之后结束了谈话。 至于两个人说的究竟是什么,迪博斯克中尉仍然是摸不着头脑,但是他被委以重任,护送波洛先生登上托罗斯快车,作为一个有着远大前程的青年军官,他怀着满腔热情执行这一任务。 “今天是星期日,”迪博斯克中尉说,“明天,星期一晚上,您就到斯坦布尔 了。” 他不是头一次这么说了。火车发动之前,站台上的对话多少会有些重复。 “是啊。”波洛先生表示赞同。 “我想,您打算在那儿待几天吧?” “没错。我从没去过斯坦布尔,错过了会很遗憾的——是的。”他说明似的打了个响指,“没有负担——我会在那儿游览几天。” “圣索菲,很漂亮。”迪博斯克中尉说,不过他可从来没见过。 一阵冷风呼啸着吹过站台,两人都打了个冷战。迪博斯克中尉偷偷地瞄了一眼手表。四点五十五分——只有五分钟了! 他唯恐对方注意到他偷看手表,赶紧继续说道: “每年这个时候,旅行的人都很少。”他说着,看了看他们上方的卧铺车窗。 “是这样。”波洛先生附和道。 “但愿您别被大雪困在托罗斯!” “以前有过吗?” “有过,是的。今年还没有。” “但愿吧,”波洛先生说,“欧洲来的天气预报,说不太好。” “很糟糕,巴尔干的雪下得很大。” “我听说德国也是。” “好吧,”对话又要中断了,迪博斯克中尉赶紧说道,“明晚七点四十分,您就到君士坦丁堡了。” “是的,”波洛先生说,拼命接着话茬儿,“圣索菲,我听说很漂亮。” “我相信肯定棒极了。” 他们头顶上一节卧铺车厢的窗帘被拉到一边,一个年轻的女人往外看了看。 自从上个星期四离开巴格达之后,玛丽·德贝纳姆就睡眠不足,不管是在去往基尔库克 的火车上,还是摩苏尔 的旅店中,甚至在昨晚的火车上,她都没睡好。这会儿,躺在闷热不通风的车厢里睡不着,实在让人厌烦,于是她起身向外张望。 这一定是阿勒颇。当然没什么好看的,只有一个长长的、光线暗淡的站台,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喧闹而暴怒的阿拉伯语吵骂声。她窗户下面有两个男人正在用法语交谈,其中一位是个法国军官,另一位是个留着夸张小胡子的小个子。她微微笑了笑。她从未见过穿得如此严实的人。外面肯定非常冷,难怪他们把车厢弄得这么热。她想把车窗拉低一点,可是拉不动。 卧铺车的列车员向两个男人走来,说火车就要开了,先生最好上车。小个子男人抬了抬帽子。他的脑袋简直就像一颗鸡蛋!尽管之前有些出神,玛丽·德贝纳姆还是笑了。一个滑稽可笑的小个子,无须把这种人当回事儿。 迪博斯克中尉说着道别的话,他早就想好了,直到最后一分钟终于派上了用场,说得很是漂亮优雅。 波洛先生不甘落后,回答得同样优美…… “请上车,先生。”卧铺列车员说道。波洛先生装出一副万般不舍的样子上了火车。列车员跟在他身后也爬上了火车。波洛先生挥动着双手。迪博斯克中尉向他敬礼。火车猛地一动,缓缓向前开去。 “可算结束了!”波洛先生嘟囔着。 “啊——”迪博斯克中尉颤抖着说,这才意识到自己冻坏了…… “好了,先生,”列车员动作夸张地向波洛展示他卧铺车厢的美观以及安置整齐的行李,“先生的小旅行袋,我放这儿了。” 他带有暗示意味地伸出一只手。波洛往他手里放了一张折好的钞票。 “谢谢,先生。”列车员立刻生机勃勃起来,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先生的车票在我这里,请您把护照也给我。先生是在斯坦布尔下车吧?” 波洛先生表示同意。“我看旅行的人不太多呢。” “没几个,先生。除了您,只有两位旅客——都是英国人。来自印度的上校和从巴格达来的年轻的英国小姐。先生您需要些什么吗?” 波洛先生要了一小瓶矿泉水。 清晨五点钟搭乘火车是个尴尬的时刻。还有两个小时才会天亮,考虑到晚上睡眠不足,并且刚刚成功地完成了一个棘手的任务,波洛先生蜷在角落里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九点半,他冲进餐车,想喝杯热咖啡。 此时那里只有一个旅客,很明显是列车员说的那位年轻的英国小姐。她身材修长苗条,黑色的头发,二十八岁上下。从她吃早饭以及让服务员添加咖啡的冷静样子来看,想必是个见多识广、经常旅行的人。她一身暗色的旅行装束,料子轻薄,很适合车上闷热的空气。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无事可做,为了打发时间,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起她来。 他判断,她是那种无论在哪儿都能照顾好自己的年轻女人,沉着而且有能力。他尤其喜欢她那极为端正的五官和细致白皙的皮肤,也喜欢她那顺滑整洁的黑发,还有她那双冷淡的灰色眼睛。不过,她看起来太干练了,不是他心目中的“美女”。 没过多久,另一个人走进了餐车。这是个四五十岁的高个子男人,身形偏瘦,棕色皮肤,两鬓略有些斑白。 “印度来的上校。”波洛自言自语道。 新来的人对女子微微鞠了一躬。 “早上好,德贝纳姆小姐。” “早上好,阿巴思诺特上校。” 上校站住了,一只手搭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你介意吗?”他问。 “当然不。请坐。” “呃,你知道,早饭可不是聊天的好时间。” “正合我意。不过我不会咬人的。” 上校坐了下来。 “服务员!”他专横地命令道。 他点了鸡蛋和咖啡。 他的视线在赫尔克里·波洛身上短暂地停顿了片刻,又毫不在意地移开了。波洛明白这个英国人的想法,知道他准会这么自言自语:“只不过是个该死的外国佬。” 不愧是这个民族的,两个英国人并没有闲聊,只是简单地说了两句,女子就起身回自己的车厢了。 午饭时,那两个人又坐在了同一张桌子旁边,仍然无视第三个旅客。他们的谈话比早饭时活跃了一些。阿巴思诺特上校说到了旁遮普 ,还间或询问了对方几个关于巴格达的问题。很明显,她在那儿当过家庭教师。谈话中他们发现了几个彼此共同的朋友,这立刻使二人友好起来,不再那么拘束了。他们提到了一个叫老汤米的人,还有一个老雷吉。上校问她是直接去英国还是在斯坦布尔下车。 “我直接去英国。” “那岂不是很遗憾?” “两年前我也坐过这趟车,那时候在斯坦布尔度过了三天。” “哦,我明白了,我得说很高兴你直接去英国,因为我也是。” 他略显笨拙地欠了欠身,脸色有点发红。 “我们的上校很容易动感情啊。”赫尔克里·波洛饶有兴致地想,“这趟火车跟在海上航行一样危险!” 德贝纳姆小姐淡然地说那很不错,她的态度有些克制。 波洛注意到上校陪她回了她的车厢。后来,他们穿行在托罗斯壮丽的景色之中,两人肩并肩地站在过道上,俯瞰奇里乞亚门 时,女子忽然叹了口气。波洛正站在他们旁边,听到她低声说道: “真美啊,我希望——我希望——” “什么?” “我希望自己能欣赏它!” 阿巴思诺特没有应答。他下巴的那条方形线条似乎更加严峻、冷酷了。 “希望上帝让你摆脱这一切。”他说道。 “嘘,请别说了。” “哦,好吧。”他有点气恼地向波洛这边扫了一眼,然后说道,“不过我不喜欢你当家庭教师这个想法——对那些专横的妈妈和她们讨厌的小鬼唯命是从。” 她笑了,声音有些失控。 “不,你不能这么想。家庭教师‘饱受压迫’,是个已经被推翻了的传说。那些父母还怕被我欺负呢。” 两人没再说话。也许阿巴思诺特对自己的感情爆发感到羞愧。 “我在这儿看到了一幕奇怪的小喜剧。”波洛沉思着自言自语道。 他以后会记起这个想法的。 那晚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他们抵达科尼亚 ,那两个英国旅客下车伸展四肢,在布满积雪的站台上走来走去。 波洛先生乐于透过玻璃窗观察车站上拥挤的情形。然而大约十分钟后,他觉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兴许不是件坏事,于是他仔细地准备了一番,用好几件大衣把自己裹严,围上围巾,又在整洁的靴子外面套上胶套鞋。穿戴完毕,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站台上,一路向车头走去。 一阵声音让他认出了站在货车厢阴影中的两个模糊的人影。阿巴思诺特正在说着: “玛丽——” 女子打断了他。 “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等一切都结束了,等事情过去了,再——” 波洛先生小心地转身走开了,他奇怪着…… 他差点没听出来德贝纳姆小姐那冷淡而干练的声音…… “奇怪。”他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不知道他们是否发生过口角,两人没怎么说话。他感觉那位姑娘心事重重的,眼睛周围也有了青晕。 大约下午两点半时,火车忽然停了。大家都把脑袋探出窗外,几个人聚在轨道旁,看着餐车下方,还指指点点的。 波洛也探出头,询问匆匆经过的列车员。那人回答完,波洛缩回脑袋,转过身,差点撞到站在他身后的玛丽·德贝纳姆小姐。 “怎么了?”她急促地用法语问道,“为什么停车了?” “没事,小姐,餐车下面有什么东西着火了,火势不严重,已经熄灭了,他们正在抢修。别担心,没有危险。” 她做了个不太淑女的手势,仿佛想把危险事故丢到一边,把那当作无关紧要的事。 “是的,是的,我明白,可是,时间!” “时间?” “没错,会延误的。” “有可能——没错。”波洛同意道。 “可我们不能误点!火车应该在六点五十五分到达,可我还得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 ,到对岸去坐九点钟的辛普朗东方快车,如果晚一两个小时,就赶不上那趟列车了。” “有可能——没错。”他承认道。 他好奇地看着她。她握着窗口栏杆的那只手有些不稳,嘴唇也在哆嗦着。 “这对你很重要吗,小姐?”他问。 “嗯嗯,很重要。我——我必须赶上那趟车。” 她从他身边走开,去过道找阿巴思诺特上校了。 然而她完全没有必要担忧。十分钟之后火车又开动了。到海德帕萨时只晚了五分钟,损失的时间在途中补了回来。 博斯普鲁斯海峡风高浪急,波洛先生很不舒服,他在船上和同行的旅伴分开了,没有再见到他们。 到达加拉塔大桥后,他径直坐车去了托卡林旅馆。 第二章 托卡林旅馆 第二章 托卡林旅馆 在托卡林,波洛要了一个带浴室的房间,接着走向门房的写字桌,问有没有他的信件。 有三封信和一封电报。看见电报时,他微微抬了抬眉毛。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他像平时那样灵巧从容地打开电报,印刷的电文清楚明显: 你预测的卡斯纳案件有了突破进展,请速回。 “烦人。”波洛气恼地咕哝着,看了一眼挂钟,“我今晚就得走,”他对门房说,“辛普朗东方快车什么时候开?” “九点,先生。” “你能帮我买张卧铺票吗?” “没问题,先生,每年这个时候都不难买票,火车差不多都是空的。头等厢还是二等厢?” “头等。” “好的,先生。您要去哪儿?” “伦敦。” “好的,先生。我会给您买一张到伦敦的票,在斯坦布尔-加来车厢为您订个卧铺。” 波洛又看了一眼挂钟,七点五十分。“我来得及吃饭吗?” “肯定来得及,先生。” 比利时小个子点点头。他退了房,穿过门厅来到餐厅。 点餐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啊,老朋友,这真是个意外的惊喜!”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说话的是个矮胖老人,头发像刷子般支棱着,正开心地笑着。 波洛跳了起来。 “布克先生!” “波洛先生!” 布克先生是比利时人,国际客车公司的董事,跟这位比利时警方的昨日之星相识多年。 “这次算是离家远行了吧,亲爱的?”布克先生说道。 “在叙利亚有点小事。” “啊,所以你是要回家了?什么时候?” “今晚。” “太好了!我也是。我要去洛桑 办些事,你是要坐辛普朗东方快车吗?” “是的,我刚刚让他们买了一张卧铺票,本来打算在这儿待几天,可我接到一封电报,说有重要的事要我回英国。” “唉,”布克先生叹了口气,“重要的事——重要的事!如今你在你们那行算是登峰造极了,老朋友!” “可能是有那么点微不足道的小成就。”赫尔克里·波洛极力让自己显得很谦虚,但显然失败了。 布克先生大笑。 “待会儿见。”他说。 赫尔克里·波洛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那撮胡子沾到汤汁。 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之后,波洛环视四周,等着他的下一道菜。餐厅里只有六个人,其中两个人引起了赫尔克里·波洛的注意。 这两个人坐在离他不远的桌子旁,年轻一点儿的三十岁上下,长相讨喜,明显是个美国人。然而让这个小个子侦探感兴趣的却是他的同伴。 这个男人有六七十岁,从远处看,俨然一副慈善家的和善面孔,有点秃顶,圆圆的额头,微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假牙——这些都展示了他随和的性格。只是那双小眼睛露了馅儿——眼窝深陷,眼神十分狡诈。还不止这些。他跟他年轻的同伴说话时,扫了一眼房间,瞪了波洛片刻,就在这一瞬间,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恶毒神情,透着不自然的紧张。 随后,他站起身。 “结账去,赫克托。”他说。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柔软中含有古怪和危险的意味。 波洛在休息室遇见他的朋友时,之前那两个人正准备离开旅馆。他们的行李被送到了楼下,年轻的那位在打理这些事,没多久,他打开玻璃门,说道: “都准备妥当了,雷切特先生。” 那老人咕哝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接着便走了出去。 “那么,”波洛说,“你怎么看这两个人?” “他们是美国人。”布克先生说。 “的确是美国人。我是说,对他们的性格你怎么看?” “那个年轻人挺有礼貌的。” “另一个呢?” “实话告诉你吧,我的朋友,我没怎么留意他。他给我的印象不太好。你呢?” 赫尔克里·波洛停了一会儿,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餐厅他从我身边经过时,”他终于开口了,“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一只野兽,一只凶残的野兽,从我身边窜了过去。凶残的,你明白吗?” “可他看起来是一副受人尊敬的样子。” “没错!他的身体——那笼子——怎么看都那么令人尊敬,可是透过栏杆,那只野兽却在盯着你。”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我的朋友。”布克先生说道。 “也许是吧,可我怎么也摆脱不了邪恶跟我擦肩而过的感觉。” “那位可敬的美国绅士吗?” “就是那位可敬的美国绅士。” “好啦,”布克先生愉快地说,“可能你说得对。这世界上的邪恶太多了。” 就在这时,门开了,门房朝他们走来,一脸忧虑和抱歉。 “太不寻常了,先生,”他对波洛说,“火车上没有头等厢卧铺票了。” “什么?”布克先生喊出了声,“这时候?肯定是旅游团——还是政客出访什么的——” “我不清楚,先生,”门房恭敬地对他转过身,说道,“可的确是这样。” “好吧,好吧,”布克先生转身对波洛说,“别担心,我的朋友,我们会安排好的。十六号卧铺房总是空的,那是列车员说了算的!”他笑了笑,看了一眼挂钟,“走吧,”他说,“我们出发。” 布克先生在火车站受到了身穿棕色制服的列车员的真挚欢迎。 “晚上好,先生,您在一号房间。” 他叫了搬运工,在半途中接过他们的行李,一路沿着车厢走过去,车身上的贴牌注明了目的地: 斯坦布尔—的里雅斯特 —加来 “我听说今天的卧铺都满了?” “太不可思议了,先生,全世界的人都选择在今晚旅行!” “不管怎样你都得帮这位先生找一间卧铺房,他是我的朋友,他可以住在十六号房。” “已经有人了,先生。” “什么?十六号?” 他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列车员笑了。他是个脸色发黄的高个子中年人。 “是的,先生,就像我跟您说的那样,车里已经满满的了——到处都是人。” “怎么回事?”布克先生气呼呼地质问道,“是什么地方开会吗?还是旅游团?” “不是的,先生,这纯属巧合。刚好很多人都选择了今晚搭这趟火车。” 布克先生生气地感叹了几声。 “在贝尔格莱德 ,”他说,“会加一节从雅典开过来的车厢,还有一节布加勒斯特 到巴黎的车厢。可我们明天晚上才能到贝尔格莱德,今晚是个问题。二等卧铺也没有空位了吗?” “二等卧铺有一个,先生——” “好,那就——” “但那是个女士卧铺,而且已经有一位德国女士在里面了——一个女仆。” “哎呀,真不巧。”布克先生说。 “别烦恼了,我的朋友,”波洛说,“我坐普通车厢就行。” “不行,不行,”他再次转向列车员,“旅客都到齐了吗?” “其实,”那人说,“还有一位旅客没到。”他面带迟疑,慢吞吞地说。 “说下去!” “二等卧铺的七号房。现在差四分钟九点,这位先生还没来。” “是谁?” “一个英国人,”列车员查了查他的名单,“姓哈里斯。” “这名字是个好兆头,”波洛说,“根据我的狄更斯小说,这位哈里斯先生不会来了。” “把这位先生的行李搬到七号房间,”布克先生说,“如果哈里斯先生来了,就跟他说已经晚了,卧铺不能为他留太久,到时我们再设法另行安排。我干吗要在乎这位哈里斯先生呢?” “全听您的吩咐。”列车员说。接着他给波洛的搬运工指了路,自己则闪到车厢踏板的一边,请波洛上火车。 “最里面倒数第二间,先生。”他喊道。 波洛缓缓地沿着过道走过去,大部分旅客在自己房间外面站着。 他像钟表那样有规律且礼貌地说着“对不起”,最后终于走到了指定的房间,里面有人正伸手拿行李,正是在托卡斯旅馆见到的那个年轻的高个子的美国人。 看见波洛进来,他皱了皱眉。 “对不起,”他说,“我想你弄错了。”接着又用法语费力地重复了一遍。 波洛用英语回答他:“你是哈里斯先生吗?” “不,我叫麦奎因。我——” 但就在这时,列车员的声音从波洛肩头传了过来——带有歉意而且急促的声音。 “火车上没有别的卧铺了,先生,这位先生只能住在这儿了。” 说这话时,他拉起了过道上的窗户,把波洛的行李拎了进来。 波洛对列车员语气中的歉意饶有兴致。这人肯定答应给列车员一笔不菲的小费,好让自己不受其他旅客的打扰,独自享用这个房间。可是,再慷慨的小费也不顶用了,因为公司的董事上了火车并下达了命令。 列车员把箱子放在行李架上,然后走出了房间。 “都放好了,先生,”他说,“您住上铺,七号房,火车一分钟后就开动了。” 说完,他便沿着过道匆匆走开。波洛走进房间。 “我可从没见过列车员亲自摆放行李,”波洛愉快地说,“真是闻所未闻!” 他的旅伴笑了笑。显然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也许他觉得再追究此事也没什么意义了。“这列火车真是座无虚席啊!”他说。 随着汽笛一声巨响,火车头也凄凉地长啸一声。两人都从房间来到过道上,外面有个声音大喊:“上车!” “车开了。”麦奎因说。 但火车并没有开动,又传来一声汽笛。 “我说,先生,”年轻人忽然开口了,“如果你愿意睡下铺——如果方便的话——别客气,我都行。” 真是个可爱的小伙子。 “不,不,”波洛谢绝道,“我不能——” “没关系——” “你太客气了——” 两人谦让着。 “只是一个晚上,”波洛解释道,“到贝尔格莱德——” “哦,我明白了。你在贝尔格莱德下车——” “也不全是。你知道——” 火车猛然一动,两人被晃到窗口,看到灯火通明的站台缓缓地从他们身边远去。 东方快车开始了为期三天的贯穿欧洲之旅。 第三章 波洛拒接案子 第三章 波洛拒接案子 第二天,波洛稍晚了一些才去餐车吃午饭。他起得很早,一个人吃了早饭,整个上午都在阅读那些让他回伦敦办案的文件,没怎么见过他的旅伴。 布克先生已经坐在了桌边,招呼波洛坐在对面的空位上。波洛坐了下来,马上发现自己正坐在最佳的位置上——头一个享受餐点,而且种类丰富,味道出奇的好。 直到他们开始享用美味的奶油干酪时,布克先生的注意力才从美味佳肴转移到其他事物上来。人在吃饭的时候感慨最多了。 “啊,”他叹口气,“如果我有巴尔扎克的文笔,就能好好描述一下这番景象了。”他挥挥手。 “是个不错的想法。”波洛说。 “啊?你也同意?我想还没人写过吧?不过——这适合传奇的氛围,我的朋友。我们周围的人,不同的阶层、不同的国籍、不同的年龄段,三天的旅程把这些互不相识的人聚集在一起,在同一个屋檐下吃住,谁也离不开谁,三天后,他们各奔东西,也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除非,”波洛说,“发生什么事故……” “啊,不,我的朋友……” “你觉得这很糟,我同意。我们只是暂且假设一下,那么,这儿的所有人没准就——被死亡——联系在一起了。” “再来点儿酒吧,”布克先生说着,急忙斟酒,“你太吓人了,我的朋友,也许是消化不良了。” “确实,”波洛同意道,“叙利亚的食物也许不太适合我的胃。” 他抿了口酒,然后向后一靠,环视着餐厅陷入沉思。这里坐了十三个人,正如布克先生所说,来自不同的阶层和国家。他开始研究起他们来。 他们对面那一桌坐着三个男人,他猜他们三个是独自旅行的,经过餐车服务员的准确判断之后被安排在这里。一个高大而黝黑的意大利人正起劲儿地剔着牙,他对面是个瘦削而整洁的英国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受过良好训练的仆人,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英国人旁边是个大块头美国人,穿着俗气的西装——可能是个旅行推销员。 “要做就做大!”他声音洪亮,鼻音浓重。 意大利人拔出牙签,随意地捏着。 “当然,”他说,“只是时间问题。” 英国人看着窗外咳嗽了几声。 波洛转过视线。 在一张小桌子旁边,笔挺地坐着一位他见所未见的丑到极点的老太太。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丑陋,与其说令人厌恶,还不如说是令人不解。她腰板儿挺得很直,脖子上戴着一条硕大的珍珠项链,看着不像是真的。两只手戴满了戒指。貂皮大衣披在肩上,一顶小巧、珍贵的无檐丝绒帽和下面那张蜡黄的、癞蛤蟆似的脸极不相称。 她正在跟餐车服务员说话,声音清晰、礼貌,但透着一种专横。 “劳驾,请在我的房间放一瓶矿泉水和一大杯橙汁,晚餐我要炖鸡肉,不加盐——再要一点白煮鱼。” 服务员恭敬地回答会照做的。 她礼貌性地微微一点头,站起身来,正好迎上了波洛的目光。她一副贵妇的气派,冷漠地扫了他一眼。 “那是德拉戈米罗夫公主,”布克先生小声说道,“是个俄国人。她丈夫在革命前变现了所有的钱,投资到海外,如今她非常富有,环游世界,四海为家。” 波洛点点头,他听说过德拉戈米罗夫公主。 “是个名人,”布克先生说,“丑成那副样子还要引人注目,对吧?” 波洛表示认同。 在另外一张大桌子旁边,玛丽·德贝纳姆和另外两个女人坐在一起。其中一个是高个子的中年妇女,穿着方格子上衣和粗花呢裙子,一头浅黄色的头发像个大面包似的奇怪地盘在脑后。她戴着眼镜,一张和蔼可亲的长脸像山羊脸,正在听一个结实的、满脸笑容的老女人说话。后者的声音清晰缓慢而单调,完全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意思。 “……所以我女儿说,‘唉,’她说,‘美国的方法在这儿行不通。懒惰是这个民族的本性。’她说:‘他们没有一点精神头——’你要是知道我们那儿的大学的情形,仍然会很惊讶。他们有一批优秀的教师,没什么比教育还重要。我们应该教东方人认清我们西方的思想。我女儿说……” 列车钻进隧道,平淡单调的声音淹没在其中。 旁边一张小桌旁坐着阿巴思诺特上校,独自一人。他紧紧地盯着玛丽·德贝纳姆的后脑勺儿。他们没有坐在一起。可其实座位并不难安排。为什么呢? 波洛想,也许是玛丽·德贝纳姆不愿意。家庭教师是很小心的,外表举止很重要。一个靠此生活的女孩得格外谨慎。 他的视线转向了车厢的另一边。尽头靠着墙壁,坐着一位身穿黑衣、面无表情的宽脸中年妇女。他猜也许是德国人或斯堪的纳维亚人。多半是那个德国女仆。 波洛的目光越过她,看到一对身体前倾、谈笑风生的情侣。男人穿着宽松的花呢英式服装,但不是英国人。波洛只能看见他的后脑,但是脑袋的形状和肩膀的模样,透露出此人身形魁梧匀称。他突然转过头,波洛看到了他的侧面。是个英俊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蓄着一大撮漂亮的胡子。 他对面的那位是个妙龄女郎——也就二十岁。她穿着黑色紧身的小外套和裙子,白缎衬衫,小巧时髦的黑帽子很别扭地戴在头上。她长着一张精致的外国人的脸,皮肤白皙,棕色的大眼睛,乌黑的头发,修剪过的、涂着深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夹着一根长烟嘴香烟,戴着一枚镶祖母绿的白金戒指。无论长相还是声音,都十分娇媚。 “很漂亮啊,”波洛嘀咕着,“是夫妻吗,嗯?” 布克先生点点头。 “我想是匈牙利大使馆的,”他说,“天造地设的一对。” 还有两个人在吃午饭——波洛的旅伴麦奎因和他的主人雷切特先生。后者面朝波洛坐着,于是波洛再一次研究起那张讨人厌的脸来,那对眉毛和恶毒的小眼睛都流露出假仁假义。 不用说,布克先生看出了老朋友的表情变化。 “你在看你的野兽吧?”他问。 波洛点点头。 波洛的咖啡端上来时,布克先生站起身,他比波洛吃得早,结束得也早。 “我回房间了,”他说,“等一会儿过来聊天吧。” “非常乐意。” 波洛啜着咖啡,还点了一杯甜酒。服务员捧着他的钱盒子各个桌子收费。这时,那位年长的美国太太尖利而哀怨地说了起来: “我女儿说:‘买本餐券就省得麻烦了——一了百了。’现在可不是这样了。得付一成的小费才给一瓶矿泉水——还有股子怪味道。而且他们连依云和薇姿都没有,真是奇怪。” “没错——他们只能——你怎么说的来着——提供本国的水。”山羊脸太太解释说。 “哼,真是奇怪。”她十分不满地看着桌上那些找给她的零钱,“看看他给我的这些形状奇怪的玩意儿,第纳尔 还是什么,看着就像堆垃圾!我女儿说——” 玛丽·德贝纳姆向后推开椅子,站起身向另外两人微微点一点头,走了。阿巴思诺特上校也起身跟在后面出去了。那位美国太太收起了她十分厌恶的零钱,和山羊脸太太一前一后地走了。那对匈牙利恋人也离开了。除了波洛、雷切特和麦奎因,餐厅里别无他人了。 雷切特跟他的同伴说了几句话,那人便站起来离开了餐厅。接着,他也站了起来,但没有和麦奎因一同出去,而是出人意料地坐在了波洛对面的椅子上。 “能借个火吗?”他说,声音很柔和,还有点鼻音,“我姓雷切特。” 波洛微微欠了欠身,伸手进口袋掏出一盒火柴递了过去,可对方接过去后并未点燃。 “我想,”他接着说,“我有幸跟赫赫有名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说话,对吗?” 波洛又欠了欠身。“您所知正确,先生。” 在那人再次开口讲话之前,侦探早已留意到对方那双古怪而精明的眼睛正在打量着他。 “在我们国家,”他说,“说话一向开门见山。波洛先生,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一个委托。”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扬眉毛。 “先生,如今我的顾客十分有限,我很少接案子了。” “啊,当然,我明白。不过波洛先生,这可是一大笔钱。”他用柔和而颇具说服力的声音重复说道,“一大笔。” 波洛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您想让我为您做什么,呃,雷切特先生?” “波洛先生,我是个有钱人,非常有钱。高处不胜寒啊。我有个敌人。” “只有一个敌人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雷切特尖锐地问道。 “先生,以我的经验来看,如果一个人到了你说的那个地位,往往不止有一个敌人。” 听到波洛的回答,雷切特松了口气,他赶紧说道: “啊,没错,我同意你这个观点,一个或多个敌人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我的安全问题。” “安全?” “我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波洛先生。我是个很爱惜自己的人,”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型自动手枪,在波洛眼前晃了晃,冷冷地继续说道,“我认为自己还不至于遭人暗算,但我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万无一失。我认为你值得我支付这笔钱,波洛先生。请记住,这可是——一大笔钱。” 波洛沉思着注视他好一阵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对方也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很遗憾,先生,”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不能答应你。” 那人精明地看着他。 “你开个价钱吧。”他说。 波洛摇摇头。 “你不明白,先生。我在事业上很走运,所赚的钱完全可以满足我的现实需要和各种任性的想法。我现在只接受——感兴趣的案子。” “你可真有勇气,”雷切特说,“两万美元能打动你吗?” “不能。” “如果你还想多要,那可不成,我是个识货的人。” “我也是,雷切特先生。” “我的提议有什么问题吗?” 波洛站起身。 “容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不喜欢你那张脸,雷切特先生。” 说完,他离开了餐车。 第四章 暗夜惊叫 第四章 暗夜惊叫 辛普朗东方快车于当晚八点四十五分抵达贝尔格莱德,预定在九点十五分再次开动,于是波洛下车到了站台上。可他并没停留多久,天气太冷了,外面下着大雪,即使站台上有顶棚也不顶用。他返回自己的房间。正在站台上搓手跺脚取暖的列车员对他说: “您的行李已经搬到一号房间去了,先生,布克先生那间。” “布克先生去哪儿了?” “他搬到刚挂上的、从雅典来的车厢里去了。” 波洛去找自己的朋友,布克先生对他的意见置之不理。 “没事,没事,这样更方便。你直接去英国,所以最好待在去加来的车厢里。哎呀,我在这儿很好,安静极了,车厢空空的,只有我和一个小个子希腊医生。啊,我的朋友,这个晚上真是……他们说很多年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但愿我们不会被大雪堵在路上,我跟你说,我可是受不了!” 九点十五分,火车准时驶出车站。过了一会儿,波洛站起来,和朋友道晚安,然后沿过道返回自己新的车厢,在火车前端,挨着餐车。 旅程的第二天,大家的隔阂逐渐打破了。阿巴思诺特上校正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和麦奎因聊天。 一看到波洛,麦奎因马上停了下来,满脸的惊奇。 “啊,”他大叫,“我以为你下车了!你说你在贝尔格莱德下车的。” “你误会我啦,”波洛微笑着说,“我记得我们谈到这个的时候,火车刚好从斯坦布尔开动。” “但是,老兄,你的行李,不见了。” “搬到另一个房间了。” “哦,我明白了!” 他继续跟阿巴思诺特上校说起话来,而波洛则沿着过道往前走。 离他房间两扇门远的地方,那个美国老女人——哈巴特太太——正站着跟山羊脸太太——瑞典人——说话。她硬塞给后者一本杂志。 “没事儿,拿着吧,亲爱的,”她说,“我还有好多别的可以看呢。唉,感冒可真吓人。”她友好地冲波洛点点头。 “你真是太好了。”瑞典太太说。 “没关系,希望你能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头就不那么疼啦。” “只是天气太冷了。我去泡杯热茶。” “你有阿司匹林吗?真有吗?我这里多得是。那好吧,晚安,亲爱的。” 对方离开之后,她转向波洛,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可怜的,是个瑞典人。据我所知,是个传教士之类的人,教学的,是个好人,可不怎么会说英语,她最爱听我跟她讲我女儿了。” 此刻,波洛已经知道到了哈巴特太太女儿的全部情况。火车上每个懂英语的人都知道!她和丈夫在士麦那 一所很大的美国大学里工作,这个哈巴特太太是第一次来东方旅行,她对土耳其人及其草率邋遢的行为方式,还有他们的路况等都有不少看法。 他们旁边的那扇门开了,那个消瘦苍白的男仆走了出来。波洛瞥见房间里面雷切特先生正坐在床沿。看见波洛,他的神情都变了,气得沉下了脸。随后,门关上了。 哈巴特太太把波洛稍稍往旁边拉了一下。 “你知道,我怕死那个男人了。哦,不是那个男仆——是另一个,他的主人。确实是个主人!那个人有问题。我女儿总是说我的直觉很准。‘妈妈的预感准得不得了。’我女儿说的。我对那人有种预感。他住在我隔壁,我可真害怕。昨晚我把行李箱顶在连通门上了。我想我听见他转动门把手了。要知道,如果这男人真是个杀人犯,就像你读过的那种火车大盗,我可一点也不奇怪。我这么说可能很蠢,但事实就是这样。我被那个人吓死了!我女儿说我这次旅行会很愉快,可不知怎么的,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么说可能很蠢,但我觉得好像会有事发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那么好的小伙子怎么受得了去给他当秘书?我真是不明白。” 阿巴思诺特上校和麦奎因正从过道上向他们走过来。 “来我的房间吧,”麦奎因边走边说,“今晚我们还没聊够,我想弄明白你们关于印度的政策是——” 两个人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进了麦奎因的房间。 哈巴特太太向波洛道了晚安。“我想我要上床看书睡觉了。”她说,“晚安。” “晚安,太太。” 波洛走进自己的房间,就是雷切特前面的一间。他脱了衣服上了床,看了大约半个钟头的书就关灯了。 几小时后他醒了,被惊醒了。他知道是什么惊醒了自己——一声很响的呻吟,差不多可以说是叫喊了,近在咫尺。与此同时,电铃骤然叮当大响。 波洛下床扭亮了灯。他意识到火车停了——可能是到站了。 喊叫声吓了他一跳。他记得隔壁房间住的是雷切特。他下床打开门,正巧列车员匆匆从过道走来,敲了敲雷切特的门。波洛把房门打开了一条缝,向外观察着。列车员再次敲了敲门。铃声响了起来,指示灯显示是远处的另外一个门。列车员扭过头看了一眼。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大喊:“没事,我按错铃了。 ” “好的,先生。”列车员又快步跑去敲刚才亮灯的那扇门。 波洛回到床上,放心地关了灯。他看了一眼手表,正好差二十三分一点。 第五章 罪行 第五章 罪行 波洛觉得一时之间难以入睡。首先是没有了火车的晃动。如果外面是个车站,也实在太安静了。相比之下,火车里的声音倒是异常响亮。他能听见雷切特在隔壁的动静——走动声、按水龙头的咔嗒声、自来水流动的声音、水溅出来的声音,然后水龙头又咔嗒一声关上了。外面过道上的脚步声,有人趿着卧室的拖鞋走了过去。 赫尔克里·波洛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外面的车站怎么这么安静?他喉咙发干——忘记要一瓶矿泉水了。他又看了看手表。才一点十五分。他想按铃向列车员要一瓶矿泉水,手指刚要伸向电铃,但又停下了。在寂静中,他听见“叮”的一声。列车员不可能同时照顾到每个铃声。 叮……叮……叮…… 铃声响了又响。列车员在哪儿?有人不耐烦了。 叮…… 无论是谁,仍在固执地按着按钮。 突然,过道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列车员来了,敲了敲波洛房间不远处的门。 然后传来了说话声——列车员的声音,恭敬而抱歉。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一再坚持且喋喋不休。 哈巴特太太! 波洛暗自发笑。 这场口角——如果是的话——持续了一阵子,哈巴特太太和列车员的说话比例是九比一!最终,事情似乎是解决了。波洛清楚地听见“晚安,太太”,还有关门声。 他的手指按了按电铃。 列车员立刻出现了。满头大汗又闷闷不乐。 “请帮我拿瓶矿泉水吧。” “好的,先生。”大概是因为波洛冲他眨了眨眼睛,列车员诉起委屈来,“那个美国老太太——” “怎么了?” 他擦了擦额头。“您想想我跟她在一块的时候!她坚持说——死活坚持——她房间里有个男人!您想想,先生,这么小的地方,”他用手比画了一圈,“他能藏在哪儿?我跟她争辩了一下,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可她还是坚持说,她醒了发现有个男人在那儿。于是我问,那个男人怎么能出去后还能把门闩上。可她就是听不进去,好像还嫌我们不够麻烦是的,这大雪——” “大雪?” “是啊,先生,您没注意到吗?火车停了。我们困在雪堆里了,天知道我们还得在这儿待多久。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待了七天。” “我们这会儿在哪儿?” “在温科夫齐 和布罗德 之间。” “唉,唉。”波洛苦恼地说。 列车员退了出去,回来时带来了矿泉水。 “晚安,先生。” 波洛喝了一杯水,好让自己安静地睡着。 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又被惊醒了。这一次,好像是什么重的东西砰的一声撞在了他的门上。 他跳起来打开门向外看,什么也没看到。可是在右边,离他有段距离的过道上,有个裹着一件猩红色和服式睡衣的女人走开了。在另一端,列车员坐在小椅子上,正在一大张纸上填写什么。周围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肯定是发神经了。”波洛说着又回到了床上。这次他一觉睡到了早上。 醒来时火车仍然停滞不前。他拉开窗帘向外看,只见火车周围堆满了厚厚的积雪。 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九点多了。 九点四十五分,他和平时一样一身整洁而时髦的打扮,向餐车走去,里面一片唉声叹气。 旅客们之前可能存在的任何隔阂已经完全打破了,所有人被一个共同的不幸联系在了一起。哈巴特太太正在高声吵闹着。 “我女儿还说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方式,坐上火车就直接到帕鲁斯了。现在我们可能要在这儿困上好几天,”她哀叹道,“而且我的船后天就要开了,我还能赶上吗?我甚至都不能打个电报去退票!我气得都不想再说这个了!” 那个意大利人说他在米兰还有要紧的事。大块头美国人说“真是太糟糕了,太太”,还安慰性地说火车还是有希望把时间补上的。 “我姐姐,还有她的孩子们都在等着我,”瑞典太太抽泣着说,“我也没办法通知他们,他们会怎么想啊?肯定会认为我出事了。” “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玛丽·德贝纳姆问,“没人知道吗?” 声音里有种不耐烦。但波洛注意到,托罗斯快车停车检查时她的那种近乎疯狂的焦虑已经消失不见了。 哈巴特太太又说了起来。 “这火车上没人了解情况,也没人想要做点事。只是一群没用的外国人。哼,要是在我们国家,至少有人会想办法做点什么的!” 阿巴思诺特转向波洛,小心谨慎地用带着英国口音的法语说: “你是铁路公司的董事吧,先生?你能说一下——” 波洛微笑着纠正他。 “不不,”他用英语说,“我不是。你把我和我的朋友布克先生弄混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这很正常。我现在住在他之前的房间里。” 布克先生不在餐车里。波洛四处看看还有谁不在。 德拉戈米罗夫公主和那对匈牙利情侣都不在。还有雷切特和他的仆人,以及那个德国女仆也不在。 瑞典太太擦了擦眼睛。 “我真傻,”她说,“这么不争气地哭鼻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这种基督教精神没有获得大家的认可。 “这的确很好,”麦奎因心情烦乱地说,“我们会在这儿待上好几天。” “这里究竟是哪个国家啊?”哈巴特太太眼泪汪汪地问。 得知这里是南斯拉夫后,她说:“哦,一个巴尔干国家,还能指望什么?” “你是最有耐心的一个了,小姐。”波洛对德贝纳姆小姐说。 她微微耸了耸肩。 “一个人能做什么?” “你真像个哲学家,小姐。” “那意味着一种超然而置身事外的态度。我觉得我的态度更为自私。我已经学会如何不浪费感情了。” 她的回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她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她的目光越过波洛,停在窗外厚重的积雪上。 “你很坚强,小姐,”波洛礼貌地说,“我觉得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坚强。” “哦,不,不,真的。我知道有个人比我坚强得多。” “这个人是?” 她好像突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正在跟一个陌生人、一个外国人说话,直到今天早上,她也就跟他说了几句话。 她礼貌而疏远地笑了。 “呃,比如那个老太太,可能你也注意到她了。一位十分丑陋的老太太,可很有吸引力。她只要举起个小手指头,客气地说一句,全车人都得为她奔走。” “他们也会服从我的朋友布克先生,”波洛说,“但那是因为他是这条线路的董事,而不是性格坚强。” 玛丽·德贝纳姆笑了。 一早上过去了,包括波洛在内的几个人仍然留在餐车里。此刻,集体生活能让人感觉时间好过些。他听到了更多有关哈巴特太太女儿的事,也听到了已经过世的哈巴特先生一辈子的习惯,从早上起床吃谷类早餐,一直到晚上穿着哈巴特太太亲自给他织的睡袜睡觉,等等。 波洛正在听那位瑞典太太混乱地讲述她的传教宗旨时,一位列车员走进餐车,来到他身旁。 “打扰了,先生。” “什么事?” “布克先生问您是否愿意劳驾去他那里坐一会儿。” 波洛站起来,向瑞典太太道了歉,然后跟列车员走出餐车。此人不是他自己车厢的列车员,而是个白皙的高个子。 波洛跟着向导穿过自己车厢的过道,来到下一节车厢的过道上。那人敲了敲门,然后站在一旁请波洛进去。 这不是布克先生自己的那个房间,是个二等房——选这间也许是因为它面积更大一些。不过仍然给人以拥挤的感觉。 布克先生坐在对面角落的一个小座位上。对面靠窗的角落里,是一个黑皮肤的小个子男人,正在望着窗外的雪。一个身材高大、穿蓝色制服的男人(列车长),还有波洛自己车厢的列车员,两人站在那儿,几乎堵住了波洛的去路。 “啊,我的好朋友,”布克先生喊道,“进来吧,我们需要你 。” 窗边的小个子男人在座位上移了移,波洛才得以从另外两个人中间挤过去,坐到他朋友对面。 布克先生脸上的表情让波洛强烈地感觉到,肯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出什么事了?”他问。 “问得好!首先是这场雪——这次堵塞。现在又——” 他顿住了。列车员发出了压抑的喘息声。 “现在又怎么了?” “现在又有一个旅客死在卧铺上了——被刺死了。” 布克先生带着一种平静而绝望的语气说道。 “一个旅客?哪一个?” “一个美国人,姓——姓——”他翻查了一下面前的笔记,“雷切特。不错,是姓雷切特吧?” “是的,先生。”列车员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波洛看看他,对方面如死灰。 “你还是让他坐下吧,”他说,“不然他要晕了。” 列车长挪了挪身子,列车员一屁股跌坐在角落里,把脸埋进手中。 “啊!”波洛说,“事情很严重!” “确实非常严重。首先,谋杀本身就是最严重的灾难。然而不仅这样,现在情况非同寻常。我们被困在这里,可能会待上几个小时——不是几小时,而是几天!还有一个情况,我们每经过一个国家,几乎都有该国的警察在车上,但是南斯拉夫——没有。你明白了吗?” “处境确实很艰难。”波洛说。 “还有更糟的。康斯坦汀医生——我忘记介绍了。康斯坦汀医生。波洛先生。” 黑皮肤的小个子男人弯了弯腰,波洛也回了礼。 “康斯坦汀医生认为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一点钟。” “在这个问题上很难作精确的判断,”医生说道,“不过我想我能断定死亡时间是在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 “最后一次看见雷切特先生活着,是什么时间?” “据说一点二十分的时候他还跟列车员说过话。”布克先生说。 “没错,”波洛说,“我亲耳听见了。这是已知的最后一个消息吗?” “是的。” 波洛转向医生,医生继续说道: “雷切特房间的窗户是大敞着的,这不由得让人猜测凶手是从窗户逃走的。但我认为开窗是个假象,任何人跳窗逃走都会在雪地上留下明显的脚印。但是并没有。” “谋杀是何时被发现的?”波洛问。 “米歇尔!” 列车员站了起来,仍旧是一脸的苍白和恐惧。 “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这位先生。”布克先生命令道。 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位雷切特先生的仆人今早敲了几次门都没有动静。后来,就在半小时之前,餐车服务员过来了,想问问先生是否需要吃午饭。这是十一点时的事。 “我用自己的钥匙给他开了门,可里面还有链条,打不开。没有人应门,里面静静的,很冷——冷极了。窗户是开着的,雪花飘了进来。我想先生也许生病了,便叫来了列车长。我们弄断锁链进屋一看,他——啊,太可怕了!” 他又把脸埋进了双手之中。 “门是锁上的,里面也有锁链锁着,”波洛沉思着说,“不是自杀吧,嗯?” 希腊医生讥笑道: “一个人会朝自己身上刺十刀、十二刀甚至十五刀自杀吗?” 波洛睁大了双眼。“太残忍了。”他说。 “是个女人,”列车长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看样子肯定是个女人,只有女人才会那样刺。” 康斯坦汀医生陷入了沉思,脸也皱成一团。 “那得是个强壮的女人,”他说,“我不愿意说复杂的技术性问题——那只会更加混乱——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有一两刀刺得很用力,把骨头和肌肉上坚硬的韧带都刺穿了。” “很明显,作案手法很不科学。”波洛说。 “还有更不科学的,”康斯坦汀医生接着说,“这么多刀都是随意乱刺的,有几刀只是划了一下,几乎没什么损伤。看起来就像是有人闭着眼睛,盲目而疯狂地乱刺一气。” “是个女人,”列车长再次说道,“女人就是这样,生起气来很有力气。”他郑重地点点头,大家不由得怀疑他对此是否深有体会。 “我有件事可供大家参考,”波洛说,“雷切特先生昨天跟我说过话。根据我的理解,他说他处于危险之中。” “‘干掉他’——这是美国人的表达方式,对吗?”布克先生问,“那就不是女人了,而是个‘歹徒’或‘持枪歹徒’。” 眼见自己的理论被推翻,列车长一脸痛苦。 “如果是这样,”波洛说,“手法似乎太业余了。”他很专业地反对道。 “火车上有个美国大块头,”布克先生继续推行自己的理论,“一个外表普通、穿着糟糕的家伙,嚼着口香糖,我认为好人不会这么干。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听到他提问的列车员点点头。 “是的,先生,十六号房,但不可能是他,不然我应该能看到他进出房间。“ “也许你没看到,也许。我们稍后再深入探讨。问题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看看波洛。 波洛回看了他一眼。 “好吧,我的朋友,”布克先生说,“你能理解我请你做的事情。我了解你的才干。你来指挥这次调查吧!不,不,别拒绝我。你看,对我们而言这非常严重——我是代表国际客车公司这么说的。等到南斯拉夫警察过来的时候,如果我们能够向他们提供解决方案,那问题就简单了!不然就会拖延时间,麻烦重重。无辜的人也会被牵连其中,谁知道呢!然而,如果你解开了这个谜题!我们就可以说:‘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件,这就是罪犯!’” “假如我解不开呢?” “啊,我的朋友,”布克先生的声音更加积极亲切了,“我知道你的名气,也了解你的做事方式。对你来说,这是个理想的案子。查查所有这些人的背景,发现幕后的真相——所有这些都需要时间和无穷的麻烦。可我不是经常听你说,只需要躺在椅子上思考思考就能破案了吗?那就这么做吧。跟车上的旅客谈一谈,看看尸体,研究一下线索,然后——好啦,我相信你!相信你绝不会乱夸海口的。躺下来思考吧——就像我常听你说的那样,动动你那小小的灰色脑细胞——你就想出来了!” 他俯身向前,充满深情地看着侦探。 “你的信任打动了我,我的朋友,”波洛颇为激动地说,“就像你说的,这案子并不难。昨天晚上我自己……不过我们现在先不说这些。实际上,我对这个案子也很感兴趣。就在半小时之前,我还在想,现在我们被困在这儿,将要面对很长一段无聊的时间。而现在——我已经有事可做了。”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布克先生热切地说。 “是的,你就把案子交给我吧。” “太好了——我们都听你的调配。” “首先,我想要个斯坦布尔-加来车厢的平面图,上面标注着每个人所在的房间。我还要看看他们的护照和车票。” “米歇尔会给你这些的。” 列车员离开了房间。 “车上还有哪些旅客?”波洛问。 “在这节车厢,只有康斯坦汀医生和我。从布加勒斯特过来的车厢里,只有一位跛脚的老先生。他跟列车员很熟。除此之外就是普通车厢了,但跟我们关系不大,因为昨天晚饭之后它们就被锁上了。斯坦布尔-加来车厢前面,就只有餐车了。” “那么,看起来,”波洛缓缓地说,“我们好像得在斯坦布尔-加来车厢里寻找凶手了,”他转向医生,“我想,你是这个意思吧。” 希腊人点了点头。 “晚上十二点半时,我们冲进了雪堆里。从那以后,没人能离开火车。” 布克先生板着脸说:“凶手就在我们身边——现在还在这列火车上……” 第六章 一个女人 第六章 一个女人 “首先,”波洛说,“我得和那位年轻的麦奎因先生谈谈。他也许能给我们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当然。”布克先生说着,转向列车长,“请麦奎因先生过来一下。” 列车长离开了车厢。 列车员带着一沓护照和车票回到房间。布克先生接了过去。 “谢谢你,米歇尔。我想,你最好还是回自己的岗位上去吧。稍后我们会正式听取你的证词。” “好的,先生。”米歇尔也离开了车厢。 “见过年轻的麦奎因之后,”波洛说,“也许得请医生和我去一趟死者的房间。” “当然。” “我们看完那里之后——” 就在这时,列车长带着赫克托·麦奎因回来了。 布克先生站起身。 “这里有点挤,”他愉快地说,“坐我这儿吧,麦奎因先生。波洛先生坐你对面——就是这样。” 他转向列车长。 “把餐车里的人全部都请出去。”他说,“空出来给波洛先生用。你在那里跟旅客谈话可以吧,亲爱的?” “好的,那里再合适不过了。”波洛同意道。 麦奎因站在那儿,瞧瞧这个,看看那个,他听不太懂连珠炮似的法语。 “出什么事了?”他吃力地用法语说道,“为什么——” 波洛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示意他坐在角落那儿。他坐了下来,再次问道: “为什么——”然后他停住了,换成了自己的语言,“车上发生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又看了一圈房间里的人。 波洛点了点头。“没错,出事了。你对这个打击要做好思想准备。你的主人,雷切特先生,死了。” 麦奎因撅着嘴吹了声口哨。他眼睛一亮,除此以外,他脸上没有任何震惊和痛苦的表情。 “这么说他们还是干掉他了。”他说。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麦奎因先生?” 麦奎因犹豫着。 “你是在假定雷切特先生是被谋杀的吗?” “不是吗?”这次麦奎因倒是惊讶了,“啊,是的,”他缓缓地说,“我是这么认为的。你是说他只是死在睡梦中吗?啊,这老头很强壮啊——很强壮——” 他停住了,为自己的直言不讳而茫然无措。 “不,不,”波洛说,“你的假设非常正确。雷切特先生是被谋杀的,被刺死的。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这是一起谋杀,而不是——正常死亡。” 麦奎因又犹豫了。 “我得搞清楚,”他说,“你到底是谁?从哪儿来的?” “我是受国际客车公司委托,”波洛顿了顿,然后补充道,“我是个侦探,叫赫尔克里·波洛。” 他并未得到自己预期的效果。麦奎因只说了句“哦,是吗”,然后就等波洛的下文了。 “你也许听过这个名字。” “呃,好像有点儿印象,不过我一直以为是个做女装的裁缝。” 赫尔克里·波洛嫌恶地瞅着他。 “太不可思议了!”他说。 “什么不可思议?” “没什么。我们先说说眼前这件事吧。我要你告诉我,麦奎因先生,你知道的关于死者的一切。你是他的亲戚吗?” “不,我——以前是——他的秘书。” “这份工作你做了多久?” “只有一年多。” “请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事情。” “呃,一年多以前我在波斯遇到了雷切特先生——” 波洛打断了他。 “你在那儿做什么?” “我从纽约到那儿调查石油特许权。我想你也不愿意听我说这方面的详情吧。我和我的朋友们处境很糟。雷切特先生也在同一家旅馆,刚刚跟他的秘书吵了一架,于是他请我做这个工作,我答应了。当时我无所事事,很愿意接受这份现成的高薪工作。” “从那以后呢?” “我们到处旅行。雷切特先生想环游世界,可语言不通,于是我更像是个旅游团的导游而不是秘书。生活倒是很愉快。” “现在跟我详细说说你老板的情况。” 年轻人耸耸肩,面露难色。 “这可不容易说。” “他全名叫什么?” “塞缪尔·爱德华·雷切特。” “他是美国公民吗?” “是。” “他是美国哪里人?” “我不知道。” “好吧,告诉我你知道的。” “真实的情况是,波洛先生,我什么也不知道!雷切特先生从不谈论自己或者在美国的生活。” “你觉得他为什么不说?” “我不知道。我猜他是羞于谈论自己的出身吧。有些人是这样的。” “你觉得这个结论能令人满意吗?” “坦白说,不能。” “他有什么亲人吗?” “他从没提起过。” 波洛接着问道: “你总得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吧,麦奎因先生。” “嗯,是的,确实。首先,我认为雷切特不是他的真名。我觉得他离开美国肯定是为了逃避某些人或事。直到几星期前,我都一直认为他是个成功人士呢。” “后来呢?” “他开始收到一些信件——恐吓信。” “你见过这些信吗?” “是的。我负责处理他的信件,第一封信是两个星期前收到的。” “这些信都销毁了吗?” “没有,我的文件夹里还有两封——还有一封被雷切特先生愤怒地撕掉了。我要拿来给你吗?” “那太好了。” 麦奎因离开了房间。几分钟后,他回来了,在波洛面前放了两张极脏的信纸。 第一封内容如下: 你以为你骗了我们能逍遥法外是吗?绝不可能。我们要干掉你,雷切特,我们一定会干掉你! 没有署名。 波洛只是扬了扬眉毛,未加评论。他拿起了第二封信。 我们会带着你去兜兜风,雷切特,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干掉你——明白吗? 波洛放下了信。 “风格单调!”他说,“比笔迹还差。” 麦奎因盯着他。 “你看不出来,”波洛愉快地说,“对这种事得有眼力的人才行。这些信不是一个人写的,麦奎因先生,是两个或者更多的人写的——每次各写一个单词的一个字母。而且用的还是印刷体,这样鉴别起来就更难了。”他顿了顿,又说,“你知不知道,雷切特先生曾经请我帮助他?” “请你?” 麦奎因那惊讶的语气明确地告诉波洛,这个年轻人对此事一无所知。 侦探点点头。“是的,他很惶恐。告诉我,他收到第一封信时有什么反应?” 麦奎因迟疑了。 “很难说。他——他——笑着把信放在了一边,很镇静。但,不知怎么,”他微微颤抖了一下,“我总觉得他在这平静之下隐藏了很多情绪。” 波洛点点头,接着问了一个令人意外的问题。 “麦奎因先生,你可否诚实地告诉我,你对你的老板有何评价?你喜欢他吗?” 赫克托·麦奎因想了一会儿。 “不,”他终于回答道,“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我说不清,虽然他一直对人很和气,”他顿了顿又说,“但是说实话,波洛先生,我既不喜欢也不信任他。我敢肯定,他是个残忍而危险的人。虽然我得承认我并没有任何理由能证明这个观点。” “谢谢你,麦奎因先生。还有个问题:你最后见到活着的雷切特先生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昨天晚上……”他考虑了一下,“应该说是十点钟。我去他房间记一些备忘的事情。” “关于什么的?” “他在波斯买的一些瓷砖和古式陶器。收到时发现货不对版。双方已经通信纠缠很久了。”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雷切特先生活着的时间吗?” “是,应该是。” “你知道雷切特先生收到最后一封恐吓信是什么时候吗?” “我们离开君士坦丁堡的那天早上。” “我还要问你个问题,麦奎因先生。你跟你的老板相处得好吗?” 年轻人忽然两眼放光。 “这下我肯定要起鸡皮疙瘩了。借用一本畅销书上的话,‘你抓不住我的把柄’。雷切特和我相处得不错。” “麦奎因先生,可否告诉我你的全名和你在美国的住址?” 麦奎因说了自己的全名,赫克托·威拉德·麦奎因,并给了他纽约的地址。 波洛靠回靠垫上。 “先谈到这儿吧,麦奎因先生,”他说,“如果你能对雷切特先生的死讯暂时保密,我将不胜感激。” “他的仆人,马斯特曼,肯定会知道的。” “没准他已经知道了,”波洛冷冷地说,“如果是这样,请他管住自己的舌头吧。” “那应该不难,他是个英国人,宣称自己‘不与人交往’。他看不上美国人,更看不上其他国家的人。” “谢谢你,麦奎因先生。” 美国人离开了车厢。 “怎么样?”布克先生问,“你相信他说的吗,那个年轻人?” “他看起来倒是诚实坦率,并没有因为自己可能会有重大嫌疑而假装对自己的老板有好感。他说雷切特先生并没有将曾经找过我但是请求被拒的事告诉他,这应该是真的,不过我不认为这情况有什么可疑。我认为雷切特先生是那种在任何场合都守口如瓶的人。” “那么你认为在这场谋杀中,至少有一个人是清白的了。”布克先生快活地说。 波洛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我嘛,不到最后一分钟,每个人都有嫌疑。”他说,“不过我得承认,我并不觉得这个清醒而冷静的麦奎因会失去理智,朝受害人刺上十二或十四刀。这不符合他的心理——完全不符。” “没错,”布克先生沉思着说,“只有怀着近乎疯狂的仇恨的人才干得出来——具有那种拉丁风格的人。否则,就像我们列车长所说——是个女人。” 第七章 尸体 第七章 尸体 波洛跟着康斯坦汀医生来到隔壁车厢被害人的房间里。列车员用自己的钥匙给他们打开门。 两个人走了进去。波洛转向同伴问道: “这间房被弄乱过吗?” “什么也没动过。我验尸时十分小心,没有挪动过尸体。” 波洛点点头,环视四周。 他第一感觉是很冷。窗户被推开,窗帘也拉上去了。 “呵。”波洛打了个冷战。 医生颇有同感地笑了。 “我不想关窗。”他说。 波洛仔细地检查了窗户。 “你说得对,”他宣称,“没人从这里离开车厢。也许打开窗户是故意制造的假象,如果是这样,大雪破坏了凶手的计划。” 他仔细检查了窗框,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子,朝窗框上吹了一点儿粉末。 “完全没有指纹,”他说,“这说明窗框被擦过了。就算有指纹也没什么用,可能是雷切特先生或者他的仆人,或者列车员留下的。现在的罪犯不会犯这种错误了。 “既然如此,”他兴致勃勃地说,“我们还是关上窗户吧。这里已经变成冷库了!” 说完他就关上了窗,然后开始把注意力转向卧铺上一动不动的尸体。 雷切特仰面躺着,睡衣上血迹斑斑,纽扣被解开了,敞开的衣襟被翻到了背后。 “你知道的,我得检查伤口的性质。”医生解释道。 波洛点点头,俯身在尸体上方观察。终于,他愁眉苦脸地直起腰。 “真是难看死了,”他说,“一定是有人站在这儿,刺了一刀又一刀。究竟有几处伤口?” “我算的是十二处。有一两处很轻,只是划破了点皮。但是,至少有三刀足以致命。” 医生的语气引起了波洛的注意,他眼神犀利地盯着他。小个子希腊人站在那里,瞪着尸体,困惑地皱着眉头。 “你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古怪,对吗?”他礼貌地问道,“说吧,我的朋友。是不是有什么事让你想不通?” “你说得对。”对方承认道。 “是什么?” “你看这两处刀伤——这儿,还有这儿——”他指着,“很深。每一刀都把血管切断了——但是刀口的边缘没有裂开。血流得比正常情况下要少。” “这说明什么?” “人已经死了——死了没多久——在刺这几刀的时候。可这确实太荒谬了。” “看来是这样,”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除非我们的凶手以为自己没有圆满完成任务,于是又回来确定一下,但这显然很荒谬!还有吗?” “嗯,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看这儿的这个伤口——在右臂下面——靠近右肩膀。用我的钢笔试一下。你能这么刺一刀吗?” 波洛举起一只手。 “没错,”他说,“我明白了。用右手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那人得反着刺,但如果这一刀是左手刺的呢——” “完全正确,波洛先生。这一刀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左手刺的。” “所以我们的凶手是个左撇子?不,情况还要更为复杂,是吗?” “你说对了,波洛先生。另外一些刀口恰恰表明是右手刺的。” “两个人。我们又说回两个人了。”侦探嘟囔着,忽然又问道,“那时候灯是亮着的吗?” “这很难说。你知道,每天早上十点钟左右,列车员就会把灯关掉。” “开关会告诉我们的。”波洛说。 他检查了顶灯和床头灯的开关,两者都是关着的。 “好吧,”他沉思着说,“我们假设有了第一个和第二个凶手,就像伟大的莎士比亚说的那样。第一个凶手刺了被害人,然后关掉灯,离开房间。第二个凶手摸黑进来,没有看见他或者她的任务已然完成,就朝死者又刺了至少两刀。你怎么想?” “真了不起。”小个子医生热诚地说。 对方的眼睛里闪着光。 “你是这么认为的?我很高兴。可我听着像胡说。” “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 “这正是我问自己的。是否是巧合或者其他什么?如果有两个凶手,会不会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我想也许有。就像我说过的,有些刀伤说明了凶手的一个弱点——缺乏力量或者信心不足。没有力量,只是划了几下。但是这儿的一刀,还有这儿的一刀,”他又指着说道,“这些刀伤需要很大的力气,把肌肉都刺穿了。” “在你看来,是不是个男人刺的?” “几乎可以确定。” “不可能是个女人?” “一个年轻有力的女运动员可能会刺这几刀,尤其是在情绪极其激动的时候,但是我觉得这不太可能。”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 对方急切地问:“你明白我的想法了吗?” “完全明白,”波洛说,“事情变得清晰了!凶手是个力气很大的男人——他很软弱无力;是个女人;是个习惯用右手的人——是个左撇子。啊哈,真是有意思!”他突然生气地说:“那被害人,在这个过程中,他在干吗?他大叫了吗?挣扎了吗?自卫了没有?” 他把手伸进枕头下面,抽出一把自动手枪,前一天雷切特给他看过。 “你看,子弹还是满膛的。”他说。 他们四处看了看。雷切特白天的衣服挂在墙壁的衣钩上。盥洗台上放着各种东西:一只玻璃杯里浸泡着假牙;还有一个空杯子;一瓶矿泉水;一只大的长颈瓶;一个烟灰缸,里面有个雪茄烟烟蒂以及一些烧焦的碎片;还有两根燃过的火柴梗。 医生拿起空玻璃杯,闻了闻。 “可以解释受害人被害时为何没有反应了。”他平静地说道。 “被下药了?” “是的。” 波洛点点头。他捡起两根火柴梗,仔细检查了一番。 “你有线索了?”小个子医生急切地问道。 “这两根火柴的形状不一样,”波洛说,“这根比那根扁,你看到了吗?” “这是火车上的那种,”医生说,“纸盒装的。” 波洛在雷切特的衣服口袋里逐个摸索着,不一会儿,他掏出了一盒火柴,跟那两根燃烧过的作了仔细的对比。 “圆一点的是雷切特擦过的,”他说,“我们看看他有没有扁一点的。” 但是进一步搜索之后,没有看到其他火柴。 波洛的眼睛在房间里四处打量,就像鸟儿的眼睛一样闪着锐利的精光,好像什么也逃出不它们的搜寻。 他轻呼一声,弯下腰,在地板上捡起了一个东西。 是块小小的方形薄棉布,很精致,边角处绣着一个首字母——h。 “一块女人的手帕,”医生说,“我们的朋友列车长说得对,有个女人牵涉其中。” “而且落下一块手帕也最为轻而易举。”波洛说,“真像书里写的、电影里演的——而且对我们而言,事情更简单了,上面还标着一个首字母呢。” “我们的运气真好!”医生大叫。 “可不是吗?”波洛说。 他的语气让医生有些意外,可还没来得及问,波洛又朝地板上弯下腰去了。 这一次,他手上捧的是一根烟斗通条。 “这大概是雷切特先生的东西吧?”医生试探性地问。 “他的衣服口袋里没有通条,也没有烟丝或烟丝袋。” “那么,这是条线索。” “哦,肯定是。而且又是很恰当地留了下来。你注意看,这次,是条男性线索。不能抱怨这案子没有线索了,线索已经很丰富了。顺便问一下,你是怎么处理凶器的?” “没找到凶器,肯定是凶手带走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波洛沉思着。 “啊!”医生正在小心地翻看着死者的睡衣口袋。 “我忽略了这个,”他说,“我解开上衣之后就把它翻到后面去了。” 他从睡衣的胸袋里掏出一只金表,表壳瘪得厉害,时针指向一点一刻。 “你看到没?”康斯坦汀热切地大叫,“这告诉了我们作案时间!跟我的推断一样。我说的是半夜十二点到两点之间,有可能是一点钟,虽然这种事情很难精确判断。好啦,这就是证据。一点一刻。这就是作案时间。” “有可能,是的,当然有可能。” 医生好奇地看着他。“请原谅,波洛先生,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不明白,”波洛说,“完全不清楚。而且,就像你感到的那样,我很苦恼。” 他叹口气,弯腰仔细检查小桌子上烧焦的纸片,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我现在需要一个老式的女士帽盒。” 这句奇怪的话让康斯坦汀医生一头雾水。总之,波洛没有给他提问的机会,他打开门,来到过道上叫列车员。 那人跑了过来。 “这节车厢有多少个女人?” 列车员掰着手指头数了数。 “一、二、三……六个,先生。一位美国老太太,一位瑞典太太,年轻的英国小姐,安德雷尼伯爵夫人,还有德拉戈米罗夫公主和她的女仆。” 波洛想了想。 “她们都有帽盒,是吗?” “是的,先生。” “那给我拿来吧——让我看看……瑞典太太和那位女仆的。我就要这两个。你跟她们说,这是海关例行检查什么的,随便你怎么说。” “好的,先生。这会儿她们都不在自己的房间。” “那就快点。” 列车员离开了,回来时拿着两个帽盒。波洛打开女仆的那个,看了看就扔在一旁。然后他打开瑞典太太的那个,满意地叫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取出帽子,揭开下面垫帽子用的圆形铁丝网。 “哈,这正是我们需要的。大约十五年前,帽盒就是这么做的。女人们用帽针把帽子串在凸起来的铁丝网上。” 他边说边熟练地取下两圈铁丝,然后重新装好了帽盒,告诉列车员物归原主。 当门再次关上的时候,他转向同伴。 “我亲爱的医生,你看,我不是一个遵循专业程序的人,我要探索的是心理学,而不是指纹或烟灰。但在这个案子中我需要一点科学的帮助。这房间里充满了线索,但是我能确定这些线索真就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吗?”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波洛先生。” “那好,举个例子——我们发现了一块女人的手帕。那就一定是个女人掉的吗?会不会是个男人,在作案的时候,对自己说‘我得弄得像个女人做的。我要给我的敌人多刺上不必要的几刀,有几刀要软弱无力,无关痛痒。我要把手帕扔在人人都能看见的地方’?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如果是一个女人杀了他,会不会故意扔下一根烟斗通条,好让人看着像个男人干的?我们是否真的认为是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分别作案,而且每个人都粗心大意地丢下了能识别他们身份的线索?巧合太多了!” “可是帽盒有什么用呢?”医生仍然困惑地问道。 “啊,我正要解释。正如我所说,这些线索——金表指针停在一点一刻,这手帕、烟斗通条——它们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故意伪造的。我还无法告诉你。但这儿有个线索——虽然我可能错了——我认为不是伪造的。我指的是这根扁的火柴,医生。我认为这根火柴是凶手用过的,而不是雷切特先生的。用来烧掉某种会暴露罪行的文件。也许是本笔记。若真如此,那本子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某个错误,某个疏忽,可能留下了关于凶手的线索。我正在设法找到这个东西是什么。” 他走出房间,几分钟之后,带回一个小酒精炉和一把烫发钳。 “我平时用来烫胡子的。”他指着后者说。 医生带着极大的兴趣观察着他。波洛把两圈凸起的铁丝网捋平,然后非常小心地把烧焦的纸片放在其中一个上,再把另外一个盖在上面,用钳子把两圈铁丝网钳在一块儿,放在酒精灯的火焰上。 “这只是个临时替代品,”他扭过头说,“但愿能达到目的。” 医生很专心地看着整个过程。铁丝开始发红,忽然,他看到几个隐约的字,火让这些字母慢慢变成了单词。 这是一个很小的纸片,只显示出了几个和另一个字的一部分。 记(得)小黛西·阿姆斯特朗 “啊!”波洛尖叫一声。 “它告诉你什么了吗?”医生问道。 波洛两眼发光,小心翼翼地放下钳子。 “是的,”他说,“我知道死者的真名了,也知道他为什么被迫离开美国了。” “他叫什么名字?” “卡塞蒂。” “卡塞蒂?”医生拧着眉头,“这让我想起了一些事。好几年前,我记不得……这是个美国的案子,对吗?” “是的,”波洛说,“美国的一个案子。” 除了这些,他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了。他环视四周,接着说: “我们以后再说吧。现在让我们确认一下这里该看的是否都看过了。” 他迅速而熟练地又检查了一遍死者的衣服口袋,但是没找到让他有兴趣的东西。他试着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连通门,但是门从另一边闩上了。 “有件事我不明白,”康斯坦汀医生说,“如果凶手没有从窗户里逃跑,如果这扇连通门从另一面闩上了,如果通向过道的门不仅从里面锁上了,而且还扣上了链条,那么凶手是怎么离开房间的呢?” “这也是观众说的,当一个人被捆住手脚关进箱子里——不见了之后。” “你是说?” “我的意思是,”波洛解释道,“如果凶手有意让我们相信他是从窗口逃跑的,他自然会让另外两个出口看上去不可能出得去。就像箱子里‘消失的人’一样,这是个骗局。我们的工作就是揭穿骗局。” 他把连通门在另外一边锁上了。“以防万一,”他说,“那位优秀的哈巴特太太头脑一热,打算收集第一手犯罪资料,写信给她女儿。” 他再次环顾四周。 “我想,这儿没事可做了。我们去找布克先生。” 第八章 阿姆斯特朗绑架案 第八章 阿姆斯特朗绑架案 他们发现布克先生刚吃完一客煎蛋卷。 “我想最好立刻在餐车里供应午饭,”他说,“之后把餐车清理好,波洛先生就能在那里询问旅客了。同时,我得让他们给我们三个送点儿吃的来。” “好主意。”波洛说。 三个人都不饿,所以很快就吃完了。喝咖啡的时候,布克先生才提到了那个他们满脑子都在琢磨的话题。 “怎么样了?”他问道。 “很不错。我已经发现被害人的身份了。我知道他为什么非得离开美国。” “他是谁?” “你记得读过关于阿姆斯特朗家的小女孩的报道吗?他就是杀害小黛西·阿姆斯特朗的那个人。卡塞蒂。” “我想起来了。令人震惊的事件——虽然我记不清细节了。” “阿姆斯特朗上校是英国人——获得过十字勋章。他是半个美国人,他母亲是华尔街百万富翁w.k.范德霍特的女儿。他娶了当时最著名的美国悲剧演员琳达·阿登的女儿。之后一家定居美国,有了一个孩子——他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孩。她三岁时被绑架了,绑匪索要的赎金数额巨大。我现在不想啰唆地讲述后来复杂烦琐的细节,让你觉得烦。我要说的是,这对夫妇交付了多达二十万美元的赎金之后,发现了孩子的尸体,至少已经死了两个星期。这事在社会上激起了公众极大的愤慨。更糟的还在后面。阿姆斯特朗太太当时正怀着孕,由于受到这个巨大的刺激,她早产生下一个死胎,之后自己也撒手人寰。她伤心欲绝的丈夫也开枪自杀了。” “天哪,太悲惨了!我想起来了,”布克先生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还有个人死了是吗?” “是的,还有个不幸的法国或者瑞士保姆。警方认定她知道绑架的情况,完全无视她歇斯底里的否认。最后,绝望之中的姑娘开窗跳下去,死了。事后证实,她绝对清白,跟这起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想起来就不舒服。”布克先生说。 “大约六个月以后,这个卡塞蒂作为绑架团伙的头子被逮捕了。他们过去也犯过几次这样的案子。如果发觉被警察盯上了,他们就撕票,把尸体藏起来,在案发之前尽可能勒索更多钱财。 “现在,我跟你讲清楚这件事,我的朋友。卡塞蒂就是这个人!依靠他积累起来的巨大钱财,以及手头掌握了很多人的秘密,钻了法律的漏洞,竟然逃脱了。如果不是他狡猾,溜之大吉,早就被民众处以私刑了。我现在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改名换姓离开了美国,从此成了一个悠闲的绅士,靠着利息在国外旅行。” “啊!真是个畜生!”布克先生的语气里透出发自内心的厌恶,“他死了一点也不可惜,一点也不!” “我同意。” “但是,他不应该在东方快车上被杀,还有别的地方啊。” 波洛微微一笑。他理解布克先生对这件事颇有微词。 “我们现在要问自己的问题是,”他说,“这起谋杀,是卡塞蒂以前出卖过的对头干的,还是私人的报复行为。” 他解释了在烧焦的纸片上发现的几个字。 “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信是凶手烧的。为什么?因为它提到了‘阿姆斯特朗’这个姓氏,这是这个谜团的线索。” “阿姆斯特朗家还有什么人活着吗?” “遗憾的是,我不知道。我记得我当时读过报道,阿姆斯特朗太太还有个妹妹。” 波洛继续讲述跟康斯坦汀大夫共同调查的结果。提到那只坏了的金表时,布克先生面露喜色。 “看起来这精确地告诉了我们作案时间。” “是的,”波洛说,“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的语调中有种难以形容的东西,这使得其他两个人都惊奇地看着他。 “你说在差二十分一点的时候,你亲耳听见雷切特和列车员说过话?” 波洛复述了一遍发生过的事。 “那,”布克先生说,“这至少证明卡塞蒂——我还是继续叫他雷切特吧——在差二十分钟一点的时候的确还活着。” “准确地说,是差二十三分一点。” “那么正式的说法,是十二点三十七分,雷切特先生还活着。至少这是一个事实。” 波洛没有回答,只是坐在那儿沉思地看着前方。 此时敲门声响起,餐车服务员走了进来。 “现在餐车已经空了,先生。”他说。 “我们去那儿吧。”布克先生说着站起身。 “我能一起去吗?”康斯坦汀问道。 “当然了,我亲爱的大夫。除非波洛先生反对?” “当然不,当然不。” 一番客气的“你先请”“不,你先请”之后,他们离开了房间。 第九章 列车员的证词 卷二 证词 第九章 列车员的证词 斯坦布尔-加来车厢平面图 餐车内一切准备就绪。 波洛和布克先生一起坐在桌子的一边,医生隔着通道坐在另一边。 波洛前面放着一张斯坦布尔-加来车厢的平面图,上面用红笔标着每个旅客的姓名。护照和车票堆在另一边。桌子上还有信纸、墨水、钢笔和铅笔。 “很好,”波洛说,“我们的调查法庭即刻开庭。首先,我们得听听列车员的证词。可能你对这个人有一定的了解。他有什么性格特点?他说的话是否可靠?” “我得说他很可靠。皮埃尔·米歇尔在这个公司已经工作了十五年。他是个法国人——住在加来附近。品行端正,诚实本分。也许,头脑不怎么灵活。” 波洛会意地点点头。“好的,”他说,“让我们见见他吧。” 虽然皮埃尔·米歇尔多少恢复了点冷静,但仍然很紧张。 “但愿先生不会认为我的工作有所疏忽,”他焦急地说道,看了看波洛,又看看布克先生,“发生这种事太可怕了。不管怎样,先生不会认为我跟这件事也有关联吧?” 打消了他的顾虑之后,波洛开始问问题。他先问了米歇尔的姓名、住址、服务年限以及在这条特定的路线上工作了多久。虽然波洛已经了解了这些情况,但这些例行提问会让对方平静下来。 “现在,”波洛继续说道,“我们说说昨晚的事情。雷切特先生上床休息,是几点钟?” “大约是晚饭之后,先生。事实上是在我们离开贝尔格莱德之前。前天晚上也是这样。晚饭的时候他吩咐我铺好床铺,我照做了。” “之后有没有人去过他的房间?” “他的仆人,先生。还有那位年轻的美国先生,他的秘书。” “还有别人吗?” “没了,先生,据我所知没有了。” “好的。那么,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或者听到他说话吗?” “不是的,先生。您忘了吗,大约差二十分钟一点的时候,他按过铃——我们停车后没多久。” “究竟是什么事?” “我敲了敲门,但是他大声说他弄错了。” “用英语说的,还是法语?” “法语。” “他的原话是什么?” “没事,我按错铃了。” “完全正确。”波洛说,“我听到的也是这样。然后你就走了?” “是的,先生。” “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没有,先生,我先是去应了另外一个刚刚响的铃。” “现在,米歇尔,我要问你一个重要的问题。一点一刻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吗?先生,我在过道尽头我的小座位上。” “你确定吗?” “是的,不过——” “什么?” “我去过隔壁车厢,那节雅典车厢,跟我的同事聊天。我们谈起了这场大雪。那时刚过一点钟,我说不好确切的时间。” “然后你就回来了——什么时候?” “又有铃声响了,先生。我记起来了,我跟您说过。是那位美国太太,她按了好几次。” “我记得,”波洛说,“后来呢?” “后来?先生,我听到您的铃声还给您送去了矿泉水。然后,大概半小时之后,我给另外一个房间的客人铺床去了,就是那位年轻的美国先生,雷切特先生的秘书。” “你去铺床的时候,麦奎因先生是单独一个人在房间里吗?” “那位十五号房间的英国上校跟他在一起。他们正坐着聊天。” “上校离开麦奎因先生的房间之后,做了些什么?” “他回自己的房间了。” “十五号房间,离你的座位很近,是吗?” “是的,先生,过道尽头倒数第二个房间。” “他的床已经铺好了吗?” “是的,先生,他吃晚饭的时候我就铺好了。”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不上确切的时间,先生,肯定不超过两点钟。” “后来呢?” “后来,先生,我就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到早晨。” “你没再去雅典车厢吗?” “没有,先生。” “也许你睡着了?” “我想没有,先生。火车停住不动,我就不像平时那样容易睡着了。” “你看到有旅客在过道里走动吗?” 他想了想。“我想,有位太太去过过道尽头的洗手间。” “哪位?” “我不知道,先生。她在过道那头,很远,而且背对着我。她穿了一件猩红色的和服式睡衣,上面绣着龙。” 波洛点点头。“后来呢?” “没什么了,先生,天亮前没什么事。” “你确定吗?” “啊,对不起,先生,您——您自己开开门,向外看了看。” “这就对了,我的朋友,”波洛说,“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忘了。我好像是被什么重东西撞在我门上的声音给惊醒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那人瞪着他。“没有,先生,我什么也没听见,我肯定。” “那我肯定是做噩梦了。”波洛平静地说。 “除非,”布克先生插嘴道,“你听到的声音是隔壁房间的。” 波洛没有理会这个意见,可能他不想在列车员面前讨论这个问题。 “我们说说下个问题。”他说,“假定昨天有个杀手上了火车,能否确定他犯案之后没离开火车?” 皮埃尔·米歇尔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他也没有可能躲在什么地方吗?” “车上已经仔细搜查过了,”布克先生说,“放弃这种想法吧,我的朋友。” “而且,”米歇尔说,“只要有人上了卧铺车,就休想逃过我的眼睛。” “上一站是哪里?” “温科夫齐。” “什么时间?” “原本应该在十一点五十八分离站,但是由于天气原因,晚了二十分钟。” “可能有人从普通车厢跑过来呢?” “不会的,先生。供过晚饭,普通车厢和卧铺车厢之间的门就锁上了。” “你在温科夫齐下过车吗?” “是的,先生。和平时一样,我到了站台上,站在车厢的脚踏板旁边,其他列车员也是如此。” “前面的门呢——靠近餐车的那个?” “一直都是从里面闩着的。” “现在没有闩上。” 列车员显得很惊讶,后来恢复了平静。“肯定是哪位旅客打开门看雪去了。” “也许吧。”波洛说。 他沉思着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一两分钟。 “先生不会责怪我吧?”列车员怯生生地问道。 波洛亲切地冲他笑笑。 “也许纯属巧合,我的朋友。”他说,“啊,我想起另外一个问题。你说过,你在敲雷切特先生的房门时,另外一个地方又响铃了。实际上我也听见了。是谁?” “是德拉戈米罗夫公主,她吩咐我叫她的女仆来。” “你去了吗?” “是的,先生。” 波洛若有所思地研究着面前的平面图,然后点点头。 “目前就这些问题了。”他说。 “谢谢,先生。” 列车员站起来,看着布克先生。 “别难过了,”后者亲切地说,“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失职的地方。” 皮埃尔·米歇尔高兴地离开了房间。 第十章 秘书的证词 第十章 秘书的证词 波洛沉思了一会儿。 “我想,”他终于开口说道,“根据我们现在所了解的,最好还是跟麦奎因先生进一步谈谈。” 年轻的美国人迅速出现了。 “好吧,”他说,“进展得怎么样了?” “不算太糟。上次我们谈过之后,我知道了一些事——雷切特先生的身份。” 赫克托·麦奎因感兴趣地凑近了一些。“是吗?”他说。 “就像你猜的那样,‘雷切特’是个化名,雷切特就是卡塞蒂,那个臭名昭著的专业绑匪,包括那起有名的小黛西·阿姆斯特朗绑架案。” 麦奎因露出了极为惊讶的表情,接着沉下脸来。“这个该死的浑蛋!”他大声说道。 “你对此毫不知情吗,麦奎因先生?” “是的,先生。”年轻的美国人果断地回答道,“要是我知道,宁可砍掉右手,也不会给他去当秘书。” “你的反应很激烈,麦奎因先生?” “这是有特殊原因的。当年,我父亲是处理这个案子的地方检察官,波洛先生。我不止一次见过阿姆斯特朗太太——她是位美丽、温柔的女士,但悲痛欲绝。”他的脸色又暗了下来,“这应该是雷切特,或者说是卡塞蒂应得的报应。我很高兴他有这么个下场。这种人不配活着!” “看起来,你恨不得是自己亲手杀了他?” “我会的,我——”他停住了,急得涨红了脸补充道,“我好像是在给自己定罪。” “如果你对你老板的死表现得过于悲伤,麦奎因先生,我反而会更怀疑你了。” “我觉得,就算能让自己免于坐电椅,我也不会那么做的,”麦奎因坚决地说,接着又补充道,“请原谅我的过分好奇,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的?我是说卡塞蒂的身份。” “在他房间里一封信的碎片上发现的。” “可是,肯定……我是说……那个老头子太粗心了。” “那取决于,”波洛说,“每个人不同的观点。” 年轻人似乎觉得这话难以理解。他盯着波洛,好像在努力理解他的意思。 “目前我的任务是,”波洛说,“弄清楚火车上每位旅客的行动。你知道,我无意冒犯谁,只是例行公事。” “当然。那就这么做吧。如果可以,让我澄清一下我的情况。” “我不用问你的房间号码了,”波洛笑着说,“因为我们同住过一晚。二等车厢的六号和七号床铺,而且我走了之后,你就一个人住了。” “没错。” “现在,麦奎因先生,我想请你讲述一下昨晚离开餐车以后你的行踪。” “很简单。我回到我的房间,看了会儿书,到贝尔格莱德之后去了站台,天气太冷,于是就回来了。我跟隔壁房间的英国小姐聊了一会儿,后来又跟那个英国人,阿巴思诺特上校,聊了起来——事实上我们说话的时候你正好从旁边经过。接着我去找雷切特先生,就像我跟你说的,记一些他想写的备忘信件。道过晚安之后,我就离开了。阿巴思诺特上校仍然站在过道上,他的卧铺已经铺好了。所以我提议一起去我的房间。我要了两份饮料,接着坐着喝了起来。我们讨论着世界政治、印度政府、国内禁酒令带来的麻烦,还有华尔街危机。我平时不太喜欢英国人——他们太顽固——但我喜欢这位。” “你知道你们聊完时是几点吗?” “很晚,快两点了,我想。” “你注意到火车已经停了吗?” “哦,是的,我们还有点奇怪呢。朝窗外一看,地上的雪很厚,但我们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阿巴思诺特上校道了晚安之后呢?” “他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而我则让列车员给我铺床。” “他铺床的时候你在哪儿?” “就站在门外的过道上吸了一支烟。” “后来呢?” “后来我就上床睡觉直到天亮。” “昨晚你下过车吗?” “阿巴思诺特和我打算在那个——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温科夫齐——伸伸腿脚。但是天气太冷了,还有暴风雪,我们就跳回车上了。” “你们是从哪扇门下的车?” “离我们房间最近的那扇。” “挨着餐车的那扇?” “是的。” “你记不记得当时门是否是闩着的?” 麦奎因考虑了一下。 “嗯,是的,我好像记得是闩着的,至少门把手上插着个棍子。你指的是这个吗?” “是的。你们回来的时候把棍子又闩回去了吗?” “唔,没有,我记得我没有。我在他后面。不,我记得我没有闩。”他忽然补充说,“这很重要吗?” “可能吧。现在,先生,我假设一下,你跟阿巴思诺特上校坐着聊天,你房间里通向过道的门是开着的吗?” 赫克托·麦奎因点点头。 “如果可能,我想请你告诉我,从火车离开温科夫齐之后到你们分开回房间睡觉这段时间,有人从过道上经过吗?” 麦奎因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我想,列车员走过去一次,”他说,“从餐车那边过来的。还有个女人从另一头走过来,去餐车那个方向。” “哪个女人?” “很难说。我真没注意到。你也看到了,我正跟阿巴思诺特上校辩论,好像看到过一眼有个穿红衣服的人从门口经过。我没看见,而且也看不到那个人的脸。你知道,我的房间对着餐厅那头,所以这个女人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我也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波洛点点头。“我猜她是要去洗手间吧?” “我想是这样的。” “你看到她回来了吗?” “哦,没有,既然你提到了,虽然我没注意,但我想她肯定是回来了。” “还有一个问题。你抽烟斗吗,麦奎因先生?” “不,先生,我不抽。” 波洛停了一会儿。“我想就这些吧。现在我要见见雷切特先生的仆人。顺便问一句,你跟他旅行时都坐二等车吗?” “他坐。不过我经常坐头等——如果可能,就在雷切特先生隔壁的房间。他把大部分行李都放在我的房间,这样就方便找东西或者叫我了。但这次,所有的一等铺位都订完了,只有他订到一个房间。” “我知道了。谢谢你,麦奎因先生。” 第十一章 男仆的证词 第十一章 男仆的证词 美国人走了之后,进来的是那个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的英国人。波洛在前一天就注意到这个人了。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那儿。波洛示意他坐下。 “我知道你是雷切特先生的仆人。” “是的,先生。” “你的名字是?” “爱德华·亨利·马斯特曼。” “多大了?” “三十九岁。” “家庭住址?” “克拉肯威尔,福莱尔大街二十一号。” “你的主人被杀害了,你听说了吗?” “是的,先生,非常令人震惊。” “现在可否请你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见到雷切特先生是在什么时候?” 仆人回想着。 “应该是昨晚的九点钟左右,或者再晚一点。” “请你回忆一下当时发生的事。” “和平时一样,我去找雷切特先生,伺候他。” “你的职责都是些什么?” “帮他把衣服叠好或者挂起来,把他的假牙泡到水里,看看他睡前还有什么需要的。” “他的举止跟平时一样吗?” 仆人考虑了一阵子。 “呃,先生,我觉得他很心烦。” “心烦?什么表现?” “为了他正在看的一封信。他问是不是我把那封信放在他房间的。当然,我跟他说我什么也没做过。他骂了我一顿,无论我做什么他都能挑出错来。” “这很不寻常吗?” “哦,算不上,先生,他很容易发火——我说过,他心烦的时候就会这样。” “你的主人吃过安眠药吗?” 康斯坦汀医生身子往前靠了靠。 “坐火车旅行的时候就吃,先生。他说不吃他就睡不着。” “你知不知道,他常用的安眠药是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真的。瓶子上没有药名,只写了‘睡前服用安眠药’。” “昨晚他服用过吗?” “服了,先生。我把药倒进杯子里,给他放在梳妆台上了。” “你没有看到他喝下去吗?” “没有,先生。” “后来呢?” “我问他还需要些什么,还问了早上几点叫他起床。他说如果不按铃就不要去打扰他。” “平时也这样吗?” “很常见的,先生。他要起床的时候就会按铃叫列车员过去,让他再来叫我。” “通常他是早起还是晚起?” “这要看他的心情,先生。有时候他会起来吃早饭,有时候会一直睡到午饭时间。” “所以一早上都没叫你,你也不觉得奇怪了?” “是的,先生。” “你知道你的主人有仇人吗?” “知道,先生。”这人无动于衷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他跟麦奎因先生说过几封信,先生。” “你对你的主人有感情吗,马斯特曼?” 马斯特曼的脸色变得比平时更加漠然了。 “我不想说,先生,他是个大方的主人。” “可你不喜欢他?” “能不能说成我不太喜欢美国人,先生?” “你去过美国吗?” “没有,先生。” “你有没有看过报纸上刊登的阿姆斯特朗绑架案?” 他的两颊微微有些发红。 “确实看过,先生,还是个小女孩儿,是吗?一件让人震惊的案子。” “你知不知道你的主人,雷切特先生,在那个案子中是主谋?” “我真不知道,先生。”这个仆人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热度,“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先生。” “然而这是真的。现在,说说你昨晚的活动。例行程序,你明白的。离开主人之后,你做了些什么?” “先生,我告诉麦奎因先生,主人叫他。然后我就回自己的房间看书去了。” “你的房间是?” “二等车厢的尽头,先生,靠着餐车。” 波洛看着平面图。 “我知道了。你在上铺还是下铺?” “下铺,先生。” “是四号吗?” “是的,先生。” “有人跟你一起住吗?” “有,先生,是个意大利大块头。” “他说英语吗?” “呃,英语的一种,先生。”仆人的语气里有种挖苦的味道,“我知道,他在美国的芝加哥待过。” “你跟他经常聊天吗?” “不,先生,我宁愿看书。” 波洛笑了。他能想象这幅景象——一个高大、爱说话的意大利人和一个冷若冰霜的“绅士中的绅士”。 “我能问问你读的是什么书吗?”他问。 “现在我正在看《爱的俘虏》,阿拉贝拉·理查森夫人写的。” “写得好吗?” “我觉得很好看,先生。” “好,我们继续吧。你回到房间,看《爱的俘虏》看到什么时候?” “大约是十点三十分,先生。那个意大利人想睡觉了,所以列车员就过来铺床。” “然后你就上床睡觉了?” “我上床了,先生,但是没睡着。” “你为什么没睡着?” “我牙疼,先生。” “哎呀呀,那很疼的。” “非常疼,先生。” “你没有吃点药什么的?” “我抹了一点丁香油,先生,疼痛缓解了一点,可还是睡不着。我打开床头灯继续看书——好让自己忘记疼痛。” “那你就根本没睡着?” “不,先生,早上四点钟的时候我睡着了。” “你的同伴呢?” “那个意大利家伙?哦,他一直打呼噜。” “整个晚上他都没离开房间吗?” “没有,先生。” “你呢?” “也没有,先生。” “晚上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先生。我是说没听见什么异常的动静。火车停了,四周很静。” 波洛沉默了片刻才说道: “嗯,我还有个小问题要问。你对这个惨剧一点头绪也没有吗?” “恐怕是这样的,很抱歉,先生。” “就你所知,你的主人和麦奎因先生之间有过争吵或者仇怨吗?” “哦,没有,先生。麦奎因先生是位很好的绅士。” “你在服侍雷切特先生之前,在哪里工作?” “跟亨利·汤姆林森爵士,先生,在格罗夫诺广场。” “你为什么离开他?” “他打算去东非,先生,不再需要我的服侍了。但是我肯定他会为我作证明的,先生,我跟随他好几年了。” “那么,你跟随雷切特先生多久了?” “只有九个多月,先生。” “谢谢你,马斯特曼。顺便问一句,你抽烟斗吗?” “不,先生,我只抽卷烟——廉价的,先生。” “谢谢你,就这些。” 波洛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仆人犹豫了一会儿。 “请原谅,先生,但是那位美国老太太——我该怎么说呢——情绪很激动。她说她知道关于凶手的一切。她激动得不行,先生。” “既然这样,”波洛笑笑,“最好下一个就问她。” “需要我去告诉她吗,先生?她要求见相关负责人有一阵子了。列车员正努力安抚她。” “让她过来吧,朋友,”波洛说,“现在我们听听她的说法。” 第十二章 美国太太的证词 第十二章 美国太太的证词 哈巴特太太气喘吁吁地走进餐车,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快告诉我——谁是这儿的负责人?我有很重要的事,非常重要,我要马上告诉这儿的负责人,要是你们几位先生——” 她游移的眼神在三个人身上扫来扫去。波洛向前探了下身子。 “跟我说吧,太太,”他说,“但请您先坐下。” 哈巴特太太扑通一声重重地坐在了波洛对面。 “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昨天晚上火车上发生了谋杀案,而那时凶手正好就在我房间里。” 她顿了顿,戏剧性地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你确定吗,太太?” “当然确定!这是什么话!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所有的事。昨晚我上了床就睡着了,后来忽然醒了——四周黑漆漆的——可我知道有个男人在我房间里。我吓得都叫不出来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只能躺在那儿,心想:‘上帝啊,我要被杀死了。’我可说不上来当时是什么感觉。我只想到了让人讨厌的火车和我读到的小说里的那些暴行。我还想着:‘好吧,反正他也抢不走我的珠宝。’因为,你知道吗,我把它们装在一只长袜子里,塞进枕头下面了——这样睡上去很不舒服,有点硌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但这不重要。我说到哪儿了?” “太太,你意识到有个男人在你房间里。” “没错,啊,我就闭着眼躺在那儿,想着该怎么办。我想,幸亏我女儿不知道我的悲惨处境。后来,我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伸手摸电铃,叫列车员。我按了又按,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跟你说,我觉得我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上帝啊,’我跟自己说,‘没准他们把火车上的人全都杀了。’火车停了,周围静得让人恶心。可我还是不停地按铃。哦,我听见走道里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有人在敲门,这才放下心喘口气。‘进来!’我叫着,同时拧开了灯。信不信由你,那儿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似乎不是哈巴特太太的结束语,而正是戏剧的高潮部分。 “后来呢,太太?” “后来我告诉列车员发生了什么事,可他好像还不相信,还以为是我在做梦。我让他看看床底下,可他说床底下那么窄,藏不下什么人。这明摆着那个人肯定是跑掉了。绝对有个人进来过,但那个列车员就只是安慰我,我快被他气疯了!我可不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先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波洛,太太。这位是布克先生,公司的董事。这位是康斯坦汀医生。” 哈巴特太太咕哝着:“很高兴见到你们,真的。”她心不在焉地跟三个人打了招呼,接着又陷进自己的故事之中了。 “我现在不敢说我当时很清醒,我当时觉得就是隔壁的那个男人——现在已经被杀的那个可怜的家伙。我让列车员看看两个房间之间的连通门,肯定没闩上,我一下子就看到了。我当时就让他闩上了。他走了之后,我下床找了个箱子顶上门,以确保安全。” “那时几点了,哈巴特太太?” “唔,我可说不出来。我心里乱得要命,根本没看表。” “那你的看法是什么呢?” “啊,我得说,这再明白不过了。在我房间里的那个人就是凶手。除了他还会有别人吗?” “那你认为他又回到隔壁房间去了?” “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紧闭着眼呢。” “可能他从门口溜到过道上去了。” “哦,我可不知道。你知道的,我紧闭着眼呢。” 哈巴特太太忽然发作似的叹了口气。 “上帝啊,吓死我了!要是我女儿知道——” “太太,你认为你听到的不是有人在隔壁房间走动的声音吗——在被害人的房间里?” “不,不会,先生——您叫什么来着?——波洛。那个男人就和我在一个房间里。关键是,我有证据。” 她得意地拿出一个大手袋,在里面摸索着。 她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拿了出来:两块干净的大手帕,一副牛角框眼镜,一瓶阿司匹林,一包芒硝,装在一个塑料盒里的鲜绿色的薄荷糖,一串钥匙,一把剪刀,一本美国运通支票,一张相貌极其普通的小孩照片,几封信,五串仿造的东方念珠,此外还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一个纽扣。 “你看到这个纽扣没?这可不是我的,也不是从我的衣服上掉下来的,而是我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发现的。” 她把纽扣放在桌子上之后,布克先生凑过去检查了一下。“可这是列车员制服上的!” “对此,可以有个合理而自然的解释。”波洛说。 他礼貌地转向这位太太。 “这个纽扣,太太,可能是从列车员的制服上掉下来的,也许是他帮你在房间中找人时掉的,也可能是昨晚为你铺床时掉的。” “我就是不明白你们这些人都怎么了,除了跟我唱反调之外什么事也不做。听我说,昨晚我睡觉前正在看一本杂志,关灯之前我把杂志放在一个小箱子上,箱子就在靠窗的地板上。你们明白了吗?” 他们都表示明白。 “那很好。列车员在靠门的地方看了看我的床底下,然后闩上了我和隔壁房间的那扇连通门,但他根本没靠近那扇窗。可今天早上,这个纽扣就出现在杂志的上面。我想知道,你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 “太太,我们叫证据。” 这个答案似乎安抚了这位太太。 “我最讨厌别人不相信我。”她说。 “你提供给我们的信息既让人感兴趣,又有价值。”波洛安慰她说,“现在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啊,没问题。” “既然你这么害怕这个雷切特,为什么不把两个房间之间的联通门闩上呢?” “我闩上了。”哈巴特太太迅速答道。 “哦,你闩上了?” “呃,其实是我问那个瑞典女人——一个挺好的人——门是不是闩上了,她说是的。”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 “因为我已经上床了,而且我的手袋挂在门把手上。” “你问她看门闩没闩的时候是几点?” “让我想想。肯定是十点半或者十一点差一刻,她过来看我有没有阿司匹林。我告诉她在哪儿,于是她从我的手袋里拿走了。” “你是躺在床上的吗?” “是的。” 说到这儿,她忽然大笑起来。“可怜的人——她心烦意乱的,你瞧,她居然不小心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雷切特先生的?” “是的。你知道,在火车上每扇门都是关着的,她错开了他的门,这事儿让她很懊恼。他大笑了几声,我猜他可能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可怜的人,她苦恼极了。‘哦,我犯了个错,’她说,‘这真是让人羞愧。不是好人,’她说,‘他说我太老了。’” 康斯坦汀医生吃吃地笑了起来。哈巴特太太当即瞪了他一眼。 “他不是个好人,”她说,“对一位太太说这样的话。这种事是不应该笑的。” 康斯坦汀医生赶忙道歉。 “后来你听见雷切特先生的房间里有什么动静吗?”波洛问。 “呃,不太确定。”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太太?” “呃,”她顿了顿,“他打呼噜。” “啊,他打呼噜,是吧?” “太响了,前一晚我就没睡着。” “你被那个在你房间里的男人吓到之后就没听见他打呼噜?” “啊,波洛先生,我怎么能听见?他死了啊。” “啊,是的,没错。”波洛说,一脸困惑。 “你记得阿姆斯特朗绑架案吗,哈巴特太太?”他问道。 “是的,当然记得。那个坏蛋居然逃掉了!啊,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他并没有逃脱,他死了,昨天晚上死了。” “你该不是说——”哈巴特太太激动地快从座位上跳起来了。 “是的,雷切特就是那个人。” “哎呀,想一想,太好了!我必须写信告诉我女儿。昨晚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人长着一张邪恶的脸吗?你看,我说对了吧。我女儿总是说:‘只要我妈妈有了预感,你就可以押上所有的钱,准赢。’” “你认识阿姆斯特朗家的人吗,哈巴特太太?” “不。他们都是上流人士,不过我听说阿姆斯特朗太太是个可爱的美女,她丈夫也很疼爱她。” “好啦,哈巴特太太,你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确实很大。可否请你告诉我们你的全名?” “哦,当然。卡罗琳·玛萨·哈巴特。” “能写下你的地址吗?” 哈巴特太太一面写着,嘴巴也没有停下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卡塞蒂——在这列火车上。我对这个人早就有预感了,对吧,波洛先生?” “是的,确实,太太。顺便问一句,你有没有猩红色的丝绸睡衣?” “上帝啊,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哦,没有。我有两件睡衣——一件粉红色法兰绒睡衣,坐船穿很舒服;另一件是我女儿送给我的礼物,紫色的丝质睡衣,本地货。但是你问我睡衣干什么?” “是这样的,太太。昨天晚上有人穿着一件猩红色的睡衣去了你的或者雷切特先生的房间。就像你刚才说的,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很容易搞错。” “哦,没有穿猩红色睡衣的人去过我的房间。” “那她肯定是去了雷切特先生的房间。” 哈巴特太太撅着嘴,坚决地说道:“我一点都不意外。” 波洛靠过去。“那你听见隔壁有女人的声音了?” “我不明白你怎么会这么猜想,波洛先生。我真是不明白。不过,呃,其实,我听见了。” “但是我刚才问你听见隔壁有什么动静没,你说你只是听见他打呼噜。” “啊,确实是这样。有阵子他是在打呼噜,至于其他时候——”哈巴特太太的脸红了,“真是不太好讲。” “你听见有女人的声音是什么时候?” “说不上来。我醒了一会儿,听见一个女人在说话。很明显她就在那儿。所以我就想:‘哦,他是这种人,我可不奇怪。’然后我又睡着了。如果不是你逼问我,我绝对不会向三个陌生的男人提起这种事。” “这是那个你房间里的男人吓到你之前还是之后?” “啊,你又像刚才那样问问题了!如果他死了,怎么可能跟一个女人说话?” “对不起。你肯定认为我很蠢,太太。” “我猜就算是你这样的人,也会时不时地犯糊涂。我只是没想到居然是卡塞蒂那个魔头。我女儿知道了会说……” 波洛手脚麻利地帮这位好心的太太把东西放进手袋里,然后陪她朝门口走去。 在最后一刻,他说: “你的手帕掉了,太太。” 哈巴特太太看了看他递给她的那块小小的棉纱手帕。 “那不是我的,波洛先生。我的在这儿呢。” “对不起,我看见上面有个首字母‘h’,以为是——” “哦,真是有意思,不过真不是我的。我的那上面绣着c.m.h.,面料很实用——不是那种巴黎产的高级样子货。这种手帕对人的鼻子有什么好的?” 三个人似乎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哈巴特太太得意地走出了房门。 第十三章 瑞典太太的证词 第十三章 瑞典太太的证词 布克先生拿着哈巴特太太留下的纽扣。 “这个纽扣,我真不明白。这就意味着,在某种意义上,皮埃尔·米歇尔也卷进去了吗?”他问道,顿了顿,看波洛没有回答,便又说,“你怎么看,我的朋友?” “这个纽扣说明了几种可能性,”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在讨论我们所听到的证词之前,先找那位瑞典女士谈谈吧。” 他整理了一下摆在面前的一沓护照。“啊,在这儿!格丽塔·奥尔松,四十九岁。” 布克先生吩咐餐车服务员过去。没多久,一位盘着浅黄色发髻、长着一张和善的山羊脸的女人被领了进来。她透过眼镜匆匆看了波洛一眼,神情很平静。 知道她懂法语,所以这场谈话就用了这种语言。波洛首先问了几个他已然知道答案的问题——姓名、年龄、住址。还问了她的职业。 她说她在斯坦布尔附近的一所教会学校做护士长,是受过专门训练的护士。 “你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了吗,小姐?” “当然。太可怕了。那位美国太太跟我说,事实上凶手进过她的房间。” “我听说,小姐,你是最后见到被害人还活着的人?” “我不知道。可能吧。我错开了他房间的门,我觉得很羞愧。真是个让人尴尬的错误。” “你真的看见他了?” “是的。他在看一本书。我赶紧道了歉,就退出来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这位值得尊敬的女士的脸颊上飞起了一片红晕。 “他大笑了几声,说了几句——我听得不太清楚。” “之后你又做什么了,小姐?”波洛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我去找那位美国太太了,哈巴特太太,向她要了几片阿司匹林,她给了我。” “她有没有问你,她和雷切特先生房间中间的连通门闩上了没有?” “问了。” “闩了吗?” “是的。” “后来呢?” “后来我回到自己房间,吃了阿司匹林就上床了。” “是什么时候?” “上床的时候是十一点差五分,我给表上弦的时候看过。” “你很快就睡着了吗?” “不算很快,头不那么疼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睡着。” “你上床之前火车停下来了吗?” “没有。我觉得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火车在一个站停了。” “应该是温科夫齐。小姐,你的房间是这一间吗?”他指着平面图问。 “是的,是这间。” “你在上铺还是下铺?” “下铺,十号。” “有人跟你同住一间吗?” “有,一位年轻的英国小姐。人很好,很可爱,从巴格达上的车。” “火车离开温科夫齐之后,她离开过房间吗?” “没有,我肯定她没有。” “可要是你睡着了,为什么还这么肯定呢?” “我睡觉很轻,一点声音就能把我吵醒。如果她从上铺下来,我肯定会醒过来。” “你离开过房间吗?” “今天早晨之前都没离开过。” “你有没有一件猩红色的丝绸睡衣,小姐?” “没有,真的。我有件耶格尔纯毛料的睡衣,很舒服。” “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位——德贝纳姆小姐呢?她的睡衣是什么颜色的?” “一件淡紫色的骆驼毛材质的,在东方买的那种。” 波洛点点头,然后和气地问:“你为什么来旅行呢?度假吗?” “是的,我要回家度假。不过我要先去洛桑跟我妹妹住一个星期左右。” “你人真好,介不介意写下你妹妹的姓名和住址?” “当然可以。” 他递给她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她按要求写下了姓名和住址。 “你去过美国吗,小姐?” “没有。那次我差一点就去了。是跟一位虚弱的太太去,不过行程在最后一刻被取消了。我很遗憾。美国人都很好,他们花了很多钱办学校和医院,而且他们还很务实。” “你记得阿姆斯特朗绑架案吗?”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波洛向她解释了一下。 格丽塔·奥尔松很愤慨,连黄色的发髻也跟着颤抖起来。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邪恶的人!简直不是人。那位可怜的妈妈——我都替她难受。” 那位好心的瑞典小姐,善良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饱含着泪水,离开了。 波洛连忙在一张纸上写了起来。 “朋友,你在写什么?”布克先生问。 “亲爱的,我有整洁有序的习惯。我在写事件发生的时间表。” 写完以后,他把纸递给了布克先生。 九点一刻 火车开出贝尔格莱德。 大约九点四十分 男仆准备好安眠药,离开雷切特。 大约十点整 麦奎因离开雷切特。 大约十点四十分 格丽塔·奥尔松看见雷切特(最后一个看到他活着的人)。 注意:他还在看书。 零点十分 火车开出温科夫齐(晚点)。 零点三十分 火车陷进雪堆里。 零点三十七分 雷切特的铃响了,列车员去应门,雷切特用法语说:“没事, 我按错铃了。” 大约一点十七分 哈巴特太太认为有个男人在她房里,按铃叫列车员。 布克先生赞赏地点点头。 “很清楚。”他说。 “你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一目了然。凶案发生在一点十五分,这再明白不过了。金表就是个证据,跟哈巴特太太说的也相符。根据我的想法,我能猜出凶手的特点。我的朋友,要我说就是那个意大利大块头。他来自美国——芝加哥。别忘了,意大利人的武器就是刀,而且他还刺了不止一下,而是好几下。” “没错。” “不用怀疑,这就是答案。他跟这个雷切特在绑架案中显然是一伙的。卡塞蒂就是个意大利名字。后来,雷切特做了什么事,出卖了他。意大利人跟踪了他,先是给他写恐吓信,最后采取了残忍的报复手段。就这么简单。” 波洛怀疑地摇摇头。 “恐怕没那么简单。”他咕哝道。 “我相信这就是事实。”布克先生说,越发相信自己的推论。 “那么那个牙疼的男仆发誓说意大利人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怎么解释呢?” “很难解释。” 波洛眨眨眼睛。 “确实很烦人。雷切特的男仆居然牙疼了,这对你的推论很不利,可是对我们的意大利朋友来说,很是幸运啊。” “会解释得通的。”布克先生十分自信。 波洛摇摇头。 “不,没那么简单。”他又咕哝道。 第十四章 俄国公主的证词 第十四章 俄国公主的证词 “我们听听皮埃尔·米歇尔对这个纽扣有什么话说。”波洛说。 列车员又被叫了过来。他诧异地看着他们。 布克先生清了清喉咙。 “米歇尔,”他说,“这是你制服上的一个纽扣,是在美国太太的房间里发现的。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列车员下意识地摸了摸制服。“我没掉纽扣,先生,肯定是弄错了。” “真奇怪。” “我无法解释,先生。”列车员有些吃惊,但看起来并不心虚或者慌张。 布克先生意味深长地说:“根据这个纽扣被发现的地方看,应该是从昨晚她按铃时在她房间里的那个人身上掉下来的。” “可是,先生,那儿没有人。肯定是那位太太想象出来的。” “她没有想象,米歇尔,杀害雷切特的凶手确实经过了她的房间——并且掉了这个纽扣。” 米歇尔一明白布克先生话中的含义,立刻变得万分焦虑。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他喊了起来,“您是在指控我犯了罪。我,我是清白的。我绝对清白!我为什么要杀死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先生?” “哈巴特太太按铃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告诉过您,先生,我在隔壁车厢跟同事聊天。” “我们会叫他来的。” “叫他来吧,先生,求您了,叫他来。” 隔壁车厢的列车员被叫了进来。他立刻证实了米歇尔的话。他还说布加勒斯特车厢上的列车员也在那儿。三个人一直在讨论这场雪引发的事故,大约聊了十分钟,这时米歇尔听见铃声,他打开了连接两节车厢的那扇门。他们也清楚地听见了铃声——电铃一直按个不停。米歇尔马上飞快地跑去查看了。 “所以您瞧,先生,我是无罪的。”米歇尔着急地大声说道。 “纽扣是从列车员制服上掉下来的,这你怎么解释?” “我解释不了,先生。我也不明白。我所有的纽扣都完好无损。” 其他两个列车员也宣称他们没有掉纽扣,而且也从未去过哈巴特太太的房间。 “冷静点,米歇尔,”布克先生说,“回想一下你听见哈巴特太太的铃声之后跑过去的情形。你在过道上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没有,先生。” “你有没有看见有人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也没有,先生。” “奇怪。”布克先生嘀咕了一声。 “也不算奇怪,”波洛说,“这是个时间问题。哈巴特太太醒过来发现有人在她房间。有那么一两分钟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也许就在这个时候,这人溜进了过道里,然后她才开始按铃。但是列车员并没有马上过来,响了三声或四声他才听到。我可以说,有足够的时间——” “足够的时间干什么,干什么呢,亲爱的?火车周围可都堆满了厚厚的积雪啊。” “我们那位神秘的凶手有两条路可走,”波洛缓缓地说道,“他可以退到洗手间,或者藏在某个房间里。” “但是房间都满了。” “是的。” “你是说,他回自己的房间了?” 波洛点点头。 “这就对了,对了,”布克先生喃喃地说,“在列车员不在车厢的十分钟内,凶手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进到雷切特的房间,杀了他,从里面锁上门,扣上链条,再从哈巴特太太的房间里出去,列车员到车厢的时候他已经安全回到自己房间里了。” 波洛咕哝着:“这可没那么简单,我的朋友。我们的医生朋友可以告诉你。” 布克先生做了个手势,示意三个列车员可以离开了。 “我们还得见八个旅客,”波洛说,“五位头等厢的旅客——德拉戈米罗夫公主、安德雷尼伯爵夫妇、阿巴思诺特上校和哈德曼先生;三位二等车的——德贝纳姆小姐、安东尼奥·福斯卡雷利和女仆弗洛林·施密特。” “你要先见谁——意大利人?” “你怎么总是唠叨这个意大利人!不,我们先问身份最高的人。也许德拉戈米罗夫公主愿意抽点时间跟我们谈谈。米歇尔,请她过来吧。” “是,先生。”列车员就要朝门外走。 “告诉她,如果她觉得来这里麻烦的话,我们可以去她的房间里谈。”布克先生吩咐道。 但是德拉戈米罗夫公主并不介意来这里。她走进餐车,微微偏着头,坐在波洛对面。 她那小小的蛤蟆般的脸比前一天更黄了。她真的很难看,就像个癞蛤蟆,一双傲慢的黑眼睛闪着宝石般的光,显示着她那潜在的精力和一眼就能感受到的智慧。 她声音低沉、清晰,只是有点刺耳。 她打断了布克先生辞藻华丽的道歉。 “用不着道歉,先生们。我明白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自然,你们得询问所有的旅客。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 “您真是太善良了,夫人。”波洛说。 “不客气,这是种责任。你想知道些什么?” “您的教名和住址,夫人,也许您想自己写下来?” 波洛递给她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可公主把它们推到了一旁。 “你可以写,”她说,“反正也不难。娜塔丽亚·德拉戈米罗夫。巴黎克莱贝尔大街十七号。” “您是从君士坦丁堡搭车回家吗,夫人?” “是的。我在奥地利大使馆待过,我的女仆跟着我。” “您是否愿意将您昨天晚饭后的活动跟我们说一下?” “非常愿意。我在餐车的时候吩咐列车员给我铺床,晚饭后我立刻上了床,看书看到十一点,然后就关了灯。因为风湿性疼痛发作,我一直睡不着。一点差一刻,我按铃叫女仆过来。她给我按摩,还为我读书,直到我睡着了。我不知道她具体是什么时间离开的,可能是半小时后,也可能更晚一点。” “那时火车停了吗?” “火车已经停了。” “您没听见什么不寻常的声音吗,夫人?” “没听到。” “您的女仆叫什么名字?” “希尔德嘉德·施密特。” “她跟随您很久了吧?” “十五年了。” “您认为她可靠吗?” “绝对可靠。她来自我死去的丈夫的德国领地。” “我猜您去过美国吧,夫人?” 话题的突然转变让老太太抬了抬眉毛。“很多次。” “您是否认识阿姆斯特朗一家——遭遇惨剧的那一家?” 老太太的声音有些激动。“你说的是我朋友吧,先生?” “那么,您跟阿姆斯特朗上校很熟了?” “不是很熟。但是他太太索妮亚·阿姆斯特朗是我的教女。我跟她母亲交情颇深,那个演员,琳达·阿登。琳达·阿登是个伟大的天才,全世界最伟大的悲剧演员之一。麦克佩斯女士和玛格达都赶不上她。我不仅是她艺术的崇拜者,还是她的挚友。” “她去世了吗?” “不,不,她仍健在,但是已经退出了舞台,她身体不好,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沙发上。” “我想,她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是,比阿姆斯特朗太太小多了。” “那么她还活着吗?” “当然。” “她在哪儿?” 老太太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我得问问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跟现在这个案子,车上的谋杀案,有关系吗?” “有这样的关系,夫人。被杀的那个人就是绑架阿姆斯特朗太太女儿的主谋。” “啊!” 德拉戈米罗夫公主的两道剑眉拧在了一起,身子也稍稍挺直了。 “照我看,这起谋杀做得真是大快人心!请原谅我的观点有些偏激。” “这很正常,夫人。现在我们再说说您没有回答的问题。琳达·阿登的小女儿,阿姆斯特朗太太的妹妹,现在在哪儿?” “我真不知道,先生。我跟年轻的一代人没什么往来。我认为她几年前嫁给了一个英国人,去了英国,但现在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她停了片刻,接着说道: “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先生?” “只有一件事了,夫人。有关您的私人问题。您睡衣的颜色。” 她微微抬了抬眉毛。“我想你问这种问题肯定是有原因的。我的睡衣是黑缎子的。” “没有问题了,夫人。非常感谢您这么爽快地回答我的问题。” 她那带着沉甸甸戒指的手微微做了个手势。然后她站起身,其他人也跟着起身,但是她站住了。 “请原谅,先生,”她说,“能问问尊姓大名吗?你很面熟。” “夫人,我叫赫尔克里·波洛,静候您的差遣。”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赫尔克里·波洛,没错,我想起来了,这是命运的安排。” 她走了,身板很直,但动作有些僵硬。 “真是一位贵妇人啊,”布克先生说,“你觉得她怎么样,朋友?” 但赫尔克里·波洛只是摇了摇头。 “我在想,”他说,“她说‘命运的安排’是什么意思。” 第十五章 伯爵夫妇的证词 第十五章 伯爵夫妇的证词 下一个要问的是安德雷尼伯爵夫妇。然而来到餐车的只有伯爵一个人。 面对面地看过去,毫无疑问,他是个英俊的男人。至少有六英尺那么高,肩膀宽阔,腰身细窄,穿着裁剪得体的英国花呢西服,如果不考虑他胡须的长度和颧骨的线条,准会以为他是个英国人。 “怎么,先生们,”他说,“我能帮什么忙吗?” “我想您能理解,先生,”波洛说,“因为发生了这起案子,我有责任向所有的旅客问一些问题。” “很好,很好,”伯爵快速说道,“我很理解你们的处境,但是恐怕我和我妻子帮不上什么忙。我们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 “您知道死者是谁吗,先生?” “我知道他是个高个子的美国人,长着一张让人很不舒服的脸,吃饭的时候坐在那张桌子上。”说着他点头示意雷切特和麦奎因坐的那张桌子。 “是的,是的,先生,您说得很对。我是说,您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吗?” “不知道。”伯爵好像被波洛问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要是你想知道他的名字,”他说,“护照上肯定有吧?” “他护照上的名字是雷切特,”波洛说,“但是,先生,这不是他的真名。他叫卡塞蒂,那起美国有名的绑架案的主谋。” 说这话的时候他密切地注视着伯爵,可后者似乎并没有受到这条消息的影响,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 “啊!”他说,“那么这件事肯定真相大白了,美国真是个非同寻常的国家。” “您大概去过美国吧,伯爵先生?” “我在华盛顿待过一年。” “也许您认识阿姆斯特朗一家?” “阿姆斯特朗——阿姆斯特朗——很难记起来了——遇到不少同姓的呢。”他微微一笑,耸耸肩,“但是说到现在这个案子,先生,”他说,“我还能帮你做些什么?” “您是什么时候上床休息的,伯爵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偷偷看了一眼平面图,安德雷尼伯爵夫妇在相连的十二号和十三号房。 “我们在餐车的时候,一间房已经铺好了,回去之后我们在另外一间房里坐了一会儿——” “哪一间?” “十三号。我们玩了皮克牌。大约十一点钟,我妻子去休息了。列车员给我铺好床,我也睡了,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您有没有注意到火车停了下来?” “今天早上我才注意到。” “您夫人呢?” 伯爵笑了。“坐火车旅行时,我妻子都会服用安眠药。她和平时一样服了台俄那。” 他顿了顿。“很抱歉,我帮不了你们了。” 波洛递给他一张纸和一支钢笔。 “谢谢您,伯爵先生。这只是例行公事,您可否写下您的姓名和住址?” 伯爵缓慢而仔细地写着。 “还好是我写给你们,”他愉快地说,“不熟悉这种语言的人,很难拼写出我庄园的名字。” 他把纸还给波洛,站起身来。 “我妻子完全没有必要来这儿了,”他说,“她知道的还不如我多。” 波洛的眼睛微微一亮。 “自然,自然,”他说,“但是我想还是应该跟伯爵夫人稍微谈一两句。” “绝对没有这个必要。”伯爵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威严。 波洛和善地向他眨眨眼。 “只是例行公事,”他说,“可是您知道,这对我的报告很有必要。” “请便吧。” 伯爵不情愿地让步了,简单地行了个外国礼,就离开了餐车。 波洛伸手拿过一份护照,上面记着伯爵的姓名和头衔。他往下翻看着。“陪同人员:妻子;教名:埃伦娜·玛丽亚;娘家姓:戈尔登贝格;年龄:二十。”上面还有一滴粗心的办事员不知何时掉上的油渍。 “外交护照,”布克先生说,“我们得小心,我的朋友,别惹事。这种人跟谋杀可不会有什么关系。” “放心吧,我的朋友,我很老练的。只是例行公事。” 看到安德雷尼伯爵夫人走进餐车,他压低了嗓门。她看起来十分娇羞,楚楚动人。 “你们想见我,先生们?” “只是例行公事,伯爵夫人。”波洛殷勤地站起来,恭敬地把她迎到自己对面的座位上,“只是问您昨晚是否看到或者听到什么,也许对弄清这个案子有帮助。” “什么也没有,先生,我睡着了。” “比如,您没听见您隔壁房间的骚动声吗?住在那边的美国太太非常慌乱,还按了电铃叫列车员。” “我什么都没听见,先生。你知道的,我吃了安眠药。” “啊!我明白。好吧,我们就不挽留您了。”然而,等她迅速站起身后,波洛又说,“请稍等。这些资料——您娘家的姓氏、您的年龄等——没错吧?” “非常正确,先生。” “也许您可以在这份备忘录上签个字?” 她匆忙地签了,写得一手秀丽的斜体字:埃伦娜·玛丽亚。 “您陪您丈夫去过美国吗,夫人?” “没有,先生,”她笑了笑,有点脸红,“那时我们还没结婚,我们结婚才一年。” “啊,好的,谢谢您,夫人。顺便问一句,您丈夫抽烟吗?” 她正要走,听见此话,停住脚步,看着波洛。 “是的。” “抽烟斗吗?” “不,他抽香烟和雪茄。” “啊!谢谢您。” 她站住脚,好奇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可爱,乌黑的杏仁眼,长长的黑睫毛衬托着精致白皙的脸庞。她的嘴唇涂成了外国流行的鲜红色,微微张着。整个人看上去很美,极富异国情调。 “你为什么问我这个呢?” “夫人,”波洛轻快地挥了挥手,“侦探会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例如,也许您能告诉我您睡衣的颜色?” 她盯着他,然后笑了。“是玉米色的雪纺绸。那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夫人。” 她好奇地问道:“这么说,你真的是个侦探吗?” “静候差遣,夫人。” “我以为过了南斯拉夫,火车上就没有侦探了——到了意大利才会来。” “我不是南斯拉夫侦探,夫人,我是国际侦探。” “你属于国际联盟吗?” “我属于全世界,夫人,”波洛戏剧性地说,“我主要是在伦敦工作。您会说英语吗?”他用英语问的最后一句话。 “嗯,会说一点点儿。”她连口音都那么有魅力。波洛又鞠了一躬。 “我们不打扰您了,夫人。您瞧,没那么可怕。” 她笑了笑,歪了歪头,就走了。 “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布克先生欣赏地说,然后叹口气,“唉,没什么进展。” “可不,”波洛说,“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的两个人。” “现在我们要找那个意大利人谈谈吗?” 波洛没有马上回答。他正在研究匈牙利人外交护照上的那片油渍。 第十六章 阿巴思诺特上校的证词 第十六章 阿巴思诺特上校的证词 波洛仿佛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来时,正好看见布克先生热切的眼神,便眨了眨眼睛。 “啊!我亲爱的老朋友,”他说,“你瞧,我已经变成他们所谓的势利小人了!我以为我们要先问头等厢的人,再问二等厢的。我想,下一位,我们见见那位英俊的阿巴思诺特上校吧。” 发现这位上校的法语实在有限,波洛便用英语跟他交谈。阿巴思诺特上校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以及确切的军衔都问清楚之后,波洛继续说道: “你是从印度回家休假——所谓的军休,是吗?” 阿巴思诺特上校对这帮外国人怎么称呼他的状态并没有兴趣,只是用地道的英语简单地回答道:“是的。” “但你没坐船回家?” “没有。” “为什么?” “我选择陆路是出于私人原因。” (“这个,”他的神态似乎是说,“就是给你的答案,你们这帮多管闲事的小猴子。”) “你直接从印度过来的吗?” 上校冷冷地答道:“我待了一晚,去看迦勒底的乌尔。又在巴格达跟一位空军指挥官住了三天,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你在巴格达住了三天。我知道那位年轻的英国女士,德贝纳姆小姐也是从巴格达过来的,也许你在那儿见过她?” “不,不,我在从基尔库克到尼西宾的火车上才第一次见到德贝纳姆小姐。” 波洛向前探了探身,用一种劝导的语气和更加外国化的方式说道: “先生,我恳求你了。你和德贝纳姆小姐是火车上仅有的两名英国人,我问一下你们对彼此的看法,这很有必要。” “完全不合逻辑。”阿巴思诺特上校冷冰冰地说。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这起凶杀案很有可能是个女人干的。死者被刺了不少于十二刀。甚至列车长都脱口而出说‘是个女人’。那么,我的首要任务是什么?跟那些所有乘坐斯坦布尔-加来车厢的女乘客,进行一次他们所谓的‘简单聊聊’。但是对一个英国女人作判断是困难的。她们非常矜持。所以我请求你,先生,为了正义。德贝纳姆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她吗?” “德贝纳姆小姐,”阿巴思诺特上校的语气中有一丝暖意,“是位淑女。” “啊!”波洛表现出一副很欣慰的样子,“所以你认为她不可能跟这案子有关系了?” “这种观点很荒谬,”阿巴思诺特上校说,“那人完全是个陌生人——她之前从未见过他。”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是的。她说过,他那张脸令人生厌。要是你认为这跟女人有关(我认为这毫无根据,只是猜测),我向你保证德贝纳姆小姐不可能跟这件事有关系。” “你在这件事上真热情。”波洛笑着说。 阿巴思诺特上校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这一眼似乎让波洛挺狼狈。他低下头摆弄着面前的文件。 “随便说说而已。”他说,“我们还是实际点,说说事实吧。我们有理由相信,这起凶杀案发生在昨天晚上一点一刻。因此,我们有必要按照常规询问车上的每个人当时他或者她在干什么。” “应该如此。一点一刻,我想我正在跟那个年轻的美国人,也就是死者的秘书聊天。” “啊!是你在他的房间里,还是他在你的房间里?” “我在他的房间里。” “那个年轻人是姓麦奎因吗?” “是的。” “他是你的朋友吗,还是只是认识而已?” “都不是,这趟旅行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昨天我们碰巧聊起了天,大家都很有兴致。通常我不喜欢美国人——他们没什么用处——” 波洛笑了,想起了麦奎因对英国人的评价。 “但是我喜欢这个年轻人。关于印度的情况,他有一些傻乎乎的愚蠢的看法。美国人就是这么糟糕——他们感情用事,还是理想主义者。不过,他对我说的话挺感兴趣,对那个国家,我有将近三十年的经验。而且我对他跟我说的美国的禁酒令也很感兴趣。然后我们大致谈了谈世界政治。看到手表时我很吃惊,都已经两点差一刻了。” “你们是那个时候结束谈话的?” “是的。” “然后你干什么了?” “回我自己的房间关灯睡觉。” “你的床已经铺好了?” “是的。” “你在——让我看看——十五号房间,靠着餐车那头倒数第二间?” “是的。” “你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列车员在哪儿?” “坐在尽头的一张小桌子旁边。实际上,我一回房间,麦奎因就叫他过去了。” “为什么叫他?” “我猜是铺床吧。他那里还没铺床。” “现在,阿巴思诺特上校,我希望你能仔细想一想,你跟麦奎因先生聊天的时候,有没有人从门外的走廊上经过?” “我觉得有好多人,我没注意。” “啊!但是我指的是——这么说吧,你们聊天的最后一个半小时。你在温科夫齐下车了,是吗?” “是的,可是大约就一分钟。外面有暴风雪,冷死了,还是回到车上呼吸闷热污浊的空气吧,虽然我通常都认为这种列车的供暖让人无法忍受。” 布克先生叹了口气。 “很难让每个旅客都满意。”他说,“英国人喜欢开窗,其他人就喜欢走过来都给关上。两难啊。” 波洛和阿巴思诺特上校都没有注意他的感慨。 “现在,先生,请回忆一下,”波洛鼓励他说,“外面很冷。你回到火车上,又坐了下来,吸烟——也许是香烟,也许是烟斗——” 他顿了顿。 “我抽烟斗,麦奎因先生吸香烟。” “火车又开动了,你抽着你的烟斗,讨论着欧洲的形势——或者世界形势。很晚了,大多数人都休息了,有没有人从门口经过?想想。” 阿巴思诺特上校皱着眉努力回想着。 “说不好,”他说,“你知道我没留意。” “但是你有着军人观察细节的能力,就是说,就算没留意也能注意到。” 上校又想了想,摇摇头。 “说不上来。除了列车员,我不记得还有谁经过了。等等,我想,有个女人。” “你看到她了?年老的还是年轻的?” “我没看见她——没朝那个方向看。只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一种味道。” “味道?香味吗?” “呃,是一种水果味,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一百码以外就能闻到。但是……”上校慌忙说,“很可能是昨天晚上早些时候的事,就像你刚才说的,只是无意中注意到的。那天晚上我一度嘀咕过:‘女人……香味很浓’,可到底是什么时间我不确定,但是……啊,是的,肯定是离开温科夫齐以后。” “为什么?” “因为我记得……我闻了闻……当时我正谈论斯大林五年计划惨败,我想是女人这个念头让我想到了俄国女人的地位这个话题。然后我们一直把这个话题谈论到最后。” “你能否说得更明确一些?” “不好说。大概就是在最后半小时。” “是在火车停了以后吗?” 对方点点头。“对,我可以肯定。” “好,先不说这个了。阿巴思诺特上校,你去过美国吗?” “从来没去过。不想去。” “你认识一位阿姆斯特朗上校吗?” “阿姆斯特朗——阿姆斯特朗——我认识两三个姓这个姓的人。六十军区的汤米·阿姆斯特朗——你说的不是他?还有塞尔比·阿姆斯特朗,他在索姆被杀了。” “我说的阿姆斯特朗上校娶了个美国人,唯一的孩子被绑架而且被撕票了。” “啊,是的,我记得读过——令人震惊的事件。我跟这个人没什么往来,虽然我听说过他。托比·阿姆斯特朗,很好的人,大家都喜欢他。成就杰出,获得过十字勋章。” “昨晚被杀的那个人就是杀害阿姆斯特朗女儿的主谋。” 阿巴思诺特的脸色非常阴冷。“那么,我觉得这个卑鄙的家伙是罪有应得。虽然我更希望他在美国受到绞刑或者电刑。” “事实上,阿巴思诺特上校,你是赞成法律秩序,反对私自报复喽?” “是啊,你总不能像科西嘉人和黑手党那样制造流血事件或自相残杀。”上校说,“无论如何,陪审团审判是合理的制度。” 波洛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两分钟。 “是的,”他说,“我相信你是这么认为的。好吧,阿巴思诺特上校,我没什么要问你的了。你记得昨晚有什么事,或者现在我们说的,有什么让你觉得可疑吗?” 阿巴思诺特上校考虑了一会儿。 “没有,”他说,“什么也没有。除了……”他犹豫了。 “但是请说吧,请你说吧。” “呃,其实也没什么,”上校慢吞吞地说,“你说任何事都可以说。” “对,对,请继续。” “哦,没什么,只是件小事,但是我回房间的时候注意到我隔壁的房间,就是末尾那一间,你知道——” “我知道,十六号。” “呃,那扇门没有关严,里面那个人偷偷摸摸地往外窥视,然后迅速关上了门。当然,我知道这没什么,但是我觉得有点古怪。我是说,打开门探出头往外看这很正常,但是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波洛不太相信地说道。 “我告诉过你这没什么的,”阿巴思诺特抱歉地说,“可你知道那个时候已经凌晨了,周围很静,一切都看着阴森森的——就像侦探小说里写的。我说的真是废话。” 他站起来。“好吧,如果你没什么再——” “谢谢你,阿巴思诺特上校,没别的了。” 军人迟疑了一会儿。起初那种被“外国人”盘问而产生的天然的厌恶感消失了。 “至于德贝纳姆小姐,”他尴尬地说,“我保证她没有问题。她是个普卡·萨布 。” 他有些脸红地走了出去。 “‘普卡·萨布’是什么意思?”康斯坦汀大夫感兴趣地问。 “意思是德贝纳姆小姐的父亲和兄弟跟阿巴思诺特上校受过相似的教育。”波洛说。 “哦,”康斯坦汀大夫失望地说,“这跟案件一点关系也没有。” “没错。”波洛说。 他陷入了思考之中,轻轻地敲击着桌子,然后,他抬起了头。 “阿巴思诺特上校抽烟斗,”他说,“在雷切特先生的房间里我发现一根烟斗通条,而雷切特先生只抽雪茄。” “你认为?” “他是迄今为止唯一承认抽烟斗的人,而且他知道阿姆斯特朗上校——也许真的认识他,只是不承认。” “所以你以为可能——” 波洛猛烈地摇了摇头。 “这是——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这么一个可敬的、有点傻气的、正直的英国人不可能在一个人身上刺十二刀!我的朋友,你说这怎么可能?” “这就是心理学。”布克先生说。 “而且要尊重心理学,这个案子有个特征,不过不是阿巴思诺特上校的特征。咱们还是见见下一位吧。” 这次布克先生没再提意大利人,但心里仍然想着他。 第十七章 哈德曼先生的证词 第十七章 哈德曼先生的证词 头等车厢中最后一位旅客是哈德曼先生,他是个身材高大、派头十足的美国人,跟意大利人和男仆同桌吃过饭。 他穿着一身俗艳的方格西装,粉红色衬衫,别着华丽俗气的别针,走进餐车的时候嘴巴还大嚼特嚼的,那张多肉、粗犷的大脸上,倒是一副和气的表情。 “早啊,先生们,”他说,“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你听说过这起谋杀了吧,呃——哈德曼先生。” “当然。”他熟练地在嘴里翻了翻口香糖。 “我们有必要跟火车上的所有旅客都谈一谈。” “我没有问题,处理这种事也只能这么做了。” 波洛查看了一下面前的护照。 “你是赛勒斯·贝特曼·哈德曼,美国人,四十一岁,打字机带的流动推销员?” “没错,就是我。” “你是从斯坦布尔去巴黎吗?” “是这样。” “原因呢?” “跑业务。” “你总是坐头等车厢吗,哈德曼先生?” “是的,先生,公司给我支付车费。”他眨眨眼。 “现在,哈德曼先生,我们谈谈昨晚的事吧。” 美国人点点头。 “关于这件事,你能对我们说点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 “啊,真遗憾。哈德曼先生,也许你能告诉我们昨天晚饭之后你的具体活动?” 起初,这个美国人好像还没做好回答问题的准备,最后他终于说道:“对不起,先生,可你们都是谁?好让我明白明白。” “这位是布克先生,国际客车公司的董事;这位先生是验尸的医生。” “你呢?”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受公司委托调查这起案子。” “我听说过你。”哈德曼先生说,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想还是老实交代的好。” “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们显然是明智的。”波洛一本正经地说。 “你问我是否确实知道一些事,可我不知道。就像我说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我应该知道些什么。这让我很烦恼。我应该知道。” “请解释一下,哈德曼先生。” 哈德曼叹了口气,吐出口香糖,把手塞进口袋。这时,他似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更加真实,而不是舞台上的演员了,那洪亮的鼻音也有所收敛。 “那本护照做了点假,”他说,“这才是真正的我。” 波洛查看了他翻给他的名片,布克先生也凑过去偷看了一眼。 赛勒斯·b.哈德曼 先生 麦克尼尔侦探社 纽约 波洛知道这家麦克尼尔侦探社,是纽约最有名、规模最大的私家侦探社之一。 “那么,哈德曼先生,”他说,“让我们听听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没问题。事情是这样的。我到纽约来追踪两个坏蛋——跟这起案子无关。到了斯坦布尔就跟丢了。我给我的上司发电报,他指示说让我回去。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早就回纽约了。” 他递给波洛一封信。 信纸上印着托卡林旅馆。 亲爱的先生: 获悉您是麦克尼尔侦探社的侦探,请于今天下午四点来我的套间谈谈。 s.e.雷切特 “后来呢?” “我准时去了他的房间,雷切特先生跟我说明了他的处境,还给我看了他收到的两封信。” “他惊慌吗?” “假装很镇静,但是整个晚上都很紧张。他提议,让我跟他坐同一列火车去帕鲁斯,保护他不受人伤害。所以,先生们,我就坐了这同一列火车,可他还是被人杀了。我觉得非常痛心,这对我来说糟糕极了。” “他有没有给你指示采取什么方法?” “当然。他全都安排好了。他出主意说我应该住在挨着他的房间里,可是一开始计划就告吹了。我只买到了十六号房,还费了不少力气。我猜列车员留着这一间是另有打算,不过这无关紧要。我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形势,觉得这个十六号房具有非常好的战略位置。斯坦布尔卧铺车前面只有餐车了,而且前端通往站台的门在晚上又是闩着的,歹徒只能从车尾下站台的门进来,或者是从车尾沿着车厢进来,但不管哪种情况,他都得经过我的房间。” “我想你可能不了解那个攻击者吧?” “呃,我知道他长什么样,雷切特先生跟我描述过。” “什么样?” 三个人全都急切地向前探过身子。 哈德曼接着说: “一个小个子男人,深色皮肤,说话女里女气的。这就是老头儿告诉我的。他还说,他认为第一个晚上应该没事,第二或第三晚最有可能。” “他居然知道不少事情。”布克先生说。 “他知道的事肯定比告诉秘书的多,”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他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他敌人的情况?比如,他为什么说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没有,关于这件事他缄口不言,只是说那家伙想要他的命,而且势在必行。” “小个子,深色皮肤,说话女里女气的。”波洛沉思着地重复着,然后他尖锐地盯着哈德曼,问道,“你肯定知道他究竟是谁了?” “谁,先生?” “雷切特,你认出他没?”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雷切特就是卡塞蒂,杀阿姆斯特朗的凶手。” 哈德曼先生拖长声音吹了声口哨。 “这真是个意外,”他说,“是啊,先生!不,我没认出他来。案发的时候我在西部,我想我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可是只要登上报纸,就算我妈妈的照片我也认不出来。毫无疑问,有人要对卡塞蒂不利了。” “你知不知道跟阿姆斯特朗案子相关的人之中,有谁符合下面的描述吗:小个子、深色皮肤,说话女里女气的?” 哈德曼想了一会儿。“很难说。跟这案子有关的人几乎全都死了。” “有个女孩跳窗户自杀了,记得吗?” “当然。说得好。她是个外国人,说不定有意大利亲戚。不过,别忘了,除了阿姆斯特朗还有其他很多案子呢,卡塞蒂做绑架的勾当可是有一阵子了,你不能只考虑这一起。” “啊,不过我们有理由相信昨晚的案子跟阿姆斯特朗一案有关。” 哈德曼疑惑地看了波洛一眼,但波洛没有反应。美国人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有什么人长得像阿姆斯特朗案里的人了。”他缓慢地说,“当然,我没有介入这个案子,知道的也不多。” “好,请继续说吧,哈德曼先生。” “也没多少可说的。我白天睡觉,晚上密切注意着。第一天晚上没有可疑情况;昨天晚上,除了我提到的,也没什么。我把我的房门打开一条缝朝外观察着,没有陌生人经过。” “你确定吗,哈德曼先生?” “绝对没错。没人上过火车,也没有人从后面的车厢过来。我发誓。” “在你那个位置能看见列车员吗?” “当然,他坐的那个小椅子都快挤到我门上了。” “火车停在温科夫齐时他离开过座位吗?” “是说上一站吗?啊,是的,他应了两次铃——在火车停下来之后。然后,他从我门前走了过去,到后面的车厢去了——在那儿待了有一刻钟。后来铃声大作,他又跑了回来。我走到过道上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我觉得有点紧张——不过就是那位美国太太,不知为了什么事火冒三丈,真好笑。接着他去了另外一个房间,回来之后又给某个人送了瓶矿泉水。之后他就坐在座位上,直到另一头的房间让他去铺床。我觉得在今天早上五点之前他都没有走动过。” “他打过盹儿没?” “说不好,可能打盹儿了吧。” 波洛点点头,机械地伸手去拿桌子上的文件。他又拿起了那张名片。 “麻烦你在上面签个字。”他说。 对方同意了。 “我猜,没人能证实你的身份吧,哈德曼先生?” “在这火车上吗?哦,没有,除了麦奎因那个年轻人。我跟他比较熟,我在他父亲的办公室里见过他。这倒不是说他能从一大堆侦探里认出我来。没法子了,波洛先生,你还是等积雪清扫完之后发电报给纽约吧。不过没关系。那么,再见了,先生们。很高兴见到你,波洛先生。” 波洛拿出烟盒。“也许你喜欢抽烟斗?” “我不抽。”他自己拿了支烟,便轻快地大步离开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 “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康斯坦汀医生问。 “是的,是的,我了解这一类人。而且,如果是编的假话,很容易就被揭穿了。” “他给我们提供了很有趣的证据。”布克先生说。 “是的,确实。” “小个子,深色皮肤,说话声音很尖细。”布克先生沉思地说。 “他的描述不适用于火车上的任何人。”波洛说。 第十八章 意大利人的证词 第十八章 意大利人的证词 “现在,”波洛眨眨眼睛,“我们让布克先生高兴一下,见见意大利人。” 安东尼奥·福斯卡雷利像只猫一样快步走进餐厅,笑容满面。这是一张典型的意大利人脸,黝黑而阳光。 他法语说得很好,只带一点儿口音。 “你的名字是安东尼奥·福斯卡雷利?” “是的,先生。” “你已经加入美国国籍了?” 这个美国人咧嘴笑了。“是的,先生,这对我的生意有好处。” “你是福特汽车公司的代理人?” “是的,你听我说——” 然后就是一通口若悬河的自我介绍:业务途径、旅程、收入,以及他对美国及欧洲各国的看法等等。可是到了最后,三个人仍然没听出个所以然来。跟这个人不需要问什么信息,他自己就会滔滔不绝地讲出来。 做完最后一个富有表现力的手势,他和善、孩子般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他停了下来,用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水。 “你瞧,”他说,“我是做大生意的,走在时代前沿,深谙推销之道!” “那么,这十年来你肯定经常去美国吧?” “是的,先生。啊!我忘不了第一次坐船去美国的情景,真远啊!我老妈,我小妹——” 波洛截断了这洪水般的回忆。 “你在美国逗留的这段时间,有没有见过死者?” “从没见过,可我了解这类人。是的,是的。”他表情丰富地打了个响指,“他很体面,很时髦,可背地里很坏。以我的经验看,他一定是个大骗子。绝对错不了。” “你的看法完全正确,”波洛一本正经地说,“雷切特就是卡塞蒂,那个绑匪头子。”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我看人很准,看脸就行。这很有必要。只有在美国他们才会教你如何卖东西。我——” “你记得阿姆斯特朗这个案子吗?” “不太记得了。叫什么名字来着,嗯?是个小女孩,对吗?” “是的,一个很悲惨的案子。” 意大利人似乎是第一个对此持有异议的人。 “啊!嗯,这种事情发生在,”他富有哲理地说道,“像美国这么一个非常文明的国家里——” 波洛打断了他。“你有没有见过阿姆斯特朗家里的什么人?” “不,没见过。很难说,我给你几个数字。单是去年,我就卖了——” “先生,请别跑题。” 意大利人表示歉意地摊了摊手。“万分抱歉。” “可否请你告诉我昨天吃过晚饭之后你的具体活动?” “没问题,在这儿待多久都行,这里更好玩。吃饭的时候我跟一位美国先生聊天,他卖打字机带。然后我就回自己的房间了。里面没人。那个可怜的约翰牛 照料他主人去了。后来他回来了——和平时一样拉着脸。他基本不说话,只说‘是’或‘不是’。英国人是个可怜的民族——不值得同情。他坐在角落里,绷得直直的,看一本书。后来列车员进来给我们铺床。” “四号铺和五号铺。”波洛咕哝着。 “正是——最后一个房间,我在上铺。我坐起来,抽抽烟,看看书。我觉得那个小英国佬得了牙疼病,他掏出一小瓶味道很浓的东西,躺在床上直哼哼。没多久我就睡着了。我每次醒过来都能听见他的哼哼声。” “你知不知道,他晚上是否离开过房间?” “我认为没有。不然,我应该能听见。那过道里的灯光——要是你醒了,准会以为是国境线上的海关检查呢。” “他说没说过他的主人?有没有表现出敌意?” “我跟你说过他不说话。他没有感情。一条死鱼。” “你说你吸烟,那你是抽烟斗还是香烟或者雪茄?” “只抽香烟。” 波洛递过去一支,他接了过去。 “你去过芝加哥吗?”布克先生问道。 “哦,去过,一个很好的城市——但是我更了解纽约、克利夫兰、底特律。你去过这些地方吗?没有?你真应该去。它——” 波洛向他面前推过一张纸去。 “请在这里签个名,还有你的永久地址。” 意大利人龙飞凤舞地写了下来。之后他站起身,笑容依然可爱。 “这就行了?不再问我什么了吗?再见,先生们。希望我们能走出这大风雪。在米兰我还有个预约呢。”他可惜地摇摇头,“不然这桩买卖就要丢了。”他离开了。 波洛看看他的朋友。 “他在美国待了很长时间,”布克先生说,“还是个意大利人,而且意大利人是用刀子的!而且他们都善于说谎!我不喜欢意大利人。” “看起来,”波洛笑着说,“好吧,也许你说得对,但是我得说,我的朋友,我们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 “可是心理因素怎么说?意大利人不是喜欢杀人吗?” “毫无疑问,”波洛说,“尤其是在争吵最激烈的时候。但这个——这是完全不同的一个谋杀案。我有个小想法,我的朋友,这起谋杀计划和实施得都很周密,想得长远,非常聪明。它不是——我该怎么表达?——不是拉丁式的犯罪。这个案子显示的是冷静、机敏而深思熟虑的头脑。我认为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头脑——” 他拿起了最后两本护照。 “现在,”他说,“我们见见玛丽·德贝纳姆小姐吧。” 第十九章 德贝纳姆小姐的证词 第十九章 德贝纳姆小姐的证词 走进餐厅时,玛丽·德贝纳姆小姐更坚定了波洛之前对她的看法。她穿着整洁的黑色小西装,配着灰色的法国衬衫,头上乌黑光滑的鬈发梳得十分平整,行为举止也像她的头发那样沉着冷静。 她在波洛和布克先生对面坐了下来,眼含询问地看着他们。 “你的名字叫玛丽·赫麦厄妮·德贝纳姆,二十六岁?”波洛先发问。 “是的。” “英国人?” “是的。” “可否麻烦你在这张纸上写下你的永久地址?” 她照做了,字迹清晰易辨。 “现在,小姐,你对昨晚发生的案子有什么要说的吗?” “恐怕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我上床睡着了。” “小姐,这列火车上发生了一起命案,你感到难过吗?” 这个问题真是出人意料,她灰色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我不太懂?” “我问你的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小姐。我再说一遍,这列火车上发生了一起命案,你感到难过吗?” “我没往这方面想过这个问题,不,我说不上难过。” “一桩谋杀案——对你而言是很平常的事吗,嗯?” “自然,发生这种事是让人不舒服。”玛丽·德贝纳姆平静地说。 “你真是个英国人 ,小姐。很冷静,不容易动感情。” 她微微一笑。“恐怕我不会用歇斯底里来证明自己的感情,毕竟,每天都会有人死去。” “是有人死去,没错,不过谋杀是很罕见的。” “哦!那当然。” “你认识死者吗?” “昨天在这儿吃午饭时我才第一次看见他。” “那你对他印象如何?” “我没注意他。” “你印象中不觉得他很邪恶吗?” 她微微耸了耸肩。“说真的,我没想过。” 波洛锐利地看着她。 “我觉得你对我的询问方式有点不以为然,”他眨眨眼,说,“你认为应该是一种英国式的调查。每件事都应该事先安排好,实事求是,井然有序。但是小姐,我有一点独创的小见解。我会先见一下证人,总结一下他或者她的性格,再据此提出问题。就在几分钟前,我刚问过一位先生,他打算把自己对每件事的看法全都告诉我。那我就严格要求他围绕中心主题来说。我只要他回答‘是’或‘不是’。就是这样。接着你来了。我一眼就看出你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你会就事论事,你的回答肯定是简单扼要的。因为,小姐,人类的天性中就有自找麻烦的一面,所以我问你的问题也与众不同。所以我问你的感觉,你的想法。这种方式没有让你不高兴吧?” “请原谅我这么说,这似乎是在浪费时间。我喜不喜欢雷切特先生的脸,好像对是谁杀了他这个问题不可能有什么帮助。” “你知道这个雷切特的真实身份吗,小姐?” 她点点头。“哈巴特太太已经告诉所有人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那你对阿姆斯特朗一案有何想法呢?” “太可恶了。”这个女孩干脆地说。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我想你是从巴格达上车的吧,德贝纳姆小姐?” “是的。” “去伦敦?” “对。” “你在巴格达是做什么的?” “我是两个孩子的家庭教师。” “假期结束后你回去工作吗?” “我不确定。” “为什么?” “巴格达很落后,如果有合适的工作,我更愿意留在伦敦。” “明白了。我还以为你要结婚了呢。” 德贝纳姆小姐没有回答。她抬起眼睛,盯着波洛的脸,那眼神明显是在说:“你太无礼了。” “你对跟你同一个房间的奥尔松太太有什么看法?” “她好像很快乐、单纯。” “她的睡衣是什么颜色的?” 玛丽·德贝纳姆瞪大眼睛。“褐色的,衣料似乎是纯毛的。” “啊,请恕我冒昧,在阿勒颇到斯坦布尔的路上我见过你睡衣的颜色。淡紫色。” “是的,你说得对。” “你还有没有别的睡衣,小姐?比如猩红色的睡衣?” “不,不是我的。” 波洛探身向前,像一只正在逮耗子的猫。 “那么是谁的?” 女孩吓得向后缩了缩。“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不是‘没有,我没有这样的睡衣’,而是‘不是我的’。这意味着这件睡衣是属于某个人的。” 她点点头。 “车上其他某个人的?” “是的。” “是谁的?” “我刚刚告诉过你了:我不知道。今天早上大约五点钟我醒了,感觉火车好像停了好一阵子了。我打开房门,向过道上看了看,以为我们到站了。我看见有人穿着猩红色的睡衣朝过道那头走去。” “那你不知道她是谁吗?她是黄头发、黑头发还是灰色的?” “我说不出来。她戴了顶小帽子,我只看见她后脑勺儿的轮廓。” “什么体形?” “根据我的判断,她又高又苗条,但是也很难说。睡衣上绣着龙。” “是的,是的,没错——绣着龙。”他沉默了一分钟,喃喃地自言自语,“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没道理啊。” 接着,他抬起头,说:“不再多麻烦你了,小姐。” “哦!”她似乎很是惊讶,不过还是立刻站了起来。 然而走到门口,她还是犹豫了一下,又折了回来。 “那位瑞典太太——奥尔松女士,是吗——好像很担心。她说你告诉他,她是最后一个见到那人活着的人。她认为你因为这样而怀疑她。我能告诉她是她误会了吗?你知道,她真的是个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的人。”说话的时候她微微一笑。 “她向哈巴特太太要阿司匹林是在什么时候?” “十点半刚过。” “她出去了——多久?” “大概五分钟。” “晚上的时候她又离开过房间吗?” “没有。” 波洛转向医生。“雷切特有可能在这之前被杀吗?“ 医生摇摇头。 “那么我想,你可以让你的朋友放心了,小姐。” “谢谢。”她突然对他笑了笑,这副笑容可是很容易博得同情的,“你知道,她就像只绵羊,忧虑得直啜泣。” 她转过身,走了。 第二十章 德国女仆的证词 第二十章 德国女仆的证词 布克先生好奇地看着他的朋友。 “我真是看不透你,我的朋友,你想……干什么?” “我在寻找一个漏洞,我的朋友。” “一个漏洞?” “是的,在一位年轻小姐沉着冷静的外表上寻找。我想动摇她的临危不乱。我做到了吗?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点:她没想到我会这样办案。” “你怀疑她,”布克先生缓缓地说,“可是为什么呢?她是个年轻迷人的女孩,是世界上跟这种案子最扯不上关系的人。” “我同意。”康斯坦汀说,“她很冷漠,没有感情。所以她不会去杀人——而是会把他送上法庭。” 波洛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人不能固执地认为这是一起始料不及的、仓促的犯罪。我之所以怀疑德贝纳姆小姐,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无意中偷听到的,这件事你们还不知道。” 于是他跟二人说了在从阿勒颇过来的路上无意中听见的一段奇怪的对话。 “果然很奇怪。”听完波洛的话之后,布克先生说道,“这需要解释一下。如果这跟你怀疑的一样,那么他们两个人都牵涉其中了——她和那个呆板的英国人。” 波波点点头。 “然而恰恰还没有事实能证明这一点。”他说,“你知道,如果他们都参与了这起谋杀,我们能指望发现什么?他们能给彼此提供不在场证明。不是这样吗?是的,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德贝纳姆小姐的不在场证明只能由她素昧平生的瑞典太太提供,而阿巴思诺特上校则由死者的秘书麦奎因担保。不,这种解开谜题的方法也太简单了。” “你说过让你对她有所怀疑的还有一个原因?”布克先生提醒他道。 波洛笑了。 “啊!但那只是个心理因素。我问自己,有没有可能是德贝纳姆小姐计划了这场谋杀?在这种行为的背后,我认为,有个冷漠而聪明机智的大脑在操纵。德贝纳姆小姐符合这些因素。” 布克先生摇摇头。“我觉得你错了,我的朋友。我怎么看那个年轻的英国女孩都不像个杀人犯。” “啊!好吧,”波洛说着,拿起最后一份护照,“我们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希尔德嘉德·施密特,女仆。” 希尔德嘉德·施密特被服务员叫进了餐车里,恭敬地站在那儿等着。 波洛示意她坐下。 她坐下来,双手交叉,一声不响地等他问问题。她的性情真的很温和——品行端正,可能没那么聪明。 波洛对待希尔德嘉德·施密特的方式跟对玛丽·德贝纳姆的完全不同。 他很是和蔼亲切,好让她放下心来。然后,让她写下姓名和住址,之后才委婉、自然地引出问题。 他们用的是德语。 “我们希望尽可能多地了解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说,“我们也知道,关于谋杀案本身,你不可能给我们提供很多情况,但是没准你看到或听到了什么,虽然你不以为意,但可能对我们来说很有价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好像没明白,那宽阔而亲切的脸庞仍旧是一副平静而迟钝的表情。她回答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先生。” “呃,比如,你知道你的女主人昨天晚上叫过你吧?” “那个,我知道。” “你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先生。你知道,列车员过来告诉我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是的,是的。通常都是派人去叫你吗?” “一般都这样,先生。我们仁慈的夫人晚上经常需要人服侍,她睡眠不好。” “啊,这么说,你随后就起床了。那你穿了件睡衣?” “不,先生,我穿了几件常服,我不想穿着睡衣去夫人那里。” “不过那是件很不错的睡衣吧——猩红色的,对吗?” 她盯着他。“是深蓝色的法兰绒睡衣,先生。” “啊!你接着说吧,我只是开个小玩笑,没别的意思。然后你就去公主的房间了,那么,你到了那里之后做什么了?” “我给她做了按摩,先生,然后读书给她听。我读得不是很好,但是夫人说那样更合适——更容易入睡。她快睡着的时候,先生,便让我走了,于是我合上书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吗?” “不知道,先生。” “那么,你在公主那里待了多长时间?” “大约半个小时,先生。” “很好,继续说吧。” “一开始,我从自己的房间里拿了一条毯子给夫人。虽然有暖气,可还是很冷。我给她盖上毯子,她跟我说晚安。我给她倒了一些矿泉水,然后关了灯就走了。” “后来呢?” “没什么了,先生。我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你在过道上看到什么人没有?” “没看到,先生。” “比方说,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猩红色睡衣的女人,衣服上还绣着龙?” 她睁圆了那双温顺的眼睛看着他。“真的没看见,先生。除了列车员,大家都睡了。” “但是你看到列车员了?” “是的,先生。” “他在干什么?” “他正从一个房间里出来,先生。” “什么?”布克先生向前探过身,“哪间?” 希尔德嘉德·施密特再次受到了惊吓。波洛责备地看了他的朋友一眼。 “自然啦,”他说,“晚上的时候,旅客经常会按铃,列车员就得过去。你记得是哪一间吗?” “大概在车厢的中间位置,先生,跟公主的房间隔了两三个门。” “啊!要是你愿意的话,告诉我们,究竟是哪个房间,发生了什么事。” “他差点撞到我,先生,那时候我正从自己的房间拿了毯子送给公主。” “那么就是说,他从一个房间里出来,又差点跟你撞个满怀。他向哪个方向走的?” “朝着我,先生。他道了歉,然后朝餐车那边跑过去了。后来又有铃响了,不过我觉得他没去应铃。”她顿了顿,又说,“我不明白,怎么——” 波洛的话很让人放心。 “只是个时间问题,”他说,“这些都是例行公事。可怜的列车员,他这个晚上肯定忙坏了,先是叫醒了你,然后去应旅客们的铃。” “他不是叫醒我的那个列车员,先生,是另一个。” “啊!另一个!你以前见过他吗?” “没有,先生。” “啊,你觉得如果你再见到他,能认出他来吗?” “我想可以的,先生。” 波洛在布克先生耳朵边咕哝了几句,后者站起来走向门口下达了命令。 波洛继续用他轻松友好的方式问着问题。 “你去过美国吗,施密特小姐?” “从没去过,先生,肯定是个很不错的国家。” “也许,你听说过死者真正的身份是杀死一个小孩的凶手吗?” “是的,我听说过,先生。这太可恶了——罪大恶极。仁慈的上帝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的。我们德国人不会这么邪恶的。” 泪水从女仆的眼里淌了出来。她那强烈的母爱之心受到了震撼。 “这真是一桩可恶的罪行。”波洛严肃地说。 他掏出一块棉纱手帕递给她。 “这是你的手帕吗,施密特小姐?” 她仔细地看着手帕,沉默半晌,然后抬起了头,有点脸红。 “啊!不是我的,真的。这不是我的,先生。” “你瞧,上面有个h,所以我以为是你的。” “啊,先生,这是夫人小姐们使用的手帕,非常贵,手工刺绣,我敢说是巴黎货。” “不是你的,那你也不知道是谁的?” “我?哦,不,不知道,先生。 三个听的人之中,只有波洛察觉到了她回答时那一点点细微的犹豫。 布克先生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波洛点点头,对女仆说: “三个车厢的列车员就要过来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昨天晚上你给公主送毯子时看见的人是哪一个?” 三个人走了进来。皮埃尔·米歇尔;高个子金发,雅典-巴黎车厢的列车员;还有布加勒斯特车厢上那个粗壮魁梧的列车员。 希尔德嘉德·施密特看看他们,然后马上摇了摇头。 “不,先生,”她说,“他们都不是我昨晚看见的那个。” “可火车上只有这三个列车员啊,你肯定是记错了。” “绝对没错,先生,他们全都高高大大的,而我看见的那个又小又黑,长着一小撮胡子。他说‘对不起’的时候,声音很柔弱,像个女人。真的,我记得很清楚,先生。” 第二十一章 旅客证词小结 第二十一章 旅客证词小结 “小个子,深色皮肤,说话女里女气的男人。”布克先生说。 三个列车员和希尔德嘉德·施密特都已经离开了。 布克先生失望地摊开手。“可我什么都没明白——所有这一切,都不明白!这个雷切特提到的敌人,他到底还是上了火车吗?但是他在哪儿呢?他怎么能凭空消失呢?我的头都给搅和晕了。说句话吧,我的朋友,求你了。告诉我这不可能是怎么变成可能的?” “说得好,”波洛说,“不可能的事是不会发生的,所以,无论表面如何,这不可能的一定是可能的。” “那就快点给我解释解释,昨晚在火车上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个魔术师,我的朋友,跟你们一样,我也很困惑。这案子的进展真是奇怪。” “一点进展也没有,还在原地不动。” 波洛摇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我们的确有所进展。我们知道了一些事情,也听到了旅客的证词。” “可这些告诉我们什么了?什么也没有。” “不能这么说,我的朋友。” “也许我夸大其词了,那个美国人哈德曼,还有德国女仆——没错,他们提供了一些新线索,可也让这案子更加扑朔迷离了。” “不,不,不。”波洛温和地说。 布克先生转向他。 “说吧,我们来听听聪明的赫尔克里·波洛怎么说。” “我没跟你说过,我跟你一样也很困惑吗?但是至少我们能面对现在的问题。我们可以按照一定的顺序和方法整理现有的事实。” “请继续说,先生。”康斯坦汀医生说道。 波洛清了清喉咙,把一张吸墨纸铺平。 “我们回顾一下现有的情况。首先,有几点无可置疑的事实,这个雷切特或者卡塞蒂,昨天被人刺了十二刀,死了。这是一个。” “这点我承认,我承认,朋友。”布克先生嘲讽地说。 波洛一点也没有气恼,继续平静地说着。 “现在,先略过我和康斯坦汀医生已经共同讨论过的某些奇怪的现象,等一会儿再说。我认为第二个重要的事实,就是作案时间。” “这还是我们已经知道的啊,”布克先生说,“凶案发生在今天凌晨一点一刻,所有的证据都能证明这一点。” “不是所有的,你夸大了。确实,有相当多的证据可以支持这个观点。” “很高兴至少你承认了。” 波洛并没有被打岔影响,继续泰然自若地说道:“我们面前有三种可能性: “一、就像你说的,凶案发生在一点一刻,手表以及哈巴特太太、德国女仆希尔德嘉德·施密特的话都是证据,康斯坦汀医生也同意这点。 “二、凶案发生的时间稍晚,而手表上的时间被人故意动过手脚,用来误导人的。 “三、凶案发生的时间稍早,有人伪造了手表时间,原因同上。 “现在,如果我们接受可能性一,因为最有可能发生,证据也最多,那么我们也得接受由它产生的某些相关的事实。如果凶案发生在一点一刻,凶手就无法离开火车,那问题也随之而来:他在哪儿?他是谁? “首先,让我们仔细研究一下证词。我们先是听到存在这么一个人——小个子,深色皮肤,说话女里女气的。这是哈德曼说的。他说雷切特告诉他有这么个人,还雇用他来保护自己。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我们只是听哈德曼这么说而已。下面我们来研究这个问题:哈德曼会不会冒充了纽约侦探社的员工? “我觉得这个案子有趣的地方在于,我们没有任何警方能提供的信息,无法调查这些人身份的真实性,只能依靠逻辑推理。对我来说,这个案子更加有意思了。没有常规程序,全凭智力。我问自己:我们能接受哈德曼的自我介绍吗?我作了个决定,回答‘能’。依我看,我们可以接受哈德曼的自我介绍。” “是靠直觉吗?就是美国人说的第六感?”康斯坦汀医生问。 “不。我注重的是可能性。哈德曼持假护照旅行——这会让他立刻成为被怀疑的对象。警方到达现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扣留哈德曼,并打电报查证他对自己的介绍是否属实。况且还有这么多旅客,要查清他们证词的真实性是很困难的,在大多数情况下可能根本不会去查证,尤其是他们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嫌疑,但是哈德曼的情况就很简单了,不管他是不是那个他冒充的人。所以我说这一切都能证明是有规则可循的。” “你说他是无罪的吗?” “不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根据我的了解,任何美国侦探都有希望杀死雷切特的私人理由。不,我要说的是我们可以接受哈德曼的自我介绍,他所说的雷切特找到他,并雇用他这件事不是不可能,而且很有可能——虽然不能完全肯定——是真的。如果我们接受这是真的,那我们就得看看能否证实这一点。我们在一个不太可能的地方——希尔德嘉德·施密特的证词中——找到了证据。她所描述的见到的那个穿列车员制服的人,其特征跟哈德曼说的完全符合。关于两个人的证词,还有没有进一步的证据呢?有的。就是哈巴特太太在她房间里发现的那个纽扣。另外还有一个确凿的证词,你们两个人可能没有注意到。” “是什么?” “阿巴思诺特上校和赫克托·麦奎因两个人都提到的有个列车员经过他们的房间。虽然他们不认为这有什么重要的,但是,先生们,皮埃尔·米歇尔宣称,除了一些特殊情况之外,他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座位——更不可能经过阿巴思诺特和麦奎因坐着聊天的那个房间,去车厢的尽头。 “因此,这个故事,这个关于小个子、深色皮肤、说话女里女气、身穿列车员制服的故事,已经直接或间接地被四位证人的证词所证明了。” “一个小问题,”康斯坦汀医生说,“如果希尔德嘉德·施密特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真的列车员怎么没有提到被哈巴特太太的铃声召去时见过她?” “我认为有种解释。当他去应哈巴特太太的铃时,女仆已经在主人的房间里了。后来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列车员就在哈巴特太太房间里。” 布克先生好容易才等他们把话说完。 “是的,是的,我的朋友,”他不耐烦地对波洛说,“虽说我佩服你的谨慎,还有你那一步一个脚印的探索方式,但是我认为你并没有抓住争论的焦点。我们都同意存在这么个人,问题是,他去哪儿了?” 波洛责备地摇摇头。 “你错了。你犯了个本末倒置的错误。在我问自己‘这个男人消失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之前,我问的是‘这个人真的存在吗’。你瞧,如果这个人是虚构的——捏造的——那么让他消失是多么容易啊!所以我首先得确立一个事实,就是真有这么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既然已经证明了这个事实——那么,现在他在哪儿?” “关于这点,只有两个答案,先生。要么他仍然躲在火车上一个别出心裁、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要么,就像我说的,是两个人。就是说,他既是他自己——雷切特所担心害怕的那个人——又是火车上乔装打扮的一个旅客,而雷切特没有认出来。” “这个想法不错,”布克先生说,脸色也亮堂了,可马上又布满了乌云,“可还有个相反的想法——” 波洛说出了他没说完的话: “这人的身高。你想说这个吗?除了雷切特先生的男仆,所有的旅客都是高个子——意大利人、阿巴思诺特上校、赫克托·麦奎因、安德雷尼伯爵。那么,剩下的只有这个男仆了——这种假设不太可能。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别忘了那个‘女里女气’的声音。这让我们有了选择的余地。这个人可能会假扮成一个女人,或者,‘他’真的就是个女人。一个高个子女人穿上男人的衣服就会显得很矮小了。” “可是雷切特肯定知道——” “也许他确实知道。也许,这个女人之前以为穿着男人的衣服更容易达到目的,结果却刺杀未遂。雷切特也许以为她会故技重施,所以告诉哈德曼留心一个男人。然而他提到了‘女里女气’的说话声。” “有这个可能性,”布克先生说,“可是——” “听我说,我的朋友,我想现在我得告诉你康斯坦汀医生注意到的某些前后矛盾的地方。” 他详细地说了他和康斯坦汀医生根据死者伤口得出的结论。布克先生哼了一声,捂着脑袋。“我知道,”波洛很是同情地说,“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头还晕着呢,是吗?” “整件事就是个幻想!”布克先生大喊。 “确实如此。荒谬、不现实、不可能。所以我自己也说过。然而,我的朋友,的确如此!不能逃避事实。” “太疯狂了!” “可不是?有时候我会被这样一种感觉困扰:事实上事情肯定非常简单……但这只是我的一个‘小想法’。” “两个凶手,”布克先生咕哝着,“并且在东方快车上……” 这个想法都快让他哭了。 “让我们把这种幻想变得更加异想天开一些吧,”波洛兴致勃勃地说,“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有两个神秘的陌生人。一个是哈德曼先生所描述的、希尔德嘉德·施密特和阿巴思诺特上校以及麦奎因先生所见到的列车员。还有一个穿猩红色和服式睡衣的女人——一个高个子、苗条的女人,这是皮埃尔·米歇尔、德贝纳姆小姐、麦奎因先生还有我自己(可以说还有阿巴思诺特上校闻到的!)所见到的。她是谁?火车上没人承认有件猩红色的睡衣。她也消失了。她和那个假列车员是同一个人吗?或者她具有某些十分独特的个性?这两个人,他们在哪儿?还有,顺带问一句,列车员制服和猩红色睡衣在哪儿?” “啊!现在有明确的东西了!”布克先生急切地跳了起来,“我们必须搜查所有旅客的行李!没错,肯定有东西!” 波洛也站了起来。 “我敢预言。”他说。 “你知道它们在哪里?” “我有个小想法。” “那么,在哪里?” “你会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行李箱中发现猩红色的睡衣,在希尔德嘉德·施密特的行李箱里发现列车员的制服。” “希尔德嘉德·施密特?你认为——”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这么认为的:如果希尔德嘉德·施密特犯了罪,就‘有可能’在她行李箱中找到制服;但如果她是清白的,衣服就‘一定在’那儿。” “可是怎么——”布克先生说了个话头就打住了,“哪里来的声音?”他大喊道,“好像是机车发动的声音。” 噪声越来越近了,还掺杂着刺耳的喊叫声、女人的抗议声。餐车尽头的门猛地被打开了,哈巴特太太闯了进来。 “太可怕了!”她叫喊着,“这可真是太可怕了!在我的洗漱包里,我的洗漱包!一把大刀——全是血!” 她忽然向前一扑,重重地倒在布克先生的肩膀上。 第二十二章 凶器 第二十二章 凶器 布克先生使出了比骑士还充沛的力气,把昏厥的太太的头放在了桌子上。康斯坦汀医生对一个跑过来的服务员大喊大叫着: “把头这么放着,”医生说,“要是她醒了,就给她喝点白兰地,明白吗?” 然后他急忙跟着另外两个人走了。他的兴趣完全集中在凶案上了——一个昏倒的中年女士根本让他提不起任何兴趣。 相对于其他办法,这种方法能更快地让哈巴特太太醒过来。几分钟之后,她坐了起来,喝着服务员递给她的一杯白兰地,又说了起来: “我都说不出来有多可怕!我猜车上没人能理解我的感受。我从小就是个非常非常敏感的人,一看到血——啊呸!到现在我一想起来就想晕倒。” 服务员又把杯子递了过来。“再喝点吧,太太。” “你觉得我还要喝吗?我是个终身禁酒者。我从来不碰酒,我们一家子都滴酒不沾。不过,只有这个药有效——” 她又喝了口酒。 与此同时,波洛和布克先生——后面紧跟着康斯坦汀医生——急匆匆地走出餐车,沿着斯坦布尔车厢的过道朝哈巴特太太的房间走去。 车上所有的旅客好像都聚集在门外了,一脸疲倦的列车员正在请大家都回去。 “没什么好看的。”他用好几种语言重复着这句话。 “请让我过一下。”布克先生说。 他那圆咕隆咚的身子从围观的旅客中挤了过去,走进房间,波洛紧跟在他身后。 “很高兴你来了,先生,”列车员说着松了口气,“大家都想进来,那位美国太太——就那么尖叫着——天哪,我以为她也被杀了!我跑了过去,她就像个疯女人那样尖叫着,喊着一定要找到您,然后扯开嗓子尖叫着出了门,每经过一个房间,就告诉里面的人发生了什么。” 他做了个手势,补充道:“它就在这儿,先生,我没碰过。” 跟隔壁相通的连通门上挂着一个大方格子的橡胶洗漱包,在它下面的地板上,有一把从哈巴特太太手里掉下来的锥形匕首——一个廉价货、在东方买的赝品,刀柄上雕刻着花纹,刀片是锥形的,上面沾着一片片的锈迹一样的东西。 波洛小心翼翼地把刀捡了起来。 “是的,”他嘟囔着,“没弄错,这就是我们正在找的凶器——对吗,医生?” 医生仔细地查看着。 “你不用这么小心,”波洛说,“上面只有哈巴特太太的指纹,没别人的。”康斯坦汀医生并没有检查太久。 “是凶器没错,”他说,“跟任何一处刀伤都吻合。” “我的朋友,请你不要这么说!”医生看起来很是惊讶。 “我们已经被这么多巧合压得透不过气了,昨天晚上有两个人决定杀死雷切特先生,如果他们选择了同样的凶器,这反而成了一件坏事。” “这个也许看起来没那么巧合,”医生说,“有成千上万把这样的东方匕首赝品被运送到君士坦丁堡的市集上出售。” “你这话让我觉得安慰了一点,但是只有一点。”波洛说。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门,然后拿起洗漱包,拉了拉门把手,门一动不动。在门把手上方大约一英尺的地方是门闩,波洛把门闩抽了出来,又试了试,可门还是不动。 “别忘了,我们从另一边把门锁上了。”医生说。 “是这样。”波洛心不在焉地说,好像是在想别的事情,眉毛困惑地皱作一团。 “是这样的,对吗?”布克先生说,“那人穿过这间房,当他关上身后的连通门时摸到了这个洗漱包,他灵机一动,迅速把沾了血的刀塞进了包里,无意中吵醒了哈巴特太太,就从另一扇门溜到过道上去了。” “就像你说的,”波洛咕哝道,“肯定是这样了。”但他仍旧一脸困惑。 “怎么了?”布克先生问道,“有些事你不满意,对吗?” 波洛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同样是这一点,没引起你的注意吗?不,显然没有。呃,不过是件小事。” 列车员朝房间里看了看。“美国太太回来了。” 康斯坦汀医生看起来很内疚,他觉得自己对哈巴特太太过于冷漠了,但她并没有责备他,她的精力都集中在另一件事上了。 “有件事我要说清楚,”她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说,“我再也不要待在这个房间里了!给我一百万美金我今晚也不睡在这里!” “可是,太太——”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会这么做的!哎呀,我宁可在过道里坐一个晚上!”她开始大哭,“啊,要是我女儿知道——如果她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啊——” 波洛当机立断,打断了她的话。 “你误会了,太太,你的要求再合理不过了,你的行李会马上搬到另一个房间。” 哈巴特太太放下手帕。“真的吗?哦,我马上就感觉好多了。可现在房间都是满的,除非一位先生——” 布克先生说话了: “太太,你的行李会搬到另外一节车厢里去,我们会给你安排个房间,从贝尔格莱德挂上的那节车厢。” “哎呀,那就太好了,我不是个过度紧张的女人,可是睡在死人房间的隔壁!”她哆嗦了一下,“我会发疯的。” “米歇尔,”布克先生喊道,“把行李搬到雅典-巴黎车厢的空房间里去。” “是,先生,也是三号房间吗?” “不用,”波洛抢在他朋友之前回答道,“我认为给这位太太换个不一样的号码比较好。比如,十二号。” “是,先生。” 列车员抓起行李,哈巴特太太感激地转向波洛。 “你人真好,又周到,我向你保证我很满意。” “不用客气,太太,我们会跟你一起过去,帮你舒服地安顿好。” 哈巴特太太被三个人一路护送到她的新居,开心地看了看四周。“很好。” “合适吗,太太?你瞧,这跟你之前的那个房间一模一样。” “没错——只是方向相反。但没关系,反正火车就是一会儿朝这个方向一会儿朝那个方向的。我对女儿说:‘我想要间朝火车头的房间。’她说:‘不,妈妈,这对你不好,很可能是你睡觉时朝这个方向,醒过来时火车又朝另外一个方向了!’她说得太对了。可不,昨天晚上我们到贝尔格莱德时是一个方向,出来时就变了。” “无论如何,太太,你现在满意了吗?” “哦,不,不能这么说。我们陷进了雪堆里,也没人能做点什么,而且我的船后天就要开了。” “太太,”布克先生说,“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无一例外。” “哦,那倒是,”哈巴特太太说,“可是别人的房间里就没有凶手半夜进去过。” “我仍然不明白,太太,”波洛说,“要是连通门像你说的那样是闩着的,凶手又是怎么进入到你房间里去的呢?你肯定门是闩着的吗?” “怎么不肯定,瑞典太太在我眼皮子底下试过。” “让我们再回想一下当时的场景,你正躺在你的卧铺上——那么,你自己看不到门闩,是吗?” “看不到,因为上面挂着洗漱包。哦,我的天,我得换个新的包了!看见就恶心。” 波洛捡起洗漱包,把它挂在连通门的门把手上。 “就是这样,我明白了。”他说,“门闩就在门把手下面——洗漱包把它给挡住了——你在躺着的地方看不到门是不是闩着的。” “可不,我刚才跟你说过了!” “那么,瑞典太太,奥尔松太太是这么站着的,在你和门之间,她试了试,然后告诉你门闩上了。” “是这样的。” “可是,太太,也许她弄错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波洛好像急于解释清楚似的,“门闩只是一个金属突起物,往右推的时候,门就锁上了;往左一拉,门就开了。没准她就是试了试门,因为那一边的门是闩着的,所以她可能会以为你这边也是闩着的。” “哦,我想她可真是糊涂。” “太太,再善良、再亲切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 “当然,这倒是。” “顺便问问,太太,你这次是去士麦那 旅行吗?” “不,我直接坐船去斯坦布尔。我女儿的一个朋友,约翰逊先生(一个非常可爱的男人,真希望你能认识他)去接我,然后带我去斯坦布尔游览。但这个城市真叫人失望,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还有那些清真寺,还得给你的鞋子套上一大堆什么东西——我说到哪儿了?” “你正在说约翰逊先生来接你。” “是的。他把我送上去士麦那的一艘法国邮船,我女婿会在码头上等着我。要是他听说了这些,他会说些什么啊!我女儿说这是她能想象得到的最安全、最简单的路线,‘坐上火车,’她说,‘一下子就到巴黎了,美国运输船就在那儿等着你。’可是,哦,我亲爱的,我怎么才能把船票给退了呢?我真应该让他们知道,可是现在联系不上了。真是太可怕了——” 哈巴特太太的眼泪又淌了出来。 早就有点坐立不安的波洛立马抓住了这个机会。 “你受惊吓了,太太,餐车服务员会给你送点茶和小饼干过来。” “我没那么爱喝茶,”哈巴特太太眼泪汪汪地说,“那是英国人的习惯。” “那就来点咖啡,太太。你需要一些提神的东西——” “那个白兰地弄得我头昏脑涨的,我想我得喝点咖啡。” “太好了,你一定能恢复体力的。” “我?你说得真好笑。” “但是,首先,太太,这只是例行公事,可否允许我检查一下你的行李?” “为什么?” “我们打算检查所有旅客的行李,我不想让您感到不愉快,可是,别忘了,你的洗漱包——” “天哪!别提了!我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刺激了!” 检查很快就结束了。哈巴特太太的行李只有那么一点:一个帽盒,一个廉价的手提箱,还有一个装满东西的旅行箱。三个箱子里的东西简单,一目了然。如果不是哈巴特太太坚持让大家看看“我的女儿”和两个很丑的小孩的照片——“我女儿的孩子,机灵吧?”——而耽误了检查,连两分钟都用不了。 第二十三章 旅客的行李 第二十三章 旅客的行李 波洛耗尽口舌说了很多好话,还告诉哈巴特太太会给她送咖啡来,才得以脱身,跟两个朋友一起离开了房间。 “唉,刚开了个头却又扑空了,”布克先生说,“我们下一个要检查谁?” “很简单,只需要沿着车厢挨个房间查就行了。就是说,我们先从十六号房,平易近人的哈德曼先生开始。” 正在抽雪茄的哈德曼先生热情地欢迎了他们。 “请进,先生们,如果可能的话。在这儿聚会真是有点拥挤了。” 布克先生解释了他们来访的目的,大块头侦探会意地点点头。 “没关系。说实话我还一直在想你们怎么不早点过来。这是我的钥匙,先生们,而且要是你们也想检查我的口袋,那么没问题。要我把旅行箱拿下来吗?” “列车员会做这些的。米歇尔!” 哈德曼先生的两个旅行箱很快就检查完了,里面有几瓶烈性酒。哈德曼先生眨眨眼睛。 “在国境线上他们通常不怎么检查旅行箱——如果贿赂列车员就不用检查了。我马上拿出一沓土耳其钞票,就再也没有麻烦了。” “那么在巴黎呢?” 哈德曼又眨眨眼。 “我一到巴黎,”他说,“剩下的这一点就会全部倒进贴有洗发水标签的瓶子里。” “你不赞成禁酒,哈德曼先生。”布克先生笑着说。 “是的,”哈德曼说,“我只能说我从不担心禁酒令。” “啊!”布克先生说,“是地下酒吧。”他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个词,像是在品味它,“你们美国的语言真是离奇有趣,富有表现力。” “我倒是很想去美国。”波洛说。 “你可得学学那边的进取精神。”哈德曼说,“欧洲需要觉醒了。她整天半睡半醒的。” “美国是个先进的国家,这是事实,”波洛同意道,“很多地方我都十分钦佩,只是——也许我是个守旧的人——但是我觉得美国的女性不如我们国家的迷人。法国或者比利时女孩,风情万种,我想没人能赶得上。” 哈德曼转过身,凝视着窗外的雪。 “也许你说得对,波洛先生,”他说,“不过我猜各个国家的人还是最喜欢他们本国的姑娘。”他眨眨眼,好像雪太刺眼了。 “眼花了是吗?”他说,“我说,先生们,这事儿真让我紧张——谋杀和大雪。而且什么也做不了,就是四处闲逛消磨时间。真想跟着什么人找点事情忙起来。” “典型的西方忙碌精神。”波洛笑着说。 列车员放好行李之后他们去了隔壁的房间。阿巴思诺特上校正坐在角落里抽着烟斗看杂志。 波洛说明了来意,上校没有反对。他有两只很重的皮箱子。 “剩下的箱子都从船上托运走了。”他解释说。 像大多数军人一样,上校的东西整洁有序,几分钟就检查完了。波洛注意到一包烟斗通条。 “你一直用这种型号的吗?”他问。 “经常用,只要能弄得到。” “啊!”波洛点点头。这些烟斗通条跟他在死者房间地板上发现的完全相符。 他们又回到过道上时,康斯坦汀医生也说到了这件事。 “尽管如此,”波洛嘟囔着,“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不像他的性格。如果能弄清楚这一点,就能解释清楚每件事了。” 下一个房间的门是关着的,是德拉戈米罗夫公主的房间。他们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公主低沉的声音:“进来。” 布克先生代表大家说话,解释来意的时候毕恭毕敬、礼貌文雅。 公主一言不发地听他说着,小小的蛤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如果有必要的话,先生们,”布克先生说完之后她平静地说,“东西都在这里。我仆人那里有钥匙,会帮你们打开的。” “您的钥匙一向是女仆拿着吗,夫人?”波洛问道。 “当然,先生。” “那么假如在某个晚上,边境的海关人员要求打开箱子检查呢?” 老妇人耸了耸肩。“不可能。不过要是这样的话,列车员会找她过来的。” “这么说,您非常信任她,是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公主平静地说,“我从来不用我不信任的人。” “没错,”波洛若有所思地说,“这年头信任确实很重要。也许雇用一个可以信赖的朴实的女人比雇一个时髦的——比如机灵的巴黎女人——要好得多。 他看到那双智慧的黑眼睛缓缓地转了转,然后牢牢地盯着他。“你这话到底在暗示什么,波洛先生?“ “没什么,夫人。我?没什么。” “但是你有。你认为我得雇一个聪明的巴黎女人伺候我上厕所,不是吗?” “也许这很常见,夫人。” 她摇摇头。“施密特对我很忠诚。”她故意拖长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忠诚——是无价的。” 德国女仆带着钥匙到了。公主用施密特的母语告诉她打开旅行袋,帮着先生们检查,自己则待在过道里看着外面的大雪。波洛留下来陪着她,留下布克先生检查行李。 她对他冷冷一笑。 “那么,先生,你不想看看我的旅行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吗?” 他摇摇头。“夫人,只是例行公事,仅此而已。” “你是这么想的吗?” “对您是这么想的。” “然而我了解也深爱索妮亚·阿姆斯特朗。那么你怎么想?难道我不会杀死卡塞蒂这种流氓来弄脏自己的手吗?唉,也许你是对的。”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接着又说: “像这种人,你知不知道我更想怎么处置?我要召集所有的仆人,对他们说:‘打死这个人,把他扔到垃圾堆上去!’这是我年轻时的做事方式,先生。” 他仍旧没说话,只是专注地听着。 她忽然急躁地看着他。“你什么也不说,波洛先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用率直的目光看着她。“我想,夫人,您的力量在您的意志而非手臂。”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那瘦小、裹在黑衣服里的手臂,还有鸡爪般枯黄的、满是戒指的手指头。 “说得没错,”她说,“我没有力气——一点也没有。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 然后她迅速转身回房,女仆正忙着收拾箱子。 公主打断了布克先生的道歉。 “不需要道歉,先生,”她说,“发生了凶杀案,就得采取行动。就是这么回事。” “您真是太好了,夫人。” 他们离开时,她微微歪了歪头。 下面两个房间的门是关着的。布克先生停下来挠挠头。 “见鬼!”他说,“真麻烦,他们拿的是外交护照,行李免检。” “海关检查可以免,但谋杀是另外一回事。” “我知道。可我还是不想惹麻烦。” “别烦恼,我的朋友。伯爵夫妇都是明白事理的人,瞧瞧亲切的德拉戈米罗夫公主是怎么对待这事的?” “她真是一位贵妇人。这两位也是身份高贵的人,可是我觉得伯爵的性格有些蛮横无理。你坚持要询问他妻子时,他可是很不高兴。这回更得发火了。假如——嗯?——别检查他们了。毕竟他们跟这案子没关系。我们干吗自找麻烦呢?”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波洛说,“我肯定安德雷尼伯爵会讲道理的。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试试。” 没等布克先生张嘴,他就对着十三号房门猛敲一通。 里面传来“进来”的声音。 伯爵坐在门边的角落里看报纸,伯爵夫人在对面靠窗的角落里蜷缩着,头下面靠着一个枕头,像是睡着了。 “请原谅,伯爵先生,”波洛先说道,“请原谅打扰您了。我们正在检查车上所有旅客的行李,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例行公事,可是又不能不做。布克先生提议说,因为您持有外交护照,有理由拒绝接受检查。” 伯爵考虑了一会儿。 “谢谢,”他说,“不过我不希望自己是个例外。我更愿意像其他旅客一样,让你们检查我的行李。” 他转向他妻子。“我想你不反对吧,埃伦娜?” “一点也不。”伯爵夫人毫不犹豫地说。 随后进行了一番快速、敷衍了事的检查。波洛似乎是想通过问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比如: “您箱子上的标签都湿了,夫人。”他拿下一个蓝色的、上面有首字母简写和皇冠图样的摩洛哥箱子。 伯爵夫人没有回应这个话题。看起来她确实被整个搜查搞得心烦意乱。她仍旧蜷缩在角落里,做梦一般地盯着窗外。这时波洛在检查隔壁房间的行李。 检查结束之前,波洛打开盥洗池上的一个小橱柜,快速地扫了一眼里面的东西——一块海绵、面霜、香水,还有一个贴着台俄那标签的小瓶子。 然后双方很有礼貌地说了几句话,搜查小队就撤退了。 接下来是哈巴特太太、死者以及波洛自己的房间。 他们来到二等车厢,第一个是十号和十一号,里面住着正在看书的德贝纳姆小姐和格丽塔·奥尔松,后者正在睡觉,可他们一进来就醒了。 波洛重复了一遍例行的开场白。瑞典太太看上去焦虑不安,而玛丽·德贝纳姆小姐则是冷静又冷漠。 “如果您同意,小姐,我们会先检查你的行李,然后还得麻烦你过去看看那位美国太太怎么样了。我们帮她搬到隔壁车厢的一个房间里了,但是发现包里的刀之后,她还是很烦乱。我已经吩咐给她送去了咖啡,不过我觉得最好还是找个人跟她聊聊天。” 好心的太太的同情心马上被激起来了,当即就想过去。她的神经一定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这位可怜的太太已经被这次旅行还有远离女儿弄得心烦意乱。啊,是的,她要马上过去——她的行李没上锁——而且还要给她带点氯化铵。 她匆忙离开了。她的财物很快就检查完了。她的东西就那么一丁点儿。显然,她还没有注意到帽盒中已然不见了一些铁丝。 德贝纳姆小姐放下手中的书,观察着波洛。他开口请求,她才交出了钥匙。他拿下箱子打开的时候,她问: “你为什么把她支开了,波洛先生?” “我?小姐,哦,去照顾美国太太。” “很好的借口——可惜也只是个借口。” “我不明白,小姐。” “我认为你清楚得很。”她笑了,“你想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是吗?” “别把这话强加给我,小姐。” “还把想法也强加给你了吗?不,我可不这么想。你早有打算,是吧?” “小姐,俗话说——” “谁辩解谁就承认了——你想说这个吗?你应该相信我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出于某些原因,你脑子里认为我知道关于这个卑鄙事件的一些内情——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被谋杀了的人。 “这都是你的臆测,小姐。” “不,我可没胡思乱想,在我看来,很多时间都浪费在了不说真话上——拐弯抹角而不是有话直说。” “那么你不喜欢浪费时间,是的,你喜欢直接说重点,你喜欢直来直去的方式。那好,我就照你说的做:直来直去。我要问问你,在叙利亚的车上我无意中听见的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在科尼亚车站,我下了车,你们英国人叫‘活动手脚’。大晚上的,你和阿巴思诺特上校的声音传进了我耳朵里。你对他说:‘不是现在,不是现在。等一切都结束了,等事情过去了。’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小姐?” 她极为平静地问道:“你认为我说的是——谋杀?” “是我在问你,小姐。” “这些话是有含义的,先生,但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以我的名誉向你保证,在上火车之前,我从来没见过这个雷切特。” “那么——你拒绝解释这些话的意思吗?” “是的,如果你这么想的话——我拒绝。这跟我——跟我承担的一项任务有关。” “那这项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是什么意思?” “任务完成了,是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 “听着,小姐,我要提醒你另外一件事。我们到斯坦布尔那天,火车因为一点小事故耽搁了,你很是不安,小姐。你现在这么镇定自信,可那时你却没了冷静。” “我不想错过转车。” “你是这么说的。但是小姐,东方快车每个星期每天都有从斯坦布尔开出的车次,就算你耽误了转车,也不过是晚了二十四小时。” 第一次,德贝纳姆小姐一副要发脾气的样子。 “你好像没有意识到,有人可能有朋友在伦敦等着她,晚到一天就会打乱安排,产生很多麻烦。” “啊,是这样吗?有朋友在等着你?你不想给他们带来不方便?” “当然。” “可是,奇怪的是——” “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列火车——我们又延误了。而且这次更为严重,因为根本不可能给你朋友发电报,或者打个长——长——” “你是说长途电话吗?” “啊,是的,你们管它叫多用电话。” 玛丽·德贝纳姆不禁微微一笑。“长途电话。”她纠正道,“是的,正如你所说,不能打电话,也不能拍电报,确实令人非常烦恼。” “可是,小姐,这次你的态度大不一样。你没有显得不耐烦,而是沉着冷静。” 玛丽·德贝纳姆一脸通红,她咬着嘴唇,收起了笑容。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吗,小姐?” “很抱歉,我不知道有什么可回答的。” “你态度的变化,小姐。” “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吗,波洛先生?” 波洛抱歉地摊开手。 “这可能是我们侦探的一个缺点,我们总是希望人们表里如一,不允许情绪无端变化。” 玛丽·德贝纳姆没有做声。 “你跟阿巴思诺特上校很熟吗,小姐?” 他觉得转移话题能让她放松点。 “这次旅行我是第一次见到他。” “有没有理由让你怀疑他可能认识这个雷切特?” 她果断地摇摇头。“我确定他不认识他。”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从他的话里。” “可是,小姐,我们在死者房间的地板上发现了一根烟斗通条,而阿巴思诺特先生是火车上唯一抽烟斗的人。” 他严密地注视着她,可她表现得既不惊讶也不激动,只是说: “荒谬,没有道理。阿巴思诺特上校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犯罪的人——尤其是这么戏剧化的谋杀案。” 这跟波洛的想法如此符合,他觉得自己都快要同意她的看法了。可是他说道: “我必须提醒你,小姐,你跟他并不熟。” 她耸耸肩。“我很了解这种类型的人。” 他说得很温和: “你仍然拒绝告诉我那些话的意思吗,‘等事情过去了’?” 她冷冷地回答道:“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没关系,”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会查出来的。” 他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关上门。 “那样做明智吗,我的朋友?”布克先生问,“你引起了她的警觉,而且通过她——阿巴思诺特上校也会对我们有所提防。” “我的朋友,要想抓到兔子,就得在洞口放只貂;如果里面有兔子——它就会跑。这就是我所做的。” 他们走进希尔德嘉德·施密特的房间。 这个女人一切都准备妥当,她站在那儿,一脸恭敬却冷漠的表情。 波洛匆匆扫了一眼放在座位上的小箱子里的东西,然后他示意列车员把一个稍大一点的箱子从行李架上取下来。 “钥匙?”他问。 “没锁,先生。” 波洛打开搭扣,掀起箱盖。 “啊哈!”他说,转向布克先生,“还记得我说的吗?看这儿!” 在箱子的上面一层是一件匆忙卷起来的褐色的列车员制服。 这个迟钝的女人忽然间变了脸色。 “啊呀!”她大喊,“不是我的!不是我放的!自从我们离开斯坦布尔,我就没打开过这箱子。真的,真的,是真的!”她轮番看着这三个人,眼神里充满恳求。 波洛温和地扶着她的胳膊,安慰着她。 “不,不,没事的。我们相信你。别紧张,我相信你没有把制服藏在这儿,就像我相信你是个好厨娘。瞧,你是个好厨娘,对不对?” 这女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由自主地笑了。“真的,没错,我的女主人们都这么说。我……” 她不说话了,只是张着嘴,又是一副惊恐的样子。 “不,不,”波洛说,“我向你保证没事的。听着,我会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人,就是你看到的穿列车员制服的人,从死者的房间里出来,差点撞到你。他运气可真不好。他希望没人看见他。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必须扔掉制服,因为现在它已经不是个保护装备了,而是一个危险。” 他看了看布克先生和康斯坦汀医生,他们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着。 “你瞧,外面下着大雪,大雪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他能把这些衣服藏在哪儿呢?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人。终于,他经过一个房间,门没锁,看上去里面没人。这肯定是他刚刚撞到的那个女人的房间。他溜了进去,脱下制服,急急忙忙塞进行李架上的一个箱子里。这衣服大概需要过一阵子才会被发现。” “然后呢?”布克先生问。 “那我们必须得研究一下了。”波洛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他拿起衣服,上面第三个纽扣不见了。波洛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把列车员用的可以打开所有房间的万能钥匙。 “这就可以解释这个人为什么能进入上了锁的门了。”布克先生说,“你问哈巴特太太的问题,没有必要了。不管锁不锁,这个人都能轻易地穿过连通门。毕竟,如果弄到了列车员制服,为什么不能弄到万能钥匙?” “确实。”波洛说。 “其实我们应该知道的。你记不记得,米歇尔说他去应哈巴特太太的铃声时,她房间里通向过道的那扇门是锁着的。” “是这样的,先生,”列车员说,“所以我以为这位太太肯定是在做梦。” “但是没这么简单,”布克先生继续说道,“无疑他想锁上连通门,但是可能他听到床上有动静,吓了一跳。” “现在,”波洛说,“我们只需要找到那件猩红色的睡衣了。” “没错。可最后两个房间里住的都是男人。” “照样检查。” “哦,这是肯定的!另外,我记得你说过什么。” 赫克托·麦奎因很乐意配合检查。“我希望你们早点过来,”他苦笑着说,“我觉得我是火车上嫌疑最大的人,你们只要找到一份上面写着老头儿把全部财产都留给我的遗嘱,那么事情就搞定了。” 布克先生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我只是在说笑,”麦奎因急忙补充道,“他一分钱也没留给我,真的。我只是对他有用——语言翻译什么的。你知道,只会说一口流利的美国话而不会别的语言,不一定能走运。我虽然不是那种通晓数国语言的人,但是购物、住宿——还可以用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多少说一点。” 他的声音比平时稍大了一点,似乎虽然他看上去很乐意接受检查,但仍然有些紧张不安。 波洛出来了。“什么也没有,”他说,“连能沾上边儿的遗赠品都没有!” 麦奎因叹口气。“啊,总算卸下了心头的重担。”他幽默地说。 他们朝最后一间房走去,对大块头意大利人和男仆的行李的检查没有任何结果。 三个人站在车厢尽头,面面相觑。 “接下来怎么办?”布克先生问。 “我们回餐车去,”波洛说,“现在,我们能了解的全都了解到了。我们有了旅客的证词,行李的证据,我们看到的证据……不能指望再获得什么帮助了。现在,轮到我们动脑子了。”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烟盒,里面是空的。 “我一会儿就过来,”他说,“我需要烟。这是一件非常复杂、非常奇特的案子。是谁穿着那件猩红色睡衣?现在它在哪儿?真希望我知道。这案子之中有些东西——一些事实——我一时想不起来。这案子复杂,是因为有人把它弄复杂了。但是我们会讨论这一点的。稍等片刻。” 他沿过道匆匆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记得自己的旅行袋里还有一些香烟。 他拿下箱子,打开锁。 接着,他倒退了几步,目不转睛地看着。 箱子的最上一层整齐地叠着一件猩红色的薄丝绸睡衣,上面绣着龙。 “那么,”他喃喃地说,“是这样。一个挑战,很好,我接受了。” 第二十四章 是谁? 卷三 赫尔克里·波洛静坐思考 第二十四章 是谁? 波洛走进餐车时,布克先生和康斯坦汀医生正在说话。布克先生看上去有些沮丧。 “来啦。”后者看见波洛时说。他的朋友坐下之后,他又补充道:“要是你破了这个案子,我亲爱的,我真的会相信奇迹了!” “让你担心了吗,这个案子?” “当然让我担心了,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同意。”医生说,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波洛,“坦白说,”他说,“我看不出来你接下去要做什么。” “看不出!”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他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细长的烟,眼神迷离。 “对我而言,这正是本案的吸引人之处。”他说,“所有正常的破案程序都被切断了,我们听到的这些人的证词,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无法找到答案——除非我们自己想出来。这是对大脑的一个锻炼。” “非常好,”布克先生说,“但是你有何依据呢?” “刚才我告诉过你了,我们有旅客的证词,还有自己看到的证据。” “旅客的证词很棒!但等于什么也没告诉我们!” 波洛摇了摇头。 “我可不同意,我的朋友。旅客的证词给我们提供了几个有意思的要点。” “真的吗?”布克先生怀疑地说,“我没看出来。” “因为你没有听。” “那么,告诉我,我漏掉了什么?” “只需要举个例子——我们听到的第一份证词,年轻的麦奎因说的。在我看来,他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 “关于那些信的?” “不,不是信。我现在还记得,他是这么说的:‘我们到处旅行。雷切特先生想环游世界,可语言不通,于是我更像是个旅游团的导游而不是秘书。’” 他看看医生,又看看布克先生。 “怎么,还没明白吗?这就不能原谅了,因为你刚才还有第二个机会,他说:‘只会说一口流利的美国话而不会别的语言,不一定能走运。’” “你是说——”布克先生仍旧一脸迷茫。 “啊,你想让我逐字逐字地说给你听。好吧,我说了。雷切特不会说法语。可是列车员昨天晚上去应铃的时候,房间里传出来一个声音,是用法语告诉他弄错了,不需要什么了。而且用的还是一句惯用短语,只知道几个法语单词的人可不会选这么一句话来说:‘没事,我按错铃了。’” “就是这样,”康斯坦汀医生兴奋地大声说道,“我们应该注意到这一点!我记得你对我们重复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接受那块瘪了的表上的证据。一点差二十三分时,雷切特已经死了。” “那是凶手在说话。”布克先生感触地说。 波洛不赞成地抬抬手。 “不要进行得太快。我们所做的假设不能多于实际知道的。我认为,完全可以这么说,在那个时间——一点差二十三分——有另外的人在雷切特的房间里,而且那个人要么是法国人,要么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 “你真是谨慎小心,我的朋友。” “我们只能一次向前推进一步。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雷切特死于那个时间。” “有个叫喊声惊醒了你。” “对,是这样。” “在某种程度上,”布克先生若有所思地说,“这一发现并没有对案情产生太大的影响。你听到隔壁有人在走动,那不是雷切特,而是另外的人。无疑,他正在冲洗手上的血,清理案发现场,烧掉能成为罪证的信件。之后他一直等到周围静下来,他认为安全了,过道上没有人了,就从里面锁上雷切特房间的门,搭上链条,打开通向哈巴特太太房间的那扇连通门,然后溜走。事实上,这也正是我们所想的——不同之处在于雷切特被杀的时间早了大概半小时,而且手表被拨到一点一刻,这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据。” “这个不在场证据做得可不太高明,”波洛说,“手表的指针指向一点一刻——也就是这个闯入者离开现场的确切时间。” “没错,”布克先生有点糊涂,“那么手表给你提供了什么信息?” “如果指针被人拨过了——我是说如果——那么所指的时间一定有某种意义。正常的推测应该是:凡是在这个特定时间,一点一刻,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明的人都有嫌疑。” “是的,是的,”医生说,“推理得不错。” “我们还得稍稍注意一下凶手进入房间的时间。他什么时间才有机会进去呢?除非我们假设那个真正的列车员是同谋,否则,他只有一个时间点可以进去——火车停在温科夫齐站的时候。火车离开温科夫齐之后,列车员始终面向过道而坐,而且旅客很少会留意列车员,唯一能发现假冒者的是真正的列车员。但是火车在温科夫齐停下来时,列车员都到站台上去了。所以,这个阻碍没有了。” “而且根据我们之前的推断,肯定是其中一个旅客。”布克先生说,“我们又回到原点了。他们中的哪一个呢?” 波洛笑了。 “我列了个名单,”他说,“如果你们想看看,也许能恢复一些记忆。” 医生和布克先生一起仔细地看着这张名单。上面按照询问旅客的次序,写得有条不紊,非常整齐。 赫克托·麦奎因,美国人,六号卧铺,二等厢 动机——可能跟死者有交往而引起的。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午夜至一点半,阿巴思诺特上校作证;一点一刻至两点,列车员作证。) 不利证据——无。 疑点情况——无。 列车员皮埃尔·米歇尔,法国人 动机——无。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十二点三十七分,有声音从雷切特房里传出来时,波洛在过道里见过他。一点至一点十六分,其他两个列车员作证。) 不利证据—— 无。 疑点情况——列车员制服的发现对他有利,因为似乎是有人想要栽赃给他。 爱德华·马斯特曼,英国人,四号卧铺,二等厢 动机——可能因为是死者的男仆所以有所关联。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安东尼奥·福斯卡雷利作证。) 不利证据或可疑情况——无。除了根据身高体形,他是唯一能穿得下列车员制服的人。另一方面,他不太可能会说法语。 哈巴特太太,美国人,三号铺,头等厢 动机——无。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无。 不利证据或可疑情况——哈德曼和施密特的证词可以证明她的话,即有个男人在她房间。 格丽塔·奥尔松,瑞典人,十号铺,二等厢 动机——无。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玛丽·德贝纳姆作证。) 注:她是最后一个看见雷切特活着的人。 德拉戈米罗夫公主,法国籍,十四号铺,头等厢 动机——与阿姆斯特朗一家关系密切,还是索妮亚·阿姆斯特朗的教母。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列车员和女仆作证。) 不利证据或可疑情况——无。 安德雷尼伯爵,匈牙利人,外交护照,十三号铺,头等厢 动机——无。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列车员作证,不包括一点至一点十五分这段时间)。 安德雷尼伯爵夫人,同上,十二号铺,头等厢 动机——无。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服台俄那,睡觉。(她丈夫作证。台俄那药瓶在她的橱柜里。) 阿巴思诺特上校,英国人,十五号铺,头等厢 动机——无。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和麦奎因谈到一点半,回房后没有离开过。(麦奎因和列车员作证。) 不利证据或可疑情况——烟斗通条。 赛勒斯·哈德曼,美国人,十六号铺,二等厢 动机——未知。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从未离开过包房。(列车员作证,除了一点到一点十五这段时间。) 不利证据或可疑情况——无。 安东尼奥·福斯卡雷利,美籍意大利人,五号铺,二等厢 动机——无。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爱德华·马斯特曼作证。) 不利证据或可疑情况——无,除了使用的凶器符合他的性格。(参考布克先生的意见。) 玛丽·德贝纳姆,英国人,十一号铺,二等厢 动机——无。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格丽塔·奥尔松作证。) 不利证据或可疑情况——波洛无意听到的对话,而且她拒绝解释。 希尔德嘉德·施密特,德国人,八号铺,二等厢 动机——无。 不在场证明——午夜至凌晨两点睡觉。大约十二点三十八分被列车员唤醒,去女主人那里。(列车员和她女主人作证。) 注:旅客的证词由列车员的供词证实,就是,午夜至一点(他去隔壁车厢的时候),以及一点一刻至两点,没有人进出过雷切特的房间。 “这些资料,”波洛说,“只不过是我们听到的证词的摘要,这么排列是为了方便起见。” 布克先生做了个鬼脸,把它还给了波洛。“没什么启发性。”他说。 “也许你会觉得这个更合你的口味,”波洛说着,微微一笑,又递给他第二张纸。 第二十五章 十个问题 第二十五章 十个问题 纸上写着: 需要解释的事情: 1有字母h的手帕。是谁的? 2烟斗通条。是阿巴思诺特上校丢的,还是其他人的? 3穿猩红色睡衣的是谁? 4假扮成列车员的那个男人或女人是谁? 5为什么手表针指向一点一刻? 6谋杀发生在那个时间吗? 7是更早? 8还是晚一些? 9我们能确定,杀死雷切特的不止一人吗? 10他身上的多处刀伤还有别的解释吗? “好,我们看看能做些什么,”布克先生说,这些对智力的挑战,让他面露喜色,“从手帕开始吧,务必做到有次序、有条理。” 布克先生带着一点训导的语气继续说道: “首字母h跟三个人有关——哈巴特太太(hubbard);德贝纳姆小姐,她的中间名字是赫米翁(hermione);还有女仆希尔德嘉德·施密特(hildegarde schmidt)。” “啊!就是三个人中的一个?” “很难说。但是我认为是德贝纳姆小姐。大家都知道,也许大家都叫她的中间名而非第一名字。而且还有一些疑点跟她有关。你听到的对话,亲爱的朋友,确实有点奇怪,而且她拒绝解释,这也很奇怪。” “我选那个美国人,”康斯坦汀医生说,“这块手帕非常昂贵,而且全世界都知道,美国人不关心价格。” “所以你们都排除了女仆?”波洛问。 “是的,就像她自己说的,手帕是上层社会的人用的。” “说到第二个问题——烟斗通条。是阿巴思诺特上校掉的,还是其他人?” “这就更加难说了。英国人,不会刺人。你是对的,我倾向于是别人掉的这个观点,而且是为了嫁祸给那个长腿英国人。” “正如你所说,波洛先生,”医生插话进来道,“留下这两条线索也太粗心大意了。我同意布克先生的说法。手帕是个真正的疏忽——既然没有女士承认这块手帕是自己的。烟斗通条则是个虚假线索。你们注意到阿巴思诺特上校没有表现出任何窘迫,而且很自然地承认自己抽烟斗,也使用这种类型的烟斗通条,这样就更能证明我的推论了。” “你的推论不错。”波洛说。 “第三个问题——穿猩红色睡衣的是谁?”布克先生接着说,“关于这一点,我承认我毫无头绪。你有什么看法吗,医生?” “没有。” “那么我们只好承认自己在这个问题上输了。下一个问题,无论如何,总算有点希望。假扮成列车员的那个男人或女人是谁?关于这点,我们肯定可以列出几个不可能的人:哈德曼、阿巴思诺特上校、福斯卡雷利、安德雷尼伯爵以及麦奎因全都太高;哈巴特太太、希尔德加德·施密特和格丽塔·奥尔松的骨架很大;剩下的还有男仆、德贝纳姆小姐、德拉戈米罗夫公主以及安德雷尼伯爵夫人——可是她们谁都没有可能!格丽塔·奥尔逊和安东尼奥·福斯卡雷利分别发誓说德贝纳姆小姐和男仆从未离开过房间。希尔德嘉德·施密特发誓说公主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且安德雷尼伯爵告诉我们说他妻子服用了安眠药。所以,看起来每个人都是不可能的——太荒谬了!” “就像我们的老朋友欧几里得说的。”波洛咕哝着说。 “肯定是那四个人中的一个,”康斯坦汀医生说,“除非是有人从外面进来,找到了藏身的地方——不过我们都认为这不可能。” 布克先生说起了下一个问题。 “问题五——为什么手表针指向一点一刻?我有两个解释。要么是凶手弄的,以便留下不在场证据;后来,他打算离开房间的时候,听见过道上有人走动而没走成。或者——等等,我有了个新想法——” 布克先生痛苦地作思想斗争的时候,其他两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等待着。 “想到了,”最后他终于说道,“拨指针的不是那个穿列车员制服的凶手!是我们称为凶手二号的那个人——左撇子——换句话说,就是穿猩红睡衣的那个女人。她到那里比较晚,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她拨了手表指针。” “真棒!”康斯坦汀医生说,“想象得真棒。” “事实上,”波洛说,“她是摸黑刺的,因此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死了,可不知怎么,她推测他的睡衣口袋里有块表,就拿了出来,摸索着拨了指针,然后还把表砸瘪了。” 布克先生冷冷地看着他。“你还有更好的解释吗?”他问。 “在这一刻,没有。”波洛承认,“反正,”他继续说道,“我认为你们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块手表最有意思的一点。” “是第六个问题要回答的吗?”医生问道,“关于这个问题——谋杀是发生在一点一刻吗?——我的答案是不。” “我同意,”布克先生说,“下一个问题是‘是更早吗?’我回答:是!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医生点点头。“是的。但是下一个问题,‘还是晚一些?’其回答也是肯定的。我同意你的理论,布克先生,而且我觉得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波洛先生也是同意的。凶手一号是在一点一刻之前作案的,但是凶手二号则是在之后作案的。说到左撇子的问题,我们是否应该弄清楚哪个旅客是左撇子?” “我并没有完全忽视这一点,”波洛说,“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我让每个旅客都签了名或写下了地址。不过这不是决定性的证据,因为有些旅客确实是用右手做一些事,用左手做另外一些事。有些人惯用右手,然而却用左手打高尔夫。不过仍然有一定帮助。每个旅客都是用右手拿笔的,除了德拉戈米罗夫公主。她拒绝写字。” “德拉戈米罗夫公主——不可能。”布克先生说。 “我怀疑她没有力气用左手刺那一刀。”康斯坦汀医生疑惑地说,“造成那种伤口需要很大的气力。” “女人使不出那么大的力气?”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我认为会比一个老妇人的力气大,德拉戈米罗夫公主的体质特别虚弱。” “也许这是一个精神影响肉体的问题,”波洛说,“德拉戈米罗夫公主的个性非常强,意志力也很巨大,但是现在先不谈这个。” “第九个和第十个问题,杀死雷切特的不止一人,多处刀伤是否还有别的解释。我从医学的角度来看,这些刀伤没有其他解释。假如,一个男人先轻轻地刺一刀,再使劲刺;先右手后左手;再过半小时之后,在尸体上造成新的伤口——好吧,这说不通。” “对,”波洛说,“这说不通。那你觉得凶手是两个人说得通吗?” “就像你自己刚才说的,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呢?” 波洛直直地盯着他。“我就是这么问自己的,”他说,“从未停止过。” 他向后靠在椅子里。 “从现在起,所有的都在这里。”他拍拍额头,“我们已经反复深入地研究过了,事实全都摆在眼前,有条不紊,非常整齐。旅客们坐在这儿,一个接一个地提供了证词。我们知道了所有能知道的——从表面上看……” 他亲切地冲布克先生笑了笑。 “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小玩笑,对吗——坐着能想出真相吗?好,我要立即把理论用于实践——用在你们面前的这里。你们两位也得这么做。让我们三个人都闭上眼睛,思考…… “一个或多个旅客杀死了雷切特。是哪几个呢?” 第二十六章 启发性的几点 第二十六章 启发性的几点 足足有十五分钟没人说话。 布克先生和康斯坦汀医生尽量按波洛说的做。他们努力从迷宫一样的矛盾的细节中找到一个清晰且突出的结论。 布克先生的脑海中是这么想的: “我的确得思考,可是那些问题我已经想过了呀……很明显,波洛认为那个英国女孩跟本案有关系,可我总觉得这不可能……英国人都非常冷漠,可能是因为他们身材不美。但这不是重点。看样子那个意大利人不可能这么做——真可惜。我觉得那个英国男仆说他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从未离开过,应该没有撒谎。可是他怎么会杀人呢?贿赂英国人可不容易,他们那么难以接近。整件事简直倒霉透顶。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总得做一点救援工作。这些国家做事这么慢……做什么事之前先得想上几个小时。还有这些国家的警察,他们最不好应付了——自高自大,暴躁易怒,还摆出一副有尊严的样子。他们会把这件事闹大,因为他们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所有的报纸上都会刊登着……” 接下来,布克先生的思路又沿着他们已经走过几百次的老路走下去了。 康斯坦汀是这么想的: “他真奇怪,这个小个子。一个天才,还是一个怪人?他能解开这个谜题吗?不可能——我看不到出路。这一切都太混乱了……没准,每个人都在撒谎……可是就算这样也没用。如果他们全都在说谎,可还是那么让人迷惑,好像他们都在说真话。关于那些刀伤的说法很古怪,我无法理解……如果他是被枪打死的,就容易理解了——毕竟,‘带枪者’这个词意味着他们得有把枪。美国是个奇妙的国家。我真得去那里看看。真是先进啊。我回到家一定得找到迪米特里厄斯·扎刚——他去过美国,有一脑子的新鲜玩意儿。不知道他现在正在做什么,要是我老婆知道了……” 他的思维已经完全走向了个人问题。 赫尔克里·波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别人可能会以为他睡着了。 忽然,经过一刻钟的静默之后,他的眉毛开始慢慢地舒展开来,轻叹一声之后,他蚊子般地咕哝道: “可是,毕竟,为什么不呢?而且如果是这样——嗯,如果这样,一切就能解释清楚了。” 他睁开了绿得像猫眼一样的眼睛,轻声说:“好啦,我想完了。你们呢?” 思绪飘到九霄云外去的两个人,开始大声地说了起来。 “我也想完了。”布克先生脸上蒙上了一层羞愧的阴影,“但是还没有得出结论。解释这个案子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朋友。” “我也费尽心思很努力地想过了,”医生说,厚颜无耻地回想着刚才自己脑子中的色情细节,“我想了各种可能性,不过一个也不满意。” 波洛和蔼地点点头,像是在说: “非常好。这么说就对了,你们已经给了我需要的提示。” 他坐得笔直,挺着胸脯,摸着小胡子,像演说家发表公开演讲那样说道: “朋友们,我把脑子里的事实都检查了一遍,也考虑过旅客的证词,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虽然很模糊,但我看到了某种掩盖我们已知事实的解释。这是个非常奇怪的解释,我还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为了证明其正确性,我得做几个试验。 “首先我说几点看起来对我有启发性的问题。让我先从和布克先生在这个地方一起吃午饭时,他给我讲的一句话开始说起吧。他说我们周围都是一些不同阶层、不同国籍、不同年龄段的人。这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确实是很少见的。比如,雅典-巴黎,布加勒斯特-巴黎这两节车厢几乎是空的。别忘了,还有一个旅客没出现。我认为这个人值得注意。另外,还有几个小问题对我很有启发——比如,哈巴特太太洗漱包的位置,阿姆斯特朗太太母亲的名字,哈德曼先生的侦探手法,麦奎因所说的是雷切特自己烧毁了我们发现的焦了的纸片,德拉戈米罗夫公主的教名,以及匈牙利人护照上的油迹。” 两个人凝视着他。 “这些问题对你们有没有启发?”波洛问道。 “一点没有。”布克先生坦白道。 “医生,你呢?” “我连你说的是什么也没弄明白。” 布克先生赶紧抓住他朋友提到的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问题,在一堆护照中分拣起来。接着,他咕哝一声,拿起了安德雷尼伯爵夫妇的护照,打开。 “这就是你说的吗,这块污渍?” “是的,这是一块刚滴上去的油迹。你注意到它在什么地方吗?” “在伯爵夫人姓名一栏的前端——准确地说,是她的教名。可我承认我还是没弄明白。” “我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解释这个问题。让我们回到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那块手帕上面。就像前不久我们说过的那样,三个人跟这个字母有关系:哈巴特太太、德贝纳姆小姐和女仆希尔德嘉德·施密特。现在我们从另外一个观点看这块手帕。我的朋友们,这是一块非常昂贵的手帕——一件奢侈品、手工制作、巴黎刺绣。这些旅客中,先不说姓名首字母,哪一个人有可能拥有这么一块手帕?不是哈巴特太大,她是个举止得体的女人,不喜欢在衣着上表现得很奢侈。不是德贝纳姆小姐,那个阶层的英国女人都用雅致的麻布手帕,而非昂贵的、可能要花掉两百法郎的棉纱手帕。而且肯定不是女仆。但是火车上有两个女人有可能用这种手帕。总之,让我们看看是否能把她们的名字跟字母h联系起来,我说的是德拉戈米罗夫公主——” “她的教名是娜塔丽亚。”布克先生挖苦道。 “对极了。而且她的教名,正如我刚才所说,显然具有启发性。另一个人是安德雷尼伯爵夫人,那么我们就会马上想到——” “只有你!” “好吧,是我会马上想到。她护照上的教名被一块油迹弄糊了。只是个意外,任何人都会这么说。可是,想一想那个教名。埃伦娜 。假设,不是埃伦娜,而是海伦娜 。大写的h可以改成大写的e,就能轻易地盖住旁边那个小小的e,再弄一块油渍掩盖这种改变。” “海伦娜!”布克先生喊道,“想法真不错。” “当然是个好主意!我到处寻找我这个想法的证明,不管多么微小——并且找到了。她行李箱上的一个标签有些潮湿,正好在箱子上面的首字母上。标签是用水浸湿之后,揭下来又贴在另外一个地方。” “你开始说服我了,”布克先生说,“但是安德雷尼伯爵夫人——当然——” “啊,现在,我的朋友,你必须转变观念,从完全不同的角度探索这个案子。凶案本来应该怎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呢?别忘了,大雪打乱了凶手的原始计划。让我们想象一下,如果没有大雪,火车就会正常行进,那么,会发生什么?” “可以说,凶手十有八九会于今天早上在意大利边境被发现,意大利警方同样会获得很多相同的证词。麦奎因先生会说出那些恐吓信,哈德曼先生会讲他的故事,哈巴特太太会急切地说出有个男人经过她的房间,纽扣也会被发现。我想,只有两件事会有所不同。那个男人会在一点之前穿过哈巴特太太的房间,而列车员制服会被扔在一个厕所里。”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凶杀案原本计划得像是外面的人干的。凶手原本打算等火车零点五十八分准时到达布罗德时下车,有人可能会在过道上碰见一个奇怪的列车员,制服则被扔在一个显眼的地方,这样人们就能看清凶手设计的骗局。这样所有的旅客都不会有嫌疑。我的朋友,凶案原本是想以这样的形式展现出来的。 “但是大雪改变了一切。毫无疑问,我们已经知道凶手为什么在房间里跟受害人待这么久了,他在等火车继续往前开。但是他最终意识到火车开不了了,必须另行制订计划。现在已经知道凶手仍然还在火车上。” “没错没错,”布克先生不耐烦地说,“这些我都明白。但是手帕从何而来?” “我会用比较曲折迂回的方式解释给你听。首先你们得意识到那些恐吓信有些瞎蒙的性质,可能是从一本差劲的美国侦探小说里抄的,不是真的。实际上,只是给警方看的。我们必须问自己的就是:‘它们骗到雷切特没有?’表面上看是没有。他给哈德曼的指令好像指的是一个明确的‘个人’的敌人,他完全掌握了敌人的身份,前提是我们认为哈德曼的故事是真的。但是雷切特确实收到了一封风格迥异的信——内容包含阿姆斯特朗小孩的信,也就是我们在他房间发现的碎片。万一雷切特没有及早意识到,就要确保他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我一直在说的那封信,凶手没打算让人发现,他首先关心的就是烧掉这封信。然而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二个障碍。第一个是大雪,第二个是我们复原了那封信。 “如此小心地烧毁那封信,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火车上一定有人跟阿姆斯特朗家有密切的关系,而发现那封信,就会直接导致那个人受到怀疑。 “现在,我们说说发现的另外两条线索。我先略过烟斗通条的问题,因为我们说得已经够多了。我们说说手帕的问题。很简单,这条线索直指名字首字母为h的人,而且是那个人无意中掉落的。” “非常对。”康斯坦汀医生说,“发现手帕掉了之后,她会立即采取措施隐瞒教名——” “你还真是快!你这么快就得出结论了,我可还不敢允许自己这么说。” “还有其他结论吗?” “当然有。比方说,假如你犯了罪,并且想嫁祸于人,而且,火车上有一个人跟阿姆斯特朗家关系密切——是个女人。假如,那时候你留在那儿一块属于那个女人的手帕,她就会受到讯问,她跟阿姆斯特朗家的关系就会公开——就是:动机——也是与案子有牵连的证据。” “但是在这个案子中,”医生表示反对,“清白的嫌疑人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掩饰身份。” “啊,真的吗?你是这么认为的吗?这正是警方的观点。但是我了解人性,我的朋友,面对突如其来的谋杀审讯,就算最清白无辜的人也会失去理智做出最荒唐的事情。不,不,油迹和修改过的标签不能证明安德雷尼伯爵夫人有罪——只能证明她由于某个原因而急于隐瞒身份。” “你觉得她跟阿姆斯特朗家有什么关系?她说她从未去过美国。” “确切地说,她的英语带有外国口音,相貌也像个外国人 ,只是有些夸张。但是不难猜到她是谁。刚才我说过阿姆斯特朗太太母亲的名字,叫琳达·阿登,她是个非常著名的演员,尤其是作为一个莎士比亚戏剧的演员。想想《皆大欢喜》中的阿登和罗莎琳德森林。她给自己取名字的灵感即来自于此。那个让她享誉全球的名字,‘琳达·阿登’,并非她的真名。她的本名可能是戈尔登贝格,在她身上,很有可能流淌着中欧人的血,也许掺有犹太人的血液。很多民族都漂泊去了美国。我提示你们一下,先生们,阿姆斯特朗太太的妹妹就是埃伦娜·戈尔登贝格,琳达·阿登的小女儿,惨剧发生时她还是个孩子,后来,嫁给了在华盛顿当使馆专员的安德雷尼伯爵。” “可是德拉戈米罗夫公主说,她嫁给了一个英国人。” “可是他的名字她却不记得了!我问你,我的朋友,可能吗?德拉戈米罗夫公主爱琳达·阿登,就像贵妇人爱伟大的演员一样。她还是这个演员其中一个女儿的教母,这么快就忘记她女儿的夫姓了吗?不可能。我觉得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她在撒谎。她知道埃伦娜就在火车上,还见过她。听到雷切特的真实身份时,她马上就意识到埃伦娜会受到怀疑。所以我们问到阿姆斯特朗太太的妹妹时,她立刻撒了谎——模糊了,记不得了,但是认为埃伦娜嫁给了一个英国人——与真相相去甚远的说法。 一个餐车服务员从另一边的门口进来,走到他们前面,对布克先生说: “吃饭了,先生们。要送上来吗?已经做好了一会儿了。” 布克先生看看波洛,后者点点头。“一定要开饭。” 服务员从另一个门走了出去,传来他按铃的声音以及大喊声: “头等厢,开饭了,开始供应晚饭——第一桌!” 第二十七章 匈牙利护照上的油渍 第二十七章 匈牙利护照上的油渍 波洛和布克先生、医生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在餐车里的人都闷闷不乐的,不怎么说话。就连总是喋喋不休的哈巴特太太也异常安静。她一坐下就咕哝道: “我觉得自己没有心情吃饭。”之后,她在仍然自认为是她的守护者的瑞典太太的鼓励下,把送上来的东西每样都吃了一点。 上菜之前,波洛拉住服务员领班的袖子,跟他嘀咕了几句。接着伯爵夫妇的饭菜总是最后才送上桌,给他们结账的时候也有所拖延,于是康斯坦汀医生猜出了波洛刚才的指示内容。这样一来,伯爵夫妇就成了最后离开餐车的人。 终于,他们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波洛也急忙站起来跟在他们后面。 “对不起,夫人,您的手帕掉了。” 他递给他一块小小的、有花押字的手帕。 她接过来看了一眼,又还给他了。“你弄错了,先生,这不是我的手帕。” “不是?您确定吗?” “绝对没错,先生。” “可是,夫人,上面有您的名字的首字母h。” 伯爵忽然一动。波洛没有理他,两眼紧紧盯住伯爵夫人的脸。 她镇定地看着他,说: “我不明白,先生,我名字的缩写是e.a.。” “我不这么想,您的名字是海伦娜,不是埃伦娜。海伦娜·戈尔登贝格,琳达·阿登的小女儿——海伦娜·戈尔登贝格,阿姆斯特朗太太的妹妹。” 死一般的沉寂。伯爵夫妇的脸色变得惨白。 波洛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否认是没用的,这是事实,对吗?” 伯爵怒不可遏地大叫起来:“我需要个解释,先生,你有什么权利——” 她制止了他,一只小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鲁道夫,让我来说。否认这位先生的话是没用的。我们还是坐下来谈谈这件事吧。” 她的腔调发生了变化,虽然仍带有浓厚的南方口音,但是变得清晰锐利起来,第一次流露出了地道的美国口音。 伯爵顺从了妻子的阻止,不再说话了。两人在波洛对面坐了下来。 “你说的话,先生,非常正确。”伯爵夫人说,“我是海伦娜·戈尔登贝格,阿姆斯特朗太太的妹妹。” “今天早上的时候您没告诉我这个事实,伯爵夫人。” “是的。” “实际上,您跟您丈夫所说的全都是谎言。” “先生!”伯爵生气地叫了起来。 “别生气,鲁道夫。波洛先生说的事实的确很残酷,但不可否认。” “很高兴您能如此坦率直接地承认事实,夫人。现在可否请您告诉我您为什么这么做,以及为何在护照上修改您的教名吗?” “这全是我做的。”伯爵插嘴道。 海伦娜平静地说:“当然,波洛先生,你能猜出原因——我们的原因。死者就是杀害我小侄女的那个人,他杀死了我姐姐,伤透了我姐夫的心。我最爱的这三个人,他们是我的家人——我的世界!” 她的声音激情地迸发而出。她母亲所演绎出来的情感的力量让无数观众感动到落泪,而此刻的她,确凿无疑是那个伟大女演员的女儿。 她平静了一些,继续说道: “整个火车上,可能就数我要杀他的动机最强了。” “您没杀他吗,夫人?” “我发誓,波洛先生——而且我丈夫也知道,也可以发誓——尽管我很想杀了他,却从来碰都没碰过他。” “我也发誓,先生,”伯爵说,“我以我的名誉向你保证,海伦娜昨晚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房间。正如我所说,她吃了一片安眠药。她绝对、完全无罪。” 波洛把他们两个打量了一番。 “以我的名誉保证。”伯爵又说了一遍。 波洛轻轻摇摇头。 “然而您承认是您在护照上改名字了?” “波洛先生,”伯爵真挚而激动地说,“请从我的角度想一想。你觉得我能忍受让自己的妻子扯进一场肮脏卑鄙的刑事案件中吗?她是清白的,我知道,但她所说的也是实情——由于她跟阿姆斯特朗家的关系,肯定最先被人怀疑。她将受到讯问——也许会被捕。既然厄运让我们跟那个雷切特上了同一列火车,我相信只有这一条路了。我承认,先生,我对你撒谎了——我说的全都是谎话,但有一件事除外。我妻子昨晚从未离开过她的房间。” 他说得十分恳切,让人难以否定。 “我并不是说怀疑您,先生,”波洛缓缓地说道,“我知道,您的家族古老而值得骄傲,假如您的妻子被扯进一件讨厌的刑事案件中,确实是痛苦的事。我很是同情。但您妻子的手帕的确出现在了死者的房间里,您要怎么解释呢?” “那手帕不是我的。”伯爵夫人说。 “就算上面有个首字母h?” “就算上面有个首字母h。我的手帕跟那块有些相似,但样式确实有所不同。当然,我知道,我不能期望你能相信我,但是我向你保证那块手帕不是我的。” “可能是有人放在那儿的,以便嫁祸给您?” 她浅浅地笑了笑。“你是在怂恿我承认手帕是我的吗?但是波洛先生,真的不是我的。”她极其真诚地说道。 “如果手帕不是您的,那您为什么要修改护照上的名字?” 伯爵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们听说发现了一块绣有首字母h的手帕。在被叫去询问之前,我们一起商量了一下。我向海伦娜指出,如果被人发现她的教名的首字母是h,肯定会立刻引起怀疑,受到更多严苛的提问。这事很简单——把海伦娜改成埃伦娜,轻而易举。” “您的手法倒是跟罪犯一样高明,伯爵先生,”波洛干巴巴地说,“伟大的、天生的聪明才智,显然是要毫不留情地误导正义。” “哦,不,不,”女孩俯身向前,用法语说,“波洛先生,他已经向你解释过了,”她又改成了英语,“我吓坏了——完全被吓个半死,你知道。这事很可怕——那时——现在又要旧事重提。而且还要被人怀疑,可能还会被扔进监狱。我只是害怕极了,波洛先生,你一点也不理解吗?” 动听、低沉、丰富、恳求般的声音,演员琳达·阿登的女儿的声音。 波洛严肃地看着她。 “如果我相信您,夫人——我不是说不相信您——那么您得帮我一个忙。” “帮你?” “是的。谋杀的原因在于从前——那个让你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让你年幼的生活充满悲伤难过的悲剧。带我回到过去吧,小姐,也许我能找到解释整件事情的环节。” “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呢?他们全死了。”她悲伤地重复着,“全死了——全死了——罗伯特,索妮亚——亲爱的、亲爱的黛西。她那么可爱——那么幸福——长着一头活泼的鬈发。我们都为她着迷。” “还有另外一个受害者,夫人,可以说,是个间接的受害者。” “可怜的苏珊娜?是的,我把她给忘了。警察询问了她,认定她跟此事有关。也许有关,可就算有,她也是无罪的。我相信,她只是跟别人闲聊,说了黛西的出游时间。可怜的女孩完全被吓蒙了——她认为责任都在自己。”她打了个寒战,“她从窗户跳了下去。哦,太可怕了!” 她把脸埋进双手中。 “她是哪国人,夫人?” “法国人。” “她姓什么?” “说起来很荒谬,但我不记得了——我们都叫她苏珊娜,一个漂亮、爱笑的女孩。她全心全意照顾着黛西。” “她是保姆,对吗?” “是的。” “谁是护士?” “那个受过训练的医院护士,叫斯坦格尔伯格,她对黛西也是全心全意的——对我姐姐也是。” “现在,夫人,我希望您仔细想一想再回答这个问题。自从您上了这列火车,有没有看见认识的人?” 她盯着他。“我?不,一个也没有。” “德拉戈米罗夫公主呢?” “哦,她。我当然认识她。我以为你是说那时——那时的人。” “我正是这个意思,夫人。现在仔细想一想。很多年过去了,夫人,请别忘了,这个人的样子也许发生了改变。” 海伦娜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之后,她说:“不——我肯定——不认识什么人。” “您自己——那时您还是个小女孩——没有人教导您的学习或者照看您吗?” “哦,对,我有个监护人——类似我的家庭教师,也是索妮亚的秘书。她是个英国人,确切地说是苏格兰人,一个高大的红发女人。” “她叫什么?” “弗里博迪小姐。” “年轻还是年长?” “对当时的我来说,她老得可怕。我想她现在可能也不会超过四十岁。当然,苏珊娜一直负责照顾我的衣着和生活。” “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了吗?” “只有仆人。” “那么,夫人,您是否确定,非常确定,在火车上,您一个人也不认识?” 她认真地回答道: “没有,先生,一个也没有。” 第二十八章 德拉戈米罗夫公主的教名 第二十八章 德拉戈米罗夫公主的教名 伯爵夫妇离开之后,波洛打量着另外两个人。 “你们瞧,”他说,“我们有进展了。” “太棒了!”布克先生诚心诚意地说,“要是我,做梦也不会怀疑安德雷尼伯爵夫妇。我承认我认为他们跟此事完全无关。我想,毫无疑问是她作的案了?这真让人难过。但是,他们不会处决她的,这案子情有可原。监禁几年——仅此而已。” “事实上,你非常肯定她有罪。” “我亲爱的朋友——肯定是毫无疑问的吧?我看你那种让人放心的样子,好像只要等我们从雪堆里出来,警察接手此事,一切就都妥善解决了。” “你不相信伯爵明确地坚持——以他的名誉保证——他的妻子是清白的?” “我亲爱的——自然了——不然他还能说什么?他爱他的妻子。他想救她!他很会撒谎——一副贵族的样子。可是除了谎言,他还能说什么?” “唔,你知道,我有个荒谬的想法,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不,不。别忘了,手帕。手帕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哦,我不完全相信手帕的事。你记得,我总是跟你说,关于手帕的主人,有两种可能性。” “反正——” 布克先生停住了。另一端的门打开,德拉戈米罗夫公主走进餐车,径直走向他们。三个人站了起来。 她无视其他两个人,只对波洛说道: “我相信,先生,”她说,“你有我的一块手帕。” 波洛朝另外两个人胜利地瞥了一眼。 “是这块吗,夫人?” 他掏出了那块精致的棉纱手帕。 “就是它。角上有我名字的首字母。” “但是,公主,这里的字母是h,”布克先生说,“您的教名——请原谅——是娜塔丽亚(natalia)。”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正是这个,先生。我手帕上的首字母是俄语,在俄语中,h就是n。” 布克先生有些惊讶。这个倔老太太身上有些东西让他觉得慌张和不自在。 “今天上午问您的时候您并没有告诉我们手帕是您的。” “你没问我。”公主冷冰冰地说。 “请坐,夫人。”波洛说。 她叹了口气。“我想,好吧。”她坐了下来。 “不需要多费唇舌了,先生们,你们下一个问题会是——我的手帕怎么会在尸体旁边?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您真的不知道吗?” “一无所知。” “请原谅,夫人,但是对于您的回答的真实性,我们能相信几分呢?” 波洛说这话时语气十分柔和。 德拉戈米罗夫公主轻蔑地答道:“我想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海伦娜·安德雷尼就是阿姆斯特朗太太的妹妹?” “您的确在这件事上故意对我们有所隐瞒。” “当然。而且我还会这么做的。她母亲是我的朋友。先生,我相信我是忠实的——对朋友、家人、阶层。” “难道您不认为您应该尽最大努力伸张正义吗?” “在这个案子中,我认为,正义——严格的正义——已经得到了伸张。” 波洛俯身向前。 “您明白我的难处,夫人。在手帕这件事上,我能相信您吗?或者您是在掩护朋友的女儿?”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好吧,先生,我说的话很容易证明。我会给你为我做手帕的巴黎人的地址,你只要给他们看一下那块手帕,他们就会告诉你那是我一年多前定做的。这块手帕是我的,先生。” 她站起身。 “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您的女仆,夫人,上午我们给她看的时候,她认得这块手帕吗?” “她肯定认得。她看到了可什么都没说?啊,很好,这表示她也很忠诚。” 她微微一低头,走出了餐车。 “就是这样,”波洛轻声咕哝着,“我问女仆是否知道手帕是谁的,我注意到她有一点犹豫,她不确定应不应该承认是女主人的。但是怎么才能对应到我脑中那奇特的中心理论上去呢?没错,也许可以。” “啊!”布克先生做了个很有特色的手势,“她真是个厉害的老太太,不简单!” “她有可能谋杀雷切特吗?”医生问波洛。 他摇摇头。 “那些刀口——用力刺入肌肉的伤口——体质虚弱的人绝对、绝对做不到。” “但是浅一点的伤口呢?” “没错,浅一点的。” “我正在想,”波洛说,“今天上午的事,当我跟她说力量存在于她的意志而非手臂的时候,这句话其实是个圈套。我想看看她是否会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右臂或左臂。她不是只看了一个,而是两个手臂都看了。但是她的回答很奇怪,她说:‘我一点力气也没有。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一句古怪的话。这证实了我对这个案子的看法。” “这并没有解决左撇子的问题啊。” “是没有。顺便问一下,你们注意到没有,安德雷尼伯爵的手帕放在他上衣右胸的口袋里?” 布克先生摇摇头。他的思绪沉浸在刚才半小时内被揭露出来的惊人的内情中。他嘟囔着说:“谎言——还是谎言。真是惊奇,今天上午我们听到了一堆谎言。” “还会有更多发现的。”波洛兴致勃勃地说。 “你这么想?” “不然我会很失望的。” “这么口是心非是可怕的,”布克先生说,“可是你好像对此挺高兴的。”他带点责怪意味地补充说。 “有这么一个好处,”波洛说,“如果你用真相和说谎的人对质,通常他会承认的——往往出乎意料。只要猜对了,就能产生作用。 “这是处理这个案件唯一的方法。我依次请旅客来询问,思考他或她的证词,并且对自己说:‘如果某人在撒谎,那么他在哪一点上撒了谎,撒谎的原因又是什么?’然后我回答道:‘如果他在撒谎——请注意,是如果——只能是这个原因和在这一点上撒谎。’在安德雷尼伯爵夫人身上,这一点已经成功地得到了印证。现在我们要用相同的方法对待其他几个人。” “如果,我的朋友,你的猜测碰巧错了呢?” “那么至少有一个人彻底摆脱嫌疑。” “啊!一种排除法。” “正是。” “那么,下一个我们要对付谁?” “我们要对付的是那位真正的绅士,阿巴思诺特上校。” 第二十九章 第二次会见上校 第二十九章 第二次会见上校 显然,再次被叫进餐车问话令阿巴思诺特上校十分恼怒。他面色冷峻地坐了下来,说道: “怎么了?” “很抱歉还要麻烦您一次,”波洛说,“但是我想您还能给我们提供一些信息。” “真的吗?我不这么认为。” “首先,您见过这根烟斗通条吗?” “见过。” “是您的吗?” “不知道。你知道,我又没在上面做私人标记。” “您知道吗,阿巴思诺特上校,在斯坦布尔-加来车厢的旅客中,您是唯一抽烟斗的人。” “这么说,可能是我的。” “您知道是在哪里发现它的吗?” “不知道。” “在被害人的尸体旁边发现的。” 阿巴思诺特上校扬了扬眉毛。 “您能否告诉我们,阿巴思诺特上校,东西怎么会在那里出现?” “如果你是问是不是我扔在那里的,那么,不是我。” “您有没有进过雷切特的房间?” “我甚至都没跟这人说过话。” “您从未跟他说过话,也没有谋杀他?” 上校又讥讽地扬了扬眉毛。 “如果是我杀了他,我不可能对你说真话。事实上,我确实没有谋杀这家伙。” “啊,好吧,”波洛咕哝着,“这不重要。” “你说什么?” “我说这不重要。” “哦!”阿巴思诺特一脸惊讶,不安地盯着波洛。 “因为,你瞧,”这小个子男人继续说道,“烟斗通条,无关紧要。我自己还能想出十一种完美的理由来解释它的出现。” 阿巴思诺特瞪着他。 “我想见您,其实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波洛接着说,“也许,德贝纳姆小姐已经告诉您了,我在科尼亚车站上无意中听到了她对你说的几句话?” 阿巴思诺特没有回答。 “她说:‘不是现在。等一切都结束了,等事情过去了。’您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很抱歉,波洛先生,但是我必须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 上校生硬地说:“我建议你还是问德贝纳姆小姐本人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吧。” “我问过了。” “结果呢,她拒绝告诉你?” “是的。” “那么我想这再明显不过了——即便对你——我会守口如瓶的。” “你不会泄露那个女孩的秘密?” “可以这么理解,如果你愿意。” “德贝纳姆小姐告诉我,这些话说的是她的私事。” “那你为什么不接受这个解释呢?” “因为,阿巴思诺特上校,德贝纳姆小姐在这起案件中可以说是非常可疑。” “胡说!”上校激动地说。 “这并非胡说。” “你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 “在小黛西·阿姆斯特朗被绑架的那段时间,德贝纳姆小姐是他们家的家庭教师,难道这个理由也不算吗?” 死一般的沉默。 波洛温和地点点头。 “您瞧,”他说,“我们知道的比您想的更多。如果德贝纳姆小姐是清白的,她为什么要隐瞒这个事实?她为什么告诉我她从未去过美国?” 上校清了清嗓子。“也许你弄错了?” “我没弄错。德贝纳姆小姐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阿巴思诺特上校耸耸肩。 “你最好去问她。我还是认为你弄错了。” 波洛抬高了声音叫人。一个服务员从餐车另一端走进来。 “问问十一号房间的英国小姐,可否愿意来一下。” “好的,先生。” 服务员走了。四个人沉默地坐着。阿巴思诺特上校的脸像是木刻的一般,僵硬且没有表情。 服务员回来了。 “那位小姐就来了,先生。” “谢谢你。” 一两分钟后,玛丽·德贝纳姆走进餐车。 第三十章 玛丽·德贝纳姆的身份 第三十章 玛丽·德贝纳姆的身份 她没戴帽子,头挑衅似的向后仰着。波浪似的梳向脑后的头发和鼻子的线条,让人想到乘风破浪驶入汹涌大海的船头雕像。那一瞬间,她很美。 她看了阿巴思诺特一眼——就一眼,然后转向波洛说:“你想见我?” “我想问问你,小姐,今天上午你为什么要对我们撒谎?” “对你们撒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隐瞒了一个事实,即阿姆斯特朗惨剧发生的时候,你正住在他们家。但你告诉我你从未去过美国。” 他看见她退缩了一下,接着又镇定下来。 “对,”她说,“这是真的。” “不,小姐,是假的。” “你误会了。我是说,我真的对你撒谎了。” “啊,你承认了?” 她的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当然,既然你已经发现了。” “起码你很坦率,小姐。” “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哦,当然,这倒是。那么,小姐,能否问问你隐瞒的原因呢?” “我认为原因很明显,波洛先生。” “对我来说不明显,小姐。” 她的语气平静中带有一些坚硬:“我得生活。” “你是说——” 她抬起眼帘,直视波洛的脸。“你要知道,波洛先生,争得一份过得去的工作有多难?你觉得一个涉嫌谋杀而被拘留的女孩,一个名字也许还有照片被刊登在英国报纸上的女孩——你觉得有哪个普通的中产阶级主妇会请这样的女孩当她女儿的家庭教师?”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会——如果你没有责任的话。” “哦,责任——不是责任——是报纸的宣传!迄今为止,波洛先生,我生活得还算顺利。收入很高,工作也很愉快。我不会因为不好的事而失去现在的工作。” “恕我冒昧地提议,小姐,我才是最好的裁判,而不是你。” 她耸耸肩。 “比如,关于身份这件事,你能帮助我们。” “什么意思?” “你可能没有认出安德雷尼伯爵夫人,就是你在纽约教过的阿姆斯特朗太太的妹妹?” “安德雷尼伯爵夫人?没有。”她摇摇头,“也许你觉得很不寻常——可我不认识她。你瞧,我教她的时候她还没长大。那是多年前的事了。伯爵夫人确实让我想起了某个人,这让我很困惑。但是她的样子像个外国人——我从来没把她跟那个小小的美国女学生联系起来。我只是走进餐车时偶然瞥过她一眼,况且更多的是看她的衣服,而不是脸。”她淡淡一笑,“女人就是这样!之后——嗯——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你不会告诉我你的秘密,是吗,小姐?” 波洛的声音温和又有说服力。 她低声说:“我不能——我不能。” 突然,毫无预兆地,她崩溃了,整个脸埋进伸出的手臂中大哭起来,心都快碎了似的。 上校跳起来,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旁。 “我——听我说——” 他停住了,猛地转过身,怒视着波洛。 “该死的,我要把你身上的骨头都打碎!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矮子!”他说。 “先生。”布克先生抗议道。 阿巴思诺特转向姑娘。“玛丽——看在上帝的分上——” 她跳起来。“没关系,我很好。你不再需要留下我了,是吗,波洛先生?如果需要的话,你可以过来找我。哦,我真是个傻瓜——我就是个大傻瓜!”她匆匆离开了餐车。 随后,阿巴思诺特再次转向波洛。“德贝纳姆小姐跟这个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完全无关,你听到了吗?如果你让她为难或者干扰她,我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大步走了出去。 “我喜欢看生气的英国人,”波洛说,“他们很有趣,越激动越不会表达。” 但是布克先生对英国人的情绪反应毫无兴趣。他对他的朋友佩服得五体投地。 “亲爱的,你太了不起了!”他大喊,“又一个神奇的猜测。” “你是怎么想出来这些的,太不可思议了。”医生钦佩地说。 “哦,这一次,我觉得都是理所应当的。这不是猜测。其实是安德雷尼伯爵夫人告诉我的。” “怎么?不是吧?” “你还记得吗,我问她教师或女伴的事?我已经认定假如玛丽·德贝纳姆小姐跟本案有关,那她肯定在他们家中担任类似的某个工作。” “没错,可安德雷尼伯爵夫人描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啊。” “正是。一个红头发的高个子中年女人——实际上,在各个方面都跟德贝纳姆小姐正好相反。为的是造成一个明显的反差。但是那时她得立刻编一个名字,她无意识的联想让她露出了马脚。你们记得,她说的是小姐。” “是啊?” “好吧,可能你们不知道,直到不久前,在伦敦还有家商店名叫德贝纳姆·弗里博迪。因为脑子里一直想着德贝纳姆这个名字,伯爵夫人得立刻抓住另外一个名字,第一个跳进她脑海中的就是弗里博迪。当然我马上就明白了。” “这是另一个谎言。她为什么这么做?” “可能更多的是忠诚。这让事情有点难办了。” “哎呀!”布克先生愤然说道,“可是,火车上人人都在撒谎吗?” “这一点,”波洛说,“正是我们要弄明白的。” 第三十一章 更多惊人内幕 第三十一章 更多惊人内幕 “现在,没什么事能让我吃惊了。”布克先生说,“没有!就算火车的人都被证实在阿姆斯特朗家待过,我也不会惊讶。” “这是一句很深刻的话。”波洛说,“你想不想听听你最喜欢的嫌疑人,那个意大利人,是怎么说的?” “你又要来一次著名的猜测吗?” “正是。” “这真是一桩最离奇的案件。” 康斯坦汀说。 “不,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了。” 布克先生滑稽地挥动着双臂,失望地说:“如果你说这个是自然的,我的朋友——”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波洛已经让餐车服务员去叫安东尼奥·福斯卡雷利了。 大块头意大利人进来时眼睛里充满了警惕。他像一只被困的野兽那样紧张不安地来回打量着。 “你们想要什么!”他说,“我再没什么要告诉你们的了——没有,听到了吗?我向上帝发誓——”他拍着桌子。 “不,你还可以告诉我们一些事,”波洛坚定地说,“真相!” “真相?”他不安地扫了波洛一眼,举止中的笃定和亲切荡然无存。 “当然,或许我已经知道了,但如果你主动说出来,对你还是很有利的。” “你说话的口气就像个美国警察。‘老实交代。’他们就是这么说的,‘老实交代。’” “啊,那么你跟纽约的警察打过交道了?” “不,不,从来没有。他们不能证明我有罪——并没有上庭审判我。” 波洛平静地说:“那是关于阿姆斯特朗的案子,对吗?你那时是个汽车司机?” 他迎着意大利人的目光。大块头泄了气,就像一只被扎破了的气球。 “既然你知道了——干吗问我?” “今天上午你为什么撒谎?” “因为公事。另外,我不相信南斯拉夫警察,他们恨意大利人,他们不会公正地对待我的。” “没准他们给你的正是公义!” “不,不,我跟昨晚的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从来没离开过房间。那个长脸英国人,他可以告诉你。杀死那头猪——那个雷切特——的人不是我。你们无法证明我有罪。” 波洛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他抬起头,平静地说: “很好,你可以走了。” 福斯卡雷利局促不安地徘徊着。“你知道不是我?我跟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说你可以走了。” “这是个阴谋。你要算计我吗?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猪一样的、该坐进电椅的人!他没有被处死简直就是个耻辱。要是我——要是我被捕了——” “但不是你。你跟那起儿童绑架案无关。” “你在说什么?啊,那个小宝贝——她是全家人的欢乐。她叫我托尼奥。她会坐在车子里,假装握着方向盘。全家人都喜爱她。连警察也能理解。啊,可爱的小天使!” 他的声音柔和了起来,眼里充满了泪水。之后,他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出了餐车。 “彼得罗。”波洛喊道。 餐车服务员跑着进来了。 “十号房间——那位瑞典女士。“ “好的,先生。” “还有一个?”布克先生叫道,“啊,不——不可能。我跟你说这不可能。” “亲爱的,我们必须了解这些。即使到最后,火车上的每个人都被证明有谋杀雷切特的动机,我们也得了解这些。一旦我们了解了,就能一劳永逸地找到罪恶所在了。” “我头晕。”布克先生呻吟道。 格丽塔·奥尔松被服务员同情地带了进来。她哭得很伤心。 她跌坐在波洛对面的椅子里,一块大手帕捂着脸,不停地哭着。 “别伤心了,小姐,别难过了。”波洛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只是说几句真话,仅此而已。你就是照顾小黛西·阿姆斯特朗的护士,对吗?” “是的,是真的。”可怜的女人哭泣着说,“啊,她是个天使——一个可爱、听话的天使。她只懂得爱和善良,可她被那个邪恶的人绑走了……受到了残忍的折磨。她那可怜的妈妈,还有另外一个没有出世的孩子。你们无法理解……你们不知道……如果你们像我那样也在那里,如果你们看到了那幕可怕的悲剧!今天上午我应该告诉你们真相的。但是我很害怕…… 害怕。我很庆幸那个罪恶的人死了,再也不能杀害和折磨其他孩子了!啊,我说不下去了……我无话可说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 波洛继续温和地拍着她的肩膀。“好了,好了。我都能理解,所有的事都理解。我不再问你了。你已经承认了那些我知道是事实的事。我跟你说,我理解。” 此刻已经泣不成声的格丽塔·奥尔松站起身,摸索着朝门口走去。刚到门口就撞到了一个正走进来的男人。 是男仆马斯特曼。 他径直走向波洛,像平时那样平静、无动于衷地说道: “希望没有打扰您,先生。我想我最好还是过来一下,先生,告诉你们真相。我是战时阿姆斯特朗上校的勤务兵,先生,后来成为他在纽约时的仆人。今天上午我隐瞒了这个事实,这是我的错,先生,所以我想还是过来说清楚的好。但是我希望,先生,无论如何都不要怀疑托尼奥。老托尼奥,先生,连个苍蝇都不会伤害。我可以发誓他昨晚整晚都没有离开房间,先生。所以,您瞧,先生,事情不是他做的。托尼奥是个外国人,先生,但是他很温和——不像那些常在报上出现的、卑劣的、杀人不眨眼的意大利人。” 他停了下来。 波洛镇定地看着他,说:“这就是你要说的吗?” “就这些,先生。” 他停下来,由于波洛没有做声,他表示歉意地微微鞠了一躬,迟疑片刻,像来的时候那样安静谦逊地离开了餐车。 “这,”康斯坦汀医生说,“比我看过的任何侦探小说都离奇。” “我同意。”布克先生说,“在车厢里的十二个旅客中,有九个已经证实跟阿姆斯特朗一案有关,请问,接下来怎么办?或者我应该问:下一个是谁?” “我差不多可以给你一个答案了。”波洛说,“我们的美国侦探来了,哈德曼先生。” “他,也是来坦白的吗?” 还没等波洛回答,美国人已经来到了桌子旁边,警惕地看了看他们,坐了下来,慢吞吞地说道:“火车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个疯人院。” 波洛对他眨眨眼。 “哈德曼先生,你真的不是阿姆斯特朗家的园丁吗?” “他们没有园丁。”哈德曼先生逐字逐句地回答道。 “或者管家?” “我不具备获得那个职位的素养和风度。不,我跟阿姆斯特朗一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我开始相信我是火车上唯一跟他们家没有关系的人。你吃惊吗——这就是我说的,你吃惊吗?” “确实有点吃惊。”波洛温和地说。 “开玩笑!”布克先生忽然大叫一声。 “对于这个案子,你有没有什么想法,哈德曼先生?”波洛问道。 “没有,先生。我被打败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弄清楚,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卷进来——但哪个人有罪,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你是怎么想明白这一切的?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我只是猜测。” “那么,相信我,你是个非常聪明机灵的推测家。是的,我会告诉全世界,你是个聪明机灵的推测家。” 哈德曼先生向后靠了靠,钦佩地看着波洛。 “请原谅,”他说,“可是只看外表,没人会相信的。我佩服你,确实佩服你。” “你太客气了,哈德曼先生。” “一点也不。我对你深表钦佩。” “然而,”波洛说,“问题还是没有彻底解决。我们可否确凿地说是谁杀了雷切特先生?” “别算上我。”哈德曼先生说,“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充满了对你的钦佩。另外两个你没有猜测的人呢?那个美国老太太和她的女仆?我想我们可以认为她们是火车上唯一清白的人吧?” “除非,”波洛笑着说,“我们可以把她们也放入这个小范围之内——应该说——阿姆斯特朗家的女管家和厨娘。” “好吧,这世上没什么能让我惊讶了。”哈德曼先生平静而顺从地说,“精神病院——事情就是这样——精神病院!” “啊,亲爱的,这些巧合也太离谱了,”布克先生说,“他们不可能全都卷进去啊。“ 波洛看着他。“你不明白,”他说,“你完全没明白。告诉我,你知道谁杀了雷切特吗?” “你知道吗?”布克先生反问道。 波洛点点头。“哦,是的,”他说,“我知道有段时间了。这么明显,真奇怪你们怎么还没有看出来。”他看着哈德曼,问道,“你呢?” 侦探摇摇头,好奇地盯着波洛。“我不知道,”他说,“完全没有头绪。他们中的哪一个呢?”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麻烦你,哈德曼先生,把所有人都集合到这里来。这个案子有两个潜在的结论。我会把这两个都告诉大家。” 第三十二章 波洛提出两个结论 第三十二章 波洛提出两个结论 旅客们都拥入餐车,围着桌子坐了下来。他们的表情多少都有些相似——期待中掺杂着不安。瑞典太太还在哭泣着,而哈巴特太太正在安慰她。 “现在,你得振作起来,亲爱的,一切都会好的。你一定要控制住自己。要是我们中间有个卑鄙的凶手,我们大家都知道不是你。唉,光是想一想这种事就能让人发疯。你坐在这儿,我就在你旁边——别担心。”波洛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便低了下去。 列车员在门口走来走去。“您允许我留下来吗,先生?” “当然,米歇尔。” 波洛清了清嗓子。 “女士们、先生们,因为我知道你们都懂一点英语,所以我就说英语吧。我们来这儿是为了调查塞缪尔·爱德华·雷切特——也就是卡塞蒂——的死因。这个案子有两个可能的结论。我会把这两个都告诉大家,并请布克先生和康斯坦汀医生裁定哪一个是正确的。 “现在你们都已经了解了本案的情况。今天早上,有人发现雷切特被刺死了。昨天晚上十二点三十七分,他还跟列车员在门口说过话。我们在他的睡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块被砸瘪的表,指针停在一点一刻上。发现尸体后,康斯坦汀医生作了检查,指出死亡时间在午夜至凌晨两点。大家都知道,晚上十二点半的时候,火车撞进了雪堆里,此后,任何人都不可能离开火车。 “哈德曼先生,是纽约侦探社的人员,”有几个人扭头看了看哈德曼先生,“他的证词说,只要有人经过他的房间(车厢尽头十六号房)他就会看到。因此,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凶手只能是这节车厢,即斯坦布尔-加来车厢里面的人。 “我要说,这个,就是我们的推论。” “什么?”布克先生突然吃惊地叫出了声。 “但是我还要告诉大家另外一个推论。这很简单。雷切特先生有一个让他惧怕的敌人。他向哈德曼先生描述了这个敌人的样子,还说,如果这人要杀他,很有可能在火车离开斯坦布尔的第二个晚上下手。 “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女士们、先生们,雷切特先生知道的事比他说出来的要多。这个雷切特先生预料中的敌人,在贝尔格莱德或者温科夫齐上了火车,是从阿巴思诺特上校和麦奎因先生去站台时打开的一扇门里进来的。有人给他准备了一套列车员的制服,他套在自己衣服的外面。虽然门是锁着的,但是他用一把万能钥匙打开了雷切特先生的房门。雷切特先生因为服用了安眠药,已经入睡,这个人凶狠地刺死他,然后穿过通向哈巴特太太房间的联通门,逃走了——” “是这样的。”哈巴特太太点点头。 “经过联通门时,他顺手把刚才用过的匕首塞进了哈巴特太太的洗漱包里。他不知道自己制服上的一个纽扣掉了。然后他溜出房间,沿着过道跑掉了。匆忙之中,他把制服塞进一个空房间里的旅行箱之中。几分钟之后,他穿着普通的衣服,在火车就要开动的时候,从他上火车的那扇门——餐车附近的门——下了火车。” 每个人都倒抽一口气。 “那块表是怎么一回事?”哈德曼先生问道。 “我会把整件事情解释清楚的。在查理布罗德的时候,雷切特先生忘了要把表调慢一小时。他的表仍然是东欧时间,比中欧时间快了一小时。所以雷切特先生被刺死的时间是十二点一刻,而不是一点一刻。” “但这个解释是荒谬的!”布克先生喊道,“差二十三分一点时房间里传出来的某个人的声音怎么解释?要么是雷切特的,要么是凶手的。” “不一定。可能,呃,是第三个人的。他想走进房间跟雷切特说话却发现他死了。他按铃叫列车员,然后,就像你们说的那样,他害怕了,怕被指控谋杀,所以就假装雷切特说起话来。” “有可能。”布克先生勉强同意道。 波洛看看哈巴特太太。“怎么,夫人,你想说——” “哦,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你觉得我也忘了把表调慢了吗?” “不,夫人,我认为你听见这个人经过你的包厢,但当时并没清醒过来。后来你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男人在你房间里,于是被惊醒了,就按铃叫列车员。” “好吧,我想有这个可能。”哈巴特太太承认道。 德拉戈米罗夫公主直率地看了波洛一眼。“你怎么解释我的女仆的证词,先生?” “很简单,夫人。您的女仆认出了我给她看的手帕是您的。她想掩护您,可是比较笨拙。她确实撞见了一个男人,但时间上要早一些——火车停在温科夫齐站时。她假装是在一个小时后看见的,因为她头脑混乱地想为您提供一个不在场证明。” 公主低下头。“你想得真是周全,先生,我——我佩服你。” 一片沉寂。 突然,康斯坦汀医生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大家都被他吓了一大跳。 “但是,不对,”他说,“不,不,还不对!这种解释站不住脚,有很多小的漏洞。犯罪过程绝对不是这样的——波洛先生肯定很清楚。” 波洛转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明白,”他说,“我会告诉你我的第二个结论。但是别着急否定这一点。稍后你会同意的。” 他又转向众人。 “关于这起谋杀案,还有另外一个结论。我是这么总结出来的。 “听完所有的证词之后,我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开始思考。有几点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把这几点向我的两位同事列举了出来。有些我已经解释过了,比如护照上的油渍等等。现在我来说说剩下的几点。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火车离开斯坦布尔后的第一天,布克先生在餐车吃午饭时说的一句话。聚集在这里的人很有意思,形形色色各不相同,来自不同的阶层和国家。 “我同意他的说法,但想到这个特点时,我试着想象这样一群人在其他条件下是否有可能聚在一起。我的答案是——只有在美国。在美国,可能有这么一个家庭,包括了这么多不同国家的人——一个意大利汽车司机,一个英国家庭女教师,一个瑞典护士,还有一个德国女仆,诸如此类。这让我产生了一个猜测的框架——就是说,像导演选角色那样,给每个人分配一个在阿姆斯特朗家中出现的角色。这不仅十分有趣,而且让我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结果。 “我还用了一些奇怪的结论来检验我脑子中的每个人的证词。先说麦奎因先生的证词吧。跟他的第一次谈话非常令人满意。但是第二次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对他说我们发现了一封提及阿姆斯特朗案件的信。他说:‘可是,肯定——’然后顿了顿,又说,‘我是说——那个老头子太粗心了。’ “因此我感觉到这不是他开始想说的话。假设他原本打算说的是:‘可是,肯定已经烧了。’在这种情况下,说明麦奎因先生知道这封信,并且知道它已经被烧毁了。换句话说,他要么是凶手,要么就是凶手的同伙。很好。 “然后是男仆。他说他的主人坐火车时习惯服用一片安眠药。这可能是真的,但是雷切特昨晚吃安眠药了没有?他枕头下面的自动手枪证明仆人说了谎。既然雷切特打算昨晚加强防备,那么不管他昨晚服用了什么安眠药,他自己肯定是不知情的。谁给他服的呢?显然是麦奎因或者他的仆人。 “现在,我们看看哈德曼先生的证词。我相信他对我说的关于自己身份的情况,但是当他说起自己用来保护雷切特先生的实际方法时,他的说法多少有点荒谬。保护雷切特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和他一起在房间里过夜,或者在某个能观察到他房门的地方。他的证词中说得很明白的一件事就是,其他车厢里的人不可能谋杀雷切特。这就把范围明确缩小到了伊斯坦布尔-加来车厢之中。我觉得这一点非常古怪,令人费解,我先把它放在一边。 “我无意中听到的德贝纳姆小姐和阿巴思诺特上校说的那几句话,也许此刻你们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在我看来,一个有趣的事实就是,阿巴思诺特上校叫她‘玛丽’,显然他们关系很亲近。但是阿巴思诺特上校应该是几天前才遇见她的。而且我了解上校这一类英国人——就算对她一见钟情,也会很礼貌地慢慢进展,绝不会仓促行事。因此我推断,阿巴思诺特上校和德贝纳姆小姐其实早已认识,出于某个原因才假装互不相识。还有个小问题就是,德贝纳姆小姐熟悉‘长途电话’这个词,然而她却告诉我她从未去过美国。 “下一个证人。哈巴特太太告诉我们躺在床上她看不到联通门有没有闩上,所以她请奥尔松小姐帮她看一下。那么——如果她所住房间的号码是二、四、十二,或者任何双号,在这些房间里,插销正好在门把手的下方,那她所说的绝对是真话——但是像三号这样的单号房间,插销是在门把手的上方,因此不可能被洗漱包挡住。我只好得出结论,哈巴特太太编造出了一个没有发生过的故事。 “在这里,我说几句关于时间的问题。在我看来,那块瘪了的手表,真正有趣之处在于它所在的地方——在雷切特的睡衣口袋里,一个非常不舒服、非常不适合放表的地方。况且,床头边上还有一个挂表的‘挂钩’。因此我确信那块表是故意被放进口袋里的——伪装。那么,凶案就不是发生在一点一刻了。 “会不会更早一些?确切地说,是不是一点差二十三分?我的朋友布克先生根据我被一声大叫惊醒这件事,赞成这个说法,并跟我进行争论。但是如果雷切特被下了重药,他不可能大喊。如果他能大喊,他就能挣扎着保护自己,但是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的迹象。 “我记得麦奎因曾提醒我们注意,不是一次,而是两次(第二次非常明显),雷切特不会说法语。我得出一个结论,一点差二十三分发生的整个事件,就是专门演给我看的一出喜剧!任何人都能看穿这个手表的骗局——这是侦探小说中常见的桥段。他们认为我能看穿这个骗局,然后自作聪明地推断既然雷切特不会说法语,那么我在一点差二十三分时听到的声音就不是他的,那么雷切特肯定已经死了。但是我深信,一点差二十三分的时候,雷切特正由于安眠药的作用熟睡呢。 “可是这个把戏居然成功了!我打开门朝外看了看。我确实听见了那句法语。要是我蠢得没有意识到那句话的重要性,那么一定会有人尽力引起我的注意。必要的话,麦奎因可以直接说出来:‘抱歉,波洛先生,不可能是雷切特先生说的。他不会说法语。’ “那么,真正的作案时间是什么时候呢?还有,是谁杀了他? “以我之见——只是个看法——雷切特被杀的时间很接近两点钟,也就是医生给我们的时间下限。 “至于是谁杀了他——” 他顿了顿,看看他的听众。他可不能抱怨人们不关注他——每个人都紧紧盯着他,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他缓缓地继续说道: “要证明火车上的某一个人有罪是相当困难的,这一点让我很奇怪。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有另外一个我觉得‘不可能’的人作证,这样一来,麦奎因先生和阿巴思诺特上校可以相互提供不在场证明,而这两个人似乎不可能之前就认识对方。英国男仆和意大利人也是如此,还有瑞典女士和英国女孩。我对自己说:‘这太不寻常了——他们不可能都卷进来!’ “然后,先生们,我忽然明白了,他们都牵涉其中。这么多与阿姆斯特朗家有关系的人,坐同一趟火车旅行,纯属巧合是不可能的:不可能。这不是偶然,而是计划好的。我想起阿巴思诺特上校关于陪审团的一句话。一个陪审团由十二个人组成——有十二位旅客——雷切特被刺了十二刀。那么,一直困扰我的事情——在一年中的淡季,一群不寻常的人挤满了斯坦布尔-加来的车厢——就解释清楚了。 “雷切特在美国逃脱了审判。毋庸置疑,他犯了罪。我想象着有十二个人自己组成一个陪审团,宣判雷切特死刑。由于情况紧急,他们不得不担任他的死刑执行人。基于这一假设,整个案子瞬间就一目了然了。 “我看到了一幅完美的镶嵌图案,每个人都扮演着分配给他或她的角色。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巧妙,要是有任何人受到怀疑,其他一个或几个人就会为他澄清,并把问题搅乱。一旦有画面之外的人涉嫌犯罪,又不可能提供不在场证明,那哈德曼的证词就很必要了。斯坦布尔车厢里的旅客是不会有危险的。他们证词中的每个细节都是事先设计好的。整件事就是个设计巧妙的拼图玩具,每发现一片新的线索,案子就困难一分。正如我的朋友布克先生所说,这案子简直离奇得无法想象。而这正是作案人想要给人的感觉。 “这个结论能解释所有问题吗?是的,可以。刀伤的性质——每一刀都是由不同的人刺下去的。那些伪造的恐吓信——之所以说伪造,是因为这都是不真实的,写下来只是为了制造证据。(无疑,肯定有真的恐吓信,警告雷切特小心性命的,只是被麦奎因销毁了,用恐吓信代替了。)之后哈德曼所说的被雷切特雇用的事——当然从头到尾都是谎话。对那个神秘人的描述,小个子、深色皮肤、说话女里女气的,只是为了方便而捏造的。既不会牵扯到任何列车员,而且男女都适用。 “用刀刺这个想法,乍看之下很奇怪,可仔细一想就知道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当前情况的了。匕首是每个人都会用的武器,无论身强还是体弱,而且不会发出噪音。也许我是错的,不过我猜想,十二个人依次从哈巴特太太的房间进入雷切特黑漆漆的房间里,刺了他一刀。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刀杀死了他。 “雷切特在枕头上发现的那最后一封恐吓信,已经被人小心地烧毁了。假如没有留下关于阿姆斯特朗一案的线索,那么警方绝对没有理由去怀疑火车上的任何一个旅客。那样就可以当成是外来的人做的,那么车上一个或更多的旅客都作证看到这个‘小个子、深色皮肤、说话女里女气’的人在布罗德下了车。 “我完全不知道当这些共谋者发现他们的部分计划因火车事故而可能无法实施时,会怎么办。我想象着,他们匆忙地商量了一下,决定继续进行。这样一来,一个或者所有的旅客都会受到怀疑,但他们早已预料到这一可能性并且有所准备。唯一需要增加的工作就是把事情弄得更乱。两条所谓的‘线索’被故意留在了死者的房间里——一条栽赃给了阿巴思诺特上校(他的不在场证明最充分,而且跟阿姆斯特朗家的关系也最难证实);第二条,手帕的线索,栽赃给了德拉戈米罗夫公主,凭借她的社会地位,非常虚弱的体质,还有女仆和列车员的证词,她的清白无懈可击。 “为了把事情搞得更乱,他们又凭空编造了一个穿猩红色睡衣的神秘女人。我又一次为这个女人的存在作了证明。有人重重地敲了一下我的房门,我从床上跳起来向门外看过去——看到一个穿猩红色和服睡衣的人消失在远处。他们明智地选了三个人——列车员、德贝纳姆小姐和麦奎因——也见过她。我想,肯定是某个富有幽默感的人,趁我在餐车跟人交谈时,把那件睡衣放进了我旅行箱的上面一层。这件睡衣最开始是从哪里弄到的,我不知道,不过我怀疑这是安德雷尼伯爵夫人的,因为她的旅行箱里只有一件雪纺绸的长睡衣,而且太精致了,更像是喝茶时穿的,而非睡衣。 “当麦奎因第一个知道那封已经被小心烧毁的信居然还有一点没被烧毁,而且正好留有阿姆斯特朗那几个字时,他肯定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其他人。就在这时,安德雷尼伯爵夫人的处境岌岌可危,她丈夫迅速采取措施涂改了护照,这是他们第二次碰到霉运! “他们一致否认跟阿姆斯特朗家有任何关系,也知道我不可能马上找出真相,而且相信,除非我怀疑他们中间的某个人,不然不会进一步调查这件事的。 “现在,还有一点需要考虑。如果我对这个案子的推论是正确的,而且我相信肯定是正确的,那么列车员一定也知道这个计谋。但如果是这样,那凶手就是十三个人,不是十二个。与通常那种‘多个人中有一个人是有罪的’不同,我面临的是‘十三个人中只有一个是无辜的’。是哪一个呢? “我得出一个很古怪的结论,没有参与谋杀的那个人,正是被认为是最有犯罪动机的那个人。我指的是安德雷尼伯爵夫人。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伯爵严肃地以自己的名誉向我发誓,他妻子那晚从未离开房间时的真挚之情。于是,我认定,是安德雷尼伯爵代替他妻子做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皮埃尔·米歇尔绝对是十二人中的一个。可是如何解释他的参与呢?他是个在铁路公司工作了很多年的好人,并不是那种会受贿协助谋杀的人。由此,皮埃尔·米歇尔肯定也跟阿姆斯特朗一案有关。可这看起来不太可能。后来我想到那个死了的保姆是个法国人。假定这个不幸的女孩是皮埃尔·米歇尔的女儿,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这也可以解释谋杀地点为何选在火车上。还有谁扮演的角色不是很清晰呢?我把阿巴思诺特上校当作阿姆斯特朗家的一个朋友。他们可能一起经过了战争。女仆,希尔德嘉德·施密特,我能猜到她在阿姆斯特朗家的职位。也许是我太贪吃了,但是我本能地感觉她是一个好厨娘。我给她设下了一个圈套——她上当了。我说我知道她是个好厨娘。她回答道:‘真的,没错,我的女主人们都这么说。’但是如果你是个女仆,你的主人很难有机会知道你是否是个好厨娘。 “然后是哈德曼。他似乎肯定不是阿姆斯特朗家里的人,我只能想到他跟法国女孩恋爱过。我跟他说起外国女人的迷人之处——再一次得到了我一直寻找的反应——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可他却假装说雪太刺眼了。 “还剩下哈巴特太太。现在,哈巴特太太,请允许我说,在这出戏剧中你扮演了最重要的一个角色。由于房间就在雷切特的隔壁,因此她的嫌疑比其他人都大。照道理说,她没有什么不在场证明。为了演好她要扮演的角色——一个非常自然的、有些荒谬可笑的、宠爱女儿的美国母亲——确实需要一个艺术家。然而有个艺术家跟阿姆斯特朗一家关系密切:阿姆斯特朗太太的母亲——琳达·阿登,一个女演员……” 他停了下来。 接着,响起了一个柔和、梦幻般的声音,跟在这次旅行中所用的声音截然相反,哈巴特太太说话了: “我总是幻想自己能演喜剧。” 她继续梦幻般地说道: “洗漱包的安排是个疏忽。这表明事先应该排练一下。我们来的时候曾经演示过,我想那时我在一个双号房间里。我从未想过插销的位置会有所不同。” 她稍稍移动了下身子,直视着波洛。 “你全都知道了,波洛先生。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可就算是你,也无法想象那种感受——纽约那可怕的一天!我悲痛欲绝,仆人们也是。阿巴思诺特上校也在那儿。他是约翰·阿姆斯特朗最好的朋友。” “战时,他救过我的命。”阿巴思诺特上校说。 “那时我们当场决定(也许我们都疯了,我不知道)一定要执行卡塞蒂逃过的死刑。我们有十二个人——或者说十一个。当然,苏珊娜的父亲远在法国。开始我们打算抽签决定由谁来执行。但是最后我们还是决定用现在这个方法。这是汽车司机安东尼奥提议的。后来玛丽和麦奎因详细拟定了各种细节。他一直很敬慕索妮亚——我女儿,是他向我们详细解释了卡塞蒂是如何用钱逃脱死刑的。 “完善整个计划花费了很长时间。我们首先得了解雷切特的行踪,最后哈德曼做到了。接着我们想方设法让他雇用马斯特曼和赫克托——或者至少是其中一个。嗯,我们做到了。然后我们跟苏珊娜的父亲商量了一下。阿巴思诺特上校很支持十二个人合作,他想把事情做得更加合乎规则。他不喜欢用刀刺这个主意,但他同意这么做能省掉大部分麻烦。而且,苏珊娜的父亲也表示愿意。苏珊娜是他唯一的孩子。我们从赫克托那里得知,雷切特早晚要乘坐东方快车从东边回来。因为皮埃尔·米歇尔就在那趟车上工作,真是时不可失。而且,这也是个不牵连外人的好方法。 “当然,我女婿也知道了,他坚持陪她坐这列火车。赫克托设法让雷切特选择了米歇尔值班这天的火车。我们打算把斯坦布尔-加来车厢上的所有铺位都包下来,可遗憾的是,有个铺位被订走了,是留给公司董事的。‘哈里斯先生’当然是假的。但是如果赫克托的房间里有个陌生同伴会很尴尬。于是,在最后一刻,你来了……” 她停了停。 “好啦,”她说,“现在你全都知道了,波洛先生,你打算怎么办?如果必须把事情公之于众,你能不能把责任都推给我,让我独自承担呢?我情愿自己刺了那人十二刀,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要对我女儿还有她孩子的死负责,还要对另一个原本可以幸福快乐生活的孩子负责。不仅如此,在黛西之前,还有别的孩子被绑架过,而且将来还可能会有其他人。社会给他定了罪,我们只是执行判决。但是没必要把其他人也牵扯进来。所有这些善良忠诚的人——还有可怜的米歇尔,还有玛丽和阿巴思诺特上校——他们都深爱彼此……” 她的声音极其动人,回响在拥挤的空间中——这个低沉、富有感情、振奋人心的声音,感动了纽约许多的观众。 波洛看看他的朋友。 “你是公司的董事,布克先生,”他说,“你要说些什么?” 布克先生清清嗓子。 “我的意见是,波洛先生,”他说,“你提出来的第一个推论是正确的——确实如此。我建议,南斯拉夫警察到达时,我们把这个结论提交给他们。你同意吗,医生?” “当然同意,”康斯坦汀医生说,“至于医疗证据,我想——呃——我会提一两个奇妙的建议。” “那么,”波洛说,“我的解决方案已向大家说明,我可以荣幸地退出此案了。” 第一章 宏大酒店 献给艾登·菲尔波茨 多年前他给予我的帮助和鼓励我一直深为感激 第一章 宏大酒店 我感觉,在英国南部没有哪个沿海小镇像圣卢那么吸引人,难怪它有个美名叫“水城皇后”。这个地方会让人们很自然地想起里维埃拉 。在我看来,康沃尔郡的海岸正像法国南方的海滨一样令人着迷。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 “昨天餐车上的那份菜单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我的朋友,这可不是你的独特见解。”他回答道。 “难道你不同意吗?” 他自顾自微笑着,没有马上回答。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哦,真是对不起,黑斯廷斯。我有点走神了。我在想你刚才提到的那个遥远的地方。” “法国南方吗?” “是的。去年冬天我就在那里。当时发生了一些事情。” 我想起来了。当时在蓝色列车上发生了一起谋杀案。那是一辆往返于巴黎和里维埃拉之间的豪华夜车。虽说案情复杂,令人困惑,但还是被波洛以他一贯的敏锐和精确侦破了。 “要是当时我和你在一起该多好啊!”我深感遗憾。 “我也是这么想的,”波洛说道,“你的经验对我来说可是非常宝贵的。” 我侧过脸打量他。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他的恭维不是那么可信,但这次他却显得非常一本正经。不过这又如何呢,我对他那一套了解得很。 “黑斯廷斯,我尤为怀念的是你那鲜活的想象力,”他梦呓般接着说道,“一个人总是希望调剂一下的。有时我也会和乔治斯探讨几个问题,我的这个男仆也算是个可爱的人,可就是一点儿想象力也没有。” 这段话让我简直摸不着头脑。 “告诉我,波洛,”我说道,“难道你真的不想重操旧业了吗?这种生活可真没劲……” “可是对我非常适合,我的朋友。躺在海滩上晒晒太阳……还有什么比这更悠闲的吗?在功成名就的时候急流勇退……还有什么比这显得更崇高吗?人们会这样议论我:‘瞧,那就是赫尔克里·波洛……伟大的、独一无二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不再要求什么了。我是个谦虚的人。” 我从来不会用“谦虚”之类的字眼。看来,我这位身材矮小的朋友自我吹嘘的毛病并没有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有所收敛。他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拈着胡须,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几乎像猫咪一样打起呼噜来了。 我们坐在宏大酒店的一个露台上。这是圣卢最大的一家酒店,坐落在海岬上,可以俯瞰浩瀚的大海。在露台的下面就是酒店的花园,里边到处是棕榈树。大海碧蓝悦目,晴空万里无云。八月的骄阳照耀着,洒下它拥有的全部热量(这在英国实在少见)。身边有蜜蜂飞来飞去,发出的嗡嗡声令人心平气和——再没有什么比这些更宜人的了。 我们昨天晚上才抵达这里,打算逗留一个星期。但愿这样的好天气能够持续,那样的话我们的这次休假就真的是完美无缺了。 我捡起从手中滑落的晨报,再次细读报上的新闻。政治形势似乎令人担忧,不过读起来也没什么趣味。中国出了麻烦;关于谣传中的城市诈骗活动有一条长篇报道。但总体来说,上面并没有什么特别新鲜刺激的东西。 “‘鹦鹉病’真是件奇怪的事。”我一边翻着报纸,一边说道。 “非常奇怪。”波洛应了一句。 “报纸上说,在利兹又有两个人得病死了。” “太遗憾了。” 我又翻了一页。 “还是没有飞行员斯顿的环球飞行的消息。这些家伙可真够勇敢的。他那架‘信天翁号’水陆两用飞机一定是一个伟大的发明。要是他一命归西就太惨了。不过还是有些希望吧,说不定他落在太平洋的某个海岛上了。” “所罗门群岛上的土人大概还会吃人吧,不是吗?”波洛愉快地问道。 “他真是好样儿的。这种壮举毕竟是在为我们英国人争光。” “那倒是,可以弥补一下在温布尔登世界网球锦标赛的失败了。”波洛回答道。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开口正要说下去。 我的朋友巧妙地岔开了话题。 “我不是斯顿上尉那个倒霉蛋的什么两用飞机,”他宣布,“但我是个世界主义者(注:水陆两用(amphibian)和世界主义(cosmopolitan)拼写有相似之处。)。听我说,对于英国人我向来充满敬意。比方说他们读报纸时一丝不苟的态度。” 我继续浏览政治新闻。 “内政部长的日子不太好过呀!”我轻笑起来。 “真可怜,他也有他的难处。啊,不错,麻烦太多他都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了。”波洛回答道。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 波洛微微一笑,从口袋里取出一卷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从里面抽出一封递给我。 “这封信本来应该昨天就收到的。”他说道。 我把信读了一遍,心里既激动又愉快。 “波洛,”我叫道,“这可是对你最高的赞誉了。” “你是这样想的吗,我的朋友?” “他对你的才能恭维备至。” “他是对的。”波洛说着,谦虚地把眼光移到别处。 “他求你帮他调查这件事,而且是以私人的名义。” “不错,但你没必要再向我提起信的内容。亲爱的黑斯廷斯,我已经看过这封信了。” “糟了,”我叫道,“难道我们的休假到此结束了?” “不,不,别着急,完全没这回事。” “可是内政部长说事态已经非常紧急了。” “他也许是对的,也许不对。政治家总是容易神经过敏。我就亲眼见过,在巴黎下议院……” “是呀,是呀。但是,波洛,我们总该做些准备吧?去伦敦的快车十二点已经开走了,下一班……” “镇定一些,黑斯廷斯,镇定,我求求你!别老是那么冲动冒失。我们今天不去伦敦,明天也不去!” “但部长的请求……” “跟我可没什么相干。我不属于你们的警察系统,黑斯廷斯。他请我做私家侦探,而我拒绝了。” “你拒绝了?” “当然。我很婉转地回了一封信,向他深表歉意,跟他说我已经荒废了……换做你,你会怎么说?我已经退休了,已经完了。” “你还没完!”我激动地喊了起来。 波洛拍了拍我的膝盖。 “我忠实的朋友,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大脑里的那些灰色细胞还运转正常,聪明才智也不减当年。但我一旦退休了,我的朋友,我就是真的退休啦。我不是那种演完了戏还留在台上不断谢幕的明星。我会慷慨地说:给年轻人机会吧。虽然我怀疑他们是否具备应有的才能,但也许还是有的吧。也许他们可以应付一下内政部长的那些沉闷无聊的案子。” “可是,波洛,部长毕竟好好地恭维了你一番呀!” “哦……我可不吃那一套。内政部长是一个明理人,他当然知道如果有我介入,一切就马到成功。你说呢?只可惜他运气不好,赫尔克里·波洛已经办完他的最后一个案子了。” 我打量着他,心底里为他的固执感到痛惜。要是侦破了部长托付给他的案子,难道不会给他那早已蜚声全球的名声增添光彩吗?然而我又不得不钦佩他的坚决态度。 突然我有了一个主意,于是笑着说道:“你不会是害怕了吧?部长说的恭维话甚至能打动上帝呢。” “不可能的,”他回答道,“谁都不可能动摇赫尔克里·波洛的决定。” “不可能吗?波洛。” “你是对的,我的朋友,这个字眼不应该随便乱讲。实际上,我没说过就算有一颗子弹打在我身边的墙上我都会无动于衷。人毕竟是人嘛!” 我笑了。就在刚才,有一颗小石子打在我们身边的露台上,波洛拿它来即兴类比让我觉得很开心。他俯身捡起小石子,继续说道:“是呀,人总是人。人有时就像一条安详睡觉的狗,可是一叫就会醒来。你们英语中就有这样一句格言。” “对,”我回答道,“如果有人在你眼前作案,那家伙可就要当心了!” 波洛点了点头,但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突然不知为什么,他站起身来,走下了通往花园的台阶。这时有一位姑娘进入眼帘,在花园里朝我们这个方向匆匆忙忙走来。 这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刚刚有了这么一个印象,注意力就马上转到波洛身上来。波洛不知在看什么,结果一不留神被树根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恰好这个姑娘也走到了波洛的身边,我连忙跑过去和她一起把他搀了起来。虽然我的注意力全在朋友身上,却也注意到了那姑娘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碧蓝的大眼睛,脸上带着顽皮的表情。 “真是不好意思,”波洛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姐,你太好了。真的非常抱歉……哎哟,我的脚疼得厉害。哦,不,不,没什么,只不过扭了脚脖子,一会儿就会好的。不过,要是你们能扶我一下,黑斯廷斯,还有这位好心的小姐……唉,请这位小姐来扶真是难为情啊。” 我们一边一个扶着波洛,很快就回到露台,让他坐在一把椅子里。我建议找个医生来,可是他坚决反对。 “我跟你说了没事的,只不过脚脖子扭了。暂时有点痛,一会儿就好了。”他扮了个苦相说道,“过一会儿我就会忘记这件倒霉事的。小姐,真的非常非常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心人。请坐一会儿吧,求求你了。” 那姑娘坐了下来。 “没什么,”她说道,“不过还是请医生来看看比较好吧。” “小姐,我向你保证,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你在这儿,我的脚好多了。” 姑娘笑了起来,说道:“那就好。” “来杯鸡尾酒怎么样?”我提议,“现在正是喝点儿什么的时候。” “嗯……”她迟疑了一下,说道,“那就谢谢了。” “马丁尼好吗?” “好的,不带甜味的吧。” 我走开去叫酒,等我回来,发现波洛和那姑娘已经聊得很投缘了。 “你想得到吗,黑斯廷斯,”他说道,“岬尖上的那幢房子,就是刚才我们赞叹不已的那幢,是这位小姐的。” “真的?”我说道。我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过赞美的话,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幢房子。“看起来有点怪怪的,而且孤零零的。” “它叫‘悬崖山庄’,”姑娘说道,“我很喜欢,但它是一幢又老又旧的房子,而且都要垮下来了。” “你是某个古老大家族的唯一传人吧,小姐?” “哦,算不上什么大家族。但我们姓巴克利的在这里已经有两三百年了。三年前我哥哥去世后,我就成了巴克利家族的唯一继承人。” “真叫人伤心!你一个人住在那里吗,小姐?” “哦,我常常出门在外。不过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总是有很多人进进出出。” “蛮时髦的嘛。刚才我还以为你住在那幢充满神秘的房子里,旁边徘徊着家族的阴魂。” “真是不可思议,你怎么会这样想?不,那里没有什么阴魂。就算有,也是一些好鬼。这些天我三次死里逃生,所以我想冥冥之中一定有神灵在护佑。” 波洛警觉地挺直了身子。 “死里逃生?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小姐。” “哦,倒也不是什么吓人的事,不过是一些意外。”一只黄蜂飞过,她猛然偏了偏头,“该死的黄蜂!这附近肯定有一个蜂巢。” “哦,蜜蜂和黄蜂……你讨厌它们吗,小姐?你大概被它们蛰过吧?” “那倒没有,我只是讨厌它们贴着脸飞过去。” “帽子里的蜜蜂(注:谚语,指奇思怪想。),”波洛说道,“你们英国人有一种说法。” 这时,鸡尾酒送来了。我们都举起酒杯,照例说了几句无聊的客套话。 “我真的该到旅馆去参加鸡尾洒会了,”巴克利小姐说道,“他们一定在找我。” 波洛清了清喉咙,放下酒杯。 “哎,要是有一杯浓浓的巧克力该多好呀!”他喃喃地说道,“但是在英国没有这种习惯。不过,你们英国人也有一些让人看着很养眼的习惯。比方说,姑娘们的帽子摘下和戴上都很自如,而且戴起来这么方便……” 那姑娘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说道:“什么意思?不应该这样戴帽子吗?” “你这么问是因为你年轻,太年轻了,小姐。不过我常常见到的戴法不是这样的……头发扎得又高又紧,然后把帽子扣在上面,再用很多别针把它紧紧地别在头发上。” 他用手指戳了几下,比画着用别针把帽子和头发夹在一起的样子。 “那多难受呀!” “唉,我想也是,”波洛说道,就好像这样戴帽子的女士对这种痛苦的认识还不如他深,“要是刮了风可就惨了……你会像得了偏头痛似的脑袋一边痛。” 巴克利小姐取下头上戴的宽檐儿呢帽,随手放在一旁,笑着说道:“瞧,我们是这样取帽子的。” “是呀!这样又方便又好看。”波洛颔首微笑着答道。 我饶有兴致地瞧着她。她一头深棕色的头发乱蓬蓬的,看上去很淘气。其实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调皮的味道。小小的脸蛋,活泼的表情,带着一股脂粉气。那双碧蓝的大眼睛,还有其他的一些什么,都散发出只可意会、勾人魂魄的动人魅力。这是暗示她有些轻浮吗?她的眼圈下面有些黑晕。 我们坐的地方有些偏僻。大多数客人更愿意坐在拐角的主露台上,就在海边的峭壁之上。 这时,那里出现了一个红脸男子,走起路来左摇右晃,两手半握着拳头,满面春风,无忧无虑的样子,一看就是个水手。 “真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他说话很响亮,我们隔得老远就听到了。“尼克!尼克!” 巴克利小姐站了起来。 “瞧,他们真的等急了。好小子……乔治!我在这儿呢!” “弗莱迪急着喝酒都快急疯了。快来吧,姑娘!” 他一边说一边好奇地打量了波洛几眼,大概觉得跟尼克的大部分其他朋友相比,波洛有很大的不同。 姑娘挥了挥手,介绍说:“这位是海军中校查林杰……呃……” 那姑娘等着波洛作自我介绍,但出乎我的意料,波洛并没有马上报上自己的名号,反而站起身来,非常客气地鞠了一躬,喃喃地说道:“哦,英国海军!我向来非常敬重英国的海军。” 英国人在初次见面时很少这样说话,波洛的举动多少显得有些唐突。查林杰中校的脸更红了。但尼克·巴克利很快打破了窘境,说道:“走吧,乔治,别傻怔怔的了。我们去找弗莱迪和吉姆吧。” 然后她对波洛微微一笑。 “谢谢你的鸡尾酒。希望你的脚脖子很快康复。” 她冲我点了点头,然后挽着那水手的胳膊走了,很快他们就消失在拐角处。 “这么说,他是巴克利小姐的一个朋友,”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她那群无忧无虑的伙伴之一。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黑斯廷斯,你用专家的眼光来判断一下吧。他是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好人’?” 我迟疑了片刻,搞不懂波洛所说的“好人”究竟是指哪种人。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好像不坏,”我说道,“才见了一面,我也说不上什么。” “难说。”波洛回答道。 那姑娘把帽子忘在这里了。波洛俯身把帽子拿起来,心不在焉地用手指顶着旋转。 “他对她是不是有点意思?你觉得呢,黑斯廷斯?” “亲爱的波洛!我怎么知道?把帽子给我,我去还给她,说不定她还要戴呢。” 波洛没理睬我,继续用手指慢慢地旋转那顶帽子。 “别着急,我还想玩玩呢。” “真是的,波洛!” “没错,我的朋友。我现在是不是个老顽童?” 我觉得波洛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只不过我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波洛咯咯一笑,一手摸着鼻梁,凑过来说道:“我还不至于像你想象的那么愚不可及!这顶帽子当然要还给她,不过不是现在。我们到‘悬崖山庄’去还给她吧,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再见见这位迷人的尼克小姐了。” “波洛,”我说道,“你不会是对她一见钟情吧?” “她是不是真的很美,嗯?” “你自己看得见,何必来问我?” “因为我说不准。在我看来,现在凡是年轻的都是美的。年轻人哪,年轻人哪……对我这个糟老头来说真是悲剧。你又怎么样?其实你的鉴赏力也跟不上时代了,你在阿根廷住得太久了。你喜欢的还是五年前的那一套,但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比我时髦一些。她很漂亮,是不是?男人和女人都会被她迷住的。” “现在就有一个人被她迷住啦,波洛!”我答道,“我说这话一点儿没错。你为什么对这位小姐这么有兴趣?” “我对她有兴趣了?” “嘿,想想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吧。” “你误会了,我的朋友。我对她可能是有兴趣……不错……不过我对她的帽子更有兴趣。” 我困惑地看着他,但他显得很认真。 他冲我点了点头。 “没错,黑斯廷斯,就是这顶异乎寻常的帽子。”波洛把帽子递给我,“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感兴趣了吧?” “挺好的帽子呀,”我还是很困惑,“普普通通的。很多女孩都戴这种帽子。” “但绝不像这一顶!” 我更仔细地打量起来。 “发现什么了吗,黑斯廷斯?” “很好的一顶浅黄色毡帽,款式很漂亮……” “我不是叫你形容这顶帽子。还没看出来?简直是……可怜的黑斯廷斯,太不可思议了,你大概从来就没有仔细看过吧!真叫我吃惊。注意看呀,亲爱的老傻瓜,并不需要思考,只要动动眼珠子就行了。仔细看……” 我终于发现他要我看的东西了。帽子在他的一个手指头上慢慢打转,而那根手指正插在帽檐上的一个破洞里。看到我有所发现,他便从洞眼里抽出手指,把帽子递还给我。那是一个边缘整齐的小小圆洞,可我看不出这个小洞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如果真的有的话。 “你有没有看到尼克小姐讨厌黄蜂的样子?‘帽子里的蜜蜂’,黄蜂钻到她的头发里,于是在帽子上就留了个洞。” “黄蜂不可能钻出这样一个洞来的。” “完全正确,黑斯廷斯!多么敏锐的洞察力!黄蜂当然钻不出这样的洞来,但子弹却可以,我的朋友!” “子弹?” “不错!像这样的子弹。”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有一颗小东西。 “一颗打过的子弹,我的朋友。我们刚才聊天的时候,它正好打在露台上。不是小石子,而是一颗子弹!”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只要偏一英寸,这个洞就不在帽子上,而是打在她的脑袋上了。现在明白为什么我感兴趣了吧,黑斯廷斯?我的朋友,你说对了,我确实不应该说‘不可能’这个字眼。是呀,人毕竟是人。不过那个开枪的人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竟然胆敢在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皮底下开枪杀人!对他来说,这是最大的失策。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到‘悬崖山庄’去见那位小姐了吧?三天之内三次死里逃生,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们必须赶快行动,黑斯廷斯,危机迫在眉睫了!” 第二章 悬崖山庄 第二章 悬崖山庄 “波洛,”我说道,“我一直在想……” “思考是一项可贵的运动,我的朋友,继续思考下去吧。” 我们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一张小桌子上吃午饭。 “这一枪一定是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打的,我们竟然没听见?” “在只有海涛声的宁静环境下,你觉得我们应该听见枪声才对?” “是啊,很奇怪。” “不,一点儿也不奇怪。有些声音听惯之后你就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了。我的朋友,今天整个上午,那些赛艇都在下面的海湾里开来开去。刚开始你听了烦得要命,但很快就习惯了,根本就不会注意到。只要有一艘赛艇还在海湾里开,就算打机关枪也不容易被人发觉。” “那倒也是。” “啊,瞧,”波洛轻声说道,“小姐和她的朋友们!他们好像要到这里来吃午饭。看来我不得不把帽子还给她了。不过没关系,事态很严重,我还是要到她家里去的。” 他敏捷地站起来,匆匆穿过餐厅,在巴克利小姐他们正要就座时把帽子递过去,还不失风度地鞠了一躬。 他们一共四个人,尼克·巴克利、查林杰中校,另外还有一男一女。从我们坐的地方不大容易看清他们,但不时听到那个海军军官的大笑。他似乎是个开朗活泼的人,我对他已经有了不错的印象。 吃饭时,我的朋友有些心不在焉,不怎么说话。他捏着面包,偶尔突然会自言自语几句,发出一些奇怪的响声,还下意识地把餐桌上的每样东西摆得整整齐齐。我试图跟他说话,他却没什么反应,我只好作罢。 吃完了奶酪,他又在餐桌旁坐了很久。但是,当那四个人一离开餐厅,他也马上站起身来。这四个人走进休息室,刚在桌旁坐下,波洛就以他最标准的军人方式走过去,直截了当地对尼克说道:“小姐,我可不可以跟你说几句话?” 姑娘皱起了眉头。我想她肯定感到厌烦了,生怕这个古怪的外国佬纠缠不休。从她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得出来,我不禁对她产生了些同情。她很不情愿地走开了几步。 波洛简简单单地跟她说了几句话,我立刻发现她脸上现出惊异的表情。 与此同时,我感到有些难堪,觉得浑身不自在。幸亏查林杰过来请我抽烟,并和我闲聊起来,我这才不再感到尴尬。我们彼此打量着对方,觉得颇为投缘。我觉得查林杰和他们当中的另一个男人不大合得来,还不如跟我在一起更自在一些。现在我可以好好瞧一瞧与查林杰一起吃饭的那个男人了。那是一个高个子、白皮肤的年轻人,头发有些黄,鼻子显得比较大,着意强调自己的英俊外貌。他态度傲慢,有点儿懒散倦怠。我尤其不喜欢他那故作优雅的样子。 接着我又打量起坐在我对面的那位女士。她坐在一张大椅子里,刚刚扔下她的帽子。她不是那种常见的女郎,也许用“疲倦的圣母马利亚”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一头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直直地垂下来遮出了耳朵,在脖子旁绾了个结。她脸色苍白,略显憔悴,但也散发出一种妩媚。她有着一双瞳人很大的淡灰色眼睛,脸上显露出一种超然淡漠的表情。她凝视着我,突然开口说道:“请坐,等你的朋友跟尼克把话讲完。” 她说起话来也是无精打采的,有些做作,但语调婉转,倒是怪吸引人的。她几乎是我见过的最委靡不振的人了——不是指身体,而是指心灵。似乎她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是空虚的,毫无价值的。 “早上我朋友扭伤脚脖子的时候,巴克利小姐帮了大忙。”我一边说,一边依言坐下。 “尼克跟我说过,”她看着我,眼神有些恍惚,“现在他的脚没事了吧?”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只不过崴了一下。”我解释道。 “哦!看来这次尼克说的倒是真话。你知道吗,她最会说谎了。真奇怪,这也是天生的。” 我简直无话可说。我的狼狈相似乎让她觉得很好玩。 “尼克是我的老朋友,”她接着说道,“我一向认为诚实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你觉得呢?像苏格兰人那样讲究节俭和守安息日多不容易呀。但是尼克总是撒谎,吉姆,你说是不是?比如汽车刹车失灵之类耸人听闻的说法,吉姆说根本就没那么一回事。” “我是懂一点汽车的。”那个淡黄色头发的男人用温柔而浑厚的声音说道。 他侧了侧头。外面停了许多汽车,当中有一辆车身颀长的红色轿车,似乎比所有的汽车都长,颜色也更红一些,引擎盖闪闪发亮,的确是一辆超级豪车。 “那是你的车?”我脱口而出。 他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我竟然愚蠢地吃了醋,加了一句:“我看也是!” 这时波洛走了过来。我站起身,他拉住我的胳膊,很快地对大家鞠了一躬,就把我拖走了。 “已经约好了,我的朋友。六点半我们到悬崖山庄去拜访那位小姐。那时她会回去的。嗯,她肯定会平平安安回去的。” 他有些焦虑,语气也显得很不安。 “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要求她尽快安排一次见面。当然她有些不太愿意。我看得出来,她肯定在想‘这个矮个子是什么人?一个鲁莽人?暴发户?还是电影导演?’她想拒绝我,但我提出的要求太突然了,一时间她还不知该怎么应付。她答应在六点半钟回去。大功告成!” 我回答说这下子我们只要等待就行了,可是他却不以为然。波洛真是片刻没有安宁。整个下午他都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时不时地自言自语,一会儿弄弄这个,一会儿弄弄那个,把房间里的各种小摆设挪来挪去。我想跟他说话,他却朝我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好不容易到了六点钟,于是我们离开了旅馆。 “简直不可思议,”我们走下旅馆的台阶时,我说道,“竟然在旅馆的花园里开枪杀人!只有疯子才会干这种傻事。” “我倒不这么看。条件允许的话,这么干完全是可行的。”波洛说道,“首先,这个花园很荒芜,游客们又像一群羊似的,习惯坐在大露台上观海。只有我……非同凡响的赫尔克里·波洛,却坐在偏僻的小露台上欣赏花园!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没能发现开枪的人。有许多东西挡住了我的视线,树、棕榈、开花的灌木什么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很舒服地把自己隐藏起来,耐心等待小姐经过。而且尼克小姐一定会走这条路,因为从悬崖山庄到旅馆的大路要远得多。说不定这位小姐就是这样一种人——总是迟到,结果不得不抄近路。” “但不管怎么说,凶手这么干还是很冒险,他有可能被人看见。况且,被枪杀不怎么像是一次意外。” “不,不像是意外……” “你的意思是……” “哦,没什么。我的想法也可能不对。先搁在一边吧,不过我刚才说的那个情况对凶手还是很有利的。” “什么情况?” “黑斯廷斯,你这是明知故问嘛。” “哈哈,我是不想让你失去拿我取乐的机会呀。” “得啦,别冷嘲热讽了!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凶手的动机一定不明显,否则这么做就太冒险了。人们会说:‘我怀疑是某个人干的。开枪的时候某个人在什么地方?’所以,凶手——应当说是未遂凶手——的动机一定藏得很深。而这,黑斯廷斯,正是我最担心的。是啊,此时此刻我就十分担心。我只能安慰自己……‘他们有四个人,在一起是不可能出事的。’假如还是出事了,就真的只能是疯子干的了。但我还是放心不下。这些‘意外事故’还没结束呢。” 突然他转过身来。 “时候还早呢,我们换条路走吧。走花园这条小路不会有什么发现的,我们去瞧一瞧到悬崖山庄的正路吧。” 我们沿着大路走出旅馆的正门,向右拐上了一座陡峭的小山丘。在小山丘顶上有一条小路,路旁的墙上有个告示牌,上面写着:此路仅通悬崖山庄。 沿着小路往前走了几百码之后,小路突然折了个弯,尽头出现了两扇年久失修、油漆剥落的大门。 进门之后的右边是一座门房。小屋同那两扇大门和荒草丛生的小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周围是一个小花园,看得出有人精心照料。小屋的窗框和窗棂都是最近新油漆的,窗子上还挂着干净的浅色窗帘。 一个穿着退色诺福克夹克衫的人正在花坛上弯腰干活。听到大门发出的吱嘎声,他直起身来,回头看着我们。这个人大约有六十岁,至少六英尺高,身材魁梧,一脸风霜。他的头顶差不多全秃了,天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看上去颇为忠厚。 “下午好!”当我们从他身旁经过时,他打了个招呼。 我也照样回了一声,接着和波洛一起继续往前走,但总是觉得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始终在打量着我们,充满了好奇。 “我在想……”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 但是他没告诉我他在想什么,刚开了个头就说完了。 我们看到的这座悬崖山庄是一幢又大又沉寂的房子,四周是浓密的树木,树枝都要碰到屋顶了,很明显没有人打理。波洛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去拉门上的拉铃。要把这种老式的拉铃拉响可不容易,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行。可是一旦拉响了,凄切的回声便久久回荡。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人——“一袭黑衣的端庄妇人”——也许我应该这样形容她。在我看来,她令人尊敬,却又愁容满面,一副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她说巴克利小姐还没回来。于是波洛解释说我们跟小姐已经约好了。他颇费了一番工夫才讲清楚这件事,因为她是那种对外国人很有戒心的女人。为此我确实感到得意,因为我不是外国人,有我在一旁帮了他不少忙。我们被让进客厅,静等巴克利小姐回来。 客厅里倒没有那股阴郁的气氛。它面向大海,阳光充足,但布置上却显得不伦不类:最时髦的廉价玩意儿与古色古香的维多利亚时代的笨重家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用华美绸缎制作的窗帘已经退色;椅子上的坐垫套是新做的,色彩鲜艳,但坐垫本身却各式各样,没有两个是完全相同的。墙上挂着一些家族成员的肖像画。我觉得有几幅画得相当不错。房间里有一架留声机,唱片则扔得到处都是。还有一台手提收音机,但没有一本书,沙发上则摊放着一份报纸。波洛把报纸捡了起来,扮了个鬼脸又扔下了。这是《圣卢先驱周报》。报纸上似乎有什么内容吸引了波洛,于是他又把它捡了起来。正当波洛看报的时候,门打开了,尼克·巴克利走了进来。 “埃伦,拿些冷饮。”她回头喊了一句,然后跟我们打了个招呼。 “我回来了……把其他人甩了。我好奇得要命。我会不会就是那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电影女主角?你看起来相当认真,”她对波洛说道,“所以不会有其他事了。开个高价吧?” “哎呀,小姐——”波洛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可别是正相反吧?”她恳求道,“别跟我说你画了些袖珍画要我买一幅。不,不会的,留着这么威严的胡须,住在全英国价钱最贵、饭菜却最糟的宏大酒店的人,决不会是个兜售画的。” 给我们开门的那位妇人端着几瓶酒进来了。尼克一边很内行地调起了鸡尾酒,一边跟我们说话。最后,大概是波洛非同寻常的沉默引起了她的注意,等她把调好的鸡尾酒倒进杯子,她停住了话头,突然问道:“嗨,怎么啦?” “但愿你平安无事,小姐,”他从她手里接过鸡尾酒说道,“祝你健康,小姐,祝你继续健康下去,干杯!”那姑娘并不傻,听出了波洛话中有话。 “呃,有什么不对吗?” “嗯,小姐,你瞧……” 他摊开手掌心,把那颗子弹给她看。她皱起眉头,疑惑地把子弹拿起来。 “知道这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这是子弹。” “没错,小姐。这就是今天上午从你耳边飞过的那只黄蜂。” “你是说,有个白痴凶手在旅馆的花园里朝我开枪?” “好像是这样。” “哦,真要命。”尼克真诚地说道,“看来我真的是有神灵护佑呀。这是第四次了。” “是的,”波洛说道,“第四次了。小姐,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另外三次的情况?” 她睁大了眼睛。 “小姐,我想弄明白它们到底是不是意外。” “当然是啦!还会是什么呢?” “小姐,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恳求你。有人想暗算你呢。” 听了这话,尼克大笑起来,好像这个说法十分有趣。 “多新鲜呀!我的大好人,你觉得会有什么人来暗算我?我又不是什么百万富翁的继承人。我倒真希望有人设法加害我,多刺激呀,但恐怕是不可能的!” “小姐,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那些意外?” “当然可以,但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些无聊的事。我床头上面挂着一幅很笨重的画,有一天夜里它突然掉了下来。要不是我碰巧到楼下去关一扇被风吹开的门,准会被砸死。这是第一次。” 波洛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小姐,说下去。第二次呢?” “哦,第二次更算不上什么。那边的悬崖边上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下面的大海。我沿着小路下去,想到海里游泳。海边有一块岩石,刚好可以用来跳水。我刚到海边,悬崖上的一块大石头忽然松动,滚了下来,差点砸到我。第三次就完全不同了。我汽车的刹车出了毛病,我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修车厂的人跟我解释过,但我听不懂。反正就是如果我开车下山,因为刹车坏了,汽车就会冲向山下的镇政府大楼,撞个粉碎。政府大楼的外墙可能会撞掉一点点,但我肯定就一命呜呼了。幸好我出门时老是忘了带东西,我还没开下去就掉头了,结果只是冲进了月桂篱笆里。” “你说不出具体是哪儿出毛病了吗?” “你可以去问问莫特修车厂的人,他们知道。大概很简单,是什么螺丝松了吧。我不知道埃伦的儿子——埃伦是我的用人,就是给你们开门的那个——是不是摆弄过我的车,男孩子都是喜欢捣鼓汽车的。当然,埃伦发誓说她儿子根本没靠近过汽车。不管修车厂的人是怎么说的,我想车子用久了肯定就这样吧。” “你的车库在哪儿,小姐?” “就在房子的另一边。” “平时上锁吗?” 尼克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哦!没有,干吗要上锁?” “也就是说,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偷偷摆弄你的汽车?” “是吧,我觉得是这样。但谁会做这种蠢事呢?” “不,小姐,一点儿也不蠢。你还是不明白,你正处在危险之中……而且是极大的危险,我告诉你。我!你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你是……”尼克屏住了呼吸。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 “哦,”尼克的语气显得很平淡,“哦,知道了。” “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吧?嗯?” “哦……听说过。” 她尴尬地扭了一下身子,流露出不安的眼神。波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你不自在了。我猜,你还没看过我的书。” “呃,没全部看过,但我知道这个名字,当然啦。” “小姐,你是个客气的小骗人精(我吃了一惊,想起了那天午饭后在旅馆里跟她朋友的谈话)。我忘了……你还只是个孩子,肯定还没听说过我的大名。名气消逝起来可真快啊。我的朋友会告诉你我是谁。” 尼克看着我。我清了清喉咙,多少有些尴尬。 “波洛先生是……呃……以前是一位大侦探。”我解释道。 “喂,我的朋友,”波洛叫道,“你只会说这么几个字吗?说下去呀,你应该对小姐说,我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空前绝后、最伟大的侦探!” “现在用不着我来介绍了,”我冷冷地说道,“你自己全说出来了。” “哦,当然,谦虚一点总是好的,赞歌要由别人来唱才对。” “养狗的人应当让狗去叫,而不是自己叫个不停。”尼克讽刺地表示同意,“那么谁是那条狗呢?我猜应该是华生医生吧。” “我的名字是黑斯廷斯。”我冷冷地答道。 “一〇六六年的那次战役……就叫黑斯廷斯之战,”尼克说道,“谁说我没有文化?不过今天的事太让人搞不懂了。你真的认为有人要暗算我?的确耸人听闻,只不过这种事不会真的发生,这只是小说里的情节。我觉得波洛先生就像是一个发明了手术新方法的外科医生,急着在别人身上动刀;或者像一个发现了罕见疾病的内科大夫,希望每个人都得怪病。” “不像话,”波洛生气地大声说道,“严肃一点好不好?如今你们这些年轻人,什么都不当回事,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小姐。如果不是你的帽子而是你的脑袋上被钻了个小洞,如果你变成一具美丽的尸体躺在旅馆花园里——那就笑不出来了。是不是?” “太可怕了。”尼克说道,“不过说真的,波洛先生,你对我真好,但这些事情只能说是纯属意外。” “你就像魔鬼一样冥顽不化!” “这正是我的名字的由来。大家都说我祖父把他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所以管他叫老尼克(注:英语中尼克(nick)也被用来称呼魔鬼。)。他是个糟老头,但很有趣。我很崇拜他,喜欢跟着他到处跑,所以大家就叫他老尼克,叫我小尼克。我的真名是玛格黛勒。” “这个名字不太常见。” “不错,但我们巴克利家族有好几个人都叫玛格黛勒。瞧,那个就是。”她朝墙上的一幅肖像画扬了扬头。 “哦,”波洛说道,然后又看了看壁炉架上方的一幅画像,问道,“那个是不是你的祖父,小姐?” “对。这幅画很出彩,对吧?吉姆·拉扎勒斯想要买,但我不卖。我很爱老尼克。” “哦。”波洛沉默了片刻,然后很认真地说道,“好吧。听我说,小姐。我恳求你严肃一点,你有危险。今天,有人用毛瑟手枪朝你开枪……” “毛瑟手枪?” 她吃了一惊。 “嗯。怎么啦?你知道谁有毛瑟手枪?” 她笑了。 “我自己就有一把。” “你有?” “是的,是我爸爸的。战后他带回了家,后来随便放在哪个地方了。前几天我还看见在那个抽屉里。” 她指了指一张老式的书桌。接着,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走过去拉开了抽屉。她显得有些困惑,连声音也变了。 “咦,”她说道,“它……它不见了。” 第三章 意外事故 第三章 意外事故 正是从这时起,谈话的气氛才完全不同。在此之前,波洛和这姑娘总是谈不拢,他们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代沟。他的名气和声望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她这一代人只听说过时下的大人物。因此,对于他的警告,她完全无动于衷。对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满脑子奇思怪想、滑稽可笑的外国老头儿。 而且她的这种态度让波洛十分难堪,重要的是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一向坚信自己赫赫有名,但这儿竟然有人对他一无所知。虽然我难免觉得,能让他清醒一下是件好事,但是对眼下的情况来说却没有什么帮助。 然而,手枪的失踪一下子令局面有所改观。尼克不再把这一切当做是一个可笑的玩笑,但她仍然对手枪的失踪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正是她的性格,不过她的态度还是有了些转变。 她回过身坐在一把椅子的扶手上,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真奇怪。”她说道。 波洛朝我转过头来。 “黑斯廷斯,你还记得先前我说我有一个设想吗?看来那个设想是对的。假如小姐被枪打中倒在旅馆的花园里,也许几个小时之内都不会被人发现,因为那里很少有人经过。而她的手边……恰好有一把她自己的手枪。毫无疑问,那位尊敬的埃伦太太会认出它来。接下来很自然就会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因为焦虑、失眠之类的原因而自杀。” 尼克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那倒是真的,我烦得要命。大家都说我紧张不安。不错……他们准会这么说……” “结果就自杀了。手枪上找不到别人的指纹,只有小姐自己的……是啊,事情太简单了,不由得人不信。” “那太好玩了!”尼克说道。但我很高兴地发现,其实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玩。 波洛没有理会她说话的口气,接着说道:“是吗?小姐,但你总该明白,这种好事不会再有了。已经失败了四次,也许第五次就成功了。” “准备好棺材吧。”尼克喃喃自语道。 “不过有我们在这儿,我和我的这位朋友,我们不会让它发生的!” 我很感激他说的是“我们”,他有时习惯上忽视我的存在。 “是的,”我插了一句,“别害怕,巴克利小姐,我们会保护你的。” “你们对我真是太好了,”尼克说道,“但我总觉得这一切匪夷所思。实在是太……太刺激了。” 她仍然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我发现她的眼里流露出担忧。 “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波洛说道,“就是了解一下情况。”他坐下来,友好地对她笑了笑。 “首先问你一个老套的问题:小姐,你有没有什么仇人?” 尼克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恐怕没有。”她有些歉意地说道。 “好,那么我们就排除这种可能性。接下来,问一个电影里或者侦探小说里常常会问的问题:小姐,要是你死了,谁会得到好处?” “我想不出来,”尼克说道,“还会有谁得到好处?所以这一切才显得荒唐。当然,我是有这么一幢老朽不堪的宅子,但它也抵押出去了。房子破破烂烂的,下面也没有埋什么宝藏。” “房子抵押出去了?” “嗯,也是没办法。我交了两次遗产税,时间还很近。先是六年前我祖父死了,接着又轮到我哥哥。这两次交税差不多让我破产了。” “你父亲呢?” “他是因伤退役回家的,后来得了肺炎,一九一九年就死了。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我跟祖父一起住在这儿。他和我父亲合不来,所以我父亲把我扔在这儿之后就自顾自周游世界去了。我哥哥杰拉尔德也跟祖父合不来。我敢说,如果我是个男的,肯定也跟祖父合不来。幸亏我是个女的。祖父常说他和我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继承了他的秉性。”她笑着说道,“他这个老家伙运气倒真不错。附近的人都说他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不过他是个赌鬼,越输越赌。他死的时候几乎什么也没留下,只有这幢房子和这块地。那时我十六岁,哥哥杰拉尔德二十二岁。三年前,杰拉尔德死于车祸,于是这地方就归我了。” “小姐,那你之后呢?谁是你最近的亲戚?” “是我表哥查尔斯·维斯。他是当地的一个律师,相当不错,也受人尊敬,但挺没劲的。他总是给我这样那样的忠告,还想着法儿叫我不要铺张浪费。” “他为你料理事务……呃?” “嗯……是的,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我没多少事情需要料理,他为我办理了抵押手续,还帮我把门房租了出去。” “哦,那间门房。我正打算问你这件事呢。它租出去了?” “嗯,租给了一家澳大利亚人,姓克罗夫特的。这家人非常热心……就是那一类的。他们人好得简直叫人受不了,总是把一些新鲜芹菜、豌豆之类的东西拿来送给我。看到我让花园荒芜下去,他们就大惊小怪。他们说起话来肉麻得很,至少那个男的是这样,真叫人心烦。女的是个瘸子,可怜兮兮地整天躺在沙发上。但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们按时交房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他们来这儿多久了?” “哦,大概有六个月了吧。” “好,我知道了。除了你那位亲戚……对了,他是你父亲那边的还是你母亲那边的?” “母亲那边的。我母亲叫艾米·维斯。” “那么,除了这位表哥,你还有没有别的亲戚?” “还有几个住在约克郡的远亲,都姓巴克利。” “再没有了吗?” “没有了。” “真是太孤单了。” 尼克怔怔地看着他。 “孤单?好奇怪的想法啊。听我说,我不常住这儿。我通常住在伦敦。亲戚有什么好呢?他们叫人受不了,动不动就过问你的事儿。各过各的就自由多了。” “那我就不多浪费我的同情心了。你是个摩登女郎,我明白了,小姐。现在说说这幢房子的住户吧。” “多动听的一个词啊!其实就是埃伦和她的丈夫。埃伦的丈夫算是个园丁,但水平并不怎么样。我付给他们很少的薪水,因为我允许他们把孩子带过来。我住这儿时,埃伦就帮我照料家务;如果我要举办聚会,就另外找人来帮忙。对了,星期一我要搞个聚会,下周这里就要举办赛艇会了。” “下星期一,嗯,今天是星期六。还有,小姐,你朋友的情况呢?比如今天跟你一起吃午饭的那几个?” “哦,弗莱迪·赖斯——浅色头发的那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日子糟透了,嫁给了一个畜生,坏到了极点,又是酗酒又是吸毒。一两年前她不得不跟他分居了,后来她就到处游荡。要是她能跟他离婚,再嫁给吉姆·拉扎勒斯就好了。” “拉扎勒斯?就是在邦德街上开艺术品店的那一家?” “没错。吉姆是独子。当然啦,他富得流油。你见到他那辆汽车了吗?他对弗莱迪一往情深,他们俩总是在一起到处跑。他们在宏大酒店度周末,下星期一会到我这儿来。” “那么赖斯太太的丈夫呢?” “那个垃圾?嗨,不知去向,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这让弗莱迪非常难办。你总得找到人才可以办离婚吧。” “那当然。” “可怜的弗莱迪,”尼克说道,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她真倒霉。有一次事情都快办成了。当时她找到他,并且提出了离婚的要求,他说他完全同意,可是身边没钱带女人到旅馆开房间,于是她就把钱全都给了他……没想到钱一到手,他就远走高飞,从此再也没有音讯了。要我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卑鄙的吗?” “老天!”我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哎呀,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吓坏了。”波洛说道,“小姐,你说话可得小心一点。他已经落伍了,刚刚从高尚圣洁的地方回来,还听不惯摩登的话呢。” “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尼克睁大了眼睛说道,“我是说,大家都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号人,不是吗?但我管他叫可耻的下流坯子。可怜的弗莱迪当时手头很紧,简直走投无路。” “是呀,是呀,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小姐,你的另一位朋友,那位可敬的查林杰中校呢?” “你是说乔治?我早就认识他了,最近五年来往更多了。他是个好人。” “他希望你嫁给他……是吗?” “他时不时跟我提这事儿,要么在半夜三更,要么在喝了几杯酒之后。” “但你一直无动于衷。” “他跟我结婚有什么用呀?我们俩都是穷光蛋,而且跟乔治在一起时间一长,就很无聊的。他总是说那些球赛呀、学校生活呀,诸如此类的话题。说到底,他都四十岁了。” 听了这话,我微微皱了皱眉。 “是啊,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了。”波洛说道,“哦,别介意,小姐,我是个爷爷辈的人……来日不多了。现在,请跟我再说说这些意外事故吧。比如那幅画像?” “我又把它挂上去了。这次换了一根新绳子。如果你愿意,可以去看看。” 她领着我们走出客厅。那是一幅画框沉重的油画,仍旧悬挂在床头正上方。 “小姐,方便的话……”波洛含糊其辞地嘟囔了几句,说着就脱下鞋子,跨到床上去了。他检查了那幅画和绳子,又小心地试了试画的重量,然后做了个表情生动的鬼脸下来了。 “这玩意儿砸在头上可绝对不妙,小姐。以前挂这幅画的绳子也是现在用的这种钢丝绳吗?” “嗯,是的,但没有这根粗。这次我换了一根粗点儿的。” “可以理解。你有没有检查过原来那根钢丝绳的断口,是磨断的吗?” “大概是吧,我没有特别注意。有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我现在很想看看那根绳子。还在吗?” “原本是在画上的,后来我叫换绳子的人给扔了。” “真可惜,要是能看一眼就好了。” “你怀疑这不只是意外?那还能是什么别的?” “嗯,也有可能只是意外,说不准。不过你的汽车刹车坏了可不是意外。还有从悬崖上滚下去的石头……我想去事发地点看看。” 尼克带着我们走出花园,来到悬崖边。下面蓝色的大海波光粼粼。有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从这里直通下面那块可以用来跳水的岩石。尼克向我们指明了石头滚下去的地点,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问道:“有几条路通往你的花园,小姐?” “前面有一条正路……要经过门房。那边的围墙还开了一个供商贩进出的边门,从边门可以走到那条路的半中间。还有就是从这里过去,在悬崖边上还有一道门,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海边小路,可以走到宏大酒店。当然啦,你也可以穿过篱笆的缺口钻进花园,这就是我今天上午走的路。穿过花园是到镇上去的捷径。” “那么你的园丁通常在哪儿干活?” “一般是在菜园里混混日子,要不然就是在盆栽棚里磨磨剪刀做个样子。” “这么说是在这幢房子的另一边?” “是的。” “那么,如果有人到这儿来推石头,很有可能不会被人发现。” 尼克微微地打了个哆嗦。 “你真的这么想吗?”她问道,“但我总不相信,这么做纯粹是费力不讨好。” 波洛从口袋里又拿出那颗子弹看了看。 “这可不是费力不讨好的问题,小姐。”他温和地说道。 “一定是哪个疯子干的。” “也有可能。是不是所有的罪犯都是疯子?这真是一个茶余饭后聊天的有趣话题。罪犯的大脑可能天生有些畸形,没错,非常有可能。不过那是医生要研究的课题,至于我,我的工作性质不同。我要关心和保护的是无辜的人,而不是罪犯。现在我关心的是你,小姐,而不是那个躲在背后的凶手。你又年轻又美丽,你的世界里充满了阳光和欢乐,生活和爱情都在前方等你。这就是我要考虑的一切,小姐。请告诉我,你的这些朋友,赖斯太太和拉扎勒斯先生来这儿有多久了?” “弗莱迪是星期三来的。她和几个朋友在塔维斯托克附近住了两夜,昨天才来宏大酒店的。我相信吉姆一直在到处旅游。” “那么查林杰中校呢?” “他在德文波特,一有空就开车过来。通常是在周末。” 波洛点了点头。我们漫步走回屋子。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你有没有一个信得过的朋友,小姐?” “弗莱迪。” “除了她呢?” “哦,我也不知道。我想还是有的吧。怎么了?” “因为我要你请一个可靠的朋友跟你住在一起——而且是马上!” “啊……”尼克显得很意外。她没有说话,思索着。然后,她拿不定主意似的说道:“还有玛吉。我想我可以找她来。” “玛吉是谁?” “是我在约克郡的一个远房堂妹。他们是个大家庭,她父亲是牧师。玛吉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有时候我会在夏天请她过来住几天。不过跟她在一起让人觉得没劲,她太纯洁了。幸亏她的发型碰巧赶上了当季的流行款式,她看起来才不那么土气。本来今年我不打算请她过来了。” “不,小姐,太好了!你的这位堂妹正是我希望找来的人。” “好吧,”尼克叹了口气,“我这就去给她发电报。现在我确实也想不出还可以找谁了,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只要那边没碰上唱诗班出游或者谢佣宴会,她肯定会马上过来。不过你想要她做……” “你能不能安排她睡在你的房间?” “我想可以吧。” “她会不会觉得这个安排很古怪?” “哦,不会的。玛吉从来不多想,她只是执行……认认真真地执行,既虔诚又坚定地完成教会的工作。好吧,我给她发份电报叫她星期一过来。” “为什么不是明天呢?” “坐星期天的火车?这么着急,她会以为我快死了呢。不,还是星期一吧。你会不会打算告诉她,说厄运即将降临到我头上?” “怎么还在开玩笑?但我很高兴你这么有勇气。” “聊以自慰吧。”尼克说道。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好奇地瞥了她一眼,觉得她并没有把话说完。我们又回到了客厅。波洛翻看着沙发上的那份报纸。 “小姐,你读这种报纸?”他忽然问道。 “《圣卢先驱周报》?没怎么认真读。我只是翻翻,看看潮讯。上面有每个星期的潮汐情况。” “哦,是这样。顺便问一下,小姐,你立过遗嘱吗?” “立过的。大约六个月之前,就在我要挨刀的时候。” “什么?挨刀?” “动手术,切除盲肠。有人劝我立个遗嘱,所以我就立了。写遗嘱让我觉得自己还是挺重要的。” “遗嘱怎么说的?” “我把这幢房子留给了查尔斯,其他也就没什么可留的了。不过,如果有可留的我都留给了弗莱迪。但我想,我背的这些债务——你们是这么说的吧——比资产还要多,真的。” 波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我要告辞了,再见,小姐。自己当心点。” “当心什么?”尼克问道。 “你很聪明,但这也是你的弱点。你要在哪方面当心?谁知道呢?但你要有信心,小姐,用不了几天我就会找出真相的。” “也就是在水落石出之前,我要当心毒药、炸弹、冷枪、车祸,还有南美洲印第安人的毒箭。”尼克随口就说了一大堆。 “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小姐。”波洛严肃地说道。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顺便问一下,”他说道,“拉扎勒斯先生打算出多少钱买你祖父的画像?” “五十英镑。” “啊。”波洛说道。 他回过头去,仔细打量壁炉架上那幅画像里的那张阴沉沉的面孔。 “我跟你说过了,我可不想把那个糟老头卖掉。” “是的,”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是的,我能理解。” 第四章 还有未知数 第四章 还有未知数 “波洛,”一回到路上我就说,“有件事情你应当知道。” “什么事,我的朋友?” 我就跟他说了赖斯太太对那次汽车刹车事故的看法。 “哈,真有意思,”波洛说道,“的确是有那么一种歇斯底里的人,神乎其神地捏造出各种死里逃生的故事,还一定要别人相信。不错,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种人。这种人为了证实自己所编造的荒谬经历,甚至会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你不认为……” “尼克小姐就是这种人?不,不可能。你自己也看到了,黑斯廷斯,我们花了多少力气要让她相信自己的处境危险。到最后她还是半信半疑,把它当做一场闹剧。她是时代新人。不过赖斯太太的话倒很有意思。为什么要说这些?就算是真的,为什么要这么说?完全没必要呀……太不会讲话了。” “不错,”我说道,“的确是这样,我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必要扯那个话题。” “的确奇怪。是呀,是件怪事。但我很愿意看到怪事一桩桩出现,它们意义重大,为我们指明了方向。” “方向……什么方向?” “优秀的黑斯廷斯,你指出了要害所在。方向?那的确是重点!但是在我们到达之前,都不会知道方向在哪儿。” “告诉我,波洛,”我说道,“为什么你坚持要她找堂妹来同住?” 波洛停住了脚步,用食指用力地指着我。 “想一想,”他大声说道,“只要稍微想一想,黑斯廷斯,我们面临多少障碍!受到多少束缚!追捕犯案之后的凶手,那并不难,至少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可以这么说,凶犯在行凶的过程中就已经签上了他的大名。但是这儿并没有罪案发生……而且,我们也不愿看到罪案发生。可是要在案件发生之前去侦破它,那的确是个大难题。 “我们的首要目标是什么?是小姐的安全。这并不容易,是的,太难了,黑斯廷斯。我们没办法从早到晚一直盯着她,甚至派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去当保镖也做不到。我们总不能待在姑娘的闺房里过夜。想想这件事有多难。 “不过我们可以做到一件事,就是给凶手制造困难。我们可以让小姐提高警惕,还可以在她身边安排一个跟她形影不离的证人。要突破这两道防线,凶手得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才行。” 他顿了一顿,接着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说道:“黑斯廷斯,可是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担心……担心凶手恰恰就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这个想法让我坐立不安。唉,非常不安。” “波洛,”我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都紧张起来了。” “我也很紧张。听我说,我的朋友,那份报纸,就是刚才那份《圣卢先驱周报》有人打开看过。你猜是翻到哪一页?那一页上有一小段话:‘入住宏大酒店的客人中有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和黑斯廷斯上尉。’我们来假设一下——只是假设一下有人读过这个消息,他们知道我的名字……每个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巴克利小姐就不知道。”我打趣地说道。 “她是个马虎大意的人,不算数。只要是一个严肃的人——一个罪犯——就一定知道我的名字,而且他会感到害怕!他会疑神疑鬼!他会问自己各种各样的问题。他已经三次企图夺走小姐的性命,而这时赫尔克里·波洛来了。他会问自己:‘难道这是巧合吗?’他可能会害怕这并不是巧合。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不露行迹,躲藏起来。”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对,对。或者……如果他真的胆大包天,他就会立即下手,不再浪费一点时间。在我还没来得及查清楚之前——砰!小姐就死了。这种事情,胆大妄为的家伙是干得出来的。” “为什么你认为是别人而不是巴克利小姐看了那段新闻呢?” “不会是巴克利小姐。当我报上名号时,她没有丝毫反应,对我的名字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脸上的表情没有起任何变化。再说了,她跟我们说她打开报纸只是想看看潮讯,别的不看。但是那一页上并没有潮汐表。” “你怀疑那幢房子里的人……” “住在房子里的人,或者可以接近那幢房子的人。接近那幢房子并不难,窗户一直敞开着。毫无疑问,巴克利小姐的那帮朋友也可以进进出出。” “那你有主意了吗?有什么怀疑对象吗?” 波洛双手一摊,说道:“没有。就像我早先预见的,动机不明显。动机应该不明显……这样凶手就安全了……这也是今天上午凶手如此胆大妄为的原因。从表面上看,似乎谁也没有理由盼望小尼克死。为了财产?为了悬崖山庄?尼克死后房子会传给她的表哥……但是,难道他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这幢已经抵押出去、破旧不堪的老房子?对他来说,这儿算不上是祖屋。要知道,他不姓巴克利。当然我们得去见见这位查尔斯·维斯,但怀疑他简直是太离谱了。 “接下来是那位太太……尼克的知心女友……眼神飘忽、神情迷离有如圣母的女人……” “你也有这种感觉?”我不禁大吃一惊。 “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她跟你说她的朋友喜欢撒谎——真是好心哪!她为什么要告诉你?是不是担心尼克会说出一些她担心的话?她跟那辆汽车有没有关系?还是她只是用汽车的事做个幌子,但真正担心的却另有其事?有没有人对那辆汽车动过手脚?如果有,那是谁?她是不是知道? “还有就是那位英俊潇洒的拉扎勒斯先生。该怎么看他呢?他有豪华汽车,还有那么多钱。他跟这件事会不会有瓜葛呢?至于查林杰中校……” “他完全没问题,”我赶忙说道,“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完全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 “毫无疑问他受过你认为是正当的教育。幸亏我是个外国人,不会受这种偏见的影响,才能够更加客观地进行调查。但我也承认,很难发现查林杰中校与这些事情有什么关联。准确地说,我没有看到他有什么牵连。” “当然跟他没有牵连。”我热切地说道。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对我的影响真是非同小可呀,黑斯廷斯。你有一种强烈的倾向,会把事情搞错方向,这几乎把我也带进去了。你是那种完全值得别人钦佩的人,忠厚老实、容易轻信、诚实正直,会不可救药地钻进坏人设计的圈套。你愿意把钱投入十分可疑的油田,或者根本不存在的金矿。正因为有成百上千个像你这样的人,骗子才能活得下去,才有容身之地。唉,看来我还得好好研究一下那个查林杰中校才对,你唤起了我的疑心。” “我亲爱的波洛,”我生气地叫道,“太荒唐了!像我这样满世界跑的人……” “却永远学不乖。”波洛遗憾地说道,“虽然奇怪,却是事实。” “如果我真的是你说的那种容易受骗上当的傻瓜,那我在阿根廷的农场又怎么会大获成功?” “别生气,我的朋友。你的确在阿根廷有了很大的成功——是你和你的妻子。” “贝拉,”我说道,“她总是听我的。” “她的头脑和她的魅力一样突出,”波洛说道,“别争了,我的朋友。瞧,前面就是莫特修车厂,应该就是巴克利小姐说的那家修车厂吧。只要进去问几个问题,事情就清楚了。” 我们走了进去。波洛说他是巴克利小姐介绍来的。在打听了一些有关租车的情况之后,波洛很自然地就把话题转到了不久前巴克利小姐汽车受损的事情上。 修车厂的老板一下子话多了起来,说这是他见过的最古怪的故障。他的解释很专业。我不懂机械,波洛也许连我都不如,但情况已经很明确了,那辆汽车被人动过手脚,方法很简单,干起来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看起来是这样,”当我们走出修车厂时波洛说道,“小尼克说得没错,有钱人拉扎勒斯先生却错了。黑斯廷斯,我的朋友,这一切真有意思。” “现在我们该做什么呢?” “如果来得及的话,我们到邮局去发份电报吧。” “电报?”我问道,期待他的回答。 “对,”波洛说道,“是电报。” 邮局还开着。波洛拟好电文发了出去。他没有告诉我电报的内容,看来是希望我主动去问他,于是我偏偏忍住了不问。 “真气人,明天是星期天,”在我们离开邮局返回旅馆的路上,波洛说道,“我们只有到星期一早晨去拜访维斯先生了。” “你可以到他家去呀。” “那当然。但这正是我不想做的事。我宁愿到他的办公室去,问他一些专业的问题,以便形成对他的印象。” “也好,”我想了想说道,“我觉得这样最好。” “一个小小的细节就很能说明问题。比方说,如果今天中午十二点半查尔斯·维斯先生在他的办公室,那么在旅馆花园里向尼克开枪的人就不是他了。” “那我们是不是应当查明其他三个人的不在场证明?” “那可要难多了。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可以在短时间内离开同伴,从休息室、吸烟室、客厅,或者写字间的玻璃门跑出去,很快就埋伏在那姑娘的必经之路上,开枪之后又立刻跑回来。不过,我的朋友,我们也许还没有发现和掌握这出戏的全部出场人物。比方说那位可敬的埃伦太太,还有她那位我们至今没见着的丈夫。他们和尼克住在一起,会不会对尼克暗中怀恨在心,而我们毫不知情?还有住在门房的澳大利亚人,我们对他们也不了解。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人,尼克的亲朋好友,尼克觉得没理由怀疑他们,所以就没有对我们提起。黑斯廷斯,我总觉得这一切的背后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到现在还没有暴露出来。我隐约觉得,巴克利小姐知道的情况比她告诉我们的还要多。” “你是说她有所保留?” “是的。” “也许她是想保护什么人?” 波洛极力摇头。 “不,不。到目前为止,她给我的印象是完全坦诚的。我相信,在试图谋害她的这些情节上,她把所有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出来。但还有别的一些事情……她认为与此无关的事情却没有讲。而我恰恰想知道这些情况。因为我——最谦虚地说——要远比那个小姐高明。我,赫尔克里·波洛,能在她视而不见的时候明察秋毫,我会找到其中的线索。可是,黑斯廷斯,我非常坦率并且谦卑地告诉你,我现在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我还在黑暗之中摸索,还没有发现一丝光明。一定还存在未知的东西……一些我还没有掌握的与这个案子有关的情况。是什么呢?我一定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呢?” “你会查清楚的。”我安慰道。 “但愿不会太迟。”他忧郁地说。 第五章 克罗夫特夫妇 第五章 克罗夫特夫妇 那天晚上旅馆里有一场舞会。尼克·巴克利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到旅馆来吃晚饭,见到我们,她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她穿着一件绯红色的薄绸长裙,飘曳的裙裾拖在地上,露出了雪白的颈脖和双肩,黑亮的头发则胡乱地扎着。 “真是个迷人的小魔头!”我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跟她的朋友反差明显,嗯?” 弗蕾德丽卡·赖斯 则穿着白色的舞裙。她的舞姿慵懒,与尼克那股活泼劲儿截然不同,却也别有一番味道。 “她真美。”波洛突然说道。 “谁?你是说尼克?” “不……是那个。她是魔鬼吗?还是天使?或者只是不快乐?谁也不知道。她是个谜。也许她什么也不是。不过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她是一个引火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道。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迟早会感觉到的。只要记住我说过的话就好了。” 旋即他站起身来,这让我吃了一惊。这时尼克和乔治·查林杰在跳舞,弗蕾德丽卡和拉扎勒斯刚刚跳完,回到他们的桌子旁坐下。接着,拉扎勒斯又起身走开了,那儿只有赖斯太太一个人。波洛径直朝她走去,我在后面跟着。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方便吗?”然后他拉过椅背,直接坐了下去,“趁你的朋友在跳舞,我很想跟你说说话。” “哦?”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淡,显得不感兴趣。 “太太,我不知道你的朋友是不是跟你说过。如果没有,我来告诉你吧:就在今天,有人想谋杀她。” 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因为恐惧和惊讶而睁得更大了。两个黑色的瞳孔也变大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有人在这家旅馆的花园里朝巴克利小姐开枪。” 她忽然笑了——文雅的笑容中流露出既同情又怀疑的神情。 “是尼克跟你说的?” “不,太太,是我碰巧亲眼所见。这就是那颗子弹。” 他拿出子弹给她看,她不由得往后一缩。 “可是,这个……” “这不是尼克小姐想象出来的,你要明白。我敢保证,这种事还不止这一次。前些天就发生过好几次奇怪的意外。你应当听说过……哦,不,你也可能没听说过。你是昨天才来的,对吧?” “是的,昨天。” “来之前,我想,你是跟一些朋友在一起,在塔维斯托克。” “没错。” “太太,我想知道跟你待在一起的那些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扬起了眉头。 “有什么理由我该告诉你吗?”她冷冷地说道。 波洛立即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惊奇模样。 “太抱歉了,太太。我真是太笨了。只是我在塔维斯托克有几个朋友,想问一下你有没有碰到过他们——布坎南,其中一个叫布坎南。” 赖斯太太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我想我没碰到过他们。”她的语气友好多了,“别再提这些没劲的人了,还是说说尼克吧。谁朝她开枪?为什么要开枪?” “我也不知道是谁开的枪——现在还不知道,”波洛说道,“不过我会把他查出来的。哎,不错,我会查出来的。我是……你知道吗,我是个侦探。我的名字是赫尔克里·波洛。” “非常有名呀。” “太太您过奖了。” 她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么,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和波洛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那么主动。 “太太,我想请你照看好你的朋友。” “我会的。” “好,没别的事了。” 他站起身来,很快地鞠了一躬,然后我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波洛,”我说道,“你怎么把手里的牌全摊出来了?” “还有什么办法,我的朋友?这么做也许不够机敏,却很稳妥。我不能冒险,反正有件事已经很明白了。” “什么事?” “前几天赖斯太太不在塔维斯托克。她会在哪儿?噢,我会查清楚的。要想瞒住赫尔克里·波洛根本就不可能。瞧,英俊的拉扎勒斯回来了,她正跟他说这事儿呢。他在偷看我们。他很聪明,只要看看他脑袋的形状就知道了。唉,但愿我知道……” “知道什么?”他停顿了一下,于是我接口问道。 “知道星期一我才会知道的事。”他含糊地说了一句。 我看了看他,没说什么。他叹了一口气。 “你现在不再有好奇心了,我的朋友。以前……” “有一些乐趣,”我冷冷地说道,“得不到的话对你有好处。” “你是指——” “不回答提问的乐趣。” “唉,原来你是故意不问的。” “正是。” “唉,好吧,好吧,”波洛小声抱怨道,“你是爱德华时代小说家喜爱的那种坚强而寡言的人物。” 他像往常一样眨了眨眼睛。 不久,尼克从我们的桌旁走过。她离开了她的舞伴,像一只色彩斑斓的小鸟突然朝我们飞来。 “在死亡的边缘跳舞。”她轻快地说道。 “是一种全新的感受吧,小姐?” “对,相当有趣。” 她朝我们挥了挥手,又飘然而去。 “真希望她没说这句话,”我慢吞吞地说道,“在死亡的边缘跳舞。我不喜欢。” “我知道,这句话准确反映了现实。这小家伙还是有勇气的嘛。挺好,有勇气。但糟糕的是,现在需要的不是勇气,而是谨慎。千万不能出差错!”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们坐在旅馆前的露台上,大约十一点半时,波洛突然站了起来。 “来吧,我的朋友。我们做个小小的实验。我断定拉扎勒斯先生和赖斯太太已经开着汽车出去了,尼克小姐也跟他们在一起。风平浪静了。” “什么风平浪静?” “你会知道的。” 我们走下台阶,穿过一小片草地,来到一扇门前,门外有条小路通往海边。有几个刚游完泳的男女说笑着沿小路走上来,与我们擦肩而过。 等他们过去之后,波洛走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前。小门的铰链锈迹斑斑,但门上的字模模糊糊还能够分辨,上面写着“悬崖山庄,私人住地”。四周没有一个人影,我们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们很快就来到了悬崖山庄前的草坪上,附近没有一个人影。波洛走到悬崖边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朝那幢房子走去。走廊上的落地窗敞开着,从这里我们直接走进了客厅。波洛没有在客厅里停留。他打开客厅的门进了前厅,在那里又沿着楼梯上了二楼,我紧跟在他身后。最后波洛一直走进了尼克的卧室,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冲我点了点头,又眨了眨眼睛。 “瞧,我的朋友,多容易啊!没有人看见我们进来,也不会有人看见我们出去。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十分安全。比方说,可以磨一磨悬挂画像的绳子,让绳子在几个小时之后断掉。就算碰巧有人在房子前面看到我们进来,也不会引起怀疑——我们是这家主人的朋友嘛!” “你是说我们可以排除是陌生人干的?” “黑斯廷斯,正是这个意思。不会是哪个迷了路的疯子干的。我们必须围绕这幢房子下工夫。” 我跟在他身后离开了房间,谁都没有说话,我们都在想着心事。 在楼梯的转弯处,我们猛地停住了脚步。一个男子正走上楼梯。 看到我们,他也站住了。他的脸陷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但明显是一副受了惊的样子。他先开口,用威胁的口吻大声喝道:“我想知道,你们在这儿想干什么?” “啊,”波洛说道,“先生……是克罗夫特先生吧?” “正是。你们……” “我们到客厅去聊聊好吗?这样会更好些。” 那人退了一步,猛地转身朝楼下走去,我们则紧跟在后面。进了客厅,波洛关上门,朝那人微微鞠了个躬。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乐意为你效劳。” 那人的脸色有一些缓和。 “哦,”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就是那位侦探。我听说过你。” “在《圣卢先驱周报》上吗?” “呃?不,我以前在澳大利亚时就听说过。你是法国人,对不对?” “比利时人。这无所谓。这位是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上尉。” “很高兴见到你们。不过,你们来这儿有何贵干?出什么事了?” “这要看‘出事’这个词该怎么理解了。” 这个澳大利亚人点了点头。虽然头发秃了,也上了年纪,但他仍然相貌堂堂。他身材魁梧,脸庞宽大,下巴向前突出——在我看来是一张粗犷的脸,而这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对目光锐利的蓝眼睛。 “瞧,”他说道,“我是来给巴克利小姐送一些西红柿和黄瓜的。她那个园丁不中用——懒透了,什么也不种,就是个懒骨头。我和我太太——你看,我们受不了这个。我们是邻居嘛,总觉得应该相互关心。我们种的西红柿多得吃不完。邻居之间总该彼此照应才对,你们觉得呢?我就摘了些放进篮子,像往常一样从那扇落地窗进来,再把篮子放下。我正要回去,却听见上面有脚步声和说话声,我觉得很奇怪。附近这一带不太有小偷,但难保真的没有,所以我就想搞清楚。然后我看到你们俩从楼上下来,还稍微吓了我一跳。你说你是个有名的侦探,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非常简单,”波洛微笑着说道,“那天晚上小姐受到了惊吓,一幅画掉下来砸在她的床上。她可能对你说起过了吧?” “是的,幸亏躲过了。” “为了安全,我答应给她弄一根特殊的挂画用的链子。这种事绝对不可以发生第二次,是吧?她跟我说今天上午她要出去,不过我可以来量一量需要多长的链子。瞧,这很简单。” 波洛摊开双手,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童真,堆满了最迷人的笑容。 克罗夫特松了口气。“就这些?” “是的。你不必疑神疑鬼了,我们都是守法的良民——我和我的朋友。” “我昨天是不是见过你们?”克罗夫特一字一句地说道,“昨天傍晚的时候。你们经过了我的小花园。” “啊,不错,当时你在园子里干活,还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呢。” “是的。想不到……真想不到,你就是久闻大名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了。请问波洛先生是否有空?如果不忙的话,我想请你们到寒舍去坐坐……喝杯早茶,澳大利亚风味的。我还想让我的老太婆也见见你。她在报纸上读过你所有的事迹。” “你太客气了,克罗夫特先生,我们现在没什么事,很高兴有此荣幸。” “太好了。” “你已经量好尺寸了吗,黑斯廷斯?”波洛转过身问我。 我说已经量好了,于是我们就随着这位新朋友一起离开了。 很快我们就发现克罗夫特很健谈。他跟我们说起他在墨尔本附近的家、他早年的奋斗历程、他和妻子如何相识、他的事业以及最后他的成功和发迹。 “后来我们决定去旅行,”他说道,“我们一直想来这个古老的国家,于是就来了。我们到这一带来,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我妻子的一些亲戚,他们就住在附近。但我们谁也没找着。然后我们接着到欧洲大陆去旅行——巴黎、罗马、意大利的那些湖泊、佛罗伦萨等等地方。在意大利时,我们遭遇了一次铁路事故,我可怜的妻子受了重伤。真惨哪,不是吗?我带她看过最好的医生,但他们的看法都一样——除了时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长时间卧床休息。她伤的是脊椎。” “太不幸了!” “真倒霉,可不是吗?唉,也只能这样了。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到这里来。她觉得如果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天地——小小的一个房子——情况就会好很多。我们去看过很多小房子,但大多是乱糟糟的,不像样子,后来总算运气好,找到了这间小房子。房子又好又安静,远离尘世,没有汽车开来开去,旁边也没有留声机骚扰。所以我马上就把这房子租下了。” 话刚说完,我们就来到了门房小屋。他用澳大利亚土话大喊了一声“喂!”,里面也应了一声“喂!”。 “进来吧。”克罗夫特先生说道。进门之后又上了一小段楼梯,我们就来到了一间舒适的小卧室。长沙发上躺着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一头灰色的头发,笑起来很甜。 “你猜这位是谁,孩子他妈?”克罗夫特先生说道,“这位就是世界闻名的超级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我把他带来跟你聊聊天。” “哎哟,我真是高兴得无法形容了!”克罗夫特太太喊道,一边同波洛热情地握手,“我读过蓝色列车案件的详细报道,当时你也在那趟列车上。我还读过其他很多你侦破的案子的介绍。因为脊椎的毛病,我几乎读遍了所有的侦探小说,没有什么比读侦探小说更容易打发时间的了。伯特,亲爱的,叫伊迪丝把茶端上来。” “好的,孩子他妈。” “伊迪丝是护士,”克罗夫特太太解释道,“她每天上午过来照料我。我们没有请用人。伯特自己就是一流的厨师,料理家务也是一把好手。这些事情再加上那个小花园,就够他忙好一阵子了。” “给,”克罗夫特先生端着一个茶盘又进来了,“茶来了。今天可是我们一生中的大日子呀,孩子他妈。” “我猜你会留在这里吧,波洛先生?”克罗夫特太太一边欠身倒茶,一边问道。 “哎呀,是的,太太,我来这儿度假。” “我肯定读到过一篇报道,说你已经退休了,你给自己永远放假啦!” “唉,太太,你可不能轻信报纸。” “嗯,这倒是大实话。这么说你还在干?” “如果案子能引起我的兴趣。” “你该不会是到这儿来探案的吧?”克罗夫特先生狡黠地问道,“无论干什么都可以说成是度假。” “伯特,别再问这种让人发窘的问题了,”克罗夫特太太说道,“要不然他以后再也不肯来了。我们只是些普通人,波洛先生,今天你——你和你的朋友——肯来真是给了我们很大的面子,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开心。” 她的喜悦如此自然率真,我不由得对她心生好感。 “那幅画的事情真是糟透了。”克罗夫特先生说道。 “那个可怜的姑娘差点被砸死。”克罗夫特太太心有余悸地说道,“她天性活泼,一住到这里,这里就生气勃勃。邻居们好像不太喜欢她,我也是听说的。但英国的小地方就是这个样子,他们不喜欢活泼快乐的女孩,难怪尼克不常住这里。她那个长鼻子的表哥还想说服她在这里好好安顿下来……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别在背后嚼舌头,米莉。”她丈夫说道。 “啊哈,”波洛说道,“无风不起浪,相信你太太的直觉吧!看来,查尔斯·维斯先生是爱上了我们的那位小朋友?” “他对她十分痴迷,”克罗夫特太太说道,“但她不会嫁给一个乡村律师的。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穷光棍。我倒希望她嫁给那个不错的水手……叫什么名字来着?查林杰。这会是一桩相当不错的婚姻。他年龄是比她大,但又有什么关系?稳定——这才是她需要的。现在她到处乱跑,甚至到欧洲大陆去,要么是一个人,要么就跟那个死气沉沉、怪模怪样的赖斯太太一起去。她是一位可爱的姑娘,波洛先生,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我也为她担心。最近她看起来不大高兴,照我说,就好像撞见了鬼似的。真叫人担心!我有理由关心她,不是吗,伯特?” 克罗夫特先生有些突然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别再说这些了,米莉,”他说道,“波洛先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致看一些澳大利亚的照片?” 接下来我们的拜访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十分钟之后我们告辞离去。 “挺不错的,”我说道,“单纯、谦逊,典型的澳大利亚人。” “你喜欢他们?” “你不喜欢?” “他们非常和善……非常友好。” “那又怎么样?你话中有话,我听得出来。” “他们好像太‘典型’了,”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用土话喊‘喂’……坚持要给我们看那些照片……是不是有些表演得过头了?” “你真是个疑心病很重的老家伙!” “你说对了,我的朋友。我怀疑每个人……每件事。我担心,黑斯廷斯,很担心。” 第六章 拜访维斯先生 第六章 拜访维斯先生 波洛早上吃的一贯是欧洲大陆式早餐。他总是说,看到我吃鸡蛋和熏肉就让他难受。他常常是在床上吃他的面包卷、喝他的咖啡,而我则自由自在地享受传统的英国式早餐:熏肉、鸡蛋和果酱。 星期一早上下楼时,我朝他的房间看了一眼。他正坐在床上,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睡衣。 “早上好,黑斯廷斯。我正打算按铃叫人请你过来。这是我写的一张便条,你可不可以马上到悬崖山庄去一趟,把它交给小姐?” 我接过那张便条。波洛看了看我,叹了一口气。 “如果……如果你的头发是中分,而不是现在这样侧分,黑斯廷斯,你的样子就要匀称好看多了。还有你的胡子。如果你真的要留胡子的话,就得留像样一点的……像我这样漂亮的胡子。” 对他的提议,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发作,赶忙收好便条离开了他的房间。 从悬崖山庄回来之后,我和波洛待在客厅里。这时有人通报说巴克利小姐要见我们,波洛便让那人带她进来。 她走进来时神情愉快,但我发现她的黑眼圈比以前更深了。她把手上拿着的一封电报递给了波洛。 “给,”她说道,“你准会高兴的!” 波洛大声念道:“今天下午五点三十分到达。玛吉。” “我的保姆和保镖要来了!”尼克说道,“但是你错了。听我说,玛吉没什么头脑,只适合做一些善事,而且一点幽默感也没有。要说发现暗藏的凶手,弗莱迪要比她强不止十倍,而吉姆·拉扎勒斯比弗莱迪更强。我总是觉得没有谁摸得透吉姆的底细。” “查林杰中校呢?” “哦,乔治!只要不是眼皮底下的事,他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不过一旦被他看到了,对方可就惨了。在最后决一雌雄的时候,乔治还是非常有用的。” 她脱下帽子,接着说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会让你在便条里说的那个人进屋的。这件事怪神秘的。他是来安装窃听器之类的东西吗?” 波洛摇了摇头。 “不,不,跟科学仪器无关,小姐,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而已。” “哦,好吧,”尼克说道,“相当有趣,对吧?” “你说呢,小姐?”波洛文雅地反问。 她转身背对着我们站着,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过身来,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全没了,像个孩子似的抿着嘴,竭力不让泪水流出来。 “不,”她说道,“一点儿也不有趣,真的。我怕……我很怕。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勇敢……” “你是很勇敢,我的孩子,你的确是的。黑斯廷斯和我都钦佩你的勇气。” “真是这样的。”我赶忙热情地插了一句。 “不,”尼克摇了摇头,“我并不勇敢。我受不了的是……是等待。一直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它又会怎样发生!而且还要等着它发生。” “是的,是的……让人压力重重。” “昨天晚上我把床拖到房间的正中间,紧锁门窗。今天我到这里来,走的是大路,我不敢……就是不敢再走那条穿过花园的近路。就好像我所有的勇气一下子全部没有了。再加上这个。” “加上这个?你指的是什么,小姐?” 她沉默了片刻。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想,大概就是报纸上说的那种‘现代生活压力症’吧。喝太多的鸡尾酒,抽太多的香烟……诸如此类的事情,让我落到今天这种荒唐可笑的境地。” 她一屁股坐进一把椅子里,下意识地绞着纤细的手指。 “你对我不够坦诚,小姐。有事瞒着我。” “没有……真的没有。” “有些事情你没有告诉我。” “哪怕是再细小的细节我都跟你讲了。”她很真诚地说道。 “关于那些意外……你遇到的那些袭击,你确实说了。” “那么……还有什么呢?” “可是你没有说出心里的一切……生活中的一切。” 她迟疑地说道:“难道有人能够……” “啊!瞧,”波洛说道,面露得意之色,“你承认了!” 她摇了摇头,波洛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也许,”他狡黠地提示道,“这算不上你自己的秘密?” 我看到她的眼皮跳了一下,但几乎是同时,她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确确实实,波洛先生,关于这件蠢事,我已经把我知道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你了。如果你认为我还知道别人的什么情况,或者我对谁有了怀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正因为没有怀疑对象,我几乎要发疯了。我并不傻。如果说这些意外不是意外,那我完全看得出干这些事的人就在我身旁……至少是哪个认识我的人。这才是可怕之处,因为我一点儿想法都没有,想不出这个人会是谁。” 她又走到窗口,站在那里朝外张望。波洛示意我别出声。我想他是希望趁那位姑娘自制力薄弱之时多套出一些线索来。 接着她换了一种语调,如梦呓一般说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有一种古怪的愿望?我爱悬崖山庄,总是想在那里编排一出戏。悬崖山庄本身就有……就有戏剧气氛。我仿佛看见各式各样的戏剧在那里上演。现在,那里就有一出戏剧在上演,只不过剧情不是由我掌握……我身在戏中!我只是一个角色!也许,我就是那个……那个在第一幕里就要死去的角色。”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小姐,”波洛活泼开朗地说道,“不会这样的。这种想法不过是歇斯底里罢了。” 她转过身来,眼神锐利地看着波洛。 “弗莱迪曾经跟你说我歇斯底里吗?”她问道,“有时她是这么说我的,但你不能全信她说的话。有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家沉默了片刻。然后波洛提出了一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 “告诉我,小姐,”他说道,“有没有人想买悬崖山庄?” “你的意思是,卖掉它?” “正是。” “没有。” “如果有人愿意出个好价钱,你会考虑卖掉吗?” 尼克考虑了一会儿,说道:“不,我想不会卖。除非出的价钱真的很高很高,不卖会变成傻瓜。” “不错。” “我不想把它卖掉,因为我喜欢它。” “不错,我能理解。” 尼克慢慢地走到门口。 “对了,今天晚上放焰火,你们来不来?八点钟吃晚饭,九点半开始放焰火。你们可以在俯视码头的花园里看,景色会非常美。” “我很高兴来。” “当然,你们两位都要来。”尼克说道。 “多谢。”我说。 “只有举办聚会才能让我振作起来。”尼克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可怜的孩子。”波洛说道。 他伸手拿起他的帽子,仔仔细细地掸掉帽子上的每一点灰尘。 “我们要出去吗?”我问道。 “不错,有些法律上的问题需要去咨询一下,我的朋友。” “当然,我明白了。” “像你这样的聪明人是不会不明白的,黑斯廷斯。” 维斯-特瑞范尼恩和威纳德联合律师事务所坐落在镇上的主街道上。我们上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面有三个职员正忙着写东西。波洛要求见一见查尔斯·维斯先生。 一个职员拿起电话说了几句,看样子得到了允许的答复,于是放下听筒对我们说维斯先生现在可以见我们。他领着我们走过走廊,在一扇门上轻轻敲了几下,然后站到一旁让我们进去。 维斯先生从一张堆满文件的大书桌后面站起来,向我们致意,表示欢迎。 他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高个子年轻人,看上去很冷静。他戴着一副眼镜,鬓角的头发有些稀疏,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波洛对这次见面早有准备。他拿出一份还没签字的合同,然后向维斯先生提出了几个技术性的问题,请求他解答。 维斯先生的回答谨慎准确,很快就澄清了波洛的疑问,而且他还为波洛指出了这份合同中用词不当的地方。 “太谢谢你了,”波洛喃喃地说道,“你懂的,对外国人来说,这些法律文件的格式和用词永远是最搞不清楚的。” 直到这时,维斯才问起是谁介绍波洛到这里来的。 “巴克利小姐,”波洛马上答道,“是你的表妹,对吗?一位魅力无穷的小姐。我碰巧跟她说起我碰到的麻烦事,于是她就推荐我来找你了。星期六中午我来看过你——大概十二点半——但是你出去了。” “是的,我记得的。星期六一早我就离开办公室了。” “你那个表妹住那么大一幢房子,一定怪寂寞的吧?我听说她是一个人住。” “是的。” “维斯先生,恕我冒昧,那处房产有没有可能转手卖出去?” “绝不可能,我可以这么说。” “听我说,我不是闲着没事随便问问的,我有我的理由。我现在要找的就是这样一处房产。我很喜欢圣卢的天气。那幢房子看起来的确年久失修,我猜大概是没投入多少钱去修吧。这种情况下,小姐有没有可能考虑卖掉它?” “根本不会,”查尔斯·维斯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表妹就像着了魔似的对这幢房子充满感情。什么都无法诱使她卖掉那处房产。你要知道,那是个祖屋。” “这个我知道,不过……” “绝对不可能。我了解我表妹。她迷恋那幢房子。” 几分钟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大街上。 “我的朋友,”波洛说道,“这位查尔斯·维斯先生给你什么印象?” 我想了想,最后说道:“是个非常消极的人,消极得出奇。” “你还会说他的个性不是很强吧?” “对,没错。你下次再遇到他时,你会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见过面。是很普通的那种人。” “他的相貌的确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那么,在我们和他的谈话中,你有没有发现有什么跟事实矛盾的地方?” “有,”我慢条斯理地说道,“就是有关悬崖山庄出售的事。” “没错。你会不会把巴克利小姐对悬崖山庄的态度说成是‘迷恋’?” “这么说太夸张了。” “对,而且维斯先生不应该这么措辞。他正常的态度——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律师——应该是有所保留,而不应该是夸大其词。但是他却说小姐对这幢祖屋像着了魔似的迷恋。” “她今天早晨并没有给我这种印象,”我说道,“我觉得她讲到悬崖山庄时非常理智。显然,她只不过是喜欢那个地方而已。换作别人在她的处境里也会这样,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了。” “所以,他们两个当中必定有一个说了假话。”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 “谁也不会怀疑维斯说谎。” “显然,一个人要说谎总是有理由的。”波洛说道,“没错,他颇有乔治·华盛顿的气质。你有没有注意到另外一件事,黑斯廷斯?” “什么事?” “星期六那天十二点半,他不在他的办公室。” 第七章 悲剧上演 第七章 悲剧上演 那天晚上,当我们来到悬崖山庄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尼克。她身上裹着一件做工精细的龙纹日本式晨衣,一个人在前厅转来转去跳着舞。 “嗨,只有你们?” “小姐……你说这话让我的心都凉了。” “我知道这话太无礼了。只不过我在等他们把我做的衣服送来。他们答应过的,这帮浑蛋,一口答应的!” “哎,梳妆打扮是件重要的事!今天晚上有个舞会,对不对?” “对,看完焰火之后我们都会参加。我想大概都会去的吧。” 她的声音一下子低沉起来,但只过了一会儿,她又在笑了。 “永不放弃!这是我的座右铭。只要不去想,麻烦就不会来。今天晚上我又有胆量了,我要高高兴兴地痛快一场。”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尼克转过身去。 “嗨,玛吉来了。玛吉,这两位是侦探,要保护我免遭神秘杀手的杀害。你把他们带到客厅去吧,他们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 我们依次和玛吉·巴克利小姐握了握手,然后她就领着我们进了客厅。我立刻就对她有了好感。也许是她那娴静的相貌吸引了我。用老眼光来看,她无疑是一个文静漂亮的姑娘,但看上去并不机灵。她基本没化妆,穿着也很朴素,只是一件老旧的黑色晚礼服。那对蓝色的眼睛里透着坦诚,说起话来慢悠悠的,也很好听。 “尼克把那些吓人的事跟我说了,”她说道,“她肯定是在夸大其词吧?谁会想到要去伤害尼克?这个世界上她根本就没有仇人。” 听得出她对此事有强烈的怀疑。她看了看波洛,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屑的意味。我深知对玛吉·巴克利那样的女孩来说,外国人总是要提防的。 “不管怎么说,巴克利小姐,我向你保证这一切都是真的。”波洛心平气和地说道。 她没说什么,却仍然满脸狐疑。 “今天晚上尼克好像回光返照(注:原文为fey,是一个来自苏格兰语的单词,意为异常兴奋、疯癫,但其原意为被诅咒、怪异、注定死亡。)似的,”她说道,“真不知她是怎么搞的,疯得很。” 回光返照!这个字眼让我打了个哆嗦。而且,她语气中的强调也令我不安。 “你是苏格兰人吗,巴克利小姐?”我唐突地问道。 “我母亲是苏格兰人。”她解释道。 随后她打量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的眼神比刚才看波洛时要温和多了。我觉得由我来解释这个案子比波洛更加合适。 “你堂姐表现得很勇敢,”我说道,“她决心像平常一样过日子。” “也只能这样了,对吧?”玛吉说道,“不管你内心的感受是什么,大惊小怪总是于事无补的,只会让别人难受。”她顿了顿,又柔声说道,“我非常喜欢尼克,她对我一直很好。” 这时弗蕾德丽卡·赖斯翩然而至,所以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赖斯太太穿了一件圣母马利亚穿的那种蓝色长裙,看上去羸弱无力。拉扎勒斯紧跟着进来了。然后,尼克也踩着舞步进了房间。她穿着一件黑色长裙,裹着一条有些年头的中国披肩,颜色鲜红,非常醒目。 “大家好,”她说道,“来点儿鸡尾酒吧?” 我们都喝起酒来。拉扎勒斯朝尼克举起了酒杯。 “这条披肩相当不错啊,尼克,”他说道,“很长时间了吧?” “是的,是我曾曾曾叔公蒂莫西出门旅行带回来的。” “真漂亮……真正的漂亮。几乎无与伦比。” “披上它很暖和,”尼克说道,“看焰火时会很舒服,而且色彩艳丽——我讨厌黑色。” “对呀,”弗蕾德丽卡说道,“尼克,以前我从没见过你穿黑色衣服。为什么你穿起黑色啦?” “哦,我不知道,”那姑娘负气似的将身子扭向一边,但我注意到她的双唇突然扭曲了一下,好像感受到了痛苦,“需要理由吗?” 接下来我们到餐厅吃晚饭。这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男仆——我猜多半是临时请来帮忙的。晚饭很普通,不过香槟酒却不错。 “乔治还没来,”尼克说道,“真讨厌,昨天晚上他不得不赶回普利茅斯。但愿他过一会儿就到,不要误了跳舞才好。我给玛吉找了个舞伴。模样还过得去,只是未必善解风情。” 窗外隐约传来一阵轰鸣声。 “嗨,该死的赛艇,”拉扎勒斯说道,“真是烦透了。” “不是赛艇,”尼克说道,“是水上飞机。” “我相信你是对的。” “当然不会错,声音完全不同。”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买一只这种大飞蛾,尼克?” “等我发财了再说吧。”尼克大笑着说道。 “到那时,我猜你会飞到澳大利亚去,就像那个姑娘……她叫什么来着?” “我很想……” “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赖斯太太用她那慵懒的声音说道,“多勇敢呀,而且是单枪匹马!” “我钦佩所有这些飞行员,”拉扎勒斯说道,“如果迈克尔·斯顿在他的环球飞行中获得成功,他就会马上成为当今的英雄。真可惜他出事了。像他这种人,英国可赔不起呀。” “他可能还活着。”尼克说道。 “几乎不可能,现在连千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可怜的疯子斯顿!” “他们一直叫他疯子斯顿,是吗?”弗蕾德丽卡问道。 拉扎勒斯点了点头。 “他出自一个疯狂的家庭,”他说道,“他的叔叔马修·斯顿爵士一个星期之前死了……也是个疯狂到极点的人物。” “就是那个经营飞鸟圣地的疯子百万富翁吗?”弗蕾德丽卡问道。 “是的。他以前买了很多小岛。他痛恨女人。我猜他大概被女人甩过,所以就专心博物学了,聊以自慰吧。” “你们为什么断定迈克尔·斯顿死了?”尼克固执地说道,“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放弃希望……还没到时候。” “对了,你认识他,不是吗?”拉扎勒斯说道,“我倒忘了。” “去年我和弗莱迪在勒图凯见过他,”尼克说道,“他太棒了,不是吗,弗莱迪?” “别问我,亲爱的。他是你的俘虏,不是我的。他带你飞过一次,对吧?” “是的……在斯卡伯勒,真是妙极了。” “黑斯廷斯上尉,你有没有坐过飞机?”玛吉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只好坦白说,来回巴黎一趟就是我对飞行的全部认识了。 忽然,尼克叫了一声跳起身来。 “我得去打个电话。你们别等我,时候不早了。我还请了很多人呢。” 她出去的时候我看了看表,正好九点。甜点送上来了,还有葡萄酒。波洛和拉扎勒斯在聊艺术。拉扎勒斯说,如今的画作就是市场毒药,很不好卖。他们又聊起家具和装饰品的一些新概念。 我极尽义务地陪玛吉聊天,但我得承认这姑娘很不健谈。她答话时很爽快,但不会主动开口。真是费劲。 弗蕾德丽卡安安静静地坐着,两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吐出的烟圈在头发周围盘旋,看上去就像一个沉思天使。 九点二十分,尼克探头进来。 “出来吧,诸位!客人们成双成对光临啦!” 我们依言都站起身来。尼克正忙着招呼新来的客人,大概有十来位吧,只是大多数看起来都有点乏味。我发现尼克这个女主人当得相当称职。她收敛起她那套轻浮的时髦做派,礼数周全地招呼每一位来宾。在这群客人当中,我发现查尔斯·维斯也来了。 稍后,我们一起来到外面的花园,在那里可以俯瞰大海和港口。花园里已经摆放了几把椅子,是准备给年纪大的人坐的,但大多数人都站着看。这时,天空中绽放了第一束焰火。 忽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回头一看,见尼克正在跟克罗夫特先生打招呼。 “太遗憾了,”她说道,“克罗夫特太太不能和你一起来。我们应该用担架什么的把她抬过来才好。” “唉,可怜孩子他妈的命不好,但她从来不抱怨……她天性是最善良的……啊,这个好看!”一束焰火绽开,金黄色的雨点洒满天空。 这天夜里很黑——没有月亮,新月要三天后才会出来。而且,像大多数夏夜一样,今天晚上有些寒意。站在我旁边的玛吉·巴克利打了个哆嗦。 “我要去拿件衣服穿。”她轻声自言自语道。 “我去帮你拿吧。” “不用了,你不知道放在哪儿。” 玛吉说着就转身回屋。这时弗蕾德丽卡在后面叫道:“喂,玛吉,帮我也拿一下,在我的房间。” “她没听见,”尼克说道,“我去拿吧,弗莱迪。我也要穿件皮衣。这条披肩不够暖和。起风了。” 的确,海上吹来一阵阵冰凉的微风。 下面的码头上也放起了焰火。我和身旁一位老妇人攀谈起来。她逐条盘问起我的生活、职业、兴趣,还问我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砰!又一道绿色的焰火在天空绽放。那些光芒在空中变换色彩,先是变成蓝色,再变成红色,最后又变成银色。 一道又一道的焰火在空中绽开。 “你听,‘哦!’‘啊!’……到处是赞叹声,”波洛突然凑着我的耳朵说道,“到后面就越来越没劲了,你说呢?哇!草地都能打湿脚了!我会着凉的。而且这种地方大概连药都搞不到!” “着凉?这么美好的夜晚会让人着凉吗?” “哼,美好的夜晚,美好的夜晚!你这么说,是因为没有下大雨吧?只要不下雨,你都会认为是美好的夜晚。但是我跟你说,我的朋友,要是有一支小小的温度计,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好吧,”我同意了,“我不反对加一件外套。” “这才对嘛,我通情达理的朋友。” “我去把你的外套也拿来吧。” 波洛一会儿抬起左脚,一会儿又抬起右脚,动作像只猫。 “恐怕我的脚已经湿了。你有没有办法弄一双橡胶套鞋来?” 我强忍住笑说道:“没办法的。你总该明白,波洛,这种东西早就不生产了。” “那我还是待在屋里吧,”他说道,“我才不愿意为了看热闹而伤风受凉呢。说不定还会生一场肺炎。” 我们朝那幢屋子走去,一路上波洛还在愤愤地嘀咕着。码头那边又传来一阵欢呼鼓掌声,一件新的展品现身了,我看是一艘船,从船头到船尾漆着几个字:“欢迎游客们光临。” “在内心,我们都像孩子一样,”波洛说道,“焰火呀,聚会呀,球赛呀……唉,甚至魔术呀,都只是骗骗我们的眼睛,我们却看得乐此不疲……” 这时,我一把抓住波洛的胳膊,另一只手指着前面。 我们此时离悬崖山庄不到一百码。前方,在我们和那扇落地窗之间,地上蜷缩着一个人,脖子上正裹着那条鲜红色的中国披肩…… “我的天哪!”波洛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哪……” 第八章 致命的披肩 第八章 致命的披肩 惊骇之中,我们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虽然只有几十秒的时间,却好像过了一个小时。波洛甩开我的手向前走去,动作僵硬得就像机器人。 “还是出事了,”他喃喃说道,声音里有说不出来的痛苦,“尽管我们事事小心,但还是出事了。唉!我是个罪人,为什么没能保护好她?我应该预见到的,我片刻都不该离开她的。” “别再自责了。”我说道。 可是我的舌头就好像打了结,连自己也听不清楚。 波洛只是伤心地摇了摇头。他在尸体旁边跪了下去。 突然之间我们大吃一惊。 我们听到了尼克的声音,又清晰又快乐,紧接着,明亮的窗户上就出现了尼克的身影。 “抱歉让你久等了,玛吉,”她说道,“怎么……” 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波洛猛地惊叫一声,把草地上的尸体翻了过来,我俯身过去查看。 我看到的是玛吉·巴克利那毫无生气的脸。 很快尼克也走了过来,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玛吉……哦!玛吉!……不,不……” 波洛还在检查尸体。终于,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她……她是不是……”尼克说道。 “是的,小姐,她死了。” “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谁会想要杀害她?” 波洛的回答很干脆:“他们要杀的是你,不是她!是你!他们被这块披肩误导了。” 尼克大哭起来。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她痛哭道,“啊!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宁愿死的是我。我现在不想活了,我情愿……去死。” 她挥舞着双臂,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身体也有些摇摇欲坠。我赶紧伸手扶住了她。 “把她扶进屋里,黑斯廷斯。”波洛说道,“然后给警察打电话。” “警察?” “对!跟他们说有人被枪打死了。然后你就一直陪着尼克小姐,绝不能离开她。” 我点了点头,扶着半昏迷的姑娘从落地窗费力地走进了客厅。我把她放在沙发上面,在她的头下塞了个软垫,然后赶忙跑到前厅去找电话。 我差点儿一头撞上了埃伦。她站在那儿,顺从可敬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十分奇怪的表情。她不停地眨动眼睛,舌头时不时地舔着干燥的嘴唇,双手似乎因为激动而不停地颤抖。她一看到我,就开口说道:“先生,出……出了什么事吗?” “是的,”我简单地说道,“电话在哪里?” “别是……别是出了乱子吧,先生?” “出了个意外,”我闪烁其词地说道,“有人受伤了。我必须打个电话。” “谁受伤了,先生?” 她的脸上显出一种急切的神情。 “巴克利小姐。玛吉·巴克利小姐。” “玛吉小姐?玛吉小姐?你确定吗,先生?我是说,你肯定……是玛吉小姐吗?” “非常肯定,”我答道,“怎么啦?” “哦……没什么。我……我还以为是别人。我以为可能是……赖斯太太。” “好了,”我说道,“电话在哪里?” “在那个小房间里,先生。”她替我开了门,并指给我看。 “谢谢,”我说道。见她似乎不愿走开,我又加了一句,“没你的事了,谢谢。” “如果你想找格雷厄姆医生……” “不,不,”我说道,“没别的事了,请自便吧。” 她勉强缓步退了出去,但很可能会在门外偷听。这时我也顾不上了,毕竟她很快就会知道一切的。 我接通了警察局,把情况做了报告,然后又自作主张给埃伦提到的那位格雷厄姆医生打了个电话。我是在电话号码簿里查到号码的。就算医生不能让躺在外面的那位可怜姑娘起死回生,但尼克总还是需要医生来照顾的。格雷厄姆医生答应马上赶到,于是我挂上电话,又回到了前厅。 如果埃伦刚才在门外偷听的话,她一定溜得极快。当我走出小房间时,一个人也没有发现。我回到客厅,尼克正想坐起身来。 “你觉得……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白兰地?” “当然可以。” 我赶忙到餐厅倒了杯白兰地给尼克。啜饮了几口之后,她稍稍振作了一些,双颊也有了点血色。我把枕在她头下的软垫扶正。 “真是……太可怕了,”她哆嗦着说道,“所有事情……所有地方。” “我明白,亲爱的,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全是白费劲!如果刚才死的是我,就全过去了……” “你千万不要这样,”我说道,“别胡思乱想。” 她只是一味摇头。“你不懂!一点儿也不懂!” 她突然哭了起来,就像个绝望的小孩。也许让她哭一场也好,于是我也就没有去打扰。 等到外面的骚动略微平静下来,我便悄悄走到窗口向外张望。几分钟之前,我还听到外面响起各种声音。他们全都在那儿,在出事地点围成个半圆形,波洛则像个卫兵,不断地要求他们不要靠近。 正当我在张望时,两个穿制服的人穿过了草坪。警察到了。 我静静地回到沙发旁。尼克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问道:“我是不是要做些什么?” “不,亲爱的,波洛会料理的,交给他好了。” 尼克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可怜的玛吉,可怜的好姑娘玛吉。她这辈子从没伤害过谁,这种事竟然会落到她的头上。我觉得好像是我杀害了她……是我把她叫来的。” 我惋惜地摇了摇头。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当初波洛坚持要求尼克叫一个人过来陪她,他哪里知道自己正在给一个毫不相识的姑娘签发死亡证书呢? 我们默默地坐着。我很想知道外面的情况,但还是忠实地执行波洛的指示,坚守自己的岗位。 等到波洛和一位警官推门进来时,我觉得好像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人,无疑是格雷厄姆医生。他立刻走到尼克的身边。 “你感觉怎样,巴克利小姐?一定是吓坏了吧。”他伸手给她搭了搭脉。 “还好。” 然后他转身对着我。 “她吃了什么没有?” “喝了一点儿白兰地。”我答道。 “我没事了。”尼克打起精神说道。 “能回答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警官清了清喉咙,走到尼克身旁。尼克朝他惨然一笑。 “这次不是因为我违反交通规则了。”她说道。 我猜他们以前可能认识。 “这件事非常糟糕,巴克利小姐,”警官说道,“我感到很难过。幸好我们久闻大名的波洛先生也在这里,跟他在一起我们相当自豪。他很肯定地告诉我,说有天早上有人在宏大酒店的花园里朝你开过枪,是这样的吗?” 尼克点了点头。 “我以为那是一只黄蜂,”她解释道,“其实不是。” “在这之前,你还碰到过其他一些奇怪的意外?” “是的……接二连三地发生,至少有些奇怪。” 她把那几件事情简短地叙述了一遍。 “和我们听说的一样。但今天晚上你的堂妹怎么会披上你的披肩呢?” “我们进屋来拿衣服——在外面看焰火确实有些冷。我先是把披肩扔在沙发上,然后跑到楼上去换我现在穿的衣服——薄薄的海狸鼠皮衣。我还帮赖斯太太从她的房间里拿了一条披肩,就是靠窗边地板上的那一条。这时玛吉说她找不到自己的外套了。我说一定在楼下,她就下楼去找,结果还是没找到。我想肯定是落在车上了。她要找的是一件粗花呢外套,她没有皮的。然后我说我可以给她拿一件我的穿。可是她说不用了,如果我不用的话,她想披我那条披肩。我说当然可以,但就怕不够暖和。她说够了,因为约克郡比这儿要冷多了。她随便披上点就行。然后我说没问题,叫她再等一会儿我就出去了。但是当我出来……出来时……”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别难过,巴克利小姐。请告诉我,你听见的是一声枪响还是两声?” 尼克摇了摇头。 “没听见……我只听到放焰火和爆竹的声音。” “那倒是,”警官说道,“在这种情况下是听不到枪声的。有个问题我还想问一下,不过我觉得问了也是白问。关于那几次袭击你的人,你有什么线索吗?” “我一点儿想法也没有,”尼克说道,“我实在想不出。” “你当然想不出,”那警官说道,“我觉得就是一个嗜杀成性的疯子干的。这件事太棘手了。好吧,小姐,今天晚上我就不再打扰了。对于你的不幸我深表同情。” 格雷厄姆医生向前走了几步。 “巴克利小姐,我建议你不要再待在这儿了。我跟波洛先生商量了一下,我知道有一家非常好的疗养院。你受的刺激太大了,需要彻底静养……” 尼克没有看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波洛。 “是因为……因为我受了刺激?”她问道。 波洛走到她跟前。 “我希望你感到安全,我的孩子,而且我也希望你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那里会有一个护士,一个好得不得了的护士,她会整天在你身边。只要你醒过来招呼一声,她就会过来。懂吗?” “嗯,”尼克说道,“我懂,但是你不明白。我不再害怕了,我根本不在乎了。如果有人一心想杀我的话,他一定办得到。” “嘘,嘘,”我说道,“你太紧张了。” “你不明白,你们谁也不明白!” “我觉得波洛先生的安排很好,”医生轻声插了一句,“我开车送你去吧。我们还要给你吃点药,让你好好休息一夜。你看怎么样?” “我无所谓,”尼克说道,“随便你们安排吧,我不在乎。” 波洛把手按在她的手上。 “我知道,小姐,我知道你的感受。我在你面前,心里满是羞愧和歉疚。我承诺过要保护你,但没有做到。我失败了,我后悔莫及。但请相信我,小姐,这次失败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如果你知道我有多痛苦,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算了,”尼克仍然无精打采地说道,“不要怪自己了。我相信你已经尽了力。肯定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请别难过。” “你真是宽宏大量,小姐。” “不,我……” 话还没说完,乔治·查林杰就撞开门冲了进来。 “怎么啦?”他叫道,“我刚到就看见门外有警察,还听说有人死了。究竟是怎么搞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诉我。是……是尼克吗?” 他的语气如此痛苦,令人不忍卒听。我突然意识到,波洛和医生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无法看到尼克。 还没等别人来得及回答,他又重复了他的疑问。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尼克没有死吧?” “没有,我的朋友,”波洛温和地说道,“她还活着。” 说完,波洛侧退了一步,于是查林杰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尼克。 有那么一会儿,查林杰似乎难以置信地瞪着尼克,然后,他像个醉汉似的踉跄了一步,嘀咕道:“尼克……尼克!” 他突然在沙发旁跪了下去,双手捂住脸,用沙哑的嗓音哭着说道:“尼克……我亲爱的……我以为你死了。” 尼克想要坐起来。 “没事了,乔治。别像个白痴,我很好。” 他抬起头来,四下打量。 “但是不是有人死了?警察说的。” “是的,”尼克说道,“是玛吉,我可怜的好玛吉。啊……” 她的脸抽搐着。医生和波洛走上前来。格雷厄姆医生把她扶了起来,他们一起扶着尼克离开了房间。 “你越快躺到床上越好,”医生说道,“我马上就开车送你过去。我已经叫赖斯太太帮忙把你要用的东西包好了。” 不一会儿,他们就消失在门外了。查林杰抓住我的胳膊。 “我不懂,他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 我告诉了他。 “哦,我明白了。那么,黑斯廷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多可怕的悲剧呀!那可怜的姑娘!” “先喝点儿酒吧,”我说道,“你都快崩溃了。” “我才不在乎呢。” 我们走进餐厅。 “你瞧,”他放下兑苏打水的威士忌酒杯,说道,“我还以为是尼克呢。” 乔治·查林杰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再也找不到谁爱得比他更不加掩饰了。 第九章 十位嫌疑人 第九章 十位嫌疑人 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回到旅馆之后夜里的情形。波洛在自责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痛心疾首令我震惊。他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来踱去,用他知道的一切脏话来责骂自己,对我的劝慰却充耳不闻。 “这就是太骄傲的结果,我受到惩罚了……是的,我尝到苦果了。我,赫尔克里·波洛,我自以为是了。” “不,不要这么说。”我插了一句。 “谁想得到……谁想得到……对方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我自以为防范已经十分周全,我还警告过那个凶手……” “警告过那个凶手?” “是的。我到处亮相,表现出我已经有所怀疑的样子让他觉得不可以轻举妄动,或者我认为是这样。我在小姐的身边画出了一道警戒线,没想到竟然被他蒙混过去了!胆大妄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尽管我们加倍提防,凶手还是得逞了!” “但其实他没有得逞。”我提醒他。 “只是侥幸而已!在我看来都是一样。一条生命被夺去了,黑斯廷斯……谁的生命不重要?” “当然,”我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说,你的话也是事实。但这只有更糟……十倍的糟!因为对凶手来说,他还没有得逞。你明白吗,我的朋友?情况变了……变得更糟糕了。这也许意味着牺牲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两条。” “只要有你在,就不会这样。”我说得很坚决。 他停住脚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谢谢你,我的朋友,谢谢!你还是相信老朋友,你还是对我有信心。你给了我新的勇气。赫尔克里·波洛决不会再次失败的。再也不会有谁被夺去生命了。我会纠正我的错误——肯定什么地方出错了!看来我惯常的思考链条中缺了一环。我要从头开始,是的,从头再来。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失败!” “你确实认为,”我说道,“尼克的生命还在危险之中吗?” “我的朋友,我把她送到疗养院还有别的原因吗?” “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受了刺激……” “刺激!呸!在家里也可以恢复,何必到疗养院去?而且在家里可以恢复得更好。那里可一点儿都不好玩,地板上铺着绿色的油毡,护士们交头接耳、对伙食指指点点、无休止地洗洗涮涮。不,不,到那儿去是为了安全,纯粹是为了安全。我私下里跟医生谈过,他答应了我的要求,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任何人,我的朋友,甚至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在没有得到允许时都不可以去探望巴克利小姐。只有我们两人有这个权利。内外有别——就是这样!对别人说是‘医生的命令’,这是很好的借口,没有谁会抗议的。” “是啊,”我说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黑斯廷斯?” “只不过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说得非常对。但至少我们有个喘息的余地了。你是不是已经意识到我们的任务有所改变了?” “怎么改变?” “最初我们是要确保尼克的安全。现在简单多了,你我都很熟悉了,就是要捉拿凶手。” “你认为‘简单多了’?” “当然简单多了。就像那天我说的,凶手在作案的时候也留下了他的大名。那家伙已经公开露面了。” “你不觉得……”我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不觉得那位警官说得有道理?他说是疯子干的,一个嗜杀成性的疯子。” “现在我更不相信这种说法了。” “你真的认为……” 我没有说下去,波洛则接过我的话茬儿严肃地说道:“凶手是尼克朋友圈里的人?是的,我的朋友,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昨天晚上基本上排除这种可能性了。我们都在一起,而且……” 他打断了我的话。 “黑斯廷斯,你能发誓说绝没有谁离开过悬崖边上,没有离开过我们那群人吗?你能发誓说所有人你都一直看见了吗?” “不,”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缓缓地说道,“这个倒说不准。天很黑,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在走动。我在不同场合下看到过赖斯太太、拉扎勒斯、你、克罗夫特、维斯……但不是一直都在注意……没有。” 波洛点了点头。 “完全正确。只是短短几分钟的事。两个姑娘进屋去了。凶手趁人不备溜过去,躲在草坪中央那棵无花果树后。然后尼克·巴克利,或者是他认为的尼克·巴克利,从屋里走出来,走过他身边不到一英尺的地方,他连开三枪……” “三枪?”我插了一句。 “是的,这一次他丝毫不敢大意。我们从尸体上找到了三颗子弹。” “这太冒险了,不是吗?” “并不比开一枪更冒险。毛瑟手枪的声音本身就不大,很像焰火的爆裂声,而且混杂在那么多的焰火里,就更难发现了。” “你找到手枪了吗?”我问道。 “没有,黑斯廷斯。这让我更加觉得凶手并非陌生人。我们之前就达成了一致,不是吗?尼克小姐的手枪被窃,只是为了杀害尼克之后制造自杀的假象。” “没错。” “只能是这个原因,不是吗?但是现在,你也看到了,不用假装成是自杀了。凶手知道这么做已经骗不了人了。事实上,我们的情况他全都了解。” 我思忖着,觉得波洛的推理很有道理。 “那么你认为他会怎样处理那把手枪呢?” 波洛耸了耸肩。 “很难说。旁边就是大海,只要手一挥,手枪就找不着了,永远不会被发现。当然我们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这么做。” 他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亲眼看见似的,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你觉得……你觉得他有没有发现杀错了人?” “我敢肯定他当时没有发现,”波洛严肃地说道,“等知道真相,他一定会觉得不满意。要装作不动声色……实在不容易。” 这时我想起了女佣埃伦的奇怪反应,于是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波洛。他听后大感兴趣。 “死的是玛吉,这让她很吃惊,是这样吗?” “非常吃惊。” “这就怪了。对谋杀这件事她显然不该吃惊。嗯,一定要好好调查一番。这个埃伦是什么人?极为安静,一副令人尊敬的英式做派。难道她是……” 他没有说下去。 “回顾一下这几件意外,”我说道,“可以断定凶手是一个男人,把石头推下悬崖是要用点力气的。” “未必。可以利用杠杆原理。嗯,完全办得到。” 他继续在房间里徘徊。 “昨天晚上在悬崖山庄的人都有嫌疑,但后进来的那些客人……不,我觉得不会是他们中的某个人干的。他们大多数跟尼克只是泛泛之交。他们跟悬崖山庄的这位年轻女主人并没有什么交情。” “但是里面有查尔斯·维斯。”我提醒道。 “是的,我们不会忘了他。从逻辑上说,他的嫌疑最大。”波洛做了个绝望的手势,然后一屁股坐进我对面的一把椅子里。 “瞧……我们总是要回到这上头来!动机!要想搞清楚这起罪案,我们就一定要找到动机,黑斯廷斯,但我至今仍然没有头绪。谁会有干掉尼克的动机呢?我甚至做出了最荒唐的假设。我,赫尔克里·波洛,竟然会退步到如此丢脸的境地,胡思乱想,就像一个编造耸人听闻情节的蹩脚小说家那样。尼克的祖父——老魔头——人们以为他把钱全赌光了,我问自己,他真的赌光了吗?是不是正好相反,他把钱藏在了悬崖山庄?埋在了地下某个地方?正是因为这样(我真是羞于启齿),我才问尼克是不是有人要出价买她的悬崖山庄。” “听我说,波洛,”我说道,“我倒觉得你的这个想法挺新颖的。这其中可能有文章。” 波洛哼了一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种假设很符合你那浪漫但有些平庸的头脑。埋在地下的财宝……唉,你一定很欣赏这种想法。” “哦,我不明白,这有何不可呢……” “因为,我的朋友,越平淡无奇的解释越接近事实。我还想到了小姐的父亲,我对他的揣测就更不像话了。他四海为家。我跟自己说,有可能他偷了一块珠宝——比方说珍贵的上帝之眼。于是急红了眼的僧侣们一路追踪而来。瞧,我,赫尔克里·波洛竟然降格到如此地步。 “关于她的父亲,我还有过其他一些奇想,似乎更正经、更现实一些。他四处漂泊,是不是又结了一次婚?是不是存在一个比查尔斯·维斯更近的继承人?但是我又碰到了同样的难题——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继承。 “我没有忽略任何一种可能性。甚至连尼克小姐提到的拉扎勒斯先生向她买画的事情也考虑到了——就是他想买她祖父画像的事。星期六我给一位鉴定家打了个电话,请他来估估价,就是那天早上我写给尼克小姐的便条里提到的那个人。比方说,假设那幅画像值好几千英镑呢?” “难道你认为像拉扎勒斯那样的有钱人……” “他有钱吗?外表说明不了问题。就算是招牌老店也可能徒有光鲜的外表撑门面。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怎么办?到处哭穷?不,他们会买一辆崭新的豪车,比往常更加大手大脚。听我说,信用就是一切!但有时大公司会一下子垮掉——仅仅是少了几千英镑,因为周转不灵。 “哦,我知道,”不容我反驳,他接着说道,“这种说法是有点牵强,但相比复仇僧侣或埋藏财宝,这种猜测还更合理一些。不管怎么说,这种说法跟表面上的事实多少还有点关系。任何想法,任何有可能让我们接近真相的想法,都不容忽视。” 他小心翼翼地把面前桌上的东西一件件摆放整齐。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语气严肃,而且第一次显出了冷静。 “动机!”他说道,“让我们再回到这一点上,冷静并且有条不紊地研究一下。首先,谋杀动机有哪几种?是什么动机促使一个人要夺去另一个人的生命? “我们暂且不论有怪癖的杀人狂,我绝对相信这个案件根本没有这种可能性。我们也可以排除冲动杀人。这次谋杀是冷血的蓄意杀人。那么它的动机是什么呢? “首先是谋利。谁会因尼克之死而获利呢?直接获利或间接获利?好吧,我们先来看看查尔斯·维斯。从经济方面来说,他会继承到一笔不值得继承的财产。他也许会付清抵押款,然后在这块地上造几幢小别墅,最终得到一些薄利。这是可能的。如果这儿是他的祖屋,他对它充满感情,那么这幢房子对他还是有价值的。毫无疑问,有些人天生就依恋故土,据我所知,的确有因此而导致犯罪的案例。但是我看不出查尔斯·维斯有这样的动机。 “另外一个有可能获利的人是尼克的朋友赖斯太太。但很明显,那只有一点点钱。目前来看,除了他们两人,我实在看不出还有谁会因尼克之死而获得利益。 “下一个动机是什么呢?是仇恨……或者因爱而恨。是情杀。克罗夫特太太跟我们说,查尔斯·维斯和查林杰中校都爱上了这位年轻小姐。” 我笑着说道:“查林杰中校对尼克的爱慕之情我们都看到了。” “对,这位老实的水手对感情没有丝毫的掩饰。至于维斯,我们只有相信克罗夫特太太的一面之词。现在想想看,如果查尔斯·维斯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他受到的刺激会不会让他觉得与其让尼克成为情敌的老婆,还不如干脆就杀了她?” “这也太夸张了吧?”我疑惑地说道。 “你可能会说,听起来似乎不符合……英国人的习惯,这我同意。但英国人也有七情六欲。像查尔斯·维斯的这类人就最有可能。他是一个克制的青年人,往往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而且是内心最强烈的情感。我从不怀疑查林杰中校会因感情而杀人,不,他不是那种人。但查尔斯·维斯却有可能。只是这种怀疑并不能完全令我满意。 “还有一种犯罪动机,就是妒忌。我把妒忌单独拎出来,是因为妒忌不一定是异性之间的情感。它可能是一种……对财富,对权力的眼红。正是妒忌驱使你们伟大的莎士比亚笔下的埃古(注: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的人物,设下陷阱诱使奥赛罗相信妻子不忠,终因嫉妒而杀妻并自杀。)成为一个最高明的罪犯——从专业的角度来说。” “为什么说高明呢?”我马上岔开了话题。 “哎呀,借刀杀人呀。这样一个罪犯从来不亲自出马,要是在今天,你还真没办法将他绳之以法。但这并非我们现在要讨论的话题。反正,这个案子会不会是因为妒忌引起的?谁会妒忌尼克小姐呢?一个女人?那只有赖斯太太,但是据我们所知,她与尼克之间并没有在较劲。但这也只是‘据我们所知’而已。还有可能存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最后就是惧怕。会不会尼克小姐抓住了什么人的把柄?是不是她知道了足以毁掉另一个人生活的事情?如果是这样,我敢肯定她本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确实有可能。如果是这样,那就非常麻烦了。因为她掌握了线索却不自知,也就无法告诉我们。” “你真的认为有这个可能?” “只是一个假设。我现在实在是找不到其他合理的假设。当你排除了其他可能性时,你只有认为剩下的是对的。既然别的都不是……就一定是这个了。” 他沉默良久。 终于,他从沉思中醒转过来,拿出一张纸,开始写起来。 “你在写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我的朋友,我在列一张表,把尼克身边的人一一列出来。如果我的理论是正确的话,凶手一定在这张表里。” 他大概写了二十分钟,然后把这张纸推到我面前。 “瞧,我的朋友。说说你的看法。” 这张表是这样写的: 一、埃伦。 二、她当园丁的丈夫。 三、他们的孩子。 四、克罗夫特先生。 五、克罗夫特太太。 六、赖斯太太。 七、拉扎勒斯先生。 八、查林杰中校。 九、查尔斯·维斯先生。 十、? 评述: 一、埃伦。 可疑之处:听到凶杀案时的言行举止;最方便制造意外事故;最容易知道手枪藏在哪里。但破坏汽车似乎并非她所为,并且预谋犯罪的水平超出她的能力范围。 动机:无。除非因未知的事件引起了仇恨。 备注:需要进一步调查其身世及其与尼克之间的关系。 二、埃伦的丈夫。 可疑之处及动机同上。但有可能破坏汽车的刹车。 备注:应该与他面谈。 三、埃伦之子。 可排除嫌疑。 备注:应该与他面谈,或许能发现有价值的线索。 四、克罗夫特先生。 唯一可疑之处在于我们碰到的那次——他上楼打算进卧室。他的解释是不是真话?也可能是说谎。对此人身世一无所知。 动机:无。 五、克罗夫特太太。 可疑之处:无。 动机:无。 六、赖斯太太。 可疑之处:有充分的作案机会。是她要求尼克进屋去拿披肩。试图造成尼克总是说谎的印象,她对以前发生“意外”的说法不可信。意外发生时她不在塔维斯托克,她当时在哪里? 动机:谋利?可能性非常小。妒忌?有可能,但情况未知。惧怕?也有可能,但情况未知。 备注:应该和尼克谈谈这个话题,或许能找到启示。是否与赖斯太太的婚事有牵连? 七、拉扎勒斯先生。 可疑之处:有作案机会。曾经出价买画。认为尼克的汽车刹车没问题(赖斯太太说的)。星期五之前有可能在当地出现。 动机:无,除非求画心切。惧怕?不太可能。 备注:查明他在来到圣卢之前身在何处。查明亚伦·拉扎勒斯父子公司的财务状况。 八、查林杰中校。 可疑之处:没有什么有意义的。上星期一直在附近,因此有制造“意外”的良好时机。他于凶杀案发生后半小时来到现场。 动机:无。 九、查尔斯·维斯先生。 可疑之处:旅馆花园内枪击尼克时他不在办公室。有良好的作案机会。对出售悬崖山庄的说法可疑。性情压抑。有可能知道手枪的事。 动机:谋利?可能性较少。爱或恨?有可能。惧怕?不太可能。 备注:查明悬崖山庄抵押给谁。查明维斯所在的律师事务所的处境。 十、? 有可能是个局外人,但与前面的某个人有关联。比如可能跟第一个、第四个、第五个或第六个人有关。 如果存在这个局外人,那么可以解释: 1.埃伦为什么对凶杀案不感到意外,并且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做用人的这一类人本身就对死亡事件有快感。) 2.克罗夫特夫妇为什么租下冷僻的门房。 3.赖斯太太可能存在惧怕或妒忌的原因。 波洛看着我读完纸上的这张表。 “很地道的英语,对吧?”他自夸道,“我写得比说得更好。” “写得非常好,”我由衷地说道,“你把所有的可能性都列得一清二楚了。” “是呀,”他把那张纸从我手里拿回去,若有所思地说道,“有一个名字很显眼,我的朋友,是查尔斯·维斯,他最有可能作案。两种作案动机都适合他。真的……如果这是一张赛马表,他肯定最受到赌客的欢迎,不是吗?” “他当然最有嫌疑。” “你有一个癖好,黑斯廷斯,情愿去相信最不值得相信的东西。毫无疑问,那是因为你读了太多的侦探小说。在现实生活中,十有八九,作案的人是动机最明显、可能性又最大的人。” “但这一次你并不真的这样认为?” “只有一件事情不吻合,那就是凶手的胆大妄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正如我说的,也是因为这个,动机才不可能明显。” “对,一开始你就是这么说的。” “我现在还这么说。” 突然,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不,”他说道,我赶忙阻止,“这东西没用处了,但它帮我理清了思路。条分缕析!这是第一步。把情况逐一罗列清楚。下一步……” “是什么呢?” “下一步就是运用心理学,发动大脑里的灰色脑细胞!黑斯廷斯,我劝你赶紧睡觉去吧。” “不,”我说道,“除非你也去睡,否则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真是太忠诚了!但是听我说,黑斯廷斯,你没办法帮我思考。那就是我现在要做的思考。” 我还是摇摇头。 “你可能会想跟我讨论讨论。” “好吧,好吧,你真够朋友。那至少换一把舒服点的椅子吧,算我求你了。” 我同意了。很快,房间里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波洛小心翼翼地把他刚才扔在地上的那个纸团捡起来,又扔进了废纸篓里。 后来,我一定是睡着了。 第十章 尼克的秘密 第十章 尼克的秘密 我醒来时已经是大白天了。 波洛还是坐在昨天晚上的那个老地方,仍然是那个姿势,但脸上的表情不同了,他的眼睛闪烁着我熟悉的绿光,就像猫的眼睛一样。 我勉强坐直了身子,觉得浑身僵硬,怪不舒服的。像我这样的年龄,确实不宜坐在椅子上睡觉。它至少造成了一个后果——醒来之后毫无舒适感,仍然是之前昏昏欲睡的感觉。 “波洛!”我叫道,“你想出了什么没有?” 他点了点头,向前凑了凑,手指敲着面前的桌子,说道:“黑斯廷斯,回答我三个问题。为什么最近尼克小姐睡眠不好?为什么她买了件黑色的晚礼服?——她从来不穿黑色的!为什么那天晚上她说‘我现在不想活了’?” 我怔住了,对这些提问摸不着头脑。 “回答这些问题吧,黑斯廷斯,请回答吧。” “好吧。先说第一个问题。她说过她最近很担忧,所以睡不好。” “对。那她担忧什么呢?” “至于黑色晚礼服……嗯,每个人都想换换口味吧。” “你是一个结了婚的人,可是对女人的心理却几乎不懂。如果一个女人认定某种颜色不适合自己,她就再也不会去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受了惊吓之后说这话本来就很正常嘛。” “不,我的朋友,这么说并不正常。被堂妹的死吓得半死,并为此而自责,这的确很自然。但是说出那样的话来,就不自然。她用厌恶的口吻说到生命……从此生命对她来说不再可贵。然而,不久之前她绝对不是这种态度。她一直就玩世不恭,什么都不当回事。然后,当那些事情发生之后,她害怕了。注意,是害怕了,因为生命是甜美的,她不想死。但是说到厌世——不!绝对不可能!甚至在那天吃晚饭之前还不是这样。黑斯廷斯,这反映出她心理上的一个变化。太有意思了。是什么导致她对生命的看法发生了改变?” “是她堂妹之死的惊吓。” “我表示怀疑。惊吓让她打开了话匣子。但如果她的心理在以前就发生了变化,那么又是什么引起了这种改变呢?” “我想不出。” “想一想,黑斯廷斯,动动脑筋吧。” “真的想不出……” “我们最后一次有机会观察她是在什么时候?” “嗯,大概是在吃晚饭的时候。” “完全正确。在那之后,我们只看到她招呼客人,而且礼数周全。吃完晚饭,发生了什么事?” “她去打电话了。”我缓缓说道。 “很好,你总算想到了。她去打电话,去了很长时间,至少有二十分钟。这个电话打得也太长了点儿。她在跟谁通话?说了些什么?是不是真的去打了电话?我们都要查明,黑斯廷斯,要查明那二十分钟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相信,只要查清楚,我们就会找到想要的线索。” “你真的这样想?” “没错,没错!黑斯廷斯,我一直跟你讲,尼克有些事没跟我们讲。她认为那些事跟谋杀无关,但是我,赫尔克里·波洛,懂得更多!我一直感觉少了一环。如果不是少了什么,为什么我现在还没搞清楚?既然我现在还没弄明白……是啊,那么我还没掌握的那个情况就是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我不会弄错的,黑斯廷斯。我必须知道那三个问题的答案,然后……然后……我就会明白的。” “好啦,”我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伸僵硬的手脚,“我得去刮刮胡子,洗个澡了。” 洗完澡换好衣服之后,我感觉好多了,因为睡得不舒服而造成的困顿感也一扫而光。我来到早餐桌前,心想喝上一杯热咖啡我就会完全恢复过来。 我瞟了一眼报纸,上面除了说迈克尔·斯顿之死已被证实之外,几乎没有可读的。唉,那勇敢的飞行员死了。我暗想,说不定明天的头条新闻会出现这样的惊人标题:《神秘惨案——焰火晚会红颜殒命》。 我刚刚吃完早饭,弗蕾德丽卡·赖斯就走到我的桌旁。她穿了一件软褶白领的黑色平纹绉纱朴素长裙,显得更白净漂亮了。 “黑斯廷斯上尉,我要见波洛先生,他起床了吗?” “我现在就领你去,”我说道,“他应该在客厅。” “谢谢。” “我希望,”我们一起走出餐厅时,我说道,“你睡得还好吧?” “我吓坏了,”她说道,仿佛有心事,“但是,当然啦,我不认识那位可怜的姑娘。不像我跟尼克那么熟。” “我猜你以前从没见过那姑娘吧?” “就见过一次……在斯卡伯勒。她过来跟尼克一起吃午饭。” “这对她父母真是巨大的打击。”我说道。 “太可怕了。” 但是她说这话时显得非常冷淡。我觉得她太自私了,只要事不关己,就毫不在乎。 波洛已经吃过了早饭,正坐在那里读报。他站起身来,用他习惯性的法式礼仪欢迎弗蕾德丽卡的到来。 “太太,”他说道,“欢迎,欢迎!”说着他拖了把椅子过来。 她微微一笑表示感谢,然后坐了下来,两只手搁在扶手上。她直着身子坐在那儿,双眼直视前方,没有急于开口。这种沉默让人感觉有些不自在。 “波洛先生,”她终于开口说道,“我想,毫无疑问……昨天晚上发生的不幸同以前的没有什么两样,我是说……凶手针对的是尼克?” “太太,当然毫无疑问。” 弗蕾德丽卡微微皱了皱眉头。 “尼克总是有神灵保佑。”她说道。 我听得出她话里有话,但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所谓的好运连连吧。”波洛说道。 “有可能。和命运对抗是没有用的。” 此时她的声音里只有厌倦。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道:“我必须请你原谅,波洛先生,也请尼克原谅。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相信这一切。我做梦也想不到竟然这么危险。” “是吗,太太?” “我知道每件事情都要仔细……调查,并且尼克身边的人都会成为怀疑对象。虽然可笑,但的确是实情。波洛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你非常聪明,太太。” “那天你问了我一些塔维斯托克的问题,波洛先生。既然你迟早会知道,我还是现在就告诉你实情吧。当时我不在塔维斯托克。” “不在,太太?” “上星期一我和拉扎勒斯先生就开车到这一带来了。我们不想引起别人的闲话,于是就住在一个叫谢拉科姆的小地方。” “那儿离这里大约有七英里远吧,太太?” “差不多……是的。” 她的声音还是充满倦意。 “我可以冒昧问一问吗,太太?” “现在还有什么冒昧不冒昧的?” “太太,也许你是对的。那么,你跟拉扎勒斯成为朋友有多久了?” “我是半年前认识他的。” “你……喜欢他,太太?” 弗蕾德丽卡耸了耸肩。 “他……很有钱。” “哦!”波洛叫道,“这话说出来就不大好听了。” 她好像觉得挺有趣。 “那还不如我自己来说吧,总比你替我说要好。” “嗯……当然总是这样的。容我再说一遍,太太,你非常聪明。” “你大概要送我一张奖状了吧。”弗蕾德丽卡说着站起身来。 “没别的事要告诉我吗,太太?” “我想没有了……没了。我要带些花儿去看看尼克,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啊,你真是太好了。太太,谢谢你的坦率。” 她眼神锐利地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我为她打开了房门,她冲我淡淡一笑。 “她很聪明,”波洛说道:“但赫尔克里·波洛也不傻!” “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是要强迫我接受‘拉扎勒斯很有钱’这个印象……” “我得说这让我很反感。” “我亲爱的朋友,你总是把正确的观点用错了地方。现在不是争论情操是否高尚的问题。如果赖斯太太有一个富有并且能满足她一切欲望的挚爱男友,她根本没必要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钱财去谋害她最要好的女友。” “哦!”我说道。 “现在才明白过来?” “你为什么不阻止她到疗养院去?” “何必我来插手?是赫尔克里·波洛不让尼克小姐会见朋友吗?太笨了!是医生和护士。那些讨厌的护士!只知道规章制度,听从‘医生命令’的护士。” “你不怕护士会让她进去?尼克有可能坚持要见她的。” “亲爱的黑斯廷斯,除了我们两个,谁也进不去。说到这个,我们现在还是就去看看尼克吧,越快越好。” 客厅的门被撞开了,乔治·查林杰闯了进来,满面怒容。 “喂,波洛先生,”他说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打电话到尼克住的那家该死的疗养院,想问问她的情况,还想知道什么时候方便去看她,但他们说医生不让任何人进去探望。我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说吧,是不是你干的好事?还是尼克真的吓出大病来了?” “我跟你说吧,先生,我无权干涉疗养院的事;我没这个胆量。你为什么不打电话问问那个医生……他叫什么来着?哦,是格雷厄姆医生。” “我打过了。他说尼克的情况跟预料的一样好——都是老一套。我知道这些把戏,我叔叔就是个医生,在哈利街 ,是神经科专家、心理分析师……还懂其他一些什么。说一些安抚的话好把亲朋好友挡回去,这些我都知道。我不相信尼克的状况还不适合会客,肯定是你在里面捣鬼,波洛先生!” 波洛冲他温厚地笑了笑。的确,我总是发现波洛对热恋中的人向来有一种好感。 “现在听我说,我的朋友,”他说道,“要是一个人可以进去,其他的人就挡不住了。你明白了吗?要么全都可以进去,要么一个也不可以进去。我们希望尼克安全,你和我,对不对?没错!那你就明白了:一个都不能进。” “我懂了,”查林杰慢吞吞地说道,“可是……” “啧!别再说了,甚至刚才说过的话也要忘掉。谨慎,绝对的谨慎,这才是现在特别需要的。” “我可以守口如瓶。”水手轻声说道。 他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说:“花总可以送吧?只要不是白花。” 波洛笑了。 “现在,”见查林杰关上门,波洛说道,“趁查林杰、赖斯太太,也许还有拉扎勒斯,他们都跑到花店去,我们赶紧悄悄地去疗养院吧。” “去搞清楚那三个问题的答案?”我说道。 “是的,我们要问一问。不过其实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我大叫道。 “是的。”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吃早饭的时候,黑斯廷斯,答案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告诉我吧。” “不,你还是亲耳听听小姐的回答吧。” 然后,似乎为了引开我的好奇心,他把一封拆开的信递给我。 这是波洛请来鉴定老尼克·巴克利肖像画的专家寄来的鉴定报告。报告明确指出,那幅画最多值二十英镑。 “瞧,一个疑点澄清了。”波洛说道。 “这个老鼠洞里没有老鼠。”我说道,想起了以前波洛曾经说过的隐喻。 “哈,你还记得?对,正如你所说,这个老鼠洞里没有老鼠。只值二十英镑但拉扎勒斯却出价五十英镑。这个看似精明的年轻人,他的判断力可真糟糕。不过,我们该出发了。” 疗养院坐落在一个小山头上,可以俯瞰整个海湾。一个白衣看护领着我们走到楼下的一个小会客室,然后又来了一位手脚麻利的护士。 她一眼就认出了波洛。显然她已经得到了格雷厄姆医生的指示,并且知道这位矮个子侦探的外貌。她面露微笑。 “巴克利小姐晚上睡得很好,”她说道,“请跟我来吧。” 在一间阳光充足,布置得十分舒适的房间里,我们见到了尼克。她躺在一张窄小的铁床上,看起来像个疲倦的孩子。她脸色苍白,双眼却有些发红,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你们来了真好。”她毫无生气地说道。 波洛握住了她的双手。 “勇敢些,小姐,活着总是好的。” 这些话令她一惊。她仔细端详波洛的脸。 “哦,”她说道,“哦……” “你现在还不肯告诉我,小姐,是什么事让你近来郁郁寡欢?是要我来猜吗?小姐,请允许我对你表示最深切的同情。”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原来你知道了。啊,现在谁知道了都无所谓,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我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她失声痛哭起来。 “勇敢些,小姐。” “我再也没有勇气了,在这几个星期里全用完了。我一直就抱着希望……直到最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一个字也没听懂。 “瞧可怜的黑斯廷斯,”波洛说道,“他不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 她和我四目相对。 “迈克尔·斯顿,那位飞行员,”尼克说道,“我跟他订婚了……可现在他死了。” 第十一章 动机 第十一章 动机 我一下子呆住了。 我转向波洛。 “你指的就是这个?” “是的,我的朋友。今天早上我才知道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怎么猜出来的?你说吃早饭时答案就出现在眼前。” “是这样的,我的朋友,就在报纸的头版。我想起了昨天晚上吃晚饭时的谈话……就恍然大悟了。” 他又转向尼克。 “你是昨天晚上知道消息的?” “是的,听收音机。我借口说要去打电话,其实是想一个人去听听收音机……万一……”她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我就听到……” “我知道,我知道。”波洛握住了尼克的双手。 “太可怕了。可是客人们都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过去,就像一场噩梦。我似乎灵魂出窍……举止却和往常一样,但是有些不自然。” “是的,是的,我完全理解。” “后来,当我去拿弗莱迪的披肩时……我一下子崩溃了,但还是马上振作了起来。玛吉一直在说要找她的外套,最后她拿了我的披肩出去了。我稍微补了点妆,也跟着出来了,可是她却……已经死了……” “嗯,一定是严重的打击。” “你不懂,当时我气极了!我宁愿死的是我!我想死……但我却活着,还不知要活上多久!迈克尔死了……淹死在太平洋里。” “可怜的孩子。” “我告诉你,我不想活了,我讨厌活着!”她失声痛哭起来。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小姐,总会遇到生不如死的时刻。但总会过去的……悲痛和忧伤都会过去的。我知道,你现在不会相信的,像我这样的老头子讲什么都没有用,都是废话。你是这样想的,废话连篇。” “你以为我会忘记……然后嫁给别人吗?绝不!” 她坐在床上,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双颊泛着红晕,看上去十分凄美。 波洛温柔地说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非常幸运,小姐,曾经被这么勇敢的人——一个英雄爱过。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在勒图凯……去年九月,快一年了。” “后来你们订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刚过圣诞节。不得不保密。” “为什么呢?” “因为迈克尔的叔叔,马修·斯顿老爵士。他只爱飞鸟,痛恨女人。” “唉!真是不可理喻。” “是呀,但我不全是这个意思。老马修脾气非常乖戾,认为女人会毁了男人。而迈克尔完全依靠他。他很喜欢迈克尔,为这个侄儿感到自豪。那架水陆两用飞机和环球飞行的费用都是他出的。这次环球飞行是他和迈克尔一生中最大的希望。只要迈克尔飞行成功了,他就可以在叔叔面前有求必应。就算到时候,老马修对我们的事大发雷霆,也不会真正有事。因为迈克尔已经成为世界闻名的探险英雄,他叔叔到头来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是的,是的,我明白。” “但是迈克尔说,如果事先走漏了风声,那就非常糟糕了。我们必须守口如瓶。我做到了,对谁也没讲……哪怕是弗莱迪。” 波洛叹息了一声。 “要是你告诉我就好了,小姐。” 尼克凝视着他。 “有什么区别吗?这跟神秘的谋杀案有什么关系呢?我向迈克尔保证过,我会守口如瓶。当然,这太痛苦了,焦虑和不安一直折磨着我。每个人都说我神经过敏,但我却有口说不出。” “是的,我完全理解。” “他以前也失踪过一次,是去印度飞越沙漠的途中。当时真叫人绝望,但后来化险为夷,他修好了飞机。我一直对自己说,这一次的情况也跟上次一样。大家都说他必死无疑……但我始终给自己鼓气,对自己说他一定会没事。然后……昨天晚上……”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直到那时你还一直抱着希望?” “我也说不清,也许是不愿相信吧。最痛苦的是对谁也不能说。” “是啊,我想象得到。你从没想过告诉谁吗?比如赖斯太太?” “有时我非常非常想。” “你想她会不会猜到了?” “我想不会,”尼克思忖着说道,“她从没提过。当然她有时会做一些暗示,说什么我们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之类的。” “当迈克尔的叔叔去世时,你也从没打算告诉过她吗?他大概是一个星期前死的。” “我知道,他是动手术之后死的。我原本是想说的。但这个时候说是不是太那个了?我是说,这么做是不是在显摆……在这么敏感的时候,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迈克尔的消息。如果我说出来,记者们就会蜂拥而至。这么做太丢人了,迈克尔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 “我赞同你的想法,小姐。你不能公开宣布。但我想你可以私下里告诉朋友。” “我确实对一个人暗示过,”尼克说道,“我觉得这样才公平。但不知道那个人听懂了没有。” 波洛点了点头。 “你和你表哥维斯先生的关系好吗?”他突然换了个话题。 “查尔斯?你怎么会想到问他?” “随便问问而已。” “查尔斯是个好心人,”尼克说道,“当然他也非常古板,从没有离开过这一带。我觉得他对我并不是很满意。” “唉!小姐,小姐!但我听说他也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呢!” “对一个人不满意并不妨碍对这个人充满热情。查尔斯觉得我的生活方式是不安分的。他不满意我的鸡尾酒会、我的梳妆打扮、我的朋友圈子和我的言谈举止。但他还是觉得我很有魅力。我想,他总是希望改造我。”她顿了顿,然后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些事你是从哪儿打听来的?” “你可不要把我说出去,小姐。我和那位澳大利亚女士,克罗夫特太太聊过几句。” “她倒是个可爱的老太太……只要你有时间听她瞎讲。都是些多愁善感的话题:爱情啦、家庭啦、孩子啦……婆婆妈妈的事情。” “我也是一个守旧的多情绅士呀,小姐。” “是吗?我倒觉得你们两位当中,还是黑斯廷斯上尉更多愁善感一些。”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生气了,”波洛幸灾乐祸地说道,“不过你说得对,小姐。没错,你是对的。” “胡说。”我生气地说道。 “黑斯廷斯有非常少见的纯洁天性,经常让我伤透了脑筋。” “别胡说了,波洛。” “首先,他见不得邪恶存在。然后,一旦真的见到,他就会表现出十足的正义凛然。总之,是非常少见的善良天性。不,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你反驳的,你就是我说的这种人。” “你们俩对我都非常好。”尼克温柔地说道。 “唉,小姐,这没什么。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呢。首先,你还得住在这里,你要服从命令,照我说的去做。这一点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尼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无所谓了。” “现在你不能见任何朋友。” “我无所谓,谁也不想见。” “这对你来说是消极,但对我们来说却是积极的。好了,小姐,我们要走了,不再打扰你了,节哀顺变吧。” 他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手,然后又转过头来问道:“顺便问一下,你以前提到过你立了一份遗嘱。这份遗嘱在什么地方?” “哦,大概放在什么地方了吧。” “是在悬崖山庄吗?” “是的。” “是在保险柜里,还是锁在抽屉里?” “唉,我真的不知道。总会在某个地方吧,”她皱起了眉头,“我的东西是随便乱放的。文件之类的东西很可能放在书房的写字台里,大多数的账单也是放在那里。遗嘱也可能在里面。要不然就是在我的卧室里了。” “我可以去找找吗?” “如果你想去,当然可以。随便翻好了。” “多谢了,小姐。那我就打扰了。” 第十二章 埃伦 第十二章 埃伦 从疗养院出来时,波洛一句话也没说。等到了外面,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明白了吗,黑斯廷斯?现在明白了吧?哈!天哪!我说得对!我说得对!我一直都说缺了一环……就像拼图缺了一块。找不到这一块,整件事情就无法说通了。” 他那绝处逢生的欣喜模样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发生。 “这件事一直就有,我却没有发现。我怎么发现得了呢?知道有事情存在……是的,没错……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唉!难上加难呀。” “你的意思是,尼克和迈克尔的订婚跟这桩罪案有直接的关系?” “你真的没看出来?” “其实我真的没看出来。” “怎么可能?它让我们知道了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动机,隐藏得极深的动机!” “我可能太笨了,但我真的没看出。你说的是妒忌之类的吗?” “妒忌?不,不,我的朋友。是很平常的动机,必然的动机。我的朋友,是钱财!为了钱财!”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冷静下来,接着说道:“听我说,我的朋友。一个星期之前,马修·斯顿爵士死了,他是个百万富豪,英格兰最富有的人之一。” “是啊,不过……” “耐心点,我们一步一步来。他有一个侄子,对这个侄子他宠爱有加,我敢肯定,他把自己极为可观的财富留给了侄子。” “但是……” “不错……有一部分遗产会捐赠给他的鸟园,但大部分的财产将属于迈克尔·斯顿。关于迈克尔失踪的报道是从上星期二开始的……而在星期三,谋害尼克小姐的事情就开始了。黑斯廷斯,我们假设一下,迈克尔·斯顿在环球飞行之前立过遗嘱,里面说他会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给未婚妻。” “这纯粹是猜测罢了。” “是猜测,没错,但肯定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所发生的一切就全然没有意义了。这可不是一笔微不足道的遗产,是一笔惊人的财富。” 我琢磨着沉默了片刻。照我看波洛的结论未免轻率,但我隐约觉得他说得没错,因为我深深佩服他那卓越的天赋。不过在我看来,还有不少情况需要得到证实。 “如果没有人知道他们俩订婚的事情呢?”我争辩道。 “呸!肯定有人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不知道,猜也猜得出。赖斯太太就怀疑过,尼克小姐也承认了。也许她有办法证实自己的怀疑。” “怎么证实?” “首先,迈克尔·斯顿必然会跟尼克小姐通信,他们订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尼克小姐随意惯了,总是把东西随便乱放。我都怀疑她这辈子有没有锁过什么东西。因此要证实总是有办法的。” “弗蕾德丽卡·赖斯知道尼克小姐的遗嘱内容吗?” “这就更不用说了。嗯,很好,现在范围缩小了。你还记得我列的那张表吗?从一到十的那份名单?范围现在就缩小到两个人了。我排除了用人,排除了查林杰中校……虽然他从普利茅斯到这儿花了一个半小时,而路程只有三十英里。我也排除了拉扎勒斯先生,虽然他愿意花五十英镑去买一幅只值二十英镑的画像(这一点的确有点奇怪,不太符合他的职业身份)。我也排除了那两位热心肠的澳大利亚人。现在就剩下两个人了。” “一个是弗蕾德丽卡·赖斯。”我慢吞吞地说道。 我的眼前浮现出她的脸庞,浅色的头发,还有弱不禁风的身影。 “对,她的嫌疑最大。不管尼克那份遗嘱写得多么不严谨,她总归是剩余财产的继承人。除了悬崖山庄之外,其他一切都将落到她的手里。如果昨天晚上死的不是玛吉小姐而是尼克小姐,今天赖斯太太就是一个阔太太了。” “我简直无法相信!” “你是说你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夫人竟会杀人对不对?其实陪审团里往往也会有人这么认为。不过你也许是对的,我们还有一个嫌疑对象。” “谁?” “查尔斯·维斯。” “但他只能继承到房子呀。” “是的,不过他可能还不知道。是他为尼克写的遗嘱吗?我想不是。如果是他写的,遗嘱就应该由他保管,而不是尼克所说的‘总会在哪个地方吧’。所以,黑斯廷斯,对这份遗嘱他很可能一无所知,甚至以为她根本就没有立过遗嘱。这种情况下,他会以为自己能够以最近亲的身份继承尼克留下的一切财产。” “这么一说,”我说道,“这种可能性就大多了。” “黑斯廷斯,你这是在怜香惜玉。小说里就常常有邪恶的律师。一个律师,如果再加上一副冷淡的面孔,就更让人相信是他干的了。当然,从某些方面来看,维斯比赖斯太太更有嫌疑。他更有可能知道那把手枪放在什么地方,也更有可能是那个开枪的人。” “还有把石头推下悬崖。” “有可能。不过我也说过,利用杠杆原理把石头推下去,谁都干得了。何况那块石头滚下去的时机不对,没有碰着尼克,因此更像是女人干的。但是,在汽车刹车上动手脚又像是男人才想得出来……虽然如今很多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熟悉汽车。从另一方面看,有利于维斯先生的也有几点。” “比如说……” “他不像赖斯太太那样有可能知道尼克小姐订婚的事情。还有,就是他显得太仓促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昨天晚上斯顿死亡的消息才得到证实,没有十足的把握却轻率行动,这与维斯作为职业律师的风格太不相符了。” “对,”我说道,“女人才会过早下结论。” “不错,女人正是如此。” “尼克能逃过这么多次袭击,这太神奇了。简直不可思议。” 我突然想起弗蕾德丽卡说过的话——“尼克总是有神灵保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是呀,”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而我却丝毫没有发挥作用。太丢脸了。” “天意吧。”我喃喃地说道。 “唉!我的朋友,我从不把人的过错往上帝身上推。在你星期天早上做祷告的时候,在你说天意的时候……却没有想过,你真正想说的是上帝害死了玛吉·巴克利小姐。” “真是的,波洛!” “真是的,我的朋友!但我不会袖手旁观,说什么‘上帝安排了一切,我无权干涉’。因为我深信上帝创造了赫尔克里·波洛,就是要我代他来出面干涉。这是我的天职。” 我们沿着羊肠小道走上悬崖,再穿过那道小门,走进悬崖山庄的花园。 “唉,”波洛说道,“这条路可真陡,走得我满身是汗,连胡子都乱了。接着说……对,我总是站在无辜者的一边。我站在尼克小姐这一边,因为她遇到了袭击;我也站在玛吉小姐这一边,因为她遭到了杀害。” “现在你的对手是弗蕾德丽卡·赖斯和查尔斯·维斯。” “不,不,黑斯廷斯,我并不抱成见。我只是说,目前看来是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干的。啧!” 我们走到了屋前的草坪上。一个男人正推着割草机,他的脸长长的,看上去相当蠢笨,眼睛也没有神采。在他身旁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样子很丑,但看上去还算机灵。 这时,我忽然想起刚才并没有听到割草机的声音,想必这个园丁并不想累着自己,一直在休息。听到我们的声音,他才赶忙割起草来。 “早上好。”波洛说道。 “早上好,先生。” “我想你是那个园丁,管家太太的丈夫吧?” “他是我爸爸。”小男孩儿说道。 “是的,先生,”那个男人说道,“我猜你就是那个外国绅士,其实是一位侦探吧?我们年轻的女主人有什么消息吗?” “我刚刚去见过她。她昨天晚上睡得很好。” “刚才警察来了,”男孩子说道,“那位小姐就是在那儿被人杀掉的,就在台阶那儿。我以前看过杀猪,对吧,爸爸?” “哦。”他父亲毫无表情地说道。 “爸爸在农场干活时常常杀猪,是不是,爸爸?我见过杀猪,我喜欢看杀猪。” “小孩子总是喜欢看杀猪的。”那位父亲说道,好像在诵读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那位小姐是被手枪打死的,”小男孩接着说道,“她不是被割断喉咙的,不是!” 我们朝屋子走去,谢天谢地,总算离开了那个残忍的男孩儿。 客厅的窗户敞开着。波洛一进客厅就拉铃。听见铃声,身穿整洁黑色衣服的埃伦走了过来。见到我们,她并没有感到奇怪。 波洛跟她说,我们已经得到尼克的允许,要查看一下这幢房子。 “很好,先生。” “警察来过了?” “他们说已经检查好了,先生。一大早他们就在花园里忙着。我不知道他们找到了什么没有。” 她正要走开,波洛又把她拦住了。 “昨天晚上当你听说巴克利小姐被枪杀时,是不是非常吃惊?” “是的,先生,我吃惊极了。玛吉小姐是个好姑娘,先生。我想不到她竟然会被人杀掉。” “如果被害的是别人,你就不会这样吃惊,是吗?”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昨天晚上我到前厅来的时候,”我说道,“你马上问是不是有人出事了。你是不是盼着这种事情发生?” 她默然不语,手指摆弄着衣角。然后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先生们,你们不懂的。” “不,不,”波洛说道,“我会理解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能理解。”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终于下定决心相信了他。 “听我说,先生,”她说道,“这不是一幢好房子。” 我有些吃惊,不屑地瞟了她一眼。但波洛却似乎觉得她说的并非毫无道理。 “你是说这是一幢老房子吧?” “是的,先生,不是一幢好房子。” “你在这儿很久了吧?” “有六年了,先生。不过,我小的时候就在这里的厨房帮忙了,那时老尼克还在世。那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波洛认真地听着。 “老屋子,”他说道,“有时总是有一股邪气。” “没错,先生,”埃伦急切地说道,“一股邪气。还有坏念头和坏行为。就像房子里有腐烂的东西干掉之后的气味,先生,却没办法清除。是一种感觉。我知道这里迟早要出事的。” “是啊,事实证明你是对的。” “是的,先生。” 听得出她有一丝隐藏着的满足感,她那阴暗的预言得到了证实。 “但你没想到会是玛吉小姐。” “这倒是真的,先生。没有人会恨她……我敢肯定。” 在我看来,她是话里有话。我希望波洛会顺藤摸瓜,但令我吃惊的是,他换了个话题。 “你没有听到枪声?” “外面在放焰火,我没听见,吵得很。” “你没出去看?” “没有,我还没收拾好饭桌呢。” “那个来帮忙的男仆没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先生,他到花园去看焰火了。” “但你没去。” “是的,先生。” “为什么呢?” “我得把活儿干完。” “你不喜欢看焰火?” “不,先生,不是不喜欢。但你瞧,焰火要放两个晚上,第二天我和威廉休息,我们打算到城里去看。” “我明白了。你听到玛吉小姐找她的外套,可是找不到?” “我听到尼克小姐跑上楼,先生,还听到巴克利小姐在前厅说她找不到某样东西了。我听到她说,‘好吧,我就用那块披肩——’” “抱歉,”波洛打断了她的话,“你没有帮她去找外套……或者到车里去帮她拿?”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呀,先生。” “不错……毫无疑问两位小姐都没叫你帮忙,因为她们以为你到外面看焰火去了?” “是的,先生。” “这么说,以前你每年都到外面看焰火?”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没有谁不让我们到花园去。今年我不想去看,宁愿干完活就去睡觉,这是我的事呀,我想。” “是呀,是呀。我并非有意冒犯你,你当然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改变一下也是好的。”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还有一件小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帮我。这是一幢古屋,你是否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密室之类的?” “哦……有一块活动拼板……就在这个房间。我记得小时候看到过,只是记不得在哪儿了。也可能在书房里吧?我也说不准。” “可以藏人吗?” “不,先生,根本藏不下。像一个小小的橱柜……壁龛之类的吧,大约一英尺见方,先生,顶多就这么大。” “唉!我说的不是这种东西。” 她的脸又涨红了。 “如果你认为我躲在什么地方……没有!我听到尼克小姐跑下楼梯,出了房子,又听到她呼喊,我就跑到前厅去瞧瞧……总之就是这样。这绝对是真的,先生,无可置疑的。” 第十三章 信 第十三章 信 把埃伦打发走之后,波洛若有所思地转过脸来。 “我在想……她有没有听见那些枪声?我想她是听到了。她听到枪声,然后打开厨房门。她听到尼克从楼上下来走出去,然后她自己也跑到前厅,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这都很正常。但那天晚上她为什么没有出去看焰火呢?我很想知道,黑斯廷斯。” “你问她密室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是想入非非而已,毕竟我们还没有解决第十个人的问题。” “第十个?” “对。就是那张表里的最后一个人。还没有确认的局外人。设想一下,那个人跟埃伦有某种关系,昨天晚上就到房子里来了。他(假设是个男的)藏在这个房间的密室里。一个姑娘从他身边走过,他以为是尼克,就跟着她出去……并朝她开枪。不,太蠢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知道这儿并无藏身之处。昨晚埃伦待在厨房也纯属偶然。来吧,我们去找找尼克小姐的遗嘱。” 客厅里并没有什么文件。我们又走到书房,房间里光线很暗,透过窗户看得到车道。书房里有一张古色古香的胡桃木写字台。 在这里我们费了一些时间。所有的东西都杂乱无章。账单和发票混在一起,请柬、催款单和朋友的来信也堆放在一起。 “我们来整理一下吧,”波洛毫不犹豫地说道,“分门别类。” 他说到做到。半小时之后,他终于满意了,所有的东西都分类整理完毕。 “这样才好。这么做至少有一个好处,所有的东西都仔细看过,不会有遗漏。” “这倒是真的。但也没发现什么呀。” “也许除了这个。” 他扔给我一封信。信里面的字又大又潦草,几乎不可辨认。 亲爱的, 晚会真是太美妙了。今天我懒得像条虫似的。你没去碰那玩意儿是明智的——以后永远也别碰,亲爱的。要想戒掉真他妈的太难了。我又要写信给男朋友,叫他快快弄点过来。什么鬼日子呀! 你的弗莱迪 “是去年二月份写的,”波洛想了想说道,“很明显她在吸毒,我一看她就知道了。” “真的?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 “太明显了。你只要看她的眼睛,还有她反复无常的情绪,有时烦躁不安,有时毫无生气……没有活力。” “吸毒会影响一个人的道德,是不是?” “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不认为赖斯太太是个瘾君子。她才刚刚开始……陷得不深。” “尼克呢?” “没有这种迹象。她有时可能会参加这种聚会,但只是为了好玩。她不吸毒。” “很高兴是这样。” 我突然想起尼克曾说过弗蕾德丽卡有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波洛点点头,轻轻拍了拍手里的一封信,说道:“她指的无疑就是这件事了。好了,就像你所说的,这里不会有更多的发现了。我们到楼上尼克的卧室去吧。” 尼克的卧室里也有一张书桌,但里边的东西要少多了。在这里我们也没有找到遗嘱,只找到了她的汽车执照,还有一张上个月的红利券,其他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 波洛气恼地叹息道:“现在这些年轻的小姐毫无素质,条理啦、秩序啦,什么都没有。尼克小姐确实有魅力,但她徒有其表,绝对是个绣花枕头。” 说着,他又开始翻起柜子里的抽屉。 “波洛,”我有些困窘地说道,“那里面只有内衣。” 他惊讶地停了下来。 “有何不可,我的朋友?” “你不觉得……我是说……我们不应该……” 他突然大笑起来。 “我可怜的黑斯廷斯,你绝对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老古董。如果尼克在的话,她肯定会这么嘲笑你的,会说你迂腐不堪!如今的年轻小姐才不在乎别人看到她们的内衣呢。胸衣啦、吊带啦,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在海滩上,你每天都可以在身边几英尺的地方看到一大堆这样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去翻别人的内衣吧。” “听我说,我的朋友。很明显尼克小姐不会把自己珍贵的东西锁起来,如果她想藏什么……会藏到哪儿呢?一定是藏在袜子和衬裙下面。瞧!我们找到了什么?” 他拎起一捆用退色的红丝带扎起的信。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就是迈克尔·斯顿先生写的情书了。” 他若无其事地解开了丝带,把那些信一封封拆开。 “波洛,”我反感地叫了起来,“你不能那么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确实不是闹着玩的,我的朋友,”他突然变得粗暴严厉,“我是在捉拿凶手。” “是的,但这些私人信件……” “对我来说也许没用……但也许也有用。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我的朋友。来吧,你和我一起来读吧。两双眼睛总比一双要强些。你索性这样想好了:那个忠实可靠的埃伦早就对这些信烂熟于心了。” 我不喜欢这样。但在波洛看来,拆看私人信件也是顺理成章的,所以我只好拿尼克说过的那句话——“随便翻好了”——聊以自慰了。 这些信的间隔时间相当长,第一封信是去年冬天写的。 亲爱的, 新年来到了,我在计划将要做的一些事。一想起你真的爱我,我就沉浸在无限美好之中。你让我的生活有了全新的意义。我相信我们都知道……从我们第一次相遇开始。祝你新年快乐,我可爱的姑娘。 你永远的迈克尔 一月一日 最亲爱的, 我多么希望能经常见到你!现在真是难受,不是吗?我讨厌躲躲藏藏的,但我跟你说过,这也是没有办法。我知道你多么痛恨谎言和隐瞒,我也是这样。但老实说出来则很有可能美梦破灭。马修叔叔非常忌恨早婚,坚信早婚会毁了男人的事业。好像你会毁了我一样,我亲爱的天使! 高兴一些吧,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的迈克尔 二月八日 我不该连着两天给你写信,但我还是忍不住拿起了笔。昨天我起飞的时候又想起了你。我飞过了斯卡伯勒,众神保佑的斯卡伯勒……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亲爱的,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你的迈克尔 三月二日 最亲爱的, 一切都准备好了,完全准备好了。如果能完成这次飞行(我一定能),我在马修叔叔面前就理直气壮了。但如果他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呢?很高兴你喜欢读我写的那篇讲信天翁号的长文章。我多么想带着你一起飞行啊。等以后吧!但是看在老天的分上,别为我担心。事情不像听起来的那么危险。我不会死的,我知道你那么爱我。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亲爱的。 你最忠实的迈克尔 四月十八日 我的小天使, 你说的每个字都是对的,我会永远珍藏这封信。你在我的眼里如此高不可攀,如此与众不同。我爱慕你。 你的迈克尔 四月二十日 最后一封信没有日期。 最亲爱的, 我明天就要出发了。我极度振奋和激动,满怀成功的信心。信天翁号一切准备就绪,它不会让我失望的。 振作起来,我亲爱的,别为我担心。当然这里面有风险,但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冒险。顺便告诉你,有人跟我说我应当立个遗嘱(这个人考虑周全,但完全是出于好意),所以我就写了——是写在半张便笺纸上,寄给了老惠特菲尔德。我没时间亲自送过去。有人以前跟我说过,有个人的遗嘱只有四个字:“全给妈妈”,这样的遗嘱也是有法律效力的。我写的遗嘱跟那份类似。我记得你的真名叫玛格黛勒——瞧,我还不赖吧!立遗嘱时,有两个人做见证人。 别把遗嘱的事放在心上,好吗?(我只是顺便跟你说一下。)我不会出事的。我会在印度和澳大利亚这些地方给你发电报的。振作起来,一切都会顺利的。明白吗? 晚安,上帝保佑你! 迈克尔 波洛把信重新收拾好。 “你瞧,黑斯廷斯,我不得不看这些信……有些事情需要证实,我跟你说过的。” “但你也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来证实呀。” “不,我的朋友,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采取这种方式。现在,我们有了非常宝贵的证据。” “哪方面的?” “现在我们知道了迈克尔曾立下了有利于尼克小姐的书面遗嘱。只要读了这些信,谁都会知道的。这些信这么随便放着,谁都有可能读得到。” “埃伦?” “埃伦当然看过,我可以肯定。等会儿我们出去时,不妨试试她。” “但是遗嘱找不到。” “嗯,这很怪。也有可能被扔到书架顶上,或者塞到花瓶里去了。我们必须想办法让小姐想起来,不过这里再也找不出什么了。” 我们下楼时,埃伦正在前厅掸灰尘。 我们从她身边经过,波洛愉快地向她道了声早安。走到前门时,他又转身说道:“我想,你已经知道巴克利小姐跟那个飞行员迈克尔·斯顿订婚了吧?” 她怔住了。 “什么?就是报纸上天天说的那个飞行员吗?” “是的。” “啊,我从没听说过。竟有这样的事。跟尼克小姐订婚。” 我们走出屋子后,我说道:“她看起来真的非常吃惊。” “是的,不像是假装的。” “也许就是真的嘛。”我提出了我的看法。 “那些信就真的放在内衣下面几个月没动?不,我的朋友。” “随便你怎么想吧,”我心里暗想,“不是每个人都是赫尔克里·波洛,没必要去刺探与己无关的事情。” 不过我没把这话说出口。 “这个埃伦……她是个谜。”波洛说道,“我不满意。一定有什么事我还没弄明白。” 第十四章 遗嘱失踪之谜 第十四章 遗嘱失踪之谜 我们直接回到了疗养院。见到我们,尼克相当惊讶。 “是啊,小姐,”见尼克投来吃惊的目光,波洛说道,“就像变魔术一样,我又冒出来了。首先我要告诉你,我们把你的那些东西收拾好了,现在井井有条了。” “是该整理一下了。”尼克忍不住微笑道,“波洛先生,你一直是一丝不苟的吧?” “你问问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好了。” 那姑娘充满好奇地望着我。 我就跟她讲了一些波洛无伤大雅的怪癖——烤面包非得是从方方正正的一整条面包上切下来的不可;鸡蛋的个头要大小一致;反对打高尔夫球,认为只是“胡闹、全凭运气”,唯一还不错的竟然是开球区!最后我又跟她讲了一个著名的案件,侦破那个案件完全归功于波洛有收拾壁炉架上的装饰品的习惯。 波洛含笑听着。 “他像是在讲故事,不过,”等我说完,他说道,“总的来说是真话。你想想看,小姐,我总是苦口婆心地劝黑斯廷斯要把头发中分而不是侧分。你瞧他那个样子,一点儿都不对称,怪模怪样的。” “那你看我也一定不顺眼啦,波洛先生,”尼克说道,“我的头发也是侧分的。想必你一定满意弗莱迪,她的头发是从中间分开的。” “难怪那天晚上他对赖斯太太大献殷勤,”我不怀好意地说道,“现在我才明白了。” “得啦,”波洛说道,“我到这儿来是有正经事要办的,小姐。你那份遗嘱我没找到。” “哦,”她皱起了眉头,“真的很要紧吗?毕竟我还没死。人死了,遗嘱才重要,是吧?” “说得对。不过我对你的这份遗嘱很有兴趣,而且我还有几个想法。小姐,再想一想。你会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你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哪儿?” “我好像没有特别把它收起来,”尼克说道,“我从来就没有固定放东西的习惯。可能塞在哪个抽屉里了吧。” “你有没有把它放进壁龛里?” “哪里?” “壁龛。你的女佣埃伦说,在客厅或者书房里有一个秘密的壁龛。” “胡说,”尼克说道,“我从来没听说过。埃伦是这么说的吗?” “对。她好像很早就在这幢房子里帮忙了。有人把那个壁龛指给她看过。” “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大概我祖父是知道的吧,但他从没跟我说起过。如果真有壁龛的话,我相信他会告诉我的。波洛先生,你肯定埃伦不是信口开河?” “不,小姐,我也吃不准。我觉得你那位埃伦有一些古怪。” “哦?我倒不认为。威廉是个白痴,他们的儿子凶恶残忍,不过埃伦很好,值得尊敬。” “小姐,昨天晚上你允许她出去看焰火,是吗?” “当然啦。他们总是先出去看焰火,然后才回来收拾饭桌的。” “可是她没有去看。” “不,她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小姐?” “哦……哦……其实我并不知道。我叫她出去看焰火,她还说谢谢我……所以,我想她一定出去了。” “恰恰相反,她待在了屋子里。” “可是……多怪呀!” “你觉得怪?” “是的,我敢肯定她以前不是这样。她有没有说原因?” “我想她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 尼克疑惑地看着他。 “这……很重要吗?” 波洛摊开双手。 “我也说不出,小姐。这很奇怪,我只能这么说。” “那个什么壁龛,”尼克琢磨着说道,“我也觉得古怪……叫人无法相信。她指给你在哪儿了吗?” “她说她想不起来了。” “我绝不相信有这种东西。” “但听她的口气,好像是有的。” “她一定是快疯了,可怜的人。” “但她讲得相当详细。她还说悬崖山庄不吉利。” 尼克微微打了一个寒噤。 “这倒有可能被她说中了,”她慢吞吞地说道,“有时我也这么想。在那幢房子里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她的眼睛睁大了,黑色的瞳人显露出呆滞的、自觉命已注定的神情。波洛赶紧换了个话题。 “我们离题太远了,小姐。还是说说遗嘱吧。玛格黛勒·巴克利小姐的遗嘱。” “我把这句话写进了遗嘱,”尼克有些得意,“我还写了‘付清所有的债务和费用’。这句话我是从一本书里看来的。” “你没有用正规的遗嘱纸?” “没有,时间不够了。我当时正要住到疗养院去,况且克罗夫特先生说用遗嘱纸相当危险,不如写个简单的遗嘱,用不着那么正规。” “克罗夫特先生?他也在场吗?” “是的。就是他问我有没有立过遗嘱。我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事。他说万一我死了——” “没有遗嘱。”我插了一句。 “对,他说万一我死了却没有遗嘱,大部分财物就会充公,那太可惜了。” “他的提醒很对啊,这位出色的克罗夫特先生!” “是啊,”尼克热情地说道,“他还把埃伦和她丈夫叫来做见证人。唉!我多糊涂啊!” 我们困惑地看着她。 “我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糊涂虫,竟然叫你们到悬崖山庄去找。遗嘱在查尔斯那里,是的,在我表哥查尔斯·维斯那里!” “嗯!这就说得通了。” “克罗夫特先生说,律师最适合保管遗嘱了。” “太对了,克罗夫特先生人可真好。” “男人有时挺有用处的,”尼克说道,“律师或者银行家……他是这么说的。我就说查尔斯最合适了,后来我们就把遗嘱装进了信封,直接给他寄去了。” 她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后靠在枕头上。 “很抱歉我竟然这么傻。好在总算想起来了,查尔斯拿了遗嘱,如果你们想看,他当然会交给你们的。” “这需要有你的授权。”波洛微笑着说道。 “不至于吧。” “不,小姐,只是为了谨慎。” “好吧,我还是觉得多此一举。”她从床头的一个小架子上拿出一张纸。“我该怎么写?‘请让人家也看看’?” “什么?” 波洛露出一副怪相,我不禁大笑。 波洛只好口授,尼克一一写在纸上。 “谢谢,小姐。”他接过字条说道。 “抱歉给你们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但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有时候人会突然忘事儿的。” “如果脑子里井井有条,就什么也不会忘记了。” “教训得对,”尼克说道,“你让我很自卑。” “这没必要。再见了,小姐。”他打量了一下房间,“你的花很美呀。” “是吗?康乃馨是弗莱迪送的,玫瑰花是乔治送的,百合花是吉姆·拉扎勒斯送的,再看这个……” 她揭开了身边盖在一个大篮子上面的包装纸,里面满满地装着温室里种出来的葡萄。 波洛脸色一变,急忙走上前去。 “你没吃过吧?” “还没有。” “千万别吃。小姐,凡是外面送进来的都不能吃。懂吗?” “哦!” 她怔怔地看着他,脸上渐渐地失去了血色。 “我懂了。你觉得……你觉得事情还没完。你觉得他们还会动手?”她低声说道。 波洛握着她的手。 “别去想了。这儿是安全的。不过记住……外面送来的东西千万不能吃!” 离开房间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尼克靠在枕头上,脸色苍白,满脸的不安。 波洛看了看表。 “不错,时间刚刚好,还来得及在查尔斯·维斯出去吃午饭之前见到他。” 一到维斯的事务所,我们马上就被领进他的办公室。 这位年轻的律师起身迎接我们,和往常一样不动声色。 “早上好,波洛先生,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波洛直接拿出了尼克写的纸条。他接过去看了看,然后抬起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 “对不起,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巴克利小姐写得不够明白吗?” “这里写的是,”他用指甲弹着那张纸,“她要我把去年二月份她立的,并委托我保管的遗嘱交给你。” “不错,先生。” “但是我亲爱的先生,她并没有把什么遗嘱交给我保管过!” “什么?” “据我所知,我表妹从没有立过遗嘱,我也根本没有为她起草过遗嘱。” “她是自己写的,写在一张便笺纸上,并且寄给了你。” 律师摇了摇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只能说我从来就没收到过。” “真的,维斯先生……” “我从没有收到过这样的东西,波洛先生。”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波洛站起身来。 “维斯先生,那没什么好多说的了。肯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肯定的。”他说着也站起身来。 “再见,维斯先生。” “再见,波洛先生。” 当我们又回到大街之后,我对波洛说道:“竟然会这样。” “没错。” “你认为他在撒谎吗?” “不好说。维斯先生不仅脸上不动声色,而且他的内心也很难捉摸。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不会改口。他从没有收到过那份遗嘱,他会坚持这一点的。” “尼克邮寄遗嘱,总该有一张收据吧。” “这个孩子才不会想到要收据呢,她把它寄出去就抛到脑后了。就是这样。何况那天她急着要住到疗养院去割盲肠,哪里还顾得了别的。” “那我们怎么办?” “哎呀,我们去找克罗夫特先生,看看他还能想起什么。这件事就是他弄出来的。” “无论如何,他从中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我想了想说道。 “是的,是的。我确实看不出他有利可图。他可能只是好管闲事……喜欢去管邻居的闲事。” 我觉得这确实符合克罗夫特的性格。就是这种包打听的人让我们的生活是非不断。 我们来到克罗夫特家时,他正卷起袖子在厨房忙着。小屋里香气四溢。见我们进来,他马上放下了手中的锅铲,急着要跟我们聊一聊那桩凶杀案。 “请等一会儿,”他说道,“我们到楼上去吧。孩子他妈可有兴趣啦,要是我们在这里说,她肯定会恼火的。喂,米莉,两位朋友上来啦!” 克罗夫特太太热情地迎接我们,急着打听尼克的消息。相比她的丈夫,我更喜欢她一些。 “你说那可怜的姑娘还住在疗养院里?”她说道,“我敢肯定她一定是崩溃了。多可怕呀,波洛先生,可怕至极。一个无辜的姑娘被枪杀了,简直无法想象,真的。而且不是发生在什么蛮荒之地,就发生在这古老国家的中心!搞得我一晚上都睡不着。” “现在我都不敢出门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老伴,”她的丈夫穿上外套也加入了谈话,“一想到昨天晚上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就有些发抖。” “你可不能再离开我一个人出去了,我跟你说,”克罗夫特太太说道,“天黑之后无论如何不可以。我还想离开这个地方呢,越快越好。我对这儿的想法再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我想,可怜的尼克·巴克利以后肯定不敢睡到她那幢老房子里了。” 把话题转到我们此行的目的看来有一些困难。克罗夫特夫妇非常健谈,而且急于知道一切。死者的家属来了没有?什么时候举行葬礼?会不会验尸?警方怎么想?有没有找到线索?据说在普利茅斯有人被捕,是不是真的?诸如此类。 在回答了所有这些问题之后,他们坚持要留我们吃午饭。波洛只好找了个借口,说是已经约好中午要赶回去和郡警察局局长一起吃午饭,他们这才作罢。 终于谈话出现了一个暂停,于是波洛赶紧提出了他的疑问。 “哦,”克罗夫特先生拉了拉窗帘绳,又把它放下,心不在焉地皱起了眉头,“我当然记得。大概是我们到这儿不久的事。我想起来了。盲肠炎……医生是这么说的……” “可能根本就不是盲肠炎,”克罗夫特太太插嘴说道,“这些医生,只要可能,他们总是想给你来一刀,而你的病根本就不需要动刀。她大概只是消化不良什么的,他们就给她照x光,说还是开刀的好。就这样,那可怜的丫头就赶到那儿去了。” “我只是随便问了一下,”克罗夫特先生说道,“问她是不是立过遗嘱。基本上是开玩笑吧。” “后来呢?” “她就马上动笔写了,还说要到邮局去买一张遗嘱纸,但我劝她不必小题大做了。有人跟我说过,立一份正式的遗嘱相当麻烦。反正她表哥是律师,以后他也可以为她起草一份正式的。当然,我知道不会有事的,只不过是预防万一而已。” “见证人是谁?” “哦,埃伦,就是那个女用人,还有她丈夫。” “后来呢?这份遗嘱怎么处理的?” “哦,我们把它寄给了维斯,就是那个律师,你知道的。” “确实寄出去了吗?” “我亲爱的波洛先生,是我亲自寄的。就投在门口的那个信箱里。” “那么,如果维斯先生说他从没收到过这份遗嘱……” 克罗夫特怔住了。 “你是说邮局把它弄丢了?哦,这不可能。” “反正你肯定是寄出去了?” “千真万确,”克罗夫特先生认真地说道,“我可以发誓。” “好吧,”波洛说道,“其实也不要紧,尼克小姐还活着呢。” 我们告辞返回旅馆。波洛说道:“好啊!谁在撒谎?克罗夫特先生,还是查尔斯·维斯先生?我得承认,我看不出克罗夫特先生有什么理由要撒谎。把遗嘱藏起来对他毫无好处,何况立遗嘱还是他的建议。不,他没有问题,他说得够清楚了,而且跟尼克讲的也吻合。但是……” “怎么啦?” “但是我很高兴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在烧菜。在厨房桌子上的那张报纸上,他留下了油腻腻但相当清晰的拇指和食指指纹。我趁他没留意撕了下来。我会把指纹送到苏格兰场的杰普督察那里,请他去查一查。他有可能会告诉我们一些情况的。” “什么情况?” “听我说,黑斯廷斯,我总觉得这位和蔼可亲的克罗夫特先生有点好得过分了。现在,”他又加了一句,“我们去吃午饭吧,我饿得都快昏倒了。” 第十五章 弗蕾德丽卡的反常之举 第十五章 弗蕾德丽卡的反常之举 波洛借口跟郡警察局局长有约看来并非完全是谎话。刚吃过午饭,韦斯顿上校就来拜访我们了。 他是个有军人风度的高个子,外表英俊,跟波洛显得相当熟,对他所取得的成就也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敬意。 “有你在这儿,真是我们的幸运啊,波洛先生。”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担心自己不得不求助于苏格兰场,其实他一心想独力侦破此案,抓获凶手。所以,有波洛在附近,令他颇感欣慰。 而波洛呢,就像我所断定的,也完全信赖这位上校。 “真是奇怪呀,”上校说道,“从没听说过这样的案子。嗯,那姑娘待在疗养院是足够安全了,但你不可能一直让她住在那里。” “上校先生,难就难在这里。要解决,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必须逮到凶手。” “这可不太容易。” “啊,这我知道。” “证据!找到证据是极为可能的。” 他茫然地皱起眉头。 “没有一个案子不是困难重重,根本就没有定例可循。如果我们能找到那把手枪……” “手枪很有可能在海底。也就是说,如果这个凶手稍微有点常识的话。” “唉!”韦斯顿上校说道,“但凶手常常没有。有些人干出来的蠢事往往会叫你诧异。我说的不是凶手——这一带不常发生凶杀案,我很高兴能这么说——我说的是治安法庭的案子。这些人会蠢到让你叹为观止的地步。” “他们的心智大概不同吧。” “是的……也许吧。如果维斯就是凶手,呃,我们就很难继续了。他很谨慎,也是个稳健的律师,不会再轻举妄动的。如果是那个女的就好办多了,十有八九她还会再犯。女人是没有耐心的。” 他站起身来。 “明天上午验尸,验尸官会跟我们合作,尽量不会声张的。我们现在要暗中进行。” 他朝门口走去,突然又转身走回来。 “天哪,我几乎忘了一件事,你肯定会感兴趣的,并且我要听听你的意见。” 他又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有字迹的纸片,递给了波洛。 “我的手下在搜查花园时找到了这个,离你们看焰火的地方不远,这是他们找到的唯一有点儿用的东西。” 波洛把纸片摊平。上面的字写得很大,而且零零散散的。 “……必须马上弄到钱,不然的话,你……就将发生。我警告你。” 波洛皱起眉头,把纸片看了一遍又一遍。 “很有意思,”他说道,“可以交给我吗?” “当然可以。上面没有指纹,如果你能有所发现,那我就太高兴了。” 韦斯顿上校又站了起来。 “我真的要走了。明天就要验尸了。对了,你不会被请去做证人,只会请黑斯廷斯上尉。我们不想让记者知道你也在办这个案子。” “我明白。那个可怜的姑娘有什么亲戚吗?” “她父母今天会从约克郡赶过来,大概五点半到。真可怜哪,我实在同情他们。他们打算第二天就把遗体带回去。”他摇了摇头,“这是件不愉快的事,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它,波洛先生。” “谁会喜欢呢,上校先生?正如你所说的,这件事让人不愉快。” 他走了之后,波洛又检视了一遍纸片。 “有重要线索吗?”我问道。 他耸了耸肩。 “怎么说呢?这是一封勒索信!在那天晚上的晚会中,我们里面的某个人因为某种很不愉快的事而急需一笔钱。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们不认识的人。” 他透过一个小小的放大镜查看字迹。 “黑斯廷斯,你觉得这种笔迹眼熟吗?” “我有点儿印象……啊!想起来了……是赖斯太太的信。” “没错,”波洛缓缓地说道,“是很像,确实很像。这就奇怪了。不过我想这不是赖斯太太的笔迹。”这时有人敲门,他说道,“请进。” 来的是查林杰中校。 “我只是顺便过来看看,”他解释道,“想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进展。” “哎呀,”波洛说道,“现在我倒觉得退步了,大踏步后退。” “太糟了。但我不相信,波洛先生。我听说过你的事迹,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大家都说你从没有失败过。” “那不是事实,”波洛说道,“一八九三年在比利时我就失败过。还记得吗,黑斯廷斯?我跟你讲过,那个巧克力糖果盒的案子。” “记得的。”我微笑着说道。当时波洛跟我讲了那件事情之后,又指示我说,如果今后我发现他得意忘形了,就跟他说“巧克力糖果盒”。而就在他刚说完仅仅过了一分零十五秒我就用上了,这下子令他恼羞成怒。 “哦,”查林杰说道,“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不算。你会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的,不是吗?” “这我可以发誓,赫尔克里·波洛是说话算数的。我是一条嗅到味道就绝不放弃追踪的猎狗。” “好!那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怀疑两个人。” “我想我不该打听吧?” “我也不会告诉你。听我说,我也可能弄错了。” “我相信我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查林杰微微眨了眨眼睛说道。 波洛冲着面前这张古铜色的脸宽容地笑了笑。 “你是八点三十几分离开德文波特的,到达这里是十点过五分,也就是案发后二十分钟。但德文波特离这儿只有三十几英里,因为道路通畅,这段路程通常你只要一个小时就够了。所以,你瞧,你的不在场证明还是有漏洞的。” “啊,我……” “你要知道,我得查明每一件事情。依我看,你的不在场证明并不完美。不过除了不在场证明,还有其他一些情况对你有利。我想,你很想跟尼克小姐结婚吧?” 这个水手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一直就想娶她。”他嗓音沙哑地说道。 “没错,是啊。但尼克小姐已经和另一个人订婚了。也许它会成为杀掉情敌的理由,但其实没有必要了……他已经像一个英雄似的死了。” “这么说是真的了……尼克跟迈克尔·斯顿订过婚了?今天早上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是呀,消息传这么快可真有趣。你以前就从来没有怀疑过?” “我知道尼克跟别人订了婚,两天前她告诉我的。但她没有说那个人是谁。” “是迈克尔·斯顿。而且我想他给她留下了一大笔财产呢,不过这一点请不要让别人知道。唉!我敢肯定,现在杀掉尼克完全不是时候。从你的角度来看。眼下她正在为恋人抹眼泪呢,但她的心总会平静下来。她还年轻,我想,先生,她对你又是青睐有加……” 查林杰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是……”他喃喃地说道。 这时传来敲门声。进来的是弗蕾德丽卡·赖斯。 “我一直在找你,”她对查林杰说道,“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把我那块表拿回来。” “哦,拿回来了,今天上午我去拿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交给她。这块表的样子很少见——圆圆的像个球,还配有黑色波纹图样的表带。我记得在尼克·巴克利的手腕上也见到过一块很像的表。 “我希望它现在能走得准一些了。” “真烦人,它老是出毛病。” “这玩意儿只是为了好看,太太,一点儿也不实用。”波洛说道。 “不能两全其美吗?”她挨个儿打量着我们,“我是不是打断了你们的谈话?” “没有,太太,真的,我们只不过聊聊流言飞语……没有谈那件凶杀案。我们在说消息怎么会传那么快……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尼克小姐跟死去的飞行勇士订婚了吧?” “这么说尼克确实跟迈克尔·斯顿订婚了!”弗蕾德丽卡惊叫道。 “你大吃一惊,对吧?” “有一点儿,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确实知道去年秋天他对尼克有好感。他们老是在一起。但后来,圣诞节之后,他们之间好像冷淡下来了。据我所知,他们几乎不见面了。” “这是个秘密,他们一直守口如瓶。” “我猜是马修老爵士的缘故,他真有点老糊涂了。” “你始终没有猜疑过吗,太太?你和小姐可是亲密无间的知己呀。” “只要有必要,尼克一定会守口如瓶的,”弗蕾德丽卡喃喃地说道,“我终于明白了最近她为什么老是紧张不安了。唉!从她前几天说的话里我应当猜到的呀!” “你那位年轻的朋友很迷人呢,太太。” “吉姆·拉扎勒斯那小子有段时间也是这么想的。”查林杰冒失地大笑着说道。 “唉!吉姆……”她耸了耸肩,但我想她是生气了。 她转向波洛。 “告诉我,波洛先生,你有没有……” 她不再说下去,修长的身子摇晃起来,脸色也更加苍白了。她的双眼直盯着桌子的中央。 “不大舒服吗,太太?” 我拉了一把椅子过去,扶她坐下。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好了,没事了。” 然后她身子往前凑了凑,双手捧住了脸。我们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一会儿之后,她坐直了身体。 “多荒唐呀!亲爱的乔治,别那么担心。我们来说说那件凶杀案吧。说些刺激的话题。我想知道波洛先生是不是找对了路。” “现在说还为时太早,太太。”波洛不置可否地说道。 “但你总有想法了吧,是吗?” “也许吧。但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哦!”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含糊。 突然她站起身来。 “我头疼,得去躺一躺。也许明天他们会让我见尼克的。” 她很快就离开了房间。查林杰皱起了眉头。 “女人的心思永远也猜不透。尼克可能喜欢她,但我不相信她喜欢尼克。不过女人的事总是说不准,成天喊‘亲爱的’,心底却可能在骂‘该死的’。你要出去吗,波洛先生?” 这时波洛已经站了起来,正小心翼翼地掸着帽子上的零星灰尘。 “是的,我要进城去。” “我没什么事,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很荣幸。” 我们离开了房间。波洛说了一声抱歉又转身回去。 “我的拐杖。”出来后他说道。 查林杰微微后退了一步。那根拐杖镶着金色花边,的确很华美。 波洛首先去的是花店。 “我得给尼克小姐送一些花。”他解释道。 他是个相当挑剔的顾客。最后他终于选中了一个华丽的金色花篮,又买了许多橙红色的康乃馨,然后要求用蓝色的丝带扎起来,还打了一个巨大的蝴蝶结。 女店员给了他一张卡片,他在卡片上用花体字写道:“赫尔克里·波洛敬赠。” “今天早上我送了一些花过去,”查林杰说道,“我应该再送一点水果才好。” “没用的!”波洛说道。 “什么?” “我说没用的。吃的东西不能送。” “谁说的?” “我说的。我定的规矩,尼克小姐已经牢牢记住了。她懂的。” “老天!”查林杰说道,他怔怔地瞪着波洛,“原来是这样!你还在……害怕!” 第十六章 探访惠特菲尔德先生 第十六章 探访惠特菲尔德先生 验尸过程枯燥无趣,只涉及基本事实。先是验明死者的身份,然后由我作证发现了尸体,接着进行医学检查,一个星期之后再给出结论。 圣卢谋杀案已经成了报纸上的重大新闻。而在此之前,报纸上的大标题一直是“斯顿仍然下落不明,失踪飞行员生死未卜”。 现在斯顿已经证实死了,该有的悼念活动也举行过了,该是换一条大新闻的时候了。在八月份各大报章智穷才尽之时,“圣卢之谜”无疑是上帝恩赐给他们的最大礼物。 验尸结束后,我成功地避开了那些记者,跟波洛一起去看望贾尔斯·巴克利牧师和他的妻子。 玛吉的父母和蔼可亲,超凡脱俗,全无尘世的俗气。 巴克利太太看上去意志坚强,高高的个子,皮肤白皙,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北方人。她丈夫则身材瘦小,头发灰白,别有一番吸引人的风采。 两位可怜的老人完全被突如其来的不幸击垮了。他们失去了深爱的女儿,失去了“我们的玛吉”。 “我到现在还不懂,”巴克利先生说道,“多好的一个孩子啊,波洛先生。她这么文静,这么无私……总是为别人着想。竟然会有谁要去伤害她?” “那份电报我也看不懂,”巴克利太太说道,“就在我们要送她走的头一天早上。” “我们是中年丧子啊,”她丈夫喃喃地说道。 “韦斯顿上校对我们很好,”巴克利太太说道,“他保证尽一切力量抓到凶手。一定是个疯子干的,否则无法解释。” “太太,我对你的同情无法言表……你的勇气也令我非常钦佩!” “痛哭流涕并不能让玛吉复活。”巴克利太太忧伤地说道。 “我的妻子很了不起,”这位牧师说道,“她的信念和勇气远胜于我。只是太……太让人手足无措了,波洛先生。” “我理解……完全理解,先生。” “你是一个大侦探吧,波洛先生?”巴克利太太问道。 “他们是这么说的,太太。” “我知道。甚至在我们边远乡村,你的大名也是家喻户晓。你会查明真相的,对吗,波洛先生?” “不查明我绝不罢休,太太。” “你会看到这句话应验的,波洛先生,”牧师颤声说道,“邪恶逃避不了惩罚。”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先生。但惩罚有时是隐秘的。” “这指的是什么呢,先生?” 波洛只是摇了摇头。 “可怜的小尼克,”巴克利太太说道,“我真为她难过。我收到她一封伤感的信,她说她觉得是她要玛吉来这儿送死的。” “这种心理不健康。”巴克利先生说道。 “是啊,但我理解她的感受。真希望他们能让我去见见她。连亲戚都不让进,实在是太不合情理了。” “医生和护士的要求非常严格,”波洛闪烁其词地说道,“他们定下了规矩……就是这样,没办法变通。毫无疑问,他们担心她的情绪波动……见到你们,她的情绪很自然就会有波动。” “也许吧,”巴克利太太疑惑地说道,“但我觉得待在疗养院也不是办法。如果他们肯让尼克跟我们一起回去,马上离开这儿,对尼克会更有好处。” “也有可能……但恐怕他们不会同意。你们上次见过尼克小姐有多久了?” “去年秋天之后我们就没见过面。那时她在斯卡伯勒,玛吉到她那儿待了一天,然后她又来跟我们一起住了一夜。她很讨人喜欢,只是我不太喜欢她的那些朋友。还有,她的生活方式我也不怎么喜欢。不过这也不是她的错,可怜的孩子。她从小就没有受过好的教养。” “古怪的房子……悬崖山庄。”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不喜欢那幢房子,”巴克利太太说道,“从来就不喜欢。那儿总让人觉得不对劲。我也很不喜欢老尼克,想起他我就要发抖。” “恐怕他不是个好人,”她丈夫说道,“但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我从不觉得,”巴克利太太说道,“那幢房子邪气很重,要是没让玛吉过去就好了。” “唉,真的。”巴克利先生摇了摇头。 “好吧,”波洛说道,“我不打扰你们了。我只是过来向你们表示我深深的同情。” “你真好,波洛先生。感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你们要回约克郡去……什么时候走?” “明天。悲伤之旅啊。再见,波洛先生。再次谢谢你。” 离开他们之后,我说道:“真是单纯善良的人啊。” 波洛点了点头。 “真让人心痛,不是吗,我的朋友?毫无益处……糊里糊涂的一场悲剧。那个女孩……唉!我怎么责怪自己都不过分。我,赫尔克里·波洛,明明在场却没能阻止这次谋杀!” “谁也没办法阻止的。” “别乱说了,黑斯廷斯。普通人当然阻止不了,但如果赫尔克里·波洛也跟普通人一样,那他的脑子再灵光又有什么意义呢?” “嗯,当然,”我说道,“如果你偏要这么说的话……” “是的,我偏要这么说。我感到羞耻,灰心丧气……十足的羞耻。” 波洛的谦卑与别人的自负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想到这里,我慎重地缄默不语。 “现在,”他说道,“我们上伦敦去。” “去伦敦?” “是的。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乘两点钟的那趟火车。这里风平浪静,小姐待在疗养院也很安全,谁也伤害不了她。所以我们这两个看门狗可以出去逛一圈了。我还想了解一两个情况。” 到了伦敦之后,我们首先去拜访已故的斯顿上尉的律师,也就是帕吉特和惠特菲尔德联合律师事务所的惠特菲尔德先生。 事先波洛已经跟他约好了,虽然过了六点,但我们还是很快见到了这所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 惠特菲尔德先生是一个彬彬有礼、超凡脱俗的人物。他面前放着两封信,一封是警察局局长写来的,另一封来自苏格兰场的某位高级长官。 “这件事非同寻常,波洛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擦着眼镜。 “是的,惠特菲尔德先生。但这起凶杀案也非同寻常——我很高兴能够这样说:极为非同寻常。” “说的是,说的是。但多少有点牵强吧……把凶杀案跟我已故客户的遗产联系起来?” “我不这么认为。” “啊,你不这么认为!呃……考虑到眼下的情况……而且我得承认亨利爵士在他的信中说他对此十分重视……我会十分乐意尽我所能为你效劳的。” “你是斯顿上尉的法律顾问?” “是斯顿家族的法律顾问,我亲爱的先生。我们——我是说我们事务所——已经做了一百多年了。” “了不起。已故的马修·斯顿爵士立过遗嘱吗?” “是我们为他起草的。” “他怎样分配他的财产呢?” “有几项遗产。其中一笔捐给了自然历史博物馆,但大部分——可以说是非常庞大的财产——留给了迈克尔·斯顿上尉。老斯顿没有其他近亲。” “你说是非常庞大的财产?” “已故的马修爵士是英格兰第二大富翁。”惠特菲尔德先生镇定地说道。 “听说他有怪癖?” 惠特菲尔德先生用严厉的目光看着波洛。 “波洛先生,百万富翁当然与众不同,人们甚至期待他的与众不同。” 波洛毫无愠色。接着他又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听说他死得很突然?” “谁也没想到。马修爵士一向身体健康,不料却长了肿瘤。后来发展到重要的器官,必须立即动手术。当然,和同类病例一样,手术是成功的。可是马修爵士还是死了。” “财产就传给了斯顿上尉。” “是这样。” “我想,斯顿上尉在探险出发之前也立过一个遗嘱吧?” “是的……如果你把它称做遗嘱的话。”惠特菲尔德非常不以为然地说道。 “合法吗?” “完全合法。立遗嘱人的意图明了,而且有合适的见证人。嗯,是的,完全合法。” “但是你不认同他的遗嘱?” “我亲爱的先生,这是我们的工作。” 我常常对律师们的工作感到纳闷。有一次我自己写过一份相当简单的遗嘱,但是经过我的律师一弄,那冗长的措辞真的让我大吃一惊。 “事实上,”惠特菲尔德先生说道,“当时斯顿上尉并没有什么财产可以遗留,他完全依靠叔叔的补贴。我想,他当时根本就没把这份遗嘱当回事儿。” 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道理。 “那么,这份遗嘱的内容呢?”波洛问道。 “他把他死后拥有的一切全部留给了他的未婚妻玛格黛勒·巴克利小姐,他还指定我做他的遗嘱执行人。” “就是说巴克利小姐是他的继承人?” “当然是由巴克利小姐来继承。” “如果巴克利小姐在上个星期一碰巧也死了呢?” “只要是斯顿上尉先她去世,这笔财产就将属于她在自己的遗嘱中指定的那个继承人。如果她没有立遗嘱,就属于她最近的亲属。” “不过,”惠特菲尔德先生又补充了一句,好像有点高兴的样子,“遗产税会非常重,重得惊人!连着三起死亡。”他摇了摇头,“会是一笔巨款!” “总还会有剩下的吧?”波洛喃喃地说道。 “我亲爱的先生,我已经告诉你了,已故的马修爵士是英格兰第二大富翁。” 波洛站起身来。 “谢谢你,惠特菲尔德先生,非常感谢你提供的情况。” “不客气,不客气。我可以告诉你,我会跟巴克利小姐联系——真的,我们的信已经发出去了。我随时乐意为她效劳。” “她还年轻,”波洛说道,“正需要内行的法律人士的指点。” “恐怕有人要觊觎她的财产了。”惠特菲尔德摇了摇头说道。 “是有这种迹象,”波洛表示同意,“再见,先生。” “再见,波洛先生。很高兴能对你有所帮助。你的大名,呃……如雷贯耳。” 他说这话的语气就好像在做重大的认可一样。 走到外面,我说道:“果然不出你所料,波洛。” “肯定是这样,我的朋友,不会有别的解释了。现在我们到切希尔奶酪餐馆去,杰普在那儿等着我们早点儿吃晚饭呢。” 苏格兰场的杰普督察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一见到波洛,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多年不见了,波洛先生,我还以为你跑到乡下去种西葫芦了呢。” “我也想,杰普,我也想。但就算是种西葫芦,我也摆脱不了谋杀案。”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想起了芬利庄园的那桩奇案 ,可惜当时我没有在场。 “黑斯廷斯上尉也一样。”杰普说道,“你还好吗?” “很好,谢谢。” “这么说又有了谋杀案?”杰普开玩笑地问道。 “你说得对,又有了。” “你可不能泄气呀,老兄,”杰普说道,“就算不清楚自己还会遇到什么……呃……不过你别指望在这把年纪还取得以往那种成功了。我们都老朽了,应该让年轻人来试试。” “不过只有老狗知道所有的把戏,”波洛喃喃地说道,“它老谋深算,会穷追不舍的。” “哎……我们在说人,不是说狗。” “有什么区别吗?” “这取决于你是怎么看的了。不过你向来小心谨慎。他是不是这样,黑斯廷斯?他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头发少了几根,脸上的老年斑多了几个。” “呃?”波洛说道,“你在说什么?” “他在恭维你的胡须呢。”我安慰道。 “不错,我的胡须一直很美。”波洛一边说,一边扬扬得意地捋起胡须。 杰普放声大笑起来。 “瞧,”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要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好了。你寄来的那些指纹……” “怎么样?”波洛迫不及待地问道。 “什么也没发现。不管这个人是谁……反正这里没有他的指纹存档。我们也给墨尔本打过电报,回复说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啊!” “总有不对劲的地方,但这个人不会是惯犯。至于另外一件事……” “怎么样?” “拉扎勒斯父子公司信誉良好,业务经营也诚实可靠。门槛当然很精……不过这是题外话了,做生意当然要精。他们没什么问题,只是现在有些不妙……我是说财务方面。” “哦,是吗?” “是的。画品市场不景气对他们打击很大,古董家具也是。现在市场上流行欧洲大陆的摩登货色。去年他们又造了新楼……照我说,他们很快就要陷入财务困境了。” “非常感谢。” “不客气。这种事不归我管,但只要是你要打听,我总会帮你办到的。我们一直有办法。” “我的好杰普,如果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唉,别这么说了。老朋友之间总是互相帮衬的。以前我不也请你加入过一些疑案吗,还记得吧?” 杰普其实是在承认他欠了波洛一大笔人情。波洛曾帮助杰普解决过许多令他一筹莫展的疑案。 “那是一些美好的日子……” “现在我还是很愿意跟你聊聊过去的好时光。你办案的方法可能有点儿老套了,但你的思路始终正确,波洛先生。” “我的另外一个问题呢,就是麦卡利斯特医生?” “哦,他!他是妇女们喜欢的那种医生。我指的不是妇科医生。他是搞精神治疗的……告诉你卧室的墙必须是紫色的,天花板必须是橙色的……跟你谈论色欲——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告诉你清心寡欲。我觉得他就是个骗子……但很多女性把他奉为名医。他经常出国行医……听说前段时间在巴黎。” “麦卡利斯特医生?”我困惑地问道,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跟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是查林杰中校的叔叔,”波洛解释道,“记得吗?他说他有个当医生的叔叔。” “你什么都不放过。”我说道,“你认为是他给马修爵士做的手术?” “不,他不是外科医生。”杰普说道。 “我的朋友,”波洛说道,“我喜欢查明一切。赫尔克里·波洛是条好狗,而好狗会跟着气味紧追不放。如果很可惜气味跟丢了,它就会到处去嗅……总是会嗅出不那么对头的气味来。赫尔克里·波洛就是这样一条好狗,而且经常——嗯,基本上是每一次——能够找到他想要找的东西!” “我们干的可不是什么好职业,”杰普说道,“斯蒂尔顿奶酪?行,来一点儿。不,不是什么好职业。你比我还糟,你不是官方人士,所以你只能暗中来。” “我从不伪装,杰普,从不掩饰自己。” “其实你也做不到,”杰普说道,“你太与众不同了,别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终身难忘的。” 波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杰普说道,“别当真。来杯葡萄酒?好啊。” 整个晚上的气氛相当融洽。很快我们就沉浸在回忆之中,说说这个案子,聊聊那个案子。其实我也很爱回忆往事,回忆那些美好的日子。现在我也觉得自己老了! 可怜的老波洛,我看得出来他被这个案子难倒了。他的能力已经不复当年了。我有一种预感,这次他要失败了——杀害玛吉·巴克利的凶手永远也不会抓到。 “振作起来,我的朋友,”波洛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没彻底失败呢,别拉长脸,我求你了。” “没事,我很好。” “我也是,杰普也是。” “我们都挺好的。”杰普喜不自禁地宣布。 我们就这样愉快地分手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动身回圣卢。一到旅馆,波洛就打电话到疗养院,要求跟尼克通话。 我见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几乎拿不住话筒。 “怎么?什么?请你再说一遍。” 他听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好,好,我马上来。” 他脸色苍白。 “我干吗要离开这里,黑斯廷斯?我的天哪!我为什么要离开?” “出什么事了?” “尼克小姐很危险。可卡因中毒。他们还是下手了。我的天哪!我干吗要离开?我的天哪!” 第十七章 一盒巧克力 第十七章 一盒巧克力 在去疗养院的路上,波洛一直在自言自语,责备自己。 “我应该想到的,”他叹息道,“我应该想到的!现在我还能做什么?我采取了所有预防措施。这不可能……不可能。谁也接触不到她!是谁违背了我的命令?” 到了疗养院,我们被领进楼下一间小会客室。几分钟过后,格雷厄姆医生进来了。他看上去很疲惫。 “她会好起来的,”他说道,“已经没事了。当时麻烦的是搞不清楚那些该死的东西她究竟吃了多少。” “什么东西?” “可卡因。” “她会活下去?” “是的。没问题。” “是怎么发生的?是怎么跟她接触的?谁被放进来了?”波洛恼怒地问道。 “谁也没被放进来。” “不可能。” “真的。” “那怎么会……” “是一盒巧克力。” “啊,该死!我跟她说过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吃外面送进来的东西。” “这我就不清楚了。要让女孩子不去碰巧克力实在是太困难了。谢天谢地,她只吃了一块。” “所有的巧克力都有可卡因吗?” “不,她吃的那块有,上面那层还有两块也有。其他的都是干净的。” “是怎么弄的?” “方法很笨。先把巧克力切开,把毒药混进夹心,然后把切开的巧克力再黏合在一起。很业余,也许你们会称它为‘自制品’吧。” 波洛哼了一声。 “哦!要是我早知道……要是我早知道。我可以去看看小姐吗?” “再过一个小时吧,”医生说道,“别灰心,老兄。她不会死的。” 我们在街上逛了一个小时。我想尽一切办法安慰他,强调说一切正常,毕竟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他只是摇头,时不时说上这么几句话:“我担心,黑斯廷斯,恐怕……” 他说话的那种奇怪腔调,不禁也让我有了一些担心。 他一度拉着我的胳膊说道:“听我说,我的朋友,我全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你是说问题不在于财产……” “不,不,这方面我没弄错。是的,没错。但是那两个嫌疑对象……疑点太明显了,太简单了。必然还有奥妙!” 接着他愤愤地说道:“唉,这个丫头!难道我没有警告过她?难道我没有跟她说过不要碰外面送进来的东西?她不听我的话……我,赫尔克里·波洛。四次死里逃生还嫌不够?还要再来第五次?唉,真是无知!” 最后我们又回到了疗养院。稍等片刻之后,我们被领上了楼。 尼克正坐在床上,两眼瞳孔放大,看上去还在发烧,双手不时抽动着。 “又来了。”她喃喃地说道。 波洛见到她不禁百感交集。他清了清喉咙,握住了她的手。 “唉!小姐呀……小姐……” “如果这次他们成功了,”她恨恨地说道,“我也不会在意的。我已经厌倦了……真的厌倦了。” “可怜的孩子!” “但我又不想让他们得逞!” “这就对了,是要争口气,小姐。” “不过你的疗养院也并不安全。”尼克说道。 “如果你听了我的话,小姐……” 她有些惊讶。 “我是听你的话呀。” “我不是再三叮嘱你不能吃外面送进来的东西吗?” “我没有呀!” “但这些巧克力……” “哦,你说这个呀。不是你送来的吗?” “你说什么,小姐?” “巧克力是你送的!” “我?没有。我从没送过这种东西。” “是你送的,盒子里还有卡片呢。” “什么?” 尼克敲了敲床边的一张桌子。护士应声走了进来。 “你想要盒子里的那张卡片吗?” “是的,麻烦你拿一下。” 过了一会儿,护士把它拿来了。 “瞧!这就是。” 我和波洛不约而同地低呼了一声,卡片上的花体字和之前波洛放在花篮里的一样,上面写着:“赫尔克里·波洛敬赠。” “见鬼!” “瞧。”尼克的语气里带着责备。 “不是我写的!”波洛说道。 “什么?” “不过,”波洛喃喃地说道,“不过确实是我的笔迹。” “我知道。就是因为笔迹和上次放在橙色康乃馨里的一样,所以我毫不怀疑这盒巧克力是你送的。” 波洛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怀疑呢?唉,这恶魔,又狡猾又冷酷的恶魔!想想看!他确实是天才,竟然想得出!‘赫尔克里·波洛敬赠’,干得多漂亮!但我……我却没有想到。我没想到这一手。” 尼克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你确实没有责任,小姐。这不怪你……不怪你。受责备的应当是我,我太傻了!我早该料到这一步的。是的,我早该想到的。” 他深深地低下了头,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我说……”护士说道。 她一直在旁边徘徊着,脸上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呃?对,对,我们得走了。勇敢些,小姐,这是我犯的最后一个错误了。太难为情了,简直无地自容……我上当了,受骗了……就好像我还是个小学生。但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不会的,我向你保证。走吧,黑斯廷斯。” 波洛首先去找女护士长。她已经被整件事情搞得心烦意乱。 “简直不可思议,波洛先生,绝对想不到。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在我们疗养院!” 波洛很有分寸地表示了他的同情,很快就让她安静下来,然后开始询问那个致命包裹的由来。护士长说最好还是去问问包裹送到时当班的护工。 当班护工名叫胡德,大概有二十二岁,虽然不机灵,但很老实。他看上去吓坏了。波洛想办法让他镇定下来。 “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他和蔼地说道,“但我要请你准确回忆一下,告诉我这个包裹是在什么时间、通过什么方法送进来的。” 那护工显出茫然的神情。 “很难说,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很多人来探视病人,还留下各种各样的东西。” “护士说这包裹是昨天晚上送来的,”我说道,“大概六点钟吧。” 那年轻人脸色一亮。 “我想起来了,先生,是一位先生送来的。” “瘦瘦的脸,浅色头发?” “是浅色头发,但长相记不起来了。” “会不会是查尔斯·维斯送来的?”我轻声对波洛说道,忘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对这个本地人的名字可能很熟悉。 “不是维斯先生,”他说道,“我认识他。来的人还要高大一些,样子很帅,开着一辆宽敞的汽车。” “拉扎勒斯!”我叫道。 波洛警告性地瞥了我一眼,我知道我又莽撞了。 “那位先生开着一辆宽大的汽车,然后留下了这个包裹,上面还写明是给巴克利小姐的,对吧?” “是的,先生。” “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我碰都没碰,先生。是护士把它拿到楼上去的。” “那好。但你从那位先生手里接过包裹时还是碰了它一下,对吧?” “哦!那当然,先生。我接过之后就放在桌子上了。” “哪张桌子?请指给我看看。” 护工把我们领到前厅。前门开着。离前门很近的地方有一张大理石台面的桌子,上面堆放着许多信件和包裹。 “送来的东西都放在这里,先生。然后护士会把它们拿到楼上去。” “你还记得那个包裹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吗?” “应该是五点半,或者稍微迟一点。那时候邮递员刚到,他通常五点半左右到。那天下午很忙,有很多人探视病人和送花。” “谢谢。现在,我想见见那位把包裹送上楼的护士。” 那是一位见习护士,是一位年纪不大、容易大惊小怪的小个子姑娘。她记得是在六点钟她来上班时把包裹送到楼上去的。 “六点钟,”波洛低声说道,“这么说包裹在楼下的桌子上放了大概有二十分钟。” “什么?” “没什么,小姐,请说下去。你把包裹交给了巴克利小姐?” “是的。还有其他几样东西。有这盒巧克力,还有一束香豌豆花,我想是克罗夫特夫妇送的。我是把它们一起送上去的。还有一个从邮局寄来的包裹……真奇怪,也是一盒福勒牌巧克力。” “什么?还有一盒?” “是的,太巧了。巴克利小姐把它们都拆开了。她说,‘唉,真可惜,不让我吃。’接着她打开两盒巧克力的盖子,看里面的巧克力是不是一样的。其中有一盒有你的那张卡片。后来她说:‘把另外那盒不干净的巧克力拿走,护士,免得我搞混了。’唉!天哪,谁想到后来会出事?就像埃德加·华莱士 的小说一样,你说是不是?” 波洛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 “你说有两盒?另外一盒是谁寄来的?” “里面没有名字,不知道。” “那么哪一盒是以我的名义送的呢?是从邮局寄来的,还是直接送来的?” “我想不起来了。我要不要上去问问巴克利小姐?” “那再好不过了。” 她跑上楼去。 “两盒,”波洛喃喃地说道,“不搞糊涂才怪。” 那见习护士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 “巴克利小姐也说不准。她是同时拆开两盒巧克力的外包装,然后再打开盖子的。不过她说不会是寄来的那盒。” “哦?”波洛有些疑惑地说道。 “你的那一盒不是邮局寄来的。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但她也不敢肯定。” “见鬼!”我们离开疗养院时,波洛说道,“不敢肯定?侦探小说里有人敢肯定,但现实生活中……总是千变万化的。我对所有的事情都能肯定吗?不,不,绝不可能。” “拉扎勒斯。”我说道。 “是啊,真想不到,对不对?” “你要去找他谈谈吗?” “肯定要去。我很想看看他的反应。我们还可以夸大尼克小姐的病情,就说她快要死了。这不会有坏处的,你明白吗?瞧你那张严肃的脸……哎,令人钦佩呀,活像殡仪馆的人。还真像。” 我们的运气不错,一下子就找到了拉扎勒斯。他正在旅馆外,靠在汽车的引擎盖上。 波洛径直朝他走去。 “拉扎勒斯先生,昨天晚上你给巴克利小姐送了一盒巧克力。”他开门见山地说道。 拉扎勒斯有点吃惊。 “怎么啦?” “你真好啊。” “其实是弗莱迪——也就是赖斯太太——要我去买来送给她的。” “哦,是这样。” “我昨天开车送过去的。” “我知道。” 沉默了片刻,波洛说道:“赖斯太太在哪儿?” “我想应该在休息室吧。” 我们找到她时,她正在那里喝茶。见我们进来,她脸上充满了焦虑的神情。 “我听说尼克病了,怎么会这样?” “确实太神秘了,太太。告诉我,你昨天给她送了一盒巧克力?” “是的。是她叫我给她买一盒的。” “她要你买的?” “对。” “但她谁也不能见,你又是怎么见到她的?” “我没见她。是她打电话的。” “啊!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是不是可以给她买一盒两磅的福勒牌巧克力。” “她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样?很虚弱吗?” “不,一点儿也不,声音很响亮。但听起来好像是有点儿不一样。起先我还以为不是她呢。” “直到她跟你说她是谁?” “对。” “太太,你能不能肯定那个人就是尼克?” 弗蕾德丽卡怔住了。 “我……我……当然是她啦,还会是谁?” “这个问题倒很有趣,太太。” “你不会是说……” “太太,你能不能发誓确实是尼克的声音——先不提她说的内容?” “不能,”弗蕾德丽卡缓缓地说道,“我不能发誓。她的声音确实跟平常不一样。我想应该是电话的原因……要不然就是她还不舒服……” “如果不是她告诉你她是谁,你就听不出是谁?” “是的,我想我听不出。那到底是谁呢?波洛先生,是谁呢?” “我也很想知道,太太。” 波洛脸色阴沉,她不禁起了疑心。 “尼克……出事了?”她屏住气问道。 波洛点了点头。 “她病了……危在旦夕。太太,那些巧克力被人下了毒。” “我送的巧克力?这不可能……不可能!” “并非不可能,太太,死神已经站在尼克门前了。” “哦,我的上帝!”她把脸埋进双手,又抬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直打哆嗦,“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上一次还好理解,但这一回我真的搞不懂。巧克力不可能下毒的。除了我和吉姆,没有人碰过它。你一定是搞错了,波洛先生。” “我不会搞错的……就算盒子里有我的卡片。” 她怔怔地看着他。 “要是尼克小姐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威胁的手势。 她低声啜泣起来。 波洛转过身来,拉着我回到了我们的客厅。 他把帽子往桌上一扔。 “我什么也不明白……简直一团糟!我看不到一线光明,就像是一个无知的小孩。尼克死了谁会得益?赖斯太太。谁承认送的巧克力,又编造出根本站不住脚的理由,说是应电话里的要求去送的?赖斯太太。这种做法太简单——太愚蠢了。但她并不蠢,一点儿也不。” “那么……” “但是她吸可卡因,黑斯廷斯。这我敢肯定,绝对不会弄错。而且巧克力里面的毒药就是可卡因。她刚才说‘上一次还好理解,但这一回我真的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必须搞清楚!至于那个精明的拉扎勒斯先生……他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赖斯太太一定知道一些事情,那又是什么呢?但我没办法让她说出来。她不是那种吓唬一下就吐露实情的人。但是她确实掌握一些情况,黑斯廷斯。电话的事情是真的吗?还是她编造出来的?如果是真的,打电话的人是谁?我告诉你,黑斯廷斯,这一切都是未知……都隐藏在黑暗当中。” “黎明前总是黑暗的。”我给他鼓气。 他摇了摇头。 “还有另外那盒邮局寄来的巧克力。我们能排除它的嫌疑吗?不,不能,因为尼克小姐吃不准到底是哪一盒被下了毒。真让人恼火!” 他哼了一声。 我刚想开口,就被他阻止了。 “不,别说了,别再跟我说什么格言,我受不了了。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肯帮忙的话……” “那当然。”我急忙回答。 “我求你,到外面去给我买一副扑克牌来。” 我一怔,然后冷冷地说道:“很好。” 我想他只是找个借口打发我离开罢了。 然而我错怪他了。那天晚上十点钟当我走进客厅时,发现他正小心翼翼地用扑克牌搭房子。我想起来了——这是他的老习惯,用这种方法来缓解紧张。他冲我笑了笑。 “哦……你想起来了。考虑问题需要严谨,搭扑克牌也是一样。每张牌只能放在正确的位置上,才可以支撑住摞在上面的牌的重量,一张摞一张,越摞越高。睡觉去吧,黑斯廷斯。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还要搭房子,让头脑清醒一下。” 大约早上五点,我被摇醒了。 波洛站在我的床边,他看上去神采飞扬。 “你说得对极了,我的朋友。啊!对极了,而且我备受鼓舞!” 我冲他眨了眨眼睛,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黎明前总是黑暗的——你之前说的。那阵子伸手不见五指……现在终于到黎明了。” 我看看窗户,发现他说得完全正确。 “不,不,黑斯廷斯。在我脑子里!在我的思想里!那些小小的灰色脑细胞!” 他顿了顿,接着平静地说道:“瞧,黑斯廷斯,尼克小姐死了。” “什么?”我叫了起来,顿时睡意全消。 “嘘……安静。只不过说说而已,不是真的死了……当然,这需要安排一下。是的,安排她死去二十四小时。我会和医生护士们说好的。现在懂了吗,黑斯廷斯?谋杀成功了。凶手干了四次,屡败屡试。第五次终于成功了。现在,我们只要静观其变,一定会十分有趣的。” 第十八章 窗户上的脸 第十八章 窗户上的脸 第二天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很不幸,早上醒来之后我就开始发烧。自从有一次得了疟疾以后,我老是会在最不该生病的时候发烧。 结果,在我的记忆中,那天发生的事情就好像在做一场噩梦——波洛就像幽灵似的走进走出,过一阵子就在我面前出现一次。 我想,他一定在自得其乐。他装出一副困惑和绝望的样子,几乎无人能及。至于一大早他透露给我的计划到底是如何实现的,我确实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最终他还是成功了。 这件事可不容易,因为这个骗局的牵涉面相当广,涉及的花招也很复杂。英国人通常反对大规模的骗局,但这恰恰是波洛这次计划所需要的。首先,他说服了格雷厄姆医生,得到了医生的支持;接着他又说服了护士长和疗养院的其他一些相关人员,请求他们予以配合。这个环节同样是困难重重,幸亏格雷厄姆医生助了他一臂之力。 还有郡警察局局长和他的那些警察。这时,波洛遭遇了来自官方的反对。波洛费尽唇舌才得到了韦斯顿上校的勉强同意。但上校有言在先,此事的后果他概不负责,如果这个骗局造成了不良影响,一切将由波洛独自承担。波洛当然同意了。只要允许他实行计划,什么事情他都会答应的。 那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蜷在一张大扶手椅里,腿上盖着一床毯子在打盹。每过两三个小时,波洛就跑过来告诉我事情的进展。 “你怎么样了,我的朋友?多可怜。但这样也好。这场闹剧你不如我会演。我刚刚去订了一个花圈——硕大无比的花圈。都是百合花,我的朋友,多得数也数不过来。上面写着‘哀思无限。赫尔克里·波洛含泪敬挽。’瞧,多滑稽呀。” 说完他又走了。 “我刚刚跟赖斯太太进行了一次交锋,”波洛再次出现时说道,“她穿了一身考究的黑礼服。她那个可怜的朋友……多惨呀!我故作同情地叹息了一声。她说尼克那么活泼快乐,没想到早早就离世了。我表示同意。我说:‘讽刺的是,死神带走了她那样一个好端端的人,却把老弱病残的无用之辈留下了。’哈哈!我又叹息了一声。” “你看起来乐在其中。”我虚弱地轻声说道。 “那当然。这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要效果好,就必须全身心投入。接着说吧,在表达了一番伤感之后,赖斯太太开始说到正题了。她说她整夜睡不着觉,纳闷那些巧克力的事。她说这事绝不可能。‘太太,’我说,‘当然可能。你可以看化验报告。’她的声音一下子颤抖了。‘是可卡因,你说的?’我点点头,然后她说,‘啊,老天,我不明白。’” “也可能是实话。” “她明白自己处境危险。她不傻,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了。是呀,她处于危险之中,而且她自己也很清楚。” “但依我看,你第一次表现出了相信她无罪的样子。” 波洛皱起了眉头,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 “你的话说得很有深度啊,黑斯廷斯。不错……我觉得有些事情对不上了。到目前为止,凶手作案手法的最重要特征就是狡猾,不是吗?但巧克力下毒这件事却干得一点儿也不高明……粗糙、幼稚、简单。不,这不对头。” 他在桌子旁坐下。 “我们来检视一下事实吧。这里面有三种可能性。巧克力是赖斯太太买的,然后交给拉扎勒斯先生送过去。在这种情况下,嫌犯是这两个人之一,或者两个都是。那个尼克小姐打过来的电话就纯粹是捏造。这是最直截了当——最明显的假设。 “第二种情况:下毒的是另一盒巧克力——就是邮寄来的那一盒。谁都可能邮寄,嫌犯就是从一到十的人物之一(还记得那张表吗?范围很广)。但如果说邮寄来的巧克力是有毒的,那么那个电话该怎么解释?有必要再弄一盒巧克力进来吗?” 我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正在发三十九度的高烧,任何复杂一点的事情我都是无法理解的。 “第三种情况:邮寄来的有毒的那盒跟赖斯太太买来的无毒的那盒被人调换了。在这种情况下,那个电话就很巧妙,也可以理解了。赖斯太太就成了替罪羊,为真正的凶手火中取栗。第三种情况是最合乎逻辑的,但是,嗯,这种情况也是最难以办到的。凶手怎么能确保在合适的时间进行掉换?护工有可能直接把巧克力盒送到楼上去……要成功掉换几乎不可能。是啊,好像也讲不通。” “除非是拉扎勒斯干的。”我说道。 波洛看了看我。 “你还在发高烧,我的朋友。温度还在上升吧?” 我点了点头。 “真怪呀,体温升高几度竟然能激发灵感。你刚才提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看法。这么简单,我连想都没想过。不过这引发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拉扎勒斯先生是赖斯太太的亲密爱人,他却想方设法把她推上断头台。这种新的情况太古怪了。哎呀,太复杂了……极其复杂。” 我闭上眼睛,心里很高兴我也聪明了一回,但我不愿意去思考复杂的事情,只想睡觉。 波洛好像还在滔滔不绝,但我听不下去了。他的声音开始变得飘忽起来…… 再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我略施小计鲜花店就发财了。”他大声说道,“大家都去订花圈。克罗夫特先生、维斯先生、查林杰中校……” 最后那个名字令我良心有些不安。 “听我说,波洛,”我说道,“你必须告诉他真相,否则他要伤心死了。这不公平。” “你对他真是关怀备至呀,黑斯廷斯。” “我喜欢他,他是个十足的好人。你应该告诉他这个秘密。” 波洛摇了摇头。 “不,我的朋友,我必须一视同仁。” “你总不至于会怀疑他吧?” “我对谁都不例外。” “想想他会多么痛苦。” “恰恰相反,我情愿认为我为他预备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以为爱人死了,却发现她还活着!这是独一无二的感受……多了不起。” “你这个老顽固。他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我可不敢肯定。” “他一片赤诚,我敢肯定。” “那他就更难保守秘密了。保密是一种艺术,要能说一大套冠冕堂皇的假话,还要有表演天赋和爱好。查林杰中校能够掩饰他的情感吗?如果他是你说的那种人,他肯定办不到。” “这么说,你不肯告诉他了?” “我不会让这个计划冒任何风险。这可是生死攸关的游戏,我亲爱的朋友。反正痛苦可以磨炼意志。有许多大牧师都是这么说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甚至包括大主教。” 我不再试图改变他的主意。我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不打算穿正装吃晚饭了,”波洛喃喃地说道,“我扮演的是一个心碎了的老家伙,你明白的。我的自信心完全崩溃了……心都碎了。我什么也吃不下……盘子里的东西完全没碰过。就是这个样子。不过等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就好好吃一顿奶油蛋卷和巧克力奶油泡芙。我早就在糖果店买好了。怎么样,你呢?” “我只需要再来几颗奎宁丸。”我悲苦地说道。 “哎呀,我可怜的黑斯廷斯。振作起来,明天就没事了。” “很有可能。这毛病通常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我没有再听到他回到房间的声音,想必我已经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波洛正坐在桌子旁写东西。他面前摊着一张揉皱的纸,我认出就是那张写着从一到十名字的名单,当初他写好之后就揉成一团扔掉了。 他冲我点了点头,没等我开口,他就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 “是的,我的朋友,我把它拣回来了。我现在从不同的角度重新研究了一下。我对每个人整理出了一个疑问列表。这些问题有可能跟罪案无关,只是一些我还不明白的东西……需要得到解释的东西。现在我试着用我的大脑来寻找答案。” “写到哪儿了?” “已经写完了。想听听吗?你好些了吗?” “嗯,我现在好多了。” “好极了!那我读给你听听。当然,其中有些问题你会觉得很幼稚。” 他清了清喉咙。 “一、埃伦。她为什么待在房子里没有出去看焰火?(不寻常,由尼克小姐的证词及其惊讶可知。)她认为或者猜想会发生什么事?她有没有让什么人(比方说未知的第十位)进入那幢房子?关于壁龛,她说的是真话吗?如果真有壁龛,为什么她想不起来它的位置?(尼克小姐好像非常肯定没有这种东西,对此她当然有把握。)如果她是捏造的,为什么要捏造?她有没有读过迈克尔·斯顿的情书?或者她对尼克小姐的订婚是否真的感到吃惊? “二、埃伦的丈夫。他真的像外表那么蠢吗?他是否知道埃伦知道的事?他有没有可能患有精神病? “三、埃伦的儿子。考虑到年龄和成长水平,他的冷血是正常的天性吗?或者是否属于一种病态?如果是病态,是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他有没有用玩具手枪打过人? “四、克罗夫特先生是什么人?他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他真的像他发誓的那样把遗嘱邮寄出去了吗?如果没有邮寄出去,是出于什么动机? “五、克罗夫特太太是什么人?这对夫妇是什么身份?他们是不是因故躲藏在这里?如果是的话,是什么缘故?他们和巴克利家族是否有瓜葛? “六、赖斯太太。她究竟知不知道尼克和迈克尔·斯顿订婚的事?仅仅是猜测的,还是偷看过他们之间的信件?(如果是这样,她会知道尼克是斯顿的继承人。)她是否知道自己是尼克小姐剩余财产的继承人?(我想她有可能知道。尼克小姐有可能告诉过她,并且说财产微不足道。)查林杰中校暗示说拉扎勒斯被尼克小姐迷住了,这是真的吗?(这有可能是赖斯太太和尼克小姐在最近几个月有所疏远的原因。)在有关吸毒的那封信上,提供毒品的那个‘男朋友’是谁?有可能是那‘第十个’吗?那天在房间里,她为什么表现得几乎昏了过去?是因为听到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她声称叫她买巧克力的电话是真的,还是精心捏造的谎言?她说‘上一次还好理解,但这一回我真的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如果她不是嫌犯,那么她究竟知道些什么却又不肯讲出来? “你瞧,”波洛突然停下来说道,“跟赖斯太太有关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自始至终她都是个谜。这就迫使我得出一个结论,要么她就是凶手,要么她知道——或者说自认为知道——谁是凶手。但是她的想法正确吗?她是确实知道,还是仅仅怀疑?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她开口?” 他叹了口气。 “好吧,我接着往下读。 “七、拉扎勒斯。奇怪,对于他,我们几乎提不出问题。只有那个老问题:他有没有掉换下过毒的巧克力?除此之外,也只有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我也把它写上了,那就是‘为什么愿意出五十英镑的价钱购买一幅只值二十英镑的画像’?” “他想讨好尼克。”我提出了我的看法。 “讨好也用不着这样。他是个生意人,不会做赔本买卖的。如果他想博得尼克的好感,完全可以私下里借钱给她。” “反正这件事跟凶杀案无关。” “是呀,这倒是实话……但我同样很想知道。我研究心理学,你知道的。接下来我们看看第八位。 “八、查林杰中校。尼克为什么要跟他说自己已经和别人订了婚?她告诉他有什么必要?她没有跟别人说过。难道他向她求过婚?他跟他叔叔是什么关系?” “他叔叔,波洛?” “就是那个医生,很成问题的角色。在迈克尔·斯顿的死亡消息公之于众之前,是否会私下里先传到海军部?” “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波洛。就算查林杰中校事先知道了斯顿的死讯,那似乎也没有什么。他根本就没有动机去杀害他心爱的姑娘呀。” “我完全同意。你说得非常有道理,但这些情况我也想知道。我还是那只到处嗅气味的狗,管它味道好不好! “九、维斯先生。为什么他要说他表妹对悬崖山庄有盲目的迷恋?他这么说的动机是什么?他究竟有没有收到那份遗嘱?他是一个诚实的人,还是一个伪君子? “最后是十——这是上次我写的那个不曾露面的人,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个人究竟是否存在? “天哪,我的朋友!你怎么啦?” 我突然大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用颤抖的手指着窗户。 “脸,波洛!”我喊道,“紧贴在玻璃上的脸,吓人的脸!现在没了……刚才看见的!” 波洛快步冲过去,一把推开窗户,探出身去张望。 “外面什么也没有,”他想了想说道,“你肯定不是幻觉吗,黑斯廷斯?” “绝对不是幻觉。我看见一张恐怖的脸。” “外面是露台,谁都可以跑到露台上偷听我们的谈话。你说你看到一张吓人的脸,黑斯廷斯,具体是指什么呢?” “惨白的脸,不是活人的面孔。” “我的朋友,是发烧引起的吧。一张脸,有可能。一张难看的脸,也有可能。但你说不是活人的脸……不,这不可能。一张脸紧紧贴在玻璃上……再加上它引起的震惊,应该是这样了。” “是一张吓人的脸。”我固执地说道。 “不会是熟人的面孔吗?” “不,绝不是,真的。” “嗯……不过也有可能是熟人,这种情况下我怀疑你认不认得出来。现在我怀疑……是的,非常怀疑……” 他沉思着把那些纸片收好。 “至少有一件事是值得庆幸的。如果那个人在偷听,幸好我们没有提到尼克小姐还好端端地活着。不管这个人偷听了多少,至少这个情况没有泄露。” “不过显然,”我说道,“你那锦囊妙计的效果到现在为止还有点儿令人失望。尼克死了,但情况到现在还是没有显著的进展!” “没那么快,我说过要二十四小时,我的朋友。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明天一定会有事情发生。否则……否则我就是从头到尾全错了。瞧,邮差来了。我对明天的邮件充满期待。” 早上醒来时我感觉没有力气,不过烧已经退了。我也感到肚子有点儿饿了,于是我们俩就在客厅里一起吃早饭。 “怎么样?”当波洛在整理信件时,我不怀好意地问道,“你等的邮件来了吗?” 波洛刚刚拆开了两个信封,很明显里面装的是账单,他没有回答。我发觉他全然没有了往日那副得意扬扬的神采,现在看起来十分沮丧。 我开始拆看我自己的信件。第一封信是召开通灵术讨论会的通知。 “如果这次失败了,我们只好去请教通灵法师了,”我说道,“我常常纳闷为什么不多试试这种办法。把被害人的灵魂召回来,让他来指认凶手,想必这种证据也是被承认的。” “但是帮不了我们什么忙,”波洛心不在焉地说道,“我怀疑玛吉·巴克利的灵魂是否知道她是被谁打死的。就算她知道,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哎呀!好奇怪。” “怎么啦?” “就在你大谈死人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拆开了这么一封信。”他说着把信扔了过来。是巴克利太太寄来的,地址是兰利教区牧师寓所。 亲爱的波洛先生, 一回到家里,我就发现了一封我可怜的孩子在到达圣卢之后写给我们的信。恐怕里面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你兴趣的东西,但我想也许你愿意读一读。 谢谢你的关心。 你忠实的简·巴克利 附在里面的那封信看了真叫人难过。信的内容普普通通,丝毫没有预感到大祸即将来临。 亲爱的母亲: 我平安到达。一路上相当舒适。一直到埃克塞特,车厢里只有另外两个乘客。 这里的天气好极了。尼克看上去很好,也很快活……或许有一点儿缺乏休息吧。我看不出她有什么急事要打电报把我叫来,星期二过来其实也是可以的。 其他没有什么可多写的了。我们要去和几个邻居喝茶。他们是澳大利亚人,租下了门房小屋。尼克说他们热情得让人受不了。赖斯太太和拉扎勒斯先生也要来住一阵子。他是个艺术品商人。我会把这封信投进大门旁的那个信箱,这样正好能赶上下一班邮车。明天再谈。 热爱你的女儿,玛吉 又及:尼克说她打电报有她的道理。喝完茶之后就会告诉我。她说这话时非常古怪,而且有些神经过敏。 “死人的声音,”波洛平静地说道,“但什么也没告诉我们。” “大门旁的信箱,”我随口说了一句,“就是克罗夫特说他寄遗嘱的地方。” “是这么说的……是的。有点儿怪,我觉得有一点。” “你那些信里面还有什么有意思的吗?” “没有了,黑斯廷斯。我非常失望。我还在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光明。我什么也不明白。” 这时电话铃响了,波洛走了过去。 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虽然他竭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我还是发现了他内心的激动。 他对着话筒说了一些不置可否的话,所以我无法判断他们究竟在说什么。这时,他说了句“很好,谢谢你”,然后挂断了电话,回到我身旁,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 “我的朋友,”他说道,“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好戏登场了。” “怎么啦?” “电话是查尔斯·维斯打来的。他告诉我,今天早上他从邮局收到了她表妹巴克利小姐在去年二月二十五日签署的一份遗嘱。” “什么?遗嘱?” “没错。” “遗嘱出现了?” “出现得正是时候,不是吗?”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吗?” “或者我认为遗嘱就一直在他手中?你是不是想这么说?嗯,全都有点儿怪。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我跟你说过,如果大家知道尼克小姐死了,我们就会有进展——现在来了。” “太不寻常了,”我说道,“你是对的。我想这就是指定弗蕾德丽卡·赖斯为剩余财产继承人的那份遗嘱吧?” “维斯先生没有提到遗嘱的内容。他没做错。不过没什么理由怀疑这不是原来那份遗嘱。他跟我说,这份遗嘱的见证人是埃伦·威尔逊和她的丈夫。” “这么说我们又回到了老问题,”我说道,“弗蕾德丽卡·赖斯。” “她就像个谜!” “弗蕾德丽卡·赖斯,”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这名字倒很好听。” “比她的朋友叫她弗莱迪要好听些,”他做了个鬼脸,“对年轻小姐来说确实如此。” “弗蕾德丽卡这个名字的昵称并不多,”我说道,“不像玛格丽特这种名字,昵称可以找到一大把……比如玛吉、玛戈、玛琪、佩吉什么的。” “是的。那么黑斯廷斯,你现在是不是高兴一些了?我们期待的好戏已经开始了。” “当然高兴啦。告诉我,你是不是猜到了这件事会发生?” “不……不完全是。我还不确定我要期待什么。我只是说会出现一些结果,有了这些结果之后,它们的原因也就显露无遗了。” “对。”我钦佩地说道。 “刚才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想要说什么来着?”波洛思索着说道,“啊,对,那封玛吉写的信。我还要看一看,后来我想了一下,觉得里面有什么让我非常奇怪。” 我把信拿起来递给他。 他默默地又细看了一遍。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透过窗子观看海湾里的赛艇比赛。 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叫吓了我一跳,我转过身,看见波洛双手捧着头,身子左右摇晃,看上去苦恼万分。 “唉,”他叹息道,“我真是瞎了眼……瞎了眼。” “怎么啦?” “我不是说过很复杂吗?错综复杂?不,其实不然!这个案子非常简单……简单极了。瞧我多可怜哪,怎么没想到呢?怎么就没想到呢?” “天哪,波洛,你有了什么灵感?” “等一下……等一下……别做声!我得赶快抓住这个灵感,好好整理一下思路。” 他抓起那份疑问清单,从头到尾又细看了一遍,嘴巴里默默地念念有词。有一两次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把它放回桌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双眼。见他一动不动,我还以为他睡着了。 突然,他叹了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好了!”他说道,“全都对上了!一切让我伤透脑筋的事全都对上了。” “你是说……一切你都明白了?” “差不多吧。有些地方我的推理一直是对的,有些方面却荒唐得可笑。但总算现在全弄明白了。今天我要发一份电报,再去问两个问题。不过答案我已经知道了——都在这里头了!”他敲了敲自己的前额。 “那么收到回电之后呢?”我好奇地问道。 他倏地站起身来。 “我的朋友,你还记不记得尼克小姐说过她想在悬崖山庄演一出戏?今天晚上,我们就到那里演一场。不过导演是我,赫尔克里·波洛。尼克小姐也会扮演一个角色。” 他突然咧嘴一笑。 “你明白吗,黑斯廷斯,这出戏里会出现一个鬼魂,是的,有一个鬼。悬崖山庄从来就没闹过鬼,但今天晚上就会有一个。不,”他没有让我问下去,“我不多说了。今天晚上,黑斯廷斯,我们将上演一出我们的喜剧,并且让悬崖山庄奇案真相大白。但是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 他匆忙离开了房间。 第十九章 波洛导演的戏 第十九章 波洛导演的戏 那天晚上在悬崖山庄的聚会相当奇怪。 我几乎一整天没见到波洛。他出去吃晚饭时给我留了个字条,叮嘱我在晚上九点到悬崖山庄去。他还特地加了一句,叫我不必穿晚礼服。 整件事情就好像一场荒唐的闹剧。 我一到就被领进了餐厅。我环顾四周,发现波洛在那张表里罗列的人全部到场了,也就是从一到九的那些嫌疑人(当然,里面没有那第十位,他本来就不存在)。 甚至连克罗夫特太太也来了,她坐在一把残疾人专用的椅子里,冲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不是有些吃惊?”她愉快地说道,“对我来说换换口味也挺好。我应该多出来活动活动才对。这都是波洛先生的主意。来吧,坐在我身边,黑斯廷斯上尉。我总觉得今天的聚会有些令人不舒服……不过维斯先生让大家参加。” “维斯先生?”我有些意外。 查尔斯·维斯正站在壁炉架旁,他的身边是波洛,他们俩正热烈地低声交谈着。 我又打量了一番房间。没错,这些人全在这儿。我被领进来之后(我迟到了一两分钟),埃伦就坐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另一把椅子上坐着她丈夫。他规规矩矩地端坐着,呼吸声很重。他们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则坐在中间,很不自在地扭来扭去。 其他的人则围着餐桌坐着。弗蕾德丽卡穿着黑色礼服,旁边是拉扎勒斯,桌子的另一边是乔治·查林杰和克罗夫特。我坐得离桌子稍远一些,在克罗夫特太太的身边。只见查尔斯·维斯最后点了点头,坐到了桌首的位置上。而波洛则悄悄地坐到了拉扎勒斯的旁边。 显然,自我标榜为导演的波洛并不想扮演重要的角色。主持局面的是查尔斯·维斯。我暗自纳闷,不知波洛会给他准备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这位年轻的律师清了清喉咙,然后站了起来。他看上去跟往常一样,依然是一副一本正经、毫无表情的样子。 “今天晚上我们的聚会非同寻常,”他说道,“情况也很特殊。当然,我指的是有关我表妹巴克利小姐的死。当然接下来还会验尸……无疑她是中毒死的,而且是被人故意下毒杀死的。但那是警察的事,我不想多谈。而且警察也不希望我多说。 “通常死者的遗嘱总是在葬礼举行之后才宣读的,但因为波洛先生的特别要求,我将在我表妹的葬礼之前宣读遗嘱。其实,我现在就要在这里宣读。这就是各位被请来的原因。就像我刚才说的,因为情况特殊,所以不遵循先例也情有可原。 “这份遗嘱多少也是以非同寻常的方式交到我手上的。虽然签署日期是去年的二月,但直到今天上午才由邮局送来。遗嘱无疑是我表妹的笔迹,对此我毫不怀疑,虽然非常不正式,但因为有正式的见证人,所以是有效的。” 他顿了顿,又清了清嗓子。每个人都注视着他。 他从手里的一个长条信封里抽出信纸。看得出,那是一张悬崖山庄的普通便笺纸。 “内容非常短。”维斯说道。他有意顿了顿,然后开始宣读: 这是我,玛格黛勒·巴克利最后的遗嘱。我指定我葬礼的一切费用必须全部付清,并且指定我的表哥查尔斯·维斯为遗嘱执行人。为了报答米尔德里德·克罗夫特对我父亲菲利普·巴克利的恩情,我把我死时所拥有的一切财产留给米尔德里德·克罗夫特。 签名:玛格黛勒·巴克利 见证人:埃伦·威尔逊,威廉·威尔逊 我一下子怔住了!我猜大家也都怔住了,只有克罗夫特太太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是真的,”她平静地说道,“我并不想提这些事。但当时菲利普·巴克利在澳大利亚,要不是我……算了,我不想说了。那一直是个秘密,还是保守秘密吧。但尼克知道这件事,我是说,肯定是她父亲告诉了她。我们从澳大利亚过来,为的是看看这块地方。我以前就常常对菲利普·巴克利提到的这个悬崖山庄很好奇。那亲爱的姑娘知道这一切,总觉得无以报答。她要我们跟她住在一块,真的。但我们不愿意,后来她坚持要我们住门房小屋,一分钱租金都不肯收。当然啦,我们表面上还是付房租的,只是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而已,但她暗地里又会还给我们。现在……唉!好吧,如果有人说这世上没有知恩图报的事,那我就要告诉他你想错了!这就是明证。” 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之后,波洛看了看维斯,问道:“你知道这件事吗?” 维斯摇了摇头。 “我知道菲利普·巴克利在澳大利亚待过一段时间,但从没有听说过他在那里有什么丑闻。”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克罗夫特太太。但她却摇了摇头。 “不,你休想从我嘴里知道。我从没有跟别人说过,将来也绝不会说。这个秘密会同我一起进坟墓的。” 维斯一言不发。他静静地坐着,用铅笔轻轻地敲着桌面。 “我想,维斯先生,”波洛向前探了探身,“作为死者最近的亲属,你能不能对这份遗嘱提出抗议?据我所知,相比当初立这份遗嘱时,现在新冒出了一大笔财富。” 维斯冷冷地看着他。 “这份遗嘱完全有效。我绝不会对我表妹处置她财产的方式有异议。” “你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克罗夫特太太赞赏地说道,“你会得到好报的。” 听到这句好心好意但有点令人尴尬的评价,查尔斯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 “啊,孩子他妈,”克罗夫特先生忍不住兴奋地说道,“太意外了!尼克可什么也没跟我说过。” “亲爱的好姑娘,”克罗夫特太太一边用手帕擦了擦眼睛,一边说道,“但愿她现在能在天上看着我们,也许她正在看呢……谁知道呢?” “有可能的。”波洛表示同意。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四下打量了一番。 “我有个主意!既然我们都在,不妨搞一次降神会吧。” “降神会?”克罗夫特太太仿佛大吃一惊,“但肯定……” “是呀,是呀,肯定会十分有趣。黑斯廷斯就有了不起的通灵本事。(我心想,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能够捎来另一个世界的信息……机会难得!我觉得万事俱备。你也是这样想的吧,黑斯廷斯。” “是的。”我豁出去了,于是决然地说道。 “好,我就知道是这样。快,熄灯!”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把灯全关掉了。他的动作如此之快,谁也来不及提出异议。实际上,我想,他们还没从那份遗嘱中缓过神来。 房间里并不是特别黑,因为晚上热,窗帘大开着,而且窗户也是开的,从窗外透进一些微弱的光亮。我们不做声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我已经能够模糊地分辨出家具的轮廓。这时我真有些急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心里暗暗责骂波洛不事先跟我说好。 我只好闭上双眼,发出类似打鼾的声音。 这时波洛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跟前,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座位,自言自语地说道:“啊,他已经元神出窍了。很快……我们就会看到了。” 坐在黑暗里默默等待,的确会让人惴惴不安。我觉得自己紧张极了,我想别人肯定也一样。然而,我至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因为我知道一个其他人都不知道的重要事实。 尽管如此,当我看到餐厅的门慢慢地被推开时,我的心还是差点跳了出来。 那扇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想必是上过油),真是恐怖到了极点。门开得很慢,大概过了一两分钟,它才完全被推开。房间里一下子像有一股阴森森的冷风窜进来。我想,这大概是因为窗子没关,外面的凉风进来的缘故,但此时这股凉风就像是我看过的鬼怪故事里的阴风一样,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然后,我们全都看见了!门口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是尼克·巴克利…… 她悄无声息地缓缓移动着——飘忽的步态就像是一个幽灵。 我立即意识到,我们这个世界错失了一位多么优秀的女演员。尼克早就想在悬崖山庄演一出戏了,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而且我相信她一定自得其乐,她演得实在是太出色了。 她慢慢地飘进了房间——突然房间里的沉默被打破了。 我身旁的那把残疾人椅子里传来低低的惊叫声,那是克罗夫特太太发出的奇怪声音。查林杰吓得骂出声来。查尔斯·维斯大概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拉扎勒斯向前探了探身。只有弗蕾德丽卡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这时传来一声尖叫,埃伦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是她!”她叫道,“她还魂了,她还在走!冤魂都是这个样子走的。是她!是她啊!” 就在这时,只听咔嗒一声,灯全亮了。 我看见波洛站在那儿,面露微笑,就好像马戏表演成功后的老板,期待观众的掌声。尼克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衫,站在房间的中间。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弗蕾德丽卡,她将信将疑地伸手去碰了碰她的朋友。 “尼克,”她说道,“你……你还活着?” 这句话低得像是在耳语。 尼克大笑起来。她走上前来。 “是的,”她说道,“我确确实实还活着。谢谢你为我父亲所做的一切,克罗夫特太太。但恐怕你还不能享受那份遗嘱的利益。” “哦,我的上帝,”克罗夫特太太喘息地说道,“我的上帝。”她在椅子里扭动着直摇晃,“带我走吧,伯特,带我回去。他们开了个大玩笑,我亲爱的……大玩笑,就是这么回事,真的。” “很奇怪的玩笑。”尼克说道。 门又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声非常轻,以至于我差点儿没听见。我吃惊地发现原来是杰普。他很快地冲波洛点了点头,好像很满意似的。然后他脸色一亮,快步走向残疾椅中的那位浑身不自在的太太。 “好哇……好哇……好哇,”他说道,“这是谁呀?老朋友嘛!米莉·默顿!你还在玩老把戏呀,我亲爱的。” 他没有理会克罗夫特太太的尖叫和抗议,转身对大家解释道:“这是我们遇到过的最聪明的伪造者,米莉·默顿。上次他们是因为交通事故才逃脱的,瞧啊!就算是断了脊梁骨,她也不肯改邪归正。她是个天才,一点儿不假。” “那份遗嘱也是伪造的吗?”维斯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惊讶。 “当然是伪造的,”尼克轻蔑地说道,“你总不至于觉得我会写这么愚蠢的遗嘱吧?我把悬崖山庄留给你了,查尔斯,其他的全部给了弗蕾德丽卡。”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那位女朋友身边。但就在这时,出事了! 窗口闪过一道亮光,一颗子弹呼啸而来。接着又是一枪,然后外面传来一声呻吟,有人摔倒在地上。 弗蕾德丽卡呆呆地站着,胳膊上一道鲜红的血迹流了下来…… 第二十章 “第十个人” 第二十章 “第十个人” 一切都是突如其来,一下子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紧接着,波洛大喊一声奔到窗口,查林杰也紧跟了过去。 很快他们就回来了,还抬着一个软绵绵的躯体。他们很小心地把他放在一张大大的皮椅子里。看到这张面孔,我惊呼起来:“就是这张脸……窗户上的怪脸!” 这的确是昨天晚上在窗外窥视的那张脸,我立刻就认了出来。我还记得当时我跟波洛说是一张死人的脸时,波洛还不以为然。 然而这张脸证实了我的说法并无虚言。这是一张迷离呆滞的脸——跟大部分人完全不同:苍白、憔悴、颓废,就像是一个面具,仿佛这个人早就没有了灵魂。在这张脸的一侧下面,正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弗蕾德丽卡慢慢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椅子旁边。波洛拦住了她。 “你受伤了吗,太太?” 她摇了摇头。 “子弹擦破了肩膀……没什么。” 她轻轻推开波洛,俯下身去。 那人睁开了眼睛,见她正看着自己。 “但愿这一次你满意了,”他恶毒地低声吼道,然后他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像个小孩子,“哦,弗莱迪,我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你总是对我那么宽容……” “没事的……” 她跪在他的身边。 “我不是有意……” 他的头垂了下来,这句话永远也说不完整了。 弗蕾德丽卡抬起头看了看波洛。 “是的,太太,他死了。”波洛轻声说道。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低头看着他,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额头——仿佛是在惋惜。然后,她叹了口气,转身面对大家。 “他是我丈夫。”她平静地说。 “第十个人。”我自言自语地说地。 波洛点了点头,接过我的话茬儿说道:“是的,我一直就是觉得有第十个人。我一开始就这么说的,不是吗?” “他是我丈夫。”弗蕾德丽卡重复了一遍。她听起来有气无力,然后一下子坐进了拉扎勒斯拖给她的椅子里。“我还是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吧……现在。 “他是个无赖,吸毒成瘾,还教我吸毒。我离开他之后就一直挣扎着想戒毒。我觉得……终于……我快恢复了。但这太难了,噢!难得无法想象,没有谁知道这有多难! “我根本摆脱不了他。他老是来要钱……还威胁我。就是勒索。如果我不给钱,他就要自杀。他老是这样威胁。后来他又威胁要杀我。他根本不负责任。他就是一个疯子……疯了。 “我觉得是他杀了玛吉·巴克利。当然,他要杀的不是她,一定把她误以为是我了。 “我早该把这个情况说出来了,但毕竟我只是猜测。而且尼克碰到的那些怪事……让我觉得未必是他干的。可能是另有其人。 “后来……有一天……我在波洛先生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张撕破的纸,上面是他的笔迹。那是从他写给我的信上撕下的,我这才知道波洛先生已经有了线索。 “从那时起,我就觉得只是迟早的问题了…… “但我搞不懂那些巧克力的事。他没必要去毒死尼克呀。反正我不明白他这么做有什么意思。我困惑极了。” 她把脸埋在双手里,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惨然说道:“就这些了……” 第二十一章 “第十一个人” 第二十一章 “第十一个人” 拉扎勒斯快步走到她身边。 “我亲爱的,”他安慰道,“我亲爱的。” 波洛走到餐柜,倒了一杯酒递给她,然后看着她喝了下去。 她把酒杯还给波洛,然后面露微笑。 “现在好了,”她说道,“接下来……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她看了看杰普,但督察摇了摇头。 “我正在休假,赖斯太太。我只是来助老朋友一臂之力的……我只能做这些。这个案子由圣卢警方负责。” 她又看了看波洛。 “那么波洛先生代表圣卢警方吗?” “哦!多奇怪的想法呀,太太。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顾问。” “波洛先生,”这时尼克说道,“我们不能把这个案子悄悄了结了吗?” “你希望这样,小姐?” “是的。毕竟……我是当事人。而且不会再有人暗算我了……没有了。” “你说的是实话,现在不再有人暗算你了。” “你在想玛吉吗?但是,波洛先生,玛吉无论如何也不能死而复生了!如果你把这一切公之于众的话,只会给弗蕾德丽卡带来伤害,让她受到大家的非议……她不应该遭这些罪了。” “你说她不应该遭这些罪?” “当然不应该!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她嫁给了一个无赖丈夫。你自己也看到了——就在今天晚上——他是什么样的人。好了,他现在死了,我们就让这一切结束吧。让警察去追查枪杀玛吉的凶手吧,只不过他们什么也找不着,就这样算了。” “这么说,小姐,你的意思就是让大家保持沉默?” “是的,拜托了。哦!就这么办吧,亲爱的波洛先生。” 波洛缓缓地扫视了大家一遍。 “你们说呢?” 每个人一一表态。 “我同意。”当波洛看着我的时候,我说道。 “我也是。”拉扎勒斯答道。 “最好是这样了。”查林杰说道。 “让我们忘了今天晚上的事吧。”克罗夫特先生毫不犹豫地赞同。 “你当然这么想啦!”杰普插了一句。 “高抬贵手吧,亲爱的。”克罗夫特太太抽泣着对尼克说道,但尼克轻蔑地瞟了她一眼,没有答话。 “埃伦,你说呢?” “我和威廉不会走漏风声的,一个字都不会说。多说反而坏事。”“你呢,维斯先生?” “纸包不住火的。”查尔斯·维斯说道,“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 “查尔斯!”尼克叫道。 “对不起,亲爱的。我是从法律的角度来看。” 忽然波洛笑了。 “这么说七比一。杰普中立。” “我在休假,”杰普咧嘴笑道,“不算。” “七比一。只有维斯先生不赞成……他站在法律和秩序一边!听我说,维斯先生,你真有个性!” 维斯耸了耸肩。 “情况很清楚。只有这样做才对。” “好,你是个诚实的人。是啊,我也站在少数派这一边。我赞成追查到底。” “波洛先生!”尼克叫道。 “小姐,是你把我拖入了这个案子。我是按照你的意愿参与进来的,现在你不能叫我半途而废。” 他举起了食指。这个手势对我来说十分熟悉。 “坐下吧……你们全都坐下。我来告诉你们悬崖山庄奇案的真相。” 他那专横的态度容不得任何反对,于是我们都静静地坐了下来,专注地看着他。 “听我说!我这里有一张表,里面都是跟罪案有牵连的人。我给这些名字编了号,从一到十。其中‘第十’是个未知人物……通过别人间接与本案有关。直至今天晚上,我才知道这个‘第十’是谁,但我始终知道有这个人存在。今天晚上的事证明我是对的。 “但是昨天,我突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我太疏忽了。于是我在那张表里又加了一个号码,‘第十一’。” “又是一个未知的人物?”维斯有些讥讽地问道。 “不完全是这样。‘第十’代表未知的人。如果还有一个未知的人,就应当是另外一个‘第十’。‘第十一’就不同了,它代表的是从一开始就应该列入表格,但因为疏忽而遗漏了的一个人。” 他朝弗蕾德丽卡弯了弯腰。 “请安心,太太。你的丈夫并非凶手。枪杀玛吉小姐的是那个‘第十一’。” 她怔住了。“那谁是‘第十一’?” 波洛冲杰普点了点头。杰普走上前来,以往常在法庭上作证的口吻说道:“接获情报后,今天晚上我很早就到这里了。按照波洛先生的布置,我秘密地进入了这幢房子,躲在客厅窗帘的后面。当大家都待在餐厅时,有一位年轻的小姐走进客厅,打开了电灯。她走到壁炉前,打开了由弹簧开启的一个小壁龛。她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手枪,一直拿在手里走出了客厅。我跟着她,透过门缝监视她的下一步举动。前厅里挂着客人们的外套和披肩。这位年轻小姐用一块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手枪,然后把它放进了一件灰色外套的口袋,那正是赖斯太太的外套……” 尼克惊呼了一声。 “撒谎……全是假的!” 波洛用一只手指着她。 “看!”他说道,“这就是‘第十一’!是尼克小姐打死了她的堂妹玛吉·巴克利!” “你疯了?”尼克大叫道,“我为什么要杀玛吉?” “为了继承迈克尔·斯顿留下的遗产!她的名字也叫玛格黛勒·巴克利——斯顿上尉是和她订婚的,不是和你。” “你……你……” 她站在那儿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波洛转身面对杰普。 “你给警察打电话了吗?” “打了,他们现在就在前厅等着,他们带了逮捕令。” “你们全都疯了!”尼克鄙夷地叫道。然后,她快步走到弗蕾德丽卡身边。 “弗莱迪,把你的手表给我……做个纪念,好吗?” 弗蕾德丽卡慢慢地解下了镶着宝石的手表,把它交到尼克手里。 “谢谢。现在……看来我们还得演完这场荒诞不经的闹剧。” “是你计划在悬崖山庄演出闹剧。是的。但你真的不应该把赫尔克里·波洛也拉进来。小姐,这就是你的失策……你犯下了大错。” 第二十二章 尾声 第二十二章 尾声 “要我解释一下吗?” 波洛环顾左右,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却还假意装出谦卑的模样,对他这一套我最熟悉了。 我们已经移到客厅来了,人数也少了几个。用人们识趣地退了出去,克罗夫特夫妇也被警察带走了。只有我、弗蕾德丽卡、拉扎勒斯、查林杰和维斯留了下来。 “是啊,我得承认……我被愚弄了,被耍得团团转。用你们的话来说,我被小尼克牵着鼻子到处走。哈!太太,你说过你那位朋友是个小骗人精。你说得多么正确啊!一点儿没错!” “尼克总是说谎,”弗蕾德丽卡镇定地说道,“所以我才不相信她那些死里逃生的奇闻。” “而我,这个大白痴,竟然相信了她的鬼话!” “那些意外到底有没有过呢?”我得承认,直到现在我还有一些莫名其妙。 “全是假的。但是设计得很巧妙,所以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 “什么印象?” “让人觉得尼克小姐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但我还要从更早的时候讲起。让我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讲给你们听——而不是浮光掠影。 “起先,我们这位尼克小姐是这么一个人:年轻漂亮、轻佻放肆,盲目地迷恋着她的悬崖山庄。” 查尔斯·维斯点了点头。 “我对你说过的。” “你说得对。尼克小姐热爱悬崖山庄,但她没有钱。房子被抵押出去了。她需要钱——简直做梦都想要——但就是没有办法。后来她在勒图凯遇到了年轻的斯顿,斯顿为她倾倒。她知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斯顿都是他叔叔的继承人,而且他那位叔叔是个大富豪。好,她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但是斯顿并非完全被她迷住了,他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他们在斯卡伯勒见面时,他带她坐上那架飞机兜风,而此时……天公不作美,斯顿遇到了玛吉,两人一见钟情。 “尼克小姐惊得目瞪口呆。在她眼里,玛吉丝毫不解风情,但在斯顿看来就不同了,他觉得玛吉才是唯一。于是他们俩秘密订婚了。只有一个人知晓内情,那个人就是尼克小姐。可怜的玛吉……对她无话不谈。毫无疑问,尼克还读过她堂妹的未婚夫的情书,于是尼克小姐便获悉了斯顿遗嘱的内容。当时她并未留意这个遗嘱,但她并没有忘记这件事。 “接着马修·斯顿爵士突然去世,同时传来迈克尔·斯顿失踪的传闻。于是这位年轻小姐便心生邪念。斯顿并不知道尼克的真名也叫玛格黛勒,他以为她的名字就是尼克。而他的遗嘱非常不正规,仅仅提到了人名。可是在人们眼中,斯顿却是尼克的朋友!别人都认为他们俩才是一对。如果她宣称说自己是斯顿的未婚妻,谁也不会感到意外。但是要想成功,就必须把玛吉除掉。 “时间紧迫。她首先安排要玛吉来陪她几天,然后制造那几起死里逃生的意外。那幅画上的绳子是她自己弄断的,汽车刹车也是她自己动的手脚。而悬崖上的那块滚石……也许是自己掉下来的,也有可能是她捏造的。 “而在这时,她从报纸上看到了我的名字。(我跟你说过,黑斯廷斯,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她的胆子真大,竟然想要利用我!那颗子弹射穿帽檐落在了我的脚边。嘿,多么滑稽,我就这样被拉了进来!我竟然相信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好啊,她有了一位有分量的见证人在她一边。而我要她去请一个朋友来同住,这也正中了她的下怀。 “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叫玛吉提早一天到圣卢来。 “作案过程其实非常简单!她先离开餐厅,从收音机里证实了斯顿的死讯,然后开始把计划付诸实行。她有足够的时间把斯顿写给玛吉的情书翻出来,并且从中挑选了几封拿到自己的卧室。后来,她和玛吉离开看焰火的人群,回到屋里。她叫她堂妹披上她的披肩,然后悄悄尾随在后,趁机朝她开枪。接下来,她马上跑回屋,把枪藏在秘密的壁龛里(她以为谁也不知道这个壁龛),再转身上楼。她一直等到有人意识到不对,发现了尸体,这时才出来。她一直等的,就是外面有没有动静。 “下楼后她穿过落地窗跑进了花园。当时她的表演多出色呀!了不起!没错,她策划了一出好戏。那个女佣埃伦说这是一幢邪气很重的古屋。我深有同感。尼克小姐的犯罪灵感就来自这幢古屋。” “可是那些下了毒的巧克力,”弗蕾德丽卡说道,“我还是没弄明白。” “这也是整个计划中的一环。难道你看不出,如果玛吉死了之后尼克的生命仍然受到威胁,那么就可以证明玛吉之死乃是误杀?于是,当她认为时机成熟时,她就给赖斯太太打了个电话,请她送一盒巧克力过来。” “那么电话里是她的声音?” “是的!最简单的解释往往最接近事实,是不是?她稍微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嗓音——就这么简单。这样,当别人问你时,你就吃不准了,你就会受到怀疑。当巧克力送到之后,同样也是非常简单。她在其中的三块巧克力当中下了可卡因(她身边偷偷地藏有可卡因),吃了其中一块,于是就中毒了——但又不是很严重。她很清楚吃多大剂量就能够显示出症状而又不会有危险。 “然后是那张卡片——我写的卡片!她胆子可真大!这张卡片就是我连同鲜花一起送过去的。很简单,是不是?但一般人是想不到的。” 一时间谁也没做声。后来弗蕾德丽卡问道:“她为什么要把手枪放到我的外套里?”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太太。你问得正是时候。告诉我……你有没有觉得尼克小姐不再喜欢你了?甚至感觉她开始恨你了?” “这很难说,”弗蕾德丽卡慢吞吞地说道,“我们之间并非真心实意的。她过去是喜欢过我。” “告诉我,拉扎勒斯先生——现在不是客套的时候了——你和尼克小姐之间是不是有过瓜葛?” “没有,”拉扎勒斯摇了摇头,“有一段时间我确实被她吸引住了,但后来……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就跟她疏远了。” “嗯,”波洛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就是她的不幸。她能吸引人……但后来他们又‘跟她疏远’。没有人会对她越来越好,反倒是爱上了她的朋友。她开始恨赖斯太太了——被一个有钱人追求的赖斯太太。去年冬天她立遗嘱时还是喜欢赖斯太太的,但后来就不同了。 “她记得她那份遗嘱,却不知已经被克罗夫特扣押了。这份遗嘱永远也到不了该去之处。赖斯太太有谋害尼克的动机(或者说别人都这么认为)。因此她就打电话给赖斯太太要她去送巧克力。今天晚上宣读遗嘱,太太会被指定为剩余财产继承人……然后又在太太的外套里发现手枪——杀死玛吉的手枪。如果是你自己在衣服里发现手枪并且打算把它扔掉,你就更加摆脱不了嫌疑。” “她一定恨死我了。”弗蕾德丽卡喃喃地说道。 “是的,太太。你拥有她没有的东西……不仅能够得到爱情,并且能够保持爱情。” “我大概是太笨了,”查林杰说道,“我还是不明白尼克遗嘱的事。” “不明白吗?虽然是另外一码事,但也很简单。克罗夫特夫妇躲藏在这里。恰巧尼克小姐要动手术,而她没有立过遗嘱,于是他们发现有机可乘。他们说服她立了一个遗嘱,然后拿去说要把它寄掉。如果尼克发生了意外——假如她死了——他们就可以伪造一份遗嘱,借口说曾经帮助过在澳大利亚待过的菲利普·巴克利,从而谋取尼克的钱财。 “但是尼克小姐的手术很顺利,所以伪造遗嘱就没有了意义。当时的确是这样。但不久就发生了那些意外,尼克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于是克罗夫特夫妇又看到了希望。最后,当我宣布尼克小姐中毒死亡之后,他们再也不会浪费这个机会了。于是伪造的遗嘱马上就寄到了维斯先生手里。当然啦,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尼克比她看上去的还要富有,对房子抵押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想知道,波洛先生,”拉扎勒斯说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尼克小姐的?” “唉!说来惭愧,我钻入圈套的时间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有一些事情令我困惑不已……事情看起来很不对头。尼克小姐跟我说的和别人告诉我的总是有矛盾。不幸的是,我总是相信她。 “后来我突然得到了一个启示。尼克小姐犯了一个错误。她太过聪明了。当我敦促她找一个朋友来同住时,她答应了,但她却隐瞒了早已叫玛吉过来的事实。在她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其实这是一个错误。 “因为玛吉·巴克利一到这里就写了一封信回家,在信里面她随手写了一句话,却让我困惑不解:‘我看不出她有什么急事要打电报把我叫来。星期二过来其实也是可以的。’为什么要提到星期二?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玛吉本来在星期二就一定要过来。这么一来,尼克小姐就说谎了……或者说是隐瞒了实情。 “这时我才第一次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她。我分析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不再盲目轻信了。我自问:‘如果这句话不是真的呢?’我想起了那些相互矛盾的说法。我问自己:‘如果每次都是尼克小姐说谎,而不是别人说谎,那会怎么样呢?’ “我问自己:‘索性简单一点儿,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 “于是,我只看到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玛吉·巴克利被杀害了。就是这样!那么,谁会盼着玛吉去死呢? “这时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在此不久前,黑斯廷斯对名字的昵称说了一通高见,说玛格丽特这个名字有许多昵称……玛吉啦、玛戈啦,等等。于是我突然就想,玛吉小姐的真名是什么呢? “我一下子就震撼了。如果她的名字是玛格黛勒呢!这是巴克利家族常用的名字,尼克小姐跟我说过。两个玛格黛勒·巴克利!如果…… “我马上想起那几封迈克尔·斯顿写的情书。是呀……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信里提到过斯卡伯勒……但玛吉和尼克一道去过那儿,玛吉的母亲跟我说的。 “这就解释了一个我一直困惑的问题。为什么情书那么少?一个姑娘如果保存情书,她就会把它们全部保存下来。为什么尼克小姐只保存了这么几封?是不是这几封有特别的含义? “我想起这些情书都没有提到收信人的名字。称呼各不相同……都是‘亲爱的’之类的。但信里根本就没有提到尼克这个名字。 “还有一个破绽——我本应该立即发现的——更是泄露了天机。” “那是什么?” “唉……是这样。尼克小姐在去年二月二十七日做手术割盲肠。迈克尔·斯顿在三月二日写了一封信,但信中根本没有提到这个手术,甚至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我当时就应该发现,这些情书原本就是写给另外一个人的。 “然后我又好好地看了一遍那张嫌疑人物表上的问题,从新的角度做出了解答。 “除了几个孤立的问题之外,所有的疑点都被澄清了。我也解决了一个早先令我困惑不解的问题。那就是尼克小姐为什么要买黑色礼服?答案是她必须和她的堂妹穿得很像,这样红色披肩就可以佐证‘误杀’的说法了。这样的回答才是令人信服的,不可能是其他。一个姑娘是不会在确证她心爱的人死去之前就预订丧服的,这不可能……说不通的。 “接下来,就轮到我来导演这出戏了。而我预计的事情果然就发生了!当我问到那个秘密的壁龛时,她矢口否认,说根本就没有这类东西。但如果有的话——我看不出来埃伦有什么理由要去捏造——尼克肯定知道。为什么她要竭力否认呢?是不是她把手枪藏在那里?等到以后好拿出来嫁祸于人? “表面上我让尼克小姐看到我非常怀疑赖斯太太,这也正是她计划的目的。正如我预见的,尼克无法抗拒嫁祸给赖斯太太的念头。这么做除了会让她本人更安全以外,那个壁龛还有可能随时会被埃伦找到,结果就会发现那把手枪。 “我们全都集中在餐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待在外面等待进来的暗号。她认为这时绝对安全,就把手枪从壁龛中取了出来,又放进了赖斯太太的外套…… “就这样——最终,她落网了……” 弗蕾德丽卡哆嗦了一下。 “不管怎样,”她说道,“我还是很高兴把手表给她了。” “是的,太太。” 她很快地瞄了他一眼。 “你也知道了?” “埃伦呢?”我插了一句,“她是不是知道或者怀疑什么?” “没有,我问过她。她跟我说,那天晚上她之所以待在屋里没有去看焰火,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她‘预感到要出事’。显然尼克小姐鼓动她出去看焰火的语气太过火了。她知道尼克小姐不喜欢赖斯太太。埃伦对我说,‘我从骨子里预感到要出事’,但她以为出事的会是赖斯太太。她说她知道尼克小姐的脾气,一直是一个不可捉摸的小丫头。” “是啊,”弗蕾德丽卡喃喃地说道,“是啊,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一个不可捉摸的小丫头。一个作茧自缚的不可捉摸的小丫头……我总算……” 波洛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吻了一下。 查尔斯·维斯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这是一件极不愉快的事,”他平静地说道,“我想,我必须准备替她辩护了。” “恐怕没有必要,”波洛温和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他突然转向查林杰。 “你把毒品放在那儿,对不对?”他说道,“在手表里?” “我……我……”那水手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 “用不着骗我。你看上去像是个正人君子,但只能骗骗黑斯廷斯,可别想骗我。你们干的好事——贩运毒品——你和你在哈利街的那个叔叔。” “波洛先生!” 查林杰站了起来。 我那身材矮小的朋友静静地盯着他。 “你就是那个有用处的‘男朋友’。尽管抵赖吧,如果你想的话。但我劝告你,如果你不想让警方知道……就赶紧滚吧。” 让我诧异的是,他真的马上一溜烟逃出了房间。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嘴都合不拢了。 波洛大笑起来。 “我跟你说过,我的朋友,你的直觉总是错的。真让人佩服!” “可卡因原来藏在手表里……”我这才开口说话。 “是的,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尼克小姐住在疗养院还可以下毒。她把自己的存货用在巧克力里了,于是要走了赖斯太太新装满的手表。” “你是说她毒瘾犯了?” “不,不,尼克小姐并没有上瘾,她只是偶尔玩玩。但今天晚上她另有用途。这次她会一下子全用掉。” “你是说……”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总比上绞刑架要强。但是,嘘!在忠于法律和秩序的维斯先生面前,我们绝对不应该说出来。正式场合下,我什么也不知道。手表里的东西……我只是猜测而已。” “你的猜测总是正确的,波洛先生。”弗蕾德丽卡说道。 “我得走了。”查尔斯·维斯冷冷地说道,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波洛看了看弗蕾德丽卡,又看了看拉扎勒斯。 “你们就要结婚了,嗯?” “越快越好。” “真的,波洛先生,”弗蕾德丽卡说道,“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喜欢吸毒。我已经减到极少量了。现在我想……幸福就在眼前,我再也不需要这种手表了。” “祝你幸福,太太。”波洛温柔地说道,“你受了很多折磨,尽管如此,你仍然怀有慈悲心……” “我会照顾好她的,”拉扎勒斯说道,“我的生意不景气,但我相信会渡过难关的。如果不巧……哦,弗蕾德丽卡不在乎受穷的,她会和我在一起。”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早啦。”波洛看了看钟。 我们都站了起来。 “我们在这幢奇怪的古屋里度过了一个奇怪的晚上,”波洛接着说道,“我想,就像埃伦说的,这是一幢邪气很重的古屋……” 他抬头看了看那幅老尼克的画像,突然把拉扎勒斯拉到一边。 “很抱歉,在我所有那些问题当中,我还有一个没弄明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出价五十英镑去买那幅画?若你不吝赐教,我愿闻其详……要知道,这个案子里的其他问题我都明白了。” 拉扎勒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 “听我说,波洛先生,”他说道,“我是个生意人。” “不错。” “那幅画最多只值二十英镑。我明白,如果我出价五十英镑,她就会疑心这幅画可能不止值这个价,于是会请人另外估价。这样她就会发现我出的价格远远超过了这幅画的实际价值。下次我要出价买别的画时,她就不会再请人估价了。” “嗯,那又怎么样呢?” “墙那一头的画至少要值五千英镑。”拉扎勒斯一本正经地说道。 “噢!”波洛深吸了一口气,高兴地说,“现在我全明白啦!” 序言 献给詹姆斯·瓦特与我最有共鸣的读者之一 序言 这次,我一反常规,不只讲述有我在场的事件和场景。因此,我在某些章节采用了第三人称的叙事角度。 我希望读者放心,我可以为这些章节中叙述的事件提供担保。如果在描述不同人物的想法和感受时采用了诗的破格,那是因为我相信自己记录的内容精确度相当高。此外,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也亲自审查过了。 总之,我想说的是,之所以用大量篇幅描写这一奇特的系列谋杀案所引发的次要人际关系,原因在于,人性和个人因素是永远不能忽略的。赫尔克里·波洛曾经以一种非常戏剧化的方式让我懂得——浪漫是犯罪的副产品。 至于破解abc谜案,我只能说,在我看来,波洛显露出了真正的天赋,而且,这次他解决问题的方式与以往截然不同。 大英帝国勋章获得者阿瑟·黑斯廷斯上尉 第一章 第一封信 第一章 第一封信 一九三五年六月,我从南美的牧场返回伦敦,打算做为期半年的停留。我们在那儿的日子挺不好过。经济大萧条波及全球,我们同样深受其苦。这次回来是因为英国有许多事需要处理,涉及人情世故,所以非成功不可。我妻子没有陪我一起回来,她留在那里继续管理牧场。 不用多说,回到英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我的老朋友赫尔克里·波洛。 我发现他把家安在了伦敦一幢最新式的服务公寓里。为此我数落了他一番,他也承认,选择这幢特殊的建筑,完全是因为看上了它那严格遵守几何规则的外观和比例。 “是啊,我的朋友,这样的对称很招人喜欢,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说,我觉得太方了,会让人想起一个老笑话。我问他,这幢超现代公寓的工作人员是不是成功诱导母鸡下了方形的蛋? 波洛开怀大笑。 “啊,你还记得啊?哎呀!没有,科学还没有诱导母鸡顺应现代潮流,母鸡下的蛋依然大小不同、颜色各异!” 我深情地端详波洛。他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和我上次见到他时比起来,他一点儿也没老,甚至还年轻了一些。 “波洛,你的状态不错,”我说,“一点儿都没老。说实在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应该说,你的白头发比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还少了几根。” 波洛面带微笑,看着我。 “为什么不可能呢?这就是事实嘛。” “你的意思是,你的头发正由白变黑,而不是由黑变白?” “的确如此。” “但是,毫无疑问,从科学的角度讲,这是不可能的!” “并非如此。” “那就太奇怪了,这似乎是违背自然规律的。” “和过去一样,黑斯廷斯,你有一颗美丽的心,而且从不多疑。岁月未能改变你身上这个特点!你认识到一个事实的同时就会提出解决办法,而且,你这么做的时候,自己还意识不到!” 我盯着他,困惑不解。 他不置可否,走进卧室,回来时,把手里拿的一个瓶子递给我。 我接过瓶子,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瓶子上写着: 再生——恢复自然发色。非染色剂。五种颜色可供选择:灰色、栗色、茶褐色、棕色、黑色。 “波洛!”我叫道,“你染头发了!” “啊,你终于明白了!” “怪不得你的头发比我上次回来的时候黑多了。” “没错。” “哎呀,”我从震惊中冷静下来,说,“我猜,等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你会戴上假胡子,你不会现在就戴着假胡子吧?” 波洛似乎想回避这个话题。胡子一直是他的敏感点,波洛特别引以为豪。我的话碰到了他的痛处。 “不,不,我的朋友。我离祈求上帝的那天还远着呢。假胡子!太可怕了!” 他用力扯了几下胡子,让我放心,他的胡子绝对是真的。 “是啊,你的胡子确实还很茂盛。”我说。 “难道不是吗?走遍整个伦敦,我还没见过谁的胡子能和我的相比。” 干得好,我心里暗想,但这样的话我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否则会伤到波洛。 相反,我问他是否偶尔还干一下老本行。 “我知道,”我说,“很多年前你就退休了……” “确实,我改种西葫芦啦!但只要发生谋杀案,我就立刻让西葫芦见鬼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表现得像一个坚决举办告别演出的首席女高音!这样的告别演出不知道重复了多少回!” 我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确实很像。每次我都会说:到此为止吧。不行,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承认,我的朋友,我根本不喜欢退休!如果不偶尔锻炼一下小小的灰质细胞,脑子会生锈的!” “我明白了。”我说,“你会让它们适度地锻炼一下。” “没错。我会精挑细选。现在的赫尔克里·波洛只挑棘手的案子。” “有那么多棘手的案子吗?” “还不错,不久前我侥幸逃脱了!” “逃脱了失败?” “不,不。”波洛似乎很震惊,“我,我,赫尔克里·波洛,差点儿被杀掉!” 我吹了一声口哨。 “这个凶手胆子够大的!” “胆量还在其次,主要是粗心。”波洛说,“没错,是粗心。不过,先不谈这个了。黑斯廷斯,你知道,我在很多方面把你看成我的福星。” “是吗?”我说,“在哪些方面?” 波洛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说: “刚听说你要来,我就告诉自己:又要出事了。过去我们一起打猎,我们俩。如果真是这样,肯定不是一件普通的事。这事肯定——”他兴奋地挥舞着双手,“罕见、精致、漂亮……”他在最后一个形容词上添加了足够的作料。 “我敢保证,波洛,”我说,“无论是谁听了你刚才那番话,都会以为你在丽兹酒店点菜呢。” “难道就不能点罪吗?确实如此。”他叹了口气,“不过,我相信运气,相信命运,如果你愿意的话。站在我身边,阻止我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这就是你的命。” “你说的不可饶恕的错误指的是什么?” “忽视显而易见的东西。” 这句话在我脑子里转了几圈,我没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好吧。”过了一会儿,我微笑着说,“这个超级案件出现了吗?” “还没有,至少……” 他突然不说了。皱起眉头,面露困惑之色,伸手下意识地摆正了我无意中碰歪的东西。 “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慢吞吞地说。 他的语气很古怪,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依旧眉头不展。 突然,他坚定而迅速地点了一下头,穿过房间,朝窗户旁边的一张桌子走去。不用我多说,桌上的东西分类摆放,而且贴着整齐的标签,他立刻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他慢慢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封打开的信。他先把这封信通读了一遍,然后交给我。 “告诉我,我的朋友,”他说,“你怎么看这个?” 我怀着几分兴趣,从他手里接过信。 这是一张很厚的白色便笺纸,信的内容是用打字机打的: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让我们可怜愚笨的英国警察束手无策的谜案,你却可以轻松破解。你一定很得意吧?好了,那就让我们看看聪明的波洛先生到底有多聪明。可能你会发现,这是一块很难啃的骨头。这个月的二十一号,请留神安德沃尔。 你忠实的 abc 我瞥了一眼信封,信封上的字也是打印的。 “邮戳是伦敦wc 1。”当我把注意力转向邮戳时,波洛说,“你怎么看?” 我耸了耸肩膀,把信还给他。 “写信的人是个疯子吧,我猜。” “难道你想说的只有这个?” “你不觉得这是疯子干的事吗?” “是的,我的朋友,确实像疯子干的。” 他的语气很严肃,我讶异地看着他。 “你还真把它当回事了,波洛。” “我的朋友,疯子必须被严肃对待。疯子是很危险的人物。” “是啊,当然了,确实……我没考虑到这一点……但是,我想说的是,这好像是一出拙劣的恶作剧,可能是哪个开心的白痴喝多了(注:原文“have one over the eight”直译为八加一,引申义是多喝了一杯。)。” “什么?九,九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种表达方式而已。我指的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不,该死,一个多喝了一杯的家伙!” “谢谢,黑斯廷斯——‘醉醺醺’这个词我熟。就像你说的那样,除此之外没什么……” “你认为有什么?”他不满的语气令我震惊,于是我便问他。 波洛怀疑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是怎么做的?”我询问道。 “我还能怎么做?我把这封信拿给杰普看,他和你的观点一致——一个愚蠢的骗局——他用的是这种表达方式。苏格兰场每天都能收到类似的东西,我也得到了一份……” “但你当真了?” 波洛慢条斯理地回答。 “这封信里的某些东西,黑斯廷斯,我不喜欢……” 他的语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认为是什么?” 他摇了摇头,拾起那封信,放回桌子上。 “如果你真把它当回事,你就不能做点儿什么吗?”我问道。 “你和以前一样,行动派!可是,我能做什么呢?郡警察已经看过这封信了,他们也不屑一顾。信上没有指纹。至于写信的人是谁,没有一点儿线索。” “仅仅是你的直觉?” “不是直觉,黑斯廷斯。直觉这个词不好。是我的知识——我的经验——告诉我,那封信不太对劲儿……”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于是用手比画,接着又摇了摇头。 “可能是我小题大做了,但不管怎么说,只能等,没有别的办法。” “嗯,二十一号是星期五,如果那天在安德沃尔附近发生一起特大抢劫案……” “啊,那将是一种安慰!” “安慰?”我盯着他。这个词用得太奇怪了。 “抢劫是件可怕的事,怎么会是安慰呢!”我反对他的说法。 波洛用力摇头。 “你错了,我的朋友,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如果真的只是抢劫案,我倒要松一口气,我就不用为别的事情担心了。” “担心什么事?” “谋杀。”赫尔克里·波洛说。 第二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第二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亚历山大·波拿巴·卡斯特先生从座位上站起身,用近视眼环顾破旧不堪的卧室。他刚才坐的地方很窄,因此背部僵硬。等他将整个身体舒展开来时,旁观者才意识到原来这个男人的个子相当高,是他弯腰驼背和看东西时眯着眼睛的样子让人产生了错觉。 门后挂着一件旧大衣,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廉价香烟和几根火柴,点着一根烟,回到桌子旁。他拿起一本列车时刻表翻看,然后将目光移到一份打印好的名单上,用一支钢笔在一个名字旁边打了一个钩。 这天是六月二十号,星期四。 第三章 安德沃尔 第三章 安德沃尔 那封匿名信带给波洛的不祥之感曾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但我不得不承认,等二十一号真的到来的那天,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直到我们的朋友,苏格兰场的总督察杰普来看我们,我才想起这事。我们已经认识这位英国刑事调查局的警督很多年了,他热情地欢迎我回来。 他惊呼道:“哎呀,黑斯廷斯上尉从那片荒野回来啦!这让我想起了从前你和波洛先生在这里的情形。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可惜有点儿谢顶,嗯?唉,大家都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也一样。” 说实在的,我有点儿尴尬。我还以为头顶的头发经过我的一番精心梳理,杰普所说的稀疏的情况就不会太明显。不过,在我看来,杰普从来就不是一个圆滑的人,于是,我假装若无其事,同意他的说法,我们都不会越长越年轻的。 “波洛先生除外,”杰普说,“他可以给生发水做广告了。脸上也长出了很多毛。老了老了却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了。当今著名的案件他都参与了。火车谜案,飞机谜案,上流社会死亡事件——哦,他在这儿,他在那儿,他无处不在。退休了倒成了名人。” “我对黑斯廷斯说过,我就像一个首席女高音,信誓旦旦地要告别舞台,却总出来露个脸。”波洛笑呵呵地说。 “即便你要侦查自己的死亡案件,我都不会感到惊讶的。”杰普说着,开怀大笑,“嗯,这个想法不错。应该写到书里去。” “这件事只能交给黑斯廷斯办了。”波洛朝我眨了一下眼睛。 “哈哈,这是个笑话,笑话。”杰普大笑道。 我真是不明白,有那么好笑吗?反正,我觉得这个笑话很低级。波洛,这个可怜的家伙确实老了。拿他要死这件事开玩笑,他心里不可能舒服。 可能是我的态度泄露了这种情绪,因为杰普换了一个话题。 “你听说了吗?有人给波洛先生写了封匿名信?”他问道。 “那天我拿给黑斯廷斯看了。”我的朋友说。 “是啊。”我大叫道,“我都忘了,让我想想啊,信上提到的日期是哪天来着?” “二十一号。”杰普说,“这就是我顺道来拜访的原因。昨天是二十一号,出于好奇,晚上我给安德沃尔打了个电话,确实是个恶作剧。没出什么大事。一家商店的橱窗被打碎了——有个小孩扔石头——还有两个人借酒闹事。我们的比利时朋友终于弄错了一回。” “我总算放心了,我必须承认。”波洛说。 “让你担惊受怕了吧?”杰普充满深情地说,“上帝保佑你!我们每天都会收到好几十封这样的信!一些人闲得没事干,脑子又不太好使,就坐下来写这种玩意儿。他们没什么恶意,就是找刺激。” “我竟然当真了,真蠢。”波洛说,“我把鼻子插进了马窝。” “你把马和马蜂弄混了。” “什么?” “就是一句谚语。好了,我得向你们告辞了。我要去下一条街办点儿事——接收被窃的珠宝。我就是顺路来告诉你一声,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很可惜,那些灰质细胞白干了!” 说完这句,开怀大笑几声后,杰普走了。 “看样子,杰普没怎么变。”波洛说。 “看上去老了很多,”我说,“头发像獾毛一样白。”我终于出了口恶气。 波洛边咳嗽边说: “黑斯廷斯,你知道吗,有一种东西——我的理发师心灵手巧——你把它贴在头皮上,然后把自己的头发梳在上面——不是假发,你明白,但是——” “波洛,”我大吼道,“我只说这一次,我和你那个讨厌的理发师的可恶的发明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头顶怎么了?” “没什么,确实没什么。” “我又不是要秃顶了。”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那边夏天很炎热,自然会造成轻微脱发。我得带点儿上好的生发油回去。” “确实应该。” “算了。那个杰普怎么回事?总是那么咄咄逼人,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他就是那种看到有人要坐下,就会把椅子拉开,然后哈哈大笑的人。” “很多人看到这个情景都会哈哈大笑。” “愚蠢至极。” “从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的角度来说,当然是这样。” “好了。”我稍微压了压火气——我承认我对头发稀疏这件事过分敏感,说,“很遗憾,匿名信那件事毫无结果。” “我在这件事上确实错了。我以为自己从那封信上闻到了犯罪的气味。结果是彻头彻尾的犯傻。哎呀,我真的老了,变得疑神疑鬼,就像一条瞎眼的看门狗,本来没什么事,却乱吼一气。” “如果我要和你合作,就必须另找一些最‘精华’的案子。”我笑着说。 “还记得那天你说的话吗?如果能像点菜一样点犯罪类型,你会选择哪一种?” 我对他的幽默感表示赞同。 “我想想啊。我们来重新看一下菜单。抢劫?伪造?不,不行。太素了。肯定是谋杀——血淋淋的谋杀,当然还要有配菜。” “当然了。” “受害人是谁?男人,还是女人?我想是男的。一个大人物,美国的百万富翁,首相,报社老板。犯罪地点——老图书馆有什么不好呢?从气氛上来讲,无与伦比。至于武器嘛,可以是一把奇怪的弯曲的匕首,或是某种钝器,一尊石雕——” 波洛叹了口气。 我说:“当然也可以用毒药,不过这太专业了。或者一支左轮手枪的枪声在夜空中回响。还要有一两个漂亮的姑娘……” “赤褐色的头发。”我的朋友咕哝道。 “还是你的那个老笑话。漂亮姑娘肯定会受到不公正的怀疑——而且,她和一个小伙子之间发生了点儿误会;还要有一个老女人——一个神秘、危险的角色——死者的朋友或对手;一个少言寡语的秘书——黑马人物;还有一个精神饱满、虚张声势的家伙,两个被解雇的用人或者猎场看守人什么的,一个和杰普很像的愚蠢到家的侦探!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这就是你所谓的精华,嗯?” “看来你不同意我的说法。” 波洛同情地看着我。 “你出色地概括了书上写过的几乎所有侦探故事。” “那么,你会点什么?”我问。 波洛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嘴唇间咕噜咕噜地发出声音: “一个很简单的案子。没有复杂的元素,一个关于平静的家庭生活的案子——毫无激情——非常私密。” “犯罪怎么可能是私密的呢?” 波洛喃喃地说:“假设,四个人坐下来打桥牌,第五个人没参与,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这一晚结束时,人们发现坐在壁炉旁的那个人死了。四人中的一个趁着做‘明家’的工夫,走过去把他杀了,其他三个人当时正专注于各自手中的牌,没注意到他做了什么。啊,这就是私密的犯罪。那四个人当中谁会是凶手呢?” “呃,”我说,“我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兴奋的东西!” 波洛向我投来责备的一瞥。 “没意思,因为没有奇特的、弯曲的匕首,没有敲诈勒索,没有神眼绿宝石被盗,没有难以捉摸的东方毒药。黑斯廷斯,你喜欢夸张的情节剧。你希望看到的不是一起谋杀案,而是一系列的谋杀案。” “我承认,”我说,“书中讲到的第二起谋杀案往往会令人高兴。如果第一章一上来就发生谋杀案,而直到你读到倒数第二页,却发现所有的人都不在犯罪现场,呃,这样未免太冗长乏味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波洛起身去接电话。 “你好,你好,是的,我是赫尔克里·波洛。” 他听了一两分钟后,我看见他的脸色变了。 他的话很简短,而且前后不连贯。 “对。 “是的,当然。 “是的,我们会去…… “当然了。 “也许像你说的那样…… “是的,我会带上它。那么,一会儿见。” 他放下电话,从房间另一头向我走来。 “是杰普打来的,黑斯廷斯。” “哦?” “他刚刚回到苏格兰场。从安德沃尔传来一个消息……” “安德沃尔?”我兴奋地喊道。 波洛却慢条斯理地说: “一个名叫阿谢尔的开烟草报纸铺的老太太被人杀死了。” 听他这么说,我有点儿泄气,被安德沃尔激起来的兴趣略微受挫。我期待的是某种奇妙的东西,非同寻常的东西!无论如何,我总觉得杀死一个开小烟杂店的老太太是肮脏无趣的。 波洛用严肃的语气继续慢慢说道: “安德沃尔警方相信他们能抓到凶手!” 我再次感到失望。 “那个女人似乎和她丈夫的关系不好。他酗酒,品行恶劣,不止一次威胁要杀了她。” “不过,”波洛继续说,“那里的警察想再看看我收到的那封匿名信。我告诉他们,你和我会马上去安德沃尔。” 我的精神稍稍振作起来。虽然这起案件似乎很肮脏,但毕竟是犯罪,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和犯罪、罪犯扯上什么关系了!我几乎没听到波洛接下来说的是什么。不过,从此以后,它们将对我至关重要。 “这仅仅是个开始。”赫尔克里·波洛说。 第四章 阿谢尔太太 第四章 阿谢尔太太 在安德沃尔接待我们的是格伦警督,他身材高大,一头金发,笑容可掬。 为了能简洁表述,我想最好先把赤裸裸的案情概述一下。 发现阿谢尔太太遇害的是多佛尔警员,时间是二十二日凌晨一点。当时他正在街上巡逻,经过这家小店时,他推了一下门,发现门没锁,就走了进去。起初他以为店里没人。但当他把手电筒的光扫向柜台时,他看见了那个老太太蜷作一团的尸体。法医来到现场做出的鉴定结果是:死者后脑遭受重击,当时她很可能正在柜台后面伸手够货架上的一包香烟。死亡时间大约是七到九个小时前。 “不过,根据我们得出的结论,死亡时间可以更准确一些。”警督解释说,“我们找到一个人,他五点半去店里买过烟。第二个顾客进去后发现店里空无一人,他说当时大概是六点零五分。所以说,死亡时间应该在五点半到六点零五分之间。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在附近见过阿谢尔,当然啦,时间还早。九点的时候他已经在‘三顶皇冠’喝得大醉了。等我们抓住他,会把他当嫌疑人拘留起来。” “他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嫌疑人吧,警督?”波洛问。 “他是个很讨厌的家伙!” “他没和他妻子住在一起吗?” “没有,几年前他们就分手了。阿谢尔是个德国人。曾经做过服务员,后来沾染了酗酒的恶习,慢慢就失业了。他妻子给人做过一阵子佣工,她最后的雇主是一个叫罗斯小姐的老太太,她给罗斯小姐做厨娘兼女管家,赚来的很多钱都给了她丈夫,但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还经常跑到她雇主那里大吵大闹。这也是她向罗斯小姐申请去农庄干活的原因。那个农庄离安德沃尔有三英里远,是乡下一处很僻静的地方。他要想找到她不太容易。罗斯小姐去世后,给阿谢尔太太留了一点儿遗产,她就用那笔钱开了这家店,店面很小,卖点儿廉价烟草和报纸什么的。收入勉强够她维持这档买卖。过去阿谢尔不时来找麻烦,每次她都会给他一点儿钱,把他打发走了事。她每个星期固定给他十五先令。” “他们有孩子吗?”波洛问。 “没有。不过,阿谢尔太太有一个外甥女,在奥弗顿附近当用人,是个很稳重的姑娘。” “你说阿谢尔经常威胁他妻子?” “没错。他喝醉的时候很吓人,骂骂咧咧的,发誓要敲烂她的脑壳。阿谢尔太太的日子很不好过。” “她多大岁数?” “快六十了,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吃苦耐劳。” 波洛严肃地说:“警督,你认为凶手是这个阿谢尔?” 警督谨慎地咳嗽了几声。 “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波洛先生,我想听弗朗兹·阿谢尔本人说说他自己昨天晚上都干了什么。如果他的说法令人满意,也就罢了,如果不是——” 这个停顿意味深长。 “商店里丢什么东西了吗?” “什么也没丢,抽屉里的钱没人动过,也没有遭到抢劫的痕迹。” “你认为,这个阿谢尔醉醺醺地来到店里,对他妻子大打出手,把她打倒在地?” “这种可能性最大。不过,先生,我必须承认,我想再看看你收到的那封奇怪的信。我想知道,那封信有没有可能是阿谢尔写的。” 波洛把信递给警督,后者看信时眉头紧锁。 “不像是阿谢尔写的。”最后他说,“阿谢尔怎么可能说‘我们’英国警察呢,除非他想耍花招,但我又怀疑他没有这么高的智商。他的身体全废了,手抖得厉害,不可能打出这么清晰的字。便笺纸和墨水的质量也很好。但奇怪的是,信上提到的日子恰好是二十一号,当然,这也许是个巧合。” “是的,有可能。” “不过,我不喜欢这种巧合,波洛先生,这也太巧了。”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皱起眉头。 “abc,这个abc到底是谁?我们看看玛丽·德劳尔——阿谢尔太太的外甥女——能不能帮上忙。这事真的很蹊跷。但是,至于这封信,我敢打赌,肯定和弗朗兹·阿谢尔有关。” “你了解阿谢尔太太的过去吗?” “她是汉普郡人,年轻的时候就去伦敦当用人了。她就是在那儿遇见了阿谢尔,然后和他结了婚。战争时期,他们的日子肯定过得很艰难。其实,一九二二年她就离开他了。他们当时在伦敦。她回到这里就是为了摆脱他,但他一听到风声,知道她在哪儿,就跟了过来,纠缠她,管她要钱……”这时,一个警员走了进来,“布里格斯,什么事?” “长官,那个叫阿谢尔的人。我们把他带来了。” “好。把他带进来。他在哪儿来着?” “藏在铁路岔道的一辆卡车里。” “是吗?肯定是他?把他带过来吧。” 弗朗兹·阿谢尔确实是个可恶的家伙。哭哭啼啼、战战兢兢、大吵大闹,几种表现轮番登场。他那双惺忪的眼睛鬼鬼祟祟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 “你们想干什么?我没干什么坏事。你们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实在是可耻,令人气愤!你们这群猪,好大的胆!”突然,他的态度变了,“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不会伤害一个可怜的老头子,你们不会对他冷酷无情的。每个人都这么无情地对待可怜的老弗朗兹。可怜的老弗朗兹。” 说着说着,阿谢尔先生哭了起来。 “行了,阿谢尔。”警督说,“振作起来,我并没有指控你犯任何罪,至少暂时没有。你也不必承认你干了什么,除非你自己乐意。换句话说,如果你妻子被杀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的话……” 阿谢尔打断他的话,几乎是尖叫着。 “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那全是谎言。你们这些该天杀的英国猪——都跟我作对。我绝不会杀她,绝不会。” “你威胁过要杀死她,次数太多了,阿谢尔!” “不,不,你没明白。那是个玩笑,我和爱丽斯之间开的善意的玩笑。她明白。” “这种玩笑太滑稽了!阿谢尔,你愿意说一下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吗?” “好的,好的,我全都告诉你们。我没去找爱丽斯。我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我的好朋友。我们去了七星,后来又去了红狗。” 他很着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迪克·威洛斯——我和他在一块儿,老科迪,还有乔治、普拉特,还有一大帮男孩。我告诉你,我绝对没有接近爱丽斯。哦,上帝,我说的是真话。” 他抬高嗓门,发出尖叫,警督向他的下属点了一下头。 “把他带走。当嫌疑犯拘留起来。” 那个讨厌、哆嗦、恶毒且多嘴的阿谢尔被带走后,他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如果没有那封信,我肯定会说这是他干的。” “他提到的都是些什么人?” “一群坏蛋——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作伪证。我并不怀疑那天晚上的大部分时间他和他们在一起。关键是,五点半到六点之间有没有人在小店附近见过他。” 波洛若有所思地摇头。 “你确定店里什么东西都没丢吗?” 警督耸了耸肩。 “这要视情况而定。可能有人拿走了一两盒烟——但谁也不可能因为这个杀人。” “商店里没有——怎么说呢——多出点儿什么东西吗?没有什么奇怪的,不对劲儿的东西吗?” “有一本列车时刻表。”警督说。 “列车时刻表?” “是的,打开了,扣在柜台上。好像有人查过离开安德沃尔的火车。不是那个老太太,就是某个顾客。” “她的店里卖这种东西吗?” 警督摇摇头。 “她卖那种一便士一张的列车时刻表。这种大本的只有在史密斯商店或者大一点儿的文具店才能买到。” 波洛眼前一亮,他探过身来。 警督也眼前一亮。 “你说,一本列车时刻表。全英火车时刻表,还是ab c列车时刻表?” “天哪!”他说,“abc。” 第五章 玛丽·德劳尔 第五章 玛丽·德劳尔 我想,第一次提到abc列车时刻表的时候就是我刚刚对本案产生兴趣的时候。在那之前,它一直没有激发出我太大的热情。我们经常能在报纸上读到这种杀死后街老妇人的肮脏的谋杀案,并不会引起特别的关注。我把匿名信中提到的二十一日当做纯粹是巧合。我有理由相信,阿谢尔太太是被她那个酗酒的畜生丈夫杀死的。但现在提到的列车时刻表——众所周知,列车时刻表的简称是abc,因为所有火车站的名字都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则让我激动得发抖,这肯定不是第二个巧合吧? 这桩肮脏的罪行呈现出一副新的面貌。 那个杀死阿谢尔太太后留下一本abc的神秘人物究竟是谁呢? 离开警察局以后,我们去太平间看老妇人的尸体。我低头凝视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看见她稀疏的白发全部梳到脑后,心里面忽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的面容竟然如此安详,似乎远离暴力。 “不知道是谁用什么东西击打了她。”警官说,“克尔医生是这么说的。我很高兴是这样。可怜的老太太。她是个好人。” “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波洛说。 “是吗?”我嘟囔着,表示不太相信。 “是的。你看看她下颌的线条,骨骼,还有头部的轮廓。” 他把单子重新盖上,叹了口气,我们随后离开了停尸房。 接下来,我们要和法医做一次简短的面谈。 克尔医生是个中年人,看起来精明能干,说话语速很快,而且语气斩钉截铁。 “凶器没有找到,”他说,“无法断定究竟是什么。有一定重量的棍棒或者沙袋——都适用于本案。” “这样打下去需要很大力气才行吗?” 医生锐利的目光瞥了波洛一眼。 “我猜,你的意思是,一个颤颤巍巍的七十岁老人能否做到?哦,是的,完全有可能——只要在凶器前端施加足够的重量,即便是身体虚弱的人也能得到满意的结果。” “这么说,凶手有可能是个男人,也可能是个女人?” 这种假设多少让医生吃了一惊。 “女人?坦白地讲,我从来没把这种案件和女人联系在一起。当然啦,有这种可能,完全有可能。只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女人通常不会犯这种罪。” 波洛立刻点头表示赞同。 “很好。很好。从表面上看,可能性极低,但我们必须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尸体当时是怎么躺着的?” 医生向我们详细描述了被害人当时的姿势。他认为受害人遭到袭击时正背对柜台站着,也就是说,背对攻击者。她在柜台后面滑倒,所以,每个由于偶然而走进店里来的人都看不到她。 我们向克尔医生道谢。准备告辞时,波洛说: “黑斯廷斯,你看,这一点也能证明阿谢尔无罪。如果他殴打、威胁自己的妻子,她应该站在柜台后,面对他。而事实上,她背对着袭击者,显然,她当时正猫腰给顾客拿烟草或香烟。”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真可怕。” 波洛严肃地摇摇头。 “可怜的女人。”他讷讷地说。 他看了一眼手表。 “我想,奥弗顿离这儿不太远。我们要不要赶过去和死者的外甥女谈一谈?” “你不想先去案发的商店看一眼吗?” “以后再去吧,我自有道理。”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几分钟后,我们开车从伦敦前往奥弗顿。 从警督给我们的地址来看,那是一幢大房子,距离村子大约一英里,在靠近伦敦的一边。 我们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个漂亮的黑发姑娘,她眼圈红红的,显然刚哭过。 波洛和气地说:“啊!我想你就是玛丽·德劳尔小姐,这里的客厅女仆吧?” “是的,先生,就是我。我就是玛丽,先生。” “如果你的女主人不反对的话,我想和你谈几分钟。关于你的姨妈,阿谢尔太太。” “主人不在家,先生。她肯定不会介意的,既然你们已经来了。” 她推开一间小晨室的门。我们进了屋,波洛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抬起头,敏锐的目光投向这个姑娘的脸。 “想必你已经听说你姨妈遇害的事了。” 姑娘点了一下头,泪水再次盈满她的眼眶。 “今天早晨听说的,先生。警察来过了。哦!太可怕了。可怜的姨妈!她这辈子好苦啊。现在又——太可怕了。” “警察没建议你回安德沃尔吗?” “他们说我必须回去接受调查,星期一,先生。但我在那边无处可去,我不想住在商店楼上,现在这里的用人不在,我不想让女主人太为难。” “你很喜欢你的姨妈吧,玛丽?”波洛温柔地问。 “我确实很喜欢她。她总是对我那么好,我姨妈。母亲去世后,我就去伦敦投奔她了,那年我十一岁。我从十六岁开始做女佣,只要放假,我都会去姨妈家。那个德国人给她带来那么多麻烦,她过去管他叫‘我的老魔鬼’。他一刻也不让她安宁,无论在什么地方。这个靠骗钱、乞讨为生的老畜生。” 姑娘言辞激烈。 “你姨妈从来没考虑通过法律手段摆脱这种困扰吗?” “你知道,他是她丈夫,先生,这是无法摆脱的事实。” 姑娘的话虽然简单,但语气很果断。 “告诉我,玛丽,他威胁过她,是不是?” “哦,是的,先生。他说的那些话很可怕。说要割断她的喉咙什么的。骂她,诅咒她,有时候用德语,有时候用英语。尽管这样,姨妈却说,她嫁给他的时候,他是个英俊的好男人。先生,想起来就觉得可怕,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哦,确实如此。我猜,玛丽,既然你听他说过这些威胁的话,那么,当你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应该不会太惊讶吧?” “哦,先生,我很吃惊。你知道,先生,我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他真的会这么做。我以为他只是说恶毒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姨妈好像并不怕他。哎呀,我见过姨妈对他发脾气,他像狗一样夹着尾巴溜走了。可以这么说,他其实挺怕姨妈的。” “即使这样,她还给他钱?” “可他是她丈夫呀,先生。” “是的,你刚才说过了。”他沉默了一两分钟后说,“假设他没有杀她。” “没杀她?” 她瞪着眼睛。 “我就是这么说的。假设是别人杀了她……你认为那个人会是谁?” 她更加惊讶地盯着他。 “我不知道,先生,不可能吧?” “你姨妈没怕过什么人吗?” 玛丽摇了摇头。 “姨妈谁也不怕,她伶牙俐齿,无所畏惧。” “你从来没听她说过谁和她有仇吗?” “没有,真的,先生。” “她收到过匿名信吗?” “你说的是什么样的信,先生?” “没有落款的信——或者只是签了一个ab c什么的。”他仔细观察她,显然,她茫然不知,疑惑地摇了摇头。 “除了你之外,你姨妈还有别的亲戚吗?” “现在没有了,先生。她本来有十个兄弟姐妹,但只有三个长大成人。汤姆舅舅战死了,哈里舅舅去南美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妈妈也去世了,现在就剩下我了。” “你姨妈有积蓄吗?存款?” “先生,她在储蓄银行存了一点儿钱——给她办后事足够了,她过去常常这么说。除此之外,她只能勉强维持生计——还要养活那个老魔鬼。”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对玛丽说——其实更像是自言自语: “目前为止,我们一无所知,也找不到方向,如果案情再清晰一点儿……”他起身说,“玛丽,如果还需要你的帮助,我会写信给你。” “说实话,先生,我已经准备辞职了。我不喜欢住在乡下。我留在这儿是因为离姨妈近,办起事来方便。可是,现在——”她的眼中再次闪烁泪花,“我没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了,我要回伦敦去。对一个女孩来说,那个地方更快乐。” “我希望,如果你真要离开的话,把你的住址留给我。这是我的名片。” 他把名片递给她。她皱着眉头,满脸困惑地看着那张名片。 “这么说,你——和警察局没有什么关系,先生?” “我是一名私家侦探。” 她默默地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 她终于开口说: “发生什么离奇的事了吗,先生?” “是的,我的孩子,离奇的事正在发生。或许以后你能帮上我的忙。”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先生。先生,姨妈被人杀死了,这太不公平了。” 这个说法虽然很奇怪,却感人肺腑。 过了一会儿,我们开车返回安德沃尔。 第六章 犯罪现场 第六章 犯罪现场 惨案发生地位于主街转过去的那条街。阿谢尔太太的小店就在那条街中段的右侧。 我们走进这条街时,波洛看了一下表,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来犯罪现场的时间推迟到现在。此刻正好是五点半。他是希望尽量还原昨天的气氛。 然而,这个目的并没有达到。很显然,此时此刻这条街上的场景与昨晚大相径庭。几家小店散布在穷人住宅中间。据我判断,这里通常会有很多人走来走去,大部分人来自贫穷阶层,还有几个孩子在人行道和马路上玩耍。 此时这里聚集了一大群人,正站在那里盯着其中一幢房子或一间商店看。不难猜到他们看的是哪一间。一大群普通人正在我们眼前饶有兴趣地望着那个有人被杀的地方。 我们走近时发现,事实正如看起来的一样。那间看起来脏乎乎的小店已经关上了百叶窗,商店的门口站着一个年轻警察,显然,他心情很烦躁,正麻木地命令行人“绕行”,还有一个同事协助他清场。很多人不情愿地叹着气,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但他们前脚刚走,就会有人马上过来补空,继续盯着凶案发生地。 波洛在和人群还有一点儿距离的地方站住脚。从我们所站的位置望过去,门上方的招牌清晰可见。波洛低声重复着上面的字: “a.阿谢尔。是,可能就是这儿——” 他突然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走,我们进去吧,黑斯廷斯。” 我早已迫不及待了。 我们穿过人群,走上前和那个年轻警察打招呼。波洛出示了警督给他的证件。警察点了一下头,打开门,让我们进到店里。我们照办了,走进了那个让旁观者非常感兴趣的小店。 由于关上了百叶窗,屋子里面很黑。警察找到开关,打开电灯。灯泡的瓦数比较低,光线依旧很昏暗。 我环顾四周。 这个小地方很脏。胡乱摆放着几本廉价杂志,还有昨天的报纸——上面落了一天的灰尘。柜台后面有一排和天花板平齐的货架,上面摆满了一包包的烟草和一盒盒的香烟,此外还有两罐薄荷硬糖和麦芽糖。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店,在安德沃尔,这样的商店有几千家。 警察用他的汉普郡口音慢条斯理地解释周围的环境。 “看到柜台后面那一堆东西了吗,她当时就躺在那儿。医生说,不知道凶手用什么东西击打了她。当时她肯定是在够货架上的东西。” “她手里没拿什么东西吗?” “没有,先生,但她身边有一包运动员牌香烟。” 波洛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在这个小地方扫了一圈,观察,记录。 “那本列车时刻表在……哪儿?” “在这儿,先生。”警察指着柜台,“书是打开的,正好翻到安德沃尔那页,面朝下放着。看来有人查过去伦敦的火车。如果真是这样,凶手不可能是安德沃尔人。不过,当然啦,这本列车时刻表也有可能是别人落在这里的,但那个人和这起谋杀案没有任何关系。” “有指纹吗?”我探问。 那人摇了摇头。 “我们马上把整个商店检查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指纹。” “柜台上也没有吗?”波洛问。 “那儿的指纹太多了,先生。所有的指纹都混在一起,乱七八糟的。” “有阿谢尔的指纹吗?” “现在说为时过早,先生。” 波洛点了一下头,然后问死者的家是否就在楼上。 “是的,先生,穿过后面那扇门。请原谅,我不能陪你一起去,我得留在这儿……” 波洛穿过他说的那扇门,我跟在他身后。商店后部的空间极为狭小,兼具客厅和厨房的功能,虽然整齐洁净,却给人一种阴沉感。里面摆放了少量家具,壁炉台上摆着几张照片。我走过去看那些照片,波洛也跟了过来。 照片一共有三张。第一张照片是那天下午我们见过的姑娘——玛丽·德劳尔的廉价大头像。显然,她穿的是最好的衣服,脸上挂着不自然的、呆板的笑容,这种笑在摆拍时往往会让表情变形,但很适合快照。 第二张照片贵一点儿,经过艺术加工后,人的模样变得很朦胧,照片中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竖着高高的毛领子。 我猜,这大概就是那个给阿谢尔太太留了一小笔遗产,让她开了这家小店的罗斯小姐。 第三张照片很旧,已经退色泛黄了。照片中有一对年轻男女,身穿旧式衣服,手挽手站在一起。男人的衣服上有个纽扣眼,整个人的姿态流露出往日的欢乐。 “可能是张结婚照。”波洛说,“你看,黑斯廷斯,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她曾经是个美人?” 他说得对。尽管老式的发型和奇异的服装有将人变丑的嫌疑,仍然无法掩盖照片中的这个女孩的清秀端庄,她的面部轮廓清晰,仪态活泼大方。我凑近了看照片里的另一个人,几乎没认出来他是谁,这个英俊潇洒、一派军人气度的青年竟然是如今衣衫褴褛的阿谢尔。 我回想起那个目光阴险的酒鬼老男人,还有死去的老妇人那张憔悴的脸,想到时间是如此无情,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客厅楼梯通向楼上的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房间是空的,没有任何家具,另一间显然就是老妇人的卧室。警方搜查后也没收拾一下就走了。床上放着两条破旧的毯子,抽屉里有一小沓补丁摞补丁的内衣,另一个抽屉里放着菜谱和一本平装小说,书名是《绿洲》,还有一双新袜子——闪着廉价的光、显得愈发可怜,几件陶瓷装饰品——一个裂了很多条缝的德累斯顿牧羊人,一条蓝色和黄色相间的斑点狗,一件黑色雨衣和一件像是羊毛质地的套头毛衣挂在挂钩上——这就是已故的艾丽斯·阿谢尔的全部家当。 即便有私人信件,肯定也被警察拿走了。 “可怜的女人。”波洛小声说,“走吧,黑斯廷斯,我们在这儿找不到什么。” 我们再次来到街上,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穿过马路。几乎是在阿谢尔太太的小店正对面,有个蔬菜水果店——摆在店外的货物简直比店内的还多。 波洛小声给了我一些指示,然后走进店里。等了一两分钟后,我也跟了进去。他正在为一棵莴苣讨价还价,我则买了一磅草莓。 波洛和那个为他服务的胖墩墩的太太聊得热火朝天。 “谋杀案就发生在你们商店正对面,是不是?这是什么事啊!你一定很震惊吧。” 这个矮胖的太太显然厌倦了谈论谋杀案。肯定整天都有人问她同样的问题。她回答道: “如果能驱散那些目瞪口呆看热闹的人就好了。真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昨天晚上的情况肯定很不一样,”波洛说,“你有没有看见凶手走进去——是不是一个蓄着胡须、个子很高的金发男子?我听说是个俄国人。” “什么?”那个太太猛地抬起头,“你说是俄国人干的?” “我听说警方已经把他逮捕了。” “你知道?”爱说话的妇人很激动,“一个外国人。” “是的。也许你昨晚见过那个人?” “呃,其实,我没有时间留意这种事。晚上这段时间通常是店里最忙的时候,很多人下班回家会路过这里。高个子,金头发,留胡子的男人——没有,我没在附近见过你描述的这种人。” 我插了一句建议。 “对不起,先生,”我对波洛说,“我想你是听了误传。有人告诉我,凶手是一个皮肤黑黑的小个子。” 大家就这个感兴趣的话题展开了讨论,胖墩墩的太太,她那个身材瘦削的丈夫,还有一个嗓音沙哑的店员都参与进来了。他们看见了不止四个皮肤很黑的小个子,那个嗓音沙哑的男孩还见过一个高个子金发男人。“只是他没留胡子。”他遗憾地补充道。 我们终于买完东西离开了这家商店,走之前也没有纠正自己说过的假话。 “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波洛?”我问,语气里带着一点儿责备。 “哎呀,我是想估算一下,陌生人走进对面那家商店时被注意到的概率有多大。” “你就不能直截了当地问他们吗,为什么非要说一堆假话呢?” “不,我的朋友。如果我像你说的那样,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我的问题就得不到任何答案了。你就是英国人,但你好像也不喜欢英国人遇到直接提问时的反应。他们通常会表示怀疑,结果自然就是沉默不语。如果我向那些人打听情况,他们会像牡蛎一样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但是,如果我提出自己的观点——有点儿反常出格的观点——再加上你的反驳,他们就立刻松口了。我们还知道,那个特定的时间段‘是店里最忙的时候’,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在专心干自己手里的活儿,而相当多的人会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凶手选择的时间很好,黑斯廷斯。” 他停了一下,然后用斥责的口气补充道: “你难道一点儿常识都没有吗,黑斯廷斯?我让你随便买点儿东西,你却故意选择了草莓!纸袋子里渗出来的草莓汁会毁了你漂亮的外套。” 令我气馁的是,我发现事实的确如此。 我慌忙把草莓递给一个小男孩,他一脸惊诧,而且有点儿怀疑。 波洛把莴苣也给了他,那个孩子的疑惑达到了顶点。 他继续教育我。 “去廉价的蔬菜水果店,绝对不能买草莓。草莓——除非是新摘的,否则肯定会流汁。你可以买一串香蕉,几只苹果,哪怕是卷心菜也行,就是草莓……”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草莓。”我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你的想象力不值一提。”波洛严厉地回应我。 他在人行道上停住。 阿谢尔太太家右边的房子和商店是空的。窗口有“招租”的牌子。另一边那幢房子的平纹细布窗帘看上去脏乎乎的。 波洛向那幢房子走去。由于没有门铃,他只能叩门环,门环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响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开门的是个流着鼻涕的脏小孩。 “晚上好,”波洛说,“你妈妈在家吗?” “啊?”小孩说。 他盯着我们,似乎很不喜欢我们,而且带着深深的怀疑。 “你妈妈在吗?”波洛又问。 过了十二秒钟,小孩终于听明白了,他转过身,冲着楼梯大喊:“妈妈,有人找你。”然后就撤回昏暗屋内的某个堡垒中去了。 一个面相刻薄的女人扶着栏杆探出头来看了一眼,然后往楼下走。 “还是不要浪费你们的时间了——”她刚开口就被波洛打断了。 他摘下帽子,深深地对她鞠了一躬。 “晚上好,夫人。我是《晚间闪耀》报的工作人员,我想说服你接受五英镑,让我们写一篇关于你已故的邻居阿谢尔太太的文章。” 愤怒的话停在嘴边,她从楼上走下来,将头发捋顺,拽了一下裙角。 “进来吧,请走——左边。请坐,先生。” 这间小屋被一套仿詹姆士一世时期风格的家具占得满满的,我们想办法挤了进去,坐在一张硬沙发上。 “请原谅,”妇人说,“不好意思,我刚才的话太刺耳了,你们肯定不相信我有多烦——总有人上门来推销这个,推销那个——真空吸尘器、长筒袜、薰衣草袋之类的破玩意儿。所有人都能说会道,彬彬有礼。他们还打听到了你的名字。福勒太太这,福勒太太那的。” 波洛机敏地记住了这个名字,说: “福勒太太,我希望你能按照我的要求去做。” “我不知道,当然。”五英镑在福勒太太眼前诱人地晃动。 “当然,我认识阿谢尔太太,但至于说写点儿什么……” 波洛急忙让她放心,说不需要她写什么。他会从她这里了解一些真实的情况,然后把这次谈话的内容写成一篇文章。 受到这样的鼓舞,福勒太太心甘情愿地沉浸在回忆、推测和传闻之中。 阿谢尔太太从不与人来往。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友好”的人,但她也确实有一大堆麻烦事,可怜的人,这一点每个人都知道。按理说,很多年前警察就应该把弗朗兹·阿谢尔关起来。不是阿谢尔太太怕他——如果真把她惹毛了,她也是个很凶悍的人!她可以把每天赚来的钱都给他,但那个无赖找她要钱的次数太多了。福勒太太跟她说过很多次:“总有一天,那个家伙会毁了你。记住我的话。”他确实这么做了,不是吗?而她,福勒太太,就住在隔壁,却一点儿动静也没听到。 波洛趁她停顿的间隙插了一个问题。 “阿谢尔太太有没有收到什么奇怪的信——没有通常的落款——只是签了abc之类的名字?” 很遗憾,福勒太太的回答是否定的。 “我知道你指的是人们所说的匿名信,信里通常充满了羞于大声说出口的词语。我不知道弗朗兹·阿谢尔是不是喜欢写那种东西。就算他写了,阿谢尔太太也没跟我透露过。什么?列车时刻表,abc?我从来没见过,但如果有人送了一本这样的书给阿谢尔太太,我肯定会听说的。我声明,听说这一切时,我惊讶万分。是我女儿伊迪告诉我的。‘妈妈,’她说,‘隔壁来了好多警察。’确实令我大吃一惊。当我听说此事时,我说:‘这说明,她就不该一个人在家——她外甥女应该和她在一起。醉酒的男人就像一只饿狼。’我说,‘我认为,她那个老魔鬼一般的丈夫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野兽。我警告过她很多次,’我说,‘现在他说的这些话总有一天会变成事实。他会毁了你。’他真的毁了她。你无法正确地判断一个醉酒的人会做什么,这起谋杀案就证实了这一点。” 说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想,没有人看见阿谢尔进过商店?”波洛说。 福勒太太对这话嗤之以鼻。 “他当然不会让人看见他。”她说。 至于阿谢尔先生如何能走进商店而又不被人发现,她不屑于解释。 她承认,那幢房子没有后门,而且,住在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阿谢尔长什么模样。 “他不想因为这个被绞死,所以隐藏得很好。” 波洛又和她聊了一会儿,当他意识到福勒太太已经把她知道的一切说了不止一遍,而是很多遍时,波洛中断了采访,并支付了许诺的金额。 “这五英镑算是给值了,波洛。”当我们再次走上大街时,我壮起胆子评论道。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你觉得她隐瞒了什么吗?” “我的朋友,我们的身份很特别,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我们就像在黑暗中玩捉迷藏的小孩。伸出手四处摸索。福勒太太已经把她认为自己知道的一切全告诉我们了——而且额外奉送了几个推测!将来她的证词可能会派上用场。我投资那五英镑是为了将来考虑。” 我没弄懂其中的意义,但就在这时,我们遇到了格伦警督。 第七章 帕特里奇先生和里德尔先生 第七章 帕特里奇先生和里德尔先生 格伦警督垂头丧气。我猜,他整个下午都忙着把进出过烟杂店的人名列成一张完整的清单。 “有人见过什么人进去吗?”波洛问。 “哦,是的。鬼鬼祟祟的三个高个子男人,四个留小黑胡子的矮个子男人——两个留着络腮胡,三个胖子,都是陌生人。如果我相信证人的话,每个人都是一脸凶相!让我纳闷的是,怎么就没有人在附近见过一群手持左轮手枪的蒙面人呢!” 波洛富有同情心地露出微笑。 “有人声称见过那个阿谢尔吗?” “没有,没有人见过他。这一点也对他有利。我刚告诉警察局局长,这件事应该归苏格兰场管,不属于地方案子。” 波洛严肃地说: “我同意你的观点。” 警督说: “你知道,波洛先生,这种事很讨厌,很讨厌,我不喜欢……” 回伦敦前,我们又找两个人谈了话。 第一位是詹姆斯·帕特里奇先生。据说,最后一个见到阿谢尔太太活着的人就是他。他五点半去她的店里买过东西。 帕特里奇先生是个小个子,职业是银行职员。他戴着一副夹鼻眼镜,看上去干干瘦瘦的,但说起话来措辞精准。他住的那幢小房子和他本人一样干净整洁。 “呃,波洛——先生,”他说着扫了一眼我的朋友递给他的名片,“是格伦警督介绍你来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波洛先生?” “我听说,帕特里奇先生,你是最后一个在阿谢尔太太还活着时见到她的人。” 帕特里奇先生并拢十指的指尖,他看波洛的眼神仿佛他是一张可疑的支票。 “这是个很有争议的观点,波洛先生。”他说,“在我之后可能还有很多人去阿谢尔太太那里买过东西。” “是吗?但他们没这么说。” 帕特里奇先生咳嗽了一声。 “有的人,波洛先生,没有公共责任感。” 他透过镜片严肃地看着我们。 “你所言极是,”波洛喃喃地说,“我听说,你是主动去警察局的?” “当然。我刚一听说发生了这么令人震惊的事,就觉得我的陈述会对调查有帮助,所以我就主动去找警察说明情况了。” “精神可嘉。”波洛语气郑重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请把你知道的情况再跟我说一遍。” “当然可以。我到家时正好是五点半。” “对不起,你为什么能把时间记得这么准?” 自己的话被打断,让帕特里奇先生有点儿不高兴。 “听到教堂的钟声,我就看了一下表,发现我的表慢了一分钟。当时我正好要进阿谢尔太太的商店。” “你经常去她那儿买东西吗?” “相当频繁。那家店就在我回家的路上。我大约一个星期会去那儿一两次,买两盎司淡味的约翰科顿牌烟丝。” “你认识阿谢尔太太吗?了解她的境遇或者过去吗?” “我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除了买东西,偶尔对天气状况发表两句评论,我从来没和她说过话。” “你知道她有一个酗酒并且经常威胁要杀死她的丈夫吗?” “不知道,我对她的事情完全不了解。” “看来,她对你来说只是面熟。她昨天晚上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吗?是否流露出不安或者恼怒?” 帕特里奇想了想。 “据我观察,她和平时一模一样。”他说。 波洛站起身。 “帕特里奇先生,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家里有abc吗?我想查一下回伦敦的火车。” “就在你身后的架子上。”帕特里奇先生说。 书架上放了一本abc、一本全英列车时刻表、《证券交易所年鉴》、《凯利名录》、《名人录》,还有一本当地的电话簿。 波洛从架子上取下那本abc,假装查看火车时刻。向帕特里奇先生道谢后,我们离开了他家。 接下来我们要见的是艾伯特·里德尔先生。此人与帕特里奇先生的性格截然不同。艾伯特·里德尔先生是个铁路工人。他妻子显然非常紧张,我们在狗叫声、她弄出的杯盘相撞的声音以及里德尔先生本人毫不掩饰的敌意中进行了这次谈话。 他是个笨拙的巨人,长了一张宽阔的大脸和一双疑神疑鬼的小眼睛。他正在吃肉饼,就着很浓的红茶,眼睛在茶杯边缘上方愤怒地盯着我们。 “该说的我都说了,不是吗?”他咆哮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告诉那些该死的警察了。现在还要让我从头至尾给两个该死的外国人重复一遍。” 波洛被他逗乐了,迅速朝我这边瞥了一眼,然后说: “说实话,我对你深表同情。但换了你会怎么做呢?这是一起谋杀案,不是吗?我们必须非常、非常谨慎。” “最好把这位先生想知道的都告诉他,伯特 。”他妻子紧张地说。 “闭上你讨厌的嘴。”巨人怒吼道。 “我想,你并没有主动去警察局。”波洛利落地把这句话插了进去。 “见鬼,我为什么要主动?不关我的事。” “这一点见仁见智,”波洛冷冰冰地说,“发生了一起谋杀案——警方想知道什么人去过那家商店。我认为——怎么说呢——如果你把你所知道的情况主动告诉他们,会显得自然一些。” “我还有活儿要干呢。别说我不该在自己的时间自告奋勇——” “但结果是,警察得知有人看见你光顾过阿谢尔太太的商店,他们就来找你了。他们对你描述的情况满意吗?” “他们为什么应该不满意?”伯特粗暴地反问。 波洛只是耸了耸肩。 “你什么意思,先生?难道有人有什么不利于我的证据吗?所有人都知道是谁杀死了那个老女人,就是她那个浑蛋丈夫。” “可是,那天晚上他没在街上出现,而你出现了。” “你是想把罪名强加到我头上吗?哼,你不会得逞的。我有什么理由必须那么做?你以为我想偷一罐她那该死的烟丝?你以为我是人们说的那种杀人狂?你以为我是……” 伯特恶狠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妻子用颤抖的声音可怜巴巴地说:“伯特,伯特——别说这样的话。伯特,他们会认为……” “请你冷静一点儿,先生。”波洛说,“我只是想听你讲一下你去那个商店时的情况。在我看来,你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怎么说呢——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谁说我拒绝回答问题了?”里德尔先生一屁股坐回椅子里,“我不介意。” “你是六点钟进的商店?” “对,实际上是六点过一两分钟。我想买一包‘金雪花’牌香烟。我推开门——” “当时商店的门关了?” “对。我以为商店关门了,其实没关。我走了进去,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拍了几下柜台,稍微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来,我就又出去了。就是这些,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你没看见倒在柜台后面的尸体吗?” “没看见,我才不会去留意更多的事——除非是去找她。” “那儿是不是有一本列车时刻表?” “有,扣着放在那儿。当时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那个老太太可能有急事要赶火车,忘了把店门锁上了。” “你有没有拿起过那本列车时刻表,或者推着它在柜台上滑动过?” “我没碰过那个该死的东西。我怎么做的就怎么说。” “你进商店之前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从里面走出来?” “没看见。我想说的是,为什么要怪在我头上?” 波洛站起身。 “没有人责怪你——暂时还没有。晚安,先生。” 这句话搞得那个人目瞪口呆,我连忙跟上波洛。 他在街上看了一下表。 “我的朋友,如果我们抓紧时间,也许还能赶上七点二十那趟火车。我们快走吧。” 第八章 第二封信 第八章 第二封信 “说来听听。”我急切地说。 我们坐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头等车厢里,这是一列快车,刚刚开出安德沃尔火车站。 “作案的男子,”波洛说,“中等身材,红头发,左边的眼睛稍微有点儿斜视。右腿有点儿瘸,肩胛骨下面一点的地方长了一颗痣。” “波洛?”我大叫道。 我上了他的当,看到我的朋友挤了一下眼睛,我才醒悟过来。 “波洛!”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这次是用责备的口气。 “我的朋友,如果是你会怎么说?你用狗一样忠诚的眼神凝视着我,要求我像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宣布结果!至于真相——我不知道凶手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家住何方,更不知道怎样才能抓到他。” “要是他留下线索就好了。”我低声说。 “是啊,线索——线索总是很吸引人。哎呀,可惜的是,他没有抽烟,也没把烟灰留在地板上,然后用带有奇怪图案的鞋钉踩在上面。他不太乐于助人。但至少,我的朋友,你有列车时刻表。那本ab c就是本案的线索!” “你觉得他是因为疏忽了才把书留下来的吗?” “当然不是,他是故意这么做的。那些指纹告诉了我们。” “但那上面没有指纹。” “这正是我要说的。昨天是什么日子?一个温暖的六月天。这样的夜晚会有人戴着手套四处溜达吗?这样的人肯定很惹人注目。所以,既然ab c上没有留下指纹,这就说明肯定是有人把它小心翼翼地擦掉了。清白的人会留下指纹,有罪的人则不会。所以说,凶手把abc留在那儿有特殊目的,但无论如何,这仍旧是一条线索。有人买了那本abc,又有人把它带到那儿去,这其中包含着一种可能性。” “你认为我们能从中了解到什么?” “坦白地说,黑斯廷斯,我没抱太大希望。这个人,这个未知的x,显然为自己的能力感到自豪,不太可能沿途做标记让人们立刻追过去。” “这么说,那本abc对破案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不是你指的那种意义上的。” “难道是在任何意义上?” 波洛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慢吞吞地说: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人。他在暗处,而且努力要留在暗处。但事情的本质是,他又忍不住把光投在自己身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对他一无所知;而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又知道了很多。他的样子在我眼前隐约成形——这个人会用打字机,而且打得很熟练,他买优质的纸张,渴望展示自己的个性。我感觉,童年时的他可能被人忽视,不予理睬,他是怀着自卑感长大的——与一种不公平感作斗争……我看到他内心有强烈的欲望要维护自己,想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而且,这种冲动变得越来越强烈,却被许多事件和环境压制着,可能让他心中堆积了更多的羞辱。在他的内心深处,火柴势必要点燃导火线……” “这纯属猜测。”我表示反对,“不会带来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帮助。” “你更喜欢火柴头、烟灰、带鞋钉的靴子!向来如此。但至少我们可以问自己一些实际的问题。为什么是abc?为什么是阿谢尔太太?为什么是安德沃尔?” “那个女人的生活好像很简单,”我思索着说,“和那两个男人的谈话真令人失望。他们没说出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说实话,我对那条线没有太多的期待。但我们不能忽视两个可能的凶手人选。” “你不会认为……” “至少凶手可能就住在安德沃尔,或者安德沃尔附近。我们的问题是:为什么是安德沃尔。答案可能就在这里。这两个人在那天的特定时刻去过那家商店。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是凶手。暂时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哪一个人不是凶手。” “那个身材笨重的野蛮的家伙,里德尔,可能是他。”我断言。 “哦,我倒倾向于立刻宣布里德尔无罪。他紧张、狂躁,明显心神不安……” “这正好说明——” “他和那个写ab c信的人性格完全相反。自负和自信才是我们要寻找的特征。” “一个四处炫耀自己的人?” “有可能。不过,有的人虽然看上去紧张不安,不爱出风头,内心却隐藏着极度的虚荣和自满。” “你不会认为那个小个子的帕特里奇先生——” “他更像是那种人。我只能这么说。他和写信者的行为方式如出一辙——立刻去警察局,把自己推到前面,并享受这个位置。” “你真的认为——” “不,黑斯廷斯。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凶手来自安德沃尔以外的地方,但我们不能忽视任何调查渠道。尽管我一直在说‘他’,但也不排除有女人作案的可能性。” “当然不会是女人干的。” “袭击的方式很男性化,这我同意。但匿名信更有可能是女人所为,而不是男人。我们必须牢记这一点。” 我沉默了几分钟,然后说: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的黑斯廷斯,你真是精力充沛。”波洛微笑着对我说。 “没有,我们要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我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我是魔术师吗?还是巫师?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让这个问题在脑子里转了几圈,发现很难给出回答。尽管如此,我依然深信应该做点儿什么,不能无所事事。 我说: “那本abc——还有便笺纸和信封——” “自然,一切都在沿着那个方向发展,警方做这种调查的手段一应俱全。如果在那些方面有任何线索的话,不用担心,他们肯定会发现的。” 听完他这一番话,我只好罢休。 之后的几天,我发现波洛的表现很奇怪,他不愿意讨论这个案子。当我试图重启这个话题时,他总是很不耐烦地挥一下手,表示不屑一顾。 我恐怕已经看穿了他的动机。在阿谢尔太太这个案子上,波洛遭到挫败。abc向他发起挑战——结果abc获胜了。我的朋友习惯了一连串的成功,对失败很敏感,以至于连大家讨论这个话题都无法忍受,这大概就是大人物身上的小气之处。即使是我们当中最冷静的人也容易被成功冲昏头脑。至于波洛,这种冲昏头脑的感觉已经持续很多年了。最终所起的效果变得显而易见,也不足为奇。 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出于对朋友弱点的尊重,我也就不再提这个案子了。我读了报纸上关于本案的调查报道,报道的篇幅很短,没提到那封ab c匿名信,还断定这起谋杀案是由某一个或某几个未知的人所为。因为缺乏能够流行的或惊人的特点,本案并未引起媒体的太大关注。小巷老妇人遇害案很快就被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话题取代了。 说实在的,这件事本来已经在我脑海中渐渐淡去了。我想,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不愿意把波洛和失败联系在一起。然而,七月二十五号那天,它又复活了。 我去约克郡度了一个周末,有两天没见到波洛。星期一下午,我返回伦敦,邮局六点钟送来的信件中就包括这一封。我记得波洛拆开信封时猛地倒吸了一口气。 “来了。”他说。 我不解地盯着他。 “什么来了?” “abc案的第二章。” 我困惑地看了他一会儿,我早就把那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了。 “你来读读吧。”波洛说着,把那封信递给我。 和上次一样,这封信也写在优质纸张上。 亲爱的波洛先生, 哦,感觉如何呀?我想,这是我的第一个游戏。安德沃尔事件进行得很顺利,不是吗? 不过,游戏才刚刚开始。我提醒你注意一下滨海贝克斯希尔。日期是这个月的二十五号。 我们玩得多开心啊! 你忠诚的 abc “我的上帝啊,波洛,”我喊道,“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个恶魔又要杀人了?” “当然,黑斯廷斯。难道你还期待别的什么吗?你以为安德沃尔案是一起孤立的案件吗?你难道忘了我说过‘这仅仅是个开始’吗?” “但这也太可怕了!” “是的,是很可怕。”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杀人狂。” “是的。” 他的平静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加令人印象深刻。我哆嗦了一下,把信还给他。 第二天上午,我们出席了一个高层会议。苏塞克斯的警察局局长、刑事调查局的助理局长、安德沃尔的格伦警督、苏塞克斯警察局的卡特警长、杰普和一个更年轻的叫克罗姆的警督,以及著名的精神病学家汤普森医生全都被叫到了一起。信上盖的是汉普斯特德的邮戳,但在波洛看来,这一点无关紧要。 大家就这一事件展开了充分讨论。汤普森医生是个可爱的中年人,尽管学问高深,语言却很朴实,总是尽量避免使用专业术语。 “毫无疑问,”助理局长说,“两封信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是同一个人写的。” “我们完全可以推断写信的人应该对安德沃尔谋杀案负责。” “没错。我们得到了明确的预先通知,第二起案件将在二十五号发生,也就是后天,地点是贝克斯希尔。我们应该采取哪些行动?” 苏塞克斯警察局局长看着警长。 “哦,卡特,你有什么想法?” 警长阴郁地摇了摇头。 “很难,先生。对于受害人会是谁,我们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坦白地讲,我们能采取什么行动呢?” “我有一个建议。”波洛小声说。 大家都把脸转向他。 “我想,下一个被害人的名字可能是以b打头的。” “有些道理。”警长疑虑重重地说。 “字母顺序情结。”汤普森医生若有所思地说。 “我只是认为有这种可能性——没别的意思。上个月那个女人不幸遇害了,当我看见她的店门上方清清楚楚地写着阿谢尔(asher)的名字时,我突然有了这个想法。当我收到第二封信,看到上面提到的地点是贝克斯希尔(bexhill)时,我就想到,受害人和作案地点可能是按字母顺序挑选的。” “有可能,”医生说,“但阿谢尔这个名字也可能是个巧合——这次的受害人,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可能也是一个开商店的老太太。记住,我们要对付的是一个疯子。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有关动机的线索。” “疯子会有动机吗,先生?”警长怀疑地问。 “当然会有动机,伙计。致命的逻辑是急性狂躁症的特点之一。有人相信是上天派自己去杀死教士、医生或者开烟草店的老太太,而这背后总会有某种极为清晰的理由。我们一定不能让这起字母案失控。贝克斯希尔紧跟在安德沃尔(andover)后面,可能仅仅是一种巧合。” “我们至少可以采取一定的预防措施,卡特。特别要留意一下姓名是字母b开头的人,尤其是小店主,还要监视所有独自一人经营的小烟草报刊商铺。我认为我们只能做这么多了。当然,还要尽可能注意所有的陌生人。” 警长叹了口气。 “在学校放假、假期开始的时候?这个星期会有大量的游客拥入贝克斯希尔。” “我们必须尽力而为。”警察局局长严厉地说。 轮到格伦警督发言了。 “我会监视所有和阿谢尔案有关的人。那两个证人,帕特里奇和里德尔,当然还有阿谢尔本人。如果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要离开安德沃尔,我会派人跟着他们。” 大家提了几个建议,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会议就结束了。 “波洛,”我们沿着河边走的时候,我说,“这一次犯罪肯定能被阻止吧?” 他那张憔悴的脸转向我。 “以全城人的正常心智去对付一个人的精神错乱?我担心,黑斯廷斯,我非常担心。别忘了开膛手杰克 屡屡得手。” “很可怕。”我说。 “黑斯廷斯,疯狂是件很可怕的事……我担心……我非常担心……” 第九章 滨海贝克斯希尔谋杀案 第九章 滨海贝克斯希尔谋杀案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七月二十五号早晨醒来时的情形。当时应该是七点半左右。 波洛站在我的床边,轻轻摇晃我的肩膀。我瞥了一眼他的脸,立刻从半清醒的状态恢复到了完全清醒的状态。 “怎么了?”我边问边迅速坐起来。 他的回答很简单,但从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三个字里蕴含着丰富的情绪。 “出事了。” “什么?”我大叫道,“你是说——但今天才二十五号啊。” “昨天晚上发生的。更确切地说,是今天凌晨。”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接着快速洗漱,在这期间,他向我简单地复述了刚从电话里获知的消息。 “贝克斯希尔的海滩上发现了一具女孩的尸体。经确认,死者名叫伊丽莎白·巴纳德(barnard),是一个咖啡馆的女服务员。她和父母住在一幢新建成的平房里。医学证据表明,她的死亡时间是在晚上十一点半到凌晨一点之间。” “他们确信这就是那桩罪案?”我一边匆忙往脸上涂肥皂沫,一边说。 “他们在死者身下找到了一本ab c,打开的那页正好是去贝克斯希尔的火车。” 我打了个寒战。 “太可怕了!” “小心,黑斯廷斯。我不希望家里再发生悲剧!” 我狼狈地擦掉下巴上的血。 “我们有什么行动计划吗?”我问。 “过一会儿有辆车会来接我们。我把咖啡给你端到这儿来,这样就不会耽误出发了。” 二十分钟后,我们坐在一辆警车里,车飞快地穿过泰晤士河,驶出伦敦。 与我们同行的是克罗姆警督,前几天他也出席了那次会议,现在这个案子正式由他接手。 克罗姆和杰普不是一个类型的警察。克罗姆要年轻得多,是那种平静、高傲型的。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学识渊博。就我的标准而言,他有点儿扬扬自得。最近,他因破获一系列儿童谋杀案而获得褒奖,他非常耐心地追捕到了罪犯,那个家伙现在被关在布罗德莫精神病院。 显然,他是负责本案的合适人选,但我觉得他有些过于清楚这一点了。他用高人一等的架势对待波洛,对波洛的尊重就像年轻人尊重长辈一样——以一种相当刻意且“私立学校”的方式。 “我和汤普森医生长谈过一次,”他说,“他对‘连环’或‘系列’谋杀案非常感兴趣。这是一种特定的扭曲心态的产物。当然,那些呈现在医学角度下的更细微的特点,外行是无法欣赏到的。”他咳嗽了一声,“事实上,我上次办的那个案子,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梅布尔·霍默案,那个马斯韦尔希尔区的女学生——你知道,那个卡珀也很特别。给他定罪特别难——那是他做的第三起案子!他看上去和我们一样,像是正常人。我们给他做了各种测试——语言陷阱,你知道——非常先进,你那个年代没有这种东西。一旦能诱使一个人暴露自己,就能逮住他!他知道你已经知道是他干的了,他的精神就会崩溃,于是破绽百出。” “我那个时代有时候也会发生这种事。”波洛说。 克罗姆警督看着他,嘟囔道: “哦,是吗?” 沉默了一会儿。当我们经过新十字车站时,克罗姆说: “如果你们想了解本案的情况,那就请问吧。” “我想,你还没向我描述过那个遇害的姑娘吧?” “她二十三岁,遇害前在姜黄猫咖啡馆做服务员——” “不是这个,我想知道——她漂亮吗?” “我没得到这方面的信息。”克罗姆警督说,他的态度有点儿回避,似乎在说:“这些外国佬,全是一路货色!” 波洛眼中闪出一丝淡淡的欢愉。 “你好像觉得这不重要,是吗?但对一个女人来说,外貌是最重要的。往往会决定她的命运。” 又是一阵沉默。 快到塞文奥克斯时,波洛才开口。 “你知道那个姑娘是怎么被勒死的吗,用什么东西勒死的?” 克罗姆警督简要作答。 “是用她自己的腰带勒死的—— 一条厚厚的编织腰带,我推断。” 波洛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啊哈,”他说,“我们终于掌握了一点儿确切的信息。这也能说明一些问题,不是吗?” “我没有发现。”克罗姆警督冷冷地说。 此人的谨慎和缺乏想象力让我很不耐烦。 “这一点给我提供了凶手的特征。”我说,“用那个姑娘自己的腰带。这表明了凶手内心的兽性!” 波洛朝我投来无法捉摸的一瞥。表面上看是在幽默地向我传达不耐烦。我想也许他在警告我不要在警督面前过于直言不讳。 我再度陷入沉默。 在贝克斯希尔迎接我们的是卡特警长。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叫凯尔西的年轻警督,凯尔西长得很招人喜欢,样子看着也很聪明。警察局派凯尔西来协助克罗姆破案。 “你可能想亲自查问,克罗姆。”警长说,“所以,我先把本案的主要情况告诉你,你就可以立刻着手调查了。” “谢谢你,先生。”克罗姆说。 “我们已经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她父母了。”警长说,“当然,这对他们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在询问他们之前,我让他们先休息一会儿,恢复一下情绪,这样你就可以从头问了。” “她家里还有别人吗?”波洛问。 “死者有一个姐姐——在伦敦做打字员,我们已经通知她了。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实际上,昨天晚上那个女孩应该是和他一起出去的,我想。” “那本abc起什么作用了吗?”克罗姆问。 “放在那儿了,”警长朝桌子点了一下头,“上面没有指纹。打开的那页是贝克斯希尔。应该是本新书——好像没怎么翻过。不是在这附近买的。我已经去所有可能的文具店打听过了。” “尸体是谁发现的?” “一个喜欢早起晨练的上校,杰罗姆上校。早晨六点钟左右,他带着狗出门。沿着海滨人行道朝库登的方向走,一直走到海滩上。狗跑开去嗅什么东西。上校叫那只狗,但狗没有回来,上校看了一眼,感觉出了什么怪事,便走近了看。他做事很有分寸,没有碰她的尸体,而是立刻给我们打了电话。” “死亡时间是在昨天午夜前后吗?” “在夜里十二点到凌晨一点之间,这一点确定无疑。我们的凶手很守信用。他说在二十五号,就在二十五号,尽管仅仅过了几分钟。” 克罗姆点点头。 “对,这就是他的思维方式。没有别的了吗?没有人见过什么有帮助的东西吗?” “据我们所知没有。不过,现在这么说为时尚早。凡是昨晚看到穿白衣服的女孩和一个男人一起散步的人很快都会来向我们报告情况。我猜,昨天晚上大概有四五百个白衣女郎曾与年轻男士一起散过步,这个案子可有的查了。” “好了,先生,我最好开始调查了。”克罗姆说,“那家咖啡馆,还有那个姑娘的家。我最好两个地方都去一下。凯尔西可以和我一起去。” “那波洛先生呢?”警长问。 “我陪你一起去。”波洛向克罗姆微微鞠了一躬,说。 克罗姆似乎有点儿不悦。以前没见过波洛的凯尔西则咧开嘴笑了。 令人遗憾的是,人们第一次见到我的朋友时,总是倾向于把他当成第一流的玩笑。 “勒死她的那条腰带呢?”克罗姆问,“波洛先生认为那是一条宝贵的线索。我猜他想看一下。” “我一点儿也不想看,”波洛立刻说,“你误解我了。” “你会一无所获的。”卡特说,“那不是一条皮带——如果是皮带,也许上面会留下指纹。那只是一条厚厚的编织腰带,杀人的理想工具而已。”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好了,”克罗姆说,“我们还是走吧。” 我们即刻出发。 我们的第一站是姜黄猫咖啡馆。它坐落于海边,是那种很常见的小茶室。小桌子上铺着橙红色的格子布,藤编的椅子上放着橙色靠垫,坐上去很不舒服。这是那种专门供应早餐咖啡的地方,五种不同的茶——德文郡茶、农舍茶、果味茶、卡尔顿茶和原味茶——还有为女士们准备的简易午餐,比如炒鸡蛋、小虾和脆皮通心粉。 早餐刚刚开始。咖啡馆的女经理匆忙把我们领进后面一间极不干净的密室。 “梅里恩小姐?”克罗姆问。 梅里恩小姐颤颤巍巍地用一种女性哀伤时的尖嗓音说: “我就是。这实在让人伤心,让人伤心透了。我真的无法想象这件事会给我们的生意造成怎样的影响!” 梅里恩小姐四十岁左右,非常瘦,一头稀疏的橙黄色的头发——其实,她本人就和姜黄猫惊人地相似。她紧张地揉搓着作为工作服一部分的三角披肩和荷叶边。 “你的生意一定会很兴隆的。”凯尔西警督鼓励她,“你等着瞧吧!很多人点菜,你会忙不过来的!” “可恶。”她说道,“太可恶了,这会让我们对人性感到绝望。” 尽管她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闪着亮光。 “关于那个死了的姑娘,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梅里恩小姐?” “没有什么。”梅里恩小姐的语气很坚决,“绝对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在这里做了多久了?” “这已经是第二个夏天了。” “你对她满意吗?” “她是个很好的服务员,手脚麻利,而且热心助人。” “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波洛问。 这回轮到梅里恩小姐对他露出“瞧,这些外国佬”的表情了。 “是个好看的姑娘,干干净净的。”她的语气很冷淡。 “昨天晚上她几点钟下班?”克罗姆问。 “八点钟。我们这儿八点钟关门。我们不供应晚餐。顾客没有这个需求。吃炒鸡蛋喝茶(这时,波洛打了个寒战)的人到七点钟就走光了,有时候会稍晚一些,一般过了六点半,我们就不忙了。” “她跟你提起过晚上要去干什么吗?” “当然没有。”梅里恩小姐断然说,“我们俩的关系没那么近。” “没有人来找过她吗?” “没有。” “她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吗?既不兴奋,也不消沉?” “我实在无可奉告。”梅里恩小姐冷冰冰地说。 “你雇了几个女服务员?” “平时是两个人,七月二十号到八月底还会再雇两个。” “伊丽莎白·巴纳德不是临时雇来的吧?” “巴纳德小姐是固定员工。” “那另一个呢?” “希格利小姐?她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她和巴纳德小姐是朋友吗?” “我实在无可奉告。” “也许我们最好和她聊几句。” “现在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把她叫过来。”梅里恩小姐说着站了起来,“请尽量简短一点儿,现在是早餐高峰时间。” 像猫一般的姜黄色梅里恩小姐离开了房间。 “非常优雅。”凯尔西警督评价道,他模仿那个装腔作势的女人,“我实在无可奉告。” 一个胖乎乎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她有点儿喘不上气来,一头黑发,面颊红润,黑色的眼珠激动得滴溜乱转。 “是梅里恩小姐让我来的。”她气喘吁吁地说。 “你就是希格利小姐?” “对,我就是。” “你认识伊丽莎白·巴纳德吗?” “哦,是的,我认识贝蒂。太可怕了,不是吗?实在是太可怕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一个上午都在跟姑娘们说,我真的不敢相信!‘你们知道,姑娘们,’我说,‘这不像是真的。贝蒂!我是说贝蒂·巴纳德,她一直在这儿工作,怎么就被人杀了呢!我就是不敢相信。’我说。我捏了自己五六次,看我是不是醒着呢。贝蒂被人杀了……哦,这……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不像是真的。” “你熟悉死者吗?”克罗姆问。 “呃,她在这儿工作的时间比我长。我是今年三月份才来的。她去年就在这儿了。她是个特别安静的人,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不是那种特别爱说爱笑的人。我的意思不是说她就是个安静的人,她有很多自己的乐趣,但是她不……怎么说呢,她既安静,又不安静,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我想说,克罗姆警督实在是太有耐心了。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个体态丰满的希格利小姐简直令人抓狂。她会把她说出来的每一个观点重复更正六七遍,最终的结果是枯燥到极点。 她和死者的关系并不亲密。可以猜到,伊丽莎白·巴纳德认为自己的能力略胜希格利小姐一筹。工作时她非常友善,但姑娘们和她的交往不深。伊丽莎白·巴纳德有个“朋友”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上班。那个中介公司的名字叫考特—布伦斯基尔。不,他既不是考特先生,也不是布伦斯基尔先生。他是那里的办事员。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很熟悉他的长相。英俊——哦,非常英俊,总是穿得很漂亮。显然,希格利小姐心里有点儿嫉妒。 最后总结一下这次面谈的结果。伊丽莎白·巴纳德没向咖啡馆里的任何一个人透露她昨晚的计划,但希格利小姐认为,她是去见那个“朋友”了。她穿了一条新的白裙子。“穿了新衣服,人显得特别甜美。” 接下来,我们又找另外两个姑娘聊了一会儿,但没有进一步的结果。贝蒂·巴纳德对她的计划只字未提,整个晚上也没有人在贝克斯希尔见过她。 第十章 巴纳德一家 第十章 巴纳德一家 伊丽莎白·巴纳德的父母住在一幢极其狭小的平房里,这样的房子那里大概有五十幢,是一个做投机生意的建筑商在小镇的边缘地带匆匆建成的。小镇的名字叫兰达尔诺。巴纳德先生是个矮胖子,年纪大概在五十五岁上下,他一脸困惑,看到我们向他家走来,就站在门口等我们。 “进来吧,先生们。”他说。 凯尔西警督主动介绍说: “这位是苏格兰场的克罗姆警督,先生。”他说,“他是来帮我们破案的。” “苏格兰场?”巴纳德先生满怀希望地说,“太好了。那个杀人的恶棍就该坐牢。我可怜的女儿——”他的脸因突然流露的悲伤变了形。 “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也是从伦敦来的,还有——” “黑斯廷斯上尉。”波洛说。 “很高兴见到你们,先生们,”巴纳德先生木然地说,“快进屋吧。我不知道我可怜的太太能不能见你们。她太难过了。” 然而,当我们在这幢平房的客厅里坐定时,巴纳德太太还是露面了。显然,她大哭过,眼圈发红,脚步摇晃,一副受到沉重打击的样子。 “哎呀,好了。”巴纳德先生说,“你确定没事吗?” 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拉到一把椅子前坐下。 “警长人很好,”巴纳德先生说,“通知我们这个消息后,他说,等我们的情绪恢复过来以后,他再来问别的问题。” “太残忍了,哦,太残忍了。”巴纳德太太眼泪汪汪地喊道,“这是世上最残忍的事。” 她的语调有点儿像吟唱,我原以为是外国口音,直到我想起门上的名字,才意识到,她的某些发音实际上证明了她原籍威尔士。 “是很痛苦,夫人,我知道。”克罗姆警督说,“我们非常同情你,但我们想了解所有的事实,以便尽快开展工作。” “有道理。”巴纳德先生边说边点头表示赞同。 “我了解到,你女儿今年二十三岁。她和你们住在一起,在姜黄猫咖啡馆上班,对吗?” “是这样的。” “这座房子是新建的吧?你们以前住在哪儿?” “我以前在肯宁顿做五金生意。两年前退休了。一直想住到海边来。” “你有两个女儿?” “是的。我的大女儿在伦敦做职员。” “昨天晚上你女儿没回家,你们是不是很担心?” “我们不知道她一夜没回来。”巴纳德太太泪盈盈地说,“我和她爸爸有早睡的习惯,九点钟我们就上床休息了。直到警察来了,我们才知道贝蒂昨天晚上没回家,他们说,说……” 她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 “你女儿经常很晚才回家吗?” “你知道现在的女孩经常是这样。警督,”巴纳德说,“她们都很独立。夏天的晚上她们不会着急回家的。贝蒂也一样,通常她十一点钟到家。” “她怎么进门?你们给她留门吗?” “钥匙就放在门垫下面——我们一直这么做。” “我听到一些传闻,说你的女儿已经订婚了。” “现在人们不用这么正式的说法了。”巴纳德先生说。 “那个小伙子叫唐纳德·弗雷泽,我很喜欢他,非常喜欢他,”巴纳德太太说,“可怜的孩子,他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难过。不知道他听说了没有?” “我听说他在考特—布伦斯基尔公司工作?” “是的。做房地产经纪人。” “你女儿晚上下班后,他们经常见面吗?” “不是每天晚上都见面,一个星期差不多见一两次吧。” “你知道她昨天晚上要去见他吗?” “她没说。贝蒂向来不怎么说她做什么,要去哪儿。但她是个好姑娘,贝蒂是个好孩子。哦,我不敢相信——” 巴纳德太太又开始抽泣。 “振作一点儿,老伴。忍着点儿。”她的丈夫劝她,“我们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我相信唐纳德永远不——永远不——”巴纳德太太呜咽着说。 “现在振作一点儿。”巴纳德先生重复道。 “我多么希望能给你们一点儿帮助,但事实上,我一无所知,我一无所知,根本没办法帮你们找到那个该死的恶棍。贝蒂是个可爱、快乐的姑娘——她和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呃,我们年轻的时候叫相恋。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有人会杀死她呢?这实在是说不通。” “你的话非常接近真相,巴纳德先生。”克罗姆说,“现在我想去看一下巴纳德小姐的房间。也许我们能在那儿找到点儿什么,信或者日记本什么的。” “请过去看吧。”巴纳德先生说着站起身来。 巴纳德先生带路。克罗姆跟在他身后,然后是波洛,接着是凯尔西,我走在最后。 我停了一分钟系鞋带,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一个女孩从车里跳下来。她付了车费,然后急匆匆地沿着小路走过来,手里提着一只小箱子。进门时,她看见我,突然停住了脚。 “你是谁?”她说。 我下了几个台阶,觉得很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应该自报家门吗?还是说我是和警察一起来的?然而,这个姑娘不给我时间作决定。 “哦,好吧。”她说,“我能猜出来。” 她摘下白色的小羊毛帽,随手扔在地上。稍微转了一下身,阳光正好照在她身上,现在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模样了。 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我的姐妹们儿时玩过的荷兰式活动关节木玩偶。她一头黑发,短发波波头,剪了个齐刘海儿。颧骨很高,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有一种怪异的时髦的棱角,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说她不吸引人。她其实不好看,长相很普通,但她身上有一种强烈的东西,让人无法忽视她。 “你是巴纳德小姐吧?”我问。 “我是梅根·巴纳德。你是警察吧,我猜?” “呃,”我说,“也不尽然——” 她打断我的话。 “我想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我妹妹是个聪明的好女孩,她没有男性朋友,早上好!” 她短促地大笑了一声,用挑衅的目光注视着我。 “这个说法很准确,是不是?”她说。 “我不是记者,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谁?”她环顾四周,“我母亲和我父亲呢?” “你父亲带警察去看你妹妹的房间了。你母亲在那边。她很难过。” 女孩似乎做了个决定。 “到这边来吧。”她说。 她拉开一扇门,走了进去。我跟在她后面,发现我们来到了一个整洁的小厨房。 我刚要关上身后的门,不想遇到了阻力。波洛悄悄闪身进来,并随手关上了门。 “巴纳德小姐?”他迅速鞠了一躬,说。 “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我说。 梅根·巴纳德迅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我听说过你,”她说,“你就是那个时髦的私人侦探,对不对?” “这个形容不算美好,但也可以。”波洛说。 姑娘坐在餐桌沿上,接着,她把手伸进包里摸烟,然后把烟放在唇间,点着,在两口烟的间隙开口说: “我不太明白,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怎么会对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案子感兴趣呢?” “小姐,”波洛说,“你不明白的东西和我不明白的东西加在一起都够写一本书了。但这一切都没有现实意义。有现实意义的是那些不容易找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 “小姐,很可惜死亡会引发偏见。而偏见对死者有利。我听见刚才你对我的朋友黑斯廷斯说的话了。‘她是一个聪明的好女孩,没有男性朋友。’你这么说是在嘲笑报纸。确实如此,一个年轻的姑娘死了,人们会这么说。她很聪明。她很快乐。她性情温和。她无忧无虑。她没有讨厌的熟人。人们总是对死者表现得宽容大度。你知道此刻我想做什么吗?我想找到一个熟悉伊丽莎白·巴纳德,但不知道她已经死了的人!这样我才能听到对我有用的话——真话。” 梅根·巴纳德抽着烟,静静地看了他几分钟。她终于开口了。她的话吓了我一跳。 “贝蒂,”她说,“是个十足的小傻瓜。” 第十一章 梅根·巴纳德 第十一章 梅根·巴纳德 正如我所言,梅根·巴纳德说出来的话,加上她干脆利落、公事公办的口吻,着实吓了我一跳。 然而,波洛只是严肃地点了一下头。 “现在说也不迟,”他说,“你很聪明,小姐。” 梅根·巴纳德依旧以超然的语气说: “我非常喜欢贝蒂。但我对她的喜爱,并不能让我对她是个小傻瓜这个事实视而不见——有的时候,我还会当面对她这样讲!姐妹之间就是这样。” “她重视你的意见吗?” “很可能没有。”梅根的话里带着讥讽的意味。 “小姐,你能说得再准确一些吗?” 梅根犹豫了一两分钟。 波洛微微一笑,说: “我可以帮你。我听到你对黑斯廷斯说的话了。你说你妹妹是个聪明、快乐的姑娘,没有男性朋友。这和事实正好相反吧?” 梅根慢吞吞地说: “我不想伤害贝蒂。我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她正正经经地做人,不是那种喜欢过周末的人。完全不是。但她喜欢有人带她出去跳舞什么的,哦,她喜欢听廉价的恭维和赞美之词。” “她很漂亮,是吗?” 这是我第三次听到这个问题,这次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实际的回应。 梅根从桌子上滑下来,走向她的箱子,“啪”的一声打开,取出一样东西交给波洛。 皮质的相框里是一个面带微笑的金发女孩的及肩照。显然,她刚烫过头,头上有很多小卷。她的笑容淘气而造作。当然,不能用美丽来形容这张脸,但她廉价的漂亮却是显而易见的。 波洛把照片还给她,说: “你和她长得不像,小姐。” “哦!我是长相普通的那个。从小我就知道。”她似乎对这个事实不屑一顾,觉得微不足道。 “你认为你妹妹究竟在哪些方面表现得很愚蠢?也许你是指她和唐纳德·弗雷泽先生的关系?” “就是在这件事上。唐 是那种特别镇静的人,但他——呃,当然他也厌恶某些事情,然后——” “然后什么,小姐?” 他定定地看着她。 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但在我看来,她犹豫了一秒钟才回答: “我担心到头来他会——抛弃她。如果是这样,真的挺遗憾的。他为人稳重,工作勤奋,也会是个好丈夫。” 波洛继续盯着她。在他的注视下,她没有脸红,反而报以同样坚定的目光——此外,还有别的什么——让我想起她最初那个挑衅轻蔑的神态。 “原来是这样,”他终于开口道,“我们可以不再说真话了。” 她耸了一下肩,转身面向门口。 她说:“我已经尽力帮助你了。” 听到波洛说话,她又停下了脚步。 “等一下,小姐,我有事要告诉你,请回来。” 我想,她是极不情愿地服从了。 令我稍稍感到惊讶的是,波洛突然讲起了ab c信的来龙去脉,安德沃尔谋杀案,还有在尸体旁边发现的列车时刻表。 他找不到理由抱怨她对此缺乏兴趣。她张开嘴巴,两眼发光,坚持听他讲下去。 “这都是真的吗,波洛先生?” “是的,全是真的。” “你真的认为我妹妹是被某个可怕的杀人狂杀死的吗?” “正是这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哦!贝蒂,贝蒂,太,太可怕了!” “你看,小姐,我向你了解情况的时候,你大可以畅所欲言,不必顾虑会伤害到什么人。” “是的,我现在明白了。” “那么就让我们把这次谈话继续下去吧。我有了一种想法,这个唐纳德·弗雷泽可能是个脾气狂暴而且嫉妒心极强的人,你说对吗?” 梅根·巴纳德平静地说: “我信任你,波洛先生。我会把真相彻底告诉你。就像我说的那样,唐是一个非常冷静的人——很克制的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他很少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但在这种表象下面,他对某些事又特别介意。他生性好妒,总是吃贝蒂的醋。他对她一心一意——当然,她也很喜欢他,但贝蒂不会因为喜欢一个人就不去留意其他人。她天生不是那种人。她会,呃,留意那些相貌英俊、向她问好的男人。当然,在姜黄猫咖啡馆工作,她总是能遇到一些男人——尤其是在暑假期间。她向来伶牙俐齿,如果有人跟她开玩笑,她也会和那个人打趣。然后,她可能会和他们见面,约着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从来没发生过那种事——她就是喜欢找乐子。她过去常说,即使有一天她和唐的生活安顿下来了,如果有可能,她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快活地玩乐。” 梅根停下来,波洛说: “我明白。继续讲吧。” “唐无法理解的正是她的这种想法。如果她真的喜欢他,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要和别人出去呢?有那么一两次他们为此吵得很凶。” “那个唐纳德先生不再平静了?” “他和所有平静的人一样,万一发起脾气来,简直是狂风骤雨。唐大发雷霆,把贝蒂吓坏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他们吵过一次,还有一次吵得更凶——就在一个多月前。当时我在家里过周末。我想让他们和好,那时我想提醒贝蒂一下——告诉她,她是一个小傻瓜。她只是说,她那么做没想伤害他。呃,她说得没错,但她照样自讨苦吃。你知道,一年前他们那次争吵之后,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她会撒几个有用的小谎,她的原则是,脑子不想,心就不痛。他最后一次发火是因为她告诉唐,她要去黑斯廷斯(注:黑斯廷斯(hastings),英国地名。)见一个女朋友,结果他发现,她其实是和一个男人去了伊斯特本,对方还是个已婚的男人。那人在这件事上有点儿遮遮掩掩,于是情况变得更糟了。他们大吵了一通——贝蒂说她还没嫁给他,所以有权力想和谁出去就和谁出去。唐气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什么?” “他会杀了她——”梅根低声说。 她不说话了,盯着波洛。 他严肃地点了几下头。 “所以,很自然你会担心……” “我从来没想过他真的会这么做,一分钟也没这么想过!我担心的是还会引起——争吵,他说的那些话,好几个人都知道。” 波洛再次严肃地点头。 “正是如此。小姐,可以这么说,若不是凶手自私自利的虚荣心,这件事肯定会发生。如果唐纳德·弗雷泽逃脱嫌疑,还得感谢ab c疯狂的自吹自擂。”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后,说: “你知道你妹妹跟那个已婚男人或者别的什么男人见过面吗,最近?” 梅根摇头否认。 “不知道。你看,我不住在这儿。” “那你认为呢?” “她可能没再见过那个人。如果他觉得这样可能引起他们的争吵,他就避开了,至于贝蒂又向唐撒了谎,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你知道,她很喜欢跳舞、看电影,当然,唐没有那么多钱天天带她出入那些场所。”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会向什么人吐露心事吗?比如说,在咖啡馆做事的那些姑娘?” “我觉得不太可能。贝蒂受不了那个叫希格利的女孩。她觉得她很普通。其他的姑娘又都是新来的。反正,贝蒂不是一个爱倾诉的人。” 这时,一阵刺耳的电铃声颤抖着在梅根头顶响起。 她走到窗前,把身子探出窗外,接着,她猛地把头抽了回来。 “是唐……” “把他带到这儿来。”波洛马上说,“在把他交给我们的警督之前,我想和他谈两句。” 梅根·巴纳德犹如闪电一般冲出厨房,几分钟后,她拽着唐纳德·弗雷泽的手回来了。 第十二章 唐纳德·弗雷泽 第十二章 唐纳德·弗雷泽 看到这个年轻人,我立刻为他难过起来。苍白憔悴的面容和迷惑不解的眼神都显示出他遭受了多么沉重的打击。 这个年轻人身高近六英尺,身材匀称,虽说不上英俊,但也算是好看,长了一张可爱的、有雀斑的脸,高颧骨,一头火红的头发。 “怎么回事,梅根?”他说,“为什么到这儿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我刚听说——贝蒂……” 他的话音渐渐弱了下去。 波洛将一把椅子推到他面前,年轻人无力地坐下了。 我的朋友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随手摘下挂在食品柜上的一只酒杯,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儿瓶子里的东西,说: “喝一点儿吧,弗雷泽先生。对你会有好处。” 年轻人照办了。喝了一口白兰地后,他脸上恢复了一点儿血色。他坐直身子,再次转向那个姑娘。神态非常平静镇定。 “我想,这是真的了?”他说,“贝蒂,死了——被人杀死了?” “这是真的,唐。” 他看起来很茫然,说:“你刚从伦敦赶过来吗?” “是的,爸爸给我打电话了。” “我猜,他是九点半给你打的吧?”唐纳德·弗雷泽说。 他的思绪正在逃避现实,沿着这些琐碎的细节去寻找安全感。 “是的。” 沉默一两分钟后,弗雷泽说:“警察呢?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在楼上。我想是在检查贝蒂的遗物。” “他们不清楚是谁?他们不知道……” 他停了下来。 他和所有敏感、害羞的人一样,不喜欢把残暴的事实用语言表达出来。 波洛把身子向前挪了一点儿,提了个问题。他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表达,不带一丝感情色彩,仿佛询问的是微不足道的细节。 “巴纳德小姐有没有告诉过你昨天晚上她去哪儿?” 弗雷泽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起话来似乎很机械。 “她告诉我她要和一个女朋友去圣利昂纳兹。” “你相信她说的话吗?” “我——”这个机器人突然清醒过来,“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勃然大怒,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我明白了贝蒂为什么害怕惹怒他。 波洛的语气很干脆:“贝蒂·巴纳德死在一个杀人犯手里。你只有告诉我们实情,才能帮我们抓住他。” 他又看了一眼梅根。 “没错,唐。”她说,“现在不是考虑你自己或其他人的感受的时候。你必须坦白说出真相。” 唐纳德·弗雷泽用怀疑的眼神望着波洛。 “你是谁?你不是警方的人吗?” “我比警察好。”波洛说,他不是故作傲慢。对他而言,这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 “告诉他吧。”梅根说。 唐纳德·弗雷泽让步了。 “我,我不太确定。”他说道,“她说的时候我信了,从来没想过别的。后来,也许是她的态度什么的,让我产生了怀疑。” “是吗?”波洛说。 他已经坐到唐纳德·弗雷泽对面去了。他盯着另一个人的眼睛时,仿佛是在给那个人催眠。 “我为自己的多疑感到羞愧。但——我确实怀疑……我想过要不要去海边,看着她离开咖啡馆。我真的去了。但后来我觉得不能这么做。如果贝蒂看见我,她会生气的。她会马上意识到我在跟踪她。” “那你做了什么?” “我去了圣利昂纳兹。八点钟到的。我盯着来来往往的公共汽车,看她是不是在车上……但根本没有她的影子……” “然后呢?” “我开始惊慌失措。我相信她肯定和哪个男人在一起。我想那个人可能开车带她去黑斯廷斯了,于是我又去了黑斯廷斯,在旅馆和餐馆里张望,去电影院附近转悠,我还去了码头。我做了这么多该死的蠢事。即使她真去了那里,我也不可能找到她。况且,除了黑斯廷斯,还有一大堆别的地方可去。” 他停了下来。由于他的表达很准确,我在他的话语间捕捉到了潜在的意味,可以想象,当时他肯定被茫然、迷惑的痛苦和愤怒的情绪操控了。 “最后我放弃了,回来了。” “几点钟?” “不知道。我是步行回来的。到家的时候应该是半夜了,或者再晚一点儿。” “然后——” 厨房的门开了。 “哦,你们在这儿呢。”凯尔西警督说。 克罗姆警督从他身后挤过来,瞥了一眼波洛,又瞥了一眼那两个陌生人。 “这两位是梅根·巴纳德小姐和唐纳德·弗雷泽先生。”波洛介绍他们。 “这位是伦敦来的克罗姆警督。”他解释道。 他转向警督,说:“你在楼上检查时,我和巴纳德小姐和弗雷泽先生谈了谈,想尽量弄明白这个案子。” “哦,是吗?”克罗姆警督说,他的心思没在波洛身上,而是在那两个刚来的人身上。 波洛退回客厅。经过凯尔西警督身边时,后者和善地问: “查出什么新情况没有?” 但他的注意力被他的同事分散了,没有等到回答。 我也跟着波洛来到厅里。 “有什么东西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了吗,波洛?”我问他。 “凶手心地善良得令我吃惊,黑斯廷斯。” 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完全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第十三章 会议 第十三章 会议 开会! 我的许多关于abc案的记忆似乎都与开会有关。 在苏格兰场开会。在波洛家开会。官方会议。非官方会议。 召开这次会议的目的,是商量一下是否应该向媒体公布那几封匿名信的有关情况。 贝克斯希尔谋杀案显然比安德沃尔案更受关注。 其次,它具备更多能够流行的因素。首先,受害人是个漂亮姑娘。其次,案发地位于一处受大众欢迎的海滨度假地。 媒体全面报道了本案的所有细节,而且每天不加掩饰地重新改写。abc列车时刻表得到了应有的关注。大家最喜欢的观点是,凶手在当地买了这本列车时刻表,对于查明凶手的身份来说,这是一条宝贵的线索。此外,他好像是坐火车来的,而且打算离开这里后去伦敦。 关于安德沃尔谋杀案的报道少得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根本没提列车时刻表,所以公众不太可能把这两个案子联系在一起。 “我们必须就行动方针作出决定。”助理局长说,“问题是,我们怎么才能得到最好的结果?我们该不该把实情告诉公众,让他们参与合作,毕竟,这样的话,几百万人会留意一个疯子——” “他看起来不会像个疯子。”汤普森医生突然插了一句话。 “——注意ab c的销售情况,等等。我反对这个做法,我认为秘密调查对我们更有利,不会让他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但还有一个问题,其实他很清楚我们已经知道了。他故意用匿名信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哎,克罗姆,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这么想的,长官。如果我们把案情公之于众,就是遵守abc的游戏规则。这正是他想要的——公众关注——臭名昭著。这正是他所追求的东西。我说得对吗,医生?他希望弄出点儿动静来。” 汤普森点了点头。 助理局长若有所思地说: “这么说,你赞成阻挠他。拒绝他所渴望的宣传。你呢,波洛先生?” 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波洛没说话。开口时,他的措辞非常谨慎。 “对我来说很难,莱昂内尔先生。”他说,“就像你们可能会说的那样,我是利害关系方。挑战是冲着我来的。如果我说‘隐瞒事实——不要公布于众’,会不会有人认为这是我的虚荣心在作怪呢?说我担心自己的名誉?这样做很难!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把所有的事实都告诉大家——这么做也有好处。至少是个警告……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我和克罗姆警督都认为,这正中凶手的下怀。” “嗯。”助理局长揉搓着下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汤普森医生,“假如我们不让这个疯子得逞,不满足他给自己做宣传的渴望。他可能会怎么做?” “再次犯罪。”医生立即说,“迫使你采取行动。” “如果我们在所有的报纸上大肆宣传这件事。他又会作何反应?” “答案是一样的。一种方法满足了他的狂妄自大,另一种方法则阻碍了他的狂妄自大。结果是一样的。再次犯罪。” “你说呢,波洛先生?” “我同意汤普森医生的观点。” “进退两难啊。你认为这个——疯子一共打算作多少次案?” 汤普森医生看着对面的波洛。 “看样子是要从a到z。”他愉快地说。 “当然啦,”他继续说,“不可能到z。会差得很远。在这之前你们早就抓住他了。有趣的是,我想知道他怎么处理x这个字母。”他忽然为这种纯粹出于愉快的猜测感到内疚,“不过,根本用不着等到x,你们早就抓住他了。这么说吧,g或者h。” 助理局长的拳头捶了一下桌子。 “我的上帝,难道你认为还会有五起凶杀案吗?” “不会有那么多,先生。”克罗姆警督说,“相信我。” 他的语气很自信。 “你认为会到哪个字母,警督?”波洛问。 他的语气里含有轻微的讽刺意味。我想,克罗姆看他的眼神里掺杂着反感和平日镇静的优越感。 “下次可能就能抓到他,波洛先生。无论如何,我保证在f之前抓到他。” 他转向助理局长。 “我想,我们已经很清楚凶手的心理了。如果我说错了什么,汤普森医生会纠正我。我认为,每次作案成功,他的自信心都会成倍增加。每次他感觉‘我太聪明了,他们抓不到我’的时候,就会因为太过自信而变得粗心大意。他夸大自己的聪明和他人的愚笨,很快就会懒得采取任何防范措施。我说得对不对,医生?” 汤普森点点头。 “通常是这样。没有更好的非医学词汇来表达。你对这样的事有所了解,波洛先生。你难道不同意我的观点吗?” 我想,克罗姆不喜欢汤普森向波洛求助。他认为自己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有自己才是专家。 “克罗姆警督所言极是。”波洛表示同意。 “妄想狂。”医生小声说。 波洛转向克罗姆。 “贝克斯希尔案有什么实质性的令人感兴趣的东西吗?” “没有什么确切的事实。伊斯特本一个叫斯普兰德的餐馆的服务员看到那个死了的女孩的照片,认出了她,他说,二十四号晚上,她和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在他们那里用过餐。从贝克斯希尔到伦敦的公路中途有家叫红花菜豆的旅馆,那里也有人认出了她。他们说,二十四号晚上大约九点钟,他们看到她和一个像是海军军官的男人在一起。他们的话不可能都对,两个说法都有可能是真的。当然,还有很多人出来指认她的身份,但大部分没有多大用处。我们还没有查出abc的行踪。” “看来你已经尽力了,克罗姆。”助理局长说,“你说呢,波洛先生?你想到什么调查方向了吗?” “我认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发现动机。” “这不是明摆着吗?字母顺序情结。是不是叫这个,医生?” “是。”波洛说,“有一种字母顺序情结。但为什么会是字母顺序情结呢?疯子在作案之前往往会有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 “好了,好了,波洛先生。”克罗姆说,“你想一想一九二九年的斯通曼。最后他试图杀死任何一个人,人家根本没惹着他。” 波洛转向他。 “确实如此。但如果你是一个足够重要的大人物,你自然不会去伤害讨厌的小人物。如果一只苍蝇一次又一次落在你的额头上,让你痒到发疯,你会怎么做?你会竭尽全力杀死那只苍蝇,不会为此受到良心上的谴责。你很重要——苍蝇不重要。你杀了苍蝇,烦恼就结束了。杀死一只苍蝇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如果你有洁癖的话。苍蝇对社区来说是一个潜在的危险源——苍蝇必须走。因此,你要从精神错乱的罪犯的角度考虑问题。但说到本案——如果受害人是按照字母顺序挑选的,那么他们被除掉并非因为他们给凶手个人带来了什么烦恼。把二者结合起来看,这也太巧合了。” “这是一种观点。”汤普森医生说,“我记得有一个案子,一个女人的丈夫被判处死刑。于是,她把陪审团成员一个接一个杀死了。过了很长时间,这些案子才被联系到一起,因为看上去完全是无计划的。但正如波洛先生所言,根本不存在凶手随意杀人这回事。要么除掉碍事的人,无论多么无意义;要么出于某种信念杀人。有的人除掉神职人员、警察或者妓女,因为他坚定地认为这些人就应该被除掉。在我看来,这种动机并不适用于本案。阿谢尔太太和贝蒂·巴纳德不能被当做同一个社会阶层的成员被联系起来。当然,凶手也可能有性别情结。两个受害人都是女性。当然啦,等下次案发时,我们就更清楚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汤普森,不要这么油嘴滑舌地说下一次犯罪。”莱昂内尔先生气愤地说,“我们要尽一切所能阻止下一次犯罪。” 汤普森医生闭上了嘴,开始使劲儿擤鼻涕。 “随你的便吧,”他的鼻子似乎在说,“如果你不愿意面对现实的话。” 助理局长转向波洛先生。 “我明白你的用意,但我们还不是很清楚。” “我问我自己,”波洛说,“凶手到底是怎么想的?从信上看,他杀人似乎只是为了好玩,为了让自己开心。这是真的吗?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除了纯粹按照字母的顺序,他挑选受害人时又遵循怎样的原则呢?如果他杀人只是为了自娱自乐,他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这件事,否则,他完全可以犯了罪却不用受到惩罚。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都同意这个观点,他希望广受瞩目,弄点儿动静出来,展示自己的个性。人们把目前为止他挑选的这两个受害人联系在一起,能发现究竟在哪个方面压制了他的个性吗?最后我还有一个建议:他的动机会不会是出于对我个人,赫尔克里·波洛的憎恨呢?他公开向我发起挑战,是否因为我曾经在职业生涯的某一个点上打败过他,而我并不知情呢?当然,也有可能不是为了报私仇,而是针对我的外国人身份。如果是这样,又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结果呢?他从外国人那里受到过怎样的伤害?” “这些问题令人浮想联翩。”汤普森医生说。 克罗姆警督清了一下嗓子。 “哦,是吗?暂时无法回答,也许。” “尽管如此,我的朋友,”波洛的目光直视着他,“答案就在那里,就在那些问题里。如果我们能找到这个疯子犯罪的确切原因——对我们来说,或许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他而言则是合情合理的——我们就应该能知道,或者可能知道下一个受害人是谁了。” 克罗姆摇了摇头。 “他是随机杀人——这是我的看法。” “心地善良的杀人犯。”波洛说。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心地善良的杀人犯!如果没有ab c的警告信,弗朗兹·阿谢尔会因为杀妻被捕!唐纳德·弗雷泽也可能因为谋杀贝蒂·巴纳德被捕。是不是他心太软,受不了别人为他们没做过的事受苦?” “我听说过更奇怪的事。”汤普森医生说,“我知道有几个人杀了六个人,但他们全崩溃了,因为其中一个受害者没有当场死亡,受了很多罪。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这不能构成本案凶手的杀人动机。他希望这些罪行能为他增光添彩。这才是最合适的解释。” “关于宣传这件事,我们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助理局长说。 “我可以提个建议吗,先生?”克罗姆说,“为什么不等我们收到下一封信再说呢?到了那个时候再公之于众——做个专刊什么的。这样会在那个被提到名字的城镇造成一定的恐慌,但也会让所有名字以c开头的人保持警惕,abc会为此竭尽全力。他会下定决心,非成功不可。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能抓住他了。” 我们完全不知道将来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们。 第十四章 第三封信 第十四章 第三封信 第三封信来时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 可以这么说,我们采取了所有的防范措施,abc重新投入战斗时,应该不会有不必要的耽搁。苏格兰场派来一个年轻的警员,如果我和波洛不在家,他的职责就是拆开所有的信件,以便及时与总部联系。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心情越来越紧张。随着克罗姆警督寄予希望的线索一个接一个消失,他原本就冷漠高傲的态度变得愈发冷漠高傲。虽然有人说见过贝蒂·巴纳德和其他男人出去,但结果证明他们对那些人含糊的描述毫无用处。所有被人注意到在贝克斯希尔和库登附近出现的汽车,要么车主给出了合理的解释,要么再也找不到踪影。调查购买ab c列车时刻表的情况给很多无辜的人造成了不便和麻烦。 至于我们自己,每当门口响起邮递员熟悉的敲门声,我们的心脏就会因为担心而跳得更快。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相信波洛也有同感。 我知道,这个案子让他很不悦。他拒绝离开伦敦,宁可留在这里,以防万一。在炎热的三伏天,连他的胡子都因为主人的忽视打蔫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abc的第三封信寄到的那天是星期五。大概是晚上十点钟送来的。 听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和轻快的敲门声,我起身走向邮箱。我记得一共送来了四五封信。我看到的最后一封信的地址是打出来的。 “波洛。”我大叫道……叫喊的声音传向远方。 “信到了?打开,黑斯廷斯。快点儿。我们要分秒必争。我们必须制订计划。” 我撕开了信封——波洛头一次没责备我这么不讲究——抽出那张打印的纸条。 “读一下。”波洛说。 我大声朗读起来: 可怜的波洛先生: 你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擅长破这些小案子,是不是?你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是吗?让我们看看你这次能否表现得好一些。这次的案子很简单。三十号,在彻斯顿(churston)。你一定要努力做点儿什么!你知道,总是照我的意思来,这有点儿枯燥。 祝你狩猎愉快! 你永远的朋友 abc “彻斯顿,”说着,我立即去拿abc,“让我们看看它在哪儿。” “黑斯廷斯,”波洛突然喊了一声,打断了我,“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上面有日期吗?” 我看了一眼手里的信。 “二十七号。”我告诉他。 “我没听错吧,黑斯廷斯?他给出的作案日期是三十号?” “没错,我看看,是的……” “上帝啊,黑斯廷斯,你还没明白吗?今天就是三十号。” 他指着墙上的挂历。我抓起报纸确认了日期。 “为什么——怎么会——”我结结巴巴地说。 波洛从地上捡起那个撕开的信封,我隐约记得信封上的地址有点儿不对劲,但由于太着急看信,就没怎么注意。 现在波洛住在白港公寓,而信封上的地址写的却是:白马公寓,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收。信封的一角写了一行潦草的字:eci区白马公寓查无此人,白马苑亦查无此人——试投白港公寓。 “我的天哪!”波洛小声说,“难道连运气都在帮这个疯子吗?快——快,我们必须马上联系苏格兰场。” 一两分钟后,我们和克罗姆在电话里交谈起来。这位极有自制力的警督头一次没回答:“哦,是吗?”相反,他嘟囔了一句脏话。他听我们说完,挂断电话,以最快的速度给彻斯顿打了长途电话。 “太迟了。”波洛小声说。 “不要说得这么肯定。”我争辩道,尽管我自己也没抱太大希望。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十点二十?还剩下一个小时四十分钟。ab c可能这么长时间迟迟不下手吗?” 我翻开先前从书架上取下的那本列车时刻表。 “彻斯顿,德文郡,”我读道,“距帕丁顿二百零四点七五英里,人口六百五十六。看来是个小地方。肯定有人会注意到他。” “即便如此,又有一条生命被夺走了。”波洛小声说,“一共有几趟火车?我想坐火车比坐汽车快。” “有一趟半夜的车——卧铺,经由牛顿阿博特,早晨六点零八分到那儿,然后七点一刻到彻斯顿。” “是从帕丁顿出发的吗?” “帕丁顿,对。” “我们就坐这趟车,黑斯廷斯。” “出发前我们几乎得不到任何消息。” “今天晚上还是明天早晨得到坏消息,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道理。” 趁波洛又去给苏格兰场打电话的工夫,我把几样东西塞进箱子里。 几分钟后,他走进卧室,问我: “你在干什么?” “我在帮你收拾行李。我想这样可以节省点儿时间。” “你的情绪太激动了,黑斯廷斯。这样会影响你的双手和智慧。外套能这么叠吗?你看你把我的睡衣弄的。如果洗发水的瓶子漏了,我的睡衣怎么办?” “天哪,波洛。”我叫道,“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衣服弄得怎么样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知道轻重缓急,黑斯廷斯。我们不可能在火车开动前就走,而且毁了一个人的衣服对阻止一桩谋杀案毫无帮助。” 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箱子,亲自整理衣物。 他解释说,我们要把信和信封带到帕丁顿去,苏格兰场会派人在那里和我们会面。 到站台时,我们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克罗姆警督。 他对波洛询问的表情作出回应。 “还没有消息。只要是有空的人都在找。我们尽可能打电话提醒了名字以c开头的人。只能碰碰运气了。信在哪儿?” 波洛把信交给他。 他仔细读了一遍那封信,低声骂了一句。 “运气真是见了鬼的好!连好运都为这个家伙助战。” “你不认为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吗?”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克罗姆摇摇头。 “不。他有自己的规则——疯狂的规则,而且他信守这些规则。公正的警告。他很重视这一点。这也是他爱夸耀自己的地方。现在我怀疑——我几乎敢打赌,这个家伙喝白马威士忌。” “啊,太有创意了!”波洛不由自主地赞叹起来,“他在打地址的时候,面前正好放着一瓶酒。” “就是这样。”克罗姆说,“我们都干过这种事,无意识地抄写下眼皮底下的词语。他先写了一个‘白’字,接着写了‘马’字,其实应该写‘港’字……” 我们发现警督也坐火车与我们同行。 “即使运气好到不可思议,什么事都没发生,但作案地点肯定是彻斯顿。凶手就在那里,也许已经在那儿待了一天了。我的一个同事一直守在电话机旁,万一有什么事,他会立刻通知我。” 火车启动时,我们看见有个人沿站台跑过来。那个人一边伸手去够警督的窗户,一边朝车上喊着什么。 火车驶出车站后,我和波洛迅速穿过走道,轻敲警督所在的那个卧铺车厢的门。 “有消息吗?”波洛问道。 克罗姆平静地回答: “和想象中的一样糟。有人发现卡迈克尔·克拉克(clarke)爵士被人猛击头部而死。” 虽然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并不为普通民众所熟知,但他还是有一定的知名度。他曾经是闻名遐迩的喉科专家。退休后的生活相当富足,于是沉醉于一生最大的爱好之一——收藏中国陶瓷——之中。几年后,他又从一个伯父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于是全情投入,并成为最著名的中国艺术品收藏家之一。他已婚,但没有孩子,住在德文郡海边一幢自己建的房子里,他很少来伦敦,除非有重要的拍卖。不用多想就能知道,在年轻貌美的贝蒂·巴纳德死后,他的死为报界提供了几年来的最佳热点话题。现在是八月份,报纸正缺少话题,这个事实让事态变得更加糟糕。 “好吧。”波洛说,“宣传也许能做到私下里努力做不到的事。现在整个国家都会追查abc了。” “遗憾的是,”我说,“这正是他想要的。” “确实如此。但也可能会给他埋下祸根。成功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会变得粗心大意……我希望他陶醉在自己的聪明里。” “这一切简直太奇怪了,波洛。”我惊呼道,突然,我脑子里闪出一个想法,“你知道这是你我第一次合作侦查这类案件吗?可以这么说,我们接触过的所有谋杀案都是私人的谋杀案。” “你说得很对,我的朋友。到现在为止,我们遇到的情况都需要从内部开始侦破。关键是受害者的过去。有重要的几点:从死亡中获利的人是谁?他身边的人有什么作案机会?之前一直都是‘私人犯罪’。这是我们第一次碰到冷血的、非私人的谋杀案。来自外部的谋杀。” 我打了一个寒战。 “太可怕了……” “是的。读第一封信的时候我就感觉有哪个地方不对劲儿……怪异……” 他不耐烦地做了一个手势。 “不能这么紧张……这个案子并不比普通的案子更糟……” “这……这……” “也许杀死一个或几个陌生人比杀死亲近的人——那些相信和信任你的人——更糟糕?” “更糟糕,因为这很疯狂……” “不,黑斯廷斯。并不是更糟糕,而是更困难。” “不,不,我不同意你的观点,这会可怕无数倍。”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正因为疯狂,所以更容易侦破。一个精明且神志正常的人犯下的案子要复杂得多。这个案子,如果我能忽然想到一个主意……这个字母顺序案,找到其中的破绽。如果我能想到那一点,那么一切就变得清晰简单了……”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不能让这些罪行再继续下去了。我必须尽快,尽快知道真相……走吧,黑斯廷斯,睡会儿觉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十五章 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 第十五章 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 彻斯顿确实位于这边的布里克瑟姆和另一边的佩恩顿以及托基之间,占据了托贝弧形海岸的中间位置。直到大约十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高尔夫球场,球场下面是一片向下延伸至海边的绿地,上面只有一两所农舍。最近几年,彻斯顿和佩恩顿之间大兴土木,如今海岸边点缀着小房子、单层房屋和新修的公路。 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购置了一块大约两英亩的土地,站在窗前望出去,海景一览无余。他盖了一幢现代风格的房子——一个说不上难看的白色长方形。除了两个存放收藏品的大画廊,这幢房子其实并不大。 我们是早晨八点左右到的,当地一位警官来车站接我们,并向我们讲述了大致的情形。 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似乎有个习惯,每天晚饭后总是会出门散步。据证实,警察打电话来的时候——大约过了十一点——他还没有返回家中。由于他总是走一条固定路线,搜索队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尸体。他因后脑受到重击而死。一本打开的abc列车时刻表封面朝上放在他的尸体上。 我们大约八点钟到了康比赛德——这幢房子的名字。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管家,他颤抖的双手和不安的神情表明这个悲剧给他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早上好,德夫里尔。”警官说。 “早上好,韦尔斯先生。” “这几位先生是从伦敦来的,德夫里尔。” “这边请,先生们。”他领着我们走进一间长长的餐厅,早餐已经摆好了,“我去叫富兰克林先生。” 一两分钟后,一个身材高大、皮肤晒得黑黑的金发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是富兰克林·克拉克,死者唯一的弟弟。 他行事果敢,很能干,擅长应对突发事件。 “早上好,先生们。” 韦尔斯警督为他一一做了介绍。 “这位是英国刑事调查局的克罗姆警督,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还有——呃——黑特尔先生。” “黑斯廷斯。”我冷冷地予以纠正。 富兰克林·克拉克同我们每个人轮流握手。每一次握手都辅以富有洞察力的目光。 “我请你们用早餐吧。”他说,“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没听到任何反对的声音,很快,我们就开始享用美味的鸡蛋、培根和咖啡了。 富兰克林·克拉克说:“韦尔斯警督已经把昨晚的大致情况告诉我了——不过,我要说,这大概是我听过的最疯狂的故事之一。克罗姆警督,难道我真的要相信,我可怜的哥哥死于杀人狂之手吗?而且这已经是第三起谋杀案,每次凶手都会把一本abc放在尸体旁边?” “情况大致如此,克拉克先生。” “但这是为什么呢?即使开动最病态的想象力,我还是搞不懂凶手犯下这样的罪行,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波洛点头表示同意。 “你说到点子上了,富兰克林先生。”他说。 “在这个阶段寻找动机没有多大用处,克拉克先生,”克罗姆警督说,“那是精神病医生的事——虽然可以说我对犯罪精神病学有一定的了解,但疯子作案的动机往往非常不充分。其实,罪犯渴望展现自己的个性,在公众中引起轰动——他想成为一个大人物,不甘心当一个无名之辈。” “是这样吗,波洛先生?” 克拉克似乎不相信。克罗姆警督皱起眉头,似乎不认可他向长者求助的做法。 “千真万确。”我的朋友回答道。 “无论如何,这样的人是不会长时间逍遥法外的。”克拉克若有所思地说。 “你相信吗?啊,这些人很狡猾!而且,你必须记住,这种人通常很不起眼,属于那种经常会被人忽略甚至嘲笑的人!” “你能告诉我一些情况吗,克拉克先生?”克罗姆突然打断他们的谈话。 “当然可以。” “我猜,昨天你哥哥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很正常吧?他没收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信?也没有什么事让他烦心吧?” “没有。应该说,他和往常一样。” “完全没有焦躁不安。” “对不起,警督。我没这么说,焦躁不安才是我可怜的哥哥的常态。” “为什么会这样?”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的嫂子,克拉克夫人的健康状况很糟糕。坦率地讲,这是秘密,不要传出去,她得了癌症,不治之症,她活不了多久了。她的病情让我哥哥内心深受折磨。我不久前才从东方回来,看到他身上的变化,我非常惊讶。” 波洛插了一个问题。 “克拉克先生,假设有人发现你哥哥在悬崖下面中弹身亡——尸体旁放着一把左轮手枪,你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坦率地说,我会立刻下结论,认为这是自杀。”克拉克说。 “又是这样!”波洛说。 “什么意思?” “历史重演,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论如何不是自杀。”克罗姆的口气有些唐突无礼,“我想,克拉克先生,你哥哥习惯每天晚上出门散步。” “是的。他一直有这个习惯。” “每天晚上都出去吗?” “哦,当然,只要不下倾盆大雨,他都会出去。” “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有这个习惯吗?” “当然了。” “那外面的人呢?” “我不太明白外面的人指的是谁,园丁是不是知道,我就不得而知了。” “村子里面的人呢?” “严格说来,这里没有村子。彻斯顿费勒斯那边有一个邮局和几间村舍——但没有村庄,也没有商店。” “我猜,如果有陌生人在这附近转悠,很容易就会被发现吧?” “恰恰相反。八月份这里闹哄哄的,会来很多外地人。每天都会有人乘坐公交车、开私家车或者步行从布里克瑟姆、托基和佩恩顿到这里来。那边的布罗德桑兹,”他用手指着所在的方向,“是一片非常受欢迎的沙滩,埃尔布里湾也一样——那是一个很著名的风景点,人们去那边玩,在那儿野餐。真希望他们别来!你不知道六月和七月初这里是多么的美丽宁静!” “所以,你觉得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陌生人?” “除非他看上去——精神不正常。” “这个人不会看起来精神不正常的。”克罗姆的语气很肯定,“你明白我的意思,克拉克先生。这个人肯定事先侦察过地形,发现你哥哥有每晚散步的习惯。顺便问一句,我猜,昨天没有什么陌生人到家里来找过卡迈克尔爵士吧?” “据我所知没有,不过,我们可以问一下德夫里尔。” 他按了一下铃,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老管家。 “没有,先生,没有人来找过卡迈克尔爵士。我没注意到有什么人在房子附近转悠,女仆们也没看见,我已经问过她们了。” 管家等了一会儿,问道:“就这样吗,先生?” “是的,德夫里尔,你可以走了。” 管家退了出去,退到门边,以便让一位年轻的女士通过。 见她走进来,富兰克林·克拉克站起身。 “这位是格雷小姐,先生们。我哥哥的秘书。” 我的目光立刻被这个姑娘吸引了,她非凡的美貌属于典型的斯堪的纳维亚风格,金色的头发几乎接近无色,浅灰色的眼睛,肤色白皙到透明,这些相貌特征通常只有挪威人和瑞典人才有。她的年龄在二十七岁上下,她本身给人的印象是既能装点这里,又不缺乏工作能力。 “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吗?”她说着坐下来。 克拉克给她端来一杯咖啡,但她拒绝吃任何东西。 “你是不是负责处理卡迈克尔爵士的信件?”克罗姆问。 “是的,所有信件。” “我猜他从未收到过落款是abc的信?” “abc?”她摇了摇头,“没有,我确定他没有收到过。” “他有没有提过最近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这附近转悠?” “没有。他从来没提过这种事。” “你有没有注意到有陌生人?” “没见过什么人在这附近转悠。当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很多人来这边闲逛。我们经常碰到一些人漫无目的地散步,穿过高尔夫球场,或沿着小路走向海边。实际上,每年的这个时候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陌生人。”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克罗姆警督让他们带路去卡迈克尔爵士晚上散步的地方看一看。富兰克林·克拉克带着我们穿过落地长窗,格雷小姐也陪我们一起去。 她和我稍稍落在其他人后面。 “对你来说,这一切肯定是可怕的打击。”我说。 “令人难以置信。昨天晚上警察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已经上床休息了。我听见楼下有人说话,便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德夫里尔和克拉克先生提着灯笼正要去……” “一般卡迈克尔爵士散步回来大概是几点?” “大约是十点差一刻。他经常从侧门进来,有时候直接上床睡觉,有时候去陈列收藏品的画廊看一眼。所以,除非警察局打来电话,否则我们很可能不知道他失踪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去叫他的时候。” “对他太太来说必定是个沉重的打击吧?” “克拉克夫人靠大量的吗啡维持生命。我想,她头晕目眩,意识不到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穿过花园的大门来到高尔夫球场。从球场的一个角落转弯,踏过阶梯,走进一条陡峭蜿蜒的小路。 “这条路通向埃尔布里湾,”富兰克林·克拉克解释道,“但两年前新修了一条路,从主路通向布罗德桑兹,然后再到埃尔布里湾,所以,现在这条小路基本上已经废弃不用了。” 我们继续沿着小路走。小路下面还有另一条小道直达海边,那条小道两边长满了荆棘和欧洲蕨。突然间,我们置身于一道青草葱郁的山脊,从这里可以俯瞰大海和一片布满了熠熠闪光的白色卵石的海滩。四周墨绿色的树林一直延伸到海边。这个地方的景色很迷人——白色、深绿色,还有一大片蔚蓝色。 “真美啊。”我惊呼道。 克拉克热切地转向我。 “可不是吗?我们英国有这么美的风景,有的人却偏要出国去里维埃拉(注:南欧沿地中海地区。)!我年轻的时候周游世界,我向上帝发誓,我从来没见过比这儿更漂亮的地方。” 接着,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于是换了一种平实的口吻,说: “这就是我哥哥每天晚上散步的地方。他一直走到这里,然后返回那条小路,向右转,而不是向左转,再穿过农场和田野,回到家里。” 我们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田野中部,树篱旁的一个地方,尸体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 克罗姆点点头。 “很简单。那个人当时就站在这边的树影里。你哥哥觉察不到任何东西,直到遭到袭击。” 我身边的女孩打了个寒战。 富兰克林·克拉克说: “挺住,托拉。确实很残忍,但逃避现实没有用。” 托拉·格雷——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我们回到克拉克的家,警方拍完照后,把尸体运回了家。 我们正沿着宽大的楼梯向上走时,医生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包。 “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吗,医生?”克拉克询问道。 医生摇了摇头。 “这个案子简单极了。我会把专业术语留到讯问的时候。总之,他没受什么罪。应该是瞬间死亡的。” 他走开了。 “我要去看看克拉克夫人。” 一个护士从走廊更远处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医生走过去,与她同行。 我们走进医生刚刚出来的那个房间。 我很快就出来了,托拉·格雷仍然站在楼梯口。 她一脸怪异惊恐的表情。 “格雷小姐——”我停下来,“你怎么了?” 她看着我。 “我在想,”她说,“那个d。” “d?”我傻傻地盯着她。 “是的。下一次谋杀。我们必须做点儿什么。必须阻止这种事情。” 克拉克也跟了出来。 他说: “必须阻止什么,托拉?” “这些可怕的谋杀。” “对。”他的下巴猛地一扬,“我想找时间和波洛先生聊聊……克罗姆能行吗?”他的话出人意料。 我回答说,克罗姆应该是个非常聪明的警官。 我的语气可能不够热情。 “见鬼,他的态度真讨厌。”克拉克说,“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他懂什么?我看,他什么都不懂。”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波洛先生值得我花钱。我有个计划,不过,我们稍后再谈这件事。” 他穿过走廊,轻敲医生所在的房间的门。 我迟疑了一会儿。姑娘盯着前方。 “你在想什么,格雷小姐?” 她把目光转向我。 “我在想,他在哪里……我指的是那个凶手。案发还不到十二个小时……哦,难道没有人有透视眼吗,可以看到他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警察们正在搜查——”我刚开口说。 我的陈词滥调打破了魔咒。托拉·格雷打起精神来。 “是的,”她说,“当然。” 她也下了楼。我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细细体会她说的话。 abc…… 他在哪里? 第十六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第十六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亚历山大·波拿巴·卡斯特刚刚看完一部令人动情的电影《不识燕雀》,随着观众一起走出托基的雅典娜剧院…… 他走入午后的阳光中,眨了几下眼睛,像迷途的狗一样四处张望了一下,而这恰好是他的处境。 他小声自言自语道:“这个主意不错……” 报童从他身边经过,嘴里喊着: “最新消息……彻斯顿杀人狂……” 他们手里拿着的布告上写着: 彻斯顿谋杀案 最新消息 卡斯特先生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买了份报纸。他没有立刻翻开来看。 他走进王妃花园,又慢慢走到面向托基港的一个隐蔽处,这才坐下来翻开报纸。 文章的大标题是: 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遇害彻斯顿惨剧 杀人狂所为 标题下面写的是: 就在一个月前,贝克斯希尔有一个叫伊丽莎白·巴纳德的女孩遇害了,此案震惊了全英国。要记住,此案提到了一本abc列车时刻表。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的尸体旁也发现了一本abc,警方倾向于认定两起谋杀案系一人所为。这个杀人凶手是否有可能正绕着我们的海滨度假地作案呢? …… 一个穿法兰绒长裤和亮蓝色埃尔特克斯牌衬衫的年轻人坐到卡斯特先生身边,他评说道: “无耻的勾当,哈?” 卡斯特先生心里一惊。“哦,非常……非常……” 年轻人注意到他的手抖个不停,都快拿不住报纸了。 “永远也想不到疯子会做出什么事,”年轻人和他闲聊起来,“他们看起来不总是疯疯癫癫的,你知道,通常,他们和你我一样。” “我想,他们看上去就是疯疯癫癫的。”卡斯特先生说。 “这是事实。有时候是战争造成他们精神错乱——从那以后,他们就不正常了。” “我——我希望你是对的。” “我不赞成战争。”年轻人说。 卡斯特突然发起反击。 “我不赞成瘟疫、昏睡症、饥荒和癌症……但它们照样会发生!” “战争是可以阻止的。”年轻人言之凿凿。 卡斯特先生大笑起来。他笑了好一会儿。 年轻人面露惊慌之色。 “这个人有点儿反常。”他寻思道。 他大声说: “对不起,先生,我猜你打过仗吧。” “是的,”卡斯特先生说,“它——它一直困扰着我。从那时开始我的头就不对劲儿。你知道,头疼,疼得厉害。” “哦!不好意思。”年轻人尴尬地说。 “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真的吗?哦,我得走了。”年轻人说完匆忙离去。他知道人一旦说起自己的健康状况就没完没了。 现在只剩下卡斯特先生和他的报纸了。 他把那篇报道读了一遍又一遍…… 人们在他面前走过来走过去。 大部分人都在谈论谋杀案…… “太可怕了……你觉得和那个中国人有关吗?不会是那个中餐馆的服务员……” “其实是在高尔夫球场上……” “我听说是在海滩上……” “——亲爱的,我们昨天还在埃尔布里喝过茶……” “——警察肯定会抓住他……” “——听说随时能逮捕他……” “——他很可能在托基……另一个被杀的女人叫什么来着……” 卡斯特先生叠好报纸,把它放在座位上,然后站起身,镇静地走向小城。 姑娘们从他身边走过,穿着白色、粉红色和蓝色的太阳裙、宽长裤和短装。有的姑娘哈哈大笑,有的咯咯地笑。她们用目光品评着身边经过的男人。 她们的目光没在卡斯特先生身上停留哪怕一秒钟。 他在一张小餐桌旁坐下来,点了茶和德文郡奶油…… 第十七章 标记时间 第十七章 标记时间 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遇害后,ab c谜案突然引起了全方位的关注。 报纸上全是关于这个案子的新闻。据报道,警方发现了各种各样的“线索”。声称凶手即将落网。登出了各种与谋杀案关系甚微的人和地点。只要愿意接受采访的人都被采访到了。还向议会就本案提了问题。 安德沃尔谋杀案现在也与另外两个案子相提并论了。 苏格兰场相信,最全面的曝光能造成抓获凶手的最佳机会。全体大不列颠人俨然变成了一支业余侦探大军。 《每日闪耀》报灵感大发,用了如下的标题: 他可能就在你的城镇! 当然,波洛先生身处炮火中心。那些寄给他的匿名信被复制发表。人们对他展开大规模的攻击,骂他不能阻止犯罪,也有人为他辩护,理由是他马上就会说出凶手的名字。 记者对他纠缠不休,要求采访他。 波洛先生今日所言 后面总会跟着半个栏目的蠢话。 波洛先生就目前的形势阐述重要见解。 波洛先生成功在即。 黑斯廷斯上尉,波洛先生的挚友向我刊特派代表透露…… “波洛,”我总会大喊,“请你相信我,我从来没说过那种话。” 我的朋友则会亲切地回答: “我知道,黑斯廷斯——我知道。说和写之间隔着一道惊人的鸿沟,他们总是篡改被采访者的原意。” “我不想让你以为我说过……” “别担心。这一切都无关紧要。这些愚蠢的行为甚至可能会对我们有帮助。” “怎么帮助?” “是这样的,”波洛语气严肃地说,“如果那个疯子看到今天《每日趣事》上那些被认为是我说的话,他就再也不会把我这个对手放在眼里了!” 也许我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是案件调查没有任何实质进展。实际上,苏格兰场和各郡县的地方警察局都在不知疲倦地追踪最细小的线索。 旅馆、出租屋和寄宿公寓的管理者们,所有本案能辐射到的广阔范围内的人均受到细致的盘查。 人们的想象力丰富极了,比如有人说他“见过一个长相古怪的人眼睛骨碌碌乱转”,有人说“注意到一个凶巴巴的男人鬼鬼祟祟地溜走”。数百个故事经过严格的筛选。任何一条信息,哪怕是最含混不清的也没有被忽视。火车、公交车、有轨电车、铁路搬运工、售票员、书报摊、文具店老板——警方坚持不懈地对他们展开一轮轮的盘问和验证。 至少有二十个人被扣留,不得不交代案发当晚的行踪,直到警方满意为止。 最终结果并非一片空白。某些也许有价值的陈述被牢记并记录下来,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也都无济于事。 如果说克罗姆和他的同事们不知疲倦,那么在我看来,波洛就是异常懒散。我们会时不时地争吵。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的朋友?常规查问方面警察比我做得好。你总是——总是让我像狗一样跑来跑去。” “相反,你坐在家里,就像是……就像是——” “一个明智的人!黑斯廷斯,我的能力在于我的大脑,而不是我的双脚!你以为我无所事事,其实我一直在沉思。” “沉思?”我叫道,“这是沉思的时候吗?” “是的,绝对是。” “沉思又能有什么收获呢?你已经把这三个案子的情况牢记在心了。” “我思考的不是案情——而是凶手的心理。” “疯子的心理。” “对。所以无法立刻下结论。当我知道凶手是什么样子的时候,我就能找出他是谁了。这段时间我了解的情况越来越多。安德沃尔谋杀案发生后,我们对凶手有哪些了解?几乎一无所知。贝克斯希尔凶案发生后呢?了解的情况多了一点儿。彻斯顿凶案后呢?更多了。我看到了并非是你想看到的一张脸的轮廓和外形,而是一种心理轮廓。一种朝着某些确定的方向移动和运转的心理活动。下一场凶案发生后——” “波洛!” 我的朋友平心静气地看着我。 “是的,黑斯廷斯,还会有一起谋杀案,这几乎确定无疑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机会。迄今为止,这个陌生人运气很好。这一次,运气也许会背叛他。反正,下一次案发后,我们能了解到更多的情况。他的罪行会让真相暴露。无论你如何尝试并改变方法,你的品位、你的习惯、你的思维模式、你的灵魂都会通过行动体现出来。有的迹象令人迷惑——有时,就像有两种智力在工作——但很快轮廓就会自动清晰起来,我会知道的。” “会是谁呢?” “不,黑斯廷斯,我不会知道他的姓名和地址!我会知道他是哪一类人……”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钓鱼。” 我一脸疑惑,他继续说: “你明白,黑斯廷斯,一个经验丰富的钓鱼者很清楚用什么样的假蝇喂什么样的鱼。我要给他对的鱼饵。” “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呢?你和那个傲慢的、没完没了地说:‘哦,是吗?’的克罗姆一样糟糕。好吧,然后他会吞饵上钩,我们就转轮收线……”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都有人在死。” “三个人。每个星期,怎么讲——大约有一百二十个人死于交通事故。” “完全不是一码事。” “对死者而言可能没多少差别。但对其他人来说,亲戚、朋友什么的,是的,确实不是一码事,但这个案子里至少有一件事令我欣喜。” “务必让我们听听有什么事能令你如此欣喜。” “挖苦我也没有用。令我欣喜的是,无辜者不会因为内疚而悲痛。” “这不是更糟糕吗?” “不,不,绝对不是!没有什么比生活在一个怀疑的氛围里更糟糕的了——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你,心中的爱变成了恐惧——没有什么比怀疑亲近的人更糟糕了。这种怀疑是有毒的——是一种瘴气。不,没有对无辜者生命的毒害,我们不会将此归咎于abc。” “你很快就会给那个家伙找借口了!”我愤愤地说。 “为什么不呢?他可能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当合理的。最后我们可能会同情他的观点。” “真的吗,波洛!” “哎呀!我吓着你了。先是我的惰性——然后是我的观点。” 我摇摇头,没有作答。 过了一两分钟后,波洛说:“不过,我有一个可以让你高兴的计划——因为这个计划是积极的,不是消极的。而且,需要大量的谈话,几乎不用思考。” 我不太喜欢他的口气。 “什么计划?”我谨慎地问。 “把受害人的朋友、亲戚和仆人们知道的所有情况都榨出来。” “这么说,你怀疑他们有所隐瞒?” “他们并非故意要隐瞒什么。但是你知道,说出一切往往意味着选择。如果我对你说,把你昨天做过的事跟我复述一遍,你可能会回答:‘我九点钟起床,九点半吃早餐,我吃的是鸡蛋和培根,喝了咖啡,又去了俱乐部,等等。’你的回答里不会包括:‘我把指甲弄断了,不得不剪掉它。打电话定购剃须水。我不小心把咖啡洒在桌布上了。我把帽子刷了,并把它戴上。’没有人会说出一切。因此,必须作出选择。面对谋杀案时,人们会选择自认为重要的东西。但他们的想法往往是错误的!” “怎么才能获得正确的东西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仅仅通过谈话就行。通过聊天!通过谈论某个事件,某个人,或某一天,反复地讨论,额外的细节肯定会浮出水面。” “什么样的细节?” “当然是我以前不知道或者不想去发现的细节。但过了这么长时间,普通的事物也会重新呈现出价值。三起谋杀案中没有一个事实或一句话与案件有关,这一点违背所有的数学规律。琐碎的事件和琐碎的话语中肯定存在一条线索!我承认,这就好比大海里捞针——但大海里确实有针,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觉得这个想法太模糊不清、云山雾罩了。 “你还不明白?你还不如一个女仆机智。” 他扔给我一封信,笔迹工工整整,是用一种倾斜的公立小学学生的字体写的。 亲爱的先生, 希望你能原谅我冒昧给你写信。自从可怜的姨妈遇害后,又发生了两起可怕的类似的谋杀案,这之后我想了很多。看来,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个姑娘的照片,我是说,那个姑娘是那个在贝克斯希尔被杀的姑娘的姐姐。我斗胆给她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要来伦敦谋职,问她我能否为她或者她母亲做事,因为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两个脑袋总要强过一个脑袋,我不要太多的工资,我只是想查出那个恶魔是谁,如果我们能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也许会对调查有利,没准儿还能查出真相。 那个姑娘很友好,给我回了信,她告诉我她在办公室工作,住在旅社里。不过,她建议我写信给你,她还说,她也一直在思考类似的问题。她说,我们遇到了同样的困难,应该团结一致。所以,我就写信给你了,告诉你我要来伦敦,这是我的地址。 希望我没有打扰你。 玛丽·德劳尔 敬上 “玛丽·德劳尔,”波洛说,“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 他拿起另一封信。 “读读这封吧。” 这封短信是富兰克林·克拉克写来的,他说他要到伦敦来,如果没什么不方便的话,他会在第二天拜访波洛。 “不要绝望,我的朋友,”波洛说,“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十八章 波洛发表演讲 第十八章 波洛发表演讲 富兰克林·克拉克是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到的,他没有转弯抹角,而是直奔主题。 “波洛先生,”他说,“我不满意。” “不满意吗,克拉克先生?” “我毫不怀疑克罗姆是一个有能力的警官,但坦白说,他让我很生气。一副比谁都明白的架势!在彻斯顿那会儿,我向你朋友暗示过我的一些想法,但我哥哥那边有很多事需要了结,所以一直忙到现在。我的想法是,波洛先生,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行动……” “黑斯廷斯也一直这么说!” “那就抓紧时间干吧。我们要为下一次谋杀做好准备。” “看来你认为会有下一次谋杀?” “你不这么认为吗?” “当然。” “那很好,我想安排一下。” “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波洛先生,我建议组成一个特别小组,由你来指挥,这个小组由受害人的朋友和亲戚组成。” “好主意。” “我很高兴你同意了。我觉得,通过群策群力,我们总能发现点儿什么。此外,等我们再次接到警告时,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可以立即赶赴案发地点,并不是说一定会怎么样,但至少我们能辨认出某个在上一次案发地点附近出现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赞同,但你别忘了,克拉克先生,其他受害者的亲戚和朋友并不在你的生活圈子里。他们各自都有工作,尽管可以放一个短假——” 富兰克林·克拉克打断了他的话。 “确实如此。我是唯一能承担费用的人。我本身并不是很有钱,但我哥哥留下了丰厚的遗产,最终的受益人是我。正如我所说,我建议组成一个特别小组,加入这个小组的成员将获得和平日相同的酬劳,当然,还有额外的费用。” “你建议由哪几个人组成?” “我已经着手办这件事了。事实上,我给梅根·巴纳德写了信——其实,这主意部分来自她。我建议我自己、巴纳德小姐、同那个死了的姑娘订婚的唐纳德·弗雷泽先生,还有一个是安德沃尔那个老夫人的外甥女——巴纳德小姐知道她的地址。我不认为那个老太太的丈夫会对我们有什么用——我听说他经常喝醉。我还认为,巴纳德夫妇——巴纳德小姐的父母——岁数有点儿大,不适合参与积极的行动。” “没有别人了吗?” “呃,还有,格雷小姐。” 说出这个名字时,他的脸微微泛红。 “哦!格雷小姐?” 全世界没有谁比波洛更擅长在区区几个字中加入微妙的讽刺了。富兰克林·克拉克仿佛一下子年轻了三十五岁。他突然变成了一个羞涩的小男生。 “是的。你知道,格雷小姐已经在我哥哥身边工作两年多了。她熟悉乡下的环境,周围的人,熟悉那里的一切。毕竟我离开了一年半。” 波洛可怜他,于是换了个话题。 “你在东方生活过?是在中国吗?” “是的。我到处奔走,为我哥哥采购物品。” “一定非常有趣。好的,克拉克先生,我非常赞同你的主意。我昨天还跟黑斯廷斯说过,我们需要和相关的人建立友好的关系。需要共用回忆,交换意见,反复讨论——谈话、谈话、再谈话。没准儿一句天真的话就能让我们从中获得启发。” 几天后,这个特别小组的成员在波洛家碰面。 他们坐成一圈,顺从地望着波洛,波洛则像个董事会主席一样在主位就坐。我从他们身边走过,观察他们,确认并修正他们给我的第一印象。 三个姑娘都很引人注目——金发白皙的托拉·格雷美若天仙;梅根·巴纳德肤色黝黑,那张如北美印第安人一般特别的脸一动不动;玛丽·德劳尔衣着整洁,穿了一身黑色套装,她有一张漂亮、聪明的脸。两个男人当中,富兰克林·克拉克身材高大,皮肤呈古铜色,很健谈;唐纳德·弗雷泽则沉默寡言,非常安静,二人形成有趣的对照。 波洛当然无法抗拒这个机会,讲了一小段话: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都很清楚来此的原因。警方正尽力追捕案犯,我呢,也在以不同的方式调查。但是,在我看来,将此案关乎他们私人利益的人,也可以说,将对受害者有亲身了解的人聚在一起,也许会获得外部调查所无法获取的结果。 “凶手杀了三个人——一个老妇人,一个年轻的姑娘和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只有一样东西将他们三个联系在一起,那就是杀害他们的是同一个人。这意味着同一个人曾经出现在三个不同的地点,肯定有很多人见过他。不言而喻,这个疯子的躁狂症已经到了晚期。然而,他的外表和行为却无迹可查,这个事实也同样确定无疑。尽管我说的是他,但不要忘了,这个人既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他具备所有恶魔的疯狂和狡诈。目前为止,他成功掩盖了自己的蛛丝马迹。警方掌握了一些模糊的迹象,但无法据此采取行动。 “尽管如此,一定还存在某些确定的、不模糊的迹象。比方说有一点,这个凶手并非是半夜抵达贝克斯希尔,然后轻而易举地在海滩上找到了一个名字以b字母开头的姑娘——” “我们必须探究这一点吗?” 说话的是唐纳德·弗雷泽,这些话似乎是被某种内心的痛苦从身体里挤出来的。 “我们必须探究一切,先生。”波洛说着转向他,“你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通过拒绝回忆细节来让自己的情感不受伤害,而是在必要的时刻通过深入探究来折磨它。就像我说的那样,并不是机遇给abc提供了贝蒂·巴纳德这个受害人。他肯定经过了慎重的挑选,所以说,他是有预谋的。也就是说,他事先侦查过地形。他知道了一些情况,比如在安德沃尔作案的最佳时间、贝克斯希尔的周边情况、彻斯顿的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的生活习惯。在我个人看来,我不相信没有任何可以帮助我们确认凶手身份的迹象或最细微的线索。 “我臆断,你们当中的某个人或者所有人,知道一些自认为不知道的事情。 “由于你们之间的相互联系,有些东西迟早会显露出来,呈现出一种你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意义。这就好比玩拼图游戏,你们每个人手里拿的拼块看似毫无意义,但当你们把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却发现整个画面的某个部分会显现出来。” “言辞!”梅根·巴纳德说。 “嗯?”波洛好奇地看着她。 “你刚才说的全是空洞的言辞,没有任何意义。” 她的语气中包含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张力,我早就把这一点和她的个性联系起来了。 “言辞,小姐,只是思想的外衣。” “呃,我认为是理性。”玛丽·德劳尔说,“小姐,我真的这样认为。人们似乎经常在讨论的时候看清问题的本质。当你作出判断的时候,连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谈话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引出很多东西。” “如果真的是‘少说为妙’,那么,这一点与我们来此的目的恰恰相反。”富兰克林·克拉克说。 “你怎么看,弗雷泽先生?” “我怀疑你说的那些话的实用性,波洛先生。” “你是怎么想的,托拉?”克拉克问。 “我认为讨论的原则总是正确的。” 波洛建议道:“你们重温一下案发前的情况怎么样?克拉克先生,从你开始吧。” “让我想想,卡迈克尔遇害那天的上午我去航海了。捕到了八条鲭鱼。海湾风景很美。在家里吃了午饭。我记得吃的是爱尔兰炖菜。我在吊床上睡了一觉。喝了茶。写了几封信,错过了邮递时间,于是开车去佩恩顿寄信。然后吃了晚餐——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又把一本伊迪丝·内斯比特写的书拿起来读了读,我从小就喜欢这位女作家。然后电话铃响了——” “还有进一步的情况。克拉克先生,你现在回想一下,那天早晨去海边的路上遇到什么人没有?” “遇到了很多人。” “你能记起他们的情况吗?” “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确定吗?” “呃,让我想想,我记得有一个特别胖的女人——她穿了条纹的丝绸裙子,当时我还纳闷她怎么穿成这样,她还带着两个小孩——海滩上还有两个年轻人和一条猎狐梗,他们扔石头让它追。哦,对了,还有一个黄头发的女孩,一边游泳,一边尖叫。真奇怪,全都想起来了,就像冲洗一张照片。” “说得好。现在说说那天晚些时候——在花园里,还有去邮局的情形——” “园丁浇花……去邮局?我差点儿撞上一个骑车的人,那个蠢女人摇摇晃晃,冲着她的一个朋友大叫。恐怕就这么多了。” 波洛转向托拉·格雷。 “格雷小姐?” 托拉·格雷用自信的语气清楚地回答。 “上午我处理了卡迈克尔爵士的信件——见过女管家。下午嘛,我想,我写了几封信,做了一会儿针线活儿。真的很难回想起什么。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我很早就上床歇息了。” 令我感到相当惊讶的是,波洛没有继续问下去。他说: “巴纳德小姐,你能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你妹妹时的情形吗?” “大概是在她死前两周。我回家过周末。那天的天气很好。我们去了黑斯廷斯的游泳池。” “你们主要谈了些什么?” “我责备了她一番。”梅根说。 “还有什么?她说了什么?” 女孩皱起眉头努力回忆。 “她谈到缺钱——刚买了一顶帽子和两条夏天穿的连衣裙。聊了会儿关于唐的事……她还说她不喜欢米莉·希格利,那个在咖啡馆工作的女孩。我们嘲笑了一番咖啡馆女老板梅里恩……别的我就想不起来了……” “她没提过她要见什么男人吗?请原谅,弗雷泽先生。” “这种事她是不会告诉我的。”梅根冷冰冰地说。 波洛转向那个红头发、方下巴的年轻人。 “弗雷泽先生——我希望你能把思绪拉回过去。你说过,案发当晚你去过咖啡馆。你本来想等在那里,看着贝蒂·巴纳德从里面走出来。在等她的那段时间里,你注意到什么人了吗?” “很多人在海边走来走去。我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人。” “对不起,你是在努力回忆吗?无论你多么心事重重,眼睛都会不自觉地注意到什么,不需要动脑子,但相当准确……” 年轻人固执地重复道: “我什么人也不记得了。” 波洛叹了口气,转向玛丽·德劳尔。 “我猜你收到过姨妈的信?” “哦,是的,先生。” “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玛丽想了一会儿。 “凶案发生前两天,先生。” “信上写了什么?” “她说那个老魔鬼那段时间经常去骚扰她,她把他骂跑了。她还说希望我星期三过去——那天我放假,先生。她说我们可以一起去电影院,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先生。” 也许是因为想到庆祝生日,玛丽突然泪水盈眶,她吞声忍泣,表示了歉意。 “请原谅,先生。我不想做蠢事。哭也没有用。只是想到她,还有我,本来盼望一起吃顿饭。总之,我很难过,先生。” “我很明白你的感觉,”富兰克林·克拉克说,“让我们难过的往往是小事,特别是一顿饭,或者一件礼物,那些很快乐、很自然的事。我记得有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被汽车碾过去。她刚买了一双新鞋。我看着她躺在那里,破了的包裹里露出那双可笑的小高跟拖鞋。我心里一惊,那双鞋看上去是那么的凄惨。” 梅根突然以一种急切的热情说: “的确如此,你说得太对了。贝蒂——死后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妈妈买了一双长筒袜想送给她做礼物——就是出事当天买的。可怜的妈妈,她完全崩溃了。我看见她抱着袜子哭。她不停地说:‘这是我给贝蒂买的,这是我给贝蒂买的,可是她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身子前倾,直勾勾地盯着富兰克林·克拉克。他们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情感上的支持——那种患难的手足情。 “我明白,”他说,“我太明白了。就是这种东西想起来叫人难过。” 唐纳德·弗雷泽不安地挪动身体。 托拉·格雷转移了话题。 “我们难道不打算为将来做些计划吗?” “当然了。”富兰克林·克拉克恢复了常态,“我想,等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也就是第四封信到的时候,我们应该携起手来。在那之前,我们可能要各自碰碰运气,我不知道波洛先生是否认为还有哪些要点值得重新调查一下。” “我可以提几个建议。”波洛说。 “好,我记下来。”他拿出一个笔记本,“请讲吧,波洛先生,a——” “我认为咖啡馆的那个女服务员,米莉·希格利,可能知道一些有用的情况。” “a——米莉·希格利。”富兰克林·克拉克写下来。 “我的建议有两种处理办法。你,巴纳德小姐,可以尝试我所谓的攻势。” “你认为这符合我的风格?”梅根冷冰冰地说。 “找碴儿和那个姑娘吵一架——说你知道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你妹妹,你妹妹把她的一切都告诉你了。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她肯定会反唇相讥。会把她对你妹妹的真实想法全部告诉你!这样某个有用的事实便会出现。” “第二个方法是什么?” “我能否向你提议,弗雷泽先生,对那个姑娘表示出兴趣?” “有这个必要吗?” “没有,没这个必要。这只是一种可能的探究方向。” “我能试一下吗?”富兰克林问,“我——的经验非常丰富,波洛先生。让我想想我能拿那个姑娘怎么办。” “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处理。”托拉·格雷愤怒地说。 富兰克林的脸沉下来一点儿。 “是的,”他说,“我有。” “况且,我认为暂时你也没什么可做的,”波洛说,“格雷小姐呢,她更适合……” 托拉·格雷打断了他的话。 “你知道,波洛先生,我已经离开德文郡了。” “啊?我以前不知道。” “格雷小姐人很好,她留下来是为了帮我整理一些东西。”富兰克林说,“不过,当然了,她更喜欢在伦敦找份工作。” 波洛尖锐的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克拉克夫人怎么样了?”他询问道。 我正在欣赏托拉·格雷脸上淡淡的红晕,几乎没听到克拉克的回答。 “很不好。顺便说一句,波洛先生,你能不能抽时间去德文郡看望她一下?在我走之前,她向我表达了想要见到你的愿望。当然,她不能连续两天见人,不过,如果你愿意冒这个险的话,费用当然由我来出。” “当然可以,克拉克先生。后天怎么样?” “好。我会通知护士,她会照着准备麻醉药。” “至于你,我的孩子,”波洛说着转向玛丽,“我想你在安德沃尔会干得不错。试试和孩子们聊一聊。” “孩子?” “是的。孩子不愿意和生人说话。但你姨妈那条街上的人都认识你。很多孩子在那附近玩耍。他们可能注意到了有谁出入过你姨妈的商店。” “那格雷小姐和我呢?”克拉克问,“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去贝克斯希尔的话。” “波洛先生,”托拉·格雷说,“第三封信上盖的是哪儿的邮戳?” “是普特尼,小姐。” 她若有所思地说:“sw15区,普特尼,对不对?” “说来奇怪,报纸上居然印对了。” “这也许意味着abc是伦敦人。” “表面上看来,是的。” “我们应该能吸引他的注意,”克拉克说,“波洛先生,我登一则广告怎么样?写这样几行字:abc。紧急。h.p.你的行踪已被密切监视。用一百英镑交换我的沉默。x.y.z.再简略不过了——不过,你明白是什么意思。这也许能吸引他的注意。” “这也是一个可供选择的办法——是的。” “可能会诱使他袭击我。” “我认为这么做很危险,也很愚蠢。”托拉·格雷严厉地说。 “你认为如何,波洛先生?” “尝试一下也无妨。我个人认为ab c太狡猾了,不会回应。”波洛微微笑了一下,说,“我看出来了,克拉克先生,如果我这么说不冒犯你的话,你内心还是个孩子。” 富兰克林·克拉克看上去有点儿尴尬。 “好吧,”他一边说,一边查阅笔记本,“我们开始了。 “a——巴纳德小姐和米莉·希格利。 “b——弗雷泽先生和希格利小姐。 “c——安德沃尔的小孩。 “d——广告 。 “我觉得这些都没有用,不过等待的过程中总要有点儿事做。” 他站起身来,过了几分钟,大家各自散去。 第十九章 途经瑞典 第十九章 途经瑞典 波洛回到座位上坐下,嘴里哼着小曲。 “可惜她太聪明了。”他嘟囔道。 “谁?” “梅根·巴纳德。梅根小姐。‘言辞’,她脱口而出。她立刻就明白了我说的话毫无意义。其他人全上当了。” “我觉得似乎有道理。” “似乎有道理,对。这就是她的感觉。” “你当时说的难道不是真心话吗?” “本来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但我即兴重复了很多遍,这一点只有梅根小姐意识到了。” “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好吧——为了让大家行动起来!给所有人灌输一种印象,还有事情要做!也许可以这么说,为了开始谈话!” “你不认为这些调查方向能有什么结果吗?” “哦,永远有可能。” 他咯咯笑了起来。 “在悲剧中间,我们开始了喜剧。是不是这样?” “你什么意思?” “人性戏剧,黑斯廷斯!你思考一分钟。一个共同的悲剧让三组人坐到了一起。紧接着,第二部戏就开场了——就在眼前。你还记得我在英国办的第一个案子吗?哦,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用简单的办法让两个相爱的人和解——将其中一个以谋杀罪名逮捕!没有比这更简单的方法了!在死亡中求生存,黑斯廷斯……我发现,谋杀是个伟大的媒人。” “真是这样,波洛,”我惊呼道,“我相信他们所有人想的都是——” “哦!我亲爱的朋友。那你自己呢?” “我?” “对。他们离开后,你从门口回来的时候,难道嘴里不是哼着小曲吗?” “哼小曲并不代表麻木不仁。” “当然,不过,那个曲子告诉了我你的想法。” “真的吗?” “真的。哼小曲是很危险的。它会泄露一个人的潜意识。我想,你哼的那个曲子可以追溯到战争年代。那首歌是这样唱的,”波洛用一种讨厌的假声唱道: “有时我爱深色头发的美人,有时我爱金色头发的美人,她从伊甸园来,途经瑞典。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暴露真相吗?但我认为金色头发的美人要胜过深色头发的美人!” “真的,波洛。”我叫道,脸有点儿红。 “这很自然。你有没有注意到,富兰克林·克拉克突然和梅根小姐达成了一致意见?他探过身去看她?还有,你发现没有,托拉·格雷小姐很生气?唐纳德·弗雷泽先生,他——” “波洛,”我说,“你简直多情到无可救药。” “我才不多情。多情的人是你,黑斯廷斯。” 我刚想跟他就这个问题激烈地辩论一番,但这时门开了。 令我惊讶的是,进来的人是托拉·格雷。 “请原谅,我又回来了。”她镇静自若地说,“不过,有些事我想告诉你,波洛先生。” “当然,小姐。请坐吧。” 她坐下来,开口前犹豫了一分钟,像是在斟酌词句。 “是这样的,波洛先生。克拉克先生刚才很大方地让你相信我是自愿离开康比赛德的。他是一个非常和蔼忠诚的人。而实际上并非完全如此。我本来打算留下来——还有大量与收藏品有关的事情要做。实际上,是克拉克夫人希望我离开的!我可以体谅她的难处。她病得很重,脑子被药物搞糊涂了。她变得多疑、爱幻想。她对我的反感已经到了失去理智的程度,坚持要求我离开那个家。”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姑娘的勇气。她没有像很多人那样试图掩盖真相,而是以令人钦佩的坦率直奔主题。我对她充满了钦佩和同情。 “你能来告诉我们这个真是太好了。”我说。 “了解实情总是更好的。”她微笑着说,“我不想躲在克拉克先生的骑士风度背后——他非常有骑士风度。” 她的话语里有温暖的光芒。她显然无比崇拜富兰克林·克拉克。 “你一向很诚实,小姐。”波洛说。 “这对我来说是个打击。”托拉伤心地说,“我不知道克拉克夫人这么讨厌我。事实上,我一直以为她挺喜欢我的。”她苦笑了一声,“人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 她站起身。 “这就是我想说的。再见。” 我陪她下了楼。 “我觉得她是个光明正大的人。”回到房间里,我说,“勇气可嘉,这个女孩。” “而且精于算计。” “你这是什么意思——算计?” “我的意思是她有向前看的能力。” 我怀疑地望着他。 “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我说。 “穿的也很可爱。马罗坎绉和银狐领——很时髦。” “你真是个女装设计师,波洛。我从来不注意人们穿什么衣服。” “你真应该加入裸体主义者聚居地。” 我义愤填膺,刚想反驳他,但他突然换了一个话题,说: “黑斯廷斯,你知道吗?有一个印象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今天下午我们谈话时说过一句有意义的话。真的很奇怪——我不确定是哪句话……就是有这么一个印象在我的脑海中翻腾……它让我想起了某件我听过、看过或者注意过的事情……” “发生在彻斯顿的事吗?” “不是,不是在彻斯顿……在那之前……没关系,过一会儿我就会想起来的……” 他看着我——也许我一直没太专心听——大笑起来,接着又哼起了小曲。 “她是个天使,不是吗?来自伊甸园,途经瑞典……” “波洛,”我说,“见鬼去吧!” 第二十章 克拉克夫人 第二十章 克拉克夫人 我们第二次见到康比赛德时,这里依然弥漫着一种浓浓的阴郁气氛。其中一部分大概是由于天气——那是一个潮湿的九月天,空气中有一点儿秋天的味道,毫无疑问,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幢房子处于半关闭状态。楼下的房间全部门窗紧闭,我们被领进去的那个小屋散发着潮湿、闷热的气味。 一个看起来很能干的护士向我们走过来,她放下浆洗得很硬的袖管。 “波洛先生?”她活泼地说,“我是卡普斯蒂克护士。我收到克拉克先生的信了,他说你要来。” 波洛询问克拉克夫人的健康状况。 “综合起来考虑,并不是很糟。” “综合起来考虑。”我猜,这句话的意思是,考虑到她已经被判了死刑。 “当然不能期盼有太大改善,不过,她尝试了一种新的疗法,现在感觉舒服了点儿。劳根医生对她的状况很满意。” “但她永远无法恢复健康了,是吗?” “哦,我们从来没这么说过。”卡普斯蒂克护士说,这种有话直说的方式让她略感惊讶。 “我想,她丈夫的死对她是个沉重的打击吧?” “哦,波洛先生,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对于任何一个处于她目前这种健康状况的人,都不算太大的打击。对于克拉克夫人来说,周遭的一切已经变得暗淡模糊了。” “请原谅我的问题,她和她丈夫之间是否深深地依恋彼此?” “哦,是的。他们是非常幸福的一对。他为她担忧难过,可怜的男人。你知道,对于医生来说就更难了。他们不能用虚妄的幻想来鼓励自己。恐怕起初他深受折磨。” “起初?后来就不受折磨了吗?” “人总是会习惯一切的,不是吗?后来卡迈克尔爵士开始搞收藏。爱好对于一个人来说是极大的安慰。他偶尔跑去参加拍卖会,后来他和格雷小姐很忙,采用一种新的系统重新编目录,还重新布置了博物馆。” “哦,是的,格雷小姐。她离开这里了,是不是?” “是的——我很难过——但夫人身体不好的时候,难免会有这样的幻想。没有必要跟她争辩。最好让步。格雷小姐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理智。” “克拉克夫人一直不喜欢她?” “不,换句话说,不是不喜欢。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我想,克拉克夫人还是挺喜欢她的。不过,我们不能继续闲聊下去了。我的病人会起疑心的。” 她把我们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这里曾经是卧室,后来被改造成了一间令人愉悦的客厅。 克拉克夫人坐在窗边的一张大扶手椅上。她瘦得可怜,脸色灰暗憔悴,一看便知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的精神有点儿恍惚,我注意到她的瞳孔只有针尖那么小。 “这位就是你要见的波洛先生。”卡普斯蒂克欢快地高声说道。 “哦,是的,波洛先生。”克拉克夫人面无表情地说。 她伸出了手。 “这位是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上尉,克拉克夫人。” “你好,你们能来真好。” 我们朝着她很难理解的手势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坐下来。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克拉克夫人似乎陷入了一场梦中。 过了一会儿,她稍微一用力,醒了过来。 “是关于卡尔的死,对吗?关于他的死。哦,是的。” 她摇着头叹了口气,依然精神恍惚。 “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我以为我会先他而去……”她沉思了一两分钟,“卡尔的身体很结实,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他的身体是非常好的。他从来没生过病,快六十岁的人了,看起来也就五十岁……是的,非常结实……” 她再次沉入梦中。波洛很了解某些药物在患者身上所起的作用,它们会让服药者产生时间无限的感觉,于是,他一言不发。 克拉克夫人突然说: “是啊——你们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对富兰克林说过想见你们。他说他不会忘了告诉你们的。希望富兰克林不要变得愚蠢……他很容易相信别人,尽管他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男人就是这样……永远也长不大……尤其是富兰克林。” “他天性容易冲动。”波洛说。 “是的,是的……非常有骑士风度。男人在那方面很蠢。就连卡尔——”她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 她像发热似的不耐烦地摇着头。 “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不清……人的身体真是个讨厌的东西,波洛先生,尤其是在它占上风的时候。除此之外,你意识不到任何东西——疼痛是否会延缓——其他都显得不重要了。” “我知道,克拉克夫人。这是人生的悲剧之一。” “我变得很蠢。我甚至想不起来要对你说什么了。” “是不是关于你丈夫的死?” “卡尔的死?是的,也许吧……那个疯狂可怜的家伙——我指的是凶手。如今到处是噪声和速度——令人无法忍受。我总是为疯子感到惋惜——他们的脑子一定很古怪。然后被关起来——肯定很恐怖。但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他们杀人……”她摇着头,显示出轻微的痛苦。“你们还没抓住他吗?”她问道。 “没有,还没有。” “那天他肯定在这附近转悠过。” “这附近有很多陌生人,克拉克夫人。现在是假期。” “是啊,我忘了……但游客都在下面的海滩上,不会到房子这边来。” “那天没有陌生人到家里来过。” “谁这么说的?”克拉克夫人问,她突然有了活力。 波洛似乎有点儿吃惊。 “仆人们,”他说,“格雷小姐。” 克拉克夫人一字一顿地说:“那个女孩是个撒谎精!” 我从椅子上惊跳起来。波洛瞄了我一眼。 克拉克夫人继续说着,现在的她相当激动。 “我不喜欢她。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她。卡尔的脑子里想的全是她。没完没了地说她是个孤儿,在这个世上孤苦伶仃。孤儿有什么不好吗?有时候这是因祸得福。你可能有一个一无是处的父亲和一个酗酒的母亲,这样你就可以抱怨了。还夸她勇敢,是个好帮手。我敢说,她的工作一定很出色!我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勇气!” “亲爱的,别激动。”卡普斯蒂克护士插嘴道,“我们可不能让你累着。” “很快我就让她卷铺盖走人了!富兰克林竟然冒失地暗示我,她对我可能是个安慰。对我可真是个安慰!越早看到她离开越好——我就是这么说的!富兰克林真是个傻瓜!我不希望他和她搅在一起。他是个孩子!岂有此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给她三个月的薪水。’我说,‘但她必须离开这里。我不想让她在这个房子里多待一天。’生病有一点好处——没有人会跟你争吵。他照我的意思办了,她走了。走得像个殉道者,我以为——她会表现得更友善更勇敢!” “好了,亲爱的,别这么激动。对你的身体不好。” 克拉克夫人挥手叫卡普斯蒂克护士走开。 “你和其他人一样把我当傻子。” “哦,克拉克夫人,你不能这么说。我确实觉得格雷小姐是个很不错的姑娘——看上去是那么浪漫,就像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 “我受不了你们这群人。”克拉克夫人无力地说。 “哎呀,她已经走了,亲爱的。马上就走了。” 克拉克夫人虚弱地摇着头,一脸的不耐烦,但她没有回答。 波洛说: “你为什么说格雷小姐是个撒谎精?” “因为她就是。她告诉你没有陌生人来过家里,不是吗?” “是的。” “很好。我看见她——亲眼看见,就是从这扇窗户看见的——站在前门的台阶上,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 “是什么时候?” “克拉克死的那天早上——时间大概在十一点钟。” “那个男人长什么模样?”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什么特别之处。” “是个绅士,还是商人?” “不是商人。穿得很寒酸。我记不起来了。” 突然,她脸上现出一阵痛苦的战栗。 “请……你们走吧……我有点儿累……护士。” 我们遵从她的指示,起身告辞。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故事,”回伦敦的路上,我对波洛说,“格雷小姐和一个陌生男人。” “你明白了吧,黑斯廷斯。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总能发现点儿什么。” “为什么那个女孩要撒谎呢,说她没见过陌生人?” “我能想出七个不同的理由——其中一个相当简单。” “不予理睬?”我问道。 “也许吧,需要发挥你的聪明才智。不过,我们没必要被这件事搞得心神不宁。回答这个问题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去问她。” “如果她又跟我们说谎怎么办?” “那就真的有意思了——很有启发性。” “假设那样的姑娘和一个疯子勾结在一起,这也太荒谬了。” “没错。所以我不这么设想。” 我又想了几分钟。 “漂亮的姑娘日子不好过啊。”我最后叹了口气,说。 “根本不是这样。打消这个错误的念头吧。” “这是事实,”我坚持己见,“每个人都和她作对,就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你说的是蠢话,我的朋友。康比赛德有谁跟她作对?卡迈克尔爵士?富兰克林?还是卡普斯蒂克护士?” “克拉克夫人对她心存怨恨,不是吗?” “我的朋友,你对年轻漂亮的姑娘充满了仁爱。而我则对重病在身的老太太充满仁爱。也许克拉克夫人的眼睛是雪亮的——而她的丈夫、富兰克林·克拉克先生和卡普斯蒂克护士都是瞎眼的蝙蝠——还有黑斯廷斯上尉。” “你对那个女孩心存不满,波洛。” 让我惊讶的是,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也许我想让你骑上那匹浪漫的高头大马,黑斯廷斯。你从来都是一名真正的骑士——随时准备搭救落难的女子——当然啦,她必须是个漂亮的姑娘。” “你太可笑了,波洛。”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啊,不能老是这么悲惨。我越来越对这个悲剧所引起的人性变化感兴趣了。我们手头有三部家庭生活戏。首先,是安德沃尔——阿谢尔太太悲剧的一生,她的挣扎,她对德国丈夫的支持,对她外甥女的奉献。单单这个就能写一本小说。然后是贝克斯希尔——快乐、随和的父母,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儿——一个是漂亮的毛茸茸的傻瓜,另一个是性情热烈、意志顽强的梅根,她不仅头脑清晰,而且无情地追求真相。还有一个人——那个镇静的苏格兰青年,他充满热情,爱吃醋,还有对那个死去的姑娘的爱慕之情。最后是彻斯顿那家人——垂死的妻子,专心于收藏的丈夫,他对那个给她做助手的富有同情心的漂亮姑娘流露出越来越多的柔情和同情,还有他弟弟,此人精力充沛、迷人、有趣,由于长期旅行而浑身散发着浪漫的魅力。” “你要知道,黑斯廷斯,在通常情况下,这三部独立的戏是不会彼此产生关联的。它们不会相互影响。生活的排列组合,黑斯廷斯,永远令我着迷。” “这是帕丁顿。”这是我唯一的回答。 我感觉,戳破气泡的时候到了。 我们刚到白港公寓就被告知:有位先生正在等着见波洛。 我以为是富兰克林,也可能是杰普,但令我吃惊的是,来者不是别人,而是唐纳德·弗雷泽。 他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口齿不清的毛病比以往更明显了。 波洛并没有强迫他立即说出来访的目的,反而建议他先吃个三明治,喝杯葡萄酒。 三明治和葡萄酒端上桌后,波洛垄断了整个谈话,解释我们去了哪里,并用仁慈的语气谈起他对那个病妇的感觉。 直到吃完三明治,喝完酒以后,波洛才让别人开口。 “你是从贝克斯希尔来的吗,弗雷泽先生?” “是的。” “把米莉·希格利追到手了吗?” “米莉·希格利?米莉·希格利?”弗雷泽不解地重复这个名字,“哦,那个女孩!没有,我没在那边做什么。呃——” 他停了下来,紧张地搓着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来找你。”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波洛说。 “你不可能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 “你来找我是因为你心里有事必须要对某个人讲。你做得很对。我就是那个合适的人。说吧!” 波洛的自信发挥了作用。弗雷泽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既感激,又顺从。 “你这么认为?” “天哪,我当然确定。” “波洛先生,你对梦有研究吗?”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 波洛却一点儿也不惊讶。 “是的。”他回答道,“你是不是一直梦到——” “是的。我想,你会说,我梦到——梦到——那件事是很自然的。但我做的不是普通的梦。” “不是吗?” “不是吗?” “我已经连着三个晚上梦到,先生……我想,我快要发疯了……” “告诉我——” 弗雷泽怒气冲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确实像要发疯。 “每次我都会梦到同样的场景。我在海滩上。寻找贝蒂,她失踪了——只是失踪了,你知道。我必须找到她。我得把她的腰带还给她。我手里拿着那根腰带。然后——” “然后呢?” “梦变了……我不再找她了。她就在我面前——坐在沙滩上。她没看见我走过来——哦,我不能——” “继续说。” 波洛用命令的语气说,态度坚决。 “我走到她身后……她没听到我的脚步声……我悄悄地把腰带套在她的脖子上,一拉——哦——拉……”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可怕的痛苦……我紧紧抓住椅子扶手……讲得太逼真了。 “她窒息了……她死了……我勒死了她——接着,她的头向后一仰,我看见了她的脸……她是梅根——不是贝蒂!”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波洛又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这个梦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为什么我会做这个梦?而且每天晚上……” “干了这杯酒。”波洛命令道。 年轻人照办了,这回他的语气平静了一些: “这是什么意思?我——我没有杀她,是不是?” 我不知道波洛是怎么回答他的,因为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邮差的敲门声,于是不假思索地走出了房间。 从邮箱里取出来的东西让我对弗雷泽这个不同寻常的故事完全失去了兴趣。 我跑回客厅。 “波洛,”我大叫道,“又来了。第四封信。” 他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把信从我手中夺走,抓起裁纸刀拆开信。他把那封信摊在桌子上。 我们三个人一起看信。 案子还没有破?呸!呸!你和那些警察都在干什么?哎呀,是不是很好玩?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可怜的波洛先生。我真为你感到难过。 如果最初不能成功,那就继续尝试,尝试,尝试。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蒂帕雷里(tipperary)?不——字母t还远着呢。 下一件小事将于九月十一号发生在唐卡斯特(doncaster)。 再会。 abc 第二十一章 对凶手的描述 第二十一章 对凶手的描述 就在此时,我想,波洛的所谓人性因素再次渐渐从画面中消失。仿佛人心无法忍受纯粹的恐怖,因此,我们掺杂了正常人类的感受。 我们每个人都有类似的感觉,只有等到第四封信揭示出d 谋杀案的预定地点,否则,我们不可能做任何事。等待的气氛将释放紧张的状态。 然而现在,那些打印出的字正在白色的硬纸上嘲弄我们,追捕又开始了。 克罗姆警督是从苏格兰场过来的,他还没走,富兰克林·克拉克和梅根·巴纳德也来了。 梅根解释说,在这之前她也去了贝克斯希尔。 “我想问克拉克先生几个问题。” 她似乎迫不及待要解释,并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我只是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但没有加以重视。 现在我满脑子想的只有这封信,根本无暇考虑别的事情。 我想,看到这么多人参加演出,克罗姆不是很高兴。他的口吻变得极其冠冕堂皇,而且不予置评。 “我要把这封信带走,波洛先生。如果你愿意复制一份……” “不,不,没有这个必要。” “你有什么计划,警督?”克拉克问。 “都是很复杂的计划,克拉克先生。” “这次我们必须抓住他,”克拉克说,“我可以告诉你,警督,为了处理这件事,我们自己组成了一个团体。一个由相关当事人组成的特别小组。” 克罗姆警督用他最礼貌的方式说: “哦,是吗?” “我猜,你不太重视外行人,是不是,警督?” “你们手中并不掌握同等的资源吧,克拉克先生?” “我们有各自的企图——这一点很重要。” “哦,是吗?” “我想,你的任务不会太轻松,警督。事实上,我还认为,老abc又把你打败了。” 我注意到,当其他办法通通不管用时,只有这样才能刺激克罗姆开口。 “我想,这一次公众不会过分批评我们的安排,”他说,“那个蠢货给我们的警告已经很充分了。下个星期三才是十一号。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在媒体上作宣传。我们会提前在整个唐卡斯特发布通告。每个名字以字母d开头的人,无论男女都必须随时保持警惕——如果真这样就好了。另外,我们将在那里大规模部署警力。经全英警察局局长的同意,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们将发动全唐卡斯特的警民共同抓捕一个人。只要有一定的运气,我们就应该能抓住他!” 克拉克平静地说: “显然,你不是一个体育运动爱好者,警督。” 克罗姆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克拉克先生?” “你不是一个有活力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下周三圣莱杰赛马将在唐卡斯特举行吗?” 警督的下巴差一点儿惊掉了。打死他也说不出那句熟悉的“哦,是吗”,结果,他说: “说得对。是啊,这下子问题复杂了……” “尽管abc是个疯子,但他不是傻子。” 我们都沉默了一两分钟,试图了解形势。赛马场上的人群,充满热情、喜爱运动的英国百姓,无穷无尽的难题。 波洛小声道: “太巧妙了,设想得很好。” “我相信,”克拉克说,“谋杀将发生在赛马场上——也许就趁着赛马的时候。” 他喜好运动的本能从这个想法中得到了片刻的欢愉…… 克罗姆警督站起身,拿起那封信。 “圣莱杰赛马会是个难题,”他承认道,“真够倒霉的。” 他出去了。我们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低语声。过了一会儿,托拉·格雷走了进来。 她焦急地说: “警督告诉我又来了一封信。什么时间?” 外面正在下雨。托拉·格雷穿了一身黑色套装和一件毛皮衣服。一顶小黑帽罩在金色的秀发上。 她这句话是说给富兰克林·克拉克听的,她径直走向他,一只手搭在他胳膊上,等待他回答。 “唐卡斯特——就在举行圣莱杰赛马会那天。” 我们坐下来讨论。不用说,我们都打算去现场,但赛马会无疑将我们原先的计划变得更复杂了。 沮丧之情向我们袭来。无论大家对这件事抱有多么强烈的个人兴趣,这个六人小组又能做什么呢?到时候会有数不清的警察用锐利而警觉的目光监视所有可能的地点。多出来的这六双眼睛又能看什么呢? 波洛似乎是在回应我的想法,他提高了嗓门,讲话的样子像个小学校长或者牧师。 “我的孩子们,”他说,“我们不能分散力量。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头脑中必须有章可循。我们必须向内而不是向外寻找真相。我们必须对自己说——我们当中的每个人——我对这起谋杀案有哪些了解?这样才能拼出那个我们要找的男人的形象。” “我对他一无所知。”托拉·格雷无助地叹了口气。 “不,不,小姐。你说得不对。我们每个人都对他有所了解——只是如果我们知道自己知道什么就好了。我相信,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就在那里,我们只需要伸手去抓住。” 克拉克摇摇头。 “我们对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年老,还是年轻,肤色白,还是黑!我们没见过他,也没跟他说过话!我们已经把我们知道的一切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了。” “不是一切!举个例子来说,格雷小姐告诉我们,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遇害那天,她没有见过陌生人,也没和陌生人说过话。” 托拉·格雷点点头。 “的确如此。” “是吗?克拉克夫人告诉我们,小姐,她在窗前看见你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 “她看见我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女孩好像真的很吃惊。想必那个纯洁、明确的表情只能是真实的。 她摇摇头。 “克拉克夫人一定是搞错了。我从来——哦!” 这声呼喊来得太突然,她的身体猛地一震,脸颊被一片绯红没过。 “现在我想起来了!真蠢!我竟然全忘了。但这并不重要。那个人是来推销长筒袜的——你知道,退伍军人。他坚持要把袜子卖给我。我必须把他打发走。他来到门口时,我正好经过大厅。他没有按门铃,而是直接和我说话,但他没有什么恶意。我想,这就是我把他忘了的原因。” 波洛的身体来回摇晃,双手抱头。他语气激烈地自言自语,所有人一言不发,眼睛都盯着他。 “长筒袜,”他低语,“长筒袜……长筒袜……长筒袜……来了……长筒袜……长筒袜……就是这个主题——是的……三个月前……那一天……现在。我的天哪,我知道了。” 他坐直身子,用专横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我。 “你还记得吗,黑斯廷斯?安德沃尔。那个商店。我们去楼上。那间卧室。椅子上。一双新的长筒丝袜。现在我知道两天前是什么引起我的注意了。是你,小姐——”他转向梅根,“你说到你母亲哭,因为发生凶杀案那天她给你妹妹买了一双长筒袜……” 他环视所有人。 “你明白了吗?同一个主题重复了三次。这不可能是巧合。这个小姐说话时,我就有一种感觉,她所说的内容和什么东西有联系。我现在明白是什么了。福勒太太,阿谢尔太太的邻居说过的话。她说有人总想向她推销产品——她提到了长筒袜。告诉我,小姐,你母亲不是从商店买的袜子,而是从上门推销的人手里买的,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的,她就是从上门推销的人手里买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她说看到那些走街串巷招揽生意的可怜人就十分难过。” “但这和本案有什么联系?”富兰克林大叫道,“一个卖袜子的男人证明不了什么!” “我告诉你们,我的朋友们,这不可能是巧合。三起命案——每次都有一个男人卖长筒袜,查看地形。” 他快速地绕着托拉转了一圈。 “你说说!描述一下他的长相。” 她茫然地看着他。 “我不……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他戴了一副眼镜,我想——穿了一件旧外套……” “再详细一点儿,小姐。” “他弯着腰……我不知道。我几乎没拿正眼看过他。他是那种不会引人注意的人……” 波洛严肃地说: “你说得很对,小姐。你的描述道出了这个凶手的全部秘密——毫无疑问,他就是那个凶手!‘他是那种不会引人注意的人!’是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你已经向我们描述了这个凶手!” 第二十二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第二十二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1 亚历山大·波拿巴·卡斯特先生一动不动地坐着。早餐已经放凉了,他根本没碰过盘子里的食物。一张报纸架在茶壶上,卡斯特先生曾抱着浓厚的兴趣读这张报纸。 突然,他站起身来,来回踱了一会儿步,接着又一屁股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他把头埋进手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他没听见开门的声音。他的房东,马伯里太太,站在门口。 “我想知道,卡斯特先生,你想不想——哎呀,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卡斯特先生抬起头来。 “没事。真的没什么,马伯里太太。我——今天早上有点儿不舒服。” 马伯里太太看了一眼早餐托盘。 “我明白了。你一口都没吃。头又疼了吗?” “不是。至少,是的……我——我就是有点儿不舒服。” “好吧,我很抱歉。你今天不出去了吧?” 卡斯特先生突然跳了起来。 “不,不,我得出去。有正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他的手在抖。看到他如此焦虑不安,马伯里太太试图安慰他。 “好吧,如果你必须出去的话——必须出去的话。这次是出远门吗?” “不是,我要去——”他犹豫了一两分钟,说,“切尔滕纳姆。” 他说出这个地名时的那种试探的语气很奇怪,马伯里太太惊讶地看着他。 “切尔滕纳姆是个好地方,”她闲聊起来,“有一年我从布里斯托尔去过那里。那儿的商店很棒。” “我想是的——是的。” 马伯里太太弯下腰去捡起地上那张皱巴巴的报纸,动作相当僵硬,因为她的身材不适合弯腰。 “最近报纸上全是关于这起谋杀案的报道。”她说着扫了一眼标题,随后把报纸放回桌上,“这种事真叫人毛骨悚然。我才不看。开膛手杰克好像又回来了。” 卡斯特先生的嘴唇动了几下,但没有发出声音。 “唐卡斯特——下次他要在那里作案,”马伯里太太说,“就在明天!听了就叫人不寒而栗,不是吗?如果我住在唐卡斯特,恰好我的名字又是以d开头,我肯定会乘头班火车离开那儿,我肯定会这么做的。我才不要冒险。你怎么想,卡斯特先生?” “我没什么想法,马伯里太太——我什么也没想。” “那里有赛马活动。他肯定想趁着这个机会下手。据说有好几百个警察被派到那里去了——怎么啦,卡斯特先生,你的气色很差。还是吃点儿东西吧。真的,今天你就不应该出门。” 卡斯特先生打起精神。 “我必须去,马伯里太太。每次约会——我都很守时。我必须——赢得人们的信任!只要做一件事,我都会坚持到底。只有这样才能在——事业上取得进展。” “如果你病了呢?” “我没病,马伯里太太。只是有点儿担心——各种各样的私事。昨天没睡好。我真的没事。” 他的态度非常坚决,马伯里太太把早餐收拾起来,不情愿地离开了房间。 卡斯特先生从床下拽出一只箱子,开始收拾行李。睡衣、盥洗用品袋、备用衣领、皮拖鞋。接着,他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柜子,从架子上取下十来个十英寸长七英寸宽的扁平纸盒,把它们装进箱子内。 他只是瞥了一眼桌上的列车时刻表,就拎着箱子走出了房间。 走到门厅时,他放下箱子,戴上帽子,穿好外套。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叹气之深以至于从旁边房间里走出来的姑娘关切地看着他。 “怎么了,卡斯特先生?” “没事,莉莉小姐。” “你在唉声叹气!” 卡斯特先生唐突地说: “你相信不祥的预感吗,莉莉小姐?预兆?” “哦,我不知道,真的……当然,有的日子你会觉得一切都不对劲儿,有时候又觉得一切都很好。” “确实是这样。”卡斯特先生说。 他又叹了一口气。 “好了,再见,莉莉小姐。再见。你一直对我很好。” “哎呀,别这样说再见,好像你这一走就永远也不回来了似的。”莉莉大笑道。 “不,不,当然不会。” “那就星期五见,”女孩大笑道,“你这次要去哪儿?又去海边吗?” “不,不,呃——去切尔滕纳姆。” “哦,那个地方也不错。但还是不如托基好。那儿一定很漂亮。我想明年去那儿度假。对了,你去的地方一定离那起谋杀案——ab c谋杀案——的发生地很近吧。谋杀案发生时你正好在那里,是不是?” “呃——是的,但彻斯顿离那儿有六七英里远。” “不管怎么说,肯定很刺激!你没准儿还在街上和那个凶手擦肩而过了呢!你可能离他特别近!” “是啊,也许,当然有这种可能。”卡斯特先生露出恐怖扭曲的笑容,莉莉·马伯里注意到了。 “哦,卡斯特先生,你的脸色不好。” “我挺好的,挺好的。再见,马伯里小姐。” 他笨拙地戴上帽子,拎起箱子,急匆匆地走出了大门。 “这老头儿真滑稽。”莉莉·马伯里放肆地说,“像是精神不太正常。” 2 克罗姆警督对他的下级说: “给我弄一份所有长筒袜生产厂家的名单,然后分发出去。我还要一份所有代理人的名单——你知道,包括所有的经销商和上门推销的人。” “是为了abc案吗,长官?” “是的。这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的主意。”警督用轻蔑的口吻说,“很可能一点儿用也没有,但我们不能漏掉任何机会,无论这个机会多么渺茫。” “没错,长官。波洛先生当年办过几件漂亮的案子,但我认为现在他已经老朽了,长官。” “他就是个江湖骗子,”克罗姆警督说,“天天装腔作势。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现在,关于唐卡斯特的安排……” 3 汤姆·哈廷格对莉莉·马伯里说: “今天早上我看见你们家的那个老家伙了。” “谁?卡斯特先生?” “就是卡斯特。在尤斯顿。和往常一样,他就像一只迷路的母鸡。我觉得那个家伙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他需要人照顾。他先是丢了报纸,接着又把车票丢了。我把车票捡了起来——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车票丢了。一副焦虑不安的神态,还向我道谢,但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 “哦,好吧,”莉莉说,“他只见过你从客厅走过去,而且次数也不多。” 他们跳了一圈舞。 “你跳得很棒。”汤姆说。 “继续吧。”莉莉一边说着,一边扭着把身体靠得更近了。 他们又跳了一圈。 “你说的是尤斯顿,还是帕丁顿?”莉莉突然问,“我的意思是,你在哪儿碰到的老卡斯特?” “尤斯顿。” “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你在想什么?” “真有意思。我还以为你是从帕丁顿去切尔滕纳姆呢。” “你是这么想的。但老卡斯特要去的不是切尔滕纳姆,而是唐卡斯特。” “切尔滕纳姆。” “唐卡斯特。我知道,我的姑娘!别忘了,是我捡起了他的车票。” “可是,他告诉我他要去的是切尔滕纳姆啊。他肯定是这么说的。” “哦,你弄错了。他去的就是唐卡斯特。有些人的运气就是好。我在那匹‘萤火虫’上加了一点儿注,真想看它比赛。” “我不认为卡斯特先生会去看赛马,他不像是那种人。哦,汤姆,希望他不会被杀死。abc 谋杀案的下一个地点就是唐卡斯特……” “卡斯特没事的。他的名字不是以d开头的。” “他上次就有可能被杀。上次发生谋杀案的时候,他就在彻斯顿附近的托基。” “是吗?那太巧了,不是吗?” 他哈哈大笑起来。 “上上次他没在贝克斯希尔吧?” 莉莉蹙起额头。 “他出门了……对,我记得他出门了……因为他忘了带游泳衣。母亲正在给他补那件游泳衣,她说:‘卡斯特先生是昨天出门的,忘了带游泳衣。’我说,‘哦,别管那件旧游泳衣了——发生了一件可怕的凶杀案。有个女孩在贝克斯希尔被人勒死了。’” “哦,如果他想要游泳衣,一定是想去海边。我说,莉莉——”他挤眉弄眼地说,“如果那个老家伙就是凶手,你赌多少钱?” “可怜的卡斯特先生?他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的。”莉莉大笑道。 他们继续快活地跳舞——他们大脑中有意识的活动里没有别的,只有两情相悦。 但他们无意识的大脑活动中却有某种东西在骚动…… 第二十三章 九月十一日,唐卡斯特 第二十三章 九月十一日,唐卡斯特 唐卡斯特!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九月十一号这一天。 其实,只要看到圣莱杰这几个字,我就会立刻想到谋杀,而不是赛马。 当我回想起当时的感觉时,最突出的是那种讨厌的无能为力的感觉。我们就在此地——就在现场,波洛、我自己、克拉克、弗雷泽、梅根·巴纳德、托拉·格雷和玛丽·德劳尔。作为最后一招,我们能做什么呢? 我们孤注一掷,期望能从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前的某个场合中模模糊糊地看到的成千上万的人里面认出凶手的面孔或身形。 实际上,最大的可能性是,在我们所有人中间,只有一个人能把他从人群中辨认出来,那就是托拉·格雷小姐。 面对压力,她心中的一部分宁静被打碎了。她沉着能干的样子消失了。她坐在那里,揉搓着双手,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语无伦次地向波洛求助。 “我真的没有仔细看过他……我为什么不看他呢?我真是个傻瓜。你们都依靠我,你们所有人……我会让你们失望的。即使我再见到他,可能也认不出来。我总是记不住人的长相。” 无论波洛对我说过什么话,无论他曾经多么严厉地批评过这个姑娘,但他此刻表现出来的只有和蔼可亲。他的态度温柔到了极点。令我吃惊的是,波洛和我一样了,他不再对落难的漂亮女子冷漠了。 他亲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了,小家伙。不要这么歇斯底里。现在我们可不能这样。你见到这个人一定会认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 “哦,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是红色能胜过黑色。” “你是什么意思,波洛?”我大叫道。 “我说的是赌桌上的话。在轮盘赌中,小球长时间在黑色上转动,但最终红色肯定会出现。这是数学上的机会定律。” “你的意思是说,时来运转?” “千真万确,黑斯廷斯,这正是赌徒——还有杀人犯,毕竟他们是超级赌徒,他们赌的不是金钱,而是性命——无法预测的地方。因为他只要赢一次,就认为自己会继续赢下去!他不会在口袋鼓鼓的时候及时离开赌桌。目的得逞的凶手无法设想自己有可能失败!他相信自己一定会马到成功。但我告诉你,我的朋友,无论是多么精心的策划,没有运气也成功不了。” “这是不是扯得太远了?”富兰克林·克拉克表示反对。 波洛兴奋地摆了摆手。 “不,不。如果你愿意的话,成败机会均等,但它肯定对你有利。你考虑一下!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凶手要离开阿谢尔太太的小店时,正好进来一个人。那个人可能想到了看一看柜台后面,就看见了那个死去的女人——他要么立刻抓住凶手,要么向警方准确描述凶手的模样,以便警方将其立刻逮捕。” “是,当然有可能。”克拉克承认道,“但问题是,凶手必须冒险。” “确实如此。杀人犯永远是赌徒。而且,和许多赌徒一样,杀人犯经常不知道应该何时收手。每犯一次罪,他就肯定一次自己的能力。他不会说‘我既聪明,运气又好!’不,他只是说,‘我很聪明!’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聪明,我的朋友们,小球继续旋转,颜色的运转时间结束了,小球落到一个新的数字上,赌场的庄家便会喊出‘红色’。” “你认为这种情况会在本案中出现吗?”梅根皱起眉头问道。 “迟早会出现的!目前为止,好运在罪犯那边——早晚会转到我们这边来。我相信我们的运气已经来了!长筒袜这个线索就是好的开始。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将对他不利,而不是有利!他也会犯错……” “你是在鼓舞人心。”富兰克林·克拉克说,“我们大家都需要一点儿安慰。自从早上醒来,我就感到无可奈何、浑身无力。” “在我看来,要实现实际价值,这很成问题。”唐纳德·弗雷泽说。 梅根突然厉声说道: “别当一个失败主义者,唐。” 玛丽·德劳尔的脸有点儿红,说: “我想说的是,永远也搞不懂。那个邪恶的魔鬼就在此地,我们也在这里。到头来总是会碰到稀奇古怪的人。” 我气呼呼地说: “如果我们能多做点儿什么就好了。” “你要记住,黑斯廷斯,警方正在尽全力,还为此招募了特警。虽然克罗姆警督的态度很气人,但他仍旧是个能干的警官,警察局局长安德森上校也是个实干派。他们采取一切措施监视小镇和赛马场,并派人到处巡逻,便衣警察也会无处不在。此外还有宣传活动。公众也得到了充分的警告。” 唐纳德·弗雷泽摇头。 “我在想,他是不会下手的,”他满怀希望地说,“否则那个家伙就是真的疯了!” “很可惜,”克拉克语气冷淡,“他就是个疯子!你怎么看,波洛先生?他会放弃这个计划,还是会坚持到底?” “依我看,他那么执迷不悟,一定会履行诺言!不这么做就意味着承认自己失败,他那疯狂的自我主义是绝对不会允许的。可以说,这也是汤普森医生的观点。我们希望趁他企图行凶时抓住他。” 唐纳德再次摇头。 “他十分狡诈。” 波洛看了一眼手表。我们领会了这个暗示。我们一致同意,全天严阵以待,上午在尽可能多的街道巡逻,下午则驻守在赛马场各个有可能出事的地点。 我说的是“我们”。当然,就我个人而言,这样的巡逻没什么用,因为我绝不可能看到abc。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分头行动,以便覆盖更广阔的区域,我提议陪同一位女士。 波洛同意了我的建议——他的眼里闪了一下光,这让我很担心。 女孩们去拿她们的帽子。唐纳德·弗雷泽则站在窗边,向外张望,他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富兰克林·克拉克朝他的方向扫了一眼,感觉到那个人在发呆,当不了他的听众,于是他压低嗓音,和波洛聊了起来。 “你瞧,波洛先生。我知道你去过彻斯顿,见到了我的嫂子。她有没有说过——或者暗示过——我的意思是,她有没有表示——” 他停住口,表情很尴尬。 波洛露出一副茫然无知的表情,这不禁令我疑窦丛生。 “什么?你嫂子说过、暗示过、表示过什么?” 富兰克林·克拉克的脸涨得通红。 “也许你认为现在不是闲话私事的时候——” “我完全没这么想!” “但我想把事情说清楚。” “好极了。” 这个时候,我想,克拉克开始怀疑波洛虽然一脸平静,其实在暗自发笑。他心情沉重地坚持说下去。 “我嫂子是个非常好的女人——我一直很喜欢她,当然,她已经卧病有一段时间了。得了那种病,还要服用麻醉药,所以,难免会对别人胡思乱想!” “啊?” 到现在为止,我没有误解波洛眼中闪烁的光。 然而,富兰克林·克拉克全神贯注于他的外交任务,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和托拉有关——格雷小姐。”他说。 “哦,你说的是格雷小姐?”波洛的语气中包含着天真的惊讶。 “是的。克拉克夫人有一些偏见。你知道,托拉——格雷小姐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也许——是的。”波洛承认道。 “而女人,即使是最好的女人,也会对其他女人抱有恶意。当然,托拉对我哥哥来说非常宝贵——过去他常说,她是他雇用过的秘书里最好的一个——他也很喜欢她。但这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我的意思是,托拉不是那种女孩——” “不是吗?”波洛说。 “可是,我嫂子满脑子都是——嫉妒,我想。尽管她没有表现出来。但卡尔死了以后,涉及格雷小姐要不要留下来这个问题——夏洛特大发雷霆。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生病和吗啡什么的——卡普斯蒂克护士是这么说的,她说我们不该责怪夏洛特的脑子里有这些念头。” 他停下来。 “然后呢?” “我想让你明白的是,波洛先生,压根儿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一个病妇的胡思乱想。对了——”他在口袋中摸索,“这是我在马来亚联合邦的时候收到的一封哥哥的来信。我希望你能读一下,这封信清楚地表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波洛接过信。富兰克林走到他身边,用手指着信,大声读出信中的关键内容: 这里的日子一如既往。夏洛特的疼痛有所缓解。我多么希望可以说她好多了。你也许还记得托拉·格雷吧?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她给我带来了无法言表的极大安慰。如果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熬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她的同情心和兴趣是无穷无尽的。她对美好的事物有高雅的品位和天资,和我一样,她也喜爱中国艺术。能够找到她,我真的很幸运。就连女儿也无法像她那样成为我亲近和谐的伙伴。她过去的生活很艰苦,也不太快乐,但我很高兴,她在这里有了一个家,获得了真挚的情感。 “你明白了吧,”富兰克林说,“这就是我哥哥对她的感觉。他把她看做自己的女儿。但是,我哥哥刚死,他妻子就把她逐出了家门,这太不公平了!女人真是恶魔,波洛先生。” “不要忘了,你嫂子病痛缠身。” “我知道,我也是这样一直告诉自己的。不该评判她。即使是这样,我也要把这封信拿给你看。我不希望你听了克拉克夫人的话,对托拉产生什么误解。” 波洛把信还给他。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微笑着说,“无论什么人对我说了什么样的话,我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产生错误的印象。我有自己的判断。” “好吧,”克拉克说着把那封信收了起来,“反正,我很高兴给你看了这封信。姑娘们来了。我们走吧。” 我们走出房间时,波洛把我叫了回来。 “你决定陪着一起去探险吗,黑斯廷斯?” “哦,是的。我不愿意留在这儿不活动。” “除了体力活动,还有脑力活动,黑斯廷斯。” “哦,你在那方面比我更擅长。”我说。 “你说得很正确,无可争辩,黑斯廷斯。你打算给其中一位女士做护花使者,我说得对吗?” “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希望哪位女士受到你陪伴的礼遇呢?” “呃,呃——呃——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巴纳德小姐如何?” “她的性格很独立。”我反对道。 “格雷小姐?” “可以。她要好一些。” “我发现你,黑斯廷斯,不诚实得既奇特,又透明!你早就打定主意和你那个金发天使度过这一天了。” “哦,真的吗,波洛!” “很抱歉打乱你的计划,但我必须要求你护卫别人。” “哦,好吧。我觉得你喜欢那个像荷兰式木玩偶的姑娘。” “你要保护的是玛丽·德劳尔——而且我要求你寸步不离她左右。” “可是,波洛,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亲爱的朋友,她的姓是以字母d开头的。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我领悟了他话语中的公正。起初看来八竿子打不着,但后来我认识到,如果ab c发疯般地憎恨波洛,他很可能会对波洛的行动了如指掌。如果是这样的话,除掉玛丽·德劳尔是对他最恰当不过的第四次打击。 我向他保证我会忠于职守。 我离开了房间,留下波洛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他面前是一个小小的轮盘赌的赌盘。就在我抬脚出门时,他转了一下那个赌盘,在我身后大喊道: “红色——这可是个好兆头,黑斯廷斯。我们要转运了!” 第二十四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第二十四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当邻座的人站起身,笨拙且蹒跚地从他身边走过,探出身子捡回掉在前排座位上的帽子时,利德贝特先生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正赶上《不识燕雀》的高潮部分,这部明星荟萃、充满悲伧和美丽的恐怖影片已经让利德贝特先生期盼了一整个星期了。 一头金发的女主角是由凯瑟琳·罗亚尔饰演的,在利德贝特先生心目中,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女演员。她此时正在声嘶力竭地发泄心中的愤慨: “决不!我很快就会挨饿。但我不会挨饿。记住这句话:麻雀不会掉下来——” 利德贝特先生气呼呼地把头从右边移到左边。什么人!为什么就不能等到电影结束呢……非要在这个惊心动魄的时候离场。 啊,现在好了。那个讨厌的男人走了。利德贝特先生能看到整片银幕了。他看到凯瑟琳·罗亚尔站在纽约的范·施赖纳大厦窗前。 现在她在上火车——怀中抱着孩子……美国的火车真奇怪——和英国的火车一点儿也不像。 啊,史蒂夫又出现了,在山间的小屋里…… 电影的结局令人动情,带有半宗教色彩。 灯光再次亮起,利德贝特先生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他缓缓站起身,眨了几下眼睛。 他从不马上离开电影院。总要花上一些时间才回归到乏味的日常生活中去。 他环顾四周。今天下午来看电影的人不多——当然了。他们都去看赛马了。利德贝特先生不喜欢赛马,也不喜欢打牌,更不喜欢抽烟、喝酒。这样他就更有精力享受看电影的过程了。 所有人都匆忙向出口拥去。利德贝特先生也准备随着人潮向外走。他前面那个座位上的人睡着了——身子陷在椅子里。利德贝特先生愤愤地想,就连看《不识燕雀》这么好的电影,居然也有人睡得着。 睡觉的人伸出的腿挡住了路,一位先生愤怒地对他说: “让一下,先生。” 利德贝特先生走到了出口。他回头张望。 里面似乎一阵骚乱。剧院的看门人……一小群人……也许他前面的那个人没睡着,而是烂醉如泥……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昏了过去——由于昏倒了,他错过了当天的轰动事件——比“诺特·哈夫”在圣莱杰赛马会上以八十五比一的赔率获胜更轰动的事件。 看门人在说: “你没事吧,先生……他病了……哎呀——怎么了,先生?” 另一个人甩开手,发出一声惊呼,他看到一片红色的、黏稠的污物。 “血……” 看门人也惊叫了一声。 他看到座位底下露出一个黄色的东西的一角。 “天哪!”他说,“是一本ab——abc。” 第二十五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第二十五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卡斯特先生从皇家电影院里走出来,抬头望天。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十分美丽的夜晚…… 此刻,布朗宁的一句诗涌上他的心头。 “上帝坐天堂,人间享安康。” 他一直很喜欢这句诗。 只是有的时候,更确切地说,他时常感觉现实并非如此…… 他沿着街道一路小跑,面带微笑,一直跑到黑天鹅旅馆。 他爬上楼梯,来到自己的房间,这是二楼一个闷热的小房间,站在窗前可以看见铺了地面的内院和车库。 走进房间时,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发现袖口上有一片污渍。他试着摸了一下——红色的,湿湿的——血……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把细长的刀。刀口上也有黏黏的红色的…… 卡斯特先生坐了很久。 他的眼睛环视着这个房间,像一头被猎捕的野兽。 他的舌头激动地舔着嘴唇…… “不是我的错。”卡斯特先生说。 他似乎是在与人争论——一个男生在恳求他的校长。 他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他再次试探着摸了一下衣袖。 他的目光穿过房间,看到对面的洗脸盆。 一分钟后,他把水从老式水壶中倒进盆子里。他脱下外套,洗袖子,小心翼翼地把血水挤出来…… 啊!水现在变成红色了…… 有人敲门。 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眼睛盯着门。 门开了。一个丰满的姑娘,手里提着水壶。 “哦,对不起,先生。你的热水,先生。” 这时他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谢谢你……我已经用冷水洗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她的目光立刻投向水盆。 他慌乱地说:“我——我把手割破了……” 一阵沉默——当然是漫长的沉默。随后她说:“是,先生。” 她出去了,关上了门。 卡斯特先生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 他倾听着。 来了……终于…… 有没有说话声——惊叫声——上楼梯的脚步声? 他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自己的心跳…… 他先是一动不动,然后突然一跃而起。 他迅速穿上外套,踮起脚尖走到门口,打开房门。除了从酒吧传来的熟悉的低语声,没有别的动静。他蹑手蹑脚走下楼梯…… 依然不见人影。这就是运气。他在楼梯口站住。现在往哪边走呢? 他下定决心,沿着一条走廊飞奔,然后穿过那道通向院子的门。两个司机在摆弄他们的汽车,谈论着赛马的胜负。 卡斯特先生匆匆穿过院子,跑到大街上。 他在第一个街角向右转——然后向左——再向右…… 他敢去车站吗? 是的——那儿有一大群人——专列——如果好运在他那一边的话,他一定能脱身…… 要是运气在他那一边该有多好…… 第二十六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第二十六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克罗姆警督正在听利德贝特先生激动地讲述当时的情形。 “我向你保证,警督,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我的心脏就会停跳一下。整个看电影的过程中,他肯定就坐在我旁边!” 克罗姆警督对利德贝特先生心脏的表现漠不关心,他说: “再说清楚一点儿,好吗?影片快结束的时候,那个人离开座位往外走——” “《不识燕雀》,凯瑟琳·罗亚尔。”利德贝特先生无意识地小声嘟囔着。 “他经过你面前时绊了一下——” “他假装绊了一下,现在我明白了。然后,他把身子探向前面的座位去捡帽子。他肯定是拿刀捅死了那个可怜的家伙。” “你没听到什么动静吗?叫喊声?或者呻吟?” 除了凯瑟琳·罗亚尔响亮粗哑的声音,利德贝特先生什么也没听见,但是,他在想象中生动地杜撰了一声呻吟。 克罗姆警督相信了呻吟的表象,命令他继续讲下去。 “然后他就出去了——” “你能描述一下他的样子吗?” “他很高大。至少有六英尺。是个巨人。” “肤色白,还是黑?” “我——呃——我不太确定。我想他是个秃头,面目狰狞的家伙。” “他的腿不瘸吧?”克罗姆警督问。 “对,对,你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他确实走路一瘸一拐的。他的皮肤很黑,可能是个混血儿。” “开场前,灯还亮着的时候,他已经在座位上了吗?” “没有。他是电影开始以后才进来的。” 克罗姆警督点了点头,把笔录递给利德贝特先生签字,然后打发他走了。 “这个人大概是我们碰到的最糟糕的证人。”他悲观地评论道,“他说的话一点儿指导作用都没有。显然,他完全不知道凶手长什么模样。去把那个看门人叫来。” 看门人身体僵硬,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进来,他立正站好,眼睛盯着安德森上校。 “现在,詹姆森,让我们听听你的故事吧。” 詹姆森敬了一个礼。 “是,长官。电影快结束的时候,长官,我听说有一位先生病倒了,长官。那位先生坐在低价票座位区,瘫倒在座位上。其他人站在周围。那个人看上去挺糟糕的,长官。其中一个人把手放在那个生病的人的外套上,引起了我的注意。血,长官。很明显,那个人死了——被人捅死了,长官。我的目光被一本ab c列车时刻表吸引了,长官,在座位下面。我希望妥善处理,就没有去碰他,而是立即向警方报告发生了一起惨案。” “很好,詹姆森,你的做法很正确。” “谢谢你,长官。” “在这之前大约五分钟,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一名男子离开低价票座位区?” “走了好几个,长官。” “你能描述一下他们的样子吗?” “恐怕不能,长官。有一位是杰弗里·帕内尔先生。还有一个年轻人,萨姆·贝克,他和他女朋友在一起。我没有注意到其他什么特别的人。” “真遗憾。行了,詹姆森。” “是,长官。” 看门人敬了个礼,然后离开了。 “我们有验尸报告。”安德森上校说,“最好能和下一个发现他的人谈一谈。” 一个警察走进来,敬了一个礼。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到了,还有一位先生。” 克罗姆警督皱起眉头。 “哦,好吧,”他说,“我想,最好还是让他们进来吧。” 第二十七章 唐卡斯特谋杀案 第二十七章 唐卡斯特谋杀案 我紧跟在波洛身后走进去,恰好听到克罗姆警督的只言片语。 他和警察局局长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安德森上校向我们点头致意。 “很高兴你们来了,波洛先生。”他很有礼貌地说——我想,他可能猜到我们听见了克罗姆的话,“你瞧,我们又遭殃了。” “又一起abc谋杀案?” “是啊,该死,胆子真大。探过身子,在那个人后背上捅了一刀。” “这次是捅死的?” “对。作案手法稍有不同,是不是?击打头部,勒死,现在又动刀了。多面手恶魔——什么?如果你想看的话,这里有验尸报告。” 他把一张纸推到波洛面前。“那本ab c放在地上,在死者的两只脚中间。”他补充道。 “辨认出死者的身份了吗?”波洛问。 “是的。abc 这回出错了,如果这能给我们带来满足感的话。死者叫厄斯菲尔德——乔治·厄斯菲尔德,职业是理发师。” “奇怪。”波洛评说道。 “可能跳过了一个字母。”上校提醒道。 我的朋友怀疑地摇摇头。 “我们把下一位证人叫进来,好吗?”克罗姆问,“他急着回家。” “好的,好的,我们继续吧。” 一名中年男子被带了进来,他长得和《爱丽斯漫游仙境》里的青蛙侍卫太像了。他非常兴奋,声音因激动变得很刺耳。 “这是我经历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他尖声叫道,“我的心脏不好,长官——我的心脏很不好,这件事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请问你的姓名?”警督说。 “唐斯(downes)。罗杰·伊曼纽尔·唐斯。” “你的职业?” “我是海菲尔德男校的校长。” “唐斯先生,你能用自己的话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先生们,我可以简短地告诉你们。影片结束时,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左边的座位是空的,但那个座位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显然,他睡着了。他的腿向前伸着,我过不去。我请他让一下。他没动,于是我又把我的要求重复了一遍,声音——呃——稍微大了一点儿。他还是没有反应,于是我就碰了碰他的肩膀,想把他弄醒。他的身子往下滑了一点儿。我意识到,他要么是不省人事,要么得了重病。我便大声叫道:‘这位先生病了。把看门人叫来。’看门人来了。当我把手从那个人的肩膀上收回来的时候,我发现手上又湿又红……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先生们,我吓了一大跳!可能出了大事!我这心脏衰弱的毛病已经有很多年了——” 安德森上校看着唐斯先生,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你可以认为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唐斯先生。” “是的,先生。连心悸都没有!” “你没太明白我的意思,唐斯先生。你说,你们中间隔着两个座位?” “本来我的座位挨着那个死人——后来我挪了个位子,我想坐在一个空座位后面。” “你和死者的身高体形差不多,对不对?而且你和他一样,也戴了一条羊毛围巾?” “我不明白——”唐斯先生的态度变得拘谨起来。 “让我来告诉你,伙计,”安德森上校说,“你到底幸运在哪里。不知道为什么,凶手跟着你进来时,他搞错了。他认错了后背。我敢打赌,唐斯先生,他想捅死的人其实是你!” 虽然唐斯先生的心脏顽强地经受住了先前的考验,但这次却没扛住。他跌坐在一把椅子上,直喘气,脸色发紫。 “水,”他喘着粗气说,“水……” 一杯水递给了他。喝完水,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常态。 “我?”他说,“为什么是我?” “看来正是这样。”克罗姆说,“事实上,只有这一种解释。” “你的意思是,这个人——这个——这个魔鬼的化身,这个嗜血的疯子一直在跟踪我,并打算伺机下手?” “我想是这样的。” “但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是我?”校长气愤地说。 克罗姆忍住了没反问他:“为什么不能是你?”他说的是:“恐怕,期待一个疯子为他的行为给出理由没什么意义。” “天哪。”唐斯先生清醒过来,小声说。 他站起身,忽然之间,他变得苍老虚弱。 “先生们,如果你们没有别的问题,我想我该回家了。我——我感觉身体不太舒服。” “好的,唐斯先生。我派个警察陪着你——为了确保你的安全。” “哦,不——不用了,谢谢。没有这个必要。” “那也可以。”安德森上校粗声大气地说。 他的眼睛斜向一边,问了警督一个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问题。后者也同样几乎令人无法察觉地点了下头。 唐斯先生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 “幸好他当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安德森上校说,“是不是派了两个人去?” “是的,长官。赖斯警督都安排好了。他们会监视他家。” “你认为,”波洛说,“abc发现自己弄错的时候还会下手吗?” 安德森点点头。 “有这种可能,”他说,“ab c似乎是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如果事情没有按照他的计划来,他会心烦意乱。”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真希望我们知道那个家伙长什么样。”安德森上校暴躁地说,“我们仍然对他一无所知。” “会知道的。”波洛说。 “你这么认为吗?好吧,是有这个可能。该死,就没有人脑袋上长眼睛吗?” “耐心一点儿。”波洛说。 “你好像很有信心,波洛先生。你这么乐观有什么原因吗?” “是的,安德森上校。目前为止,凶手还没有犯错。他肯定很快就会犯错了。” “如果这是支撑你走下去的全部理由。”警察局局长哼了一声,但他的话被打断了。 “先生,黑天鹅旅馆的鲍尔先生带着一个年轻女人来了。他有事要说,而且据他估计,他能帮到你们。” “把他们带过来。把他们带过来。我们想得到任何有帮助的东西。” 黑天鹅旅馆的鲍尔先生是个身材高大、头脑迟钝、行动笨拙的人。一张嘴就呼出一股浓浓的啤酒气味。同他一起来的是个丰满的姑娘,眼睛圆圆的,显然处于高度兴奋之中。 “希望我没有打搅你们,或是浪费你们宝贵的时间。”鲍尔先生用沙哑的嗓音慢悠悠地说,“不过,这个乡下姑娘,玛丽认为她有事要告诉你们,你们应该知道的事。” 玛丽在一旁半心半意地咯咯笑着。 “好吧,姑娘,什么事?”安德森说,“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玛丽·斯特劳德,先生。” “好吧,玛丽,说出来吧。” 玛丽的圆眼睛转向她的主人。 “她负责给男士的房间送热水。”鲍尔先生替她解围道,“我们那儿大概住了六位先生。有的是来看赛马的,有的是出差。” “哦,哦。”安德森不耐烦地说。 “说吧,孩子。”鲍尔说,“把那件事告诉他们。别害怕。” 玛丽吸了口气,哼哧了一声,然后用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叙述起来。 “我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吭声,通常屋子里的先生不说‘进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进去的,但他什么也没说,我就进去了,我看见他正在那儿洗手。” 她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继续说,姑娘。”安德森说。 玛丽斜着眼睛看了一下她的雇主,似乎从他缓慢的点头中受到了鼓舞,于是她接着说了起来。 “‘这是你的热水,先生。’我说,‘我敲门了。’‘哦,’他说,‘我已经用冷水洗了。’我下意识看一下洗手盆。哦,上帝啊,水全都红了!” “红了?”安德森激动地说。 鲍尔插话道: “这个姑娘告诉我说,那个男人脱掉了上衣,手里正抓着袖口,袖子全湿了。是不是这样,姑娘?” “是的,先生,确实是这样,先生。” 她接着说: “他的表情很古怪,非常古怪。我大吃一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安德森大声问。 “大概是五点一刻,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 “过去三个多小时了。”安德森厉声说,“你们为什么不马上来?” “我们没有马上听到那个消息。”鲍尔说,“直到有消息传来,说又发生了一起谋杀案。玛丽尖叫起来,说洗脸盆里可能是血,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就告诉我了。我不太相信,就一个人上楼去看。房间里没有人。我找人问了几个问题,院子里的一个男孩说他看见一个家伙偷偷摸摸从那边溜走了。根据他的描述判断,就是那个人。于是,我就对玛丽小姐说最好去警察局,她不喜欢这个主意,玛丽不愿意来,我就说我陪她一起来。” 克罗姆警督递给他一张纸。 “描述一下这个人,”他说,“尽可能快。已经没时间可以浪费了。” “他中等身材,”玛丽说,“有点儿驼背,还戴着眼镜。” “穿什么衣服?” “黑色外套,戴着一顶霍姆堡毡帽。挺寒酸的。” 她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 克罗姆警督没有过分坚持。电话线立刻忙碌起来,但警督和警察局局长都不太乐观。 克罗姆推断,那个从院子里溜出去的男人既没有拿包,也没有拎箱子。 “还有机会。”他说。 两个人被派去黑天鹅旅馆。 鲍尔先生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很重要,玛丽则眼泪汪汪地陪着他们回去了。 大约十分钟后,那个警官回来了。 “长官,我把旅馆的登记簿带回来了,”他说,“这里有他的签名。” 我们围拢过去。字很小,而且挤在一起,不好辨认。 “签名是a.b.凯斯(case)——还是凯什(cash)?”局长说。 “abc。” 克罗姆意味深长地说。 “行李呢?”安德森问。 “一只大号的箱子,里面装满了小纸盒。” “纸盒?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长筒袜,先生。长筒丝袜。” 克罗姆转向波洛。 “祝贺你,”他说道,“你的预感很正确。” 第二十八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第二十八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1 克罗姆警督在他位于苏格兰场的办公室里。 办公桌上的电话嗡嗡响了几声,他拿起话筒。 “我是雅各布斯,长官。来了一个年轻人,我想你应该听听他说什么。” 克罗姆警督叹了口气。平均每天会有二十个带着所谓与abc 案有关的重要信息出现在这里。一部分人是没有恶意的疯子,也有一部分是好心人,他们真的相信自己的消息是有价值的。雅各布斯警官的职责是充当筛子——拦住粗劣的东西,将剩下的移交给他的上司。 “很好,雅各布斯,”克罗姆说,“把他带过来吧。” 几分钟后,有人敲警督的门,雅各布斯警官出现了,他领进来一个相貌不错的高个儿小伙子。 “这位是汤姆·哈廷格先生,长官。他要告诉我们的情况可能和abc案有关。” 警督站起来亲切地同他握手。 “早上好,哈廷格先生。请坐吧。你抽烟吗?来一支吧?” 汤姆·哈廷格笨拙地坐下来,怀着几分敬畏看着他心目中的这个“大人物”。警督的模样让他有点儿失望。他看上去就是个普通人! “这么说,”克罗姆说,“你有情况要告诉我们,你认为和本案有关。开始说吧。” 汤姆紧张地讲述起来。 “当然可能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只是我自己的一个想法。我可能会浪费你的时间。” 克罗姆警督轻轻地叹了口气,轻到几乎无法察觉。他在安慰人上面浪费了多少时间! “在这方面,我们是最有资格作出评判的人。把你知道的情况都说出来吧,哈廷格先生。” “哦,事情是这样的,长官。我有个女朋友,你知道,她母亲出租房间。在卡姆登镇那边。她们把三楼的后部租给了一个叫卡斯特的人,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卡斯特?” “对,长官。一个呆头呆脑、脾气温和的中年人——应该说,有点儿落魄。这么说吧,他是那种连苍蝇都不会伤害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我做梦也不会认为他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汤姆的表达有点儿杂乱无章,本来已经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两遍,他讲述了自己在尤斯顿火车站遇到卡斯特先生的情形,还有那人连掉了火车票都不知道的事。 “你看,长官,这事说起来挺可笑的。长官,莉莉,也就是我的女朋友,她特别肯定地说,他说他要去切尔滕纳姆,她母亲也这么说——说她记得很清楚,他走的那天上午他们谈过这件事。当然,当时我没太当回事。莉莉——我的女朋友——说希望他不要被那个去唐卡斯特的abc杀死,后来她又说,上次发生谋杀案的时候,他也在彻斯顿,不过,这只是个巧合。我大笑着问她,上上次他是不是也在贝克斯希尔,她说,她不知道他那时候在哪儿,不过,她知道他去了海边。然后,我对她说,如果他就是那个abc,这就太奇怪了。她说,可怜的卡斯特先生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这就是当时的全部情况。后来,我们就没再想这件事。不过,说实在的,我心里琢磨这事来着。我开始怀疑这个叫卡斯特的家伙,我觉得,虽然他表面看起来不会害人,但还是有点儿不太正常。” 汤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克罗姆全神贯注地听着。 “唐卡斯特谋杀案发生后,长官,所有的报纸都希望大家提供关于a.b.凯斯或凯什的行踪,报纸上对凶手的描述也和他的样子吻合。放假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去了莉莉家,问她卡斯特先生的名字首字母缩写是什么。一开始她没想起来,但她母亲想起来了。她说肯定是a.b.,没错。然后我们就开始认真对待这件事了,我们想弄清楚第一次在安德沃尔发生谋杀案的时候,他有没有出门。哎呀,长官,你也知道,想记起三个月前发生的事有多么不容易。我们在这上面费了不少工夫,但最终还是有了答案,因为六月二十一号那天马伯里太太有个兄弟从加拿大来看她。来得很突然,她想给他找张床,莉莉建议说,既然卡斯特先生出门了,伯特·史密斯可以睡他的床。但马伯里太太不同意,她觉得这么做对她的房客不好,她总是希望自己办事公道。我们确定就是那个日子,没错,因为伯特·史密斯的船就是那天在南汉普敦靠岸的。” 克罗姆警督听得非常认真,还不时做着笔记。 “说完了?”他问。 “说完了,长官。希望你不会认为我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 汤姆的脸有点儿红。 “我根本没这么想。你来这里是对的。当然,这个证据并不充分——那几个日期可能纯粹是巧合,名字也只是相仿而已。不过,我觉得有必要找卡斯特先生谈一谈。他现在在家吗?” “是的,先生。”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发生唐卡斯特谋杀案的那个晚上,先生。” “回来这些天他都在做什么?” “大部分时间待在房间里,先生。他看起来很古怪,马伯里太太说。他买了很多报纸——很早就出门去买晨报,天黑之后又去买晚报。马伯里太太还说他经常自言自语。她觉得他越来越奇怪了。” “这个马伯里太太的地址是什么?” 汤姆把地址给了他。 “谢谢你。我大概今天就会过去。不需要我提醒你吧,碰到这个卡斯特先生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自己的态度。” 他站起来和汤姆握了握手。 “你来找我们,做得很对,这个结果你应该满意了。早安,哈廷格先生。” “怎么样,长官?”几分钟后,雅格布斯又走进来问道,“你觉得他说的有用吗?” “有希望。”克罗姆警督说,“如果这个小伙子说的情况属实。长筒袜生产厂家那边还没有消息。现在到了我们掌控事件的时候了。对了,把彻斯顿案子的卷宗给我。” 他找了几分钟。 “啊,在这儿。和托基警方做的笔录放在一起了。有个叫希尔的年轻人。他作证说,看完电影《不识燕雀》离开托基的雅典娜剧院时,他注意到一个男人的行为很古怪。那个人自言自语。希尔听到他说‘这个主意不错。’《不识燕雀》——唐卡斯特的皇家影院放的是这个片子吗?” “是,长官。” “这里面也许有情况。当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凶手可能就在那时候想到了下一次的作案手法。我们知道希尔的名字和地址。他对那个人的描述虽然很模糊,但是与玛丽·斯特劳德和汤姆·哈廷格的描述非常吻合……”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们要兴奋起来了。”克罗姆警督说——这个说法相当不准确,因为他总是有点儿冷冰冰的。 “有什么指示吗,长官?” “安排两个人去监视卡姆登镇的那个地方,但不要打草惊蛇。我必须找助理警察局局长谈一谈。而且,我想,最好还是把卡斯特带到这里来,问他愿不愿意做个笔录。他快要不知所措了。” 汤姆·哈廷格来到河堤上,莉莉·马伯里正在那里等他。 “还好吧,汤姆?” 汤姆点点头。 “我见到克罗姆警督本人了。负责这个案子的人。” “他长什么模样?” “有点儿不起眼,还挺装腔作势的——和我想象的侦探不一样。” “他是特伦查德爵士那个类型的。”莉莉满怀敬意地说,“他们当中的一些人非常了不起。那他说了什么?” 汤姆简单地把他们的谈话内容复述了一遍。 “这么说,他们真的认为是卡斯特干的?” “他们认为有这个可能。不管怎么说,他们会过去问他几个问题。” “可怜的卡斯特先生。” “说可怜的卡斯特先生也没用,亲爱的。如果他真的是abc,他已经制造了四起恐怖的谋杀案了。” 莉莉叹了口气,摇摇头。 “真可怕。”莉莉说。 “好了,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你想想,如果我们没弄错的话,我的名字会出现在报纸上!” “哦,汤姆,会吗?” “当然,还有你的名字,你母亲的名字。我敢说,报纸上还会登出你的照片。” “哦,汤姆。”莉莉心内一阵狂喜,抱紧汤姆的胳膊。 “对了,我们去角落屋吃午饭怎么样?” 莉莉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了。 “那就快走吧!” “好的——你稍等我一会儿。我得去车站打个电话。” “给谁打电话?” “我要见的一个女孩。” 她脚步轻快地穿过马路,三分钟后,她又回到他身边,看起来心情很愉快。 “现在可以走了,汤姆。” 她挎起他的胳膊。 “再跟我说说苏格兰场的事。你没在那儿见到另一个人?” “什么另一个人?” “那个比利时绅士。abc总给他写信的那个。” “没见到,他不在。” “把整个经过讲给我听听。你进去以后发生了什么事?你跟谁说过话,你都说了些什么?” 2 卡斯特先生把电话听筒轻轻放回原位。 他回到房门口,马伯里太太正站在那里,显然,她很好奇。 “很少有人打电话找你吧,卡斯特先生?” “是——呃——是的,马伯里太太。不常有。” “不会是什么坏消息吧?” “不是,不是。”这个女人真是纠缠不休。这时,他的目光落在手里的那张报纸的标题上。 出生——结婚——死亡…… “我妹妹刚生了个儿子。”他不假思索地说。 他——根本没有妹妹! “哦,天哪!这是好事啊。”——这么多年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他有妹妹,这是她心里的想法,男人就是这样——“我告诉你啊,那位女士说要和卡斯特先生讲话时,我很纳闷。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莉莉呢——她的声音和莉莉的有点儿像——只是更傲慢一些,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好了,卡斯特先生,祝贺你。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你有其他的小外甥或外甥女?” “就这一个,”卡斯特先生说,“我只有这一个外甥,或者说,可能只有这一个,哦——我想,我得马上走了。他们——他们希望我过去,我——我想,如果抓紧时间,还能赶上火车。” “你会去很长时间吗,卡斯特先生?”他往楼上跑时,马伯里太太在他身后喊道。 “哦,不会,也就两三天吧。” 他消失在自己的卧室里。马伯里太太退回到厨房,充满柔情地想着“那个可爱的小男孩”。 突然,她感到一阵内疚。 昨天晚上汤姆和莉莉一直在核对日期!试图弄清楚卡斯特先生是否就是那个恶人,abc。仅仅是因为他名字的缩写和几个巧合。 “他们应该没当真。”她宽慰自己,“我希望他们现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 她自己也解释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总之,卡斯特先生这番妹妹生了个儿子的话完全打消了马伯里太太的疑虑,她不再怀疑这个房客的诚信。 “希望她没太受罪,可怜的女人。”马伯里太太心里想,在熨烫莉莉的丝绸衬裙前,她先把熨斗放在脸上试了一下温度。 她的思绪舒舒服服地跑到了产科的老调子上。 卡斯特先生轻轻地下了楼,手里拎着包。他的目光在电话机上停留了一会儿。 刚才那段简短的谈话在他脑子里回响。 “是你吗,卡斯特先生?你可能想知道,苏格兰场的一位警督可能会去找你……” 他说了什么?他记不起来了。 “谢谢你——谢谢你,亲爱的……你真好……” 诸如此类的话。 她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也许她已经猜到了?还是她只想确保他会在家里等着那个警督到访? 可是她怎么知道那个警督会来呢? 还有她的声音——为了不让她母亲听出来,她还故意伪装了声音。 看来——看来——她知道了…… 但如果她真的知道,她不会…… 不过,也有可能。女人真是太奇怪了。意想不到的残忍,又意想不到的仁慈。他见过莉莉把一只老鼠从鼠夹中放跑。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 一个善良、漂亮的姑娘…… 他在大厅挂雨伞和外套的衣帽架前站住。 他应该…… 厨房里的响动让他做了个决定…… 不,没有时间了…… 马伯里太太可能要出来…… 他打开前门,走到门外,又关上了门。 去哪儿呢…… 第二十九章 在苏格兰场 第二十九章 在苏格兰场 又开会了。 与会者有助理警察局局长、克罗姆警督、波洛,还有我。 正在发言的是助理警察局局长。 “波洛先生,你那个调查长筒袜销售情况的建议很好。” 波洛摊开双手。 “调查结果显示,此人不是正规的代理商,而是直接上门推销。”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警督?” “我想是的,长官。”克罗姆警督看着一份卷宗,“我能概括一下目前的进展吗?” “可以,请吧。” “我已经和彻斯顿、佩恩顿和托基那边核对过了。拿到了一份他的顾客名单。我得说,他做得相当周密。他住在皮特,那是托雷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案发当晚十点半,他回到旅馆。可能乘坐九点五十七分的火车从彻斯顿出发,十点二十分到达托雷。火车上和车站里没有一个人符合对他的描述,不过,那个星期五正好举行达特茅斯赛舟会,从京斯威尔返回的火车上坐满了人。 “贝克斯希尔的情况也大致相同。他用自己的名字入住环球旅社。他去过十来个地方推销袜子,其中包括巴纳德太太家和姜黄猫咖啡馆。他在傍晚时分离开旅馆。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回到伦敦。至于安德沃尔,也是同样的过程。住在菲瑟斯旅馆,曾向阿谢尔太太的邻居福勒太太和那条街上的六七个人推销过袜子。我从阿谢尔太太的外甥女——她名叫德劳尔——那儿拿到的袜子和卡斯特卖的袜子完全一样。” “目前为止不错。”助理警察局局长说。 “根据得到的消息,”警督说,“我去了哈廷格先生给的那个地址,结果发现卡斯特先生在大约半个小时前离开了。我听说,他接了一个电话。这是第一次有人给他打电话,他的房东这么告诉我。” “有同伙?”助理警察局局长提醒道。 “应该不是。”波洛说,“很奇怪——除非——” 他不说了,我们都好奇地看着他。 警督摇了摇头,接着说: “我彻底检查了他的住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我找到了一沓和那些信纸类似的便笺纸,还有大量袜子——在存放袜子的柜子后部——以及形状和大小相同的包装盒,结果我们发现里面装的不是袜子——而是八本新的abc列车时刻表!” “铁证如山。”助理警察局局长说。 “我还发现了别的东西,”警督说,由于得意,他的声音突然有了点儿人情味,“今天上午才发现的,还没来得及汇报。我们没在他的房间里找到刀——” “把刀带回家是低能儿的行为。”波洛评论道。 “毕竟他不是一个理性的人。”警督评论道,“不管怎么说,我想到他有可能把刀子带回家,然后又意识到,万一藏不好会很危险——正如波洛先生所说的——他便去寻找别的地方。他会把刀藏在什么地方呢?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大厅的衣帽架——没有人会动衣帽架。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衣帽架从墙边挪开——它就在那里!” “是那把刀吗?” “是那把刀。毫无疑问。上面还留着干了的血迹。” “干得好,克罗姆。”助理警察局局长赞许地说,“再有一样东西就行了。” “什么?” “那个凶手。” “我们会抓住他的,长官。别担心。” 警督满怀信心。 “你怎么想,波洛先生?” 波洛从沉思中惊醒。 “请再说一遍。” “我们说要抓住那个人只是时间问题。你同意吗?” “哦,这个——是的。毫无疑问。” 他的语气是那么心不在焉,以至于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他。 “有什么事困扰着你吗,波洛先生?” “有一件事令我非常困扰。就是为什么。他的动机何在?” “亲爱的朋友,那人是个疯子。”助理警察局局长不耐烦地说。 “我明白波洛先生的意思。”克罗姆很有风度地为他解围,“他说得很对。这个人肯定有强迫症。我想,我们可以从一种强烈的自卑情结中找到问题的根源。他也可能有被迫害妄想症,如果是这样,他可能会把它同波洛先生联系在一起。他可能误认为波洛先生是我们雇来追捕他的侦探。” 助理警察局局长的鼻子哼了一声,说:“这就是时下流行的行话。在我那个年代,如果一个人疯了,他就是疯了,我们才不会为了表达委婉而找什么科学术语。我想,一个十足的现代派医生会建议把abc这种人送进疗养院,然后连着四十五天告诉他,他是怎样的一个好人,再把他当成一个负责任的社会成员放出去。” 波洛笑而不答。 会议就此散了。 “那么,”助理警察局局长说,“正如你所说,克罗姆,逮捕他只是时间问题。” “如果他不是相貌平平,我们早就抓住他了。实际上,我们让太多无辜的百姓担惊受怕了。” “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哪里。”助理警察局局长说。 第三十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第三十章 并非黑斯廷斯上尉的个人叙述 卡斯特先生站在一个蔬菜水果店旁。 眼睛盯着马路对面。 是的,就是这儿。 阿谢尔太太。那个烟杂店…… 空空的窗户上立着个牌子。 牌子上写着两个字:“招租。” 空空如也…… 毫无生气…… “请让一下,先生。” 蔬菜水果店的老板娘要拿几个柠檬。 他说了声对不起,让到一边。 他慢慢地拖着脚离开——返回镇子的主街…… 很难……非常难……现在他已身无分文…… 一整天没吃东西,身体不舒服,头晕目眩……他看到一张贴在报刊店门外的海报。 abc谋杀案。凶手依然在逃。采访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卡斯特自言自语道: “赫尔克里·波洛,不知道他是否知道……” 他继续往前走。 站在那里盯着海报看毫无用处。 他想: “我走不了多远了……” 一脚前,一脚后……走路是多么奇怪…… 一脚前,一脚后——荒谬。 太荒谬了…… 总之,人就是一种荒谬的动物…… 而他,亚历山大·波拿巴·卡斯特尤其荒谬。 他一直是这样…… 人们总是嘲笑他…… 他不能怪他们…… 他要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他走到了尽头。他哪儿也不看,只盯着自己的脚。 一脚前,一脚后。 他抬头向上看。前面有灯光,还有字母…… 警察局。 “真滑稽。”卡斯特先生说着,咯咯笑了几声。 接着,他迈步走了进去。突然,他身子一晃,扑倒在地。 第三十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提问 第三十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提问 这是十一月份晴朗的一天。汤普森医生和总督察杰普前来拜访波洛,通知他治安法院审理雷克斯·v.亚历山大·波拿巴·卡斯特一案的结果。 波洛因为受凉引起轻微的支气管炎,无法出席。幸好他没坚持要我陪他。 “交付审判,”杰普说,“就这样了。” “这不是很反常吗?”我问,“在这个阶段进行辩论?我以为囚犯总是保留辩护权的。” “这是正常程序,”杰普说,“我想,年轻的卢卡斯认为他可以快速处理完毕。我要说,卢卡斯是个试验者。精神失常是唯一可能的辩护理由。” 波洛耸了耸肩。 “精神失常的凶手不会被宣判无罪。恢复神志期间被囚禁起来并不比判死刑好。” “卢卡斯可能认为他还有机会,”杰普说,“只要他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贝克斯希尔谋杀案发生时不在现场,整个案子就会被削弱。我想,他还没有意识到我们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不管怎么说,卢卡斯喜欢追求新奇事物。年轻人总是希望吸引公众的视线。” 波洛转向汤普森。 “你有什么高见,医生?” “对卡斯特吗?说实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出色地扮演了一个神志清醒的人。当然,他是个癫痫病患者。” “多么令人惊异的结局啊。”我说。 “由于癫痫病发作,他倒在安德沃尔警察局的院子里了?是啊,用这种方式拉开戏剧的帷幕再合适不过了。abc总是能选择合适的时机制造他想要的效果。” “有没有这种可能,他杀了人自己却浑然不知?”我问,“他否认自己犯罪似乎不无道理。” 汤普森医生笑了笑。 “不要因为他煞有介事地向上帝起誓,你就相信他的话。我认为,卡斯特很清楚自己杀了人。” “他们像平时一样热诚。”克罗姆说。 “否认的言辞通常是激烈的。”杰普说。 “至于你提的那个问题,”汤普森继续说,“当癫痫病人处于梦游状态时,做了一件事却浑然不觉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医学界普遍认为,这样的行为‘不能违背本人在清醒状态下的意愿’。” 他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说起癫痫大发作和癫痫小发作,说实话,当一个学问精深的人滔滔不绝地大谈自己的专业问题时,我通常会陷入不可救药的困惑之中。 “总之,我不赞成认为卡斯特不知道自己犯了罪的观点。如果没有那些信,这个观点或许成立。那些信相当于给这个观点迎头一击。它们表明犯罪是有预谋的,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我们至今无法解释那几封信。”波洛说。 “你对这个感兴趣?” “当然——信是写给我的。关于信的问题,卡斯特闭口不答。除非找到他给我写信的原因,否则,我认为这个案子还没有破。” “是啊——站在你的角度,我能理解。没找到任何理由说明他为什么要针对你?” “什么理由都没有。” “我可以提个建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是的,卡斯特有两个极其夸张的教名:亚历山大和波拿巴,显然,他背负着他母亲的奇思怪想——我毫不怀疑他有俄狄浦斯情结——你明白其中的含义了吗?亚历山大大帝——通常认为,他渴望征服更广阔的世界,而且他是无法被击败的;拿破仑·波拿巴——法兰西帝国伟大的皇帝。他想要一个对手——一个能与之抗衡的对手。那就是你——大力神赫拉克里斯(hercules)。” “你的话提醒了我,医生。鼓励我坚持原本就有的想法……” “哦,这只是个建议。好了,我得走了。” 汤普森医生走了。杰普留了下来。 “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你是不是很担心?”波洛问。 “有一点儿。”警督承认,“不过,请注意,我不相信,因为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它可以打破这个僵局。斯特兰奇是个强悍的家伙。” “跟我说说他的情况。” “他四十多岁,是个坚韧、自信、固执己见的采矿工程师。我个人认为,是他坚持要现在采集证据。他打算去智利,希望尽快把手头上的事办完。”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自信的人之一。”我说。 “那种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的人。”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他坚持自己的说法,而且不容置疑。他发誓说,七月二十四号晚上,他在伊斯特本的白十字酒店碰到了卡斯特。他当时很孤独,希望找个人聊聊。在我看来,卡斯特是个理想的倾听者。别人说话的时候,他不会去打断!吃完晚饭,他和卡斯特玩了一会儿多米诺骨牌。斯特兰奇是玩这种游戏的高手,出乎他意料的是,卡斯特也是这方面的奇才。真是个奇怪的游戏,多米诺骨牌。人们为之疯狂。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显然,斯特兰奇和卡斯特正是这样做的。卡斯特本来想去睡觉了,但斯特兰奇不愿意——发誓说他们可以坚持玩到半夜十二点,他们确实玩到了半夜。他们十二点过十分钟才分开。如果说,二十五号凌晨零点十分的时候,卡斯特还在伊斯特本的白十字酒店,那么午夜到凌晨一点之间他就不可能在贝克斯希尔的海滩上勒死贝蒂·巴纳德。” “这个问题确实很难绕过去。”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同时也令人深思。” “这也让克罗姆有所思考。”杰普说。 “这个斯特兰奇对自己的证词深信不疑?” “是的,这个家伙固执得很,很难从他的话里面找到漏洞。假设,斯特兰奇弄错了人,那个人并不是卡斯特——那他为什么非要说那个人叫卡斯特呢?而且酒店的登记簿上写的就是他的名字。不能说他是共犯——杀人狂没有共犯!那么,那个姑娘的死亡时间是不是要推后了?法医坚信他推断的死亡时间没有错,而且不管怎么说,卡斯特从伊斯特本的酒店里出来,还不能被人发现,再赶大约十四英里的路到贝克斯希尔,这是要花些时间的——” “这是个问题——是的。”波洛说。 “当然,严格说来,这一点无关紧要。唐卡斯特谋杀案肯定是卡斯特干的——那件沾有血迹的外套,那把刀——没有漏洞。不能逼迫陪审团判他无罪。但这样会毁掉一个漂亮的案子。他制造了唐卡斯特谋杀案,他制造了彻斯顿谋杀案,他制造了安德沃尔谋杀案。见鬼,他肯定也制造了贝克斯希尔谋杀案。我却不知道他是怎么干的!” 他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现在你的机会来了,波洛先生。”他说,“克罗姆一头雾水。开动你的脑细胞吧,我可是久闻大名。让我们看看他是怎么作案的。” 杰普离开了。 “怎么样,波洛?”我说,“你的灰质细胞能胜任这个工作吗?” 波洛用另一个问题回答我。 “告诉我,黑斯廷斯,你认为这个案子结了吗?” “哦,是的,实际上已经结了。我们抓到了凶手,我们也掌握了大部分的证据。我们现在需要的只是装饰品。” 波洛摇了摇头。 “这个案子结了!案子!案子就是那个人,黑斯廷斯。除非我们完全了解那个人,否则,这个谜题依然深不可测。把他送上被告席并不代表我们胜利了!” “我们已经很了解他了。” “不,我们对他一无所知!我们知道他在哪里出生,知道他参过军打过仗,知道他头部受了点儿轻伤,知道他是因为癫痫病而退役的,知道他在马伯里太太家住了快两年的时间,知道他的性格安静、孤僻——是那种不会引人注意的人。我们知道他计划并实施了一个极其聪明的系统化谋杀的阴谋。我们知道他犯了一些非常愚蠢的大错。我们知道他杀起人来毫无怜悯之心,手段相当残忍。我们还知道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不会让任何人承担他犯下的罪过。如果他想心无旁骛地杀人——让其他人背负他的罪行是多么容易。黑斯廷斯,你发现了没有?这个人简直是个矛盾的混合体。愚蠢而又狡猾,冷酷而又高尚, 一定有某种主导性的因素在调和这些矛盾的特质。” “当然,如果你把他当成一个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我开口道。 “从案子一开始不就是这样吗?我一直在摸索——试图了解凶手。现在我意识到,黑斯廷斯,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我很茫然。” “对权力的极度渴望——”我说。 “是——这可以解答很多问题……但我并不满意。我还想知道一些事情。他为什么要杀人?他为什么偏偏要杀那些人?” “按照字母顺序——”我说。 “难道整个贝克斯希尔只有贝蒂·巴纳德一个人的名字是以字母b开头的吗?贝蒂·巴纳德——我忽然有了个想法……应该是对的——肯定是对的。但如果是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打断他。 事实上,我睡着了。 醒来时,我发现波洛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亲爱的黑斯廷斯,”他充满深情地说,“我的天才。” 他突然的赞美把我搞糊涂了。 “我说的是真话。”波洛坚持道,“一直是这样——一直是,你帮助我——给我带来好运。你使我受到启发。” “这次我是怎么启发你的?”我问。 “我问自己问题时,忽然想起了你说过的一句话——一句清晰而闪亮的话。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你在陈述明显的事实方面是个天才。显然,我忽略了明显的事实。” “我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我问。 “一切因此变得一清二楚。我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他为什么会选择阿谢尔太太——说实话,很久以前我就隐约感觉到了——为什么会选择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为什么会制造唐卡斯特谋杀案,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要给赫尔克里·波洛写信。” “你能解释一下吗?”我问。 “现在不行。我还需要一点儿信息,这个信息可以从特别小组那里获得。然后——然后,等我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会去见abc。我最终会和他面对面——abc和赫尔克里·波洛——两个对手。” “然后呢?”我问道。 “然后嘛,”波洛说,“我们会展开谈话。我向你保证,黑斯廷斯,对于一个有所隐瞒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谈话更危险的了!一位睿智的法国老人曾经这样对我说过:‘人类为了阻止思考而发展出了说话的能力,如果你想发现隐藏的东西,这是一种可靠的手段。’黑斯廷斯,谈话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揭示自我和表达个性的机会,遇到这种机会,人们往往无法抗拒,而且每次都会露出原形。” “你期望卡斯特告诉你什么呢?” 赫尔克里·波洛露出微笑。 “谎言,”波洛说,“而我将通过谎言了解真相!” 第三十二章 抓住狐狸 第三十二章 抓住狐狸 接下来的几天,波洛异常忙碌。他神秘缺席,少言寡语,眉头紧锁,始终拒绝满足我的好奇心,他夸赞我优秀,但我到底优秀在哪里呢? 他行踪神秘兮兮,也不再邀请我同行——我对此有点儿不满。 不过,快到周末时,他宣布要去贝克斯希尔及其附近地区走一趟,还建议我和他一起去。我当然欣然同意。 后来,我发现他不仅仅邀请了我一个人。特别小组的全体成员都在受邀之列。 他们和我一样,都对波洛的邀请感到好奇。不过,当一天快结束时,我总算对波洛的思想动向有所了解了。 他首先去拜访了巴纳德夫妇。巴纳德太太准确地向他讲述了卡斯特先生是什么时间来找她的,以及具体对她说了哪些话。然后,他去了卡斯特住过的那家旅馆,掌握了他离店的详细情况。据我判断,他提的那些问题并没有引出新线索,但他似乎很满意。 接下来,他去了海边——那个发现贝蒂·巴纳德尸体的地点。他在那儿转着圈走了几分钟,专心致志地研究鹅卵石。我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因为那个地方一天有两次会被潮水淹没。 然而,这次我明白了,通常,波洛的每一个行为都被某个理念指引着——无论看起来多么没有意义。 随后,他从海滩走到最近的一个停车点。又从那儿走到长途汽车站,那些汽车从贝克斯希尔出发,开往伊斯特本。 最后,他带着我们所有人去了姜黄猫咖啡馆。那个胖乎乎的女服务员米莉·希格利为我们端来了有点儿变味的茶水。 他用圆滑的法国风格对她的脚踝大加赞美。 “英国女人的腿——太细了!你就不一样了,小姐,你有一双完美的腿。腿型很美——脚踝也很美!” 米莉·希格利咯咯笑了好一会儿,让他别再说下去了。她知道法国男人什么样。 波洛懒得反驳她,没指出她说错了他的国籍。他向他抛媚眼的样子令我吃惊,甚至可以用震惊来形容。 “好了。”波洛说,“我在贝克斯希尔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我要去伊斯特本。我在那儿还要做个小小的调查——就是这样。你们不必都陪着我。回到酒店后,我们得喝杯鸡尾酒。这个卡尔顿茶简直是糟透了!” 我们品尝鸡尾酒时,富兰克林·克拉克好奇地说: “我想,我们能猜到你在调查什么。你这次出来是想破坏他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但我不明白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你没有查到任何新情况。” “没有,你说得对。” “所以呢?” “耐心点儿。等时间到了,一切自然会明了。” “看样子你很得意。” “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东西能否定我那个小小的观点——这就是原因所在。” 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曾经告诉我,他年轻时玩过一个叫‘真心话’的游戏。这个游戏的玩法是这样的:每一个人被轮流问三个问题——其中有两个问题必须如实作答。第三个问题可以弃而不答。当然,问的全是些最不得体的问题,不过从一开始,每个人都必须保证他说的全部是事实,绝无例外。” 他停了下来。 “然后呢?”梅根说。 “好吧——我,我想玩玩这个游戏。没必要非得是三个问题。一个问题就够了。我问你们每个人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克拉克不耐烦地说,“我们愿意回答任何问题。” “啊,但你们一定要认真一点儿。你们都发誓说真话吗?” 他的表情极其严肃,所有的人虽然困惑不解,但也跟着他变得严肃起来。他们都按照他的要求发了誓。 “好,”波洛愉快地说,“我们开始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托拉·格雷说。 “啊,女士优先——不过这次我们就不讲什么礼貌了。先从其他人开始吧。” 他转向富兰克林·克拉克。 “我亲爱的克拉克先生,你怎么看今年阿斯科特赛马场上女士们戴的帽子?” 富兰克林·克拉克盯着他。 “你是在开玩笑吗?” “当然不是。” “这真的是你要问的问题?” “是的。” 克拉克咧开嘴笑了。 “好吧,波洛先生,我没去看阿斯科特赛马会,但我见过她们坐在汽车里,从这一点上判断,女士们参加赛马会时戴的帽子比她们平时戴的帽子还要可笑。” “很古怪,是吗?” “相当古怪。” 波洛笑了一下,转向唐纳德·弗雷泽。 “今年你是什么时候休假的,弗雷泽先生?” 这回轮到弗雷泽瞪大眼睛了。 “我的假期?八月的头两个星期。” 他的脸突然抖了一下。我猜,这个问题让他想起了那个他曾经爱过但已经死了的女孩。 波洛似乎没太在意他的回答。他接着转向托拉·格雷。我听出他的语气稍有不同。他的声音绷得很紧,问题也更尖锐清晰。 “小姐,倘若克拉克夫人去世,如果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向你求婚,你会嫁给他吗?” 女孩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竟敢问我这样的问题。你——你是在羞辱我!” “也许吧。可是你已经发过誓要讲真话了。说吧,嫁还是不嫁?” “卡迈克尔爵士对我非常好,几乎把我当成他的女儿。我对他的感情也很深,而且一直心存感激之情。” “请原谅,你没有回答嫁还是不嫁,小姐。” 她犹豫了一下。 “我的回答当然是不嫁!” 波洛没有做任何评价。 “谢谢你,小姐。” 他转向梅根·巴纳德。这个姑娘脸色惨白、呼吸困难,仿佛要打起精神迎接一场严峻的考验。 从波洛嘴里发出的声音好似挥动鞭子的噼啪声。 “小姐,你希望我的调查有怎样的结果?你想让我查明真相吗——还是不想?” 她的头骄傲地向后一仰。我能猜到她会怎么回答。我知道,梅根对真相抱有狂热的激情。 她的回答清晰明了——我被惊呆了。 “不想。” 我们全都跳了起来。波洛把身体向前倾,观察她的脸。 “梅根小姐,”他说,“你可能不想要真相,但是——我发誓,你可以说出来!” 他转身向门口走,但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走向玛丽·德劳尔。 “告诉我,我的孩子,你有男朋友吗?” 看上去很不安的玛丽听到这句话吃了一惊,脸一下子红了。 “哦,波洛先生,我——我,呃,我不太确定。” 他笑了。 “那么,好吧,我的孩子。” 他环顾四周,目光在找我。 “好了,黑斯廷斯,我们得出发去伊斯特本了。” 有辆车在外面等我们,很快,我们就行驶在经佩文西到伊斯特本的海滨公路上了。 “问你点儿事情有用吗,波洛?” “暂时别问。你自己来为我正在做的事下结论吧。” 我再次陷入沉默。 扬扬得意的波洛嘴里哼着小曲。经过佩文西时,他提议下车参观一下城堡。 往回走时,我们站了一会儿,看一群孩子围成一圈——从她们的装束来看,我猜是七到十岁之间的女童子军——她们正用尖尖的嗓子唱着歌谣…… “她们唱的是什么,黑斯廷斯?我听不清歌词。” 我仔细听,听懂了副歌的内容。 ——抓住一只狐狸,把它关进笼子里,再也不让它跑掉。 “抓住一只狐狸,把它关进笼子里,再也不让它跑掉!”波洛重复道。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认真起来。 “这很可怕,黑斯廷斯。”他沉默了一分钟后说,“你在这里猎狐狸吗?” “不。我可打不起猎,而且我觉得也很少有人在这儿打猎。” “我是指英国的总体情况。真是一项奇怪的运动。埋伏在隐蔽的地方,然后发出‘嗬嗬’的叫声,不是吗?然后开始追逐,穿过田野,越过树篱和沟渠,狐狸跑——有时候会原路跑回来——而那些狗——” “猎狗!” “——猎狗会追踪它,最后,它们抓住了它,狐狸死了,死得又快又凄惨。” “听起来挺残忍,但真的——” “狐狸喜欢这样吗?别说蠢话,我的朋友。不管怎么说,残忍地速死总比孩子们歌中唱的情形好。” “关在……一只笼子里……再也……不,这样不好。” 他摇了摇头。接着,他换了一种口吻,说: “明天,我要去见那个叫卡斯特的家伙。”接着,他对司机说,“回伦敦。” “你不去伊斯特本了?”我叫道。 “有这个必要吗?我已经达到目的了,我了解到的东西已经足够了。” 第三十三章 亚历山大·波拿巴·卡斯特 第三十三章 亚历山大·波拿巴·卡斯特 波洛同那个怪人——亚历山大·波拿巴·卡斯特——见面时,我不在场。由于波洛与警方的关系以及本案的特殊情况,他毫不费力就从内政部获得了许可令——但我不在许可令的允许范围内。不管怎么说,在波洛看来,这次见面是绝对私人的,也就是说,只有他们两个人面对面。 尽管如此,他事后还是向我详细讲述了他们见面的经过,我满怀信心地记录下来,就像我当时也在场一样。 卡斯特先生整个人似乎变得干瘪了,驼背也更明显了,他心不在焉地拉扯着外套。 我猜,波洛有那么一会儿没吭声。 他坐在那里,看着对面那个人。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很安静——镇定——充满了无穷无尽的闲适…… 一场漫长的戏剧进入尾声时,两个对手终于见面了,这一定是非常戏剧性的时刻。我觉得波洛应该激动不已才对。 然而,波洛是一个讲究实际、做起事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人。他正全神贯注地在对面那个人身上制造某种效果。 最后,他温和地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 卡斯特摇摇头。 “不,不,我不能说我知道,除非你是卢卡斯先生的——他们怎么叫来着——下级。或者你是梅纳德先生派来的?” 梅纳德和科尔是他的辩护律师。 他很有礼貌,但显然兴趣不大。他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空想里。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 波洛非常温和地说出这几个字……然后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卡斯特先生微微抬起头。 “哦,是吗?” 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和克罗姆警督一样自然——只是没有他那么傲慢。 一分钟后,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哦,是吗?”他说,这次他的语气变了——他的兴趣来了。他抬起头,看着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和他对视,轻轻点了一下头。 “是的,”他说,“我就是你写的那些信的收信人。” 他们的目光接触中断了。卡斯特先生垂下眼帘,暴躁地说: “我从来没给你写过信。那些信不是我写的。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我知道,”波洛说,“可是,如果那些信不是你写的,又是谁写的呢?” “仇人。我肯定有仇人。你们全都跟我对着干,警察——你们每一个人——所有人都跟我作对。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波洛没有回应。 卡斯特先生说: “每个人都跟我作对——一直跟我作对。” “从你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吗?” 卡斯特先生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 “不,不,小时候不是这样。我母亲很喜欢我,但她是个有抱负的人——野心勃勃,所以给我起了这个荒唐的名字。她有个可笑的想法,觉得有朝一日我能出人头地。她总是敦促我表现自己,她总是谈论意志力……还说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她说我可以做成任何事!” 他沉默了一分钟。 “当然,她大错特错了。我很快就明白自己是谁了。我不是那种能飞黄腾达的人。我总是做傻事——让我自己看起来很可笑,而且我天生胆小怕事。我在学校里的日子很不好过——男孩们知道我的教名后,经常取笑我……我在学校的表现很差——无论是做游戏,还是功课,一切都很差。” 他摇摇头。 “幸好,我可怜的母亲死了。她对我很失望……即使在读商科的时候,我也挺笨的——我学会打字和速记用的时间也比别人长,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愚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突然,他向对面的人投去哀求的眼神。 “我明白你的意思。”波洛说,“继续说吧。” “只是我感觉所有人都认为我蠢。特别令人气馁。后来在办公室工作的情形也是一样。” “还有后来打仗的时候?”波洛提示他。 卡斯特先生的脸一下子亮了。 “你知道吗?”他说,“我喜欢战争。我所经历的战争。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和别人一样。我们处在同样的困境里。我和其他人一样棒。”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后来,我头部受了伤。非常轻的伤。但他们发现我的病情偶尔发作……当然,我一直都知道,有时候我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小错,你知道。当然,我摔倒过一两次。但不能因为这个就让我退伍吧。我认为这不公平。” “后来呢?”波洛问。 “我谋了份当职员的差事。当时有很多钱可赚。战后,我的境况不太差。当然,薪水低些。升职的时候总也轮不到我。我不够上进。生活变得艰难起来——真的非常艰难……尤其是大萧条来的时候。说实话,我赚的那点儿钱只够糊口的。但作为一名职员,总要穿得体面点儿,直到我得到这份推销长筒袜的工作。薪水加佣金!” 波洛温和地说: “但你知道不知道,你说的那个雇用你的公司否认这件事?” 卡斯特先生再次激动起来。 “那是因为他们有阴谋——他们肯定有阴谋。” 他继续说: “我有书面证据——书面证据。我有他们写给我的信,告诉我去什么地方,见什么顾客。” “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书面证据——不是手写的,是用打字机打的。” “都一样。从事生产批发的大公司自然会用打字机打信。” “卡斯特先生,你难道不知道打字机是可以被辨认出来的吗?那些信都是用一台特定的打字机打出来的。” “怎么了?” “那台打字机是你的——在你的房间里找到的那台。” “那是我刚开始工作时公司送给我的。” “是的,但这些信是后来才收到的。所以,看起来就像你自己打了信,又把信寄给你自己,不是吗?” “不,不。这是他们暗算我耍的花招。” 他突然补充道: “除此之外,他们的信是用同一种打字机打的。” “同一种类型的打字机,但并不是同一台打字机。” 卡斯特先生固执地重复说: “这是个阴谋。” “那么,那些在壁橱里找到的abc呢?” “我根本不知道有那些东西,我以为都是长筒袜。” “在第一张安德沃尔的名单上,你为什么要勾掉阿谢尔太太的名字?” “因为我决定从她开始推销。人总要从某个地方开始嘛。” “对,没错。人总要从某个地方开始。” “我不是那个意思!”卡斯特先生说,“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但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卡斯特先生什么也没说,他在颤抖。 “不是我干的!”他说,“我是无辜的!这完全是个错误。哎呀,你看第二起谋杀案——贝克斯希尔那次。我当时在伊斯特本玩多米诺骨牌。你必须承认这一点!” 他的语气非常得意。 “是的,”波洛说,他在沉思——语气温和,“搞错一个日子很容易,不是吗?如果你是个顽固而自信的人,就像斯特兰奇先生那样,你根本不会考虑有可能弄错。你会坚持己见……他就是那种人。那个住宿登记——签字的时候写下错误的日期很容易——当时很可能没有人会注意到。” “那天晚上我在玩多米诺骨牌。” “你的多米诺骨牌玩得很好,我相信。” 听了这句话,卡斯特先生有点儿慌张。 “我,我——哦,我相信我玩得很好。” “这是个很吸引人的游戏,对吗?需要懂很多技巧?” “哦,需要动脑子——动脑子!我们过去在城里常玩这个,在午休时间玩。你听了会惊讶,完全不认识的人因为玩多米诺骨牌聚到一起。” 他轻声笑了起来。 “我特别记得一个人,因为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后来一起玩多米诺骨牌。才过去二十分钟,我就感觉像认识他一辈子了似的。” “他对你说什么了?”波洛问道。 卡斯特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惊,大吃一惊。他说命运就写在你自己的手上。他给我看了他的手,他的手纹显示他有两次差点儿淹死——他确实有两次死里逃生。随后,他看了看我的手,告诉了我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说我死前会成为英格兰最著名的人物,他说整个国家都会谈论我,可是,后来他又说——他又说……” 卡斯特先生崩溃了,说话支支吾吾。 “他说什么了?” 波洛的凝视中有一种平静的魔力。卡斯特先生看着他,然后把视线移开,再把目光转向他,就像一只着了迷的兔子。 “他说——他说,我可能会横死,他大笑着说:‘你好像会死在绞刑架上。’随后,他大笑起来,说他只不过是跟我开个玩笑……” 卡斯特突然沉默了,视线从波洛的脸上移走——飘来飘去…… “我的头——我的头很疼……有时候,头疼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有时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干过……” 他垮掉了。 波洛凑过身,用非常平静、自信的口气说。 “但你知道,对不对,”他说,“你杀了人?” 卡斯特先生抬起头。他的眼神简单而直接。所有的抗拒离他而去。他看上去异常平和。 “是的,”他说,“我知道。” “可是——你看我说得对不对——你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干。” 卡斯特先生摇摇头。 “不,”他说,“我不知道。” 第三十四章 波洛的案情分析 第三十四章 波洛的案情分析 我们全神贯注地坐在那儿,听波洛对本案的最终解释。 他说:“我一直为本案的起因发愁。有一天,黑斯廷斯对我说,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我回答他,这个案子就是那个家伙!这个谜并不是谋杀之谜,而是ab c之谜。为什么他非杀人不可?为什么他挑选我作为他的对手? “有人说那家伙精神错乱,但这不能算答案。说一个人做疯狂的事,因为他是个疯子,这种说法是愚蠢的,只有缺乏才智的人才会这么说。疯子的行为和正常人一样,也是合乎逻辑的,经过周密思考的,只不过在常人看来,他的观点是古怪的、偏执的。举个例子来说吧,如果一个人出门,身上只围了块遮羞布,还要走到哪儿蹲到哪儿,你会觉得他的行为反常至极。可是一旦你知道他认定自己是圣雄甘地,那么,他的行为就变得合理了,符合逻辑了。 “本案的关键在于想象一种思维方式,凶手制造四起或者更多起谋杀案,而且每次作案之前都会预先写信告知赫尔克里·波洛作案的时间和地点,这个做法对他来说是合理的,符合逻辑的。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会告诉你们,从收到第一封信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沮丧不安。我立刻感觉到那封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你的感觉很正确。”富兰克林·克拉克冷冰冰地说。 “是的,但是从一开始,我就犯了个大错。我允许自己的感觉——我对那封信的强烈的感觉——只作为一种纯粹的印象存在。我把它当成了一种直觉。在一个健全理性的头脑中,根本不存在一个叫直觉的东西——受到启发的猜想!当然,你可以猜——你可能猜对,也可能猜错。万一猜对了,你就可以称之为直觉。如果猜错了,通常你就不再提起了。然而,通常被我们称做直觉的东西是建立在逻辑推理或经验基础之上的印象。当一个专家感觉一幅画、一件家具或者支票上的签名有什么不对劲儿的时候,他的判断完全基于细枝末节。他没有必要详细探究——他的经验会排除这种做法——最终的结果是留下什么地方不对的确切印象。但这不是猜想,而是一种基于经验的印象。 “好吧,我承认,我没用应有的方式看待第一封信。这令我极为不安。警方认为这只是一场恶作剧。我却当真了。我相信如信中所言,有一场谋杀案将在安德沃尔发生。你们知道,那里确实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我很清楚,当时我根本无从知道凶手是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试图弄明白那件事是什么样的人干的。 “我掌握了一些迹象。那封信——作案方式——受害者。我必须弄清楚犯罪的动机和写信的动机。” “引起公众的注意。”克拉克建议道。 “肯定是自卑情结作祟。”托拉·格雷补充道。 “当然,这个方向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为什么要写信给我?为什么是赫尔克里·波洛?把信寄给苏格兰场能获得更大的关注。寄给报社的话影响就更大了。报社不一定会登出第一封信,但等到第二起谋杀案发生时,媒体会将所有的焦点聚集在ab c身上。为什么是赫尔克里·波洛?是出于个人原因吗?信上确实透漏了那么一点儿排外倾向——但这个解释无法令我满意。 “然后,第二封信到了——接着贝蒂·巴纳德在贝克斯希尔遇害。现在清楚了——我早就怀疑过这一点——这些谋杀案是按照字母顺序推进的,虽然对于大多数个人而言,这是最终的事实,但我脑子里的那个主要问题依然没变:abc为什么要杀人?” 梅根·巴纳德在座位上扭来扭去。 “难道没有一种东西叫——嗜血吗?”她说道。 波洛转身面向她。 “你说得很对,小姐。确实有这种东西。杀人的欲望。但这与本案的情况不符。渴望杀人的杀人狂往往渴望杀尽可能多的人。这是一种循环往复的渴望。这种杀手会尽量隐藏自己的行踪——不会为自己做广告。当我们考虑被选中的四个受害人——至少是其中的三个人,因为我对唐斯先生和厄斯菲尔德先生了解甚少,我们会意识到,他挑选了这些人,就能除掉他们,而不引起任何怀疑。弗朗兹·阿谢尔,唐纳德·弗雷泽或梅根·巴纳德,可能还有富兰克林·克拉克先生——警方会怀疑这些人,哪怕拿不到直接证据。他们想不到会是一个陌生人干的!那么,为什么凶手觉得有必要唤起大家对他自身的注意呢?有必要在每具尸体旁边放一本ab c列车时刻表吗?他是不是有强迫症?列车时刻表是否与某种情结有关? “我发现在这个时候走入凶手的内心是无法想象的。一定不是因为道德高尚吗?担心一个无辜的人承担罪名? “尽管我无法回答那个主要问题,但我还是感觉了解到了凶手身上的一些东西。” “比如说?”弗雷泽问。 “首先——他的思维是平面的。他的罪行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这显然对他来说很重要。另一方面,他在选择受害人时没有某种特定的偏好——阿谢尔太太,贝蒂·巴纳德,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他们之间的差异很大。他没有性别情结,也没有特定的年龄情结。在我看来,这个现象很奇怪。如果一个人不加选择地杀人,通常是因为他会除掉任何碍他的事或让他觉得讨厌的人。但字母顺序表明这种分析不适合本案。另一种类型的凶手通常会挑选某一类特定的受害人——几乎都是异性。abc选择受害人的过程存在偶然性,在我看来,这似乎与字母顺序的选择格格不入。 “我允许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推论。ab c的选择暗示我,他是一个‘火车迷’。这在男人当中更为普遍。小男孩比小女孩更喜欢火车。这种迹象表明,他在某些方面头脑不够发达,也就是说,他虽然是个成年男子,但他身上的‘男孩’气很重。 “贝蒂·巴纳德的死和她的被害方式又给了我一些启发。她的死法令人浮想联翩——请原谅,弗雷泽先生——首先,凶手是用她自己的腰带把她勒死的。因此,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杀害她的人和她之间存在某种友好甚至亲密的关系。当我对她的某些性格特征有所了解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 “贝蒂·巴纳德爱打情骂俏,喜欢风度翩翩的男人注意她。因此,如果abc想说服她跟他出去,必然要有一定的魅力——性魅力!他必然有办法,正如你们英国人说的那样,让女人‘宽衣解带’,能让女人一见倾心!我想象的海滩上的场景是这样的:男人夸赞她的腰带。她便把它解了下来,他调皮地把腰带缠在她的脖子上——也许他会说‘我要勒死你’。一切都在嬉笑之中。她咯咯地笑——接着,他猛地一拉——” 唐纳德·弗雷泽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脸色发紫。 “波洛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 波洛做了个手势。 “好了。我不说了。结束了。我们来谈下一起谋杀案,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谋杀案。凶手又用了第一次的手法——猛击头部。同样的字母情结——但有一个事实让我有点儿担心,为了保持一致,凶手应该是按照某种固定顺序来选择城镇的。 “如果安德沃尔是a词条下面的第一百五十五个名字,那么b谋杀案也应该是b词条下面的第一百五十五个——或者第一百五十六个,然后,c是第一百五十七个。但事实并非如此,作案地点也是他随意挑选的。” “难道不是因为你在这个问题上有严重的倾向性吗,波洛?”我提出建议,“你就是一个做起事来有条理有系统的人。几乎算是一种病。” “不,不是病!你这是什么观点!不过,我承认,我可能过分强调这一点了。咱们先不谈这个! “彻斯顿案几乎没有给我提供额外的帮助。在这个案子上,我们的运气不好,信封上的地址写错了,我们根本来不及准备。 “但到了宣布发生d谋杀案时,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非常强大的防御体系。显然,abc已经不能再寄希望于侥幸逃脱了。 “此外,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得到了长筒袜这个线索。很显然,有一个推销长筒袜的人,每次都会在犯罪现场或者附近地区出现,这绝不可能是巧合。因为那个卖袜子的人应该就是凶手。然而,格雷小姐向我描述的那个人的样子,和我自己对那个勒死贝蒂·巴纳德的人的想象对不上号。 “我会迅速带过下几个阶段。第四起谋杀案发生了——一个叫乔治·厄斯菲尔德的人遇害了——看来,凶手这次杀错了人,他本来想杀的人叫唐斯,那个人和死者身材相仿,而且在电影院里相邻而坐。 “现在,形势终于扭转了。情况开始对abc不利,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掌握在他手里。他被锁定——追捕——并最终被擒获。 “这个案子,就像黑斯廷斯说的那样,了结了! “对公众而言的确如此。那个家伙被关进了监狱,毫无疑问,最终他会被送进布罗德莫精神病院。再也不会有谋杀案了。退场!终结!愿他安息吧。 “但是,对我来说,这个案子还没有结束!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无所知!不知道原因何在。 “还有一件小事令我苦恼。贝克斯希尔谋杀案发生那晚,卡斯特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这件事也一直困扰着我。”富兰克林·克拉克说。 “是啊。我也为此烦恼。我感觉那个不在现场的证据是真的。但又不可能是真的,除非——现在,我有两个非常有意思的推测。 “假设,我的朋友们,四个案子里有三个是卡斯特干的——a案、c案和d案——b案不是他干的。” “波洛先生,这不——” 波洛看了一眼梅根·巴纳德,示意她闭嘴。 “保持安静,小姐。我在追寻真相!我受够了谎言。我说,假设abc没有制造第二起凶杀案。记住,案发时间是二十五号凌晨——那天他已经来到了犯罪地点。假设有人抢先一步呢?在那种情况下,他会怎么做?再制造一起谋杀案,还是保持沉默,接受有人先下手这个可怕的事实?” “波洛先生!”梅根说,“这个想法太离奇了!所有的谋杀案肯定都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他没有理睬她,继续沉着地说下去: “这个假设的优势在于可以解释一个事实——亚历山大·波拿巴·卡斯特的个性(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对他一见倾心)与杀害贝蒂·巴纳德的凶手的个性之间的差异。我们以前就知道有些凶手会利用其他人犯下的罪行。举个例子来说,归在开膛手杰克名下的罪案并不都是开膛手杰克干的。到目前为止,一切还好。 “然而,接下来我遇到了一个难题。 “直到巴纳德谋杀案发生时,ab c系列谋杀案的情况尚未公之于众。安德沃尔谋杀案没有引起大家多少兴趣。媒体甚至没有提到那本打开的列车时刻表。接下来,无论是谁杀死了贝蒂·巴纳德,那个人肯定掌握了一些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情况,这些人包括我、警方,还有阿谢尔太太的一些亲戚和邻居。 “这个调查方向似乎将我带到一堵没有门窗的墙壁前面。” 那些望着波洛的脸孔也是茫然的。茫然且困惑。 唐纳德·弗雷泽若有所思地说: “警察毕竟也是人嘛。而且是好看的男人——” 他停下来,用探询的眼神看着波洛。 波洛轻轻地摇头。 “不,比这个要简单。我说过还有第二种假设。 “假设卡斯特不对杀害贝蒂·巴纳德一案负责呢?假设杀害她的另有其人。那个人是否可能对其他谋杀案负责呢?” “但这样说不通。”克拉克大声说。 “说不通吗?然后我做了一开始就该做的事。我从完全不同的视角研究了一下我收到的那些信。最初我就觉得这些信不对劲儿——就像研究绘画的专家知道一幅画有问题一样…… “我没有停下来想一想,就假定这些信的问题在于写信人是个疯子。 “后来我又把这些信仔细研究了一遍——这次我得出了全然不同的结论。这些信不对劲儿的地方在于写信的是一个头脑正常的人!” “什么?”我大叫道。 “是的,千真万确!它们的问题和一幅画的问题一样——因为它们都是赝品!假装出自疯子——杀人狂之手,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这说不通!”富兰克林·克拉克重复道。 “但事实就是这样!人必须推理——思考。写这些信的目的是什么?将大众的目光汇聚到写信人身上,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向谋杀案!事实上,乍一看确实说不通。后来,我明白了,是为了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几件谋杀案上——一系列谋杀案上……你们伟大的莎士比亚不是说过‘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吗?” 我没有纠正波洛文学方面的记忆。我正在试图理解他的观点。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光亮。他继续说道: “你们在什么情况下最不注意一根针?针插在针垫上的时候!你们什么时候最不注意一起孤立的谋杀案?当它是一系列相关谋杀案中的一起的时候。 “我要对付的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凶手——他不计后果、胆大妄为,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他不是卡斯特先生!他绝不可能制造这些谋杀案!不,我要对付的人很不一样——他是个孩子气的男人——有仿佛出自小男生之手的信和列车时刻表为证——一个对女人富有吸引力的男人,一个无情地漠视生命的男人,他必定是其中一起谋杀案中的重要人物! “你们考虑一下,当一个男人或女人被杀时,警方会问什么问题?时机。罪案发生时每个人都在哪里?动机。受害者死后获益的人是谁?如果动机和时机都很明显,那么,凶手会做些什么?伪造不在现场的证据——也就是说,以某种方式篡改时间。这么做很危险。于是,凶手想出了一个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方法来保护自己。创造一个杀人凶手! “我现在只需回顾一下每起案件,找出可能有罪的那个人。安德沃尔案?最有可能的嫌疑人是弗朗兹·阿谢尔,但我无法想象阿谢尔先生能如此煞费苦心地创造并实施这样一个计划,我也想象不出他会策划一起有预谋的凶杀案。贝克斯希尔案?唐纳德·弗雷泽可能有嫌疑。他有头脑,有能力,思考方式有条不紊。但他杀死心上人的动机只有一个,那就是吃醋——吃醋并不会导致预谋杀人。我还了解到,八月初他去度假了,所以,他不太可能和彻斯顿案有任何关系。接下来是彻斯顿案——我们立即来到了一片有无限希望之地。 “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是个富豪。谁会继承他的遗产?他垂死的妻子有终身财产所有权,她去世后,这些财产将归卡迈克尔·克拉克爵士的弟弟富兰克林·克拉克所有。” 波洛慢慢转过身,直至目光与富兰克林·克拉克的目光相遇。 “到了这个时候,我心里就有谱了。那个我在内心深处认识了很长时间的人,正是我在生活中认识的一个人。ab c和富兰克林·克拉克是同一个人!胆大妄为爱冒险的性格,四处游荡的生活,在隐约嘲笑外国人时显露出来的对英国的偏爱。富有吸引力的轻松自在的态度——在咖啡馆搭上一个姑娘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井井有条的、平面化的思维方式——有一天,他在这儿列了一个单子,在ab c的标题上打钩。最后,他的孩子气——克拉克夫人提到过这一点,从他读小说的品位上也体现出来了——我已经查清楚了,图书馆有一本伊迪丝·内斯比特写的书,书名就叫《铁路男孩》。我的头脑中不再有任何疑问,那个abc,那个写信杀人的人,就是富兰克林·克拉克。” 克拉克突然纵声大笑起来。 “真有创意!那你怎么解释我们的朋友,那个被当场抓住的卡斯特?他衣服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还有他藏在住处的那把刀?他也许否认自己犯了那些罪——” 波洛打断他的话。 “你大错特错。他已经供认了。” “什么?”克拉克像是真的吃了一惊。 “哦,是的,”波洛温和地说,“我刚跟他聊了几句就意识到卡斯特相信自己是有罪的。” “即使是这样也没能让波洛先生满意吗?”克拉克说。 “不满意。因为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不可能有罪!他既没有那个勇气,也没有这个胆量——我还可以补充一句,他也不具备策划的头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凶手有双重性格。现在我明白这两种性格的构成了——真的凶手,狡诈、足智多谋、胆子大;而那个假的凶手,愚蠢、优柔寡断、容易受人摆布。 “容易受人摆布——卡斯特先生之谜就在这里!克拉克先生,制订这一系列的计划,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一件孤立的谋杀案中转移开,对你来说还不够。你还要找一个给你打掩护的人。 “我想,有一天,你在一个小咖啡馆里偶遇了这个名字很夸张的怪人,于是,你脑子里第一次产生了这个念头。当时各种杀死你哥哥的计划开始在你脑子里翻腾。” “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未来令你无限恐慌。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克拉克先生,你给我看过一封你哥哥写给你的信,我就是从那时开始怀疑你的。他对托拉·格雷小姐的喜爱和专注一展无遗。他对她的感情也许是父亲般的关爱——也许他更愿意这样想。然而,如果你嫂子死了,由于生活上的孤单寂寞,他很可能会转向这位美丽的姑娘,在她身上寻求同情和安慰,以至于最后——这种事在老年人身上时有发生——把她娶回家。对格雷小姐有所了解后,你就更害怕了。我认为,你看人很准,尽管有点儿愤世嫉俗。据你判断,无论对错,格雷小姐是那种‘急于成功’的姑娘。如果有成为克拉克夫人的机会,她会急切地一把抓住,对于这一点,你毫不怀疑。你哥哥的身体特别健康,而且精力充沛。他们结婚后可能会有孩子,这样的话,你继承遗产的机会就荡然无存了。 “我认为,你这辈子基本上是个失意的人。俗话说,滚石不生苔,转业不聚财。你非常嫉妒你哥哥的财富。 “我再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你反复考虑了各种计划,遇到卡斯特先生后,你终于打定了主意。他夸张的教名,他对癫痫病发作和头疼的描述,他整个人犹豫不决、畏畏缩缩的性格,都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恰好就是你想要的工具。你脑子里立刻蹦出了整个字母计划——卡斯特的姓名缩写——事实上,你哥哥的姓以c开头并住在彻斯顿这一事实,是这个计划的核心。你甚至向卡斯特暗示了他可能会有的下场——尽管你很难期望这个建议会获得丰硕的成果! “你准备得相当出色。你以卡斯特的名义写信给厂家,让他们把大量的袜子放在他那里寄售。你又给他寄去了很多本包装相似的abc列车时刻表。你给他写了一封信——一封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信,声称那个厂家将给他提供丰厚的薪水和佣金。你事先经过周密策划,把随后要寄出去的信全部打出来,然后,你把打这些信的那台打字机交给了他。 “接下来,你必须找到两个受害人,他们的姓名分别以a和b开头,他们所居住的城市也必须以相同的字母开头。 “你偶然发现了安德沃尔,觉得那个地点很合适,在那里做了初步侦查后,你把阿谢尔太太的小店定为第一次作案的地点。她的姓名就清清楚楚地写在门上方,而且你在踩点后发现,她经常独自待在店里。杀死她需要勇气、胆量和一定的运气。 “至于字母b,你不得不改变策略。可以想见,警方已经提醒过开店的单身女子。我能想象得到,你频繁光顾几家咖啡馆和茶室,和那里的姑娘们说说笑笑,目的是找到名字以b开头的合适对象。 “你发现贝蒂·巴纳德正是你要找的那种女孩。你和她约会了一两次,并向她解释,你已经结婚了,所以两个人只能偷偷摸摸地出去。 “初步计划完成后,你就要大干一场了!你把安德沃尔的客户名单寄给了卡斯特,命令他在特定的日子到那里去,并把第一封abc信寄给了我。 “你在指定的那一天去了安德沃尔——杀死了阿谢尔太太——你的计划没有受到任何破坏。 “一号谋杀案大功告成。 “至于第二起谋杀案,你在作案时非常谨慎,其实,你是在前一天干的。我确信,贝蒂·巴纳德是在七月二十四号午夜之前被杀的。 “我们现在来到了三号谋杀案——这才是重中之重,实际上,从你的观点来看,这才是真正的谋杀。 “在此,我应该好好表扬一下黑斯廷斯,因为他发表过一个简单且明确的观点,而我们都没有注意到。 “他认为第三封信是故意误投的! “他说得很对! “一直困扰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就在那个简单的事实里。为什么凶手要把这些信寄给赫尔克里·波洛,一个私人侦探,而不是警方呢? “我曾经误以为有什么个人原因。 “但完全不是这样!这些信之所以寄给我,是因为你这个计划的关键就是要写错其中一封信的地址,误投到别处——但你不可能让一封收信地址是苏格兰场刑事调查科的信误投!所以必须是个私人地址。你选择我,是因为我有相当的知名度,而且我肯定会把信交给警方——此外,你这个思想狭隘的人喜欢看一个外国人出丑。 “信封上的地址你写得很聪明——白港——白马,这是很自然的笔误。只有黑斯廷斯能敏锐到无视细微之处,而是直接关注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当然是故意把信寄错的!只有在你平安离开犯罪现场后,警察才能开始搜捕。你哥哥晚上散步的习惯给你提供了可乘之机。abc案所带来的恐惧成功地主宰了大众的想法,没有一个人想到凶手可能是你。 “只要你哥哥死了,你的目的就达到了,所以,你也不想再去杀人了。另一方面,如果谋杀案毫无缘由地终止,就会有人对真相产生怀疑。 “卡斯特先生,那个给你打掩护的人成功地扮演了一个隐形人的角色——因为他太不起眼了——以至于到那个时候为止,没有人注意到同一个人在三起谋杀案的现场附近出现过!令你恼火的是,甚至连他去过康比赛德的事都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已经被格雷小姐完全抛在了脑后。 “一向胆大包天的你决定再干一场,而且这次必须对作案地点大肆宣传。 “你把行动地点定在了唐卡斯特。 “你的计划非常简单。你当然会去犯罪现场。卡斯特先生也会得到公司的指令去唐卡斯特。你的计划就是跟着他并伺机下手。一切都很顺利。卡斯特先生去了一家电影院。事情很简单。你找了一个离他不远的座位坐下来。当他起身要走时,你也准备离场。你假装摇摇晃晃地走路,然后弯下身,刺死了前排那个正在打瞌睡的人,偷偷把那本abc放在他的膝盖上,在漆黑的过道里,你故意狠狠地撞了一下卡斯特先生,在他的袖子上擦了擦刀,然后把刀悄悄塞进他的口袋里。 “你根本不想费心去找一个名字是d开头的受害人。随便杀一个就行了!你判断——你想得没错——这会被认为是误杀。不远的地方肯定有某个观众的名字是d开头的,大家会认为你本来想杀的是那个人。 “现在,我的朋友们,我们从假abc,也就是卡斯特先生的角度来考虑这个案子。 “安德沃尔案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贝克斯希尔案令他震惊——哎呀,那个时间他自己刚好就在那里!随后是彻斯顿案和各家报纸铺天盖地的宣传。安德沃尔发生abc案时他在那里,贝克斯希尔发生abc案时,他也在那里,现在又有一起谋杀案发生在附近……三起谋杀案,每次他都在现场。饱受癫痫之苦的人通常会有记忆空白,有时候他们会忘了自己做过什么……要记住,卡斯特是个紧张兮兮、神经高度过敏,而且极易受他人影响的人。 “接下来,他收到了去唐卡斯特的指令。 “唐卡斯特!下一起ab c案将发生在唐卡斯特。他肯定感觉这是命中注定。他丧失了勇气,想象房东太太用怀疑的目光看他,于是他告诉她,他要去切尔滕纳姆。 “他去了唐卡斯特,因为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下午他去了电影院。可能还打了一两分钟的瞌睡。 “你们想一想,当他返回住处,发现外套的袖子上有血迹,口袋里还装着一把沾了血的刀时,他会作何感想。所有那些隐隐约约不祥的预感一下子变成了确定的事实。 “他——他自己——就是那个杀人犯!他想起自己的头痛——短暂的失忆。他对这个真相深信不疑——他,亚历山大·波拿巴·卡斯特,是个杀人狂。 “此后,他的行为好似一只被猎捕的动物。他回到自己在伦敦的住所。他在那儿是安全的——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他们以为他还在切尔滕纳姆。他还带着那把刀——当然,这么做愚蠢透顶。他把刀藏在衣帽架后面。 “后来,有一天,有人通知他说警察要来了。一切都完了!他们都知道了! “这头被猎捕的动物开始最后的逃亡……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安德沃尔——这大概是一种病态的欲望,想看一眼罪案发生的地点——那个他杀过人的地方,尽管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身无分文——筋疲力尽……他的脚不由自主地把他带到了警察局。 “然而,即便走投无路的困兽也会试图挣扎。卡斯特先生完全相信是自己制造了这些谋杀案,但他又坚持为自己做无罪辩护。他不顾一切地抓住第二次罪案发生时不在现场的证据。至少这个罪过不能算在他头上。 “正如我所讲过的,我一眼就知道他不是凶手,我的名字对他也毫无意义。我还知道,他自认为是那个凶手! “在他向我供述他的罪行后,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我的观点是正确的。” “你的观点,”富兰克林·克拉克说,“是荒谬的!” 波洛摇了摇头。 “不,克拉克先生。只要没有人怀疑你,你就是安全的。但一旦怀疑你有罪,拿到证据很容易。” “证据?” “是的,我在康比赛德的一个壁橱里发现了你在安德沃尔和彻斯顿谋杀案中使用过的棍子。一根普通的棍子,带着厚厚的球形手柄。有一截木头被去掉了,灌入了铅溶液。你的照片被两个人从六张照片中挑选出来,他们看见你离开电影院,而那个时候你应该在唐卡斯特的赛马场。你在贝克斯希尔的时候,被米莉·希格利和‘红花菜豆’旅馆的一个女孩认出来了,案发当晚你曾经带贝蒂·巴纳德去那个旅馆吃过饭。最后——最最该死的是——你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预防措施。你在卡斯特先生的打字机上留下了指纹——如果你真的是清白的,就绝对不可能碰过那台打字机。” 克拉克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说: “红色,奇数,曼克 !你赢了,波洛先生!不过,尝试一下还是值得的!” 他以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自动手枪,顶住了自己的头。 我大叫了一声,不自觉地身子一缩,等待枪声响起。 然而,我没听到砰的一声——扳机只是咔嗒响了一下,没给他造成任何伤害。 克拉克惊讶地瞪着那支枪,骂了一句脏话。 “不,克拉克先生,”波洛说,“你可能注意到了,我今天带了一个新的男仆——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个顺手牵羊的专家。他从你口袋里偷走手枪,卸下子弹,又放了回去,你根本没发现。” “你这个十足的外国狂徒!”克拉克大叫道,气得脸色铁青。 “是的,是的,这是你的感觉。不,克拉克先生,你没那么容易就死。你告诉过卡斯特先生,你曾经差点儿淹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注定有另一种命运。” “你——” 他说不出话来。脸色发青,威胁般地握紧拳头。 苏格兰场的两名侦探从隔壁房间走过来,其中一位是克罗姆。他走到克拉克面前,说出了由来已久的套话:“我警告你,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他说的已经够多了。”波洛说。接着,他又对克拉克说:“你浑身上下充满了褊狭的优越感,但我认为你的罪行一点儿也不英国——不光明正大——不公平——” 第三十五章 结局 第三十五章 结局 1 不好意思,当门在富兰克林·克拉克身后关上时,我狂笑起来。 波洛略显惊讶地看着我。 “我笑是因为,你对他说,他的罪行不公平。”我喘着气说道。 “千真万确。真可恶——不是因为他谋害了自己的亲哥哥,而是让一个倒霉蛋生不如死,这太残酷了。抓住一只狐狸,把它关进笼子里,再也不让它跑掉!这不公平!” 梅根·巴纳德长叹一声。 “我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小姐。噩梦已经过去了。” 她看着他,面色变得凝重。 波洛转向弗雷泽。 “梅根小姐一直担心第二起谋杀案是你干的。” 唐纳德·弗雷泽平静地说: “我也猜到了。” “因为你做的那个梦?”他把身子往这个年轻人那边挪了一点儿,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我可以给那个梦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发现,妹妹的形象在你记忆中淡去,她的位置被姐姐替代了。在你心目中,梅根小姐取代了她妹妹,但你无法容忍自己这么快就对死者不忠,于是你竭力压制这个念头,想要扼杀它!这就是我对那个梦的解释。” 弗雷泽的眼睛瞥向梅根。 “不要害怕忘记,”波洛温和地说,“她并不值得你牢记。梅根小姐才是百里挑一的——她有一颗美丽的心!” 唐纳德·弗雷泽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相信你说得对。” 我们围在波洛身边七嘴八舌提问,要他解释这个,说明那个。 “波洛,那些问题,那天你问每个人的问题,里面有什么含义吗?” “有些问题只是玩笑话。但我从中了解到了我想知道的一件事——第一封信寄出时,富兰克林·克拉克在伦敦。而且,当我向托拉·格雷提问时,我想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他丝毫没加防备。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怨恨和愤怒。” “你一点儿也没顾及我的感受。”托拉·格雷说。 “我就没指望你会告诉我实话,小姐。”波洛冷冰冰地说,“现在,你的第二个期望也落空了。富兰克林·克拉克不会继承他哥哥的财产。” 她猛地抬起头。 “我有必要留在这儿被你羞辱吗?” “完全没有必要。”波洛说着,礼貌地为她开门。 “指纹解决了问题,波洛,”我若有所思地说,“你提到指纹的时候,他完全崩溃了。” “是的,很有用——那些指纹。” 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 “我加上那句话是为了让你高兴,我的朋友。” “波洛,”我大叫道,“难道这不是真的吗?” “根本没有这么回事,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说。 2 我必须提一件事,几天后,亚历山大·波拿巴·卡斯特来看我们。在紧紧抓住波洛的手,语无伦次地连连道谢后,卡斯特挺直身子,说道: “你们知道吗,有家报社出价一百英镑,一百英镑,要我简单地讲述一下我的个人经历。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才不会接受一百英镑,”波洛说,“你的态度一定要坚决一点儿。你就说,五百英镑才是你的价码。而且不要仅限于一家报纸。” “你真的认为——我可以——” “你必须认识到,”波洛微笑着说,“你现在是个大名人了。实际上,你是当今英格兰最著名的人物。” 卡斯特先生的腰板挺得更直了。一束喜悦的光照亮了他的脸。 “你知道吗,我相信你是对的!名人!我要上所有的报纸。我会采纳你的建议,波洛先生。钱最令人愉快了——最令人愉快。我要去度几天假……我还要送给莉莉·马伯里一份精美的结婚礼物——她是个可爱的姑娘——真是个可爱的姑娘,波洛先生。” 波洛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说得很对。好好享受生活吧。我再加一句话,你抽空去看看眼科医生吧?你头痛可能是因为需要配一副新眼镜了。” “你认为一直都是这个原因?” “是的。” 卡斯特先生热情地握了握他的手。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波洛先生。” 波洛向来不蔑视赞美,他甚至没能装得谦虚一点儿。 卡斯特大摇大摆走出门后,我的老朋友微笑着对我说: “你看,黑斯廷斯,我们又在一起打猎了,不是吗?运动万岁。” 第一章 夏塔纳先生 第一章 夏塔纳先生 “亲爱的波洛先生!” 绵软的、猫一样的声音——听来纯粹是为交际场合而生的,不带一丝情感波动或事先准备的痕迹。 赫尔克里·波洛转过身。他微鞠一躬,十分正式地和对方握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光芒。可以说,与这个人的邂逅,唤醒了某种他极少触及的情绪波澜。 “亲爱的夏塔纳先生。”他说。 两人都没动,如同两名各就各位的决斗者。 衣装考究的伦敦人潮从他们身旁缓缓流过,轻声细语绵绵不绝。 “亲爱的,快看——好精美啊!” “漂亮极了,不是吗?” 这里是在威塞克斯宫举办的鼻烟盒展览,门票每人一几尼,最后都将捐给伦敦的各家医院。 “亲爱的朋友,幸会!”夏塔纳先生说,“最近没送人上绞架或者断头台?犯罪也有淡季?不法之徒的淡季?还是说今天下午这里会发生抢劫案?那可太刺激了。” “哎呀,先生,”波洛说,“我纯粹是个人出游而已。” 夏塔纳先生的注意力暂时被一个“迷人的小东西”吸引走了,她的脑袋一侧留着狮子狗般紧紧缠绕的鬈发,另一边则佩着三个黑草编的羊角。 他说:“宝贝,怎么不来参加我的宴会?真的非常棒!好多人都和我聊了起来!有个女人居然还说‘你好’‘再见’‘多谢’——不过她当然是从某个‘田园城市’来的,可怜的宝贝!” “迷人的小东西”礼貌地回应了几句,波洛则仔细端详着夏塔纳先生上唇的小胡子。 漂亮的小胡子——非常精致——全伦敦也许只有他的小胡子能和赫尔克里·波洛的媲美。 “但不如我的华丽,”他喃喃自语,“不,怎么看都差一个档次,不过他的胡子确实相当醒目。” 夏塔纳先生整个人都很醒目——精心设计过的,刻意营造出一种恶魔般的阴险气息。他又高又瘦,阴郁的长脸,两道浓黑的眉毛,小胡子抹了蜡油,硬邦邦的,下唇底下还留了一小撮胡须。他的衣着颇具艺术气息,剪裁极为精心,却隐隐透出一丝怪诞。 每个健康的英国人看到他都恨不能猛踹一脚。他们的语气千篇一律:“那就是该死的夏塔纳!” 他们的妻子、女儿、姐妹、姨妈、母亲乃至祖母,各自用她们那一代的口吻评价他,大意如此:“亲爱的,我知道,他当然很可怕。不过他太富有了!宴会也棒极了!而且他总用一些有趣又刻薄的话议论别人。” 谁也不知道夏塔纳先生究竟是阿根廷人还是葡萄牙人,或者希腊人,又或者来自其他国家。不过有三件事是人所共知的。 他出手阔绰,在公园大道的一间豪华公寓里过着舒坦日子。 他举办各种精彩聚会——规模有大有小,风格有的阴森有的高雅,还有百分之百的同性恋聚会。 几乎人人都有点害怕他。 最后这一点很难具体描述。大家普遍有种感觉:他对别人的了解未免过于透彻了些。人们还有一种感觉:他的幽默感相当古怪。 大家几乎都认为,得罪夏塔纳先生是件很危险的事。 今天下午他的幽默感对准了外表可笑的小个子,赫尔克里·波洛。 “原来警察也需要消遣?”他说,“波洛先生,你都一把年纪了,才研究艺术?” 波洛平心静气地一笑。 “我知道你借了三个鼻烟盒给他们展览。” 夏塔纳先生不以为然地挥挥手。 “谁没几项小收藏呢?改天你一定要来我家坐坐,我有些有意思的东西。我的收藏范围是不拘一格的。” 波洛笑笑说:“你的兴趣覆盖面很广。” “的确。” 突然,夏塔纳先生眼中光芒闪动,嘴角上翘,眉毛离奇地倾斜着。 “我甚至可以展示你们那一行的东西,波洛先生!” “原来你有一间私人的‘黑色博物馆’?” “呸!”夏塔纳先生不屑地打个响指,“呸!布莱顿谋杀案凶手用过的茶杯,知名大盗作案用的铁锹——幼稚得可笑!我才不跟那种垃圾打交道。我的收藏全是精华中的精华。” “用艺术的眼光来看,你认为犯罪中的精华是什么?”波洛问道。 夏塔纳先生倾身向前,将两根指头搭上波洛肩头,嘶嘶吐气,颇具戏剧化效果地答道:“是犯罪的人,波洛先生。” 波洛的眉毛微微一扬。 “啊哈,我吓着你了,”夏塔纳先生说,“亲爱的朋友,你我的视角简直是两极!犯罪在你眼中只是例行公事——凶杀、调查、线索,最终定罪(你的能力毋庸置疑)。这种陈词滥调我没兴趣!那些可怜虫,我看都懒得看一眼。落网的凶手必然是失败者,二流货色。不,我只从艺术的角度来欣赏,只收藏最好的!” “最好的是……”波洛问道。 “亲爱的朋友——就是逃脱制裁的人!成功者!舒舒服服过日子、根本没被怀疑过的罪犯。我的爱好果然有趣吧?” “我想到了另一个词——不是‘有趣’。” “对了!”夏塔纳没有理睬波洛,径自喊道,“一次小规模的晚宴!用晚宴配合我的展览!这个点子太有趣了。我从前居然没想到。没错——没错,我眼前已经浮现出那一幕……你得给我点儿时间——下星期不行——就定在下下星期。你有空吗?具体哪一天合适?” “下下星期随便哪天都可以。”波洛微微欠身。 “很好——那就星期五。十八号星期五,就这么定了。我赶紧记在小本子上。真的,这个主意我特别喜欢。” “我却未必喜欢。”波洛慢吞吞地说,“我并不想拒绝你的盛情邀请——不,不是那个意思——” 夏塔纳打断他。“只是这件事触动了你那根中产阶级的敏感神经?亲爱的朋友,你得把自己从警察心态的禁锢里解放出来。” 波洛缓缓答道:“对于谋杀,我确实持百分之百的中产阶级道德观。” “朋友,这又何必呢?愚蠢又蹩脚的凶杀——嗯,我同意你的观点。但谋杀也可以成为一种艺术!凶手可以成为艺术家。” “噢,这我承认。” “那还有什么问题?”夏塔纳先生问道。 “但凶手总归是凶手!” “亲爱的波洛先生,能把一件事做得完美无缺,就足以为他脱罪了!你只想抓住每一位凶手,给他戴上手铐,关进监狱,最后在凌晨处以绞刑,这实在太缺乏想象力。我认为,每个真正成功的凶手都该享受政府拨款的生活津贴,而且有资格参加晚宴!” 波洛耸耸肩。 “我对犯罪艺术的感受力并不像你想得那么迟钝。我可以欣赏完美的凶手——我可以欣赏一只老虎——褐色斑纹的庞然巨兽。但我会在笼子外头欣赏它,而不进笼子,除非职责使然。因为老虎可能会猛扑上来,夏塔纳先生……” 夏塔纳先生大笑。 “我懂。那凶手呢?” “也许会杀人。”波洛正色答道。 “亲爱的朋友,你的警惕性过高了吧!这么说你是不愿意来见见我收藏的老虎?” “正相反,我求之不得。” “真勇敢!” “夏塔纳先生,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是想给你提个醒。刚才你要我认同所谓收藏凶手的主意‘很有趣’,我说我想到的不是‘有趣’,而是另一个词——危险。夏塔纳先生,你的爱好可能非常危险!” 夏塔纳先生笑了,笑得非常邪恶。 “所以十八号那天你会赏光?” 波洛略一欠身。“十八号我会去。多谢了。” “我来安排一场小型宴会。”夏塔纳笑道,“别忘了,八点钟。” 他走开了,波洛站了一两分钟,目送他离去。 然后若有所思地缓缓摇头。 第二章 夏塔纳先生家的晚宴 第二章 夏塔纳先生家的晚宴 夏塔纳先生的家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管家开门请波洛进屋,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把门关上,麻利地为客人脱下大衣和帽子。 他以完全不带感情的声音低低问道:“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管事拉开一扇门通报:“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到。”一阵谈话声随之传到门厅。 夏塔纳先生端着一杯雪利酒过来迎接,衣着依然无可挑剔。今晚他神情中的邪恶意味更显浓重,两道几乎挤到一起的眉毛流露着嘲讽之意。 “我来介绍一下——认识奥利弗太太吗?” 见波洛略显吃惊,喜好炫耀的夏塔纳先生十分得意。 阿里亚德妮·奥利弗太太是当代最著名的侦探小说及惊悚小说作家之一。她发表过不少杂文(如果不那么计较‘杂文’的严格含义的话),主题分别有“犯罪的倾向”、“著名的情杀案”和“情杀与谋财害命之比较”等等。她同时也是一位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每次有重大的凶杀事件见报时,一定会配上奥利弗太太的采访。奥利弗太太受访时曾说:“如果苏格兰场的主管是女人就好了!”她非常相信女性的直觉。 除此之外,她倒是个和善可亲的中年妇女,虽不修边幅,却别有风韵;双眼富有神采,肩膀结实;头发花白了不少,屡次试验良方都不见效。有时候她的外表颇具知识分子气息——大把头发向后拢,在后脑绾成一个大髻;有时候又突然梳圣母马利亚的发圈,或者干脆放任满头鬈发松松垮垮地堆着。而今晚她居然梳了刘海儿。 她以悦耳的低音跟波洛打招呼。他们以前在一次文学界的晚宴上见过面。 “巴特尔警司你一定认识吧?”夏塔纳先生说。 一个高大魁梧、神情严肃的男人走过来。在旁人眼中,巴特尔警司不仅是一座木雕,而且还是用战舰上拆下的木料雕成的。 巴特尔警司大概是苏格兰场最典型的形象代言人。他的外貌总给人以迟钝、愚蠢之感。 “我认识波洛先生。”巴特尔警司说。 他那木雕般的脸挤出一个微笑,随即又恢复了原先毫无表情的样子。 “这位是瑞斯上校。”夏塔纳先生继续介绍。 波洛与瑞斯上校从未谋面,但听过他的事迹。他一头黑发,很英俊,古铜色的皮肤,年约五十岁,常常出现在帝国位于海外的疆土上——特别是当地面临纷争的侵扰时。“特工”的名头虽显夸张,却能恰如其分地向外行人形容瑞斯上校的工作性质和范围。 波洛似乎领略到主人的幽默指向何方了。 “另外几位客人迟到了,”夏塔纳先生说,“大概是我的错,我好像通知他们八点十五分来。” 门开了,管家通报:“罗伯茨医生到。” 来人以轻快诙谐的步态迈进屋来,是个神采飞扬、表情丰富的中年男人,一双小眼睛转个不停,头顶微秃,略显发福,浑身上下像经过了仔细的清洗和消毒,一看便知是个医生。他既热情又自信,令人感觉他的诊断值得信赖,开出的药方想必既讨喜又有效——“康复期可以喝少许香槟”。一个精于世故的人。 “应该没迟到吧?”罗伯茨医生和蔼地问。 他与主人握手,并被介绍给其他客人。他似乎对巴特尔警司格外热络。 “啊,苏格兰场的头面人物,对吗?有意思!按理说今晚不该催你谈本职工作,但我得提醒一下,我可能会问个没完没了。我一直对刑事案件很有兴趣。也许医生不该这样,在神经紧张的病人面前可不能说这些,哈哈!” 门又开了。 “洛里默太太到。” 洛里默太太六十岁左右,衣着精美,妆容雅致,白发经过精心梳理,嗓音清脆而尖厉。 “但愿没迟到。”她走向主人。 然后她又和认识的罗伯茨医生打招呼。 管事又通报:“德斯帕少校。” 德斯帕少校又高又瘦,英气逼人,只是太阳穴上有个伤疤。介绍完毕后,他自然地和瑞斯上校攀谈起来——两人很快聊起健身运动,交流着狩猎旅行的经历。 门最后一次打开,管家通报:“梅瑞迪斯小姐到。”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走进来。她身材中等,很漂亮,棕色的鬈发堆在颈部,一双灰色的大眼睛之间距离较远;脸上扑了点粉,但没化妆。她语速很慢,相当害羞。 “天哪,我是最晚的?” 夏塔纳先生送上一杯雪利酒,对她极尽溢美之词。他的介绍正式得有点过头了。 梅瑞迪斯小姐在波洛身边啜了一口雪利酒。 “我们这位朋友特别注重细节。”波洛微笑着说。 女孩表示赞同。“我知道。现在的人介绍时都偷懒,只说句‘这些人你应该都认识吧’就结束了。” “不管人家到底认不认识?” “不管认不认识都这样。有时就弄得场面很尴尬——但今天这种介绍让人有点害怕。”她略一迟疑,才说,“那位是奥利弗太太吧,小说家?” 奥利弗太太正和罗伯茨医生聊天,音色低沉,声音很大。 “医生,你不能忽视女性的直觉。女人懂这些事。” 她忘了自己没露出额头,伸手想把头发往后拢,碰到刘海儿才停下。 “她就是奥利弗太太。”波洛说。 “写《藏书室女尸之谜》的那位?” “就是她。” 梅瑞迪斯小姐微微皱眉。 “那个一直板着脸的人——夏塔纳先生说他是警司?” “苏格兰场来的。” “你呢?” “我?” “我很了解你,波洛先生。abc谋杀案其实是你侦破的。” “小姐,你说得我都糊涂了。” 梅瑞迪斯小姐的眉毛拧成一团。 “夏塔纳先生,”她刚开口就停住了,“夏塔纳先生——” 波洛平静地说:“别人都说他‘对犯罪事件特别上心’,看来传闻不假。他肯定想听我们相互争论。其实他已经把奥利弗太太和罗伯茨医生煽动起来了,这会儿他们正讨论无法追查的毒药。” 梅瑞迪斯小姐吓得喘着气。“这人真诡异!” “罗伯茨医生?” “不,是夏塔纳先生。”她微微颤抖,“他总让人隐隐害怕。永远猜不透在他心目中什么事最好玩。也许……也许是残忍的游戏。” “比如猎狐之类的?” 梅瑞迪斯小姐以非难的目光白了波洛一眼。 “我是指——哎!总之是带点东方色彩的那一套。” “他的性格可能有点扭曲。”波洛承认。 “爱折磨人?” “不,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怎么喜欢他。”梅瑞迪斯小姐的语气更加低落。 “不过他家的晚宴肯定合你胃口,”波洛安慰她,“他有顶级的厨师。” 梅瑞迪斯小姐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笑了。 “哎呀,”她表示,“你挺有人情味的。” “本来就是啊!” “但你也看到了,”梅瑞迪斯小姐说,“这些名人都很可怕。” “小姐,你不该害怕,应该激动才对!你应该准备好签名簿和钢笔。” “唔,是这样,其实我对犯罪事件兴趣不大。女人嘛,都不爱这一套;读侦探小说的大都是男人。” 赫尔克里·波洛夸张地叹着气。 “唉!”他咕哝着,“现在我真想变成电影明星,哪怕是最不走红的那种!” 管家推开门宣布:“晚餐准备好了。” 波洛的预测完全正确。菜色十分可口,服务也极为周到。灯光柔和,木器擦拭得锃亮,爱尔兰玻璃泛着蓝光。在朦胧的光晕中,主位上夏塔纳先生的形象显得更为恶毒。 他颇有风度地为男女人数不均而道歉。 洛里默太太和奥利弗太太分别坐在他右侧和左侧。梅瑞迪斯小姐坐在巴特尔警司和德斯帕少校中间。波洛则坐在洛里默太太和罗伯茨医生中间。 罗伯茨医生跟波洛开玩笑:“你可不能整晚都霸占着这里唯一的漂亮姑娘。你们法国佬从不浪费时间,是吧?” “不巧,我是比利时人。”波洛低声答道。 “老兄,在女人的问题上,这没什么区别。”医生笑嘻嘻地说。 接着他一改玩笑的态度,以专业口吻与另一侧的瑞斯上校讨论起治疗睡眠症方面的最新进展。 洛里默太太转向波洛,谈起最近上演的剧目。她的眼光很独到,点评也十分中肯。话题相继转移到书籍和世界政局,波洛发现她知识渊博,颇有智慧。 餐桌对面的奥利弗太太正询问德斯帕少校知不知道什么冷僻的毒药。 “噢,有箭毒。” “拜托,老一套了!用过好几百次。我是指新玩意儿!” 德斯帕少校淡然答道:“原始部落恪守传统,他们会一直沿用祖父和曾祖父当年可行的做法。” “真无聊,”奥利弗太太说,“我还以为他们经常试验新的草药什么的。我老觉得探险家能逮到好机会,带点儿闻所未闻的新毒药回家,把有钱的老叔伯通通毒死。” “那你应该在文明世界里寻访,而不是蛮荒地区。”德斯帕说,“比如现代实验室,可以培养出貌似无害却能致命的细菌。” “我的读者不吃这一套,”奥利弗太太说,“而且名称很容易混淆——什么葡萄球菌、链球菌……我的秘书很难处理这类文字,又非常枯燥,不是吗?巴特尔警司,你怎么看?” “现实中的凶手懒得费那些工夫,奥利弗太太,”警司说,“他们照旧用砒霜,效果好,而且容易取得。” “胡扯,”奥利弗太太说,“只是有些案子你们苏格兰场没发现而已。如果你们那里有女性——” “说实话,还真有——” “是的,那些戴着可笑的帽子在公园里打扰人家的女警察!我指的是女性主管。女人了解犯罪。” “她们一旦成为罪犯,往往都很厉害。”巴特尔警司说,“头脑冷静,心狠手辣,真不可思议。” 夏塔纳先生轻笑几声。 “毒药是女人的武器,”他说,“一定有很多女人偷偷下过毒——结果一辈子没被发现。” “那当然。”奥利弗太太欣然应和,吃了一大口奶油拌鹅肝。 “医生也有很多机会。”夏塔纳先生沉吟道。 “抗议!”罗伯茨医生大喊,“病人中毒完全是意外。”他开怀大笑。 “但如果我要犯罪……”夏塔纳先生又说。 他的停顿之中有些东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所有人都转向他。 “我会做得非常干净。意外总是难免的——比如枪支走火,或者日常生活中的偶然事故。” 随即他耸耸肩,举起酒杯。 “其实这话哪里轮得到我来说——这里有这么多行家……” 他喝了一口酒。烛光从酒杯里折射出红晕,映着他脸上抹过蜡的小胡子、唇下那一小撮胡须,还有古怪的眉毛…… 片刻的冷场。 奥利弗太太开口了:“现在离整点差二十分还是过二十分?有天使经过。我的脚没交叉——肯定是黑天使!” 第三章 桥牌比赛 第三章 桥牌比赛 众人回到客厅,桥牌桌已经摆好了,咖啡也端了上来。 “谁打桥牌?”夏塔纳先生问,“洛里默太太,我知道。还有罗伯茨医生。梅瑞迪斯小姐,你打不打?” “打,不过水平比较差。” “很好。德斯帕少校呢?好,你们四位在这边打吧。” “幸好可以打桥牌,”洛里默太太侧身对波洛说,“我是有史以来最忠实的桥牌迷之一,特别上瘾。如果晚宴没安排牌局,我才不会去,我会无聊得睡着的。说来挺不好意思,但确实如此。” 他们切牌选搭档。洛里默太太跟安妮·梅瑞迪斯一组,对抗德斯帕少校和罗伯茨医生。 “性别大战呀,”洛里默太太坐下来,以娴熟的手法开始洗牌,“玩蓝草花叫牌法怎么样,搭档?限制从2开始叫。” “你们一定要赢,”奥利弗太太的女权主义情绪顿时飙升,“让男人瞧瞧,他们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 “可惜,宝贝们没希望的,”罗伯茨医生兴冲冲开始洗另一副牌,“你发牌吧,洛里默太太。” 德斯帕少校慢慢坐下。他凝视着安妮·梅瑞迪斯,似乎刚刚发现她美得出奇。 “请切牌。”洛里默太太不耐烦地说。德斯帕少校这才不好意思地切了她递过的纸牌。 洛里默太太熟练地发牌。 “另一个房间还有一张桥牌桌。”夏塔纳先生说。 他穿过另一扇门,其余四人随他踏进一间布置得很舒适的小吸烟室,房中已摆好另一张桥牌桌。 “我们也得切牌分组。”瑞斯上校说。 夏塔纳先生摇摇头。“我不打。我对桥牌没什么兴趣。” 另外三位客人也表示不想打,但夏塔纳先生再三坚持,最后大家都坐下了——波洛和奥利弗太太搭档,对抗巴特尔和瑞斯。 夏塔纳先生在旁观战,看到奥利弗太太的那手牌叫了“2无将”,不禁露出恶魔般的笑容,然后悄悄转往另一个房间。 这一桌打得很投入出神,大家表情严肃,叫牌的速度飞快。“1红心。”“过。”“3草花。” “3黑桃。”“4方块。”“加倍。”“4红心。” 夏塔纳先生站着看了一会儿,暗自微笑。他走到房间另一头,坐到壁炉边的一张大椅子里。旁边一张桌子上的托盘里已经摆好一瓶酒,炉火照亮了水晶瓶塞。 一向深谙照明艺术的夏塔纳先生成功模拟出了仅有火光照明的室内效果。如果想看书,手边一盏加了灯罩的小台灯就可以提供光源。柔和的泛光灯在整个房间里投下朦胧的光影,另一盏光线较强的电灯照着桥牌桌,叫牌声源源不断。 “1无将。”——清晰果断,是洛里默太太。 “3红心。”——斗志昂扬,是罗伯茨医生。 “不叫。”——平平静静,是安妮·梅瑞迪斯。 德斯帕开口之前总要犹豫片刻,他的思考并不慢,但总爱再三斟酌才开口。 “4红心。” “加倍。” 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夏塔纳先生的脸庞,他微微一笑。在连绵的笑意中,他的眼皮微颤了一下。 今天的晚宴令他乐在其中。 “5方块。三局两胜。”瑞斯上校说,“打得不错,搭档,”他又对波洛说,“没想到你发挥这么好。幸亏他们没出黑桃。” “就算出了估计也没用。”巴特尔警司颇有风度地表示。 之前他叫了黑桃。他的搭档奥利弗太太手里有黑桃,但她“在某种直觉的召唤下”出了草花——结果惨不忍睹。 瑞斯上校看看手表。 “十二点十分。有没有时间再打一盘?” “抱歉啊,”巴特尔警司说,“我习惯早早上床。” “我也是。”赫尔克里·波洛说。 “那就结算总分吧。”瑞斯说。 今晚五场三局两胜的比赛打下来,男性大获全胜。奥利弗太太输给另外三家三英镑七先令。瑞斯上校赢得最多。 奥利弗太太虽然牌技不佳,牌品却很好。她欣然付了钱。 “今晚手气真差,”她说,“有时候总这么不顺手。昨晚简直要什么来什么,一连三局来大牌,都一百五十分。”她起身收拾绣花的宴会手袋,刚想伸手去撩刘海,又及时忍住了。 “我们的主人应该在隔壁吧。”她说。 她穿过那扇门,其他人紧随其后。 夏塔纳先生还坐在炉边的椅子上。桌旁的四位玩家仍专注于牌局。 “5草花,加倍。”洛里默太太的声音冷静而机敏。 “5无将。” “5无将,加倍。” 奥利弗太太走到牌桌边,这一局肯定很精彩。 巴特尔警司也跟过来。 瑞斯上校则走向夏塔纳先生,波洛跟在他后面。“我告辞了,夏塔纳。”瑞斯说。 夏塔纳先生没回答。他的脑袋低垂着,像是睡着了。瑞斯古怪地瞥了波洛一眼,走近几步。突然他低低惊呼一声,俯下身去。波洛立即凑过来,朝瑞斯上校指的地方望去——那东西很像一颗极其华丽的衬衫饰钉——然而不是。 波洛弯腰拉起夏塔纳先生的一只手,然后松手任其坠落。他迎上瑞斯询问的眼光,点点头。瑞斯立即高声招呼:“巴特尔警司,打扰一下。” 警司闻声而来。奥利弗太太继续旁观那场“5无将加倍”的牌局。 虽然巴特尔警司外表迟钝,但他的反应其实非常敏锐。他刚过来就扬起眉毛低声问:“出事了吗?” 瑞斯上校点点头,示意他留意椅子上那具沉寂的身躯。 巴特尔俯身观察。波洛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夏塔纳先生的面孔。此刻那张脸显得十分滑稽,嘴巴颓然半张着——恶魔般的神情消失了。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 巴特尔警司直起身。他检查了夏塔纳先生衬衫上那个貌似饰钉的东西,但没有用手触碰;那并不是饰钉。他抬起夏塔纳软绵绵的手,又放下了。 现在他站起来,出奇的冷静、干练,颇有军人风范——打算切实掌握局面。 “抱歉,打断各位一下。” 他抬高嗓门,带有一种截然不同的公事公办的口吻,正沉浸在牌局中的几人不由得闻声望向他。安妮·梅瑞迪斯正要拿明手的一张黑桃a,伸出的手也随之悬在空中。 “很遗憾地通知大家,”巴特尔警司说,“我们的主人,夏塔纳先生,已经死了。” 洛里默太太和罗伯茨医生霍然起身。德斯帕瞠目结舌。安妮·梅瑞迪斯轻轻吸了口气。 “没搞错吧,老兄?” 罗伯茨医生立即调动职业本能,以一名医生“亲临死亡现场”的架势快步走过来。 但巴特尔警司魁梧的身躯很快挡在他面前。 “等等,罗伯茨医生。请问今晚有谁进出过这个房间?” 罗伯茨瞪着他。 “进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没人进出。” 警司转移视线。 “是这样吗,洛里默太太?” “没错。” “管家或者仆人都没进来过?” “没有。我们刚坐下来开始打牌的时候,管家端来了那个托盘。后来就没见过他。” 巴特尔警司又望向德斯帕。 德斯帕点头同意。 安妮几乎喘不过气:“是的……是的,是这样。” “你这是干什么,老兄,”罗伯茨不耐烦地说,“让我检查一下——没准他只是晕倒而已。” “不是晕倒,很遗憾——法医没来之前,谁也不能碰他。各位,夏塔纳先生是被谋杀的。” “谋杀?”安妮惊怖而难以置信地喘着气。 德斯帕瞪着眼,眼神茫然。 “谋杀?”洛里默太太尖声追问。 “上帝啊!”这是罗伯茨医生。 巴特尔警司缓缓点头。他的模样活像一尊产自中国的满清官吏陶瓷像,面无表情。 “他被人捅了一刀,”他说,“这就是死因。捅了一刀。” 随即,他突然发难:“今晚你们谁离开过牌桌?” 四个人的表情立刻变得极为丰富——摇摆不定。他看见了畏惧、顿悟、愤慨、沮丧、恐慌,却未能捕捉到任何能直接说明问题的线索。 “怎么样?” 片刻的冷场后,早已起身如接受检阅的士兵般挺立的德斯帕少校平静地开口了,清瘦而不失智慧的脸转向巴特尔。“印象中我们每个人都曾先后离开牌桌——去拿饮料,或者往壁炉里添柴火。我两件事都做过。我走到壁炉旁边时,夏塔纳先生在椅子里睡着了。” “睡着了?” “嗯——当时我以为他睡着了。” “也许是睡着了,”巴特尔说,“也许那时他已经死了。这一点我们会立即着手调查。现在请各位移步到隔壁房间。”他转向身边一直沉默的人,“瑞斯上校,麻烦你陪他们去好吗?” 瑞斯点点头,表示会意。“好的,警司。” 四位牌友缓缓穿过那扇门。 奥利弗太太跌坐进房间另一头的椅子,低声抽泣。 巴特尔拎起听筒打了电话,然后说:“本地的警察马上就来。总部命我接手办理本案。法医也会尽快赶到。波洛先生,你看他死了多久?我估计超过了一小时。” “同感。但没法更精确了——不可能精确到‘这人死了一小时二十分四十秒’。” 巴特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坐在壁炉正前方,会对死亡时间的推算有轻微影响。我担保法医肯定会说死亡时间多于一小时,不超过两个半小时。谁都没听见或者看见什么。不可思议!凶手冒的风险太大了,夏塔纳可能会喊出声啊。” “但他没喊。运气在凶手一边。朋友,你说得对,真是一步险棋。” “有什么想法吗,波洛先生?关于动机之类的?” 波洛缓缓答道:“嗯,关于这一点,我有话要说。请问——夏塔纳先生没暗示过他今天请你们来赴的宴会是什么性质吗?” 巴特尔警司好奇地望着他。“没有,波洛先生,他什么都没说。为什么问这个?” 远远传来门铃声,还有人叩响门环。 “我们的人来了。”巴特尔警司说,“我去带他们进来,过一会儿我们再详谈。先办例行公事。” 波洛点点头。巴特尔出去了。 奥利弗太太仍在啜泣。 波洛走到牌桌边。他什么都没碰,只是端详着计分纸,时而摇摇头。 “愚蠢的小男人!哎,愚蠢的小男人。”赫尔克里·波洛喃喃自语,“装神弄鬼想吓唬人,幼稚!” 门开了,法医提着箱子走进来。本地警局的局长跟在后面,正与巴特尔交谈。接着来了一名摄像师。大厅里还有一名警员站岗。 刑事案件的例行侦查程序启动了。 第四章 第一个凶手? 第四章 第一个凶手? 赫尔克里·波洛、奥利弗太太,瑞斯上校和巴特尔警司围坐在餐桌四周。距离案发已过了一小时;尸体经过法医的检验并拍照之后已经搬走。一位指纹专家来过又走了。 巴特尔警司看着波洛。 “叫那四个人进来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今晚这场宴会别有蹊跷?” 波洛谨慎而认真地回顾了前段时间在威塞克斯宫和夏塔纳的对话。 “展览——呃?活生生的杀人犯,嗬!你觉得他是认真的?没拿你寻开心?” 波洛摇摇头。“噢,不,他是认真的。夏塔纳对他那如同恶魔梅菲斯特般扭曲的人生观十分得意。他极端自负,却也非常愚蠢——所以他才送了命。” “明白了,”巴特尔警司沉吟道,“除了他自己,来赴宴的有八位客人。也就是四位侦探——和四个凶手!” “这不可能,”奥利弗太太惊呼,“绝对不可能。这些人都不可能是罪犯。” 巴特尔警司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这可不好说,奥利弗太太。凶手的模样和举止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温和、安静、举止得体又讲道理的人往往恰恰是凶手。” “那么,一定是罗伯茨医生,”奥利弗太太一口咬定,“刚看到那个人,直觉就告诉我他有问题。我的直觉从不出错。” 巴特尔转向瑞斯上校。 “先生,你看呢?” 瑞斯耸耸肩。他认为巴特尔指的是波洛的叙述,而非奥利弗太太的猜测。“有可能,”他说,“有可能。这表明夏塔纳至少命中了一个目标!但他也只是怀疑这些人是凶手,却无法确定。也许四个人他都猜中了,也许只猜中一个——但至少有一个;他的死就是证明。” “其中一个人受了惊吓——波洛先生,你的意见呢?” 波洛点点头。“夏塔纳先生名气不小。他有一种危险的幽默感,而且他的残忍尽人皆知。对方以为会被夏塔纳捉弄一整晚,然后再送到警方手里——就是你!他或她一定以为夏塔纳掌握了铁证。” “有吗?” 波洛耸耸肩。 “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就是罗伯茨医生!”奥利弗太太仍不松口,“他特别热心。凶手往往都异常热心——作为掩饰!巴特尔警司,我如果是你,一定马上逮捕他。” “如果苏格兰场的主管是女人,一定会下这个命令。”巴特尔警司不带感情的双眼微眨了两下,“但既然现在管事的是男人,办事就得谨慎。我们一步一步来。” “哎,男人——你们男人啊。”奥利弗太太叹口气,开始构思报纸上的新闻标题。 “最好现在请他们进来,”巴特尔警司说,“不能让他们逗留太久。” 瑞斯上校半站起身。“我们要不要回避——” 巴特尔警司撞上奥利弗太太表情丰富的眼睛,略显迟疑。他深知瑞斯上校的官方身份;波洛也曾和警方有过多次合作。让奥利弗太太留下则是破例。不过巴特尔心地善良,他想起奥利弗太太刚才打桥牌输了三英镑七先令,但结算时很爽快。 “可以留下来,我觉得没什么问题。”他说,“但千万别打岔。”他看看奥利弗太太,“更不能提波洛先生刚才透露的情况。那是夏塔纳先生的小秘密,无论怎么看,都随着他的死被埋葬了。明白吗?” “完全明白。”奥利弗太太答道。 巴特尔大步走到门口召唤在前厅站岗的警员。 “去小吸烟室,安德森在那儿招呼四位客人。你问问罗伯茨医生方不方便来一下。” “换了我就会把他留到最后。”奥利弗太太说,“我是指小说里。”她连忙道歉。 “现实生活和小说略有不同。”巴特尔说。 “我懂,”奥利弗太太说,“结构比小说差多了。” 罗伯茨医生走进来,轻快的步伐收敛了不少。 “我说啊,巴特尔,”他说,“真他妈够狠!对不起,奥利弗太太,我这人藏不住话。从我的专业角度来看,几乎不敢相信!几码外坐着三个人,居然还敢拿刀把人捅死。”他连连摇头,“哇!我可没这胆子。”他的嘴角微微一翘,“我要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才能让你们相信我不是凶手?” “唔,凶手总有杀人动机,罗伯茨医生。” 医生使劲点头。 “那就很清楚了。我没有一丁点动机要除掉可怜的夏塔纳。我甚至跟他不太熟。他这人很滑稽——古里古怪的,有点神秘的东方色彩。你们自然会详细调查我跟他的关系,这我料到了,我不是傻瓜。不过你们查不出什么。我没理由要杀夏塔纳,而且我确实没杀他。” 巴特尔警司呆呆地点点头。 “没关系,罗伯茨医生。反正我都会调查的。你是明事理的人。现在能否请你谈谈对其他三个人的印象?” “恐怕我的了解很有限。德斯帕和梅瑞迪斯小姐我是今晚才第一次见到。以前听说过德斯帕这个人——读过他的游记,挺有意思,写得不错。” “他和夏塔纳熟不熟?” “不清楚,没听夏塔纳提起过他。我说了,我听说过他,却没见过面。梅瑞迪斯小姐我以前从没见过,洛里默太太倒是认识。” “你对她了解多少?” 罗伯茨耸耸肩。 “她是个寡妇,还算有点钱吧。很聪明,修养很好——桥牌技术一流。其实我就是在桥牌桌上认识她的。” “夏塔纳先生也没提过她?” “没有。” “嗯……对我们没多大帮助。好吧,罗伯茨医生,有劳你仔细回忆一下,说说你离开牌桌的次数,以及你印象中其他人的举动。” 罗伯茨医生回想了好几分钟。 “这可难住我了,”他坦言,“我只大致记得自己的活动。我站起来三次——也就是我三次当明手的时候,离开座位活动了一下。有一次我去给壁炉添柴火,有一次给两位女士端饮料,还有一次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加苏打水。” “具体时间还记得吗?” “只能大概估算吧。我想牌局是九点三十分左右开始的。大约过了一小时,我去添柴火;没多久我又去拿饮料,大概只隔了一局;估计十一点半左右我去给自己倒威士忌加苏打水。不过这些时间都是粗略估算,不敢保证一定正确。” “放饮料的桌子在夏塔纳先生的椅子旁边?” “对。也就是说我经过他身边三次。” “每一次都以为他睡着了?” “第一次我是这么想。第二次甚至没看他。第三次我居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可真能睡!’但是我那时其实也没看他。” “很好。你的牌友是什么时候离开座位的?” 罗伯茨医生皱起眉头。 “难说……很难说。好像德斯帕去拿过另一个烟灰缸。他还去取过饮料——比我先去,我记得他问我要不要喝,我说暂时不用。” “女士们呢?” “洛里默太太走到炉边一次,估计是去拨火。我恍惚觉得她和夏塔纳说过话,但不敢确定。当时我正打一局很艰难的无将。” “梅瑞迪斯小姐呢?” “她确实离开过牌桌一次,绕过来看我的牌——当时我跟她搭档。后来她又看了别人的牌,在房间里逛了逛。我不清楚她具体都干什么了,没注意。” 巴特尔警司若有所思。“你们打牌时,没有人的椅子是正对着壁炉的吗?” “不,都是斜对着,中间还隔了个大橱柜——中国产的,很漂亮。当然,我看得出来,捅死那老家伙完全有可能。但轮到你打牌的时候,注意力都在牌局里,哪有闲情东张西望、关注周围的动静?唯一有机会下手的就是某一局的明手。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凶手必定是明手。”巴特尔警司说。 “但仍然需要极大的胆量!”罗伯茨医生说,“谁敢说关键时刻不会刚好有人抬起头?” “对,”巴特尔说,“风险很大。可见凶手的动机一定很强烈。如果我们知道动机就好了。”他撒起谎来脸一点都不红。 “应该能查到吧,”罗伯茨说,“你们可以查查他的文件什么的,肯定有线索。” “但愿如此。”巴特尔警司郁闷地说。然后他又犀利地瞄了罗伯茨一眼,“罗伯茨医生,我想请你帮点小忙,谈谈你的个人观点——男人之间随便聊聊。” “当然可以。” “你觉得他们三个人当中,谁是凶手?” 罗伯茨医生耸耸肩。 “很简单。随便猜猜的话,我觉得是德斯帕。他胆子够大,又习惯了常常需要迅速反应的危险生活。他不怕冒险。我觉得女人不大可能干这事儿,应该需要不小的力气吧?” “未必需要多大力气。你看这个。” 巴特尔变魔术般突然抽出一件细长的东西,镶着宝石的圆顶闪闪发亮。 罗伯茨医生倾身向前接过来,以专业的目光仔细端详。他碰了碰尖端,吹了声口哨。“厉害!真厉害!这小东西简直是天生的杀人利器。跟切黄油似的——百分之百。我猜是凶手带来的。” 巴特尔摇摇头。 “不,是夏塔纳先生的。门口的桌子上有很多这种小玩意儿。” “凶手就顺手牵羊了。弄到这么趁手的凶器,运气不错。” “噢,从某个角度来看是这样没错。”巴特尔缓缓说。 “哦,对夏塔纳先生来说当然不走运了,可怜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罗伯茨医生。我是指这件事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我忽然想到,这说明凶手是发现这东西之后才心生杀意的。” “临时起意?不是预谋杀人?来了以后才动杀机?呃——你有什么依据吗?”罗伯茨打量着巴特尔,想一探究竟。 “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巴特尔警司面无表情地回答。 “啊,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罗伯茨医生慢吞吞地说。 巴特尔警司清了清喉咙。 “那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医生。感谢你的协助。方便的话请留个地址。” “没问题。西二区,葛洛切斯特街两百号。如果打电话可以联系贝斯沃特二三八九六。” “谢谢。不久我可能会登门拜访。” “随时欢迎。但愿报纸上别大肆渲染,我不希望那些紧张的病人担心。” 巴特尔警司回头看看波洛。 “不好意思,波洛先生,如果你有问题想问,医生应该不会介意。”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波洛先生,久仰久仰。小小的灰色细胞——讲究秩序和方法。这些我都知道。你问的问题肯定特别有启发性。” 波洛两手一摊,一看就是外国人。 “不,我只想梳理一下细节问题。例如,你们打了几轮桥牌?” “三轮,”罗伯茨医生立即回答,“你们来的时候我们正打第四轮。” “是怎么搭档的?” “第一轮德斯帕和我对抗两位女士。她们赢了,上帝保佑。我们根本没机会,完败。 “第二轮,梅瑞迪斯小姐和我对抗德斯帕和洛里默太太。第三轮,洛里默太太和我对抗梅瑞迪斯小姐和德斯帕。我们每次都切牌选搭档,不过巧得很,大家刚好轮流组合了一遍。第四轮梅瑞迪斯小姐又和我搭档。” “输赢结果呢?” “洛里默太太每轮都是赢家。梅瑞迪斯小姐第一轮赢了,后两轮输。我小赚一点,梅瑞迪斯小姐和德斯帕输了一些。” 波洛笑道:“刚才警司问你这几位牌友谁可能是凶手。现在我来问问你对他们的牌技怎么评价。” “洛里默太太的牌技一流,”罗伯茨医生马上答道,“我打赌,她每年靠打桥牌都能赚不少钱。德斯帕也打得不错——风格比较理智,很有预判力;梅瑞迪斯小姐嘛,可以说比较爱打安全牌,不太犯错,却不够机灵。” “你自己呢,医生?” 罗伯茨眨了眨眼。“别人都说我叫牌叫得太高,但我总有不错的回报。” 波洛笑了笑。 罗伯茨医生站起身。“还有其他事吗?” 波洛摇摇头。 “好的,晚安。奥利弗太太,晚安。你该拿这个案子做蓝本写小说。比你那些无法追查的毒药更有趣吧?” 罗伯茨医生踏出房门,步履又变得轻快多了。房门关上后,奥利弗太太不悦地抱怨:“蓝本!什么蓝本啊!人类的头脑都太死板了。我随随便便就能创作出比真实案件精彩得多的谋杀。我笔下从来不缺情节,而且我的读者喜欢无法追查的毒药!” 第五章 第二个凶手? 第五章 第二个凶手? 洛里默太太以贵妇般的姿态走进餐厅,她脸色略显苍白,但十分镇定。 “给你添麻烦了。”巴特尔警司说。 “你也是职责所在嘛。”洛里默太太平静地答道,“确实,目前这种局面很不愉快,但逃避也不是办法。我知道那个房间里的四个人之中必定有一个凶手。当然,就算我说自己不是,你们也未必相信。” 她坐进瑞斯上校挪过来的椅子里,和警司面对面,精明的灰色双眸迎上他的目光。她认真地等待着。 “你跟夏塔纳先生很熟?”警司问道。 “不太熟。认识好几年了,但来往不多。” “你是在哪里认识他的?” “埃及的一家酒店——好像是卢克索的‘冬宫’酒店。” “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洛里默太太微一耸肩。 “我觉得他——这么说吧——是个骗子。” “你——恕我冒昧——没有除掉他的动机吗?” 洛里默太太似乎被逗乐了。 “说真的,巴特尔警司,就算我有动机,难道会承认吗?” “也许会,”巴特尔说,“真正明智的人会知道,纸终究包不住火。” 洛里默太太垂下头,若有所思。 “这话也没错。不,巴特尔警司,我没有除掉夏塔纳先生的动机。其实他是死是活我都不在乎。我觉得他喜欢装腔作势,行为乖张,有时候很烦人。这是我的看法。” “好的。洛里默太太,能否谈谈对另外三位牌友的印象?” “恐怕我了解得有限,德斯帕少校和梅瑞迪斯小姐都是今晚第一次见。他们都挺讨人喜欢的。罗伯茨医生之前认识,印象中他是个很受欢迎的医生。” “你没找他看过病?” “噢,没有。” “那么,洛里默太太,能否说说今晚你离开座位多少次,以及其他三人的行动?” 洛里默太太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我就猜到你要问这个,刚才我已经回忆过了。我当明手时起来过一次,去了壁炉那边,当时夏塔纳先生还活着。我跟他说用木柴烧火真好。” “他回答了?” “他说他讨厌暖炉。” “有人听见你们的对话吗?” “应该没有。我刻意压低嗓门,免得打扰牌友。”她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事实上,夏塔纳先生当时还活着、并且和我说过话这件事,只有我的一面之词而已。” 巴特尔警司并未深究,继续以冷静而条理分明的态度询问。 “当时是几点?” “我们差不多已经打了一小时多一点。” “其他人呢?” “罗伯茨医生端过一杯饮料给我。他自己也拿了一杯——那是更晚的时候。德斯帕少校也去端了杯饮料——大概十一点十五分左右。” “只有一次?” “不……好像是两次。男士们起来好几次,但我没注意他们干什么。梅瑞迪斯小姐似乎只离开座位一次,绕过去看搭档的牌。” “但她一直留在牌桌周围?” “我不敢确定。她也可能走开过。” 巴特尔点点头。“这些表述都很模糊啊。”他咕哝着。 “很抱歉。” 巴特尔又一次变魔术般抽出那锋利而精致的短匕首。 “请你看看这个,洛里默太太。” 洛里默太太不动声色地接过来。 “以前见过吗?” “从没见过。” “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我没注意。” “洛里默太太,你可能已经意识到了,用这样的武器,女人也可以跟男人一样轻松地取人性命。” “估计是吧。”洛里默太太平静地答道。 她倾身将那精美的小玩意儿还给他。 “但话说回来,”巴特尔警司又说,“那个女人也得彻底豁出去。风险非常大。” 他等了一分钟,但洛里默太太没做任何回答。 “你知不知道另外三人和夏塔纳先生的关系?” 她摇摇头。“完全不了解。” “能否谈谈你觉得他们三个谁最有可能是凶手?” 洛里默太太僵硬地挺了挺身板。 “这不是我的风格。这种问题相当失礼。” 警司窘得活像个被奶奶狠狠批评了一顿的小男孩。 “请留个地址。”他拉过笔记本。 “切尔西,奇尼小区一百一十一号。” “电话号码?” “切尔西四五六三二。”洛里默太太站起身。 “你有问题吗,波洛先生?”巴特尔赶紧说。 洛里默太太停下来,稍稍低下头。 “夫人,我不问牌友们有多大可能是凶手,只打听打听他们的牌技,应该不算失礼吧?” 洛里默太太冷冷答道:“如果跟案件有关,我当然不介意。不过我看不出打牌和案子的关系何在。” “这一点由我判断。方便的话就谈谈吧,夫人。” 洛里默太太以哄傻孩子似的厌烦口吻答道:“德斯帕少校的打法很稳健。罗伯茨医生叫牌叫得太高,但打得很有技巧。梅瑞迪斯小姐打得不错,却有些过于谨慎。还有其他问题吗?” 这回变魔术的是波洛,他拿出四张揉皱了的桥牌计分纸。 “夫人,这些计分纸有你亲笔记录的吗?” 她检查了一遍。“这张是我写的,第三轮的分数。” “这张呢?” “一定是德斯帕少校写的。他每记一局就画掉之前的分数。” “这一张?” “梅瑞迪斯小姐写的。第一轮。” “所以没记完的这张是罗伯茨医生写的?” “对。” “多谢,夫人。就这样吧。” 洛里默太太转向奥利弗太太。“晚安,奥利弗太太。晚安,瑞斯上校。” 她和四人都握了手才离开。 第六章 第三个凶手? 第六章 第三个凶手? “从她嘴里挖不出什么情报,”巴特尔说,“还反将我一军。她这人很传统,一心为别人着想,却傲慢得要命!我不相信她是凶手,但也难说。她做事很果断。波洛先生,你研究桥牌计分表的用意是?” 波洛将计分表摊在桌上。 “不觉得很有启发吗?这次的案子,我们应该关注什么?指向性格的线索。不是一个人的性格,而是四个人。最能体现性格的,莫过于这几张纸——这些潦草的字迹。请看第一轮——进程平淡,很快就结束了。字很小,很整齐——加减法做得很仔细——计分的是梅瑞迪斯小姐,她和洛里默太太搭档。她们一直占上风,最后赢了。 “下一张每记一次就画掉之前的,不容易看出牌局进展,但却可以窥见德斯帕少校的个性——喜欢一眼就看清自己的处境。字比较小,风格鲜明。 “第三轮由洛里默太太记分——她和罗伯茨医生搭档对抗另外两人——争夺非常激烈,双方的分数轮番上涨。医生叫牌叫得太高,最终未能得手——但他们两位都是一流高手,所以一直没落后太多。如果医生过高的叫牌引得对方也轻率叫牌,他们就有机会通过‘加倍’锁定胜局。看,这些数字是没打成的加倍牌。字迹也很有特点,优雅、清晰、有力。 “这是最后一张计分表——没打完的那一轮。你看,每个人写的计分表我都收集到一张。字体很有派头,分数不如前一盘高。大概因为医生跟梅瑞迪斯小姐一组,而她打牌很胆怯吧。他的叫牌吓得她更保守了。 “可能你觉得我问的那些问题很愚蠢,其实不然。我要了解这四名牌手的个性,而由于我只问桥牌的问题,他们都乐意开口。” “我从不认为你的问题愚蠢,波洛先生,”巴特尔说,“我多次见识过你的精彩表现。大家各有各的办案方法,我理解。我一般都让手下的探员们自由发挥,每人都得摸索出最适合他的方式。这些以后再说,先请那女孩进来。” 安妮·梅瑞迪斯心烦意乱。她站在门口,呼吸急促。 巴特尔警司立即化身为慈父。他起身为她摆好一把椅子,角度稍稍错开。 “坐,梅瑞迪斯小姐,请坐。别紧张。表面看起来很吓人,但其实问题没那么严重。” “这已经够严重的了,”女孩低声说,“可怕……真可怕——想到我们之中有一个……有一个人……” “思考的事就交给我好了,”巴特尔和蔼地说,“梅瑞迪斯小姐,先说说你的住址。” “沃林福德,温顿别墅。” “没有市区的地址?” “没有,来市区时我会在俱乐部暂住。” “你的俱乐部是?” “‘女子海陆军’俱乐部。” “好的。那么,梅瑞迪斯小姐,你跟夏塔纳先生熟吗?” “一点都不熟。我一直认为他很吓人。” “为什么?” “哎,本来就是啊!那恐怖的微笑!还有他低头看你的样子,简直要咬你一口。” “你们认识多久了?” “九个月左右。我是去瑞士参加冬季运动时认识他的。” “没想到他还参加冬季运动。”巴特尔吃了一惊。 “他只滑雪。滑得非常好,技巧高明,花样很多。” “嗯,听起来很符合他的个性。后来你们经常见面吗?” “唔……挺多次。他请我参加宴会什么的,都挺有意思。” “但你不喜欢他这个人?” “不,他让人浑身哆嗦。” 巴特尔温和地问:“但你没有特殊理由要怕他吧?” 梅瑞迪斯抬起清澈的大眼睛,直视着他。 “特殊理由?噢,没有。” “那就好。说说今晚的事,你离开过座位吗?” “我想没有。噢,对了,应该有一次。我绕过去看别人的牌。” “但是你一直留在牌桌附近?” “是的。” “确定吗,梅瑞迪斯小姐?” 女孩突然脸红了。 “不……不,我好像也走动过。” “好。不好意思,梅瑞迪斯小姐,请尽量说实话。我知道你很紧张,人紧张的时候就容易——哦,就容易按自己的愿望来描述事情经过,其实这是得不偿失的。你走动过。是不是去了夏塔纳先生的方向?” 女孩沉默半晌,才说:“说实话……说实话……我忘了。” “好,就算你有可能去了那边。你了解另外那三个人吗?” 女孩摇摇头。“从没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 “你对他们怎么看?有谁可能是凶手?” “我无法相信,就是无法相信。不可能是德斯帕少校。我也不相信是医生。毕竟医生可以用简单得多的方法杀人——毒药什么的。” “换句话说,如果其中有凶手,你倾向于洛里默太太。” “噢,不,肯定不是她。她那么有魅力——和她打桥牌很愉快。她自己牌技那么好,却不让人无端紧张,也不会挑别人的毛病。” “但你把她的名字留到最后。”巴特尔说。 “只是因为捅人一刀有点像女人的做法。” 巴特尔又变了一次魔术。安妮·梅瑞迪斯往后一缩:“噢,太恐怖了!我……我非拿不可吗?” “最好拿一下。” 她战战兢兢地接过匕首,反感得整张脸都变形了。 “这么小的东西——就用这个——” “跟切黄油似的,”巴特尔兴致勃勃地说,“连小孩都能办到。” “你是指——你是指——”那双大眼睛惊恐万分地盯着他,“我也可能是凶手?但我没干。噢!不是我!我为什么要杀他?” “这正是我们想了解的问题,”巴特尔说,“动机是什么?为什么有人想杀夏塔纳?他的举止很夸张,但据我了解,他并不危险。” 她似乎微微倒吸了一口气——胸口忽然一鼓。 “至少他不是敲诈犯之类的,梅瑞迪斯小姐。”巴特尔继续说,“不过反正你也不像藏有很多罪恶隐秘的女孩。” 她第一次微笑了,对他的宽宏和蔼深感欣慰。 “嗯,确实没有。我没有任何秘密。” “那就不用担心了,梅瑞迪斯小姐。我们可能还会上门向你请教一些问题,不过全是例行公事。”巴特尔站起身,“现在你可以走了。我会让警员帮你叫出租车。你不用躺在床上瞎操心,吃两片阿司匹林吧。” 他送她出去。回来后,瑞斯上校低声调侃:“巴特尔,你真是谎话大师!那种慈父的姿态真是无人能比。” “没必要和她拉锯,瑞斯上校。这可怜孩子可能确实吓坏了——如果真是那样,再逼问她就过于残忍了,而我从来不是残忍的人;又或者她的演技太精彩,那即使我们留她到半夜,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奥利弗太太长叹一声,两手胡乱捋了几下刘海,把它弄得直立起来,整个人看着就像醉汉。“知道吗,”她说,“现在我相信她才是凶手!幸亏这不是小说。读者可不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变成凶手。不过我仍然看好她。波洛先生,你觉得呢?” “我刚刚有了新发现。” “又是桥牌计分问题?” “嗯。安妮·梅瑞迪斯把计分纸翻过来,画了线,反面接着用。”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生活拮据,不然就是天生节俭。” “她穿的衣服可不便宜。”奥利弗太太说。 “请德斯帕少校进来。”巴特尔警司说。 第七章 第四个凶手? 第七章 第四个凶手? 德斯帕迈着敏捷轻灵的步伐走进房间——令波洛想起某种动物,又像是某个人。 “抱歉让你久等了,德斯帕少校,”巴特尔说,“不过我想安排女士们尽快离开。” “不用道歉,我理解。”德斯帕坐下来,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警司。 “你跟夏塔纳先生熟吗?”巴特尔开口问道。 “见过两次。”德斯帕言简意赅。 “就两次?” “仅此而已。” “在什么场合?” “大约一个月前,我们参加了同一场家宴。一星期后他又邀请我参加鸡尾酒会。” “在这儿举行的鸡尾酒会?” “对。” “具体是在哪儿?这个房间还是客厅?” “所有的房间。” “你见过这东西吗?” 巴特尔再次出示匕首。 德斯帕少校撇了撇嘴。 “不,”他说,“当时我没有特意记下这东西的位置,以备不时之需。” “不必过多揣测我的话,德斯帕少校。” “不好意思,这推论显而易见。” 片刻冷场后,巴特尔继续发问。 “你有什么讨厌夏塔纳先生的原因吗?” “数不胜数。” “呃?”警司有些吃惊。 “我是指讨厌他——而不是杀人动机。”德斯帕说,“我一点儿都不想杀他,但我巴不得狠狠踹他几脚。很遗憾,现在没机会了。” “为什么想踹他,德斯帕少校?” “他这种鼠辈,就是欠踹。见了他,我的脚就忍不住发痒。” “你对他了解多少——我是指不良品行?” “他的打扮太讲究,头发太长,身上味道也难闻。” “但你却答应来参加他的晚宴。”巴特尔指出。 “巴特尔警司,如果只去我欣赏的主人家,那我赴宴的机会恐怕不多。”德斯帕冷冷答道。 “你喜欢人际交往,却不适应这些社交方式?” “我对社交的喜好只能持续很短时间。从蛮荒地区回到灯火通明的宅邸,和衣着精致的女人聚一聚,跳跳舞,吃一些好东西,说说笑笑——对,我很享受,但只是暂时的。那种虚伪的氛围很快就让我恶心,于是我又想逃离。” “德斯帕少校,你在蛮荒地区的游历生活一定很危险。” 德斯帕耸耸肩,微微一笑。 “夏塔纳先生的生活并不危险——可他死了,我还活着!” “他的生活也许比你想象中危险得多。”巴特尔意味深长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 “夏塔纳先生有点好管闲事。”巴特尔说。 对方倾身向前。“你是指他管别人的闲事,然后发现了——什么?” “其实我是说,他也许是那种——呃——和女人纠缠不清的家伙。” 德斯帕少校靠回椅背上。他笑了,似乎被逗乐了,但笑声中又带有几分冷漠。 “我想女人应该不会太在乎这种骗子。” “在你看来,杀他的凶手是谁,德斯帕少校?” “噢,不是我,也不会是梅瑞迪斯小姐。我无法想象洛里默太太下得了手——她让我想起我那几位敬仰上帝的姑妈。那就只剩医生了。” “能否说说今晚你自己和其他人的活动?” “我站起来两次——一次去拿烟灰缸,还拨了炉火,另一次去拿饮料。” “具体时间?” “不好说。第一次大概十点半左右,第二次十一点,我纯粹瞎猜的。洛里默太太曾经走到炉边一次,跟夏塔纳先生说了几句。我没听见他回答,但我当时没留意,不敢保证他没开口。梅瑞迪斯小姐在屋里逛了一会儿,但她似乎没接近壁炉。罗伯茨医生老是上蹿下跳的——至少起身三四次。” “我替波洛先生问问,”巴特尔笑道,“你觉得他们三位牌技如何?” “梅瑞迪斯小姐打得不错。罗伯茨叫牌叫得太高,挺丢人的。他该输得更惨才对。洛里默太太的牌技棒极了。” 巴特尔转向波洛。 “还有问题吗,波洛先生?” 波洛摇摇头。 德斯帕留了奥尔巴尼街的住址,与他们道过晚安,就离开了。 门刚关上,波洛就动了动。“怎么了?”巴特尔问道。 “没什么,”波洛说,“只是突然觉得他走路像老虎——对,没错,柔软、轻松,正是老虎一般的步伐。” “唔!”巴特尔环顾三位同伴,“他们之中,究竟谁是凶手?” 第八章 凶手是哪一个? 第八章 凶手是哪一个? 巴特尔的目光依次扫过每张脸。只有一个人回答了他的问题。奥利弗太太向来不吝发表观点,立刻就开口了。 “女孩或医生。”她说。 巴特尔用视线征求另两位的意见。但他们都不愿发言。瑞斯摇摇头。波洛则仔细抚平皱巴巴的桥牌计分表。 “他们之中有一个凶手,”巴特尔说,“其中一个撒了弥天大谎。但究竟是哪一个?不好判断——不好判断。” 他又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总结一下他们的说法:医生认为是德斯帕,德斯帕认为是医生,那女孩认为是洛里默太太——洛里默太太不肯说!没什么启发。” “也许没有。”波洛说。 巴特尔立即瞥了他一眼。“你认为有?” 波洛挥挥手。“细微的差别——没什么。” 巴特尔又说:“你们两位真是守口如瓶——” “没有证据。”瑞斯直截了当地说。 “哎,你们这些男人!”奥利弗太太受不了沉闷的局面。 “我们大致审视一下可能性吧,”巴特尔沉吟片刻,“我的头号嫌疑人是医生。以他的特定职业,应该知道从什么位置插进匕首最致命。但也只有这个理由而已。然后是德斯帕。他很有胆量,习惯于当机立断,而且善于冒险。洛里默太太?她的胆量也不小,而且像是那种藏有某种秘密的女人。她似乎遇到过一些麻烦。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又是个很有原则的女人——简直可以当女校的校长。很难想象她会拿刀捅人。事实上,我不认为她会是凶手。最后是年轻的梅瑞迪斯小姐。我们对她一无所知。表面上看来,她是个普普通通、漂漂亮亮,还很害羞的女孩,但谁知道呢?我说了,我们对她一无所知。” “我们知道夏塔纳先生认定她杀过人。”波洛说。 “天使的面孔下,隐藏着魔鬼的本性。”奥利弗太太沉吟道。 “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巴特尔?”瑞斯上校问。 “你觉得推测没有益处吗?哎,这种案子不推测可不行。” “直接追查这些人的底细岂不更好?” 巴特尔笑了笑。“噢,我们会尽力调查。你也可以帮我们一把。” “没问题。怎么查?” “关于德斯帕少校,他经常出国——南美、东非、南非——你有办法打探那些地方的消息,可以调查他的资料。” 瑞斯点点头。“可以安排。我会搜集能搜集到的所有信息。” “噢,”奥利弗太太喊道,“我有个计划。我们一共四个人——不妨说是四个侦探——他们也是四个人!一对一认领怎么样?瑞斯上校查德斯帕少校,巴特尔警司查罗伯茨医生。我去查安妮·梅瑞迪斯,波洛查洛里默太太。各显神通!” 巴特尔警司断然摇头。 “不行,奥利弗太太。你知道,这是公事,负责案子的是我。所有线索我都得跟进。再说一对一也没那么容易安排。也许我们之中有两个人瞄准同一个目标呢!瑞斯上校可没说他怀疑德斯帕少校,波洛先生也未必会把赌注压在洛里默太太那里。” 奥利弗太太叹着气。 “多好的计划啊,”她遗憾地连声叹息,“那么完美。”接着她又振作起来,“但你总不反对我自己做点小调查吧?” “不会,”巴特尔警司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不反对。事实上,我也无权反对。既然你参加了今晚的宴会,自然可以采取任何满足你好奇心或是兴趣的行动。不过,奥利弗太太,我要提醒你,最好小心一点。” “绝对保密,”奥利弗太太说,“我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她这话似乎说得底气不足。 “我想巴特尔警司不是这个意思,”赫尔克里·波洛说,“他是指,根据我们的推断,你的对手可能杀过两次人——所以如果他觉得有必要,会毫不犹豫地杀第三次。” 奥利弗太太若有所思地看看他,笑了——愉悦而动人的笑容,像个冒失的小孩。 “你已经得到了警告。”她转述了这句名言,“谢谢,波洛先生,我会处处留神,但我绝不退出。” 波洛优雅地微鞠一躬。“容我评论一句——夫人,你真闲不住。” 奥利弗太太坐得笔直,以参加商务会议的语气说:“我提议,我们搜集到的所有情报都应该共享——也就是说,有了线索不能自己保密。当然,各种推论和印象可以藏在心里。” 巴特尔警司叹了口气。“这不是侦探小说,奥利弗太太。” 瑞斯也说:“所有情报自然都得交给警方。” “义正词严”地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眨眨眼睛。“我相信你一定会遵守游戏规则,奥利弗太太。染血的手套、漱口杯上的指纹、烧焦的碎纸片……你都会交给巴特尔。” “你尽管嘲笑吧,”奥利弗太太说,“但女性的直觉——”她坚定地点点头。 瑞斯站起身。 “我会帮你调查德斯帕。可能要花点时间。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应该没有了,谢谢你。你没有什么建议吗?我调查时会有所侧重。” “嗯。唔……我会重点关注枪击、毒杀或意外事故,但想必你本来也会朝这些方向发掘。” “我记下了——好的,先生。” “很好,巴特尔。办案这方面就不用我来教你了。晚安,奥利弗太太。晚安,波洛先生。”瑞斯上校最后一次向巴特尔点头致意,走出房间。 “他是谁?”奥利弗太太问道。 “他在军队有辉煌的纪录,”巴特尔说,“也经常游历各国,世界上没几个地方是他不知道的。” “我猜他是特工,”奥利弗太太说,“要不今晚怎么会邀请他呢。你不方便明说,我懂。四个凶手对四个侦探——苏格兰场、特工、私家侦探、侦探小说家。绝妙的安排。” 波洛摇摇头。 “你错了,夫人。这主意极其愚蠢。老虎受惊了——突然扑了过去。” “老虎?为什么说老虎?” “我是用老虎来比喻凶手。”波洛答道。 巴特尔直入主题:“你觉得我们该采取什么策略,波洛先生?这是个大问题。我还想知道你会怎样从心理角度看待这四个人。你特别热衷于这一套。” 波洛一边继续抚平桥牌计分纸,一边说:“你说得对,心理状态非常重要。我们已经知道凶手犯的是什么类型的谋杀案,以及具体的谋杀方式。如果从心理角度可以判断某人不可能犯下这一类谋杀案,我们就可以将他排除出嫌疑名单。我们对这些人已略有认识,有了初步印象,也知道应该分别从什么角度追查他们;根据他们打牌的战术、计分方式和笔迹,对他们的思想和性格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可惜呀!要直接得出肯定的结论,没那么容易。这起谋杀需要胆量和勇气,凶手是一个勇于冒险的人。 “那么,首先是罗伯茨医生——喜欢虚张声势,叫牌叫得过高,冒险时完全相信自己的能力。他的心态与这起案件非常合拍。你也许会说,这么一来梅瑞迪斯小姐的嫌疑就自动消除了。她十分胆怯,害怕过高的叫牌,小心、节俭、谨慎、缺乏自信——最不可能鲁莽地采取这种风险极大的突然袭击方式。但胆怯的人也会因恐惧而杀人。极度恐慌和紧张的人一旦陷入绝望,会像被逼入死角的老鼠,可能会拼死反击。如果梅瑞迪斯小姐以前犯过罪,而且又相信夏塔纳先生掌握了内情、准备将她交给法律制裁,她一定会恐惧得发疯,进而不择手段以求自保。结果相同,只是心理反应的过程不同而已——不是冷静、大胆,而是绝望得发狂。 “然后是德斯帕少校——淡定、足智多谋的人,只要他认为有必要,就会不惜冒险。他会权衡利弊,最终确定判断是否值得一搏——他是积极的行动派,只要他确信有一定的胜算,便不会在风险面前退缩。最后是洛里默太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才智和能力却很出众。她性格冷静,精于算计,说不定她的脑筋在四个人中最出色。我想,如果洛里默太太是凶手,一定早有预谋。我能想象她有条不紊、百般谨慎地策划一起谋杀,以确保整个计划万无一失。鉴于这一理由,我感觉她的嫌疑比其他三人稍低。不过,她的性格很强势,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到完美无缺。她是个效率极高的女人。”他停住了。 “结果又绕回来了。不,查这个案子只有一个办法:追查他们的历史。” 巴特尔叹了口气,嘀咕着:“你说过了。” “在夏塔纳先生看来,这四个人全都是凶手。他有证据吗?还是猜测而已?无法判断。我想他不太可能掌握多达四起谋杀案的确切证据——” “我同意,”巴特尔点点头,“否则也未免太巧了。” “我想应该是这么回事——偶然谈到谋杀或某一特定类型的谋杀时,夏塔纳先生正好捕捉到某人的表情。他非常敏锐——对表情十分敏感。他以试验为乐,通过漫无目标的谈话辗转刺探,时刻盯紧对方是否退缩、有无保留、是否急于转移话题。噢,这很简单。如果你格外怀疑某个秘密,要确证你的疑虑就再容易不过了。每次偶然命中目标的只言片语都不会逃过你的眼睛——如果你刻意留心的话。” “我们这位已故的朋友一定很享受这种游戏。” “那不妨假设有一两件案子就是这样发现的。也许他偶然接触到了另一件案子的确凿证据,便穷根究底。我怀疑他对某一起案件的了解是否充分到了——比如,足以呈送给警方正式立案的程度。” “也不一定,”巴特尔说,“往往有些疑点,虽然我们怀疑其中有问题,却永远无法证明。无论如何,我们的行动方案很清楚了。先调查这些人的全部背景——重点关注任何不寻常的死亡事件。你们应该跟上校一样,注意到夏塔纳在晚宴上说的话了。” “黑天使。”奥利弗太太喃喃自语。 “有几句话提到了毒药、意外事故、医生的良机、枪支走火。如果是这几句话给他签下了死刑执行令,我可一点儿也不意外。” “那番话让人很不舒服。”奥利弗太太说。 “的确,”波洛说,“那些话至少戳中了某个人的要害——那个人大概以为夏塔纳掌握的内幕远比实际上来得多;那个人以为这是通往大结局的序幕——夏塔纳安排的晚宴正是一出好戏,以逮捕凶手为最高潮!不错,如你所说,他用那些话做鱼饵逗引客人们的同时,也签署了自己的死刑执行令。” 众人陷入沉默。 “战线会拉得很长,”巴特尔叹道,“我们不可能一下子就查出所有资料——而且还得万分小心,不能让这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位怀疑我们的目的。所有的问题表面上必须围绕这起案件本身。绝不能被他们察觉我们已摸到了凶手的动机。最麻烦的是,我们要查的陈年谋杀案不止一件,而是四件。” 波洛提出异议。 “我们的朋友夏塔纳先生未必绝对可靠,”他说,“他可能——只是可能——弄错了。” “四件都弄错?” “不,他还不至于笨到那种程度。” “错一半对一半?” “也不至于。在我看来,也许错了四分之一。” “一个清白,另外三个有罪?那也够糟糕的了。最惨的是,即便我们查出真相,可能也于事无补。就算某人多年前某人把他或她的老姑婆推下楼梯,对眼下这个案子,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可以,可以,都有用,”波洛鼓励他,“你理解的,我想到的你应该也想到了。” 巴特尔缓缓点头。 “我懂你的意思,”他说,“同样的犯罪特征。” “你是指从前那起事件的死者也是被匕首捅死的?”奥利弗太太问。 “不一定这么简单,奥利弗太太。”巴特尔转向她,“但我相信两次犯罪基本属于同一类型。细节也许有差异,但其中蕴涵的基本要素一致。说来也怪,凶手居然每次都在同样的地方出现纰漏。” “人是一种缺乏创意的动物。”赫尔克里·波洛说。 “女人的变化却无穷无尽。”奥利弗太太说,“我绝不会用同一手法杀两次人。” “难道你的小说里没有两次用过同样的布局?”巴特尔问道。 “《莲花谋杀案》,”波洛低声说,“《蜡烛的线索》。” 奥利弗太太转向他,感激得两眼放光。“你真聪明——太聪明了。那两本书当然用了相同的布局,但别人都看不出来。一本写的是内阁成员周末聚会时文件失窃,另一本则是婆罗洲一个橡胶农场主家发生的命案。” “但布局的核心元素都一样,”波洛说,“是你笔下最干净利落的诡计之一。农场主设计了他自己的命案,内阁成员则导演了自己的文件失窃案,结果最后关头都因为第三者插手而弄假成真。” “我喜欢你最新的那本书,奥利弗太太,”巴特尔警司也称赞道,“几位警察局局长纷纷中枪的离奇巧合。你描写官方的情节时只有一两处细节失误。我知道你一贯追求精确,所以不知是否——” 奥利弗太太打断了他。 “其实我才不在乎精确问题。谁能一丝不苟?这年头没人办得到。如果一名记者这么写:一个二十二岁的漂亮女孩眺望大海、吻别心爱的拉布拉多犬‘鲍勃’,然后开煤气自杀,谁会没事找事去挑刺说那女孩其实是二十六岁,房间面朝内陆,那只狗是锡利哈姆梗,名叫‘邦尼’?如果连记者都能随便写写,那我混淆了警衔,想写自动手枪却写成左轮手枪,想写留声机却写成窃听器,还用了让被害人服下后只来得及说半句话就咽气的毒药,又有什么关系? “最重要的是大量的尸体!如果内容比较沉闷,多来点鲜血就生动了。某人刚要透露某些信息——却被灭口!这一招屡试不爽。我的每部作品都有——当然,加了各种各样的包装。读者喜欢来历不明的毒药;喜欢看笨警察和少女被绑在地下室,同时下水道的瓦斯或者污水即将猛灌进来,诸如此类麻烦透顶的杀人方式;喜欢能单枪匹马对付三到七个恶棍的大英雄。我已经写了三十二本书——波洛先生似乎注意到了,模式其实都差不多——但别人都没发觉。只有一个遗憾——我把侦探写成了芬兰人。其实我根本不了解芬兰人。芬兰读者常给我来信,指出侦探的某些言行太不可思议。芬兰人似乎特别喜欢侦探小说,可能是冬季太漫长,日照太少的缘故。保加利亚人和罗马尼亚人好像根本不看。早知道我就把他写成保加利亚人。” 她突然打住。 “真对不起,我废话太多了。眼下是真正的谋杀啊!”她兴奋得满脸放光,“如果他们四个人都没杀他,那该有多精彩。如果他邀请这么多人,然后悄悄自杀,通过制造混乱来取乐……” 波洛赞许地点点头。“值得敬佩的结局。如此干脆,如此讽刺。但很可惜,夏塔纳先生不是那种人,他非常爱惜生命。” “我看他不是好人。”奥利弗太太缓缓答道。 “他确实不是好人,”波洛说,“但他本来活着,现在死了。正如我告诉过他的那样,对于谋杀,我秉持中产阶级的传统道德观。我反对谋杀。” 他又轻轻加上一句:“所以——我准备深入虎穴。” 第九章 罗伯茨医生(一) 第九章 罗伯茨医生(一) “早上好,巴特尔警司。” 罗伯茨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带有消毒肥皂水气味的粉红色的大手。 “进展如何?”他问。 巴特尔警司环视舒适的诊疗室,然后才回答:“哎,罗伯茨医生,严格说来,完全没有进展。案情停滞不前。” “报上披露的信息不多,我很高兴。” “‘知名人士夏塔纳先生在自家的晚宴上突然死亡’,暂时只到这个程度。验尸已经结束了——我带来一份报告,你也许有兴趣。” “非常感谢,我看看。嗯——第三颈椎骨……如此等等。对,很有趣。” 他把报告还给巴特尔。 “我们咨询过夏塔纳先生的律师,得知了他的遗嘱内容。没什么特别的,他似乎有亲戚在叙利亚。当然,我们也查了他所有的私人文件。” 是幻觉吗?还是眼前这张刮得干干净净的宽脸有些紧绷——表情略显僵硬? “结果呢?”罗伯茨医生问道。 “一无所获。”巴特尔警司审视着他。 对方没有直接长出一口气——没那么露骨。不过医生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似乎稍微放松和舒坦了一些。 “所以你来找我?” “对,所以我来找你。” 医生的眉毛微微一挑,精明的目光直视巴特尔的双眼。 “想查我的私人文件——呃?” “有这个打算。” “拿到搜查令了?” “还没。” “哎,反正你很容易就能搞来一张,我就不为难你了。惹上谋杀的嫌疑可不是好事,但既然你是职责所在,我也不怪你。” “谢谢,先生。”巴特尔警司发自肺腑地说,“我非常欣赏你的态度,真的。但愿其他的人也同样配合。” “治不好的问题就只好忍着。”医生不失幽默。 他又说:“今天的病人都接待完了,我正准备出去探望病人。我把钥匙留给你,跟秘书打个招呼,所有资料你尽管翻查。” “太好了,这就方便多了。”巴特尔说,“你走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 “那天晚上的事?真的,我知道的都说了。” “不,不谈那天晚上。谈谈你自己。” “啊,老兄,那就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请简要回顾你的职业生涯,罗伯茨医生。还有家庭出身、婚姻状况等等。” “我就当是为登上《当代名人录》热热身吧。”医生故作严肃,“我的履历很简单。来自施洛普郡,出生在卢德罗,父亲是当地的医生。我十五岁那年他去世了。我在施鲁伯里上学,继承父业当了医生,奉圣克里斯托弗为守护神——不过这方面的细节你应该都调查过了。” “查过。你是独生子,还是有其他兄弟姐妹?” “独生子。父母亲都去世了,我目前单身。需要介绍这方面情况吗?我来这里和埃默里医生合伙开诊所,他大约十五年前退休,现在定居爱尔兰。如果你要他的地址,我可以给你。我这儿还有一个厨师、一个客厅女仆和一个女佣。秘书只有白天来上班。我的收入不错,经我治疗后不幸死亡的病人数目也在合理范围内。怎么样?” 巴特尔露齿一笑:“这话真是意味深长,罗伯茨医生。你很有幽默感,这是好事。现在我再问一个问题。” “在私生活方面,我的道德标准很严格,警司。” “噢,我不是指这个。不不,只是想请你列出四位朋友的名字——那种私交多年的好朋友,作为参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我懂了。让我想想。在伦敦的人是不是好一点?” “这样比较方便,不过也无所谓。” 医生想了一两分钟,用自来水笔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写下四个名字和相对应的地址,推给书桌对面的巴特尔。 “这些可以吗?一时只想起这几个合适的人。” 巴特尔仔细看一遍,点头表示满意,将纸张收进内侧衣袋。 “只是为了排除嫌疑而已。越早排除一个人,就能越快接着查下一个,对涉案人士也比较有利。我必须百分之百确认你和死者夏塔纳没有过节,也没有私交或生意往来;确认不存在他得罪过你、你怀恨在心的情况。你说和他只是点头之交,这我相信,但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取得实证。” “噢,我完全理解。没证明我说的是实话之前,必须先假设我撒了谎。警司,这是我的钥匙。这是书桌抽屉的——这是柜子的——这把小钥匙开的柜子里放的东西有毒,检查完务必锁好。我还是跟秘书交代一下吧。”他摁了桌上的按钮。 门立即开了,一个外表十分干练的年轻女子走进来。“有事吗,医生?” “这位是伯吉斯小姐,这是苏格兰场的巴特尔警司。” 伯吉斯小姐冷冷瞟了巴特尔一眼,仿佛在说:“天哪,这是什么怪物?” “伯吉斯小姐,请尽量解答巴特尔警司的问题,按他的要求予以配合。” “医生,既然你这么说,没问题。” “那好,”罗伯茨站起身,“我要走了。吗啡放进我的公文包了吗?名叫洛克哈特的那个病人需要——” 他边说边匆忙走出去,伯吉斯小姐紧跟在后。过了一两分钟,她回来说:“巴特尔警司,需要我效劳的时候请按铃好吗?” 巴特尔警司道谢并答应了,然后开始办事。 他搜得很详细,很有条理,虽然他并不指望有什么重大发现。罗伯茨非常配合,实际上就排除了这种机会。罗伯茨不傻,他知道警方迟早要上门搜查,肯定早有防备。不过,罗伯茨并不知道巴特尔此来的真实目的,所以他仍有一丝希望找到线索。 巴特尔警司把抽屉开了又关,翻查文件夹、支票簿,估算了还没付款的账单——记下这些账单的支出用途,仔细检查罗伯茨的存折,翻阅他的诊疗档案,几乎没落下任何一份书面文件,但基本没有收获。他又查看了毒药柜,记下医生从什么地方批发药品,以及大致的往来账目,重新锁好药柜,转而检查橱柜。橱柜里大都是私人物品,但依然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摇摇头,坐进医生的椅子里,按下电铃。 伯吉斯小姐立即出现。 巴特尔警司客气地请她坐下,打量了她一会儿,才决定要用什么办法对付她。他立刻感受到了她的敌意,但还拿不准是该刻意强化这种敌意、以便激得她在盛怒之下疏于防备,还是采用比较柔和的态度迂回试探更好。 “伯吉斯小姐,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来的理由。”最后他说。 “罗伯茨医生说过了。”伯吉斯小姐马上答道。 “目前的形势很微妙。”巴特尔警司说。 “是吗?”伯吉斯小姐应道。 “哎,案子难办。四个人都有嫌疑,其中一定有一个凶手。请问你是否见过这位夏塔纳先生?” “从没见过。” “有没有听罗伯茨医生谈起过他?” “没有——不,我记错了,大约一星期前,罗伯茨医生叫我记录一次晚宴的具体时间。夏塔纳先生,十八号八点十五分。” “那是你第一次听说夏塔纳先生的名字?” “对。” “没在报上看过他的名字?社交界的新闻里常有他。” “我有正经事可做,才不去看什么高等社交新闻呢。” “我还以为你看过。”警司温和地说。接着他又说:“是这样,四个人当然都只肯承认和夏塔纳先生不怎么熟,但其中一个人肯定和他交情不浅,才会到了要杀他的地步。我的任务就是查出究竟是哪一个人。” 于事无补的冷场。伯吉斯小姐对巴特尔警司的工作似乎毫无兴趣。她的职责是服从老板的指令,坐在这儿听巴特尔警司说话,并答复他直接提出的问题。 “伯吉斯小姐,”虽然屡屡碰壁,警司仍锲而不舍,“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的难处。比如说,别人难免有些流言飞语,虽然我们可能一句都不相信,但又不能不予以重视。尤其是这类案件。我不想对女人说三道四,但女人一激动起来,真的口无遮拦,管不住嘴,无凭无据就随口议论别人,暗示这个那个,还爱挖掘多年以前种种与案件无关的是非。” “你是说有人讲医生的坏话?”伯吉斯小姐追问。 “其实也没什么,”巴特尔小心地周旋,“不过嘛,我总得留意一下。什么病人死得很可疑之类的,也许都是无中生有。为这种事给医生添麻烦,真不好意思。” “估计又有人拿葛雷弗斯太太那件事做文章。”伯吉斯小姐气冲冲地说,“真是人言可畏,不了解的事情也敢胡乱议论。很多老太太都疑神疑鬼,以为所有人都想毒死她们——亲戚啦、用人啦,甚至她们的医生。葛雷弗斯太太来找罗伯茨医生之前已经换过三个医生,后来又用同样的理由无端猜疑他,转去请了李医生。罗伯茨医生还求之不得呢,他说这种事只能这么办。李医生之后,她又换了斯蒂勒医生、法默医生——直到她去世,可怜的老家伙。” “你绝对想不到再小的细枝末节也能引来满城风雨。”巴特尔说,“病人死后如果医生得了点好处,就会被人议论得非常不堪。可是病人为了答谢医生,留给他一点小东西,甚至一大笔钱,又有什么不妥?” “还不是那些亲戚嘛,”伯吉斯小姐说,“我总认为死亡最能引出人性卑鄙的一面。死者尸骨未寒,亲戚们就为分家产大闹起来。幸好罗伯茨医生没遇到这种麻烦。他老说最好病人什么也别留给他。记得他得过一笔五十镑的遗赠,还有两根手杖、一只金表,没别的了。” “专业人士的日子不好过,”巴特尔叹道,“特别容易被敲诈。即便你再清白,有时也难免被人说闲话。医生尤其需要避嫌,这就需要随时留心,反应要快。” “有道理,”伯吉斯小姐说,“对医生来说最难应付的就是歇斯底里的女人。” “歇斯底里的女人,没错。我个人感觉问题就出在这儿。” “我猜你是指可怕的克拉多克太太吧?” 巴特尔装出冥思苦想的样子。 “我想想,三年前?不,不止。” “有四五年了。那个疯女人!她出国的时候我简直高兴坏了,罗伯茨医生也是。她对她丈夫撒了那么可怕的谎。当然啦,这种人总是如此。那可怜的人完全变样了,落得一身病。哎,最后他患炭疽热死了,是刮胡子的时候感染的。” “这我倒忘了。”巴特尔故意装傻。 “后来她出国了,也没活多久。不过我始终觉得这女人很贱——特别爱缠着男人,你懂的。” “我知道那种人,”巴特尔说,“非常危险。当医生的最好离她们远一点。她死在国外什么地方来着——我印象中——” “我想是埃及吧。她患了败血病——当地的一种传染病。” “还有一类情况,也让医生的处境很为难,”巴特尔突然转移话题,“如果他怀疑某个病人被亲戚毒死,他怎么办?他必须有十足把握——否则就闭嘴。但一旦后来传出流言,医生自己也撇不清。不知罗伯茨医生是否遇到过这种事?” “应该没有,”伯吉斯小姐沉思着,“从没听说过。” “从统计学角度说,研究某个医生执业期间平均每年死了多少病人,也挺有意思的。比如说吧,你和罗伯茨医生一起工作了——” “七年。” “七年。那这期间死过多少病人?” “这可不好说。”伯吉斯小姐开始心算,这时她的敌意已经消失了,戒心全无,“每年也就七八个吧——当然我记得不太确切——总共应该不超过三十个。” “看来罗伯茨医生的医术比大多数同行来得高明。”巴特尔和蔼地说,“估计他的病人大都来自上流社会,有钱保养身体。” “他是口碑很好的医生,诊断很精确。” 巴特尔叹着气站起来。“我跑题跑得有点远了,本来是想查查医生和夏塔纳先生的关系。你确定他不是罗伯茨医生的病人?” “完全确定。” “没准他是用另一个名字来看病?”巴特尔递给她一张照片,“认识吗?” “这人看着太像演员了!不,从没在这儿见过他。” “好吧,那就这样。”巴特尔再次叹息,“算我欠医生一个人情,真的,各方面都这么配合。代我转达这句话,好不好?告诉他我去查二号嫌疑人了。再见,伯吉斯小姐,感谢你的协助。” 他与伯吉斯小姐握手道别,边走上大街边掏出小本子,在字母“r”字底下记了几行字。 葛雷弗斯太太?不可能。 克拉多克太太? 没有遗产。 没结婚(可惜)。 调查病人的死因。有难度。 他合上小本子,转入“伦敦和威塞克斯银行兰开斯特门分行”。他出示了正式名片,得以与银行经理密谈。 “早上好,先生。据我所知,杰弗瑞·罗伯茨是贵行的客户。” “是的,警司。” “我想查查他这些年的账户记录。” “我安排一下。” 忙了半小时,最后巴特尔叹口气,收起一张用铅笔抄写的数字表格。 “找到你需要的资料了吗?”银行经理好奇地问。 “不,没有。参考价值不大。但还是谢谢你。” 同一时间,罗伯茨医生正在诊疗室边洗手边扭头问伯吉斯小姐:“我们这位木头侦探怎么样,嗯?是不是把这里翻了个遍,没完没了地盘问你?” “告诉你吧,他没从我这儿套出什么话。”伯吉斯小姐紧抿着嘴。 “好姑娘,其实没必要少说,我不是让你把他想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他吗?对了,他都问了些什么?” “噢,他一直唠叨说你认识那个夏塔纳先生——还暗示他可能用假名字来这里看病。他拿了张照片给我看。那人也太像演员了吧!” “夏塔纳?噢,是啊,长得就像现代的恶魔,挺能吓唬人的。巴特尔还问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除了——哦,对了,有人跟他提过葛雷弗斯太太的疯话——你也知道她那一套。” “葛雷弗斯?葛雷弗斯?噢,对,葛雷弗斯老太太!太可笑了!”医生乐不可支,开怀大笑,“实在太可笑了。” 他心情大好,进里屋去吃午餐。 第十章 罗伯茨医生(二) 第十章 罗伯茨医生(二) 巴特尔警司和赫尔克里·波洛共进午餐。巴特尔情绪低落,波洛深表同情。 “看来你今早不太顺利。”波洛沉思着。巴特尔连连摇头。 “只会越来越棘手,波洛先生。” “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医生?噢,坦白说,我觉得夏塔纳是对的,他杀过人。他让我想起韦斯塔韦的案子,还有诺福克那个律师。同样热心、殷勤、自信满满,人缘也一样好。他们都是聪明的魔鬼——罗伯茨也不例外。但罗伯茨不一定会杀夏塔纳,其实我不倾向于认为他是这次的凶手。他一定很清楚其中的风险——比外行更清楚——夏塔纳很可能惊醒并叫出声来。不,我看罗伯茨没杀他。” “但你认为他杀过人?” “可能还杀过不少人呢,就像韦斯塔韦。可是这很难追查。我查过他的银行账户——没什么可疑之处——没有突然增加的大笔存款。总之,近七年来他没收取过患者的遗赠,这样就排除了直接谋财害命的可能性。他没结过婚——真可惜——医生杀妻算得上最典型的案例。他很有钱,因为他的患者大都是富人,生活优裕。” “事实上他的人生似乎毫无弱点——也许这就是事实吧。” “也许吧,但我宁愿做最坏的打算。”他又说,“有些传闻似乎和一个女人有关——他的一个病人——姓克拉多克。应该值得一查,我马上安排。那女人在埃及死于当地的传染病,所以应该和罗伯茨没什么关系——但至少可以从侧面看清他的人品和道德标准。” “这个女人有没有丈夫?” “有。丈夫死于炭疽热。” “炭疽热?” “嗯,市面上有很多廉价的刮胡刀——有些感染了细菌。曾经出过一起很大的丑闻。” “很利索的方法。”波洛暗示。 “我也这么想。如果她丈夫威胁要捅破他们之间的丑闻——但这都只是猜测,毫无证据支撑。” “朋友,别泄气,我知道你特别耐得住性子。说不定最后你挖出的证据跟蜈蚣的腿一样多。” “一想到要同时用那么多条腿走路,我就会摔进阴沟里。”巴特尔笑道,然后好奇地问,“你呢,波洛先生?也来凑凑热闹?” “我大概也会去拜访罗伯茨医生。” “一天之内我们先后拜访,肯定会吓死他。” “噢,我会非常小心,绕开他的过去。” “真想知道你的策略,”巴特尔好奇地说,“可如果你想保密,就别说好了。” “不,不,没关系。我想找他聊聊桥牌,仅此而已。” “又是桥牌。波洛先生,你特别热衷于这个话题啊?” “我觉得很有用。” “好吧,大家各有所好。这种新奇的方法不是我的风格。” “那你的风格是什么,警司?” 见波洛眨了眨眼,警司也连连眨眼。 “老老实实、勤勤恳恳、认认真真的警察,用最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办案——这就是我的风格。不装腔作势、不异想天开,不懈努力、付出汗水,既固执又有点傻——这就是我的态度。” 波洛举起酒杯。“为我们各自擅长的方法干杯——愿我们的共同努力能换来硕果。” “估计瑞斯上校能查到德斯帕的一些背景,”巴特尔说,“他的情报来源很广。” “奥利弗太太呢?” “那就得看运气了。我对那女人挺有好感。虽然废话不少,人却不错。男人查不到的东西,让女人去查往往能奏效。或许她也能挖出有价值的信息。” 两人道别后,巴特尔回苏格兰场去安排追查几条线索,波洛则赶赴葛洛切斯特街两百号。 罗伯茨医生一见这位客人,眉毛顿时夸张地扬起来。“一天来两位侦探?那估计今晚我就得戴手铐了。” 波洛笑了笑。“罗伯茨医生,我可以保证,我对你们四位的关注程度是均等的。” “那倒还值得庆幸。来根烟?” “不客气,我喜欢抽自己的。” 波洛点了根小俄国香烟。 “那么,我能帮什么忙?”罗伯茨问。 波洛默默抽了一两分钟烟,然后说:“医生,你是否善于观察人性?” “不知道,应该还行吧,医生的职业本能。” “我猜也是。我这么想:‘医生始终在研究病人——他们的表情、气色、呼吸的快慢、情绪不稳的征兆;医生几乎是下意识地留意这些,自己都未必察觉得到!罗伯茨医生一定能帮我大忙。’” “乐意效劳。是什么问题?” 波洛从一个精致小巧的衣袋里抽出三张仔细折好的桥牌计分纸。 “这是那天晚上前三轮的分数,”他解释,“这是第一张,梅瑞迪斯小姐记的。你照着这张纸回忆一下,能不能准确说出每一局的叫牌和牌局进程?” 罗伯茨愕然。“你开玩笑吧,波洛先生,我怎么可能记得住?” “想不起来?试试吧,都指望你了。比如第一轮,第一局的将牌应该是红心或黑桃,不然某一方肯定要输五十分。” “我看看——这是第一局。对,我记得将牌是黑桃。” “下一局呢?” “某一方输了五十分——但我想不起是什么牌了。说真的,波洛先生,你不能指望我有那么好的记性啊。” “所有的叫牌和手牌都不记得了?” “我得过一次大满贯——我记得,而且是加倍的。还有一次输了很多,叫了3无将,结果输惨了。不过那是在后面几轮。” “那次的搭档是谁?” “洛里默太太。印象中她当时脸色不太好看,可能是不希望我叫得太高。” “其他的牌局都没印象了?” 罗伯茨大笑。 “亲爱的波洛先生,你真以为我都记得住吗?首先,当时发生了谋杀案——再精彩的牌局也从脑子里溜走了——而且后来我至少又打过十二轮牌。” 波洛看上去相当气馁。 “对不起。”罗伯茨说。 “也不要紧,”波洛慢吞吞地说,“本来还指望你至少能记得一两局的内容,说不定可以借此回忆起别的事情。” “什么别的事情?” “噢,比如说,你可能注意到搭档把很简单的一手无将牌打得一团糟,或者对手某张明显可打的牌没打出来,让你捡个便宜、白赢了两局……诸如此类。” 罗伯茨医生突然严肃起来。他在椅子里上身前倾。“啊,我看出你的用意了。抱歉,一开始我以为你纯属胡扯来着。你是说谋杀——凶手得手之后——打牌时的表现会有明显变化?” 波洛点点头。“你抓住重点了。如果你们四位都熟悉对方的打牌风格,那么这种线索就非常有价值。某人的表现突然改变,技巧全无,错失机会——牌友一定会即刻发觉。不巧,你们彼此都很陌生,牌路的变化就不那么显著了。不过医生,请你好好想想,记不记得什么异常情况——有人突然出现莫名其妙的失误吗?” 罗伯茨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没用,我爱莫能助,”他坦言,“实在想不起来。我能说的上次都说了。洛里默太太的牌技一流——我没发现她有什么失误,从头到尾都发挥完美。德斯帕也打得很不错,风格很稳健,叫牌恪守常规,从不超越常理冒大风险。梅瑞迪斯小姐——”他犹豫了。 “嗯?梅瑞迪斯小姐怎样?”波洛催促。 “我记得她有过一两次失误——那天晚上的最后几局。不过也许是因为她累了,经验也不足。她的手还发抖——”他停住了。 “她的手什么时候发抖?” “什么时候?我忘了——我想她只是紧张而已。波洛先生,你害得我开始胡乱猜测了。” “真对不起。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是什么?” 波洛慢吞吞地说:“很难表达。是这样,我不想问你倾向性过于明显的问题。如果我问你是否注意到这个那个——唔,就等于给了你先入为主的印象,你的答案就没那么有价值了。换一种方式吧。罗伯茨医生,请你描述一下打牌那个房间的装饰和摆设。” 罗伯茨医生一脸震惊。 “那个房间里的东西?” “麻烦你了。” “朋友,我都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随便开个头吧。” “啊,有很多家具——” “不,不,不,具体一点,拜托了。” 罗伯茨医生叹了口气,拿出拍卖会主持人的滑稽口吻。 “一张盖着象牙色锦缎的长沙发,一张盖着绿锦缎的同款沙发,四五张大椅子。八九张波斯地毯,一套十二张镀金小皇帝椅。威廉和玛丽牌的橱柜。我简直成了拍卖行的职员。非常美的中国橱柜。大钢琴。还有其他家具,但我没特别留意。六张水准一流的日本版画。两幅镶在镜框里的中国画。五六个非常漂亮的鼻烟壶。几个日本象牙坠子单独放在一张桌子上。几件旧银器——估计是查理一世时代的杯子吧。一两件巴特尔西亚珐琅器——” “精彩,精彩!”波洛连声喝彩。 “一对英国的古董陶土小鸟——好像还有一座拉尔夫·伍德的雕像。几件东方的宝贝——精美的银器,一些珠宝首饰,这方面我不太了解。记得还有几只切尔西小鸟。噢,还有几个装在盒子里的微缩模型——特别精致。不止这些,但其他的我想不起来了。” “太棒了,”波洛赞不绝口,“你的观察力真不一般。” 医生好奇地问:“其中有你惦记的东西吗?” “最有趣之处就在这里,”波洛说,“你如果提到我惦记的东西,那我会吓一大跳。不出所料,你没提到。” “为什么?” 波洛眨眨眼。“也许——也许因为那东西本来就不在那儿。” 罗伯茨两眼发直。“这让我产生了一些联想。” “想到了歇洛克·福尔摩斯?那桩和夜间犬吠有关的奇案吧。夜里狗没有叫,这就是疑点!啊,怎么说呢,我一向不屑于抄袭别人的手法。” “知道吗,波洛先生,你弄得我一头雾水。” “那太好了。不瞒你说,我的小把戏就得这样才能出效果。” 罗伯茨医生依旧茫然,波洛却笑着起身。“至少记住这一点:你刚才说的这些对我拜访下一个人很有帮助。” 医生也站起来。“我看不出帮了什么,但我相信你。” 他们握了手。 波洛走下医生家的台阶,拦了一辆过路的出租车。 “切尔西,奇尼小区一百一十一号。”他对司机说。 第十一章 洛里默太太 第十一章 洛里默太太 奇尼小区一百一十一号是一座整洁素雅的小房子,坐落在一条安静的小街上;漆黑的门,雪白的台阶,黄铜门环和门把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位头戴洁白小帽、身穿围裙的中年客厅女仆来开门。波洛询问后,她回答说女主人在家,并领他走上逼仄的楼梯。 “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他被带进一间普通的“l”型客厅。波洛环顾四周,留心细节。家具质地精良,擦得锃亮,是传统家居风格。椅子和长沙发上套着亮丽的印花布罩。几个老式的银相框。客厅十分宽敞,光线充足,高高的陶罐里种着美丽的菊花。 洛里默太太前来招呼他,和他握了手,并未流露出惊讶的神色,请他坐下,自己也坐进一张椅子里,开始就今天的天气寒暄起来。 片刻的冷场。 “夫人,冒昧打扰,请你多包涵。”赫尔克里·波洛说。 洛里默太太直直盯着他,问道:“是为了公事吗?” “的确如此。” “波洛先生,虽然我理应向巴特尔警司和警方提供我了解的所有情况,尽力协助他们,但我没有义务配合私人侦探的调查,这你可以理解吧?” “我完全理解,夫人。如果你下逐客令,我二话不说就走。” 洛里默太太浅浅地笑了笑。 “但我不会走极端,波洛先生。我可以给你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得去打桥牌。” “十分钟足够了。夫人,我想请你描述一下那天晚上打牌的房间——也就是夏塔纳先生遇害的那个房间。” 洛里默太太眉毛一扬。 “这么特别的问题!我看不出有什么意义。” “夫人,你打牌的时候,如果有人问你‘为什么打a?’或者‘为什么出j结果输给q,却不出k来赢这一局’,答案一定是长篇大论,对不对?” 洛里默太太微微一笑。 “你的意思是,查案这方面你是专家,我是生手。很好。”她沉思片刻,“房间很大,东西很多。” “能不能具体描述一些?” “有一些玻璃花——现代的,很漂亮。好像有几张中国画还是日本画来着。一大盆红色的小郁金香——居然这么早就开了。” “还有吗?” “恐怕我观察得不那么细。” “家具——你记不记得地毯、窗帘的颜色?” “有些是丝绸的。我只记到这个程度。” “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小东西?” “恐怕没有。东西太多了。简直像收藏家的房间,看不过来。” 又冷场了一阵。洛里默太太微笑道:“估计我没帮上什么忙。” “还有一件事。”他拿出桥牌计分纸,“这是前三轮的分数。不知靠着这些计分纸,你能否回忆起那天的牌局进程?” “我看看。”洛里默太太顿时来了兴致,低头研究计分纸。 “这是第一轮。梅瑞迪斯小姐和我搭档对抗两位男士。第一局打4黑桃,我们赢了,还是加倍的。下一局只叫到2方块,罗伯茨医生输了一墩。我记得第三局争夺很激烈,梅瑞迪斯小姐放弃,德斯帕少校叫1红心,我放弃;罗伯茨医生突然叫到3草花,梅瑞迪斯小姐叫3黑桃,德斯帕少校叫4方块,我加倍;然后罗伯茨医生叫4红心,他们又输一墩。” “了不起,”波洛惊叹,“神奇的记忆力!” 洛里默太太没理他,继续回忆。“下一局德斯帕少校放弃,我叫了1无将,罗伯茨医生叫3红心,我的搭档没说话。德斯帕帮搭档叫到4,我加倍,他们输了两墩。后来我发牌,我们叫了黑桃4。” 她拿起下一张计分纸。 “这张比较难辨认,”波洛说,“德斯帕少校边写边画掉前面的。” “没记错的话,开局双方各输五十分——后来罗伯茨医生叫5方块,我们加倍,结果他输了三墩。接着我们叫3草花,但对方马上就打赢了黑桃。下一局我们叫5草花,输了一百分。对方叫1红心,我们叫2无将。最后我们叫4草花,取得胜利。” 她又拿起第三张计分纸。 “这一轮争夺非常激烈。开局比较乏味,德斯帕少校和梅瑞迪斯小姐叫1红心,然后我们试了4红心、4黑桃,两次都输五十分。接着对方打成了黑桃——简直势不可挡。接着我们又连输三局,不过没加倍。随后,我们叫无将赢了一次,决战开始了。双方轮流丢分。罗伯茨医生叫得过高,不过他虽然吃了一两次大亏,却换来不少回报,不止一次吓得梅瑞迪斯小姐不敢叫牌。后来他起手叫2黑桃,我叫了3方块,他叫4无将,我叫5黑桃,他突然跳到7方块。我们当然加倍了。他这种叫法实在不合理,但奇迹出现,我们居然打成了。他摊牌之前我真想不到我们会赢。如果对方出红心,我们会输三墩。结果他们出的是草花k,我们才打成了,好激动。” “我相信——大满贯加倍,非常刺激,真的!我承认,我可没胆量做满贯牌。只要能打成手头这一次定约我就知足了。” “噢,这可不行,”洛里默太太精神抖擞,“要认认真真地打。” “你是说要冒险?” “只要牌叫对了,根本没有风险。这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很遗憾,擅长叫牌的人不多。他们只知道开头怎么叫,后来就迷失了方向,分不清可以得分的进攻牌和不容易失分的防守牌——不过我不该给你上桥牌课,波洛先生。” “这肯定有助于提高我的牌技,夫人。” 洛里默太太又拿起计分纸细看。 “热闹过后,接下来几局就很平淡了。有第四轮的计分纸吗?啊,有。势均力敌——双方都没怎么得分。” “持续一整晚的牌局大致如此。” “没错,开局平淡,然后才短兵相接。” 波洛收起计分纸,微鞠一躬。“夫人,恭喜你。你对牌局的记忆堪称完美——完美无缺!可以说你几乎记得打过的每一张牌!” “应该是吧。” “好记性是了不起的天赋。在记忆面前,往事从来不会流逝。夫人,过去的一切常在你心头浮现,就和昨天刚发生过一样清晰,是吗?” 她迅速瞥了他一眼,漆黑的双眸霎时睁大了。那表情转瞬即逝,旋即她又恢复了饱经世事的老样子。但赫尔克里·波洛相信,他刚才这次出击正中要害。 洛里默太太站起身。“我恐怕得出门了,不好意思,真的不能迟到。” “那当然——那当然。很抱歉占用你这么长时间。” “可惜没帮上什么忙。” “但你帮了大忙啊。”赫尔克里·波洛说。 “不见得吧。”她断然答道。 “是真的。你说出了我想知道的事情。” 她没问具体是什么事。 波洛伸出手。“夫人,谢谢你的雅量。” 她边握手边说:“波洛先生,你很特别。” “夫人,上帝怎么创造我,我就是什么样。” “我想大家都不例外。” “不一定,夫人。有些人就想改变上帝给他的样子,比如夏塔纳先生。” “你指哪一方面?” “他对于奢侈品和古董颇有鉴赏力,本该心满意足才对,但他还收集其他东西。” “哪一类东西?” “噢,怎么说呢——耸人听闻的事件?” “这也是个性使然吧?” 波洛严肃地摇着头。“他扮魔鬼扮得太成功了,但他不是魔鬼,其实他很傻。结果他送了命。” “因为傻,所以被杀?” “夫人,这是一种永远不会获得宽恕、永远应该接受惩罚的罪孽。” 两人都沉默了。然后波洛说:“告辞了。夫人,谢谢你的款待。我不会再来了,除非你邀请。” 她的眉毛一挑。“天哪,波洛先生,我为什么要请你来呢?” “很难说。只是我的一个念头而已。记住,只要你邀请,我就来。” 他再次鞠躬,离开洛里默太太家。 在街上,波洛自言自语:“我猜对了——肯定没错——必然如此!” 第十二章 安妮·梅瑞迪斯 第十二章 安妮·梅瑞迪斯 奥利弗太太费了不少工夫才跨出双人小车的驾驶座。首先,新式汽车的制造商宣称方向盘下只能容纳窈窕少女的膝盖,而且这年头流行坐得低一点。因此,体型庞大的中年妇女要跨出驾驶座,就不得不挣扎老半天。其次,驾驶座旁边的座位上堆着几张地图,一个手提袋,三本小说和一大袋苹果。奥利弗太太爱吃苹果,据说她构思《排水管命案》那错综复杂的情节时,曾一口气猛吃了五磅苹果,结果在一阵心悸和胃痛中猛然醒悟,原本应该赶去参加一个为她颁奖的重要午餐会,结果已经迟了一小时十分钟。 奥利弗太太毅然抬起膝盖,使劲顶开顽固的车门,猛地踏上温顿别墅外的人行道,苹果核撒了一地。 她长叹一声,将乡村帽往后推成不那么时髦的角度,满意地看看身上的呢套裙,却发现一时疏忽没换掉那双伦敦高跟漆皮鞋,不禁皱起眉头。她推开温顿别墅的大门,沿着石板小路走到前门,按响门铃,开心地扣了扣样式古雅、形似蛤蟆头的门环。 没动静,她重复一遍。 奥利弗太太又等了一分半钟,快步绕往屋侧开始探险。 一个古典式的小花园,别墅后面种了紫菀和零星的菊花,再远处是一片田野,田野另一端有条小河流过。现在是十月,今天的阳光算是相当暖和了。 两个女孩穿过田野向别墅走来。刚进花园大门,走在前面的那一位忽然停住脚步。 奥利弗太太迎上前去。“你好,梅瑞迪斯小姐,还认得我吗?” “噢——噢,当然。”安妮·梅瑞迪斯匆忙伸出手,她两眼睁得很大,似乎受了惊吓,随后才稳住心神。 “这是跟我同住的朋友达维斯小姐。露达,这位是奥利弗太太。” 另一位姑娘身材高挑,肤色稍深,很有活力。她激动地说:“噢,你就是那位奥利弗太太?阿里亚德妮·奥利弗太太?” “我就是。”奥利弗太太答道,随即转向安妮,“亲爱的,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当然。我们正要喝茶——” “不急着喝茶。”奥利弗太太说。 安妮带她穿过几张相当破旧的帆布椅和柳条椅,奥利弗太太留心选了看上去最结实的一张。之前她和脆弱的夏季家具打交道时,曾有过不少尴尬的经历。 “啊,亲爱的,”她轻快地说,“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关于那天晚上的谋杀案,我们得有所行动。” “行动?”安妮问道。 “当然,”奥利弗太太说,“我不清楚你的想法,但我认准了凶手。医生——他姓什么来着?罗伯茨。就是他!罗伯茨。威尔士人的姓!我从不信任威尔士人!本来我有个威尔士的护士,有一天她陪我去哈罗盖特,结果自己跑回家,完全忘了我。真是非常不可靠。不过我们先别管她。凶手是罗伯茨——这才是关键,我们得齐心协力,揪出他的罪证。” 露达·达维斯突然笑出声来,随即满脸通红。 “不好意思。可是你——你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估计让你失望了。”奥利弗太太平静地答道,“没关系,我习惯了。我们得证明罗伯茨是凶手!” “怎么证明?”安妮问。 “噢,安妮,别泄气,”露达·达维斯喊道,“奥利弗太太非常了不起,她当然了解这些事,肯定会有斯文·耶尔森那样的表现。” 听人提起她笔下的芬兰名侦探,奥利弗太太微微脸红。“我们必须这么做,孩子,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总不希望大家以为你是凶手吧?” “凭什么以为是我?”安妮脸色骤变。 “人性本来如此!”奥利弗太太说,“三个无辜的人所背负的嫌疑,和真正的凶手一样多。” 安妮·梅瑞迪斯小姐缓缓答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来找我,奥利弗太太?” “因为我觉得另外两人不重要!洛里默太太是那种成天泡在桥牌俱乐部打牌的女人,肯定全副武装,自己完全能照顾自己。何况她也老了,就算有人觉得她是凶手,那也无所谓。年轻女孩就不同了,生活才刚开始呢。” “那德斯帕少校呢?”安妮又问。 “呸!”奥利弗太太说,“他是个男人!我从来不担心男人。男人可以靠自己活得称心如意。再说,德斯帕少校喜欢冒险生活。与其缩在家里,他更愿意去伊洛瓦底江 ——还是林波波河 来着?你懂我的意思吧——反正就是那条非洲的河,男人特别喜欢去探险的地方。不,我才不为那两人伤脑筋。” “你真好心。”安妮慢吞吞地说。 “这件事太过分了,”露达说,“安妮快崩溃了,奥利弗太太。她特别敏感。我想你说得对,与其干坐着胡思乱想,不如行动起来。” “那当然,”奥利弗太太说,“不瞒你们说,以前我也没遇上真正的谋杀案。再说句实话,我不相信真正的谋杀调查能对我的胃口,我更习惯抄近道——明白我的意思吧。但我不愿让那三个大男人霸占查案的乐趣。我常说如果苏格兰场的领导是女人——” “哦?”露达上身前倾,张大了嘴,“如果由你领衔苏格兰场,会怎么做?” “我会立即逮捕罗伯茨医生——” “啊?” “但苏格兰场毕竟不归我管,”奥利弗太太及时从危险的立场上撤回来,“我只是一介平民——” “哦,你太谦虚了。”露达笨拙地恭维。 “那好,”奥利弗太太又说,“我们三个平民百姓——都是女人。我们集思广益,看看有什么好办法。” 安妮·梅瑞迪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说:“你为什么认为凶手是罗伯茨医生?” “他就是那种人嘛。”奥利弗太太立即答道。 “但你难道不认为——”安妮迟疑着,“医生——我是说,医生用毒药之类的东西不是方便得多吗?” “根本不是。毒药,或者任何一种药物,都会直接将嫌疑引到医生身上。他们总是将装满危险药品的箱子留在汽车里,结果被别人偷走了。不,正因为他是医生,所以他会特意避开下药的手法。” “这样啊。”安妮半信半疑,随即又说,“可他为什么要杀夏塔纳先生?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我的想法多得很。其实这就是困难所在,我最大的麻烦就是这一点。我永远不可能一次性敲定一套情节,总要至少拿出五套方案,然后面临艰难的取舍。我可以想出六种完美的谋杀动机,问题是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首先,也许夏塔纳先生放高利贷——他看上去就狡猾得很。罗伯茨被他套牢了,拿不出钱还债,就动了杀机。也可能夏塔纳坑害过他的女儿或者妹妹。也许罗伯茨重婚,被夏塔纳发现了。也许罗伯茨娶了夏塔纳的表亲,想通过这层关系继承夏塔纳的财产。唔——我列举了几个动机?” “四个。”露达答道。 “噢——接下来这个动机非常精彩:没准儿夏塔纳掌握了罗伯茨过去的某个秘密。亲爱的,你可能没注意,晚餐时有一次奇怪的冷场,然后夏塔纳说了些古怪的话。” 安妮俯身弹开一条小虫。“我想不起来了。” “他说了什么?”露达问道。 “关于——什么来着——意外和毒药什么的。你忘了?” 安妮的左手按住椅子上的编花藤条。 “印象中是有这种话。”她镇定地说。 露达突然说:“宝贝,你该披件大衣才对。记住,现在不是夏天。去拿一件吧。” 安妮摇摇头。“我挺暖和的。” 但她说话的时候却微微哆嗦。 “明白我的思路了吧,”奥利弗太太继续说,“我敢说医生的某个病人意外服了毒药,但实际上肯定是医生的阴谋。我敢说他用这办法谋害了很多人。” 安妮的脸颊突然恢复了血色。她说:“医生经常想大把大把毒死自己的病人吗?这难道不会影响他们的业务?” “当然是有原因的。”奥利弗太太含糊其辞。 “我觉得有点荒唐,”安妮朗声答道,“太戏剧化了。” “噢,安妮!”露达惊呼一声,语带歉意。她望着奥利弗太太,那眼神就像一头聪明的小猎犬,似乎在说:“请体谅一下,体谅一下。” “非常厉害的想法,奥利弗太太,”露达热心地回应,“医生总能弄到一些难以追查的东西,不是吗?” “噢!”安妮忽然惊叫了一声。 另两人都转身看她。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她说,“夏塔纳先生说医生有机会在实验室里动手脚。他这话肯定别有深意。” “说这话的不是夏塔纳先生,”奥利弗太太摇了摇头,“是德斯帕少校。” 花园的小径上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望去。 “哎呀,”她喊道,“说来就来了!” 德斯帕少校正绕过屋角朝这边走来。 第十三章 第二位访客 第十三章 第二位访客 一见到奥利弗太太,德斯帕少校脚步稍稍迟疑了起来。他那晒得黝黑的脸顿时涨成了砖红色,尴尬得全身都有些哆嗦。他走向安妮。“对不起,梅瑞迪斯小姐。我按了很多次门铃。其实没什么事,只是正好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不好意思,没听见铃声。”安妮说,“我们这里没有女仆——只有一个女人早上来做钟点工。” 她将客人介绍给露达。露达高兴地说:“来喝茶吧。外头有点冷,我们进屋去。” 大家来到屋子里,露达去了厨房。奥利弗太太说:“真巧啊——大家聚在这儿了。” 德斯帕缓缓答道:“是啊。”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揣摩着她的意图。 “我正跟梅瑞迪斯小姐说,”奥利弗太太显然自得其乐,“我们该制订一个行动计划——我是说针对谋杀。凶手肯定是医生。你看呢?” “不好说。线索太少。” 奥利弗太太摆出一副“男人就是这样”的表情。 在场三人之间的气氛很别扭。奥利弗太太立刻察觉到了。露达端茶来时,她起身说要赶回城里。不,她们太客气了,但她就不留下喝茶了。 “我给你们留张名片,”她说,“上面有我的地址。你们进城时来找我,我们好好讨论讨论,不信找不出一查到底的好办法。” “我送你到大门口。”露达说。 她们正沿着小径朝大门走,安妮·梅瑞迪斯跑出来赶上她们。“我考虑过了。”她苍白的神色中透着坚定。 “怎么了,亲爱的?”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奥利弗太太,但我不想采取任何行动。我的意思是——那一切太可怕了,我只想赶紧忘掉。” “孩子,问题是你能忘得掉吗?” “噢,我知道警察不会罢休,他们很可能还会来问我一堆问题——我有心理准备。但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愿再考虑那件事——也不想听别人提起那件事。我很懦弱,但这就是我的想法。” “安妮!”露达·达维斯喊道。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未必是最明智的对策,”奥利弗太太说,“那些警察说不定永远查不出真相。” 安妮·梅瑞迪斯耸耸肩。“那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露达惊呼,“当然有关系,而且事关重大,不是吗,奥利弗太太?” “那当然。”奥利弗太太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不这么看,”安妮断然说,“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会怀疑是我干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多管闲事。追查真相是警察的工作。” “你太消极了,安妮。” “反正这是我的想法。”安妮伸出手,“非常感谢你,奥利弗太太。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既然你心意已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奥利弗太太欣然答道,“反正我不会任自己脚下长草。再见,亲爱的。如果你改变主意,就来伦敦找我。” 她钻进车里,发动引擎,高兴地朝两位姑娘挥手。 汽车正缓缓发动,露达突然冲到车窗旁。 “你说——去伦敦找你,”她上气不接下气,“是只有安妮,还是我也可以去?” 奥利弗太太踩了刹车。 “当然是指你们俩。” “噢,太感谢了。别停车。我——也许改天我会去。有点事——不,别停车,我可以跳开。” 她往路旁一跳,边挥手边跑回大门口,安妮还站在那儿。 “究竟怎么——”安妮说。 “她不是很可爱吗?”露达欣喜地说,“我喜欢她。她穿的袜子不成对,你发现了没?她写了那么多书,一定聪明得可怕。万一警察和其他人都失败了,而她却查出真相,那多有趣啊。” “她为什么来我们这儿?”安妮问道。 露达瞪大双眼:“亲爱的,她都说了——” 安妮不耐烦地摆摆手。 “该进去了。我差点忘了,居然把他一个人撇在屋里。” “德斯帕少校?安妮,他太帅了,不是吗?” “应该是吧。” 她们一起沿小路往回走。 德斯帕少校捧着茶杯站在壁炉旁边。没等安妮道完歉,他就打断了她。“梅瑞迪斯小姐,我要解释一下冒昧来访的原因。” “噢,但是——” “我刚才说正好路过,其实不完全对。我是特意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安妮慢吞吞地问。 “找巴特尔警司打听的。” 他发觉安妮一听这名字就瑟缩了一下。他飞快地往下说:“巴特尔正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恰好在帕丁顿看见他。我开车赶来,肯定比火车快。” “这是为什么?” 德斯帕迟疑了片刻。“恕我冒昧,我觉得你似乎……举目无亲。” “她有我啊。”露达说。 德斯帕匆忙瞥了她一眼,对这位倚在壁炉旁专心听他们讲话、眉目间略带英气的女孩颇有好感。她们俩真是讨人喜欢。 “我相信你是她最忠诚的朋友,达维斯小姐,”他彬彬有礼地说,“但我以为,在特定场合,由见多识广的人提些建议,也未尝不可。坦白说,现在的情况是:梅瑞迪斯小姐涉嫌谋杀,我和当时在房间里的另外两人也一样。情况有点不妙——而且困难和危险并存。梅瑞迪斯小姐,你还年轻,涉世未深,也许还没意识到。我建议你请一位好律师。说不定你已经请了?” 安妮·梅瑞迪斯摇摇头。“从来没想过。” “果然。你有合适的人选吗——伦敦的律师?” 安妮又摇摇头。“我以前从不需要律师。” “我知道有一位布瑞先生,”露达说,“不过他差不多已经一百零二岁,老糊涂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梅瑞迪斯小姐,请允许我推荐我的律师米尔尼先生。那家律师事务所的名字是雅各布斯,皮尔和雅各布斯。他们值得信赖,业务水平非常出色。” 安妮脸色更苍白了。她坐了下来。 “真有必要吗?”她低声问。 “请务必重视。法律上有太多陷阱。” “会不会很贵啊?” “这倒无所谓。”露达说,“这样安排最好,德斯帕先生。你的建议很对,安妮应当寻求保护。” “他们的收费应该会很合理。”德斯帕认真地说,“梅瑞迪斯小姐,我真的认为这是明智之举。” “好吧,”安妮缓缓答道,“既然你们都这么建议,我就照办吧。” “很好。” 露达感激地说:“你实在太好了,德斯帕少校,真的太好了。” 安妮也说:“谢谢你。” 她又犹疑了片刻,问:“你说巴特尔警司正在来这里的路上?” “对,你别紧张。这是难免的。” “噢,我明白。其实我一直在等他来。” 露达冲动地说:“可怜的宝贝——这件事差点害死她。太不公平了,真恶心。” 德斯帕说:“我也有同感——居然让年轻女孩卷进这种事,太残忍了。如果有人想用刀捅死夏塔纳,也该另选时间和地点。” 露达直接问道:“你认为是谁干的——罗伯茨医生还是洛里默太太?” 德斯帕微露笑容,胡须轻颤。 “说不定凶手就是我。” “噢,不,”露达喊道,“安妮和我都相信你不是凶手。” 他亲切地打量着她们。 两个好孩子,特别容易信任别人,让人感动。姓梅瑞迪斯的女孩怯生生的。没事,米尔尼律师会帮她。另一个则是一名战士,不知道如果她处在她好友这种境地,会不会也轻易崩溃。迷人的姑娘们——他想多了解她们一些。 千思万绪掠过他的脑海。他大声说:“任何事都不能想当然,达维斯小姐。我不像大多数人那样重视生命的价值,例如为死于交通事故的人大惊小怪之类的。人无时无刻不处于危险之中——交通事故、细菌侵袭,各种各样的危险,哪种死法都差不多。依我看,从你开始处处小心、处处追求‘安全第一’的时候,就等于已经死了。” “完全同意!”露达喊道,“人生就该冒险——如果有机会的话。但总体而言,生活实在太平淡了。” “也有精彩时刻。” “对你而言没错。你去偏远的地方,被老虎抓伤,开枪猎捕野兽,沙蚤钻进你的脚趾缝,饱受蚊虫叮咬,一切都很不舒服,却又那么刺激。” “唔,梅瑞迪斯小姐也有刺激的体验嘛。谋杀发生时刚好在场的机会,其实也不多——” “噢,别说了。”安妮嚷道。 德斯帕立刻道歉:“对不起。” 但露达却叹道:“谋杀固然可怕,但也很激动人心!我想安妮没体会到这一面。奥利弗太太那天晚上也在场,估计她兴奋极了。” “什么太太——噢,你们那位胖胖的朋友,她写的书里头那位芬兰侦探的发音总是不标准。莫非她想参加真实的案件调查?” “没错。” “唔,那就祝她好运。如果她能胜过巴特尔一筹,就有意思了。” “巴特尔警司是什么样子?”露达好奇地问。 德斯帕少校正色答道:“他非常敏锐,能力很强。” “哦!”露达说,“安妮说他看上去傻傻的。” “我想那是巴特尔惯用的障眼法。但我们决不能犯错,巴特尔可不傻。” 他站起身:“唔,我得走了。还有句话要说。” 安妮也站起来。 “什么?”她边伸出手边问。 德斯帕稍一踌躇,牵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直视那双美丽的灰色大眼睛,字斟句酌地说:“别生我的气,我只是想说,你和夏塔纳可能有些交情,但你不愿意说出来。如果是这样——请别生气,”他觉得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除非律师在场,否则你有权利拒绝回答巴特尔的任何问题。” 安妮抽回手,瞪大了眼睛,灰色的眼眸被怒火烧得更深了。 “没有——根本就没有——我和那残忍的人一点都不熟。” “对不起,”德斯帕少校说,“我只是觉得应该提醒一下。” “是真的,”露达说,“安妮和夏塔纳先生没什么来往。她不喜欢他,但他办的宴会确实不错。” 德斯帕少校笑了:“夏塔纳先生似乎只有这么点儿存在价值。” 安妮冷冷地说:“巴特尔警司想问什么都可以。我没有事情要隐瞒——没有。” 德斯帕温柔地道歉:“请原谅我。” 她望着他,怒气渐消,又甜甜一笑:“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好意。” 她又伸出手。德斯帕握了握她的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应该同舟共济。” 安妮送他到大门口。她回来时,露达正望着窗外吹口哨,听到好友进屋才回过头。 “他好帅啊,安妮。” “他很亲切,不是吗?” “何止亲切,我简直迷上他了。那次该死的晚宴,为什么是你去了,而不是我呢?我一定会很享受那种刺激——身边的天罗地网——绞架的阴影——” “不,不会的。你在说胡话,露达。”安妮的声音很尖锐,然后又软下来,“难为他大老远跑这一趟,就为一个陌生人——只见过一次的女孩。” “噢,他爱上你了,很明显。男人不会无谓地施舍善意。如果你两眼斜视、满脸疙瘩,他才不会千里迢迢跑来呢。” “你认为他不会?” “肯定不会,小呆瓜。奥利弗太太比他无私多了。” “我不喜欢她,”安妮断然答道,“我感觉怪怪的,她来这里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同性之间互相猜忌很正常。我敢说德斯帕少校跑来才是有私心呢。” “绝对没有。”安妮连忙反驳。 露达·达维斯大笑起来,安妮不禁羞红了脸。 第十四章 第三位访客 第十四章 第三位访客 巴特尔警司六点左右抵达沃林福德。他想先在附近探听些无伤大雅的小道消息,再去见安妮·梅瑞迪斯小姐。 收集这类信息并不难。警司对他的身份未置一词,却成功地让人们对他的身份和职业有了各种猜测。 至少有两个人信心十足地说他是来自伦敦的建筑师,为了那座别墅新建辅楼的工程赶来实地勘察;另一个人又说他是“一个周末度假者,想租带家具的别墅”,还有两个人则一口咬定他是一家硬地网球公司的代表。警司则收获了大量情报。 温顿别墅?对,没错——在马伯里路,不可能找不到。对,住着两位年轻小姐:达维斯小姐和梅瑞迪斯小姐,人又好,又漂亮,安安静静的。 住了好几年?噢,不,没那么久,才两年多。她们是九月搬来的,向皮克斯吉尔先生买的房子。他太太去世后那座别墅基本就闲置了。 巴特尔警司的消息来源从没听说过她们来自诺森伯兰郡,还以为她们是伦敦人。她们在附近人缘不错,尽管一些思想保守的人认为两个年轻女孩不该自己搬出来住。但她们很文静,从不在周末乱开什么鸡尾酒会。露达小姐性格爽朗,梅瑞迪斯小姐则比较内向。嗯,付钱的是达维斯小姐,她比较有钱。 一番打听之后,警司终于找到定时去温顿别墅为小姐们打理家务的艾斯维尔太太。艾斯维尔太太的嘴一直闲不住。 “噢,不,先生,我看她们不会卖房子。没这么快。她们刚搬进去两年。我从一开始就替她们干活。是的,先生。我的工作时间是八点到十二点。两位小姐亲切又活泼,经常开开玩笑什么的,一点都不傲慢。 “当然啦,先生,我可不敢说她一定是你认识的达维斯小姐——没准是她的亲戚呢。我猜她家在德文郡。她经常收到家人寄来的奶油,说是一看见就想家,所以肯定没错。 “你说得对,先生,现在很多年轻小姐得自己找工作赚钱,真可悲。这两位小姐不算富裕,但过得挺舒服。当然啦,达维斯小姐有钱。安妮小姐其实算是她的陪伴人。别墅的主人是达维斯小姐。 “我不太确定安妮小姐是哪里人。我听她提起过怀特岛,还知道她不喜欢英格兰北部,而且她和露达小姐曾一起在德文郡待过,因为我听她们拿那里的丘陵开玩笑,也谈到过美丽的海湾和沙滩。” 她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巴特尔警司不时在心里记下一些重点,然后又在小本子里写了一两个含义不明的词。 晚上八点半,他走上温顿别墅门前的小径。一位肤色较深、穿橘红色花布外套的高个女孩来开门。 “梅瑞迪斯小姐住这儿吗?”巴特尔警司问道。他的外形显得十分木讷,有几分军人风采。 “是的。” “我想跟她谈谈,我是巴特尔警司。” 对方立即严厉地瞪他一眼。 “请进。”露达·达维斯退后一步说。 安妮·梅瑞迪斯坐在壁炉旁一张舒适的椅子里啜着咖啡,身披绣花绉纱睡袍。 露达请客人进屋,说:“巴特尔警司来了。” 安妮起身和警司握手。 “现在来打扰有点晚了,”巴特尔说,“但我想见见你,而且今天天气不错。” 安妮笑了笑。“喝咖啡吗,警司?露达,再拿个杯子。” “噢,谢谢了,梅瑞迪斯小姐。” “我们泡的咖啡很棒。”安妮说。 她指了指一张椅子,巴特尔警司坐下来。露达拿来杯子,安妮为他倒咖啡。噼啪作响的炉火,花瓶里的鲜花,给警司留下了不错的第一印象。这里充满温馨的家庭气氛。安妮似乎相当沉着惬意,倒是另一个女孩一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 “我们等你好久了。”安妮说。 她似乎语带责难之意,像是在说:“你为什么忽略我?” “对不起,梅瑞迪斯小姐,有很多例行公事要办。” “结果满意吗?” “不太理想,但不做不行。我把罗伯茨医师查了个底朝天,洛里默太太也是。现在轮到调查你了,梅瑞迪斯小姐。” 安妮笑道:“我准备好了。” “德斯帕少校呢?”露达问。 “噢,保证不会漏掉他。”巴特尔说。 他放下咖啡杯,望着安妮。 她在椅子上稍稍坐直了一点。“我做好准备了,警司。你想了解什么?” “唔,先大致介绍你的基本情况,梅瑞迪斯小姐。” “我人品端正。”安妮笑着说。 “而且她一向循规蹈矩,”露达说,“这一点我可以担保。” “啊,那就好。”巴特尔警司欣然答道,“那么你和梅瑞迪斯小姐认识很久了?” “我们是同学,”露达说,“感觉像过了很久很久,对不对,安妮?” “估计久得几乎想不起来了。”巴特尔笑道,“是这样,梅瑞迪斯小姐,我们恐怕得像申请护照一样,一项一项来。” “我出生在——”安妮开口。 “父母贫穷,却是老实人。” 巴特尔警司举手阻止露达,略显不悦:“好了,好了,小姐。” “亲爱的露达,”安妮正色说,“这是正经事。” “对不起。”露达说。 “梅瑞迪斯小姐,你出生在——什么地方?” “印度的魁塔。” “啊,是的,你出身于军人家庭?” “嗯,我父亲是约翰·梅瑞迪斯少校。我十一岁那年母亲去世。十五岁那年,父亲退休,搬到切尔滕纳姆定居。我十八岁时他去世了,没留下什么遗产。” 巴特尔同情地点点头。 “对你是很严重的打击啊。” “非常严重。本来我们就不富裕,可发现居然一分钱都没剩下——哎,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梅瑞迪斯小姐,你的生活来源是?” “我不得不去找工作。我没读过多少书,头脑也不灵。我不会打字、速记之类的。一位切尔滕纳姆的朋友介绍我去她的朋友家做事——假期照看两个小男孩,平时帮忙做点家务。” “请问他们姓什么?” “埃尔顿太太,住在文特诺的‘落叶松’庄园。我在那儿待了两年,后来埃尔顿一家出国了,我又转到一位迪尔林太太家。” “她是我姑妈。”露达插话。 “对,露达帮我找了那份工作。我很高兴。露达常常来,有时还住下来,我们很开心。” “你在那边是什么身份,陪伴人?” “嗯,差不多。” “其实更像个园丁。”露达说。她接着补充道:“我姑妈艾米丽着迷于园艺,安妮大部分时间都在除草或种球茎。” “后来你离开了迪尔林太太?” “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只好请了个正规的护士。” “她患了癌症,”露达说,“可怜的人,必须用吗啡那一类的药。” “她对我很好,临走时我别提多伤心了。”安妮说。 “当时我正在物色一套别墅,”露达说,“想找人一起住。父亲再婚了——我和继母合不来。我让安妮来陪我,于是她就住下了。” “你的履历看起来很完美,”巴特尔说,“我再确认一下时间。你说在埃尔顿太太家住了两年。现在她的地址是?” “她去了巴勒斯坦。她丈夫在那边担任公职——我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职务。” “啊,好的,我可以去查。然后你就到了迪尔林太太家?” “我在她家住了三年,”安妮立即答道,“德文郡,小汉伯里,‘沼泽溪谷’庄园。” “知道了,”巴特尔说,“那么你今年是二十五岁,梅瑞迪斯小姐。还有件事——请说出两个认识你和你父亲、目前又在切尔滕纳姆的人的姓名和住址。” 安妮照办了。 “现在谈谈你的瑞士之旅——你在那里认识了夏塔纳先生。你是一个人去的吗?还是与达维斯小姐同行?” “我们结伴去的,还有另外几个朋友,一共八个人。” “说说你认识夏塔纳先生的经过。” 安妮皱起眉头。“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他也在瑞士嘛。就跟酒店住客之间结识的经过差不多。他在化装舞会上得了一等奖,扮演的是《浮士德》里的恶魔梅菲斯特。” 巴特尔警司叹了口气。“是啊,他就爱那种打扮。” “惟妙惟肖,”露达说,“简直不用化装。” 警司轮流打量两个女孩。“你们哪一位跟他比较熟?” 安妮迟疑不决,答话的是露达。 “起初都差不多,跟他都不熟。我们一群人是去滑雪的,白天出去玩,晚上一起跳舞。不过夏塔纳似乎对安妮很有好感,特地来向她致意。我们都拿她开玩笑。” “我看他是故意惹我生气。”安妮说,“因为我不喜欢他,他就故意让我尴尬,以此取乐。” 露达边说边笑:“我们都劝安妮,他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结果把她气疯了。” “能不能透露一下你们这几位朋友的姓名?”巴特尔说。 “你也太多疑了吧,”露达说,“难道我们还骗你?” 巴特尔警司眨眨眼。“总之,我都要确认一下。” “你的疑心太重了。”露达说。 她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下几个人名交给他。巴特尔站起身。 “嗯,非常感谢,梅瑞迪斯小姐。达维斯小姐说得对,你的履历毫无瑕疵,我想你没必要太担心。夏塔纳先生对你的态度很奇怪。恕我多嘴,他应该没向你求婚吧?或者——用其他方式献殷勤?” “他可没勾引她,”露达赶紧帮腔,“你是这个意思吧。” 安妮脸红了。“没那回事。他始终很有礼貌,而且——拿腔拿调的。那种刻意的礼节客套让我很不舒服。” “他说过或是暗示过什么吗?” “是的——至少——不,他从没暗示什么。” “抱歉。那种浪荡子常干这种事。好了,晚安,梅瑞迪斯小姐,谢谢你。咖啡棒极了。晚安,达维斯小姐。” 巴特尔走后,安妮关上前门,回到客厅。“结束了,也不算很严重嘛,”露达说,“他这么和蔼,就像一位慈父,显然一点都不怀疑你。比我预料中的轻松多了。” 安妮坐下来叹口气。“真的很轻松,我居然还操了半天心,真傻。我以为他会恐吓我——就像话剧里的皇家律师那样。” “看起来他很讲理,”露达说,“他知道你不是那种会杀人的女人。” 她又犹豫片刻,才说:“对了,安妮,你没提到你在克罗夫特维斯待过,是不是忘了?” 安妮缓缓答道:“我以为那不要紧。我只在那里住了几个月。而且那里也没什么熟人可以让他去核实的。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可以写信告诉他,但应该无所谓吧,别管了。” “既然你这么说,好吧。” 露达起身去开收音机。 一个沙哑的嗓音飘出来:“刚刚为大家播放的是努比亚的黑人广播剧《宝贝,为什么对我撒谎?》。” 第十五章 德斯帕少校 第十五章 德斯帕少校 德斯帕少校走出奥尔巴尼街,急转入摄政街,跳上一辆公交车。 此时的城市很安静,公交车的上层乘客寥寥。德斯帕往前走了几步,挑了个前排的座位坐下。 他跳上来的时候车还没停稳。随后这辆车才停好,又接了几位乘客后,沿摄政街继续前进。 又有一位乘客上到二层,走到前排的座位另一边坐下。 德斯帕没注意新上来的人。几分钟后,对方低声搭讪:“从车顶看伦敦感觉不错,不是吗?” 德斯帕回头,一时不明所以,随即表情才豁然开朗。 “抱歉,波洛先生,没认出你。嗯,你说得对,登高望远嘛。以前没装这种笼子似的玻璃窗的时候,景色更好。” 波洛叹道:“但下雨天挤满乘客的时候就难受了。这个国家的雨天特别多。” “下雨?下雨又没什么危害。” “你错了,”波洛说,“下雨会造成胸闷。” 德斯帕笑了:“波洛先生,我看你总是裹得紧紧的。” 波洛的确全副武装,以应对秋天多变的天气。他穿着大衣,还裹了一条围巾。 “居然这么巧碰到你,感觉怪怪的。” 德斯帕没注意到隐藏在那围巾后的笑容。这次偶遇一点都不奇怪。波洛估算了德斯帕出门的大致时间,特意等着他。他很谨慎,没有冒险跳上车,而是一路跟随到下一站才上车。 “是啊,那天晚上在夏塔纳先生家分手后,就没再见过面。” “你不是参加了这次调查吗?”德斯帕问道。 波洛轻轻挠挠耳朵。 “我思考,”他说,“反复思考。至于东奔西跑的实地调查,我可不干。我的年龄、脾气、体格都不允许。” 德斯帕的反应居然是:“思考?啊,那还好。现在的人都爱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如果大家都安安静静坐下来,三思而后行,那麻烦一定比现在少。” “这是你的人生哲学吗,德斯帕少校?” “通常如此。”德斯帕说,“认准方向,计算路线,权衡利弊,下定决心——然后坚持到底。”他严肃地抿着嘴。 “然后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动摇,是吗?”波洛问。 “噢!我可没那么说。过于顽固也没用,如果犯了错误,就老老实实承认。” “但我想你很少犯错,德斯帕少校。” “我们都会犯错,波洛先生。” 大概因为他用了“我们”这个代词,波洛略显不悦地答道:“有些人犯的错误比别人少。” 德斯帕望着他,微微一笑:“你从没失败过吗,波洛先生?” “上次失手是在二十八年前了,”波洛正色答道,“即便那一次,也是事出有因——不提也罢。” “很出色的纪录啊。”然后德斯帕又补充,“夏塔纳的谋杀呢?应该不算,因为不在你的职务范围之内。” “虽然与我无关,但照样侵犯了我的自尊。你能理解吗,一场命案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有人不把我的破案能力放在眼里,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何止在你眼皮底下,”德斯帕淡然答道,“也在苏格兰场的人眼皮底下。” “这可能是最严重的错误。”波洛严肃地说,“巴特尔警司虽然看起来很木讷,但头脑可不呆——一点儿也不。” “同感,”德斯帕说,“那只是他的伪装,其实这个警察精明得很。” “而且他全身心扑在这案子上。” “噢,他别提多积极了。看到后座上那个军人模样的家伙了吗?” 波洛回头张望。 “这一侧只有我们两个。” “喔,那他大概在另一边。他盯我盯得特别紧。效率相当高,每次还换上不同的伪装。技巧够高明。” “啊,可惜骗不过你。你的眼光又快又准。” “我见过的面孔从不会忘记——即便是黑人也不例外,这一点胜过绝大多数人。” “我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波洛说,“刚好今天碰上了!我需要看得准、记得牢的人,但很遗憾,总是难以兼备。我问过罗伯茨医生一个问题,没有结果,问洛里默太太也一样。现在想试试看从你这里能不能得到我要的答案。请回忆一下在夏塔纳家打牌的那个房间,说说你都记得什么。” 德斯帕神情迷惑。“我不明白。” “描述一下房间里的情形——家具、摆设什么的。” “我未必擅长这些。”德斯帕缓缓答道,“我感觉那个房间的装饰相当奢靡,简直不像人住的。有好多丝绸锦缎之类,也只有夏塔纳那种人才这样。” “请具体一些——” 德斯帕摇摇头。“恐怕我没有多留意。他有几张上好的地毯——两张布哈拉产的,还有三四张高档波斯地毯,其中一张产自哈马丹,一张产自塔布里斯。有个很醒目的大羚羊头——不,那是摆在大厅里的,估计是从罗兰-瓦德商店买来的。” “你认为夏塔纳先生不可能去狩猎野兽?” “他不可能。我敢打赌,他从来没射击过会动的东西。其他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辜负你的期望了,我确实帮不上忙。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桌上全摆满了。我只注意到一个很有趣的玩偶,估计来自复活节岛。还有打磨得锃亮的木器,不多见。另外就是马来亚的一些土产。不,我恐怕帮不上忙。” “没关系。”波洛有些沮丧。然后他又说:“你知道吗,洛里默太太记牌的本事太惊人了!几乎每局的叫牌和过程她都能说上来,不可思议。” 德斯帕耸耸肩。“有的女人就是这样。我想是因为她们牌打得好,而且又天天打。” “你办不到,呃?” 德斯帕摇摇头。“我只记得两局而已。有一局我本来可以靠方块取胜,结果被罗伯茨搞砸了。他的牌没做成,我们运气又不好,没加倍。我还记得打无将那一局,每张牌都不顺,好在只输了两墩,损失不大。” “你经常打牌吗,德斯帕少校?” “不,很少。不过桥牌这种娱乐不错。” “比打扑克好?” “我个人认为是的。扑克太像赌博。” 波洛若有所思。“我感觉夏塔纳什么游戏都不玩——我是指纸牌类的。” “夏塔纳只爱玩一种游戏,乐此不疲。” “是什么?” “一种下三烂的伎俩。” 波洛沉默了片刻,才说:“确有其事吗?或者只是你的猜测?” 德斯帕的脸涨红了。“你是指没有确凿证据就不能臆测?我认为确有其事,错不了。而且巧得很,我刚好是知情人。但我不准备公布证据,毕竟这些信息是私下里得到的。” “也就是说,牵涉到一个或者几个女人?” “对。夏塔纳这禽兽不如的家伙,喜欢对付女人。” “你认为他搞敲诈勒索?有意思。” 德斯帕连连摇头。“不,不,你误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夏塔纳确实是勒索犯,但却不是通常那种勒索,他要的不是钱。这么说吧,他可以算是精神勒索。” “那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得到极大的满足。只能这么形容。他最爱欣赏别人的恐惧和畏缩。这样一来他就会忘记自己的卑怯,占据心理上的制高点。这种姿态对女人很有效。只要暗示说他掌握了一切内幕,她们就会告诉他一大堆可能他原来并不知道的事情。这就更激发了他的‘幽默感’,于是他摆出那种恶魔般不可一世的姿态:‘我无所不知!我是伟大的夏塔纳!’无耻至极!” “所以你认为他用这种方法来恐吓梅瑞迪斯小姐。”波洛慢慢地说。 “梅瑞迪斯小姐?”德斯帕两眼一瞪,“我想到的不是她。她不会畏惧夏塔纳那种人。” “对不起。那你是指洛里默太太了。”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泛泛而谈。要恐吓洛里默太太没那么容易。何况她也不像藏有罪恶隐私的女人。不,我没有特指什么人。” “仅仅泛指这一类手段?” “完全正确。” “毫无疑问,”波洛慢条斯理地附和,“那种男人对女人的了解一定相当透彻。一步步套出她们的秘密——” 他停住了。德斯帕不耐烦地打断他:“荒谬。那家伙只会虚张声势——其实只是纸老虎。但女人都怕他,真可笑。” 他突然长身而起。 “哎呀,我坐过站了,完全沉浸在刚才讨论的话题里。再见,波洛先生。注意往下看,我下车时,跟踪我的人也会下车。” 他匆匆往后走,下了楼梯。售票员拉铃通知司机有人要下车。铃声余音未息,马上又有人拉铃。 波洛俯视下面的街道,发现德斯帕正沿人行道大步往回走。他懒得去辨认是否真有人跟踪,而是琢磨着其他事。“没有谁情况特殊啊,”他喃喃自语,“这就怪了。” 第十六章 埃尔西·贝特的证词 第十六章 埃尔西·贝特的证词 奥康诺警员被苏格兰场的同事们起了个外号:“女仆的梦中情人”。 他无疑是个美男子,高大挺拔,双肩宽阔。但与其说他的女人缘来自英俊的外形,倒不如说他那淘气又大胆的眼神才更令异性难以抗拒。奥康诺警员每次出手必有收获,而且效率很高。 夏塔纳先生的命案才发生四天,雷厉风行的奥康诺警员已经和“北奥黛丽街一百一十七号的克拉多克太太”生前的女仆埃尔西·贝特小姐并肩观赏三英镑六便士一张票的话剧了。 做好铺垫之后,奥康诺警员开始切入正题。 “这幕剧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位主人,”他说,“他姓克拉多克,怪人一个。” “克拉多克?”埃尔西说,“我也给姓克拉多克的一家人干过活。” “有意思,难道是同一家?” “他们住在北奥黛丽街。”埃尔西说。 “我辞职的时候他们正要搬去伦敦,”奥康诺立即说,“没错,我记得就是北奥黛丽街。克拉多克太太真难伺候。” 埃尔西的头甩得像拨浪鼓。 “我受不了她。没完没了地挑毛病、发牢骚,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 “她丈夫也没少受埋怨吧?” “她总抱怨说他冷落她,不了解她。而且她老说自己身体不好,天天气喘吁吁的。可依我看,她根本没病!” 奥康诺一拍膝盖。 “想起来了。不是有人说过她和一个医生的闲话吗?说他们来往太密切什么的?” “罗伯茨医生?他人很好啊。” “你们这些女孩,都一个样。”奥康诺警员说,“男人越坏,你们越维护他。我就知道他是那种人。” “不,你不了解,你完全弄错了,他才不是那种人。克拉多克太太总要请他来,这能怪他吗?医生还能怎么办?他只是把她当病人而已,根本没多想。还不都是克拉多克太太自己不好,搅得他也不得安宁。” “那就好,埃尔西——不介意我叫你埃尔西吧?总觉得我们都认识一辈子了。” “哼,哪有那么久!我可不是叫埃尔西吗?” 她又甩甩头。 “噢,好吧,贝特小姐,”他瞥了她一眼,“刚才说到哪儿来着?她丈夫也一直发脾气,对不对?” “有一天他发了好大的火。”埃尔西承认,“不过要我说,他那时已经病了。你知道,没多久他就死了。” “我记得——死得有点怪,是吧?” “日本来的什么传染病——用新买的刮胡刀的时候感染上的。好可怕啊,他们怎么不小心一点儿?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碰日本的东西。” “要买就买英国货,这是我的座右铭。”奥康诺警员郑重地说,“你说他和医生吵过架?” 埃尔西点点头,享受着揭发从前的是是非非的快感。“吵得特别凶,至少男主人火气很大。罗伯茨医生一直很冷静,只说了些‘胡扯,你都想些什么啊’这一类的。” “在家里吵?” “是啊,克拉多克太太请医生来,然后就和男主人吵了起来。吵到一半罗伯茨医生来了,男主人就拿他出气。” “他具体说了些什么?” “噢,我当然不该听见。他们在女主人的卧室里大吵。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就拿簸箕去打扫楼梯。我可不想错过好戏。” 奥康诺警员衷心表示理解她的心情,同时暗自庆幸自己是以非官方的身份来接近埃尔西的。如果亮出警员的职务正式查问,她一定会声称什么也没听见。 “我说过,罗伯茨医生很平静——男主人却大喊大叫。” “他都说了些什么?”奥康诺第二次迫近重点。 “臭骂了他一顿。”埃尔西喜滋滋地说。 “怎么骂?” 这女孩就不能说点具体的吗? “哎,其实我没怎么听懂,”埃尔西承认,“那些词好复杂呀,什么‘违背职业道德’啦,‘占便宜’啦——他还说要让罗伯茨医生从医师协会里除名,有这回事吗?大致是这些。” “没错,”奥康诺说,“可以向医师协会投诉。” “对,他好像说过了。女主人一直歇斯底里地嚷嚷:‘你从来不关心我!你冷落我!你丢下我一个人!’她还说罗伯茨医生简直是上帝为她派来的天使。 “后来医生跟男主人去了更衣室,把卧室的门关上了——我听得很清楚。他说:‘老兄,没发现你太太发神经了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实话告诉你吧,她的病很麻烦,要不是职——’那个词好难记,噢,‘要不是职责所在,我早就撒手不管了。’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他没越过医生和病人之间的界限什么的。男主人这才安静了,然后医生又说:‘你上班要迟到了。你先走吧,冷静地考虑一下,你会发现整件事根本不存在。我洗个手就要去看下一个病人。你好好想想,老兄,整件事都是你太太胡思乱想出来的。’ “男主人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可考虑的。’ “然后他出来了——我当然卖力地刷楼梯,但他根本没注意到我。过后想想,当时他看起来就像生病了。医生高高兴兴地吹着口哨,在更衣室洗手,那里冷热水都有。然后他也拎着包出来了,和平时一样,有礼貌又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很开心地走了。所以你看,我很肯定医生没做错什么,都是太太的问题。” “后来克拉多克先生患了炭疽热?” “嗯,我觉得吵架那时他已经生病了。太太全心全意照顾他,但他还是死了。葬礼上的花圈很漂亮。” “后来呢?罗伯茨医生有没有再去他们家?” “没有,你问题真多!我看你对他有偏见嘛。告诉你,他没问题。如果有,男主人一死,他就会娶她,对不对?但他根本没娶她,哪会那么傻。他早就看透她了。她经常打电话给他,他怎么都不肯来。后来太太卖掉房子,把我们都辞退了,去了埃及。” “所以那段时间你没见过罗伯茨医生。” “没有。但太太见过,因为她去医生那里打——什么来着——伤寒预防针。她回来的时候手臂疼得厉害。依我看,医生当时就跟她一刀两断了。后来太太再也没打电话给他,反而高兴地带了一大堆漂亮衣服出国——虽然是冬天,那些衣服却都是浅色的,她说那边阳光灿烂,天气很热。” “没错,”奥康诺警员说,“有时候热过头了。她死在埃及,你应该知道吧?” “不,我真的不知道。唉,想想看!可怜啊,也许她的情况比我想象得更惨。”她又叹道,“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处理她那些漂亮衣服?那里都是黑人,穿不了那些。” “如果穿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奥康诺警员说。 “脸皮真厚。”埃尔西故作嗔怒。 “好吧,这厚脸皮也不会骚扰你太久了,”奥康诺警员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 “要去很久?” “可能得出国。”警员答道。 埃尔西的脸拉了下来。 虽然她不曾拜读过拜伦爵士的著名诗篇《我从未爱上一头羚羊》,但这首诗却正是此刻她的心情的最好写照。她暗想:真奇怪,长得帅的约会对象总是不能修成正果。唉,算了,反正还有弗雷德。 幸好,来去匆匆的奥康诺警员对埃尔西的生活不至于造成长远的影响。说不定弗雷德还因此加分了呢! 第十七章 露达·达维斯的证词 第十七章 露达·达维斯的证词 露达·达维斯走出德贝汉商店,站在人行道上出神,脸上写满犹豫。那张脸表情丰富,随时映射出她脑海中的千思万绪。 此刻,露达的表情显然是在说:“该不该?我想——可能还是不去更好。” 看门人满怀希望地问:“小姐,要叫出租车吗?”露达摇摇头。 一位提着大包小包、一看就是“趁早展开圣诞大采购”的胖女人猛撞了露达一下,但露达依旧呆站着,举棋不定。 纷乱的思绪接连涌过。去一趟又有什么关系?她邀请过我——不过她也许对所有人都这样说。可能她不是认真的——唉,没关系,反正安妮暂时不需要我,她说得很清楚,更乐意单独和德斯帕少校去找律师。这不是很正常吗?三个人多了点儿,而那件事其实与我无关。我也没有特别想见德斯帕少校——虽然他很和善。我想他一定爱上安妮了,否则男人哪会这么积极——不只是纯粹出于好心帮忙而已。 一个邮递员撞到露达,稍有些不悦地说:“对不起,小姐。” 天哪,露达暗想,我总不能傻站在这儿一整天吧。都怪我太笨,下不了决心——我想那件大衣和裙子一定非常漂亮,不知棕色的是不是比绿色的更耐看些?不,应该不是。唉,怎么办,去还是不去?三点半——时间正合适——不至于弄得像是去蹭饭的。算了,还是去吧。 她冲过马路,先右转,再左转,沿哈利街一路走去,最后在一排被奥利弗太太称为“坐落于许多养老院之中”的公寓门前停下脚步。 反正她也不至于吃了我。露达边想边壮着胆子走进去。 奥利弗太太的公寓在顶楼。一名穿制服的服务生用电梯送露达上楼,她走出电梯,站在一扇绿色的门前面,脚下是漂亮的新垫子。 感觉真糟糕,露达心想,比看牙医更可怕。但我必须坚持到底。 她按响门铃,尴尬得满脸通红。 一位年老的女仆开了门。 “请问——我能不能——奥利弗太太在家吗?”露达问道。 女仆让到一旁,露达走进屋,被带进一间相当凌乱的客厅。女仆问:“请问小姐怎么称呼?” “噢——呃——达维斯小姐——露达·达维斯。” 女仆去通报了。刚过了一分四十五秒她就回来了,但露达觉得仿佛过了一百年。 “这边请,小姐。” 露达的脸更红了。她跟着女仆经过走廊,拐了个弯,有扇敞开的门。她万分紧张地踏进去,霎时间,她震惊地发现自己身处非洲丛林! 各种各样的鸟——成群的小鸟、鹦鹉、金刚鹦鹉、连鸟类学家都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原始森林里飞进飞出。在鸟儿和植物的簇拥中,有一张破破烂烂的餐桌,桌上摆着一台打字机,地上散放着大沓稿纸。奥利弗太太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从一张眼看要四分五裂的椅子上站起来。 “好孩子,你可算来了。”奥利弗太太伸出一只沾了油墨的手,用另一只手去理顺头发,这动作简直匪夷所思。 她的胳膊肘撞翻了桌上的一个纸袋,苹果滚了一地。 “没事,孩子,别麻烦了,等下有人来捡。” 露达刚捡起五个苹果,喘着气直起腰。 “噢,谢谢——不不,不该放回纸袋里,袋子可能破了个洞。就放到壁炉架上吧。可以了。快请坐,我们聊聊。” 露达坐进另一张旧椅子,注视着女主人。 “真抱歉,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 “噢,是,也不是。”奥利弗太太说,“你也看到了,我确实在工作,不过我笔下的芬兰侦探把自己绕晕了。他根据一盘法国豌豆展开精彩推理,刚刚查出米迦勒节烧鹅里头塞的鼠尾草和洋葱含有致命毒药。但我突然想起,米迦勒节的时候法国豌豆的收获季早就过了。” 露达得以一窥侦探小说的创作内幕,顿时异常激动,简直喘不过气来。“做成罐头可以吗?” “也许可以,”奥利弗太太将信将疑地说,“但这会破坏情节。我一直把园艺方面的很多问题混淆了。读者写信给我,说我弄错了很多花的花期。这有什么关系啊——反正伦敦花店里什么花都有。” “当然没关系,”露达急忙表达忠心,“噢,奥利弗太太,写小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奥利弗太太用沾着油墨的手指揉揉额头。“为什么?” “噢,”露达略显惊讶,“那是肯定的。坐下来写完整本书,感觉一定棒极了。” “那可不一定,”奥利弗太太说,“其实写书需要大量思考,而思考是件烦心事,还得处处计划,时不时还会陷入困境,仿佛永远无法解脱——最后终于成功!写作并不总是开心事,跟其他任何工作一样,都很辛苦。” “这不太像工作啊。”露达说。 “对你而言不像,”奥利弗太太说,“因为你不用写嘛!我却觉得是工作。有时我不得不反复对自己强调下一批版权费的数额,才有办法接着写下去。报酬总能给人动力,记录着你透支情况的银行存折也有同样作用。” “没想到你亲自打字,”露达说,“我以为你有秘书。” “我的确请过秘书,我口述,她打字。但她过分能干了,反而让我很沮丧。我觉得她比我更懂英文语法、逗号和分号,令我自愧不如。后来我换了个不那么出色的秘书,结果可想而知,配合得也不太愉快。” “构思情节的过程一定很美妙。”露达说。 “我随时都在构思,”奥利弗太太高兴地说,“但写下来就很烦人。我常常以为写完了,一算字数,才三万字,离六万字还差得远,只好再插进一桩命案,让女主角再次遭人绑架。真没意思。” 露达没答话。她愣愣地望着,满怀年轻人对名人的崇敬——却又夹杂着些许失望。 “喜欢这种壁纸吗?”奥利弗太太挥挥手,“我特别喜欢小鸟。这些植物估计是热带的,即使在大冷天也看得人冒热气。我只有在感觉很温暖的环境里才能做点事,但我笔下的斯文·耶尔森每天早晨都得给浴室除冰!” “好厉害!”露达说,“只要没打扰你就好。” “我们喝点咖啡,吃点烤面包吧。”奥利弗太太说,“浓咖啡,热腾腾的烤面包。我任何时候都吃得下。” 她开门喊了两声,又回来问:“你今天进城是来买东西吗?” “对,逛了逛街。” “梅瑞迪斯小姐也来了?” “嗯,她跟德斯帕少校去见一位律师。” “律师?”奥利弗太太眉毛一挑。 “对,是这样,德斯帕少校建议她请一位律师。他特别热心——真的。” “我也很热心啊,”奥利弗太太说,“但我好像没那么受欢迎,是吧?其实我觉得你的朋友很不乐意看到我去拜访她。” “噢,没那回事——真的没有。”露达尴尬得在椅子上扭动身子,“其实这就是我来的目的之一——来解释一下。我看你完全误会了。虽然她表面上很冷淡,但其实不是那样。我是指,你去找她本来没什么,问题在于你说的一句话。” “我说的一句话?” “是的,当然,你不可能预知,只是不凑巧而已。” “我说了什么?” “估计你不记得了。你轻描淡写地提过意外啊,毒药啊什么的。” “有吗?” “我就知道你忘了。是这样,安妮有过一次恐怖的经历。当时她住的那家有个女人误吞了毒药——印象中是帽漆,估计错把帽漆当成别的东西了——然后就死了。安妮当然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谈起,甚至是想起这事,她就受不了。结果你那句话勾起了她的回忆,她忽然不做声,全身僵硬,态度很奇怪。我发觉你已经注意到了,但当着她的面,我又不方便说什么。可是你要知道,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样,她并不是不领情的人。” 奥利弗太太望着满面急切的露达,缓缓答道:“我明白了。” “安妮特别敏感,”露达说,“唉,她非常不善于面对现实。如果有什么烦心事,她都宁可憋在心里——其实一点好处也没有,至少我认为如此。不管说不说,麻烦照样存在。她只是拼命逃避,装作没那回事。换作是我,无论多痛苦,我也忍不住。” “啊,”奥利弗太太平静地说,“但是,孩子,你是一位斗士,而你的朋友安妮不是。” 露达脸红了。“安妮很可爱。” 奥利弗太太笑了笑:“我没说她不可爱,我只是说她没有你这种非同一般的勇气。”她叹口气,然后又出其不意地说,“孩子,你是否相信真相的价值?” “当然相信。”露达瞪大眼睛。 “嗯,你嘴上这么说,但未必认真思考过。真相有时很伤人——会让人的幻想破灭。” “但我仍然愿意了解真相。”露达说。 “我也是。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明智之举。” 露达急忙说:“别把我的话告诉安妮好吗?她会不高兴的。” “我想都没想过。是很久以前的事吗?” “大约四五年前。说来也怪,同样的遭遇总在同一个人身上反复上演。我有个姑妈多次遇到海难,安妮则是两次卷入暴死事件——只是这次的处境恶劣得多。谋杀太可怕了,不是吗?” “是啊。” 黑咖啡和涂了奶油的热面包送来了。露达像个孩子似的大快朵颐。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和名人一起吃东西,她格外兴奋。 吃喝完毕,她站起来说:“但愿没给你添太多麻烦。不知你介不介意——如果我寄一本你的书来,能不能替我签个名?” 奥利弗太太大笑:“哦,还可以更满足你一点。”她打开房间另一端的柜子。“喜欢哪一本?我个人觉得《第二条金鱼事件》挺不错,不像其他作品那么差劲。” 听到一位作家如此形容自己的作品,露达稍感震惊,连忙收下礼物。奥利弗太太翻开封面,用花体字签了名,递给露达。 “送给你了。” “太感谢了,今天好开心。真的没打扰你吗?” “本来我也想见你嘛。”奥利弗太太说。她稍一踌躇,又说:“你是个好孩子,再见。好好照顾自己。” 客人走后,她关上门,自言自语:“我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呢?” 她摇摇头,搅乱头发,继续对付斯文·耶尔森和鼠尾草、洋葱填料的情节。 第十八章 茶歇时间 第十八章 茶歇时间 洛里默太太走出哈利街上的一扇门,在台阶顶端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下来。 她的表情很特别——严肃、决绝与奇特的犹疑不定彼此交织。她的眉毛微微下垂,似乎正聚精会神地思考某个问题。 这时她发现安妮·梅瑞迪斯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正仰望着拐角处的一大排公寓楼。 洛里默太太迟疑片刻,随后径直走过去。“你好,梅瑞迪斯小姐。” 安妮一惊,转过身来:“噢,你好。” “还在伦敦?”洛里默太太说。 “不,今天才进城,有些法律事务要办。” 她的目光又移向那片公寓。洛里默太太问:“有什么问题吗?” 安妮又吓了一跳,颇为心虚。 “问题?噢,没有,哪来的问题?” “你看上去好像有心事。” “没有——噢,其实我——也没什么要紧的,说起来有点儿傻。”她轻笑了两声,“我好像看见我的朋友——跟我同住的女孩——到那里面去了,不知她是不是去找奥利弗太太。” “奥利弗太太住在这里?我倒不知道。” “是啊,前几天她去看我们,留了地址,让我们来找她。不知我看见的是不是露达。” “要不上去看看?” “不,还是算了。” “一起喝茶吧,”洛里默太太说,“附近有家店我很熟。” “你太客气了。”安妮仍有些踌躇。 她们并肩走了一段,拐进侧面一条小街,进了一家小点心店,服务生端来茶和松饼。她们没怎么说话。两个人都觉得对方的沉默让人安心。 安妮突然问:“奥利弗太太找过你吗?” 洛里默太太摇摇头。“除了波洛先生,没人来找我。” “我不是指——”安妮说。 “不是?我以为是啊。”洛里默太太打断她。 女孩抬起头——惊惶地匆匆一瞥。洛里默太太表情中的某些东西似乎令她放心不少。 “他没找过我。”她慢吞吞地说。 片刻的冷场。 安妮又问:“巴特尔警司去你那儿了吗?” “噢,去过,当然。”洛里默太太说。 安妮吞吞吐吐地说:“他都问你哪方面的问题?” 洛里默太太疲惫地叹了口气:“没什么特别的,例行公事吧。我看他也挺高兴的。” “我猜所有人他都问过了。” “应该是吧。”接着又冷场了。 安妮又问:“洛里默太太,你觉得——他们会查出谁是凶手吗?” 她低头盯着盘子,错过了老太太审视她低垂的脑袋时那怪异的表情。 洛里默太太轻声回答:“我不知道。” 安妮喃喃念叨着:“有点……让人有点不舒服,是吧?” 刚才那种审度中带有同情的神色又浮现在洛里默太太脸上。“安妮·梅瑞迪斯,你今年几岁?” “我……我?”女孩结结巴巴地答道,“二十五岁。” “我六十三岁。”洛里默太太说。 然后她又缓缓地说:“你的人生之路还很长。” 安妮颤抖着。“说不定回家的路上我就会被公交车撞死。” “嗯,有这个可能。而我——我可能不会。” 洛里默太太的语气很奇怪,安妮惊愕地望着她。 “人生的路很难走,”洛里默太太又说,“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明白了。活下去需要无尽的勇气和忍耐。最后你难免会扪心自问:‘究竟值不值得?’” “噢,别这么说。” 洛里默太太笑了,又恢复精明能干的本色。 “不谈那些郁闷的经历了。”她叫女招待过来结账。 刚出店门,一辆出租车正好驶过,洛里默太太把车拦下来。 “需要捎你一程吗?我要去公园南边。” 安妮两眼一亮。 “不,谢谢,我看到我的朋友从街角拐过来了。谢谢,洛里默太太。再见。” “再见,祝你好运。”老太太说。 她坐车走了,安妮匆匆往前赶。 露达见了好友,喜形于色,旋即又显得有些歉疚。 “露达,你是不是去找奥利弗太太了?”安妮追问。 “唔,说实话,我去了。” “刚好被我逮住。” “不明白你说‘逮住’是什么意思。我们去搭公交车吧。你怎么没跟男朋友一起走?我还以为他至少会请你喝茶。” 安妮沉默了片刻,耳畔响起刚才他那句话:“不如半路接上你的朋友,大家一起去喝茶?” 而她当时不假思索地答道:“谢谢,但我们约了其他人一起喝茶。” 谎话——多么愚蠢的谎话。脱口而出,未经斟酌。其实只要简单地说“谢谢,不过我的朋友另有饭局”就好,那照样可以把露达排除在外。 她不想让露达陪伴,真奇怪。她一定是想独占德斯帕。她感觉到了嫉妒。她嫉妒露达。露达那么聪明,那么单纯,那么热情、那么有活力。那天德斯帕看上去似乎很欣赏露达。不过他是去探望她,安妮·梅瑞迪斯啊。露达就是这样,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总会不自觉地让别人变成背景。不,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露达参加。 但是她过于慌张,应对方式太笨拙了。如果她更机灵点儿,没准现在就在德斯帕少校的俱乐部,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和他一起喝茶了。 她生露达的气。露达真烦人,去找奥利弗太太干什么?她忍不住大声质问:“你为什么去找奥利弗太太?” “咦,是她请我们去的呀。” “没错,但我认为她不是真心的。估计那种话她随时挂在嘴边。” “她是真心的。她特别亲切——对我特别好,还送了我一本她写的书。你看。” 露达拿出奥利弗太太的礼物向好友炫耀。 安妮疑虑重重地说:“你们都聊些什么?没讨论我吧?” “听听,这小姑娘真是自作多情!” “不,到底有没有议论我?有没有谈到谋杀案?” “我们聊了她写的谋杀案。她正在写一本书,书里的鼠尾草和洋葱掺了毒药。她特别有人情味——说写书很辛苦,常把情节弄混。我们喝了黑咖啡,吃了涂黄油的热面包。”露达兴高采烈地说个没完。 然后她才说:“噢,安妮,你要喝下午茶啊。” “不,不用了,我已经喝过了,和洛里默太太一起。” “洛里默太太?莫非就是——当时也在场的那位太太?” 安妮点点头。 “你在什么地方碰见她的?你去找她了?” “没有,是在哈利街碰上的。” “她是怎样的人?” 安妮缓缓答道:“我不知道。她——有点怪怪的,和那天晚上完全不一样。” “你还认为她是凶手?”露达问。 安妮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不知道。别谈那件事,露达!你知道我受不了那些。” “好吧,亲爱的。律师怎么样?态度冷淡,满口法律条文?” “警惕性很高。” “那不错啊。”露达略一停顿,才问,“德斯帕少校怎么样?” “一个大好人。” “安妮,他爱上你了,肯定的。” “露达,别胡说。” “哈,走着瞧吧。” 露达暗暗嘀咕着,心想:他爱上她很正常。安妮那么漂亮,只是有点大惊小怪——她永远也不会跟他满世界旅行。唉,她看到蛇一定会尖叫。男人嘛,都喜欢不适合自己的女人。 接着她大声说:“我们可以坐这一路公交车去帕丁顿,正好赶上四点四十八分的火车。” 第十九章 探讨案情 第十九章 探讨案情 波洛家的电话响了,那头的声音恭恭敬敬地说:“我是奥康诺警员。巴特尔警司向您问好。请问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方不方便十一点三十分来苏格兰场?” 波洛回答说可以,奥康诺警员挂了电话。 十一点三十分,波洛准时在新苏格兰场门口下了出租车——立刻被奥利弗太太逮个正着。 “波洛先生,太好了!能不能救救我?” “没问题,夫人。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付出租车费。不知怎么回事,我带的是出国时装外币的钱包,而这个人偏偏不肯收法郎、里拉、马克!” 波洛殷勤地掏出零钱付了账,和奥利弗太太一起走进大楼。 他们被迎进巴特尔警司的办公室。警司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显得比平时更木讷。 “简直像一尊现代派雕塑。”奥利弗太太低声对波洛说。 巴特尔起身与两人握手,大家先后落座。 “该开个碰头会了,”巴特尔说,“你们一定想了解我的进展,我也想听听你们的成果。只等瑞斯上校来,就——”这时门开了,上校抵达。 “不好意思,迟到了,巴特尔。你好,奥利弗太太。嗨,波洛先生。让各位久等了。不过明天我要出远门,需要做很多准备。” “你要去哪里?”奥利弗太太问。 “一次小小的狩猎旅行——去南亚的俾路支。” 波洛一笑,话里有话地说:“那个地方出了点小麻烦,对吧?你得当心。” “我会的。”瑞斯正色答道——但他的眼睛眨了几下。 “先生,有没有帮我们查到什么?”巴特尔问。 “我搜集了一些德斯帕的资料。你看——”他推过一捆文件,“里面有很多日期和地点,想必大部分没什么意义。没发现对他不利的证据。这家伙很勇敢,在军队的履历完美无缺;严守纪律,所到之处口碑都相当不错,很受当地人信任。非洲人给他取了各种冗长的绰号,其中之一的意思是‘沉默寡言但裁判公正的人’。白人则称他为‘真正的欧洲人’。枪法好、头脑冷静、高瞻远瞩、值得信赖。” 这一番赞美没有打动巴特尔,他问:“他有没有卷入过任何暴毙事件?” “我特别留意了这一点。他曾救过一个人——有个同伴被狮子抓伤……” 巴特尔叹道:“我对救人的事不关心。” “你真固执啊,巴特尔。我查来查去,可能只有一件事合乎你的要求。有一次德斯帕深入南美大陆内部,同行的有著名植物学家卢克斯摩尔教授,以及教授夫人。教授发高烧死了,葬在亚马孙丛林的某个地方。” “发高烧——呃?” “发高烧。我就不瞒你了,有一个抬棺材的土著突然因为偷东西被解雇了,他说教授不是死于高烧,而是死于枪击。但从来没人认真对待这一传闻。” “也许该到认真的时候了。” 瑞斯摇摇头。“我都查清楚了。既然是你要的情报,就归你处置。不过我敢打赌,那天晚上的勾当不会是德斯帕干的。他是正人君子,巴特尔。” “你的意思是,他不可能谋杀?” 瑞斯上校犹豫了。 “不可能犯下我所谓的谋杀——是的。” “但如果有充足、合理的理由,他也未必不会杀人,是这样吗?” “如果他杀人,理由一定非常充分!” 巴特尔摇摇头。 “你不能把审判一个人的权力交给另一个人,任由他去为法律代言。” “这种事,巴特尔——有时也是难免的。” “但却是不应该的。这是我的观点。波洛先生,你怎么看?” “我和你有同感,巴特尔。我一向反对杀戮。” “这种说法很滑稽,”奥利弗太太说,“好像在说捕猎狐狸,或者宰杀鱼鹰然后用羽毛来做帽子。难道你不认为有些人该杀吗?” “这也很有可能。” “那还有什么问题!” “你没有理解。我最在乎的不是被害人,而是这件事对凶手性格的影响。” “那战争又怎么说?” “在战争中,个人并未行使审判权,而这一权力正是危险之源。一旦某人自认为他知道谁该活、谁该死,他就离世界上最危险的杀手不远了——他将成为不以利益为目标,而是为理想杀人的傲慢暴徒,他认为自己是在替上帝行使权力。” 瑞斯上校站起身。“抱歉,我要走了,还有很多事要做。我真想看着这个案子画上句号。如果永远破不了案,我也不会吃惊。就算你们查出凶手,也几乎不可能证明。我提供了你要的事实,但在我看来,德斯帕不是凶手。我不相信他从前杀过人。也许夏塔纳听到关于卢克斯摩尔教授之死的某些流言,但我认为仅此而已。德斯帕为人正直,我不相信他曾是凶手。这是我的看法,我对人性也有一定的了解。” “卢克斯摩尔太太是怎样的人?”巴特尔问道。 “她住在伦敦,你不妨自己去看看。这些文件里有地址——在南肯辛顿某个地方。但我再说一次,德斯帕不是凶手。”瑞斯上校走出房间,脚步如猎人般敏捷,悄无声息。 门关上后,巴特尔沉思着点点头。“也许他说得对。瑞斯上校看人的眼光很准。但话说回来,还不能草率下结论。” 他浏览着瑞斯摆在桌上的大沓文件,不时用铅笔在旁边的便笺簿上写几个字。 “哎,巴特尔警司,”奥利弗太太说,“你不是要跟我们交流调查进展吗?” 警司抬起头,木讷的脸上慢慢浮出笑容。 “这不符合规定,奥利弗太太。希望你了解这一点。” “废话。”奥利弗太太说,“我本来就没抱希望,反正你不想说的事,绝不会透露给我们。” 巴特尔摇摇头。 “不,”他断然答道,“亮出底牌——是这次办案的原则。我会公平竞争。” 奥利弗太太把椅子拉近了一点。 “快说吧。”她央求着。 巴特尔警司慢条斯理地说:“首先,我要说,我完全不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夏塔纳先生。从他的文件中看不出迹象,或是任何线索。至于那四个人,我自然都派人跟踪了,但没有实质性收获。这也在预料之中。波洛先生说得对,唯一的希望就是追查往事。查查他们是否犯过什么罪——也许就能推断出这次的凶手是谁。” “那么,有什么发现吗?” “其中一个人,似乎有点问题。” “哪一个?” “罗伯茨医生。” 奥利弗太太激动而又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波洛先生知道,各种理论我都验证过了。我确认了他没有近亲突然暴毙。我尽全力追查了各种蛛丝马迹,结果只挖掘到一种可能——而且可能性不算高。几年前,罗伯茨很可能与一位女病人有过暧昧关系。也许没什么——多半没什么,但那女人情绪不稳定,总爱大惊小怪地胡闹。她丈夫大概听到了风声,或是那女人自己坦白过吧。总之,医生算是惹上了大麻烦。愤怒的丈夫威胁要向医师协会举报他——这很可能让他的职业生涯毁于一旦。” “后来呢?”奥利弗太太屏息追问。 “显然,罗伯茨暂时稳住了怒火冲天的对方——但那人很快就死于炭疽热。” “炭疽热?那不是牛瘟之类的传染病吗?” 警司咧嘴一笑:“没错,奥利弗太太。不是南美印第安人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箭毒!或许你还记得,当时市面上有一些感染了病毒的刮胡刀廉价甩卖,引起了很大恐慌。后来证明克拉多克是用了刮胡刀才被感染的。” “给他看病的是罗伯茨医生吗?” “噢,不是。以他的精明,怎么可能。克拉多克也肯定不会找他。我只掌握了一项证据——虽不起眼,却很宝贵——当时罗伯茨医生的病人里有一个炭疽病例。” “你的意思是,刮胡刀上的病毒是医生弄上去的?” “这个想法非常大胆,但是很遗憾,也只能想想而已,无法进一步确证,纯属猜测。但可能性是存在的。” “后来他没娶克拉多克太太?” “噢,老天,没有,我想是那位太太单相思吧。听说她本来不肯善罢甘休,后来却又高高兴兴到埃及去过冬,结果死在那里。某种罕见的败血病,名字很长,但估计没多少参考价值。那种病在我们这里很少见,但在埃及的发病率相当高。” “所以不可能是医生给她下毒?” “不知道,”巴特尔说,“我找过一位细菌学家朋友探讨——要从他们那里问出直接的答案可真难。他们永远不回答‘是’和‘否’,总爱说‘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有可能’,‘依据接种者的病理情况而定’,‘以前有过这种病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人体质’——都是这一类回答。不过我穷追不舍,终于问出一点东西——有可能在她离开英国前体内便被注入了细菌,但一段时间后才出现症状。” 波洛问:“克拉多克太太去埃及之前是不是接种过伤寒疫苗?我想大多数人都会打。” “你说对了,波洛先生。” “是罗伯茨医生为她注射的?” “没错。你又猜中了。但我们无法证明任何问题。她按惯例打了两针——可能只是伤寒疫苗而已;或者其中一针是伤寒疫苗,另一针则是其他东西。我们不知道。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一切都是假设,只能说存在这种可能性。”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跟夏塔纳先生对我说的那番话完全吻合。他大肆鼓吹所谓‘成功的凶手’,说他们的罪行永远不会被人指认。” “那夏塔纳先生又怎么知道呢?”奥利弗太太问。 波洛耸耸肩。“这是永远的谜了。我们已经知道他在埃及待过一段时间,因为他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洛里默太太。也许他听当地某位医生提到克拉多克太太的某些离奇症状——说她的感染源很莫名;然后他又在另一个场合听到关于罗伯茨医生和克拉多克太太暧昧关系的闲话。可能他还故意在医生面前故弄玄虚了几句,以此取乐,结果捕捉到了对方惊骇和警惕的眼神——这一切只能猜测了。某些人天生就擅长挖掘秘密,夏塔纳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这都无所谓,反正他靠的是猜测。那么,他到底猜得对不对呢?” “唔,我想他猜对了。”巴特尔说,“这位和蔼可亲的医生不至于太过谨慎。我认识一两个和他很像的人——真奇怪,同一类人的相似之处怎么会这么多。我认为他杀过人,克拉多克就是他杀的。如果他厌烦了克拉多克太太,丑闻也是纸包不住火,那他也可能害死她。但夏塔纳是不是他杀的?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将这几个案子一对比,我就很疑惑了。克拉多克夫妇的死,两次他都用了药物。在我看来,如果他要杀夏塔纳,肯定也会用医药方面的手段。他更擅长使用细菌,而不是刀子。” “我从来不怀疑他,”奥利弗太太说,“一秒钟也没怀疑过。如果他是凶手就有点太明显了。” “罗伯茨排除。”波洛嘀咕着,“其他人呢?” 巴特尔不耐烦地挥挥手。 “简直是白忙一场。洛里默太太已守寡二十年,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伦敦,冬天偶尔会出国。去的都是比较繁华的地区——里维埃拉、埃及等等。查不到任何与她有关的神秘死亡事件。她的人生轨迹似乎很普通,名声也很不错,看不出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大家都相当敬重她,对她的人品评价很高。据说她唯一的缺点就是忍不了傻瓜!我承认这条线的追查彻底失败了。但她一定有问题!夏塔纳盯住了她。” 他郁闷地叹了口气。“然后是梅瑞迪斯小姐。我彻查了她的身世,履历也很平淡:军官的女儿,父母基本没留下遗产,她只好自己工作,而且也没接受过像样的教育。我查过她早年在切尔滕纳姆的经历,情况相当简单。大家都很同情这可怜的小女孩。早先她在维特岛的一户人家住了一段时间——当当保姆,做做家务什么的。那位女主人现在去了巴勒斯坦,不过我跟她姐姐谈过,说是埃尔顿太太很喜欢这个女孩。他们家没出过离奇死亡之类的事件。 “埃尔顿太太出国后,梅瑞迪斯小姐到德文郡一个同学的姑妈家当陪侍。那同学现在也跟她住在一起——就是露达·达维斯小姐。她在那里住了两年,后来迪尔林太太病重,不得不请了一位正规的护士。听说是癌症。她还活着,但身体状态非常虚弱,想来是靠大剂量吗啡维持着。我曾经拜访过她,她还记得安妮,说安妮是好孩子。我又找她的一个邻居谈过,那人对几年前的事还有印象。教区内只死过一两个老人,我没发现安妮·梅瑞迪斯有和他们接触过的迹象。 “然后她就去了瑞士。本以为可以在那里追踪到某一起意外死亡事件,却事与愿违。沃林福德那边也没什么发现。” “所以安妮·梅瑞迪斯也可以排除?”波洛问道。 巴特尔迟疑了。“很难说。有一点——她眼中有一种惊恐之色,我看并不完全是夏塔纳之死的惊吓所导致的。她的戒备心太强,警惕性太高,我打赌一定有问题。但是——她的履历没有破绽。” 奥利弗太太深吸一口气——纯粹出于极度的喜悦。 “但是,”她说,“有个女人误服毒药而死,当时安妮·梅瑞迪斯正好在她家里。” 这番话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巴特尔警司在椅子里转过身,惊愕地瞪着她。 “这是真的吗,奥利弗太太?你怎么知道的?” “我也在侦查呀。”奥利弗太太答道,“我跟那两个女孩打过交道。我去探望她们,编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故事,说我如何怀疑罗伯茨医生。名叫露达的女孩很友好——噢,她简直视我为偶像,太感动了。小梅瑞迪斯却对我很反感,而且表现得非常明显。她十分多疑。如果心里没有鬼,怎么会这样?我请她们来伦敦看我。露达来了,聊了很久——她说安妮前几天对我失礼是因为被我那番话勾起了惨痛的回忆,接着她就说了那件事。” “她说了具体时间和地点吗?” “四五年前,在德文郡。” 警司小声嘀咕几句,在便笺簿上草草记了几句。他的镇定和冷静动摇了。奥利弗太太享受着胜利感,这对她而言,真是无比惬意的一刻。 巴特尔稳住情绪。“容我向你脱帽致敬,奥利弗太太,这次你完胜我们了。非常有价值的情报,可见人很容易出现疏漏。” 他微微皱眉。 “无论那是什么地方,她一定没住多久,最多两个月。大概是在她离开维特岛到入住迪尔林太太家之间。对,肯定没错。埃尔顿太太的姐姐只记得她去了德文郡的某个地方——她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家,以及详细地址。” “请问,”波洛说,“这位埃尔顿太太是不是比较不修边幅?” 巴特尔好奇地瞄了他一眼。“你这话很奇怪,波洛先生。搞不懂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姐姐的原话说得很清楚,我记得是:‘我妹妹这人,不修边幅,而且非常粗心。’但你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她要找人帮忙做家务呗。”奥利弗太太说。 波洛摇摇头。“不,不,不对。没什么,我好奇而已。请继续,巴特尔警司。” “所以我才以为她是从维特岛直接去了迪尔林太太家。”巴特尔说,“这女孩真狡猾,竟然骗了我。她从头到尾都在撒谎。” “撒谎并不代表她有罪。”波洛说。 “我明白,波洛先生,有人天生爱撒谎。事实上,我认为她就是这种人,总说一些最好听的话。但无论如何,隐瞒这种事,仍然要冒相当大的风险。” “她不知道你会对过去的罪行感兴趣。”奥利弗太太说。 “那就更没有理由隐瞒这种小事了。既然大家都认为是意外死亡,按说她也没什么好害怕的——除非她有罪。” “除非她是德文郡命案的凶手。”波洛说。 巴特尔转向他。“噢,我懂,即便那次意外死亡另有隐情,也不能证明她就是杀夏塔纳的凶手。不过谋杀始终是谋杀,凶手终归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但依照夏塔纳的说法,不可能留下什么证据。”波洛说。 “那是针对罗伯茨而言。梅瑞迪斯小姐这方面,还得再看看。我明天去一趟德文郡。” “你有具体目标了?”奥利弗太太问,“我不想再找露达打听细节。” “嗯,你这样很聪明。我估计难度不大,死了人,肯定有验尸审讯,我可以去查法医的笔录。这是警方的例行工作,明天早上他们就会抄下来给我。” “德斯帕少校呢?你有没有查到他的任何资料?” “我一直在等瑞斯上校的消息。当然,我也派人跟踪了德斯帕。有件事挺有意思:他去沃林福德看过梅瑞迪斯小姐。还记得吗,他说是那天晚上才认识她的。” “不过她长得很漂亮。”波洛咕哝着。 巴特尔大笑。“是啊,我想原因就这么简单。对了,德斯帕不想承担风险,已经咨询过律师了。他早已料到会有麻烦。” “他一贯很有预见性,”波洛说,“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所以不太可能仓促之间就捅人一刀。”巴特尔叹道。 “除非他别无选择。”波洛说,“别忘了,他做事向来果断。” 巴特尔望着桌对面的波洛。 “波洛先生,你捏着什么牌呢?一直都没摊出来。” 波洛笑道:“我的牌很有限。难道你以为我故意隐瞒?不会的。我没打听到多少内幕。我跟罗伯茨医生、洛里默太太和德斯帕少校都谈过,还得找梅瑞迪斯小姐聊聊。我的结论是什么?罗伯茨医生拥有敏锐的观察力;洛里默太太打牌时极为专注,因此对周围的一切几乎视而不见,不过她很喜欢花。德斯帕只注意对他有吸引力的东西——地毯、猎物的标本之类。他既没有我所谓的外向视野——密切观察周围环境的种种细节,也不具备内向视野——专心致志,聚精会神于某一特定事物。他的视线聚焦范围十分有限,只关注与他的心灵相协调、相契合的东西。” “原来这些就是你说的实证?” “确实是实证,也许太微不足道了。” “梅瑞迪斯小姐呢?” “我最后才会拜访她。不过我也会问她对那个房间里的东西有什么印象。” “很特别的方法,”巴特尔沉吟道,“纯粹的心理分析。如果他们故意误导你怎么办?” 波洛笑着摇摇头。“不,不可能。无论他们想阻挠我还是真心想帮忙,都必定会反映出他们的思维模式。” “确实有些道理,”巴特尔沉思着,“但我自己可用不来这一招。” 波洛依然微笑着:“跟你和奥利弗太太相比——还有跟瑞斯上校相比,我出的牌得分少得可怜啊。” 巴特尔冲他眨眨眼。“说到这一点,波洛先生,两张王牌虽然分数不高,却可以压倒别人的三张a。不过,有一项具体工作,我想拜托你。” “是什么?” “我想麻烦你去拜访卢克斯摩尔教授的遗孀。”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因为我要去德文郡,刚才说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波洛又问了一遍。 “你还真是不依不饶啊!好吧,我说实话。我想你比我更能从她那儿套出话来。” “我的方法没那么直接?” “也可以这么说。”巴特尔微笑着,“杰普警督说,你特别能绕弯子。” “就像夏塔纳先生?” “你觉得他能套出她的话吗?” 波洛缓缓答道:“我想他已经套出来了!” “这话怎么说?”巴特尔连忙追问。 “因为德斯帕偶然说过一句话。” “他露出马脚了?不太像他的风格啊。” “噢,亲爱的朋友,人不可能永远滴水不漏——除非他永不开口!言语最容易泄露秘密。” “就连撒谎也会泄密?”奥利弗太太问道。 “是的,夫人,根据你的谎言具体属于什么类型,立刻就能看出问题。” “听你这么一说,我浑身不舒服。”奥利弗太太边说边站起来。 巴特尔警司送她到门口,热情地与她握手道别。 “你真有本事,奥利弗太太,”他称赞道,“比你笔下那位又高又瘦的拉普兰人厉害多了。” “他是芬兰人,”奥利弗太太纠正,“确实很笨,但读者都喜欢他。再见。” “我也告辞了。”波洛说。 巴特尔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地址,塞到波洛手里。 “给,去对付她吧。” 波洛笑了笑。“你想让我查什么?” “卢克斯摩尔教授之死的真相。” “亲爱的巴特尔!所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真的会有人知道吗?” “我会查明德文郡那起事件的真相。”警司斩钉截铁地说。 波洛喃喃自语:“我保留我的意见。” 第二十章 卢克斯摩尔太太的证词 第二十章 卢克斯摩尔太太的证词 卢克斯摩尔太太住在南肯辛顿,开门的女仆疑虑重重地打量着赫尔克里·波洛,不想放他进门。波洛不慌不忙地递给她一张名片。 “交给你家女主人,她应该会见我。” 这是他最华丽的名片之一,一角印着“私人侦探”的头衔。这种名片是为了求见女性而特别印制的。几乎每个女人,无论是否心里有鬼,都不会拒绝私人侦探的约见,而且急于了解对方的来意。 屈尊站在门垫上的波洛厌恶地端详着久未擦拭的门环。 “啊!本来质量就不好,还这么脏。”他嘀咕了几声。 女仆激动地喘着气回来了,请波洛进去。 他被带到一楼的一个房间——光线很暗,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花和没倒干净的烟灰缸的臭味。有很多异国色调的丝绸垫子,看上去都得好好洗洗。翠绿色的墙壁,仿铜的天花板。 一位身材高挑、颇具风韵的妇人站在壁炉旁。她迎上来,用沙哑的嗓音说:“你就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波洛欠身致意。他的姿态和平时不同,不仅像极了外国人,而且还是那种花哨招摇的外国人,举手投足间十分做作,有一点——有那么一点点——接近夏塔纳先生。 “你找我有什么事?” 波洛又鞠一躬。“能不能坐下来谈?需要花点时间——” 她不耐烦地挥手请他坐下,自己也坐到沙发边缘。 “到底是什么事?” “夫人,我是来调查的——私人性质的调查,你明白吗?” 他越从容,她就越急迫。“嗯——嗯?” “我想了解卢克斯摩尔教授的死因。” 对方倒吸一口凉气,惊惶不已。 “可这是为什么?你是什么意思?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有人在写一本书,是你那位大名鼎鼎的丈夫的传记。作者自然急于了解和他有关的一切事实,比如他的死因——” 她立刻打断他。 “我丈夫死于高烧——在亚马孙平原——” 波洛靠回椅背上,慢慢地——很慢很慢地——晃动脑袋,那单调的节奏足以把人逼疯。 “夫人,夫人——”他表示不以为然。 “我知道!当时我也在场。” “啊,没错,你在。嗯,和我掌握的情报吻合。” 她追问:“什么情报?” 波洛紧盯着她。“已故的夏塔纳先生提供的情报。” 她往后一缩,像被抽了一鞭子。 “夏塔纳?”她喃喃地问道。 “这个人无所不知,”波洛说,“很了不起。他知道很多秘密。” “应该是吧。”她小声答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波洛上身前倾,轻拍她的膝盖。“比如,他知道你丈夫并非死于高烧。” 她瞪着他,眼神疯狂而又绝望。波洛往后一靠,观察着他这番话的效果。她勉强振作精神。 “我——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这句话毫无说服力。 “夫人,”波洛说,“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现在就亮出我的底牌。你丈夫不是死于高烧,而是中弹身亡!” “噢!”卢克斯摩尔太太惨呼一声。 她双手掩面,浑身颤动,看似极端痛苦,但在内心深处,她又似乎正享受着自己的情绪起伏。波洛很有把握。 “既然如此,”波洛颇有把握地说,“不如全都告诉我。” 她松开捂在脸上的手。“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波洛再次倾身轻拍她的膝盖。 “你误会了,完全误会了。”他说,“我很清楚,朝他开枪的不是你,而是德斯帕少校。但惨剧却因你而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是吧。太可怕了。厄运始终缠绕着我。” “啊,太对了,”波洛高声附和,“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总有这样的女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悲剧总是如影随形。但这不是她们的错,造化弄人啊。” 卢克斯摩尔太太深吸一口气。“你了解。我就知道你了解。一切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你们结伴在南美内陆游历,对不对?” “嗯。当时我丈夫正在写一本珍稀植物方面的书。有人把德斯帕少校介绍给我们,说他了解那里的环境,可以安排必要的行程。我丈夫对他印象很好,于是我们出发了。” 她停住了。波洛任由冷场延续了一会儿,才小声自言自语起来:“是啊,不难想象,蜿蜒的大河——热带的夜晚——昆虫的嗡鸣——强壮而富有军人气质的男人——貌美的女人——” 卢克斯摩尔太太长叹一声:“我丈夫比我年纪大很多,嫁给他的时候,我简直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懂自己在干什么。” 波洛黯然摇头。“我理解。我理解。这是人之常情。” “我们都不肯承认正在发生的一切,”卢克斯摩尔太太继续说,“约翰·德斯帕从来没开过口,他是正人君子。” “但女人总能觉察得到。”波洛从旁怂恿。 “太对了。没错,女人心里都清楚。不过我从没在他面前表露出来。我们始终称呼彼此为‘德斯帕少校’和‘卢克斯摩尔太太’。我们都决心要守住底线。”她沉默了,陶醉在那高尚的情怀中。 “的确,”波洛小声说,“做人就该光明磊落。贵国有位诗人说得好:‘我若不能严守公正,便不能如此爱你。’” “是荣誉。”卢克斯摩尔太太微微皱眉纠正。 “当然——当然——荣誉。‘我若不能严守荣誉……’” “这简直是为我们而写的。”卢克斯摩尔太太喃喃道,“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们都坚决避开那致命的字眼。后来——” “后来——”波洛催促道。 “那个恐怖的夜晚。”卢克斯摩尔太太哆嗦了一下。 “怎么?” “我猜他们大吵了一架——我是指约翰和蒂莫西。我走出帐篷……我走出帐篷——” “嗯——然后?” 卢克斯摩尔太太黑色的大眼睛圆睁着,往事栩栩如生地重现于眼前。 “我走出帐篷,”她说,“约翰和蒂莫西正——噢!”她又打了个冷战,“我记不清了,我冲到他们中间喊:‘不——不,这不是真的!’蒂莫西不肯听。他威胁约翰,约翰只能开枪——为了自卫。啊!”她大叫一声,双手掩面,“他死了——像块石头——胸口中弹。” “夫人,那对你而言真是可怕的一刻。” “我永远都忘不了。约翰是个男子汉,坚决要去自首,我拼命拦着他。我们争论了一晚上。我一次又一次说‘为了我’。最后他明白了,他不能让我承受这件事公开的后果,想想报上的新闻会是什么标题:丛林中的两男一女,原始的情欲…… “我苦苦哀求,最后约翰妥协了。同行的其他人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蒂莫西之前就在发烧,我们说他是死于高烧,将他埋葬在亚马孙河畔。” 她痛苦地深深叹息,浑身乱颤。 “然后——回到文明世界——从此永远分离。” “有这个必要吗,夫人?” “有,有。蒂莫西虽然死了,但却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样,挡在我们中间——而且将我们分隔得更远。我们彼此道别——是永别。偶尔我也会在社交场合邂逅约翰·德斯帕。我们微笑、寒暄,谁也想不到我们之间有过那么一段往事。但从他的眼中我能看出——他从我的眼中也能了解——我们永不忘怀。” 停顿良久。波洛端详着窗帘,没有打破缄默。 卢克斯摩尔太太拿出粉盒,往鼻子上敷了点粉。魔咒解除了。 “悲剧啊。”波洛说,但语气却十分淡然。 “波洛先生,你也明白,”卢克斯摩尔太太连忙说,“这件事绝不能公开。” “这就难办了——” “不可能。你这位朋友,这位作家——他一定不想毁掉一个无辜女人的一生吧?” “或者连累一个完全无辜的男人上绞架?”波洛嘀咕着。 “你也这么看?那我就放心了。他是无辜的。冲动杀人其实不算犯罪——再说他本来就是正当防卫。除了开枪,他别无选择。所以你能理解吧,波洛先生,必须让外人照旧认为蒂莫西是死于高烧。” 波洛又小声说:“作家的心,有时候出奇的狠。” “你的朋友憎恨女人?要让我们都受罪?但你一定得阻止他,绝不可以。必要时我会把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我会说是我开的枪。” 她已站起身,往后仰着头。 波洛也站起来。“夫人,”他拉起她的手,“夫人,不用牺牲你自己,我会尽量掩盖这件事,不让实情公开。” 一缕甜蜜而娇柔的笑容在卢克斯摩尔太太脸上绽放开来。她轻轻举起手,波洛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得不轻吻了一下。 “一个不幸的女人衷心感谢你,波洛先生。”她说。 简直像一位遭受迫害的女王对衷心的臣子留下的遗言——显然是谢幕前的台词。波洛识趣地告退了。来到街上以后,他猛吸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 第二十一章 德斯帕少校 第二十一章 德斯帕少校 “好一个女人!”赫尔克里·波洛自言自语,“可怜的德斯帕!居然要忍受这些!多么可怕的旅程!”突然,他大笑起来。 他沿着布罗姆普顿路漫步了一段,然后停下脚步,掏出怀表算了算时间。 “啊,还来得及。反正让他等一会儿也没关系。我先去办另一件小事。英国的警察朋友们以前爱唱什么歌来着——多少年了——四十年前?‘喂小鸟吃一小块糖。’” 赫尔克里·波洛哼着早已被遗忘的调子,走进一间专卖女性服饰的豪华商店,来到女袜柜台前,找了一位看上去比较善良、不那么傲慢的女孩,说明他的要求。 “长丝袜?噢,有啊,我们这里有上好的款式,保证是真丝。” 波洛挥手表示不要,又费了一番口舌。 “法国丝袜?加上关税就很贵了啊。” 她又拿出好些盒子。 “很好,小姐,但我想要质地更精致的。” “特级的当然有,但非常非常贵,而且不耐穿,简直像蜘蛛网那么容易破。” “就是那种,对极了。” 这回售货员小姐去了很久,最后总算回来了。 “美极了,不是吗?”她从薄纱套中轻轻抽出质地最最细密、薄如蝉翼的丝袜。 “终于找到了——就要这种!” “很漂亮吧?先生要多少双?” “我要——我想想,十九双。” 柜台后的售货员差点晕过去,幸亏她习惯了顾客的轻慢,依旧站得笔直。 “买两打可以打折。”她轻声说。 “不,就要十九双。颜色最好稍微区别一下,拜托了。” 女孩遵照他的意思挑出十九双丝袜包好,写了账单。 波洛满载而归后,隔壁柜台的女售货员说:“不知道那个幸运的女孩子是谁?这家伙,肯定是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哎,她好像把他缠得结结实实啊。这么贵的丝袜,啧啧!” 波洛不知道店里的小姐们对他的人品评价极低,正慢吞吞往家走。 他进门约半小时后,门铃响了。过了几分钟,德斯帕少校走进来,显然正竭力克制着满腔怒火。“你去找卢克斯摩尔太太,究竟想干什么?”他质问。 波洛微笑着:“我想你猜得到,我是去探听卢克斯摩尔教授之死的真相。” “真相?你以为那女人还能说出什么真相?”德斯帕怒不可遏。 “是啊,我也很怀疑。”波洛承认。 “我想你也看得出来,那女人疯疯癫癫的。” 波洛提出异议。“不对吧,她只是沉溺于浪漫的幻想而已。” “浪漫个屁!她是彻头彻尾的撒谎精。有时我觉得她连自己都能骗过去。” “很有可能。” “这女人太可怕了。那次和她一起出游,简直让人生不如死。” “这一点我完全相信。” 德斯帕猛然坐下。“听着,波洛先生,我跟你说实话。” “你想解释当时的情况?” “我的说法才是事实真相。” 波洛没回答。德斯帕平静地继续说道:“我明白,说了也不见得有什么用。但我肯如实相告,是因为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信不信由你。我无法证明我的说法才是事实。” 他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 “我为卢克斯摩尔夫妇安排行程。老教授为人和蔼,对苔藓和各种植物相当着迷。而她则——哎,你肯定看出她是什么德行了!那次旅程简直是梦魇。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女人——事实上,我极其厌恶她。她的过分热情经常让我尴尬得浑身不自在。头两周倒还好,后来我们都发烧了,她和我的症状比较轻,但老教授的病情很严重。有天夜里——现在请你仔细听好——我坐在帐篷外面,突然远远望见老教授蹒跚着走向河边的灌木丛。他烧得迷迷糊糊,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举动。眼看他快掉进河里了,在那个位置坠河一定会淹死,根本没法救。当时跑去拦他已经来不及了,只有一个办法。我的步枪和平时一样放在身旁。我抓起枪。我有自信,凭我的枪法,可以命中他的腿,让他跌倒。我正要开枪,那白痴女人居然不知从哪儿扑到我身上,嚷嚷着‘别开枪,老天在上,千万别开枪’。她抓住我的手臂,轻轻一拉,子弹刚好出膛——结果正中老教授的后背,他当场死亡! “那真是地狱般的一刻。那愚蠢的女人竟然还不知道她闯了弥天大祸。她不仅没意识到自己该为丈夫的死负责,反而坚信我本来就想枪杀老教授——因为我爱她!你说这算什么!我们大吵一架,她非要对外宣称丈夫死于高烧,我很可怜她,特别是看她还搞不清状况。只要真相大白,她再想欺骗自己也没用了。结果她居然一心认定我爱她爱得如痴如狂,我真受不了。如果她到处宣扬这些,那就麻烦了。最后我只好同意照她的意思办——我承认,我是想换个清静。毕竟死于高烧或死于意外没什么区别。尽管这女人蠢得无可救药,但我也不想让她经历种种难堪。第二天,我宣布教授因高烧不幸去世,为他举行了葬礼。几位抬尸人当然知道内情,不过他们对我很忠诚,如果有必要,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肯宣誓作证。我们安葬了卢克斯摩尔教授,回到文明世界。此后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躲开那个女人。” 他停下来,平静地说:“波洛先生,这就是我的说法。” 波洛慢慢地说:“那天晚饭时,夏塔纳先生提起的就是这件事,至少你是这么认为的吧?” 德斯帕点点头。“他一定是听卢克斯摩尔太太说的,要从她嘴里套出话来别提多容易了。这种事最对他的胃口。” “这种把柄落到夏塔纳那种人手里,对你来说可能相当危险。” 德斯帕耸耸肩。“我不怕夏塔纳。” 波洛没答话。德斯帕又从容地说:“还有一句:没错,我完全有让夏塔纳去死的动机。好了,我已经言无不尽,信不信由你。” 波洛伸出手。“我相信你,德斯帕少校。我完全相信南美洲那件事的经过正如你刚才描述的那样。” 德斯帕两眼一亮。“谢谢。”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然后热烈地握了握波洛的手。 第二十二章 来自康比埃克的证据 第二十二章 来自康比埃克的证据 巴特尔警司正在康比埃克警局里了解情况。满面红光的哈普警督用悦耳的德文郡口音慢条斯理地说:“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似乎看不出什么问题。医生没有异议,所有人也都没有异议。有什么不对劲吗?” “再说说那两个瓶子。我想弄清楚一点。” “一瓶是无花果糖浆,她好像是按时服用的。另一瓶是她一直用的帽漆,准确说是她的陪侍在用,拿来给她的一顶花园帽增色。帽漆还剩很多,瓶子裂了,是班森太太自己吩咐:‘倒进那个旧瓶子里吧——无花果糖浆的瓶子。’这很正常。仆人们都听见了。陪侍梅瑞迪斯小姐、做家务的女仆、客厅女仆——证词都一致。帽漆装进了无花果糖浆的旧瓶子,跟其他杂物一起放在浴室里最高的架子上。” “没贴个新标签?” “没有。实在太粗心了。验尸官强调了这一点。” “接着说。” “出事那天晚上,死者走进浴室,拿了瓶无花果糖浆,倒了一杯喝下去,才发现喝错了。家里人赶紧请医生,但医生出诊去了,过了一段时间才联系上。他们全力抢救,但她还是死了。” “她自己也相信是意外?” “噢,是啊,大家都这么想。不知怎么就搞混了瓶子。有人猜是不是女仆掸灰尘的时候放错的,但她发誓没有。” 巴特尔警司默默思索着。真是易如反掌。从上面的架子拿下一个瓶子,跟另一个对换。这种失误很难追查,很可能戴了手套,总之瓶子上最后的指纹一定属于班森太太本人。是啊,轻而易举,极其简单。但这仍是一次谋杀!完美的犯罪。 但动机是什么?这一点依然困扰着他——为什么杀人? “班森太太死后,这位梅瑞迪斯小姐没分到遗产吧?”他问。 哈普摇摇头。“没有。她才去了六个星期左右。我想那个地方应该不好混,年轻女孩在那儿通常都待不了多久。” 巴特尔还是想不通。待不了多久,显然说明女主人不好相处。但如果安妮·梅瑞迪斯住不下去,大可以像前几任陪侍那样一走了之,没必要杀人——除非她纯粹是对女主人怀恨在心。他摇摇头。这个思路不太合理。 “分到班森太太遗产的都有谁?” “我也不太清楚,她的侄儿侄女吧。但是钱不多——分了以后就不多了——听说她的大部分收入来自养老金。” 那就没什么可疑了。但班森太太死得突然,而安妮·梅瑞迪斯对她在康比埃克城待过这件事只字不提,这不免令人很不放心。 他不辞辛劳地走访了很多人。医生的结论十分清楚果断:没有理由认为班森太太的死不是意外;那位小姐——想不起她姓什么了,人很不错,但非常无助——当时她情绪低落,不堪重负。还有教区牧师,他对班森太太的最后一位陪侍还有印象——朴实的好女孩,经常陪班森太太去教堂。至于班森太太——人倒是不难相处,只不过对年轻人有点严厉。她是虔诚的基督徒。 巴特尔又找了几个人,却没打听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安妮·梅瑞迪斯小姐几乎被遗忘了。她在当地住过几个月——仅此而已——而且她的个性并不鲜明,很难给人留下长久的印象。说来说去,只有“可爱的小姑娘”这种形容。 班森太太的形象则鲜明一点——自以为是、性格强势的女人,对陪侍们呼来喝去,又经常换仆人,人缘不怎么样,但也仅限于此。 然而,巴特尔警司离开德文郡的时候,直觉强烈地告诉他,安妮·梅瑞迪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蓄意谋杀了她的雇主。 第二十三章 一双丝袜的证据 第二十三章 一双丝袜的证据 当巴特尔警司乘坐的火车驶向英格兰东部时,安妮·梅瑞迪斯和露达·达维斯正坐在赫尔克里·波洛的客厅里。 一早收到邮寄来的邀请函时,安妮不想赴约,最终露达说服了她。 “安妮,你真懦弱——没错,懦弱。学鸵鸟把脑袋埋进沙丘有什么用呢?既然发生了谋杀,你又是嫌疑人之一——也许是看上去最不像凶手的那一个——” “那就糟了,”安妮调侃道,“看上去最不像凶手的人,往往才是真凶。” “可你是例外,”露达不为所动,“所以别把鼻子翘得那么高,好像谋杀的味道太难闻,跟你无关似的。” “本来就跟我无关。”安妮坚持说,“我的意思是,我愿意回答警方的任何问题,但这个人,这位赫尔克里·波洛,却是局外人。” “如果你一味逃避,想撇得干干净净,他会怎么想?他会以为你做贼心虚。” “我当然没什么可心虚的。”安妮冷冷答道。 “亲爱的,我明白,你不可能杀人。但是多疑的外国佬哪懂这些?我看我们还是高高兴兴去他家一趟,否则他会跑来这里,找仆人们东问西问。” “我们没有仆人。” “可我们有艾斯特维尔太太,她跟谁都能说三道四!走吧,安妮,去吧,一定很好玩。”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安妮固执己见。 “当然是想抢在警方前面。”露达不耐烦地说,“他们都这样——我是指业余侦探,他们认定苏格兰场的人全是没脑子的饭桶。” “你觉得波洛这个人聪明吗?” “他看起来不像福尔摩斯。”露达说,“我猜他年轻时很厉害,现在当然老糊涂了。他至少六十岁了吧。噢,走吧,安妮,去会会这老头。没准儿他会说起其他几个人的劣迹呢。” “好吧。”安妮说完又补了一句,“露达,你真有兴致。” “大概因为跟我无关吧。”露达说,“你真傻,安妮,偏偏没在关键时刻抬头瞄一眼。要不然光靠勒索,你下半辈子就可以过公爵夫人的奢侈生活了。” 于是,那天下午三点钟,露达·达维斯和安妮·梅瑞迪斯坐在波洛那整洁的客厅里,用旧式的玻璃杯喝黑莓汁。她们一点都不喜欢喝,却又不便拒绝。 “小姐,非常感谢你接受我的邀请。” “能帮的忙我会尽量帮。”安妮低声答道。 “是关于记忆的小问题。” “记忆?” “是的,我已经拿这些问题去问过洛里默太太、罗伯茨医生和德斯帕少校。哎,没有一个人能给出我期待的答案。” 安妮依然疑惑地打量着他。 “小姐,我想请你回忆一下那天晚上夏塔纳先生家的客厅。” 一缕疲惫的阴影掠过安妮的脸庞。难道她永远摆脱不了那场噩梦吗? 波洛留意观察她的表情。 “我明白,小姐,我明白,”他和颜悦色地说,“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这很正常,你这么年轻,头一次面对那么恐怖的场面。也许你从不了解、从没目睹过这种凶杀现场。” 露达的双脚在地板上不安地挪动着。 “嗯。”安妮说。 “请回忆当时的情形,告诉我,你印象中那个房间是怎样的?” 安妮疑虑重重地瞪着他。“我没听懂。” “是这样,椅子、桌子、摆设、墙纸、窗帘、火钳……你全都看见了。不能描述一下吗?” “噢,明白了。”安妮略一迟疑,皱皱眉,“挺难的,我可能记不清了。墙纸的式样我真说不上来,墙上好像刷了油漆——颜色不太明显。地上铺了地毯。有一架钢琴。”她摇摇头,“别的就真没印象了。” “你没尽力啊,小姐。你肯定还记得某个东西、某件摆设、某个小玩意儿什么的?” “我记得有一盒埃及珠宝,”安妮慢吞吞地说,“在窗户旁边。” “噢,对,在房间另一头,离放匕首的桌子很远。” 安妮望着他。“我没听说匕首放在哪一张桌子上。” 她可不笨,波洛暗想,但赫尔克里·波洛也不傻!如果她更了解我一点儿,就会知道我从来不设这么明显的陷阱! 他大声问:“你说有一盒埃及珠宝?” 安妮热心地补充:“没错——有些珠宝非常漂亮,蓝的和红的,还有珐琅。一两个迷人的戒指,以及甲虫型的宝石——但我不太喜欢。” “夏塔纳先生是个大收藏家。”波洛嘀咕着。 “那肯定啊,”安妮附和道,“屋里那么多东西,别人一下子怎么看得过来。” “那么,你说不出什么特别引起你注意的东西了。” 安妮微笑着说:“只有一瓶菊花,好久没换水了。” “啊,是的,仆人们有时不太留意这些。”波洛沉默了一会儿。 安妮怯生生地说:“恐怕我没注意到——你想让我注意的东西。” 波洛和蔼地笑了笑:“没关系,孩子,本来机会就不大。告诉我,你最近见过德斯帕少校吗?” 他发现女孩脸上泛出浅浅的红晕。 “他说很快还会再来看我们。” 露达气呼呼地插话:“他不是凶手!安妮和我坚信这一点。” 波洛冲她们眨眨眼睛。 “他多么幸运啊——这么迷人的两位小姐都信任他。” “天哪,”露达暗想,“这家伙显出法国人的本性来了,真让人尴尬。” 她起身开始欣赏墙上的几幅铜版画。“真不错啊。”她称赞道。 “确实不错。”波洛回答。 “小姐,”他望着安妮,踌躇了半晌才说,“不知道能否再请你帮个忙——噢,跟谋杀调查无关,完全是私事。” 安妮有些惊讶,波洛装出满脸尴尬的样子。“是这样,你知道,圣诞节快到了。我得给一大堆侄女、侄孙女买礼物。这年头要挑选年轻小姐喜欢的东西有点难。哎,我的眼光已经过时了。” “然后呢?”安妮欣然问道。 “长丝袜,嗯,用长丝袜当礼物怎么样?” “挺好的,收到丝袜会很开心的。” “那我就放心了。有劳你,我买了一些不同颜色的丝袜,一共大概有十五六双,麻烦你每双都看看,帮我挑出六双你觉得最讨人喜欢的,好吗?” “没问题。”安妮笑着站起来。 波洛领她来到壁龛里的一张桌子旁边——桌上的东西有点乱,但她并不了解赫尔克里·波洛对秩序和整洁那招牌式的癖好。桌上乱糟糟地堆着一些毛皮手套、日历和糖果盒。 “我要提前寄包裹,”波洛解释说,“你看,小姐,就是这些丝袜,拜托你帮我挑六双出来。” 他转身拦住跟过来的露达。 “至于这位小姐,我要请她看一件东西。梅瑞迪斯小姐,我猜你肯定不想看。” “是什么?”露达追问。 他压低嗓门:“一把匕首,小姐——曾经有十二个人用它刺死一个男人。是国际列车公司送给我的纪念品。” “好恐怖啊!”安妮惊呼。 “哇!让我瞧瞧。”露达说。 波洛边带她走向另一个房间边说:“国际列车公司把它送给我,是因为——” 他们出去了。 三分钟后,他们回来了,安妮迎了上去。“波洛先生,我觉得这六双最漂亮,完美的黄昏色调。另外这种颜色浅一点儿,到了夏天,衬着傍晚的光线,会很迷人。” “太感谢了,小姐。” 波洛又请她们喝黑莓汁,她们婉言谢绝了。最后他送她们到门口,边走边热络地聊着。客人走后,他回到客厅,直接动手整理乱成一团的桌子。那些丝袜依然胡乱堆放着。波洛数了数安妮挑出来的六双,又点了点剩下的丝袜。 之前他一共买了十九双,现在只剩十七双了。他缓缓点了点头。 第二十四章 排除三个凶手? 第二十四章 排除三个凶手? 巴特尔警司一回伦敦就直接来找波洛。安妮和露达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 警司二话不说,立刻将他在德文郡的调查结果复述了一遍。 “找到目标了——毫无疑问。”他总结道,“夏塔纳所谓的‘日常生活中的偶然事故’就是指这个。但动机很难想象。她为什么要害死女主人?” “朋友,这一点我倒是有眉目了。” “请讲,波洛先生。” “今天下午我做了一个小试验。我请梅瑞迪斯小姐和她的朋友来这儿,照例问她那天晚上房间里有什么东西。” 巴特尔好奇地注视着他。 “你还抓着这个问题不放啊。” “嗯,而且很管用,让我掌握了不少线索。梅瑞迪斯小姐十分多疑,绝不会轻易卸下戒心。于是赫尔克里·波洛使出最妙的计策,故意设下拙劣的‘陷阱’。她提到一盒珠宝,我就说:‘在房间另一头,离放匕首的桌子很远?’她没上当,巧妙地绕开了。于是她深感得意,无形中放松了警惕。原来这次邀请的目的就是这个!想给她下套,让她承认知道匕首放在什么地方——我的意图被她发现了!她自以为击败了我,心情大好,于是大谈特谈那盒珠宝,可见她当时特别注意那些东西。但房间里的其他情况她都没印象了——只记得有一瓶菊花没换水。” “嗯。”巴特尔说。 “嗯,这很有价值。假设我们对这女孩一无所知,从她的言语中我们也不难窥见她的性格。她对花很在意——所以她喜欢花?不,那房间里有一大盆早开的郁金香,按理说爱花的人不至于错过,但她却没提及。不,她是以一个领薪水的陪侍的身份发言的——为瓶里的花换水是她从前的职责——而且这女孩喜欢珠宝,特别关注珠宝。这不是很有启发吗?” “嗯,”巴特尔说,“我逐渐明白你的用意了。” “没错,按我前几天说的,我会亮出所有底牌。那天你介绍她的履历时,奥利弗太太突然语出惊人,我立刻联想到一个重要问题。那次谋杀应该不是谋财害命,因为班森太太死后梅瑞迪斯小姐仍然需要继续工作来维持生计。那她的动机是什么?我研究了梅瑞迪斯小姐显示出来的性格特征。她生性怯懦,缺钱花,衣着却很讲究,喜欢浮华的东西。这种人与其说会杀人,倒不如说做贼的可能性更大吧?我立刻问埃尔顿太太平时的生活习惯怎么样,你说她比较粗心,于是我有了一个假设。如果安妮·梅瑞迪斯小姐存在人格缺陷——有在大商场顺手拿点小东西的癖好;假设这位贫穷的小可爱有一两次私自拿了雇主的东西,比如胸针、一两枚银币、一串珠子什么的;散漫、不爱整理东西的埃尔顿太太或许会将丢东西归咎于自己的粗心大意,不会怀疑温柔的小保姆。但如果雇主的性格不同——比方说一个特别细心的人——没准就会指控安妮·梅瑞迪斯是小偷。这可能成为她的杀人动机。那天晚上我说过,梅瑞迪斯小姐只会因恐惧而杀人。她知道雇主会指证她盗窃;只有一种自救的办法——她的雇主一定得死。于是她把瓶子掉了包,班森太太死了,至死都以为是自己弄错了,完全不怀疑吓得魂不守舍的陪侍女孩动过手脚。” “有可能,”巴特尔警司说,“虽然只是假设,却很有可能。” “朋友,不仅有可能,而且可能性非常大。今天下午我还设下了一个巧妙的小圈套——在她躲过假圈套之后,还有一个真正的圈套。如果我的怀疑是正确的,安妮·梅瑞迪斯必然无法抗拒一双昂贵的真丝长袜!我请她帮个小忙,故意表露出我其实不太清楚到底有多少双丝袜。然后我走出房间,留下她一个人——朋友,结果我的十九双丝袜变成了十七双,另两双进了安妮·梅瑞迪斯的手提包。” “哟!”巴特尔警司吹了一声口哨,“真敢冒险啊。” “一点儿也不。她认为我怀疑她什么?谋杀。那偷一两双丝袜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是去抓贼。何况小偷或者有偷窃癖的人总以为可以掩人耳目。” 巴特尔点点头。 “确实如此,蠢得难以置信,一次得手难道次次都能得手?唔,我看真相已经一目了然了。安妮·梅瑞迪斯小偷小摸的毛病被雇主发现,于是她将瓶子从一个架子挪到另一个架子上。我们知道这是谋杀,但根本没法证明。这是第二桩成功的犯罪了。罗伯茨逃脱了法网,安妮·梅瑞迪斯也逃脱了法网。但夏塔纳一案呢?杀死夏塔纳的凶手是安妮·梅瑞迪斯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不对劲,”他闷闷不乐地说,“她不太敢冒险。掉包两个瓶子,可以。她知道没人会怀疑到她,安全得很,因为任何人都有机会下手!当然,她未必能得手。可能班森太太喝之前就发现拿错了瓶子,也可能喝了却没死。这就是我所谓的‘期待型’谋杀,成功与否存在不确定因素。而事实上她成功了。然而夏塔纳一案的情形截然不同,凶手经过深思熟虑,下手时极为大胆,而且目标非常明确。” 波洛点点头。“我同意。两个案子的性质不同。” 巴特尔揉揉鼻子。“所以,似乎可以排除她在这一案中的嫌疑。罗伯茨和安妮·梅瑞迪斯都排除了。德斯帕呢?你探访卢克斯摩尔太太有收获吗?” 波洛介绍了昨天下午的奇遇。 巴特尔咧咧嘴。“我知道那种女人,你根本分不清哪些话是她们的真实回忆,哪些是信口胡编。” 波洛继续介绍了德斯帕来访的经过,以及他的证词。 “你相信他吗?”巴特尔突然问。 “我信。” 巴特尔叹了口气:“我也信。他不是那种看上别人的太太就开枪杀人的类型。打官司离婚不就行了?那种事天天都在发生,而且他又不担任公职,不会因此毁掉前途。不,我认为夏塔纳先生看走了眼,这第三号凶手其实并不是凶手。” 他看着波洛。 “那么剩下的是——” “洛里默太太。”波洛说。 电话铃响了,波洛起身去接。他说了几句,等了一会儿,又说了几句。随后他挂了电话,回到巴特尔旁边。 他一脸严肃。 “是洛里默太太,”他说,“要我去找她——现在就去。” 他和巴特尔四目相对,然后缓缓摇头。 “难道我弄错了?”巴特尔说,“你料到这一步了吗?” “我感觉很奇怪,”赫尔克里·波洛说,“仅此而已,很奇怪。” “你最好去一趟,”巴特尔说,“也许可以直接问出真相。” 第二十五章 洛里默太太如是说 第二十五章 洛里默太太如是说 天气不太好,洛里默太太的房间光线暗淡,略显凄凉。她也形容憔悴,显得比上次波洛来访时衰老许多。 她依然带着自信的微笑招呼了波洛。 “谢谢你这么快赶来,波洛先生,我知道你是大忙人。” “乐意效劳,夫人。”波洛微鞠一躬。 洛里默太太按了壁炉旁的电铃。 “边喝茶边聊吧。不知你怎么想,但我觉得不先铺垫一番,直接就谈机密话题,不太合适。” “那么我们要谈的是机密话题?” 此时女仆应铃声而来,洛里默太太便没答话。女仆听了吩咐走后,她才不动声色地说:“还记得吗,上次你说只要我邀请,你就来。想必你已经猜到我今天请你过来的原因了吧?” 话题暂时告一段落。茶端来了,洛里默太太边倒茶边机敏地聊起当天的时事逸闻。 波洛见缝插针:“听说前几天你和梅瑞迪斯小姐一起喝茶。” “是啊。你最近见过她?” “今天下午刚见过。” “她在伦敦?还是你去了沃林福德?” “不,她和她的朋友赏脸来探望我。” “啊,那位朋友。那天我没碰上。” 波洛微笑道:“这次案件倒是促成了几段交情。你和梅瑞迪斯小姐一起喝茶,德斯帕少校也和梅瑞迪斯小姐有来往。唯一例外的只有罗伯茨医生。” “前几天我打桥牌时还遇到他,”洛里默太太说,“他还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 “还那么爱打桥牌?” “是啊,叫牌还是胆大得离谱——但经常得手。”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最近见过巴特尔警司吗?” “也是今天下午见过。你来电话时,他就在我旁边。” 洛里默太太用手挡住映在脸上的炉火光芒。“他的进展如何?” 波洛正色答道:“巴特尔的动作不快,夫人。但他一点一滴查下来,总算也有些眉目了。” “是吗?”她的嘴唇微翘,略带讽刺之意。 她又说:“他没少盯着我呀。估计把我从少女时代到现在的经历都挖了个遍。他找我的朋友打听,又和我的仆人聊天——包括我现在的和以前的仆人。我不知道他想查什么,但他肯定没查到。还不如直接听我说的版本,我说的全是实话。我跟夏塔纳先生没什么交情。我说过是在卢克索认识他的,点头之交而已。巴特尔警司总不能否定这些事实。” “也许是吧。”波洛说。 “你呢,波洛先生?你没调查吗?” “调查你,夫人?” “我正是这个意思。” 矮小的老头缓缓摇着头。 “那样没用。”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我就直说了吧,夫人。从一开始,我就发现那天晚上在夏塔纳先生房间里的四个人当中,你的头脑最好,最冷静,最讲逻辑。如果要我赌一把,这四人当中有谁能策划一次谋杀,并且全身而退,我一定会把赌注压在你身上。” 洛里默太太眉毛一挑。 “我该受宠若惊吗?” 波洛无视她的打岔,继续说下去:“要想成功执行一次谋杀,通常必须预先构思好每一步细节,考虑一切可能的偶然因素。时间务必精确无误,地点务必精挑细选。罗伯茨医生或许会因为过于自信而仓促动手;德斯帕少校或许会因为过于慎重而下不了手,梅瑞迪斯小姐也许会晕头转向而暴露自己。而你,夫人,绝不至于如此。你头脑清醒、冷静,足够果敢,你的决心将会压倒瞻前顾后的种种顾虑。而且你不是那种会丧失理智的女人。” 洛里默太太默坐了一两分钟,唇边挂着古怪的笑容。最后她说:“原来如此,波洛先生——你认为我是那种能实行完美谋杀的女人。” “至少你对这一看法并不反感。” “真有意思。所以你觉得只有我能成功地谋杀夏塔纳。” 波洛缓缓答道说:“这里有些小问题,夫人。” “是吗?我洗耳恭听。” “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刚才的一句话:要想成功执行一次谋杀,通常必须预先构思好每一步细节。请注意‘通常’这两个字。还有另一种成功的犯罪模式。如果你突然对人说:‘扔一块小石头,看看能否打中那棵树。’那人不假思索,立刻动手——成功率往往非常高。但如果他再试一次,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他开始盘算:‘用这样的力道就可以了——不要太重——稍微往右一点——再往左。’而第一次成功时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几乎条件反射般,跟动物的反应十分相似。夫人,这种犯罪,是一时冲动,灵感突现,天才的光芒瞬间闪动——没有时间犹豫或思考。夫人,谋杀夏塔纳先生的罪行正属于这一类。杀意起得突然,灵光乍现,迅速下手。” 他摇摇头。“夫人,这根本不是你可能犯下的那种罪行。如果你想杀夏塔纳先生,一定是蓄谋已久。” “我明白了。”她的手轻轻摇摆,挥开炉火投在脸上的热量,“当然,这不是预谋行凶,所以凶手不可能是我——呃,波洛先生?” 波洛又鞠一躬。“是的,夫人。” “可是——”她上身前倾,挥动的手停住了,“的确是我杀了夏塔纳,波洛先生。” 第二十六章 真相 第二十六章 真相 沉默——长久的沉默。房间里越来越暗,炉火跃动着,闪烁着。洛里默太太和赫尔克里·波洛的视线都没有投向对方,而是凝望着火光。时间仿佛暂时停止了流动。最后赫尔克里·波洛长叹一声,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原来是这么回事——一直是这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杀他,夫人?” “我想你知道我的动机,波洛先生。” “因为他了解你的一些事?很久以前的事?” “是的。” “那件事是——另一起死亡事件吗,夫人?” 她垂下头。 波洛轻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今天为什么找我来?” “你说过,我总有一天会这么做。” “是的——那是我的希望。夫人,我很清楚,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查出你的过去,那就是靠你自己的意愿。如果你不想说,你就会守口如瓶,你的秘密将永远尘封。但至少有一线机会——也许你愿意开口。” 洛里默太太点点头。“你的确有先见之明——那种倦意,那种寂寞——”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波洛好奇地审视着她。“真的是这样?嗯,我能理解。” “孤独——无尽的孤独。没有人能了解,除非他跟我一样,背负着过去,苟活下来。” 波洛温和地说:“我可以略表同情吗?会不会很失礼?” 她微微低下头。“谢谢你,波洛先生。” 又一阵沉默,然后波洛的语气稍明快了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夫人,你认为夏塔纳先生晚餐时说的那番话,是直接威胁你?” 她点点头。“我立刻领悟到他那番话是说给有心人听的,那个人就是我。所谓‘毒药是女人的武器’正是暗示我。他知道。以前我就怀疑过。他曾故意提起一场著名的审判,当时他牢牢盯着我,目光中带着某种怪诞的暗示;而到了那天晚上,我完全确定了。” “而且你也预料到他下一步的打算。” 洛里默太太冷冷答道:“巴特尔警司和你都在场,这绝不是巧合。我想夏塔纳是要向你们炫耀,表示他发现了不曾被人怀疑过的犯罪。” “你用了多长时间作决定,夫人?” 洛里默太太有些迟疑。 “很难回想我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产生那个念头的。”她说,“晚餐开始之前我就注意到了那柄匕首。回客厅时,我偷偷拿起来藏进袖子里,没被人发现。我很有把握。” “毫无疑问,夫人,你的动作非常迅捷。” “我已下定决心,只需付诸实践就可以了。风险固然很大,但我认为值得一试。” “你的冷静,你对局势的精确判断……发挥了作用。嗯,我明白。” “我们开始打牌,”洛里默太太的声音冰冷而不带感情,“终于等到了机会。那一局我是明手,我慢慢走到房间对面的壁炉旁,夏塔纳正打瞌睡。我看了看另外三人,他们正专心打牌,我俯下身——动手——”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但转瞬间又变回原来的超然淡定。 “我跟他说话,心想可以借此来制造不在场证明。我故意提到炉火,假装他回答了,然后又说了两句‘是啊,我也不喜欢电暖气’之类的。” “他完全没叫?” “没有。他好像闷哼了一声——仅此而已。估计在远处听起来像小声说话。” “然后呢?” “然后我回到牌桌边。他们正在打那局的最后一墩。” “你坐下来接着打?” “是的。” “依然能够对牌局全神贯注,甚至两天后还能回忆起每一局的叫牌和出牌。” “是的。”洛里默太太说。 “太惊人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往椅背上一靠,点了几次头,随即神色一变,又摇了摇头。 “但我还有点想不通,夫人。” “嗯?” “我总感觉忽略了什么。你是个思虑周全、事事都反复衡量的女人。出于某种原因,你决定冒巨大的风险。你尝试了——也成功了。然后,不出两星期,你却改变了心意。坦白说,夫人,坦白说,这很难令我信服。” 她的唇角古怪地微微抽动起来。 “说得很对,波洛先生,你确实忽略了某个因素。梅瑞迪斯小姐有没有告诉你,前几天她在什么地方遇到我的?” “没记错的话,她说是在奥利弗太太家附近。” “应该是吧。但我指的是确切的街名。安妮·梅瑞迪斯是在哈利街遇到我的。” “啊!”波洛凝视着她,“我有些明白了。” “嗯,不愧是波洛先生。当时我是去找一位专科医生看病。他证实了我心里的怀疑。” 她的笑容绽开了,不再显得扭曲和苦涩,反而变得异常甜美。“我打不了多久桥牌了,波洛先生。噢!医生没说那么多,他比较委婉,说是如果我精心保养的话,也许还能活好几年。但我不愿意战战兢兢地过日子,我不是那种女人。” “嗯,嗯,我慢慢了解了。”波洛说。 “这就有很大区别了。所以我最多只能再活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不可能更久。刚从医生那里出来,我就碰见了梅瑞迪斯小姐。我请她一起喝茶。” 她稍一停顿,又说:“我毕竟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恶毒女人。喝茶时我一直在思考。那天晚上我的举动,不仅已经无可挽回地夺走了夏塔纳的生命,而且深深影响了其他三个人的生活。因为我的所作所为,罗伯茨医生、德斯帕少校和安妮·梅瑞迪斯,这些未曾伤害我的人都经受了折磨,甚至身处险境。仅就这一点而言,至少我还可以补救。我倒不太担心罗伯茨医生或德斯帕少校的麻烦——虽然他们面对的人生道路远比我长得多。他们是男人,可以自己照管自己。但当我望着安妮·梅瑞迪斯的时候——” 她又踌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安妮·梅瑞迪斯还是个孩子,她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这件事也许会毁了她的一生。这个念头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波洛先生,这个想法在我心里盘桓了很久,我明白那天你的话应验了。我无法继续保持沉默,所以今天下午我给你打电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赫尔克里·波洛上身前倾,透过渐深的暮色,仔细端详着洛里默太太。她也同样静静地凝视他,泰然自若。 终于,波洛说:“洛里默太太,你确定——请如实告诉我,谋杀夏塔纳先生真的不是预谋在先?你真的没有事先策划?一开始去赴宴时,你并没有抱着杀心?” 洛里默太太瞪着他好一会儿,使劲摇头。“没有。” “这次谋杀不在你的计划之内?” “那当然。” “那么——那么——噢!你撒谎——你一定在撒谎——” 洛里默太太的声音如冰刃般刺穿空气。 “真的,波洛先生,你太忘乎所以了。” 小个子猛地跳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不时迸出几个单词。突然他说了声“不好意思”,然后走过去开了电灯。 他返身坐回椅子里,两手按住膝盖,直盯着女主人。 “问题是,”他说,“难道赫尔克里·波洛有可能弄错?” “没有人永远正确。”洛里默太太冷冷答道。 “不,”波洛说,“我永远正确,从来如此,这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可现在,看上去我好像真的错了,这让我很不舒服。人们会假设你很清楚自己都说了什么,毕竟是你一手制造的谋杀啊!但不可思议的是,赫尔克里·波洛居然比你更了解你的作案经过。” “不可思议,而且极为荒谬。”洛里默太太的声音更加冷淡。 “那么,是我疯了。我肯定疯了。不——对天发誓——我没有疯!我是正确的,我一定是正确的。我愿意相信你杀了夏塔纳先生——但不可能用你刚才描述的那种方式。一个人的行为不可能违背他的个性!” 他停住了。洛里默太太愤怒地深吸一口气,紧咬嘴唇。她刚要开口,波洛就抢先说:“要么你早已计划好谋杀夏塔纳——要么你根本没杀他!” 洛里默太太厉声反驳:“我看你真的疯了,波洛先生。既然我愿意承认谋杀,当然不可能隐瞒杀人的方式,否则又有什么意义?” 波洛又起身在房中兜了一圈,回到座位上时,态度为之一变,变得既温和又亲切。 “你没杀夏塔纳,”他轻声说,“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哈利街。孤零零站在人行道上的小安妮·梅瑞迪斯。我也看见了另一个女孩——很久很久以前,曾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地走过漫漫长路的另一个女孩。是的,我完全明白了。但还有一个问题我不懂——为什么你如此肯定凶手是安妮·梅瑞迪斯?” “真的,波洛先生——” “再争辩也没用,别对我撒谎了,夫人。告诉你,我知道真相。我理解那天在哈利街涌上你心头的那种感情。你不会为罗伯茨医生顶罪——噢,不!你也不会为德斯帕少校挺身而出。可是安妮·梅瑞迪斯不一样。你同情她,是因为她做了你当年做过的事。你甚至还不清楚——这是我的猜测——她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但你非常肯定她就是凶手。案发那天晚上,巴特尔警司请你谈谈对这个案子的看法,其实当时你已经心中有数了。是的,我都知道。所以再对我撒谎是没用的。你明白了吗?”他停下来,等待回应,但洛里默太太不做声。他满意地点点头。 “是的,你的判断很准确,这很难得。你的行为非常高尚,夫人,自己揽下罪责,让那孩子得以解脱。” “你忘了,”洛里默太太淡然答道,“我并不是无辜的女人。波洛先生,多年前我杀死了我的丈夫。” 片刻的沉寂。 “原来如此,”波洛说,“这符合正义,也仅仅是正义。你富于逻辑思维,愿意为当年的罪行承担责任。谋杀就是谋杀——无所谓被害人是谁。夫人,你很勇敢,而且心明眼亮。但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如此肯定?你怎么知道杀死夏塔纳先生的凶手就是安妮·梅瑞迪斯?” 洛里默太太深深叹息。在波洛的坚持面前,她放弃了最后的抵抗。她像个孩子那样,直接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她说,“我亲眼看见了。” 第二十七章 目击证人 第二十七章 目击证人 波洛突然放声大笑,完全控制不住。他的头朝后仰,高亢的法式笑声充盈着整个房间。“对不起,夫人,”他边揉眼睛边说,“我失态了。我们又是争论,又是推理,到处问问题!我们还诉诸心理学理论——结果到头来,竟然有一位目击证人!请你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吧,拜托。” “当时已经很晚了,安妮·梅瑞迪斯是那一局的明手。她起身看搭档的牌,然后在屋里逛了逛。那一局没什么意思,局势一目了然,没必要认真研究。打到最后三墩时,我抬头朝壁炉的方向看了一眼。安妮·梅瑞迪斯正俯身对着夏塔纳先生。我望去那一刻她刚好直起身——她的手搁在他胸前——那动作令我吃了一惊。她直起身时我看见了她的表情,她迅速往我们这边一瞥,神色中饱含着负罪感和恐惧。当然,我当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纳闷那女孩究竟在干什么。后来——我才明白。” 波洛点点头。“但她不知道你是知情人,不知道你发现了她?” “可怜的孩子,”洛里默太太说,“她还年轻,却已经是惊弓之鸟——她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我为她保密,你觉得奇怪吗?” “不,不,不会。” “何况又意识到我——我自己——”她耸耸肩,没说完,“我又有什么资格指控她呢?那是警方的工作。” “没错,但今天你又更进一步。” 洛里默太太黯然答道:“我从来不心软,从来不爱滥施同情,但是人上了年纪,难免慢慢染上这种毛病。请相信,我很少被同情心操纵。” “同情心的指引未必可靠,夫人。安妮小姐年轻、脆弱,看上去羞怯而慌张——噢,是的,她似乎很值得同情。然而我不同意。夫人,想不想听听安妮·梅瑞迪斯小姐为什么要杀夏塔纳先生?因为他知道她以前当陪侍时做的事:她小偷小摸的毛病被女主人发现了,于是就害死了女主人。” 洛里默太太颇为震惊。 “这是真的吗,波洛先生?” “毫无疑问。她那么温顺,那么低调——大家都这么说。呸!夫人,小安妮·梅瑞迪斯非常危险!为了自己的安全和舒适,她会凶狠地、狡诈地暗算别人。两次谋杀对安妮小姐来说绝不是终点,她会越来越有自信。” 洛里默太太厉声说:“你的话太恐怖了,波洛先生,太恐怖了!” 波洛站起身。“夫人,我该告辞了,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洛里默太太似乎有些迟疑。她勉力维持着原有的气度:“如果我愿意,波洛先生,我会彻底否定我们刚才这番谈话。记住,你没有证人。我刚才所说的案发当晚的情形——嗯,仅限于你知我知。” 波洛正色答道:“夫人,未经你同意,我不会采取行动。请放心,我自有办法。现在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他将她的手举到唇边。 “恕我冒昧,夫人,你是全天下最了不起的女人。向你致以我最高的敬意。没错,千里挑一的奇女子。啊,你甚至没做另外九百九十九个女人忍不住会做的事。” “什么事?” “你没说出除掉你丈夫的原因——没有辩称他根本就该死!” 洛里默太太强打起精神。 “说真的,波洛先生,”她冷冷答道,“我的动机与别人完全无关。” “了不起!”波洛称赞道。他再次将她的手举到唇边,然后转身离去。 外头很冷,波洛东张西望,却没找到出租车。他慢慢朝国王路的方向走,边走边冥思苦想。他时而点点头,又摇了一次头。 他回头张望。有人踏上洛里默太太家门前的台阶,那身材很像安妮·梅瑞迪斯。他踌躇片刻,不知该不该转身,但最后还是继续前行。 回到家,巴特尔警司已经走了,没留口信。他打电话给警司。 “喂,”听筒里传出巴特尔的声音,“有收获吗?” “收获不小。朋友,我们得盯紧梅瑞迪斯小姐——事不宜迟。” “我已经盯住她了——为什么这么急?” “朋友,因为她可能是个危险人物。” 巴特尔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懂你的意思。但现在人手紧张——噢,好吧,不能抱侥幸心理。其实我给她写了封信,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明天要去拜访她。让她担惊受怕一下也好。” “至少有这种可能。我能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很荣幸与你同行,波洛先生。” 波洛挂了电话,陷入沉思。 他心神不定,在壁炉前坐了很久,眉头深锁。最后,他将种种不祥的预感和深深的疑惑推到一边,上床睡觉。 “明早再说吧。”他喃喃自语。 但第二天一早的巨变,却彻底出乎他的意料。 第二十八章 自杀 第二十八章 自杀 电话铃声响起时,波洛正坐着喝咖啡、吃面包卷当早饭。他拿起听筒,里面传来了巴特尔的声音:“波洛先生?” “嗯,是我。有什么事?” 警司的语气令他本能地意识到,肯定出事了。那不祥的预感再度袭上心头。 “快点儿,朋友,快说。” “是洛里默太太。” “洛里默——怎么了?” “你昨天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还是她跟你说了些什么?你根本没告诉我,结果我以为我们的目标是梅瑞迪斯小姐。” 波洛低声问:“发生了什么?” “自杀。” “洛里默太太自杀了?” “对。她最近似乎情绪低落,完全变了一个人。医生给她开了些安眠药,昨晚她服药过量。” 波洛深吸一口气。 “不可能是——意外吗?” “不可能。已经有结论了。她给那三个人写了信。” “哪三个人?” “另外那三人——罗伯茨、德斯帕和梅瑞迪斯小姐。她十分坦诚,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在信里直接说她想做个了结——承认是她杀了夏塔纳,还特意致歉——致歉!因为这个案子给另外三人带来了不便与烦恼。跟商务信函的行文一样不带感情。非常符合那个女人的性格,她历来冷静。” 波洛有好一会儿没答话。 那么这就是洛里默太太的遗言。到头来,她依然下决心掩护安妮·梅瑞迪斯。宁可毫无痛苦地早早辞世,也不愿在煎熬中多活几年。而且她最后的行为也那么无私——试图拯救一个她暗中抱有同情的少女。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干脆、高效、不动声色——特意向受牵连的三个人宣布她自杀的消息。了不起的女人!他深深地敬佩她。这确实是洛里默太太的作风,当机立断,并且将决定坚决贯彻到底。 他曾打算说服她,但她显然更信赖自己的判断。意志极为坚强的女人。巴特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昨天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她肯定被你唬住了,才走了这条路。但你后来又暗示说梅瑞迪斯小姐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波洛半晌无言。他感到,洛里默太太的意志在生前无法制约他,死后反而奏效了。 最后,他慢慢地说:“我弄错了。” 他非常不习惯说这种话,感觉很糟。 “你弄错了,呃?”巴特尔说,“不管怎么说,她肯定以为你已经锁定她了。可恶,她居然用这种方式从我们的手指缝里溜过去。” “你没有证据指控她。”波洛说。 “是啊,的确。也许这样最好。你——呃——你应该没有故意逼她自杀吧,波洛先生?” 波洛愤慨地否认了。然后他说:“告诉我详细的经过。” “罗伯茨医生八点前拆了信,立刻就开车赶去,叫他的客厅女仆跟我们联系,她照办了。他赶到洛里默太太家,发现她还没起床,就冲进卧室,但已经太晚了。他试了人工呼吸,没用。没过多久,局里的法医也到达现场,证实了罗伯茨的结论。” “用的是哪种安眠药?” “我想是弗罗那。总之是巴比妥类的安眠药。她床头有一瓶药片。” “其他两人呢?有没有和你联系?” “德斯帕不在市区,还没收到今早的邮件。” “那——梅瑞迪斯小姐呢?” “我刚刚给她打过电话。” “哦?” “她接电话前几分钟刚拆开信。她家的邮件比较迟。” “她的反应如何?” “态度很正常。得体地掩饰了松一口气的心态,表现出震惊和悲伤等等。” 波洛稍一停顿,才说:“朋友,你现在在哪里?” “奇尼小区。” “好,我马上到。” 波洛赶到奇尼小区洛里默太太家,刚进前厅,就遇上正要离去的罗伯茨医生。医生平时那种夸夸其谈的作风今天早上消失了。他脸色苍白,微微发抖。 “太可怕了,波洛先生。从我的立场来说,不能不承认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说实话,我吓了一大跳。我从来没想过刺死夏塔纳的人会是洛里默太太。我太震惊了。” “我也很震惊。” “文静、有修养、自制力很强的女人。无法想象她能下这种狠手。不知她的动机是什么?噢,算了,那是永久的秘密了。不过说实话,我还是有点儿好奇。” “这一定让你如释重负吧。” “噢,那肯定,不承认这一点未免太虚伪了。背上谋杀的嫌疑可不怎么舒服。至于这个可怜的女人——哎,这无疑是最好的解脱。” “她自己也这么想。” 罗伯茨医生点点头。“她经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吧。”他边说边走出去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医生弄错了。洛里默太太并不是因悔恨才自杀的。 他在楼梯上停下来安慰低声啜泣的老女仆。 “真可怕,先生,太可怕了。我们都那么爱戴她。昨天还跟她一起轻轻松松、高高兴兴地喝茶,今天她就走了。我永远忘不了今天早晨——这辈子都忘不了。医生按门铃。按了三次我才去开门。他冲我吼叫:‘你家女主人呢?’我吓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女主人按铃之前我们从来不进去打扰她——这是她的规定。我说不出话,医生问:‘她的房间在哪里?’然后就冲上楼。我跟在后面,指了指那扇门,他没敲门就冲进去,看到她躺在床上,他说:‘太迟了。’先生,她死了。他叫我去拿白兰地和热水,自己拼命抢救她,可是没用。然后警察来了——这也太——太不体面了,先生。洛里默太太会不高兴的。叫警察干什么?就算出了意外,我们家可怜的女主人误吃了过量的药,也不关警察的事啊。” 波洛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道:“昨晚你家女主人一切正常吗?有没有表现出心情不好、或者担心什么事的样子?” “不,我想没有,先生。她很累——她好像身上什么地方在疼。先生,她最近身体不太好。” “嗯,我知道。” 他那同情的语气,促使女仆继续往下说。 “她这人从来不抱怨什么,先生,但厨师和我最近都很担心她。她的精神不像从前那么好,而且很容易疲劳。昨天您走以后那位小姐又来过,我想她可能吃不消。” 波洛前脚刚踏上一层楼梯,立刻又扭头。 “小姐?昨晚有位小姐来过?” “是的,先生,您刚走她就来了,是梅瑞迪斯小姐。” “她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大约一小时,先生。” 波洛沉吟片刻,又问:“后来呢?” “后来女主人上床了。晚餐是在床上吃的,她说她很累。” 波洛又沉默了片刻才问:“昨晚你家女主人有没有写信?” “您说她上床以后?我想没有,先生。” “但你不能确定?” “先生,大厅的桌上已经有几封准备寄出去的信,我们关门之前都会先把信送走。但是那几封信白天就放在那里了。” “一共有几封?” “两三封吧——我不敢确定,先生。应该是三封。” “你——或者厨师——总之寄信的人有没有注意收信人是谁?别怪我多嘴,这很重要。” “信是我去寄的,先生。我看了最上面那封;是寄给福特纳姆和玛森公司 的。另外两封我不知道。” 女仆的语气既认真又诚恳。 “你确定最多只有三封信?” “是的,先生,完全肯定。” 波洛严肃地点点头,又踏上一层楼梯,然后问:“你应该知道你家女主人有吃安眠药的习惯吧?” “噢,是的,先生,是医生开的药,朗恩医生。” “安眠药放在什么地方?” “女主人卧室的小橱柜里。” 波洛不再提问。他上了二楼,神情凝重。 他在楼梯口遇到了巴特尔。警司忧心忡忡,颇为烦恼。 “幸好你来了,波洛先生,这位是戴维森医生。” 医生和波洛握了手。他个头很高,神情忧郁。 “很不走运,”他说,“早来一两个小时的话,也许能抢救过来。” “唔,”巴特尔说,“虽然这么说不太妥当——但我其实不怎么难过。她——好吧,她很有教养,我不知她为什么要杀夏塔纳,但她也许有她的正当理由。” “其实她不一定能活到庭审的时候,”波洛说,“她患了重病。” 医生点头同意。 “你说得对。哎,也许这样最好。” 他走下楼梯。巴特尔跟在后面。 “等一等,医生。” 波洛按着卧室房门,低声问:“我可以进去吗?” 巴特尔转身点点头。“没问题,我们都检查过了。”于是波洛走进去,关上门。 他走到床边,俯视死者安详的面容,心中深感不安。她的死,是为了拯救一个女孩远离死亡和屈辱的最后努力吗?——抑或意味着另一种更可怕的答案? 一定有证据。 突然,他低头开始检查尸体手臂上一小块深色的淤斑。不一会儿,他直起身,眼中浮现出猫一般精明的光芒,但凡了解他的人都认得那种表情。他迅速走出房间,下了楼。巴特尔和一名手下站在电话旁边。那位警员放下听筒说:“他还没回来,长官。” 巴特尔说:“是德斯帕。我一直在联络他。有一封盖了切尔西邮戳的信要给他。” 波洛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罗伯茨医生来之前吃过早餐吗?” 巴特尔瞠目结舌:“没有,我记得他说没吃早餐就赶来了。” “那他现在一定在家。我们先联系他。” “但是为什么?” 波洛已经匆匆开始拨号了。 “罗伯茨医生?接电话的是罗伯茨医生吗?是的,我是波洛。只问一个问题:你认不认识洛里默太太的笔迹?” “洛里默太太的笔迹?我——不,以前我没见过她的字。” “谢谢。” 波洛立即放下听筒。 巴特尔瞪着他。 “你想到什么要紧事了,波洛先生?”他小声问。 波洛抓住他的手臂。 “听着,朋友,昨天我离开这里才几分钟,安妮·梅瑞迪斯就来了。我亲眼看到她上台阶,只是当时不太确定是她。安妮·梅瑞迪斯一走,洛里默太太就上床睡觉了。据女仆的印象,当时她没有写信。而基于某种理由——回头等我说明昨天来访的经过,你就明白了——我不相信在我来之前她就写好了那三封信。所以,究竟她是什么时候写的信呢?” “仆人睡了以后?”巴特尔提示说。 “有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她根本没写过信。” 巴特尔吹了声口哨。“老天,你是指——” 电话尖啸起来。警员拿起听筒听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巴特尔。 “长官,奥康诺警员在德斯帕的住所汇报,德斯帕可能去了泰晤士河边的沃林福德。” 波洛又抓紧巴特尔的手臂。“快,朋友,我们也去沃林福德。不瞒你说,我放心不下。这案子可能还没结束。朋友,我再说一遍,那位小姐,她是个危险人物。” 第二十九章 意外 第二十九章 意外 “安妮。”露达说。 “嗯?” “不,安妮,别边玩字谜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我要你认真听我说的话。” “我很认真啊。” 安妮直起身子,放下手里的纸。 “这才对,听着,安妮,”露达犹豫着,“马上要来的这个人。” “巴特尔警司?” “没错,安妮,我希望你告诉他——你在班森家的那件事。” 安妮的语气顿时变得像块冰。 “荒唐,为什么要告诉他?” “因为——嗯,你不说,给人感觉就像刻意隐瞒什么似的。我相信说出来比较好。” “现在有嘴也说不清了。”安妮冷冷答道。 “你一开始就说出来该多好。” “嗯,想那些也来不及了。” “是啊。”露达似乎仍未信服。 安妮烦躁地说:“总之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提那件事,跟这次的案件一点关系也没有。” “当然没有。” “我只在那儿住了两个月。他调查我的背景只是作为参考而已,才两个月,没意义。” “嗯,我明白,是我太笨了。但我一直很担心,总觉得你应该说清楚。你想,万一哪天那件事被人翻出来,就会造成非常不好的印象——我是指他们会觉得你刻意掩饰。” “我看不出怎么会被人翻出来。除了你,没有人知道那件事。” “不——不会吗?” 露达语气中那一丝犹疑,仿佛突然扎了安妮一下。 “怎么,还有谁知道?” “啊,康比埃克的人都知道嘛。”露达结巴了一下才说。 “噢,那些人!”安妮耸耸肩,“警司不太可能遇到那里的人,否则也太巧了。” “巧合也难免啊。” “露达,你就爱来这一套,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自乱阵脚。” “真对不起,亲爱的。可是你知道,万一警方认为你……刻意掩饰,天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呢?” “不可能。谁会告诉他们?知道那件事的除了你就没别人了。”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这一次她的语气有细微的变化——怪怪的,似乎正在盘算些什么。 “唉,你早点告诉他们就好了。”露达无奈地叹道。她内疚地望着安妮,安妮却没看她,而是皱着眉头呆坐着,似乎正在构思什么计划。 “德斯帕少校的出现真有意思。”露达说。 “什么?噢,是啊。” “安妮,他好迷人啊。如果你不喜欢他,拜托,拜托,拜托把他让给我!” “别傻了,露达。他根本不在乎我。” “那他为什么来了好几次?他肯定对你有感觉啦,你就是他喜欢拯救的那种落难少女。你无助的样子特别美丽,安妮。” “他对我们俩一样好啊。” “那是因为他本来就很和善。不过,如果你不喜欢他,我就可以扮演一个同情他的好朋友——安抚他受伤的心,说不定最后就能得到他了,谁知道呢?”露达顾不上矜持了。 “我相信他对你的印象不错,宝贝。”安妮笑道。 “他的后颈好迷人啊,”露达叹道,“红棕色的,肌肉又发达。” “亲爱的,非得这么恶心吗?” “你喜不喜欢他,安妮?” “喜欢,喜欢极了。” “我们不是恬静的淑女吗?我觉得他也有点儿喜欢我,比不上他喜欢你的程度,但多少有一点点。” “噢,反正他对你的印象确实不错。”安妮说。 她的语气中再次掺杂了某种不寻常的东西,但露达没听出来。 “大侦探什么时候才来啊?”她问。 “十二点。”安妮沉默了片刻,然后说,“现在才十点半。我们去河边吧。” “可是——德斯帕不是说十一点左右要来吗?” “为什么非得在家里等他?不如留个口信给艾斯特维尔太太,说我们去河边了,他自然会从河边的纤道来找我们。” “有道理,我妈常说,女孩要摆摆架子!”露达大笑起来,“那就走吧。” 她走出房间,穿过花园门。安妮跟在后面。 约十分钟后,德斯帕少校来到温顿别墅。他已经提前来了,却获悉两个女孩都不在,不禁有些吃惊。他穿过花园,穿过田野,拐上临河的纤道。 艾斯特维尔太太不急着继续干杂活,而是目送了他一会儿。 “他看上其中一个了,”她自言自语,“我猜是安妮小姐,但也不一定。从他脸上看不出来,他对她们俩都一样好。不知道两位小姐是不是也都喜欢他。如果那样,她们以后的关系就不一定这么好了。他真不该夹在两位小姐中间。” 想到能为正在萌芽的恋情助推一把,艾斯特维尔太太兴奋不已。她返身进屋去洗早餐的碗碟,这时门铃又响了。 “这门铃真烦,”艾斯特维尔太太抱怨,“肯定是故意按得这么响。我猜是送包裹,不然就是电报。”她慢吞吞地去开门。 门口的两个人,一位是小个子的外国绅士,另一位是大块头的英国人。后面这位她有印象。 “梅瑞迪斯小姐在家吗?”大块头问道。 艾斯特维尔太太摇摇头。“刚出去。” “真的?往哪边走了?我们没碰到她。” 艾斯特维尔太太暗暗打量着另一位先生那惊人的小胡子,一边想这两位朋友的外形也差太多了,一边主动介绍更详细的情况。 “去河边了。”她解释说。 另一位先生突然插话。 “另一位小姐呢?达维斯小姐?” “两人都去了。” “啊,谢谢。”巴特尔说,“我想想,去河边走哪条路?” “左转,从这条巷子走下去,”艾斯特维尔太太立即答道,“到了纤道再往右拐。我听她们说要走这条路。”她又好心地补了一句,“刚走不到十五分钟,很快能追上。” 她好奇地望着他们的背影,颇不情愿地关上门嘀咕着:“搞不懂你们是谁,记不住。” 艾斯特维尔太太回到厨房的水槽边。巴特尔和波洛则先往左走进一条蜿蜒的短巷,很快便来到沿河纤道上。 波洛步履匆匆,巴特尔不禁好奇地望着他。“怎么回事,波洛先生?你似乎很着急。” “没错。朋友,我非常不安。” “出什么状况了吗?” 波洛摇摇头。“还没有,但有很多可能性。人算不如天算啊。” “你一定有心事。”巴特尔说,“今早你急匆匆催我赶过来,一分钟都不肯浪费——真的,刚才你还逼特纳警官全速开车!你到底害怕什么?那女孩已经得逞了。” 波洛沉默不语。 “你到底害怕什么?”巴特尔追问。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说来,我们最怕的是什么?” 巴特尔点点头。“的确。我在想——” “想什么,朋友?” 巴特尔慢慢地说:“我在想,梅瑞迪斯小姐知不知道她的朋友已经向奥利弗太太透露了一件事。” 波洛赞赏地点点头。 “快点儿,朋友。”他说。 他们沿着河岸迅速走下去,水面上看不到船只。拐过一个弯,波洛猛然停步,巴特尔眼尖,也看见了。“是德斯帕少校。”他说。 德斯帕少校在他们前方两百码左右,正在河岸上大步前行。不远处,河上的一艘平底船里坐着两位少女,露达撑着篙,安妮躺着朝她大笑。两人都没往岸上看。 紧接着——出事了!安妮伸出手,露达一个趔趄,跌下船去——绝望中她抓住了安妮的袖子——船身猛晃——船翻了,两个女孩都在水中挣扎。 “看见了吗?”巴特尔边跑边喊,“小梅瑞迪斯抓住她的脚踝,把她推进水里。老天,这是她第四次杀人!” 他们拼命往前冲,但前面还有一个人。两个女孩显然都不会游泳。德斯帕一路飞奔到最近的下水处,一个猛子扎进水中,朝她们游去。 “天哪,有意思,”波洛惊呼,抓住巴特尔的手臂,“他会先救谁?” 两个女孩的位置不在一起,之间相隔十二码左右。 德斯帕奋力游向她们,一路都很顺利。他直接游到露达身边。 巴特尔也赶到岸边,下水救人。德斯帕已将露达救到河畔,把她扶上岸放下,又下水游向安妮挣扎的位置。 “小心,”巴特尔高喊,“有水草!” 他和巴特尔同时游到那里,但安妮已经沉下去了。最后他们总算捞起她,合力拖上岸。 波洛正在照顾露达。她已经坐起身,呼吸紊乱。 德斯帕和巴特尔将安妮·梅瑞迪斯放下。 “人工呼吸,”巴特尔说,“唯一的办法。不过她恐怕已经完了。” 他有条不紊地开始抢救,波洛在一旁准备接手。德斯帕跌坐在露达身边。 “你不要紧吧?”他的嗓音嘶哑。 她慢慢说:“你救了我。是你救了我——”她朝他伸出双手,他接过来握住。她突然流下热泪。 他说:“露达——”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 他脑中忽然浮现出一番景象——非洲丛林里,露达陪在他身旁,不畏艰险,笑得那么开心。 第三十章 谋杀 第三十章 谋杀 “你的意思是,”露达一脸不相信,“安妮故意把我推下去?感觉是有点像,而且她知道我不会游泳。不过——她真是故意的?” “绝对是故意的。”波洛说。 他们坐的车正行驶在伦敦郊外。 “可是——可是——为什么?” 波洛好一会儿没回答。他猜到了安妮下手的动机之一,而这个动机此时正坐在露达身边。 巴特尔警司咳嗽一声。 “达维斯小姐,你得有心理准备。你的朋友曾在班森太太家住过,班森太太并不是死于意外——至少我们有理由作此推断。” “这话怎么说?” 波洛说:“我们相信是安妮·梅瑞迪斯偷换了药瓶。” “噢,不——不,太恐怖了!不可能。安妮?她为什么要这样?” “她有她的动机,”巴特尔警司说,“不过,达维斯小姐,在梅瑞迪斯小姐看来,你是唯一能向我们提供那次事件相关线索的人。你应该还没告诉她,你对奥利弗太太透露过那件事吧?” 露达缓缓答道:“没有。我怕她生我的气。” “当然会,而且会气得要命。”巴特尔警司严肃地说,“她以为你是唯一能威胁到她的人,所以决定——呃——除掉你。” “除掉?我?噢,太狠了吧!这不可能。” “唔,她已经死了,”巴特尔警司说,“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可是,达维斯小姐,你不该交这样的朋友,这是事实。” 汽车在一座房子门口停下。 “这里是波洛先生家,”巴特尔警司说,“我们进去,把这件事好好讨论一下。” 一进波洛的客厅,奥利弗太太便迎上来。她正在款待罗伯茨医生。两人喝了雪利酒。奥利弗太太头戴臃肿的新帽子,身穿天鹅绒套装,胸口有个蝴蝶结,上面沾着一片醒目的苹果核碎屑。 “请进,快请进。”奥利弗太太殷勤招呼客人,似乎这是她家而不是波洛家,“我刚接到你们的电话,就赶紧打电话请罗伯茨医生一起赶过来,他连奄奄一息的病人都顾不上了。也许他们会自己好起来吧。我们想听听整件事的经过。” “是啊,我彻底糊涂了。”罗伯茨医生说。 “好吧,案子到此结束了。谋杀夏塔纳先生的凶手终于找到了。” “奥利弗太太也这么说。居然是那漂亮的小东西,安妮·梅瑞迪斯。我简直不敢相信。谁能想到她会是凶手?” “就是她。她名下记着三起谋杀——第四次没得逞,不过也不是她自己搞砸的。” “难以置信!”罗伯茨咕哝着。 “不见得,”奥利弗太太说,“外表最不像的人——这一点真实的人生跟小说好像差不多嘛。” “今天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天,”罗伯茨说,“先是洛里默太太的遗书——据说是伪造的?” “对,伪造了三份。” “梅瑞迪斯小姐也伪造了一封信给自己?” “自然。伪造的手法很高明——当然骗不过专家,但按照当时的情况,不太可能会想到要做笔迹鉴定。所以证据都显示洛里默太太是自杀。” “波洛先生,我实在好奇,你怎么会怀疑她不是自杀?” “我在奇尼小区跟她的女仆谈过话。” “她告诉你昨天晚上安妮·梅瑞迪斯去过?” “这是其中一点,还有别的。而且,我心里对凶手的身份已经有结论了——我是指杀夏塔纳先生的人。那个人不是洛里默太太。” “你怀疑梅瑞迪斯小姐的根据是?” 波洛举起手。“别急,让我用自己的方式来说明。换句话说,用排除法。杀夏塔纳先生的凶手不是洛里默太太,不是德斯帕少校,说来奇怪,竟然也不是安妮·梅瑞迪斯——” 他倾身向前,那松弛、轻柔的嗓音,就像一只猫。 “是这样的,罗伯茨医生,你就是杀死夏塔纳先生的凶手,而且你还杀害了洛里默太太——” 现场至少沉默了三分钟。然后,罗伯茨阴险地笑了起来。 “你疯了吗,波洛先生?我当然没杀夏塔纳先生,更不可能杀洛里默太太。亲爱的巴特尔,”他转向苏格兰场的警司,“你总该说句公道话吧?” “你最好先听波洛先生说完。”巴特尔平静地说。 波洛说:“说真的,虽然我早就知道杀夏塔纳的是你——而且只可能是你,但要证明却不简单。洛里默太太的案子就不同了。”他倾身向前,“这次并不是靠我的推理,其实简单得多——有一名目击证人亲眼见到你的谋杀过程。” 罗伯茨顿时安静了。他眼神闪烁,突然呵斥道:“你胡扯!” “噢,不,我可没有。当时是大清早,你装腔作势地闯进洛里默太太的房间,她头一晚吃了安眠药,还睡得很沉。你又虚张声势——假装看她一眼,说她死了!然后打发女仆去拿白兰地和热水什么的,只留你自己在卧室里,女仆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你的举动。后来呢? “罗伯茨医生,你可能不太了解,有些专门清洁玻璃的公司一贯在清晨工作。有一位带着梯子的清洁工几乎和你同时抵达。他把梯子靠在房子侧面,开始干活儿。他最先擦的就是洛里默太太卧室的窗玻璃。他一看到屋内的情景,立刻闪到另一扇窗户旁边,但你的所作所为已被他看在眼里。他会亲口向我们作证。” 波洛轻轻走到门口,转了转门把手,招呼道:“进来吧,史蒂芬。”又返身走回来。 一个身形高大、笨手笨脚的红发男子走进来,手里的帽子上有“切尔西玻璃窗清洁公司”的字样,不知所措地转来转去。 波洛问:“这房间里有你见过的人吗?” 那人东张西望一阵,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朝罗伯茨医生点点头。“他。” “告诉我们,你上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当时他正在做什么?” “是今天早上,我的任务是八点钟去奇尼小区一位太太家干活。我开始擦窗户。那位太太还没起床,好像生病了。她在枕头上转了转头。这位先生好像是医生。他把她的袖子推上去,给她的手臂上打了一针。”他比画着,“然后她又倒回枕头上。我觉得还是换一扇窗户比较好,就躲开了。我应该没有做错什么吧?” “你做得非常好,朋友。”波洛说。 他平静地问:“怎么样,罗伯茨医生?” “是——是一剂简单的兴奋剂,”罗伯茨结结巴巴地说,“希望能把她救回来。你不要陷害我——” 波洛打断他。 “简单的兴奋剂?n——甲基——环己烯——巴比妥酸尿素……”波洛熟练地吐出一连串音节,“俗称‘依维派’。通常用作小手术的麻醉剂,大量注射会使人立刻失去知觉。如果服用了弗洛那或其他巴比妥系列的药品再注射,会非常危险。我发现她手臂上有一处淤伤,显然有药物从那里注入血管。我咨询了法医,经过内政部的专家查尔斯·英佛瑞爵士亲自检验,很快就验出了药物的成分。” “这就足够让你完蛋了,”巴特尔警司说,“甚至没必要证明夏塔纳那个案子是你干的。当然,如果有必要,我们也可以进一步指控你谋杀了查尔斯·克拉多克先生——多半还有克拉多克太太。” 一提这两个人,罗伯茨彻底崩溃了。 他颓然倒在椅背上。“我投降。你们赢了!估计那天你们去赴宴之前,狡猾的夏塔纳已经向你们透过风声了。我还以为永远封住了他的嘴。” “你该感谢的不是夏塔纳,”巴特尔说,“荣耀属于这位波洛先生。” 他走到门口,两名手下走进来。 巴特尔警司用公事公办的口吻正式宣读了逮捕令。 嫌疑人被带走了。房门刚关上,奥利弗太太就兴高采烈,但不太诚实地说:“从头到尾我都说是他干的!” 第三十一章 底牌 第三十一章 底牌 这是属于波洛的时刻,每张脸都充满期待地转向他。“多谢捧场,”他微笑着说,“我总喜欢来一小段结案陈词。我真是个啰唆的老头。 “这个案子,在我看来,称得上我平生所见最有趣的案子之一。一开始完全无从下手。四个嫌疑人,其中一定有一名凶手,可究竟是哪一个?有证据吗?从物理意义上说,没有。没有任何有形的线索——没有指纹,没有可佐证的文件。只有那四个人本身。 “唯一可参考的具体线索,就是桥牌计分表。 “你们大概还记得,从一开始我就对这些计分表特别感兴趣。从中可以看出不同计分人的某些特征,这还仅仅是开始。计分表给了我一个价值连城的暗示。我立刻发现,第三轮打出了超乎寻常的一千五百分。这个数字只有一个含义——有人叫‘大满贯’。另一方面,如果有人决定在打桥牌这种特殊场景里犯罪,那必然要冒两个重大风险:第一,被害人也许会叫出声;第二,即便被害人没喊出声来,也不排除另三位牌友中恰好有人一抬头,目睹了凶手动手的那一刹那,从而成为目击证人。 “前一个风险无法预防,完全依赖赌徒的运气。后一个就不一样了。如果牌局引人入胜又惊险刺激,三位牌友必然全神贯注;如果牌局进程平淡,那他们东张西望的可能性就比较大。‘大满贯’叫牌总是激动人心的,往往伴随着加倍,这一局也不例外。三位牌友肯定全身心扑在牌局里——叫牌的一方想赢得墩数,对方则要通过精确的出牌来破坏他的计划。所以,谋杀发生在这特殊的一局中的可能性非常大。我决定尽可能了解叫牌的过程,结果立刻发现这一局的明手是罗伯茨医生。我记住了这一点,然后又尝试另一个角度——也就是心理学上的可能性。四个嫌疑人中,我认为最有可能精心设计、成功执行一次谋杀的人,是洛里默太太——但我不认为她会一时冲动杀人。另一方面,当天晚上她的反应令我很迷惑,我感觉要么她是凶手,要么她知道谁是凶手。梅瑞迪斯小姐、德斯帕少校和罗伯茨医生从心理学角度来说都有可能,我之前说过,他们作案的出发点可能截然不同。 “我做了第二个试验。我依次让每个人谈谈对那个房间的印象。由此,我获得了宝贵的资料。首先,最有可能注意到匕首的是罗伯茨医生,他天生擅长观察各种琐碎的东西——也就是特别眼尖。但他几乎完全记不清牌局的状况。我不奢望他能记住多少,但他居然忘得彻彻底底、一干二净,这说明整晚他都另有心事。看,嫌疑又一次指向罗伯茨医生。 “洛里默太太记牌的能力令我叹为观止,想来像她这种专注度超群的人,即便谋杀就发生在身旁,也不可能察觉。她提供了一条珍贵的线索:那次‘大满贯’是罗伯茨医生叫的,完全不合牌理,而且叫的不是他自己的牌,而是洛里默太太的,于是她不得不努力去做那手大满贯定约。 “第三次尝试是追溯过去的谋杀案,试图找出雷同的手法,巴特尔警司和我都大有收获。这些发现要归功于巴特尔警司、奥利弗太太和瑞斯上校,他们发掘出了许多资料。我和巴特尔讨论时,他表示很失望,过去那三起事件与夏塔纳先生的谋杀案毫无共同点。其实不然。如果从心理学角度而不是实证角度来看,罗伯茨医生牵扯进的那两个案子正和本案模式相同。那两个案子也是我所谓的‘公然’谋杀。医生上门诊治病人,名正言顺地去洗手,趁机将病菌抹在被害人洗手间里的刮胡刀上。谋杀克拉多克太太则用伤寒预防针作为掩护,又一次公然动手——可以说是当着大家的面作案。而且这家伙的行动模式也一样,被逼到角落里之后,逮着机会便立刻反扑——凶猛、大胆、不计后果地搏命一击——跟他打桥牌的风格如出一辙。谋杀夏塔纳时,他同样冒了巨大的风险,换来丰厚的回报。他出手干净利落,时机的选择也恰到好处。 “就在我锁定罗伯茨医生的时候,洛里默太太忽然叫我去见她——而且招认她是凶手!我差点儿就相信了!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真的相信了她,然后我的小小灰色细胞重新占了上风。不可能,绝不可能! “但她接下来的话令我更摸不着头脑。 “她说亲眼看到了安妮·梅瑞迪斯杀人。 “直到第二天一早,站在那个死去的女人床边,我才想通了,我是正确的,但洛里默太太也没撒谎。 “安妮·梅瑞迪斯走到壁炉边,发现夏塔纳先生已经死了!她俯身看了看他,说不定还伸手去摸那亮晶晶的宝石领针呢。 “她差点张嘴惊呼,但最后没喊出来。她想起晚餐时夏塔纳那番话,也许他捏着什么把柄,而她,安妮·梅瑞迪斯,完全有希望他死掉的动机。人人都会说她是凶手。她不敢出声,害怕得浑身哆嗦,回到了座位上。 “所以洛里默太太说得对,因为她自以为看见了案发的那一瞬间。但我的想法也没错,因为她目睹的其实并不是作案过程。 “如果罗伯茨就此罢手,我们未必能让他俯首认罪。当然,通过虚张声势等各种计谋,也许我们能让他上钩,我无论如何会试一试。但他吓破了胆,又一次叫了过高的牌。这回好运没有眷顾他,他栽了个大跟头。 “他肯定坐立不安。他知道巴特尔正四处查访。他也预感前景难料,警方的调查仍在继续——万一奇迹出现,他从前的罪行将会露出马脚。他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让洛里默太太当替罪羊。凭着医生的眼光,他肯定看出她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在这种情况下,她干脆主动告别人世,死前坦白了罪行……多么自然的结局!于是他设法搞到洛里默太太的笔迹,伪造了三封信,一大早匆忙赶到她家,谎称刚收到遗书。他家的女仆已按吩咐报警,他只要抓住时机下手就行了。他成功了,警方的法医赶来时为时已晚。罗伯茨医生按事先想好的口径,表示他采用了人工呼吸,但没有奏效。完美的布局,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作案。 “他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嫁祸给安妮·梅瑞迪斯,他甚至不知道昨天晚上她来过。他的目的只是将洛里默太太之死伪装成自杀而已。 “我问他认不认识洛里默太太的笔迹,那一刻他别提多尴尬了。既然警方已经发现遗书是伪造的,他为求自保,只能表示从没见过她的笔迹。他的脑筋转得很快,但还不够快。 “我从沃林福德打电话给奥利弗太太。她打消了罗伯茨的顾虑,带他来这里。他暗自庆幸,虽然没按他的计划进行,但这种结果也不错。这时赫尔克里·波洛突然发难!于是——赌徒无计可施,只能摊牌认输。剧终。” 众人都说不出话来。露达发出一声叹息。 “太走运了,擦窗工刚好在那里。” “走运?走运?那和运气无关,小姐,是赫尔克里·波洛的小小灰色细胞发挥了作用。你提醒了我——” 他走到门口。 “进来——进来吧,好家伙,你演得真漂亮。” 擦窗工跟着他走进来,手里抓着红色的假发,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是我的朋友杰拉德·海明威先生,一位前途无量的演员。”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擦窗工?”露达惊呼,“没人看见他杀人?” “我看见了,”波洛说,“心灵的眼睛比肉眼看得更清楚。只要往后一靠,闭上双眼——” 德斯帕开心地说:“我们捅他一刀,露达,看他的鬼魂会不会回来查出是谁干的。” 第一章 英国 献给和我一样喜欢漫游世界的西比尔·伯内特太太 第一章 英国 1 “琳内特·里奇卫!” “就是她!”三皇冠旅馆的老板伯纳比说。 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同伴一下。两个人圆睁着双眼,嘴巴微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一辆鲜红的劳斯莱斯汽车停在了地方邮局门口。一个女孩从车里跳出来,没戴帽子,穿着一件看上去(只是看上去)简单轻便的连衣裙,一头金发,流露出坦率而我行我素的神情,这种身材窈窕的女孩在莫尔顿-下沃德一带可不多见。她很有气势地快速走进邮局。 “就是她!”伯纳比先生又说了一遍,敬畏地低声说道,“身家几百万,准备花费数万英镑在这个地方修建游泳池和意式花园、舞厅,将近一半的房屋都要推倒重建……” “她会给这个镇子带来财富的。”他的朋友说。这人是个神色疲倦的瘦子,声音中满是嫉妒和不情愿。 伯纳比先生表示同意。 “没错,对莫尔顿-下沃德来说是件大事,确实是件大事。”伯纳比先生对此相当得意。 “会让我们所有人都活跃起来的。”他补充道。 “乔治爵士除外。”对方说。 “啊,是赛马让他变成这样的,”伯纳比先生宽厚地说,“他的运气从来没好过。” “他那块地卖了多少钱?” “听说整整六万。” 瘦子吹了声口哨。 伯纳比先生得意扬扬地接着说道:“而且,他们说竣工前她还要花上六万英镑。” “太牛了!”瘦子说,“她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的?” “听说是美国。她妈妈是个百万富翁的独生女,很像电影里的情节吧?” 女孩走出邮局,钻进车子开走了。瘦子的目光尾随她的背影,嘴里嘟囔着:“我看这不对劲——看她的样子,财富与美貌并存——好过头了!要是一个女孩有钱,那就没权利拥有美丽的相貌,可她却这么漂亮。她什么都有,这太不公平了!” 2 摘自《恶作剧日报》社会专栏: 在“姑妈们”餐厅吃饭的人当中,我注意到了美丽的琳内特·里奇卫,她正跟尊敬的乔安娜·索思伍德小姐、温德尔沙姆勋爵以及托比·布莱斯先生在一起。人人都知道,里奇卫小姐是梅尔休伊什·里奇卫和安娜·哈尔茨的女儿,她从外祖父利奥波德·哈尔茨那里继承了可观的遗产。美丽的琳内特如今名声大噪,而且据传不久她将宣布订婚。当然,温德尔沙姆勋爵看起来非常爱她。 3 乔安娜·索思伍德小姐说:“亲爱的,肯定会美妙绝伦的!” 她正坐在沃德庄园中,琳内特·里奇卫的卧室里。透过窗户望出去,越过花园,是一片林木葱郁的广阔田地。 “这地方很美,是吧?”琳内特说。 她的两只手臂靠在窗台上,一脸的渴望、活跃、热情洋溢。她身旁的乔安娜·索思伍德看起来则有些黯然失色了——身材修长的二十七岁女孩,一张聪明的鹅蛋脸,可眉毛修剪得有些怪。 “这段时间你还做了这么多事!你请了很多建筑师吗?” “三个。” “是什么样的人?我一个建筑师都没见过。” “大都还可以,只是我觉得他们有时候很不切实际。” “亲爱的,你很快就能把他们给纠正过来的。你可是最讲究实际的人了!” 乔安娜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串珍珠项链。 “这些珍珠都是真的,对吧,琳内特?” “当然。” “我知道对你来说‘当然’是真的了,亲爱的,可对大多数人来说却不尽然。有大量的人工养殖产品,甚至是冒牌货。亲爱的,这些珍珠太惊艳了,颗颗都很匀称一致,肯定非常值钱!” “你不觉得很俗吗?” “不,一点不俗——真的很美。这串值多少钱?” “差不多五万镑。” “这么多钱!你不怕被偷了?” “不怕,我经常戴,而且也上过保险了。” “让我戴戴吧,吃晚饭之前还你,好吗亲爱的?能让我激动好一阵子呢。” 琳内特大笑。 “当然可以。” “你知道,琳内特,我真的很羡慕你。你什么都有了。才二十岁就能自己做主,有财有貌,身体健康,还有个聪明的脑袋!你什么时候满二十一?” “明年六月。我会在伦敦办一个盛大的成年庆祝会。” “之后你就要跟查尔斯·温德尔沙姆结婚了吧?那些可怕的八卦记者早就按捺不住了。不过他真的为你付出了很多。” 琳内特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我现在谁都不想嫁。” “亲爱的,你说得对极了!结了婚就完全不一样了,对吧?” 电话响起,琳内特走过去接了起来。 “喂?喂?” 是男管家的声音。 “是德·贝尔福特小姐打来的,需要我接过来吗?” “贝尔福特?哦,当然,好的,你接过来吧。” 咔嗒一声响,话筒里传来一个热切、温柔而又略带急促的声音:“嘿,是里奇卫小姐吗?琳内特!” “亲爱的杰姬!我很久很久都没有你的消息了!” “我知道。真可怕。琳内特,我很想见你。” “亲爱的,你能过来吗?我想让你看看我的新玩意儿。” “正合我意呢。” “那你快点开车或者坐火车过来吧。” “好的,我会开着一辆残破可怕的双座汽车过来,它是我花十五英镑买来的,有时候开得还算顺利,可它会闹情绪。要是喝下午茶的时候我还没到,那就是它又在闹情绪了。再见,亲爱的。” 琳内特放下电话,走回乔安娜旁边。 “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在巴黎的时候我们一块儿住在修道院里。她的运气真是糟透了。她父亲是个法国伯爵,母亲是美国人——是个南方人。父亲跟某个女人跑了,母亲在那次华尔街金融危机中破产了,杰姬因此被弄得身无分文,我都不知道这两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乔安娜正在用她朋友鲜红如血的指甲油给自己涂指甲。她向后一靠,头偏向一侧,仔细查看着新涂的指甲。 “亲爱的,”她慢声慢气地说,“这不是很烦吗?要是我的朋友倒霉了,我立马跟她们断交!这话听着很绝情,可是省了很多后续的麻烦!她们总想跟你借钱,或者去做服装生意,那样一来你就得从她们店里买那些可怕的衣服。或者去画灯罩、做蜡染什么的。” “那么,如果我现在没钱了,你明天就会跟我断交吗?” “没错,亲爱的,我会这么干的。你可别说我不诚恳,我只喜欢成功人士。而且你会发现几乎人人都是这样——只是大多数人不会承认罢了。他们只是说自己再也受不了玛丽或艾米丽或帕米拉了。‘不幸的遭遇让她变得充满敌意、性情古怪。可怜的人!’” “你太残忍了,乔安娜!” “我只是追逐名利,像其他人那样。” “我不追逐名利!” “原因是明摆着的。你大可远离这种肮脏的行为,因为那个中年美国托管人每个季度都给你寄一大笔钱来。” “杰奎琳不是你想的那样,”琳内特说,“她不是那种靠朋友生活的人。我想帮她,可她拒绝了。她像魔鬼那样骄傲。” “那她为什么急着见你?我打赌她肯定有事求你。你就等着瞧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琳内特承认说,“杰姬总是很容易冲动,有一次她还用铅笔刀刺过人。” “亲爱的,太可怕了!” “一个男孩在欺负一条小狗,杰姬想让他住手,他不听。她拉住他、摇晃他,可没他力气大,最后她拿出一把小刀刺进他身体里。于是所有人都乱作一团。” “我能想象。听着太让人不舒服了!” 琳内特的女仆走进房间,轻声说了句道歉的话,从衣橱中拿出一件衣服,又走了出去。 “玛丽怎么了?”乔安娜问道,“她在哭呢。” “可怜的人。我跟你说过她要嫁给一个在埃及工作的人吧?她不怎么了解那人,所以我认为最好调查一下这人是否可靠,结果发现他已经有老婆了——还有三个孩子。” “你树立了很多敌人啊,琳内特。” “敌人?”琳内特一脸吃惊。 乔安娜点点头,点上一支烟。 “敌人,我亲爱的。你太高效了,而且总是善于做正确的事。” 琳内特笑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一个敌人也没有。” 4 温德尔沙姆勋爵坐在一棵雪松下,目光停在沃德庄园某处优雅的角落。这座庄园有着无可比拟的古典美,新式建筑和附加的房屋都隐没在拐角后面。在秋日阳光的沐浴下,一切都那么美好而宁静。然而,查尔斯·温德尔沙姆所凝视的似乎不再是沃德庄园,而是一幢更为壮丽的伊丽莎白式建筑:一大片长长的花园,背景更为荒凉。那是他自己的家园,查尔敦伯利。在画面的前景上站着一个人——一个女孩,一头金发,脸上带着热切和自信的表情……查尔敦伯利的女主人琳内特! 他满怀信心。她并非断然拒绝了他,只是需要再多一点时间而已。嗯,他还能再等一等。 这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娶个有钱的女人当然是明智之举,可他没有因为这个问题而对自己的感情置之不理。他爱琳内特,就算她身无分文,不再是英国最有钱的姑娘之一,他也会娶她的。只不过,幸运的是,她就是英国最有钱的姑娘之一…… 他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各种憧憬。也许他可以掌管洛克斯戴尔,修一修西面的房屋,也不需要出租苏格兰狩猎场…… 查尔斯·温德尔沙姆做着白日梦。 5 下午四点,那辆破旧的双座小汽车嘎吱嘎吱地碾过碎石路,停了下来。一个女孩从里面跳出来——小巧玲珑,一头黑发。她跑上台阶,猛按门铃。几分钟后,她被领进一个富丽堂皇的长形客厅里,拥有牧师气质的男管家用哀伤的语调喊道:“贝尔福特小姐到了!” “琳内特!” “杰姬!” 温德尔沙姆站在一侧,深有感触地看着这个热情的小姑娘张开双臂投进琳内特的怀抱。 “这是温德尔沙姆勋爵,这是贝尔福特小姐,我最好的朋友。” 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他想——并不惊艳,但是很有吸引力。又黑又亮的鬈发和大大的眼睛。他轻声寒暄了几句,便谦虚有礼地离开了,好让这两个朋友单独在一起。 杰奎琳扑了过来——在琳内特的记忆中这是她特有的动作。 “温德尔沙姆?温德尔沙姆?就是报纸上老说你要嫁的那个男人?是吗,琳内特,是吗?” 琳内特嘟囔道:“也许吧。” “亲爱的,我真开心!他看起来不错啊。” “哦,先别下结论,我还没想好呢。” “当然了!女王选择丈夫总是要深思熟虑的!” “别闹了,杰姬。” “可你就是女王啊,琳内特!一直都是。琳内特女王,金发的琳内特。(注:原文为法语。) 而我,我是女王的知己!忠心的女仆。” “别胡说了,亲爱的杰姬!这么长时间你都在哪儿呢?你就那么消失了,也不写信来。” “我讨厌写信。我在哪儿?哦,我快要被淹没了,亲爱的。各种工作,你知道。可怕的工作和可怕的女人。” “亲爱的,我希望你能——” “接受女王的赏赐?好啦,坦白说,亲爱的,我正是为了这个来的。不,不是借钱,还不到这一步!不过,我是来请你帮我一个大忙的!” “接着说。” “要是你打算嫁给这个温德尔沙姆,也许就会明白了。” 琳内特迷惑了片刻,接着,脸上的疑云消失了。 “杰姬,你是说——” “是的,亲爱的,我订婚了!” “原来如此!我说你怎么看上去这么有活力。当然,你向来是这样,可今天更加兴奋。” “我就是这个感觉。” “告诉我所有关于他的事。” “他叫西蒙·多伊尔,高大魁梧,非常单纯,孩子气,但绝对很可爱!他很穷,没钱。是那种所谓的‘郡中世家’的小儿子——只是非常穷困潦倒。他们家是德文郡人,他喜爱乡村里的事物和生活,但五年来一直在市里一家沉闷的公司工作。而现在他们正在裁员,他失业了。琳内特,要是不能嫁给他,我就会死的!我会死!我会死!我会死的。” “别傻了,杰姬。” “我告诉你,我会死的!我爱他爱得发疯,他也疯狂地爱着我。如果没有对方我们就活不下去了。” “亲爱的,太糟了。” “我知道这很糟糕,不是吗?一旦被爱情找上门,你就毫无招架之力了。” 她顿了顿,睁大眼睛,忽然露出悲伤的表情,身体微微一颤。 “爱情有时候甚至让人恐惧。西蒙和我都为彼此而生,我不可能爱上别人了。你得帮帮我们,琳内特。听说你买下了这片地,于是我有了个想法。听我说,你需要一个地产经纪人——也许是两个。我想让你把这份工作给西蒙。” “哦!”琳内特吃了一惊。 杰奎琳急忙接着说道:“他对这种事情了如指掌,和土地有关的事,他完全在行——他就是在同样的地方长大的,而且还接受过职业培训。哦,琳内特,为了我,你会给他个工作的,对吗?要是他做不好,你就解雇他。可他会做好的。这样我们就能住在一所小房子里,我就能经常见到你,庄园也会变得非常非常美妙。” 她站起身。 “说你同意了,琳内特。说你答应了,美丽的琳内特!金发的琳内特!我与众不同的琳内特!说你同意了!” “杰姬——” “你同意了?” 琳内特放声大笑。 “傻杰姬!把你的小伙子带过来让我看看,我们谈一谈。” 杰姬扑向她,热情洋溢地亲吻她。 “亲爱的琳内特——你是真正的朋友!我早就知道你是。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永远不会。你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再见!” “但是,杰姬,你留下来吧。” “我?不,我不待了,我要回伦敦,明天把西蒙带过来,解决所有的问题。你会喜欢他的,他真的非常可爱。” “可你不能多待一会儿,喝杯茶吗?” “不啦,琳内特,我等不及了,我太兴奋了。我必须回去告诉西蒙。我知道我疯了,亲爱的,可我情不自禁。真希望婚姻能治愈我,似乎它能对人们起到一种醒脑的作用。” 走到门口,她转过身,站了片刻,然后像只张开翅膀的小鸟一样拥抱了琳内特。 “亲爱的琳内特,没人能像你这样。” 6 加斯顿·布隆丁先生——“姑妈们”这家时髦小饭馆的老板——并不是一个喜欢取悦顾客的人。富人、美女、名人或者贵人,想让他对他们有所表示或者大加款待,简直是白费心机。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布隆丁先生才会屈尊去礼貌地欢迎一位客人,陪他到特别的座位上去,跟他说上几句得体的话。 在这个特别的夜晚,布隆丁先生行了三次隆重的大礼——一次是接待一位公爵夫人,一次是一位有名的赛马迷贵族,一次是一个样子滑稽、留着一大把黑胡子的小个子。旁人要是不细心,肯定会认为此人这副尊容不会在“姑妈们”餐厅受到什么好招待。 然而布隆丁先生却殷勤得过头了。虽然半个小时之前顾客们就被告知已经没有空位子了,可现在却神秘地出现了一张空桌子,而且位置极佳。 布隆丁先生热情周到地把客人带到桌前。 “那是当然,永远为您留着空位子,波洛先生!希望您能经常光临本店。”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着,回想起一件往事:一具尸体、一名侍者、布隆丁先生,还有一位很可爱的女士。 “您太客气了,布隆丁先生。”他说。 “就您一个人吗,波洛先生?” “是的,就我自己。” “哦,好的,朱尔斯会为您准备一桌诗一般的饭菜——优美的诗歌!再迷人的女人也会有个缺点:分散你对食物的注意力!但我向您保证,这顿饭一定包您满意。至于酒——” 随后就是酒水和烹饪层面的谈话,领班朱尔斯也帮忙提建议。 离开之前,布隆丁先生逗留了片刻,秘密地压低声音说道:“您手头有大案子吗?” 波洛摇了摇头。“唉,我是个闲人,”他遗憾地说,“在工作中赚了一些钱,现在总算可以过几天悠闲的日子了。” “真羡慕您。” “不不,你要是这么想就不明智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可没有听起来那么开心。”他叹了一口气,“为了避免思考,人类不得不发明了工作这件事。这话说得真对啊。” 布隆丁先生两手一举。 “但是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可以去旅行!” “对,去旅行。这方面我做得还不错。今年冬天我想去埃及,都说那里的气候很棒,可以远离灰蒙蒙的大雾,以及下个没完的无聊的雨。” “啊,埃及!”布隆丁先生深吸一口气。 “我认为现在搭乘火车就可以去,除了海峡这一段,其他路程都不用经过大海。” “哦,大海。你不习惯海上旅行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微微一颤。 “我也是,”布隆丁先生感同身受地说,“让胃不舒服。” “但只是针对特定的胃!有些人完全不在意船只的摇晃,实际上还很享受!” “这就是上帝不公平的地方。”布隆丁先生说。他伤心地摇摇头,思忖着刚才那些不敬的想法,走开了。 脚步轻盈、动作娴熟的侍者把饭菜摆上桌:梅尔巴吐司、黄油、放香槟的冰桶,都是一顿一流晚餐的附属品。 黑人乐队突然奏出奇怪而不和谐的音乐,伦敦城也随之翩翩起舞。 赫尔克里·波洛静静地看着,把这些景象深深印进他那整洁而有序的脑袋里。 这些脸孔可真是乏味无聊啊!有几个胖男人,自己倒是乐在其中……可他们的舞伴却流露出不得不忍受的表情。那个穿紫色衣服的胖女人看上去容光焕发……不用说,胖子在生活中也会得到某种补偿,那种热情与兴致是时髦的苗条人士难以拥有的。 零零散散的几个年轻人,有的茫然,有的无聊,还有的不开心。青春是人生最欢乐的时光,这种说法真可笑。青春,是生命中最脆弱的阶段啊! 一对特别的年轻人映入眼帘,波洛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很般配的一对儿:高大挺拔的男子,纤细曼妙的女子。两人的身体伴随着美妙的节奏幸福地移动着,享受着此时此刻,以及彼此的陪伴。 舞曲骤停。响起一阵掌声,然后音乐再起。跳完第二支舞,这对年轻人回到他们的座位,就在波洛邻座。女孩脸色绯红,开心地笑着,然后坐下来,仰面对着同伴,因此波洛得以仔细观察她的面孔。在她的眼中,除了笑意,还有其他一些东西。 赫尔克里·波洛疑惑地摇了摇头。 “她爱得太深了,这个小姑娘,”他自言自语道,“这不安全,不,这可不安全。” 接着,他听见一个词:埃及。 他们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女孩的声音年轻、清脆、高傲、温柔,略微带些外国卷舌口音;男孩则操着一口悦耳、低沉、有教养的英国腔。 “我没有高兴过头,西蒙,我跟你说过,琳内特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我可能会让她失望的。” “胡说,这份工作正适合你。”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而且我也准备努力工作——为了你!” 女孩温柔地笑了,笑声中幸福满满。 “我们等三个月,确保你不会被解雇——然后——” “然后我会把一切财产都给你,这就是要领,对吧?” “然后,就像我说的,我们去埃及度蜜月,管他贵不贵呢!我一生中就想去埃及,尼罗河、金字塔、沙滩……” 他的声音中有些不确定。“我们会一起去参观,杰姬……我们一起。是不是很棒?” “我不知道。你会像我一样感兴趣吗?你真的在乎——像我这样在乎吗?” 忽然,她的声音尖锐起来,双眼圆睁,表情近乎恐惧。 男人立即快速有力地说道:“别乱想了,杰姬。” 可女孩嘴里重复着:“我不知道……” 接着,她耸了耸肩。 “我们跳舞去吧。” 赫尔克里·波洛对自己咕哝着说:“‘总有一个在爱,而另一个被爱。’(注:原文为法语。) 是啊,我也不知道。” 7 乔安娜·索思伍德说:“那如果他是一个可怕的恶棍呢?” 琳内特摇了摇头。“哦,不会的。我相信杰奎琳的眼光。” 乔安娜嘀咕着:“啊,可人一旦恋爱了就会改变的。” 琳内特不耐烦地摇着头,换了个话题。“我得去跟皮尔斯先生研究一下那些计划了。” “计划?” “是啊,几座脏得要命的老房子。我要拆掉它们,把住在那儿的人迁走。” “亲爱的,你可真是既爱整洁又热爱公益啊!”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搬走。从那些房子里往下看,能看到我的新游泳池!” “住在那儿的人愿意搬吗?” “大部分都还挺高兴的,只有一两个脑筋不开化——太烦人了。他们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居住环境会有多大的改善!” “不过我猜在这件事上你的态度会很强硬的。” “亲爱的乔安娜,这对他们真的有好处。” “是的,亲爱的,我相信这一点。强制受益。” 琳内特皱了皱眉。乔安娜大笑起来。 “得了,承认了吧,你就是个暴君。仁慈的暴君,如果你喜欢这个说法。” “我一点都不像暴君。” “但你喜欢我行我素。” “这没什么。” “琳内特·里奇卫,你能当面告诉我,有哪一次是你没有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 “很多次。” “哦,没错,‘很多次’——就像这样——可没有具体的实例。你一个都想不出来,亲爱的,不管你怎么使劲去想。琳内特·里奇卫一直坐在她金色的汽车里胜利前行。” 琳内特尖厉地说:“你觉得我自私?” “不——只是让人无法抗拒。有了金钱和魅力的共同影响,一切事物都会臣服在你脚下。金钱买不到的,你用微笑就可以买到。我们已经看到了结果:琳内特·里奇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别乱说了,乔安娜!” “那么,你是不是一切都得偿所愿呢?” “我想是的……不知怎么,这听起来很讨厌。” “当然让人讨厌了,亲爱的!渐渐地,你会觉得很无聊,很厌烦,尽管与此同时,你也很享受坐在金色汽车里品尝胜利的滋味。不过我想知道——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你想上街,路上却有一块‘此处禁行’的牌子,那会发生什么。” “别傻了,乔安娜。”这时,温德尔沙姆勋爵向她们走了过来,琳内特转向他说,“乔安娜正在数落我呢。” “算了吧,亲爱的,算啦。”乔安娜闪烁其词地说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没有说再见就走了。她看到温德尔沙姆眼中微光一闪。 他沉默片刻,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你决定了吗,琳内特?” 琳内特缓缓说道:“我很残忍吗?我在想,如果我不确定,应该说‘不’——” 他打断了她的话。 “别这么说,你有的是时间——你想拖多久就多久。但是我认为,你知道,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 “你知道,”琳内特抱歉地说道,甚至带有一点孩子气,“我过得很好——特别是有了这一切。”她挥了挥手,“我要把沃德庄园打造成我心中理想的乡间住宅,而且我确实认为自己做得不错,你觉得呢?” “非常好。你计划得很棒。一切都尽善尽美。你很聪明,琳内特。”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也喜欢查尔敦伯利庄园,对吗?当然,它需要更加现代化一些,做些改造什么的——你很擅长做这种事,你会喜欢的。” “哦,当然,查尔敦伯利很美。” 表面上说得很热情,可是内心深处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一个异样的声音响起,破坏了她对生活的心满意足。当时她并未详加分析这种感觉,然而温德尔沙姆离开房间之后,她开始努力探寻内心深处的想法。查尔敦伯利——对,就是这个原因——她憎恨别人提起查尔敦伯利。可是为什么呢?查尔敦伯利太有名气了。从伊丽莎白时代起,温德尔沙姆的祖先就拥有这座庄园。查尔敦伯利的历代女主人在社会上都享有崇高的地位。温德尔沙姆是英国最理想的夫婿人选之一。 自然,他不会看重沃德庄园的——无论如何它都无法跟查尔敦伯利媲美。 啊,可是沃德是属于她的!她看中了它,买了下来,重建、改造,投入了大笔金钱。这是她自己的财产——她的王国。 但是,如果她嫁给了温德尔沙姆,它就没有意义了。他们为什么要两座乡村别墅?在两者之中,沃德庄园肯定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她,琳内特·里奇卫,也将不复存在。她会成为温德尔沙姆勋爵夫人,给查尔敦伯利和它的男主人带去丰盛的嫁妆。她将成为一个皇后,而不再是女王。 “我真是可笑。”琳内特自言自语道。 奇怪的是,她居然如此厌恶这种遗弃沃德庄园的念头…… 还有别的什么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杰姬那种令人费解的模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要是不能嫁给他,我就会死的!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如此确定,如此恳切。她,琳内特,对温德尔沙姆也有这样的感觉吗? 无疑,没有。也许她永远也不会对任何人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肯定……非常美妙…… 汽车引擎的声音从敞着的窗户里传了进来。 琳内特不耐烦地抖了抖身子。肯定是杰姬和她的男朋友。她得出去见他们。 她站在大门口,杰奎琳和西蒙·多伊尔从车上下来。 “琳内特!”杰姬跑向她,“这是西蒙。西蒙,这是琳内特。她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 琳内特看到一个肩膀宽阔的高个子年轻人,深蓝色的眼睛,卷曲的棕色头发,方下巴,以及单纯而孩子气的微笑…… 她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那只手有力而温暖……她喜欢他看她的样子,那是一种纯粹而真诚的钦慕。 杰姬跟他说过她很美,现在他真切地觉得她确实很美…… 一种温暖、甜蜜,令人陶醉的感觉流遍她全身。 “这不是很好吗?”她说,“进来吧,西蒙,欢迎我的新地产经纪人。” 她转过身在前面带路,心想:“我真是太……太开心了。我喜欢杰姬的男朋友——我真的很喜欢他……” 接着,她忽然感到一阵痛苦。“幸运的杰姬。” 8 蒂姆·阿勒顿靠在柳条椅子上,眺望大海,打着哈欠,飞快地瞥了母亲一眼。 阿勒顿夫人五十岁了,一头白发,但风韵犹存。每当注视儿子的时候,她都会装出严肃的表情,紧抿双唇,以此来掩饰自己对儿子深沉的爱。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也不会被骗到,蒂姆更是心如明镜。 他说:“妈,你真的喜欢马略卡岛吗?” “呃,”阿勒顿夫人想了想,“比较便宜。” “而且还比较寒冷。”蒂姆说着,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是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人,黑头发,窄胸,嘴唇长得很讨巧,眼神忧伤,下巴则显得优柔寡断,双手修长而秀美。 几年前他患了一场肺病,身体耗损比较大。人们认为他在“写作”,但他的朋友们都知道,他不愿意别人问起他出版了什么文学作品。 “你在想什么,蒂姆?”阿勒顿夫人警觉了起来,明亮的深棕色眼睛现出怀疑的神情。蒂姆·阿勒顿冲她咧嘴一笑。 “我正在想埃及。” “埃及?” 阿勒顿夫人疑惑地问道。 “温暖的气候,亲爱的妈妈,让人感觉慵懒的金色沙漠,尼罗河。我想去看看尼罗河,你呢?” “哦,我也想。”她干巴巴地说道,“可是去埃及很贵,亲爱的,对那些不得不精打细算的人来说真是去不起。” 蒂姆笑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忽然变得活跃而热切,语气中透着一股激动。 “我来负担费用。是的,亲爱的妈妈。证券交易所的一个小波动,产生了绝对令人满意的结果。今天早上我听到了一些消息。” “今天早上?”阿勒顿夫人尖声说道,“你只收到了一封信,而那封信——”她忽然打住了,咬住嘴唇。 一时之间蒂姆不知道应该感到好笑还是生气。最后好笑占了上风。 “是乔安娜写来的。”他冷静地接过话茬,“你猜得对极了,妈妈。你已经成了侦探女王了!有你在,著名的赫尔克里·波洛可得看紧他的桂冠啊。” 阿勒顿夫人一脸愠怒。 “我只是碰巧看到了笔迹——” “所以知道不是股票经纪人写来的?非常正确。实际上我是昨天从他们那里听到消息的。可怜的乔安娜的字迹太容易辨认了——就像是一只烂醉如泥的蜘蛛在信纸上到处乱爬。” “乔安娜说什么了?有什么新闻吗?” 阿勒顿夫人尽量说得漫不经心、平平淡淡。儿子和他的远房表妹乔安娜·索思伍德的关系一直让她大为恼火。没有,她对自己说,他们之间没什么。她很确定这一点。蒂姆从未对乔安娜表白过,乔安娜也是。他们之间的相互关注不过是建立在八卦新闻和共同的朋友熟人的基础上。两人都喜欢交际,以及谈论别人。乔安娜嘴巴尖刻,倒也能引人发笑。 阿勒顿夫人并不担心蒂姆会爱上乔安娜。然而当乔安娜在场,或者听到她的来信时,阿勒顿夫人的态度就会变得生硬起来,这是出于其他某些很难说清楚的感觉——也许是嫉妒蒂姆和乔安娜在一起时那种由衷的喜悦。她不愿承认这种妒忌。蒂姆和母亲相处得很好,一看见他被别的女人吸引或对其产生兴趣,阿勒顿夫人总是有些吃惊。她也想过,自己在那些场合出现会不会对两个年轻人造成障碍。有好多次,他们原本在热烈地聊着某个话题,一看到她,他们的谈话就变得犹豫起来,仿佛是出于某种责任,不得不请她加入似的。显然,阿勒顿夫人不喜欢乔安娜·索思伍德,觉得她虚伪、做作、肤浅。她发现提到乔安娜时,自己很难不用那些过分的言辞。 为了回答她的问题,蒂姆从口袋里掏出信,浏览了一下。他母亲注意到那是一封很长的信。 “没说太多。德凡尼夫妇离婚了。老蒙蒂被指控酒后驾车。温德尔沙姆去了加拿大,似乎是因为被琳内特·里奇卫拒绝了而万分伤心。她明确表示要跟她的地产经纪人结婚了。” “太不正常了!他很厉害吗?” “不,不,一点也不厉害。他是德文郡多伊尔家的人。当然,没钱——而且实际上他和琳内特一个最好的朋友订过婚。这就很过分了。” “我觉得这太不好了。”阿勒顿夫人说道,脸色绯红。 蒂姆迅速瞥了她一眼,目光深沉。 “我明白,亲爱的妈妈,你不赞成抢别人的丈夫这种事。” “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们有自己的标准。”阿勒顿夫人说,“这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现如今年轻人好像觉得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了。” 蒂姆笑了笑。 “他们不光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看看琳内特·里奇卫!” “哦,我觉得真恐怖。” 蒂姆冲她眨眨眼。 “别不高兴了,你这个老顽固!也许我赞同你的看法。不管怎样,我还没去抢过别人的太太或者未婚妻呢!” “我确信你永远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阿勒顿夫人说,又得意地补充了一句,“我把你教得很好。” “所以功劳是你的,不是我的。”他打趣般地朝她笑笑,又把信折好放进口袋里。 阿勒顿夫人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大部分信他都让我看,乔安娜写的信他却只给我念些零星的话。 但是她驱走了这些没有意义的想法,决定像平时那样做个有教养的女人。 “乔安娜过得还好吗?”她问。 “还可以吧。她说她想在伦敦的上流住宅区开一家熟食店。” “她总说自己手头紧,”阿勒顿夫人略带恶意地说,“可她又到处旅游,花很多钱在衣服上,总是打扮得很漂亮。” “啊,是啊,”蒂姆说,“她可能没花钱去买衣服。不,妈妈,我的意思不是你那个时代的老脑筋想的那样。我说的是,她没有去支付她的账单。” 阿勒顿夫人叹了口气。 “我永远都搞不懂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一种特殊的本领,”蒂姆说,“只要你的品位足够奢侈,而且完全不具备金钱观念,人们就会让你大量地赊欠。” “是的,可是最终你还得进入破产法庭,就像可怜的乔治·伍德爵士那样。” “你倒是偏爱那个老马贩子——可能是因为在一八七九年的舞会上,他夸赞你是‘玫瑰花骨朵’吧。” “一八七九年我还没生出来呢。”阿勒顿夫人毫不客气地反诘道,“乔治爵士风度翩翩,我不允许你叫他老马贩子。” “我从知情人士那里听到了他不少好玩的事。” “你和乔安娜谈论起别人来都口无遮拦的,什么都聊,只要够八卦。” 蒂姆抬了抬眉毛。 “亲爱的妈妈,你太激动了。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老伍德。” “你不知道卖掉伍德庄园对他来说有多么痛心。他非常在意那个地方。” 蒂姆可以很容易地反驳她,但他还是忍住了。毕竟,他有什么权利评判别人呢?于是,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你说得没错。琳内特请他去看看她将那个地方改建得如何,可他粗鲁地拒绝了。” “当然了。她本来就应该明白,邀请他是不合适的。” “而且我知道他对她肯定不怀好意。每次见到她,他嘴里都要小声嘟囔几句。他不会原谅她,因为她用最高的价钱买了他那些过时陈旧的家族产业。” “难道你不明白吗?”阿勒顿夫人尖声问道。 “坦白说,”蒂姆平静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活在过去?为什么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 “那你要用什么事情来代替?” 他耸耸肩。“刺激的事吧,也许。新事物。享受未知的每一天。不去继承一块毫无用处的土地,而是享受自己赚钱的乐趣——通过自己的脑力和体力。” “在证券交易所赚上一大笔钱!” 他大笑。“为什么不呢?” “同样地,要是在交易所失败了怎么办?” “这个,亲爱的妈妈,这话说得不怎么得体,尤其是在今天。你觉得去埃及这个计划如何?” “这个嘛——” 他打断了她的话,微笑地看着她。“就这么决定了。咱们一直想去看看埃及的。” “你觉得什么时候去好?” “哦,下个月。那里一月的风光最好。我们还可以在这家旅馆里跟别人愉快地相处几个星期。” “蒂姆,”阿勒顿夫人语带责备,然后又内疚地补充道,“我答应了利奇太太让你陪她去警察局。她不会说西班牙语。” 蒂姆做了个鬼脸。 “关于她的戒指的事?那只母蚂蟥的红宝石戒指?她还坚持认为是被人偷走的?你想让我去的话,我会去的,但这就是在浪费时间,只会让可怜的客房女服务员惹上麻烦。那天她去海里游泳的时候我明明看见她戴在手上的。戒指掉进水里了,可她没注意。” “她说她确定自己是摘下来放在梳妆台上了。” “哼,她没有。我亲眼看见了。这女人是个傻瓜。在十二月的天气中,活蹦乱跳地跑进海里,假装海水很温暖的女人都是傻瓜,因为只不过是那时候的阳光比较强烈而已。应该禁止胖女人游泳,她们穿泳衣的样子真叫人恶心。” 阿勒顿夫人咕哝着说:“我真觉得我应该放弃游泳了。” 蒂姆放声大笑起来。 “你?你的身材胜过大多数年轻女孩。” 阿勒顿夫人叹口气,说道:“我希望你在这儿能多跟年轻女孩接触一下。” 蒂姆·阿勒顿断然地摇摇头。 “我不会。没有别人打扰,我们相处得很融洽。” “要是乔安娜在这儿,你就开心了。” 他的语气出奇的坚决。“你完全搞错了。乔安娜会把我逗乐,可我并不喜欢她,要是她整天在我身边,我会受不了的。谢天谢地,她不在这儿。就算永远见不到她,我也无所谓。” 他压低了声音,又补充说:“世界上让我真正尊重和赞赏的女人只有一个,而且,我认为,阿勒顿夫人,你肯定知道是谁。” 他母亲的脸红了,神色慌乱。 蒂姆一本正经地说:“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好女人不多,你刚好是其中之一。” 9 纽约,一间可以俯瞰中央公园的公寓里,罗布森夫人大声说道:“太棒了!你真的是最幸运的姑娘,科妮丽亚!” 科妮丽亚·罗布森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是个身材粗壮、外表有些木讷的女孩,长着一双诚实的棕色眼睛。 “哦,肯定很好!”她喘了口气说。 看到穷亲戚对此事的反应,老小姐范·斯凯勒满意地歪着头。 “我一直梦想着去欧洲旅游,”科妮丽亚叹了口气,“但又总觉得自己不可能去。” “当然,鲍尔斯小姐照例跟我一起去,”范·斯凯勒小姐说,“但是,作为一个社交伙伴,我发现她缺乏见识——非常缺乏。有许多琐事科妮丽亚可以帮我做。” “我很愿意,玛丽表姐。”科妮丽亚连忙说道。 “好啦,好啦,那就这么定了。”范·斯凯勒小姐说,“去把鲍尔斯小姐找过来吧,亲爱的,该喝蛋酒了。” 科妮丽亚离开了。她母亲说道:“亲爱的玛丽,我真的非常感激你!我想你也知道,科妮丽亚为自己不会交际而苦恼,觉得这是一种耻辱。如果我有钱让她去旅游——但是你也知道,奈德去世之后这是不可能的。” “我很愿意带着她,”范·斯凯勒小姐说,“科妮丽亚是个手巧的好女孩,愿意跑腿,不像如今有些年轻人那样自大。” 罗布森夫人站起来,亲吻富亲戚的那张皱巴巴的、有点泛黄的脸。 “太感激你了。”她说。 在楼梯上,她遇见了一个外表干练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着带泡沫的黄色液体。 “哦,鲍尔斯小姐,你也要去欧洲吗?” “是啊,罗布森夫人。” “多美好的旅行啊!” “是啊,我觉得肯定会很有趣的。” “你以前出过国吗?” “哦,是的,罗布森夫人。去年秋天我跟范·斯凯勒小姐去了一次巴黎,不过我从来没去过埃及。” 罗布森夫人迟疑着。 “我真的希望——别出什么事情。” 她压低了声音。然而鲍尔斯小姐依然用她一贯的腔调回答道:“哦,不会的,罗布森太太,我会照顾妥当的。我一向都很警惕。” 但是,罗布森夫人慢步走下楼梯时,脸上似乎仍然笼罩着一片阴云。 10 在市中心的办公室里,安德鲁·彭宁顿先生正在拆阅私人信件,忽然,他握紧拳头,砰的一声砸在办公桌上。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突起两根青筋。他按了按桌上的蜂鸣器,一个漂亮的速记员应声而到。 “请罗克福德先生来一下。” “好的,彭宁顿先生。” 没多久,斯坦达尔——彭宁顿的合伙人——走进了办公室。这两个人长得有点像,都是又高又瘦、头发开始变白,胡子刮得很干净,一脸的精明。 “怎么了,彭宁顿?” 彭宁顿正在读第二遍信,这时他抬起头来,说:“琳内特结婚了。” “什么?” “你没听见我说吗!琳内特·里奇卫结婚了!” “怎么会?什么时候?我们怎么没听说?” 彭宁顿扫了一眼桌上的日历。 “写这封信的时候她还没结婚,但是现在她结婚了。四号上午,就是今天。” 罗克福德跌倒在一张椅子里。 “啊!没有通知?什么都没说?那个男的是谁?” 彭宁顿又看了看那封信。 “多伊尔。西蒙·多伊尔。” “这是个什么人?你听说过吗?” “没有。她没说太多……”他瞥了一眼信上清晰工整的笔迹,“我觉得这有点偷偷摸摸的……不过不重要了,问题在于,她结婚了。” 两人对视了一下。罗克福德点点头。 “要好好琢磨一下这件事。”他轻轻地说。 “我们该怎么办?” “我正要问你呢。”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坐着。接着,罗克福德问道:“想出办法了吗?” 彭宁顿缓缓说道:“诺曼底号今天开船,我们中的一个还能赶得上。” “你疯了!这算哪门子的好办法!” 彭宁顿开始说道:“那些英国律师——”他打住了。 “他们怎么了?你该不是要去对付他们吧?你疯了吧!” “我并不是在建议你或者我去英国。” “那你有什么妙计?” 彭宁顿把桌上的信摊平。 “琳内特要去埃及度蜜月,计划待一个多月……” “埃及——嗯?” 罗克福德思量着,之后他抬起头,遇上了对方的目光。 “埃及,”他说,“这就是你的主意!” “是的,旅途中的一次偶然相遇。琳内特和她丈夫——蜜月的气氛。也许能办成。” 罗克福德迟疑地说:“她很敏锐,琳内特是……可是——” 彭宁顿温和地接着说道:“我想这是可行的。” 他们又对视了一下。罗克福德点点头。 “好吧,老大。” 彭宁顿看了看钟。 “我们得快点儿了——不管谁去。” “你去吧,”罗克福德赶紧说,“你跟她一向相处得不错。‘安德鲁叔叔’,就是这样!” 彭宁顿表情严峻起来,说道:“希望我能搞定。” “你能办成的,”他的合伙人说道,“事态紧急……” 11 威廉·卡迈克尔对开门询问的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说道:“去请吉姆先生过来。” 吉姆·范索普走进房间,不解地看着他的叔叔。老人抬头看了看他,点点头,嘟囔了一句:“嗯,你来了。” “您找我?” “来看看这个。” 年轻人坐了下来,打开老人递来的一沓文件。年长者看着他。 “怎么样?” 对方很快就回答:“我觉得很可疑,先生。” 格兰特与卡迈克尔公司的资深合伙人又发出了他特有的嘟囔声。吉姆·范索普又读了一遍这封从埃及寄来的航空邮件: 在这样的日子里写商业信件似乎不太好。我们在米纳度假屋住了一个星期,还去了法尤姆(注:埃及城市,法尤姆省首府。东北距开罗八十八公里。) 探险。后天,我们会坐船经尼罗河去卢克索(注:埃及古城,位于南部尼罗河东岸。) 和阿斯旺(注:埃及南部古城,位于尼罗河东岸。) ,也许还会去喀土穆(注:苏丹共和国首都。) 。你猜我们今天早上去库克订票的时候碰见的第一个人是谁?我的美国财产托管人,安德鲁·彭宁顿。我记得两年前他来的时候你见过他。没想到他也在埃及,而他也不知道我要来这儿!更不知道我结婚了!他肯定没收到我写给他说我结婚了的信。他会跟我们同坐一条船去尼罗河,是不是很巧?感谢你在这么繁忙的日子里为我所做的一切。我…… 年轻人正要翻页,卡迈克尔先生把信拿了过去。 “就这些,”他说,“下面的无关紧要。那么,你怎么想?” 他的侄子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呃,我认为,不是巧合。” 对方赞同地点点头。“想去埃及旅行吗?”他大声问。 “你认为这样合适吗?” “我认为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可为何让我去?” “动动脑子,孩子,动一动你的脑子。琳内特·里奇卫从来没见过你,彭宁顿也没见过你。如果坐飞机,你能及时赶到。” “我……我不喜欢这个工作,先生。我要做什么?” “用你的眼睛,用你的耳朵,用你的脑子——如果你有的话。而且,如果有必要,就行动。” “我……我不喜欢。” “也许你不喜欢,但你必须去做。” “有这个必要吗?” “我认为,”卡迈克尔先生说,“绝对必要。” 12 奥特本夫人整理了一下头上本地产的头巾,焦躁地说:“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去埃及,我讨厌耶路撒冷。” 见女儿没有回答,她又说:“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怎么也得回应一声啊。” 罗莎莉·奥特本正在看着报纸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下面印着: 西蒙·多伊尔夫人,婚前是社交名媛琳内特·里奇卫小姐。多伊尔夫妇正在埃及度假。 罗莎莉说:“你想转去埃及吗,妈妈?” “没错,我想去,”奥特本夫人飞快地尖声说道,“我认为他们对我们太傲慢了。我们住在这里就是给他们做广告——他们应该在住宿费上给我们特别的折扣。我暗示他们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太——太没礼貌了。我把我的想法明确地告诉了他们。” 女孩叹了口气,说:“哪里都一样,希望我们马上就能走。” “而且,今天早上,”奥特本夫人继续说着,“那个经理居然告诉我所有的房间都预订一空,让我们两天之内退房。” “所以我们得到别处去。” “没门儿。我要为我的权利战斗。” 罗莎莉喃喃地说:“我认为我们可以去埃及,都一样的。” “当然了,这不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奥特本夫人同意了。 但这次她可是全错了——因为,这正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第二章 埃及 第二章 埃及 1 “那就是赫尔克里·波洛,那个侦探。”阿勒顿夫人说。 她和儿子正坐在阿斯旺瀑布旅馆外面鲜红色的柳条椅上,注视着离去的两个身影——穿白色丝绸套装的矮个子男人和苗条的高个子女孩。蒂姆·阿勒顿异常警觉地坐直了身子。 “那个滑稽的小个子?”他满腹狐疑地问道。 “就是那个滑稽的小个子!” “他来这儿干什么?”蒂姆问。 他母亲大笑。“亲爱的,你好像很激动啊。怎么人们都对犯罪这么有兴趣?我讨厌侦探故事,而且从来不看,但是我觉得波洛先生此行并非另有目的。他赚了很多钱,我猜他是出来享受生活的。” “他似乎很懂得鉴赏我们这里最美丽的姑娘。” 阿勒顿夫人微微侧过头,看着波洛先生和女伴远去的背影。 波洛身边的女孩差不多比他高三英寸。她走路的姿势很优美,灵动而有活力。 “我觉得她挺漂亮的。”阿勒顿夫人说。 她斜睨了蒂姆一眼。鱼儿立刻上钩了,她觉得有些好笑。 “她相当漂亮,可惜脾气不怎么好,面带愠色。” “也许那只是表象,亲爱的。” “是个让人不愉快的小鬼,不过长得确实漂亮。” 他们谈论的对象此时正缓缓走在波洛身边。罗莎莉·奥特本手里旋转着一把没撑开的阳伞,表情正如蒂姆说的那样,面露不快,心情似乎也不好。她愁眉紧蹙,猩红色的嘴唇向下撇着。 他们走出旅馆大门,向左拐去,来到公园的树荫下。 赫尔克里·波洛温和地和她闲聊着,表情亲切、幽默。他穿着一套熨烫得很仔细的白丝绸衣服,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拿着一根手柄上装饰着假琥珀的拂尘。 “真让人着迷,”他说,“大象岛的黑色岩石、阳光、河里的小船。啊,活着真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不这么觉得吗,小姐?” 罗莎莉·奥特本简短地说:“还不错。我觉得阿斯旺是个阴沉的地方,旅馆有一半的房间是空的,人人都跟一百岁——” 她打住了,咬着嘴唇。 赫尔克里·波洛眨了眨眼睛。“没错,我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了。” “我……我不是说你,”女孩说,“对不起,那样说很不礼貌。” “没关系,你当然希望有年纪相仿的同伴。啊,其实,至少有一个年轻人。” “那个一天到晚跟母亲坐在一起的人?我喜欢他母亲,不过我觉得他看起来很讨厌——很自负!” 波洛微微一笑。“那么我——也是很自负吗?” “哦,不是的。” 显然她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不过波洛好像并不生气。他只是平静而满足地说:“我最好的朋友说我非常自负。” “哦,”罗莎莉含糊地说,“我想你有值得骄傲的地方。可惜我对犯罪一点兴趣也没有。” 波洛严肃地说:“你没有什么罪恶的秘密可隐藏,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她疑惑地扫了波洛一眼,就在这一瞬间,她不快的脸色起了变化。波洛似乎并没注意到,只是继续说:“小姐,你母亲今天没吃午饭。不是哪里不舒服吧?” “她不适应这个地方,”罗莎莉简单地说,“我就盼着早点离开。” “我们是旅伴,对吧?我们会一起坐船去瓦迪·哈勒法 和第二大瀑布吧?” “是的。” 他们走出公园的树荫,走到尘土飞扬的环河路上。五个警觉的卖念珠的小贩、两个兜售明信片的、三个卖石膏护身符的、两个出租驴子的男孩,以及零星几个心存希望的乞丐朝他们拥了过来。 “要念珠吗,先生?质量很好,很便宜的。” “小姐,要护身符吗?看——伟大的女王——非常幸运。” “你看,先生,真正的宝石,非常好,非常便宜……” “你想骑驴吗,先生?非常棒的驴子,‘威士忌苏打’驴子,先生……” “你想去采石场吗,先生?这是一头好驴子,其他驴都很差,骑上去会摔倒的……” “买明信片吗?很好很便宜——” “你瞧,小姐,只要十皮阿斯特 ,很便宜……还有象牙——” “这是很好的拂尘。这个,全都是琥珀。” “你要坐船吗,先生?我有很好的船,先生……” “想骑着驴子回旅馆吗,小姐?这是一等一的驴。” 赫尔克里·波洛胡乱地挥着手,似乎是在驱赶像苍蝇一样簇拥在身边的这些人。罗莎莉则梦游般地穿过人群。 “最好是装聋作哑。”她说。 小乞丐们跟在他们旁边跑,悲切地小声说着:“施舍点?施舍点?乌拉万岁!行行好——行行好……”他们那破烂而花哨的破衣服在地上拖着,苍蝇成群地落在他们的眼皮上。它们才是最顽固的。他们退了回去,向下一拨游客展开新的攻势。 波洛和罗莎莉在两排商店中间走着,殷勤讨好的劝诱声此起彼伏。 “今天来我店里看看吗,先生?” “想要象牙做成的鳄鱼吗,先生?” “你还没来过我的店里吧,先生?给你看看精美的东西。” 他们走进第五家店铺,罗莎莉递出几卷底片——这是他们散步的目的。 然后,他们走了出来,向河边走去。 尼罗河上一艘轮船刚刚停靠在岸边,波洛和罗莎莉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游客。 “人很多,是吧?”罗莎莉说。 蒂姆朝他们走近,她回头看看他。他有些气喘吁吁的,可能是走得太快了。 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蒂姆说话了。 “和平时一样,乱哄哄的。”他轻蔑地指着从船里出来的人说。 “是很可怕。”罗莎莉表示同意。 作为先到的三个人,他们都有那种打量后来者的优越感。 “嘿!”蒂姆忽然兴奋地大喊道,“我敢说那就是琳内特·里奇卫!” 波洛对这个消息无动于衷,不过罗莎莉来了兴趣。她向前探着身子,脸也不再紧绷着了,问道:“在哪儿?穿白衣服的那个吗?” “没错。和一个高个子男人。他们上岸了,我猜那就是她的新婚丈夫,一时忘了他叫什么了。” “多伊尔。”罗莎莉说,“西蒙·多伊尔。所有报纸都报道过。她很有钱,不是吗?” “全英国最富有的女人。”蒂姆兴致勃勃地回答。 三个人默默地注视着上岸的旅客。 波洛颇感兴趣地盯着他的同伴所谈论的对象,咕哝着说:“她很漂亮。” “有的人什么都拥有了。”罗莎莉恨恨地说。当那女孩登上跳板的时候,罗莎莉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莫名的耿耿于怀的表情。 琳内特·多伊尔的外表完美无瑕,就像轻歌舞剧舞台上的女主角,也像著名的女演员那样自信满满。她习惯了人们的欣赏和羡慕,习惯了走到哪儿都是人群的焦点。 她能感觉到他们投来的热切目光,但同时她又表现得毫不知情。人们的夸赞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虽然是无意识的,但一上岸,她就不自觉地扮演起了一个角色:闻名于社交界、富有而美丽、正在欢度蜜月的新娘。她转过身,微微笑着,轻声对身边的高个男人说了几句话。他回答了,不过他的声音倒是引起了赫尔克里·波洛的兴趣。他眼睛一亮,眉毛一皱。 这对夫妇从身边走过时,他听见西蒙·多伊尔说:“我们尽量找时间,亲爱的。如果你喜欢这儿,我们完全可以待上一两个星期。” 他转向她,满脸的热情、爱慕,还有些恭顺。 波洛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宽阔的肩膀,古铜色的脸庞,深蓝色的眼睛以及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幸运的家伙!”他们走过去之后蒂姆说道,“居然找到了一个没有腺状肿大和平足的女继承人!” “看上去他们挺幸福的。”罗莎莉语带妒意地说,“这不公平。”她忽然加上后面这句,声音很小,蒂姆没有听见,不过波洛却听到了。方才还疑惑地皱眉的波洛,快速地扫了她一眼。 蒂姆说:“现在我得给我妈妈买些东西去了。” 他抬了抬帽子,便离开了。波洛和罗莎莉缓缓地朝旅馆的方向往回走着,挥着手打发走新一拨蜂拥而至的驴贩。“不公平是吗,小姐?”波洛温和地问道。 女孩气得脸色发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只是在重复你刚刚说过的话。哦,是的,你是说过。” 罗莎莉·奥特本耸了耸肩。 “对一个人来说这太过分了。金钱、美貌、窈窕的身材,还有——” 她停住了。波洛说:“那爱情呢?呃?爱情?不过你并不知道——也许他是为了钱才娶她的!” “你没看到他看她时的神态吗?” “哦,我看到了,小姐。我什么都看到了——而且我还看到了一些你没看到的东西。” “是什么?” 波洛缓缓地说:“小姐,我看到了她脸上的黑眼圈;我看到了那双紧握阳伞、握得指关节都发白了的手……” 罗莎莉吃惊地瞪着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并不是事事都像金子那样发光;我是说,虽然那位夫人富有美丽、备受宠爱,可仍然有些事情不太对。而且我还知道些别的。” “什么?” “我知道,”波洛皱着眉头说,“我以前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听到过那个声音——多伊尔先生的声音——希望我能记得是在哪儿。” 不过罗莎莉没在听。她停下脚步,用阳伞的伞尖在松软的沙滩上来回画着。 忽然,她尖声喊了出来:“我太可怕了,太讨厌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我想撕破她的衣服,踩在她那张可爱、傲慢、自信的脸上。我是一只妒火中烧的猫——但我就是这么感觉的。她那么成功、沉稳、自信!” 对于这种突然的情绪爆发,赫尔克里·波洛微微有些吃惊,他友好地摇摇她的胳膊。 “说吧——说出来会好过一些!” “我就是恨她!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初次见面的人。” “很好!” 罗莎莉困惑地看着他,然后动了动嘴唇,笑了。 “非常好。”波洛说着,也笑了。 接着,他们愉快地走回旅馆。 “我要去找我妈妈。”走进凉爽、昏暗的门厅后,罗莎莉说。 波洛从另外一侧出去,到了可以俯瞰尼罗河的阳台上。那儿摆有喝下午茶的小桌子,不过现在时间还早。他站在那儿,眺望了一会儿尼罗河,然后漫步走到下面的花园中。 有几个人正在炙热的阳光下打网球。他停下来观看了片刻,接着走到陡峭的小路上。他看到了在“姑妈们”餐厅见过的那个女孩。此时她正坐在一张长凳上,凝望着尼罗河。他立刻认出了她。她的容貌和那天晚上波洛看到的一样,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但现在,这张脸上的表情变得大为不同,她更加苍白消瘦,脸上的表情显露出极度的疲倦和痛苦。他退后了一些。她并没有看到他,于是他观察了她好一阵子,而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还有别人在场。她那双小小的脚不耐烦地踢踏着地面,怒火冉冉的黑眼睛里闪烁着痛苦和胜利交织的光芒。她远望着尼罗河,河面上有白色的帆船在滑行。 这张脸,还有那个声音,他全记起来了。这女孩的脸和他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新郎的声音…… 就在他站在那儿思索这个没有觉察到他的女孩时,戏剧性的一幕上演了。 有声音从上面传过来,座位上的女孩跳了起来。琳内特·多伊尔和她丈夫出现在小路上。琳内特的声音充满幸福和自信,不安和紧绷的神色都消失了。琳内特是快乐的。 站在旁边的女孩向前走了一两步,另外两个人都呆住了。 “你好,琳内特。”杰奎琳·德·贝尔福特说,“你也在这儿!我们好像走到哪儿都会见面。嘿,西蒙,你好吗?” 琳内特·多伊尔轻轻地叫了一声,退缩着靠在一块岩石上。西蒙·多伊尔那张帅气的脸忽然显得怒气冲天,他向前走过去,好像要攻击这个纤细的女孩似的。 女孩像只机灵的小鸟一样把头快速一扭,示意自己发现有陌生人在场。西蒙转过头,发现了波洛。他尴尬地说:“你好,杰奎琳,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语气很假。 女孩冲他们露齿一笑。 “很惊讶吧?”然后,她微微一点头,走上小路。波洛也很合时宜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听见琳内特·多伊尔说:“西蒙,看在上帝的分上,西蒙,我们该怎么办?” 2 晚饭后,柔和的灯光照着瀑布旅馆外面的阳台,大部分客人都还待在小桌子边。 西蒙和琳内特·多伊尔走出来,旁边跟着一个相貌突出的高个子男人。此人头发灰白,样子精明,胡子刮得很干净。 他们在门外停顿了一下,旁边的蒂姆·阿勒顿站起身走上前。 “你肯定不记得我了,”他彬彬有礼地对琳内特说,“我是乔安娜·索思伍德的表哥。” “当然,我太笨了!你就是蒂姆·阿勒顿。这是我丈夫——”声音隐约有些颤抖——骄傲抑或害羞?“这是我在美国的财产托管人,彭宁顿先生。” 蒂姆说:“请允许我介绍我母亲。” 几分钟之后他们都坐在了一起——琳内特在角落里,蒂姆和彭宁顿坐在她两侧,都在跟她说话,以赢得她的注意。阿勒顿夫人在跟西蒙·多伊尔说话。 旋转门推开了。笔直地坐在两个男人中间的美丽女人忽然变得很紧张。看见走进阳台的是个小个子男人之后,她随即放松下来。 阿勒顿夫人说道:“你不是这里唯一的知名人士,亲爱的。那个滑稽的小个子是赫尔克里·波洛。” 她柔声说着,只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后,琳内特似乎有所触动。 “赫尔克里·波洛?当然,我听说他……” 她好像陷入了沉思,身边的两个男人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波洛溜达到阳台边缘处,但是马上就有人注意到了他。 “请坐,波洛先生,多美好的夜晚啊!” 他附和着说:“是的,夫人,的确很美。” 他礼貌地对奥特本夫人微笑着。她那身黑色薄绸衣服和头巾真是太可笑了!奥特本夫人继续高亢地抱怨道:“这儿有很多名人,不是吗?我觉得很快我们就能在报纸上看到照片了。社交名媛、著名作家——”她顿了顿,假装谦虚地笑着。 波洛感觉到他对面那个绷着脸、皱着眉头的女孩有些畏缩,嘴唇抿得更紧了。 “您正在写小说吗,夫人?”他问道。 奥特本夫人很有自知之明地笑了。 “我很懒,其实必须动手开始写了。我的读者等得都烦死了——还有我的出版商,可怜的家伙!天天写信催我!甚至还打电报呢!”波洛又一次感觉到那女孩在阴暗中扭动着身子。 “不怕告诉你,波洛先生,我来这儿是为了采风。《沙漠上的白雪》,这是我新书的名字。感染力强,并且具有暗示性。白雪——在沙漠上——融化在第一次被燃烧的热情之中。” 罗莎莉站起来,嘟囔了几句,便跑进下面黑暗的花园里去了。 “必须强有力,”奥特本夫人继续说着,晃晃头巾以示强调,“深奥,我的书说的就是这个,这个最重要了。图书馆严禁我的书入内——无所谓!我说的是事实。性!啊,波洛先生,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惧怕性?它是宇宙的核心!你读过我的书吗?” “啊,夫人,你知道,我不怎么看小说,我的职业是……” 奥特本夫人坚持地说:“我必须送你一本《无花果树下》。你会觉得这本书很有象征意义,直言不讳,但非常真实!” “谢谢你,夫人,我愿意读一读。” 奥特本夫人沉默了片刻,把玩着脖子上绕了两圈的珍珠项链,飞快地环视了一下周围。“要不,我现在就上楼拿给你。” “哦,不,夫人,别麻烦了,稍后——” “哦,不,不麻烦,”她站起来,“我想让你看看——” “怎么了,妈妈?” 罗莎莉忽然在她身边出现了。 “没事,亲爱的,我只是想上楼给波洛先生拿本书。” “《无花果树下》吗?我去拿。” “你不知道放在哪儿了,亲爱的,我去吧。” “我知道。” 女孩飞快地穿过阳台走进旅馆。 “祝贺你,夫人,你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波洛说着,微微一鞠躬。 “罗莎莉?是的,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她心肠很硬,波洛先生,对病人没有同情心。她总是认为自己什么都懂,认为她比我还要了解我的身体状况——” 波洛对经过的侍者做了个手势。 “喝点酒吗,夫人?荨麻酒?薄荷乳酒?” 奥特本夫人用力摇着头。 “不,不,我是个禁酒主义者。也许你已经注意到,我除了水,其他什么都不喝——也许还有柠檬水。我受不了酒精的味道。” “那我帮你要一杯柠檬水,夫人?” 他点了饮料——一杯柠檬苏打,一杯法国甜露酒。 旋转门开了,罗莎莉拿着一本书朝他们走了过来。 “给你。”她面无表情,声调冷淡。 “波洛先生给我点了一杯柠檬汁。”她母亲说。 “你呢,小姐,想喝点什么?” “不喝。”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太没礼貌了,又补充道,“我不喝,谢谢。” 波洛接过奥特本夫人递过来的书。书的外封还在,色彩艳丽,上面画着一个女子,梳着短发、涂着红指甲、穿着传统服饰,坐在一张虎皮上。在她头顶上方有一棵橡树,挂满了颜色画得很假的大苹果。 书名是《无花果树下》,作者“莎乐美·奥特本”。内文有出版商写的推荐,鼓吹这本书真实地描写了现代女性的爱情生活,还使用了“大胆的”、“不落俗套”、“现实主义”之类的形容词。 波洛鞠了一躬。“我很荣幸,夫人。” 他抬起头,正好跟作家的女儿四目相对。他不由得微微一颤。女孩眼中流露出的痛苦让他讶异而伤感。 这时饮料送了过来,适时地改变了气氛。波洛殷勤地举起杯子。 “夫人,小姐,干杯。” 奥特本夫人啜饮着柠檬水,喃喃地说:“真新鲜可口啊!”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俯瞰着尼罗河中闪闪发亮的黑色岩石。在月光下,它们显得很古怪,就像巨大无朋的史前怪兽那样半躺在水中。忽然吹来一阵微风,又悄然停止了。空气中似乎有种宁静的感觉——一种期待。 波洛的目光转到阳台上其他客人的身上。是他的错觉吗,还是那里也有一种不寻常的期待?就像人们期待舞台女主角出场的那一刻。就在这时,旋转门又被推开了,这一次,仿佛是重要的时刻到来了,所有人都停止了谈话,望向门口。 一个肤色较深、身材苗条的女孩穿着酒红色的晚礼服走了进来。她停了停,故意绕过阳台来到一张空桌子旁边坐下。她的行为举止并无招摇之处,然而不知怎么却有一种主角登场的效果。 “哦,”奥特本夫人说着,抬起她那裹着头巾的脑袋,“看看,那女孩好像以为自己是个大人物呢!” 波洛没有接话。他在观察。女孩坐下的位子恰好让她可以仔细看到琳内特·多伊尔。波洛注意到琳内特立刻探身向前,低声说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换了一个朝向相反的位子。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过了五分钟,那个女孩换到了阳台对面的一个位子上。她坐在那儿抽着烟,安静地微笑着,悠然自得。然而,有意无意地,她那沉思的目光总是落在西蒙·多伊尔的妻子身上。 一刻钟后,琳内特·多伊尔忽然站起身,走进旅馆。她丈夫立即紧随其后。 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微笑着转过椅子,点起一支烟,遥望着尼罗河,仍然是一副微笑的模样。 第三章 第三章 “波洛先生。” 波洛连忙站起来。别人都离开了阳台,就剩他还坐在那里,失神地盯着光滑闪亮的黑岩石,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这才回过神来。那是一个很有教养的、自信而迷人的声音,虽然有那么一点傲慢。 赫尔克里·波洛迅速站起来,看着琳内特·多伊尔那居高临下的眼神。她披着一块华贵的紫色丝绒披肩,里面是雪白的绸缎长袍,其美丽和庄严的程度远超波洛的想象。 “你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琳内特说。 这不算是个问题。 “是的,请指教,夫人。” “也许你知道我是谁?” “是的,夫人,我听过你的尊姓大名,知道你是谁。”琳内特点点头。这正是她期待的答案。她用她那迷人而独断专行的方式继续问道:“可否请你随我到棋牌室去,波洛先生?我很想跟你谈一谈。” “好的,夫人。” 她走在前面,进了旅馆。波洛跟在后面。她把他带进空无一人的棋牌室里,示意他关上门,然后在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波洛则坐在她对面。她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 “我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波洛先生,而且我知道你非常聪明。刚好我急需别人的帮助——我想也许你就是那个能帮我的人。” 波洛歪了歪脑袋。“你太客气了,夫人。可你知道,我正在度假,而我度假的时候是不办理案件的。” “这是可以安排的。” 这句话说得并不会让人感觉被冒犯——只是表现出了一个事事都能处理妥当的年轻女人的冷静和自信。 琳内特接着说道:“我就是迫害者的目标,波洛先生,一种不堪忍受的迫害。必须阻止它!本来我想去警察局,可我的……我的丈夫好像觉得警察对此也爱莫能助。” “也许——你愿意进一步解释一下?”波洛礼貌地轻声说道。 “哦,好的,我会的,事情非常简单。” 仍旧毫不犹豫,也没有含糊其辞,琳内特·多伊尔思路清晰、务实。她只是停顿了一分钟,思考着如何把事情简要地说明白。 “我丈夫在遇到我之前,已经跟一位姓德·贝尔福特的小姐订婚了。她之前也是我的朋友。后来我丈夫解除了和她的婚约——他们完全不相配。很遗憾,她对此事耿耿于怀……我——对此也非常抱歉,可这于事无补。她……呃,威胁过我们。我根本没在意,可以说,她的威胁并不可能付诸实际行动。可是她却采取了一种怪异的方式——我们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波洛抬了抬眉毛。“啊,确实不寻常。呃,这种报复方式。” “很不寻常,而且很荒唐!但也让人气恼。” 她咬了咬嘴唇。 波洛点点头。“是的,我能想象得到。你们是在度蜜月吧?” “是的。跟踪——第一次是在威尼斯。她在那儿,在丹尼利旅馆。我觉得这只不过是个尴尬的巧合,仅此而已。然后,我们在布林迪西 登船时,发现她也在船上。我们知道她要去巴勒斯坦,所以上了岸,以为她会留在船上。可我们到达米纳旅馆时,她已经在那儿了,正等着我们。” 波洛点点头。“现在呢?” “我们在尼罗河上坐船,我……我原以为会在船上看见她。她没在那儿,我以为她停止了这么……这么幼稚的行为。可是我们到了这里。她……她就在这儿——等着。” 波洛敏锐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仍然是那么镇定自若,但是抓着桌角的手指关节却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说:“那么,你是担心这种事情会继续下去?” “是的,”她顿了顿,“当然,这整件事都太愚蠢了!杰奎琳把自己搞得可笑至极。我没想到她竟然如此不顾尊严。” 波洛微微做了个手势。 “夫人,有时候自尊心已经被丢弃了,让位于其他更为强烈的情感。” “是的,有可能。”琳内特烦躁地说,“可是她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 “这不是个‘得到’的问题,夫人。” 他语气中的某些东西似乎刺痛了琳内特。她的脸红了,飞快地说道:“你说得没错,现在不是在讨论动机。关键在于,她必须停止。”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波洛问。 “哦——自然,我丈夫和我不能再继续忍受这种苦恼,必须对她加以法律的制裁。”她不耐烦地说。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然后问道:“她有没有在公共场合说过什么威胁你的话?用侮辱性的字眼?或者试图伤害你的身体?” “没有。” “那么,坦白说,夫人,我看不出来你能做什么。如果一位年轻的女士喜欢去某些地方旅游,而那些地方正好跟你和丈夫旅游的地点相同,好吧,这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气!她不需要为了你们的隐私而强行改变自己。这种巧合总是有的。” “你是说,对此我什么也做不了?”琳内特表示怀疑。 波洛平静地说:“就我所知是这样的。德·贝尔福特小姐有自己的权利。” “但是——这太疯狂了!我受不了了!” 波洛冷淡地说:“我很同情你,夫人——尤其是想到你没怎么受过委屈。” 琳内特皱着眉头。 “肯定有办法阻止的。”她嘟囔道。 波洛耸耸肩。 “你们随时可以离开,去别的地方。”他建议道。 “那她也会跟着!” “很有可能,没错。” “太荒谬了!” “确实。” “不管怎么说,为什么——我们得逃跑?好像……好像……”她没再往下说。 “确实如此,夫人,好像——这就是原因,对吗?” 琳内特抬起头瞪着波洛。 “你是什么意思?” 波洛语调一转,身子前倾,诚恳地说:“你为什么这么介意,夫人?” “为什么?因为太让人生气了!气愤至极!我告诉过你原因了!” 波洛摇摇头。“你没有全说出来。” “你是什么意思?”琳内特再次问道。 波洛往后一靠,两只手臂环抱在胸前,用一种淡然的、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调说道:“请听我说,夫人,我想给你讲一段小插曲。有一天,大约是在一两个月以前,我在伦敦一家餐厅吃饭。我邻座的桌旁坐着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看上去非常愉快,好像正在热恋之中。他们满怀信心地谈论着未来。我并不是故意偷听的,而是他们完全不在乎别人是否会听见。他们背对我坐着,可是我能看到那女孩的脸,一张热情的脸。她坠入了爱河——她的心、灵魂还有肉体完全沉浸其中。她不是那种轻佻而见异思迁的女孩。显然,对她来说,爱情是关乎生死的事情。我猜这两个年轻人订了婚,正在讨论去什么地方度蜜月。他们打算来埃及。” 他停了下来,琳内特尖锐地问:“后来呢?” 波洛接着说:“这件事发生在一两个月前,但是那女孩的脸——我并没有忘记。我知道如果再见到她,我就能认出来。而且我还记得那个男人的声音。我想你已经猜出来了,夫人,我什么时候又看到了那张脸,听到了那个声音。就在这儿,在埃及。那个男人正在度蜜月,却是跟另一个女人。” 琳内特敏锐地说:“那怎么了?我刚才说过了。” “没错。” “那么?” 波洛缓缓地说:“那个女孩提到了一个朋友——一个她坚信永远也不会让她失望的朋友。我想,那个朋友就是你,夫人。” 琳内特脸红了。 “是的,我跟你说过我们曾经是朋友。” “而且她信任你,对吗?” “是的。” 她迟疑了片刻,烦躁地咬着嘴唇。当波洛不打算再多说的时候,她忽然说道:“当然,整件事很让人遗憾,但这种事情难免发生,波洛先生。” “啊!难免发生,夫人。”波洛顿了顿,“你是英国教会的吧?” “是的。”琳内特有些不解。 “那你肯定在教堂里听过那些大声朗读的《圣经》章节,也肯定听过大卫王的一个故事,一个拥有很多羊群的富人和一个只有一只羊羔的穷人——富人是如何抢走了那个穷人唯一的羊羔。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这种事情难免发生,夫人。” 琳内特站起来,两眼冒着怒火。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了,波洛先生!说白了,你认为我抢走了朋友的恋人。感情用事——我想是你们这代人常有的行为方式——也许这是对的。但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我不否认杰姬深爱着西蒙,可是我想也许你没有考虑到他爱得不像她那么深。他确实喜欢她,但我认为他在认识我之前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请看清这一点,波洛先生。西蒙发现他爱的是我,而非杰姬。他该怎么办?英勇而高尚地娶一个不爱的女人,并且因此毁掉三个人的生活?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能否给杰姬幸福?如果他遇到我的时候已经跟杰姬结婚了,那么我同意他有义务对杰姬忠诚——虽然谁也不能打保票。其中一人不幸福,那么婚姻中的另一人也不会幸福。而且订婚不具备真正的约束力,如果犯了错,那么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承认这让杰姬很难过,我真的万分抱歉,但事情已然这样,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我有所怀疑。” 她瞪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说的话都非常理智,非常有逻辑,除了一件事。” “什么?” “你自己的态度,夫人。你瞧,这种追踪,可以令人产生两种感觉。可能让你恼怒,也可能让你产生同情——你的朋友全然不顾自己的尊严,是因为受到了很深的伤害。可你的反应却不是这样。没错,对你而言,这种伤害不堪忍受,为什么?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心有愧疚。” 琳内特猛地站起来。 “你怎么敢这么说?波洛先生,你太过分了。” “但我就是得这么说,夫人。我要坦白地跟你说,虽然你努力掩盖事实,但确实是精心设计之后才把你丈夫从别人手中抢过来的。我知道一开始你就被他强烈地吸引住了,但是我猜有那么一刻你也犹豫过,意识到必须做个选择——你可以放手或者继续。我觉得主动权在你,而非多伊尔先生。你很美丽,夫人,也很富有。你聪明、有才智,也很有魅力。你可以运用这种魅力,也可以藏起来。夫人,你应有尽有,可你的朋友却只有一个人可以相依为命。你知道这一点,就算曾经犹豫过,可是没有住手。你伸出魔掌,就像《圣经》里的那个富人,夺走了那个可怜的穷人的唯一羔羊。” 一阵沉默。琳内特极力控制住自己,冷冷地说:“这些都离题太远了!” “不,并没有。我只是向你解释为什么杰奎琳小姐的意外出现让你如此烦躁。她的所作所为或许不淑女,且有失体面,但你内心深处却相信她做得没错。” “不是这样的!” 波洛耸耸肩。“你拒绝对自己坦诚。” “根本不是。” 波洛温和地说:“我想说,夫人,你生活得很幸福,也一向都慷慨大方、待人亲切。” “我试过。”琳内特说,那种烦躁的怒气已然从她脸上退去。她语气直白,几乎令人怜悯。 “所以,当你有意伤害一个人的时候,会非常不安,而且不愿承认这一事实。恕我冒昧,心理因素才是整件事的核心。” 琳内特缓缓地说:“就算你说得对——记住,我并不承认这一点——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谁都无法改变过去,必须正视现实。” 波洛点了点头。 “你思路清晰。没错,人不能回到过去,必须接受现实。而且,夫人,有时候——就要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的结果。” “你是说,”琳内特狐疑地问,“我什么也做不了?” “你必须鼓起勇气,夫人,我觉得只有这样了。” 琳内特缓缓地说:“你能不能……跟杰姬——跟贝尔福特小姐谈一谈?跟她说说清楚?” “好的,如果你希望我那么做,我可以试试。但是别抱太大希望。我认为贝尔福特小姐头脑中有一个固执的念头,没人能扭转过来。” “但我们肯定能做点什么来摆脱困境吧?” “当然可以。你可以回英国,在自己的家园生活。” “我猜就算那样,杰奎琳也会住到村子里来,我一出门就能看到她。” “是这样的。” “而且,”琳内特慢声慢气地说,“我认为西蒙也不会同意我逃跑的。” “他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他很愤怒——简直气坏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琳内特哀求道:“你会——跟她谈的吧?” “是的,我会。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 琳内特激动地说:“杰姬这个人很怪异!没人知道她会干出什么来!” “你刚刚说她威胁过你们,可否告诉我都是什么威胁吗?” 琳内特耸耸肩。 “她威胁要……呃,把我们两个都杀死。杰姬有时候很……拉丁化。” “我明白了。”波洛语气严峻。 琳内特恳求地转向他。“你能帮我处理这件事吗?” “不,夫人,”波洛语气坚决,“我不接受你的委托。我只会站在人性的立场上去做,那样是可以的。确实,现在的状况很困难,也很危险,我会尽力去弄清这件事。但是对于成功的几率,我不太乐观。” 琳内特·多伊尔缓缓地说:“你不愿意为我办事?”“是的,夫人。”赫尔克里·波洛说。 第四章 第四章 赫尔克里·波洛相当肯定杰奎琳·德·贝尔福特还没有回去休息,肯定就在旅馆的某个地方。他找到了她,看到她正坐在岩石上眺望尼罗河。她两手托腮坐在那儿,听到波洛走近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是贝尔福特小姐吗?”波洛问道,“可否跟你聊一会儿?” “当然,”她说,“你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吧?让我猜一猜,你是给多伊尔夫人办事的,如果你完成任务,她会给你一大笔钱。” 波洛在她旁边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来。 “你的猜测部分正确,”他微笑着说,“我刚从多伊尔夫人那里过来,但没接受她的任何报酬,所以严格来说,我不是为她办事的。” “哦!” 杰奎琳仔细地端详着他。 “那么你来这儿干什么?”她忽然问道。 赫尔克里·波洛却转而提出了问题。 “你以前见过我吗,小姐?” 她摇摇头。“没有。” “不过我见过你。有一次在‘姑妈们’餐厅,我就坐在你邻桌,你跟西蒙·多伊尔先生在一起。” 女孩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她说:“我记得那天晚上……” “从那以后,”波洛说,“发生了很多事。” “就像你说的,发生了很多事。” 她的声音艰涩,隐含着一种绝望的痛苦。 “小姐,我以一个朋友的立场跟你说,忘却那些痛苦吧!” 她看起来有些惊讶。 “你是什么意思?” “忘记过去!面向未来!木已成舟,再痛苦也无法挽回了。” “我相信这样对亲爱的琳内特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波洛摆摆手。“我这一刻说的不是她,而是你。你受了伤害,是的,可是你现在的行为只会加深伤害。” 她摇了摇头。“你错了,有时候我挺开心的。” “小姐,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 她飞快地抬起头。 “你可不傻,”她说,然后又缓缓地补充说,“我相信你是一番好心。” “回家吧,小姐。你还年轻,也很有智慧,面前正是崭新的世界。” 杰奎琳慢慢地摇摇头。“你不明白,也不会明白。西蒙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爱情并不等于一切,小姐。”波洛温和地说,“我们年轻时才会那么想。” 但女孩还是摇摇头。 “你不明白,”她快速扫了他一眼,“整件事你都知道?琳内特跟你说过了吧?而且那天晚上你也在旅馆。西蒙和我爱着彼此。” “我知道你爱他。” 她立刻听出了波洛的话外音,于是加强语气重复道:“我们爱着彼此。我也爱琳内特……我信任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这一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没有失望过。当她看到西蒙,想要得到他,于是就把他抢走了。” “于是,他就允许自己被——买走了?” 杰奎琳慢慢地摇动着一头长发。 “不,事实不是这样的,不然我就不会在这儿了……你是在暗示西蒙不值得被爱……如果他是为了钱而娶了琳内特,那倒是真不值得我爱。但他不是为了钱。事情要复杂得多。有一种东西叫做魔力,波洛先生,而金钱会助长它的气焰。你知道,琳内特有一种气场,她就像一个王国的女王,或者年轻的公主——生活极尽奢华。这就像一出舞台剧,她把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英国最富有、最炙手可热的一位青年才俊热烈地追求她,想要跟她结婚,她却下嫁给了无名小辈西蒙·多伊尔……你不觉得他被冲昏了头吗?”她忽然做了个手势,“看看头上的月亮,能看得很清楚,对吗?月亮是真实的,可如果太阳出来了,你就完全看不到月亮了。我们的事就好比这样。我是月亮……太阳一出来,西蒙就看不到我了……他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到,除了太阳——琳内特。” 她顿了顿,又说:“所以你看,这就是——魔力。她让他昏了头。还有她的那种绝对的自信、习惯式的发号施令。她太自信,也能让别人相信她。也许西蒙有些软弱,但他是个很简单的人,如果不是琳内特一手把他抢进金马车里去,他仍然会爱着我,并且只爱我一个。我明白,而且我完全明白,如果不是她的追求,西蒙是不会爱上她的。” “这是你的想法。” “我知道,他爱过我,他会永远爱我。” 波洛说:“即使现在也爱?” 她的嘴唇动了动,本想脱口而出,可是又把话咽了回去。她看着波洛,双颊涨得通红,然后扭过脸,低下头,压低声音说:“是的,我知道,现在他恨我。没错,恨我……他最好小心一点!” 她飞快地把手伸进长凳上的一个真丝小包里,然后掏出一把小手枪。枪柄上镶嵌着珍珠,就像一把精致的玩具枪。 “不错的小东西,对吧?”她说,“看着很好玩,不像真的,可它的确是一把真枪!一颗子弹就能杀死一个男人或女人。而且我的枪法很好,”她微笑着,沉浸在回忆中,“我小的时候跟母亲回南卡罗来纳州的家乡,外祖父教我射击。他属于用枪解决问题的那一代人,尤其是在涉及荣誉的时候。我父亲年轻时也跟别人决斗过,他是一个优秀的击剑手,曾经杀过一个人,为了一个女人。所以,波洛先生,”她看着波洛说,“我是个热血的人!事情刚刚发生那会儿我就买了这把枪,打算打死他们中的一个——问题在于我无法决定是哪一个。把两个人都杀了并不能让我满意。我想过让琳内特恐惧,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身体上的危险,她可以奋起反抗。然后我觉得自己可以……等待!这个想法越来越吸引我。毕竟,我什么时候行动都可以。等待和想象,让我觉得更加好玩。于是,我有了个想法:跟踪他们。无论何时,无论他们到了多远的地方,正开心之际,我就会出现!结果这奏效了!这让琳内特大为光火,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有效的了!她感到毛骨悚然,我也开始享受这一切……而且她毫无办法!我总是那么愉快、礼貌,他们根本抓不到我的错。他们的一切都被破坏了——一切的一切。” 她忽然放声大笑,声音清脆响亮。 波洛抓住她的胳膊。“安静点儿,安静。” 杰奎琳看着他。 “怎么了?”她挑衅般笑着问道。 “小姐,我请求你,不要这么做了。” “不要骚扰亲爱的琳内特?” “不仅仅是这样。别让邪恶进入你的内心。” 她微张着嘴巴,眼睛中流露出困惑。 波洛继续严肃地说:“因为,如果你这么做,邪恶就会进入……是的,绝对会侵蚀你……如果它驻扎在你心里,那么没多久,你赶也赶不走它了。” 杰奎琳瞪着他,目光游移,闪烁着迟疑不定的光。她说:“我——不知道——”然后她语气坚决地大声说,“你阻止不了我!” “是的,”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没法阻止你。”声音有些悲哀。 “就算我要——杀了她,你也阻止不了我。” “没错,如果你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笑了。 “噢,我不怕死!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猜你认为杀死一个伤害过你的人是不对的——就算他抢走了你全部的世界,对吧?” 波洛断然说道:“是的,小姐,我认为杀人是不可饶恕的。” 杰奎琳再次大笑。 “那么你应该同意我现在的报复行为,你知道,只要这个方法奏效,我就不用枪了……但是我担心——是的,有时候会担心,会有流血事件。我想去伤害她……把刀子刺进她身体里,用我心爱的小手枪抵着她的脑袋,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哦!”她的叫声吓了波洛一跳。 “怎么了,小姐?” 她扭过头,盯着花园的树荫处。 “有人——站在那儿。现在走了。” 赫尔克里·波洛敏锐地看看四周。 如沙漠般寂静。 “这儿除了我们俩似乎没别人了,小姐。”他站起身,“不管怎么说,我讲了我该讲的。晚安。” 杰奎琳也站起来,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你明白吗,你要求的我做不到。” 波洛摇摇头。 “不,你肯定能做到,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你的朋友琳内特也有那么一刻,有机会住手……但是她错过了。如果一个人错过了机会,就会一错再错,而机会是没有第二次的。” “没有第二次机会……”杰奎琳喃喃地重复着。她站在那儿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挑战般地抬起头。“晚安,波洛先生。” 他失望地摇了摇头,跟在她身后走上了通往旅馆的小路。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赫尔克里·波洛离开旅馆去镇上,西蒙·多伊尔走了过来。 “早上好,波洛先生。” “早上好,多伊尔先生。” “你要到镇子里去吗?我可否跟你一起?” “当然,我很乐意。” 两个人并肩走着,出了大门,转进公园凉爽的树荫下。西蒙把嘴里的烟斗拿了出来。“波洛先生,我太太昨天晚上跟你说过话?” “是这样。” 西蒙·多伊尔眉头微皱。他是那种敏于行而讷于言的男人,有问题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解释清楚。 “有件事我很高兴,”他说,“你让她意识到我们对此事无能为力。” “显然不能采取法律手段。”波洛表示同意。 “没错。琳内特就是不明白这一点。”他淡淡一笑,“她从小到大一直认为任何麻烦都可以让警察局去处理。” “要是这样就好了。”波洛说。 西蒙沉默片刻,忽然脸涨得通红。“这样……这样伤害她,太无耻了!她什么也没做!如果有人说我下流,那随便去说!我承认我所做的一切。但我不愿意把琳内特牵扯进来,她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波洛严肃地点点头,没说话。 “你——呃,你有没有跟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小姐谈过话?” “嗯,我跟她谈过了。” “你跟她说明白了吗?” “恐怕没有。” 忽然,西蒙激动地说:“难道她不明白这么做只能让自己难堪?难道她不明白任何正派的女孩都不会像她这么做?难道就不顾颜面、没有自尊了吗?” 波洛耸耸肩。“应该说,她只感觉到了——伤害。” “没错。但是该死,正派女孩不会这么做的!我承认整件事全怪我,我彻底背叛了她。我非常理解她受够了我,永远也不想见我。可这样到哪儿都跟着我们——这,这太可耻了!她出尽了洋相!她究竟想得到什么?” “也许是——报复。” “荒谬!也许她做些更加夸张的事我反而能接受,比如拿猎枪射击我。” “你觉得这更像她的做法,是吗?” “坦白说,我是这么觉得。她很刚烈,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勃然大怒时做什么事我都不觉得奇怪。可这种跟踪——”他摇摇头。 “这么做很奏效。是的,很聪明!” 多伊尔瞪着他。“你不明白,这让琳内特很紧张。” “那么你呢?” 西蒙看着波洛,一时之间很惊讶。 “我?我要拗断这个小恶魔的脖子。” “一点也没有——你对她一点旧情也不念?” “亲爱的波洛先生,我该怎么说呢?就像太阳出来以后的月亮,你完全看不到它的存在了。我一遇见琳内特,杰姬就不复存在了。” “啊哈,有意思。”波洛低声说道。 “抱歉,你说什么?” “只是觉得你的比喻很有意思。” 西蒙又红了脸,说:“我猜杰姬跟你说我是为了钱才跟她结婚的,对吗?这全都是该死的谎话!我不会为了钱而娶任何女人。杰姬不明白,她那种爱人的方式,让男人很难接受。” “哦?”波洛猛地抬起头。 西蒙结巴着说:“这……这听起来也许很卑鄙,但是,杰姬也太喜欢我了!” “总有一个在爱,而另一个被爱。” 波洛咕哝着说。 “嗯?你说什么?要知道,男人不愿意女人的爱多过他自己的。”他越发激昂地继续说着,“他不想感到被占有——身体和灵魂。这种占有欲太可怕了!‘这个男人是我的——他属于我!’这就是我无法接受的事情,没有男人能忍受!他想逃离,想获得自由;他想占有自己的女人,但是不想被女人占有。” 他停住口,有点哆嗦地点燃了一支香烟。 波洛说:“之前你对杰姬小姐的感觉就是这样吧?” “嗯?”西蒙瞪大了眼睛,承认道,“呃……是的,实际上是这样的。当然她并不能理解,而且我也不可能告诉她。可那时候我很焦躁不安。后来,我遇到了琳内特,她让我神魂颠倒!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真是太奇怪了,每个男人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之下,可她却选中了我这个穷光蛋。”他的语气中有孩子般的敬畏和惊讶。 “我明白了,”波洛说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我明白了。” “为什么杰姬不能像个男人那样接受这件事?”西蒙愤愤地说。波洛的上嘴唇隐隐现出一丝微笑。 “哦,你要知道,多伊尔先生,她不是男人。” “没错,她不是。输了就该像个运动员那样接受它。就是说,既然发生了,就要把这苦果吞下去。这都是我的错,我承认,但事情就是这样了!如果不爱这个女孩,却还要跟她结婚,这才是发疯!现在我总算认清杰姬这个人了,也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觉得能从她身边逃脱真值得庆幸。” “她会做出什么事来?”波洛深思着重复道,“多伊尔先生,你觉得是什么事?” 西蒙皱着眉,然后摇摇头。 “不,但至少……你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她随身带着一把手枪。” 西蒙吃惊地看着他。 “我不认为她会用,不是现在。早些时候她可能会用。但是我觉得都已经过去了,她只是故意让我们烦恼,报复我们两个。” 波洛耸耸肩表示怀疑。“也许吧。” “我实在担心琳内特。”西蒙这话说得有些不必要。 “我完全明白。”波洛说。 “我并不是真的担心杰姬会拿着枪搞出什么轰动的场面来,但这种窥视和跟踪让琳内特很生气。我想告诉你我的计划,也许你能给我点建议。首先,我宣布我们会在这里待上十天。但是明天卡纳克号游船将从谢拉尔开往瓦迪·哈勒法,我准备用假名订票。明天我们会去菲莱岛旅行,琳内特的女仆可以负责行李。到达谢拉尔之后我们就登上卡纳克号。等杰姬发现我们没有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们早就已经在路上了。她会以为我们甩掉她去开罗了,而我可以贿赂门房让他这么说。就算去旅行社查询也没用,因为我们的名字不会出现在那儿。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 “想得真不错。但是,如果她一直待在这儿直到你们回来呢?” “我们可能不会回来了。接下来我们会去喀土穆,也许会坐飞机去肯尼亚。她不可能跟着我们绕地球一圈。” “是的,经济状况不允许的时候,跟踪就停止了。我知道她没钱。” 西蒙佩服地看着波洛。 “你太聪明了。我根本没想到这一点。杰姬非常穷。” “可她还能跟踪你们走了这么远?” 西蒙迟疑地说:“当然她有一点收入。我猜一年不到二百英镑。她肯定是倾其所有来跟踪我们。” “所以她早晚都会身无分文,是吗?” “没错。” 西蒙不安地晃动着身体,这个想法似乎让他很不舒服。波洛仔细地端详着他。“不,”他说,“这个想法不怎么好……” 西蒙气愤地说:“我受不了了!”接着又说,“你认为我的计划如何?” “我觉得会有效果。不过,当然了,这是在逃避。” 西蒙的脸红了。 “你是说,我们在逃跑?是的,是这样的……可是琳内特——” 波洛观察着他,点了一下头。 “正如你所说,这是最好的方式。可是别忘了,贝尔福特小姐是个聪明人。” 西蒙郁闷地说:“我觉得有一天我们将面对面一决胜负。她的态度是很不理性的。” “天哪,理性!”波洛大声说道。 “为什么女人不能理性一点?”西蒙呆呆地说。 波洛淡淡地说:“她们常常太理性了,这一点才让人烦恼!”他又补充道,“我也打算去坐卡纳克号,这是我的度假候选路线之一。” “哦,”西蒙犹豫了一下,有些窘迫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这不是……不是……呃……是因为我们吧?我是说,我不想——” 波洛立刻打消了他的疑虑。 “当然不是。在离开伦敦之前我就安排好了。我一向都提前订好计划。” “你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样岂不是更好玩吗?” “可能吧。可是要想成功,就得妥当安排每个细节。” 西蒙笑了,说:“我想那些熟练的杀人凶手也是这样。” “没错。虽然我不得不承认,手法高明而难以侦破的案子,都是出于凶手的一时冲动。” 西蒙幼稚地说:“在卡纳克号船上,你可以给我们讲讲你破过的案子。” “不不,那就成了——你们怎么说这种事来的——三句话不离本行。” “是啊,但是你这一行太刺激了。阿勒顿夫人就是这么认为的,她一直盼着能有机会向你询问。” “阿勒顿夫人?那个灰色头发、儿子很听话的女士?” “是的,她也会坐卡纳克号。” “那她知道你——” “当然不知道,”西蒙强调说,“没人知道。我的原则就是不能相信任何人。” “这种观点令人佩服,我也一直是这么想的。顺便问一下,你们那群人里的第三个人,那个灰头发的高个子男人——” “彭宁顿?” “是的,他和你们一起旅游吗?” 西蒙冷冷地说:“你不觉得这样度蜜月很不寻常吗?彭宁顿是琳内特美国的财产托管人,我们是在开罗偶然遇见他的。” “啊,真的吗?我能不能问个问题?你太太到法定继承年龄了吧?” 西蒙感到很好笑。 “实际上她还不到二十一岁——但是她无须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就可以跟我结婚。这让彭宁顿十分生气。琳内特的信到达两天之前,他就坐卡玛尼克号离开纽约了,所以他并不知道我们结婚了。” “卡玛尼克号——”波洛喃喃地说。 “我们在开罗牧羊人旅馆遇见他的时候,他吃惊极了。” “的确很巧。” “是的,并且我们发现他也是来游览尼罗河的——所以很自然,我们就聚在一起了。这是最合适的安排了。而且,呃,在某种程度上,也能起到缓解作用,”他又露出窘迫的表情来,“你知道,琳内特非常紧张,她总是担心杰姬会随时随地出现。只要我们俩单独在一起,就会说这个话题。安德鲁·彭宁顿在这个问题上帮了忙,我们会聊点别的事情。” “你太太对彭宁顿先生吐露过这件事吗?” “没有,”西蒙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这事儿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而且我们来尼罗河旅游的时候,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波洛摇了摇头。“这事儿还没完。不,并没有结束。我非常确定。” “我得说,波洛先生,你这话真让人失望。” 波洛有些恼怒地看着西蒙,心里想:“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他什么都不当回事,就知道玩!根本没长大。” 琳内特·多伊尔,杰奎琳·德·贝尔福特——两个人对这件事都非常严肃认真。可他在西蒙身上只看到了男人的焦躁和烦恼。他说:“我可否问一下,在埃及度蜜月是你提出来的吗?” 西蒙的脸红了。 “不,当然不是。事实上我宁愿去别的地方,可琳内特就是坚持要来,所以——” 他没把话说完。 “自然。”波洛严肃地说道。 他知道这是事实,如果琳内特决定做某件事,就一定会做到。 他心中暗想:“我已经听到了三种关于这件事的说法——琳内特·多伊尔的、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的、西蒙·多伊尔的。哪一个最接近事实呢?” 第六章 第六章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西蒙·多伊尔和琳内特·多伊尔出发去菲莱岛旅行。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坐在旅馆的阳台上,注视着漂亮帆船上的两个人。不过她没注意到的是,从旅馆前门开出了一辆汽车——里面有行李,还有一个神色严肃的女仆。汽车右转,驶向谢拉尔。 赫尔克里·波洛打算到旅馆对面的大象岛上去,打发一下吃午饭之前的两个钟头。他来到码头。旅馆配置的小船里坐着两个男人,波洛也上了船,跟他们坐在一起。显然这两个男人互不认识。年轻一点的那位是前天坐火车过来的,高个子、黑头发、瘦脸,还有好斗的下巴。他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灰色法兰绒裤子和一件高领马球衫,完全不是这个季节应该穿的衣服。另外一个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总是喜欢不失时机地用蹩脚的英语跟波洛聊天。年轻人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只是不高兴地故意背对他们坐着,看着灵活的努比亚 船夫们,一边用脚指头掌舵,一边用双手操纵船帆。 河面上风平浪静,一大片光滑的黑色岩石从身边闪过,微风吹拂着他们的脸庞。没多久就到大象岛了。一上岸,波洛就跟他那个喋喋不休的同伴去了博物馆。这时,这位中年男人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波洛,鞠了一躬。名片上印着:吉多·理查蒂先生,考古学家。 波洛也鞠躬回礼,并递上了自己的名片。两人一起进了博物馆。这个意大利人开始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自己丰富的考古知识,两人还用了法语交谈。 穿法兰绒裤子的年轻人懒散地在博物馆里溜达着,不停地打呵欠,后来径自跑到外面去了。 之后,波洛和理查蒂先生也出来了。意大利人饶有兴致地打算去参观当地的遗迹,但是波洛猛然看到河边的岩石上放着一把熟悉的绿边太阳伞,于是他丢下理查蒂先生,朝着那个方向溜走了。 阿勒顿夫人坐在一块大岩石上,身边摆着一个素描本,膝盖上放着一本书。 波洛礼貌地脱了脱帽子,阿勒顿夫人马上跟他交谈起来。 “早上好,”她说,“我觉得赶走这些讨厌的小孩,简直是不可能的。” 一群皮肤黝黑的小孩子围着她,每个人都龇牙咧嘴地做着鬼脸,每隔一会儿就满怀希望地伸着乞求的双手,嘴里发出“小费小费”的声音。 “我还以为他们会厌烦呢。”阿勒顿夫人垂头丧气地说,“他们已经看了我两个多小时了,渐渐地向我围过来,我就大喊着‘滚’,还挥动我的太阳伞,他们才会散开一会儿。接着又围拢过来,一直盯着我。他们的眼神可真讨厌,鼻子也很丑。我觉得自己不喜欢小孩——除非他们洗干净,懂得基本的礼貌。” 她苦笑了一声。 波洛勇敢地想替她赶走那些孩子,但是没成功。他们走了又回来,一点一点靠近。 “如果这里能安静一些,我会更加喜欢埃及。”阿勒顿夫人说,“走到哪儿都不得安宁,总有人纠缠着你跟你要钱,让你租驴子、买珍珠,去本地的村子里探险,或者去打野鸭之类的。” “这确实是个大缺点。”波洛表示同意。 他仔细地把手绢铺在岩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今天上午你儿子没跟你在一起吗?”他接着问。 “没有,蒂姆得在我们走之前寄几封信。我们要去第二大瀑布玩。” “我也去。” “这太好了。真的,我很高兴能认识你。我们在马略卡岛的时候,那里有一位利奇夫人,她对我们讲了很多你的精彩事迹。有一次她游泳的时候把红宝石戒指弄丢了,还很伤心地说要是你在,肯定能找到戒指。” “啊!哎呀,可我不是会潜水的海狮啊!”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阿勒顿夫人继续说道:“今天早上我从窗口看到你和西蒙·多伊尔在旅馆的车道上一起走着。能告诉我你对他的看法吗?大家都对他很感兴趣。” “啊!真的吗?” “是的。你知道,他跟琳内特·里奇卫结婚的事儿可太让人吃惊了。人们都以为她会嫁给温德尔沙姆勋爵,可她却突然嫁给了这个无名之辈!” “你跟她很熟吗,夫人?” “不熟,但是我的外甥女乔安娜·索思伍德跟她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啊,是的,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的名字。”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新闻非常多的年轻女孩,乔安娜·索思伍德小姐。” “哦,她的确知道怎么给自己做宣传。”阿勒顿夫人尖锐地说。 “你不喜欢她吗,夫人?” “我刚才说得有些过分。”阿勒顿夫人一脸后悔,“你知道我是个老派的人,我是不怎么喜欢她,可蒂姆跟她是最好的朋友。” “我明白了。”波洛说。 阿勒顿夫人扫了他一眼,换了个话题。 “来这儿的年轻人可真少啊!那边那个跟她那可怕的母亲一起的、棕色头发的漂亮女孩,差不多是这儿唯一的年轻女孩了。我留意到你经常跟她说话。我对那孩子挺感兴趣的。” “为什么,夫人?” “我为她感到难过。当你还年轻并且敏感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受伤。我觉得她现在很痛苦。” “对,她不开心,可怜的孩子。” “蒂姆和我把她叫做‘绷着脸的女孩’。有那么一两次,我试着跟她聊天,可每次都碰壁。不过,我觉得她也会去尼罗河。希望我们多少能相处得融洽一点,对吗?” “也许吧,夫人。” “其实我很容易相处,我对各种类型的人都感兴趣。”她顿了顿,又说,“蒂姆告诉我,那个深肤色的女孩——姓贝尔福特——跟西蒙·多伊尔订过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对他们来说肯定很尴尬。” “是挺尴尬的,没错。”波洛表示赞同。 阿勒顿夫人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你知道,这听起来也许很傻,但是她差点吓到我了。她看上去相当——激动。” 波洛缓缓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夫人。强烈的情绪总是很吓人的。” “你对普通人也感兴趣吗,波洛先生?还是只对嫌疑人感兴趣?” “夫人,很少有人不在‘嫌疑人’的范围内呢!” 阿勒顿夫人看起来有些吃惊。“你真的这么认为?” “我是说,有特殊动机的时候。”波洛补充道。 “就会有所不同?” “自然。” 阿勒顿夫人犹豫了一会儿,嘴边浮现出一些微笑。“甚至我也有可能?” “夫人,当孩子身处危险之中时,做母亲的总会不顾一切的。” 她严肃地说:“我想是这样的,你说得很对。”她沉默片刻,然后微笑着说,“我试着给旅馆里的每个人都设想一个对应的犯罪动机,这很有意思。比如,西蒙·多伊尔?” 波洛微笑着说:“那会是很简单的犯罪,直截了当达到目的,没有阴谋诡计。” “因此很容易被发现?” “是的,他并不是个聪明的人。” “那琳内特呢?” “她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面的女王——‘砍掉她的脑袋!’。” “当然,君主制的神圣权力!就像拿伯 的葡萄园那样叫人羡慕。那么那个危险的女孩——杰奎琳·德·贝尔福特——会杀人吗?” 波洛迟疑了一两分钟,然后犹豫地说:“是的,我想她会的。” “但你并不确定?” “是的,这个女孩让我很困惑。” “我觉得彭宁顿先生不会杀人,你说呢?他一副干巴巴的样子,还很忧郁。脸上都没有血色。” “但他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 “是的,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么那位可怜的戴头巾的奥特本夫人呢?” “虚荣心总会是一个理由。” “这也是杀人动机吗?”阿勒顿夫人疑惑地问。 “有时候谋杀只是因为一点琐事,夫人。” “最常见的谋杀动机是什么,波洛先生?” “最常见的是金钱。也就是说,为了各种各样的利益。然后就是报复——还有爱情、恐惧、纯粹的恨,甚至善行——” “波洛先生!” “哦,是的,夫人。我曾经遇到过。a被b杀死,只是为了让c受益。政治谋杀案就属于这一类。某个人被认为有害于社会,就会被人杀掉。这些凶手忘记了,只有仁慈的上帝才能主宰生和死。”他严肃地说。 阿勒顿夫人平静地说:“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尽管这样,上帝还是会选择工具的。” “这么想是很危险的,夫人。” 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经过这次谈话,波洛先生,我怀疑还有没有人能活下来!”她站起身来,“我们得回去了。吃过午饭就得马上出发。” 他们回到码头的时候,穿马球衫的年轻人已经坐在船上了,那个意大利人正在等他们。努比亚船夫开船之后,波洛礼貌地向那个陌生人说:“在埃及可以看到很多珍贵奇异的东西,是吗?” 那个年轻人正在抽一根怪异的烟斗。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开,简短地强调说:“它们让我恶心。”他的口音出人意料地纯正。 阿勒顿夫人戴上夹鼻眼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真的吗?为什么这么说?”波洛问。 “比如金字塔,巨大而无用的砖块建筑物,就为了满足专制君主膨胀的利己主义。想想那些流着血和汗的老百姓,为了建塔而劳作,最后死在那里。一想到金字塔代表的苦难和折磨,我就觉得很恶心。” 阿勒顿夫人兴致勃勃地说:“你宁愿不要金字塔,不要帕台农神庙,不要壮丽的陵墓和庙宇,只要人们三餐温饱,并且寿终正寝,就满足了。” 年轻人对着阿勒顿夫人怒目而视。 “我认为人比石头重要。” “可他们没那么长久。”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宁愿看到一个丰衣足食的工人,也不愿意欣赏任何所谓的艺术品。最重要的是未来,而非过去。” 理查蒂先生听了这番话,立刻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但令人费解的演说。年轻人则用自己对资本主义的看法来反驳他,说得极为尖刻。 他们抵达旅馆的码头时,这场激烈的辩论才宣布结束。 阿勒顿夫人兴高采烈地嘟囔道:“好啦,好啦。”然后上了岸。年轻人恶狠狠地扫了一眼她的背影。 在旅馆的大厅,波洛遇到了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她穿着骑马装,冲波洛冷淡地点点头。“我打算去骑驴子,你觉得原始村落有意思吗,波洛先生?” “今天是你的游览日对吗,小姐?好啊,那里真是风景如画——但是别在纪念品上花太多钱。” “那些东西都是从欧洲运来的吧?不,我没那么容易被骗。”她微微一点头,走进外面灿烂的阳光中。 波洛收拾好了行李。这轻而易举,因为他的东西一向都井然有序。然后他提前去餐厅吃了午饭。 吃过饭后,旅馆的巴士把去第二大瀑布的游客送到火车站。从那里他们再乘坐每天从开罗开往谢拉尔的快车,十分钟就能到。 阿勒顿母子二人、波洛、穿脏法兰绒裤子的年轻人,加上意大利人,他们坐的就是这一班车。奥特本夫人和她女儿先去参观水坝和菲莱岛,然后在谢拉尔上船。 从埃及和卢克索开过来的火车晚了大约二十分钟。最后,火车总算进站了,嘈杂混乱的场景再度上演。当地的搬运工有的把行李从火车上往下搬,有的把行李箱往火车上运,大家相互冲撞不停。 最终,波洛气喘吁吁地到了车厢的一个小间,发现自己的行李跟阿勒顿家的,还有其他不知是谁的放在了一起,蒂姆和他母亲则在另外一个堆满行李的房间里。 波洛看到自己的座位被一个老太太给占了。她满脸皱纹,拄着一根坚硬的白色拐杖,戴着很多钻石首饰,一副蔑视全人类的表情。 她挑剔地瞥了波洛一眼,接着捧起一本美国杂志遮住了脸。她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不到三十岁,高个子,有些笨拙,头发蓬松,褐色的眼睛就像小狗一样奉承地看着别人。老太太会时不时地抬起头冲她下达命令。“科妮丽亚,收起毛毯来。”“到站时,看好我的梳妆盒,别让别人碰。”“别忘了我的裁纸刀。” 火车的行车时间很短,十分钟后他们就来到了轮船码头,稍作停顿,卡纳克号正在那儿等着他们。奥特本家已经上了船。卡纳克号比纸莎草号和莲花号要小,因为船身大了就无法通过阿斯旺水坝的闸门。游客上船之后被领到各自的房间去。由于轮船人员不满,大部分游客都被安排在顶层的甲板。甲板的前半部分是观景舱,四面都是玻璃,游客可以坐在那儿观赏河面风景。下面一层甲板有一间吸烟室和一个小小的客厅,再往下一层就是餐厅。 见自己的行李放进小舱之后,波洛又来到甲板上观看轮船起航的情景。罗莎莉·奥特本靠在船舷的栏杆上,波洛走到她身边。 “现在我们要去努比亚了,你开心了吧,小姐?” 女孩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的,我觉得终于能摆脱一切了。”她指着他们面前的荒凉景色,巨大的岩石从岸边隐没进水里,那些建造堤坝之后被废弃的小屋子随处可见。整个景色都相当凄凉,好像有种不祥之兆。 “远离人群。”罗莎莉·奥特本说。 “我们这群人不在内吧,小姐?” 她耸了耸肩,说道:“这个国家里有些东西让我感觉……邪恶。它们把内心翻涌的事物都表面化了。每件事都如此不公……不公平。” “我表示怀疑。你不能用表象来判断。” 罗莎莉喃喃地说:“看看——看看别人的母亲,再看看我的母亲。心中没有上帝,只有性,莎乐美·奥特本就是性的先知。”她顿了顿,“我不应该这么说。” 波洛双手做了个手势。 “对我,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我听过很多事。如果像你所说的,你的内心正在翻腾——就像做果酱——那么,让那些渣滓浮到表面上来,然后用汤匙撇走,就是这样。”他做了个把东西扔进尼罗河的手势,“瞧,都消失了。” “你真是一个不寻常的人!”罗莎莉说,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忽然,她紧张地大喊:“啊,多伊尔夫人和她丈夫来了!我不知道他们也来这儿旅游了!” 琳内特正从甲板下面的一间舱房里出来,西蒙跟在后面。看到她,波洛几乎吃了一惊——她容光焕发、自信满满,因为幸福而显得目中无人。西蒙·多伊尔好像也变了个人,咧嘴笑着,就像个快乐的小学生。 “太好了,”他说着,也倚靠在栏杆上,“我真的很期待这次旅行,你呢,琳内特?不知怎么,这好像不是在游览——好像我们进入了埃及的心脏。” 他妻子迅速回答道:“我知道,这地方看上去很原始。” 她把手伸进西蒙的臂弯,西蒙紧紧地挽着她。“我们出发了,琳内特。”他轻声说道。 轮船缓缓地驶离码头,第二大瀑布七日游开始了。 他们身后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琳内特立刻转过身去。 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站在那里,好像很愉快。 “你好,琳内特!没想到在这儿看到你了。我以为你们会在阿斯旺待十天。真意外啊!” “你……你不是……”琳内特结巴起来,她勉强露出笑容,“我……我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是吗?” 杰奎琳走到了船的另一边。琳内特用力抓住丈夫的胳膊。 “西蒙,西蒙——” 西蒙的好兴致一下就没了,一脸的愤怒。尽管他极力控制自己,但两只拳头还是紧紧地攥了起来。 两人走开了一点。波洛没有扭头,只听到一些零星断续的话:“掉头……不可能……我们可以……”然后是多伊尔绝望而冷酷的声音:“我们不能永远逃下去,琳内特,现在必须做个了断……” 过了几个小时,夜幕降临,波洛站在玻璃舱里看着前方。卡纳克号正在穿过一处峡谷,尼罗河两岸的悬崖峭壁气势恢宏,湍急的河水汹涌澎湃地从中穿过。游客们已经进入努比亚了。 这时波洛听到了走动声,琳内特来到他旁边,绞着手指。他从来没见过她这副表情,就像一个困惑而不知所措的孩子。她说:“波洛先生,我很害怕——害怕所有的事。以前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这些可怕的岩石,还有阴森荒凉的环境。我们要去哪儿?会发生什么事?我告诉你,我很害怕。每个人都恨我,我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受。我对人友善,为他们做了很多,可他们恨我——很多人都恨我。除了西蒙,我周围全都是敌人……这种感觉很可怕,那么多人恨你……” “你怎么了,夫人?” 她摇摇头。 “我想是紧张……我只是觉得——我周围很不安全。”她紧张地向后扫了一眼,忽然说道,“这一切怎么才能结束?我们被逮住了,困住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她滑坐进椅子。波洛严肃地看着她,眼神充满了怜悯。 “她怎么知道我们上了这条船?”她说,“她是怎么知道的?” 波洛摇了摇头,回答说:“你得明白,她可是个聪明的人。” “我觉得永远都逃不出她的掌心。” 波洛说:“你们原本可以实行另外一个计划。实际上我很奇怪你们怎么没有想到。毕竟,对你而言,夫人,钱不是问题。你们为什么不单独租一条私人船只呢?” 琳内特无助地摇摇头。 “如果我们知道会变成这样——可你知道我们做不到。这很困难……”忽然她目光一闪,急躁地说,“哦,你完全不了解我的难处。我必须考虑到西蒙……他……他太敏感了——对金钱,对我有这么多钱相当敏感!他让我跟他到西班牙的一个小地方去,他……他想要独自承担我们蜜月的费用,好像这很重要似的!男人都是愚蠢的!他必须去习惯……习惯安逸舒适的生活。单独租船这个提议让他很生气——认为这是一种不必要的花费。我想我得慢慢引导他。” 她抬起头,着急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好像觉得这么谈论自己的困难太轻率了。 她站起来。 “我得去换衣服了,抱歉,波洛先生,我想我说了太多愚蠢的废话。” 第七章 第七章 阿勒顿夫人穿着一件轻便的黑色蕾丝晚礼服,显得稳重高雅。她走下两层甲板,来到餐厅。在门口,她的儿子追上了她。 “抱歉,亲爱的妈妈,我以为我来晚了。” “不知道我们坐在哪儿。”餐厅里摆放着许多小桌子,阿勒顿夫人停住脚步,等着正在安排客人就座的侍者过来招呼他们。 “顺便说一下,”她补充道,“我邀请了赫尔克里·波洛跟我们坐一起。” “妈妈,你邀请了他!”蒂姆既吃惊又生气。 他母亲惊讶地瞪着他。平时蒂姆是非常随和的。“亲爱的,你很介意吗?” “哦,我介意。他是个十足的小人!” “哦,不,蒂姆,我可不同意你说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为什么要跟一个外人待在一起?我们都被关在小船上,这么做很烦人,他会整天缠着我们。” “抱歉,亲爱的,”阿勒顿夫人一脸失望,“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有意思。可他毕竟是个见识广阔的人,而且你也喜欢侦探故事。” 蒂姆嘀咕了一句。 “妈妈,我希望你以后别老出这种主意,我想,现在已经没法摆脱他了吧?” “是的,蒂姆,只能这样了。” “那好吧,也只能忍忍了。” 这时侍者过来领他们入座,阿勒顿夫人一脸困惑地跟在后面。蒂姆平时很随和,性格也好,今天突然大发脾气很不寻常。而且这不像英国人对外国人普遍具有的厌恶和不信任,蒂姆一向主张天下一家。哦,算了吧,她叹了口气。男人都是无法理解的!即便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也会有出人意料的反应和情绪。 他们刚坐下,赫尔克里·波洛就悄悄地快速走进餐厅。他停下来,把手放在第三张椅子的椅背上。 “夫人,您真的欢迎我加入吗?” “当然。请坐,波洛先生。” “谢谢,你真和蔼。” 阿勒顿夫人不安地感觉到,波洛坐下来的时候扫了蒂姆一眼,而蒂姆也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 阿勒顿夫人想活跃一下气氛。喝汤的时候,她拿起了自己盘子旁边的旅客名单。“我们来认识认识旅客吧。”她愉快地说,“我总觉得这很有意思。” 她开始念道:“阿勒顿夫人、蒂姆·阿勒顿先生。真简单!德·贝尔福特小姐,我看到他们把她跟奥特本一家安排在一起了,不知道她跟罗莎莉怎么相处。下一个是谁?贝斯纳医生。谁是贝斯纳医生?谁认得贝斯纳医生?” 她看了看那张坐了四个男人的桌子。 “我想一定是那个把头发和胡子都修理得很干净的胖子,我猜是个德国人,看起来他很喜欢喝汤。”一阵啧啧的喝汤声传了过来,那人显然喝得津津有味。 阿勒顿夫人继续念道:“鲍尔斯小姐?我们猜猜哪个是鲍尔斯小姐。这儿有三四位女士——算了,先放在一边。多伊尔先生和多伊尔夫人,没错,是的,他们是这次旅行的主角。她真的很漂亮,穿的晚礼服也很漂亮。” 蒂姆转过身。琳内特和她丈夫,还有安德鲁·彭宁顿坐在餐厅的角落里。琳内特身着一袭白色礼服,戴着珍珠项链。 “那衣服很普通,”蒂姆说,“只是一块布中间系了根带子。” “是的,亲爱的,”他母亲说,“你说的是一件价值八十几尼 的衣服。” “我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在衣服上花费这么多钱,”蒂姆说,“太荒唐了。” 阿勒顿夫人继续着她对旅客们的研究。 “范索普先生肯定是那四个男人中的一个,想必是那个很安静的年轻人,从来不说话,长得倒还英俊,谨慎又聪明。” 波洛表示同意。 “他很聪明,是的。他不怎么说话,不过听得很用心,也注意观察。嗯,他懂得善用自己的眼睛。看上去不像个游山玩水的闲散人,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儿。” “弗格森先生,”阿勒顿夫人念道,“我感觉弗格森先生一定是我们的那位反资本主义朋友。奥特本夫人、奥特本小姐,我们很熟悉她们。彭宁顿先生?又叫安德鲁叔叔,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我觉得——” “哦,妈。”蒂姆说。 “我承认他英俊,不过有些冷冰冰的,”阿勒顿夫人说,“特别是那个无情的下巴。大概就是我们经常在报纸上看到的那种人,在华尔街工作——或者住在华尔街?他肯定很有钱。下一个,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他的才能在这儿可算是浪费了。蒂姆,你能犯个罪让他侦破一下吗?” 她这个善意的玩笑似乎又把儿子给惹恼了,他满脸的不高兴。阿勒顿夫人赶紧换了个话题:“理查蒂先生,我们的意大利考古学家朋友。接着是罗布森小姐,最后一个是范·斯凯勒小姐。最后这个好认,就是那位很丑的美国老太太,显然她觉得自己是这条船上的女王,对没有身份的人一律不予理睬。她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对吧?好像某个旧时代的人。跟她在一起的肯定是鲍尔斯小姐和罗布森小姐——也许一个是秘书,就是那个戴夹鼻眼镜的瘦女人;一个是穷亲戚,就是那个十分可怜的年轻女人,尽管被别人当成奴隶,不过仍然一副开心的样子。我猜罗布森是秘书,鲍尔斯是穷亲戚。” “错了,妈。”蒂姆咧嘴一笑,忽然恢复了往日的好心情。 “你怎么知道?” “因为吃晚饭前,我在客厅听见这个老太婆对身边的那个女人说:‘鲍尔斯小姐在哪儿?科妮丽亚,快去把她叫过来。’科妮丽亚就像条顺从的狗那样跑出去了。” “我要去跟范·斯凯勒小姐谈谈。”阿勒顿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蒂姆又咧嘴一笑。“她不会搭理你的,妈妈。” “没关系。我会先坐在她旁边,低声(但强有力)而有教养地跟她谈一谈我记忆中有贵族头衔的朋友,然后随便提一提你那个远房表哥,格拉斯哥公爵,可能就会成功的。” “你太不择手段了,妈妈!” 发生在晚饭之后的事,对一个喜欢研究人性的人来说确实有趣。 那个倾向社会主义的年轻人(是的,他就是弗格森先生),离开餐厅去了吸烟室,他瞧不起顶层甲板观景舱里的那些游客。 范·斯凯勒小姐坚定地走到奥特本夫人的座位那儿,说:“抱歉,但是我织的毛线活儿落在这儿了!”缠着头巾的夫人被那不可违背的眼神给逼得站了起来,让出了座位,范·斯凯勒小姐照例得到了一个通风的最佳位置。她和随从坐了下来,阿勒顿夫人也在旁边坐下,开始大谈特谈,但只得到了几句冰冷的、礼貌性的回答,很快她就放弃了。范·斯凯勒小姐终于清静下来。多伊尔夫妇和阿勒顿母子坐在一起。贝斯纳医生仍然跟安静的范索普做伴。杰奎琳·德·贝尔福特一个人坐在那儿看书。罗莎莉·奥特本有些坐卧不宁,阿勒顿夫人跟她说过一两次话,想把她拉入自己的队伍,可是这女孩的回应很冷淡。 赫尔克里·波洛整个晚上都在听奥特本夫人谈论自己身为一个作家的使命。 在回舱房的路上,他遇见了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她正倚靠在栏杆上,扭过头的时候,波洛被她那满脸的痛苦给吓了一跳。没有了满不在乎,没有了恶意挑衅,也没有了幸灾乐祸。 “晚安,小姐。” “晚安,波洛先生。”她迟疑了一下,又说,“看到我在这儿,你很吃惊吧?” “是的,但是我更加遗憾,很遗憾……” 他说得很严肃。 “你是说,为我——遗憾?” “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姐,你已经做了选择,挑了一条危险的道路。就像我们在这条船上开始旅行,你也开始了自己的旅程——在湍急的水流上,在危险的岩石中间,驶向不知吉凶的水域……”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是真的……你斩断了系在自己身上的安全绳索。我怀疑,就算你愿意,也无法回头了。” 她缓缓说道:“是啊,是这样的。” 她猛地一扭头。 “啊,好吧,每个人都得追随自己的星星,不管它引导我们走向何处。” “当心,小姐,不要跟随一颗迷路的星星……” 她大笑,学着租驴子的人的吆喝声说道:“那是一颗坏星星,先生!那颗星星会掉下来……” 快要睡着的时候,波洛被一阵窃窃私语惊醒了。是西蒙·多伊尔的声音,重复着他在离开谢拉尔时说的话。 “现在必须做个了断……” “没错,”波洛心想,“现在我们得做个了断了……” 他觉得很不高兴。 第八章 第八章 第二天,轮船抵达泽布瓦。 科妮丽亚·罗布森一脸笑容,戴着大草帽,第一个急急忙忙冲上岸。科妮丽亚不是那种爱冷落旁人的女孩,她和蔼可亲,对朋友都很好。赫尔克里·波洛身穿白色西服,里面是粉色衬衫,系着黑色领结,戴一顶白色太阳帽。科妮丽亚看见他之后,完全没有像老贵族小姐范·斯凯勒那样躲开。两人一起走上竖着狮身人面像的大街,她欣然回答了他的开场白提问。 “你的同伴不上岸来参观神庙吗?” “哦,玛丽表姐,就是范·斯凯勒小姐,绝不早起,她非常非常在乎自己的健康。当然,她需要鲍尔斯小姐为她服务——鲍尔斯是她的护士。她还说,这个不是最好的庙宇。但她人很好,说我可以过来看看。” “她真慷慨。”波洛冷冷地说。 天真直率的科妮丽亚毫不怀疑地同意这一说法。 “哦,她人很好。她带我来旅行简直太好了。我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女孩,当她向我妈妈建议让我也来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玩得很开心,对吗?” “哦,简直太棒了。我见识到了意大利——威尼斯、帕多瓦和比萨——然后是开罗。但是玛丽表姐在开罗的时候不太舒服,所以我不能经常上岸。现在是去瓦迪·哈勒法,然后回家。” 波洛微笑着说:“小姐,你有快乐的天性。” 他若有所思地把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到安静的、眉头紧锁的罗莎莉那儿,她一个人在前面走着。 “她很漂亮,对吧?”科妮丽亚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只是看着有些傲慢。当然,她是个典型的英国人。她不像多伊尔夫人那么美,我觉得多伊尔夫人是我见过的最美、最优雅的女人!她丈夫则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对吧?我觉得那个灰色头发的女士很引人注目,你说呢?我听说她是公爵的表妹。昨天晚上她在我们旁边说到他了。可她自己没有贵族头衔吧?” 她颠三倒四地说个不停,直到领队的导游叫停,并拉长声音介绍说:“这座神庙供奉着埃及神阿蒙和太阳神哈拉克特。他的标志是鹰头……” 人群慢慢挪动。贝斯纳医生拿着旅行指南,用德语自言自语着。他更喜欢文字介绍。 蒂姆·阿勒顿没入人群中。他母亲打破了范索普先生的缄默。安德鲁·彭宁顿挽着琳内特·多伊尔的胳膊,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好像对导游背诵的雕像尺寸很感兴趣。 “六十五英尺?看着比我还矮。这个拉美西斯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一个充满活力的埃及人。” “他还是个大商人,安德鲁叔叔。” 安德鲁·彭宁顿赞许地看着她。 “今天早上你看起来不错,琳内特。这几天我一直担心你,你瘦了。” 人们一边聊着一边走回轮船。卡纳克号再次行驶在水面上。风光不那么险峻了,出现了一些棕榈树和农作物。 景色的变化似乎让笼罩在游客心头的某些神秘的压迫感消失了。蒂姆·阿勒顿的闷闷不乐一扫而光,罗莎莉也看着不那么忧郁了,而琳内特简直可以说是心情愉快。 彭宁顿对她说:“在新娘度蜜月的时候跟她讨论公事是不合适的,但有一两件事——” “当然可以了,安德鲁叔叔,”琳内特的态度马上变得公事公办起来,“我的婚姻肯定带来了某些变动。” “是这样的。过几天我想请你签署几份文件。” “为什么不是现在呢?” 彭宁顿看了看四周。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并没有几个人,大多数游客都在观景舱和客舱中间的甲板上。厅里仅有的几个人是:弗格森先生,正坐在中间一张小桌子旁边喝啤酒,穿着脏法兰绒裤的两条腿向前伸着,一边喝一边吹着口哨;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坐在靠前方的玻璃窗旁,欣赏着眼前的美景;还有范·斯凯勒小姐,正坐在角落里读一本讲埃及的书。 “好的。”安德鲁·彭宁顿说着,离开了大厅。 琳内特和西蒙相视一笑——笑容有点勉强。 “你还好吗,亲爱的?”他问。 “是的,我还好,不那么慌张了,真奇怪。” 西蒙的声音显得信心十足。“你太厉害了。” 彭宁顿回来了,手捧一捆写得密密麻麻的文件。 “天哪!”琳内特大喊,“全都要我签?” 安德鲁·彭宁顿表示歉意。 “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我想把你的事情都打理妥当。首先是第五大道的地契……然后是西部地产特许经营权……” 他沙沙地给文件分类,一边介绍着。西蒙打了个呵欠。 通往甲板的旋转门打开了,范索普先生走了进来。他漫无目的地朝四周望了望,然后踱步上前,站在波洛身边,看着淡蓝色的河水和周围黄色的沙滩。 “你就在这儿签字。”彭宁顿说着,把一份文件铺在琳内特面前,指着空白处说道。 琳内特拿起文件,简单浏览一番,再翻到第一页,然后拿起彭宁顿放在她面前的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琳内特·多伊尔。 彭宁顿拿走文件,又打开一份。 范索普朝他们这个方向慢慢走过来,通过旁边的窗户向外张望,好像岸上有什么东西让他很感兴趣。 “这不是转让文件,”彭宁顿说,“你不用看。” 不过琳内特仍然简单地扫了一眼。彭宁顿打开了第三份文件,琳内特仔细地看着。 “全都是些例行文件,”安德鲁说,“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法律术语。” 西蒙又在打呵欠。 “亲爱的,你该不会把每一份都读完吧?那可得到午饭时间,甚至更晚了。” “我一向都把每份文件看一遍,”琳内特说,“我父亲教我的,他说上面可能会有笔误。” 彭宁顿刺耳地大笑起来。“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商人,琳内特。” “她比我认真谨慎多了,”西蒙笑着说,“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法律文件。我只是按照他们说的在虚线上签字罢了——就这样。” “这样太草率了。”琳内特表示反对。 “我没有生意头脑,”西蒙愉快地说,“从来没有。别人让我签,我就签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安德鲁·彭宁顿沉思地看着他,摸了摸上嘴唇,冷冷地说:“这岂不是有些冒险,多伊尔?” “才不是,”西蒙回答说,“我不是那种认为全世界都在骗你的人,我相信别人。你知道,这样做也得到了回报。我很少上当。” 忽然,让所有人吃惊的是,一直沉默的范索普先生转过身对琳内特说道:“请原谅我多嘴,但我不得不说我非常佩服你的商业才能。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呃,我是个律师,我发现女士通常都很不认真。你能做到不把文件完整地读一遍绝不会签字,这一点非常令人钦佩。” 他微微欠身,然后有点脸红地又转过身观望尼罗河去了。 琳内特犹豫地说:“呃——谢谢你。”她咬住嘴唇忍着笑。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严肃得出奇。 安德鲁·彭宁顿看上去很恼怒。西蒙·多伊尔则无法确定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从背后看,范索普先生连耳根都红了。 “下一份。”琳内特微笑着对彭宁顿说。 但是彭宁顿显然很恼火。 “我想另外找时间比较好,”他生硬地说,“就像,呃,多伊尔先生说的,如果把文件都看完,估计就到午饭时间了。我们不应该错过欣赏美景的机会。况且只有前两份文件比较紧急,稍后再谈公事吧。” “这里太热了,”琳内特说,“我们去外面吧。” 三个人穿过旋转门。赫尔克里·波洛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盯着范索普先生的身影,然后又投向懒洋洋的弗格森先生。后者正仰着脑袋轻声吹口哨。 波洛又朝笔挺地坐在角落里的范·斯凯勒小姐看过去,而她正在凝视弗格森先生。 左边的旋转门开了,科妮丽亚·罗布森急急忙忙地走进来。 “这么久,”老太太厉声说道,“你去哪儿了?” “对不起,玛丽表姐,毛线不在你说的那个地方,而是在另外一个箱子里——” “我亲爱的孩子,你总也找不到我要的东西!我知道你愿意去做,亲爱的,可你得变得聪明点儿、快一点儿,要专心。” “太对不起了,玛丽表姐,我觉得自己很笨。” “任何人只要努力就不会笨。我带你来旅游,也希望能有点回报。” 科妮丽亚的脸红了。“真对不起,玛丽表姐。” “鲍尔斯小姐在哪儿?我十分钟前就应该吃药了。立刻把她找来,医生说,最重要的是——” 但是就在这时,鲍尔斯小姐进来了,拿着一个玻璃的小药杯。 “你的药,范·斯凯勒小姐。” “我本来应该在十一点钟就吃的,”老太太尖声责备道,“我最痛恨不守时了。” “没错,”鲍尔斯小姐扫了一眼手表,说,“现在是差半分钟十一点。” “但是我的表已经十一点十分了。” “我想我的表是对的,这只表很准,从来都是不快不慢。”鲍尔斯小姐沉着地说。 范·斯凯勒小姐吞下了药水。 “我觉得更不舒服了。”她尖刻地说。 “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范·斯凯勒小姐。” 鲍尔斯小姐的声音听起来一点都不难过,而是非常冷淡。显然,她只是机械地答复着。 “这里太热了,”范·斯凯勒小姐厉声说着,“鲍尔斯小姐,替我到甲板上找个位子。科妮丽亚,拿我的毛线过来,别笨手笨脚地掉在地上,等一会儿你要帮我缠毛线。” 她们几个走了出去。 弗格森先生叹了口气,伸了伸腿,然后好像是在对全世界大喊:“天哪,我真想把那个凶恶的老太婆掐死!” 波洛很有兴致地问:“你不喜欢她这类人,是吧?” “不喜欢?可以这么说。这种女人做过什么好事呢?她从来不工作,连手指头都不动一动。她只是在靠别人养肥自己。她就是条寄生虫——该死的、让人恶心的寄生虫。在这船上,我觉得有很多人都不配活在世上。” “真的?” “是的。刚才在这儿的那个女孩,签股权转让书,向别人施压。成千上万个悲惨的工人为了微薄的薪水辛苦劳作,她才有丝袜穿,才能过上这毫无意义的奢侈生活。有人告诉我,她是英国最有钱的女人之一,从来不用动手。” “谁告诉你说她是英国最有钱的女人之一?” 弗格森先生挑衅地看了他一眼。 “一个你不屑搭理的人!一个凭自己的双手劳动而不引以为耻的人!不是你们这种衣冠楚楚、毫无用处的纨绔子弟。”他的目光很不友好地停留在波洛的领结和粉色衬衫上。 “我用大脑工作,而且从不以此为耻。”波洛迎上他的目光。 弗格森先生轻蔑地哼了一声。 “应该被枪毙——很多人!”他断言。 “亲爱的年轻人,”波洛说,“你真热爱暴力!” “告诉我,如果不使用暴力,我们能做成什么?有破才能有立。” “当然,这样会更容易、更喧闹、更壮观。” “你靠什么为生?我打赌你什么也不干。也许你称自己为中产阶级。” “我不是中产阶级,我是上层人士。”赫尔克里·波洛有些傲慢。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侦探。” 赫尔克里·波洛的语气就像是在说“我是个国王”。 “天哪!”年轻人似乎大为惊讶,“你是说那女人真的带了一个愚蠢的侦探随行?就像保养自己矜贵的皮肤那样小心吗?” “我跟多伊尔夫妇没有任何关系,”波洛生硬地说,“我在度假。” “度假——呃?” “你呢?你不是也在度假吗?” “度假!”弗格森先生哼了一声,又神秘兮兮地补充说,“我在研究社会现象。” “很有趣。”波洛咕哝着,随后慢慢走向甲板。 范·斯凯勒小姐正坐在一个最佳的角落里,科妮丽亚跪在她面前,伸出的胳膊上绕着灰色的毛线。鲍尔斯小姐笔直地坐着翻看《周日晚邮报》。波洛沿着右舷甲板轻轻地踱着步,经过船尾的时候,差点撞到一个女人。她吓了一跳,看着他——这是一张泼辣的深色拉丁面孔。她穿着整洁的黑衣服,正跟一个高大结实、穿着制服的男人说话。从外表看,他是一个机械师。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内疚和惊慌。波洛很奇怪,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从船尾绕了过去,继续沿轮船的左舷走着。一扇舱门打开了,奥特本夫人走了出来,差点跌进他怀里。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缎子睡衣。 “真对不起,”她道歉说,“亲爱的波洛先生,真的是太对不起了。是因为船的晃动——只是晃动,你知道。我根本不擅长在甲板上走路。要是船能保持静止……”她抓住他的胳膊,“我受不了颠簸……在海上就没有真正开心过……只能孤零零地在这儿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待着。我那个女儿——没有同情心,也不理解为她奉献了一切的可怜的老母亲……”奥特本夫人哭了起来,“为她做了一辈子的奴隶——自己累得皮包骨。一个伟大的母亲,我就是这么一个伟大的母亲。牺牲了一切,一切的一切……可没人在乎!但是我要告诉所有人,我现在就告诉他们,她是怎么忽略我,怎么冷酷,叫我来旅行——无聊至死……我现在就去告诉他们。” 她向前猛冲,波洛礼貌地阻止了她。 “我帮你把她叫过来吧,夫人。你最好还是先回你的舱房。” “不,我要告诉所有人,船上的所有人——” “这太危险了,夫人。大风大浪的,你会掉进河里去。” 奥特本夫人疑惑地看着他。“真会这样?真的会这样吗?” “是的。” 他成功了。奥特本夫人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波洛的鼻子抽动了一两下,接着点点头,朝坐在阿勒顿夫人和蒂姆之间的罗莎莉·奥特本走了过去。 “小姐,你母亲在找你。” 她原本笑得挺开心,此刻脸上却阴云密布。她不相信地看着波洛,然后沿着甲板匆匆走了。 “我不明白这孩子,”阿勒顿夫人说,“她很善变,今天还很友好,过了一天,就变得十分粗鲁。” “彻底被宠坏了,脾气也很差。”蒂姆说。 阿勒顿夫人摇了摇头。“不,我认为不是这样的,我认为她不幸福。” 蒂姆耸了耸肩。“哦,好吧,不过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他的声音生硬而敷衍。 这时传来一阵轰鸣声。 “吃午饭了,”阿勒顿夫人高兴地大声说,“我饿了。” 那天晚上,波洛注意到阿勒顿夫人坐在那儿跟范·斯凯勒小姐说着话。他经过的时候,阿勒顿夫人正眨着眼睛说:“当然,在卡尔斯城堡,亲爱的公爵……” 从服侍工作中解放出来的科妮丽亚也来到了甲板上。她正在听贝斯纳医生说话,而后者正生硬地给她介绍旅游指南上的埃及简介。科妮丽亚全神贯注地听着,蒂姆·阿勒顿则弯腰靠在栏杆上说着:“不管怎么说,这确实是个腐朽的世界……” 罗莎莉·奥特本回答道:“太不公平了,有些人什么都不缺。” 波洛叹了口气。他很高兴自己不再年轻了。 第九章 第九章 星期一早上,各种高兴和赞叹的声音响彻卡纳克号的甲板。轮船停靠在岸边,几百码之外是一座从岩石表面雕刻出来的巨大神庙,清晨的阳光正照射在它上面。悬崖上凿出来的四个巨型石像永恒地俯视着尼罗河,迎接冉冉升起的太阳。 科妮丽亚语无伦次地说着:“哦,波洛先生,是不是很美丽?我是说,它们这么巨大,这么安静——看到它们会让人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就像一只小昆虫,而且什么事都不那么重要了,对吗?” 站在旁边的范索普先生低声说道:“非常——呃,令人印象深刻。” “很壮丽,对吗?”西蒙·多伊尔走了过来,说道。然后他悄声对波洛说:“你知道,我对神庙、游览这种事不感兴趣,但是这个地方确实引人入胜,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那些古代法老真是神奇的人物。” 其他人走开了,西蒙压低声音又说:“这次旅行真让人开心。它,呃,澄清了一些事情。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但事实如此。琳内特已经恢复了正常,她说是因为她最终能面对这些事情了。” “我认为很有可能。”波洛说。 “她说当她在船上看到杰姬的时候感到害怕——之后,忽然,这不再重要了。我们商量好了,再也不躲着她了。她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见她,以显示这种荒谬的花招根本不会让我们烦恼。她所做的只是一种失礼的举动——仅此而已。她以为自己把我们搞晕了头,可是现在,嗯,我们再也不慌张了。这一点必须让她明白。” “是的。”波洛沉思着说。 “这很棒,对吗?” “哦,是的,是的。” 琳内特沿着甲板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柔软的杏色亚麻布衫,脸上带着微笑。但她只是不算热情地跟波洛打了个招呼,冷冷地点了点头,就把丈夫拽走了。 波洛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自嘲地意识到,自己那种批判性的态度大概很不受欢迎。琳内特对于自己和自己的行为受到百分百赞美已经习以为常,而赫尔克里·波洛明显违背了这一原则。 阿勒顿夫人走到波洛身边,小声说道:“这个女孩变化多大啊!在阿斯旺的时候她看上去既担心又难过。今天她看上去那么高兴,真叫人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波洛还没来得及回答,这群人又被集合在一起。导游带着他们上岸去参观阿布辛拜尔 神庙。波洛和彭宁顿一起走着。 “这是你第一次来埃及,对吗?”波洛问。 “哦,不,一九二三年时我来过,我是说,在开罗。我以前从没来过尼罗河。” “我想你是坐卡玛尼克号过来的,至少多伊尔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 彭宁顿精明地扫了他一眼。 “哦,是的,是这样。”他承认。 “不知道你有没有刚好在船上遇见我的几个朋友——洛辛顿·史密斯一家?” “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船上的人满满的,我们遇上了坏天气,很多游客都没出现过。不管怎么说,航程很短,你不知道有谁在船上,有谁不在。” “对,这倒是真的。遇到多伊尔夫人跟她丈夫你肯定极为惊讶。你不知道他们已经结婚了?” “不知道。多伊尔夫人给我写过信,但是我在开罗意外地遇见他们之后好几天,信才转过来。” “听说你们认识很多年了?” “是的,波洛先生。我认识琳内特·里奇卫的时候,她还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差不多这么高——”他比画了一下,“她父亲梅尔休伊什·里奇卫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人非常优秀,事业也很成功。” “听说他女儿得到了一笔巨大的财富……哦,对不起,我这么说也许不合适。” 安德鲁·彭宁顿感到有些好笑。 “哦,这人人都知道。是的,琳内特是个有钱的女人。” “不过我觉得,最近市场下滑的趋势肯定影响到了股市,甚至包括一些相对稳定的股票,是吗?” 过了一会儿,彭宁顿才回答:“是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样的。最近形势比较恶劣。” 波洛嘟囔着说:“但是我能想象到,多伊尔夫人很有商业头脑。” “是的,是这样的。琳内特是个聪明而实际的女孩。” 他们停止了谈话。导游还在给人们介绍着伟大的拉美西斯建造神庙的事迹。四座拉美西斯的巨大雕像伫立在入口两旁,一边两个,用天然的巨石雕刻而成,俯视着三三两两的游客。 理查蒂先生看不上导游的介绍,此刻正忙着观察入口两侧巨像基座上的黑人和叙利亚战俘雕像。 刚进入神庙,一种昏暗和宁静的气氛扑面而来。导游带领人们观看内墙上活灵活现的彩色浮雕,不过大家更喜欢各自成群地游览。 贝斯纳医生用德语洪亮地朗读着旅游指南,还时不时地停下来给温顺地走在自己身边的科妮丽亚翻译一下。不过,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多久。冷淡的鲍尔斯小姐扶着范·斯凯勒小姐走了进来,后者命令道:“科妮丽亚,过来!”介绍被迫中止了。透过厚厚的镜片望着她的背影,贝斯纳医生微微笑了。 “是个很不错的女孩,”他对波洛说,“不像那些瘦得好像快要饿死的年轻姑娘。是的,她身材很好。善于聆听,也很聪明。给她做讲解很愉快。” 波洛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似乎科妮丽亚生来不是被欺负就是被教诲。不管怎样,她永远都是在听别人说话,自己从不开口。 因为科妮丽亚被强行召唤过来,鲍尔斯小姐得到了暂时解放。她站在神庙中间,漠不关心地冷冷打量着周围,对于古时的遗迹没什么反应。 “导游说的那个神或者女神的名字,穆特,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那里有个内殿,里面坐着四座雕像,永恒地从古坐到今,在昏暗之中有一种超然的威仪,这让它们看起来又庄严又奇特。 琳内特和丈夫站在雕像前面。他挽着她的胳膊,她则仰着脸——一张代表新文明的现代人的脸,聪明而好奇,对往昔无动于衷。 西蒙忽然说道:“我们离开这儿吧。我不喜欢这四个家伙,特别是那个戴着高帽子的。” “我猜那个可能是阿蒙神,而那个是拉美西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认为他们令人印象深刻。” “这些该死的雕像也太令人印象深刻了,看起来有些可怕。我们去外面晒晒太阳吧。” 琳内特面露微笑,不过还是让步了。 他们走出神庙,来到阳光下,黄沙温暖着他们的脚。琳内特笑了。在他们的脚边,五六个努比亚男孩的脑袋排成一排,好像跟身体分割开来一样,看上去十分恐怖。他们的眼珠子滴溜乱转,脑袋很有节奏地从左晃到右,嘴里咏唱着新的祈祷:“嗨,嗨,好哇!嗨,嗨,好哇!很好,很棒,很感谢!” “岂有此理!他们怎么做到的?真的埋进去了吗?”西蒙掏出了点零钱。 “很好,很棒,很感谢。”他有样学样地说。 两个带头出演这场戏的小男孩利落地捡起了硬币。 琳内特和西蒙继续走着。他们不愿意回到船上,对观光也有些厌倦了,因此两人靠着崖壁坐了下来,让温暖的阳光洒遍全身。 “多好的阳光啊!”琳内特心想,“多温暖——多安全……这是多么美好幸福啊……像我这样……我……我……琳内特……” 她闭上了眼睛,思绪在半睡半醒间游荡,就像被风吹得到处漂移的沙子。 西蒙睁着眼睛,眼中也饱含满足之感。第一天晚上他那么狼狈,可真是傻透了……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一切都很好……毕竟,杰姬还是可以信任的—— 突然一阵呼声——人们挥着胳膊朝他跑来,大喊大叫着……西蒙傻愣愣地看了片刻,接着跳了起来,拖着琳内特跑开。 风驰电掣般,一块巨石从峭壁上滚了下来,从他们身边落在地上。要是琳内特还待在那儿,肯定会被砸个粉身碎骨。 脸色苍白的两个人抱在一起。赫尔克里·波洛和蒂姆·阿勒顿奔向他们。“天哪,夫人,刚才太险了!” 四个人本能地向岩石峭壁上望过去,但什么也没看见。沿着峭壁顶部有一条小路,波洛记起他们第一次上岸的时候,有几个本地人从那儿走过。 他看了看这对死里逃生的夫妇。琳内特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很混乱。西蒙则愤怒得说不出话来。 “天哪,她真该死!”他短促地骂着。 他飞快地扫了蒂姆·阿勒顿一眼,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蒂姆说:“哎呀,太危险了!是哪个蠢货推下来的,还是它自己掉下来的?” 琳内特脸色惨白,艰难地说道:“我想——肯定是某个笨蛋干的。” “能把你像个蛋壳一样压碎。琳内特,你该不会有什么敌人吧?” 琳内特两次欲言又止,发现自己很难回答这个小玩笑。 “回船上去吧,夫人。”波洛快速地说,“你得吃点镇静的药。” 他们快步向船边走去。西蒙依然压抑着满腔怒火,蒂姆·阿勒顿想说点轻松的,分散一下琳内特的注意力,波洛则神情严峻。 他们到达跳板那儿的时候,西蒙猛地站住了,脸上呈现出吃惊的神色。 杰奎琳·德·贝尔福特正走上岸边,身穿蓝色的花格布衣服。今天早上她显得很孩子气。 “天哪!”西蒙小声说道,“原来真的是意外。”他脸上的怒气散去了,那种不寻常的放松非常明显,就连琳内特也觉得不正常。 “早上好,”她说,“我想我是来晚了。” 她对大家都点了点头,然后走上岸,向神庙的方向走去。 西蒙抓住波洛的胳膊,另外两人继续向前走着。 “我的上帝,这下好了。我以为——我以为——” 波洛点点头。“嗯,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他仍旧是一脸的严肃,心事重重。他转过头,仔细观察着其他人的动静。 鲍尔斯小姐搀扶着范·斯凯勒小姐,慢慢地走了过来。 稍微远一些的地方,阿勒顿夫人站在那儿,对着那一排努比亚男孩的脑袋放声大笑。奥特本夫人跟她在一起。 没看到其他人。 波洛摇摇头,跟西蒙慢慢走回船上。 第十章 第十章 “夫人,可否给我解释一下‘fey’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阿勒顿夫人看上去有些惊讶。她跟波洛正艰难而缓慢地朝可以俯瞰第二大瀑布的岩石走去。其他人大部分都骑着骆驼,但是波洛觉得坐在骆驼上跟在船上一样晃动不安,阿勒顿夫人则认为此事有关尊严。 他们前一天晚上抵达瓦迪·哈勒法。今天早上,两艘汽艇把所有的游客都载到第二大瀑布来,只是少了理查蒂先生,他坚持要去一个叫塞纳姆的偏僻地方探险。他解释说,那个地方是阿蒙尼姆赫特三世时期努比亚的门户,那里还有一块石碑,记载着进入埃及的黑人必须缴纳关税。为了阻止这种个人行动,导游用尽各种方法,但毫无效果。理查蒂先生下定决心,拒绝了各种反对意见:(一)这次冒险不值得;(二)他无法去那里探险,因为不可能弄到汽车;(三)找不到能完成旅行的汽车;(四)汽车价格太贵。对第一种意见,理查蒂先生嗤之以鼻,对第二种意见表示怀疑,对于第三种意见他说自己可以去找车,而关于第四种意见他说自己能流利地用阿拉伯语讨价还价。最终,理查蒂先生还是走了——鬼鬼祟祟地离开了,以防其他一些游客也想效仿他,擅自改变旅游路线。 “fey?”阿勒顿夫人歪着头,思索着答案,“呃,这是个苏格兰单词,意思是乐极生悲,你知道,过于美好的都是不现实的。” 她越说越多,波洛专心地听着。 “谢谢你,夫人,现在我明白了。昨天你那么说的时候我觉得很奇怪——多伊尔夫人逃过一劫之后。” 阿勒顿夫人微微一颤。“那真是生死攸关的一刻。你觉得是那些小黑孩滚着玩的吗?全世界的男孩都喜欢玩这个——倒不是真的想要伤害谁。” 波洛耸了耸肩。“有可能,夫人。” 他换了个话题,说起了马略卡,并从访问的观点提出了各种实际问题。 阿勒顿夫人现在非常喜欢这个小个子男人了——可能一部分是出自矛盾的心理。她觉得蒂姆总是想办法破坏她和波洛的友谊,武断地把波洛概括成“最坏的粗人”。但她可不觉得他是个粗人。她猜测可能是波洛奇异的外国服饰造成了儿子的偏见。她觉得波洛是个有智慧、能激励别人的同伴,并且富有同情心。她认为自己可以信任他,所以忽然就把自己不喜欢乔安娜·索思伍德的想法和盘托出。说完之后,她轻松了很多,而且,为什么不能说呢?波洛不认识乔安娜——也许永远都不会跟她见面。为何不从那种让自己备受折磨的妒忌心中解脱出来? 与此同时,蒂姆和罗莎莉·奥特本也在谈论着她。蒂姆刚才一直在半开玩笑地诅咒自己的运气。他的健康状况还不至于到了真正危险的地步,但也不足以让他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没什么钱,也没什么称心的工作。 “冷淡、没精打采的生活。”他不满地总结道。 罗莎莉忽然说道:“你有一样让很多人羡慕的东西。” “什么?” “你母亲。” 蒂姆惊讶的同时也很开心。 “母亲?是的,当然,她是个非常独特的人,很高兴你能看到这一点。” “我认为她很不可思议。她看上去是那么可爱、那么从容自若,好像什么事都不会让她烦恼,而且,还有……还有,什么事她都觉得好玩。” 罗莎莉很急切,因此有些结巴。 对这个女孩,蒂姆心中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他真希望自己能以同样的热情夸赞罗莎莉的母亲,然而可悲的是,在他看来,奥特本夫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人物。他为自己无法做出回应而感到窘迫。 范·斯凯勒小姐留在了汽艇里面,她可不想冒着危险骑骆驼,或者用自己的双脚走上去。她没好气地说:“很抱歉让你跟我一起留在这儿,鲍尔斯小姐。我本来打算让你去而让科妮丽亚留下来,但是女孩都是自私的,她没跟我打招呼就急急忙忙地跑了。我看到她在跟那个可恶的没教养的年轻人说话,就是那个叫弗格森的。科妮丽亚让我失望极了,她在社交上完全没有天赋。” 鲍尔斯小姐用她那一向都很平淡的声音回答说:“没关系,范·斯凯勒小姐。走路去那里会很热的,而且我不喜欢那些骆驼背上的垫子,很可能有跳蚤。” 她调整了一下眼镜,眯缝着眼睛看了看下山的那些人,又说:“罗布森小姐没和那个年轻人在一起,她跟贝斯纳医生在一起。” 范·斯凯勒小姐哼了一声。 自从她发现贝斯纳医生在捷克斯洛伐克有一家很大的诊所,而且在欧洲是个声名远扬的内科医生之后,她对他亲切多了。况且,不用等到旅行结束,她可能就会用到他的专业服务。 当大家都回到卡纳克号的时候,琳内特吃惊地喊道:“我的电报!” 她从告示栏上抓下电报,拆了开来。 “怎么回事?我不明白——土豆、甜菜根——这是什么意思,西蒙?” 西蒙正想走近从后面看清楚,忽然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对不起,那是我的电报。” 理查蒂先生粗鲁地把电报从她手中抢过去,愤怒地盯着她。 琳内特诧异地看了他片刻,然后把信封翻过来。 “哦,西蒙,我真傻!这是理查蒂,不是里奇卫——而且我现在当然不叫里奇卫了,我得道歉。” 她跟着小个子考古学家走到了船尾。 “真对不起,理查蒂先生,你瞧,我结婚之前姓里奇卫,而我正在新婚之中,所以——” 她顿了顿,微笑起来,脸上出现了两个小酒窝,想让他对年轻新娘的小失误也报以微笑。但理查蒂显然很生气,甚至比维多利亚女王最生气的时候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必须看仔细名字,在这种事情上粗心是让人无法原谅的。” 琳内特咬着嘴唇,脸红了。她很不喜欢自己的道歉得到这样的回应。她立刻转身走开,回到西蒙身边,生气地说:“意大利人可真叫人受不了。” “算了,亲爱的,我们去看你喜欢的那个象牙雕刻的大鳄鱼吧。”他们一起上了岸。 波洛目送他们走上栈桥,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吸声。他转过身,看见杰奎琳·德·贝尔福特正站在旁边,双手紧握着栏杆。她扭过头来时,脸上的表情吓了他一大跳。不再是快乐或者怀有恶意的表情,她看起来好像被内心的烈火所吞噬了。 “他们已经无所谓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急促,“他们已经跑在我前面了。我跟不上他们。他们不在乎我在不在这儿……我不能——我再也不能刺激他们了。” 紧抓着栏杆的双手在颤抖。 “小姐——” 她打断了他:“哦,现在已经太晚了——来不及警告了……你是对的,我不该来这儿,不该来这儿旅行。你怎么形容它来着?灵魂的旅程。我回不去了,我得继续,我会继续下去的。他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我早晚会杀了他……” 她飞快地转身走了。波洛望着她的背影,感觉有只手放在了自己肩膀上。“你的女朋友好像有点生气,波洛先生。” 波洛惊讶地转身,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 “瑞斯上校!” 这位皮肤黝黑的高个子笑了。 “有点意外,是吧?” 一年前,赫尔克里·波洛在伦敦遇见了瑞斯上校,两人都在一个非常奇怪的宴会上做客——那次宴会以那位怪异主人的死亡而告终。 波洛知道瑞斯是个行踪不定的人,他总是出现在大英帝国某个即将有麻烦的前哨地区。 “那么,你现在是在瓦迪·哈勒法了。”他沉思着说。 “我在这条船上。” “你是说——” “我会跟你一起回谢拉尔。”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扬眉毛。“很有趣。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喝一杯?” 他们走进观景舱,里面没几个人。波洛给上校点了威士忌,自己则要了双份加足糖的橘子汁。 “这么说,你会跟我们一起回去。”波洛一边喝着橘子汁一边说道,“坐日夜航行的政府邮轮不是会更快一些吗?” 瑞斯上校笑容满面,开心地说:“跟平常一样,你又说到重点了,波洛先生。” “你说的是游客吗?” “其中一个游客。” “不知道是哪一个呢?”赫尔克里·波洛仰头望着天花板。 “遗憾的是,我也不知道。”瑞斯沮丧地说。 波洛一脸感兴趣的样子。 瑞斯说道:“对你没必要保密。我们在这儿遇到了很多麻烦——各种各样的麻烦。我们追踪的不是公开带头闹事的,而是那种把火柴放进火药里的聪明人。他们有三个人,一个死了,一个坐了牢,我找的是第三个——这人牵涉了五六件凶杀案,他是最聪明的专业煽动者……他就在这船上。我是从一封落进我们手里的信上得知这一消息的。解码说:‘x将于二月七日到十三日坐卡纳克号旅行。’不过没有说明这个‘x’会用什么名字出现。” “你有他的资料吗?” “没有。他有美国、爱尔兰和法国的血统,是个混血儿,不过这一点没什么用。你有什么想法吗?” “只有一点——还算好。”波洛沉思地说。 两个人非常熟悉彼此,因此瑞斯没再问下去。他知道赫尔克里·波洛不会谈论他没有把握的事。 波洛擦了擦鼻子,不高兴地说:“船上有件事让我很不安。” 瑞斯询问地看着他。 “想象一下,”波洛说,“a无情地伤害了b,而b想要报复,还进行了威胁。” “a和b都在这条船上吗?” 波洛点点头。“正是。” “我猜,a和b都是女人?” “没错。” 瑞斯点了一支香烟。“不用担心。那些扬言要行动的人,一般不会真的动手。” “你是说,尤其是跟女人有关的案子?是的,的确如此。” 不过他看起来还是闷闷不乐。 “还有别的吗?”瑞斯问。 “是的,还有一件事。昨天a差点死掉,可以说是一次意外。” “b策划的吗?” “不,这就是关键,b可能跟此事毫无关系。” “那么就是个意外了。” “应该是吧,可我不喜欢这样的意外。” “你肯定b没有插手此事?” “完全肯定。” “哦,那好吧,总会有巧合的。顺便问一下,谁是a?特别让人讨厌吗?” “恰恰相反,a是个富有、美丽而迷人的女士。” 瑞斯笑了。“听起来就像是一部小说。” “也许吧。可是我告诉你,我的朋友,我不太高兴。如果我是对的——而我总是对的。”听到他这标志性的话语,瑞斯笑了。“所以这件事让人焦虑不安。现在,你又增添了另外一种复杂性:你告诉我船上有个男人是凶手。” “他一般不杀年轻漂亮的女子。” 波洛不满地摇了摇头。 “我担心,我的朋友,”他说,“我担心……今天,我建议过这位女士,多伊尔夫人,跟她丈夫到喀土穆去,别再回船上来了。但他们不同意。上帝保佑我们顺利到达谢拉尔。” “你是不是有点悲观了?” 波洛摇了摇头。 “我担心,”他简单地说,“是的,我,赫尔克里·波洛,很担心……”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科妮丽亚·罗布森站在阿布辛拜尔神庙里面。这是第二天的晚上——一个仍旧很闷热的夜晚。卡纳克号又停在了阿布辛拜尔,为的是让游客在人工照明的灯光下再次参观神庙。这一次给人的感觉大不相同,因此,科妮丽亚惊奇地对旁边的弗格森先生评论着。 “啊,你看,现在好多了!”她大声地说,“所有被国王砍了脑袋的那些敌人——更为鲜明了。那边有座城堡,我之前完全没有留意到。要是贝斯纳医生在就好了,他会告诉我那是什么城堡。” “你怎么能认为那个老傻子会比我厉害。”弗格森沮丧地说。 “啊,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之一。” “自负的老东西。” “我觉得你不应该这么说。” 他们走出神庙,来到月光下,年轻人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为什么你可以让一个肥胖的老家伙烦你,让一个恶毒的老太婆侮辱你、呵斥你?” “怎么了,弗格森先生?” “难道你没有自己的灵魂吗?难道你不知道自己跟她一样平等吗?” “可我不是!”科妮丽亚诚实而坚定地说。 “你想说的是,你不如她有钱。” “不,不是的。玛丽表姐非常、非常有教养,而且——” “教养!”年轻人忽然放开了她的胳膊,就像刚才忽然抓住她那样,“这个词让我觉得恶心。” 科妮丽亚惊讶地看着他。 “她不喜欢看到你和我说话,对吗?”年轻人问道。 科妮丽亚的脸红了,样子很窘迫。 “为什么?就因为她觉得我没她社会地位高?哼,难道你不生气吗?” 科妮丽亚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要这么容易动气。”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个美国人——每个人生来就是自由平等的吗?” “不是的。”科妮丽亚平静而肯定地说。 “我的好姑娘,这是你们宪法里的一部分。” “玛丽表姐说,政治家不是绅士。”科妮丽亚说,“人当然不是平等的。这句话是没有意义的。我知道自己相貌平平,以前我有时候会为此而苦恼,但是现在已经习惯了。我也想一生下来就像多伊尔夫人那样高雅美丽,可我不是,所以烦恼也没用。” “多伊尔夫人!”弗格森无比蔑视地大声说道,“她那种女人应该被枪毙,以儆效尤!” 科妮丽亚担心地看着他。 “我想你肯定是消化有问题,”她温和地说,“我有一种特殊的助消化药,玛丽表姐曾经用过,你要不要试试?” 弗格森先生说:“你真是不可救药。” 他转身走开了。科妮丽亚朝轮船走去,刚要上舷梯,他又追上了她。 “你是这条船上最好的人。”他说,“要记得这一点。” 科妮丽亚高兴得脸都红了。她走进观景舱时,范·斯凯勒小姐正跟贝斯纳医生说着话——一次愉快的谈话,关于医生的某位皇家病人。 科妮丽亚愧疚地说:“希望我没离开太久,玛丽表姐。” 老太太看了看表,严厉地说:“亲爱的,你确实没把握好时间。你把我的天鹅绒披肩弄哪儿去了?” 科妮丽亚环顾四周。“我去看看是不是在舱房里,玛丽表姐。” “当然不在!晚饭后我在这儿还披过。我没离开过这个地方,就放在椅子上了。” 科妮丽亚胡乱地找了找。 “到处都找不着,玛丽表姐。” “瞎说!”范·斯凯勒小姐说,“四处找找!” 坐在邻桌的范索普先生也帮着女孩找了找,不过还是没找到。 这是炎热的一天,所以很多游客上岸看完神庙之后就回船休息了。多伊尔夫妇、彭宁顿和瑞斯在打桥牌,厅里就剩下波洛一个人,他正在门边的一张小桌子旁边打瞌睡。 范·斯凯勒小姐就像个出巡的皇帝那样,由科妮丽亚和鲍尔斯小姐搀扶着离开了大厅。经过波洛的座位时,她停住脚。波洛礼貌地站起来,使劲忍着没打呵欠。 范·斯凯勒小姐说:“我刚刚得知你是谁,波洛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从老朋友鲁弗斯·奥尔丁那里听说你的。有时间你要跟我讲讲你办过的案子。” 波洛眨了眨睡意蒙眬的双眼,夸张地冲她鞠了一躬。范·斯凯勒小姐礼貌但赏赐般地点了点头,走了过去。 波洛又打了一个呵欠。他睡意沉沉,动作迟钝,连眼皮都撑不起来了。他扫了一眼那些沉浸在桥牌中的人,又看了一眼专心看书的年轻人范索普。整个大厅就他们几个人了。 他走出旋转门来到甲板上,跟匆匆走来的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差点撞个正着。 “对不起,小姐。” “你好像很困倦,波洛先生。”她说。 他坦承道:“对啊,我困极了,眼睛都睁不开了。今天闷热得让人难受。” “是啊,”这种天气似乎也让她闷闷不乐,“这样的天气做什么都不行——全都完蛋!当人觉得不能再忍耐下去的时候……” 她的声音很低沉,充满了感情。她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沙滩,双手紧握,非常僵硬…… 忽然,她放松了,说:“晚安,波洛先生。” “晚安,小姐。” 他们对视了一下,只是一刹那。第二天他回想起这个场景时,得出了一个结论,那目光之中含有一份恳求的意味。他以后会想起这个眼神的。 科妮丽亚在执行完范·斯凯勒小姐的各种命令之后,打算回到观景舱里。她一点也不困,相反,她觉得很清醒,还有点兴奋。 四个人还在打桥牌。安静的范索普先生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看书。科妮丽亚拿着针线坐了下来。 突然,门开了,杰奎琳·德·贝尔福特走了进来。她站在门口,头高高地仰着。接着,她按了一下铃,漫步穿过大厅,在科妮丽亚旁边坐了下来。 “你上岸了?”她问。 “对。我觉得月光下的景色都很迷人。” 杰奎琳点点头。“是啊,美好的夜晚……一个真正适合度蜜月的夜晚。” 她的目光投向桥牌桌,在琳内特·多伊尔身上逗留了一会儿。 听到铃声,侍者走了进来。杰奎琳要了双份的杜松子酒。点酒的时候,西蒙·多伊尔瞥了她一眼,眉间有一丝淡淡的焦虑。 他妻子说道:“西蒙,大家等你叫牌呢。” 杰奎琳轻轻地哼着小曲。酒端上之后,她拿起酒杯,说:“为犯罪干杯。”一口气喝光后,她又要了一杯。 西蒙又从桥牌桌那边往这里看了一眼。他叫牌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搭档彭宁顿叫他出牌。 杰奎琳又开始哼歌,声音越来越响:“他是她的情人,却伤害了她……” “抱歉,”西蒙对彭宁顿说,“我没应你的牌,让他们赢了。” 琳内特站起身来。“我困了,要去睡了。” “是该休息去了。”瑞斯上校说道。 “我跟你一起走。”彭宁顿表示同意。 “你来吗,西蒙?” 西蒙缓缓地说:“待会儿再去,我想先喝一杯。” 琳内特点点头,走了。瑞斯跟在她后面。彭宁顿喝完杯中的酒,也跟了出去。 科妮丽亚开始收拾她的针线活儿。 “别去休息,罗布森小姐,”杰奎琳说,“请别走。今晚我不想睡,别丢下我一个人。” 科妮丽亚又坐了下来。 “我们女孩子应该团结一致。”杰奎琳说。 她仰头大笑——声音刺耳,且毫无笑意。第二杯酒送了过来。 “喝一点吧。”杰奎琳说。 “不了,谢谢。”科妮丽亚回答。 杰奎琳靠在椅背上,大声哼唱着:“他是她的情人,却伤害了她……” 范索普先生翻过一页《欧洲内情》。 西蒙·多伊尔拿起一本杂志。 “真的,我该去休息了,”科妮丽亚说,“很晚了。” “你还不能去睡,”杰奎琳说,“我不准你走。跟我说说你的事吧。” “哦,我不知道。没什么好说的,”科妮丽亚支吾着说,“我平时都待在家里,没去过什么地方。我是第一次来欧洲大陆,这次旅行的每一分钟都觉得很开心。” 杰奎琳笑了。“你是个快乐的人,对吧?天哪,我真想成为你那样。” “哦,是吗?我是说——我相信——” 科妮丽亚有些慌张。显然,德·贝尔福特小姐喝多了。对科妮丽亚而言,这没什么稀奇的,在禁酒时期她也见过很多醉鬼。但还有别的什么事让她不安……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在跟她说话,眼睛看着她,可是,科妮丽亚觉得,不知为何,她好像在跟其他人说话…… 这时房间里除了她们俩,只剩下两个人了:范索普先生和多伊尔先生。范索普先生完全沉浸在他的书里,多伊尔先生的表情则有些古怪——脸上有一种警戒的神情…… 杰奎琳又在说:“跟我说说你自己。” 科妮丽亚总是那么顺从,她努力地开始介绍自己。她说得很费力,说了很多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她不是健谈的人;她的角色就是倾听者。不过德·贝尔福特小姐好像很想知道她的事。每当科妮丽亚结巴着说不下去时,女孩就立刻催促她:“说吧,我想多知道一点。” 于是科妮丽亚就继续说下去。“当然,母亲很虚弱,好几天除了麦片粥什么都吃不下去。”她知道自己说的这些都很无聊,因而情绪并不怎么高涨,可是杰奎琳那种表面上的兴趣让她受宠若惊。但是,她真的感兴趣吗?她是不是在听其他的事?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事才让她讲的?她正看着科妮丽亚,没错,可是房间里确实还有别人。 “当然,我们有很不错的美术课,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学习了——”(现在有多晚了?肯定很晚了。她还在不停地讲啊讲。要是能发生什么事就好了……) 就在这时,好像为了满足这个愿望一样,有些事发生了。只是,在那个时刻,这件事发生得很自然。 杰奎琳扭过头对西蒙·多伊尔说:“按一下铃,西蒙,我还要喝一杯。” 西蒙把头从杂志上面抬起来,轻声说道:“侍者都去休息了,已经大半夜了。” “我告诉你我还要喝一杯。” 西蒙说:“你已经喝了很多了,杰姬。” 她转过身对着他。“该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耸耸肩。“没关系。” 她盯着他看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怎么,西蒙,你害怕了?” 西蒙没有回答,又小心地拿起杂志来。 科妮丽亚喃喃地说:“哦,天哪,很晚了,我得——” 她摸索着,一个顶针掉了出来…… 杰奎琳说:“别去睡。我需要另一个女人在这儿——支持我。”她又开始笑起来了,“你知道那边的那位西蒙害怕什么吗?他害怕我告诉你我的故事。” “哦——呃——”科妮丽亚有点语无伦次了。 杰奎琳清晰地说道:“他和我曾经订过婚。” “哦,真的吗?” 科妮丽亚是他们两人矛盾的牺牲品。她尴尬极了,但同时又觉得有些刺激和高兴。西蒙·多伊尔的表情可真难看。 “是的,这是个非常悲伤的故事。”杰奎琳说,她那柔和的声音很低沉,有种嘲讽的味道,“他对我很差劲,对吗,西蒙?” 西蒙·多伊尔粗鲁地说:“睡觉去,杰姬,你喝醉了。” “如果你觉得尴尬,亲爱的西蒙,最好还是离开这间屋子。” 西蒙·多伊尔看着她,拿着杂志的双手有些颤抖,但声音很生硬。“我就要待在这儿。”他说。 科妮丽亚第三次喃喃地说:“我真的要——很晚了……” “你别走。”杰奎琳说着,伸出手把女孩一把按在椅子里,“待在这儿,听我说。” “杰姬,”西蒙厉声说,“你这是在出洋相!看在上帝的分上,睡觉去吧!” 杰奎琳忽然坐直了身子,话语如流水般从她嘴里汩汩而出。 “你害怕这场景,对吗?那是因为你太英国化,太含蓄了!你想让我举止‘高雅’吗?可我不在乎自己的举止高不高雅!你最好快点离开这儿,因为我要说——说很多!” 吉姆·范索普仔细地合上书,打了个呵欠,又看看手表,站起来走了出去。这是典型的英国式作风。杰奎琳在椅子上转过身,瞪着西蒙。 “你这该死的蠢货,”她声音沙哑,“你以为这么对待我,一切就结束了吗?” 西蒙·多伊尔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好像以为只要自己不说话激怒她,她爆发的情绪就会平静下来。 杰奎琳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而含混不清。这强烈地震撼着科妮丽亚,她完全不习惯这种赤裸裸的情感。 “我对你说过,”杰奎琳说,“我宁可杀了你,也不想眼睁睁地看你去找另外一个女人……你以为我是在说笑吗?你错了。我只是一直在——等待!你是我的男人!你听见没有?你属于我。” 西蒙仍然没说话。杰奎琳的手在衣服里摸索了片刻,身体前倾。 “我说过我会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她忽然举起了手,手上有个东西微微地闪了一下。 “我会像打死一条狗那样打死你——你这只下流的狗。” 现在,西蒙终于采取行动了。他跳了起来,但与此同时,她扣动了扳机…… 西蒙身子转过一半,从椅子上面翻滚下来……科妮丽亚尖叫着冲向门口。吉姆·范索普正倚靠在甲板的栏杆上,她对他喊道:“范索普先生……范索普先生!” 他跑过来。她抓住他,混乱地说:“她开枪了——啊,她冲他开枪了……” 西蒙·多伊尔仍然半躺在椅子上,杰奎琳站在那儿呆若木鸡,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圆睁着双眼,恐惧地瞪着从西蒙裤脚里渗出来的鲜红色的血。西蒙用一块手帕紧紧地按在伤口上。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故意的……哦,上帝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手枪从她那哆嗦的手指中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她一脚踢开,手枪滑进一张长椅下面。 西蒙微弱地说道:“范索普,看在上帝的分上——要是有人来……就说没事——意外之类的。别宣扬出去。” 范索普马上心领神会。他点点头,飞快地跑到门口,在那儿出现了一张惊恐的努比亚人的脸。范索普说:“没事——没事。只是个玩笑!” 黑人侍者很困惑,一脸半信半疑。然后,他放下心,咧着嘴笑笑,点点头走了。 范索普转过身。 “好了。没有其他人听到了。你知道,只是像个软木塞跳出来的声音。现在,下一步——” 他吓了一跳。杰奎琳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哦,上帝,真希望我死了……我要杀了自己。我还是死了的好……哦,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啊!” 科妮丽亚连忙跑过来。“嘘,亲爱的,嘘。” 西蒙的额头上全是汗水,脸因痛苦而扭曲着。他着急地说:“把她带走!看在上帝的分上,把她从这儿带走!让她回自己的房间,范索普!听我说,罗布森小姐,把你的那位护士请过来,”他哀求地望着他们,“别离开她。让护士好好照看她。然后去找贝斯纳,请他到这儿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我妻子知道任何消息。” 吉姆·范索普领会地点点头。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在紧急关头显得十分冷静能干。 他和科妮丽亚搀扶着又哭又闹的杰奎琳走出大厅,顺着甲板走回她的房间。到了那儿,她闹得更凶了,挣扎着要跑出去,哭得越发厉害。 “我淹死算了……淹死算了……我要……哦,西蒙——西蒙!” 范索普对科妮莉娅说:“最好请鲍尔斯小姐过来。我留在这儿,你去找她。” 科妮丽亚点点头,赶紧出去了。 她一走,杰奎琳就抓住了范索普。 “我不能在这儿……他的腿——在流血——断了……他会流血过多而死的。我得去找他……哦,西蒙——西蒙——我怎么能这么做?” 她提高了嗓门。范索普着急地说:“安静——安静。他会没事的。” 她又开始挣扎。 “让我走!让我跳河……让我去死!” 范索普抓着她的肩膀,强行把她按在床上。“你必须待在这儿。别大惊小怪了,振作起来。我跟你说,不会有事的。” 这个近似发狂的女孩总算能稍微控制住自己了,这让他松了口气。帘子被拉向一旁,高效的鲍尔斯小姐穿着一件整洁但是相当难看的和服式睡衣,由科妮丽亚带着走了进来,范索普这才彻底放松下来。 “好了,”鲍尔斯小姐利落地问,“出了什么事?” 没有任何惊讶或者不安,她立刻着手护理病人。 范索普满怀感激地把这个紧张过度的女孩交给了能干的鲍尔斯小姐,然后急忙走向贝斯纳医生的舱房。他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 “贝斯纳医生?” 震耳欲聋的鼾声减弱了,有个被吓了一跳的声音问道:“怎么了?什么事?”这时,范索普已经开了灯,医生像只大猫头鹰那样眨着眼睛看着他。 “是多伊尔先生。他被枪打中了。德·贝尔福特小姐开的枪。他就在大厅,你能去一下吗?” 胖医生迅速做出了反应。他问了几个简短的问题,穿上拖鞋、睡衣,拿起一个小药箱,便跟着范索普来到了大厅。 西蒙想办法打开了旁边的窗户,头靠在上面,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脸色白得吓人。贝斯纳医生走到他身边。 “啊,怎么了?这里出了什么事?” 地毯上有一块满是鲜血的手帕,还有一块黑色的血迹。 医生一边做检查,一边发出日耳曼人特有的咕哝声和感叹声。“嗯,这儿很糟……骨折了,流了很多血。范索普先生,你得跟我一起把他抬到我房间里去。对,就是这样。他走不了路,我们得这样抬着。” 他们扶起他来的时候,科妮丽亚在门口出现了。看见她,医生满意地咕哝了一声:“呀,是你!一块儿来吧,我需要一个帮手。你比这儿的这位朋友更合适,他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了!” 范索普苦笑了一下。“要我去找鲍尔斯小姐吗?”他问。 贝斯纳医生考虑着,看了科妮丽亚一眼。 “你会做得很好的,小姐,”他说,“你不会晕过去,也不会笨手笨脚,对吗?” “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科妮丽亚热切地说。 贝斯纳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甲板走了。 接下来的十分钟是手术时间。整个过程中吉姆·范索普先生相当不舒服。看到科妮丽亚表现得比自己更为坚强,他不禁暗自羞愧起来。 “好了,我尽最大努力了。”终于,贝斯纳医生说,“你是个英雄,我的朋友。”他赞赏地拍了拍西蒙的肩膀,然后卷起袖子,拿出一支皮下注射器和针头,“现在,我会给你打一针,让你睡觉。你妻子怎么办?” 西蒙虚弱地说:“她明天早上再知道也不晚。”他接着说下去,“我——你别责怪杰姬……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她——可怜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贝斯纳医生点点头,表示理解。 “是的,是的——我明白……” “是我的错。”西蒙迫切地说。他的目光落在科妮丽亚身上。“应该……有人……陪着她。她可能……会伤害自己。” 贝斯纳医生给西蒙打了一针,科妮丽亚平静地说:“没事的,多伊尔先生。鲍尔斯小姐整晚都会陪着她的。” 西蒙的脸上闪过些许感激。他的身体放松了,眼睛也闭上了。忽然,他猛一睁眼。“范索普?” “我在这儿,多伊尔。” “那把枪……别乱放。侍者们早上会发现的。” 范索普点点头。“好的,我现在就拿走。” 他出了门,沿着甲板走过去。鲍尔斯小姐出现在杰奎琳的门口。 “她现在没事了,”她说,“我给她打了一针吗啡。” “但你还是会陪着她,对吧?” “哦,是的。吗啡会让某些人兴奋。我晚上都会待在这儿。” 范索普继续朝大厅走去。三分钟之后,贝斯纳的房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贝斯纳医生?” “怎么了?”矮胖男人出现在门口。范索普招手示意他来甲板上。 “听着,我没找到那把枪。” “什么?” “那把枪。它从那女孩手里掉下来,她把枪踢进了长椅底下,可现在那儿没有了。” 两人面面相觑。 “但是谁会拿走呢?” 范索普耸耸肩。贝斯纳说:“真奇怪。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带着疑惑和隐约的恐惧,两个人各自回房了。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赫尔克里·波洛从刚刮干净的脸上抹去泡沫,这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使劲敲了几下之后,瑞斯上校径自闯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他说:“你的直觉很准,有事发生了。” 波洛直起腰,警觉地问:“怎么了?” “琳内特·多伊尔死了——昨天晚上,一颗子弹打穿了她的脑袋。” 波洛沉默了片刻,两件往事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个女孩站在阿斯旺花园里,生硬而急促地说:“我要用我心爱的小手枪抵住她的脑袋,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另一件事时间更近一些,仍然是这个声音:“当人觉得不能再忍耐下去的时候,事情就会在那一天爆发!”还有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恳求。他为什么没有对这种求助做出回应呢?他就想着睡觉,放任自己变成了瞎子、聋子和傻子。 瑞斯继续说道:“因为我的官方身份,他们过来找我,让我办理这件事。船半小时之后就起程了,但是现在必须经过我的同意。当然,凶手也有可能来自岸上。” 波洛摇了摇头。瑞斯默默地表示同意。 “我同意。完全可以排除在外。好吧,朋友,一切都听你的。看你的了。” 波洛穿上一件剪裁精致的衣服,说:“听你吩咐。” 两个人来到甲板上。 瑞斯说:“现在贝斯纳应该在那儿。我让侍者去叫他。” 船上有四间带浴室的豪华套房。两间在左边,分别住着贝斯纳医生和安德鲁·彭宁顿。右边两间则住着范·斯凯勒小姐和琳内特·多伊尔,她丈夫的更衣室则在隔壁。 一个面色苍白的侍者站在琳内特·多伊尔的房门口。他打开门,让他们走了进去。贝斯纳医生正俯身站在床边,这两人进来后,他抬头看了看,嘀咕了一声。 “关于这件事,医生,你有什么发现吗?”瑞斯问。 贝斯纳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沉思着。 “啊!她是被枪杀的,被近距离打中。看——这儿,就在耳朵上方——子弹从这里穿过去。很小的一颗子弹,我认为是点二二口径的。手枪紧贴她的头;看,这儿是黑的,皮肤被烧焦了。” 波洛又回想起了那些让人不舒服的往事,在阿斯旺的那番话。贝斯纳继续说着:“她当时睡着了,所以没有挣扎的痕迹,凶手摸黑潜进来,对她开了一枪。” “啊!不对!”波洛喊出声来。他满腔愤慨,不能接受这种说法。杰奎琳·德·贝尔福特悄悄溜进黑暗的房间里,手里拿着手枪——不,这不符合他心里的那幅景象。 贝斯纳透过厚厚的镜片盯着他。 “但我告诉你,事情就是这样。” “是的,是的。我不是说你的推测,并不是在反驳你。” 贝斯纳满意地嘟囔了一声。 波洛走过去站在他旁边。琳内特·多伊尔侧身躺在那儿,一脸的自然和平静,但是在她耳朵上方有一个小小的洞,周围是凝固了的血痂。 波洛伤心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白色墙壁上,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上面有一个用红棕色液体歪歪扭扭写成的大大的字母“j”。 波洛瞪了它一会儿,然后弯下腰轻轻地拿起死去女孩的右手,其中一个指头上就沾有这种红棕色的液体。 “该死的!”赫尔克里·波洛脱口骂道。 “呃?那是什么?” 贝斯纳医生抬头看看。“哎呀!那个。” 瑞斯说:“见鬼了!波洛,你怎么看?” 波洛晃晃了身子。“你问我的想法,嗯,这很简单,不是吗?多伊尔夫人快死了,她想说出谁是凶手,所以用指头蘸着血写下了凶手名字的首字母。哦,没错,就是这么简单。” “啊!可是——” 贝斯纳医生正想说话,又被瑞斯不容置辩的手势给挡了回去。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他慢条斯理地问道。 波洛转向他,点点头。 “没错,是的,正如我所说,这简直是太简单了!很熟悉,不是吗?在犯罪小说中经常会有这种事。确实是个小花招。这让我们怀疑凶手是个老派的人!” 瑞斯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他说,“刚开始我以为……”他打住了。 波洛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荒唐的老把戏吗?抱歉,贝斯纳医生,你刚才想说——” 贝斯纳喉音浓重地说:“我想说什么?哼!我说这很荒谬,完全没道理!这位可怜的女士是当场死亡,用手指蘸血——你们也看到了,根本没什么血——在墙上写下了字母j?呸,一派胡言,耸人听闻的废话!” “嗯,说得对,太傻了。”波洛说。 “这么做是有目的的。”瑞斯说。 “那个——自然是了。”波洛表示同意,表情严肃。 “j代表什么?”瑞斯问。 波洛马上回答说:“j指的是杰奎琳·德·贝尔福特,一个年轻的女孩。不到一个星期之前她跟我说过,她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只想着——”他顿了顿,故意用了原话,说,“用我心爱的小手枪抵着她的脑袋,只需要动一动手指。” “我的天哪!”贝斯纳医生大喊。 大家陷入了沉默,然后,瑞斯深吸一口气,说:“就像现在这样的结局。” 贝斯纳点点头。“是这样的,没错。这是一支小口径的手枪——可能是点二二的。当然,在我们得出结论之前,必须先把子弹取出来。” 瑞斯立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接着问道:“死亡时间呢?” 贝斯纳又摸了摸下巴,手指发出摩擦的声响。 “我无法告诉你精确的时间。现在是八点钟,考虑到昨天晚上的气温,我认为她的死亡时间大约是六小时之前,最多不会超过八小时。” “那就是午夜到凌晨两点之间。” “是这样的。” 停顿了一会儿,瑞斯看了看四周。 “她丈夫呢?我想他睡在隔壁房间里。” “目前,”贝斯纳医生说,“他正在我房间里睡着。” 两个人都很吃惊。贝斯纳点了点头。 “怪不得,你们还不知道。多伊尔先生昨天晚上在大厅里中了一枪。” “中了一枪?谁开的枪?” “杰奎琳·德·贝尔福特,那个年轻的女孩。” 瑞斯赶紧问道:“伤势严重吗?” “严重,骨头都被打碎了。我已经尽力了,但是你们也知道,骨折的部分必须尽快照x光,并且进行适当的治疗。可船上不具备这些条件。” 波洛嘟囔着说:“杰奎琳·德·贝尔福特。”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墙上的那个字母j上。 瑞斯突然说道:“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们去下面吧。经理同意让我们用吸烟室。我们必须弄清楚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们离开房间,瑞斯锁上房门,带走了钥匙。 “我们待会儿回来,”他说,“当务之急是把所有事实搞明白。” 他们来到下面的甲板上,卡纳克号的经理正焦急地在吸烟室门口等着。这个可怜的人万分忧虑,对整件事担心不已,急着把所有的事都交给瑞斯上校处理。 “鉴于您的身份,我想最好还是由您来处理此事,先生。我完全听从您的指挥,如果您来负责,我保证一切都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办。” “很好!首先请收拾干净这间屋子,给我和波洛先生做调查用。” “当然,先生。” “暂时就这些了。你做自己的工作去吧,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你。” 经理离开了房间,表情好像放松了一些。 瑞斯说:“请坐吧,贝斯纳医生,跟我们说一下昨晚事情的全部经过。” 他们安静地听医生低沉地讲述着。 “非常清楚,”医生说完之后,瑞斯说,“那个女孩借着一两杯酒发起疯来,最后用一把点二二口径的手枪朝那男人开了一枪。然后她跑进琳内特·多伊尔的房间,对着她也来了一枪。” 但是贝斯纳医生摇摇头。 “不,不,我不这么想。这不可能。首先,她不可能把自己姓名的首字母写在墙上,那很荒谬,不是吗?” “她有可能那么做,”瑞斯宣称,“如果她像自己说的那样陷入了盲目的疯狂和绝望之中,也许她想……嗯……写下自己的名字,承认自己的罪行。” 波洛摇摇头。“不,不,我觉得她不会这么做,那样很鲁莽。” “那么,写下那个j,只有一个原因了,就是别人故意把嫌疑引到她身上。” 贝斯纳点点头。“没错,那个凶手很倒霉,因为,你知道,这个案子看起来不仅不像那个年轻的女孩干的,而且我也认为是不可能的。” “怎么说?” 贝斯纳讲述了杰奎琳的歇斯底里,以及请鲍尔斯小姐过去照顾她的情形。 “因此我认为——我肯定——鲍尔斯小姐整晚都跟她待在一起。” 瑞斯说:“如果是这样,事情就简单了。” “谁发现尸体的?”波洛问。 “多伊尔夫人的女仆路易丝·布尔热。她像平时那样去叫醒女主人,却发现她死了。她跑出房间,昏倒在一个侍者的怀里。侍者找了经理,经理找到了我。而我先找到了贝斯纳,然后找的你。” 波洛点了点头。 瑞斯说:“多伊尔得知道这事儿。你说他还在睡?” 贝斯纳点点头。“是的,他还在我房间里睡着。昨晚我给他服了大剂量的镇静剂。” 瑞斯转向波洛。 “那好吧,”他说,“我想我们别再耽误医生了,对吧?谢谢你,医生。” 贝斯纳站了起来。“我得去吃早饭了,然后回房间看看多伊尔先生醒没醒。” “谢谢。” 贝斯纳走了。剩下的两个人对视一眼。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波洛?”瑞斯问,“你是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 波洛欠了欠身。 “好吧,”他说,“我们必须开始调查。首先,我想我们得核实一下昨晚的事情,也就是说,我们得去询问范索普和罗布森小姐,他们俩是事发时的目击者。那把失踪的手枪非常重要。” 瑞斯按了按铃,让侍者捎信去了。波洛叹了口气,摇摇头。 “太糟糕了,这个,”他咕哝着,“太糟了。” “你是怎么想的?”瑞斯好奇地问。 “我的想法很矛盾,还没有组织好,非常混乱。你知道,这里面有个非常重要的事实就是,这个女孩憎恨琳内特·多伊尔,并且想要杀了她。” “你认为她做得了这件事吗?” “我想是这样的——是的。”波洛迟疑地说。 “但不会使用这种方式?这才是让你困扰的,对吗?不会在黑暗中偷偷溜进她的房间,趁她睡着后打死她。这种残酷冷血的方法很不真实,对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 “你觉得这个女孩,杰奎琳·德·贝尔福特,不可能犯下这种残酷冷血的谋杀?” 波洛缓缓地说:“你知道,我不确定。她有过这种想法,没错。但是我觉得她不会身体力行。” 瑞斯点点头。“嗯,我明白……况且,按照贝斯纳的说法,这的确不可能。”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倒也消除了很多疑点。但愿他说的是真的。”波洛顿了顿,又简单地补充道,“如果是这样,我会很高兴,因为我很同情这个小姑娘。” 门开了,范索普和科妮丽亚走进来,贝斯纳医生跟在后面。 科妮丽亚气喘吁吁地说:“太可怕了!可怜的……可怜的多伊尔夫人!她那么美。杀害她的人肯定是个真正的魔鬼!还有可怜的多伊尔先生,他知道了一定会发疯的。昨天晚上他担心极了,生怕多伊尔夫人知道他受伤了。” “这正是我们希望你讲的,罗布森小姐,”瑞斯说,“我们想知道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开始的时候科妮丽亚有点慌乱,但是波洛提出的一两个问题帮她平静了下来。 “啊,是的,我知道。打完桥牌之后,多伊尔夫人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可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回去了。” “她回去了,”瑞斯说,“我看到她了,还在门口跟她说了晚安。” “那是几点钟?”波洛问道。 “抱歉,我说不上来。”科妮丽亚回答。 “是十一点二十分。”瑞斯说。 “好。也就是说,在十一点二十分的时候,多伊尔夫人还活着。那时候都有谁在大厅?” 范索普回答说:“多伊尔先生在,还有德·贝尔福特小姐、我和罗布森小姐。” “是这样,”科妮丽亚同意道,“彭宁顿先生喝了些酒,然后睡觉去了。” “在多伊尔夫人走后多久?” “哦,大概三四分钟。” “那就是在十一点半以前?” “哦,是的。” “那么,厅里还剩下你——罗布森小姐、德·贝尔福特小姐、多伊尔先生和范索普先生。你们在做些什么?” “范索普先生在看书,我在做刺绣,德·贝尔福特小姐在——她在——” 范索普替她说了:“她喝多了。” “是的,”科妮丽亚表示同意,“她主要是跟我说话,问我家里的一些情况。她不停地说了很多话——主要是对着我,但是我觉得她都是说给多伊尔先生听的。他有点生她的气,不过没说什么。我觉得他以为只要不说话,德·贝尔福特小姐就能冷静下来。” “但她没有?” 科妮丽亚摇摇头。“有一两回我想走,可她让我留下。我觉得越来越不自在,后来范索普先生站起来走了——” “当时有些尴尬,”范索普说,“我想应该趁人不注意走开。显然,德·贝尔福特小姐就想当场大吵一架。” “她拿出了枪,”科妮丽亚接着说道,“于是多伊尔先生跳起来想把枪拿走,可是枪响了,打中了他的腿。然后她哭了起来,大喊大叫的——我快要吓死了,跟在范索普先生后面跑了出去。他跟着我回来了,多伊尔先生说不要大惊小怪。听到枪声之后,一个努比亚侍者跑了过来,但是范索普先生告诉他没什么事。后来我们把杰奎琳送回她自己的房间,范索普先生陪着她,我去叫鲍尔斯小姐了。” 科妮丽亚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那时候是几点?”瑞斯问道。 科妮丽亚又说:“请原谅,我不知道。” 但是范索普立刻答道:“是十二点二十左右,我知道,因为后来我回到自己房间时,是十二点半。” “我还有一两个问题。”波洛说,“多伊尔夫人离开大厅以后,你们四个人中有人离开吗?” “没有。” “你确定其间德·贝尔福特小姐完全没离开过吗?” 范索普立刻答道:“肯定没有。德·贝尔福特小姐、罗布森小姐和我都没有离开过。” “很好。基于这个事实,德·贝尔福特小姐不可能在——这么说吧——十二点二十分以前打死多伊尔夫人。罗布森小姐,你那时候去找鲍尔斯小姐了,在那段时间里,德·贝尔福特小姐一个人在房间里吗?” “不,范索普先生跟她在一起。” “好!到目前为止,德·贝尔福特小姐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我们要见的下一个人是鲍尔斯小姐。不过,在叫她过来之前,我有一两个问题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你说,多伊尔先生非常担心德·贝尔福特小姐独自待着,那么你认为,他是不是在担心她会草率地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我是这么认为的。”范索普说。 “他肯定是在担心她会伤害多伊尔夫人?” “不,”范索普摇摇头,“我觉得他不是这么想的。我觉得他在担心她会——呃,对自己做傻事。” “自杀?” “是的。你知道,她好像彻底清醒过来了,而且对自己做的事难过得要命,满心自责,一直在说死了算了。” 科妮丽亚怯生生地说:“我觉得他很担心她。他说话——很温和。他说这都是自己的错——是他对不起她。他……他真的很好。”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现在,说一说手枪。”他接着问,“手枪呢?” “她扔了。”科妮丽亚说。 “后来呢?” 范索普讲述了自己去找枪但没找到的事。 “啊!”波洛说,“现在开始有些眉目了。请你们说得精准一些,把当时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德·贝尔福特小姐手中的枪掉在了地上,她用脚把它踢开了。” “她有点恨它,”科妮丽亚解释说,“我明白她当时的心情。” “你是说,枪滑到一张长椅下面了。现在,好好想一想,德·贝尔福特小姐离开大厅之前,没有拾起那枪吧?” 范索普和科妮莉娅都非常确定这一点。 “精确性。你们知道,我只是希望能百分之百准确。所以,我们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德·贝尔福特小姐离开大厅的时候,枪还在长椅的下面。而且,既然德·贝尔福特小姐不是独自一人——范索普先生、罗布森小姐或者鲍尔斯小姐陪着她——那么,她离开大厅之后,是没有机会去拿回那把枪的。范索普先生,你回来找枪的时候是几点钟?” “肯定在十二点半之前。” “从你和贝斯纳医生扶着多伊尔先生走出大厅,到你回来找枪,中间隔了多久?” “可能有五分钟,或者更长一些。” “那么,在这五分钟里,有人从椅子下面——这个地方是在人们的视线之外——拿走了枪。这个人不是德·贝尔福特小姐,那会是谁呢?很有可能拿走枪的那个人就是杀害多伊尔夫人的凶手。我们也可以假定,这个人偷听或者偷看了刚刚发生的事。”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范索普表示反对。 “因为,”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刚刚告诉我们,手枪掉在了人们看不到的椅子下面,所以,几乎不太可能是无意中被人发现的。拿走枪的人知道枪在哪儿,因此这个人一定在现场帮过忙。” 范索普摇摇头。“开枪之后,我没在甲板上看见过别人。” “啊,可你是从右舷门走出去的。” “是的,我房间的门也在这边。” “那么,要是有人从左舷门透过窗户往里看,你是看不到的吧。” “是的。”范索普承认道。 “除了那个努比亚侍者,还有谁听见枪声了?” “据我所知,没别人了。”范索普继续说道,“你看到了,这里的窗户都是关着的,傍晚的时候,范·斯凯勒小姐觉得风太大了,所以连旋转门也给关上了。我觉得根本听不清枪声,因为那就像是软木塞蹦出来的声音似的。” 瑞斯说:“就我所知,没人听见第二声枪响——就是打死多伊尔夫人的那一枪。” “稍后再说这个。”波洛说,“现在,我们谈谈德·贝尔福特小姐。我们必须问一问鲍尔斯小姐,但是,在离开之前,”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范索普和科妮丽亚不要走,“你们先跟我说说自己的情况,这样就不用再进来一次了。先生,你先……你的全名是?” “詹姆斯·雷克达尔·范索普。” “地址?” “北安普敦郡,唐宁顿市,格拉斯莫尔大楼。” “你的职业?” “我是个律师。” “为什么来这个国家?” 喜怒不形于色的范索普先生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有些吃惊。最后,他嗫嚅地说出了几个字:“呃……来玩。” “哎呀,”波洛说,“你是来度假的,对吧?” “呃——是的。” “很好,范索普先生,你可否说一下,昨晚发生那些事情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直接睡觉去了。” “是在——” “就在十二点半刚过。” “你的房间是右舷二十二号——离观景舱最近的那个?” “是的。” “再问你一个问题。回房间之后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任何声音?” 范索普想了想。 “我立刻上床休息了。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类似溅水的声音。其他的就没了。” “你听到了溅水声?就在旁边?” 范索普摇摇头。“真的说不准。我当时快要睡着了。” “大约在几点钟?” “可能是一点钟。我真的不知道。” “谢谢你,范索普先生,就这样吧。” 波洛转向科妮丽亚。 “好了,罗布森小姐,你的全名是?” “科妮丽亚·露丝。我的地址是康涅狄格州,贝尔菲尔德的红房子。” “你为什么来埃及?” “玛丽表姐——就是范·斯凯勒小姐——带我一起来的。” “在这趟旅行之前,你见过多伊尔夫人吗?” “没有,从来没有。” “昨晚你做了些什么?” “帮贝斯纳医生处理好多伊尔先生的腿之后,我就回去睡觉了。” “你的房间是——” “左舷四十一号,在贝尔福特小姐的隔壁。” “那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科妮丽亚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听见。” “没听见溅水的声音?” “没有,不过我是听不到的,因为我的房间在左舷,靠着河岸。” 波洛点点头。“谢谢你,罗布森小姐。现在,可否请你把鲍尔斯小姐找过来?” 范索普和科妮丽亚走了出去。 “看起来情况很清晰了,”瑞斯说,“除非这三个不相干的证人都在撒谎,否则德·贝尔福特小姐不可能拿到那把枪。但是有个人拿到了,他偷听了事情经过,还愚蠢到在墙上写了个j。” 这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鲍尔斯小姐走了进来。这位护士像往常那样从容自信地坐下。按照波洛的提问,她回答了自己的姓名、地址和职业,然后补充道:“我为范·斯凯勒小姐服务两年多了。” “范·斯凯勒小姐的身体很差吗?” “哦,不,我不这么认为。”鲍尔斯小姐回答,“只是她不再年轻了,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很紧张,希望身边有个护士陪着。事实上她的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她只是喜欢别人多多照顾她,而且也愿意付钱。” 波洛理解地点点头,又问:“我听说昨天晚上罗布森小姐找你过去了?” “嗯,没错,是这样。” “你能确切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好。罗布森小姐简单说了一下事发经过,之后我就跟她过去了。我发现德·贝尔福特小姐处于一种非常激动、歇斯底里的状态。” “她有没有说什么威胁多伊尔夫人的话?” “没有,没说。她处于一种严重的自责之中。她喝了很多酒,我得说,是那些酒让她如此痛苦。我觉得她不能一个人待在那儿,于是给她打了一针吗啡,然后坐下来陪着她。” “好的,鲍尔斯小姐,请你回答这个问题:德·贝尔福特小姐离开过她的房间吗?” “没有。” “那你呢?” “我陪着她一直到今天早上。” “你肯定吗?” “非常肯定。” “谢谢你,鲍尔斯小姐。” 女护士走了出去,瑞斯和波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德·贝尔福特小姐跟凶杀案绝对没有关系,那么,是谁杀了琳内特·多伊尔?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瑞斯说:“有人偷走了手枪。不是杰奎琳·德·贝尔福特,但此人充分了解情况,知道自己的罪行一定会被算在杰奎琳头上。可他不知道护士给她打了一针吗啡,并且陪了她一整晚。还有一件事:之前有人从峭壁上推下一块大石头想杀死琳内特,这人也不是杰奎琳·德·贝尔福特,是谁呢?” 波洛说:“如果说这个人不可能是谁,会更简单些。既不是多伊尔先生、阿勒顿夫人、蒂姆·阿勒顿、范·斯凯勒小姐,也不是鲍尔斯小姐。他们都跟此事无关。他们那时候都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唔,”瑞斯说,“剩下来的人还不少呢。动机是什么?” “这也正是我希望多伊尔先生能帮助我们的地方。还有几件小事——” 门开了,杰奎琳·德·贝尔福特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走路也踉踉跄跄的。 “我没做,”她说,就像一个吓坏了的孩子,“我没做,哦,请相信我。大家都会觉得是我干的——可我没有——我没有。这……这很可怕。我真希望没发生这种事。昨天晚上我差点杀了西蒙,我想我是疯了,可我没干别的……” 她坐下来,泪水夺眶而出。 波洛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啦,好啦,我们知道你没杀害多伊尔夫人。已经证明了——是的,证明了,孩子,不是你。” 杰奎琳忽然直起腰,手里攥着被泪水打湿的手帕。 “那是谁干的?” “这个,”波洛说,“这也正是我们问自己的问题。这个你帮不了我们,是吗,孩子?” 杰奎琳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想象不出来……不,我完全不明白。”她眉头紧锁,“不,”最后她说道,“我想不出来有谁希望她死,”她有点结巴,“除了我。” 瑞斯说:“对不起——我刚想到一些事。”他匆忙离开了房间。 杰奎琳·德·贝尔福特低着头坐在那儿,紧张不安地绞着手指。忽然她脱口而出:“死亡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我不愿想到死。” 波洛说:“是的,想到死亡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对吗?可现在,就在这一刻,某人因为成功地实施了自己的计划而欢呼呢。” “别……别这么说!”杰奎琳大喊,“你这话听起来太可怕了。” 波洛耸耸肩。“这是事实。” 杰姬低声说道:“我……我是想让她死,结果她死了……而且,更糟的是……她死了——就像我说的那样死了。” “是的,小姐,她被一颗子弹打穿了脑袋。” 她哭出声来。“那我说对了,那天晚上在瀑布旅馆,有人在偷听!” “啊!”波洛点点头,“我还在想你是否会记得这件事呢。没错,太多巧合了——多伊尔夫人竟然像你描述的那样死了。” 杰姬打着冷战。“那天晚上那个男人,会是谁呢?” 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他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腔调问道:“你肯定是个男人,小姐?” 杰姬吃惊地看着他。“是的,当然。至少——” “怎么了,小姐?” 她皱着眉头,眼睛半闭着,努力回忆。她缓缓地说:“我觉得是个男人。” “可现在你没那么肯定了?” 杰姬说得很缓慢:“不,我无法确定。我只是认为那是个男人——但实际上只是一个——身影——背影……” 她停了下来。波洛没说话,她问道:“你认为是个女人?可这条船上肯定没有哪个女人想要杀死琳内特啊?”波洛只是摇了摇头。 门开了,贝斯纳出现了。 “波洛先生,你要跟多伊尔先生谈谈吗?他想见你。” 杰姬跳了起来,抓住贝斯纳的胳膊。 “他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不用说,他当然不会好,”贝斯纳埋怨道,“你要知道,他骨折了。” “可他不会死吧?”杰姬哭着说。 “哎哟,谁说他会死了?我们会把他带到文明的地方,那里可以照x光,并进行相应的治疗。” “哦!”女孩的双手哆嗦着握在一起,又坐回椅子里。 波洛跟着医生来到甲板上,就在这时,瑞斯也过来了。他们走上顶层甲板,来到贝斯纳的房间。西蒙·多伊尔正靠着垫子和枕头躺在那里,腿上绑着一个简易的夹板。疼痛和震惊让他面无血色,但更多的是迷茫困惑——像个孩子那样晕头转向。 他喃喃地说:“请进。医生告诉我了——告诉我琳内特的事了。我不能相信。我就是不能相信那是真的。” “我知道,这是个沉重的打击。”瑞斯说。 西蒙结结巴巴地说:“你知道——不是杰姬干的。我确定杰姬没干!我猜情况对她很不利,可她没做这事儿。她——那天晚上她只是有点紧张,有些激动,所以冲我开了枪。可她不会……她不会杀人……不是个冷血杀手……” 波洛温和地说:“别烦恼了,多伊尔先生。不管是谁枪杀了你妻子,那个人都不是德·贝尔福特小姐。” 西蒙不解地看着他。“是真的吗?” “不过既然不是贝尔福特小姐,”波洛继续说道,“你可否跟我们说说你认为是谁干的?” 西蒙摇摇头,表情更加困惑了。 “这太疯狂了——不可能。除了杰姬,没人想这么对她。” “想一想,多伊尔先生,她没有仇人吗?有没有人跟她结过仇?” 西蒙又摇了摇头,还是那副绝望的表情。 “这听起来绝对荒谬,当然,温德尔沙姆算一个。她多多少少算是抛弃了他而嫁给我的——可我认为像温德尔沙姆这样有教养的呆子不会做这种事,而且他离这里很远。老爵士乔治·沃德也一样,为了房子的事跟琳内特有过节——他不喜欢她处理房子的方式。可他也在千里之外的伦敦,而且如果认为他跟谋杀有关,也太离谱了。” “听着,多伊尔先生,”波洛很认真地说,“我们第一天登上卡纳克号的时候,我跟你的妻子说了几句话,至今让人印象深刻。她很烦,非常心烦意乱。她说——请记住这句话——每个人都恨她。她说自己很担心——不安全,好像四周都是敌人。” “她这么心烦是因为发现杰姬也在船上。我也是。”西蒙说。 “是这样的,可还是不能解释她这些话。当她说到四周都是敌人的时候,确实很夸张,尽管如此,她指的不只是一个人。” “在这一点上你也许是对的,”西蒙承认,“我想我可以解释这个。乘客名单上有个名字让她很烦。” “乘客名单上的名字?叫什么?” “哦,你知道,她并没有明确地告诉我,甚至在她说的时候我都没仔细听,我脑子里都是杰奎琳的事。我记得,琳内特说在做生意的时候打败了什么人。遇到任何跟她家庭有仇怨的人都会让她觉得不舒服。你知道,虽然我并不十分了解她的家族历史,不过就我所知,琳内特的母亲是个百万富翁的女儿,她父亲只是小有家产而已,但在他结婚后,自然而然地做起了投机生意——或者你对这一行有别的叫法。当然,结果就是,有几个人赔了钱——你知道,昨天还大富大贵,今天就穷困潦倒了。嗯,我知道船上有个人的父亲和琳内特的父亲是对头,被她父亲狠狠地打击过。我记得琳内特说:‘人们甚至都不认识你就已经恨上你了,这是非常可怕的事。’” “没错,”波洛若有所思地说,“这就能解释她对我说的话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继承的遗产是个负担,而不是什么好处。你能完全确定,多伊尔先生,她没对你提过那个名字吗?” 西蒙懊恼地摇摇头。“我甚至都没怎么留意,只是说了‘哦,现在没人会在意父辈身上发生的事了,生活在飞速前进’一类的话。” 贝斯纳冷淡地说:“啊,但是我可以猜一猜,船上确实有个牢骚满腹的年轻人。” “你是说弗格森?”波洛问道。 “是的,他说过一两次多伊尔夫人的坏话呢,我亲耳听见的。” “我们要做些什么来找出真相?”西蒙问道。 波洛回答说:“瑞斯上校和我要跟所有的游客都谈一谈。没听完他们的说辞就得出结论,这是不明智的。还有那个女仆,我们应该第一个找她谈。也许我们可以就在这里开始。多伊尔先生在场的话,可能会有帮助的。” “是的,这是个好主意。”西蒙说。 “她跟着多伊尔夫人很久了吗?” “只是几个月。” “只有几个月!”波洛大声说道。 “怎么了,你不觉得——” “夫人有什么贵重的珠宝吗?” “她的珍珠,”西蒙说,“有次她告诉我值四五万英镑。”他哆嗦了一下,“天哪,你认为那些该死的珍珠——” “抢劫是一个可能的动机,”波洛说,“尽管如此,这看起来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好吧,让我们看看。去叫女仆过来。” 路易丝·布尔热,就是波洛那天看到的那个泼辣的深肤色的拉丁女人。 她现在一点也不泼辣了,而是不停地哭,看上去很害怕。不过她的脸上明显露出一种十分狡猾的神情,这让两个男人不免对她有点偏见。 “你是路易丝·布尔热?” “是的,先生。” “你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多伊尔夫人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先生,我在房间里服侍她休息。” “那是几点钟?” “过了十一点了,先生。我说不准确切的时间,我伺候夫人上床休息之后就走了。” “这花了多长时间?” “十分钟,先生。夫人累了,她吩咐我走的时候把灯关上。” “你离开她之后都干了些什么?” “我回自己房间了,先生,就在下层甲板。” “你有没有听见或者看见什么对我们有帮助的东西?” “我能有什么帮助啊,先生?” “小姐,这一点应该由你来说,而不是我们。”赫尔克里·波洛反驳道。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可是,先生,我又不在附近……我能听见或看见什么啊?事情发生时,我在甲板下面,甚至在船的另一边,不可能听见什么。当然,如果我当时睡不着觉,或者爬上了楼梯,那么也许会看见这个凶手——恶魔——进出夫人的房间,可是——” 她哀求般地向西蒙伸出了双手。 “先生,求求你——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该怎么说?” “我的好姑娘,”西蒙生硬地说道,“别犯傻了,没人认为你听见或看见了什么。你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会照顾你,没人会向你问罪。” 路易丝小声说:“先生真是太好了。”然后谨慎地垂下眼睑。 “那么,我们可以认为你没有听见或者看见什么?”瑞斯不耐烦地问。 “正是这样,先生。” “那你知不知道有谁跟你的女主人有仇?” 让大家吃惊的是,路易丝重重地点点头。“哦,是的,这个我知道。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可以万分肯定地说,我知道。” 波洛说:“你是指德·贝尔福特小姐吗?” “她当然是,不过我说的不是她。在这船上还有一个人不喜欢夫人,因为夫人伤害过他,所以他很愤怒。” “天哪!”西蒙喊道,“这是怎么了?” 路易丝继续说着,仍然不停地点头强调。“是的,是的,是的,就像我说的那样!这跟夫人之前的那个女仆——我的前一任——有关系。有个男人,是这条船上的机械师,想娶她。而我的前一任,她叫玛丽,也愿意嫁给他。可是多伊尔夫人调查之后,发现这个弗利特伍德已经有个老婆了——是个黑人,是这个国家的人。她已经回家乡去了,可你知道,他跟她还是夫妻。所以夫人就把这些都告诉了玛丽,而玛丽非常伤心,也不愿意再跟弗利特伍德见面了。这个弗利特伍德气愤极了,当他发现多伊尔夫人就是以前的琳内特·里奇卫小姐时,他告诉我他要杀了她!他说她的干涉毁了他的生活。” 路易丝得意扬扬地停了下来。 “有意思。”瑞斯说。 波洛转向西蒙。“你知道这件事吗?” “完全不知道,”西蒙脸上的真诚显而易见,“我怀疑琳内特是否知道这人就在船上,很有可能她都不记得这件事了。” 他忽然转向女仆。“你跟多伊尔夫人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先生,当然没有。” 波洛问道:“你知不知道关于你女主人的珍珠项链的事?” “她的珍珠项链?”路易丝两眼睁得大大的,“她昨天晚上还戴着呢。” “她上床休息的时候你看见项链没有?” “看见了,先生。” “她放在哪儿了?” “和以前一样放在床旁边的桌子上了。” “那就是你最后看见项链的地方?” “是的,先生。” “今天早上你看见项链了吗?” 女孩的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 “天哪!我根本没看。我走到床边,看见——我看见夫人,接着就大叫着跑出门去,昏倒了。”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你没看见,但是什么也不会逃过我的眼睛。今天早上,床边的桌子上没有珍珠项链。”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赫尔克里·波洛的观察一点也没错,琳内特·多伊尔床边的桌子上没有珍珠项链。 路易丝·布尔热按吩咐在琳内特的私人物品里找了一圈,照她所说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有珍珠项链不见了。他们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个侍者正等在那儿,告诉他们说已经在吸烟室准备好早饭了。 一行人沿着甲板走过去,瑞斯停住脚步,朝栏杆外面查看了一下。 “啊!我看你是有什么主意了吧,我的朋友。” “是的,范索普提到他好像听到了溅水的声音,我忽然想到,昨天晚上我也被这种溅水声吵醒了。很有可能是凶手行凶之后把手枪扔到了船外面的水里。” 波洛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真认为有这个可能吗,我的朋友?” 瑞斯耸了耸肩。“只是一个想法,毕竟,哪儿都没找到手枪。我当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枪。” “不管怎么说,”波洛说,“很难相信手枪被扔进了水里。” 瑞斯问:“那它在哪儿呢?” 波洛沉思着回答说:“不在多伊尔夫人的房间,按照逻辑推理,只能在另外的一个地方。” “那是哪儿?” “在德·贝尔福特小姐的房间里。” 瑞斯若有所思地说:“没错,我明白了——” 他忽然停了下来。 “她现在不在房间,我们要去看一看吗?” 波洛摇摇头。“不,我的朋友,那样做是很草率的。有可能还没放进去呢。” “那在全船来个突然搜查,如何?” “那样的话我们就得摊牌了。我们必须小心行事,现在的情况很微妙。边吃边讨论吧。” 瑞斯同意了,他们来到吸烟室。 “好了,”瑞斯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我们有两个非常确定的线索,其一是珍珠项链的失踪,其二是那个叫弗利特伍德的男人。至于珍珠,似乎是涉及盗窃,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同意——” 波洛立刻说道:“但是选择那个时间盗窃很怪异?” “正是。在那个时间段偷窃珍珠势必会引发对全船每一个人的搜查,那么这个小偷打算怎样带着赃物逃走呢?” “可能他上了岸,然后脱手了。” “轮船公司一向在岸上派遣一个守夜人的。” “于是这就不可行了。那么凶杀案是为了转移人们对盗窃的注意力吗?不,这说不通,这样的答案全然无法让人满意。不过,假如多伊尔夫人醒了,抓住了正在偷东西的小偷呢?” “于是小偷就开枪打死了她?可她是在熟睡中被枪杀的啊。” “所以这样也是说不通的……你知道,我对这条珍珠项链有个小想法——然而——不,这不可能。因为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珍珠是不可能不见的。告诉我,你对那个女仆怎么看?” “我怀疑,”瑞斯慢慢地说着,“她知道的比她说出来的要多。” “啊,你也有这种印象。” “肯定不是个好女孩。”瑞斯说。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是的,我不相信她。” “你觉得她跟凶杀案有关?” “不,我不会那么说的。” “那么跟珍珠的失窃有关?” “这个可能性更大。她跟随多伊尔夫人的时间很短,可能是某个专业盗窃珠宝团伙的成员,在这种案件中,通常会有一个口碑不错的女仆。可惜我们找不到更多关于这方面的资料。然而我又很不满意那样的解释……那串珍珠项链——啊,该死,我的那个小想法应该是正确的,可是没人会那么愚笨——”他忽然不往下说了。 “那个叫弗利特伍德的人呢?” “我们必须问问他,也许能得到答案。如果路易丝·布尔热说的是真的,那么他确实有报仇这个动机。他可能偷听到了杰奎琳和多伊尔先生之间的争吵。当他们离开大厅之后,他可能飞快地跑进去拿走了枪。是的,这很有可能。而且那个用血写成的j——这只有简单粗暴的人才干得出来。” “实际上,他就是我们在找的那个人?” “是的,只是——”波洛擦擦鼻子,脸上带着点苦相,“你瞧,我认清自己的弱点了。大家都说我喜欢把案子复杂化。你告诉我的这个结论——很简单、很容易,所以我不觉得它真的发生了。然而,这也许不过是我自己的偏见罢了。” “那我们还是把那家伙叫过来吧。” 瑞斯按了按铃,交代下去。然后他问道:“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有很多,我的朋友。比如,那个美国托管人。” “彭宁顿?” “对,彭宁顿。不久前的一天,这儿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对瑞斯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你瞧——这很重要。那位夫人想把文件全都看完再签字,所以他找了个借口说改天吧。然而,那个丈夫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是什么?” “他说:‘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法律文件,我只是按照他们说的在虚线上签字罢了。’你注意这其中的玄妙之处。彭宁顿发现了,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他看了看多伊尔,脑子里好像有了个新的想法。想想看,我的朋友,如果你是富豪女儿的托管人,也许会用那些钱干点特殊的事儿。我知道所有的侦探小说里都有这样的描写——但你在报纸上也能看到这样的故事。这事儿真的发生了,我的朋友,发生了。” “我不会跟你争辩这件事的。”瑞斯说。 “也许从这种疯狂的投机生意中获利还需要一些时间,反正你的保护人还没有成年。可是——她结婚了!你得到通知,手中的控制权随时都会回到她手中!多么大的灾难!可是还有个机会。她在度蜜月,可能对生意的事会比较粗心。在众多文件中偷放进去一份,她也许没看就会签字……但琳内特·多伊尔不是这样的人。度不度蜜月,她都是个生意人。可她丈夫说了那么一句话,于是这个在破产中寻找出路的绝望的托管人产生了一个新想法:如果琳内特·多伊尔死了,她的财产就归她丈夫了,而他是很容易对付的,对精明的彭宁顿而言,他就像个小孩子那样容易操控。亲爱的上校,我告诉你,我看到了彭宁顿脑子里闪过的念头。‘如果我面对的是多伊尔先生的话’——这就是他当时的想法。” “我看很有可能,”瑞斯冷淡地说,“可你没有证据。” “是啊,没有。” “还有那个年轻的弗格森,”瑞斯说,“他说起话来很刻薄。我不是因为他的说话方式而怀疑他,但也许他就是那个父亲被老里奇卫给毁了的人。这有一点牵强附会——但有这个可能。人们有时候是会介怀过去的伤害的。”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我说的‘那个人’。” “是的,就像你说的,你的‘那个人’。” “他是个杀人犯,”瑞斯说,“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看不出来他跟琳内特·多伊尔有什么仇怨,他们的生活轨道是平行的。” 波洛慢条斯理地说:“除非她刚好有能证明他身份的证据。” “有可能,可是好像没这么巧吧。”这时传来敲门声。“啊,我们的‘重婚未遂犯’来了。” 弗利特伍德是个凶狠的大个子,他一边进屋一边怀疑地打量屋里的两个人。波洛认出来,他就是自己看到的那个跟路易丝·布尔热说话的人。 弗利特伍德怀疑地问道:“你们想见我?” “是的,”瑞斯说,“可能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弗利特伍德点点头。 “我想你有理由痛恨这个被杀的女人吧?” 弗利特伍德眼中显现出戒备之色。“谁告诉你的?” “你认为多伊尔夫人干涉了你和一个年轻女孩的交往。” “我知道是谁告诉你这个的——那个撒谎的法国贱人。那个女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可这件事是真的。” “这就是个无耻的谎话!” “你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就说这是个谎话。” 这句话直击要害。这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咽了口唾沫。 “你想娶那个女孩,可是多伊尔夫人发现你结过婚了,就阻止了这件事,这就是事实,对吗?”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你是说跟多伊尔夫人没关系吗?哦,你知道,重婚就是重婚。” “不是这样的。我娶了一个本地的姑娘,结果她跑回自己的家乡去了,我六七年没见过她了。” “可你跟她还是夫妻。” 男人不说话了,瑞斯继续说道:“多伊尔夫人,或者说她还是里奇卫小姐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情况,对吗?” “是的,她发现了,该死!她就是爱管闲事。根本没人让她去管!我会好好对玛丽的,什么都愿意为她做。要不是她那个好事的女主人,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老婆。是的,我有话直说:我跟这个女主人有过节,当我看见她珠光宝气地上了船,到处作威作福,从来不觉得自己毁了一个男人的一生时,我觉得非常痛苦。可要是你认为我是个肮脏的凶手,认为是我拿枪打死了她,那么,这就是个该死的谎言!我碰都没碰过她,上帝作证!”他停了下来,脸上滚下汗珠。 “昨天晚上十二点到两点之间你在哪儿?” “我在床上睡觉,跟我一个房间的同伴会告诉你的。” “到时候我们就知道了,”瑞斯说,轻轻一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这就行了。” “怎么样?”弗利特伍德关门走出去之后,波洛问道。 瑞斯耸耸肩。“他的话倒很直接。当然,他很紧张,不过这也不怪他。我们必须调查一下他的不在场证明——虽然我认为这不是决定性的因素。他同房间的人可能睡着了,如果这个家伙愿意,完全可以偷偷溜出去。这取决于有没有别人看见过他。” “是的,需要查一查。” “我觉得,下一步,”瑞斯说,“应该问一问是否有人听到过什么声音,也许会为我们提供一个关于作案时间的线索。贝斯纳认为是在十二点到两点之间,我们有理由相信船上的客人中有人听到了枪声——就算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我是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你呢?” 波洛摇摇头。“我——我完全睡死过去了,什么也没听见——完全没听到。我可能被下药了,才会睡得这么熟。” “真可惜,”瑞斯说,“那么,让我们碰碰运气吧,问问住在右舷房间的游客。我们已经问过范索普了,而隔壁是阿勒顿一家。我让侍者请他们过来。” 阿勒顿夫人轻快地走了进来,她穿着柔软的灰色条纹丝绸裙子,神情忧伤。 “太可怕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坐在波洛为她搬过来的椅子上,“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么一个可人儿,应该好好活着,可是却——死了。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夫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波洛同情地说。 “我很高兴你在船上,”阿勒顿夫人直率地说,“你能找出是谁干的。凶手不是那个可怜的女孩,这一点还算让我欣慰。” “你是说德·贝尔福特小姐吗?是谁告诉你不是她的?” “科妮丽亚·罗布森。”阿勒顿夫人微微一笑,“你知道,这一切让她紧张万分,这是她经历过的最让人激动的一件事,可能以后都不会遇见了。她是个好人,为自己的激动而羞愧,觉得自己很糟糕。”阿勒顿夫人看了波洛一眼,又补充说,“不过我不应该闲扯了,你是要问我问题的。”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夫人,你是什么时候就寝的?” “十点半刚过。” “马上就睡着了吗?” “是的,我困了。” “那你晚上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不管什么声音都好?” 阿勒顿夫人皱着眉头。 “是的,我觉得听见了溅水声——有东西掉进水里的声音,还有人在跑。很模糊,我隐隐约约觉得是有人掉进水里去了——就像在做梦——后来我醒了,听了听,可周围非常安静。” “你知道那是几点钟吗?” “不,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这发生在我睡着后没多久,我是说大概就在睡着以后一小时内。” “啊,夫人,这时间可不确切。” “是的,我知道不确切,可我真的不知道,总不能乱猜吧?” “夫人,你知道的就这些,是吗?” “恐怕是的。” “你以前见过多伊尔夫人吗?” “没有。蒂姆见过。我经常听别人说起她——我的外甥女乔安娜·索思伍德,不过在到达阿斯旺之前我从来没跟她说过话。” “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夫人。” 阿勒顿夫人微微一笑,喃喃地说:“我喜欢别人问我轻率的问题。” “是这样的。你,或你的家人,有没有因为多伊尔夫人的父亲梅尔休伊什·里奇卫而遭受过什么经济损失?” 阿勒顿夫人彻底呆住了。 “哦,不,我们家族的资产除了规模有些许缩减之外,并没有遭受过什么损失……你知道,现如今的投资回报比以前是减少了。不是什么戏剧性的事件让我们变穷的。我丈夫没留下什么钱,但他的钱仍然在我手中,只是利息不如以前多了。” “谢谢你,夫人。也许你愿意叫你儿子过来一趟?” 看到母亲朝自己走过来,蒂姆轻声说道:“考验结束了?现在轮到我了!他们都问你什么了?” “就问我昨天晚上听见什么声音没有,”阿勒顿夫人说,“可惜我什么也没听见。真不知道为什么没听见,毕竟琳内特跟我们只隔了一个房间。我觉得我应该能听见枪声。去吧,蒂姆,他们等着你呢。” 波洛把他之前问过的问题又问了蒂姆·阿勒顿一遍。 蒂姆回答说:“我睡得很早,十点半左右。我看了一会儿书,十一点刚过就关灯了。” “之后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听见一个男人说晚安,我觉得就在不远处。” “那是我对多伊尔夫人说晚安。”瑞斯说。 “是的。之后我就睡着了。然后,稍晚一点的时候,我听到了喧哗声,我记得有人在叫范索普。” “那是罗布森小姐正从观景舱里跑出来。” “没错,我觉得是这样。之后又有很多不同的声音。有人沿着甲板跑,还有就是有东西掉进水里的声音。再后来我听见老贝斯纳低沉地说着‘小心点儿’和‘别太快’。” “你听到了溅水声?” “嗯,类似这种声音吧。” “你肯定听到的不是枪声?” “是的,我想可能是……我确实听到了开软木塞的声音。也许那就是枪声。可能溅水声是我想象出来的。我听到开瓶塞的声音,就会想到把酒倒进杯子里的声音……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好像是在举行一个聚会,我希望他们都去睡觉,别再说话了。” “那之后你还听见过什么吗?” 蒂姆想了想。“只听见隔壁房间的范索普走来走去的声音。我以为他彻夜没睡呢。” “再往后呢?” “就什么也没听到了。” “谢谢你,阿勒顿先生。” 蒂姆站起身,走出房间。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瑞斯弯着腰,对着一张顶层甲板的平面图沉思着。 “范索普、阿勒顿和阿勒顿夫人,然后是个空房间——西蒙·多伊尔的……那么多伊尔夫人房间的另一边是谁?那个美国老太太。如果有人听到了什么,那她也应该能听见。如果她已经起床了,我们应该请她过来一下。” 范·斯凯勒小姐走了进来,比往常显得更为苍老和憔悴,一双黑色的小眼睛流露出恶毒的不满。瑞斯站起来,欠了欠身。 “很抱歉打扰你,范·斯凯勒小姐,你能过来真是太好了。请坐。” 范·斯凯勒小姐厉声说:“我不喜欢掺和这种事,我讨厌这样。我不想跟这件——呃,这件不愉快的事有什么瓜葛。” “没错……没错。我们应该早点询问,这样就不会再麻烦你了。” 范·斯凯勒小姐对波洛稍稍有了些好感。她看着他说:“很高兴你们两个人都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对这种事情不太适应。” 波洛抚慰地说:“正是这样,小姐,我们也希望你能尽快摆脱这种不愉快。那么,昨天晚上你是什么时候休息的?” “我一般都是十点睡觉。昨天晚上我很晚才睡,科妮丽亚·罗布森很不懂得体谅别人,让我等了很久。” “很好,小姐,那你回到房间之后听见什么了吗?” 范·斯凯勒小姐说:“我睡觉很轻。” “太好了!我们运气真好。” “我被多伊尔的那个俗艳的年轻女仆给吵醒了,她说:‘晚安,夫人。’我觉得她完全没必要那么大声音。” “之后呢?” “我又睡着了。然后我醒过来,觉得有人在我房间里,不过后来我意识到是有人在隔壁房间。” “在多伊尔夫人的房间?” “是的。然后我听见有人在外面的甲板上,接着就是溅水的声音。” “你记得那是几点钟吗?” “我可以告诉你准确的时间,是一点十分。” “你肯定吗?” “没错,当时我看了看旁边的小钟。” “你没听见枪声?” “没有,没听见。” “但是也有可能是枪声把你给吵醒了?” 范·斯凯勒小姐歪着她那蛤蟆一样的脑袋,思索着。 “有可能。”她很不情愿地承认。 “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进水里,发出了你听到的那种声音?” “当然知道。我不喜欢那种徘徊的脚步声,于是起来走到房间门口,看到奥特本小姐正斜靠着栏杆,刚刚把什么东西丢进水里去。” “奥特本小姐?”瑞斯震惊地问。 “是啊。” “你肯定那就是奥特本小姐吗?” “我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 “她没看见你?” “我觉得没看见。” 波洛身子前倾。“她的脸看起来是什么表情,小姐?” “她处于非常激动的状态。” 波洛和瑞斯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呢?”瑞斯催促地问。 “奥特本小姐绕过船尾走开,我就又上床了。” 这时传来敲门声,经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湿透了的包裹。 “我们弄到了,上校。” 瑞斯接过包裹。他把浸透了水的丝绒一层层打开,从里面掉出了一条粗糙的手帕,隐约染有粉红色,里面裹着一把镶有珍珠的小手枪。 瑞斯扬扬得意地扫了波洛一眼。 “你瞧,”他说,“我的想法是对的,就是这个被扔进了水里。” 他伸出手,手里握着枪。“你觉得如何,波洛先生?这个是不是你那天晚上在瀑布旅馆看见的那把手枪?” 波洛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然后平静地说:“是的——是那一把。上面的装饰是一样的,还有缩写字母j.b.。这是一件高级货,专为女性生产的,但仍然是一件致命武器。” “点二二,”瑞斯一边嘟囔着,一边取出弹夹,“已经射出了两颗子弹,是的,看起来是确凿无疑了。” 范·斯凯勒小姐意味深长地咳嗽了一下。 “那我的披肩呢?”她问。 “你的披肩,小姐?” “没错,你手里的正是我的天鹅绒披肩。” 瑞斯把那件湿透了的皱巴巴的东西提了起来。 “这是你的,范·斯凯勒小姐?” “当然是我的!”老太太尖声说道,“我昨天晚上就没找到,还问了所有人见没见过。” 波洛询问地看了瑞斯一眼,瑞斯微微点头,表示肯定。 “你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什么时候,范·斯凯勒小姐?” “昨天晚上我在大厅的时候还披着,可我去睡觉的时候就找不到了。” 瑞斯平静地说:“你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他摊开披肩,指着几个烧焦的小洞,“凶手用披肩包住了手枪,用来减弱开枪的声音。” “岂有此理!”范·斯凯勒小姐尖声说道,满是皱纹的脸泛起了红色。 瑞斯说:“范·斯凯勒小姐,可否请你告诉我,你之前跟多伊尔夫人有多熟悉?” “我们之前没见过面。” “可你听说过她?” “我当然知道她是谁了。” “可你们两家并没有什么交往吧?” “我的家族以独来独往为荣,瑞斯上校,我亲爱的母亲做梦也不会去拜访哈尔茨一家子的,他们除了有钱,一无是处。” “这就是你要说的,对吗,范·斯凯勒小姐?” “我对刚才说的话没什么补充了。琳内特·里奇卫在英国长大,登上这艘船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她。” 她站起身,波洛打开门,她大步走了出去。 两人对视了一眼。 “这就是她所说的,”瑞斯说,“而且她会坚持自己的说法!可能是真的,我不知道。但是——罗莎莉·奥特本?我可没想到会是她。” 波洛困惑地摇了摇头,然后砰的一声捶了一下桌子。 “可是这说不通啊,”他大声说道,“该死的,说不通啊!” 瑞斯看着他。“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某种程度上,一切都能解释清楚了。有人想杀死琳内特·多伊尔,他偷听到了昨天晚上大厅里发生的事。之后此人悄悄溜了进去,偷走手枪——记住,是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的手枪。这人用这把手枪打死了琳内特·多伊尔,并在墙上写了一个字母j……所有这些都很清晰,对吗?所有这些都指向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然后凶手做了什么?留下手枪——那把该死的手枪——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的手枪,好让人们找到它?不,他——或她——把手枪,这个至关重要的证据,扔进了水里。为什么,我的朋友?为什么呢?” 瑞斯摇摇头。“很奇怪。” “不仅仅是奇怪——根本是不可能的!” “不是不可能啊,这都已经发生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时间的顺序不可能是这样的。有些事不对劲。”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瑞斯上校好奇地看了他的同伴一眼。他尊重——他有理由尊重——赫尔克里·波洛的头脑,可是目前他却跟不上波洛的思路。不过他没有提出疑问。他很少问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地继续手上的工作。 “下面该怎么办?询问那个奥特本家的女孩吗?” “是的,可能会有所进展。” 罗莎莉·奥特本不太礼貌地走了进来,看起来既不紧张也不害怕——只是有些不情愿和不高兴。 “怎么了,”她问,“什么事?” 瑞斯成了发言人。 “我们正在调查多伊尔夫人的死因。”他解释道。 罗莎莉点点头。 “可否告诉我们你昨天晚上干了些什么?” 罗莎莉想了一会儿。 “母亲和我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在十一点以前。我只听见了贝斯纳医生房间外面有些骚乱的声音,其他就没什么了。我还听见了远处那个德国老头子低沉的声音。当然,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没听见枪声吗?” “没有。” “昨天晚上你有没有离开过房间?” “没有。” “你确定?” 罗莎莉瞪着他。“你是什么意思?我当然能确定。” “比如,你有没有走到右舷那边,把某样东西扔进了水里?” 她的脸红了。“有规定禁止往水里扔东西吗?” “没有,当然没有了。那么,你确实扔了?” “不,我没有。我告诉过你,我从来没离开过房间。” “那么,如果有人说看见你——” 她打断了他的话。“谁说看见我了?” “范·斯凯勒小姐。” “范·斯凯勒小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诧异。 “是的。范·斯凯勒小姐说她从房间里往外看,看到你在船边上,向外扔了什么东西。” 罗莎莉清晰地说道:“这是个可恶的谎言。” 然后,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问:“那是几点?” 这次,波洛回答了问题。“一点十分,小姐。”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还看到什么了?” 波洛好奇地看着她,摸了摸下巴。 “不是看到,”他回答说,“但是她听见了什么。”“她听到什么了?” “有人在多伊尔夫人的房间里走动。” “我明白了。”罗莎莉喃喃地说。 这会儿,她脸色苍白——惨白惨白的。 “那么,你仍然坚持说自己没往水里扔过东西吗,小姐?” “我为什么要在半夜往水里扔东西?” “可能是有原因的——一个无辜的原因。” “无辜的?”女孩尖锐地问。 “我就是在说这个。你要知道,小姐,昨天晚上有个东西被扔进了水里——这个东西可不是无辜的。” 瑞斯不声不响地拿出了那一卷被弄脏了的天鹅绒披肩,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呈现在大家面前。 罗莎莉往后缩了缩。“这就是……就是……打死她的那个东西?” “是的,小姐。” “而你认为是……是我干的?一派胡言!我究竟为什么要杀琳内特·多伊尔?我都不认识她!”她放声大笑,轻蔑地站起身,“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别忘了,奥特本小姐,”瑞斯说,“范·斯凯勒小姐准备发誓说她在月光底下清楚地看见了你的脸。” 罗莎莉又笑了。“那只老猫?她八成是瞎了眼。她看到的不是我。”她顿了顿,“我能走了吗?” 瑞斯点点头。罗莎莉·奥特本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瑞斯点了一支香烟。 “好吧,就是这样了。自相矛盾。我们该相信哪一个?” 波洛摇摇头。“我有个小想法,我觉得她们都没有完全坦白。” “那就太糟糕了,”瑞斯沮丧地说,“这么多人,为了某些完全无益的理由而撒谎。下面我们该怎么做?继续询问船上的游客吗?” “是这样的。按照一定的顺序和方法进行总是没错的。” 瑞斯点点头。 奥特本夫人穿着一身轻飘飘的印花衣服,在她女儿走后进了房间。她的说法跟罗莎莉的一样:两人都是在十一点之前睡觉的,她整个晚上都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她不知道罗莎莉有没有离开过她们的房间,但在犯罪这个课题上,她倒是滔滔不绝讲了一大通。 “这是情杀!”她大声说道,“原始的本能——杀戮!这跟性的本能紧密相连。那个女孩,杰奎琳,有一半拉丁血统,容易激动,顺从了内心深处的本能,偷偷走进去,手里拿着左轮手枪——” “可是杰奎琳·德·贝尔福特没有打死多伊尔夫人,对此我们可以肯定。已经被证实了。”波洛解释道。 “那么,就是她丈夫,”奥特本夫人被驳倒后毫不示弱,“杀戮欲和性本能——这是一起性犯罪。关于这个有很多众所周知的例子。” “多伊尔先生的腿被打穿了,他走不动了——骨折,”瑞斯上校解释道,“他整个晚上都跟贝斯纳医生在一起。” 奥特本夫人更加沮丧了。她满怀希望地绞尽脑汁。 “当然!”她说,“我可真笨!鲍尔斯小姐!” “鲍尔斯小姐?” “没错。不用说,在心理学上这是显而易见的。抑郁!压抑的处女!看到那两个人——恩爱的丈夫和妻子——她便发了疯。当然就是她,她就是这种人——性冷淡,天生受人尊敬。在我的一本书里,《荒芜的葡萄树》——” 瑞斯上校委婉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的建议对我们很有帮助,奥特本夫人,我们还要接着调查,非常感谢你。” 他殷勤地把她送到门口,擦着额头走了回来。 “这女人可真恶毒!啊,怎么没人把她给杀了!” “也许会有人的。”波洛安慰他说。 “杀死她还是有缘由可循的。我们还有谁没问?彭宁顿——还是把他放在最后吧,我想。理查蒂、弗格森。” 理查蒂先生很健谈、很激动。 “太可怕了,太可恶了——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这真是一起灭绝人性的罪行!” 理查蒂先生的双手意味深长地在空气中比画着。他的回答简洁、利索。他很早就睡了——很早。实际上刚刚吃过晚饭他就去睡觉了。他看了一会儿书——一本刚刚出版的很有意思的小册子——《小亚细亚的历史研究》,这本书对安纳托利亚山麓发现的彩陶提出了全新的观点。 不到十一点他就关灯了。不,他没听见枪声,也没听见开软木塞的声音。他听见的唯一声音是溅水声,很响的一声,就在他的舷窗附近。但那是后来的事了,在后半夜。 “你的房间在右舷甲板下面,对吗?” “是的,是的,就在那儿。我听到很响的溅水声。”他再次挥动起了手臂,以表示声音巨大。 “你能告诉我那是在什么时候吗?” 理查蒂先生想了想。 “在我睡着之后的一到三个小时。我觉得是两个小时。” “比如,大约一点十分?” “很有可能。啊,这真是一起可怕的罪行——太没有人性了……那么迷人的一个女人……” 理查蒂先生走了,打着手势表示自己无法相信。 瑞斯看看波洛,波洛夸张地扬了扬眉毛,然后耸耸肩。接下来是弗格森先生。 盘问弗格森先生是件困难的事。他傲慢地摊开四肢坐在椅子上。 “今天这事儿简直是大惊小怪!”他冷笑着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世界上还有很多多余的女人!” 瑞斯冷冷地说:“我们可以了解一下你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吗,弗格森先生?”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了解,不过我无所谓。我闲逛来着,逛了很久,还跟罗布森小姐上了岸。她回到船上之后,我一个人又溜达了一阵子,差不多到了半夜就回去睡觉了。” “你的房间是不是在下面那层甲板的右舷?” “是的,我没跟那些上流人士住在一起。” “你有没有听见枪声?这声音听着就像开瓶塞那样。” 弗格森想了几分钟。“是的,我想我听见了像开瓶塞那样的声音……我不记得是几点了——是在我睡着之前。不过当时外面还有好些人在上面的甲板上乱糟糟地跑来跑去。” “也许就是德·贝尔福特小姐开的那一枪。你还有没有听见其他枪声?” 弗格森摇摇头。 “没听见溅水的声音?扑通一声?” “扑通一声?哦,我想我听到了,不过那时候很嘈杂,我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听见了。” “你晚上有没有离开过房间?” 弗格森咧着嘴笑了。“不,我没有。我没能加入这件好事中,运气真差。” “得了,得了,弗格森先生,别像个孩子那样。” 年轻人生气了。“为什么我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赞成暴力。” “可你没有把自己宣扬的东西付诸实践,对吗?”波洛嘟囔着说,“我很怀疑。”他探身向前,“那个男人,弗利特伍德,不是告诉过你,琳内特·多伊尔是英国最有钱的女人之一吗?” “弗利特伍德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我的朋友,弗利特伍德有杀死琳内特的强烈动机。他跟她有仇。” 弗格森就像玩偶盒里的小丑似的,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就是你肮脏的花招,对吧?”他愤怒地问,“全都推到那个可怜的弗利特伍德身上。他不能自卫,因为没钱请律师。我告诉你——如果你企图把罪名强加在弗利特伍德身上,我跟你没完。” “你究竟是什么人?”波洛温和地问。 弗格森满脸通红。 “无论如何,我不会出卖朋友。”他粗鲁地说。 “好吧,弗格森先生,我想目前我们就了解到这里吧。”瑞斯说道。等弗格森出门并随手带上门之后,瑞斯出人意料地说:“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你不认为他是你要追寻的那个人吗?”波洛问。 “我不觉得是他。我觉得他很诚恳,提供的信息非常清晰。哦,慢慢来吧。我们来问问彭宁顿。”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安德鲁·彭宁顿一脸公式化的悲伤和震惊。和平时一样,他穿着讲究,只是领带换成了黑色的。他那刚刚修过胡子的脸显得很困惑。 “先生们,”他悲痛地说,“对于这件事我很难过。小琳内特——我现在仍然记得她还是个小姑娘时聪明可爱的样子。梅尔休伊什·里奇卫曾经以她为荣。唉,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告诉我可以做什么,这就是我的要求。” 瑞斯说:“首先,彭宁顿先生,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没有,先生,我没听见什么。我的房间在贝斯纳医生的隔壁,三十八-三十九号。大约在半夜的时候,我听见一阵骚乱。当然,那时候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有没有听见别的声音?没听见枪声吗?” 安德鲁·彭宁顿摇摇头。“完全没听见这种声音。” “你是几点钟睡觉的?” “肯定在十一点以后。” 他身体前倾。“我想,也许这对你们而言并不是什么新闻,船上充满了流言飞语。那个有着一半法国血统的女孩——杰奎琳·德·贝尔福特——你知道,很可疑。琳内特没跟我说过什么,但我并不是又聋又瞎。这个女孩跟西蒙之间有些私情,不是吗?‘找那个女人’ ,这条规律非常准。所以我认为你们不必大费周章。”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开枪打死了多伊尔夫人?”波洛问道。 “我认为是这样的。当然我并不了解内情……” “不幸的是,我们的确了解一些内情!” “嗯?”彭宁顿先生似乎非常惊讶。 “我们了解到,德·贝尔福特小姐完全没有可能开枪打死多伊尔夫人。” 他详细地把事情解释了一遍。看上去彭宁顿并不愿意相信这个说法。 “我同意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可是那个护士,我发誓她绝对不是一夜都没睡。她打了个瞌睡,那女孩偷偷溜出去又溜了回来。” “这不太可能,彭宁顿先生。别忘了,她给病人打了一剂分量很重的吗啡。并且护士一般都很警觉,一旦病人醒了,她也会惊醒的。” “我总觉得这非常有可能。”彭宁顿表示。 瑞斯礼貌而权威地说道:“我想你应该相信我说的话,彭宁顿先生,我们非常认真仔细地检查了所有的可能性,结论非常明确——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并没有开枪打死多伊尔夫人。所以我们只好去寻找其他线索。我们希望你能对我们有所帮助。” “我?”彭宁顿因为紧张而吓了一跳。 “是的。你是死者非常密切的朋友,了解她的各种生活,有可能比她丈夫还要清楚,毕竟他认识她才短短几个月。也许你知道谁跟她有仇,什么人有想要她死的动机。” 安德鲁·彭宁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我保证,我真的不知道……你们看,琳内特是在英国长大的,关于她的生长环境和人际交往我几乎一无所知。” “但是,”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在这条船上,有人很有兴趣除掉多伊尔夫人。别忘了,有一次她差点死了,就在这儿,一块大圆石头从峭壁上滚了下来。啊,不过也许当时你不在场?” “是的,我不在,我那时候正在庙里。当然,后来我听说了。太险了,但有可能是个意外,你不这么认为吗?” 波洛耸耸肩。“也许那时候大家会这么认为,不过现在就有点问题了。” “是的——是的,当然。”彭宁顿用一块做工精良的丝绸手帕擦了擦脸。 瑞斯上校接着说道:“多伊尔先生提到过,船上有个人,跟她的家人——不是她本人——有过节。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次,彭宁顿是真的惊讶了。“不,我不知道。” “她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 “没有。” “你是她父亲非常亲近的朋友,你记不记得,她父亲生意上的交易可能毁掉过某些竞争对手?” 彭宁顿沮丧地摇了摇头。“想不到什么明显的事。这种交易经常会有,不过我记不起有什么人威胁过他——没有这种事。” “总而言之,彭宁顿先生,你是帮不了我们了?” “是这样的,很遗憾,但我无能为力,先生们。” 瑞斯跟波洛交换了一个眼神,说道:“我也很遗憾,我们原本还希望你能帮上忙呢。” 说着他站起来,表示这次见面可以结束了。 安德鲁·彭宁顿说:“多伊尔先生还躺在床上,我觉得他需要我帮忙处理些事情。抱歉,上校,行程是怎么安排的呢?” “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会直接开去谢拉尔,明天早上到。” “尸体呢?” “会安置在冷冻间里。” 安德鲁鞠了个躬,离开了房间。 波洛和瑞斯又交换了眼神。 “彭宁顿先生,”瑞斯点了一根香烟说,“一点都不从容。” 波洛点点头,说:“而且彭宁顿先生非常愚蠢地说了一个谎话,这让他很焦虑。石头滚下来的时候,他并不在阿布辛拜尔神庙里。我——告诉你,我可以发誓,那一刻我正好从神庙里走出来。” “愚蠢的谎言,”瑞斯说,“但是这也能说明一个问题。” 波洛又点点头。“不过,就目前而言,”他微笑着说,“我们需要小心谨慎地对付他,对吧?” “没错。”瑞斯表示同意。 “我的朋友,我们两个可真是知己知彼啊。” 就在这时,他们脚底下隐隐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震动。卡纳克号起航了,往回开向谢拉尔。 “那串珍珠项链,”瑞斯说,“是另一件要弄清楚的事。” “你有计划了?” “是的,”他看了看手表,“再过半小时就该吃午饭了,我打算在午饭结束时通知一下——只是说珍珠被盗了,要求每个人都留在餐厅里,然后展开搜查。” 波洛点点头,表示同意。“这个想法很好。不管谁偷了珍珠,应该还在那人手里。来一番突然袭击般的检查,小偷就没有时间把珍珠扔进水里了。” 瑞斯拿了几张纸,抱歉地嘟囔道:“我想进行调查的同时,把已知的事实简要地列一个提纲,以免头脑糊涂了。” “这么做非常好。方法和条理很重要。”波洛回答。 瑞斯写了几分钟,字迹小巧而整洁。最后,他把劳动成果推到波洛面前。 “你有没有什么不同意的?” 波洛拿起了这些纸,从标题读起。 琳内特·多伊尔谋杀案 最后见到多伊尔夫人还活着的是她的女仆路易丝·布尔热。时间:十一点半(大约)。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二十分之间,有不在场证明的人是:科妮丽亚·罗布森、詹姆斯·范索普、西蒙·多伊尔、杰奎琳·德·贝尔福特——没有别人了。但是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作案时间是在此之后,因为手枪肯定是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的,但当时这把手枪还在她的手袋里。 法医鉴定完子弹之后才能确认犯罪使用的手枪是否就是这一把——不过,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案发经过有可能是这样的:x(凶手)是杰奎琳和西蒙·多伊尔在观景舱里吵架的目击者,他注意到手枪掉进了长椅下面。大厅里的人全都走了之后,x拿到了手枪。他(或她)的想法是,大家会以为是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干的。基于这个理由,某些人的嫌疑可以自然地排除。 科妮丽亚·罗布森:在詹姆斯·范索普返回大厅寻找手枪之前,她并没有机会回来拿手枪。 鲍尔斯小姐:同上。 贝斯纳医生:同上。 注意——范索普不能完全排除嫌疑,因为他可以把手枪放进口袋,但宣称自己没找到。 在间隔的十分钟之内,任何人都有可能拿到手枪。 有谋杀动机的人可能有: 安德鲁·彭宁顿:基于他犯有欺诈行为而得出的推测。有一定数量的证据可以支持这一推测,但不足以控告他。如果大圆石是他推下来的,他一定是个抓住机会就要下手的人。显然,这次凶杀并不是有预谋的。昨天晚上那对前情侣因为吵架而开枪,这就给凶手提供了一个理想的作案时机。 对彭宁顿有罪这一假设的异议:既然手枪是个对杰奎琳·贝尔福特不利的、有价值的线索,那他为什么要扔进水里? 弗利特伍德:动机——报复。弗利特伍德认为自己受到了琳内特·多伊尔的伤害。也许他偷听到了吵架的内容,注意到了手枪的位置。他拿走手枪有可能是认为它方便顺手,而不是因为要把罪名推在杰奎琳身上。这一点可以解释把手枪扔进水里的原因。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蘸着血在墙上写一个j? 注意——和手枪一起被发现的廉价手帕很有可能属于弗利特伍德这种人,而非有钱游客中的任何一个。 罗莎莉·奥特本:我们应该接受范·斯凯勒小姐的证词,还是罗莎莉的否认?在那个时候,确实有某样东西被扔进了水里,而且据推测,这个东西就是被包在天鹅绒里的手枪。 注意事项。罗莎莉有没有杀人动机?也许她并不喜欢琳内特·多伊尔,甚至妒忌她——可是,这作为杀人动机则严重不足。只有找到一个合理的动机,对她不利的证据才能使人信服。就我们所知,罗莎莉和琳内特·多伊尔之前并不认识,也没有任何联系。 范·斯凯勒小姐:包着手枪的天鹅绒披肩是范·斯凯勒小姐的,按照她本人的说法,她最后见到披肩是在观景舱内。晚上她让人们都注意到她丢了披肩,寻找之后,仍然没有找到。 披肩怎么到了x手里?是不是x在傍晚的时候就偷走了?如果是这样,那么是为什么呢?没人能事先知道杰奎琳和西蒙会吵起来。x是不是把手枪从长椅下面拿走的时候发现了披肩?可是为什么找披肩的时候没在那个地方发现它?是不是从始至终都在范·斯凯勒小姐手里?也就是说:是不是范·斯凯勒小姐杀了琳内特·多伊尔?她对罗莎莉·奥特本的控告是一个深思熟虑过的谎言吗?如果是她杀了琳内特,动机是什么? 其他可能性: 抢劫的动机。有可能,因为珍珠项链不见了,而琳内特·多伊尔昨天晚上肯定是戴着的。 有人跟里奇卫一家有仇。有可能,不过尚未找到证据。 我们知道在这条船上有个危险的人——一个杀人犯。而我们这儿则有一起凶杀案和一个杀人犯。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不过我们得证明,琳内特·多伊尔掌握了跟此人有关的、对她来说很危险的资料。 结论:我们可以把船上所有的人分成两个部分——一组是可能有谋杀动机,或对他们有明确的不利证据的人,另一组是在我们所知的范围内可以排除嫌疑的人。 第一组 安德鲁·彭宁顿 弗利特伍德 罗莎莉·奥特本范·斯凯勒小姐 路易丝·布尔热(抢劫?) 弗格森(政治的原因?) 第二组: 阿勒顿夫人 蒂姆·阿勒顿 科妮丽亚·罗布森 鲍尔斯小姐 奥特本夫人 詹姆斯·范索普 贝斯纳医生 理查蒂先生 波洛把纸推了回去。“你写的这些内容很恰当,很精确。” “你同意吗?” “同意。” “那你能提供些什么?” 波洛严肃地挺直了腰板。“我——我对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凶手为什么把手枪扔进水里?” “只有这一个问题?” “暂时就这一个。除非我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不然其他都是毫无意义的。也就是说——这就是问题的出发点。我的朋友,你也许注意到了,你概括了我们目前的进程,可你并没有努力解答这个问题。” 瑞斯耸耸肩。“出于惊慌。” 波洛不解地摇摇头。他捡起了湿软的用来包手枪的天鹅绒披肩,放在桌子上铺平。他指着那些烧焦的痕迹和烧烂了的洞。 “告诉我,我的朋友,”他忽然说道,“你比我更精通手枪。用这样的一块东西包住手枪,在消声方面是不是有很好的作用?” “不,消除不了多少声音。这不像消声器。” 波洛点点头,继续说道:“一个男人——当然,我说的是经常使用手枪的男人——会知道这一点。可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是不知道的。” 瑞斯好奇地看着他。“有可能不知道。” “是不会知道的。也许她读过一些侦探小说,不过在小说里,作家对细节的讲述可不怎么确切。” 瑞斯的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这把镶嵌着珍珠的手枪。 “不管怎么说,这个小玩意儿可不会发出多大的响声,”他说,“最多就是砰的一声,不会太响。如果周围有其他动静,十有八九你是听不到的。”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波洛拿起手帕,仔细地看着。 “这是条男人的手帕——但不是一位绅士的手帕。伍尔沃斯百货公司的廉价货,最多三便士。” “弗利特伍德这种人用的。” “是的。我注意到安德鲁·彭宁顿用的是一条精致的丝绸手帕。” “弗格森呢?”瑞斯提示道。 “有可能。用来做做样子。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会选择那种印花丝质大手帕。” “我想,也许凶手是用这块手帕包住手枪,以免留下指纹。”接着,他有点开玩笑般地补充道,“‘绯红色手帕的线索’。” “啊,是的,少女般的颜色,不是吗?”他放下手帕,转而去研究披肩,再次仔细地查看了烧焦的斑点。 “尽管如此,”他嘀咕着,“真奇怪……” “怎么了?” 波洛轻声说道:“可怜的多伊尔夫人,那么平静地躺在那儿……头上被打穿了一个洞。你还记得她生前的样子吗?” 瑞斯好奇地看着他。 “你看,”他说,“我觉得你要告诉我点儿事情——可我完全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有人敲门。 “进来。”瑞斯大声说。 一个侍者走了进来。“抱歉,先生,”他对波洛说道,“多伊尔先生想见你。” “我马上就去。” 波洛站起来,走出房间,走上甲板梯口的扶梯,来到顶层甲板上,顺着甲板走进贝斯纳医生的房间。 西蒙靠着枕头坐在那儿,两颊绯红,正发着烧,看上去很狼狈。 “非常感谢你过来,波洛先生。听着,我有事想要问问你。” “什么事?” 西蒙的脸变得更红了。“是这样的——关于杰姬的。我想见她。你认为……你介意吗?如果你请她来这儿,她会不会同意?你知道,我躺在这儿不停地在想……那个可怜的孩子——毕竟,她只不过是个孩子——我对她太差了,而且——” 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 波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想见杰奎琳小姐?我去叫她。” “谢谢,你可真好。” 波洛去找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发现她正蜷缩在观景舱的一个角落里,腿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不过她并没有专心阅读。 波洛轻声说道:“你能跟我过来一下吗,小姐?多伊尔先生想见你。” 她吃了一惊,脸红了——转眼又变得苍白起来。她好像愣住了。 “西蒙?他想见我——见我?” 他发现她又感动又不太敢相信。 “你去吗,小姐?” 她顺从地跟着他走了,像个孩子,但是非常迷茫。“我——当然愿意。” 波洛走进房间。“杰奎琳小姐过来了。” 她跟在他身后,身子晃了晃,又站住了。她无言而沉默地站在那儿,两眼盯着西蒙。 “你好,杰姬。”西蒙也很尴尬,接着又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想说……我是说……我想说的是——” 她喘着粗气、不管不顾地打断了他的话,脱口而出:“西蒙——我没杀琳内特。你知道我没做……我……我……我昨天晚上疯了。哦,你能原谅我吗?” 现在,他能够顺畅一点地表达了。 “当然。没事的,真的没事。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想你可能有点担心,你知道……” “担心?只是有点?哦,西蒙!” “我要见你就是想说这个。一切都很好,看到没有,我的小姑娘!昨天晚上你只是有点激动——有点醉了。一切都很自然。” “哦,西蒙,我可能会打死你的!” “不会的,那把小破枪干不了什么……” “你的腿!也许你以后都不能走路了……” “现在听我说,杰姬,别那么多愁善感了。我们一到阿斯旺,他们就会给我照x光,把那个锡子弹头取出来,然后就都没事了。” 杰奎琳两度哽咽,她扑过去,跪在西蒙的床边,埋头抽泣起来。西蒙尴尬地拍拍她的头。他遇到了波洛的目光,波洛不情愿地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他走的时候听见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我怎么会入了魔?哦,西蒙……我真对不起你。” 科妮丽亚在外面倚靠着栏杆,她转过脸。 “哦,波洛先生,是你。这么美好的天气却发生了这么糟糕的事。” 波洛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如果太阳出来了,你就完全看不到月亮了。”他说,“可是没有太阳的时候——啊,太阳不见了的时候……” 科妮丽亚张大了嘴巴。“抱歉,你说什么?” “小姐,我说的是,太阳下山之后我们就能看见月亮了。是这样的,对吗?” “哦——哦,是的,当然。”她不解地看着他。 波洛温和地笑了。“我是在胡言乱语,”他说,“别介意。” 他踱向船尾,经过隔壁房间的时候停了下来,听见里面传来零星的对话。 “太忘恩负义了——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可你根本不体谅你可怜的母亲,完全不知道我有多难受……” 波洛紧紧地抿住嘴唇,抬起手敲门。 屋子里的人吃了一惊,随即安静下来,奥特本夫人问:“谁呀?” “罗莎莉小姐在吗?” 罗莎莉在门口出现了。看到她的样子,波洛很惊讶。她眼圈发黑,法令纹很深。 “什么事?”她不客气地问,“你想干什么?” “可否跟你说上几分钟,小姐?你能来一下吗?”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过去?” “我恳请你,小姐。” “哦,我想——”她走出房间来到甲板上,随手关上门,“什么事?” 波洛轻轻地扶着她的胳膊,带着她沿甲板向船尾走去。他们经过卫生间,拐过弯,船尾的甲板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尼罗河在两人身后奔流而去。 波洛的胳膊肘靠在栏杆上。罗莎莉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姿势僵硬。 “什么事?”她又问了一遍,语气依然不礼貌。 波洛字斟句酌地慢慢说着:“小姐,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不过我很怀疑你会不会愿意回答。”他伸出一个手指头慢慢摸索着木围栏,“小姐,你习惯自己的负担自己扛……可你扛得太久,压力太大了。对你来说,小姐,有些不能承受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罗莎莉说道。 “我在说事实,小姐——坦白却丑陋的事实。简单地说,小姐,你的母亲酗酒。” 罗莎莉没说话,只是张着嘴巴,然后又闭上了,好像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 “不需要你来说,小姐,让我说吧。在阿斯旺的时候,我就对你们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我当时看到,尽管你小心地故意说一些不孝的话,可实际上你在积极地保护她,使她免受痛苦。我很快就知道是什么了。有天早上,我遇见了你妈妈,发现她处于一种明显的醉酒状态,可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我能看得出,她在偷偷地酗酒。这种情况很麻烦,而你毅然应对。可是就像所有酒鬼一样,她很狡猾,想办法背着你偷偷私藏了一些酒。我并不奇怪直到昨天你才发现藏酒的地点。于是,昨天晚上你趁母亲真正睡着了,就偷偷地取出了暗窖里面的酒,走到船舷另一边(因为你们那一边靠岸),把酒全部扔进了尼罗河里。” 他顿了顿。 “我说对了,是吗?” “是的——你说得很对。”罗莎莉忽然激动起来,“如果我不承认那就太蠢了,可我不愿意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会传遍整条船的。而且这似乎很……很可笑——我是说……我……” 波洛接过她的话茬:“你是说你居然被怀疑行凶,这很可笑,对吗?” 罗莎莉点点头。 接着,她脱口而出:“我尽力——不让大家知道这件事……这真的不是她的错。她受过打击,书卖不出去。人们厌倦了那些低劣的性话题……这伤害了她——致命的伤害。于是她开始……开始喝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变得这么怪异,后来才发现的,我试着……阻止她。她稍微好了一些,可忽然间又开始喝了。她会跟别人吵架、骂人,太可怕了。”她哆嗦了一下,“我一直留心着——让她离开酒精…… “后来,她因为这件事开始不喜欢我了,她——跟我敌对起来。我觉得有时候她很恨我。” “可怜的孩子。”波洛说道。 她猛地转向他。 “别为我难过,别那么好心,我还会好过一点。”她叹了口气,一声让人心碎的长叹,“我很累……简直累极了,累极了。” “我明白。”波洛说。 “人们觉得我很坏,高傲、暴躁、脾气差,但我也忍不住。我已经忘了如何……如何对人友善了。” “刚才我跟你说过了,你独自一人扛着重担,时间太久了。” 罗莎莉缓缓说道:“这是种解脱——说出来。波洛先生,你……你对我一直很好,可我总是对你不礼貌。” “礼貌!朋友之间没这个必要。” 忽然,她脸上又出现了怀疑的神情。 “你要……你要告诉所有人吗?我知道你肯定会的,因为我把那些该死的酒瓶子扔进了水里。” “不,不,没必要。你只要告诉我我想知道的就行了。那是什么时候?一点十分?” “可能是那个时间,我记不清了。” “现在,请你告诉我,小姐,范·斯凯勒小姐看见你了,那你看见她没有?” 罗莎莉摇摇头。“没有,我没看见。” “她说她是从自己房间的门口向外看的。” “我觉得我没看见她。我就是沿着甲板看了看,又向外看了看河水。” 波洛点点头。“你沿着甲板往船尾看的时候,看见过什么人吗?任何人?” 一阵沉默,相当长的沉默。罗莎莉眉头紧蹙,思考得很认真。最终她果断地摇摇头。 “没有,”她说,“我谁都没看见。” 赫尔克里·波洛缓缓地点点头,但是眼神十分严肃。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大家三三两两地缓步走进餐厅,闷不作声,好像达成了共识:着急坐下来吃饭是一种冷血和无情的表现。游客们都满脸歉意地一个跟着一个走进来,在餐桌面前坐下。 蒂姆·阿勒顿比他母亲晚几分钟才进餐厅入座,看上去情绪糟糕透了。 “真希望我们没参加这次倒霉的旅行。”他怒吼着。 他母亲忧伤地摇摇头。“哦,亲爱的,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个漂亮的女孩,她死得真不值!真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冷血地打死她。居然有人会做这种事情,太可怕了。另一个姑娘也很可怜。” “杰奎琳?” “是的,我真替她惋惜。她看上去真是太难过了。” “这是教育她再也别玩那种玩具手枪了。”蒂姆拿起奶油,冷淡地说道。 “我猜她小时候没有受到好的教育——”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妈妈,别表现得像个善良的母亲了。” “你今天脾气很坏,蒂姆,我很吃惊。” “没错,我脾气很差,现在谁不是这样?”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发脾气,我只是觉得很伤心。” 蒂姆愤愤地说:“你的想法可真浪漫!好像你并没有意识到,跟一宗凶杀案有牵连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 阿勒顿夫人有些惊讶。“可是,当然——” “就是这样。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是当然’的,这条该死的船上的每一个人都被怀疑了——包括你和我,我们跟别人一样。” 阿勒顿夫人抗议说:“从技术上来说我们确实都是,可实际上这很荒谬!” “要是跟谋杀案有关,那就没什么荒谬的!亲爱的妈妈,你大可以坐在这儿,表现得很高尚,很正直,可是谢拉尔和阿斯旺那些让人讨厌的警察不会相信你的这些表现。” “也许还没到那儿就真相大白了。” “怎么可能?” “波洛先生会侦破的。” “那个老江湖骗子?他什么也发现不了。他就是个留着一撮胡子,夸夸其谈的骗子,仅此而已。” “好吧,蒂姆,”阿勒顿夫人说,“也许你是对的。就算如此,我们也得去面对,既然这样,我们就尽量高高兴兴地经历这些事吧。” 不过她儿子的悲观情绪可是一点都没消除。 “而且,那串该死的珍珠项链不见了。” “琳内特的珍珠吗?” “是的,好像是被人偷了。” “我觉得这就是杀人动机。”阿勒顿夫人说道。 “为什么?你把这两件完全没联系的事情弄混了。” “谁告诉你珍珠不见了?” “弗格森。他那个在轮机舱里工作的粗鄙朋友告诉他的,而他朋友是听女仆说的。” “那串珍珠很漂亮。”阿勒顿夫人说道。 波洛向阿勒顿夫人微微鞠躬,然后在桌边坐了下来。 “我迟到了几分钟。”他说。 “我知道你一直在忙。”阿勒顿夫人回答。 “是的,就没闲过。” 他问侍者要了一瓶刚刚开启的酒。 “我们的口味很多样化,”阿勒顿夫人说,“你总喝葡萄酒,蒂姆喝威士忌加苏打,而我,我会尝试各种品牌的矿泉水。” “没错!”波洛说道。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小声说:“这是个想法,这个……” 之后,他不耐烦地耸耸肩,摆脱了那种突然间占据他大脑的令人心烦的念头,开始轻松地说起了别的事情。 “多伊尔先生的伤势严重吗?”阿勒顿夫人问。 “是的,挺严重的。贝斯纳医生急着想赶去阿斯旺,给他的腿照个x光,把子弹取出来。他希望多伊尔先生不会变成永久性的跛子。” “可怜的西蒙,”阿勒顿夫人说,“昨天看上去还是个快乐的男孩,世界上他想要的都拥有了。可是现在,美丽的妻子被杀害了,而他自己则无助地躺在床上。我真希望——” “你希望什么,夫人?”看阿勒顿夫人没再说下去,波洛问道。 “我希望他别太责难那个可怜的小姑娘。” “责怪杰奎琳小姐吗?恰恰相反,他很替她着急。”他转向蒂姆,“你知道,这是心理学上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杰奎琳小姐不停地跟踪他们,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他几近暴怒;可是现在,当她对着他开枪,把他伤得很严重,可能会一辈子残疾,他的愤怒却似乎消失不见了。你能理解吗?” “是的,”蒂姆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可以理解。一开始,这件事让他觉得很难堪——” 波洛点了点头。“没错,这有损他男人的尊严。” “可是现在——如果你换个角度看,现在是她很难堪。所有人都指责她,所以——” “他就慷慨地原谅了她。”阿勒顿夫人接过话头,“男人就像个孩子似的!” “女人总这么说,可事实不是这样的。”蒂姆嘟囔着说。 波洛微微一笑,接着对蒂姆说道:“告诉我,多伊尔夫人的表妹,乔安娜·索思伍德小姐,跟多伊尔夫人长得像吗?” “你弄错了,波洛先生。她是我表妹,是琳内特的朋友。” “啊,抱歉——我弄混了。我经常可以在报纸上看到这位年轻小姐的名字,我对她一直很感兴趣。” “为什么?”蒂姆尖锐地问。 波洛半站起来,对着刚刚进餐厅的杰奎琳·德·贝尔福特打了个招呼。后者经过他们的餐桌,来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她脸颊红红的,眼睛明亮,呼吸急促。波洛坐回位子上之后,好像是把蒂姆的问题给忘了,含混地喃喃说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佩戴珍贵珠宝的年轻女士都像多伊尔夫人一样粗心大意。” “这么说,那串珍珠真的是被偷了?”阿勒顿夫人问道。 “谁告诉你的,夫人?” “弗格森说的。”蒂姆主动回答。 波洛严肃地点点头。“是真的。” “我想,”阿勒顿夫人紧张地说道,“这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不愉快。这是蒂姆说的。” 这时候的蒂姆好像心烦意乱,不过波洛还是转向他。 “啊,也许你之前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一间被抢劫了的房子里面待过?” “从来没有。”蒂姆说。 “哦,有的,亲爱的,那时候你在波塔林顿家——那个讨厌的女人的钻石被偷了。” “你总是把问题彻底弄乱,妈妈。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刚刚发现戴在她那肥脖子上的钻石是假的!可能几个月以前就被换掉了。其实很多人都说是她自己换的!” “我猜是乔安娜说的。” “乔安娜那时不在那儿。” “可她跟他们很熟,而且很有可能是她暗示别人的。” “母亲,你一直对乔安娜有偏见。” 波洛连忙转移话题,说自己打算去阿斯旺的一家商店里大采购。一家印度人开的店里有不少漂亮的紫色和金色的料子。当然要缴税,不过—— “他们对我说,他们可以……怎么说的来着?可以帮我运走,费用不是很高。你觉得呢,他们能安全地把货物送到吗?” 阿勒顿夫人说,根据她听到的,很多人在那种店里买了东西之后,商店会直接把物品安全地送到英国。 “太好了,那我也这么做。不过如果你在国外的时候,收到从英国寄来的包裹,那就不巧了。你们有过这种经历吗?你们出门旅行时收到过包裹吗?” “我想没有,对吗,蒂姆?有时候你会收到一些书,当然,寄书并不麻烦。” “是的,不麻烦,书是不一样的。” 大家吃完点心,突然,瑞斯上校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开始说话了。 他讲了一下案情,还宣布了珍珠被盗的事情,说要马上开展一次全船大搜查,如果所有的游客都愿意留在餐厅等搜查结束,他将会很感激。在这之后,如果他们同意——他相信他们会同意的——会对每个人进行搜身。 周围响起了一片小小的嗡嗡的骚动声,怀疑的、生气的、激动的……波洛快速走到正要离开餐厅的瑞斯身旁,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瑞斯听着,点头表示同意,招呼侍者过来,跟他说了些话,然后和波洛一起走出来,到了甲板上,并随手关上门。 他们在栏杆上靠了一会儿。瑞斯点了一支香烟。 “你的主意不错,”他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里面有什么问题了。我给他们三分钟。” 餐厅的门开了,他们之前吩咐过的侍者走了出来,对着瑞斯敬了个礼,然后说道:“非常对,先生。有位小姐说有紧急的事要告诉你,一刻也不能拖延。” “哦!”瑞斯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是谁?” “鲍尔斯小姐,先生,那位护士。” 瑞斯显得有些惊讶,说:“带她去吸烟室,别让其他人走开。” “他们不会走的,先生——另一个侍者看着他们呢。” 他返回了餐厅。波洛和瑞斯走向吸烟室。 “唔,鲍尔斯小姐?”瑞斯嘀咕着。 他们刚走进吸烟室,侍者就带着鲍尔斯小姐进来了,然后关上门离开。 “怎么了,鲍尔斯小姐,”瑞斯上校看着她问道,“什么事?” 鲍尔斯小姐看上去和平时一样镇定从容又自我,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请原谅,瑞斯上校,”她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最好还是马上找你谈谈,”她打开自己那轻巧的黑色手袋,“并且把这个还给你。” 她取出那串珍珠,放在桌子上。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如果鲍尔斯小姐是那种乐于制造轰动效应的人,那她的这个举动定能让她得偿所愿。 瑞斯上校一脸震惊,从桌上拿起了珍珠。 “这太离奇了,”他说,“你能解释一下吗,鲍尔斯小姐?” “当然,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鲍尔斯小姐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决定怎么做才是上上策自然是有些困难的,那个家庭非常介意各种丑闻,他们信任我的谨慎。但是现在的情况很不一般,这使得我没有其他选择了。当然,要是你在舱房找不到什么的话,接下来肯定要搜游客的身。但如果在我身上发现了珍珠,那么局面将会很尴尬。不管如何,真相都将浮出水面。” “可真相究竟是什么?是你把珍珠从多伊尔夫人的房间里拿出来的吗?” “哦,不是,瑞斯上校,当然不是。是范·斯凯勒小姐。” “范·斯凯勒小姐?” “是的,她情不自禁,你知道,可她确实——呃——会拿别人的东西,尤其是珠宝。这就是我一直跟她在一起的真正原因,是她的小怪癖,而非什么健康问题。我时刻警惕着,幸好自从我跟她在一起之后,一直没发生什么麻烦事。这意味着只要小心警惕就行了,你知道。她拿走东西之后总是藏在同一个地方——卷进一双袜子里面——因此这就简单多了,我只需每天早上查看一下。当然,我睡觉很轻,而且总是睡在她隔壁的房间里。要是在旅馆,两个房间之间的连通门是开着的,有什么动静通常我都能听见。我会追上去,劝她上床去睡觉。当然,在船上的话会困难得多。不过她一般不在晚上做这种事情,更多的是看到别人落下什么东西之后就捡起来。当然,珍珠对她而言有相当大的吸引力。” 鲍尔斯小姐打住了。 瑞斯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她拿了珍珠的?” “今天早上就在她的袜子里。我当然知道这是谁的,这串珍珠非常引人注目。我想把它放回去,希望多伊尔夫人还没睡醒,也就不会发现珍珠丢了。可是一个侍者站在那儿,告诉我发生了凶杀案,谁也不准进去。所以,你看,我左右为难。可我仍然希望在人们发现它被盗之前能偷偷溜进去把它放回原处。我向你保证,今天上午我过得很糟,一直在想该怎么办才好。范·斯凯勒一家很传统,绝对不能把这件事闹上报纸。没有必要这么做,对吗?” 鲍尔斯小姐看上去真的很焦虑。 “那也要看情况而定,”瑞斯上校谨慎地说,“当然我们会尽力而为。范·斯凯勒小姐对这件事有什么说法?” “哦,她当然不会承认的。她从来没承认过任何事,只会说是某个坏蛋放在那儿的。她从来不承认拿了别人的东西,所以,就算你及时抓住她,她也会像只小羊羔那样去睡觉,说自己只是出来欣赏月光,或这一类的话。” “罗布森小姐知道这个——呃,缺点吗?” “不,她不知道,不过她母亲知道。她是个非常单纯的女孩,她母亲觉得最好还是不让她知道为好。我完全可以应付范·斯凯勒小姐。”称职的鲍尔斯小姐补充道。 “我们得谢谢你,小姐,谢谢你能及时过来找我们。”波洛说道。 鲍尔斯小姐站起来。“我希望我这么做是对的。” “放心,你做得对。” “要知道,这其中还牵扯到一宗谋杀——” 瑞斯上校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非常严肃。 “鲍尔斯小姐,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而且我必须要求你实话实说。范·斯凯勒小姐的精神有些问题,患有盗窃癖,那她有没有杀人的倾向?” 鲍尔斯小姐立即回答道:“哦,天哪,不!没这回事。我绝对可以担保。这位老小姐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的。” 答案如此确凿无疑,似乎也没什么可问的了。不过波洛还是问了一个小问题。 “范·斯凯勒小姐的听力有什么问题吗?” “实际上有,波洛先生,可是没严重到能让你发现。如果你跟她说话,她是能听见的,并不聋;不过要是你走进房间,她是听不见的。就是这样。” “多伊尔夫人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如果有人在里面走动,你觉得她能听见吗?” “哦,我想她是听不见的——完全听不见。要知道,她的床在房间的另一边,也不靠墙。所以,我觉得她什么都听不见。” “谢谢你,鲍尔斯小姐。” 瑞斯说道:“也许你愿意回餐厅跟其他人一起等着?” 他为她打开门,看着她走下楼梯进了餐厅,然后关上门,回到桌子旁边。波洛手里拿着那串珍珠。 “好吧,”瑞斯冷冷地说,“她反应很快。这是个头脑冷静、机灵狡猾的年轻女人——如果她认为可行,完全有能力向我们隐瞒很久。现在,我们该怎么看范·斯凯勒小姐?我认为不能把她从嫌疑人名单中剔除,要知道,她有可能为了珠宝而杀人。我们不能相信这个护士的说辞,她可是全心为了这个家族。” 波洛同意地点点头,他正忙着用手指头拨弄珍珠,一个一个地举在眼前观察着。 他说:“我觉得我们可以认为那个老小姐的话部分是真实的。她的确从自己房间向外看过,也的确看见了罗莎莉·奥特本。不过我认为她没听见琳内特·多伊尔房间里有什么动静,或有人在走动。她只是从自己房间向外偷看,伺机溜出去偷珍珠。” “而那个时候,奥特本小姐就在那儿?” “是的,在那儿把她母亲私藏的酒扔进水里。” 瑞斯上校同情地摇摇头。 “原来是这样!这个女孩真不幸。” “没错,她一直过得不开心。可怜的罗莎莉。” “好,很高兴事情都清楚了。她没看见或听见什么吗?” “我问过了,她——过了二十秒之后——回答说没看见任何人。” “哦?”瑞斯上校一脸警觉。 “没错,这很有启发性。” 瑞斯缓缓地说道:“假如琳内特·多伊尔是在大约一点十分,或者船上安静下来之后被枪杀的,那我很奇怪为什么没人听见枪声。我承认这种玩具小手枪不会发出太大的响声,可那个时候船上很安静,任何响声,即使是轻轻的噗的一声,也能听见。可是我现在开始明白了。她前面的房间是空的——因为她丈夫在贝斯纳医生的房里。她后面的房间里住着耳聋的范·斯凯勒小姐,还有一个就是——”他打住了,期待地看着波洛,后者点点头。 “在船的另一边的房间。就是——彭宁顿。我们好像又绕回彭宁顿这儿了。” “我们很快就要转过来对付彭宁顿,向他摊牌了。啊,我希望自己能从中享受到乐趣。” “与此同时,我们最好还是进行全船的搜查。寻找珍珠仍然是一个很不错的借口,即便它已经被找到了。鲍尔斯小姐是不会大肆宣扬这件事的。” “啊,这串珍珠!”波洛拿起来对着亮光又看了看。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珍珠,甚至用牙齿小心翼翼地咬了咬其中的一颗。然后,他叹口气,把珍珠扔回桌上。 “事情更复杂了,我的朋友,”他说,“我不是珠宝专家,不过以前我多次接触过珠宝,对自己下面所说的话还是比较肯定的。这串珍珠只不过是一件精致的仿品。”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瑞斯上校起劲地咒骂着:“这该死的案子越来越乱了。”他拿起珍珠,“你没有弄错吗?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啊?” “这些珍珠都是高级仿品——没错。” “那这会把我们引到什么方向上去呢?我认为琳内特·多伊尔不会故意去做一串珍珠仿品,然后为了安全的缘故戴着上船吧?很多女人都会这么干。” “我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丈夫应该知道。” “也许她没告诉他。” 波洛不满地摇着头。“不,我认为不是这样的。上船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多伊尔夫人的珍珠让我赞赏至极——它们具有绝妙的色泽和光彩。我可以肯定,那时候她戴着的是真珍珠。” “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得出两种可能性。第一,范·斯凯勒小姐是在别人偷了真品之后才拿了这串假的珍珠。第二,盗窃癖的故事全都是瞎编的,或者说鲍尔斯小姐是个小偷,匆忙中编出这个故事,然后交出假珍珠用来排除嫌疑;要么就是她们两个人都参与了盗窃。也就是说,她们是一伙狡诈的、假扮成上层家庭的珠宝盗贼。” “是的,”波洛咕哝着说,“这不好说。不过我要向你说明一点——要做出一串和真品一模一样的仿品,甚至搭扣都一样,其相似程度完全能瞒过多伊尔夫人,这需要相当高超的技术,不可能是在匆忙之中做出来的。无论哪个人做了这些仿品,都需要有一个可以研究原品的很好的时机。” 瑞斯站了起来。 “现在再怎么推测也没用了,让我们接着进行吧。我们得找到那串真的珍珠,与此同时还要继续睁大眼睛。” 他们先检查了下层甲板上的客舱。理查蒂先生的房间里是各种用不同国家的文字写成的考古书籍,还有各式各样的衣服、香味很浓的洗发水和两封私人信件——一封来自叙利亚的考古探险队,一封来自他在罗马的妹妹。他的手帕都是彩绸的。 下一个是弗格森的房间。里面有一些共产主义的宣传册,很多照片,塞缪尔·巴特勒 的《埃瑞璜》和佩皮斯 的简装版《日记》。他的私人物品并不多。大部分的外套都又破又脏,而内衣则不同,质量都非常好。他用的是昂贵的亚麻布手帕。 “有趣的矛盾。”波洛嘟囔道。 瑞斯点点头。“太奇怪了,根本没有私人证件和书信什么的。” “没错,这需要我们好好想一下。弗格森先生是个奇怪的年轻人。”他沉思着,看着手里的图章戒指,然后把它放回了抽屉里原来的位置。 之后他们去了路易丝·布尔热的房间。女仆是要等其他客人都吃完了才能吃饭的,不过瑞斯已经提前让人带她去别的游客那儿了。一个侍者找到了他们。 “抱歉,先生,”他道着歉,“我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年轻女人,我不知道她会在哪里。” 瑞斯看了看舱房里面,没有人。 他们来到了上层甲板,从右舷开始检查。第一个房间是詹姆斯·范索普的。里面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虽然范索普先生没有多少行李,不过都是高档用品。 “没有信件,”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他很仔细。我们这位范索普先生把所有的往来信件都销毁了。” 他们转而去了蒂姆·阿勒顿的房间,就在隔壁。 这里有一些可以表现出英国国教教徒思维方式的东西:小而精致的三联画和一串工艺复杂的木念珠。除了私人衣物,还有一本写了一半的书稿,字迹潦草,并带有大量的注释。还有很多书籍,不少都是刚刚出版的。另外还有一些胡乱放在抽屉里的信。波洛一向不介意翻查别人的信件,他略略浏览一番,注意到其中并没有乔安娜·索思伍德的来信。他拿起一管强力胶,心不在焉地摸索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我们去检查下一个舱房吧。” “没有伍尔沃斯卖的那种手帕。”瑞斯报告说,并迅速把东西放回抽屉。 阿勒顿夫人的房间就在隔壁。里面相当整洁,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老式熏衣草的香味。两个人没用多久就检查完了。走出房间时,瑞斯说道:“真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下面一个房间是西蒙·多伊尔用来做更衣室的。他随身的必需品——睡衣、洗漱用具等——全都搬到贝斯纳的房间里去了,但是其余东西还在这儿:两个巨大的皮质手提箱和一个长长的帆布袋子,衣橱里也还有一些衣服。 “我们需要仔细地检查这里,我的朋友,”波洛说,“因为那个小偷很有可能把珍珠放在这儿。” “你觉得有可能?” “当然。你想想,那个小偷,不管他或她是谁,肯定知道早晚会进行检查,所以把赃物藏在自己的房间是极其愚蠢的。藏在公用的房间也比较困难。可这间舱房,它的主人不经常来这儿,就算在这里找到了珍珠,我们还是无法确定谁是小偷。” 但是一番细致的检查之后,他们并没有发现有关失踪珍珠的线索。 波洛轻声说了句“见鬼”,之后他们走上甲板。 自从琳内特·多伊尔的尸体被挪走,她的房间一直是锁着的。不过瑞斯随身带了钥匙,他打开门,两个人走了进去。 从今天早上到现在,除了琳内特的尸体被搬走了之外,这个房间原封未动。 “波洛,”瑞斯说道,“如果能在这儿找到什么的话,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去找吧!如果有人能找到东西,我知道,那个人一定就是你。” “这次你说的不是珍珠吧,我的朋友?” “没错,我说的是凶手。今天早上我可能遗漏了些什么。” 波洛平静而熟练地工作着。他一寸一寸地仔细检查着地板;他检查了床,快速地检查了衣橱和五斗橱,检查了挂衣箱和两个精致的手提箱,检查了贵重的金边化妆盒。最后,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洗脸盆架上,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雪花膏、香粉和乳液。但波洛唯一感兴趣的是两个贴着“指甲油”标签的小瓶子。他把它们拿到了梳妆台上。贴有“玫瑰色指甲油”标签的瓶子除了瓶底还有一两滴深红色液体,基本上是空的了。另一个同样大小的瓶子却是满满的,上面贴着“深红色指甲油”的标签。波洛先打开空的,又打开了满的,然后仔细地闻了起来。 房间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梨汁的气味。波洛做了个鬼脸,盖上瓶盖。 “你找到什么了吗?”瑞斯问道。 波洛用一句法国谚语回答了这个问题:“用醋去粘苍蝇,办不成事。”接着,他叹了口气,“我的朋友,我们运气不好,那个凶手不愿意帮忙。他没有给我们留下袖口链扣、香烟头或者雪茄灰——或者,如果那是个女人的话,她没有留下手帕、口红或者发夹。” “只留下了指甲油?” 波洛耸耸肩。“我得去问问那个女仆,这其中——是的,有些奇怪。” “我想知道那个姑娘到底去哪儿了。”瑞斯说。 他们走出房间,锁上房门,然后到了范·斯凯勒小姐那儿。 在这里他们又一次看到了有钱人的用品:奢华的梳妆工具、考究的皮箱,还有一些井然有序的私人信件和证件。 隔壁是波洛住的双人间,走过去就是上校的舱房了。 “不可能藏在这两间舱房里。”上校说。 波洛表示反对:“不一定。有一次我在东方快车上调查一起凶杀案,有一件猩红色的女士和服睡衣不见了,但肯定还在火车上。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你觉得会在哪儿?在我上了锁的手提箱里!啊,这也太无礼了!” “好吧,那就让我们看看这次会不会有人对你我无礼。” 不过,偷珍珠的贼并没有对波洛或者瑞斯上校无礼。 他们转过船尾,仔仔细细地检查鲍尔斯小姐的房间,但没找到任何可疑的物品。她用的是绣着首字母的纯亚麻布手帕。 然后就是奥特本母女的房间。在这里,波洛又进行了一次细致的搜查,不过依然毫无结果。 再下面是贝斯纳的房间。西蒙·多伊尔躺在那儿,旁边放着一托盘没动过的食物。 “我不舒服。”他抱歉地说。 他似乎正在发烧,比之前还要糟糕。波洛明白贝斯纳为什么急着要把他送去医院好好治疗了。 小个子比利时人对两个人解释了来意,西蒙点点头表示同意。但听说鲍尔斯小姐归还了珍珠,还是一串仿品的时候,他相当惊讶。 “多伊尔先生,你是否确定你妻子没有一串珍珠仿品——并且她戴着上船的是真品而非仿品?” 西蒙坚决地摇摇头。“不会,我完全可以确定。琳内特爱这些珍珠,去哪儿都戴着。她给珍珠上了各种保险,所以我觉得这让她有些粗心大意。” “那我们必须接着搜查。” 他打开抽屉,瑞斯则对手提箱进行了检查。 西蒙瞪大了眼睛。“听着,你们该不会怀疑是老贝斯纳偷了珍珠吧?” 波洛耸耸肩。 “有可能。毕竟,我们对贝斯纳医生了解些什么?不过就是他自己说的那些事。” “但是,如果他把珍珠藏在了这里——我会看见的。” “要是他今天藏了珍珠,你肯定会看到。可是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真的变成了假的。有可能他几天之前就调换过了。” “我没想过这个。” 但是搜查还是没有收获。 隔壁房间就是彭宁顿的。这番搜查花了两个人一些时间。波洛和瑞斯特别检查了箱子里的法律和商业文件,大部分都需要琳内特的签字。 波洛失望地摇摇头。“这些文件看上去都很公平公开,你同意吗?” “完全同意。尽管这样,这人可不是个天生的傻子,如果其中有让他难堪的文件——委任书之类的东西——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销毁它。” “没错,是这样的。” 波洛从五斗橱顶端的抽屉里拿出一把沉重的柯尔特左轮手枪,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这么看起来,似乎仍然有人是带着手枪旅行的。”他自言自语道。 “是的,这也许有些启发。不过,琳内特·多伊尔不是被这种大口径手枪打死的。”瑞斯顿了顿,又说,“你知道,我考虑了你提出来的手枪被扔进水里的观点,想到了一个可能的答案。假设那个真正的凶手把手枪留在了琳内特·多伊尔的房间里,而另一个人——第二个人——拿走了手枪并扔进了河里。你觉得有可能吗?” “对,有可能。我也这么想过。可是这样一来就引发了一连串问题。谁是第二个人?他出于什么目的要拿走手枪,以保护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呢?第二个人在那里做什么?曾走进房间的另外一个人,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范·斯凯勒小姐了。你能想象是范·斯凯勒小姐扔的手枪吗?她为什么要包庇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然而,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理由要扔掉手枪?” 瑞斯提议:“也许她认出了披肩是自己的,于是紧张起来,便把手枪连同包着它的披肩一股脑儿地扔进了水里。” “披肩——有可能,但是把手枪也扔了?不过,我还是同意这是一个可能的答案。可是这有点笨……唉,有点笨。至于披肩,有一个问题你仍然没有解决——” 走出彭宁顿的房间之后,波洛提议瑞斯去检查其他的房间——杰奎琳的、科妮丽亚的和尽头处的两间空房。他自己则去找西蒙·多伊尔。他沿着甲板,再次走进贝斯纳的房间。 西蒙说:“听我说,我一直在琢磨。我十分肯定那串珍珠昨天还是好好的。” “为什么,多伊尔先生?” “因为琳内特——”提及妻子的名字,他有些紧张,“吃晚饭之前在手里把玩珍珠,一颗一颗检查,还谈论过。她对珍珠是有一定了解的。如果是假的,我认为她肯定能看出来。” “但是那些珍珠是高仿的。不过,请告诉我,多伊尔夫人有没有让珍珠离手的习惯。比方说借给朋友戴?” 西蒙的脸红了,有点窘迫。 “你知道,波洛先生,我说不出来……我……我……我跟琳内特,你知道的,认识不是很久。” “啊,没错,你们俩之间发生的是闪电浪漫史。” 西蒙继续说道:“这个……真的……这种事我不知道。不过琳内特很大方,我猜她有可能借给别人。” “比如,她从来没有——”波洛平静地说道,“比如,她从来没有把珍珠借给德·贝尔福特小姐吗?” “你是什么意思?”西蒙的脸涨得通红,想坐起身来,但是痛得又躺了下去,“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杰奎琳偷了珍珠?她没有。我发誓她没有。杰奎琳正直得要命,认为她是小偷的想法太荒谬了——绝对荒谬。” 波洛温和地看着他,两眼闪着微光。 “哎呀哎呀,”他出人意料地说道,“我的猜想闯了祸了。” 西蒙固执地重复着,完全不在意波洛的玩笑。“杰姬很正直!” 波洛回忆起了在阿斯旺尼罗河边听到的那个女孩的声音:“我爱西蒙,他也爱我……” 他以前一直在想,那天晚上他听到的三个人的说法哪一个是真话,现在看来,杰奎琳的更接近真相。 门开了,瑞斯走进来。 “什么也没找到,”他粗鲁地说,“唉,本来也没打算能找到。我看到侍者走过来了,准备报告检查游客的情况。” 一个男侍者和一个女侍者来到门口。男的先说道:“没有查到什么,先生。” “先生们有谁闹过吗?” “只有那位意大利的先生闹了一番,说这是个侮辱之类的话。他还带着一把枪。” “什么样的枪?” “点二五毛瑟自动手枪,先生。” “意大利人都性急暴躁,”西蒙说道,“在瓦迪·哈勒法的时候,因为弄错了一封电报,理查蒂就闹个没完。由于这件事,他对琳内特非常粗鲁。” 瑞斯转向女侍者。这是一个漂亮的高个子女人。 “女士们的身上没什么,先生。她们大惊小怪得不得了——除了阿勒顿夫人,她真是太好了。没发现珍珠。顺便说一句,那位年轻的女士,罗莎莉·奥特本小姐,手袋里有一把小手枪。” “是什么样的?” “很小,先生,枪柄上镶嵌着珍珠,就像个玩具。” 瑞斯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案子真该死,”他嘟囔着,“我本以为可以排除对她的怀疑,可现在——难道这船上的每个女孩都随身带着镶珍珠的玩具手枪吗?” 他忽然问女侍者:“你发现手枪时,她是什么表情?” 女人摇了摇头。“我想她没有注意到。我是背对着她检查手袋的。” “就算是这样,那她也肯定知道你看见手枪了。哦,这可难倒我了。那个女仆呢?” “我们找遍了全船,先生,哪里都没看到她。” “你们说什么?”西蒙问道。 “多伊尔夫人的女仆——路易丝·布尔热。她失踪了。” “失踪了?” 瑞斯沉思着说:“很有可能是她偷了珍珠。她有很多机会去做复制品。” “然后,她发现人人都要搜身的时候,就从船上跳进河里去了?”西蒙建议道。 “乱说!”瑞斯烦躁地说,“一个女人不可能在大白天就跳进水里,而不让人发现。她肯定在船上的某个地方。”他又问女侍者,“你最后看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午饭铃响前的半小时,先生。” “无论如何,我们去看看她的房间,”瑞斯说,“也许会找到一些线索。” 他带领着大家走向下层甲板。波洛跟在他身后。他们打开门走了进去。 路易丝·布尔热的工作是把别人的东西整理得有条有理,可她却懒得收拾自己的东西,任它们七零八落地堆在五斗橱上面;一个手提箱就那么敞开着,衣服搭在箱子边缘上,箱子盖都盖不上了;内衣则软塌塌地挂在椅子边上。 波洛那干净的手指头敏捷地打开梳妆台的抽屉,而瑞斯正在仔细地检查手提箱。 路易丝的鞋放在床前面的地板上,其中一只黑色漆皮的,摆放的角度似乎有些不对劲,都快悬空了。这种奇怪的现象引起了瑞斯的注意。 他合上手提箱,弯下腰看那双鞋。忽然,他大叫起来。 波洛赶紧转过身。 “那儿有什么东西?” 瑞斯冷峻地说:“她没有失踪,她就在这儿——在床下……”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路易丝·布尔热平躺在自己舱房的地板上。两个人俯下身看着。 瑞斯先直起了腰。 “我认为她死了大约一小时。我们请贝斯纳来鉴定一下。一刀刺中心脏,我猜她当场就死了。她的表情很痛苦,对吧?” “是的。”波洛哆嗦着点点头。 那张深色、狡诈的脸因为吃惊和愤怒而变得扭曲了,嘴巴大张,露出了牙齿。 波洛慢慢地弯下腰,抬起死者的右手。指缝里露出了一些东西,波洛扳开手指取了出来,递给瑞斯。是一块扯碎的薄纸片,红中透着紫色。 “你觉得这是什么?” “钞票。”瑞斯说道。 “我猜是一千法郎的一个角。” “嗯,这就清楚了。”瑞斯说,“她知道点什么——她借着自己知道的事情勒索了凶手。我们早上的时候就觉得她不诚实了。” 波洛大声说道:“我们真傻——真是太蠢了!当时我们就该知道了。她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能听见或看见什么啊?事情发生时,我在甲板下面……当然,如果我当时睡不着觉,或者爬上了楼梯,那么也许会看见这个恶魔进出夫人的房间,可是——’显然这就是真实发生的状况!她确实上了楼梯,也确实看见有人偷偷溜进琳内特·多伊尔的房间——或者是从房间里走出来。可是,因为她贪婪,贪婪得丧失了理性,所以躺在了这里——” “而我们没能更加深入地了解是谁杀了她。”瑞斯厌恶地替波洛把话说完。 波洛摇摇头。“不不,现在我们知道的已经很多了。我们知道,是的,我们差不多什么都知道了。只是我们所知道的事实让人难以置信……事情的经过肯定是这样的,只不过我不理解。哼!今天早上我真是傻透了!我们认为——我们两个都认为——她对我们有所保留,可我们万万没想到她留着这些话是为了勒索。” “她肯定是直截了当地去要封口费,”瑞斯说,“以威胁的口吻。凶手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然后付给她法国钞票,是这样吗?” 波洛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想不是。有很多人在旅行的时候会随身携带一些钱——有时候是五英镑的钞票,有时候是美元,也会带着法国钞票。很有可能是凶手把自己手上的各国钞票都给了她。让我们接着推测吧。” “凶手来到她的房间,给了她钱,然后——” “然后,”波洛说,“她数了数钱。哦,没错,我了解她这种人。她会去数钱,而在数钱的时候会完全放松警惕。于是凶手动手了。一切都很顺利,他拿回钱逃跑了,但没有注意到其中一张钞票被扯掉了一个角。” “我们可以由此来抓住他。”瑞斯迟疑地建议。 “我怀疑,”波洛说,“他会检查那些钞票,所以有可能会注意到钞票破了。当然,如果他是一个吝啬的人,就不会销毁那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但是恐怕——我非常担心他恰恰不是这种人。” “你是怎么推测出来的?” “这件案子和杀死多伊尔夫人的那件案子都需要某些特定的性格——勇敢、胆大妄为、行动力强、动作敏捷。这些性格不符合节俭而谨慎的人。” 瑞斯丧气地摇摇头。“我还是把贝斯纳叫过来吧。” 这并没有花费矮胖医生多少时间。他一边做着检查,一边用德语说着“啊”和“原来是这样”。 “死亡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他说,“死得很快——当场死亡。” “你认为凶器是什么?” “啊,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这是一件锋利的、刃很薄的、精致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们看看这类物品。” 他带着侦探们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一个盒子,拿出一把制作精良的手术刀。 “类似这种东西,我的朋友,不会是一把普通的餐刀。” “我猜,”瑞斯平和地说,“你没有丢失——呃,自己的手术刀吧,医生?” 贝斯纳瞪着他,脸气得通红。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认为我——我,卡尔·贝斯纳,奥地利知名的医生、有自己的诊所、病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会去杀死一个可怜的小女仆?啊,你说的可真是荒谬——太荒唐了!我的手术刀一把都没丢,我告诉你,全部都在这儿,整齐地摆放在原位。你可以自己过来看看。这是对我职业的侮辱,我不会忘记的。” 贝斯纳医生啪的一下关上了盖子,然后放下盒子,跺着脚走到甲板上去了。 “哎呀!”西蒙说,“你把这个老头儿惹恼了。” 波洛耸了耸肩。“真遗憾。” “你搞错了。老贝斯纳是个好人,即便他有德国人的通病。” 忽然,贝斯纳医生又出现了。 “现在你们可否离开我的房间?我要给病人的腿换药。” 鲍尔斯小姐是跟他一起出现的,她正轻快而专业地等着其他人离开。 瑞斯和波洛温顺地轻轻走了出去。 瑞斯小声嘀咕了几句就走了。波洛向左转过身,断断续续地听到女孩的说话声和笑声。是杰奎琳和罗莎莉,她们都在后者的房间里。 两个女孩挨着打开的门站着。他的影子投在她们身上,女孩们抬起头。他还是头一次看见罗莎莉·奥特本对他微笑——害羞的、欢迎的微笑。她的笑容不是那么明朗,好像她正在做一件自己不熟悉的新鲜事情。 “你们在说那件丑事吗,小姐们?”他责备道。 “不是,”罗莎莉说,“其实我们是在评论口红。” 波洛微笑了。“无聊而琐碎的小事。”他嘟囔着。 可是他笑得有些僵硬,杰奎琳·德·贝尔福特比罗莎莉更机灵、观察力更加敏锐,她看了出来。她放下手中的口红,来到甲板上。 “这会儿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猜对了,小姐,出事了。” “什么事?”罗莎莉也跟了过来。 “又有一个人死了。”波洛说道。 罗莎莉倒抽一口冷气。波洛仔细地观察着她,看到她眼睛中闪过一丝害怕,甚至是震惊。 “多伊尔夫人的女仆被杀死了。”他直接地说。 “被杀了?”杰奎琳大喊,“你说被人杀死了?” “对,这正是我说的。”虽然是在回答杰奎琳的问题,可他却看着罗莎莉。他对着罗莎莉继续说道:“你知道,这个女仆无意中看见了什么,所以,她被杀了,省得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她看见什么了?” 又是杰奎琳问的,而波洛的回答又是对着罗莎莉说的。这真是一场怪异的三人对话。 “我可以确定她看到了什么,”波洛说,“她看见那天晚上有人进出琳内特·多伊尔的房间了。” 他耳朵很灵,听见她马上就深吸了口气,随即看到她眼皮一眨。罗莎莉·奥特本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她说没说看见的是谁?”罗莎莉问道。 波洛缓缓地——遗憾地——摇了摇头。 甲板上传来了脚步声,是科妮丽亚·罗布森。她双眼圆睁,神色慌张。 “啊,杰奎琳,”她大声说道,“发生了可怕的事!又一件要命的事!” 杰奎琳转向她,两个人向前走了几步。波洛和罗莎莉则下意识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罗莎莉尖厉地问:“你为什么看我?你在想什么?” “你一下问了我两个问题,作为交换,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把真相都告诉我,小姐?”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今天早上,我什么都跟你说了。” “不,你隐瞒了一些事。你没有告诉我你的手袋里有一把镶珍珠的小口径手枪,也没有告诉我你昨天晚上看到的所有情形。” 她涨红了脸,然后语气尖锐地说:“这不是真的,我没有左轮手枪。” “我没说左轮手枪,我说的是你的手袋里有一把小口径的手枪。” 她转身跑进自己房间,又跑了出来,把自己的灰色皮手袋塞进他手里。 “你胡说。你自己看吧。” 波洛打开来,里面没有手枪。 他把手袋还给她时,遇上了她那嘲笑的、得意的目光。 “没有,”他温和地说,“没在里面。” “你瞧,你并不总是对的,波洛先生。而且,你说的其他荒谬的事情也都是错的。” “不,我不这么认为。” “真是气死人了!”她生气地跺着脚,“一旦脑子里有了想法,你就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那么想。” “因为我想让你告诉我实话。” “什么实话?你好像比我还清楚。” 波洛说:“我想让你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什么。要是我说对了,你就承认,可以吗?告诉你我的小想法吧:我认为你绕过船尾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了,因为你看见一个人走出甲板中间位置的房间——第二天你才意识到那是琳内特·多伊尔的房间。你看到他走出来,随手关上门,离开你看到的位置,向着与你相反的方向走掉了——而且,也许走进了头部两个房间中的一个。那么,我说得对吗,小姐?” 她没回答。 波洛说:“也许你觉得还是不说为妙,如果你说了,也可能会被杀死。”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她马上就要上当了——通过指责她没有勇气就能让她上当,而巧妙的讲道理反而没用。 她张了张嘴——哆嗦着——然后——“我谁都没看见。”罗莎莉·奥特本说道。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鲍尔斯小姐从贝斯纳医生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捋平挽在手腕上方的袖子。 杰奎琳立刻撇下科妮丽亚,跑向护士。 “他怎么样了?”她问。 波洛及时走了过来,听见了回答。鲍尔斯小姐看上去非常担心。 “还不算太糟。”她说。 杰奎琳大喊:“你是说情况恶化了吗?” “哦,我得说,等我们到了岸上,用x光好好地照一下,再用药把伤口清理干净之后,我才能彻底放松。波洛先生,你认为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达谢拉尔?” “明天早上。” 鲍尔斯小姐撅着嘴,摇了摇头。“太不幸了。虽然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但他仍有可能患上败血症。” 杰奎琳抓住鲍尔斯小姐的胳膊一阵猛晃。“他会死吗?他会死吗?” “天哪,不会的,德·贝尔福特小姐。我希望不会,这是我的想法。伤口本身没什么危险,可是肯定需要尽快治疗。可怜的多伊尔先生,他今天本来应该保持绝对安静的,可他太过担心和紧张,难怪体温会升高。他太太的突然死亡让他备受打击,还有就是这样那样的事——” 杰奎琳松开护士的胳膊,转过身走到旁边去了,背对着其他人,身体探出栏杆外。 “我是说,我们得往好的一面想想。”鲍尔斯小姐说,“当然,多伊尔先生身体强健——大家都能看出来——也许他这辈子从来就没生过病。这是好事,但不能否认的是,体温持续上升则是个危险的征兆——” 她摇摇头,又整理了一下袖子,轻快地走开了。 杰奎琳转过身,眼睛里满是泪水。她踉跄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这时,身边有人扶住了她的胳膊肘,搀着她向前走。她抬起头,在泪水中发现身旁的人是波洛。她微微倾斜地靠在他身上,跟着波洛走进自己的房间。 杰奎琳扑倒在床上,泪水夺眶而出。她伤心极了,不住地抽泣着。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我知道他快死了……是我害死他的。是的,就是我害死他的……” 波洛耸耸肩,微微摇了摇头,遗憾地说:“小姐,后悔是没用的。人无法挽回已经发生的事。现在再后悔也已经晚了。” 她更加激动了,大声地喊着:“是我杀了他!可我那么爱他……那么爱他。” 波洛叹口气。“太爱了……” 很早之前,在布隆丁先生的餐馆里他就有这种想法,现在,这个想法又出现了。 他有些迟疑地说:“无论如何都不要相信鲍尔斯小姐的话。我发现护士总是很悲观。值夜班的护士发现她们的病人到了第二天晚上居然还活着,就会非常吃惊。一向都是这样的。白天上班的护士也是如此,在早上看见病人还活着就会觉得惊讶!要知道,一个病人身上会有各种可能性,而她们知道得太多了。人在开车的时候会对自己说:‘如果有辆车从那个十字路口冲过来,或者万一前面那辆卡车忽然倒车,或者万一有只狗从篱笆上跳到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上——哎呀,我可能就会死翘翘了。’但是他一般都会假设这些事情不可能发生,他会安全地到达目的地。他这么假设是对的。但是,当然,如果一个人曾经亲自经历车祸,或者看到一次甚至几次车祸,那么他的想法就会完全相反了。” 杰奎琳破涕为笑,问道:“你是在安慰我吗,波洛先生?” “上帝知道我想干什么!你不应该来这儿旅行。” “没错,要是我没来过就好了。这——太可怕了。可是,现在快要结束了。” “没错……没错。” “西蒙会被送进医院,他们会给他很好的治疗,然后,一切都会好的。” “你说起话来就像个孩子!然后他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你想说这个,对吗?” 她忽然脸红了。“波洛先生,我可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 “现在想这种事情还太早。你这么说很虚伪,不是吗?可是你有一部分拉丁血统,杰奎琳小姐,你应该勇于承认,就算这些事听上去不那么得体。太阳消失了,月亮出来了,就是这样,对吧?” “你不懂。他为我感到难过——难过极了。因为他知道,如果我发现自己把他伤得有多严重,我会很伤心的。” “啊,那么,”波洛说,“单纯的同情,是一种崇高的品质。” 他半是嘲笑半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温和地、小声地念了几句法语: 人生空虚 有点爱 有些仇 还有互道早安人生苦短 有点希望 有些梦想 还有互道晚安 他又回到了甲板上。瑞斯上校正大踏步地沿着甲板走来,一看见波洛马上冲他打招呼。 “波洛!太好了,我正想见你。我有个主意。”他拽着波洛的胳膊,把他拉向船头的方向,“只是多伊尔先生不经意的一句话。当时我没注意。跟一封电报有关系。” “确实有这事。” “也许这没什么,不过什么方法我们都要试一试。唉,老朋友,发生了两起凶杀案,可我们还在黑暗之中。” 波洛摇摇头。“不,我们没有在黑暗之中,我们在白天。” 瑞斯好奇地看着他。“你有想法了?” “不仅仅是想法。我很肯定。” “从——什么时候?” “从那个女仆路易丝·布尔热死了之后。” “我完全没明白。” “我的朋友,这很明白——非常明白。只是现在有点困难——很为难——有阻碍!你要知道,围绕在琳内特·多伊尔这种人身边的,是很多很多的、彼此矛盾的仇恨、妒忌、猜疑和不怀好意。就好像是一群苍蝇,嗡嗡地叫着……” “可你认为你知道了?”瑞斯好奇地看着他,“除非你很有把握,不然不会这么说的。我自己都不能说有所发现。当然,我怀疑过……” 波洛停住脚步,郑重其事地把一只手搭在瑞斯手臂上。 “你是个杰出的人物,我的上校。你并没有说:‘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你知道,要是我能说,现在就说了。但是我们首先要排除掉很多东西。请你按照我提供给你的线索想一想,有几个特别的问题……德·贝尔福特小姐所说的,有人偷听到了那天晚上我和她在花园的谈话;蒂姆·阿勒顿先生对他在案发当晚听见了什么、做过什么的供述;还有路易丝·布尔热就我们今早的提问所做的重要回答。另外还有一个事实:阿勒顿夫人喝的是水,她儿子喝威士忌加苏打水,而我则喝葡萄酒;再加上两瓶指甲油和我说的那句谚语。最后,让我们来看一看整件事情的关键之处:有人用一块廉价的手帕和一条天鹅绒披肩把那把手枪包起来,扔进了河里……” 瑞斯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 “不明白,”他说,“我还是不明白。我是说,我隐约地感觉到一点你指的是什么,但是,就我看来,这没什么用。” “没错——没错。你说对了一半的真相。请记住这个:既然我们的第一个想法是完全错误的,那我们就得从头开始。” 瑞斯扮了个鬼脸。“我已经习惯了。我经常有种感觉,侦探工作无非是错了就重新再来。” “没错,这话很对。可这正是有些人不愿做的事。他们在一开始就怀有某种偏见,每件事都得符合他们的理论。要是某个细节不符,他们只会不理不睬。可能解释疑问的正好就是不符合他们偏见的细节。从头到尾,我一直坚持枪从案发现场被转移走这件事很重要。我知道这意味着一些事情,可究竟是什么,直到半个小时之前我才意识到。” “可我还是没明白!” “你会明白的!只要按我说的那些线索想一想。现在,我们理一理电报的事。就是说,如果那位德国医生允许我们进去的话。” 贝斯纳医生仍然很生气。他开门的时候,仍然板着脸。“怎么了?你们又来打扰我的病人吗?但我要告诉你们:不行。他在发烧。他今天已经受了太多的刺激。” “只是问一个问题,”瑞斯说,“再没别的了,我向你保证。” 医生不情愿地咕哝了一声,身子稍微向一边挪了挪,于是两个人走进房间。贝斯纳医生咕哝着从他们身边挤了出去。 “三分钟之后我再回来,”他说,“那时,你们——必须走!” 他们听见他重重地走到了甲板上。西蒙·多伊尔吃惊地轮番打量着他们。 “哦,”他说,“怎么了?” “一件小事,”瑞斯回答道,“刚才侍者向我们报告时,提到理查蒂先生很难对付。你说你并不意外,因为你知道他脾气不好,为了一封电报而对你妻子很粗鲁。现在,你能说说这件事吗?” “这不难。是在瓦迪·哈勒法,我们刚刚从第二大瀑布回来。琳内特看见通知栏上贴着一封电报,以为是她的。其实,她那个时候忘了自己已经不再姓里奇卫了,而理查蒂和里奇卫这两个姓氏,如果写得潦草一些,很容易就会认错。于是她拆了电报,可完全没看懂。正纳闷的时候,理查蒂这个家伙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把电报从她手里抢过去,还气冲冲地胡言乱语。琳内特去跟他道歉,可他居然对她非常粗鲁。” 瑞斯深吸一口气。“多伊尔先生,关于那封电报的内容,你是否知道一点?” “知道的。琳内特读出来一些。上面说——” 他停下来,外面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尖锐的声音很快地传了进来。 “波洛先生和瑞斯上校在哪儿?我要马上见他们!很重要,我有很重要的情况。我——他们在多伊尔先生房间里吗?” 刚才贝斯纳没关门,现在门口只有一张垂下来的布帘。奥特本夫人一挑帘子,龙卷风一样地进来了。她满脸通红,步履蹒跚,说话也不那么利索了。 “多伊尔先生,”她语气夸张,“我知道是谁杀了你夫人。” “什么?” 西蒙两眼紧紧盯着她。其他两个人也是。 奥特本夫人扬扬得意地扫视了一下三个人,她很开心——开心之至。 “是真的,”她说,“我的想法完全被证实了。这是深刻的、原始的、最初的冲动,看上去不太可能——是异想天开——但事实正是如此!” 瑞斯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有证据能证明是谁杀了多伊尔夫人?” 奥特本夫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身体前倾,用力点了一下头。 “当然。杀死路易丝·布尔热的人,就是杀死琳内特·多伊尔的人——两起罪行是一个人干的。这一点你们同意吧?” “是的,是的,”瑞斯不耐烦地说,“当然,有道理,请继续。” “那么我的推断就站住脚了。我知道是谁杀了路易丝·布尔热,所以,我知道是谁杀了琳内特·多伊尔。” “你是说,关于是谁杀了路易丝·布尔热,你有自己的推论?”瑞斯怀疑地问。 奥特本夫人立刻像只老虎一样转向瑞斯。“不是推论,而是确实知道。因为我看见了这个人。” 西蒙激动地大喊道:“上帝啊,从头说起吧。你是说你知道谁杀了路易丝·布尔热?” 奥特本夫人点点头。 是的,她很开心——这毋庸置疑。这是属于她的时刻,属于她的胜利和得意!就算她的书卖不出去,就算那些买过她的书并狼吞虎咽地读过的人,现在有了新的心头好……这些已经全都不重要了。莎乐美·奥特本将东山再起,名声大噪。她的名字将刊登在每一份报纸上,她将会成为法庭审判时检举罪犯的重要证人。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张开了嘴巴,说道:“是在我去下面吃午饭的时候。我不怎么想吃饭——全都是因为最近发生的可怕的悲剧。呃,这个我就不说了。走到一半时,我想起有件东西落在房间里了,于是我让罗莎莉自己先去餐厅。所以她就走了。” 奥特本夫人停了一下。 门帘轻轻一动,像是有风吹进来。三个男人都没有注意到。 “我……呃……”奥特本夫人顿了顿,如履薄冰,可现在没有退路了,必须得继续下去,“我……呃,和船上的某个人——达成了一致。他……呃,把我需要的某个东西给我,但是我不想让女儿知道。在某种程度上,她让人很心烦——” 这段话说得不太好,不过等到上了法庭,她会说得更好的。 瑞斯抬了抬眉毛,询问地看向波洛。 波洛轻轻地点点头,做了一个“酒”字的口型。 门帘又动了动,在门帘和房门中间,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微弱的青钢色的光。 奥特本夫人接着说道:“我们商量好了。我到下面一层甲板的尾部,在那儿会发现有人在等我。我走在甲板上的时候,看见有一扇房门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看了看。就是这个女孩——路易丝·布尔热,随便叫什么吧。她好像在等什么人,看到是我,好像很失望地又回房间了。我没多想,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继续往前走,并从那个人手里拿到了那件东西。然后我开始往回走,走到拐弯处,看见有人敲这女仆的门,并且走了进去。” 瑞斯说:“那这个人是——” 砰! 爆炸声响彻整个房间,并伴有一股辛辣刺鼻的烟味。奥特本夫人缓缓地转向一旁,好像在最高级别的法庭里接受询问,接着,她的身体猛扑向前,啪的一声倒在地板上。就在她耳朵后面,鲜血从一个光滑的小圆洞里汩汩地流淌出来。 此刻大家完全呆住了。一阵沉默之后,波洛和瑞斯跳了起来。奥特本夫人的尸体有点碍事。波洛像只猫一样跳到门口,又跳到甲板上。瑞斯则弯下腰查看死者。 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在门槛前面的地面上扔着一把巨大的左轮手枪。 波洛往两旁匆匆看了看,甲板上仍然没有人。于是他迅速向船尾走去。拐弯的时候,他跟从反方向跑过来的蒂姆·阿勒顿撞在了一起。 “到底是怎么了?”蒂姆气喘吁吁地问。 波洛尖厉地问:“你跑来的时候看到什么人没有?” “看到人?没有。” “跟我过来。”他抓着年轻人的胳膊原路返回。这时候门口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罗莎莉、杰奎琳和科妮丽亚早就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还有人从观景舱里来到了甲板上——包括弗格森、吉姆·范索普和阿勒顿夫人。 瑞斯站在左轮手枪旁边。波洛转向蒂姆·阿勒顿。“你的口袋里有没有手套?” 蒂姆摸了摸口袋。“有。” 波洛抓过手套戴上,弯腰去检查左轮手枪。瑞斯也在检查。其他的人都屏住呼吸看着。 瑞斯说:“他没有走另外一条路。范索普和弗格森就坐在这层甲板的休息处,会看见他的。” 波洛回应道:“如果他去了船尾,那么阿勒顿先生就会看到。” 瑞斯指着左轮手枪说:“我们刚刚才看到过这把手枪,真是奇怪。不过还需要证实一下。” 他敲了敲彭宁顿的房门,没有动静。里面没人。他大步走到衣橱右边的抽屉前,猛地拉开。左轮手枪不见了。 “问题解决了,”瑞斯说,“那么,彭宁顿在哪儿?” 他和波洛走出房间,又回到甲板上。这时,阿勒顿夫人也走过来了。波洛迅速走到她面前。 “夫人,请你陪着奥特本小姐,照顾好她。她母亲已经被人——”他对瑞斯使了个眼色,瑞斯点点头,“打死了。” 贝斯纳医生连忙走过来。“上帝啊!又出什么事了?” 他们为他让开了路。瑞斯指了指舱房,贝斯纳走了进去。 “要找到彭宁顿。”瑞斯说,“左轮手枪上有指纹吗?” “没有。” 他们在下面的甲板那儿找到了彭宁顿,他正坐在小客厅里写信。他仰起了英俊的、刮得光光的脸。 “有新消息吗?”他问。 “你听见一声枪响了吗?” “啊,你们这么一说——我相信我刚才确实听到了砰的一声。可我做梦都没想到——谁被打死了?” “奥特本夫人。” “奥特本夫人?”彭宁顿十分震惊,“啊,你们让我很吃惊。奥特本夫人,”他摇摇头,“我一点都不明白。”他压低声音,“先生们,我觉得我们船上有个杀人狂。我们应该建立一套防御系统。” “彭宁顿先生,”瑞斯说,“你在这间屋里多久了?” “呃,让我想想,”彭宁顿轻轻地摸着下巴,“我觉得差不多有二十分钟了。” “没离开过?” “没有——肯定没有。”他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你要知道,彭宁顿先生,”瑞斯说,“奥特本夫人是被你的左轮手枪打死的。”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彭宁顿先生惊呆了。 “啊,先生们,”他说,“这件事非常严重——确实非常严重。” “对你而言的确非常严重,彭宁顿先生。” “我?”彭宁顿吃惊挑着眉毛,“可是,亲爱的先生们,枪响的时候我正静静地坐在这里写信。” “也许。有人能给你作证?” 彭宁顿摇摇头。“哦,没有——我不能这么说。可是,我跑到上面的甲板上打死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我究竟为什么要打死她?),然后再下来,还不能让别人看见,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白天的这个时候,总有很多人在上面甲板的休息处。” “那你如何解释凶手用了你的手枪?” “呃——恐怕这个要怪我自己了。上船后没多久,一天晚上大家在大厅里聊天,我记得当时是在谈论枪炮。我说过我出门旅行的时候总是带着一把左轮手枪。” “都有哪些人?” “呃,我不太记得了。我想大部分人都在那儿,反正人很多。”他慢慢地摇着头,“唉,没错,肯定怪我。” 他又继续说道:“先是琳内特,接着是琳内特的女仆,现在又是奥特本夫人。这根本没道理啊!” “有道理。”瑞斯说。 “是吗?” “是的。当时奥特本夫人正要说出她看见进了路易丝房间的是哪个人,还没说出口就被打死了。” 安德鲁·彭宁顿掏出一条精美的丝绸手帕擦了擦眉毛。“所有这些事都太可怕了。”他嘀咕着。 波洛说:“彭宁顿先生,我想跟你探讨一下这个案子里的某些问题。你可否半小时之后到我的房间来一下?” “我很高兴跟你谈谈。” 可他的声音一点都不高兴,脸色看着也不高兴。瑞斯和波洛对视一眼,离开了小客厅。 “这只狡猾的老魔鬼。”瑞斯说,“可他害怕了,对吧?” 波洛点点头。“是的,我们的彭宁顿先生现在可不怎么高兴啊。” 他们又回到了上面的甲板。阿勒顿夫人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一看到波洛就着急着冲他招招手。 “夫人?” “那个可怜的孩子!请告诉我,波洛先生,船上还有没有双人房间可以让我和她合住?我觉得她不能回到原来跟她母亲合住的房间了,可我住的是单人房。” “我们可以安排的,夫人,你人真好。” “这是应该的。而且我很喜欢这个孩子,一直很喜欢她。” “她是不是很难过?” “难过极了。她对那个讨厌的女人逆来顺受。这正是可悲之处。蒂姆说,他认为那个女人酗酒,对吗?” 波洛点点头。 “哦,可怜的女人,我想我们还是不要给她下结论了,可那个孩子肯定过得很痛苦。” “是的,夫人,她很骄傲,也很忠诚。” “没错,我喜欢这一点——我说的是忠诚。现在的人已经不讲究这个了。这个孩子的性格很特别——骄傲、矜持、倔强,可我觉得她内心深处充满了热情。” “我认为我把她交给了一位好心肠的夫人。” “嗯,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她的。她总喜欢紧紧地挨着我,那样子太惹人怜爱了。” 阿勒顿夫人回房去了。波洛则回到了凶案现场。 科妮丽亚仍然站在甲板上,两眼圆睁。她说:“我不明白,波洛先生,那个开枪打死她的人是怎么做到不让我们看见就跑掉的呢?”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杰奎琳附和着说。 “这个,”波洛说,“跟你想象中的魔术手段不太一样,小姐。这个凶手有三个方向可以跑掉。” 杰奎琳有些不解地问:“三个?” “他可能往左边跑,也可能是右边,但我没看出来还能往哪儿跑。”科妮丽亚困惑地说。 杰奎琳也皱着眉头,然后又松开了。 她说:“当然,在一个平面上他只能朝两个方向跑,但他还可以跑到垂直的那个平面上去。也就是说,虽然他不能往上跑,但是可以往下跑。” 波洛笑了。“你很聪明,小姐。” 科妮丽亚说:“我知道自己很笨,可我还是没明白。” 杰奎琳说:“亲爱的,波洛先生的意思是,他可以跳过栏杆,跑到下面的甲板上去。” “天哪!”科妮丽亚急促地说,“我从来没想到过。可他的动作肯定很快。我怀疑他能有那么快吗?” “他可以轻易地做到这一点。”蒂姆·阿勒顿说,“别忘了,一旦发生这种事,人们肯定会震惊几分钟的。一个人听见枪声,也会吓得一动也不动。” “这是你的亲身感受吗,阿勒顿先生?” “没错。我待在那里差不多有五秒钟,然后才奔向甲板。” 瑞斯从贝斯纳房间里走出来,下命令般地说:“请大家马上离开这儿,好吗?我们要把尸体抬出来。” 所有人都顺从地走开了,波洛也跟着走了。科妮丽亚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不会忘记这次旅行。三条人命……简直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听到这话,弗格森挑衅般地说:“这是因为你太文明了。你应该像东方人那样看待死亡:只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大惊小怪。” “你说得都对,”科妮丽亚说,“但他们没有受过教育,太可怜了。” “对,没受过教育,可这反倒是好事。教育让白种人失去了活力。看看美国——沉醉于文化的狂欢之中,真让人恶心。” “我觉得你是在乱说,”科妮丽亚的脸红了,“我每年冬天都会去听希腊艺术和文艺复兴的课程,还听过几次关于历史上著名女性的讲座。” 弗格森先生痛苦地咕哝道:“希腊艺术!文艺复兴!历史上的著名女性!听你这么说我真是恶心。重要的是将来,女人,而不是过去。船上死了三个女人,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们没损失!琳内特·多伊尔和她的钱!那个法国女仆——一条家养寄生虫。奥特本夫人——毫无用处的蠢女人。你以为谁会在乎她们的死活?我就不在乎。我认为这是一件大好事!” “那你就错了!”科妮丽亚冲他发火了,“听你说来说去的,好像除了你以外,其他人都不重要。我不喜欢奥特本夫人,可她女儿很爱她,对于母亲的死,她难过得要命。我不怎么了解那个法国女仆,但是我觉得在世界上某个地方,肯定也有人喜欢她。至于琳内特·多伊尔——哦,撇开别的不说,她本身就很可爱。她太美了,一走进房间就会让人心头为之一震。我自己不漂亮,所以就更加向往美。她——作为一个女人——就可以跟任何一件希腊艺术品相媲美。而且,任何美好东西的逝去,都是全世界的损失。就是这样!” 弗格森先生向后退了一步。他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拉着。 “我放弃了,”他说,“你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完全没有女人天生的那种嫉妒心。”他转向波洛,说,“你知不知道,先生,其实科妮丽亚的父亲是被琳内特·里奇卫的父亲给弄破产的?可是看到女继承人穿金戴银地来旅行,这女孩会恨得咬牙吗?不,她只是像一只温顺的小羊那样咩咩地叫着说:‘她好美啊!’我认为她甚至从来没生过她的气。” 科妮丽亚的脸红了。“我生过气——只是一会儿。你要知道,我父亲很可能是因为挫折而死去的,因为他没能做好自己的事业。” “只是一会儿!我的天啊!” 科妮丽亚忽然转过身盯着他。 “好,你刚刚不是说重要的是将来,而非过去吗?这一切难道不都过去了吗?现在已经都结束了。” “你难住我了,”弗格森说,“科妮丽亚·罗布森,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好的女人。你愿意嫁给我吗?” “别闹了。” “我是真的在向你求婚——尽管当着老侦探的面。波洛先生,你就是见证人。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向这位女士求婚的——这违背了我所有的原则,因为我不同意两性之间在法律上订立正式的婚约,但是我觉得她肯定不会接受其他形式的,所以只能是结婚。说吧,科妮丽亚,说你同意。” “我觉得你太荒唐了。”科妮丽亚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 “你不严肃。”科妮丽亚说道。 “你是说我的求婚,还是我本人不严肃?” “两方面都有,不过我说的是你的为人。你嘲笑所有严肃的事情——教育和文明,还有……还有死亡。你不可靠。” 她忽然不再说话,脸又红了,赶紧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 弗格森瞪着她的背影。“该死的女孩!我觉得她是说真的。她想要一个可靠的男人。可靠——见鬼了!” 他顿了顿,又好奇地问:“你怎么了,波洛先生?你好像陷入了沉思。” 波洛回过神来。 “我喜欢沉思,就是这样,喜欢沉思。” “思考死亡。《死亡是个循环小数》,波洛著。这是他著名的专题论文之一。” “弗格森先生,”波洛说,“你是个很无礼的年轻人。” “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喜欢攻击既定的制度。” “那么我是既定的制度吗?” “没错。你觉得那个女孩如何?” “罗布森小姐?” “是的。” “我认为她很有个性。” “你说得对,她很有思想。她表面上温顺懦弱,实则不然。她很有勇气,她——哦,我一定要娶这个女孩。我去跟那个老太太处一处,这个主意不错。就算她根本不同意,但也可能会对科妮丽亚有点作用。” 他拐了一个弯,走进观景舱。范·斯凯勒小姐像平时那样坐在角落里的位子上,显得更为傲慢。她在织毛衣。弗格森几步走到她跟前。赫尔克里·波洛悄悄走了进来,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小心地坐下,好像是在专心看杂志。 “你好,范·斯凯勒小姐。” 范·斯凯勒小姐抬了抬眉毛,马上又耷拉下来,冷冷地低声说道:“哦,你好。” “请听我说,范·斯凯勒小姐,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一谈,就是,我要娶你的表妹。” 范·斯凯勒小姐手里的毛线团掉在了地上,从这头一直滚到另一头。 她语气恶毒地说道:“年轻人,你疯了吧。” “绝对不是。我下定决心要娶她。我已经向她求过婚了!” 范·斯凯勒小姐冷冷地打量着他,那副思索的样子就像在看着一只奇怪的甲壳虫。 “真的吗?我猜是她让你来谈这个的。” “她拒绝了我。” “那是当然。” “一点都不‘当然’。我还会向她求婚,直到她同意。” “我可以向你保证,先生,我会采取行动避免我表妹受到这种迫害。” 范·斯凯勒小姐嘲弄地说道。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范·斯凯勒小姐只是抬了抬眉毛,然后用力拉扯着她的毛线团,想捡回来并且结束谈话。 “说吧,”弗格森先生坚持问道,“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我认为这非常明显,先生,呃——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弗格森。” “弗格森先生,” 范·斯凯勒小姐说出这个姓的时候表现出一副厌恶的样子,“任何这一类想法都是不可能的。”“你是说,”弗格森说,“我配不上她。” “我认为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我哪里配不上她了?” 范·斯凯勒小姐没有回答。 “我有两条腿、两条胳膊、健全的身体,还有非常明白道理的大脑。我有什么不好?” “社会地位这个东西是存在的,先生。” “社会地位就是个骗局!” 门开了,科妮丽亚走了进来。看到自己那可畏的表姐正跟那个自称是求婚者的人谈话,她立刻愣住了。 蛮横的弗格森转过头,龇牙咧嘴地说:“过来,科妮丽亚,我正在用最得体的方式向你求婚呢。” “科妮丽亚,” 范·斯凯勒小姐的声音很可怕,“你有没有怂恿这个年轻人?” “我——当然没有——没有,真的——我是说——” “你什么意思?” “她没有怂恿我,”弗格森帮着她说话,“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她确实没当面告诉我让我这么做,因为她心地太好了。科妮丽亚,你表姐说我配不上你。这当然是真的,但不是她说的那个意思。我在道德上的确不如你,但她的意思是我在社会地位上根本就比不过你。” “这一点,我想,科妮丽亚同样很清楚。” 范·斯凯勒小姐说。 “是吗?”弗格森追根究底地看着她,“你就是因为这个而不愿意嫁给我?” “不,不是。”科妮丽亚的脸红了,“如果——如果我喜欢你,我会嫁给你的,无论你是谁。” “可你不喜欢我?” “我——我认为你很蛮横。你说话的方式……你说的那些事……我从来没见过有谁像你这样,哪怕是一点点像。我——”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于是赶紧打住话头,跑出了观景舱。 “总的来说,”弗格森先生说,“这个开头还不算太糟。” 他仰靠在椅子上,双眼盯着天花板,不怎么体面地跷着腿,说,“我早晚会叫你表姐的。” 范·斯凯勒小姐气得直打哆嗦。“立刻离开这个房间,先生,不然我就按铃叫侍者过来。” “我花了钱买了票,”弗格森先生说,“他们不能把我从公共房间赶走。不过我愿意迁就一下你。” 他小声地唱着:“哟——嗬,一瓶朗姆酒。” 他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溜达到门口,走了出去。 范·斯凯勒小姐气得快要窒息了,她挣扎着站起来。 波洛小心地把脸从杂志后面露出来,跳起来收回了毛线团。 “谢谢你,波洛先生。麻烦你去叫鲍尔斯小姐过来——我觉得不太舒服——那个蛮横无理的年轻人。” “这人很怪,”波洛说,“他们家族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当然,是被惯坏了。他们喜欢跟风车搏斗。”他又随意地补充了一句,“我猜你认出他来了吧?” “认出来?” “称自己为弗格森先生。由于思想先进,他没有用自己的头衔。” “头衔?”范·斯凯勒小姐的语调很尖锐。 “没错,他就是年轻的道利什爵士。当然他很有钱,可他在牛津大学上学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左派。” 范·斯凯勒小姐的脸简直变成了相互矛盾的情绪作战的战场。她说:“这件事你知道多久了,波洛先生?” 波洛耸耸肩。“这里的一份报纸上有他的照片——我注意到了相似之处。后来,我发现他有一枚刻着盾形纹的图章戒指。哦,这毫无疑问,我可以保证。” 波洛很乐于观察那些相互矛盾的表情在范·斯凯勒小姐的脸上交战。最后,她礼貌地点点头。“非常感谢,波洛先生。” 波洛微笑着看着她走出观景舱。然后他坐了下来,表情重新变得严肃。他在自己的脑海中罗列出了一系列想法,还时不时地点点头。 “当然喽,”终于,他说道,“全部都吻合了。”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瑞斯发现他还在那儿坐着。 “嘿,波洛,怎么办?再过五分钟彭宁顿就来了,你来处理这件事吧。” 波洛迅速站起身。“先让范索普这个年轻人过来。” “范索普?”瑞斯一脸惊讶。 “是的,带他去我的房间。” 瑞斯点点头,走了。波洛则走回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瑞斯和范索普就到了。 波洛指着椅子示意他们坐下来,并拿出了香烟招呼他们。 “那么,范索普先生,”他说,“说说我们的事吧。我注意到你的领带和我朋友黑斯廷斯的一模一样。” 吉姆·范索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领带,有些困惑。 “这是o.e.的校友领带 。”他回答道。 “没错。你应该知道,虽然我是一个外国人,但我还算了解英国人的一些观点。比如,我知道‘能做的事’和‘不能做的事’。” 吉姆·范索普咧嘴笑了。“先生,现在我们一般不这么说了。” “也许吧,不过习惯还是延续下来了。校友领带仍然是校友领带,而且,有些特定的事情(就我的经验来说),是系这种领带的人不会去做的。范索普先生,其中一件事就是,你不认识的人在进行私人谈话的时候,如果人家没有要求你,那你就不应该干涉进来。” 范索普愣住了。 波洛继续说道:“但是前不久的一天,范索普先生,你就这么做了。几个人在观景舱内安静地处理一些私人事务,而你慢慢走近,显然是想偷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而且没过多久你就转身祝贺一位女士——琳内特·多伊尔夫人——说她的办事方式很稳健。” 吉姆·范索普的脸红了。波洛一刻不停地跟着说道:“范索普先生,这根本不是一个跟我朋友黑斯廷斯系同样领带的人能做出来的事!黑斯廷斯非常谨慎,死也不会这么做的。因此,把你的这一行为跟下面的事实联系起来,就是:你很年轻,但可以支付一次昂贵的旅行费用;你是一家乡村律师事务所的职员,因此也不可能特别富有;你身上也没有迹象表明生了大病需要去国外度假疗养。于是我就问自己——现在也问你——你登上这条船的原因是什么?” 吉姆·范索普猛地把头往后一靠。“我拒绝向你透露任何信息,波洛先生,我觉得你肯定是疯了。” “我没疯,我非常非常清醒。你的事务所在哪儿?在北安普顿,离沃德庄园不远。你想偷听的是什么谈话?是关于法律文件的谈话。你发表评论——显然,你说话时非常尴尬和不自在——目的是什么呢?目的就是阻止多伊尔夫人在没有读文件的情况下签字。”他停了停,“在这条船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紧接着又发生了两起。如果我进一步告诉你,打死奥特本夫人的枪是安德鲁·彭宁顿先生的,也许你就能明白,你有责任向我们提供你知道的情况。” 吉姆·范索普沉默了片刻,终于,他开口了。“你处理问题的方式非常奇怪,波洛先生,但我很欣赏你提出的那几点。不过,我提供不了什么确切的信息。” “你是说,这只不过是个有疑点的案子而已。” “是的。” “所以你认为说出来是不公平的?从法律上来看,你有可能是对的。不过这里不是法庭,瑞斯上校和我正在尽力追查凶手。任何对我们有帮助的信息都很有价值。” 吉姆·范索普又陷入了沉思。然后他说:“那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要来这儿旅行?” “我叔叔卡迈克尔先生是多伊尔夫人的英国律师。是他派我来的。他经手了很多夫人的事务,因此,他会经常跟安德鲁·彭宁顿先生通信。彭宁顿是多伊尔夫人的美国托管人。有几件小事(我不能逐一都列出来)让我叔叔怀疑,并非一切正常。” “简单说,”瑞斯说,“你叔叔怀疑彭宁顿是个骗子?” 吉姆·范索普点点头,微微一笑。 “你说得比我更加直接,不过基本上是正确的。彭宁顿编造了各种各样的借口,还有在基金的处理上,他所提出的某些表面上说得通的解释,都让我叔叔起了疑心。 “然而这只是他的一些初步怀疑,而且里奇卫小姐出人意料地突然结婚了,还去了埃及度蜜月。她结婚的消息让我叔叔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他知道,她回到英国之后,我们就会正式处理遗产并且移交给她了。 “可是,她在开罗写给我叔叔的一封信里,偶然提起了跟安德鲁·彭宁顿不期而遇的事。这加重了我叔叔的怀疑。他肯定彭宁顿目前也许走投无路了,想从她那儿获得签字,用来掩盖他侵吞财产的行为。因为我叔叔无法向多伊尔夫人提出确凿的证据,所以非常为难。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派我坐飞机直接来这儿,弄清楚情况。我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如有需要便当机立断——我向你保证,这是一个非常不愉快的任务。实际上,你刚才说的我偷听的那次谈话,我被迫表现得像个粗人!这很令人窘迫,但总的来说,我对结果还是挺满意的。” “你是说你让多伊尔夫人提高了警惕吗?”瑞斯问道。 “还不至于,但是我觉得自己吓了彭宁顿一跳。我相信,在此期间他不敢企图耍什么花招了,而且我希望能在这段时间里跟多伊尔夫妇混熟,这样就可以向他们传达某种警告。实际上,我希望能通过多伊尔先生达到这一目的。因为多伊尔夫人很依赖彭宁顿先生,如果贸然向她说明后者有问题,这将是十分尴尬的事情。但我跟她丈夫相处就比较容易了。” 瑞斯点点头。 波洛问:“范索普先生,你能否坦白地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要设置一个骗局,那你的目标是多伊尔先生还是多伊尔夫人?” 范索普淡淡一笑。“绝对是多伊尔先生。琳内特·多伊尔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而我认为她丈夫很容易相信别人,完全不懂得做生意,随时都会在虚线上签名,正如他自己所说。” “我同意。”波洛说,他看了看瑞斯,“这就是你要的动机。” 吉姆·范索普说:“这只是纯粹的猜测,而不是证据。” 波洛很轻松地回答道:“啊,我们会找到证据的。” “怎么找?” “可能是从彭宁顿先生那儿。” 范索普一脸怀疑。 瑞斯看看手表。“现在,他就要来了。” 吉姆·范索普心领神会,马上离开了。 两分钟之后,安德鲁·彭宁顿来了。他文雅地微笑着,只是双颊紧绷,而且他眼中的谨慎小心,泄露了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人,随时保持着警惕。 “嘿,先生们,”他说,“我来了。” 他坐下来,询问地看着他们。 “我们请你来这儿,彭宁顿先生,”波洛说道,“是因为很明显,你跟这个案子有一种特殊的直接利益关系。” 彭宁顿的眉头微微一皱。“是吗?” 波洛温和地说道:“当然了,就我所知,在琳内特·里奇卫还是个很小的小孩时,你就认识她了。” “哦,这个,”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抱歉,我刚才没弄明白。没错,今天上午我说过了,在琳内特还是个可爱的小婴儿时我就认识她了。” “你和她父亲是挚友吧?” “是的,梅尔休伊什·里奇卫和我非常亲密——非常。” “因为你们的关系如此亲密,所以他去世之前就指定你作为他女儿的业务监护人,和她所继承的巨额财产的托管人,对吗?” “当然,大致地说是这样的,”他又警惕起来,声音也更加小心谨慎了,“自然了,我并不是唯一的托管人,还有别人跟我一起。” “从那个时候算起,有谁已经去世了?” “他们中间有两个人已经去世了,还有一个,斯坦戴尔·克罗福德健在。” “你的合伙人吗?” “是的。” “就我所知,里奇卫小姐结婚的时候尚未成年,对吗?” “明年七月她才满二十一岁。” “按照通常的进展,到了那时她会自己来管理财产,对吗?” “是的。” “可是她的婚姻让事情忽然间发生变化了?” 彭宁顿的下巴绷得紧紧的,他咄咄逼人地冲他们抬着下巴。“抱歉,先生们,可这些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要是你不愿意回答——” “没有什么不愿意的。我并不在乎你们问我什么,但是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关系。” “哦,当然有了,彭宁顿先生!”波洛探身向前,一双绿色的眼睛像猫一样,“动机的问题。考虑到这一点,经济问题必须得算进去。” 彭宁顿阴森森地说:“按照里奇卫的遗嘱,在琳内特满二十一岁或者结婚以后,就要自行管理财产了。” “有什么条件吗?” “没有。” “我得到可靠的消息,这笔财产差不多有几百万。” “是有这么多。” 波洛轻声说道:“你的责任,彭宁顿先生,还有你合伙人的,都很重大啊。” 彭宁顿简略地说道:“我们习惯了承担责任。这件事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对此持怀疑态度。” 波洛语调中的某些东西刺痛了另一个人。他气愤地问道:“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波洛的回答坦率得可爱。“我怀疑,彭宁顿先生,琳内特·里奇卫闪电般迅速地结婚,这在你的办公室里引起了——惊慌失措。” “惊慌失措?” “我是这么说的。” “见鬼,你究竟想怎样?” “事情很简单。琳内特·多伊尔的业务是不是一切如常呢?” 彭宁顿站了起来。“够了,我说完了。”他走向门口。 “但是,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彭宁顿厉声说道:“毫无差池。” “听到琳内特·里奇卫结婚的消息,你震惊不已,立刻搭乘第一艘轮船飞奔到欧洲,然后又设计了一次表面看来是偶遇的埃及相会,不是吗?” 彭宁顿又折了回来,再次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绝对是在胡言乱语!我在开罗遇见琳内特的时候都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我很惊讶,她寄到纽约的信肯定是晚了一天,所以我没收到。之后这封信又转递给我,一星期之后我才收到。”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搭乘卡玛尼克号来这儿的。” “没错。” “这封信是在卡玛尼克起程后才到达纽约的吗?” “我还要重复几遍啊?” “奇怪了。”波洛说。 “有什么奇怪的?” “你的行李箱上没有卡玛尼克号的标签。最近的跨大西洋航行的标签是诺曼底号的。我记得,诺曼底号比卡玛尼克号晚两天起航。” 有那么一会儿,对面这位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眼神犹豫不决。 瑞斯上校也加入到对话中来,他的话很有说服力。 “算了吧,彭宁顿先生,”他说,“我们有很多理由相信你是乘坐诺曼底号来的,而不是像你之前所说的是乘坐卡玛尼克号。既然是这样,那就说明你离开纽约之前就收到了多伊尔夫人的信。否认这一点可没什么好处,因为去轮船公司核对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彭宁顿心不在焉地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在面具之下,他灵活的脑袋里正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我只能告诉你们了,先生们。你们的聪明令我望尘莫及,但我这么做是有道理的。” “毫无疑问。”瑞斯说得很简略。 “如果要我说出来,你们得为我保密。” “我认为你可以相信我们会处理得当的。当然,我们不会盲目地作保证。” “好吧——”彭宁顿叹了口气,“我愿意都说出来。在英国发生了一些不法行为,这让我非常担心。我不能用写信的办法来处理,唯一能做的就是亲自调查。” “你说的不法行为是什么?”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有人正在欺骗琳内特。” “被谁?” “她的英国律师。可是这类指控是不能到处乱说的,所以我决定马上过来处理这件事。” “我肯定你的警惕性是值得称赞的,可你为什么撒这个小谎,说没有收到信呢?” “唉,我问你们,”彭宁顿双手一摊,“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要商谈,或者说不出什么理由,我总不能过来打扰一对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吧。我想,让这次相遇看起来是偶遇是最好的办法。此外,我完全不了解她丈夫,也许他也卷入了这场骗局,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么说,事实上,你的行为纯粹是无私的。”瑞斯上校冷冷地说道。 “你说得对,上校。” 大家都沉默了。瑞斯看看波洛,这个小个子探身向前。 “彭宁顿先生,你说的话我们一个字都不信。” “该死,随便你们!可是见鬼了,你们到底相信什么?” “我们相信琳内特·里奇卫的婚姻让你在经济上陷入困境。你匆忙赶来是想找到解决困难的办法——也就是说,想办法争取时间。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你设法让多伊尔夫人在某些文件上签字——结果失败了。在尼罗河顺流而上的旅行中,你在阿布辛拜勒的峭壁顶上推下一块大圆石,差一点就砸中了目标——” “你疯了吧?” “我们相信在回程中也发生了类似事件。也就是说,有这么一个机会,既可以除掉多伊尔夫人,还可以把她的死因明确地归罪于另一个人。我们相信,而且知道,是你的手枪打死了一个女人,而她正要告诉我们一个人的姓名,她有理由相信这个人不但杀了琳内特·多伊尔,还杀了她的女仆路易丝——” “该死!”这声激烈的大喊打断了波洛滔滔不绝的话语,“你们想得到什么?你们疯了吗?我有什么动机要杀死琳内特?我又拿不到她的钱,钱是归她丈夫的。你们干吗不去盯着他?他才是获益人——不是我。” 瑞斯冷冷地说:“案发当晚,多伊尔被抢打中,腿部受伤,之后就在休息室没出去过。之后他一步也走不动,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两个人都是公正可靠的证人。西蒙·多伊尔不可能杀死他的妻子,也不可能杀死路易丝。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也没有杀死奥特本夫人。你心里跟我们一样明白。” “我知道他没有杀死她,”彭宁顿的声音稍稍镇定些了,“我只是想说,你们为什么老盯着我不放,她的死并不会让我得到什么好处。” “但是,亲爱的先生,”波洛的声音像猫一样轻柔,“换一种思路就不一样了。多伊尔夫人是个敏锐的生意人,十分熟悉自己的业务,能很快地看出任何一个小差错。她一回英国就会接管自己的财产,一旦接手,她必定会在某些事情上起疑心。但是,如果她死了,而她丈夫像你说的那样继承了财产,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西蒙·多伊尔先生只知道自己的妻子很有钱,对其他事情一无所知。他头脑简单,又容易轻信别人。把一堆复杂的文件放到他面前,用一大堆数字掩盖真正的问题,然后借口由于法律程序的要求和最近经济的不景气,账目问题要延迟解决。你会发现这很容易办到。我想对你而言,对付丈夫和对付妻子有着天大的差别。” 彭宁顿耸耸肩。“你们可真是——异想天开。” “时间会证明的。” “你说什么?” “我说,时间会证明的!这件事涉及三条人命——三起谋杀案。法律会要求对多伊尔夫人的全部财产进行最为严格的审查。” 看到对方的肩膀忽然垮下来,波洛知道自己赢了。吉姆·范索普的怀疑是很有根据的。 波洛继续说道:“你耍了花招——可惜输了。继续唬人是没用的。” “你们不知道,”彭宁顿喃喃地说道,“本来一切都很好,可就是这该死的暴跌——华尔街就像疯了似的。我已经准备卷土重来了,只要运气好,六月中旬就能挽回败局。” 他哆嗦着拿起一支烟,想点却没点着。 “我想,”波洛沉思地说,“推下那块大圆石头可能是一时冲动,你以为没有人看见你。” “那是个意外,我发誓那是个意外!”彭宁顿前倾着身子,面部扭曲,眼神惊恐,“我绊了一下,撞到了石头上,我发誓那个是意外……” 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忽然,彭宁顿站直了身子,虽然仍旧是个萎靡的男人,可他的战斗力在某种程度上又恢复了。他走向门口。 “你们不能把那件事推到我头上,先生们。那是个意外。我也没有开枪打死她。听见没有?这个你们也推不到我头上的——永远别想这么干。” 他离开了。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彭宁顿关上门走了。瑞斯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们的收获比预想的要多。承认了欺诈,承认了蓄意谋杀,不可能再深入一步了。一个人愿意或多或少地承认企图谋杀,可你无法让他招供实质性的问题。” “有时候可以做到。”波洛说,他的眼睛很梦幻——像猫一样。瑞斯好奇地看着他。 “有计划吗?” 波洛点点头,然后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列了出来。“阿斯旺的花园、阿勒顿先生的陈述、两瓶指甲油、我喝的那瓶酒、天鹅绒披肩、沾着血迹的手帕、留在案发现场的手枪、路易丝被杀、奥特本夫人被杀。对了,全都在这儿。彭宁顿没干,瑞斯!” “什么?”瑞斯大吃一惊。 “彭宁顿没干这件事。他是想做来着,没错。他甚至都试着去做了。可仅此而已。在这个案子中,有些条件是彭宁顿先生所不具备的。它需要大胆、迅速、手脚麻利、勇气、把危险置之度外,以及一个足智多谋、精打细算的大脑。彭宁顿没有这些特征。除非他知道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不然不会犯案。可这个案子不是没有风险的,而且风险很大!这就需要胆量。彭宁顿没有这个胆量,他只是很狡诈。” 瑞斯看着他,有种英雄之间惺惺相惜的感觉。 “你把每种情况都想过了吧?”他说。 “我觉得是,没错。还有一两件事,比如那份琳内特·多伊尔看过的电报,我想查清楚。” “天哪,我们忘了问多伊尔先生了,可怜的奥特本老妈过来的时候,他正跟我们说这个呢。我们还得再问问他。” “现在,首先,我想找另一个人谈一谈。” “谁?” “蒂姆·阿勒顿。” 瑞斯扬了扬眉毛。“阿勒顿?好吧,我们请他过来。” 他按了按铃,然后请侍者去传口信。 蒂姆·阿勒顿一脸困惑地走了进来。 “侍者说你想见我,是吗?” “是的,阿勒顿先生,请坐。” 蒂姆坐了下来。他很专心,但仍带些厌烦之色。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他的语气礼貌有余但热情不足。 波洛说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你能帮上忙。但我真正的要求是请你仔细听着。” 蒂姆的眉毛扬了扬,礼貌地表示自己很惊讶。“当然可以,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你完全可以相信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发出‘哦’‘啊’的赞扬声。” “这会让人很高兴的,‘哦’‘啊’都是一些有感染力的词。好啦,我们开始了。在阿斯旺遇见你们母子的时候,阿勒顿先生,我就被强烈地吸引住了。首先,我认为你母亲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人之一——” 疲倦的脸上闪过一丝光,浮现出一点表情来。 “她是——独一无二的。”他说。 “但是让我感兴趣的第二件事,是你提起的一位女士。” “是吗?” “是的,一位叫乔安娜·索思伍德的小姐。你知道,我最近总是听到这个名字。”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最近三年来,有几件珠宝盗窃案让伦敦警察厅伤透了脑筋。这些案子可以称之为集团盗窃,其方法都是一样的,就是用一件仿品换掉真品。我的朋友,杰普警探得出了结论,这些盗窃案不是一个人干的,而是由两个人巧妙地合作而成。根据作案人熟悉内部情况这一点,他深信窃贼具备较高的社会地位,最终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乔安娜·索思伍德小姐身上。 “受害人不是她的朋友,就是她认识的人,并且在每一个案子里,她要么把玩过珠宝,要么就是借戴过。而且,她的生活方式所带来的消费远远超过她的收入。从另一方面来看,真正的盗窃——也就是说替换活动——并不是由她来完成的。这一点很清楚。案发的时候她都不在英国。 “于是,杰普警探的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一个观点:索思伍德小姐曾经跟一家现代首饰行业协会有过接触。他怀疑她拿到珠宝之后,绘制了精细的图样,然后交给某些要价不高但不诚实的珠宝匠进行仿制。第三个步骤就是由另一个人成功掉包——这个人可以证明自己从来没有碰过这些珠宝,也跟任何珠宝仿品都没有关系。杰普对这个人的身份一无所知。 “你谈话中透露的某些信息让我很感兴趣。你在马略卡岛的时候,一枚戒指不见了。事实上,你也出现在招待客人过夜的家庭聚会里,那里发生了一起用仿品替换真品的事件。你和索思伍德小姐的关系密切。还有,很明显,你讨厌我的出现,试图让你母亲疏远我。当然,这可能仅仅是因为个人喜恶,但我不这么认为。你急于用和蔼可亲的外表来隐藏你的厌恶之情。 “好吧,琳内特·多伊尔被杀之后,大家发现她的珍珠项链不见了。你能理解,我马上就想到了你!不过我不太明白,假如就像我猜测的那样,你跟索思伍德小姐(她是多伊尔夫人的好朋友)合作的话,那么盗窃手法就是掉包而不是赤裸裸的偷走。可是,忽然间,珍珠项链又还了回来。我发现还回来的是仿品。 “于是我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窃贼。被偷走又被送回来的是项链的仿品——就是你之前用来换走真正珍珠的那件仿品。” 他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蒂姆深色的脸变得苍白。他不像彭宁顿那么富有斗争经验,他耐力不足。他极力维持着自己那种嘲弄的态度,说道:“真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怎么处理项链的?” “这一点我也知道。” 年轻人立刻变了脸色——被打败了。 波洛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那件东西只能藏在一个地方。我仔细想过了,而我的理智告诉我就是这样。阿勒顿先生,珍珠项链就藏在你房间里的那串木念珠之中。这串念珠的珠子是精雕细刻而成,我认为这是你特别制作的。这些念珠都可以打开,虽然别人看到时绝不会想到这一点。每颗念珠里都有一颗珍珠,用强力胶粘住。大部分警方搜查人员都很尊重象征宗教的东西,除非是有什么地方明显不对劲。你想到了这一点。我试图弄明白索思伍德小姐是如何给你仿品的。她必须这么做,因为你一听到多伊尔夫人会来这里度蜜月,就从马卡略岛赶过来了。我的推测是放在一本书里寄过来——在书的中间挖一个洞,书的两端是完好的,而邮局从来不打开书做检查。” 沉默——长久的沉默。然后,蒂姆平静地说:“你赢了。这原本是个好机会,但我还是输了。现在,我只能自食其果了。” 波洛微微点了点头。“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你了?” “看见我了?”蒂姆一惊。 “是的,就在琳内特被杀的那天晚上,有人在凌晨一点钟看到你从她房间里出来。” 蒂姆说:“听着——你该不会是认为……我没杀她!我发誓!我的处境太尴尬了,正好在她被杀的那个晚上……天哪,太可怕了!” 波洛说:“没错,你肯定忧虑过那么一阵子。但是,既然真相大白了,现在你可以帮帮我们。你偷项链的时候,多伊尔夫人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蒂姆嗓音沙哑,“真的,波洛先生,我不知道!我设法弄清了她晚上放项链的地方——就在床边的小桌子上。我偷溜进去,在桌上轻轻地摸索到项链,放下假的,又溜了出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睡着了。” “你有没有听见她的呼吸声?你肯定要仔细听一下吧?” 蒂姆认真地想了想。 “当时非常安静——真的很静。不,我不记得有没有听见她的呼吸声。” “空气中有没有一种烟火的气味,就像刚开过枪后散发出来的那样?” “我觉得没有。我不记得了。” 波洛叹口气。“那我们没什么进展。” 蒂姆好奇地问道:“看见我的那个人是谁?” “罗莎莉·奥特本。她从船的另一边走过来,刚好看见你从琳内特的房间出来,回了自己房间。” “那么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吧。” 波洛温和地说:“抱歉,她并没有告诉我。” “那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当我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她说什么人也没看见。她撒谎了。” “可是为什么?” 波洛用一种超然的语气说道:“也许,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凶手。看上去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那么,我认为她就更有理由告诉你了。” 波洛耸耸肩。“看起来,她不是这么想的。” 蒂姆的语气很古怪:“她是个不寻常的女孩。肯定跟她妈妈相处得不好。” “是的,她过得不开心。” “可怜的女孩。”蒂姆嘀咕着,转而看着瑞斯。 “好了,先生,接下来做什么?我承认我从琳内特房间拿了珍珠,而且你们可以从你们推测的地方找到它。我是有罪。至于索思伍德小姐,我可没有承认任何事。你没有对她不利的证据。怎么拿到假项链是我自己的事。” 波洛咕哝道:“态度正确。” 蒂姆有些幽默地说:“永远都绅士!” 他又补充道:“也许你能想象得到,当我母亲对你产生好感的时候,我是多么烦恼。我并不是那种心肠狠毒的罪犯,当然不会在冒险作案之前,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跟著名侦探亲密地聊天。也许有人觉得这样很惬意,可我不是。坦白说,我都快要打退堂鼓了。” “但不足以让你放弃作案吧。” 蒂姆耸耸肩。“还没到那个程度。早晚都得做这件事。我在这条船上找到了一个最佳机会——她和我的房间中间只隔了两间,而且琳内特正忙于处理自己那些麻烦事,不太可能注意到珍珠已经被换掉了。” “我对此表示怀疑——” 蒂姆警觉地抬头看着波洛。“你是什么意思?” 波洛按了电铃。“请奥特本小姐到这儿来一下吧。” 蒂姆皱了皱眉,没说话。一个侍者走进来,接到口信便走了。 几分钟之后罗莎莉来了。一双因为刚刚哭过而通红的眼睛,看到蒂姆之后变得更大了。原来她身上的那种怀疑和蔑视已经消失了。她坐了下来,温和地看着瑞斯和波洛。 “很抱歉打扰你,奥特本小姐。”瑞斯很礼貌地说道。他有点生波洛的气。 “没关系。”女孩低声说道。 波洛说:“还有一两个问题需要弄清楚。我问过你,今天凌晨一点十分在右舷甲板上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你说没有。虽然你没能帮助我,但幸好我已经找出真相了。阿勒顿先生已经承认自己昨天晚上去过琳内特·多伊尔的房间了。” 她瞥了一眼蒂姆。蒂姆一脸冷峻,简单点了点头。 “我说的时间对吗,阿勒顿先生?” 阿勒顿回答道:“很对。” 罗莎莉瞪着他——嘴唇哆嗦着——终于张开了…… “可是你没有——你没——” 他飞快地说道:“是的,我没杀她。我是个小偷,但不是杀人凶手。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所以你还是知道为好。是我偷了她的珍珠项链。” 波洛说:“阿勒顿先生的说辞是,昨天晚上他进了她的房间,用仿品换走了真的珍珠。” “是吗?”罗莎莉问道。她的眼神流露出严肃、悲伤和稚气,还带着一种质问。 “是的。”蒂姆说。 一阵沉默。瑞斯上校心神不宁地扭动着身子。 波洛的语气很奇怪。“就像我说的,阿勒顿先生的话部分地被你证实了。也就是说,有证据能证明他昨天晚上溜进了琳内特·多伊尔的房间,不过没有证据能证明他这么做的原因。” 蒂姆瞪着他。“可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 “呃——你知道我拿了珍珠。” “当然,我知道你拿了珍珠,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拿的。也许是在昨天晚上之前……刚才你说过,琳内特没有注意到那是个仿品。我就不会这么肯定。万一她注意到了呢?万一她连是谁干的都知道了呢?万一她昨天晚上威胁你要揭发这件事,而你又知道她确实打算这么做……万一你听见了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和西蒙·多伊尔在大厅里的吵闹,等到里面没人了,你偷偷进去拿了手枪,等了一个小时,等全船都安静下来之后,悄然走进琳内特·多伊尔的房间,想要确保将来不会再有什么风险……” “天哪!”蒂姆大喊。铁青色的脸上,一双因备受折磨而痛苦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波洛。 波洛继续说道:“可是有个人看见你了,就是路易丝这个女孩。第二天,她找到你,勒索你。你必须给她一大笔钱,不然她就会说出去。你意识到,勒索意味着一切都要毁了。你装作同意了,说好在午饭之前拿着钱去她房间。然后,就在她数钱的时候,你刺死了她。 “可这次你的运气仍然很差。有个人看见你走进她的房间了,”他半转过身对着罗莎莉,“就是你母亲。你不得不又采取行动——危险而愚蠢的行动——可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你听彭宁顿谈论过自己的手枪,于是溜进他房间,拿了手枪,在贝斯纳医生房门口听着,不等奥特本夫人说出你的名字就打死了她。” “不!”罗莎莉大喊,“他没做,他没做!” “接着,你做了唯一能做的事——跑到船尾那儿绕过去。我从你后面跑过来的时候,你转过身,假装是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你是戴着手套去拿手枪的,所以我问你要手套的时候,你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蒂姆说:“我对上帝发誓,你说的全都是假的,没一句是真的。”可他说话的声音又颤抖又不自信,根本没有说服力。 就在这时,罗莎莉·奥特本让大家吃了一惊。 “这当然不是真的!而且波洛先生知道这不是真的。他这么说是出于某个目的。” 波洛看着她,嘴边泛起一丝笑意。他摊开双手,表示认输。 “小姐你很聪明……但你同意——这是个好想法吧?” “到底……”蒂姆开了口,怒火中烧。但是波洛抬起了一只手。 “这个案子对你很不利,阿勒顿先生。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现在,我告诉你一些开心的事。我还没去你房间检查念珠。如果现在就去,可能查不到什么。而且,既然奥特本小姐坚称自己昨天晚上并没有在甲板上看见过任何人,啊,那就没有证据可以指控你了。珍珠是被一个有盗窃癖的人拿走又送回来的,就在门口桌上的小盒子里,如果你愿意跟小姐一起去查看一下的话。” 蒂姆站起来,立在那儿,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终于开口时,虽然话不多,或许他的听众还是满意的。 “谢谢,”他说,“你不需要再给我第二次机会了。” 他为女孩拉开门,她走了出去。蒂姆拿起小纸盒也跟着出去了。 他们肩并肩走着。蒂姆打开小纸盒,拿出假珍珠,用力远远地扔进了尼罗河里。 “这下好了,”他说,“假的没了。我把盒子还给波洛的时候,真的就会在里面。我可真是蠢透了!” 罗莎莉小声地问:“你怎么会做这种事?” “你是说,我是怎么开始的,对吗?哦,我也不知道。无聊——懒惰——觉得好玩。这种谋生之道远比那种一辈子忙活一份工作有吸引力得多。也许你会觉得很卑鄙,但这种事情很有诱惑力——主要是冒险性,我觉得。” “我想我明白一点了。” “没错,可你永远也不会干这种事!” 年轻的罗莎莉严肃地低下头想了一会儿。“不,”她简单地说,“我会。” 他说:“哦,亲爱的——你太可爱了……可爱得不得了。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昨晚看见我了?” “我想——也许他们怀疑你。”罗莎莉说。 “那你怀疑我吗?” “不,我不相信你会杀人。” “对,我生来就不是杀人的那块料。我只是一个可悲的小偷而已。” 她害羞地伸出一只手碰了碰他的手臂。“别那么说……” 他抓住她的手。“罗莎莉,你会不会——你懂我的意思吗?或者你会永远蔑视我、责备我?” 她微微一笑。“你也可以责备我……” “罗莎莉——亲爱的。” 但是她踌躇了一小会儿。“那个——乔安娜?” 蒂姆突然大喊起来:“乔安娜?你跟我妈妈一样坏。我根本不在乎乔安娜,她长了一张马脸和一双带着掠夺性的眼睛。一个极其丑陋的女人。” 接着,罗莎莉说道:“你母亲永远都不需要了解这件事。” “我不确定,”蒂姆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我得告诉她。你知道,我妈妈很宽容,她能应付各种变故。是的,我要打破她对我的猜测。要是她知道我和乔安娜之间只不过是一种合作关系,她肯定会松一口气的,然后就会原谅我其他的错误。” 他们来到阿勒顿夫人的门前,蒂姆使劲敲了敲门。门开了,阿勒顿夫人站在门槛上。 “罗莎莉和我——”蒂姆欲言又止。 “啊,亲爱的孩子们。”她把罗莎莉拥进怀里,“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我一直希望——可蒂姆总是很讨厌……假装自己不喜欢你。但是我当然能看出来!” 罗莎莉断断续续地说:“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一直都是。我曾希望……希望……” 她说不下去了,幸福地靠在阿勒顿夫人的肩上抽泣起来。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等蒂姆和罗莎莉带上门走出去之后,波洛略带歉意地看着瑞斯上校,上校则一脸不快。 “你赞成我这个小小的安排吧?”波洛语气恳切,“这不正规——我知道不正规,是的——可我对于人类的幸福是非常关心的。” “却不关心我的。”瑞斯说。 “那个姑娘,我很爱惜她。她爱那个年轻人。他们很般配。她有他所不具备的坚强,他母亲也喜欢她。一切都非常合适。” “实际上,这桩婚事是上帝和赫尔克里·波洛安排的。我所能做的事不过是接受原物归还,因而不再起诉。” “但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告诉你,所有这些只不过是我个人的猜想。” 瑞斯忽然咧开嘴,乐了。 “我没问题。”他说,“我可不是一个死板的警察,感谢上帝!我敢说这个傻小子会立刻改过自新的。那个女孩是好女孩。可我抱怨的是你对我的态度!我是个有耐心的人,可耐心也是有限度的!你到底知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船上犯下了三件凶杀案?”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你以为我只是把这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当做消遣吗?你是不是很气恼?可这不是消遣。曾经有一次,我参加了一个专业的考古探险队——并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挖掘的时候,在从地下面挖出古物之前,必须先小心地清理掉那些附在它上面的东西。刮除松软的泥土,用刀子这儿刮刮那儿刮刮,直到你的目标显现出来,然后进行绘图或拍照,这样才不会受到其他东西的干扰。这就是我一直努力去做的:清除外表的杂质,以便发现真相——赤裸而闪亮的真相。” “那好,”瑞斯说,“让我们找一找这赤裸而闪亮的真相。不是彭宁顿,不是年轻的阿勒顿,我猜也不是弗利特伍德。换换花样吧,说一说是谁干的。” “我的朋友,我正打算告诉你呢。” 有人在敲门。瑞斯低沉地咒骂了一句。来的是贝斯纳医生和科妮丽亚。后者显得很心烦。 “啊,瑞斯上校,”她大声说道,“鲍尔斯小姐刚刚告诉了我玛丽表姐的事。这是最可怕的打击。她说自己再也无法承担这个责任了,还说我最好知道这些,因为我也是家庭成员。一开始我简直无法相信,可是这位贝斯纳医生真的很厉害。” “不,不。”这位医生谦虚地反对着。 “他很好心,详细地对我解释说人们是多么身不由己。在他诊所里就有盗窃癖的病人。他告诉我这多半是根深蒂固的神经性官能症造成的。” 提及这些词的时候,科妮丽亚的语气很是敬畏。 “这种病扎根于人的意识之中,有的是因为儿时的一件小事引发的。他帮助病人回忆起这件小事,从而治好了他们。” 科妮丽亚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可是我非常担心这件事会传扬出去。在纽约,这是非常可怕、非常恐怖的一件事。唉,所有的小报都会争前恐后地报道。玛丽表姐、妈妈和其他人——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瑞斯叹了口气。“别担心,”他说,“这里是‘沉默房间’。” “抱歉,我没听清,上校。” “我是说,只要不是凶杀案,其他的事情都不会传扬出去的。” “啊!”科妮丽亚十指紧扣,“这我就大大地放心了。我刚才都担心死了。” “你的心肠太软了,”贝斯纳医生慈爱地轻拍她的肩膀。他又对其他两个人说道:“她天生敏感、善良。” “哦,我没那么好。你过奖了。” 波洛小声问道:“后来你又看到弗格森先生没?” 科妮丽亚脸红了。“没有——可是玛丽表姐老说起他。” “看样子,这个年轻人出身高贵。”贝斯纳医生说,“我必须承认,表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他的衣服都很糟糕,完全看不出来是个有教养的人。” “你怎么看,小姐?” “我觉得他肯定是有些妄想。”科妮丽亚说道。 波洛转向医生。“你的病人怎么样了?” “哦,他还算好。我刚刚还让德·贝尔福特小姐别担心呢。我发现她陷入了绝望之中,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那家伙只是在今天下午体温有些高而已,可这没什么。太厉害了,他居然退烧了。他让我想起我们那儿的村民,身体强壮得像头牛,虽然受了重伤,自己却完全不在乎。多伊尔先生也是这样。他脉搏正常,体温只是稍微有些偏高。我认为那位女士的担心是多此一举。不管怎样,这事儿有些荒谬、不真实:前一分钟你开枪打中了这个男人,下一分钟就为了他的伤势而歇斯底里了。” 科妮丽亚说道:“她很爱他,你要知道。” “啊,可这也太不理智了。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会开枪打死他吗?不会的,因为你是有理智的。” “无论如何,我可不喜欢开枪杀人这种事。”科妮丽亚说道。 “你当然不喜欢,你是个柔弱的姑娘。” 瑞斯打断了医生的高度赞扬。“既然多伊尔先生的身体没什么大碍,那我就可以继续今天下午没有完成的谈话了。他正要告诉我一封电报的事。” 贝斯纳医生庞大的身躯来回晃动着。 “哦,呵呵,太有趣了。多伊尔先生也跟我说过。这是一封关于蔬菜的电报——土豆、洋蓟、大葱——啊,你说什么?” 瑞斯控制住自己的惊讶,在椅子里坐直了身体。 “天哪,”他说,“就是这个!理查蒂!” 他看了看三个大惑不解的人。 “一种新密码——曾经在南非叛乱中使用过。土豆指的是机关枪,洋蓟是烈性炸药,等等。理查蒂就跟我一样根本不是什么考古学家!他是一个危险的煽动者,杀过很多人,我发誓他这次肯定又杀人了。你知道,多伊尔夫人误打误撞拆了那封电报,要是她把内容告诉了我,理查蒂的计划就玩儿完了!” 他转向波洛。“我说得对吗?”他问,“是理查蒂吗?” “他是你要找的人,”波洛说,“我一直觉得他有问题。他的台词说得太顺溜了,虽然很有考古学家的气场,可他没有人性。” 他顿了顿,又说:“但杀死琳内特·多伊尔的并不是理查蒂。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知道了这件杀人案的前半部分,现在则知道了后半部分。画面完整了。不过,虽然我知道事情发生的过程,可我并没有证据。理论上令人满意,实际上则不尽然。唯一的希望就是凶手自己坦白。” 贝斯纳医生怀疑地耸耸肩。“啊,可那……那就是个奇迹了。” “我不这么认为,在这种情形下不是。” 科妮丽亚大声说:“那又是谁呢?你不打算告诉我们吗?” 波洛平静地看了三个人一圈。瑞斯带着讽刺意味地笑着;贝斯纳仍旧是一脸怀疑;科妮丽亚嘴巴微张,眼神急切地盯着他。 “好吧,”他说,“我承认自己喜欢有观众在场。我很虚荣,你们知道,我自负,自高自大。我想听到的是:‘看赫尔克里·波洛多聪明啊!’” 瑞斯在椅子里动了动。 “那好,”他礼貌地问道,“赫尔克里·波洛到底有多聪明?” 波洛有些难过地左右晃着脑袋。“一开始,我很傻——简直难以置信。我的绊脚石是手枪——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的手枪。为什么手枪没有留在案发现场?凶手的意图是嫁祸给她,可为什么又把手枪拿走了呢?我很蠢,设想了很多种理由,可真正的理由非常简单:凶手拿走手枪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你和我,我的朋友,”波洛的身体微微向瑞斯倾斜着,“我们是带着一种先入为主的想法开始调查的。这个想法就是:作案是出于一时冲动,而非预谋。有人想杀死琳内特·多伊尔,当他看到所有不利因素都指向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的时候,就借机行凶了。因此,接下来,凶手听到了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和西蒙·多伊尔的吵闹,在所有人都离开大厅之后拿走了那把手枪。 “我的朋友,如果这个先入为主的想法是错的,那这个案子就面目全非了。可是,这种想法确实是错误的!这并非一时冲动而实施的犯罪,恰恰相反,是精心策划的,时间掐得非常精确,所有的细节都是精心考虑过的,甚至包括案发当晚在赫尔克里·波洛酒瓶里面下药! “事实就是这样。我被弄得昏睡过去,所以就不可能干涉那天晚上的事情了。我是刚刚才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我喝葡萄酒——跟我在一张桌子上的其他两个人一个人喝威士忌,另一个喝矿泉水。偷偷在我的酒瓶里放一点无害的安眠药是再容易不过的了——这些酒瓶天天放在桌子上。不过我以前排除了这个想法。那天出奇的热;我一反常态地觉得很累,睡得很沉,完全不像平时那样容易被惊醒。这倒也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你们知道,我那时候还被那个先入为主的想法所影响。但如果我被下药了,就说明了这是有预谋的。也就是说,七点半开始吃晚饭之前,已经有人打算作案了。可是(按照那个先入为主的想法),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先入为主的想法所遭受的第一个打击,是我们从尼罗河里把手枪捞了出来。首先,如果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那手枪就绝对不应该被扔进河里……而且还有更进一步的一点。” 波洛转向贝斯纳医生。 “贝斯纳医生,你检查过琳内特·多伊尔的尸体,应该记得伤口周围有烧焦的痕迹。也就是说,开枪之前手枪是紧贴着头部的。” 贝斯纳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不过,手枪被发现的时候,被一块天鹅绒披肩包着,而披肩上有明显的子弹穿透的痕迹。这么做可能是想减弱枪声,但是,如果子弹是经过了披肩射出去的,那死者的皮肤上就不应该留下烧焦的痕迹。所以,透过披肩射出的那一枪不可能是打死琳内特·多伊尔的那一枪。会不会是另外一枪呢——杰奎琳·德·贝尔福特朝西蒙·多伊尔开的那枪?不是,因为当时有两位目睹了枪击的证人,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于是,从表面上看,好像有第三枪——不过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但是,这把手枪只发射过两枪,根本没有第三枪的迹象或线索。 “这样,我们就面对着一个非常奇怪,并且无法解释的现象。下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在琳内特·多伊尔房间里我找到了两瓶指甲油。如今的女士们会经常更换她们指甲的颜色,可是到目前为止,琳内特·多伊尔的指甲一直都是深红色。另一瓶指甲油上的标签是玫瑰色,可里面剩下的几滴液体却不是玫瑰色,而是鲜红色的。我很好奇,于是打开闻了闻,发现并不是那种强烈的梨汁气味,而是闻着像醋的味道!也就是说,这表明瓶底的这一两滴液体是红墨水。当然,没有道理说多伊尔夫人不应该有红墨水,可是,红墨水难道不是应该放在墨水瓶里的吗?这表明它跟包着枪的那块手帕上的淡红色血迹有一定的关系。红墨水很容易清洗,不过会留下淡淡的红色痕迹。 “也许我应该能从这些细枝末节中发现真相,但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使得所有的怀疑都显得多余了。路易丝·布尔热的被害表明她曾经勒索过凶手。不仅仅因为她手里拿着的那张一千法郎的一角,而且我还想起了今天早上她那几句颇有深意的话。 “仔细听好,因为这是整件事的关键。我问她前一天晚上有没有看到什么,她的回答很奇怪:‘当然,如果我当时睡不着觉,或者爬上了楼梯,那么也许会看见这个恶魔进出夫人的房间……’那么,这话到底向我们传达了些什么?” 贝斯纳苦苦思索着,连鼻子都皱起来了。他马上回答道:“她是在说她确实上过楼梯。” “不,你并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是在暗示什么?” “可是,为什么要暗示我们呢?如果她知道谁是凶手,那她可以有两种途径,一是直接告诉我们真相,二是完全不做声,只透露给相关的那个人,以便勒索一笔钱财,作为封口费。可她没这么做。她既没有马上说‘我什么人也没看见,我睡着了’,也没说‘是的,我看见某个人了,然后怎样怎样’。为什么要说那些意味深长、模糊不清、冗长无聊的话呢?当然,理由只有一个!她正在对着凶手暗示什么,因此凶手必定在场。可是,除了我和瑞斯上校,只有两个人在那儿——西蒙·多伊尔和贝斯纳医生。” 医生咆哮着跳起来。 “哎呀!你在说什么呢?是在控告我吗?又来了?可这很荒谬——卑鄙至极。” 波洛语气尖锐地说道:“安静。我正在告诉你我那时是怎么想的。让我们保持客观。” “他的意思是,现在他认为不是你。”科妮丽亚安慰他说。 波洛继续飞快地说道:“所以,明摆着——凶手就在西蒙·多伊尔和贝斯纳医生中间。可是,贝斯纳杀琳内特·多伊尔的理由是什么?就我所知,没有理由。那么西蒙·多伊尔呢?根本不可能!很多证人都发誓说那天晚上发生吵闹之前,多伊尔没离开过大厅。之后他受了伤,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去作案。关于这两点,我有没有足够的证据呢?是的,关于第一点,我有罗布森小姐、吉姆·范索普和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的证词;关于第二点,我则有贝斯纳医生和鲍尔斯小姐作证。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所以,贝斯纳肯定是凶手了。支持这种推论的事实是,女仆是被人用手术刀刺死的。但另一方面,贝斯纳曾有意让大家注意到这个事实。 “接下来,朋友们,我想明白了第二个绝对不容置疑的事实。路易丝·布尔热的暗示不可能是针对贝斯纳医生的,因为她完全可以选择任何方便的时间私下里告诉他这件事。有一个人,而且只有一个人,使她不得不这么做——西蒙·多伊尔!西蒙·多伊尔受了伤,身边总是有一个医生在照顾着,而且还留在医生的房间里。她正是因为这个,才冒着风险说了那些话,以防万一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还记得她转向他,继续说道:‘先生,我求你——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该怎么说?’他回答道:‘我的好姑娘,别犯傻了,没人认为你听见或看见了什么。你不会有什么事的,我会照顾你,没人会向你问罪。’这就是她想要的保证,并且她也得到了!” 贝斯纳狠狠地哼了一声。 “啊!这太蠢了!你觉得一个人骨折了,腿上夹着夹板,他还能在船上走来走去,并且用刀子杀死人吗?我跟你说,西蒙·多伊尔不可能离开我的房间。” 波洛温和地说:“我知道,是这样的。这是不可能的。可这又是真的!在路易丝·布尔热的话的背后,只有一个符合逻辑的含义。 “所以我又回到开始,根据这一新发现回顾了作案经过。有没有可能在吵架之前西蒙离开过大厅,可是其他人忘了,或者没有注意到?我觉得没有这个可能。那么,贝斯纳医生和鲍尔斯小姐的证词可以忽略不计吗?我觉得也不可能。但是,我记得,在这两者中间有一个缺口。西蒙一个人在大厅待了差不多有五分钟,而贝斯纳医生的证词只能证明在那段时间之后的事。在这五分钟里,我们只有一些视觉现象提供的信息,虽然这看起来也很有说服力,但不再那么确定了。先不说假设,我们究竟看到了些什么呢? “罗布森小姐看到的是德·贝尔福特小姐开了枪,西蒙倒在椅子里,用手帕捂着自己的腿,手帕慢慢洇红了。范索普先生听到和看到的是什么?他听见一声枪响,看到多伊尔先生用一块染红了的手帕捂着自己的腿。那时又发生了什么事?多伊尔先生非常坚持德·贝尔福特小姐应该被带离此处,而且不应该独自待着。之后,他建议范索普应该去找医生来。 “于是,罗布森小姐和范索普先生扶着德·贝尔福特小姐走出大厅,接下来的五分钟人人都忙作一团,而且都在甲板的左舷——因为鲍尔斯小姐、贝斯纳医生和德·贝尔福特小姐的房间都在左舷。西蒙需要的只是两分钟而已。他从长椅下面拿起手枪,脱了皮鞋,像只野兔一样悄无声息地飞快沿着右边甲板跑去,进入妻子的房间,趁她熟睡之际悄悄靠近,对着头部开了一枪,把装有红墨水的瓶子放回她的盥洗台上(这个不应该在他身上被发现),再跑回去,拿起他事先悄悄塞进椅子下面做准备的、范·斯凯勒小姐的天鹅绒披肩,包住手枪,对着自己的腿开了一枪。他倒进靠窗的椅子里(这次是真疼了),打开窗户,把手枪(被那块泄露秘密的手帕包着,外面再包上披肩)扔进了尼罗河中。” “不可能!”瑞斯说。 “不,朋友,不是没有可能。别忘了蒂姆·阿勒顿的证词。他听见砰的一声,然后是溅水声。他还听见了别的声音——一个人的跑步声——一个人跑着经过他的房间。可这个时候没人会沿着甲板跑步。他听到的是只穿了袜子跑过他房间的西蒙的脚步声。” 瑞斯说:“我还是觉得不可能。没人能在转眼之间就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特别像多伊尔这样的人,他反应迟缓。” “可他的身体十分敏捷灵巧!” “是的,可他不可能设计好这整件事。” “但这并不是他想出来的,我的朋友。这就是我们弄错的地方。看上去这是一时冲动而犯下的罪行,可这不是。就像我说的,这案子经过了巧妙的计划和深思熟虑。西蒙的口袋里有一瓶红墨水并非偶然。不,这是事先计划好的;他随身带着一块单色的、无标记的手帕并非偶然;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用脚把手枪踢进长椅下面也并非偶然,因为放在那儿就不会有人看见,而且只有事后才能想起来。” “杰奎琳?” “是的,这是由两个人合作的谋杀案。是什么给西蒙的不在场证明提供了证据?杰奎琳开的那一枪。又是谁给杰奎琳的不在场证明提供了证据呢?是西蒙坚持必须有一个护士整夜陪在她身边。因此,把二者综合起来,你就能得到想要的特征了——冷静、足智多谋、有计划的头脑,也就是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的大脑,再加上一个可以凭借惊人的速度,把握正确的时间去执行计划的人。 “如果用正确的方法看待这件事,那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西蒙·多伊尔和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原本是一对恋人。如果意识到他们现在仍旧是恋人,那一切都清楚了。西蒙杀死有钱的妻子之后,就可以继承她的财产,过一阵子再娶他的旧情人。所有这些都很巧妙。杰奎琳对多伊尔夫人的不断骚扰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西蒙要假装很愤怒……然而,也会有漏洞。有一次他跟我说起过有占有欲的女人,我本来应该想到,他说的是自己的妻子,而不是杰奎琳。还有他在公开场合对自己妻子的态度。像西蒙·多伊尔这样一个普通的、笨嘴拙舌的英国人,如果要表达自己的感情,那会很窘迫的。西蒙不是一个真正的好演员,他那表达深爱的方式有些过头了。我跟杰奎琳小姐的那场谈话也是,那时她就假装有人在偷听。可我什么人也没看见,并且根本就没有人!但是后来这变成了一件非常有用的事情,可以转移注意力。再后来,一天晚上,在这条船上,我原本以为听见的是西蒙和琳内特在我房间外面说话,他说:‘现在必须做个了断。’没错,说这番话的正是西蒙·多伊尔,可对方却是杰奎琳。 “最后一幕是精心策划好的,并且算准了时间。有为我准备的安眠药,以防我插手此事。罗布森小姐被选来作为证人。德·贝尔福特小姐那夸张的悔恨和歇斯底里制造出了足够多的噪声,免得人们听到枪声。天哪,这个主意真是妙。杰奎琳说她开了枪打中了多伊尔,罗布森小姐也这么说,范索普也这么说——而且在检查西蒙的腿时,他的确受伤了。一切都很符合!两个人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当然,这是以西蒙承受一定的痛苦和冒着生命危险为代价的。他的伤口必须让他无法行动。 “后来,计划出了问题。路易丝·布尔热醒了,她上了楼梯,还看见西蒙跑进妻子房间又跑了出来。第二天,她很容易就能把发生的几件小事拼凑起来。于是,在贪婪的驱动下,她勒索了封口费,并且因此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但是多伊尔先生不可能杀了她啊?”科妮丽亚表示反对。 “没错,这是另外一个同伙动的手。西蒙要求尽快见到杰奎琳,甚至示意我出去,好单独跟她说话。就在那时,他告诉了她新的危险。他们必须采取行动。他知道贝斯纳医生的手术刀放在哪儿。行凶完毕之后,擦干净再放回原处就好了。因此那天很晚的时候,杰奎琳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匆匆赶来吃午饭。 “可还是有问题,因为奥特本夫人看见杰奎琳跑进了路易丝的房间。她急急忙忙跑去告诉西蒙这件事:杰奎琳就是凶手。你们还记得西蒙是如何冲这个可怜的女人大喊大叫的吗?因为他神经紧张——我们是这样想的。可门是开着的,他其实是在想办法向他的同伙传达危险的信号。她听到了,也行动了——电光火石一般。她记得彭宁顿说过左轮手枪的事,于是拿了过来,悄悄来到门外听着,在紧要关头开了枪。她曾经夸耀自己枪法好,而现在看来,她的枪法确实不错。 “在第三次凶杀案发生之后,我说过,凶手有三条路可以逃跑。我的意思是,他可以跑去船尾(这样的话,蒂姆·阿勒顿就是凶手),可以越过船舷(不过这没有可能),还可以走进一个房间。杰奎琳的房间距离贝斯纳医生的只隔了两道门,她只需扔了手枪,冲进房间,弄乱头发,倒在床上。这有风险,但也是唯一的机会。” 一片沉默,然后,瑞斯说道:“杰奎琳打向多伊尔的那颗子弹呢?” “我认为射进桌子里去了。那儿有一个新出现的洞口。多伊尔有时间用铅笔刀把它给挖出来,然后扔出窗外。当然,他还有一颗备用的子弹,这样看起来就只发射了两颗。” 科妮丽亚叹口气。“他们什么都想到了,”她说,“真是太恐怖了。” 波洛陷入了沉默,但这并不是谦虚的沉默,他的眼神好像是在说:“你错了,他们没想到赫尔克里·波洛。” 他大声说道:“现在,医生,我们去跟你的病人谈一谈吧。”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赫尔克里·波洛敲了敲某个舱房的门。 一个声音说“进来”,于是他走了进去。 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坐在一张椅子里,靠墙的另一张椅子里坐着一个高大的女侍者。 杰奎琳若有所思打量着波洛,她指了指女侍者。“她能走了吗?” 波洛对女侍者点点头,后者便走了出去。波洛拽过椅子,靠近杰奎琳坐了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波洛的脸色不太高兴。最后还是女孩开口说话了。 “那么,”她说,“这一切都结束了。你比我们聪明多了,波洛先生。” 波洛叹口气,摊开双手,仍然奇怪地沉默着。 “无论如何,”杰奎琳一脸沉思,“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证据。当然,你是对的,可如果我们成功地骗过你——” “小姐,这件事只能有这么一个可能性。” “对一个有逻辑性的头脑而言,这已经是足够的证据了。可我不相信这能说服陪审团。唉——这是没办法的。你把罪名全推到西蒙身上,而他一推就倒了。他惊慌失措,可怜的老实人,什么都招了。”她摇摇头,“他是一个可悲的失败者。” “可你,小姐,是一个聪明的失败者。” 她忽然笑了——怪异的、开心的、目中无人的微笑。 “没错,我是一个聪明的失败者,一点儿没错。”她盯着波洛。 忽然,她冲动地说:“别太在意,波洛先生!我是说对我。你很在意,对吗?” “是的,小姐。” “可你没打算放过我吧?” 波洛静静地说:“没有。” 她点点头,表示默认。 “不,感情用事是不行的。我可能会再犯……我再也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了,我自己也感觉到了……” 她继续满怀忧思地说着:“这太容易了——杀人。而且你开始感觉到其实这并没什么!这一点——太危险了。” 她喘口气,然后微微一笑,说:“你为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对吗?在阿斯旺的那一晚,你告诉我,别让邪恶进入我的内心……那时,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他摇摇头。“我只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你知道,我原本可以收手的。我差点就不干了……本来我可以告诉西蒙别再进行下去了……但是之后,也许——” 她没再说下去,而是问道:“你想听吗,从头说起?” “要是你愿意的话,小姐。” “我觉得我需要告诉你。其实很简单,你知道,西蒙和我彼此相爱……” 这是一句真话,然而,在她轻松的语气下面,还有弦外之音…… 波洛简单地说:“对你而言,有爱情就足够了,但是对他来说仍然不够。” “也许你可以这么说,但你并不完全了解西蒙。你知道,他一直渴望得到金钱。他喜欢花钱买各种各样的东西——马匹,游艇,还有各种娱乐——都是好东西,男人们喜欢的东西,可他一样也没有。西蒙的头脑很简单,他像个孩子一样执着地想要得到某件东西。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打算娶一个有钱却让人讨厌的女人。他不是那种人。后来我们相遇了,订婚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婚。原本他有一份还算过得去的工作,可是后来失业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自己的错。他想在钱上耍个花招,但马上就被发现了。我不相信他是真心打算去搞欺诈,他只是觉得城里的人都这么做。” 听到这句话的人的脸上掠过些许异样,但他忍着没说。 “我们只能接受这种现状。后来我想到了琳内特和她的庄园,然后跑去找她。你知道我是爱琳内特的,波洛先生,真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我只是认为她这么有钱可真是太幸运了。要是她可以给西蒙一份工作,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很爽快,而且让我带西蒙去见她。你大概就是在那段时间看到我们在‘姑妈们’餐厅的吧?当时我们正在饮酒狂欢,虽然真的消费不起。” 她停下来,叹口气,又接着说:“现在我要说的都是真话,波洛先生。虽然琳内特已经死了,但这改变不了真相。这也是我现在并不真的为她难过的原因。她用尽浑身解数把西蒙从我身边抢走了。这绝对是真的。我认为她甚至都不曾有过片刻的犹豫。我是她的朋友,可她不在乎,只是一心想得到西蒙…… “可西蒙根本不喜欢她!我曾经对你说过很多关于魔力的话,但这当然都不是真的。他并不想要琳内特。他觉得她虽然很漂亮,但是太专断了,而他讨厌专断的女人!这件事让他进退两难,可他确实想要琳内特的钱。 “我当然看出来了……于是,最后我说,他抛弃我跟琳内特结婚,也许不是一件坏事。但是他鄙视这种想法,他说,不管有没有钱,跟她结婚就是进了地狱。他说他想自己掌握钱财,而不是让一个富有的妻子来掌控钱包。‘我就像一个女王的可怜的丈夫。’他对我说。他还说,他不想要别人,只想跟我在一起…… “我觉得我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产生这个念头的。一天,他对我说:‘如果走运的话,我们结婚一年之内她就会死掉,把所有财产都留给我。’然后,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被吓到的神色。那是他第一次产生了这个想法…… “这件事他说起过很多次,只是方式不同——要是琳内特死了,就万事大吉了。我说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想法,于是他就没再说了。然后有一天,我发现他在看一本关于砒霜的书。我当时就责备他,而他笑着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这一生中,只有这一次跟财富靠得这么近……’ “自那以后,我看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吓坏了——的确吓坏了。因为……因为我知道他永远也别想脱身。他太单纯幼稚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得巧妙,也没有想象力。也许他会把砒霜强塞进她嘴里,然后让医生说她是死于胃病。他总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我必须参与进去,为了照顾他……” 她说得很简单,但是很真诚。波洛丝毫不怀疑她真实的动机是否跟她所说的一样。她并不贪恋琳内特的钱财,可她爱西蒙,爱得丧失了理智,爱得不辨是非,所以才走上了绝路。 “我想了又想——终于想出一个计划。在我看来,这个计划似乎得建立在我们两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的基础上。你知道,最好是我和西蒙可以指证对方,而这恰恰又能洗脱我们的嫌疑。最简单的就是我假装恨西蒙,在这种情况下,这是顺理成章的事。然后,如果琳内特被杀,我也许会受到怀疑,所以我最好还是早点受到怀疑。我们一步一步商量细节。我希望结果是,万一出了事,人们抓住的是我,而不是西蒙。可他很担心我。 “唯一让我高兴的是,我不需要亲自动手。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趁她睡着的时候凶残地杀死她!你知道,我没有原谅她。我想我可以面对面地杀死她,而不是用这种方法…… “我们仔细地计划好了每件事。可西蒙还是愚蠢而夸张地蘸着血写了一个j。只有他才能想出来这种事!但也还好。” 波洛点点头。 “是的,路易丝那天晚上睡不着,不是你的错……后来呢,小姐?” 她正视着他的眼睛。 “没错,”她说,“有点可怕,对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出这种事来!现在我明白你说的‘不要让邪恶住进心里’的意思了……你很清楚事情的经过。路易丝告诉西蒙她看见他了。西蒙让你把我叫到他那儿,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他立刻就把这件事告诉我了。他还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我甚至都没觉得吃惊。我太害怕了——怕得要死……这就是谋杀在你身上产生的影响。西蒙和我是安全的——非常安全——只是半路杀出了这个可怜的勒索我们的法国女孩。我们把能弄到的钱全都给了她。我装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然后,就在她数钱的时候,我——我杀了她!这非常容易,这就是可怕之处,非常非常可怕……这简直太容易了…… “可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不安全。奥特本夫人看见我了。她得意扬扬地沿着甲板来找你和瑞斯上校。我顾不上考虑,只能闪电般地采取了行动。这简直太刺激了。我知道情势危急,刻不容缓。但这样一来事情反而容易多了……” 她又停下了。 “你记不记得后来你到了我房间,说你不知道为什么来这儿。我很痛苦——很惊慌。我以为西蒙就要死了……” “而我——正希望如此。”波洛说。 杰奎琳点点头。 “是的,那样的话对他反而更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杰奎琳看着他严肃的面孔。 她温和地说:“别这么关心我,波洛先生。毕竟,我一向生活得很艰辛,你也是知道的。如果我们成功了,就会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也许永远都不后悔。唉,现在——只要接受现实就是了。” 她又补充道:“我猜那个女侍者待在这儿是防止我上吊或者服毒,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你无须担心,我不会那么做的。如果有我在身边,西蒙会好受一点。” 波洛站起来,杰奎琳也站了起来。忽然,她微笑着说:“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要追随自己的星星吗?你说过那是一颗迷路的星星,我说:‘那是一颗坏星星,先生,那颗星星会掉下来。’” 他走出门,来到甲板上,耳边回荡着她的笑声。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天色微明,游轮驶入了谢拉尔,悬崖峭壁直逼水面。 波洛低声说了句法语:“真是个蛮夷之地!” 站在他身旁的瑞斯说:“好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我已经安排好把理查蒂先弄上岸。能抓到他真是开心!他是一个老滑头,跟你说吧,好多次都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了。”瑞斯接着说,“我们得用担架抬多伊尔,他这样失魂落魄,真是意想不到啊。” “不能看表面现象,”波洛说,“这种孩子气的罪犯一般都很爱虚荣,一旦把他们自尊心戳破,他们就玩儿完了,像小孩子那般失落。” “应当绞死他,”瑞斯说,“他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恶魔!我有点同情那个姑娘,但这无济于事啊。” 波洛摇摇头。 “人们常说可以为爱赴汤蹈火,这是不对的。像杰奎琳爱西蒙那样是很危险的。我第一次见到杰奎琳,就说过这姑娘爱得有点过头了,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科妮丽亚·罗布森走过来。 “啊,”她说,“我们就要到了。”停了一两分钟又说,“我陪着她呢。” “陪着谁?德·贝尔福特小姐?” “是啊,我觉得把她和那个女侍者关在一起有点恐怖。我想,玛丽表姐很生气。” 范·斯凯勒小姐缓缓走下甲板,经过他们身旁时,目露凶光。 “科妮丽亚,”她非常愤怒地说,“我真受不了你了,我要把你送回家去。” 科妮丽亚深吸一口气,说:“对不起,表姐,我不回家,我要结婚了!” “你终于想明白了!”老太太打断她的话。 弗格森快步走到甲板转角,说:“科妮丽亚,你说什么?这不是真的!” “这完全是真的,”科妮丽亚说,“我准备和贝斯纳医生结婚,他昨晚向我求婚了。” “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弗格森愤怒地质问,“就因为他有钱,是吗?” “不,我才不是为了钱!”科妮丽亚愤怒地反驳,“我喜欢他,他善良、博学。我本来就对医院和病人感兴趣,跟他在一起我会过得很幸福!” “也就是说,”弗格森不敢相信地问道,“你宁愿和那个令人生厌的老家伙结婚,也不要我?” “对,就是这样。你这种人靠不住!和你在一起不会好过的。何况他并不老,还不到五十岁呢!” “他可是个大腹便便的人!”弗格森不怀好意地说。 “我还有点驼背呢。”科妮丽亚驳斥道,“相貌并不是问题。他说我的确可以在工作上帮助他,还打算把神经医学的知识全教给我。” 说完,她就走开了。 弗格森问波洛:“你觉得她是认真的吗?” “显然!” “她宁愿要那个傲慢的老东西而不要我?” “毫无疑问。” “这女人疯了吧!”弗格森脱口而出。 波洛眨了眨眼,说:“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人,也许你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人。” 游轮靠拢码头准备停泊,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并要求旅客们等一下再下船。 理查蒂黑着脸,怒气冲冲,被两个轮机技师押送上岸。 又过了一会儿,西蒙·多伊尔躺在担架上从甲板被抬到舷梯口。 他看上去与之前判若两人,怯懦、惊恐,原来有些稚气的随随便便的样子已经无影无踪了。 杰奎琳·德·贝尔福特在后面跟着,一个女侍者陪着她,不过她看上去只是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一点。她走近担架。 “嗨,西蒙!”她打了个招呼。 他立刻仰起头来看着她,原来那股稚气又闪现在脸上了。 “我搞砸了,”他说,“我吓得不轻,全部招了。杰姬,真对不起,我辜负了你。” 她对他微笑着说:“没关系,西蒙,我们干了件傻事,就是失败了而已。” 她退后了一步,抬担架的人拿起了把手。杰奎琳弯腰去系鞋带,接着她的手从长袜上方掏出一样东西,然后又站直了身子。 突然,砰的一声。 西蒙·多伊尔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就不动了。 杰奎琳·德·贝尔福特点了点头。她拿着手枪静立了一会儿,然后对波洛微微一笑。 接着,她用那把闪闪发亮的、玩具般的小手枪对准自己的心脏,扣动了扳机。 当瑞斯跳过去时,为时已晚。她身体蜷缩起来,颓然倒下。 瑞斯大喊:“真见鬼!她从哪儿弄来的手枪?” 波洛觉得有一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勒顿夫人轻声问:“你知道答案吧?” 波洛点点头。“这款手枪她有一对。那天搜查时听说在罗莎莉·奥特伯恩的手袋里找到一把手枪,我才知道。杰奎琳和她们坐一桌,当她知道要搜查时,就把手枪偷偷塞到这姑娘的手袋里。后来,她又走到罗莎莉的房间,假装比较几支口红,引开罗莎莉的视线,把枪拿了回来。由于当天搜过她和她的房间了,所以大家都认为没必要再搜一遍。” 阿勒顿夫人说:“你想让她以这种方式结束吧?” “是的。但她不会一个人走上不归路,因此西蒙的死是便宜了他。” 阿勒顿夫人有点发抖。“爱情真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所以,很多伟大的爱情都是悲剧。” 阿勒顿夫人转头看着蒂姆和罗莎莉,他们俩并肩站在阳光中。她突然激动地说:“但是要感谢上帝,世间仍有快乐和幸福。” “夫人,诚如您所说,感谢上帝吧。” 所有的乘客都上了岸。路易丝·布尔热和奥特本夫人的尸体也被人从卡纳克号上抬了下来。 琳内特·多伊尔的尸体是最后被抬上岸的。无线电发报机在滴答作响,向全世界宣布:琳内特·多伊尔,也就是那位闻名全英国、美丽富有的琳内特·里奇卫,已经离世。 乔治·沃德爵士在他伦敦的俱乐部获知这个消息,斯坦戴尔·克罗福德在纽约获悉,乔安娜·索思伍德在瑞士获悉。在莫尔顿-下沃德三皇冠旅馆的酒吧里,人们也议论纷纷。 伯纳比先生刻薄地说:“嗯,看来她没捞到好处,可怜的姑娘!” 但片刻之后,他们将话题转向谁会在英国一年一度的赛马中获胜。也许,这就像弗格森先生在卢克索说的那样,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第一章 戏剧晚会 第一章 戏剧晚会 公众的记忆总是短暂的。埃奇韦尔男爵四世,也就是乔治·阿尔弗莱德·圣·文森特·马什被谋杀一事曾经带来的兴趣和激动已经成为过去,不再被忆及;更新的喧嚣很快取而代之。 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从未在关于这件案子的公开讨论中被提及。我必须指出,这一点完全是出于对他本人意愿的尊重。他不想在这种情形下抛头露面。功劳自然是归了别人,不过这也正合他意。此外,从他个人的独特观点来看,这件案子应该是他失败的纪录之一。他发誓说,完全是在街头听到一个陌生人的随口空谈,他才意外发现了正确线索的。 尽管如此,正是由于他的天才,案件才得以真相大白。如果没有赫尔克里·波洛,我很怀疑罪犯的手法能否被最终证明。 因此,我觉得现在已经到了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件案子的一切都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的时候了。我完全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且,需要说明的是,我这样做将会满足一名异常迷人的女士的心愿。 我常常想起那天,我这位不算高的朋友在他紧凑整洁的客厅里,一边在那块狭长的地毯上来回踱步,一边以巧妙而吸引人的方式讲述案件经过。那么,我也准备从他这段叙述的开端展开我的故事——那是去年六月,发生于伦敦的一家戏院。 那时,卡洛塔·亚当斯正风靡伦敦。之前一年,她曾出演过几个日场,而且获得了巨大成功。今年开始,她已经连续担纲三个星期的演出,那晚也是当季演出的倒数第二个夜场。 卡洛塔·亚当斯是一位美国姑娘,在独角戏的演绎方面有令人惊叹的天分,完全不受化妆和布景局限。她似乎可以流利使用任何语言。她的那出《外国旅店的一夜》实在是妙不可言。戏中,她依次扮演美国游客、德国旅行者、英国中产阶级一家、几名身份可疑的女士、几近赤贫的俄罗斯贵族,以及心生倦怠却不失礼数的侍者,个个栩栩如生。 她的表演时而悲戚时而欢欣,过渡毫无痕迹:医院中奄奄一息的捷克斯洛伐克女人令人哽咽,一分钟之后出现的那个一边残害病人,一边与那些无辜家伙亲切聊天的牙医又让人前仰后合。 卡洛塔·亚当斯的节目总是以一个她称做“人物模仿”的段落收尾。 和之前一样,她再次奉献出令人惊艳的表演。无须任何化妆,她的五官似乎忽然凭空消散,然后重组成某个或者是有名政客、或者是众所周知的女演员、又或者是某个社交名媛的相貌。她会为每个人物配上一段简短但具有代表性的发言。这些讲话也相当犀利,几乎能一一击中被她选中对象的要害之处。 她最后演出的人物之一是简·威尔金森——一位当时在伦敦非常出名的、颇具天分的美国年轻女演员。这段表演确实非常精妙。虽然明知从她口中发出的是些空洞至极的说词,但这些说词被某种有力的情绪所包裹,听者似乎还是感觉到了每个词的深远和触及本源的意义。她的发音精准,有一种低沉沙哑的调子,着实令人陶醉。她的动作并不夸张,但是奇怪地令人印象深刻;身体微微摇曳,却能给人一种强烈的形体美感——我真是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我一直是美丽的简·威尔金森的仰慕者。她情绪强烈的演出令我折服。面对那些承认她的美丽,但是不认为她是一名好演员的人,我总是强调她的表现能力相当强。 当晚,我听到了那个曾打动过我无数次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众所周知带有宿命论的感觉,完全可以称得上有些神秘;看到她缓慢张合的手展现的凄美姿态,以及猛然向后仰头、秀发随之划过脸庞的瞬间,我才意识到,这正是她经常用来结束戏剧性一幕时的动作。 很多女演员会在结婚之后离开一段时间,过几年又重返舞台,简·威尔金森也是其中之一。 三年前,她嫁给了富有但是略有些怪异的埃奇韦尔男爵。传言说,婚后没多久,她就离开了他。总之,在结婚后的第十八个月,她就开始在美国拍电影了,她甚至回到伦敦,在一出非常成功的戏剧中露面。 看着卡洛塔·亚当斯聪明但是可能略带恶意的模仿,我不免想到,那些被选作模仿对象的人会怎么看这些表演?他们会对这种恶搞——即使是一定程度的宣传——感到高兴吗?或者说,他们会对这种表演感到不快吗?毕竟这是对他们赖以成名的小技巧的刻意揭示。卡洛塔·亚当斯难道不是在向她的对手示威:“哦,这是个老把戏了,太简单了。我来示范一下是怎么做的。” 我想,如果我是被模仿的对象,我会非常不高兴。当然,我应该会掩饰自己的不开心,不过肯定不会喜欢这种事。只有那种有极其博大胸怀和独特幽默感的人才会赞赏这种无情的揭露。 正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那种令人愉悦的沙哑笑声,和舞台上的表演遥相呼应。我赶紧回头。在我正后方的座位上,嘴唇微张、身体前倾的正是台上模仿表演的真身——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或者以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来称呼,简·威尔金森。 我瞬间意识到自己的推断完全错误。她身体微微前倾,嘴唇像是合不拢似的,眼中充满了喜悦和兴奋。 随着“人物模仿”的结束,她用力地鼓掌,大笑着转向她的同伴,一名身材高大、外貌英俊如希腊神祇一般的男人。我认出了这个在银幕上比在舞台上更有名的人。他叫布赖恩·马丁,当下最红的电影明星。他和简·威尔金森已经合作了好几部电影。 “她太棒了,不是吗?”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说。 他也在大笑。 “简,你太激动了。” “是啊,她真的是太厉害了。比我想象得还要好很多。” 我没听清布赖恩·马丁的回应,他引起简·威尔金森的再次大笑。 卡洛塔·亚当斯又开始了新的即兴演出。 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一直认为是非常奇怪的巧合。 看完表演之后,我和波洛去萨伏依酒店吃晚饭。 坐在我们邻桌的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布赖恩·马丁,以及另外两个我不认识的人。我把他们指给波洛看。与此同时,又有一对男女走过来坐在了他们的邻桌。其中那名女士的面容我觉得很熟悉,但奇怪的是,我没办法马上想起她是谁。 接着我忽然发现,我盯着看的正是卡洛塔·亚当斯本人!旁边那位男士我不认识。他穿着考究,神情看起来很高兴,但是又有些茫然,总之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卡洛塔·亚当斯穿着非常不显眼的黑色服装。她的面孔也不是那种会引起关注或者被马上认出的类型,然而五官灵活敏感,正好适合于模仿艺术。这张脸可以很轻松地变成一个外国人,本身却没有什么清晰易辨的特征。 我向波洛讲述了自己的想法。他听得很认真,椭圆的脑袋微微倾向一侧,锐利的目光投向了我正在描述的那两桌人。 “所以说,那就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对,我想起来了——我看过她的戏。她确实非常漂亮。” “也是非常好的演员。” “有可能。” “你看起来并不同意。” “我认为这取决于设定,我的朋友。如果她是整部戏的中心,如果一切都是围绕她的——那么,她可以演好她的那部分。我怀疑她能否演好一个小角色,甚至是那种被认为极具性格的角色。整出戏必须是为她而作,完全是写给她的。在我看来,她是那种只对自己有兴趣的女人。”他停了停,然后有些出人意料地补充了一句,“这样的人,一生都处在极大的危险当中。” “危险?”我有些惊讶。 “我知道,我用了一个让你意外的词,我的朋友。是的,危险。是这样,你想想吧,一个这样的女人只会看到一样东西——她自己。这种女人完全看不到她们身边的危险和危机——人生中数不清的利益冲突和错综复杂的关系。不,她们只会看到自己前进的道路。所以说,这样下去迟早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灭顶之灾。” 我对他的说法很感兴趣。我得承认,我自己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见解。 “那另一个人呢?”我问道。 “亚当斯小姐?” 他的目光扫向了那一桌。 “那么,”他笑起来了,“你想听点什么呢?”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亲爱的,难道我今晚变成了看人手相,讨论性格的算命先生?” “你可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强多了。”我回道。 “你对我还真是有信心,黑斯廷斯。我很感动。难道你不知道?我的朋友,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阴暗的谜团,一个包括了自相矛盾的激情、欲望,以及态度的迷宫。当然是这样,都是真的。每个人都会做出自己的判断——但是十次有九次都是错的。” “赫尔克里·波洛不会犯错。”我笑着说。 “即使是赫尔克里·波洛!哦,我很清楚,你一直觉得我很自负,但是事实上,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其实是个非常谦卑的人。” 我笑出了声。 “你——谦卑!” “真是这样。除了——这个我得承认——我对自己的胡子是有些自豪的。在伦敦,我可没有见过可以与它相提并论的。” “这一点上你是相当安全的。”我假装严肃地说,“在伦敦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胡子。所以你是不打算大胆评价一下卡洛塔·亚当斯了?” “她是一名艺人!”波洛简明扼要地说,“这差不多概括了一切,是不是?” “不管怎么说,你不认为她的一生也是在危险当中?” “我们大家都是如此,我的朋友。”波洛严肃起来了,“不幸总在等待机会冲向我们。不过就你的问题来说,亚当斯小姐,我想,会成功的。她很聪明,而且远远不止如此。你肯定发现她是犹太人了吧?” 这个我倒是没有。不过既然被他提醒,我看到了一些闪米特人的痕迹。波洛点了点头。 “这就注定她会成功。不过这还是一条充满危险的路——既然我们正说到危险。” “你的意思是?” “对金钱的热爱。热爱金钱会让这样的人离开谨小慎微之路。” “我们所有人不都是这样吗?”我说。 “这也是真的。但是你,或者我,多少能看到这其中的危险。我们会权衡利弊。如果你对钱看得太重,你就只会看到钱了,其他都只是在阴影当中。” 我被他的严肃态度逗笑了。 “埃斯梅拉达,吉卜赛女王,你终于显身了。”我开玩笑地说。 “性格心理学是很有趣的。”波洛不为所动,“一个人不可能对犯罪有兴趣而对心理学没有兴趣。不是杀戮这种行为,而是它背后的东西吸引着专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黑斯廷斯?” 我告诉他,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我注意到,当我们一起办案的时候,你总是催促我行动起来,黑斯廷斯。你希望我去丈量脚印、分析烟灰、趴到地上去检视细节。你从没有认识到,躺在扶手椅里闭上眼其实可以让我们更容易解决任何问题。我们在这个时候才是用心灵的眼睛来观察。” “我做不到。”我说,“当我躺在扶手椅里闭上眼,一定会发生一件事,也只会发生这一件事。” “我注意到了,”波洛说,“这很奇怪。在这种时刻,大脑应该是激烈活动的,而不是陷入慵懒的状态。大脑的活动如此有趣,如此刺激。对小小灰色脑细胞的使用是一种心理上的乐趣。它们,也只有它们可以被信赖,带领我们穿透遮掩真相的迷雾……” 我得承认我已经习惯在波洛提及他的灰色脑细胞时转移注意力了。这个论调我已经听过太多次了。 这一次我的注意力来到了邻桌的四人身上。在波洛的独白接近尾声时,我笑着说:“你还是备受关注,波洛。美丽的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几乎没办法把目光从你身上挪开。” “毫无疑问,有人告诉了她我是谁。”波洛说,试着摆出淡定的样子,但是没有成功。 “我觉得是因为著名的胡子。”我说,“她为它的美丽而倾倒。” 波洛偷偷捋了一下胡子。 “它确实是独特的,”他承认,“哦,我的朋友,你的那撮你自称为‘牙刷’的胡子,简直恐怖,是对造物主恩泽的暴行,是有意的玷污。剃掉吧,我的朋友,求你了。” “天哪,”我没理会波洛的恳求,“男爵夫人站起来了。我想她是要和我们说话。布赖恩·马丁正在反对,不过她不会听他的。” 一点儿不错。简·威尔金森猛然离开她的座位,走向我们的桌子。波洛站起来鞠躬致意,我也站了起来。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对吗?”她用温柔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 “愿为您效劳。” “波洛先生,我想和你谈谈,我必须和你谈谈。” “当然可以,女士,你要坐下吗?” “不,不,不在这儿。我想私下和你说。我们到楼上我的套间去。” 布赖恩·马丁站到了她身边,略带自嘲地笑着说话了。 “稍等一会儿吧,简。我们才吃到一半,波洛先生也一样。” 但是简·威尔金森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 “怎么,布赖恩,这有什么关系?可以让他们把晚餐送到套间里去,跟他们说说,好吗?还有,布赖恩——” 她转身过去追上他,看起来在催促他做什么事情。他好像不太愿意,我是这么看的。他摇摇头,皱起了眉头。不过她更加坚决地说了几句,最终他耸耸肩,让步了。 在与他说话的时候,她看了一两次卡洛塔·亚当斯坐的那一桌,我猜她要说的事情也许和这位美国姑娘有什么关系。 她的目的达到了,简走了回来,容光焕发。 “我们现在就上去。”她说着对我笑笑,示意我也加入他们。 我会不会同意她的计划似乎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她毫无歉意地拉着我们走了。 “今晚能够看到你真是太好运了,波洛先生。”她带着我们走向电梯时说道,“事事都顺心还真是太棒了。我正在苦思冥想到底该怎么做,一抬头就看到你坐在隔壁那桌。我对自己说:‘波洛先生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她抽空对电梯侍者说:“三楼。” “希望我能帮到你——”波洛开口说话了。 “我肯定你可以。我一直听说你是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人。如果说有人能帮我走出现在的困境,我想这个人就是你了。” 我们在三楼下了电梯,她带着我们走进长廊,停在一扇门前,接着走进了萨伏依酒店最豪华的套间之一。 她把白色披肩丢到椅子上,镶嵌着珠宝的手袋放到桌上,径直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大声说:“波洛先生,不管怎样,我必须摆脱我的丈夫。” 第二章 晚餐会 第二章 晚餐会 波洛大吃一惊,片刻之后才恢复常态。 “不过,夫人,”波洛眨着眼说,“帮人摆脱丈夫并不是我的专长。” “当然,这个我是知道的。” “你需要的是一名律师。” “这就是你们没有搞清的地方了。我对律师可是厌烦透了。我用过正直的律师,也见过一些不老实的律师,没有一个能帮上我的忙。律师只知道法律,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常识。” “所以你觉得我是有常识的?” 她笑了起来。 “我一直听说你有着猫的胡须,波洛先生。” “听说?有猫的胡须?我不是很明白。” “怎么说呢——反正你就是那个人。” “夫人,我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头脑——事实上我是有的——何必假装呢?但是你这件事情,不是我的专业。”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是。我的事情也是一个问题啊。” “哦!一个问题!” “而且是个难题。”简·威尔金森接着说道,“我得说,你不会是一个畏惧困难的人。” “先让我对你的洞察力表示赞赏,夫人。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个人不会做离婚调查。这并不光彩——我是说这种活儿。” “亲爱的先生,我又不是让你做间谍。这也没什么好处。我只是必须摆脱他,我相信你可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里又带上了一种新的腔调。 “那么夫人,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急于‘摆脱’埃奇韦尔男爵?”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毫无迟疑,迅速而坚定。 “为什么?当然是我要嫁给别人了。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她大大的蓝眼睛一派天真地睁开。 “但是离婚也很简单吧?” “你是不知道我的丈夫,波洛先生,他是——他是——”说到这儿,她打了一个寒战,“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是个怪人——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 “他就不应该结婚——不该和任何人结婚。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没办法形容他,他就是一个——怪人。他的第一任妻子,你知道的,跑掉了,只留下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他从未和她离婚,直到她在海外凄凉地死去。然后他娶了我。但是——我没办法忍受了。我很害怕。我离开他去了美国。我没有离婚的理由,就算我给了他一个理由,他也不会理会。他是——一个执迷不悟的人。” “在美国有几个州是可以由你提出离婚的,夫人。” “这对我没用——以后我是要住在英国的。” “你希望住在英国?” “是的。” “你要和谁结婚?” “就是因为这个。是默顿公爵。” 我猛地倒吸了一口气。默顿公爵到目前为止都让那些努力撮合姻缘的母亲们感到绝望。他是一名有着僧侣气质的年轻人,狂热的英国国教徒,据说完全受他母亲,一名可怕的孀居公爵夫人的控制。他的生活极度朴素。他搜集中国瓷器,传说品位相当不俗。但是大家都觉得他对女人并没有什么兴趣。 “我真是为他着迷了,”简深情地说,“他和我遇到的其他人都不一样。默顿堡也非常奇妙。整件事是世上最浪漫的。他又是那样英俊——像一位梦幻般的僧侣。” 她停了停。 “我们结婚后,我就会放弃演艺生涯。我似乎对舞台不再有兴趣了。” “从另一方面说,”波洛平静地开口了,“埃奇韦尔男爵是实现这些美梦的绊脚石。” “是的——这让我很苦恼。”她若有所思地靠回椅子上,“当然,如果我们是在芝加哥,倒是可以挺容易就解决掉他,但是在这儿找个枪手好像不太可能。” “在这儿,”波洛笑着说道,“我们还是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活下去。” “也许吧,这个我说不好。我猜如果少些政客的话大家能过得更好。就我对埃奇韦尔的了解,我觉得少了他大家也没什么损失,反倒有些好处。” 有人敲门,一名侍者送来了晚餐。简·威尔金森继续说着她的问题,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但是我可不是让你去帮我杀了他,波洛先生。” “感谢您,夫人。” “我想或许你能用什么聪明的方法劝劝他。让他接受离婚这个想法。我想你一定能行。” “我猜你高估了我的说服能力,夫人。” “哦!你一定能想出点什么,波洛先生。”她身体向前倾了一点,蓝色的眼睛再次睁大,“你希望我快乐,不是吗?” 她的声音温柔低沉,充满了诱惑。 “我当然希望每个人都快乐。”波洛谨慎地说。 “是的,但我不是在说所有人,我想的只是我而已。” “我敢说你总是这样。”他笑道。 “你觉得我很自私?” “哦,我可没这么说,夫人。” “我敢说我是的。但是,你瞧,我也确实不想不开心。这甚至会影响我的表演。除非他同意离婚,或者干脆死掉,否则我会永远这样不开心下去。 “总之,”她又摆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果他死了,事情会好很多,我的意思是,我会觉得更彻底地挣脱了他。” 她看着波洛,好像在要求一些同情。 “你一定会帮我的,是吗?波洛先生?”她站起身,拿起白披肩,乞求地看着他的脸。我听到了走廊上传来的声音。门微微打开。“如果你不——”她继续说着。 “如果我不怎样,夫人?” 她笑起来了。 “我会叫辆出租车过去,自己动手把他杀了。” 她大笑着穿过房门去了隔壁房间,布赖恩·马丁正好带着那个美国姑娘卡洛塔·亚当斯、她的同伴,还有与他和简·威尔金森同桌的另两个人走了进来。他们是威德伯恩夫妇。 “你们好!”布赖恩说道,“简在哪儿?我想告诉她我已经顺利完成她交给我的任务了。” 简出现在卧室门口,手里拿着一支口红。 “你找到她了?太棒了。亚当斯小姐,我非常喜欢你的表演。我觉得我非得认识你不可。过来这边和我说会儿话吧,我还得补补妆。我看起来太吓人了。” 卡洛塔·亚当斯接受了邀请,布赖恩·马丁重重地瘫在了椅子里。 “那么,波洛先生,”他说,“你也让她抓到了。我们的简说服你为她而战了吗?你还是早点答应算了,她根本不知道‘不’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她还没遇到过吧。” “非常有趣的人,我是说简。”布赖恩·马丁说。他靠在椅背上无聊地向天花板吐着烟圈。“禁忌对她来说没有意义,更谈不上什么道德。我不是说她不道德——她倒不至于这样。非道德,应该这么说才对。简的生活里只能看到一件事——她想要什么。” 他大笑起来。 “我想她会开开心心地杀掉什么人——如果你抓到她,而且想因为这件事处决她,她倒会觉得她才是被伤害的那个人。事情的麻烦之处在于,她一定会被抓住。她没什么脑子。她对谋杀的理解就是坐上出租车,报上自己的名字,到达目的地,然后开枪。”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说。”波洛低声说。 “呃?” “你和她很熟吗,先生?” “我可以说曾经很了解她。” 他再次大笑起来,我忽然发现他的笑声里有些不寻常的苦涩。 “你们都同意吧,是不是?”他忽然转向别人问道。 “哦,简是个利己主义者。”威德伯恩太太表示赞成,“女演员必须是这样吧,我觉得。我是说,如果她希望表现出个性。” 波洛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停留在布赖恩·马丁的脸上,用一种我不太明白的好奇而带有疑惑的表情观察他。 正在这时,简从隔壁房间踱了过来,卡洛塔·亚当斯跟在后面。我琢磨着简已经“补完妆”了,管它到底什么意思,总之她自己是满意了。在我看来她的脸还是那样,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之后的晚餐会相当快乐,不过我有时还是感到有种陌生的暗流在涌动。 我觉得简·威尔金森倒是没有任何复杂的地方,显然就是一名年轻的女性,一次只关心一件事。她希望和波洛面谈,然后马上行动,毫不拖延地达到目的。现在她明显兴致很高,我想她邀请卡洛塔·亚当斯来参加聚会应该也只是一时兴起。她就像个孩子,因为被人巧妙地模仿而感到极度高兴。 不,我觉察到的暗流和简·威尔金森没有任何关系。那到底来自哪儿? 我依次观察在座的宾客。布赖恩·马丁?他的表现相当不自然。不过,我对自己说,可能只是电影明星的一点点特征而已。一个爱慕虚荣的人过于习惯表演,而无法轻易放弃的夸张姿态。 卡洛塔·亚当斯,不管从哪个层面看都足够自然。她是个安静的姑娘,声音低沉、令人愉悦。我之前就观察过她,现在更有机会近距离完成研究。她有一种——我想说的是,迷人的气质,但是这种气质有些消极的东西。这种消极的感觉倒是和她不刺耳不粗哑的声音很搭。她看起来是那种百依百顺的人。她的外表就是消极的,软软的深色头发,眼睛淡蓝,近乎无色,苍白的脸,再加上灵活敏感的嘴。这是一种你会喜欢,但是如果换了一身不同的衣服再次碰到时,又很难认出来的长相。 她看起来对简自若的风度和奉承的话语感到高兴。我想,任何姑娘都会这样吧——接着,就在那一刹那——发生了一件事,让我马上修正了这种相当草率的观感。 卡洛塔·亚当斯看了看桌子对面正在偏头和波洛说话的女主人。在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像是在追究什么的成分——看起来像是在总结什么。与此同时,我忽然发现在那双淡蓝色眼睛里似乎有一种非常深刻的敌意。 羡慕,有可能。也许只是职业上的嫉妒。简是成功的演员,绝对达到了事业的巅峰。卡洛塔还只是在往上爬。 我看着晚宴上的其他三个人。威德伯恩先生和太太,应该怎么说?威德伯恩是一个枯槁的高个男人;而威德伯恩太太矮胖,能言,热情。他们看起来是那种对一切与舞台有关系的事物都有兴趣的有钱人。事实上,他们似乎不愿意谈论任何其他话题。由于我最近离开过英国一段时间,他们好像觉得我已经令人悲伤地落后于时代了,威德伯恩太太最后干脆转过身去,不再关心我的存在。 晚宴上的最后一个人是卡洛塔·亚当斯的男伴,圆脸、深肤色,是个看上去很讨喜的年轻人。我一开始有些疑心,觉得他似乎有些醉了。随着更多香槟下肚,这一点变得越来越明显。 他看起来好像是受了很深的伤害。晚宴的前半段他一直阴郁沉默地坐在那儿。直到后来他才向我吐露心声,好像是把我当做了他最老的朋友之一。 “我想说的是,”他说,“不是,不,我的老朋友,不是这样——” 我就把他语句中的含混和那些模糊的用语一起省略了。 “我想说的是,”他继续说道,“我问你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带着一个姑娘——我是说——到处跑,到处搅事。不是说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不是那种人,你知道的——清教徒们——五月花号——那些个事情。妈的——这姑娘挺正直的。我说的是这个——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这话很难开口。”我安慰他。 “对,去他妈的,就是这个。妈的,为了参加这个宴会,我得去找我的裁缝借钱。好人啊,我的裁缝。我欠他钱好几年了,倒成了我们之间的一种契约。没什么比得上这关系了。我把话放到这儿,老哥们儿。你和我,我和你。对了啊,你到底是哪位啊?” “我叫黑斯廷斯。” “可不就是吗。我可以马上发誓,你像极了一个叫斯宾塞·琼斯的哥们儿。亲爱的老斯宾塞·琼斯啊。我在伊顿和哈罗读书的时候认识他的,找他借过五英镑。我要说的是啊,一张脸可以和另一张脸长得很像——我就是这个意思。要是咱们都是中国人,那我们彼此就分辨不清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忽然振作起来,又喝了一点香槟。 “还好啊,”他说,“我不是他妈的黑鬼。” 这个念头似乎又让他兴高采烈起来了,他接着说了好些开心的话。 “朋友,要往光明的一面看,”他算是恳切地说,“我的意思是,多看光明的一面。总有一天——等我大概七十五岁的时候,我就会变成有钱人了。等我叔叔死了,我就可以还钱给我的裁缝了。” 他坐在那儿,抱着这个想法开心地笑着。 这个年轻人似乎有种很奇怪的令人喜欢的特质。他的脸圆圆的,蓄着一撮可笑的黑胡子,给人一种被困在沙漠中央的感觉。 我发现卡洛塔·亚当斯一直在注意他。她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起身离开,晚宴就此结束。 “你能上我这儿来真是太好了。”简说,“我真喜欢趁着一时高兴就做什么事,你是不是也这样?” “不,”亚当斯小姐说,“恐怕我总是在做事之前仔细计划。这省了——麻烦。” 她的态度里有些不那么愉快的感觉。 “不管怎样,结果对你好就行了,”简笑起来,“我还从没像今晚看你的表演时那样高兴过。” 这个美国姑娘马上变得和颜悦色了。 “过奖了,”她热情地说,“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我需要鼓励。我们都是这样。” “卡洛塔,”留黑胡子的年轻人说,“握个手,跟简婶婶说谢谢,然后我们就走吧。” 他能集中精神径直走出门,应该算得上是个奇迹了。卡洛塔赶紧跟上他离开。 “哎哟,”简说道,“这是怎么了,跑过来就叫我简婶婶?我都没注意到他呢。” “亲爱的,”威德伯恩太太说,“你别答理他。他年轻时在牛津大学戏剧社倒也是个不错的孩子,现在可是看不出来了,是不是?我真不喜欢看到年轻的天才最后一事无成。不过查尔斯和我得走了。” 威德伯恩夫妇说走就走,布赖恩·马丁和他们一起离开了。 “那么,波洛先生——” 他对她笑了笑。“嗯,请讲,埃奇韦尔男爵夫人。” “天哪,请别这么叫我。让我忘了这个称呼吧。除非你是欧洲心肠最硬的那个人。” “不,不,不,我可不是硬心肠的人。” 我想波洛今晚也喝了不少香槟,可能是多喝了一杯。 “所以,你会去见见我丈夫?让他遂了我的心愿?” “我会去看看他。”波洛小心地答应了。 “如果他拒绝了你——他会这样的——你一定会想到更聪明的办法。他们可都说你是英格兰最聪明的人,波洛先生。” “夫人,说我是硬心肠的时候,你可是用了全欧洲;但是说到聪明的时候,怎么就只是英格兰了?” “如果你把这个事情解决,我就说你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了。” 波洛摆摆手,求她别再说了。 “夫人,我没法承诺什么。仅仅出于心理学的研究,我会找机会和你丈夫见个面。” “尽管对他做心理分析好了,这说不定对他也有好处。但是你必须成功——为了我。我得享受我的浪漫生活。波洛先生。” 她像做梦一样接着说:“只要想想——这将是多么刺激啊。” 第三章 有金牙的男人 第三章 有金牙的男人 几天之后,我们正在一起吃早饭时,波洛把一封他刚刚拆开的信扔到我面前。 “啊,我的朋友,”他说,“你对这事儿有什么想法?” 这封短笺来自埃奇韦尔男爵,用呆板正式的用语约定在第二天十一点会面。 我必须承认我感到非常意外。我以为波洛上次只是多喝了两杯之后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真的准备行动起来兑现承诺。 波洛是个聪明人,他马上猜到我的想法,眨了几下眼睛。 “没错,我的朋友,这并不只是香槟的作用。”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哦,没错,没错,你就是这么想的——可怜的老伙计,他吃饭时多喝了点,答应了些他不想去做的事情。但是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的承诺可是神圣的。” 说到神圣这个词的时候,他摆出了非常庄重的样子。“当然,当然,我都知道,”我赶紧说,“但是我以为可能只是你的判断力有一点点——我该怎么说呢——受到了一些影响。” “黑斯廷斯,我可是从不会让我的判断力——用你的话来说,‘受到影响’。不管是最好最纯正的香槟,还是最诱人的金发美女,什么都不会影响到赫尔克里·波洛的判断力。不,我的朋友,我就是挺感兴趣,如此而已。” “对简·威尔金森的感情生活感兴趣?” “也不完全是这个。她的感情问题,如你所说,只是非常平常的事情。这只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在事业成功道路上的必经一步。如果默顿公爵没有爵位,或者是没有财富,他梦幻僧侣般的罗曼蒂克又怎么会吸引到男爵夫人?不,黑斯廷斯,让我有兴趣的是这件事情的心理因素。性格之间的互动。我希望有机会近距离研究一下埃奇韦尔男爵。” “你并不指望能完成你的任务?” “为什么不?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黑斯廷斯,不要妄下判断,以为我从心理学角度来研究这个案子,就不会尽全力去完成那位女士交托给我的这个任务。我总是喜欢有机会运用我的聪明才智。” 我还担心谈话又会被扯到灰色脑细胞,谢天谢地,他没说起这个。 “所以我们明天上午十一点要去摄政门?”我说。 “我们?”波洛调笑地扬了扬眉毛。 “波洛!”我大声叫起来,“你可不能把我抛下,我可是一直跟着你的。” “如果这是犯罪事件,神秘的投毒案、暗杀之类让你激动的事情。可这只是一次社交协调而已。” “别废话了,”我坚决地说,“我去定了。” 波洛缓缓露出笑容。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报说有一位绅士来访。 大大出乎我们意料,来人居然是布赖恩·马丁。 这位演员在白天显得老一些。他仍然很英俊,但是是那种颓废型的英俊。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可能使用了什么毒品。他总有种神经紧张的样子,让人觉得有这个可能。 “早上好,波洛先生。”他带着愉快的态度招呼,“你和黑斯廷斯上尉早餐的时间真是刚刚合适,太让人高兴了。对了,你们是不是正忙着?” 波洛和气地笑了笑。 “不,”他说,“目前我手头还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少来了,”布赖恩笑了起来,“苏格兰场没人来拜访?没有为皇家调查什么费神的事情?这我可不信。” “你把小说和现实弄混了。”波洛笑着说,“我嘛,向你保证,当下是完全没活儿干的,好在也没有靠着失业救济金生活。老天保佑。” “那好,算我运气不错,”布赖恩又笑了起来,“说不定你可以为我办些事情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你是说有问题要我帮忙,对吧?”他等了一小会儿才开口。 “嗯,应该这么说。有,但是也没有。” 这次他笑得有些局促了。波洛一边继续打量着他,一边示意他坐下。年轻人走过去,面对我们坐下,因为我坐在了波洛的旁边。 “那么,现在,”波洛说,“都说出来听听。” 布赖恩·马丁似乎仍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 “问题是我不能把事实原原本本讲给你听。”他犹豫着,“这很难。你知道,整件事得从美国讲起。” “美国?怎么回事?” “一件很偶然的事情引起了我的注意。事实上,我当时正在火车上,忽然注意到一个家伙。一个长得挺丑的家伙,胡子刮得挺干净,戴眼镜,有一颗金牙。” “哦!一颗金牙。” “没错。这确实是整件事的关键所在。” 波洛点了好几次头。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你说下去。” “嗯,我刚才说了,我开始注意这个家伙。我当时在去纽约的路上。六个月之后,我在洛杉矶又发现了这个家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总之是又发现了他。不过,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继续说。” “在那之后一个月,我偶然去了一趟西雅图,到那儿之后不久,猜猜我看到了谁?又是这个家伙——不过这次他留了胡子。” “还真是奇怪。” “难道不是吗?当然,我当时没有想到这和我会有什么关系,但是我在洛杉矶再次看到这个人,这次没胡子;在芝加哥我也看到留着小胡子,但是眉毛不同的他,在一个山村又看到扮作流浪汉的他——我开始怀疑了。” “这很自然。” “最后——这说起来有些奇怪,但是毫无疑问的,按你们的说法,我应该是被盯梢了。” “非常明显。” “可不是吗?这之后我就很肯定了。不管我到哪儿,在相隔不太远的地方总能看到他以不同的伪装出现。还好有那颗金牙,我总是能认出他来。” “哦,那颗金牙,这确实是个幸运的巧合。” “没错。” “恕我多问一句,马丁先生,你从来没有和那个人说过话,问问他为什么老是跟着你?” “没有,我没问过。”那演员犹豫了一下,“有一两次我想过这么做,但是想了想又决定还是不要了。在我看来,这么做只能让他警惕起来,也查不出什么。有可能他们知道我已经发现他了,就会换一个人来跟着我——这个人我可能就认不出了。” “对啊,换个没有装那么容易辨认的金牙的人。” “一点都不错。我可能想得不对,但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那么,马丁先生,你刚刚说‘他们’,这个‘他们’是什么意思?” “就是个象征性的说法。我觉得——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个说不清楚的‘他们’在幕后。”“这么想有什么理由?” “完全没有。” “你的意思是,你完全不知道谁会跟踪你,也不知道对方出于什么目的?” “一点概念都没有。至少——” “说下去。”波洛鼓励地说道。 “我有个想法,”布赖恩·马丁慢慢地说,“不过这只是我的一点点猜测。” “先生,猜测有时候也会非常有用。” “这和大概两年前在伦敦发生的一起意外有关。小事情,但是很难解释,也令人难忘。我还时不时想起,而且始终搞不清原委。因为我当时完全想不出什么解释,所以觉得会不会这个盯梢事件和它有什么关系——但我完全看不出为什么有关系,又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说不定我可以。” “是的,但是你看——”,布赖恩·马丁有些尴尬地回答,“别扭的地方在于,我不能告诉你这件事情——至少现在不行,我的意思是说。过个一两天或许我就可以说了。” 他被波洛用探究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安,不得不继续补充了几句。 “你看,这和一位女孩有关。” “哦,当然是这样!一位英国女孩?” “是的,至少——你为什么这么问?” “很简单。你现在没办法告诉我,但是你觉得过一两天就可以了。这就是说,你希望得到这位年轻女士的许可;也就是说,她就在英国。还有,当你被跟踪的那段时间,她一定是在英国,如果她是在美国,你当时就可以找到她。所以,既然她过去十八个月以来都在英国,她很有可能——虽然不是绝对——是个英国人。这段论证还不错,是吧?” “相当不错。那么波洛先生,你现在是否能告诉我,如果我征求到她的同意,你会不会帮我调查这件事?” 接着是一段沉默。波洛似乎是在脑中斗争了一会儿。最后他开口了:“为什么你会在去问她之前先来找我?” “呃,我是这么想的——”他犹豫了一下,“我本是想说服她来把事情弄清楚——我的意思是,请你去把事情弄清楚。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由你来调查这件事,就不会有什么事情被公开,没这必要对吧?” “这倒是要看情况。”波洛冷静地说。 “你的意思是?” “如果这是刑事犯罪——” “哦,这事和犯罪没关系。” “你并不知道这一点。说不定有关系。” “但是你会尽力去查,为了她——为了我们?” “这是自然的。” 波洛沉默了一小会儿,继续说道:“告诉我,跟踪你的那个人——盯梢的家伙——他大概多大年纪?” “哦,相当年轻。大约三十来岁吧。” “啊哈!”波洛说,“这确实是不太寻常。是的,这让整件事情都变得更有意思了。” 我盯着他。布赖恩·马丁也这么看着他。我很肯定,他说的这句话对我们两人来说同样费解。布赖恩挑了挑眉毛,像是要问我什么。我摇了摇头。 “是的,”波洛喃喃自语,“这让整件事情都变得更有意思了。” “他可能岁数更大一点,”布赖恩有些不确信地说,“但是我不这么认为。” “不不,我很肯定你的观察是准确的,马丁先生。非常有趣——非常非常有趣。” 像是被波洛神秘的话语吓唬住了,布赖恩·马丁似乎不知道下面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他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那天的晚宴真有趣,”他说,“简·威尔金森真是这世上最专横的女人了。” “她看事物很简单,”波洛笑着说,“一次只看一样东西。” “她还总能达到目的,”马丁说,“大家是怎么忍下来的,我还真不知道。” “我的朋友,面对一个漂亮女人,大家能忍下来的东西多了。”波洛眨眨眼说,“如果她鼻子扁平、黄脸、头发油腻,那么——哈哈!那她可就不能像你说的那样‘总能达到目的’了。” “我想不会的,”布赖恩也承认,“但是有时这让我很不痛快。虽然这么说,我对简还是忠心的,尽管某些方面,我得说,我觉得她有些不正常。”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我认为她倒是事事都抓到了重点。” “我不是说这个,不完全是。她在维护自己的利益方面完全没问题。她的商业头脑并不差。我是说道德方面。” “哦,道德方面。” “她是那种所谓‘非道德’的人。正确和错误对她来说都是不存在的。” “哦,我想起你那晚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刚刚不是说起过犯罪什么的吗?” “怎么了,我的朋友?” “怎么说呢,如果说简犯下了什么罪,我是绝对不会感到意外的。” “你倒是应该很了解她的。”波洛若有所思地低声说,“你和她合演过不少戏了,不是吗?” “是的。我觉得我是完全彻底了解她的。我相信她会杀人,而且是非常轻松地去做。” “哦!她的脾气很坏,是不是?” “不,不,一点也不。她冷静得很。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碍到了她的事,她就会除掉他——不会有什么迟疑。而且也没人能怪她这么做——我是说道德上。她只是认为任何妨碍了简·威尔金森的人都得被除掉。” 他最后的话里有些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怨恨。我猜他是想起了什么事。 波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认为她会——谋杀?” 马丁深吸了一口气。 “我可以发誓,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也许某天你会想起我现在说的话……我了解她,你明白。她能像喝早茶那么轻松地杀人。我是说真的,波洛先生。” 他站了起来。 “是的,”波洛冷静地说,“我看得出你是认真的。” “我了解她,”布赖恩·马丁又说了一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他站定皱了一会儿眉,然后换了一种口气说道:“我们说的这件事,我会让你知道的,波洛先生,就这几天。你会接下吧,是不是?” 波洛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回话。 “是的,”他最后还是开口了,“我会接下这项委托的。我觉得——挺有趣。” 他说最后几个词的时候有些奇怪的感觉。我陪布赖恩·马丁走到楼下。在门口他对我说:“你知道他为什么问那个人的年纪吗?我是说,为什么这个人大概三十来岁就很有趣?我完全没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承认。 “好像是没有意义的。可能他只是耍点心机。” “不,”我说,“波洛不是那样的人。相信我吧,既然他说了,那么这一点就是很重要的。” “好吧,真希望我能明白过来。还好你也不知道,我最讨厌只有自己是个大笨蛋的那种感觉。”他走开了。我又回到了波洛那儿。 “波洛,”我说道,“那个盯梢的家伙究竟多少岁有什么关系?” “你不明白?我可怜的黑斯廷斯!”他笑着摇摇头,接着问道,“整个会面你是怎么看的?” “好像没什么。很难说,如果我们知道得多一点——” “即使知道得不多,难道你没有发现一些什么,我的朋友?” 电话响了起来。为了避免丢脸地承认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我拿起了话筒。 一个女人的声音,干脆利落。 “我是埃奇韦尔男爵的秘书。很遗憾埃奇韦尔男爵必须取消波洛先生明天的预约。有突发事件,他明天必须去趟巴黎。如果方便的话,今天上午十二点十五分他可以和波洛先生谈几分钟。” 我问波洛。 “当然,我的朋友,我们今天上午就去。” 我对着话筒重复了这句话。 “很好,”那边还是干脆利落公事公办的声音,“今天上午十二点十五分。” 她挂断了电话。 第四章 面谈 第四章 面谈 我和波洛以一种既愉悦又期待的心情来到了摄政门埃奇韦尔男爵的府邸。虽然我没有波洛那种对“心理研究”的热衷,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谈起她丈夫时的寥寥数语还是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急切地想知道自己亲眼看到他时会有什么样的判断。 男爵的府邸很气派——建筑考究,式样漂亮,只是略有些阴郁。窗台上没有花盆一类的装饰。 门立即为我们打开了。开门的并不是按照房子外观应该搭配的白发苍苍的老管家,相反,是我所见过最漂亮的年轻人之一。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可以为雕塑家摆出赫尔墨斯或者阿波罗的姿势。虽然长相英俊,不过他说话柔声柔调,有种我不太喜欢的模模糊糊的女人气。还有一点,很奇怪的是,他让我想起了某人——某个我最近见过的人,但到底是谁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们说来见埃奇韦尔男爵。 “这边请,先生。” 他带着我们顺前厅走下去,经过楼梯,来到了大厅后方的一扇房门前。 打开门,他以同样温柔、让我本能地升起不信任感的声音通报了我们的到来。 我们被领入的像是一间书房。四壁都是图书,考究的陈设色调阴暗,但是都很漂亮;椅子看起来样式古板,估计坐上去不会很舒服。 埃奇韦尔男爵站起身迎接我们。他个子很高,约莫五十岁,深色头发夹杂着一些白色,面孔瘦削,嘴角挂着冷笑。看起来就像是脾气很糟、有些刻薄的人。他的眼神有些奇特而诡异的感觉。我觉得,在他那双眼睛里明显有很奇怪的东西。 他的态度呆板做作。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黑斯廷斯上尉?请坐。” 我们依言坐下。房间里冷飕飕的。一扇窗户里漏出一点光,阴暗的光线更加重了冷清的气氛。 埃奇韦尔男爵拿出一封信,我瞥到上面是波洛的笔迹。 “波洛先生,我当然是久仰大名了,谁不知道你呢?”波洛听到恭维,连忙躬身回应。“但是我不明白你在这件事情中的立场。你说,你希望见见我,代表我的,”他略停顿了一下,“内人”。 最后两个字说得有些奇怪——好像是很用力才发出这个音。 “是这样。”波洛说。 “我是听说你是一名侦探——刑事案件那种,对吗,波洛先生?” “很多事情,埃奇韦尔男爵。当然有些是刑事案件,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 “没错。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他话中的嘲讽现在已经是呼之欲出了。但波洛没有理会它。 “我很荣幸代表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来见你,”他说,“埃奇韦尔男爵夫人,你是知道的,希望——离婚。” “这个我知道。”埃奇韦尔男爵冷冷地说。 “她的建议是,你可以和我谈谈这个。” “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么说,你拒绝?” “拒绝?当然不是。” 不管波洛预先为哪些回应做好了准备,他绝对没有想到这个。我很少看到我的朋友大吃一惊,但是这次一定是这样。他的样子滑稽极了,张着嘴,伸着手,眉毛挑得很高,看起来就像是漫画书里面的卡通人物。 “你是说——”他大声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没有拒绝?” “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惊讶,波洛先生。” “你听我说,你愿意和夫人离婚?” “我当然愿意。她也很清楚这一点。我写信告诉过她。” “你写信告诉过她这一点?” “是的。六个月之前。” “但是这我就不明白了。我完全不明白了。” 埃奇韦尔男爵一句话也没有说。 “就我所知,你是反对离婚这个做法的。” “我不觉得我的原则和你有什么关系,波洛先生。我确实没有和我的第一任妻子离婚。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样做。我的第二次婚姻,我必须坦率地承认,是个错误。当我的妻子建议离婚时,我一口回绝了。六个月之前她又写信向我提出这个事情。我觉得她是想再婚——某个电影演员或者是类似这样的家伙。我的观点,在那个时候,已经不同了。我写信给当时在好莱坞的她,告诉她我同意了。为什么她还要找你来见我,这就是我没法想象的事情了。我想应该是钱的问题。”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嘴角又泛起了冷笑。 “太奇怪了,”波洛低声说,“这真是太奇怪了。一定是有些什么我完全没搞清的事。” “至于钱,”埃奇韦尔男爵继续说道,“我妻子主动抛弃了我。如果她希望嫁给别的什么人,我可以放手给她自由,但是她没有任何理由从我这儿拿到一分钱,她也绝对拿不到一分钱。” “绝对没有什么金钱上的问题。” 埃奇韦尔男爵挑了挑眉毛。 “简一定是要嫁给一个有钱人了。”他有些不屑地低声说。 “有些事情我不太明白,”波洛说。他的脸因为苦苦思索的念头皱成了一团。“我从埃奇韦尔男爵夫人那儿听来的意思是,她通过律师找过你很多次?” “她是找过,”埃奇韦尔男爵冷冷地回应,“英国律师,美国律师,各种各样的律师,还有些最低等的饭桶。最后,我不是说了吗,她亲自给我写了信。” “你之前拒绝过?” “确实是这样。” “但是收到她的信之后,你改了主意。为什么会改主意呢,埃奇韦尔男爵?” “反正和那封信没有任何关系,”他警惕地说,“我的观点会忽然改变,如此而已。” “这次的变化有些突然。” 埃奇韦尔男爵没有搭话。 “是什么特别的情况让你改了主意呢,埃奇韦尔男爵?” “这一点就真的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波洛先生。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或者这么说吧,慢慢地我也认识到了就这么断绝这种——请恕我直言——丢人的关联是有好处的。我的第二次婚姻确实是一个错误。” “你太太也这么说。”波洛柔声附和。 “是吗?” 那一瞬间他眼中有些奇怪的光彩,但几乎是马上就消失了。 他坚决地站起来,随着我们同他道别,他的态度也变得不是那么拒人千里之外了。 “请务必原谅我临时更改了会面时间。我明天必须去一趟巴黎。” “当然,当然。” “其实是为了一些艺术品的买卖。我看上了一件小小的雕塑。可以称得上完美——以它那种怪异的方式,或者应该这么说。不过这是我中意的那种怪异,我一直都这样,品位有些特别。” 他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笑容。我一直看着旁边书架上的书。里面有卡萨维诺的回忆录,还有一卷萨德伯爵的著作,另一本是关于中世纪酷刑的书。 我想起简·威尔金森在谈及她丈夫时候发抖的样子。看起来她并不是在演戏,那一定是真实的感受。我很好奇乔治·阿尔弗莱德·圣·文森特·马什,埃奇韦尔男爵四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和蔼地同我们道别,一边按铃叫人过来。我们走出门。希腊神像一样的管家正在客厅等着。就在我回身关上书房门的一瞬间,我瞄到了房间里。我几乎要惊叫出来。 那张和蔼的笑脸变形了。嘴唇缩了起来,表情狰狞地露出了全部牙齿,眼中燃着火苗,几乎是疯狂的怒意。 我马上明白了为什么两任太太都要离开他。我感到惊奇的是他那种钢铁般的自制力。整个会面中他始终保持着冰冷的自我控制,那种桀骜的礼貌。 正当我们走到前门时,右边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姑娘站在那个房间的门口,看到我们时往后退了一小步。 这是个身材细长的姑娘,深色头发,面容白皙。她的眼睛,幽暗又有些受到惊吓的样子,和我对望了片刻。然后,她就像是一个影子似的缩回房间,关上了门。 过了一会儿,我们已经走在了街上。波洛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坐进去,他让司机开去萨伏依饭店。 “那么,黑斯廷斯,”他眨了眨眼说,“这次会面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确实完全不同。埃奇韦尔男爵真是个不一般的人。” 我跟他说了我在关上书房门之前无意看过去的事,以及我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慢慢点着头,若有所思。 “我想他已经非常接近疯狂的边缘了,黑斯廷斯。我可以想象他干过不少可怕的坏事,他僵死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残酷本性。” “难怪他的两任妻子都要离开他。” “就是你说的这样。” “波洛,我们出来的时候你注意到那个女孩没有?深色头发,脸色很白的那个。” “是的,我注意到了,我的朋友。年轻的女士,受到了惊吓,不太开心的样子。”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你觉得她会是谁?” “可能是他的女儿。他有个女儿。” “她看起来确实是受到了惊吓,”我慢慢地说,“那座房子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真是个阴郁的地方。” “是啊,的确如此。啊,我们到了,我的朋友。现在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男爵夫人吧。” 简在饭店里,电话通报之后,侍者告诉我们可以直接上去。一个服务生领着我们走到房门口。 开门的是一位衣着整洁的中年妇女,戴着眼镜,灰白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从卧室传来简沙哑的嗓音。 “是波洛先生吗,埃利斯?请他坐下。我找件衣服披上,马上就出来。” 简·威尔金森所说的衣服是件薄纱睡衣,展现出来的曲线倒比遮盖住的身体更多。她急切地走过来,说道:“行了?” 波洛站起身鞠躬吻手致意。 “正好可以用到这个词,夫人,就是行了。” “怎么,你的意思是?” “埃奇韦尔男爵完全同意离婚。” “什么?” 她脸上的茫然神情如果不是真的,那她确实是一个最了不起的演员。 “波洛先生!你办到了!轻轻松松!马到成功!天哪,你真是个天才。你到底是怎么办成这事的?” “夫人,我不能无功受禄。六个月之前你的丈夫就已经写信给你,撤销了对离婚的反对。” “你说什么?写信给我?寄到哪儿了?” “就我所知,是你在好莱坞的时候。” “我从没收到过。我想一定是寄丢了。想想这几个月我居然一直为这件事烦心、想主意、发愁,几乎要把自己搞疯了。” “埃奇韦尔男爵似乎觉得你要嫁给什么演员了。” “自然,我是这么告诉他的。”她孩子般地笑了笑,忽然又变成了很警觉的样子,“怎么,波洛先生,你没有告诉他我和公爵的事情吧?” “没有,没有,你放心。我是很谨慎的。可不能说出来,对吧?” “是啊,你看,他就是那么一个怪异卑劣的人。要是说嫁给默顿,他会觉得可能是我在借此往上爬了——他自然会暗中破坏。但是电影演员就不同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意外的。是的,我感到意外。你不觉得奇怪吗,埃利斯?” 我注意到女仆一直在卧室走来走去,整理女主人胡乱甩在椅背上的几件外出衣服。我之前以为她是在暗中听我们说话。现在看起来,简是完全信任她的。 “是的,确实是,夫人。这和我们之前认识的男爵大人一定是有了很大不同。”女仆带着些恶意说道。 “是的,一定是这样。” “你不了解他的态度?这让你觉得奇怪吗?”波洛询问道。 “哦,是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要担心这个了。只要他改了主意,为什么改的又有什么关系?” “你可能不感兴趣,不过这倒是让我很有兴趣,夫人。” 简没有接这个话茬儿。 “最重要的是,我自由了,终于。” “还没有,夫人。” 她不耐烦地看着他。 “也行,快要自由了。是一回事。” 波洛看起来并不这么觉得。 “公爵在巴黎,”简说,“我得马上发电报给他。天哪,他的老妈不得气疯了。” 波洛站起身。 “我很高兴一切都如你所愿了,夫人。” “再见,波洛先生,真是非常感谢。” “我什么都没做。” “无论如何,是你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波洛先生,我会永远感激你,真的!”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们走出套房时波洛对我说,“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她自己。她根本没有起疑,没有好奇这封信为什么从未收到过。你看着吧,黑斯廷斯,有些事情上她精明过头,但是完全没有脑子。好吧,上帝不能把什么都给了一个人。” “除了赫尔克里·波洛。”我接了一句。 “你又在开我玩笑了,我的朋友。”他冷静地回答,“来吧,我们沿着堤岸走走。我想把脑子里的想法整理整理。” 我谨慎地保持着沉默,等着这个料事如神的家伙先开口。 “信,”我们走到河边的时候他才又开始这个话题,“这让我很感兴趣。这个问题有四个解答,我的朋友。” “四个?” “是的。第一个是,这封信寄丢了。这种事会发生,你知道的,但并不是那么经常。不,不会经常发生。如果是地址写错,信早就会退回给埃奇韦尔男爵。不,我不希望是这个答案,当然,这也可能就是真正发生的事。 “第二个答案,我们美丽的男爵夫人说从没有收到信是在撒谎。当然,这也是很有可能的。这位迷人的女士为了自己,可以用最孩子气的坦率外表说出任何谎话。但是我想不出原因,黑斯廷斯,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如果她明知道他会同意离婚,为什么还要请我去提这个要求?这说不过去。 “第三个答案。埃奇韦尔男爵在说谎。如果说有什么人在撒谎,相比他太太,他的可能性更大。但是我也看不出这个谎言的理由。为什么编造一封号称在六个月之前寄出的信?为什么不干脆就答应我的提议?不,我觉得他确实发出了这封信——只是他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态度,我实在想不明白。 “那么,就剩下第四个答案了——有人扣下了这封信。注意,黑斯廷斯,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个非常有趣的猜测了,因为信可能被任何人扣下来——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在英国。 “不管是谁扣下了这封信,他一定是不希望这个婚姻解体。黑斯廷斯,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的故事。一定有什么原因——我发誓一定有什么原因。” 他停了停,然后慢慢地接着说。 “这个原因我现在还只能模糊地看到一点点。” 第五章 谋杀 第五章 谋杀 第二天是六月三十号。 当时是九点半,仆人来通报说杰普警督在楼下急着要见我们。 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位苏格兰场的警督了。 “啊!可爱的杰普,”波洛说,“我倒是想知道他来做什么。” “来找你帮忙的,”我干脆地说,“有什么案子让他力不从心了,只好来找你。” 对于杰普,我没有波洛那么纵容。我倒不是很在意他总是害得波洛大伤脑筋——不管怎么说,波洛是很享受这个过程的,既高兴又感到荣耀。让我不高兴的是杰普总是虚伪地装出他并不是跑来请求帮助的样子。我喜欢直来直往的人。我这么说了,波洛大笑起来。 “你是勇往直前的硬汉,对不对,黑斯廷斯?但是你要想到,可怜的杰普还得保全他的面子。所以他必须得装一装样子,这是很自然的。” 我觉得这是挺傻的做法,也这么直接说了。波洛还是不同意。 “外在的表现——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但是对有些人来说很重要。这让他们得以保持尊严。” 我个人认为一点点谦卑对杰普来说没坏处,但没必要为了这件事争论。何况我也很好奇杰普这次为了什么而来。 他很热情地同我们两人打招呼。 “正要去吃早餐,是这样吗?还没有找到给你下方蛋的母鸡吗,波洛先生?” 这是一个老典故了,来自波洛对不同外形的鸡蛋会破坏他的匀称感这么一个小抱怨。 “现在还没有。”波洛笑着说,“什么事让你这么早就大驾光临,我可爱的杰普?” “不早了,至少对我来说不早了。我已经起床工作两个多小时了。至于是什么事让我来找你——是的,一起谋杀。” “谋杀?” 杰普点点头。 “埃奇韦尔男爵昨晚被人杀死在摄政门的住所。被他太太用刀刺入了脖子。” “他的太太?”我叫出声来。 我一下就想起布赖恩·马丁在昨天上午说过的话。他是预见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又想起简那句轻轻松松的“解决了他”。非道德,布赖恩·马丁是这么说她来着。她是那种人,没错。无情,自大而且愚蠢。他的判断多么正确啊。 我想着这些的时候,杰普也在继续说:“是的,那个女演员,你知道的。有名的简·威尔金森,三年前嫁给了他。他们的关系并不好,后来她离开了他。” 波洛看起来一脸困惑又很严肃。 “是什么让你认为是她杀的?” “不是认为,有人认出了她。她好像也没有打算掩饰身份,叫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我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那晚她在萨伏依饭店说过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按门铃,要求见埃奇韦尔男爵,那是晚上十点的事。管家说他去看看。‘哦,不必了,我就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她冷静地说,‘我想他就在书房。’说着她就走过去打开门,走进房间回手关上了门。 “管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回到楼下。十分钟之后,他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不管怎么说,她没有待很久。他在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锁上了大门。他打开过书房的门,但是屋里很暗,所以他以为主人已经上床睡觉了。今天早上女仆发现了尸体。脖子后面,刚刚好就在发根的下面中了一刀。” “有叫声吗?宅子里的人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他们都说没有。你知道,书房有扇隔音很好的门,外面还有车辆驶过的声音。照那个样子刺过去,人很快就死了。从脑底部直接插入延髓,医生是这么说的——大概是这个说法吧。如果你找准了这个位置,立即就能杀死一个人。” “就是说,要准确地知道应该往哪儿刺,也就是说要有医学知识。” “是的,确实是这样。这一点倒是对她有利。但十有八九是运气使然。她只是运气很好。有些人就是有很好的运气,你知道的。” “我的朋友,要是因此而要被绞死的话,那可就不是运气了。”波洛插了一句。 “不。她可真是个傻瓜——就这么大大方方走进去,还把名字都报出来了。” “确实,非常奇怪。” “也许她并没有打算杀人,他们吵起来,她拿到小刀然后刺了他一刀。” “是小刀?” “反正是这类的东西,医生说的。不管是什么,她都随身带走了,伤口里没有留下凶器。” 波洛很不满意地摇着头。 “不,不,我的朋友,事情不会是这样。我认识这位女士。她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热血冲动的事情。另外,她也绝对不会随身带着小刀。很少有女人会这样——简·威尔金森肯定不会是其中之一。” “你的意思是你认识她,波洛先生?” “是的,我认识她。”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杰普好奇地看着他。 “有什么想说的吗,波洛先生?”他最后还是试探着开口了。 “啊!”波洛说,“这倒提醒了我。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总不会是来找老朋友打发一下时间吧?肯定不是。这是一件很明确的谋杀案。你已经有了罪行,你也有犯罪动机——说起来,这个动机到底是什么?” “想要嫁给别的男人。不到一周之前有人听她这么说过。还有人听到她放下狠话了,说法是她要找辆车过去,解决了他。” “啊!”波洛说,“你倒是消息很灵通嘛——消息非常灵通。一定是有人帮了大忙。” 我想波洛的眼神里满是询问的意思,不过即便如此,杰普还是没有回话。 “我们总会听到些什么,波洛先生。”他不动声色地说。 波洛点点头,伸手拿过日报。毫无疑问,杰普在等待的时候已经打开看过了,在我们进来的时候又随手放到了一边。波洛机械地把报纸从中页折回原样,抚平放整齐。虽然他一直看着报纸,不过思绪却在某个谜题里。 “你还没有回答,”他缓缓说,“既然进展都这么顺利,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因为我听说你昨天上午去过摄政门。 ” “明白了。” “所以吧,一听到这事儿,我就对自己说,‘有问题’。男爵大人找过波洛先生,为什么呢?他在怀疑什么?他在害怕什么?在采取确实的行动之前,我最好还是过去和波洛先生谈谈。” “你说的‘采取确实的行动’是什么意思?逮捕那位女士,我估计是这样,对吧?” “没错。” “你还没有见到她?” “啊,见过了。去萨伏依酒店当然是第一件事。不能冒着让她跑掉的风险。” “哦。”波洛说,“所以你——” 他停下来。若有所思的眼睛一直怔怔地盯着眼前的报纸,现在看起来光彩有些不同了。他抬起头,换了个新的腔调。 “她怎么说?啊,我的朋友,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当然,我也是像往常一样,告诉她需要录一份口供,然后提醒她注意将要说什么——你总不能说英国警察行事不公吧。” “在我看来是蠢不可及的行事公正。不过,请继续。男爵夫人怎么说?” “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一阵——就是这样。走来走去,张开手臂,最后索性扑倒在地上了。啊,她演得不错,我得承认这一点。非常不错的表演。” “哦,”波洛温和地说,“那么,你的意思是,那场歇斯底里的发作不是真的?” 杰普毫不掩饰地眨了眨眼。 “你是怎么想的?我可不会被这些把戏套进去。她才没有晕倒呢——完全没有!只是尝试了一下。我敢发誓,她挺享受这个过程的。” “是的,”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我得说这是完全可能的。接下来呢?” “哦,然后她就醒了——假装醒过来,我是说。然后开始喃喃自语——哼哼起来,继续演戏。她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仆给她用了点嗅盐,然后她终于算是清醒过来,可以叫人去找她的律师了。她的意思是没有律师在,她什么都不会说。一会儿歇斯底里,一会儿要找律师。我倒是问问你,这是自然的举动吗,先生?” “我得说,在这个情况下是完全自然的。”波洛冷静地说。 “你是说,因为她是有罪的,而且她自己也知道。” “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因为她的脾气。她先是让你看看一个女人忽然听说自己的丈夫死去会有什么样的表现。然后,等自己的戏剧本能得到满足之后,她天生的精明让她去找律师。她演了这么一场戏,而且知道这也不会证明她是有罪的。这仅仅说明,她是个天生的演员。” “也罢,她肯定不会是无辜的。这也是真的。” “你倒是很肯定,”波洛说道,“那我想一定就是这样了。你是说,她什么都没有说?完全没有交代什么?” 杰普咧嘴笑了。 “律师不来的话一个字都不说。那个女仆打电话给律师。我留下两个人在那儿,然后就来找你了。我想在继续调查之前先来听听你有什么看法。” “不过你不是很肯定?” “当然,我很肯定。不过我想尽可能多地了解些事实。你看,这事儿绝对会引起轩然大波,绝对不是什么可以偷偷就处理好的事情。所有报纸都会登满这个事情,你也知道报纸都是怎么个德行。” “说起报纸,”波洛说,“你怎么看这个,我亲爱的朋友?你并没有非常仔细地看今天的晨报吧。” 他俯身越过桌子,手指着社会版中的一段。杰普大声读了起来。 蒙塔古·康纳爵士昨晚在齐西克河畔的府邸主办了一场非常成功的晚宴。出席人士有:乔治爵士及杜·菲斯夫人,著名戏剧评论家詹姆斯·布伦特先生,奥夫顿电影公司的奥斯卡·哈默费尔特爵士,简·威尔金森小姐(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等人。 有那么一小会儿,杰普看起来愣住了,然后才恢复了正常。 “这个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这是事先就送到报馆的消息。你会明白的。你会发现我们的男爵夫人根本不在那儿,或者她迟到了——大概十一点之后。老天保佑,你不能把报纸上看到的一切都当做金科玉律啊。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哦,我知道,完全知道。我只是觉得很凑巧,仅此而已。” “巧合的事情还有很多。现在,波洛先生,我知道你守口如瓶,这一点我是得到过教训的。但是这件事你会告诉我,对吧?你会告诉我为什么埃奇韦尔男爵会请你去的。” 波洛摇了摇头。 “倒不是埃奇韦尔男爵找我去的。是我要求他约个时间见一下。” “真的?那是为了什么?” 波洛犹豫了一下。 “我会回答你这个问题,”他慢慢地说,“但是我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回答。” 杰普不满地哼了一声。我暗暗地有些同情他。波洛有时候确实会让人非常恼火。 “我提个要求,”波洛继续说道,“请允许我打个电话,邀请一个人来这边。” “是什么人?” “布赖恩·马丁先生。” “那个电影明星?他和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波洛说,“你会发现他将告诉你的事情非常有意思——很可能非常有用。黑斯廷斯,劳你大驾?” 我拿起电话簿。这位明星在圣詹姆斯公园附近的大楼里有一套公寓。 “维多利亚四九四九九。” 几分钟后,声音听起来困意十足的布赖恩·马丁接起了电话。 “喂——哪位?” “该怎么说?”我用手捂住话筒,低声问波洛。 “告诉他,”波洛说,“埃奇韦尔男爵被人谋杀,如果他能立即过来和我见一面,我将不胜感激。” 我把这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电话那边传来惊讶的叫喊。 “天哪,”马丁说,“她真的这么干了!我马上过来。” “他怎么说,”波洛问道。我告诉了他。 “啊,”波洛说,他看起来挺高兴的,“她真的这么干了。这是他的原话?那就和我想的一样了,和我想的一样。” 杰普好奇地看着他。 “我真搞不懂你,波洛先生。你先是说得好像你觉得那女人完全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现在你的表现又像是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波洛只是笑了笑。 第六章 寡妇 第六章 寡妇 布赖恩·马丁倒是言出必行,不到十分钟就赶了过来。在等待他过来的这段时间,波洛只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一丁点儿也不肯满足杰普的好奇心。 很显然,我们的消息让这名年轻的演员非常不安。他的脸看起来苍白,还拉得很长。 “我的老天哪,波洛先生,”他边握手边说,“这真是太可怕了。我真是被吓坏了——不过我也不能说我有多么意外。我一直都疑心这种事情会发生。你可能还记得我昨天这么说过。”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波洛说,“我记得你昨天和我说过什么,非常清楚。请允许我向你介绍一下杰普警督,他负责调查这个案子。” 布赖恩·马丁略带责难地瞥了波洛一眼。 “我不知道还有人在,”他低声说道,“你应该提醒我一声。” 他对着警督冷冷地点了下头,然后坐下,嘴唇紧闭。 “我不明白,”他表示不满,“为什么叫我过来?这事儿和我完全没有关系。” “我想是有的。”波洛温和地说,“既然是谋杀,我们应该把个人恩怨先放到一边。” “不,不。我和简演过戏,我很了解她。该死的,她是我的朋友啊。” “尽管如此,一听到埃奇韦尔男爵被杀,你的第一反应就是她杀的。” 这个演员有些着急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的眼珠子似乎都要跳出来了,“你的意思是说我想错了?这件事情不是她做的?” 杰普插话进来了。 “不,不,不,马丁先生。肯定是她做的。” 那年轻人跌坐回椅子上。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低声道,“我还以为我犯下了最阴暗的错误。” “在这种事情上,绝不能让交情影响了你的判断。”波洛肯定地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是——” “我的朋友,你真的希望自己站到一个女杀人犯一边吗?杀人犯——这可是人世间最丑恶的罪行。” 布赖恩·马丁叹了一口气。 “你们不明白。简不是那种一般的杀人犯。她——她没有是非观。老实说,这不是她的责任。” “这将是陪审团需要考虑的问题了。”杰普说。 “说吧,说吧,”波洛友善地说,“这并不是你在指控她。她已经被指控了,你不能拒绝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事情。你对这个社会是有责任的,年轻人。” 布赖恩·马丁又叹了一口气。 “我想你说得对,”他说,“你们想让我说些什么?” 波洛看了看杰普。 “你有没有听到过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或者我应该称呼她威尔金森女士——对她丈夫发出过威胁?”杰普问。 “是的,好几次。” “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如果他不还她自由,她就只能‘解决了他’。” “这不是开玩笑的,对吧?” “不,我想她是很认真的。有那么一次,她说她可以叫辆出租车过去,然后杀了他——你也听到了吧,波洛先生?”他很悲伤地看向我的朋友,请求帮助。 波洛点了点头。 杰普继续发问。 “那么,马丁先生,我们听说她希望恢复自由身,是要嫁给另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布赖恩点点头。 “是谁呢?” “那个人是——默顿公爵。” “默顿公爵!哇!”杰普吹了一声口哨,“这是攀了高枝啊,不是吗?听说他是英国最有钱的人之一了。” 布赖恩更加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我不太明白波洛的态度。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交错,头有节奏地点着,仿佛是一个人选好了唱片,放在留声机上静静享受着结果。 “她丈夫不肯和她离婚?” “他坚决拒绝。” “你确定知道这一点?” “是的。” “那么,”波洛忽然再次加入了谈话,“这就是我和这件事产生联系的地方了,杰普老朋友。埃奇韦尔男爵夫人邀请我去见她丈夫,希望说服他同意离婚。他时间给我安排在了昨天上午。” 布赖恩·马丁摇着头。 “那是毫无用处的,”他很肯定地说,“埃奇韦尔男爵绝不会同意。” “你认为他不会同意?”波洛说着,一边和蔼地望向他。 “我很肯定。简心里也很清楚。她也不是真的以为你会成功。她其实已经放弃希望了。在离婚这件事情上,那个男人就是个偏执狂。” 波洛笑了。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你错了,亲爱的年轻人,”他温和地说,“我昨天已经见到了埃奇韦尔男爵,他也同意离婚了。” 毫无疑问,布赖恩·马丁被这个消息吓得目瞪口呆。他盯着波洛,眼珠就快跳出眼眶了。 “你——你昨天见过他?”他有些语无伦次。 “在十二点一刻的时候。”波洛有条不紊地继续说。 “他同意离婚了?” “他同意离婚了。” “你应该马上告诉简。”这个年轻人几乎是用责备的口气吼出来。 “我立即告诉她了,马丁先生。” “你立即告诉她了?”马丁和杰普一起叫出了声。 波洛笑了。 “这就有点影响动机了,是不是?”他低声道,“那么现在,马丁先生,允许我提醒你看看这个。” 他向他展示了报纸上的那段话。 布赖恩读着,但是没显出什么兴趣。 “你的意思是,这就是不在场证据?”他说,“我以为埃奇韦尔男爵是在昨天晚上的某个时刻被枪杀的。” “他是被刀刺死的,不是枪击。”波洛说。 马丁慢慢放下报纸。 “恐怕这没什么用,”他略显遗憾地说,“简没有去参加晚宴。” “你怎么知道的?” “不太记得,有人说过。” “真遗憾。”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杰普好奇地看着他。 “真是捉摸不透你啊,先生。现在看起来,你又不希望这名女士是有罪的。” “不,不,不,我亲爱的杰普。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偏袒。但是说实话,你所办的这个案子确实有一些有悖常理的地方。” “你说的有悖常理是指什么?这可没有违反我的常理。” 我可以看到很多话想从波洛微微颤抖的嘴唇中倾泻而出,他强压住了。 “如你所说,现在有一名女士想解决掉自己的丈夫。这一点我没有异议,她也如实告诉你了。我的朋友,她是怎么做的?她多次在证人面前大声地说,她打算杀了他。某天晚上,她走出门,来到他的寓所,通报自己的姓名,刺死他然后扬长而去。我的朋友,你把这个叫做什么?这难道就是常理?” “这是有点犯傻,当然的。” “犯傻?这简直是白痴!” “好吧,”杰普站起身说,“罪犯们犯傻的时候,好处总归是警察的。我现在要回萨伏依饭店了。” “允许我和你一起过去吗?” 杰普没有反对,于是我们一起出发了。布赖恩·马丁不太情愿地离开了我们。他看起来非常紧张而兴奋,再三恳求我们一定要把最新的发展通知他。 “有点神经质的家伙。”杰普这么评价他。 波洛表示同意。 在萨伏依饭店,我们看到一位律师派头的绅士刚刚抵达,和我们一起走到了简的套房。杰普开始和他的一个手下说话。 “有情况?”他简洁地问道。 “她想打电话。” “打给谁?”杰普急切地问。 “杰伊商行,说是要定丧服。” 杰普低声咒骂了一句。我们走进了套房。 已成寡妇的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正在镜子前试戴帽子。她穿着带点亮光的黑白条纹衣服,容光焕发地和我们打招呼。 “怎么了,波洛先生,你也能来真是太好了。莫克森先生(这句话是对律师说的),我真高兴你能来。请坐在我旁边,告诉我哪些问题该回答。这人好像觉得我今天早上跑出门去把乔治杀掉了。” “是昨晚,夫人。”杰普说。 “你不说是上午吗,十点。” “我是说午后十点。” “好吧。我是从没有搞清楚过什么午前午后的。” “现在才刚刚十点钟。”警督严厉地补充了一句。 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原谅我,”她低声说,“我有好几年没有起过这么早了。怎么说呢,你刚刚过来的时候一定是天刚亮吧。” “警督阁下,请问,”莫克森先生以繁冗的法律口吻说话了,“请问是否可以告诉我,这件——呃——值得惋惜——令人震惊的事情——是在何时发生的?” “大约是在昨晚十点左右,先生。” “这么说来,那就没事了,”简马上接上了话,“我当时在一个晚会上——啊!”她忽然用手捂住了嘴,“大概我不该说这话吧。” 她满脸怯意地望向律师,希望得到指示。 “如果说,昨晚十点你是在——呃——一个晚宴上,那么,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我——呃——我不反对你向警督指出这个事实——完全不反对。” “没错,”杰普说,“我只是希望你说明一下昨晚的行踪。”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十点,没说早晚。不管怎么说,你把我吓坏了,我当时就吓晕了过去,莫克森先生。” “关于这个宴会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吗,埃奇韦尔男爵夫人?” “是蒙塔古·康纳爵士的府上——在齐西克。”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晚餐是在八点三十分。” “你离开这儿的时间?” “我大概八点出发的。先去了趟皮卡迪利广场饭店,和一个将要回国的美国朋友道别——范·杜森夫人。我应该是在九点差一刻到的齐西克。” “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约是十一点半。” “你是直接回到这儿的?” “是的?” “坐的出租车?” “不,是我自己的车。我从戴姆勒那儿租的。” “那么你在宴会期间一直没有离开过?” “怎么说呢,我——” “所以,你是离开过的?” 这个过程就像是猎狗慢慢逼近老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晚宴的时候有个电话找我。” “谁打给你的?” “我想是个恶作剧。一个声音说:‘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吗?’我说:‘是的,没错。’然后那边大笑起来,挂断了电话。” “你是走出房子接的电话?” 简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很惊讶的样子。 “当然不是。” “你离开餐桌大概多长时间?” “大概一分半钟。” 杰普最终还是放弃了。我敢肯定他完全不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但是既然听到她这么说了,在证实或者推翻这些说法之前,他什么也没法做。 冷冷地表示感谢之后,杰普便告退了。 我们也打算离开,她却叫住了波洛。 “波洛先生,你能为我做点事吗?” “当然,夫人。” “请帮我给在巴黎的默顿公爵发个电报。他在克里伦饭店。他该知道这些。我不想自己去发。我想这一两周内我应该有个刚刚守寡的样子。” “发电报其实没有什么必要,夫人。”波洛温和地说,“那里的报纸也会登出来的。” “对啊,你太有头脑了。当然会登出来的。最好还是不要发电报了。既然一切都没什么问题了,我想我现在应该努力保持自己的姿态。我应该有个寡妇的样子,你知道,庄重的样子。我应该送个兰花的花圈。自然是最贵的那种了。我想我应该去参加葬礼。你怎么看?” “你应该先去接受调查,夫人。” “哦,也是啊。”她考虑了一会儿,“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苏格兰场的警督。波洛先生,他可是吓死我了。” “是吗?” “幸亏我改了主意去参加那个晚宴。” 波洛正朝着门走过去。听到这句话,他忽然转过身来。 “你说什么,夫人?你改了主意?” “是的,我本来不想去了,昨天下午头疼得很厉害。” 波洛咽了一两口唾沫,看起来开口有些困难似的。 “这个——你和任何人说起过吗?”他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当然说过。当时我们好多人在一起喝茶,他们邀请我去参加一个鸡尾酒会,我说:‘不了。’我说我头疼得要裂开了,得马上回家,而且那个晚宴也不打算去了。” “那么又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呢,夫人?” “埃利斯说了我几句。她说我不能不去。你知道的,老蒙塔古爵士的人脉很广,而且他脾气很怪——很容易就会得罪他。总之,我是不在乎的。只要我嫁了默顿公爵,就什么都不担心了。但是埃利斯总是小心翼翼的。她总说万事都要小心,随时都会出差池什么的。最后我想她说得也对,就去了。” “你这是欠了埃利斯一个大人情啊,夫人。”波洛很严肃地说。 “我想是这样。那个警督应该把这些都搞清楚了,是吧?” 她笑起来了,波洛没有。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说到底——这值得好好想想。是的,值得好好想想。” “埃利斯。”简叫道。 女仆从另一个房间走进来。 “波洛先生说昨晚多亏你逼着我去参加了那个晚宴。” 埃利斯几乎没有看波洛。她的样子很冷漠,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失约是不行的,夫人。你总喜欢这样,大家不是总会原谅你。他们总归会讨厌的。” 简拿起我们来的时候她正在试的帽子,又戴在了头上。 “我不喜欢黑色,”她有些不开心地说,“我从来不戴黑色帽子。但是我想作为一个合格的寡妇,我不得不戴上了。这些帽子都太吓人了。埃利斯,给另一家帽店打电话。我得装扮得适合见人。” 波洛和我悄悄地溜了出来。 第七章 秘书 第七章 秘书 杰普离开饭店之后我们就没再见到他。过了大概一小时他才又出现,把帽子扔到桌上,一个劲儿地说他这次是倒霉透了。 “你去调查过了?”波洛同情地问。 杰普满面愁容地点点头。 “除非十四个人都在说谎,不然就真不是她干的。”他低声吼叫起来。 他继续说下去:“不怕跟你说,波洛先生,我本来以为这会是个障眼法。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其他人会杀害埃奇韦尔男爵。她是唯一有一点点动机的人。” “我倒不这么想。不过你继续说。” “就像我说的,我以为这会是个障眼法。你知道这些演艺圈的人都什么样——他们会尽力庇护一个圈内人。不过这次的情形不同。昨晚出席宴会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有一个是她的老朋友,有的甚至互相都不认识。他们的证词都是独立可信的。于是我希望能发现她中间溜出去过半小时什么的。这很容易做到——就说去补个妆或者类似的借口。不过没有,她确实如她所说离开餐桌去接了个电话,但是管家一直陪着她——而且,中间的过程也和她说的一样。他听到她说:‘是的,没错,我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然后那边就挂了电话。很奇怪,你知道的。不过也不是说一定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也许没什么关系——但是也挺有趣的。打电话那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女的,我记得她提过。” “有趣。”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先别管这个了,”杰普不耐烦地继续说道,“说回重要的地方。整个晚上的经过和她说的别无二致。她九点差一刻到达,十一点半离开,在十二点差一刻回到饭店。我见过为她开车的司机——是戴姆勒的长期雇员。萨伏依饭店的人也看到她回来,确认了时间。” “这么说来,这个过程算是有定论了。” “那么摄政门的两个证人又算什么?不仅仅是管家,埃奇韦尔男爵的秘书也看到她了。两个人都对天发誓说晚上十点到那儿去的就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 “管家在那儿干了多长时间了?” “六个月。说起来,是个挺英俊的小伙子。” “是的,确实是。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如果他在那儿才六个月,他是不可能认出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的,他之前应该从未见过她才对。” “他是从报纸上的照片认识她的。不管怎么说,秘书认识她。她跟着埃奇韦尔男爵有五六年时间了,而且她也是唯一绝对有把握的人。” “啊!”波洛说,“我倒想见见那个秘书。” “行啊,干吗不现在就和我一起去?” “谢谢你,我的朋友,我很高兴与你同去。你的邀请也包括了黑斯廷斯吧,我希望?” 杰普露出牙笑了。 “你以为呢?主人走到哪儿,小狗就会跟到哪儿。”他补充的这一句在我听来趣味还真不高。 “让我想起了伊莉莎白·坎宁的案子,”杰普说道,“你还记得吗?两边都至少有二十名证人发誓,同一时刻在英国的两个不同地方看到了那个吉卜赛人,玛丽·斯夸尔斯。还都是令人尊敬的证人,而且她那副讨厌的面孔,哪儿都找不到第二张了。这个谜团一直没有被破解。现在的情况也是差不多,互相独立的很多人都愿意发誓说那个女人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到底他们中的哪些人说的是实话呢?” “这应该不是很难弄明白吧。” “话是这么说,但是这个女人——卡罗尔女士——是真的认识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我是说,她曾和夫人成天住在同一所房子里,总不可能认错人吧?” “我们很快会搞清楚的。” “谁会继承爵位?”我问道。 “一个侄子,罗纳德·马什上尉。听说是有些不务正业。” “关于死亡时间,医生是怎么说的?”波洛问道。 “要精确的话我们得等到尸检结束,你知道的,看看晚饭吃的那些东西到什么程度了。”杰普讲述事情的方式,我很遗憾地说,和优雅二字的距离太远了。“但是十点这个说法应该很准确了。他最后一次被人看到还活着是在九点过几分的时候,那时他离开了餐桌,管家把威士忌和苏打水送到了书房。十一点的时候,管家准备上床睡觉时,书房的灯已经熄了——看起来那个时候他应该是已经死了。他不可能一直坐在黑暗里。”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埃奇韦尔男爵的府邸,整栋房子的窗帷都已经放下来了。 还是那个英俊的管家为我们打开了门。 杰普走在最前面,率先进了门。波洛和我跟在后面。门是向左打开的,所以管家就在靠墙的那面站着,波洛在我的右边,个头比我要小,所以直到我们走到了前厅管家才看到他。因为靠得比较近,我可以听到他忽然重重吸了一口气。我转过头看到他时,发现他正盯着波洛看,脸上有些惊恐的样子。我想这其中应该有什么原因,就暗暗记下了。 杰普大步走进了位于我们右侧的餐厅,招呼管家也过来。 “现在,奥尔顿,我想非常仔细地再问你一次。当那位女士过来的时候,是十点吗?” “男爵夫人?是的,先生。” “你怎么认出是她的?”波洛发问了。 “她跟我说了她的名字,先生。另外,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她的照片,也看过她的演出。” 波洛点点头。 “她是什么穿着?” “黑色,先生。黑色的外出服,一顶小黑帽。挂着一串珠子,戴一副灰色的手套。” 波洛用疑问的眼光看了看杰普。 “里面是白色塔夫绸晚礼服,还有貂皮的披肩。”后者简明地说明了一下。 管家继续说着。他的说法和杰普已经转告给我们的内容一模一样。 “那晚还有其他什么人来拜访你家主人吗?”波洛问。 “没有了,先生。” “大门是怎么锁上的?” “是一把耶鲁弹簧锁,先生。一般是我在睡觉前把门闩上,先生。十一点,大致是这个时候。但是昨天晚上杰拉尔丁小姐去看歌剧了,所以我没有上门闩。” “今天早上门是怎么关上的?” “是闩上的,先生。杰拉尔丁小姐回来之后把门闩上的。”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知道吗?” “我想应该是十二点差一刻,先生。” “就是说,晚上直到十二点差一刻之前,不用钥匙的话,这扇门没办法从外面打开?但是从里面的话,只需要转下门把手就可以了。” “是这样,先生。” “一共有几把钥匙?” “男爵大人自己有一把,先生,还有一把放在前厅抽屉里,杰拉尔丁小姐昨晚就拿了这一把。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钥匙。” “这房子里的其他人都没有钥匙了?” “没有了,先生。卡罗尔小姐总是按门铃。” 波洛表示他想问的就是这么多了,于是我们去找那个女秘书。 我们找到她时,她正在大桌上忙碌地写着什么。 卡罗尔小姐是个很精干的女人,大约四十五岁的样子。她的淡色头发已经大半花白,戴着夹鼻眼镜,一双精明的蓝眼睛透过镜片审视着我们。当她开口的时候,我听出来了,这就是在电话里和我交谈过的那个干脆利落,公事公办的声音。 “啊,波洛先生。”听完杰普的介绍,她说道,“是的,昨天上午就是我和你确定会面时间的。” “一点也不错,小姐。” 我想波洛对她的印象是很好的,她也确实算得上整洁精密的化身。 “那么,杰普警督,”卡罗尔小姐说,“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是这样。你绝对确定昨晚来这儿的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吗?” “这是你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我当然确信,我看到她了。” “在哪儿看到的,小姐?” “就在前厅。她和管家说了一会儿话,然后直接穿过前厅走进了书房的门。” “当时你在哪儿?” “在二楼——往下看着。” “你肯定不会认错?” “绝对肯定。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 “有没有可能你是错认了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 “肯定不会。简·威尔金森的五官相当独特。那个人就是她。” 杰普瞥了一眼波洛,好像是在说“明白了吧”。 “那么埃奇韦尔男爵有什么敌人吗?”波洛忽然问道。 “胡扯。”卡罗尔小姐说。 “你说‘胡扯’是什么意思呢,女士?” “敌人!现在的人哪还有什么敌人。起码英国人是没有敌人的!” “话是这么说,但埃奇韦尔男爵是被人谋杀的。” “那是他的妻子做的。”卡罗尔小姐说。 “妻子就不是敌人了?不是吗?” “我相信这是一件最不寻常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情——我是说,在我们这个阶层的人身上。” 很明显,按照卡罗尔小姐的理解,谋杀是那些下层的酒鬼们才会犯下的罪行。 “大门有多少把钥匙?” “两把,”卡罗尔小姐立即回答,“埃奇韦尔男爵总是带着一把。另一把放在前厅的抽屉里,任何打算晚归的人都可以用那一把。原本还有第三把钥匙,不过马什上尉给弄丢了,他真是非常不小心。” “马什上尉常来这房子?” “他曾经住在这儿,直到三年前。” “他是为什么离开的?”杰普问道。 “我不知道。好像是和他叔叔合不来吧,我想。” “我想你知道的应该比这要多一点点,小姐。”波洛温和地说道。 她迅速地扫了他一眼。 “我不是那种喜欢传闲话的人,波洛先生。” “有传言说埃奇韦尔男爵和他的侄儿严重不和,关于这个传言,你完全可以告诉我们一些事实吧。” “并没有那么严重。埃奇韦尔男爵确实是个难以相处的人。” “连你都发现这点了?” “我并不是说我自己。我与埃奇韦尔男爵从没有过不和。他总是完全信赖我。” “不过说到马什上尉——” 波洛继续抓住这一点,慢慢地继续鼓励她多说些真相。 卡罗尔小姐耸了耸肩膀。 “他挥霍无度,欠了不少债,还有些别的麻烦——我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他们大吵了一次。埃奇韦尔男爵把他赶出了房子。事情就是这样。” 她的嘴唇紧闭。显然是不想再说什么了。 我们和她谈话的房间就在二楼。离开的时候,波洛拉住了我的胳膊。 “等一下。能在这儿待一会儿吗,黑斯廷斯?我和杰普先下楼。看着我们走进书房之后,你再下来和我们会合。” 我早就放弃以“为什么”开头向波洛提问了。就像是《轻骑兵》里面说的,“不要问什么为什么,我们的使命就是去战或者去死”。还好现在没有到要我去死的程度。我想可能是他怀疑管家在监视他,想让我确定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站定位置从栏杆上看过去。波洛和杰普先是走到了前门——这超出了我的视线。然后他们重新出现,慢慢地顺着大厅走过来。我用目光跟随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都走进了书房。我等了一两分钟看看那个管家会不会出现,但是没有任何人,于是跑下楼去和他们会合。 尸体自然已经被移走。窗帷放下,电灯打开着。波洛和杰普都站在房间的中央环顾四周。 “什么都没有。”杰普正说着。 波洛面带微笑回话:“天哪!没有烟灰——没有脚印——也没有女士的手套——甚至没有残留的香水味?没有任何侦探小说中那些容易找到的东西。” “在侦探小说里面,警察总是被写得像蝙蝠一样瞎。”杰普露出牙齿笑着。 “我曾经发现一条线索,”波洛心不在焉地继续说,“但是这个东西有四英尺长,而不是四厘米,所以没人相信这是真的。” 我想起了当时的情况,大笑起来。接着我马上想起了安排给我的任务。 “没问题,波洛。”我说,“我看过了,就我看到的情形,没人在监视你。” “这就是我的好朋友黑斯廷斯看到的情形。”波洛略带嘲讽地说,“告诉我,我的朋友,你注意到我嘴里叼着的玫瑰吗?” “你嘴里叼着的玫瑰?”我惊讶地问。杰普转向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是要笑死我了,波洛先生。”他说道,“真是要笑死我了。一朵玫瑰!接下来还有什么?” “我当时还真的假装我是卡门来着。”波洛不为所动地说。 我真是不明白,究竟是他们疯了还是我出了问题。 “你完全没有看到,黑斯廷斯?”波洛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责备。 “没有,”我盯着他说,“我也确实看不清你的脸。” “没关系。”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们是在拿我开玩笑吗? “行了,”杰普说,“我觉得这儿也没什么可做的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再去见见那个女儿。她之前太伤心了,我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他按铃召唤管家过来。 “去问下马什小姐,我能不能和她谈几分钟?” 管家去了。几分钟之后回来的不是他,而是卡罗尔小姐。 “杰拉尔丁正在睡觉,”她说,“这可怜的孩子受的打击太大了。你离开之后我给了她一些药让她睡得好些,她现在睡得正踏实。也许你们愿意一两个小时之后再来?” 杰普同意了。 “而且不管什么事,她能告诉你的,我都可以。”卡罗尔小姐坚定地说。 “你对管家怎么看?”波洛问道。 “我不是很喜欢他,这是事实。”卡罗尔小姐回答,“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原因。” 我们已经走到了前门。 “你是说你昨晚就站在那儿,对吧,小姐?”波洛忽然手指着楼上问。 “是的。怎么了?” “你说你是看着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穿过前厅走进书房的?” “是的。” “你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 “当然。” “但是你是不可能看到她的脸的,小姐。从你站的位置,你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 卡罗尔小姐气得脸都涨红了,似乎吃了一惊。 “她的后脑勺,她的声音,她走路的样子!都是一回事。绝对不会认错!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那就是简·威尔金森——要是世上真有彻头彻尾的坏女人,她绝对就是一个。” 说完她转过身,怒气冲冲地快步上楼去了。 第八章 几种可能性 第八章 几种可能性 杰普不得不和我们分开了。波洛和我转进摄政公园,找到一个僻静之处的长椅坐下。 “我现在知道你嘴里叼着玫瑰的意思了。”我一边说,一边大笑,“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你疯了。” 他点点头,但是没有笑。 “你看吧,黑斯廷斯,那个秘书是个危险的证人,危险是说证词的不准确。你注意到她斩钉截铁地说看到了来访者的面孔吧?那时我还想这是有可能的。如果是从书房走出来——是的,不是走进书房。所以我做了个小实验,结果正如我所想。然后我给她下了一个套,她立即就改变了立场。” “但是她的想法并没有变啊,”我争辩道,“而且说到底,声音和走路的姿态也是一样不会认错的。” “不,不是这样。” “为什么,波洛,我想声音和平常的步态应该是一个人最重要的特征了。” “这点我同意。也因此,这些才是最容易假扮的。” “你是说——” “想想几天前吧。你还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坐在戏院里——” “卡洛塔·亚当斯?啊!但是她是一个天才啊。” “一个有名的人是不难模仿的。但是我同意,她确实有不寻常的天赋。我相信,即使没有舞台灯光和距离的帮助,她也可以模仿得不错。” 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波洛,”我叫出来,“你不会是以为——不,这样也太巧合了。” “这取决于你怎么看了,黑斯廷斯。可能从某个角度来看,这就完全不是巧合了。” “但是为什么卡洛塔·亚当斯会想要杀埃奇韦尔男爵?她甚至都不认识他。” “你又怎么知道她不认识他呢?不要想当然啊,黑斯廷斯。他们之间也许有些我们还不知道的联系。当然,这并不是我所假定的全部。”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一个理论?” “是的。卡洛塔·亚当斯可能涉及此事的想法我从一开始就有。” “但是,波洛——” “等等,黑斯廷斯。先让我把几点事实列出来给你看看。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毫无保留地公开讨论她和她丈夫之间的事,甚至是连杀他的想法都说出来了。不仅仅是你我听过,一个侍者也听到了;她的女仆可能听过很多次了,还有布赖恩·马丁,我想卡洛塔·亚当斯本人也听过了。这些人还会向其他人再转述这件事。而就在那同一个晚上,卡洛塔·亚当斯对简惟妙惟肖的模仿大受好评。谁有杀害埃奇韦尔男爵的动机?他的妻子。 “假设还有另外什么人想要干掉埃奇韦尔男爵,那么现在正好就有一个替罪羊可以用。在简·威尔金森说她头疼需要静静休息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开始了。 “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必须被人看到走进摄政门的府邸。于是,有人看到了。她甚至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啊!这实在是过分了点儿。任谁看了会不起疑心呢? “还有一点——我承认这是很微不足道的小事。昨晚去那房子的女人穿着黑色衣服。简·威尔金森从不穿黑色,我们亲耳听她说过。现在我们先假设一下,昨晚去到那房子的女人不是简·威尔金森——而是有人假扮的简·威尔金森,那么是不是这个女人杀了埃奇韦尔男爵呢? “有没有第三个人走进房子杀了埃奇韦尔男爵?如果是这样,这个人是在所谓的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来访之前还是之后进入房子的?如果是之后进入的,这个女人对埃奇韦尔男爵说过些什么?她如何解释自己的来访?她可能骗过并不认识男爵夫人的管家,可能瞒住并没有近距离看到她的秘书,但是她绝不会奢望骗过男爵夫人的丈夫。或者说,当时书房里的是不是已经是一具尸体?埃奇韦尔男爵是不是在那个女人进入房子之前就被杀了——也就是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的某个时候?” “先停停,波洛。”我叫道,“我的脑子都被你搅乱了。” “不,不,不,我的朋友。我们只是在说这几种可能性,就像试穿衣服一样。这件合适吗?不,肩膀上有点皱。这件呢?好,这件好多了——但是好像不够大。这一件太小,等等,直到我们找到最合适的那件——也就是事情的真相。” “那么你觉得会是谁想出了这么个可怕的计划?”我问道。 “哦,现在说还为时过早。我们必须先解决谁有动机希望埃奇韦尔男爵死掉这个问题。有一个明显的,会继承爵位的侄子。甚至都有些太明显了。虽然有卡罗尔小姐异常坚定的判断,还是有可能存在什么敌人。埃奇韦尔男爵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容易树敌的人。” “是的。”我赞同道,“是这样的。” “不管是谁,这人一定觉得自己相当安全。记住,黑斯廷斯,如果不是简·威尔金森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了主意,她就不会有不在场证明。她可能会在萨伏依饭店的房间,但是这将会非常难以证明。她可能已经被逮捕,试图被定罪——很有可能是绞刑。” 我顿时不寒而栗。 “但是有一件事我还没有想明白,”波洛继续说,“有人想加罪于她,这一点是很明显的——但是为什么会有那个电话?为什么会有人打电话到齐西克给她,而且一旦确认了她在那儿就马上挂断了电话?这看起来像是有人希望确定她正在出席晚宴,然后才下手,难道不是吗?那是在九点半,几乎可以肯定是在谋杀之前。这样做的意图似乎是——没有其他词可以形容了——善意的。这应该不会是杀人犯打来的电话——杀人犯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嫁祸给简。那么是谁呢?看起来,这儿似乎有两组完全不同的情况。” 我摇着头,如坠五里雾中。 “说不定只是个巧合?”我这么猜。 “不,不,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是巧合。六个月之前,一封信被扣了。为什么?有太多事情得不到解释,一定有什么原因能把它们串在一起。” 他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还有布赖恩·马丁专程过来告诉我们的故事——” “当然了,波洛,那些和这件事情一定没有关系。” “你太盲目了,黑斯廷斯。盲目而且冥顽不灵。难道你没有看出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目前这线索还太迷惑,但是慢慢会被搞清楚的……” 我觉得波洛还是太乐观了。我可不认为有什么事情是一定会被搞清楚的。我的脑子实际上已经不太够用了。 “不会是这样。”我忽然说,“我不相信卡洛塔·亚当斯会做这样的事。她似乎是——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可是,我虽然这么说着,还是想起波洛说过的对金钱的热爱。对钱的热爱——难道这就是这所有不可思议事件的根源?我觉得波洛在那个晚上真是如有神助。他看出了简身处险境——因为那种特别的以自我为中心的脾性;他看出了卡洛塔会因为贪婪而误入歧途。 “我不认为是她杀了人,黑斯廷斯。她很冷静而且头脑清醒,不会干这种事情。可能她连凶手会干些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无辜利用。但是说到底——” 他停下不说话了,眉头紧皱。 “即便如此,她也是个从犯了。我是说,她会看到今天的新闻,会意识到——” 波洛忽然发出了嘶哑吼声。 “快!黑斯廷斯!赶快!我太蠢了——跟白痴一样。快叫出租车。马上!” 我盯着他。 他挥舞着胳膊。 “出租车——赶紧。” 一辆车驶过来,他叫住车,我们马上钻了进去。 “知道她的地址吗?” “你是说卡洛塔·亚当斯?”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快点儿,黑斯廷斯,快点儿。每一分钟都很重要。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 “没有,”我说,“我没看出来。” 波洛低声骂了一句。 “查查电话簿?不,她的名字不会在那儿。到戏院去。” 到了戏院,那里的人不愿说出卡洛塔的地址,但是波洛还是想办法拿到了手。是在斯隆广场附近大厦的一个套间。我们马上搭车过去。波洛看起来简直是急不可待。 “但愿我没有太晚,黑斯廷斯,但愿我没有太晚。” “这么匆匆忙忙是为什么?我真不明白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动作太慢了。慢吞吞地才认识到这么明显的事情。啊!我的朋友,但愿我们还来得及。” 第九章 第二起命案 第九章 第二起命案 虽然我还是没有明白波洛激动起来的原因,但是我对他足够了解,知道他这样反应一定有他的理由。 我们终于到达了玫瑰露大厦,波洛跳下车付了钱,匆匆走了进去。亚当斯小姐的套房就在二楼,钉在公告板上的一张住客名单写得很清楚。 电梯正在楼上的某层,波洛没有等,直接冲向了楼梯。 他又是敲门又是按铃。过了一会儿,门被一名中年女性打开,她看起来很整洁,头发向后梳理得很紧。她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亚当斯小姐在吗?”波洛急切地问。 那女人望向他。 “难道你还没有听说?” “听说?听说什么?” 他的脸色变得死灰一样苍白。我意识到,不管发生了什么,这正是他所担心的事。 那女人一直慢慢地摇着头。 “她死了。一睡不醒,真是太可怕了。” 波洛倚在门柱上。 “太迟了。”他低声说。 他的激动情绪如此明显,那女人也注意到了,关切地看过来。 “对不起,先生,不过你是她的朋友吗?我不记得见你来过。” 波洛没有马上回话,而是问道:“你们请医生来过吗?他怎么说?” “安眠药过量了。唉!真可惜。这样好的一位女士。这些药真是可恶的危险东西。医生说是一种叫佛罗那的药。” 波洛忽然站直身子,样子变得威严起来。 “我得进去。”他说。 那女人显然是有些疑心的。 “恐怕——”她开口说。 但是波洛的意志非常坚决。他用了可能是唯一能让他达到目的的方式。 “你一定得让我进去,”他说,“我是一名侦探,我必须调查清楚你女主人的死因。” 那女人吃了一惊,连忙闪过身去,我们走进了套房。 从这一刻开始,波洛控制了整个场面。 “我对你说的事情,”他极具威严地对那位女士说,“需要绝对保密,不可对任何人再提及。务必让所有人都继续认为亚当斯小姐的死是意外。请告诉我那名医生的名字和地址。” “希思医生,在卡莱尔街十七号。” “你的名字是?” “本内特,艾丽丝·本内特。” “你和亚当斯小姐的关系很好,我可以看出来,本内特小姐。” “哦!是的,先生。她是位非常好的女士。我从她去年住到这里开始为她工作。她不像其他女演员那样难伺候,是个挺实在的年轻女士。她行事很优雅,也喜欢一切优雅的东西。” 波洛充满同情地仔细听着。现在他没有一点点不耐烦的样子。我知道一点一点慢慢来,是他得到他想要的信息的最好办法。 “这对你的打击一定很大。”他温和地说。 “啊!是这样,先生。我像往常一样在九点半的时候给她把茶端进来,她就那么躺在那儿,我以为她还在睡着。我放下茶盘,拉开了窗帘——其中有个环卡住了,先生,我就用力拽了一下,弄出了些声音。我回头看到她没有被吵醒的时候还有些意外。然后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躺着的样子有些不自然。我走到床边,摸了摸她的手。那手是冰冷的,先生,我吓得大叫出来。” 她停下来,没有继续说,泪水从眼里涌出来。 “是啊,是啊,”波洛充满同情地说,“这真是太可怕了。亚当斯小姐是不是经常服药来帮助睡眠?” “她偶尔会用些治头疼的药,先生。一个瓶子里面的小药片。不过她昨晚吃的是其他东西,至少医生是这么说的。” “昨晚有没有人来看过她?来访者?” “没有,先生。她昨天晚上出过门。” “她有没有说去哪儿?” “没有,先生。她大概是七点出去的。” “啊!她穿着什么衣服?” “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先生。黑色的套装、黑色的帽子。” 波洛看了一下我。 “有没有戴什么首饰?” “只有她平常戴的那串珠子,先生。” “手套呢——是不是灰色的手套?” “是的,先生。她的手套是灰色的。” “哦!现在,如果可以的话,给我讲一下她当时是什么态度。是高兴?还是兴奋?悲伤?不安?” “照我看,她是对什么事挺满意的,先生。她一直自顾自地笑着,就好像有什么很好玩的事情似的。” “她什么时间回来的?” “十二点过一点,先生。” “那个时候她的态度怎么样?一样吗?” “她好像是累极了,先生。” “但是并不沮丧?或者痛苦?” “哦!不,先生。我想她还是为着什么事情而很高兴,不过也太累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她拿起电话想打给什么人,然后又说还是不要麻烦了。她说明天早上再打。” “啊!”波洛的眼睛因为兴奋而变得有神起来。他向前倾身,用一种好像是不太在意的声音继续说:“你有没有听到她是要打给谁?” “没有,先生。她只是要了号码,然后等着,总机那边大概是说‘正在帮你接通’之类例常的话,先生。然后她说:‘行啊,’接着忽然开始打哈欠,说,‘哦,还是不要了,太累了。’接着她放下听筒,开始换衣服了。” “她要的那个号码呢?你还记得吗?想想,这可能很重要。” “很抱歉,我想不起来了,先生。是个维多利亚区的号码,我就记得这么多了。你知道,我并没有留意这个。” “她上床之前有没有吃过什么,或者是喝点什么?” “一杯热牛奶,先生,和往常一样。” “谁煮的?” “是我,先生。” “昨晚再没有人来过吗?” “没有了,先生。” “那白天的时候呢?” “就我记得,没有人来过了,先生。亚当斯小姐出去吃的午饭,还有下午茶。她到六点钟回来的。” “牛奶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我是说她昨晚喝的牛奶。” “她喝的是新鲜牛奶,先生。下午送过来的。送奶的小伙子是四点放在门口的。不过,哎,先生,我可以肯定牛奶是不会有问题的。我今天早茶自己也喝了。医生肯定地说她是自己吃了那些可怕的东西。” “有可能是我想错了,”波洛说,“是的,有可能是我完全搞错了。我想见见那个医生。但是你要知道,亚当斯小姐是有仇人的。在美国,情形可是非常不同——” 他停顿了一下,还好我们的艾丽丝马上上钩了。 “啊!我知道的,先生。我读到过,芝加哥还有枪手之类的。真是个可怕的国家,那些警察能做些什么,我都没法想象。肯定不会像我们的警察这样。” 波洛很感激地就此停止了问话,他明白艾丽丝·本内特所具有的那种狭隘的岛民心理,不用再费口舌给她解释什么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个小皮箱上——或者说更像是一个小皮包,放在椅子上。 “亚当斯小姐昨晚出门的时候带着它吗?” “上午她是带着的,先生。下午茶回来的时候没带,但是晚上回来的时候又带回来了。” “哦!我能打开它吗?” 艾丽丝·本内特会允许波洛做任何事。和大多数小心而多疑的女性一样,只要你让她克服了怀疑,她们就会像孩子一样容易操纵。现在波洛建议什么她都会同意的。 皮包没有锁,波洛打开了它。我上前一步,从他肩膀上看过去。 “看到没有,黑斯廷斯,你看到没有?”他激动地低声说。 皮包里的东西显然能说明很多事情。 里面有一包化妆用品,有两件东西我认出来了,是鞋垫,那种放在鞋里可以增高一两英寸的鞋垫。有一副灰色的手套包在纸巾里,还有一顶做工精致的金色假发,正是简·威尔金森的那种发色,也像她的头发那样在中间分开,在后面有一些发卷。 “现在还怀疑吗,黑斯廷斯?”波洛问。 我承认,在这一刻之前我都是有怀疑的。但是现在我是再也没有疑心了。 波洛合上皮包,转身面对女仆。 “你不会知道亚当斯小姐昨晚是和谁一起吃的晚餐吧?” “不知道,先生。” “那么你知道她是和谁吃的午餐或者下午茶吗?” “下午茶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先生。不过午餐我想应该是和德赖弗小姐。” “德赖弗小姐?” “是的,她的好朋友。她在莫弗特街有一个帽店,就在邦德街旁边,叫做詹妮薇芙。” 波洛在小本上记下这个地址,就写在医生的信息下面。 “还有一件事,女士。你还记不记得亚当斯小姐在六点回来之后说过或者说做过什么事情——任何事情都行——让你觉得和平时有些什么不同,或者是有些特别的?” 那位女仆想了一会儿。 “我真是想不出什么,先生。”她最后说道,“我问她要不要点茶,她说她已经喝过了。” “哦!她说她已经喝过了。”波洛打断了她的话,“对不起。请继续。” “之后她就开始写信,一直到她再次出门的时候。” “信?嗯,你知道是写给哪些人的吗?” “是的,先生。其实只是一封信——给她在华盛顿的妹妹。她每周给她妹妹写两封信。她通常自己把信带出去寄掉,这样才赶得上班次。不过这次她忘了。” “所以信还在这儿?” “不在了,先生。我已经寄出去了。她昨晚在上床之前想起来了。我说我可以出去寄。再贴一张邮票,投到邮筒里面就可以了。” “啊!邮局远吗?” “不远,先生。邮局就在街转角的地方。” “你出门的时候关上房门了吗?” 本内特瞪大了眼睛。 “没有,先生。我只是虚掩着——我出门去邮局的时候总是这样。” 波洛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是又忍住了。 “你想看看她吗,先生?”女仆眼含泪水说,“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美。” 我们跟着她走进卧室。 卡洛塔·亚当斯看起来奇怪地平和,看起来比那晚在萨伏依饭店的时候更年轻,就像一个疲倦地睡着了的孩子。 站定低头望向她的时候,波洛的脸上有奇怪的表情。我看到他在胸前画了十字。 “我已经发下誓言,黑斯廷斯。”我们下楼的时候他说道。 我没有问他发了什么誓,但是我想我能猜到。 过了一两分钟,他说:“至少有一件事我不再介怀。我根本救不了她。当我知道埃奇韦尔男爵的死讯时,她已经死了。这让我有些安慰。是的,这让我心中平静很多。” 第十章 珍妮·德赖弗 第十章 珍妮·德赖弗 我们的下一步就是按照女仆给的地址去拜访那位医生。 一接触就发现他是个有些挑剔的老人,态度模棱两可。他倒是知道波洛这个人,现在见到真人,有些颇感荣幸的样子。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波洛先生?”他在客套一阵后才这样问道。 “大夫,今天早上你曾被邀请出诊,去给卡洛塔·亚当斯看病。” “哦!是的,可怜的姑娘。是个聪明的女演员,我去看过两次她的表演。这样的结果真是太遗憾了。这姑娘为什么要服药?我真是想不明白。” “这么说你是觉得她有服药的习惯?” “是啊,从职业角度上来说,我是不该这么讲的。不管怎么说,她并没有用皮下注射的方式来用药。没有看到针孔的痕迹,很显然是口服的。女仆说她通常睡眠都很好,不过她又知道什么呢?我想她并不是每天都吃佛罗那,但是显然服用这种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因为这个。该死——我放到哪儿去了?” 他在一个小箱子里面找着什么。 “啊!在这儿呢。” 他拿出一个黑色的摩洛哥羊皮手袋。 “应该会有死因调查的,这很自然。我把这个拿过来了,这样女仆才不会乱动它。” 他打开手袋,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匣子,上头用宝石嵌着字母c.a.。看起来是个很昂贵的装饰品。医生打开它,里面几乎被一种白色粉末塞满了。 “佛罗那。”他简洁地解释说,“现在再看看里面写着什么。” 在匣盖的里侧刻着这样的字:c.a.留存 d.敬赠 十一月十日 好梦。 “十一月十日。”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没错,现在是六月了。那就是说她养成服这种药的习惯已经有至少六个月,而且这上面并没有说年份,也可能是十八个月或者两年半——甚至更长时间。” “巴黎,d.。”波洛说着皱起了眉头。 “是的。让你想到了什么?说起这个,我还没问过你对这个案子的兴趣在哪儿。我想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你是不是想知道她是不是自杀?这个嘛,我说不好。没人知道吧。根据女仆的说法,她昨天还好好的。这看起来是个意外,我想就是个意外。佛罗那是非常难掌握的东西。你可能吃很多也不会有事,也许只是一点点,结果却送了命。这个药的危险就在这里。我敢肯定他们的调查也会得出意外死亡的结论。这方面我恐怕是帮不上你什么了。” “我可以检查一下亚当斯小姐的手袋吗?” “当然,当然。” 波洛倒出手袋里的东西。里面有一块精致的手帕,角上绣着c.m.a;一个粉扑、一支唇膏、一英镑纸钞和一些零钱,还有一副夹鼻眼镜。 波洛对最后一件东西很感兴趣。这副眼镜是金边的,看起来是挺严肃甚至有些学者派头的那种。 “奇怪了,”波洛说,“我倒是不知道亚当斯小姐还戴眼镜。也许是读书时才用的。” 医生把眼镜拿了起来。 “不,这是外出用的,”他很肯定地说,“度数还很深。戴这副眼镜的人一定相当近视。” “你知不知道亚当斯小姐——” “我以前没有给她看过病。有一次我被叫去看过女仆的手指,除此之外可以说从未去过那个套房。那次见到的亚当斯小姐肯定是没有戴眼镜的。” 波洛谢过医生之后我们便起身告辞了。 波洛满脸疑惑。 “我可能是想错了。”他承认道。 “关于假扮简的事情?” “不,不。在我看来这一点是已经证实了。不,我说的是关于她的死。很明显她自己是有佛罗那的。有可能她昨晚累得筋疲力尽,所以决定吃点药好好睡一觉。” 他忽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这把周围的路人吓了一跳。他用力地用一只手拍打着另一只手。 “不,不,不,不!”他用劲地说,“为什么这个意外发生得这么恰到好处?这不是意外。这不是自杀。不,她完成了事件中的一个角色,恰恰是为自己签下了死亡证书。选择佛罗那只是因为有人知道她偶尔会用这种药,知道她有那个装药的匣子。不过,如果是这样,凶手一定是某个和她很熟悉的人。那个d又是谁呢,黑斯廷斯?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知道这个d是谁。” “波洛,”看到他的脑子还是被占得满满的,我说,“我们还是继续走吧,大家都盯着我们呢。” “嗯?哦,也许你说得对。只管看吧,这妨碍不到我什么。这一点点都不会干扰到我的脑子。” “大家都快要笑你了。”我低声说。 “这不重要。” 我倒是不太同意。我很厌恶做出任何惹人注目的事情。唯一让波洛感到烦心的是湿度或者热度,那可能影响到他那撇著名的小胡子。 “我们还是叫辆出租车吧。”波洛说着挥动着手杖。 一辆车停住了,波洛吩咐司机去莫弗特街的詹妮薇芙。 詹妮薇芙是这样一种小店——楼下的玻璃橱窗里摆着一顶难以形容的帽子和披肩,真正营业的地方是在上一层,穿过霉味很重的楼梯之后才能到达。 我们上了楼梯,看到写着“詹妮薇芙请由此进”字样的门,遵照这一指示走进去,是一间堆满了帽子的小屋,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美人走过来,有些疑惑地看着波洛。 “德赖弗小姐?”波洛发问了。 “我不知道老板娘现在能不能见你。你有什么事?” “请转告德赖弗小姐,亚当斯小姐的一位朋友想见她。” 金发美人甚至不用专门去跑一趟。黑色的丝绒帘子被猛地掀起来,一位身材娇小,头发火红的女人走了出来。 “什么事?”她问道。 “你是德赖弗小姐?” “是的,卡洛塔怎么了?” “你已经听到那个不幸的消息了?” “什么不幸的消息?” “亚当斯小姐昨晚在睡梦中去世了。服用佛罗那过量。” 女孩的两眼瞪得大大的。 “太可怕了!”她叫道,“可怜的卡洛塔。我简直不敢相信。她是怎么了?昨天还活蹦乱跳的。” “很遗憾这是真的,小姐。”波洛说道,“说起来——现在刚刚一点钟。我想请你赏光,同我,以及我的朋友一起去吃午餐。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这女孩上下打量着他。她是个不太好惹的女人,某些方面让我想起了那种叫猎狐梗的猎犬。 “你是谁?”她忽然问道。 “我叫赫尔克里·波洛。这位是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上尉。” 我躬身致意。 她的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游移。 “我听说过你,”她一点也不客气地说,“我去。” 她叫住那个金发女郎:“多萝西?” “什么事,珍妮?” “莱斯特夫人等一下会过来看她定做的那顶罗斯·德斯卡特斯款。你给她试试各种羽毛。待会儿见,我希望不会太久。” 她拿起一顶黑色的小帽子,歪戴在一边,匆匆扑了点粉,然后望着波洛。 “走吧。”她忽然地说。 五分钟之后,我们坐在了多弗街的一间小餐厅里。波洛向侍者点了菜,我们面前已经摆上了鸡尾酒。 “那么,”珍妮·德赖弗说,“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卡洛塔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么她之前是出过什么事儿呢,小姐?” “现在是谁来提问题?你还是我?” “我觉得应该是我来问。”波洛笑着说,“我听说你和亚当斯小姐是很好的朋友?” “是的。” “那么,小姐,我想请你接受我郑重的保证。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死去的朋友,我向你保证事实就是如此。” 珍妮·德赖弗沉默了片刻,考虑着这段话。最后她迅速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相信你。继续问吧,你想知道些什么?” “小姐,我听说你的朋友昨天是和你一起吃的午餐。” “是的。”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晚上准备做什么?” “她没有明确地说是昨晚。” “但她确实说了点什么?” “是这样,她提到一件事,也许是你想知道的。不过你要注意,她是当做秘密告诉我的。” “这个我明白。” “那让我理清思路。我想最好还是用我自己的话来说。” “只要你愿意,小姐。” “是这样,卡洛塔很兴奋。她并不是常常会这么兴奋,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肯明确地告诉我是什么事,说是向人保证过不会说出去,但是确实有什么事情。就我的感觉,应该是个挺大的恶作剧。” “恶作剧?” “她是这么说来着。她没有说怎么做、什么时候或者是在哪儿。只是——”她停了一下,皱起了眉头,“是这样,你要知道,卡洛塔并不是喜欢开玩笑搞恶作剧的那种人。她是个认真,心眼好,工作勤勉的姑娘。我想说的是,显然是有人鼓动她去参与这件事。我想——她并没有这么说,你需要注意这点——” “不,不,我完全明白。你认为是怎样的呢?” “我想——我很确信——这事多多少少和钱有关系。除了钱,卡洛塔几乎不会真的为什么事情感到兴奋。她就是这样的人。她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有生意头脑的。她不会这么兴奋开心,除非是因为钱——而且是一大笔钱。我的感觉是,她在和什么人打赌——而且她很肯定自己能赢。不过也不一定是这样,我的意思是,卡洛塔从不打赌。我从没听说她打过什么赌。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肯定这事和钱有关。” “她并没有明确地这么说?” “没——没有。只是说她将来要怎样怎样。她说要把妹妹从美国接过来,在巴黎会面。她很爱她妹妹。她妹妹非常秀气,我想,很有音乐天赋。行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这些是你想知道的吗?” 波洛点点头。 “是的。这可以证实我的想法。我得承认,其实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更多。我想过亚当斯小姐可能会严守秘密,但是我还是指望,作为一个女人,她可能会觉得向最好的朋友说点儿什么并不算是泄露秘密。” “我倒是想让她告诉我,” 珍妮承认道,“但是她只是大笑,说总有一天会告诉我的。” 波洛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道:“你知道埃奇韦尔男爵这个名字吗?” “什么?那个被谋杀的人?半个钟头前在一张报纸号外上看到过。” “那好。那你知道亚当斯小姐是否认识他吗?” “我想是不认识的。我很肯定她不认识。哦!等等。” “怎么了,小姐?”波洛急切地说。 “我想想,是什么来着?”她紧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是的,想起来了。她提过他一次,非常怨恨地。” “怨恨地?” “是的。她是说——什么来着?——像这样的男人不应该凭他们的残忍和缺乏谅解毁了别人的一生。她说——是的,是这么说来着——他是那种死了也许对所有人都是件好事的人。” “她是什么时候说的这话呢,小姐?” “哦,大概是一个月之前,我想是这样。” “是怎么说到这个话题的?” 珍妮·德赖弗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想不起来了。”她说道,“他的名字就这么冒出来了,可能是在报纸上。不管怎样,我还记得我当时想,卡洛塔又不认识这人,提起他来却这么激动,倒是有点奇怪。” “确实有点奇怪。”波洛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他又接着问道:“你知道亚当斯小姐是否有服用佛罗那的习惯吗?” “据我所知没有。我从没见过她吃过,也没有听她说起服用这个药。” “你有没有在她包里见过一个小小的金匣子,上面有宝石嵌着的c.a.字样?” “小金匣子——没有,我肯定没有见过。” “那你知不知道去年十一月的时候亚当斯小姐在哪儿?” “让我想想。她去年十一月回了美国,我记得——是在月底的时候。在那之前她是在巴黎。” “一个人吗?” “当然是一个人!对不起——可能你并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到巴黎,大家都会往最坏的事情上想。其实那儿真是一个很好、很高尚的地方。但是卡洛塔并不是喜欢周末出游的那种人,如果你是想说这个的话。” “小姐,那么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亚当斯小姐有没有对某个男人有特别的兴趣?”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珍妮一字一顿地说,“卡洛塔,从我认识她开始就总是忙于她的工作和那个娇弱的妹妹。她那种‘我是一家之主,全家都靠我’的自觉非常强烈。所以答案是没有——严格地说。” “哦!那么不严格地说呢?” “如果说——我是说最近——卡洛塔开始对某个男人发生兴趣,我倒也不会太奇怪。” “哦!” “还是得提醒你,这完全是我单方面的猜测。我只是从她的态度上这么琢磨。她有些——不同了——也不算是在做梦,但是有些恍神的样子。她看起来也有些不同,某种程度上。哎,我也解释不清楚。这是那种其他女人能够感觉出来的事情——当然,也有可能我完全是错的。” 波洛点点头。 “谢谢你,小姐。还有一个问题。亚当斯小姐有没有什么朋友的名字缩写是d?” “d,”珍妮·德赖弗仔细地想着,“d?真抱歉,我想不出有这么一个人。” 第十一章 自我主义者 第十一章 自我主义者 我不认为波洛想过会有别的什么答案,不过他还是失望地摇了摇头,陷入沉思。珍妮·德赖弗两肘抵着桌子,身体向前倾。 “那么现在,”她说,“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点什么?” “小姐,”波洛说,“首先容我夸赞你几句。你的回答非常理智。很明显,小姐,你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你问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点什么。我的回答是——可以说的并不多。小姐,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几件简单的事实。”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镇定地继续。“昨天晚上埃奇韦尔男爵被人谋杀在他的书房。晚上十点的时候一名自称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的女士要求见男爵,而我相信这个女人就是你的朋友亚当斯小姐。她戴着金色的假发,装扮得和真正的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很相像,后者你大概也知道,就是女演员简·威尔金森小姐。假定那个人就是亚当斯小姐,那么她只待了几分钟。她在十点过五分的时候离开了那所房子,但是直到午夜才回到家。她上床,服用了过量的佛罗那。现在,小姐,你也许能够明白为什么我会问那些问题了。” 珍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的。”她说,“我明白了。我相信你是对的,波洛先生。我是说关于那人就是卡洛塔的猜测。有一件事可以做参考,她昨天在我这儿买了一顶新帽子。” “一顶新帽子?” “是的。她说她想要一顶能遮住左边脸的。” 因为不知道我所写的这些话会在什么时候被人读到,所以我必须插几句来解释一下。我所在的这个时代有很多不同风格的帽子——有一种钟形的帽子能够把脸完全遮住,可以让人放弃辨认出自己朋友的打算;有一种帽檐儿前倾,有一种则是若有似无地贴在脑后,还有贝雷帽等等风格。在这一年的六月,最流行的是一种看起来像倒扣着的汤盘,斜斜地固定在一侧耳朵上方的帽子,就好像是吸附在头上,另一边的脸和头发就这么露在外面。 “这种帽子通常是戴在右边的?”波洛问道。 年轻的老板娘点点头。 “不过我们也准备了几顶戴在另外一边的。”她解释说,“因为有些人更喜欢露出自己的右侧脸,或者习惯只把头发分到这一边。那么,卡洛塔想把自己的左边脸遮挡起来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我想起摄政门男爵府邸的大门是向左边打开的,这样任何人走进去时,左边都会在管家的视线下。我还记起简·威尔金森(是在之前那晚留意到的)的左眼角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我很兴奋地把这些想法说了出来。波洛表示同意,用力地点着头。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你的判断力很好,黑斯廷斯。是的,这就解释了她买这顶帽子的原因。” “波洛先生?”珍妮忽然坐直了身体。“你不会——哪怕只是那么一小会儿——认为是卡洛塔做的吧?我是说,杀人。你不会是这么想的吧?不能仅仅因为她说过几句有怨恨的话。” “我不这么认为。但这还是很奇怪——我是说,她说这些话。我很想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他到底做了什么——或者说她知道些什么事情让她说出了那样的话。” “我不知道——但是她肯定没有杀他。她是——天哪!她是——怎么说呢——那么明智的一个人。” 波洛赞同地点点头。 “是的,是的。你说得很对。这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我同意。这是一起很科学的命案——但手段并不是明智的。” “科学?” “凶手很清楚地知道该刺入哪儿才能破坏致命的神经中枢,也就是头骨底部和脊髓相连接的地方。” “听起来像是一个医生。”珍妮若有所思地说。 “亚当斯小姐认识什么医生吗?我是说,有没有什么医生是她的朋友?” 珍妮摇摇头。 “没听说过。至少在这儿是没有的。” “还有一个问题。亚当斯小姐戴不戴夹鼻眼镜?” “眼镜?不戴。” “啊!”波洛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的脑海浮现出这样一个影像。一名医生,闻起来有苯酚的味道,近视眼,戴着度数很深的眼镜。太可笑了! “顺便再问一句,亚当斯小姐认识布赖恩·马丁吗?那个电影明星。” “哦,认识。她从小就认识他了,她是这么跟我说的。不过我想他们并不是经常见面,只是偶尔而已。她跟我说过,她觉得这个人很自负。” 她看了看表,立刻叫了出来。 “天哪,我得赶紧走了。波洛先生,我说的这些对你有用吗?” “很有用。以后我还会请你帮忙的。” “愿意效劳。有人设下了这样恶毒的计谋,我们必须查出来到底是谁。” 她匆匆与我们握手告别,忽然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带着那种特有的直率态度离开了我们。 “有趣的人。”波洛结账时说道。 “我挺喜欢她。”我说。 “认识一个头脑敏捷的人总是件开心的事。” “做派有些硬朗,也许。”我又想起了一点,“朋友的死甚至没有让她太难过,起码不像我想象中那样。” “她不是那种爱哭哭啼啼的女人,当然了。”波洛冷冷地表示赞同。 “这次会面问到你想知道的东西了吗?” 他摇摇头。 “没有。我原以为——我非常希望——能够得到d这个人身份的一点线索,那个送给她金匣子的人。可惜没有找到。遗憾的是,卡洛塔·亚当斯是个谨慎的女孩。她不喜欢讨论自己的朋友或者是可能的恋情。另一方面来说,那个建议搞恶作剧的人可能根本不是她的朋友。可能只是偶尔认识的某个人提出来——当然是出于‘好玩’来搞个恶作剧——付钱请她帮忙。这个人也许是看到了她随身带着的金匣子,然后找机会看到了里面是什么东西。” “但是他们究竟是如何让她服下药的呢?而且,是在什么时间?” “这个嘛,有那么一段时间房间的门是打开的——就是女仆出去寄信的时候。倒不是说这个解释能让我满意,毕竟这样太靠运气了。但是现在——我们开始工作吧,还有两个可能的线索。” “哪两个?” “第一个是她打给那个维多利亚区号码的电话。在我看来,很有可能是卡洛塔·亚当斯在回家之后打过去汇报行动成功。另一方面,从十点过十分一直到午夜,她到底在哪儿?她很有可能是和那个恶作剧的主使者见面了。这样的话,这个电话可能就只是打给一个朋友。” “那么第二个线索呢?” “啊!这个我抱了很大的希望。那封信,黑斯廷斯。写给她妹妹的那封信。有可能——我只是说有可能——她在那封信里描述了整件事。既然那封信要在一周之后才会被读到,而且是在另外一个国家,她可能不会把这个当做违反了约定。” “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奇妙了。” “我们倒也不能抱太大希望,黑斯廷斯。有这么个机会,仅此而已。不说这个了,现在我们必须从另一个方向着手了。” “你说的另一个方向是什么意思?” “仔细研究一下,哪些人会从埃奇韦尔男爵的死中获得哪怕是一点点好处。” 我耸了耸肩。 “除了他的侄儿和太太——” “还有那个他太太打算嫁的人。”波洛补充道。 “公爵?他可是在巴黎。” “的确如此。但是你不能否认他也是利益相关方。还有那些住在那个宅子里的人——管家——仆人等等。谁知道他们对男爵有些什么怨恨?不过我琢磨,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找简·威尔金森女士再进一步谈谈。她很精明,也许能提供些资料。” 我们再次来到了萨伏依饭店,只看到男爵夫人被一堆包装盒和包装纸包围着,每把椅子的椅背上都搭着精致的黑色服饰。简正在穿衣镜前全神贯注,面色严肃地试戴另一顶小巧的黑色帽子。 “是你啊,波洛先生。请坐。我是说,如果还有地方可以坐的话。埃利斯,清理一下东西,好吗?” “夫人,你看起来很迷人。” 简严肃地看着我们。 “波洛先生,我并不喜欢搞得道貌岸然。但是一个人还是得注意外表,你不觉得吗?我是说,我想我得谨慎点才行。啊,对了!我接到公爵发过来的一封非常亲切的电报。” “从巴黎发来的?” “是的,从巴黎。措辞很小心,这是自然,看起来是表示哀悼,但是我能从字里行间体会出他的意思。” “我向你道贺,夫人。” “波洛先生,”她轻轻拍了拍手,放低了沙哑的嗓音。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就要吐露圣洁心意的天使一样,“我一直在想,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奇妙,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看我——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没有了离婚的难题,没有了麻烦。我的路上已经毫无障碍,一帆风顺。我几乎就要变成一个虔诚的信徒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屏住呼吸。波洛看着她,头向一边歪过去。她看起来是很认真的。 “你是这么想的吗,夫人?嗯?” “发生的事情都对我有利。”简有些畏惧地低声说,“我之前想过,之后也想过多次——如果埃奇韦尔男爵死了就好了。结果——他就死了!简直——简直就像是在应验我的祷告。” 波洛清了清嗓子。 “对这件事,我可不能说和你的看法一致,夫人。有人杀害了你的丈夫。” 她点点头。“是啊,那又怎样呢?”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要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瞪着他说:“有什么关系吗?我是说——这和我的事有什么关系?公爵和我再过四五个月就可以结婚了……” 波洛就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的,夫人,这个我知道。但是除了这个,你难道没有想过问问自己,到底是谁杀了你的丈夫?” “没有。”她似乎对波洛的说法感到有些意外。我们能看出她正在考虑这一点。 “你就没有兴趣知道?”波洛问道。 “我得说,不是很有兴趣。”她承认,“我想警察总归会查出来的。他们很聪明,不是吗?” “据说是这样。我本人,也会把查明真相视作自己的责任。” “你?这太有趣了!” “有趣在哪里?” “好吧,我是不知道啦。”她的目光又回到了衣服上。她披上一件缎子上装,在穿衣镜里仔细端详自己。 “你不反对吧,嗯?”波洛说道,眨着眼睛。 “为什么?当然不反对,波洛先生。我真的希望你把聪明才智都用到查这件案子上。我希望你马到成功。” “夫人——我希望从你这儿得到的不止祝福而已。我需要你的看法。” “看法?”简心不在焉地说,一边扭过头向后看,“对什么的?” “你觉得谁有可能杀害埃奇韦尔男爵?” 简摇摇头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她试着扭动肩膀从各个角度看看衣服是不是合适,手上拿着一面小镜子左右观察。 “夫人!”波洛一字一顿地大声说,“你觉得是谁杀害了你的丈夫?” 这一次简总算注意到了,向波洛投来吃惊的目光。“杰拉尔丁,我想是吧。”她说。 “谁是杰拉尔丁?” 不过简的注意力又跑到别的地方了。 “埃利斯,右边肩膀上帮我提一提。所以,你说什么来着,波洛先生?杰拉尔丁是他的女儿。不,埃利斯,右边肩膀。这样好多了。哦!波洛先生,你要走了吗?我真是非常感激你做的一切。我是说,离婚的事情,虽然说到底其实没有必要了。我将永远记得你有多么好。” 在那之后我只见过简·威尔金森两次。一次是在舞台上,一次是在一个午宴上坐在她对面。我一见到她就会想起她现在的样子:全身心投注到衣着上,口里漫不经心地吐出几句话,害得波洛必须连续追问,她的注意力却只是牢固而且愉悦地放在她自己身上。 “还真是了不起。”我们走到河岸街的时候,波洛简直是带着佩服之意说道。 第十二章 女儿 第十二章 女儿 我们回到住所时已经有一封看起来是专门派人送来的信放在桌上。波洛拿起来,以惯常的整齐习惯把它打开,然后大笑了起来。 “那句话怎么说的——‘一提名字,人就到了’?看看这个,黑斯廷斯。” 我从他手中接过信。 信纸上有摄政门十七号的戳,笔迹是那种看上去似乎容易读,但是很奇怪地难以辨认的端正的手写体。 亲爱的先生: 听说你和警督先生今早曾到舍下。很遗憾没有机会和你交谈。如果你方便的话,请在今天午后任何时候光临一叙,不胜感激。 杰拉尔丁·马什敬上 “奇怪,”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想见你?” “你觉得她要见我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我的朋友,你可不太礼貌啊。” 波洛这个在不适当的时候开玩笑的习惯还真是让人恼火。 “我们马上就去,我的朋友。”他说,一边温柔地拂去帽子上那些想象中的灰尘,然后重新戴回头上。 简·威尔金森漫不经心地说杰拉尔丁可能杀害自己的父亲,这在我看来是很荒谬的。只有那些根本没有脑子的人才会这么觉得。我把这些想法都告诉了波洛。 “脑子,脑子。我们说这个词的时候到底是指什么呢?按你的话来说,简·威尔金森有着和兔子一样的脑子,这是一种轻视。但是想想兔子这种东西吧。它们一直存在而且不断繁衍,难道不是吗?这在自然界就是一种精神优越的象征。可爱的埃奇韦尔男爵夫人不懂历史,也不明白地理,可能也不知道什么经典著作。说起老子这个名字,她可能会认为是某种得过奖的北京狮子狗;莫里哀呢,应该是高级女装店。但是如果说到挑选衣服,嫁给有钱人,或者是按自己的心意得到一切——她的成功是毋庸置疑的。在谁杀害了埃奇韦尔男爵这件事上,哲学家的意见对我没什么用——从哲学家的角度来看,谋杀的动机应该是为了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但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无心的看法却可能是最有用的,因为她看问题的角度总是物质化的,根据她对人性最丑恶一面的了解而选定。” “也许这其中确实有道理。”我承认。 “我们到了。”波洛说,“我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位年轻的女士这么着急想要见我。” “这是很自然的愿望,”我也回过神来了,“你在不久前刚刚说过,想在近处看某个独特的东西是很自然的愿望。” “说不定是你,我的朋友。也许是你那天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波洛一边回应我一边按响了门铃。 我想起了那天一脸惊恐地站在房门口的女孩。我仿佛能看见苍白面孔上漆黑的眼睛。那匆匆的一瞥给我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 我们被领到楼上的一间大客厅,不一会儿杰拉尔丁·马什走了进来。 我见过的那种紧张神情,这次似乎更加严重了。这个女孩身材修长消瘦,面色苍白,大大的眼睛令人无法忘怀,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人物。 她外表非常平静——考虑到她是这样年轻,这显得更加不寻常。 “波洛先生,你能马上过来真是太好了。”她说,“很抱歉,今天上午没能见到你。” “你当时正在休息?” “是的。卡罗尔小姐——我父亲的秘书,你见过的——坚持让我躺下。她一直对我非常好。”女孩说话时有一种奇怪的怨气,让我觉得有些迷惑。 “那么小姐,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呢?”波洛问道。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父亲被杀的前一天你曾来见过他?” “是的,小姐。” “为什么呢?是他——叫你来的?” 波洛没有马上回答。他看起来在考虑什么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姿态也是在他精明的计算之中。他是想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他发现了,她是那种没什么耐心的人,恨不得马上就得到想要的任何东西。 “他是在害怕什么吗?告诉我,告诉我。我必须知道。他是在害怕谁?为什么?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哦!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早就觉得那种强作的镇定不太自然,果然她很快就崩溃了。她的身体前倾,双手在膝盖上方不停地扭动。 “我和埃奇韦尔男爵之间的谈话是应该保密的。”波洛慢悠悠地说。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 “那么这应该是有关——我是说,一定是有关——我的家庭了。唉!你坐在那儿真是折磨我。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呢?我有必要知道,这是有必要的,你是知道的。” 波洛再一次慢慢地摇着头,摆出十分困惑,以至于有些苦恼的样子。 “波洛先生,”她忽然振作了起来,“我是他的女儿,我有权知道——我有权知道我父亲在死的前一天到底在害怕什么。对我隐瞒这些事情是不公平的,不告诉我真相——对他也是不公平的。” “那么,你很爱你的父亲了,小姐?”波洛温和地发问了。 她像是被刺到一样往后一缩。 “爱他?”她低声说,“很爱他。我——我——” 她一直保持的自我控制忽然就瓦解了,放声大笑起来。她仰倒在椅子里笑得停不下来。 “太可笑了,”她喘着气说道,“真是太有趣了——居然会被人这么问。” 歇斯底里的笑声并非没人听到。门打开,卡罗尔小姐走了进来。她还是那么坚定、干练。 “好了,好了,杰拉尔丁,亲爱的,这样不好。停下,停下,嘘。停下。不,停下来。我是认真的,立即停下!” 她坚定的态度终于还是生效了。杰拉尔丁的笑声小了下来。她擦了擦眼睛,坐直身体。 “对不起,”她低声说,“我以前从未这样过。” 卡罗尔小姐还是焦虑地看着她。 “我已经好了,卡罗尔小姐。这真是蠢透了。” 她忽然笑了笑,这有些奇怪的苦笑扭曲了她的嘴角。她在椅子上坐得非常端正,眼睛并没有看着任何人。 “他问我,”她用冰冷清晰的语调说道,“我是不是很爱我的父亲。” 卡罗尔小姐嗓子里发出一种不好形容的声音,好像是表示有些犹豫不决。杰拉尔丁提高声音略带嘲讽地继续说:“我不知道是该说谎呢还是讲真话?我想还是真话好了,我不爱我的父亲。我恨他。” “杰拉尔丁啊,亲爱的。” “为什么要假装呢?你不恨他是因为他不会惹到你。你是这世上少数几个他招惹不到的人。你只是把他看做一个每年付不少钱的雇主。他的怒气,他的怪异在你看来都是无所谓的——你可以完全无视它们。我知道你会怎么说,‘每个人都得忍受点什么东西’。你是乐观的,对这些无所谓。你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甚至算得上不通人情。而且不管怎样,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可我不能,我属于这个地方。” “真的,杰拉尔丁,我不认为有必要说这些。父亲和女儿总是有些合不来。但是我总觉得,生活中还是说得越少越好。” 杰拉尔丁背过身不再理她。她开始对波洛说话。 “波洛先生,我恨我的父亲。我很高兴他死掉了。这对我来说意味着自由——自由,独立。我对找到凶手没有一点兴趣。对我们而言,杀死他的那个人一定有很多理由——充分的理由——来证明他是该死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小姐,这样的原则是非常危险的。” “再绞死一个人就能让我父亲起死回生吗?” “不,”波洛冷冷地说,“但是这可以使其他无辜的人不再被杀害。” “我不明白。” “小姐,一个杀过人的人,几乎总是会再杀人——有些时候是会一再动手的。” “我不相信。不——一个真正的人不会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不会疯狂到去杀人的正常人?但是,是的,这是真的。已经夺去第一条人命——也许是在这凶手与自己的良心激烈斗争之后。接着呢——危险会威胁到他——第二次杀人在道德上就容易太多了。第三次呢,只要有一点点怀疑危险正在靠近,就可以动手。渐渐地,杀人甚至成了一种带有艺术自豪感的事情——一种专门的技能。到最后,他几乎会为了乐趣而杀人。” 女孩双手掩住面孔。 “可怕,太可怕了,这不会是真的。” “如果我告诉你这已经发生了呢?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凶手已经再次下手了。” “什么?波洛先生!”卡罗尔小姐叫出声来,“又一起谋杀?在哪儿?是谁?” 波洛温和地摇摇头。 “只是举例而已。请原谅。” “哦!明白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那么现在,杰拉尔丁,如果那些无聊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我看出来了,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波洛说着,微微躬身致意。 “我不支持死刑。”卡罗尔小姐轻快地说,“不然我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社会治安必须有人来维持。” 杰拉尔丁站起身,把头发向后理了理。 “很抱歉。”她说,“我刚才的样子一定很傻。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父亲会找你过来吗?” “找他?”卡罗尔小姐惊讶。 “你误会了,马什小姐。我不是不肯告诉你。”波洛现在是不得不说实话了,“我只是在考虑,那次的谈话应该被保密到什么程度。你父亲并没有叫我来。我是代表一个当事人主动约他见面的。那位当事人就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 “啊!我明白了。” 女孩脸上流露出一种很特别的表情。我开始以为是失望,然后发现其实是放下了心。 “我真是太傻了。”她慢慢地说,“我以为父亲可能是感觉到自己有危险。这真是太傻了。” “你知道吗,波洛先生,你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卡罗尔小姐说,“当你说那个女人已经犯下了第二起命案的时候。” 波洛没有回她的话。他继续对那个女孩说。 “小姐,你认为埃奇韦尔男爵夫人会犯下命案吗?” 她摇了摇头。 “不,我不这么想。我无法想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太过——怎么说呢,虚假。”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人会做这事,”卡罗尔小姐说,“而且我不认为那种女人有任何道德感可言。” “不一定是她。”杰拉尔丁争辩道,“她可能只是过来见见他就走了,真正的凶手可能是某个之后才出现的疯子。” “所有杀人犯都是精神不健全的——这一点我很肯定,”卡罗尔小姐说道,“是内分泌的问题。” 正在这时,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位男士——然后窘迫地停在了那儿。 “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有人在这儿。” 杰拉尔丁机械地给我们互相介绍。 “这是我堂兄,埃奇韦尔男爵。这是波洛先生。没事的,罗纳德,你没有打扰到什么。” “真的吗,黛娜?你好啊,波洛先生。你是不是正在为我们这个特别的家庭神秘事件开动脑细胞呢?” 我极力想要记起在哪儿见过这个人。那张愉悦但是空洞的圆脸,眼睛下面有轻微的眼袋,还有那一撮小胡子,像是被困在脸中间的孤岛。 没错!这就是简·威尔金森在套房发起晚餐会的那一晚,卡洛塔·亚当斯的男伴。 罗纳德·马什上尉,现在的埃奇韦尔男爵。 第十三章 侄儿 第十三章 侄儿 新任的埃奇韦尔男爵眼睛很尖,他注意到了我看他时略有些吃惊的表情。 “啊!你认出我了,”他和蔼地说,“在简婶婶的晚餐会上。我那天多喝了几杯,是不是?但是我想别人大概看不出来。” 波洛正在同杰拉尔丁·马什以及卡罗尔小姐道别。 “我跟你们一起下去。”罗纳德爽朗地说。 他领着我们下楼,边走边说着话。 “真是奇怪的事情——这人生。头一天刚被踢出大门,第二天就成了这宅子的主人。你知道,我那故去也无人怀念的叔叔把我赶了出去,大概三年前。我想你是了解这一切的,波洛先生。” “我确实听人提过这件事情——是的。”波洛镇定地回答。 “自然啊。这种事情一定会被人挖出来。合格的侦探不可能错过。” 他咧嘴笑了笑,然后打开了通往餐厅的门。 “喝一杯再走吧。” 波洛谢绝了。我也一样。但是这个年轻人给自己调了一杯酒,然后继续说下去。 “为这起命案干一杯。”他兴高采烈地说,“只是短短一夜之间,我就从债主们的眼中刺变成了商户们争取的对象。昨天还是穷困潦倒,今天已经腰缠万贯。上帝保佑简婶婶。” 他一口喝干那杯酒,然后态度稍有些变化,对波洛开口。 “不过说真的,波洛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四天之前简婶婶还在演戏一样宣扬‘谁能帮我除掉这个蛮横的暴君?’现在这事情马上就解决了。应该不是你代办的吧,我希望如此。完美的犯罪,前名侦探赫尔克里·波洛亲自下手。” 波洛笑了一下。 “我下午过来是因为杰拉尔丁·马什小姐写了封信让我过来。” “谨慎的回答,不是吗?哦,波洛先生,你到底在这儿做什么呢?不管是什么原因,你对我叔叔的死显得很有兴趣。” “我对命案一向都是有兴趣的,埃奇韦尔男爵。” “但是你不会去杀人,你是个谨慎的人。你应该教简婶婶如何谨慎从事才对。小心,加上点伪装。请原谅我叫她简婶婶,我觉得这样挺有趣。你还记得那一晚我这么称呼她的时候,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吗?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真的如此?” “没错。在她出现之前三个月,我已经被赶走了。”他脸上那种天性纯良的傻劲忽然消失了一阵,然后又轻松地继续说下去了,“漂亮的女人。但是不够细致,手法可以说有些粗糙,不是吗?” 波洛耸了耸肩。 “有这个可能。” 罗纳德好奇地看着他。 “我想你还是觉得不是她干的。看来她把你也迷倒了,不是吗?” “我对美丽向来是推崇的。”波洛平静地说,“但是对另一件东西也是如此——证据。” 说到最后这个词的时候,波洛非常镇定。 “证据?”另一个人就不太冷静了。 “你可能还不知道,埃奇韦尔男爵。昨晚被认为应该是在这儿的时候,男爵夫人其实正在齐西克参加一个晚会。” 罗纳德骂了一句。 “原来她还是去了!果然是个女人!六点钟的时候她还在抱怨这事儿,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的。我估计不出十分钟她就改了主意。计划一次谋杀的时候永远不要指望一个女人会做她声称要做的事情。再怎么周全的谋杀计划都会出问题,就是这个原因。不,波洛先生,我可不是自证其罪。哈,是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谁是那个顺理成章的嫌疑犯?人人都知道的,那个不务正业的坏侄子。” 他靠在椅子上咯咯笑着。 “我是在帮你省下脑子啊,波洛先生。不用费神去调查简婶婶说她绝对,绝对,绝对不出门的时候我是不是在附近什么的。我在这儿。那你就会想了,是不是这个坏侄子昨晚顶着假发、戴着巴黎帽出现在这儿?” 他看起来很享受这个情形,边说边观察着我们两个人。波洛的头微微倾向一边,也在仔细地打量着他。我倒是感觉很不自在。 “我是有动机的——啊!是的,动机我认下了。那么,我想给你一条非常有价值、非常重要的情报当做礼物。昨天上午我去找过我叔叔。为什么?要钱。是的,尽管高兴吧。去要钱,结果还是空手而归。就在那晚——同一天的晚上——埃奇韦尔男爵死了。说起来,这是个挺好的标题。埃奇韦尔男爵死了。放在书摊上挺不错的。” 他停了下来。波洛还是什么都没说。 “波洛先生,你还在用心听着,真是让我受宠若惊。黑斯廷斯上尉活像是见到了鬼——或者是马上就要碰到一个了。别紧张,我的朋友。耐心等待反高潮的部分吧。对啊,说到哪儿了?啊!是了,那个坏侄子的问题。罪名就要被栽到那个被憎恶的婶婶头上了;曾经以模仿女性角色而被称道的侄子,终于达到了自己戏剧生涯的巅峰。他捏着女人的声音宣称自己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模仿着女性的姿态从管家身边走过。没有人起疑心。‘简!’我敬爱的叔叔叫着;‘乔治!’我尖声回应,伸出胳膊拽住他的脖子,准确地用刀插了进去。之后的细节就完全是医学上的了,就此略去不谈。伪装的女人离去。这一天算是大功告成,可以安心睡觉了。” 他大笑着站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然后慢慢走回座位旁。 “计划很成功,不是吗?但是你看,我们就要说到这事中纠结的部分了。失望!被欺瞒之后的恼人情绪。但是首先,波洛先生,我们来说说不在场证明。” 他将酒一饮而尽。 “我一直觉得不在场证明是很有趣的。”他说道,“我读侦探小说的时候总是废寝忘食,每当不在场证明出现时都会特别留意。这是个挺不错的不在场证明,证人就有三人之多。更明确地说,多塞默先生、多塞默夫人和多塞默小姐,都非常有钱,热爱音乐。他们一家在科文特加登皇家剧院有个包厢,经常邀请有望继承爵位的年轻人同往。波洛先生,我也是一个有望承袭爵位的年轻人——差不多就是那么一个,怎么说呢,他们希望找到的人。我喜欢歌剧吗?实话说,不喜欢。但是我喜欢格罗夫诺广场上好的晚餐,也挺喜欢在那之后去别的什么地方吃一顿好的消夜,即使我不得不陪着蕾切尔·多塞默跳一曲舞,累得两天都抬不起胳膊。所以事情是这样,波洛先生,这就是我的证明了。当叔叔的生命之血喷涌而出的时候,我正在科文特加登皇家剧院的包厢里,在白皙的(恕我直言,她其实有点黑)蕾切尔用钻石装点的耳边低声细语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她长长的犹太鼻子激动得颤动着。现在你应该看出来了,波洛先生,我为什么能够直言不讳了。” 他又靠回了椅子里。 “希望没有让你厌烦。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厌烦。”波洛说道,“既然你这么愿意帮忙,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想问问。” “乐意效劳。” “埃奇韦尔男爵,你认识卡洛塔·亚当斯小姐有多久了?” 不管有什么计划,显然这个年轻人并没有料到这个问题。他猛地坐起来,脸上的表情又截然不同了。 “你到底为什么想知道这个?这和我们正在谈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好奇,仅此而已。而且,你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得清清楚楚,我也没有什么必要问更多了。” 罗纳德迅速瞥了波洛一眼,看起来对波洛把他的说法全盘接受颇感失望。我是觉得,他更希望波洛表现得疑心重重。 “卡洛塔·亚当斯?让我想想。大概有一年了。可能稍微长点。应该是在去年她首次登台的时候认识的。” “你跟她很熟?” “算是很熟了。她不是那种可以和人关系非常密切的女人。有些谨慎吧,可以这么说。” “不过你很喜欢她?” 罗纳德望着他。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位女士这么感兴趣。是不是因为那晚我和她一起出现?是的,我非常喜欢她。她很有同情心——用心听人说话,让你觉得自己还有点价值。” 波洛点点头。 “这个我明白。那么,你应该会感到悲伤了。” “悲伤?悲伤什么?” “她已经死了。” “什么?”罗纳德惊讶得跳了起来,“卡洛塔死了?” 他似乎被这个消息吓呆了。 “别开玩笑了,波洛先生。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是什么时候的事?”波洛立即问道。 “前天吧,我想。我记不清了。” “不管怎么说,她确实是死了。” “这实在是太突然了。是怎么回事儿?车祸吗?” 波洛望着天花板。 “不。她服用了过量的佛罗那。” “天哪!这真是……可怜的孩子,多么悲惨的事情啊。” “难道不是吗?” “听到这事儿真让人难过。她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她还打算把她的妹妹接过来,未来的规划都做好了。他妈的,真是难过到我没法说的地步。” “是的,”波洛说,“年纪轻轻的,人生正在面前展开,还有太多事情值得留恋——在根本不会愿意死去的时候忽然就这样死去,实在是糟糕。” 罗纳德好奇地看着他。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波洛先生。” “不明白?” 波洛站起来伸出手。 “我就是说说我的想法——可能有点过了。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看到年轻人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埃奇韦尔男爵。这就是我的想法——我非常强烈地这么认为。祝你一天顺利。” “哦——呃——再见。” 他露出了很迷惑的样子。 我开门的时候几乎和卡罗尔小姐撞到了一起。 “哦,波洛先生,他们说你还没有走。如果可以,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的房间吗?”我们走进她的卧室,她关上房门之后才说:“是关于那个孩子的,杰拉尔丁。” “怎么了,女士?” “她下午说了不少傻话。你先不要反驳我。是的,就是傻话,我这么说是因为确实是这样。她一直不太开心。” “我看得出,她好像是有些过度紧张的样子。”波洛温和地说。 “是这样——说实话——她的人生并不快乐。不,没人能假装说她是快乐的。坦率地说,波洛先生,埃奇韦尔男爵是个挺古怪的人——他不是那种对抚育子女有任何兴趣的人。直白地说,他让杰拉尔丁感到恐惧。” 波洛点点头。 “是的,我可以想象得到。” “他就是个古怪的人。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喜欢看到别人惧怕他。好像能给他一种病态的快感。” “是这样。” “他是个非常博学的人,相当聪明。但是在某些方面——该怎么说呢,我是没有直接遇到过他的那一面,但都是真的。我对他的太太离开他并不感到奇怪,我是说这一任太太。我并不喜欢她,这个得说清楚。我对这个年轻的女人没有偏见,但是嫁给埃奇韦尔男爵确实让她得到了一切,远比她应该得到的更多。用大家的说法,她离开他是毫发无损的。但是杰拉尔丁没办法就这么脱身。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完全忘记她了,然后呢,忽然一下,又想起来了。我常想啊——也许我不该说出来 ” —— “说吧,女士,继续说。” “好吧,我常想他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报复她母亲——他的第一任妻子。她是个温柔的人,我觉得,举止优雅。我一直替她感到难过。其实我不该提起这些,波洛先生,如果不是因为杰拉尔丁刚才忽然犯傻,我是不会说这些的。她所说的——关于恨她父亲的那个部分——在不了解内情的人听来,可能会觉得很怪异。” “非常感谢你,女士。我想,埃奇韦尔男爵要是不结婚会更好。” “会好很多。” “他从没有想过结第三次婚吗?” “怎么可能?他太太还活着呢。” “他打算给她自由,也算是给了自己自由。” “按过去的经历来看,两任太太已经足够麻烦了。”卡罗尔小姐冷冷地说。 “所以你觉得并不存在第三次婚姻的问题?没有什么人选吗?想一想,女士。一个都没有?” 卡罗尔小姐的脸涨红了。 “我不明白你反复说这一点是什么意思。当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第十四章 五个问题 第十四章 五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问起卡罗尔小姐关于埃奇韦尔男爵会不会再次结婚的问题?”在乘车回家的路上,我有些好奇地问。 “我的朋友,我只是忽然想起有这么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我一直在想,埃奇韦尔男爵忽然完全地改变对离婚这个事情的态度,应该怎么解释?这多少有些古怪,我的朋友。” “是的。”我思考着说,“确实相当古怪。” “你看,黑斯廷斯,埃奇韦尔男爵证实了他太太告诉我们的事情。她找了各种律师,但是他一步也没有退让。不,他不会同意离婚的。但是忽然之间,他就这么让步了。” “或者说,他只是这么说而已。”我提醒他。 “说得没错,黑斯廷斯。你刚刚说的完全是可能的。他只是说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写过那封信。那么,总归有些部分这位先生是说了谎。出于某种原因,他对我们说了些捏造、夸张的东西。是不是这样?为什么这样,我们也不知道。但是,假设他确实写了那封信,那么他这么做一定有一个原因。能想象的最显而易见的原因就是他忽然遇到了一个他很想娶的人。这可以完美地解释他为什么忽然改变态度。所以,很自然地,我得问清楚。” “卡罗尔小姐很坚决地否定了这个想法。”我说。 “是的,卡罗尔小姐……”波洛用一种沉思的声音说。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有些恼火地问道。 波洛是个用语调来暗示怀疑的好手。 “她会有什么理由在这件事上说谎?”我问道。 “没有——确实没有。但是你要知道,黑斯廷斯,我们很难相信她提出的证据。” “你觉得她在说谎?但是为什么呢?她看起来是个很正直的人。” “就是因为这样。有意的欺骗和无心地做出不太准确的表述,这中间的差别有时候是非常难区分的。” “你的意思是?” “有意的欺骗是一回事。但是对事实、想法和主要的真相非常有把握,以至于觉得细节不再重要——这个,我的朋友,是特别正直的那些人共有的一个特点。你要记住,她已经对我们说过一次谎了。她说她亲眼看到简·威尔金森的面孔,但实际上她不可能看到。为什么会这样呢?不如这么看这件事。她自上往下看到简·威尔金森站在大厅里,脑中丝毫没有怀疑这是不是简·威尔金森,她确信这人就是。她说自己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脸,那是因为她对事实如此确信,细枝末节的事情根本不重要。事实摆在面前,她根本不可能看到简·威尔金森的脸,对不对?但是,她有没有看到那张脸有什么关系?她确信那个人就是简·威尔金森。其他的事情也是一样。她觉得自己知道,那么她的回答都是根据自己的想法来的,而不是她所见的真相。对那些言之凿凿的证人应该总是以怀疑的态度对待,我的朋友。那些记不太清而不是很肯定的证人,因为不肯定,所以会思考一会儿——啊!对了,事情是这样的——这样的回答才更加可靠。” “我的天哪,波洛。”我说,“你算是把我之前对证人的想法全部推翻了。” “在回答我关于埃奇韦尔男爵会不会再婚的问题时,她觉得这个提法很可笑——这只是因为她从未考虑过这个情况,也就不会费心去想想是不是有过迹象暗示了这种可能。所以我们问过她之后,其实也没有知道更多。” “当你指出她不可能看到简·威尔金森的脸时,她似乎一点也不吃惊。”我回想起来了。 “没错,也就是那时,我确定她是那种正直但是不准确的证人,而不是一个有意说谎的人。我看不出她有什么故意说谎的动机,除非——真的,这倒是一个想法。” “怎么说?”我急切地问。 但是波洛摇了摇头。 “只是忽然出现了一个想法,但是太不可能了——是的,太不可能了。” 然后他就不愿再多说了。 “她看起来很喜欢那个女孩。”我说。 “是的。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她显然是想帮上忙的。黑斯廷斯,你对那位可敬的杰拉尔丁·马什小姐是什么样的印象?” “我很同情她——深深地同情她。” “你总是那么心软,黑斯廷斯。美人落难总是会让你感到悲伤。” “难道你不这么觉得?” 他严肃地点点头。 “是的,她的生活并不幸福。这非常明显地写在她脸上。” “无论如何,”我热心地说,“你应该看出简·威尔金森的说法有多么荒谬了——我是说,她说那女孩和这案子有关。” “毫无疑问的是,她的不在场证明不会有问题,但是杰普到现在也没有和我谈过这一点。” “我亲爱的波洛——你是想说,即使是和她见过、谈过之后,你还是不太满意,一定要有一个不在场的证明?” “嗯,我的朋友,我们与她见过、谈过之后又怎么样呢?我们知道她过得非常不幸,她承认憎恨她的父亲,甚至对他的死很高兴;她对他昨天上午对我们说过些什么非常不安。经过这样的谈话之后,你还觉得不在场的证据并不是必要的?” “她坦率的态度可以证明她的清白。”我热切地说。 “坦率可以算是这个家庭的特点了。新的埃奇韦尔男爵——也有那种把一切都摆在台面上的态度。” “他确实是这么干了。”我想起之前的情形,笑着说,“相当有独创性的做法。” 波洛点点头。 “他——你的那个说法是什么来着?——把我们的路都挖断了。” “是堵死了。”我纠正他说,“是的——让我们显得挺傻的。” “这个想法很奇怪。你可能看起来傻乎乎的,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是傻瓜,也不觉得我看起来傻过。恰恰相反,我的朋友,我倒是将了他一军。” “有吗?”我怀疑地说,一点儿也想不起有过这样的情节。 “当然,当然。我听——只是听着,到了最后提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这个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们那位勇敢的朋友不知所措了。黑斯廷斯,你根本没有观察啊。” “我觉得他听到卡洛塔·亚当斯死亡的消息时那种恐慌和惊讶的情绪是真实的。”我说,“我想你可能会说那只是非常精彩的演出。” “这个不可能分辨出来。我同意,看起来确实很真实。”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用那么愤世嫉俗的方式把所有的事实都倒给我们?只是为了好玩?” “总是有这个可能。你们英国人吧,都有那种最异乎寻常的幽默感。但也可能是个手段。被隐瞒的事实总是有令人起疑的重要性;被坦率公布的真相,反而会让人低估了它们真实的价值。” “比如说,那天上午和他叔叔之间的争吵?” “没错。他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被泄露出去,那么不如张扬一下。” “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傻。” “哈!他可是一点都不傻。他要是动脑筋的话,还是足够聪明的。他清楚地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就像我说的,他直接摊牌了。你会打桥牌,黑斯廷斯,告诉我,什么情况下会这样做。” “你自己也打桥牌的,”我大笑着说,“你很清楚——当你确信能拿下剩下所有的墩,打算省下时间开始新一局的时候,就可以摊牌了。” “是的,我的朋友,就是这种情况。但偶尔也会有其他的原因。我在和女士们打牌时看到过一两次,不过也可能不完全是这样。当时的情况呢,是某位女士把牌都亮出来,然后说,‘剩下的牌都是我的了’,接着动手把牌收起来,再开始发牌。有可能其他人就这么同意了——特别是在他们不是很有经验的情况下。你要注意,这个过程并不是那么一目了然,必须事后追究一下才能搞清楚。下一局打到一半的时候,某个牌手会想,‘对啊,不过不管她要不要,应该都得拿下明手的那张方片四,那么她必须再打一张梅花,而我的梅花九应该就能拿下一墩了。’” “那你怎么想?” “我想啊,黑斯廷斯,过于虚张声势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我还觉得现在该是我们吃饭的时间了。来个煎蛋卷,怎么样?吃完之后,九点左右,我还得去个地方。” “去哪儿?” “先吃饭,黑斯廷斯。到喝咖啡之前,我们都不要继续讨论这起案子了。吃饭的时候,大脑应该伺候好我们的肠胃。” 波洛总是言出必行。我们去了苏活区一间小餐馆,他是那儿的常客。我们吃了一份美味的煎蛋卷,一碟比目鱼,一盘鸡肉和一块波洛非常喜欢的巴巴朗姆酒蛋糕。 这之后,边喝着咖啡,波洛边隔着桌子对我亲切地微笑。 “我的老朋友,”他说,“我对你的依赖远比你想象得要多。” 我被这意外的话搞得有些迷惑,同时也很高兴。他之前从没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有时候,私下里,我有种受伤害的感觉。他对我智力上的轻视算得上呼之欲出了。 虽然我不认为他的头脑正在变得迟钝,但是我确实是忽然间意识到,可能他对我的帮助的依赖比他自己所知道的要多一些。 “是的。”他像是梦呓一般说,“你也许常常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你确实经常为我指明方向。”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真的,波洛,”我结结巴巴地说,“我真是高兴极了,我想不管怎么说,我总归是从你那儿学到了些东西——” 他摇摇头。 “不是,并不是这样。你什么都没有学到。” “哦!”我相当吃惊地说。 “这其实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应该从另一个人那儿学东西。每一个人都应该尽力锻炼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试图模仿其他人。我可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波洛,而且是略次一点的波洛。我希望你成为一个最高等的黑斯廷斯。而且,你已经是一个最高等的黑斯廷斯了。黑斯廷斯,在你身上我可以看到正常头脑应有的表现。” “我并不是不正常的,希望如此。”我说。 “不,不。你的头脑非常均衡,几乎完美。你就是健全精神的化身。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当罪犯要开始犯罪的时候,他的第一步就是欺骗。他会想要欺骗什么人?在他脑海中的形象应该就是一个正常人。也许实际上并没有这么一回事——这是一个数学上的抽象概念,但是你已经尽可能地把这个概念具象化了。有时候会有那么一刹那,你有超乎一般人智慧的表现,有时候(希望你能原谅我这么说)你会很奇怪地在愚昧这个方向陷入很深。但是大体上来说,你正常得令人惊讶。那么,我是如何从中受益的?很简单。就像在镜子里一样,我可以在你的脑子里精确地看到那个罪犯想让我相信的事情。这非常有用,非常有参考价值。” 我不是很明白。在我看来,波洛说的这些根本算不上是恭维。不过他很快打消了我的这种印象。 “我表达得很糟糕。”他很快说,“你对犯罪心理有一种洞察力,这是我没有的东西。你向我展示了罪犯希望我相信的东西。这是很伟大的天赋。” “洞察力。”我若有所思地说,“是吧,可能我是有洞察力的。” 我看着桌子对面的波洛,他正在吸着那根小小的烟卷,一边很恳切地打量着我。 “我亲爱的黑斯廷斯,”他低声说,“我实在很喜欢你。” 我很高兴,但也觉得有些尴尬,赶紧转变了话题。 “来吧,”我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还是讨论这个案子吧。” “那好。”波洛头往后一仰,眼睛眯了起来。他慢慢地喷出一口烟。“我就问自己几个问题好了。” “什么?”我急切地说。 “你也有问题,毫无疑问吧?” “当然。”我也把头往后仰,眯着眼睛说,“是谁杀了埃奇韦尔男爵?” 波洛马上坐正,拼命摇头。 “不,不。根本不是这种问题。你是想问这个?你像是那种看侦探小说时把里面的每个人物都轮流当做凶手考虑,但是从不想想有什么迹象或者是理由的人。有一次,我得承认,我不得不这么做了。那是一件很特殊的案子,将来有时间我会讲给你听。那也算是我值得夸耀的功绩之一。不过,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想问自己几个问题。”我淡淡地回应。我觉得自己对于波洛的真正用处就是陪着他,让他有个炫耀的对象。这话差点脱口而出,不过我还是忍住了。既然他喜欢指导别人,就由着他好了。 “来吧,”我说,“说来听听。” 这正是他需要的那种虚荣。他再次把身体往后仰,恢复了之前的态度。 “第一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为什么埃奇韦尔男爵会在离婚这件事情上改变主意?对此我有一两个想法,其中一个你也知道了。 “我想问自己的第二个问题是,那封信到底怎么了?埃奇韦尔男爵和他的太太继续被婚姻捆在一起,到底对谁有利? “第三,昨天上午我们离开他书房时,你回头看到的那个表情到底有什么含义?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吗,黑斯廷斯?” 我摇摇头。 “我不明白。” “你可以肯定那不是出于你的想象?黑斯廷斯,有时候你的想象力是很丰富的。” “不,不。”我用力地摇头,“我很确信没有看错。” “那好。那么这就是尚待解释的事实。我的第四个问题是关于那副夹鼻眼镜的。无论是简·威尔金森还是卡洛塔·亚当斯都不戴眼镜。那么,为什么这副眼镜会出现在卡洛塔·亚当斯的手袋里? “至于我的第五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人打电话来确认简·威尔金森是不是在齐西克,这个人又是谁呢? “这些,我的朋友,就是我用来折磨自己的问题了。如果我能解答这些问题,应该会开心很多。甚至可以说,只要我能推导出一个理论来合理地解释这些疑问,我的自尊心也不会感到那么难过了。” “还有些别的问题。”我说。 “比如?” “谁唆使卡洛塔·亚当斯参与这个恶作剧的?那晚十点之前和之后她分别在什么地方?给她金匣子的那个d又是谁?” “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自证的。”波洛说,“这些问题并没有什么微妙之处,只是些我们还不知道的事情。这些是和事实有关的问题,可能随时都能得到答案。而我列出的那些问题,我的朋友,是心理层面的。大脑的那些灰质细胞——” “波洛!”我不顾一切地打断他。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阻止他继续,我没办法忍受再次听到这个理论了。“你不是说过还有个地方要去吗?” 波洛看了一下自己的表。 “没错。”他说,“我先打个电话,看看是不是方便。” 他起身离开,几分钟之后又回来了。 “来吧,”他说,“安排好了。” “我们去哪儿?”我问道。 “去蒙塔古·康纳爵士在齐西克的府邸。我想多知道一些关于那通电话的事情。” 第十五章 蒙塔古·康纳爵士 第十五章 蒙塔古·康纳爵士 我们到达蒙塔古·康纳爵士在齐西克河边的居所时大约是十点钟。这是一座带有宽阔庭院的大宅。我们被带进一个装饰精美的大厅。右手边,透过一扇开着的门可以看到餐厅,长长的餐桌打磨得锃亮,上面摆着点亮的烛台。 “请这边走。” 管家带着我们走上宽大的楼梯,来到二楼一间可以俯瞰河流的长形房间。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管家这么通报着。 这是一间比例分割得很讲究的房间,电灯都细心搭配了灯罩,故而显得幽暗,有一种旧世界的氛围。房间的一角摆着桥牌桌,靠近敞开的窗户,围坐着四个正在打牌的人。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其中一人站起身走向我们。 “波洛先生,有机会见到你真是荣幸之至。” 我颇有兴趣地看着蒙塔古·康纳爵士。他有一副明显的犹太面孔,小小的黑眼睛显得很精明,头上的假发打理得很仔细。他个子很矮——最多五英尺八英寸,我估计。他的态度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矫揉造作。 “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这是威德伯恩先生和威德伯恩夫人。” “我们见过面的。” 威德伯恩夫人爽朗地说。 “这位是罗斯先生。” 罗斯是个大约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有一张悦人的面孔和深色的头发。 “打扰各位玩牌了,万分抱歉。”波洛说。 “一点儿也没有。我们还没有开始,刚准备发牌而已。喝点咖啡吗,波洛先生?” 波洛谢绝了,不过同意来一杯陈年的白兰地。仆人用大的高脚杯给我们端上了酒。 我们喝着酒,蒙塔古爵士继续说话。他谈到了日本的版画,中国的漆器,波斯的地毯,法国的印象派画家,现代音乐以及爱因斯坦的理论。 然后,他靠在椅背上,温和地对着我们微笑,显然很享受自己的演出。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起来就像是中古时代的某种精灵。室中四周的陈设处处彰显出主人相当的艺术和文化品位。 “那么,蒙塔古爵士,”波洛说道,“我不想太过叨扰,就直接说明来意好了。” 蒙塔古爵士将他那奇怪的,猫爪似的手挥动了一下。 “不用着急,时间多的是。” “在这儿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一点,” 威德伯恩夫人感慨地说,“太妙了。” “给我一百万英镑我也不愿意住在伦敦。”蒙塔古爵士说,“在这儿可以享受旧世界宁静的气氛——唉,现在这种喧杂的年头,大家都已经把它忘到脑后了。” 我忽然有一个顽皮的念头:如果真的有人愿意给蒙塔古爵士一百万英镑,这旧世界的宁静应该也可以见鬼去了。不过我强压住了这个略有些邪恶的想法。 “钱到底算什么呢?” 威德伯恩夫人呢喃道。 “嗯!”威德伯恩先生若有所思地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把裤袋里面的几个硬币摩擦得发出了声音。 “查尔斯!” 威德伯恩夫人责备地说。 “对不起。”威德伯恩先生说着,马上停止了动作。 “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讨论犯罪,怎么说呢,我觉得,真是不可饶恕。”波洛略带歉意地开口了。 “这没什么,”蒙塔古爵士优雅地摆了摆手,“犯罪可以成为一件艺术品,侦探也可以是一名艺术家。我所指的并不是警察,这是显然的。有名警探今天来过,奇怪的家伙。比方说,他居然从没有听过本韦努托·切利尼。” “他是为了简·威尔金森的事情而来吧,我猜。”威德伯恩夫人马上感到好奇了。 “男爵夫人昨晚幸好是在你府上。”波洛说道。 “看起来是这样。”蒙塔古爵士说,“我邀请她过来是听说她是位美人,而且多才多艺。我希望能帮上她一点什么。她正在考虑转向幕后。但是看起来命中注定,我是要以别的什么方式对她大有用处。” “简的运气很好。”威德伯恩夫人说,“她急着要摆脱埃奇韦尔男爵,结果就有人下手了,帮她省了麻烦。现在她就要嫁给那个年轻的默顿公爵了。每个人都这么说,他母亲简直要气疯了。” “我对她的印象很好,”蒙塔古爵士和蔼地说,“她对希腊艺术发表了不少很有见地的评价。” 想到简·威尔金森用她那带有魔力的低哑声音说着“是啊”,“不是吧”,“真的啊?太了不起了”之类的话,我心中暗自好笑。对蒙塔古爵士这类人来说,所谓聪明的意思就是以恰如其分的注意力,恭恭敬敬地倾听他的言语。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埃奇韦尔男爵都是个古怪的人。”威德伯恩先生说,“我敢说他一定有那么几个死敌。” “是真的吗,波洛先生?”威德伯恩夫人问道,“听说是有人用一把小刀刺入了他的脑后。” “是真的,夫人。手法干净利落——可以称得上很科学。” “波洛先生,我注意到你的艺术趣味了。”蒙塔古爵士说。 “那么,现在,”波洛说道,“就让我说说这次拜访的目的。听说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在参加晚宴期间曾被请去接电话。我这次造访就是要搞清楚有关那个电话的一些事情。也许你能允许我就这件事问你的用人几个问题。” “当然了,当然了。罗斯,请按一下那个铃,好吗?” 管家应声而入。他是个高大的中年人,看起来有些牧师的感觉。 蒙塔古爵士吩咐了几句。管家转向波洛,很有礼貌地等待他问话。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是谁接的?”波洛开始发问了。 “是我亲自接的,先生。电话放在通往大厅的过道里。” “打电话的人是说要找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还是简·威尔金森小姐?” “是找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先生。” “那边的原话是什么?” 管家回想了片刻。 “我记得是这样的,先生。我说‘你好’,那边有个声音问是不是齐西克四三四三四号,我回说‘是的’。接着那边让我等一等,然后另一个声音问是不是齐西克四三四三四号,等我又回答说‘是的’,那边便问:‘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是在这儿用餐吗?’我说男爵夫人是在这儿用餐,那个声音说:‘请找一下她,谢谢。’我去餐桌边通报给男爵夫人,她起身跟我出来,我带她到电话旁边。” “然后呢?” “男爵夫人拿起听筒说:‘你好——是哪位?’然后又说,‘是的,是我,我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我正要离开,男爵夫人叫住我,说那边挂断了。她说有人大笑,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她问我打过来的人有没有通报姓名。对方并没有说。事情就是这样了。” 波洛皱着眉。 “你真的觉得这通电话和谋杀有什么关系吗,波洛先生?”威德伯恩夫人问道。 “很难说,夫人。这只是个很奇怪的情况。” “有时候有人打电话就是为了寻开心。我也遇到过这种事情。” “总是有可能的,夫人。” 他又转向管家发问了。 “打电话过来的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 “是位女士,我想是这样,先生。” “声音是怎样的?高还是低?” “低,先生。很小心,也相当清晰。”他暂停了一下,“也许是我的想象,先生,但是听起来有些像是外国人。那个r的发音很重。” “这么一说,可能是苏格兰口音呢,唐纳德。”威德伯恩夫人笑着对罗斯说。 罗斯也大笑起来。 “我是无辜的。”他说,“我当时在餐桌上。” 波洛又一次对管家开口了。 “你认为,”他问道,“如果再次听到那个声音,你能认出来吗?” 管家犹豫了一下。 “这我不敢说,先生。可能可以,我想我可能可以认出那个声音。” “谢谢你,我的朋友。” “谢谢你,先生。” 管家低头告退,始终保持着一个教士的派头。 蒙塔古·康纳爵士还是非常友善,继续扮演散发旧世界魅力的角色。他想劝我们留下打打桥牌,我婉拒了——赌注比我能负担的要大。年轻的罗斯看到有人接手,似乎也轻松了很多。其他四人开始玩牌,我和罗斯坐在一旁观战。那一晚就这么过去了,波洛和蒙塔古爵士最后赢了不少钱。 我们向主人道谢离开。罗斯也和我们一起走了出来。 “奇怪的人。”我们在夜色中步行时波洛说道。 那晚天气很好,我们决定继续走一会儿再拦出租车,而不是打电话叫车。 “是的,奇怪的人。”波洛又说了一遍。 “非常有钱的人。”罗斯颇有感触地说。 “我想是这样的。” “他似乎对我很有好感。”罗斯说,“希望这能持久。有这样的人在后面支持很重要。” “你是一名演员吗?罗斯先生?” 罗斯说他是。我们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这似乎让他有些不开心。显然,他最近参演了一部翻译自俄国原作、情节悲戚的戏,而且赢得了不少好评。 等波洛和我想办法安抚了他的情绪之后,波洛像是不经意地问道:“你认识卡洛塔·亚当斯,对吧?” “不。我只是今晚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死讯。药物过量还是什么的,这些姑娘总是做些蠢事。” “很悲伤,是的。不过她是个聪明人。” “也许是吧。” 他显出那种除了自己,对其他人的表现都缺乏兴趣的样子。 “你看过她的演出吗?”我问道。 “没有。她那类表演和我这一行不太相同。现在好像很红,但是我想不会持久的。” “啊!”波洛说道,“有辆出租车。” 他挥动着手杖。 “我想继续走走。”罗斯说,“我可以到哈默史密斯直接坐地铁回家。” 忽然,他紧张地笑了笑。 “挺奇怪的,”他说道,“昨天的晚宴。” “怎么说?” “我们一共有十三个人。有一位客人临时没有来,我们一直到晚宴快结束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 “谁最先离席的?”我问道。 他发出一种奇怪,略带紧张的咯咯笑声。 “是我。”他说。 第十六章 讨论 第十六章 讨论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杰普正在等着我们。 “我还是想过来和你们聊几句再回去,波洛先生。”他很高兴地说。 “那么,我的朋友,进展如何了?” “怎么说呢,不太顺利。这是事实。” 他看起来有些沮丧。 “波洛先生,有什么能帮到我的吗?” “我有一两个想法愿意说给你听听。”波洛说。 “你和你的想法!你知道,某些方面来说你真是个怪人。不是说我不想听,我很想听。你那个形状古怪的脑袋装了不少好东西。” 波洛有些冷淡地接受了这番恭维。 “关于出现两个男爵夫人的问题,你有没有什么想法——这是我想知道的。嗯,波洛先生,是怎么回事?她是谁?” “这正是我想和你谈的事情。” 他首先问杰普有没有听过说卡洛塔·亚当斯。 “我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一时没办法对上号。” 波洛向他解释了一番。 “是她啊!专门模仿别人对不对?你怎么会想到是她?你找到了些什么?” 波洛把我们进行的调查告诉他,也把我们的结论做了说明。 “天哪!看起来你是对的。衣服,帽子,手套,还有那顶金色的假发。是的,一定是这样了。我得说——你真是厉害啊,波洛先生。这活儿干得漂亮!倒不是说我觉得可以证明是有人杀了她灭口,这似乎是有点捕风捉影了。这一点上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样。你的理论对我来说有点天马行空,我的经验比你丰富多了。我不相信幕后一定有黑手在操控这种解释。卡洛塔·亚当斯是那个女人没错,但是我认为还是有其他可能。她到那儿去有自己的目的——敲诈吧,也许是,因为她之前暗示自己会得到一笔钱。然后他们起了争执。他动手了,她也还手了,结果她把他杀了。之后呢,我想当她回到家之后就完全崩溃了。她并没有想过要杀人。我认为她是故意吃了过量的药,就这样一了百了。” “你觉得这就可以解释所有的事情了?” “怎么说呢,当然还有很多事情我们不知道。这是个不错的假设,可以作为出发点。另一个解释就是,这个恶作剧和谋杀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个该死的巧合。” 波洛不同意这个解释,我很了解这一点。但是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说:“是啊,这也是有可能的。” “要不然你听听这个怎么样?这个恶作剧只是为了好玩,有人听到了,觉得刚好可以利用起来。这个主意不坏吧?”他停顿一下,又继续说,“但是就个人而言,我还是喜欢第一个说法。至于男爵大人和这个姑娘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们总会想办法查出来的。” 波洛跟他说了那封女仆发出去,寄到美国的信,杰普也认为这可能对案情有很大帮助。 “我马上就去查查这个。”他说着,在小本子上记了下来。 “我之前觉得男爵夫人是凶手,是因为我想不出另外有可疑的人。”他把记事本收起来的时候说道,“至于现在嘛,马什上尉,现在的男爵大人,他的动机是再明显不过了,还有不良记录,穷困潦倒,财务面也是马马虎虎,甚至昨天上午还刚和他叔叔吵了一架。这个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这倒是显得阴谋意味更浓了。是的,他可能就是凶手。但是他昨晚有不在场的证明。他和多塞默一家在歌剧院。有钱的犹太佬,格罗夫诺广场。这个我已经查过了,真是那样。他和那一家人用了餐,去了剧院,然后去索布尼斯吃了晚饭。事情就是这样了。” “那位小姐呢?” “你是说男爵的女儿?她那晚也不在家,和一个叫卡休·韦斯特的人全家去吃饭。他们带她去了歌剧院,之后送她回家。她回到家时差一刻十二点。这应该洗清她的嫌疑了。那个秘书似乎也没问题——一个很能干,很体面的女人。接下来就是那个管家了。我不敢说喜欢这人,一个男人长成他这么好看不太自然。他总归有些不太对头的地方——他受雇于埃奇韦尔男爵的方式也有些奇怪。是的,我正在查他的事情。不过呢,我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杀人动机。” “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了?” “有的,一两件吧。很难说有什么含义。比如说,埃奇韦尔男爵的钥匙丢了。” “大门的钥匙?” “是的。” “这倒是很有趣。” “如我所说,可能意义重大,也可能无关紧要。看情形了。在我看来,有点重要的是这个:埃奇韦尔男爵昨天兑现了一张支票——数目倒不是很大,其实只有一百英镑。他把钱换成了法郎——这是他兑支票的原因,他原本是今天去巴黎的。可是呢,那笔钱不见了。” “谁告诉你这些的?” “卡罗尔小姐。是她去兑的支票,换了钱。她跟我提起这事,然后我发现这钱没有了。” “这些钱昨晚是放在哪儿的?” “卡罗尔小姐也不知道。她大概在三点半把钱交给了埃奇韦尔男爵,放在一个银行的信封里。他当时在书房里,拿到钱就放在手边的桌子上了。” “这倒是值得思考一下,可能让案情更复杂了。” “也可能更简单了。顺便一说——那个伤口。” “伤口怎么了?” “医生说这伤口不是一般的小刀造成的。外形是很像,但是刀锋的样子不同,而且异常尖锐。” “不是剃须刀?” “不,不,要小很多。” 波洛皱起眉头苦苦思索。 “新的埃奇韦尔男爵对他的笑话好像很满意。”杰普说,“他似乎觉得被看做谋杀嫌疑犯是挺有趣的事情。他甚至想方设法让我们把他列为嫌疑犯,这事儿也挺古怪的。” “也许是个聪明的手段。” “更有可能是良心发现。他叔叔的死对他极其有利。对了,他已经搬到那幢宅子里了。” “他之前住在哪儿?” “圣乔治路,马丁街。不是个特别好的地方。” “黑斯廷斯,请把这个记下来。” 虽然有些不解,我还是按他说的做了。如果说罗纳德已经搬到了摄政门,他之前的地址应该就没什么用了吧。 “我想就是那个叫亚当斯的女孩儿干的。”杰普说着站起身,“这事儿你干得真不错,波洛先生,居然查到了这个。但是呢,当然了,你喜欢去戏院找点消遣,你能碰到的事情对我来说没什么机会遇到。遗憾的是没有什么可见的动机,不过一点点深入挖掘就能知道了。希望如此。” “还有一个有动机的人,你根本没有留心过。”波洛提醒他。 “是谁呢,先生?” “那个据说要娶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的先生。我是指默顿公爵。” “是了。我想这是个动机。”杰普大笑起来,“但是处在他那个地位的人不太可能去犯下杀人罪。而且不管怎么说,他远在巴黎呢。” “所以,你完全不把他视作嫌疑人?” “怎么说呢,波洛先生,你会把他当真吗?” 于是,杰普一边为这个荒诞的想法而大笑着,一边告辞了。 第十七章 管家 第十七章 管家 第二天我们没有什么活动,杰普倒是忙得不亦乐乎。大概在下午茶的时间,他过来看我们了。 他气得满脸通红。 “我这次犯了大错。” “不会的,我的朋友。”波洛安慰他说。 “是的,犯了错。我让那个(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用了脏字)——管家从手上溜了。” “他不见了?” “是的,逃掉了。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双料傻瓜,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的是——我竟然没有特别怀疑过他。” “冷静点——你先冷静一下。” “说得轻松。你要是被总部一顿骂,也冷静不下来。啊!真是个狡猾的家伙。这不是他第一次跑掉了。他是个老手。” 杰普擦了擦前额,看起来痛苦得很。波洛发出表示同情的声音——像是老母鸡在下蛋。按照我对英国人的了解,我倒了一杯纯威士忌,兑上一点苏打,放到愁容满面的警督面前。他这才高兴了一点。 “行吧,”他说,“我还是冷静下来好。” 现在,他说起话来开始高兴一些了。 “就是现在我也不太肯定他就是凶手!当然,他就这么逃掉,看起来是有问题的,但是这其中可能有别的原因。你看,我已经开始调查他了。他好像和几个名声很糟的夜总会有牵扯。不是普通的往来,有些不寻常的、挺糟糕的勾当。事实上,他真不是个好东西。” “话虽如此,这并不是说他就是个杀人犯。” “没错啊!他可能是搞了些不法的勾当,但并不是说会杀人。不,我还是更相信是那个叫亚当斯的女孩干的。虽说我现在还没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个。今天我派人去彻底检查了她的公寓,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她是个挺谨慎的人,除了几封与合同相关的商函,没有留下什么信件。那些商函收得很整齐,都带着标签。有几封她妹妹从华盛顿寄来的信,内容看起来都是光明正大的。有一两件旧式珠宝——不是很新潮或贵重。她没有留下日记,护照和支票簿也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妈的,这姑娘看起来一点私生活都没有。” “她是个性格保守的人。”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这倒是挺遗憾的。” “我和那个给她帮过佣的女人谈过了,也没什么线索。我也去见过那个开帽店的女人了,似乎是她的朋友。” “哦!你对德赖弗小姐怎么看?” “她似乎是个挺聪明,头脑也蛮冷静的人,不过帮不上什么忙,这倒也没让我太意外。之前我追查过不少失踪的女孩,她们的家人和朋友总是说同样的话:‘她是个开朗有爱心的人,没有男性朋友。’从来都不是真的,这完全不自然。女孩们总归会有男性朋友,如果没有,那才有问题。就是那些朋友和亲属们头脑不清的忠诚,才让侦探的日子这么难过。” 他停下喘了一口气,我又给他满上一杯。 “谢谢,黑斯廷斯上尉,再来一杯也好。怎么说呢,情况就是这样了。你不得不到处调查。和她一起用过餐、跳过舞的年轻人能有十来个,但也没什么事情能说明她和其中的哪个有更特别的关系。当中有新的埃奇韦尔男爵、那个电影明星布赖恩·马丁先生,还有其他几个人——没什么特别的,没什么突出的。你那种幕后有人操纵的想法不正确,我想你会发现她是独自行事的,波洛先生。我现在正着手寻找她和受害者之间的联系。这个关系是一定有的。我想我可能得去一趟巴黎。那个小金匣子上有巴黎的字样,已故的埃奇韦尔男爵去年秋天去过巴黎好几次,卡罗尔女士是这么说的——参加拍卖,买点古董。是的,我想我必须去巴黎一趟。死因调查庭是明天,看来得延后了。处理完这个,我就搭下午的船过去。” “杰普,你还真是精力旺盛,我很羡慕。” “是的,你是越来越懒了。你就坐在这儿想——你所谓的让脑细胞动起来。不行的,你得四处走走找线索,它们不会主动来看你的。” 这时,年轻的女仆打开了门。 “布赖恩·马丁先生求见,先生。你忙吗?还是现在就见他?” “我先走了,波洛先生。”杰普站起身,“好像戏剧界的明星都来求教于你了。” 波洛谦逊地耸了耸肩,杰普大笑。 “你现在一定是个百万富翁了,波洛先生。这些钱打算怎么处置?存起来?” “其实我是相当节俭的。说起怎么处置钱,埃奇韦尔男爵的钱都是怎么处理的?” “那些没有指明去处的财产都留给了他的女儿。卡罗尔小姐有五百镑,再没有其他的遗赠了。很简单的遗嘱。” “这遗嘱——是什么时候立下的?” “他太太离开他之后——也就是两年前。顺便说一句,他专门把她从受益人里面排除掉了。” “是个挺小心眼的人。”波洛低声自言自语道。 杰普爽快地说了声“回见”,就离开了。 布赖恩·马丁进来了。他今天穿得堪称完美,显得特别英俊。不过我觉得他面带倦容,不是很开心。 “波洛先生,我早该过来的。”他带着歉意说道,“而且,说到底我还是白白耽误了你的时间。” “真的吗?” “是的。我去见了上次说起的那位女士。我同她争辩了,也请求过她,但是都没有结果。她不愿意让我请你去调查。所以,恐怕我们得让这事儿就此算了。我很抱歉——非常抱歉麻烦到你。” “没什么,没什么的。”波洛和蔼地说,“这个我已经料到了。” “哦?”这年轻人似乎吃了一惊,“你已经料到了?”他有些疑惑地问道。 “是的。当你说还要问问那位朋友的意见时——我其实已经知道事情会这样结束。” “那么说,你有一个设想?” “马丁先生,侦探总是会有一个设想的。这算是他的本能。我个人倒是不把它叫做设想。我习惯说,我有一个小小的想法,这是第一步。” “那么第二步呢?” “如果这个小小的想法被证明是对的——那么我就清楚了。你看,就是这么简单。”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个设想——或者说,这个小小的想法——是什么样的。” 波洛轻轻地摇摇头。 “这是另一个原则了。做侦探的绝不多话。” “给点儿暗示也不行吗?” “不。我只能说,当你提到金牙的时候,我的这个设想就成型了。” 布赖恩·马丁盯着他。 “我真的被搞糊涂了。”他说道,“我想不出你指的是什么。你再给我一点提示吧。” 波洛笑着,继续摇头。 “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好吧。不过首先呢——你的费用问题——请务必收下。” 波洛坚决地挥挥手。 “一分钱也不需要。我并没有帮到你任何事。” “我确实占用了你的时间。” “当我觉得一个案子有趣时,不会谈到钱。你的案子就让我很感兴趣。” “这让我很高兴。”这个演员有些不安地说。 他看起来非常不开心。 “来吧,”波洛友善地说,“让我们谈点儿别的吧。” “我刚才在楼梯上遇到的是苏格兰场的人吗?” “是的,杰普警督。” “灯光很暗,我不是很确定。顺便提一下,他之前来询问过我有关那个可怜的姑娘的事,我是说卡洛塔·亚当斯,那个服用了过量佛罗那死掉的女孩。” “你和亚当斯小姐很熟吗?” “不算是很熟。不过我在美国就认识她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在这边见过她一两次,不是经常见。听到她的死讯,我很难过。” “你喜欢她?” “是的,她是个很随和,很容易聊起来的人。” “非常富有同情心的人——是的,我也是这么觉得。” “我听说他们觉得这可能是自杀?我也不知道做什么能帮上忙。卡洛塔从不说自己的什么事情。” “我不觉得是自杀。”波洛说道。 “更像是一次意外,我也这么想。” 大家都沉默了片刻。 波洛又笑着开口了:“埃奇韦尔男爵之死倒是越来越引起大家的兴趣了,不是吗?” “大家都很关心。既然现在简是完全被排除了,你是否知道他们有没有什么想法——是谁干的?” “是的——他们有一个非常大的怀疑对象。” 布赖恩·马丁显得很兴奋。 “真的?是谁?” “那个管家消失了。你应该知道——逃跑几乎就是承认有罪了。” “管家!真的,这可是让我吓了一跳。” “相当英俊的男人,甚至看起来有一点像你。”他以一种恭维的方式微微鞠了一躬。 没错!我现在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第一次见到时,那个管家的脸让我觉得很熟悉。 “你这是让我受宠若惊了。”布赖恩·马丁笑着说。 “不,不,不。难道不是所有的年轻女孩们——女佣、时髦的姑娘,女职员和那些社交名媛,都仰慕着布赖恩·马丁先生吗?有什么人会不为你倾倒呢?” “很多,我觉得。”马丁说着,忽然站了起来,“好了,非常感谢你,波洛先生。请允许我再次向你道歉,实在是太麻烦你了。” 他分别和我们两人握手。忽然,我注意到他看起来老了很多。那种憔悴的样子更加明显了。 我心中充满了好奇,一等房门在他身后合上,我就忍不住开始发问。 “波洛,你真的预料到他会回来告诉你,委托你调查在美国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奇怪事情的要求通通作罢?” “黑斯廷斯,你也听到我这样说了。” “不过——”我试图按照逻辑理清一下。 “这么说,你知道他需要去征询意见的这个神秘女人是谁了?” 他笑着。 “我有个小小的想法,我的朋友。正如我对你说过的,当他提到金牙时我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如果我的想法正确,那么我就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也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马丁先生来请我帮忙。我可以说知道了整件事的真相。如果你用了上帝赐给你的那个脑子,你也会知道的。有时候我真的会忍不住想,上帝可能是粗心大意地忘了给你安上一个。” 第十八章 另一个人 第十八章 另一个人 我不打算详细描述埃奇韦尔男爵或者是卡洛塔·亚当斯两人死因调查庭的情形了。卡洛塔这边的裁定是过失致死;在身份证据和医学证据被出示后,埃奇韦尔男爵的案子被延期。胃容物的分析结论认定死亡的时间是晚餐之后至少一小时,最长可能到两小时。也就是说是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靠近十点的可能性更大。 卡洛塔假扮简·威尔金森相关的所有消息被要求不许泄漏。被通缉的管家,相貌描述已经登到了报上,外界的印象似乎都以为他是凶手。他所说的简·威尔金森来访一事也被当作了无耻的捏造。至于女秘书对这个说法的证实,就没有文章提及了。所有报纸都有关于这件案子的报道,但是其中几乎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 我知道,杰普此时应该是忙得不亦乐乎。波洛采取这么一副不为所动的态度倒是让我颇感焦急。这情况可能和他逐渐衰老有些关系——这一想法不止一次闪过我的脑海。他倒是说过一些借口,但我总觉得不太令人信服。 “人到我这个年纪,麻烦的事情还是能免则免。”他这么解释。 “但是啊,波洛,我亲爱的伙计,你不能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啊。”我抱怨说。 我感觉他是需要一些鼓励了。激励疗法——这个我是听说过的,一种新概念。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精力充沛,”我真诚地说,“波洛,你正值壮年,是各项能力都处于巅峰的时候,只要你愿意,一出马就可以把这案子漂漂亮亮地解决了。” 波洛回答说,他还是宁可坐在家里把这案子解决掉。 “但是你不能这么做啊,波洛。” “没办法完全做到,这倒是真的。” “我是说,我们什么都没做!杰普倒是不停地在忙。” “这正合我意。” “完全不合我的意。我想要你做点什么。” “我正在做着。” “你在做什么?” “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我的猎犬把猎物带到我面前。”波洛眨眨眼回答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老杰普。为什么有猎狗还要自己叫个不停?杰普会把你所喜欢的、花费体力就能得到的结果都送到这儿。他有很多办事的手段,那是我没有的便利。他很快就会带来好消息了,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经过持续侦查,杰普还真的慢慢把资料都拼凑了起来。巴黎之行毫无收获,但是几天之后他又来了,显得很得意。 “进展很慢,”他说,“但是最终还是有点结果。” “祝贺你啊,我的朋友。发生了什么?” “我查到,有位金发女士那天晚上九点在尤斯顿站的衣帽间寄存了一个手提包。我们把亚当斯小姐的手提包拿给他们看了,他们确认就是那个包。这个包是美国货,所以多少有点不同。” “哦!尤斯顿。是了,离摄政门最近的一个大站。她无疑是去了那里,在洗手间里化好妆,然后存好那个包。包是什么时候被人取走的?” “十点半的时候。服务员说是同一个女士取走了包。” 波洛点点头。 “我还查到了点儿别的。现在我有理由相信,卡洛塔·亚当斯十一点的时候是在河岸街的莱昂斯·康纳饭店。” “哦!这是个好消息。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说起来,多多少少有些运气。你看,报纸上提到了那个用宝石镶着字母的小金匣子。有记者这么写出来了——说年轻女演员们病态地滥用药物,周末版的那些浪漫文章之一。致死的小金匣子和里面那要命的东西——前途无量的年轻女孩无可救药的悲剧什么的。里面顺便提到了她的最后一晚是在何处度过,她的感受如何等等。 “接着呢,好像是莱昂斯·康纳饭店的一个女招待读到了文章,想起那晚她接待的一位女士手上拿过这样一个盒子。她还记得盒子上c.a.的字样。她很兴奋地跟身边所有的朋友说起这个——想着可能有某家报馆会出钱买她的消息。 “一位年轻的记者很快拿到了这个消息,今天的《趣闻晚报》上会有一篇催人泪下的文章。一位天才女演员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刻,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始终没有出现的男人。还有些女演员敏锐的直觉,她和自己的女性朋友相处不好之类的事。波洛先生,你是知道这种无聊文字的,对吧?” “你是怎么这么快就拿到这消息的?” “哈!怎么说,我们和《趣闻晚报》的关系挺不错的。他们那儿有个聪明的年轻人想从我这儿套点另一件案子的消息,就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了。所以我就赶紧直接去了莱昂斯·康纳饭店—— ” 是的,事情应该就是这么办成的。我很替波洛感到可惜。杰普拿到了所有的第一手消息——很有可能还错过了不少有价值的细节,波洛倒是对过时的新闻挺满意的。 “我见过了那个女孩——我想她的说法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她没有挑出卡洛塔·亚当斯的照片,但是也说她没有特别注意那女人的相貌。她说那女人很年轻,深色皮肤,身材纤细,衣着很讲究;戴着时下很流行的一种新帽子。我倒是希望女人们多关注一下脸,少注意一下帽子。” “亚当斯小姐的面孔确实不太容易辨认。”波洛说道,“它有那种多变,敏感——流动的特质。” “我敢说你是对的。我不太喜欢分析这类事。女侍者说,那个女人穿着黑衣服,带着一个手提包。那女孩注意到了手提包,是因为她觉得一个穿着如此讲究的女士带着这种样子的提包到处走有些奇怪。那女士点了一份炒蛋和一杯咖啡,不过女侍者觉得她只是在打发时间,等着什么人。她戴着一块腕表,不停地看着时间。女侍者是在拿账单给客人的时候注意到那个匣子的。那女士把小匣子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看,把盖子打开又合上,脸上带着得意、梦幻似的笑容。那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小匣子,所以女侍者注意到了。‘我也想要一个用宝石镶着我名字的金匣子!’她是这么说的。 “卡洛塔·亚当斯结账之后显然又待了一段时间。最后,她看了一次表,决定不再等下去,然后就离开了。” 波洛皱着眉头。 “这是个约会。”他低声说着,“但是要会面的人没有出现。卡洛塔·亚当斯之后见到那个人没有呢?她是不是因为没有等到,所以回了家想给他打电话呢?但愿我能知道——啊!但愿我能知道。” “这只是你的设想,波洛先生。神秘的幕后人物。这个幕后人物是个幻想。我不是说她没有在等什么人——这是可能的。她可能是约了什么人,打算在圆满解决了同男爵之间的事情之后见个面。当然,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失去了理智,刺杀了他。但是她并没有一直这样下去。她在车站换好装,拿回提包,去了会面地点,接着就是所谓犯罪后的‘反应’出现了,对自己刚刚做过的事情越想越后怕。当她的朋友最后没有出现时,她终于被击溃了。那个朋友可能是某个知道她那晚要去摄政门的人,她觉得一切都败露了。于是她拿出那一小盒药。只要多吃一点,一切就结束了。无论如何,她是不愿受绞刑的。怎么,这差不多和你的鼻子一样显眼了。” 波洛的手在自己的鼻子上怀疑地抚摸着,然后手指滑到了胡子上。他带着自豪的满足抚弄着自己的胡须。 “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存在一个神秘的幕后人物,”杰普不依不饶地继续说,“我还没有拿到什么证据来说明她和男爵之间的联系,但是我会找到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我得说,巴黎之行实在令我失望,不过九个月也确实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我还是派了人在那儿继续调查,也许依旧能找到些什么。我知道你不这么看,你是个死脑筋的老家伙,你知道的。” “你先是侮辱了我的鼻子,现在又来说我的头脑!” “打个比方,如此而已。”杰普安抚着说,“没有恶意的。” “这句话的标准回答,”我说,“应该是‘没往心里去’。” 波洛看了看他,又望了望我,似乎完全没明白过来。 “还有什么吩咐吗?”杰普站在门口故作滑稽地问。波洛笑了笑,算是原谅了他。 “吩咐是没有的,建议倒是有一个。” “那么,是什么呢?说说看。” “建议你到出租车司机的圈子里放出消息,找找案发那晚从科文特加登皇家剧院附近载过客人到摄政门的司机——其实更有可能是往返——是的,载过客人往返的。至于时间,大概是十一点差二十分左右。” 杰普警觉地瞪起一只眼,看起来像是一条机灵的猎犬。 “所以呢,就是这样了?对吗?”他说,“行吧,我会照做的。反正没什么坏处——你有时候确实也挺有主意的。” 他刚一离开,波洛就站了起来,开始非常起劲地刷他的帽子。 “什么也别问,我的朋友。还是把石油精递给我吧。早上的煎蛋滴了一点到我的背心上。” 我拿给了他。 “起码这一次,”我说道,“我不觉得需要问什么问题。看起来挺明显的。但是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我的朋友,当下我只关心清理我的衣服。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你的领带实在不怎么能看。” “这条领带可是好得很。”我说。 “当年——可能是。感觉像是上了年纪啊,就像你之前善意地向我指出的那样。换了吧,求你了,顺便把右边的袖子也打理一下。” “我们这是要去觐见国王吗?”我讽刺他道。 “不是。但是我早上看报纸说默顿公爵已经回到了默顿公馆。我听说他是英国贵族圈中的顶级人物,我想去表达一下敬意。” 波洛和社交可是一点点关系都没有。 “我们为什么要去拜访默顿公爵呢?” “因为我想见见他。” 我能问出来的就只有这些了。直到我的衣服终于满足了波洛挑剔的眼光,我们才出了门。 到了默顿公馆,一名男仆问波洛是否有预约。波洛回答说没有。男仆拿了名片离开,很快就返回来说,他的主人很抱歉,但是上午实在太忙,没有时间见我们。波洛马上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行吧,”他说,“我可以等着。要等几个小时都行。” 不过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可能主人觉得这是打发不速之客的最简单办法,总之波洛很快就被领到了他想见的那个人面前。 公爵大人大约二十七岁。因为瘦弱单薄,他的外形不讨人喜欢。他有一头难以形容的稀疏头发,靠近太阳穴的地方已经秃掉了;嘴巴很小,看起来有些刻薄相,眼睛空洞、梦幻。房间里有好几个十字架,还有不少其他的宗教艺术品。宽大的书架上似乎除了神学作品就没有什么别的了。他没有公爵的样子,看上去更像是个随处可见的年轻杂货商。据我所知,他是在家里接受教育的,是个非常细腻的孩子。这就是那个落入简·威尔金森陷阱的人!实在是可笑到了极点。他的态度倨傲,和我们说话的样子也实在不算客气。 “你可能听说过我的名字。”波洛开口说。 “从没听过。” “我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 公爵保持了沉默。他坐在写字台前,面前摆着一封还没有写完的信,用笔在桌上不耐烦地敲着。 “你为什么要见我?”他冷冰冰地问道。 波洛坐在他对面,背对着窗户,公爵面对着它。 “我目前正着手调查与埃奇韦尔男爵之死相关的事宜。” 那张瘦弱但是顽固的脸上,没有一丝肌肉移动分毫。 “是吗?我并不认识他。” “但是我想,你是认识他太太的——简·威尔金森小姐。” “是这样。” “那么,你也知道据说她是非常希望丈夫死掉的?” “这种事情我是真的毫不知情。” “大人,那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你是不是很快就要与简·威尔金森小姐结婚了?” “如果我决定和什么人结婚了,报纸上会登出来。我认为你的问题很无礼。”他站起身说,“再见。” 波洛也站了起来,看起来有些窘迫。他低着头,结结巴巴地继续说着。 “我并不是——我……我请求你的原谅……” “再见。”公爵重复了一遍,声音提高了一些。 这次波洛放弃了。他做了一个特有的表示无可奈何的姿势,我们便离开了,就这样很丢人地被赶了出来。 我挺为波洛难过的。他惯用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询问方式行不通。对默顿公爵来说,一位伟大的侦探比一只黑甲虫还要渺小。 “情形不太顺利。”我同情地说,“这人还真是固执得很,你要见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知道他和简·威尔金森是不是真的要结婚。” “她是这么说的。” “哈!她是这么说的。但是,你要知道,她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什么话都会说的人。她可能决意要嫁给他,但是他呢——这个可怜的家伙——可能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他可是毫不客气地把你赶了出来。” “是的,他对我就像是对一名记者一样。”波洛笑着说,“但我知道了!我清楚地知道现在的情形是怎样的了。” “怎么知道的?他的态度?” “完全不对。你看到他正在写信吗?” “是的。” “就是这样。早年我还在比利时当警察的时候就发现了,能够倒着认出文字是很有用的。要不我给你念念他在信里是怎么写的?‘我最最亲爱的简,我的挚爱,我美丽的天使,我该如何形容你对我的意义?你受了那么多的苦!你的美好天性 ’” —— “波洛!”我叫出声来,有些反感地想要制止他。 “他就写到这儿了,‘你的美好天性——只有我能了解’。” 我感到很不自在。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倒是怀着一派天真的喜悦。 “波洛,”我叫道,“你不要做这样的事情,你不该偷看私人信件。” “黑斯廷斯,你又在说傻话了。要求我‘不要做’一件我已经做了的事情,不是很可笑吗?” “这不是——不是在闹着玩。” “我没在闹着玩,你知道的。谋杀不是什么好玩的事。这是严肃的。不管怎么说,黑斯廷斯,你不应该用这个说法——闹着玩。这个说法已经过时了。我发现了,这个说法已经寿终止寝。年轻人们听到的话会笑话你的。是的,如果你说什么‘闹着玩’和‘没天理’,年轻的漂亮姑娘会笑话你的。” 我沉默了。我没办法接受波洛毫不在乎地做出这样的事情。 “完全没必要这么做。”我说,“其实你只要告诉他,你在简·威尔金森的要求下去见过埃奇韦尔男爵,他对你的态度就会完全不同了。” “哦!但是我不能这样做。简·威尔金森是我的客户。我不能对其他人提及我客户的事情。我是秘密地接受了这个委托,要是说出去,我就没有名誉可言了。” “名誉!” “一点儿也没错。” “但是,她确实会嫁给他?” “这不等于她对他就没有秘密了。你对婚姻的理解是非常老派的。不,你所建议的,我是绝对不能做的。我有我作为一名侦探的名誉需要顾及。名誉,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行吧,我想这个世界需要各种各样的名誉才算完整。” 第十九章 贵妇 第十九章 贵妇 在我看来,第二天上午的访客是整个事件中最令人意外的部分了。 那时我正在起居室,波洛两眼发亮地溜了进来。 “我的朋友,有客人到了。” “是谁?” “老默顿公爵的遗孀。” “真想不到!她要做什么?” “如果你肯陪我下楼,我的朋友,你就会知道了。” 我赶紧照办,我们两人一起进了客厅。 公爵夫人是个矮小的女人,高鼻梁,眼睛看起来就很专横。虽然长得矮小,但也没人敢用矮胖来形容她。她穿着毫不时髦的黑色,浑身上下都带着贵妇的气派。她给我的另一个印象就是几乎残忍的个性。虽然她的儿子很消极,她倒是很积极。她的意志力非常强大,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意志力波浪。怪不得这个女人总是能够控制住所有和她打交道的人。 她举起长柄眼镜,先是打量了一下我,然后看看我的同伴。接着,她开口和他说话了。她的声音清晰而咄咄逼人,是那种惯于发号施令,让人服从的声音。 “你就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我的朋友躬身致意。 “愿为你效劳,公爵夫人。” 她又看了看我。 “这是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上尉。他协助我办案。” 她的眼中流露出片刻的怀疑,然后微微低头以示默许。 她在波洛让给她的椅子上坐下。 “我这次来是向你咨询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波洛先生。我必须要求你,今天我对你讲的事是需要绝对保密的。” “这自不必多言,夫人。” “亚德利夫人向我推荐了你。从她说起你的样子,还有她对你的感激之情,我感觉你是唯一有可能帮到我的人。” “请你放心,夫人,我会尽全力的。” 她还是有些犹豫。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说明来意,但是那种简单直接的风格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让我想起了那个难忘的晚上,在萨伏依饭店的简·威尔金森。 “波洛先生,我想请你确保我的儿子不会娶那个女演员,简·威尔金森。” 如果说波洛也感到惊讶,那他一定掩饰得很好。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并不急于作答。 “你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夫人,你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确实不太容易说出口。我觉得这场婚姻会是一个悲剧,它会毁了我儿子的一生。” “夫人,你是这样想的? “我十分确信。我的儿子有非常高远的理想。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真的太少了。他从未中意过与他身份相当的年轻女孩,总是觉得她们头脑简单,行为轻浮。但是说到这个女人——我得承认,她的确非常漂亮,有那种令男人臣服的魅力。她迷住了我儿子。我曾希望这段痴情能够自然冷却,好在她是个有夫之妇。但是现在,她的丈夫死了——” 她忽然停下了。 “他们计划在几个月后结婚。我儿子的终身幸福已经危在旦夕。”她一股脑儿地说出来,“这件事必须被阻止,波洛先生。” 波洛耸了耸肩。 “夫人,我并不是说你说得不对。我同意,这场婚姻是不合适的。但是我们又能做什么?” “现在就是要求你做点什么。” 波洛慢慢地摇着头。 “是的,是的,你必须帮我。” “夫人,恐怕没什么用。我得说,你的儿子不会听从任何对那位女士不利的话。同样,我不认为能有多少不利于她的话可说。我想从她的过去也发掘不出什么有损她名誉的事件。她一直都是——让我们这么说吧——很小心的。” “我知道。”公爵夫人冷酷地说。 “哦!这么说,在这方面你已经做过调查了。” 在波洛热切的目光下,她的脸有一点红。 “波洛先生,为了从这桩婚姻中拯救我的儿子,没有什么是我不愿做的。”她又用力地重复了这几个字,“没有什么。” 她停了停,然后继续说:“在这件事上钱不是问题。你要多少报酬尽管开口,只是这桩婚事必须被阻止。你是担当这项工作的唯一人选。” 波洛继续慢慢摇着头。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实在是爱莫能助——我现在就可以向你解释一下原因。而且,我可以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可做的。我帮不了你,公爵夫人。如果我给你一些建议,你不会认为我是无礼的吧?” “什么建议?” “不要和你儿子作对。他已经到了自己做主的年纪。他的选择不合你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就一定是对的。如果这是不幸的——请接受这个不幸。准备好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帮助他,但是不要逼他反对你。” “你完全不明白。” 她站起身,嘴唇直发抖。 “不,公爵夫人,我非常明白。我理解你作为母亲的心,没有人比我赫尔克里·波洛更理解这个了。我以我在这个领域的经验告诉你——请耐心。耐心,冷静,掩饰住你的感受。现在这件事还有一线希望可以自己了结。反对只会让你儿子更加固执。” “再见,波洛先生,”她冷冷地说,“我很失望。” “夫人,没有办法帮上你,我也非常遗憾。我处在很难做的位置。你要知道,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已经向我咨询过了。” “哦,这样我就明白了。”她的声音像刀一般锐利,“你是在对方阵营里的。这就说得通了,没错,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还没有因为杀害自己的丈夫而被捕。” “这从何说起呢,公爵夫人?” “我想你听得很清楚。为什么她还没有被捕?她那晚到过现场,被人看到走进那房子——走进他的书房。没有别的人再接近过他,然后他就死了。结果她还是没有被抓!我们的警察真是彻头彻尾地腐化了。” 她颤抖着用围巾围住脖子,只是微微一欠身,便甩手走出了房间。 “哇!”我说,“好个彪悍的人物。不过我敬佩她,难道你不这么觉得?” “因为她希望按照她的思路安排整个宇宙?” “她只是一心惦念着儿子的福祉。” 波洛点了点头。 “这倒是没错。不过呢,黑斯廷斯,公爵大人娶了简·威尔金森真的会是件坏事吗?” “怎么,你不会认为她是真的爱他吧?” “可能不是。几乎肯定不是。但是她倒是非常爱他的地位。她会小心谨慎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也很有野心。这也不是什么大灾难。公爵要想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年轻女孩可能是非常容易的,对方也会因为同样的原因选择他——但是以后又有谁会为这事树碑立传,让它流传千古呢。” “这倒是真的,但是——” “假设他娶了一位极爱他的女孩,那这桩婚姻就有很大好处了?我常常看到的是,一个男人娶了真心爱他的太太,反而是极大的不幸。她会嫉妒,会让他显得滑稽可笑,会坚持要占有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哦!不说了,这可不是玫瑰花床啊。” “波洛,”我说道,“你可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愤世嫉俗者。”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只是随便想想。你知道的,其实我是站在那位好母亲一边的。” 听到他这样形容那位飞扬跋扈的公爵夫人,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波洛倒是依然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不该笑的。这很重要——所有的一切。我得想想,得好好想想。” “我不知道这件事上你能做些什么。”我说。 波洛没有理会我。 “黑斯廷斯,你注意到没有,公爵夫人的消息有多灵通?她又是多么的怀恨在心?她知道所有对简·威尔金森不利的证据。” “那是检方的看法,被告这边还没有说话。”我笑着说。 “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可能是简告诉了公爵,公爵告诉了她。”我这么猜着。 “是的,有这个可能。不过,我有——” 电话铃忽然响起。我接了起来。 我这边只是以不同的间隔反复说着“是的”。最后我放下听筒,兴奋地转身面对波洛。 “是杰普打来的。首先,你还是一如既往地‘了不起’;其次,他收到了美国来的电报;第三,他找到了出租车司机;第四,你想不想过去听听出租车司机怎么说;第五,又说一遍,你‘真是了不起’,现在他完全相信了,你说这一切事情有一个幕后人物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我没有告诉他,刚刚有位客人过来大骂警察已经腐败了。” “所以杰普终于还是被说服了。”波洛小声说道,“奇怪的是,幕后黑手这个猜想就要被证明的时候,我又倾向于另一个可能的情况了。” “什么情况?” “这个假设里面,凶手的动机可能和埃奇韦尔男爵本人根本没有关系。想想吧,某个憎恨简·威尔金森的人,恨意强到想要让她上绞刑架。这也是一个可能啊!” 他叹了口气,然后站起来继续说:“来吧,黑斯廷斯,让我们去听听杰普有什么要说的。” 第二十章 出租车司机 第二十章 出租车司机 杰普正在询问一个胡子乱糟糟、戴着眼镜的老头。他的声音嘶哑,有种自悲自叹的调子。 “啊!你们来了。”杰普说,“行了,一切进展顺利,我是这么觉得。这人——乔布森——六月二十九日晚在长亩街载过两个客人。” “是的,”乔布森哑着嗓子接过话,“很好的一个夜晚,月色不错。那位年轻的女士和先生在地铁站附近叫住了我的车。” “他们是穿着晚礼服吗?” “是的,那位先生穿着白背心,女士全身白色,上面绣着鸟的图案。是从科文特加登皇家剧院出来的,我猜。” “那时候是几点?” “十一点以后了。” “哦,然后呢?” “让我去摄政门——他们说到地方的时候告诉我是哪幢房子,还叫我快点。客人们总是这么说,好像我愿意慢吞吞似的。到得快,才能马上有下一趟活儿,对我们也好。但客人从不这么想。还有啊,要是出了什么车祸,他们又要怪我们开车太快、太危险了。” “别废话。”杰普不耐烦地打断他,“这次没出事,对吧?” “没——没有。”老头虽然是这么说,但好像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没,确实是没有出车祸。总之,我到了摄政门——没超过七分钟。那位先生敲敲车窗,我就停下了。停车的位置大概是在八号门牌。那位先生和女士下车,先生就等在原地,让我也别走。那位女士过了马路,在街那边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先生等在车旁——就站在人行道上,背向我,望向她。他手插在口袋里。大概过了五分钟,他说了点儿什么——好像是低声叫了一句,然后也走过去了。我一直盯着他,免得被人赖了账。以前出过这种事情,所以我得看好他。他走向街对面的一座房子,上了台阶进了门。” “他是推开门的?” “不,他有钥匙。” “那房子是几号?” “十七号还是十九号,我觉得。反正呢,他们让我停在那个位置确实也有些奇怪,所以我就一直看着。大概过了五分钟,他和那位女士一起出来了。他们回到车上,让我再开回科文特加登皇家剧院。快到的时候他们让我停下,付了车钱。我得承认,小费给得很大方。我想跑这趟车是惹上什么麻烦了——看起来是挺大的麻烦。” “你没事的。”杰普说,“现在请你看看那边,告诉我那位女士在不在里头。” 他拿过五六张看起来很相似的照片。我饶有兴趣地从他肩膀上观望着。 “就是她。”乔布森说。他肯定地指着杰拉尔丁·马什穿着晚礼服的照片。 “确定?” “相当确定。她脸色苍白,但是皮肤有点黑。” “现在再认认那个男的。” 杰普又把另一组照片拿给他看。 他很用心地看着照片,摇了摇头。 “这个,我说不好——不是很肯定。这两个都有点像他。” 这些照片中有一张是罗纳德·马什,但是乔布森没有挑出它。他点出来的两个人都是和马什不同类型的。 乔布森离开了,杰普把照片摊在了桌上。 “很好。要是能得到更明确的指证就好了。这是一张旧照片了,七年还是八年之前拍的。我也只能搞到这一张。是啊,要是有更明确的指证就好了,不过现在案情也相当清楚了。以前那些不在场的证明砰的一声就没了。波洛先生,幸好你够聪明,想到了这一层。” 波洛看上去很谦逊。 “当我发现她和她的堂兄都在歌剧院的时候,就觉得他们在幕间休息的时候有可能在一起。分别陪他们来的那些人自然以为他们不会离开歌剧院。但是半小时的幕间休息已经足够他们去到摄政门再赶回来了。新的埃奇韦尔男爵那么强调他的不在场证明时,我就知道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你还真是个疑心重的家伙,不是吗?”杰普亲切地说,“总之,你大概是对的。在这样的世道里,怎样疑心都不过分。男爵大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看看这个。” 他递过来一张纸。 “来自纽约的电报。他们联系上了露西·亚当斯小姐。那封信今天上午才寄到。除非是绝对必要,否则她不愿让出原件,但是她同意让警察抄下了信的内容,然后用电报发给我们。就是这个了,同你想的一样。” 波洛带着极大的兴趣接过电报,我站在他身后看到了电报内容。 以下是六月二十九日伦敦sw3玫瑰露大厦八号致露西·亚当斯的信件内容: 最亲爱的小妹,很抱歉上周的信中只草草写了几句,实在是太忙,有好多事情要亲自解决。那么,亲爱的,演出是个巨大的成功!评论反响巨大,票房很好,每个人都很帮忙。我在这儿已经有了一些真正的好朋友。我想在明年找一家剧院演两个月。俄罗斯舞者那个独幕剧反应很好,《美国女人在巴黎》也很不错,但是我想大家最喜欢的还是《外国旅馆》中的几幕。我太激动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再等一会儿你就能知道原因了,不过我得先告诉你大家都是怎么说的。赫格斯海默先生人非常好,他邀请我去吃午餐,以便见见蒙塔古·康纳爵士,他可能对我很有帮助。之前一个晚上我还遇到了简·威尔金森,她对我的表演和模仿也是赞不绝口。这就要说到我得告诉你的事情了。我倒不是很喜欢她,因为最近我从一个认识的人那里听到了不少她的事情,好像是说她行事残忍,而且总是用那种不堪的手段——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吗,其实她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男爵这个人我最近也听说了很多,这么跟你说吧,他也不怎么好。他对自己的侄儿,那个我跟你提过的马什上尉,非常不好——居然真的把他赶出了家门,还停了他的生活费。他跟我说了这些,我很为他感到难过。他倒是很喜欢我的演出。他说:“我敢说这能骗过埃奇韦尔男爵本人。来吧,敢不敢打个赌?”我笑着问:“多少钱?”亲爱的露西,这答案简直让我喘不上气。一万美元。一万美元啊,想想吧——只是帮人赢一个无聊的赌局。“噢,”我说,“为这一万美元,让我冒着触怒君主的风险去白金汉宫和国王开个玩笑都行啊。”就这样,我们就算成交了,开始商量细节。 我下周再把详情都告诉你——我有没有被认出来。不过不管怎么说,亲爱的露西,不管我成功与否,我都能拿到这一万美元。哦!露西,我的妹妹,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没时间继续了——我得去准备玩这个“恶作剧”了。千千万万个爱给我亲爱的小妹。 你的, 卡洛塔 波路把信放下。我可以看出他颇受感动。 不过杰普呢,他的反应则是截然不同。 “我们可逮到他了。”他兴高采烈地说。 “是的。”波洛说道。 他的声音平淡,令人奇怪。 杰普好奇地看着他。 “你这是怎么了,波洛先生?” “没什么。”波洛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和我所想的不太一样。就是这样。” 他看起来确实是不太高兴。 “但是看起来只能是这样了。”他像是在对自己说,“是的,只能是这样。” “当然是这样。怎么了,你不是一直都这么认为的?” “不,不。你误会我了。” “不是你说的,这些事情幕后有一个人,是他让这女孩毫不知情地参与了这些吗?” “是的,是的。” “那么,你还想要些什么呢?” 波洛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什么都不能让你满意。要我说,这女孩写了这封信还真是件幸运的事情。” 波洛稍微提起一点精神来表示赞同。 “我的朋友,这是凶手没有想到的事情。亚当斯小姐接受这一万美元的时候,她已经签下了自己的死亡证。凶手以为已经采取了万全之策——结果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胜过了他。死人开口说话了。是的,有时候死人是会说话的。” “我倒是从未想过她能给自己报了仇。”杰普大言不惭地说。 “是啊,是啊。”波洛心不在焉地说。 “行了,我得开始办事了。” “你要去逮捕马什上尉?我是说,埃奇韦尔男爵。” “为什么不?案子已经确定对他完全不利了。” “确实。” “你好像对这个结果不是很起劲啊,波洛先生。问题是,你喜欢那些很困难的事情。现在你的假设得到了证实,但这还是不能令你满意。你能说说我们拿到的证据里面还有什么问题吗?” 波洛摇摇头。 “马什小姐是不是同谋,这个我还不知道。”杰普说道,“看起来她肯定是知情的。她陪着他从歌剧院去了现场。如果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带着她去呢?总之,我们要听听他们两人会怎么说。” “我可以在场吗?”波洛几乎是谦卑地问。 “当然可以,这想法还是你提出来的。” 他拿起桌上的电报。 我把波洛拉到一边。“波洛,这是怎么了?” “我很不开心,黑斯廷斯。进展似乎太顺利了,事情都清清楚楚的。但是有些东西不对头。某个地方有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情节,黑斯廷斯。事情都对上了,和我预想中的一样,但是,我的朋友,这里面还是有些不对头。”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二十一章 罗纳德的说法 第二十一章 罗纳德的说法 我发现自己没法理解波洛的态度。难道不是一切都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吗? 在去摄政门的路上,他一直满脸困惑,皱着眉坐在那儿,完全没有理睬杰普的自我祝贺。 他最后叹了一口气,从思绪中走了出来。 “不管怎样,”他低声说,“我们都可以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要是他还算聪明的话,就一定什么也不会说。”杰普说,“太多人因为急于表明清白而把自己送上了绞刑架。其实吧,也没人能说我们没有警告过他们。一切都是公平公开的。越是有罪,他们越是说个不停,把所有为了案子编造出来的谎言都倒出来。他们就没想过,应该先把编好的谎话说给律师听一遍。”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律师和法医是警察的死敌。一次又一次的,我弄得清清楚楚的案子被法医搞得乱七八糟,让那些有罪的人跑掉了。抱怨律师的话怎么都不过分吧,我觉得。他们就靠自己的刁钻狡谲,想方设法扭曲事实来挣大钱。” 到了摄政门,我们要找的人正好在家。一家人还在共进午餐。杰普对管家说要和埃奇韦尔男爵私下说话,我们被带到了书房。 等了一两分钟,那个年轻人过来了。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但是只是对我们一瞥,表情就有了一点点变化。他的嘴唇立刻闭得紧紧的。 “你好,警督。”他说,“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杰普用正经的警方口吻说明了来意。 “原来是这个事情,就是这样?”罗纳德说。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又拿出了烟盒。 “警督,我想,我需要录个口供。” “这个悉听尊便,男爵大人。” “我是说,这件事情上我是犯了傻。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说出来。就像是书中的英雄人物们总是说的那样,‘没有理由害怕真相’。” 杰普什么都没说。他的脸上一直毫无表情。 “这边有桌子和椅子,”这年轻人继续说道,“你的手下人可以坐下,把我说的都记下来。” 我不觉得杰普习惯这种安排,仿佛一切都为他周到地考虑好了。不过他还是采纳了埃奇韦尔男爵的建议。 “首先呢,”这年轻人说道,“我还算是有点小聪明的,所以我猜之前那个漂亮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揭穿了,烟消云散。那么有用的多塞默一家只能退场了。我想,是出租车司机吧?” “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一晚你所有的行踪。”杰普面无表情地说。 “我对苏格兰场有着最高的敬意。不管怎么说,你要知道,如果我真的计划去行凶,我就不会找一辆出租车,径直到了现场,还让司机继续等着。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啊!我想波洛先生已经想到了。” “是的,我想过这一点。”波洛说。 “这绝对不是预谋犯罪应该有的做法。”罗纳德说,“带上红色的小胡子,来一副角质框的眼镜,让车停到隔壁一条街,然后付钱让司机走。也可以乘地铁——行了行了,我不需要说细节了。花上几千几尼,我可以让我的律师说得更好。当然,我知道你们会怎么说——犯罪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就说那天吧,没准我等在车里,忽然想,‘就是现在,小伙子,去干吧。’ “那么,我打算告诉你真相。我确实是缺了一笔钱,我想这一点很清楚了。当时的情况确实急迫,我必须在第二天之前搞到钱,不然就完了。我去求过我叔叔。他对我没有什么感情,但是我想他可能为了顾及自己的名声帮我一下。中年男人们有时会这样。事实证明,我叔叔那种愤世嫉俗的冷漠倒是非常新派,真是可悲。 “好吧——看起来也只有笑笑忍过去了。我打算去多塞默那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借到,虽然我也知道没什么希望。和他的女儿结婚,这我是做不到的。反正她也是那种很敏感的女孩,不可能接受我。然后呢,完全是碰巧,我在歌剧院遇到了我的堂妹。我是很少遇到她的,我住在她家的时候她一直对我很好。我忍不住把我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她也从她父亲那儿听到了一些。于是她向我展现了她的气概,建议我拿走她的珍珠首饰,那原本就是她母亲的东西。” 他停下来。我想,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真挚的感情。要不然就是他巧言令色的本事超出了我的想象。 “总之——我接受了这个好心孩子的建议。我可以用她的首饰换到我需要的钱。我发誓,就算是最后要去打工,我也会想办法把那些首饰赎回来还给她。不过这些首饰在她摄政门的家里。我们决定,最好是立即去把它们拿到手。我们就马上拦了车行动起来。 “我们让司机把车停在街对面,免得有人听到出租车停在门口的声音。杰拉尔丁下车过街,她随身带着钥匙,可以悄悄进去,拿到珍珠首饰,然后带出来给我。她没想过会遇到什么,当然,除了一个仆人。卡罗尔小姐——我叔叔的秘书——通常会在九点半上床睡觉。他本人可能会在书房。 “所以,黛娜去拿东西,我站在人行道上抽烟,不时朝房子那边看看,看她是不是出来了。现在我要说的这个部分,你们可能相信,也可能不信,随你们高兴。有个人在人行道上从我身边走过,我转过头看看他。让我感到吃惊的是,他走向台阶,进了十七号。至少我认为是十七号,但是,当时我离房子还是有一段距离。我感到吃惊有两个原因。一是那人有钥匙,是直接开门进去的;第二点是,我觉得我认出他了,好像是某位著名的影星。 “我很吃惊,所以打算搞清楚。我兜里正好有十七号的钥匙。我原本弄丢了,或者说我以为我三年前就弄丢了这把钥匙,不过之前一两天又意外找到了。我本来是带着预备那天上午还给我叔叔的,不过当时吵得太凶,一时忘了。后来换衣服的时候,又连同别的东西一块儿放到那天晚上穿的衣服里了。 “我让出租车司机继续等着,自己快步走下人行道,穿过街,上了十七号的台阶,用我手上的钥匙打开了门。大厅里没人,也没有客人刚刚进入的迹象。我站在那儿等待了片刻,然后径直走向书房的门。可能那个人正和我叔叔在一起,如果是这样,我应该能听到说话的声音。我站在书房门外,但是什么也没听到。 “我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在犯傻。那人一定是进了另一幢房子——有可能就是隔壁的一幢。摄政门夜里灯光很昏暗。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傻瓜。我也想不出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才会跟着那个人。现在我站在这儿,如果我叔叔忽然走出书房看到我,一定会把我看做一个蠢东西。我这样会让杰拉尔丁惹上麻烦的,接下来的问题就大了。仅仅是因为有人走路的样子让我疑心他在干着什么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还好没人碰到我,我还是越早脱身越好。 “我蹑手蹑脚走回前门,正好杰拉尔丁从楼上下来,手上拿着珍珠首饰。 “她见到我也吓了一跳,这是自然。我拉着她走出大门,然后向她解释了之前的事。” 他停了一会儿。 “我们又赶回了歌剧院。到的时候幕才刚刚拉起,没人想到我们曾经离开过。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很多人都在幕间走出去透透气。” 他又停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会说什么:为什么最开始不直接说出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如果是你,会在有明显杀人嫌疑的情况下,轻松地承认就在出事的那天晚上,你曾出现在犯罪现场吗? “坦率地说,我不敢。就算有人相信我们,我和杰拉尔丁也会有很多麻烦。我们和谋杀毫无关系,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我想,很显然这是简婶婶做的。那好啊,为什么要把自己牵涉进去?我跟你们说过吵架的事情,还有我缺钱的问题,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查到,如果我隐瞒这些事情,你们对我的疑心会更重,可能会对不在场的证据查得更仔细。既然这样,我想不如干脆再说得彻底一点,可能会让你们相信这一切都没问题。我想多塞默一家是真诚地相信我一直都在科文特加登皇家剧院的,我在某个休息时间和堂妹待在一起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她也可以坚称一直和我在一起,我们从未离开过那个地方。” “马什小姐同意了——我是说隐瞒真相?” “是的。我一听到消息就去找到她,提醒她为了自己好,绝对不要说我们昨晚曾回到这儿。幕间休息的时候她和我在一起,我也一直和她一起在科文特加登。我们在街上说了一会儿话,仅此而已。她明白,也同意了。” 他停了停。 “我知道这看上去很糟糕——特别是在事后才坦白。但是这次我讲的都是实话。我可以把那天早上让我用堂妹的珍珠首饰换了钱的那人的名字和地址给你们。如果你们去问杰拉尔丁,她也可以证明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他坐回椅子里,看着杰普。 杰普还是面无表情。 “你说你认为是简·威尔金森犯下了这起谋杀案,埃奇韦尔男爵?”他说。 “说起来,难道你们不是这样想?听到管家的说法之后?” “那么,你和亚当斯小姐的赌注又是怎么回事儿?” “和亚当斯小姐的赌注?你是说和卡洛塔·亚当斯小姐?她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这么说,你否认你提出给她一万美元,让她在那晚假扮简·威尔金森小姐来这幢房子?” 罗纳德惊讶地瞪大眼睛。 “给她一万美元?胡扯。有人在拿你们开玩笑吧。我哪有一万美元给她?你们以为找到关键证据了,只是空欢喜一场。是她这么说的?哦!他妈的——我忘了,她已经死了,不是吗?” “是的。”波洛平静地说,“她已经死了。” 罗纳德瞪大眼睛依次打量着我们。他之前倒是温文尔雅,现在脸色已经苍白。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恐惧。 “我不明白了。”他说道,“我告诉你们的都是真的。我想你们大概是不会相信我了——所有人都不会了。” 这时,出乎我的意料,波洛走上前去。 “不。”他说道,“我相信你。” 第二十二章 赫尔克里·波洛的奇怪举动 第二十二章 赫尔克里·波洛的奇怪举动 我们回到住处。 “这到底是——”我开始发问。 波洛用一个我从未见他做过的夸张手势制止了我。他的两只胳膊都在空中挥舞。 “求你了,黑斯廷斯!现在别问,现在别问。” 说完这句话,他抓起帽子扣在头上,像是不知道什么叫整洁有序,就着急地一头冲出了房间。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他还没有回来,杰普却出现了。 “小老头出去了?”他问道。 我点点头。 杰普瘫坐在椅子上,用手帕揩了揩前额。那天挺热的。 “他到底是怎么了?”他问道,“我跟你说吧,黑斯廷斯上尉,当他走到那家伙面前说‘我相信你’的时候,你拿根羽毛就可以把我打翻在地。这台词——他是觉得自己在演浪漫情景剧吧?我算是服了。” 我也挺服气的,我对他说。 “然后他就这么出去了?”杰普问道,“这事儿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都没说。”我回答道。 “一点点都没有?” “绝对是一点都没有。我打算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挥手制止了我。我想还是由他去吧。我们回来的时候,我打算问问他。他挥起了胳膊,抓起帽子就又跑掉了。” 我们看着对方。杰普煞有介事地点了点自己的脑门。 “一定是这儿出问题了。”他说。 这一次我真有点同意了。杰普之前总是说波洛有点“疯疯癫癫的”。在那些案子里,他只是不明白波洛的用意。这次,我必须承认,我也不明白波洛的态度了。即使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他至少也是善变得可疑。他自己提出的假设大获全胜地被证明了,他却马上就反悔了。 这可是真够让他这两个最热心的支持者失望和难过的。我丧气地摇摇头。 “照我说,他一直是个怪人。”杰普说道,“总有自己独特的看待事物的角度——而且是非常怪的角度。他是个天才,我承认这一点。但是他们常说天才和疯狂只有一线之隔,一不小心就会越过了界。他总喜欢那些复杂的事情,简单明了的案情他一点也提不起兴趣。不,一定要曲折离奇的才行。他这是脱离真实生活了,沉浸在自己的游戏里。这就像是老太太一个人用纸牌玩接龙,要是解不出,她就会作弊。对他来说情况正好相反,如果这一局太顺利,他就会作个弊,把题目变难。我就是这么看的。” 我觉得很难接他的话头。我也觉得波洛的行为很难解释。同时,因为我对这个奇怪的朋友非常有感情,这事儿给我带来的困扰远比我表现出来的要大。 就在我们死寂的沉默中,波洛走了进来。 我很庆幸地看到,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他小心地摘下帽子,和手杖一起放到桌上,然后坐到了他通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你来了啊,我的老杰普。我很高兴。我刚还想说一定要马上去见你。” 杰普看着他,没有回话。他知道这只是开场,他在等波洛自己说出想法。 我的朋友确实这样继续了,慢慢,小心地开始说话。 “听着,杰普。我们错了,我们都搞错了。承认这个确实挺悲哀的,但是我们也确实犯了个错误。”“没关系的。”杰普自信地说。 “但是这完全不是没关系的。这太可悲了,我真是从心底感到难过。” “你不需要为那个年轻人感到难过。他完全是罪有应得的。” “我可不是为他感到难过——我是为你。” “我?你不需要担心我。” “但是我确实很担心。你看,是谁让你沿着这个方向查案的?是我,赫尔克里·波洛。是的,是我让你走上这条路的。我让你注意到了卡洛塔·亚当斯,我对你提及了那封发往美国的信。这个方向上的每一步都是我指点的。” “我迟早会查到这个位置的。”杰普冷冷地说,“你赶到了我的前面,仅此而已。” “也许吧。但是这并不会让我更好过。如果因为听从了我的意见而使你的威信受到伤害——遭受损失,我会自责的。” 杰普露出觉得好笑的样子。我想他是认为波洛的动机不纯,他肯定觉得波洛不想让他独揽成功破案的功劳。 “没问题的。”他说,“我不会忘记告诉大家,这案子能破,得部分归功于你。” 他对我眨了眨眼。 “哦!根本不是这件事。”波洛不耐烦地咂了砸舌头,“我不要功劳。再说了,根本没有功劳可言。你忙了半天最后等来的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而我呢,赫尔克里·波洛,是罪魁祸首。” 看着波洛极度愁苦的样子,杰普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波洛看起来很生气。 “对不起,波洛先生。”他擦了擦眼睛,“但是你看起来还真是符合‘暴风雨中奄奄一息的鸭子’这种形容。现在听说我,我们忘了这一切。这件事不管是功还是过,我一人承担了。这件事会非常轰动——这一点你是对的。那么,我会全力争取让他定罪。也许哪个聪明的律师能让男爵大人脱罪——陪审团的想法谁能说得准呢?但是即便如此,也不会对我有伤害。世人都会知道,虽然最后没有定罪,但是我们确实抓到了凶手。如果,我是说如果,出来一个女仆发疯说是她干的——这苦果我咽下了,绝对不会抱怨是你把我引入歧途。这样公平合理吧?” 波洛温和而又悲悯地看着他。 “你有信心——你总是有信心的!你从来没有停下来问一问自己——事情会是这样吗?你从不怀疑——或者想弄明白。你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不是太容易了!” “这点你可以放心,我确实没有。请原谅我这么说,你也就是在这一点上总是偏离轨道。为什么事情不能是容易的?事情简单明了有什么坏处呢?” 波洛看着他,叹了口气,半举起胳膊,又摇了摇头。 “就这样吧。我不会再说什么了。” “好极了。”杰普开心地说,“现在我们说说正事。你想听听我正在做的事情吗?” “当然。” “是这样,我去见了可敬的杰拉尔丁小姐,她的说法和男爵的故事完全一致。他们可能是共同谋划的,不过我想不会。我的想法是,他恐吓了她——她对他是很有感情的,听说他已经被逮捕了,伤心得不得了。” “她现在还在伤心?那个秘书呢——卡罗尔小姐?” “她倒不是很意外,我觉得。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想法。” “那些珍珠首饰呢?”我问道,“这个部分是真的吗?” “完全真实。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把这些首饰换了钱。但是我不认为这会影响到主要的线索。在我看来,他是在歌剧院看到堂妹时才想到这个主意的,算是灵机一动吧。他当时正绝望着——这可以是一条出路。我猜他之前有过类似的想法——所以他随身带着钥匙。我是不太相信忽然找到了钥匙这种说法的。总之,他和堂妹说着话,想到如果把她拖下水,这事就更稳妥了。他利用了她的心理,想办法暗示了珍珠首饰,她果然上钩,然后两人就行动了。等她一走进屋子,他就跟着进去,直接去了书房。男爵当时可能正在椅子上打盹。不管怎么说,他两秒钟就能完事,然后就出来了。我看他也不想被那个女孩碰到的,他原来的计划是假装在出租车附近踱着步。他也没想到出租车司机会看到他走进那屋子。他想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抽着烟走来走去,等着那个女孩。你要记得,出租车是面对着反方向的。 “当然了,第二天一早,他必须去抵押了那些首饰。他还是得装出急需钱的样子。之后,当他听到命案的消息,便去恐吓那个女孩,叫她不要把前一晚两人一起去过屋子的事情说出来。他们要坚持说两人幕间休息的时候一直都在歌剧院。” “那为什么他们又不这么说了?”波洛忽然问道。 杰普耸了耸肩。 “改了主意吧。或者是觉得她可能没办法挺过去。她是个有点神经质的人。” “是啊,”波洛边想边说,“她是那种有点神经质的人。” 过了一两分钟,他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想过,马什上尉要是在幕间休息的时候独自离开歌剧院其实更容易,也更简单。悄悄地用钥匙进门,杀了自己的叔叔,然后回到歌剧院——而不是叫出租车等在外面,还冒着一个神经质的女孩随时下楼看到一切,而且有可能失去理智去告发他的风险。” 杰普咧嘴笑了。 “要是你和我的话就会这么干了。但是我们总归比罗纳德·马什上尉要聪明一些。” “我可不是这么肯定。他给我的感觉还是很聪明的。” “但是肯定比不上赫尔克里·波洛那么聪明!得了吧,我很肯定这一点。”杰普大笑着说。 波洛冷冷地看着他。 “如果他不是有罪的,为什么还要说服那个叫亚当斯的女孩搞那么一出呢?”杰普接着说道,“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掩护真正的凶手。” “这一点上我是绝对赞同的。” “是吧,我很高兴我们还是有意见一致的地方。” “实际上和亚当斯小姐说话的可能就是他。”波洛沉思着说,“虽然说起来——算了,这做法太傻了。” 波洛忽然望向杰普,很快地问了一个问题。 “对于她的死,你有什么设想?” 杰普清了清嗓子。 “我倾向于认为——这是意外。非常巧的意外,我承认。我看不出他会和她的死亡有什么关系。回到歌剧院之后他的不在场证明都足够清楚。他和多塞默一家去了索布尼斯吃饭,一直到凌晨一点。她在那之前很久就已经上床睡觉了。不,我想这证明了罪犯有时候会有不可思议的好运。要是这个意外没有发生,我想他也会有其他的办法解决她。首先,他会把男爵的命案强加给她——说如果她说出实情,就会因为谋杀被捕。接着他可以花一笔钱让她就此闭嘴。” “你有没有想过——”波洛站在他面前直直盯着他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亚当斯小姐有让自己脱罪的证据,那就是说会有另一个女人被送上绞刑架?” “简·威尔金森不会上绞刑架的。蒙塔古·康纳的晚宴这个证据太有力。” “但是凶手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原本指望简·威尔金森会上绞刑架,而卡洛塔·亚当斯会保持沉默。” “波洛先生,你喜欢空谈,不是吗?你还坚信罗纳德·马什是个可爱的年轻人,不会干出什么坏事。你真的相信他看到有个人偷偷摸摸走进那间房子的故事?” 波洛耸耸肩。 “你知道他说他以为看到了谁吗?” “我大概可以猜到。” “他说他觉得是那个电影明星,布赖恩·马丁。这个说法你又怎么看?这可是一个从未见过埃奇韦尔男爵的人。” “那么如果有人看到这样一个人拿着钥匙走进大门,自然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了。” “嗤!”杰普发出明显带有轻蔑的声音,“那我想,要是告诉你布莱恩·马丁先生那晚根本不在伦敦,你一定会非常吃惊吧。他那晚带着一位女士去了莫尔西吃饭,直到半夜才回到伦敦。” “哦!”波洛轻轻地说,“不,我并不吃惊。那位女士也是他的同行吗?” “不。那女孩开着一间帽店。事实上,她是亚当斯小姐的朋友,德赖弗小姐。我想你也会同意,她的证词是无可置疑的。” “我不是在跟你争论这个,我的朋友。” “事实上,你被耍了,而且你知道这一点,老伙计。”杰普一边说,一边大笑,“那是一个凭空捏造的无稽之谈,就是这么回事。根本没人走进摄政门十七号……也没人走进什么隔壁的房子——这说明了什么?男爵大人是个谎话精。” 波洛悲哀地摇摇头。 杰普站起身——他的精神又重新抖擞起来。 “得了吧,你知道我们是对的。” “那么谁是那个d,巴黎,十一月呢?” 杰普也耸耸肩。 “久远的历史了,我想。难道那个姑娘不能在六个月之前拿到一件和现在的罪案完全无关的纪念品吗?事情总得有个轻重缓急。” “六个月之前。”波洛喃喃地说,忽然眼睛一亮,“天哪,我还真是蠢啊。” “他说什么呢?”杰普问我。 “听着。”波洛站起身拍了拍杰普的胸,“为什么亚当斯小姐的女仆没有认出那个匣子?为什么德赖弗小姐也不知道那个小匣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个小匣子是新的。是有人刚刚给她的。巴黎,十一月——看起来好像是这样——没人会怀疑这就是这个小匣子被当做纪念品送出去的时间。其实这个东西是刚刚给她的,不是那个时候。这是刚买的!刚刚买下来的东西!调查一下这个,我求你了,我的好杰普。这是个机会,绝对是一个机会。这个匣子不是在这儿买的,是在国外,可能是巴黎。如果是在本地买的,应该会有珠宝商主动来找你,报纸上登过照片,还有详细的描述。是了,是了,巴黎。也可能是其他某个外国城市,但是我想就是巴黎了。去查查,我求你了。到处问问。我想——我实在是非常想——知道谁是这个神秘的d。” “也不会有什么坏处。”杰普善意地说,“虽然不能说我对这个很热心,但是我会尽力去查,总归是知道得越多越好。” 他朝我们愉快地点点头,便走了。 第二十三章 那封信 第二十三章 那封信 “那么现在,”波洛说,“我们可以出去吃午饭了。” 他用手挽住我的胳膊,对我笑着,解释说:“我满怀希望。” 虽然我本人还是坚信罗纳德是有罪的,但是也很高兴看到波洛又恢复了老样子。我猜波洛可能也已经接受了这个观点,被杰普的一番雄辩说服了。寻找买到这个小匣子的人,大概只是他试图挽回面子的最后尝试。 我们高兴地共进午餐。 很有趣的是,我看到布莱恩·马丁和珍妮·德赖弗正在餐室另一边的桌上一起吃饭。想起杰普之前说过的事情,我怀疑这可能是一段恋情。 他们也看到了我们,珍妮挥了挥手。 当我们开始喝咖啡的时候,珍妮离开自己的男伴走到了我们桌前。她看起来还是像往常那样活泼,精神十足。 “能坐下和你谈谈吗,波洛先生?” “当然可以,小姐。我很高兴见到你。马丁先生不过来一起坐坐吗?” “是我让他别过来的。是这样,我想和你说说卡洛塔的事情。” “是什么呢,小姐?” “你曾想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男性朋友,是不是?” “是的,是的。” “是这样,我后来想了又想。有时候不是一下子就能想起来的。要想理清楚,就得慢慢回想——想想很多在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到的细枝末节的话语。总之呢,我就是一直在做这个,想了又想——我忽然想起她说过的一些话。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结论。” “想起了什么呢,小姐?” “我想她有兴趣的那个男人——或者说刚刚开始喜欢的人——是罗纳德·马什——你知道的,那个刚刚继承了爵位的人。” “你为什么会想到是他呢,小姐?” “怎么说呢,卡洛塔有一天用很平常的口气说起来,说是有个男人的运气很糟,这又是如何影响到了他的性格。说这个人本来挺好,结果也堕落了。受过的罪比犯过的错要多——你知道这套说法的。女人对某个人有了好感,第一件事就是用这些话来骗自己。这种老套的玩意儿我听到太多次了。卡洛塔倒是很理智的,结果也落入了这个俗套,像是丝毫不了解世事的傻瓜。‘喂,’我对自己说,‘有事要发生了。’她没有提到名字——都是泛泛而谈,但是在这之后,她几乎是马上开始说起罗纳德·马什,说是她觉得他也被不公平地对待了。说起这个的时候她倒是显得与己无关,只是袖手旁观。我当时没有把这些联系起来。但是现在——我很怀疑,在我看来她指的似乎就是罗纳德。你怎么看呢,波洛先生?” 她仰头恳切地看着波洛。 “小姐,我想你可能给我带来了非常有价值的信息。” “太好了。”珍妮拍了拍手。 波洛友善地看着她。 “也许你还没有听说——你提到的这位先生,罗纳德·马什——埃奇韦尔男爵——刚刚被逮捕了。” “啊!”她惊讶地张大了嘴,“这么说我想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永远不会太迟。”波洛说,“对我来说是这样,你知道的。谢谢你,小姐。” 她离开我们回到了布莱恩·马丁身边。 “怎样,波洛。”我说,“这应该能动摇你的想法吧。” “不,黑斯廷斯。恰恰相反——这使我更加坚信了。” 虽然他还是这么坚决地断言,我还是相信,私下里他已经没有那么坚持了。 之后的几天,他再也没有提过埃奇韦尔这个案子。就算是我说起它,他的回应也只是只言片语,显得毫无兴趣。换句话说,他已经洗手不干了。不管他那个奇怪的脑子里曾有什么样的想法,现在他是被迫承认,那些都不是现实——他对案子的最初假设是正确的,罗纳德·马什是唯一的真凶。只是,作为波洛,他不可能公开承认这一点,所以他才假装对这案子失去了兴趣。 如我所说,这就是我对他现在态度的解读,似乎也得到了事实的支持。他对警察和法庭的进展完全没有一点点兴趣,不过这些过程也只是形式。他忙于其他案子,就算有人提起这桩案子,他也不会显出任何兴趣。 在我上一章提到的事情发生快两周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对他态度的理解是完全错误的。 当时是早餐时间,波洛的盘子边照例摆了一堆信件。他灵活的手指很快将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好。他忽然愉快地叫了一声,拣出一封盖着美国邮戳的信。 他用他那把小小的裁信刀打开信封。看着他如此高兴,我也饶有兴趣地在一旁看着。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份相当厚的附件。 波洛仔细地把那封信读了两遍,然后抬起头看向我。 “黑斯廷斯,你想看一看这个吗?” 我从他手中接过信。上面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波洛先生——来信言辞恳切,令我非常感动。事件中的一切都令我惶恐。除了我姐姐的不幸,我还听到很多传言,似乎都影射着我最亲爱,最善良的姐姐——卡洛塔。不,波洛先生,她不吸毒,我很肯定这一点。她对这些东西是极为厌恶的,我常听她说起。如果她在那可怜的人之死中曾起到了什么作用,那也完全是无心的涉入——当然,她给我的信可以完全证明这一点。我按照你的请求将那封信的原件附上。这是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很舍不得让它离开我的视线,但是我知道你会好好保管,并在有朝一日寄还给我。如果它能如你所说,帮助你揭开我姐姐之死的部分谜团——那么,这封信当然应该让你看到。 你问我卡洛塔是否曾在信中特别提到过什么朋友。她曾说起过很多人,这是自然,但是并没有谁被特别讨论过。我们认识多年的布赖恩·马丁、一个叫珍妮·德赖弗的女孩,还有一个罗纳德·马什上尉,我想这些是她最经常见到的人。 但愿我能想起什么事情可以帮到你。你的来信如此恳切,如此体贴,看起来你完全能理解我和卡洛塔对于彼此的意义。 露西·亚当斯敬上 又及:刚刚有位警察过来想要那封信。我告诉他我已经把它寄给你了。当然,这不是实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应该让你先看到它。苏格兰场似乎是想要这封信作为证据来指控凶手。你可以将信拿给他们,但是,天哪,请务必让他们把信还给我。你知道,这是卡洛塔最后对我说起的话。 “原来你亲自写信给她了。”把信放下时,我这样说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波洛?还有,你为什么要卡洛塔·亚当斯这封信的原件呢?” 他正低头读着那封信的原件。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黑斯廷斯——可能我只是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信的原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一些我们还无法理解的事情。” “我不太明白你怎么能从这封信中找到线索。卡洛塔·亚当斯自己把信给了女仆让她寄出去,这总不会有什么诡计吧。而且它读起来完全就是一封普通的书信。” 波洛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正是因为这样,事情才格外难办。是这样,黑斯廷斯,照这种情形来看,这封信太不对头了。” “胡扯。” “是的,是的,确实是这样。你看,如我之前所说,特定的事情之间必须是按照某种可以理解的方式和顺序互相关联。但是说到这封信,并不吻合。那么,是谁错了呢?赫尔克里·波洛,还是这封信?” “你就没有想过,很有可能是赫尔克里·波洛错了?”我尽量委婉地说着。 波洛略带责难地看了我一眼。 “有时我确实是犯过错——但这次并没有。很明显,既然这封信看起来不对头,那它就是有问题的。关于这封信,有什么细节是我们忽略了的,我正设法把它找出来。” 说完以后,他又回过头继续研究那封信,这次拿上了一个小巧的便携显微镜。 仔细看过之后,他把每一页都递给了我。当然,我完全看不出什么地方有问题。信上的笔迹有力,相当好认,内容和之前发过来的电报一字不差。 波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封信不是伪造的——不,都是同样的笔迹。但是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信不太对劲——” 他忽然停止了说话,急不可耐地比画着让我把信纸都给他。我递了过去,他又一次慢慢地研究着。 忽然,他叫了一声。 我本来已经离开了餐桌,正站在窗口向外眺望。听到声音,我连忙转过身来。 波洛兴奋地发抖,两眼像猫一样发着绿光。他的食指颤巍巍的。 “看到没有,黑斯廷斯?看这儿——快——过来看看。” 我跑到他身边。摊在他面前的是信中的一页,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你没看到吗?其他信纸都有整齐的边缘——它们都是单页的。但是这一张——看到没有——有一边是毛糙的——这是被扯破的。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这封信是双页的,所以,你想想,其中有一页不见了。” 不用说,我被惊得目瞪口呆。 “但是怎么可能!这封信读起来很通顺啊。” “是的,是的,信读起来是通顺的。这也是这个做法的聪明之处了。读一下——你就会明白了。” 我想除了再看一次那封信之外,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现在明白了?”波洛说,“在说到马什上尉的时候,信换页了。她为他感到难过,然后接着说,‘他非常喜欢我的演出’。接着新的一页上,她写的是:‘他说……’但是我的朋友,有一页不见了。新一页上的这个‘他’可能并不是之前一页上的‘他’。事实上,这一定不是之前一页上的‘他’,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就是提出恶作剧建议的那个人。注意看,这之后再也没有提到过名字。啊!这真是太惊人了。不管是用什么办法,我们的凶手拿到了这封信,发现信的内容会暴露他。毫无疑问,他想毁灭这个证据,但是忽然——他把信看了一遍,发现了另一个办法。去掉中间的一页,信就刚好可以被曲解成对另一个人的指控了——另一个对埃奇韦尔男爵之死也怀有动机的人。啊!真是天才!神来之笔啊,简直可以这么说。他撕下一页信纸,然后把信放回了原处。” 我崇拜地看着波洛。我倒不是完全被他的假设说服了,很有可能卡洛塔就是用了一页已经被撕开过的信纸。但是波洛是如此高兴,我实在不忍心指出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可能性。毕竟,他有可能是对的。 不过,我还是指出了他这个理论中的一两个难点。 “但是这个人,不管他是谁,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呢?亚当斯小姐是直接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来,然后交给女仆寄出去的。女仆是这么说的。” “那么我们可以假定两点:要么是女仆说谎了,要么就是,在那天晚上,卡洛塔·亚当斯见过凶手。” 我点点头。 “就我看来,后一个假设似乎最有可能。我们还是不知道卡洛塔·亚当斯在离开住所到九点钟把包寄存在尤斯顿车站之间的那段时间到底在哪儿。我相信,在这段时间里,她在某个约定的地点见过了凶手——他们甚至可能一起吃了点什么。他给了她一些最后的指示。至于那封信是怎么回事还不清楚。不过我们可以猜猜看。她可能拿在手里准备寄出去,可能放在了餐厅的桌上。他看到了地址,感觉到了危险。他可能巧妙地拿到信,找个借口离开餐桌,打开,读完,撕掉一页,然后放回桌上,或者在她走的时候递给了她,就说她不小心掉了。到底怎么做到的并不重要,但是有两点似乎清楚了。一是,不管是在埃奇韦尔男爵死前还是死后,卡洛塔·亚当斯那晚肯定见过凶手(她离开莱昂斯·康纳饭店之后还有时间去见一个人)。我猜——当然,我有可能是错的——那个小金匣子也是凶手给她的,可能是他们初次会面时的一个小纪念品。如果是这样,那么凶手就是d。” “我不明白送这个金匣子有什么意义。” “注意,黑斯廷斯,卡洛塔·亚当斯并没有对佛罗那上瘾。露西·卡洛塔这么说,我也相信这是实情。她是个目光明晰的健康女孩,没有对这种东西的嗜好。她的朋友和女仆也都不认识这个小匣子。为什么在她死后会在遗物里发现它呢?这是为了造成一个假象,让人相信她确实服用了佛罗那,而且已经用了很长时间——也就是说,至少六个月。我们假定她在谋杀发生之后见到了凶手,即使只有几分钟时间。他们一起喝了一点儿,算是在庆祝计划成功。他在那女孩的酒里放了足够的佛罗那,确保她第二天一早不会再醒过来。” “太可怕了。”我颤抖着说。 “是的,这不是好玩的。”波洛冷冷地说。 “你打算把这一切都告诉杰普吗?”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现在先不要。我有什么可说的?了不起的杰普可能会说:‘又是些没谱的事!那女孩就是用了一张单页的信纸!’就是这样。” 我心中有愧地望着地板。 “我能怎么反驳这一点?没办法。这是有可能的,我只是知道不会是这样,因为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停下来,脸上又闪过一种梦幻似的表情。 “你想想看,黑斯廷斯,如果那个人真的计划周密,准备齐全,就会用刀裁下那一页信纸,而不是撕掉。那么我们就什么破绽都发现不了了。但是事情不是这样!” “所以我们可以推断他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我笑着说道。 “不,不。他可能只是仓促之间必须这样。你注意看,那是非常大意的撕法。啊!他一定是时间很紧迫。” 他停了停又继续说:“我希望你可以记下这一点。这个人——这个d——当晚一定有非常好的不在场证明。” “如果他先是在摄政门杀了人,然后又去见卡洛塔·亚当斯,我想不出他会有什么不在场的证明。” “正是这样。”波洛说,“我就是这个意思。他非常需要一个不在场的证明,所以毫无疑问,他一定准备好了一个。还有一点:他的名字是不是真的以d打头?或者说这个d是某个绰号,她用来称呼他的绰号。” 他停了停,然后轻轻地说:“一个名字首字母是d或者绰号是d的人。我们必须找到他,黑斯廷斯。是的,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第二十四章 来自巴黎的消息 第二十四章 来自巴黎的消息 第二天,又有不速之客来访。 用人通报说杰拉尔丁·马什求见。 波洛同她打招呼并让座时,我觉得很同情她。她那对深褐色的大眼睛显得更大更深了,周围还有黑眼圈,好像是整夜没有合眼。她的 面容看起来格外憔悴而且疲惫,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相称——说真的,她比一个孩子也大不了多少。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波洛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熬下去了。我非常担心,非常苦恼。” “怎么了,小姐?” 他的态度带着深深的同情。 “罗纳德把你那天对他说的话都告诉我了。我是说他被捕的那个可怕的日子。”她浑身发抖,“他告诉我,就在他以为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他的时候,你忽然走上前对他说:‘我相信你。’这是真的吗,波洛先生?” “是真的,小姐,我确实这样说了。” “我知道,我不是问你是否真的说了那句话。我是说,你说的这话是不是真的。我是说,你真的相信他的说法吗?” 她看起来非常焦急,身体向前倾,两手交叉在身前。 “那也是真的,小姐。”波洛镇静地说,“我不认为是你的堂兄杀了埃奇韦尔男爵。” “哦!”她的脸上又有了一点血色,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那你一定是认为——凶手另有其人!” “显然是的,小姐。”波洛笑着说。 “我真笨。我不太会说话。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吗?” 她更急切地将身体向前倾。 “我自然是有一点想法——我的一点怀疑,可以这么说吧。” “能不能告诉我?求你了——求你了。” 波洛摇了摇头。 “这样——大概是——不太公平。” “那么,你是已经确定地怀疑到某个人了?” 波洛只是不置可否地摆摆头。 “只说一点点就可以了,”女孩恳求道,“这会让我好过很多的。而且,我也许可以帮到你。是的,我也许真的可以帮到你。” 她的恳求确实让人难以拒绝,但是波洛还是继续摇着头。 “默顿公爵夫人还是坚信是我的继母干的。”女孩若有所思地说。说这话时,她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波洛。 他没有一点反应。 “但是我看不出有什么可能。” “你对她怎么看——对你的继母?” “怎么说呢——我几乎不认识她。父亲和她结婚的时候我正在巴黎念书。我回家之后,她对我相当不错。我是说,她几乎注意不到我的存在。我觉得她的大脑非常空,而且——怎么说好呢,物质化。” 波洛点点头。 “你说起了默顿公爵夫人。你经常见到她?” “是的。她对我非常好。过去两个星期我常和她在一起。一切都太可怕了——到处是闲话,还有那些记者,罗纳德又进了监狱等等。”她颤抖着说,“我觉得我没有真正的朋友。但是公爵夫人很好。他人也不错——我是说她的儿子。” “你喜欢他吗?” “他挺害羞的,我想。有些呆板,挺难相处。但是他母亲说了不少关于他的事情,所以我总觉得我比实际上更了解他。” “我明白了。那么,小姐,告诉我,你喜欢你的堂兄吗?” “罗纳德?当然了。他——我过去两年很少见到他,但是在那之前他是住在我家的。我……我一直觉得他人很好。总是在说笑,琢磨些异想天开的事情来干。哎!在我家那座阴森的房子里,有他在就完全不同了。” 波洛同情地点点头,但是他接下来说的一句话,生硬得让我吃惊。 “那么,你不希望看到他被绞死吧?” “不,不。”女孩吓得不住地发抖,“不能那样。唉!真希望是她——我的继母。一定是她,公爵夫人说了,一定是她。” “哦!”波洛说,“如果当初马什上尉一直待在出租车里——嗯?” “是的——至少,你的意思是?”她的眉头紧皱,“我不太明白。” “如果他没有跟着那个人走进房子。说起来,你听到有人走进房子吗?” “不,我什么也没听到。” “进了房子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直接上了楼——去拿那些珍珠首饰,你知道的。” “当然。拿这些东西花了你一点时间吧。” “是的。我一开始没找到珠宝箱的钥匙。” “这是常有的事情,越急越慢。你过了一会儿才下楼,然后呢——发现你的堂兄在大厅?” “是的,从书房那边过来。”她咽了一口唾沫。 “我明白。这让你很吃惊吧。” “是的,挺吃惊的。”她似乎对波洛同情的语调很感激,“你知道,吓了我一跳。” “确实,确实。” “罗尼只是说:‘嗨,黛娜,拿到没有?’从我身后——我差点吓得跳起来。” “是啊,”波洛温和地说,“就像我刚才说的,他没待在外面真是太可惜了。不然那个出租车司机就可以发誓证明他从没有进过房子。” 她点点头,眼泪开始落下来,径直滴在腿上。她站起身。波洛拉住她的手。 “你希望我为你救他——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啊!求你了。你不知道——” 她站在那儿,紧握着拳头想要控制住自己。 “生活对你来说确实是不易,小姐。”波洛温和地说,“我了解。是的,太不容易了。黑斯廷斯,帮小姐叫一辆车好吗?” 我陪着她走到楼下,看着她坐上车。她现在已经镇定下来了,很有礼貌地向我道谢。 我发现波洛正在房间里踱步,眉头紧锁苦苦思考。他看起来很不开心。 我很高兴电话在这时响了起来,可以分分他的心。 “哪位?哦,杰普啊。你好,老朋友。” “他说什么?”我问道,一边凑近电话。 在对着话筒发出各种不同的惊叹声之后,波洛说话了。 “是了,是谁定的?他们知道吗?” 不管那边怎么回答,反正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的脸又滑稽地沉了下来。 “你确定吗?” “……” “不,只是有点意外,如此而已。”“” “……” “是的,我得重新整理一下我的想法。” “……” “怎么?” “……” “都一样,我是对的。是的,如你所说,一个小细节而已。” “……” “不,我还是那个看法。我想请你进一步调查一下摄政门和尤斯顿车站,托特纳姆法院路,可能还有牛津街附近的餐馆。” “……” “是的,一女一男。还有河岸街附近,午夜之前。怎么? “……” “是的,我知道马什上尉是和多塞默一家在一起。但是这世上除了马什上尉还有其他人啊。” “……” “说我有一颗猪脑可不是很礼貌。就这样吧,就帮我这个忙吧,我求你了。” “……” 他把听筒放回了原处。 “怎么样?”我急不可耐地问。 “到底怎么样呢?我不知道。黑斯廷斯,那个金匣子是在巴黎买的。有人写信过来定做的,是巴黎的一家名店,专门做这类东西。发信的是阿克利夫人——信上面的署名是康斯坦斯·阿克利。当然了,这个人并不存在。信是在案发之前两天收到的。信里要求用宝石嵌出那个(假定的)写信者的姓名缩写,匣子里面还要刻上字。那是加急订单——第二天就要取。是了,就是谋杀案之前一天。” “有人去取货了?” “是的,有人去取了,用现钞付款。” “是谁取的货?”我急切地问,感觉我们就要触及真相了。 “是一个女人去取的,黑斯廷斯。” “女人?”我有些惊讶地说。 “是的。一个女人——矮矮的,中等年纪,戴着夹鼻眼镜。” 我们彼此对望,完全不得其解。 第二十五章 午餐会 第二十五章 午餐会 我记得是在之后的一天,我们去了克拉里奇饭店参加威德伯恩家的午餐会。 不管是波洛还是我都并不是很想去。事实上,这是我们第六次收到邀请。威德伯恩夫人是个很坚持的女人,她喜欢结交名人。虽然屡遭拒绝,她还是不停地提出邀请,直到我们不得不放弃抵抗。在这种情况下,越快去应酬一下了结这事越好。 自从得到巴黎那边传来的消息之后,波洛一直不太爱讲话。 每次我提起这事时,他总是给出一样的回答。 “这里面有些事情我还是不太明白。” 有一两次,他喃喃自语地提到了夹鼻眼镜。 “夹鼻眼镜。夹鼻眼镜在巴黎。卡洛塔·亚当斯包里的夹鼻眼镜。” 所以来参加这个午餐会倒是让我很高兴,也许可以换换脑筋。 年轻的唐纳德·罗斯也在,走过来和我打着招呼。餐会上的男士人数比女士多,所以他被安排坐在我旁边。 简·威尔金森坐在差不多是我们正对面的地方,她的旁边,在她和威德伯恩夫人之间,是年轻的默顿公爵。 我想——当然,可能只是我的想象——他看上去有点不自在。聚在他身边的这些人——当然这也是我的想象——并不合他的品位。他是个严格的保守派,但又是个带着一些反抗精神的年轻人——像是那种不知道什么原因从中世纪误入现代的人物。他对那个极端现代的简·威尔金森的迷恋就像是造物主特别喜欢开的那种不合时宜的玩笑。 看着简的美貌,听着她那沙哑的声音给任何陈词滥调加上迷人的魅力,我丝毫不好奇为什么公爵会成为她的裙下之臣。但是完美的外貌和迷人的声音总会被习惯。我忽然想到,即使就在当时,也正有一道常识的光线在驱散着那层迷恋的浓雾。那是因为一句偶然的谈话——简说的一句颇为丢脸的话,让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有人——我忘了是谁——提到了“帕里斯的裁判”1,简立即用她迷人的腔调接话了。 “巴黎?”她说,“哦,巴黎现在已经没什么影响力了,伦敦和纽约才算得上。” 正如有时会发生的事一样,她的话马上让谈话冷了场。当时的情况很诡异。我听到右手边的唐纳德·罗斯倒抽一口凉气,威德伯恩夫人开始拼命讨论俄罗斯歌剧。每个人都急于找个什么人说几句话,只有简自顾自地左顾右盼,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 这时我才注意到公爵。他的嘴唇紧闭,满脸通红。我似乎看到他移了移,像是要远离简一点。他应该预见到,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要是和简·威尔金森结了婚,这种尴尬的灾难性局面应该会时有发生。 如平时一样,我开始和我左手的邻座,那个矮矮胖胖、有爵位、为孩子们安排了游艺节目的女士讨论我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我记得当时的问题是:“坐在桌子另一头那个穿紫衣服,看起来怪里怪气的女人是谁?”当然了,是这位夫人的妹妹!我结结巴巴地道了歉,转过头开始和罗斯闲聊,他的回答也只是只言片语。 发现自己两边不讨好之后,我才注意到布赖恩·马丁也在。他应该是迟到了,所以之前我没有看到他。 他坐在桌子靠我这一侧的下方一点,正前倾着身体,起劲地和一位漂亮的金发女郎说话。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他了,我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容貌有了很大的改观。憔悴的皱纹几乎消失,他看起来更年轻了,从不管什么方面来看都更健康了。他正哈哈大笑,和对面那位女士说着话,看起来心情极好。 我没有时间再继续观察他了,因为那位矮胖的芳邻已经原谅了我,大度地允许我倾听关于她所组织的一次慈善性儿童游园会的美妙之处。 波洛因为另外有约而提前离开了。他正在调查一位大使的靴子神秘失踪的案子,约好在两点半见面。他让我代他向威德伯恩夫人道别。我等着要完成这个任务——这可是不太容易的事情,她被一些正要离开的朋友团团围住,他们都在深情地呼喊着‘亲爱的’之类的话——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年轻的罗斯。 “波洛先生不在这儿了?我想和他谈谈。” 我解释说,波洛刚刚离开了。 罗斯似乎有些吃惊。我仔细看了看,发现他好像被什么事情困扰着。他看起来脸色苍白,神情紧张,眼中有一种很奇怪的不确定的神色。 “你特别想见他吗?”我问道。 他回答得很缓慢。 “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非常奇怪,我吃惊地看着他。他的脸红了。 “这听起来有些古怪,我也知道。事情是这样:有些挺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我——我想听听波洛先生怎么说。因为,你看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是想麻烦他,但是呢——” 他看起来非常困惑,不太开心。我赶紧安慰他。 “波洛必须得赴一个约。”我说道,“不过我知道他五点会回来。不如你到时候打电话给他,或者过来见他一面?” “谢谢。你看,我会这么做的。是五点对吧?” “最好是先打个电话。”我说,“过来之前先确定一下。” “好的,我会的。谢谢你,黑斯廷斯。你知道,我想可能——仅仅是可能——这件事非常重要。” 我点点头,然后又去找威德伯恩夫人,她还在继续说着甜蜜的话语,有气无力地和客人握手道别。 我的任务完成,正要走开时,忽然有一只手挽住了我的胳膊。 “别不理我啊。”一个愉快的声音说道。 是珍妮·德赖弗——她看起来特别漂亮。 “你好。”我说,“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在你旁边一桌吃饭啊。” “我没看见你。生意怎么样?” “兴隆得很,谢谢关心了。” “汤盘子卖得还好?” “你口中粗鲁称呼的那种汤盘子,卖得非常好。等大家都有这么一件东西之后,会有更可怕的东西出现。比如像是个插着羽毛的大水泡一样的东西马上就会被固定在大家的脑门正中了。” “太不像话了。”我说。 “才不是呢。总有人要救救鸵鸟啊。它们都靠失业救济活着呢。” 她大笑着走开了。 “再见。我下午关了店休息,准备去乡间走走。” “这个是好主意。”我赞同说,“今天的伦敦实在太闷了。” 我独自悠闲地穿过公园,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大约四点了。波洛还不在,他是五点差二十回来的。他两眼发光,明显是心情很好。 “依我看来,福尔摩斯,”我说,“你应该是找到大使的靴子了。” “这其实是个偷运可卡因的案子。非常巧妙。刚才的一个小时,我是在美容院度过的,那儿有个褐发女孩一定可以马上迷住你这个多情的家伙。” 波洛总以为我喜欢褐色的头发,我也懒得和他争辩这件事情。 电话响了。 “可能是唐纳德·罗斯。”我一边向电话走去一边说。 “唐纳德·罗斯?” “是的,那天晚上在齐西克见过的那个年轻人。他有点事情想要见你。” 我拿起听筒。 “你好,我是黑斯廷斯上尉。” 那边正是罗斯。 “哦!是你啊,黑斯廷斯。波洛先生回来没有?” “是的,他就在这儿。你是现在和他说,还是要过来一趟?”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在电话里告诉他就行了。” “好的,你等一下。” 波洛走过来接过听筒。我站得很近,能隐约地听到罗斯的声音。 “是波洛先生吗?”那声音听起来很急切——兴奋而急切。 “是的,是我。” “是这样,我本不想打扰你,但是有件事我觉得挺奇怪的,和埃奇韦尔男爵之死有关。” 我看到波洛的身体忽然绷紧了。 “继续,继续说。” “这件事在你听来可能会觉得无聊。” “不,不。说吧,尽管说。” “我是听到巴黎这个词才想起来的。你看——”这时我隐约听到那边有门铃的声音。 “稍等一下。”罗斯说。 接着是听筒被放下的声音。 我们等着。波洛拿着听筒,我站在他身旁。 就像我说的——我们等着…… 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四分钟——五分钟。 波洛不安地在两腿之间转换重心,不时抬头看看钟。 然后他按下了电话机的叉簧,开始和总机说话。他转过来面对我。 “那边听筒还没有挂,但是没有人说话。总机也听不到回音。赶快,黑斯廷斯,在电话簿里查查罗斯的地址。我们必须马上过去。” 第二十六章 巴黎? 第二十六章 巴黎? 几分钟后,我们跳上了一辆出租车。 波洛的面容非常严肃。 “我很害怕,黑斯廷斯,”他说,“我很害怕。” “难道你是说——”我刚开头又停了下来。 “我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已经两次出手杀人的家伙——他会毫不犹豫地继续杀人。他就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四处乱窜,只为了能活下来。如果罗斯是一个威胁,那么他就会被设法铲除。” “他要说的东西真的那么重要?”我有些怀疑地问,“他自己好像并不这么认为。” “那么他就是想错了。很明显,他想说的事情至关重要。” “但是怎么会有人知道的?” “他和你说过话,你说过的。就在克拉里奇饭店,周围都是人。疯狂——太疯狂了。啊!你为什么没有把他带回家——保护起来——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他,直到我听到他要说的事情!” “我没想过——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结结巴巴地说。 波洛飞快地做了个手势。 “不要责备自己了——你怎么会知道呢?我——我应该会想到。黑斯廷斯,你看,凶手像老虎一样狡猾,残忍。啊!我们是永远到不了吗?” 我们终于还是到了。罗斯住在肯辛顿一个大广场旁一幢公寓的二楼,门铃旁的小槽里插着一张卡片,上面有住户的姓名。大厅的门开着,一进去就能看到一个大楼梯。 “这么容易就能进来,还不会有人看到。”波洛在踏上楼梯时喃喃自语道。 二楼有一个像是另外隔开的房间,窄窄的门上挂着一把耶鲁锁。罗斯的名片就插在门中间。 我们站在那儿,四周一片死寂。 我推了一下门——出乎我意料,门开了。 我们走了进去。 里面有一个狭窄的门厅,其中一边有一扇开着的门,另一扇门就在我们面前大开着,看起来是通向起居室的。 我们继续走进起居室。这是一个大前厅被隔出来的一半,里面的家具看起来很廉价,但是很舒适。房里空无一人。一张小桌上放着电话,听筒还放在话机的旁边。 波洛迅速向前走了一步,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摇摇头。 “不在这儿。这边,黑斯廷斯。” 我们沿来路走回门厅,走进了另一扇门。这是一间小巧的餐厅,在桌子一侧的椅子上坐着的正是罗斯,身体歪斜着倒在桌子上。 波洛俯身查看他。 再次直起身时,波洛的脸色灰白。 “他已经死了。刀是从后脑根部刺入的。” 那天下午的经历就像是一场噩梦,在之后很长时间都留在我的心里无法被忘记。我无法摆脱那样一种可怕的感觉——我应该对此负责。 那天晚上,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难以启齿地把这种内疚向波洛倾诉。他的反应很快。 “不,不,不要责怪自己。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情的发生?仁慈的上帝一开始就没有给你多疑的性格。” “你会怀疑吗?” “这是不同的。你看,我的一生都在追查凶手。我知道那种杀人的冲动是如何一次比一次强烈,直到最后,会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动手——”他就此停了下来。 下午那个糟糕的发现之后,他一直非常沉默。从警察出现,询问公寓的其他人,到完成一起谋杀案所需经历的全部可怕的例行公事期间,波洛一直保持着好像置身事外的态度——奇怪地沉默着——眼中有一种遥远的、思考的神色。现在,他忽然停下不再说话的时候,那种遥远的、思考的神色又再次浮现。 “没有时间浪费在懊恼上了,黑斯廷斯。”他平静地说,“没有时间说什么‘如果’了——死去的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有话想要告诉我们。现在我们知道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不然他不会被杀。既然他已经没办法再说话——我们必须猜。我们必须猜——只有一条小小的线索作为指引。” “巴黎。”我说。 “是的,巴黎。”他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整件事里已经有很多次涉及巴黎了,但很可惜都是在不同的情况下。那个小金匣子上刻着‘巴黎’的字样,去年十一月在巴黎。亚当斯小姐去过巴黎——可能罗斯也在那儿。是不是还有什么罗斯认识的人也到过巴黎?他是不是在什么特别的场合下看到某个人和亚当斯小姐在一起呢?” “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说。 “不,不,我们可以知道的。我们一定会知道的。人类头脑的力量几乎是无限的。这个案子里还有什么地方提到过巴黎?有个带着夹鼻眼镜的矮小女人在巴黎的珠宝店取了那个小金匣子。她是不是就是罗斯认识的那个人?案发的时候默顿公爵正好在巴黎。巴黎,巴黎,巴黎。埃奇韦尔男爵正在准备去巴黎——啊!我们可能找到了一点线索。杀死他是不是就是要阻止他去巴黎?” 他又坐了下来,眉头皱在一起。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正高度集中起来的思考力。 “那个午餐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低声说,“有人无心说起的话让唐纳德·罗斯明白了他所知道的事情的重大意义,在那之前他并不了解这一点。是提到法国了?还是巴黎?我是说,在你坐的那一桌上。” “是提到了巴黎这个词,但是和那些事情无关。” 我跟他说了简·威尔金森出的丑。 “这也许说明了什么。”他若有所思地说,“巴黎这个词就已经足够了——只要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考虑。但是这其他的东西又是什么?罗斯当时在看什么?或者说,当这个词被人说出来的时候,他正在谈论什么?” “他正在说苏格兰式的迷信什么的。” “他的眼睛呢——在看着哪儿?” “这我就不太肯定了。我想他是在看着桌子的上座,威德伯恩夫人坐着的那个位置。” “谁坐在她的下手?” “是默顿公爵,然后是简·威尔金森,接着是几个我不认识的人。” “公爵大人。巴黎这个词出现的时候,他看着的可能是公爵大人。公爵,记得吧,命案发生的时候正好在巴黎,或者说,据说是在巴黎。也许罗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可以证明默顿公爵当时不在巴黎。” “我亲爱的波洛!” “是的,你觉得这很可笑。每个人都会这么觉得。默顿公爵会有杀人的动机?是的,有一个非常强的动机。但是要假设他确实杀了人——哦!荒唐。他是如此富有,地位如此崇高,还有众人皆知的孤傲品格。没有人会去仔细考证他的不在场证明。话说回来,在一间大酒店伪造一个不在场的证据也不是那么难。下午搭船过去——然后回来——这就行了。告诉我,黑斯廷斯,提到巴黎这个词的时候,罗斯有没有说什么?他有没有什么情绪激动的样子?” “我好像记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么他在之后和你说话时候的态度呢?莫名其妙?困惑?” “就是你说的那样。” “一点不错。他想到了什么事情。他觉得这实在荒谬!太可笑了!但是——他很犹豫要不要说出来。他先是想告诉我,但是,可惜啊,等他打定主意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 “要是他对我再多说一点点就好了。”我惋惜地说。 “是的,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当时谁在你身旁?” “怎么说呢,几乎就是所有人。他们正在和威德伯恩夫人道别,我没有特别注意到谁。” 波洛又站起身来。 “难道我猜错了?”他又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同时低声说道,“难道我一直都想错了?” 我同情地看着他。他脑子里到底在想着什么,我是完全不知情的。“像贝壳一样严严实实”,杰普这么说他,苏格兰场的这位大侦探可一点都没说错。我只知道,现在,就在这一刻,他正在和自己交战。 “不管怎么说,”我说道,“这起谋杀绝对不能安到罗纳德·马什头上。” “这一点对他是有利的。”我的朋友心不在焉地说,“但是目前我们并不需要考虑这一点。” 和之前一样,他又忽然坐了下来。 “我不可能完全错了,黑斯廷斯,你还记得我曾经给自己提出了五个问题吗?” “我似乎还模糊记得这回事。” “这五个问题是:为什么埃奇韦尔男爵在离婚的问题上改变了主意?他说他写给妻子的那封她声称从未收到的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那天我们离开他家的时候他会有那种愤怒的表情?卡洛塔·亚当斯的手袋里怎么会有一副夹鼻眼镜?为什么有人打电话到齐西克找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然后又马上挂断?” “是的,就是这些问题。”我说,“现在我想起来了。” “黑斯廷斯,我脑子里一直有一点小想法。关于那个人,那个幕后人物到底是谁的想法。这五个问题中的三个我已经有了答案——这些答案和我的想法是吻合的。但是,黑斯廷斯,剩下的两个问题,我没有办法解答。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要么我对这个人的猜想是错的,不可能是这个人,要么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一直都在。是哪一个呢?黑斯廷斯,是哪一个呢?” 他站起身走向书桌,打开抽屉的锁,拿出露西·亚当斯从美国寄给他的那封信。他要求杰普让他把这封信多保管几天,杰普也同意了。波洛把信放在桌上,又仔细地看起来。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我打着哈欠拿起一本书开始看。我不觉得波洛能再研究出什么结果。我们已经一遍又一遍地看过那封信。就算上面提到的那个人不是罗纳德·马什,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看出到底是谁。 我翻着书页…… 我也许是睡着了…… 忽然波洛发出一声低吼。我猛然坐了起来。 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看着我,眼睛发绿,闪着光芒。 “黑斯廷斯,黑斯廷斯。” “怎么了,是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如果那个凶手是一个计划周密、准备周全的人,他就应该剪掉这一页,而不是撕掉?” “怎么了?” “我想错了。整件案子都是有条有理的,这页信纸必须被撕下来,而不是剪开。你自己看看。” 我看着信纸。 “怎么样,看到没有?” 我摇摇头。 “你是说他赶时间?” “不管赶不赶时间,都是一回事。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我的朋友?这页纸必须被撕下来……” 我摇着头。 波洛低声说道:“我真傻,真是瞎了眼。但是现在——现在——我们找到了方向。” 第二十七章 关于夹鼻眼镜 第二十七章 关于夹鼻眼镜 也就一会儿工夫,他的情绪变了,忽然站起了身。 我也马上站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这样做了。 “我们要叫辆出租车。现在才九点,去拜访一下还不算太晚。” 我跟着他匆匆下楼。 “我们要去见谁?” “我们要去摄政门。” 我决定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要多话。看得出,波洛并没有心情回答问题。我明白他很兴奋。在出租车上并排坐着的时候,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敲着,那种紧张的不耐烦和他平时的冷静截然不同。 我在脑中逐字回想了一遍卡洛塔·亚当斯写给她妹妹的那封信。到现在,我几乎已经能够背诵全部内容。我也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重复波洛关于那被撕去的一页的说法。 但是毫无用处。对我而言,波洛的这些话完全没道理。为什么说这一页纸必须是被撕掉的?不,我完全不明白。 到了摄政门,是一名新管家来开门。波洛说要见卡罗尔小姐。当我们随管家上楼的当口,我第五十次想到这个问题:之前那个“希腊神像”一般的管家去哪儿了?警察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他。我忽然打了个冷战,因为我想到他可能也已经死了。 卡罗尔小姐的行动一如往常轻快利落,她那异常理智的形象把我从荒诞的空想中拉了回来。见到波洛,她显然非常意外。 “我很高兴还能在这儿见到你,女士。”波洛说着,躬身亲吻了她的手,“我还担心你可能已经不在这儿工作了。” “杰拉尔丁不希望我离开,”卡罗尔小姐说,“她求我留下来。而且,在这样一个关口,这可怜的孩子确实需要一个人陪着,至少是一个可以安慰她的人。我向你保证,波洛先生,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安慰者。”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严肃的表情。我觉得她拒绝记者或者是跑新闻的家伙们会很有一套。 “女士,一直以来我都把你看做效率的代名词。效率,我非常崇拜它,它很稀有。马什小姐就没有,她根本没有实用主义的头脑。” “她是个梦想家,”卡罗尔小姐说道,“一点儿也不实际,一直都是这样。幸亏她从不需要靠自己谋生。” “是的,确实如此。” “不过我想你来这儿不是为了讨论某些人是不是现实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波洛先生?” 我不觉得波洛会喜欢被人以这种方式要求他切入重点。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有些痴迷于他那套拐弯抹角的方式。不过对卡罗尔小姐来说,那种方式并不实用。她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向波洛疑心地眨着眼。 “我有几个问题想请你确认一下。我知道你的记忆力是信得过的,卡罗尔小姐。”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做得好秘书这个工作?”卡罗尔小姐冷冷地说。 “埃奇韦尔男爵去年十一月去过巴黎吗?” “是的。” “你能告诉我他去巴黎的日期吗?” “这个我得查查看。” 她站起身,打开抽屉的锁,拿出一本小册子,翻了一会儿,最后宣布:“埃奇韦尔男爵在十一月三日去了巴黎,在七日返回。他在十一月二十日又去了巴黎,直到十二月四日再返回。还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他去巴黎的目的是什么?” “第一次是去看几件雕塑,他有兴趣在之后的拍卖会上买下来。第二次就我所知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这两次当中,马什小姐有没有陪父亲去过?” “她从未陪父亲去过,波洛先生。埃奇韦尔男爵绝对不会这样做。其实当时她就在巴黎一家寄宿学校里,不过我不认为她父亲会去看她或者是带她出来——至少,如果他这么做了,我会感到非常惊讶。” “你本人没有陪着他?” “没有。” 她好奇地看着他,忽然发问:“波洛先生,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 波洛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马什小姐很喜欢她的堂兄,是不是?” “说真的,波洛先生,我不知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前几天来找过我。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她似乎很吃惊,“她说了些什么?” “她告诉我——其实倒也不是原话——她很喜欢她的堂兄。”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因为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一次,卡罗尔小姐决定直接回答了。 “在我看来,过于喜欢了。一直都是这样。” “你不喜欢这位新的埃奇韦尔男爵?” “我可没有这么说。只是我帮不上他的忙,如此而已。他不太正经。我不否认他有讨人喜欢的地方,比如可以花言巧语让你开心。但是我更想看到杰拉尔丁喜欢上别的什么人,形象更正派的某个人。” “比如默顿公爵?” “我不认识那位公爵。不管怎样,他似乎把自己的地位看得很严肃。但是他正在追求一位女士——那个宝贝的简·威尔金森。” “他的母亲——” “哦!我敢说他母亲更希望他娶杰拉尔丁。但是母亲们又能做什么呢?儿子们从不会想娶自己母亲希望他们娶的那些女孩。” “你觉得马什小姐的堂兄喜欢她吗?” “不管他喜不喜欢,以他现在的情形,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说,你觉得他会被判刑?” “不,我不这么想。我认为不是他干的。” “不过他还是会被判刑?” 卡罗尔小姐没有回答。 “我不该再耽误你的时间了。”波洛站起身,“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卡洛塔·亚当斯吗?” “我看过她的演出,非常聪明。” “是的,她确实很聪明。”他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哦!我把手套放在桌上了。” 伸手从桌上拿手套的时候,他的袖口挂住了卡罗尔小姐夹鼻眼镜的链子,把眼镜也碰掉了。波洛捡起眼镜和手套,连声道歉。 “我要再次道歉,打扰到你了。”波洛说,“但是我以为能找到埃奇韦尔男爵在去年曾与人有过争执的线索,所以我问到了巴黎的问题。一个虚妄的假设,恐怕是这样。不过杰拉尔丁小姐似乎很肯定不是她堂兄杀的人。她是那么肯定。总之,晚安,女士,再次向你道歉,打扰你太久了。” 我们刚走到门口,卡罗尔小姐的声音又把我们叫住了。 “波洛先生,这不是我的眼镜。我戴上看不清东西。” “什么?”波洛很吃惊地看着她,然后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真是笨手笨脚。弯腰捡手套和你的眼镜时,我自己的眼镜也滑出来了。我一定是把两副眼镜弄混了。它们看起来很像,你瞧。” 两人交换了眼镜,都面带微笑,然后我们就告辞了。” “波洛,”一走出门我就说道,“你根本不戴眼镜。” 他对我微笑。 “厉害!你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这是在卡洛塔·亚当斯手袋里发现的那副眼镜?” “正是。” “为什么你会认为那是卡罗尔小姐的?” 波洛耸耸肩。 “她是和案子相关的人当中唯一戴眼镜的。” “但眼镜不是她的。”我若有所思地说。 “她是这么说的。” “你这个多疑的老家伙。” “一点也不,一点也不是。她说的可能是真的。我想她的确说了实话,不然,我怀疑她根本就发现不了眼镜被换过了。我的朋友,我的手法可是很巧妙的。” 我们在街上有些漫无目的地踱着步。我建议叫一辆出租车,但是波洛摇了摇头。 “我需要思考,我的朋友。走路对我有帮助。” 我没有再说什么。那晚有些闷热,我倒是也不急着回家。 “那么你问的那些巴黎的问题也只是打个掩护?”我好奇地问道。 “也不完全是。” “我们还没有解决首字母d这个谜团。”我边想边说,“很奇怪的是,和这案子有关的人里面没有一个的首字母是d——不管是姓还是名,除了——啊!对了,这又很奇怪了——除了唐纳德·罗斯本人。但他已经死了。” “是的,”波洛有些阴沉地说,“他已经死了。” 我想起之前我们三人一起散步的那个夜晚。再加上想起的另一件事,我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哎呀,波洛。”我说,“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我的朋友?” “罗斯说的关于晚宴上的十三个人,还有,他是第一个离开的。” 波洛没有回话。我倒是有些不安,就像是迷信应验的时候大多数人感受到的那样。 “这挺奇怪的。”我用低沉的语调说,“你得承认,这挺奇怪的。” “嗯?” “我说这事挺奇怪的——罗斯和十三。波洛,你在想什么呢?” 让我非常惊讶,同时我必须承认,也觉得有些讨厌的是,波洛忽然开始大笑起来,甚至笑到浑身发抖,半天也停不下来。显然是有什么事情让他觉得非常好笑。 “你到底在笑什么呢?”我没好气地说。 “哦!哦!哦!”波洛喘着气说,“没什么。我想起之前听过的一个谜语。我来讲给你听。什么东西两条腿,浑身毛,叫起来像是狗?” “当然是鸡。”我厌倦地说,“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你知道得太多了,黑斯廷斯,你应该说:‘我不知道。’然后轮到我,我说:‘是鸡。’然后你再说:‘但是鸡不是像狗那样叫的。’我就接着说:‘哦!我说这句是为了让这谜语更难猜一点。’黑斯廷斯,这是不是就有了那个字母d的解释呢?” “太胡扯了!” “是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但是对某些想法特别的人来说就不同了。天哪!如果我有个什么人可以问一下就好了…… ” 我们经过一间大电影院。观众一边拥出来一边讨论着各自的话题——他们的仆人,异性朋友,还偶尔说说刚刚看过的电影。 我们与他们中的一群一起走过尤斯顿路。 “我喜欢这部片子。”一个女孩感叹着,“布赖恩·马丁真是太棒了。他演的片子我一部都没有错过。他骑马冲下悬崖,把文件及时送到的那段真是太棒了。” 她的同伴没有那么激动。 “多傻的故事啊。如果他们还有点脑子,就该马上去问问埃利斯。任何还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这么办——” 其余的部分就没有听到了。走到人行道上时,我回头看到波洛站在马路的正中间,两边都有公共汽车几乎要撞到他。我本能地用双手捂住眼。只听见一片刹车声和公共汽车司机的咒骂声,波洛却非常庄严地走到路边,看起来就像是在梦游。 “波洛,”我说,“你疯了吗?” “没有,我的朋友。只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就在那儿,就在那一刹那。” “这该死的一刹那。”我说,“差点就是你最后的一刹那了。” “没关系。哦,我的朋友——我一直都是又聋又瞎,还麻木不堪。现在我知道全部问题的答案了——是的,全部五个问题。是的——我全明白了……如此简单,如此幼稚简单…… ” 第二十八章 波洛的问题 第二十八章 波洛的问题 回家的一路都有些奇怪。 波洛很显然是在脑子里想着自己的那一套,偶尔会低声说几个字。我听到了几次。有一次他说什么“蜡烛”,还有一次听起来像是“一打”之类的。我想,如果当时的我足够聪明,应该能明白他的思路。这真的是一条很清晰的道路,只是在那个时候,在我听来就是一串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 我们一到家他就跑到电话旁边,打给了萨伏依饭店,要求与埃奇韦尔男爵夫人通话。 “没希望的,老伙计。”我有些打趣地说。 就像我常对他说的,波洛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消息最不灵通的人之一。 “你还不知道吗?”我继续说道,“她已经上了新戏,现在应该在剧院。现在只有十点半。” 波洛没有理我,继续同饭店的职员说话,那边显然是在告诉他我刚刚讲过的话。 “啊!是这样?那我想和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的女仆说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了。 “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的女仆吗?我是波洛先生,赫尔克里·波洛。你还记得我吗?” “……” “好极了。现在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发生,我希望你立即过来见我。” “……” “是的,非常重要。我把地址给你,听好。” 他重复了两次,然后才满脸心事地挂上了电话。 “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问,“你真的有什么信息?” “不,黑斯廷斯,是她会告诉我一些信息。” “什么信息?” “关于一个人的信息。” “简·威尔金森?” “哦!说到她,我已经有了我需要的所有信息。如你所说,我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那么,是谁呢?” 波洛又露出那种非常令人讨厌的微笑,告诉我等着看好了。然后他就开始挑剔地整理房间。 十分钟之后,女仆到了。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不太安心。她个子矮小,穿着一身黑衣,疑惑地向四周张望。 波洛赶紧迎上前。 “啊!你来了,这真是太好了。请坐吧,是埃利斯女士,对吧?” “是的,先生。埃利斯。” 她坐在了波洛让出来的椅子上。 埃利斯两手叠放在膝上,看看我,又望望波洛。她毫无血色的小巧脸庞神色镇定,薄薄的嘴唇绷得很紧。 “首先,埃利斯小姐,你跟着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有多长时间了?” “三年了,先生。”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对她的事情相当了解。” 埃利斯没有说话。她看起来不太同意。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知道她的仇人都是谁吧?” 埃利斯的嘴唇闭得更紧了。 “很多女人都想看她倒霉,先生。是的,她们都和她对着干,很可怕的嫉妒心。” “同性的朋友都不喜欢她?” “是的,先生。她长得太好看了,总是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在戏剧这一行,有很多可怕的嫉妒心。” “那么男人呢?” 埃利斯枯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先生,对男人她倒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这是真的。” “我同意你的话。”波洛微笑着说,“不过,即便如此,我可以想到情况有了变化——”他停下不说了。 接着,波洛换了不同的语调继续说下去:“你认识布赖恩·马丁先生吗?那个电影演员?” “哦!认识,先生。” “很熟悉吗?” “确实,相当熟悉。” “我想这么说应该不会错——差不多不到一年之前,布赖恩·马丁先生曾深爱过你的女主人。” “不顾一切地,先生。而且应该说‘还深爱着’,不用说‘曾’,如果要我说的话。” “他当时是深信她会嫁给他,对吗?” “是的,先生。” “那么她有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嫁给他?” “她是想过,先生。如果她可以摆脱掉男爵大人,我想她会嫁给他的。” “接着,我猜,就是默顿公爵出现了。” “是的,先生。他当时正在美国游览。她对他算是一见钟情。” “布赖恩·马丁的希望也就没有了。” 埃利斯点点头。 “马丁先生当然也挣了不少钱,”她解释说,“但是默顿公爵还有爵位。夫人是很爱地位的人,嫁给默顿公爵,她就能成为国内头等的贵妇了。” 女仆的声音有一种志得意满的味道,这让我觉得很好笑。 “所以布赖恩·马丁先生就——应该怎么说——被拒绝了?他能接受吗?” “他表现得可是很可怕,先生。” “哦!” “有一次他拿着枪来威胁她。他闹得那些事情让我非常害怕,是真的。他还经常酗酒,完全崩溃了。” “但最后他还是冷静下来了。” “是的,看起来是这样,先生。但他还是没放下。我不喜欢他的眼神。我警告过夫人,但是她只是大笑而已。她喜欢享受自己的魅力,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是最近才没有经常见到他了,先生。在我看来是件好事,他看起来已经放下了,希望如此。” “大概吧。” 波洛说出这话的样子好像让她有些惊讶。她急切地问:“你不会是觉得她有危险吧?” “是的,”波洛严肃地说,“我想她有很大的危险,但这也是她自己造成的。” 他的手在壁炉架上漫无目的地摸索着,碰到了一瓶玫瑰花,花瓶便倒了下来,水溅到了埃利斯的脸上和头上。我很少见到波洛这样笨手笨脚的。我想大概是他的脑中太过忙乱了。他很不安——赶紧跑去拿来毛巾——很亲切地帮女仆擦干脸上和脖子上的水,一边连声道歉。 最后波洛给了她一些钱,陪着她走到门口,感谢她的到来。 “现在还早,”他看了一眼钟说道,“你可以在女主人回家之前赶到的。” “哦!没关系的,先生。她出去吃晚饭了,我想是这样。不管怎么说,除非特别要求,否则她一般不会让我熬夜等着她回来。” 波洛忽然冒出一句毫无关系的话。 “女士,原谅我的冒昧,但是你走路有些跛?” “没有什么事,先生。我的脚有些疼。” “是鸡眼吧?”波洛用一种同病相怜的语调低声说道。 确实是鸡眼。波洛很详细地给她介绍了一个方子,说是按他自己的经验,非常有效。 最后,埃利斯走了。 我满心疑惑。 “那么,波洛,”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对我的急不可耐只是笑笑。 “今晚就到此为止了,我的朋友。明天一早我们得给杰普打个电话,让他过来一趟。我们还要给布赖恩·马丁先生打个电话,我想他会有些有趣的事情要告诉我们。还有,我希望能还一下我欠他的那笔债。” “说真的?” 我瞥了波洛一眼。他正奇怪地自顾自笑着。 “不管怎么说,”我说道,“你总不能怀疑是他杀了埃奇韦尔男爵吧?特别是今晚知道了这些之后。为简报仇,杀了她的丈夫,让她去嫁另一个男人,这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有些太大公无私了。” “多么深刻的论断啊。” “别冷嘲热讽了。”我有些恼火地说,“你一直在摆弄什么呢?” 我问的是波洛手里拿着的东西。 “是埃利斯的夹鼻眼镜,我的朋友。她把眼镜落下了。” “胡扯!她出门时候鼻梁上不是架着眼镜吗?” 他轻轻地摇着头。 “错了!完全错了!她戴着的,我亲爱的黑斯廷斯,是我们在卡洛塔·亚当斯手袋里找到的那副夹鼻眼镜。” 我倒吸一口冷气。 第二十九章 波洛分析案情 第二十九章 波洛分析案情 第二天一早,由我来给杰普打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沮丧。 “哦,是你啊,黑斯廷斯。好吧,这是吹的什么风?” 我转达了波洛的口信。 “十一点过来?行啊,我是没问题。关于罗斯的死,他没有什么可以帮到我们的?我倒是不介意承认,我们正需要些帮助。什么线索都没有,真是件神秘的案子。” “我想他是有事情要告诉你的。”我不置可否地说,“他似乎对一切都很满意。” “这比我强了,我向你保证。行了,黑斯廷斯上尉,我会来的。” 我的下一个任务是打给布赖恩·马丁。对他说的也是波洛吩咐我说的话:波洛发现了一些挺有趣的事情,他觉得马丁先生也会想听听。当他问我是什么时,我说我也不知道,波洛并没有告诉我。他听到后沉默了一阵。 “好的。”布赖恩最后还是说,“我会到的。” 他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令我惊讶的是,波洛又给珍妮·德赖弗打了电话,邀请她也出席。 他话不多,相当严肃的样子,我也就什么都没有问。 布赖恩·马丁是第一个到的。他看起来气色不错,很有精神,但是——当然也许是我在瞎想——有一点点不安。珍妮·德赖弗几乎是紧跟其后,她看起来对布赖恩·马丁在场有些惊讶,他好像也有同感。 波洛搬来两把椅子请他们坐下,然后看了看自己的表。 “杰普警督一会儿就到了,我想。” “杰普警督?”布赖恩似乎吃了一惊。 “是的——我让他过来的——非官方的,作为朋友而已。” “我明白了。” 他又恢复了沉默。珍妮迅速看了他一眼,又瞄向别处。今天上午她看起来有些心事。 过了一会儿,杰普走进了房间。 我猜,他见到布赖恩·马丁和珍妮·德赖弗的时候是有些吃惊的,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和波洛打了招呼,还是平常嘻嘻哈哈的样子。 “好啊,波洛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儿?我想你是有了什么了不起的假设?” 波洛对他笑了笑。 “不,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个简单的小故事——简单到我真是很惭愧没有一眼看出来。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从头开始带着你把整个案子过一遍。” 杰普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表。 “如果不超过一小时的话——”他说。 “放心吧。”波洛说,“不会花那么长时间。你看,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杀了埃奇韦尔男爵,谁杀了亚当斯小姐,谁杀了唐纳德·罗斯?” “最后一个,我想知道。”杰普小心地说。 “听我说下去,你就会知道一切了。你看,我会很谦逊的。”(不太可能吧!我不以为然地想。)“我会把案子的每一步都指给你们看——我会告诉你们我曾被如何蒙蔽过,以及我的表现是怎样愚蠢;还有我的好朋友黑斯廷斯,加上偶然听到的,完全陌生的路人说出的话是怎样帮我回到了正轨。” 他停了停,清清嗓子,用那种被我称做“授课”的声音开始说话了。 “我会从那晚在萨伏依饭店的晚餐说起。埃奇韦尔男爵夫人遇见了我,要求和我单独谈谈。她想要摆脱自己的丈夫。在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她说起——我曾以为这很不明智——她也许会去找一辆出租车,自己过去杀了他。这话布赖恩·马丁先生也听到了,他当时刚好走了进来。” 他转过身去。 “嗯?是这样,不是吗?” “我们都听到了。”这位男演员应道,“威德伯恩夫妇、马什、卡洛塔——我们都听到了。” “啊!我同意,我完全同意。那么,我始终没办法忘掉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说过的这句话。布赖恩·马丁先生在之后的某个上午过来拜访,就是想把这句话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白一些。” “完全不是这样。”布赖恩·马丁生气地叫出来,“我来是——” 波洛抬起一只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你过来,从表面来看,是为了告诉我那个被人跟踪的奇妙故事。其实那是个孩子都可以看穿的把戏。你可能是从某部过时的旧片里面借鉴过来的。说是要征求一位女子的同意——还有什么镶金牙的男人。我的朋友,没有什么年轻人会有金牙了——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这么干了——特别是在美国。金牙是老派到不行的牙科手术。啊!这套玩意儿——可笑!在讲了这个无聊的故事之后,你才开始说到你真实的目的——想让我对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有一个坏印象。再说得明白点,你在为渲染她谋杀自己的丈夫做好铺垫。”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布赖恩·马丁低声说。他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 “你对埃奇韦尔男爵会同意离婚这个说法大加嘲讽。你以为我会在之后的一天去见他,但其实我们的会面改期了。我在那天上午见到了他,而且他已经同意了离婚。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这一边就不存在任何动机了。此外,他告诉我,他已经写信给男爵夫人告知了这个决定。 “但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说她从没有收到这封信。要么是她在说谎,要么是她丈夫在说谎,或者是有人扣下了这封信——会是谁呢? “于是我问我自己,为什么布赖恩·马丁先生不辞辛苦地过来对我撒这些谎?到底是什么内在的力量驱动着他?于是我有了一个想法,先生,你曾经狂热地爱着这位女士。埃奇韦尔男爵说过,他的太太告诉他,她想嫁给一名演员。那么,不妨假设这是真的,只不过男爵夫人又改了主意。等到埃奇韦尔男爵同意离婚的那封信寄到的时候,她想嫁的人已经不同了——不再是你了。这是一个理由,于是你扣下了那封信。” “我从没——” “待会儿你可以说你想说的,现在请先听我的。 “接下来,你想做什么呢?你是个被观众宠坏的偶像,从不知道被拒绝的滋味。在我看来,你会非常愤怒,想要尽可能伤害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还有什么会比让她被指控谋杀,甚至是因此上了绞刑架更好的办法呢?” “仁慈的主啊!”杰普说。 波洛转身面对他。 “但是,这是真的,这就是我脑中逐渐形成的想法。有好几件事情可以支持这个推断。卡洛塔·亚当斯有两位主要的男性朋友——马什上尉和布赖恩·马丁。那么有可能,就是布赖恩·马丁这个有钱人建议搞个恶作剧,愿意给她一万美元来办成这件事。在我看来,卡洛塔·亚当斯不会相信罗纳德·马什能有一万美元给她。她知道他是极度窘迫的。布赖恩·马丁更像是那个人。” “我没有——我告诉你——”那位电影演员声嘶力竭地喊着。 “等到亚当斯小姐写给她妹妹的信从华盛顿电传过来的时候——天哪!哎,我非常不开心。看起来我的推断是完全错误的。但是之后我有了新的发现。信的原件寄到了,那不是一封完整的信,中间有一页不见了。所以,这个‘他’并不一定是指马什上尉。 “还有另外一个证据。马什上尉被逮捕的时候,他清楚地声明,他看到布赖恩·马丁走进了那所房子。因为他是被指控的一方,所以这个证词毫无分量。而且,马丁先生有不在场证据。那是自然的,这种证据一定会有。如果是马丁先生犯下了命案,有一个不在场证明是绝对必须的。 “但是那个不在场证明只有一个人可以支持——德赖弗小姐。” “那又怎么了?”女孩针锋相对地说。 “没什么,女士。”波洛笑着说,“只是在我碰到你和马丁先生共进午餐的那一天,你不嫌麻烦地走过来,试图让我相信你的朋友亚当斯小姐对罗纳德·马什特别感兴趣——不,就像我之前就很肯定的那样——她感兴趣的人其实是布赖恩·马丁。” “这不可能。”那位电影明星断然地说。 “你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一点,先生。”波洛平静地说,“但是我想这是真的。这就解释了她对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的厌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原因。这种厌恶是因为你。你把被拒绝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她了,不是吗?” “那个——是的——我觉得我必须得和人谈谈,而她——” “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是的,她是很有同情心的,我也注意到这一点了。那么,接下来呢?罗纳德·马什,他已经被捕了。你的情绪马上好起来了,任何曾有过的忧虑都烟消云散。虽然你的计划因为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去参加了那个晚宴而出了岔子,但还是有人成了替罪羊,解除了你所有的担忧。在那之后——在午餐会上——你听到唐纳德·罗斯,那个讨人喜欢但是又有些愚蠢的年轻人对黑斯廷斯说了些什么,好像让你又不是那么安全了。” “这不是真的!”那演员怒吼着。汗珠在他的脸上流淌,两眼因恐惧露出狂乱的光,“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接下来,发生了那个上午我认为最为震惊的一幕。 “这也是真的。”波洛镇定地说,“你居然跑到我,赫尔克里·波洛的面前编故事——我希望你也受到了足够的教训。” 我们都吓了一大跳。波洛继续像做梦一样说着。 “你们看——我给你们讲了我犯的所有错误。我曾问过自己五个问题。黑斯廷斯知道是哪些问题。其中有三个问题的答案和事情的发展完全吻合。谁扣下了那封信?布赖恩·马丁显然是个很好的答案。还有一个问题是,什么导致埃奇韦尔男爵忽然改变了主意同意离婚?这个我曾有一个想法。要么是他也想另外结婚——但是我找不到证据支持这个假设——要么是有什么敲诈的情况。埃奇韦尔男爵是个品位怪异的人。有可能关于他的什么事情被发现,虽然不足以让他的妻子得到一次英国式的离婚,但是可以被她用作筹码,威胁要公之于众。我想这就是真相了。埃奇韦尔男爵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和什么丑闻摆在一起。他放弃了,不过他对此的愤怒还是被自以为无人注意时脸上的凶恶表情表露无遗。这也解释了他甚至在我提到这种可能性之前就飞快地说‘反正和那封信没有任何关系’。 “还有两个问题了。其中一个是亚当斯小姐手袋里那副根本不属于她的奇怪的夹鼻眼镜;另一个是,为什么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在齐西克参加晚宴的时候会有一通电话找她。我看不出布赖恩·马丁先生会和这些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要么我对马丁先生的怀疑是错的,要么就是这两个问题问得不对。绝望之下,我又一次读了亚当斯小姐的那封信,非常仔细地读。我又发现了新的东西!是的,我发现了新的东西! “你们自己看看吧。信在这儿。你们看到被撕的那一页没有?边缘很不齐,这很平常。现在想想,如果在信首那个‘h’之前还曾有一个‘s’…… “啊!明白了吧!你们看,不是‘他’——而是‘她’!提议卡洛塔·亚当斯去搞这个恶作剧的是一个女人。 “那么,我把和这件案子哪怕有一点点关系的女性列出了一个名单。除了简·威尔金森,还有四个人——杰拉尔丁·马什,卡罗尔小姐,德赖弗小姐和默顿公爵夫人。 “这四人当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卡罗尔小姐。她戴眼镜,案发当晚在房子里;她急于归罪给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而给出了不准确的证词,而且她是一个非常能干、非常有胆量,足以犯下这一罪行的女人。动机还不是很清楚——不过毕竟她为埃奇韦尔男爵工作多年了,这中间可能有什么动机,只是我们完全不知道而已。 “我还觉得不应该完全排除杰拉尔丁·马什的嫌疑。她恨她的父亲——她亲口对我说过。她有些神经质,很容易冲动。假设那晚她走进房子,刺死自己的父亲之后再冷静地走上楼去取那些珍珠首饰;想象一下她发现自己深爱的堂兄没有留在外头的出租车里等着,而是走进了房子之后,该有多懊恼。她那激动的态度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释。可以说是因为她自己不是无辜的,也可以说是她担心杀人的真是她的堂兄。还有一个小问题。在亚当斯小姐手袋里找到的那个金匣子有一个首字母d。我曾经听到她被她的堂兄称呼为‘黛娜’。还有,她去年十一月的时候在巴黎的一间寄宿学校,很有可能会在巴黎碰到过卡洛塔·亚当斯。 “你们也许会想,把默顿公爵夫人加到这个名单里面实在是太荒唐了。但是她曾找过我,我发现她是一个偏执的人。她把自己一生的爱全部投注在儿子身上,她可能设计这么一个圈套来毁了那个她觉得会耽误自己儿子人生的女人。 “接着,就是珍妮·德赖弗小姐了——” 他停下来,看着珍妮。她头歪向一边,也望着他。 “你对我有什么设想?” “什么都没有,小姐。除了你是布赖恩·马丁的朋友——还有你的姓是d开头的。” “这理由不够充分吧。” “还有一件事。你有犯下这起罪行的头脑和勇气。我很怀疑其他人有没有这样的条件。” 女孩点燃一根烟。 “继续说。”她高兴地说。 “马丁先生的不在场证明到底是不是真的?这是我需要作出判断的。如果是,罗纳德·马什看到走进房子的人是谁?然后,忽然间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摄政门那个英俊的管家和马丁先生看起来非常相像。马什上尉看到的其实是他。所以围绕这一点我又有了一个设想。我认为,他发现了主人被杀,而且主人的尸体旁边有一个装着法郎的信封,价值一百英镑。他拿走了那些钱,溜出了房子,把钱放到某个无赖朋友那儿,然后回来用埃奇韦尔男爵的钥匙打开门,等着女仆在第二天上午发现凶杀案。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危险,因为他很相信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犯下了这桩命案。钱已经不在房子里,可能在有人发现它们不见之前就兑换成英镑了。不过,当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有了不在场的证据,苏格兰场开始调查他的来历时,他察觉到了风声,于是逃走了。” 杰普赞成地点着头。 “我还有那个夹鼻眼镜的问题需要解决。如果卡罗尔小姐是眼镜的主人,那么这案子就可以了结了。她可以扣留那封信;她可能在与卡洛塔·亚当斯商量细节,或者是在谋杀发生那晚见面的时候,不小心把夹鼻眼镜掉到了卡洛塔·亚当斯的手袋里。 “但是显然,那副夹鼻眼镜和卡罗尔小姐毫无关系。那晚我和黑斯廷斯一起散步回家,有些沮丧,试图在脑子里重新按照条理把线索都梳一下。就在那时,奇迹发生了。 “首先是黑斯廷斯谈到了几件事情。他说起了唐纳德·罗斯是参加蒙塔古·康纳爵士晚宴的十三人中的一个,而且是第一个离席的。我当时在按自己的思路想事情,没有注意到这个。我只是在刹那间想到,严格说来这个说法并不正确。他可能是晚餐结束之后第一个离开的,但其实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因为中途被叫去听电话,她才是第一个离席的人。想起她,我忽然想起一个谜语——我觉得这个谜语和她有些孩子气的心态很契合。我跟黑斯廷斯讲了这个谜语。他像维多利亚女王一样不为所动。接着我就想起,应该找谁才能问到关于马丁先生对简·威尔金森感情的事儿。她自己不会告诉我,这个我知道。接着,就在我们过马路的时候,一个路人说出了一句非常简单的话。 “他对自己的女性朋友说,某人‘应该去问问埃利斯’。于是整件事情就那么一下子展开在我面前了。” 他转身看了看。 “是的,是的,那副夹鼻眼镜,那个电话,去巴黎取了小金匣子的矮个子女人。埃利斯,当然了,简·威尔金森的女仆。我一步一步检查了所有过程——蜡烛——昏暗的灯光——范·杜森夫人——一切的一切。我完全明白了。” 第三十章 案发经过 第三十章 案发经过 他环顾四周看看我们。 “来吧,我的朋友们。”他温和地说,“让我来告诉你们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卡洛塔·亚当斯在七点的时候离开了自己的住所。她搭上一辆出租车,去了皮卡迪利广场饭店。” “什么?”我叫出了声。 “她去了皮卡迪利广场饭店。那天早些时候她用范·杜森太太的名义订了一个房间。她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你们知道的,这会令人的外貌有很大改变。如我所说,她订了房间,说她要搭夜班船去利物浦,行李已经先送过去了。八点三十分的时候,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过来要求见她,她被领到房间。她们在那儿调换了衣服。卡洛塔·亚当斯戴着金色的假发,穿着白色的塔夫绸衣服和貂皮披肩,以简·威尔金森的身份离开饭店,坐车去了齐西克。是的,是的,这是完全可能的。我曾在晚上去过那间房子,餐桌只有蜡烛照明,灯光非常昏暗,在场的人都不是很熟悉简·威尔金森。只要有金色的头发,有名的沙哑嗓音和仪态,啊!这简直太容易了。如果不成功——如果有人认出了她是假扮的——也没问题,都安排好了。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戴着深色假发,穿着卡洛塔的衣服,戴上夹鼻眼镜,结了饭店的费用,拿着她的手提箱上了出租车去尤斯顿车站。她在卫生间取下假发,在衣帽间寄存了手提箱。在去摄政门之前,她打电话到齐西克,要求和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说话。这是两人之间的约定,如果一切顺利,卡洛塔没有被认出来,她会简单地说——‘对’,我应该不需要指出,亚当斯小姐对这个电话的真实原因并不知情。听到这个字以后,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就开始行动了。她去了摄政门求见埃奇韦尔男爵,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走进书房,犯下了第一起命案。当然,她不知道卡罗尔小姐在楼上看到了她。就她所知,只有管家一个人(他从未见过她,记住这一点——她还戴着一顶可以挡住他视线的帽子)的说法对峙十二个有名声,有地位的人。 “接着,她离开房子。回到尤斯顿车站,把头发从金色换回深色,取回了手提箱。现在她需要一直等到卡洛塔·亚当斯从齐西克回来。她们只约定了大致时间。于是她去了莱昂斯·康纳饭店,偶尔看看表,等着时间慢慢过去。这时,她开始准备第二起谋杀。她把那个从巴黎定做的小金匣子放到了卡洛塔·亚当斯的手袋里,当然,这个手袋此时正在她手上。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她发现了那封信,也许是更早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当她看到那封信的地址,便感觉到了危险。她打开信——预感被证实了。 “可能她的第一个直觉是干脆毁了那封信。但是她很快就看到了一条更好的出路。只要去掉其中的一页,这封信就成了对罗纳德·马什的指控——一个有很强犯案动机的人。即使罗纳德有不在场的证明,这封信看起来依然会是对某个男人的指控,因为她把那个‘她’撕掉一部分,成了‘他’。这就是她所做的事情。然后,她把信放回信封,把信封放回手袋。 “接着,约定的时间到了。她朝着萨伏依饭店的方向走去,当看到(假扮的)自己坐着的车从身边经过时,她加快了步子,同一时间进入饭店,直接去了楼上。她穿着很不显眼的黑衣服,不太可能有人注意到她。 “上楼之后她去了自己的房间,卡洛塔·亚当斯也刚刚到。女仆被吩咐先去睡觉,这没什么不自然的。她们再次交换了衣服,接着,我猜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提议喝一杯——庆祝一下。那杯酒里面放了佛罗那。她向自己的受害者道贺,说她明天就会把支票寄过去。卡洛塔·亚当斯回到了家,感觉非常困——她本想打一个电话给朋友——可能是马丁先生,或者是马什上尉,两人都是维多利亚区的电话号码——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太累了。佛罗那开始发挥作用。她上床睡觉——再也没有醒过来。第二起谋杀顺利完成了。 “现在轮到第三起命案了。那是在午餐会上。蒙塔格·康纳爵士提到了他在案发当晚和埃奇韦尔男爵夫人之间谈话的内容。这很容易混过去,但是复仇女神还是找上了她。有人提到了‘帕里斯的裁判’,她自然把帕里斯当成了她唯一知道的那个巴黎,那个时尚之都。 “但是坐在她对面的刚好是那晚也在齐西克的一个年轻人——一个曾听到当晚那个埃奇韦尔男爵夫人畅谈荷马和希腊文明的年轻人。卡洛塔·亚当斯是个很有教养、读过很多书的女孩。所以他不明白,他凝视着。忽然他恍然大悟,这不是同一个女人。他非常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需要找人请教,于是想到了我。他对黑斯廷斯说了。 “但是埃奇韦尔男爵夫人听到了。她脑子很快,精明地意识到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露出了马脚。她听到黑斯廷斯说我要到五点才能回来。在四点四十分的时候,她去了罗斯的寓所。他开了门,非常惊讶地看到了她,但是并没有感到害怕。一个身体健壮的年轻男性没有理由害怕一位女士。他和她去了餐厅,她编了个什么故事,或者是跪下,找机会用手环住他的脖子。接着,她迅速而且利落地出手了——和上一次一样。他也许只是哽噎地发出了一点声音而已——再也没有响动。他也被灭了口。” 室内一片死寂。然后杰普用嘶哑的声音开口了。 “你的意思是——都是她干的?” 波洛点了点头。 “但是为什么呢?如果说他已经答应和她离婚了?” “因为默顿公爵是英国国教教会的头面人物。他绝对不敢想象自己和一个丈夫还在世的女人结婚。他是个有狂信原则的年轻人。如果是一个寡妇,那么她就相当肯定可以嫁给他了。毫无疑问,她曾试探性地提出过离婚这件事,但是他并没有点头。” “那为什么要请你去见埃奇韦尔男爵?” “啊!当然了!”一直表现得非常准确,非常英国化的波洛忽然又变回了自己,“为了蒙蔽我的眼睛,让我成为她并没有谋杀动机的证人!是的,她居然敢利用我,利用赫尔克里·波洛,这个狡猾的女人。我的天哪,她还成功了。哦,这个奇怪的脑子,幼稚而又狡猾。她很会演戏!当我告诉她那封她丈夫说已经寄给她,但是她发誓没有收到的信时,她演得真是好啊。她有没有为这三起谋杀感到过哪怕一点点后悔呢?我敢发誓她完全没有。” “我跟你说过她是什么样的人。”布赖恩·马丁大声说,“我跟你说过,我知道她会去杀了他。我感觉到了。我还担心她会想出什么办法摆脱嫌疑。她很聪明——魔鬼般地聪明,又有些疯狂。我想看到她受苦,我要看到她被绞死。” 他的脸憋得通红,声音变得浑浊。 “好啦,好啦。”珍妮·德赖弗说。 她说话的样子就像是我在公园听到保姆安慰小孩子的方式。 “那个有首字母d,里面还刻着‘巴黎,十一月’的小金匣子呢?”杰普问。 “她写信定了那个盒子,然后派她的女仆埃利斯去取回来。自然,埃利斯只是去取一个已经付过账的小包裹。她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同样,埃奇韦尔男爵夫人还从埃利斯那儿借用了一副夹鼻眼镜,用来假扮范·杜森。她后来忘了这件事情,把眼镜掉在了卡洛塔·亚当斯的手袋里——她的一个疏忽。 “啊!这一切——一切都是我站在马路中间的时候想到的。公共汽车司机对我说的话可不那么客气,但是都值得。埃利斯!埃利斯的夹鼻眼镜,埃利斯去巴黎取回了小匣子,埃利斯,背后自然是简·威尔金森。除了那副夹鼻眼镜,她很有可能还从埃利斯那儿借用了别的什么东西。” “是什么?” “一把割鸡眼的小刀。” 我打了一个冷战。 大家都沉默了。 然后,杰普用一种奇怪的,似乎是非常依赖下一个答案似的口气问道:“波洛先生,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的朋友。” 布赖恩·马丁接着说话了,我觉得这倒是非常典型的他的态度。 “但是,等等啊。”他没好气地说,“我呢?今天为什么把我叫过来?为什么差点把我吓死?” 波洛冷冷地看着他。 “为了惩罚你,先生,因为你太无礼了。你怎么敢和赫尔克里·波洛耍花招?” 珍妮·德赖弗大笑起来,不停地笑,像是停不下来。 “你这是活该,布赖恩。”她最后说道。 她转向波洛。 “我很高兴能知道这不是罗纳德·马什干的。”她说,“我一直很喜欢他。我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卡洛塔没有枉死。至于布赖恩,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波洛先生,我要和他结婚了。如果他以为他能像好莱坞的时尚那样每两三年就离婚然后再结婚——怎么说呢,他的一生就不会有比这更大的错误了。他会娶我,然后和我厮守终生。” 波洛看着她——看着她坚定的下巴——还有火一样红的头发。 “这是很有可能的,小姐。”他说,“会是这样的。我说过,你有足够的勇气做任何事,甚至是嫁给一个电影明星。” 第三十一章 一篇人性的记录 第三十一章 一篇人性的记录 过了一两天,我忽然被召回阿根廷。所以我没有再见到过简·威尔金森,只是在报纸上读到她的庭审和宣判。很意外的是——至少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她在指控面前完全崩溃了。在她还能为自己的聪明自豪,扮演好自己那个角色时,她没有犯一点错误。但只要她的自信背叛了她,被人发现了她的诡计,她继续撒谎的能力和一个孩子没有两样。在庭上交叉质询的时候,她完全崩溃了。 所以,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次午餐会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简·威尔金森。但是每当再想起她,我总是能看到她那副老样子——站在萨伏依饭店自己的房间当中,试穿昂贵的黑色衣服,脸上露出严肃而专注的神情。我相信那不是伪装。她在那时是完全自然的。她的计划成功了,她再也没有什么不安和疑虑。我也相信,她对自己犯下的三起命案没有过哪怕一点点悔恨。 我在此附上一封她要求在死后才送交波洛的信。我相信,这封信足以代表那个惹人喜爱但是完全没有良知的女人。 亲爱的波洛先生, 我仔细想过整件事情,觉得还是应该写信给你。我知道你有时会发表一些案子的调查报告,但是我想你还没有发表过由当事人自己写的记录。同时我也觉得,我希望每个人都知道我到底是如何做到了这些。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情的计划是非常周详的,如果不是你,一切都会很顺利。我对这点是有些怨恨的,但是我想你也不得不那样做。我相信,如果我把这个发给你,你会把它发表的。你会的,对吧?我想被记住,我确实认为我是个很独特的人。这里的每个人都这么觉得。 事情是从美国,从我认识默顿公爵开始的。我马上就明白了,只要我成了寡妇,他就会娶我。这很不幸,他对离 婚有那种很奇怪的偏见。我曾想设法改变他,但是没有成功。我必须非常小心,因为他是个很怪异的人。 我很快意识到,我丈夫必须死掉,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能想象,这种事情在美国要好办得多。我想了又想 ——但是想不出该怎么做到。这时,忽然之间,我看到了卡洛塔·亚当斯对我的模仿,我马上就有了一个想法。在她的帮助下,我可以有一个不在场证明。就在同一个晚上,我见到了你。我又忽然想到,请你去说服我丈夫同意离婚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与此同时,我逢人就说要杀了我的丈夫,因为我发现了,如果你用一种相当傻的方式说出真相,那么没人会相信你。我在谈合同的时候常常这样。而且,看上去比自己实际上更傻一些是件好事。在我和卡洛塔·亚当斯的第二次会面中,我提出了这个想法。我说这是个赌局,她马上就相信了。她将会假扮成我去参加某个宴会,如果她能瞒住所有人,就能得到一万美元。她对此非常热心,有好几个主意其实都是她想出来的——交换衣服什么的。你知道,我们不能在我的住所做,因为埃利斯总是在。我们也不能在她那儿做,因为她的女仆也会在。当然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让人发现。这有些奇怪。我只是说:‘不。’她觉得我在这点上有些犯傻,但还是让步了。我们就想出了饭店这个计划。我拿了埃利斯的一副夹鼻眼镜。 当然,我很快意识到她也必须被除掉。这挺可惜的。但是话说回来,她的那些模仿也挺无礼的,要不是对我的模 仿正好合我的意,我也会很生气。我手上有些佛罗那,不过很少用到,所以这个部分很简单。这之后我又想到一个好点子。你知道,如果让人觉得她有服药的习惯会好很多。于是我定了一个小匣子——照着我手头上一个别人送的小东西做的。我要求写上她名字的首字母,还有些刻在里面的铭文。我想如果放些奇怪的缩写,巴黎啊,十一月什么的,会让调查更加困难一些。我趁着某天在丽兹饭店午餐的时候写信定了这个小匣子,派埃利斯去取回来。当然,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的一切都相当顺利。我趁埃利斯去巴黎的时候拿了她的一把小刀,因为这刀很好用,很锋利。我在之后又放了回去,所以她从没有发现。是旧金山的一位医生告诉我应该从哪儿刺入。他是在和我说腰椎还有骨穿刺什么的时候提到的,他说必须非常小心,要是刺穿了小脑延髓池,碰到所有重要的神经中枢集中的延髓,将会立即致命。我让他指了好几次,给我看准确的地方,我想也许某一天就会有用了。我告诉他我是想把这个点子用在某部电影里。 卡洛塔·亚当斯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她妹妹实在是太不得体了。她对我保证过不告诉任何人的。我觉得我能想到撕去一页信纸,让那个“她”变成“他”实在是非常聪明。我可是全靠自己想到这个主意的,这是整件事中我最为自豪的一点。每个人都说我没脑子——但是我觉得想出这个点子是需要些真正的头脑的。 我非常仔细地计划了一切,当苏格兰场的那个人找来的时候,我完全按照计划行事。我对这个部分也很满意。我曾想,搞不好他真的会抓我。但我觉得很安全,因为他们不得不相信那次晚宴上的所有人,我不认为他们会发现我和卡洛塔交换衣服的事情。 在那之后,我感觉很开心,非常满足。我的运气来了,我真的觉得一切都会实现。老公爵夫人对我很不好,但是默顿对我很好。他想很快和我结婚,一点点怀疑都没有。 我想,我的一生从未像那几周一样开心过。我丈夫的侄儿被捕了,让我觉得更加安全。我对自己想到撕掉卡洛塔·亚当斯那封信的一页纸感到更得意了。 唐纳德·罗斯的事情只是运气不好而已。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注意到我的。好像是说帕里斯是个人,而不是巴黎这个地方。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帕里斯是谁——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一个男人叫帕里斯也是挺傻的。 很奇怪的是,一个人开始倒霉的时候,坏事就接二连三地来。我必须很快解决唐纳德·罗斯,事情进行得也顺利。可能有些问题,因为我没有时间巧妙计划,也没有想到一个不在场的证明。但是在那之后,我觉得我安全了。 埃利斯当然告诉过我你曾把她叫去问过话,不过我还是以为这是和布赖恩·马丁有关的什么事。我没有明白你的意图。你没有问她是不是去过巴黎取包裹。我猜你可能想到,如果她对我复述了问题,我就会觉得不对头了。即便如此,这还是一个彻底的意外。我完全不敢相信,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实在是不可思议。 我觉得没用了,我没办法和命运对抗。这真是坏运气,不是吗?我在想,你会不会为你造成的这一切感到遗憾?毕竟我只是想按我自己的方式得到幸福。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和这起案子有任何关系。我从未想到你居然会如此聪明。你看起来可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说来好笑,虽然经过了可怕的审讯,检察官那边说了很多关于我的、很不堪的事情,再加上他那种穷凶极恶的盘问,但是我的美貌完全没有因此而受损。 我比之前更苍白,更消瘦了,不知怎么回事,这样挺适合我的。他们都说我非常勇敢。他们不再公开执行绞刑了,是吧?我觉得这挺遗憾的。 我敢肯定,之前绝对没有过像我这样的女谋杀犯。 我想现在得说再见了。真是很奇怪。我似乎并没有认识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明天要去见见牧师。 原谅你的(因为我必须要原谅我的敌人,难道不是吗?) 简·威尔金森 又及:你觉得他们会在杜莎夫人蜡像馆给我造一个像吗? 前言 前言 贾尔斯·莱利,医学博士 本书中记述的事情发生在大约四年前。自那以后,关于在这次事件中有重要证据被隐瞒的流言飞语,以及其他类似的无稽之谈一直甚嚣尘上,这种曲解在美国更是时常见诸报端。因此依我所见,在目前的情况下,将事实真相公之于众已经非常必要了。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这份记述最好不要出自当事人,也就是考古队员之手,因为他们总是难逃抱有偏见之嫌。 于是,我建议艾米·莱瑟兰小姐承担起这项任务,显然她是合适的人选。作为一个见证人,她具备最优秀的职业素质,而且以前从未与匹兹镇大学伊拉克考古队有过任何接触;同时,她还拥有敏锐的观察力和聪慧的头脑,而这些能够确保她在记述中不偏不倚。 说服莱瑟兰小姐接受这项任务并不容易。事实上,应该说说服她是我在职业生涯中所经历过的最困难的事情。甚至在成稿之后,她对我的拜读还是表现得很不情愿。后来我发现这是缘于她针对我女儿希拉的一些批评性的言论。我很快让她打消了这方面的顾虑,并向她保证,既然如今子女都可以自由地发表文字批判父母,父母当然也会欣然看待子女所受到的责骂。另一个令她不情愿的理由则源于她的极度谦逊,她希望我能够“订正她在文法上以及其他各方面的错误”。而实际上正相反,我连一个字都不会修改。在我看来,莱瑟兰小姐的文风充满活力、极具个性并且拿捏得当。即使在一个段落中她直呼赫尔克里·波洛为“波洛”,而在下一段落中称他为“波洛先生”,这样的变化也显得很有趣并且富有启发性。也就是说,在某一时刻她会“牢记自己的行为举止”(医院的护士都是些最墨守礼仪的人),而一转眼,当她津津乐道地给你讲述她的故事的时候,又会让人觉得她就是个普通人,而完全忘记她的护士身份。 我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冒昧地写下了本书的第一章。这得益于莱瑟兰小姐的一个朋友提供的一封信,也希望读者能够借此在心中勾勒出故事讲述人的大致形象。 第一章 引子 第一章 引子 在巴格达底格里斯河皇宫酒店的大厅里,一个医院出身的护士正在完成一封信。她的钢笔尖轻快地掠过纸面。 ……好啦,亲爱的,我想这些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全部消息。我必须说,能够见到大千世界的一角是很美妙的事,不过拜托,最好每次都让我去英国的地方。你无法相信巴格达的脏乱,完全不是你想象的《天方夜谭》中那样的浪漫!当然,河面上的风景还是不错的,但这个城市本身简直是一团糟,根本没有像样的商店。凯尔希少校带我逛了集市,当然啦,我不否认那些地方挺古色古香,不过在我看来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而且他们还会在你耳边喋喋不休地说那些铜盘如何如何,听得让人头疼。反正我是不会用这些东西的,除非让我确信我能把它们弄干净。对铜盘子上的锈你得特别留意才行。 关于莱利医生谈到的那份工作,一有消息我就会写信告诉你。他说这位来自美国的先生现在就在巴格达,并且可能今天下午就会来拜访我。应该是为了他的太太,据说她有些“妄想”——这是莱利医生的说法。他没再多说,当然啦,我们都知道那通常意味着什么。(但我真心希望千万不要是震颤性谵妄!)虽然莱利医生嘴上没说,但是他的那种眼神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个莱德纳博士是个考古学家,目前为美国的一家博物馆工作,正在沙漠中的某个地方挖掘一座古墓。 好了亲爱的,我得就此打住了。我觉得你上次告诉我的那件关于小斯塔宾斯的事儿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护士长到底会怎么说呢? 不多写了。 你永远的, 艾米·莱瑟兰 把信封好之后,她在信封上写上:伦敦,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科尔肖护士启。 当她把笔帽扣好的时候,一个本地侍者向她走过来。 “有一位先生想要见您,他说他是莱德纳博士。” 莱瑟兰护士转过身,跟前是一个中等身材、稍微有些溜肩膀的男人,有着褐色的胡须,以及一双温和但透着疲惫的眼睛。 出现在莱德纳博士眼中的则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身材挺拔、充满自信。他看到一副愉快的面庞,一双蓝眼睛稍稍突出,满头褐发富有光泽。他想,她看上去就是一个照看焦虑病人的护士应该有的样子:开朗、健壮、敏锐并且不露声色。 他认为,莱瑟兰护士正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第二章 引荐艾米·莱瑟兰 第二章 引荐艾米·莱瑟兰 我并不想冒充作家或者装作善于写作的样子。我做这件事只是应莱利医生的要求,而且不知为什么,当莱利医生要求你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你总是不想拒绝。 “噢,可是医生,”我说,“我完全不懂写作啊,一点儿都不懂。” “胡说!”他说,“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把它当作病例记录来写。” 所以,当然啦,你也可以这样看待它。 莱利医生继续往下说。他说我们现在急需的就是一份关于雅瑞米亚遗址事件的不加粉饰的记述。 “如果由当事人之一来写的话可能很难令人信服。别人肯定会觉得有失偏颇。” 当然,这也是实情。可以说,这次事件从始至终我都在场,但同时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那您为什么不亲自写呢,医生?”我问。 “我不在现场啊,而你在。况且,”他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女儿也不会让我写的。” 他对他家那个小黄毛丫头迁就到这种地步,实在是有些丢脸。我本来想说出口的,可是又看到他的眼神在闪烁。这就是莱利医生最可气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他是否在开玩笑。他总是以那样缓慢而忧郁的方式谈事情,但多数时候你都会同时看到他在眨眼睛。 “好吧,”我不确定地说,“我想我可以。” “你当然可以。” “我只是完全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也是有章可循的。从最开始的地方开始,一直写到最后就停笔。” “我甚至不知道这件事究竟从哪儿算是开始。”我犹豫地说。 “相信我,护士小姐,和考虑最后如何收尾相比,如何开始根本不算什么难题。至少在我发表演讲的时候是这样的。他们甚至得找人使劲儿拉我的衣服后摆,才能把我从讲台上拽下来。” “哦,您在逗我吧,医生。” “我可是非常认真的。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还有一件事在困扰着我。迟疑了片刻之后我说:“医生,您知道,我觉得有时候我自己恐怕有点儿……怎么说呢,会流露出一些个人情绪在里面。” “天哪,女士,你越流露个人的情感就越好。你要写的可是活人的故事,不是那些假人玩偶!你可以表达自己的感觉,可以有偏见,也可以很刻薄。只要你愿意,怎么样都行!就按你自己的方式去写。到最后我们把那些有诽谤中伤嫌疑的部分删掉就可以了。你只管放手写吧。你是个理智的女人,一定可以把这件事合情合理地记述下来。” 所以事情就这样定了,我答应他会尽力而为。 现在我准备开始写,但就像我对医生说的那样,想知道从哪里落笔的确很难。 我想应该先简单地说说自己。我叫艾米·莱瑟兰,今年三十二岁。我先在圣克里斯托弗医院接受护士培训,之后在产科工作了两年,后来又做过一段时间的私人护理,在德文郡的本迪克斯女士疗养院待了四年。我是陪同凯尔希太太来到伊拉克的。此前,她的女儿出生时是由我照顾她的。她要和先生一起去巴格达,并且在那里预约了一个照看孩子的保姆。凯尔希太太在巴格达有朋友,那个保姆之前已经在她的朋友家工作了很多年。由于朋友的孩子即将回国上学,保姆也同意在孩子们离开后到凯尔希太太这里来工作。凯尔希太太身体柔弱,对于带这么小的孩子出行非常担心,于是凯尔希少校安排我一路同行,照顾他的太太和孩子。他们会负担我回国的旅费,除非我在回程中能够找到另一份看护的工作。 我想没有必要详细描述凯尔希一家了。那个婴儿很小、很可爱,凯尔希太太除了有些焦虑烦躁之外,人也很好。我很享受这次旅行,毕竟此前我还从来没经历过这么长的海上旅程。 莱利医生也在这艘船上。他是一个黑发长脸的男人,喜欢用低沉悲伤的声音讲述各种奇闻趣事。我觉得他喜欢拿我开玩笑,总是跟我说些最不寻常的事情,然后看我是否会相信。他在一个叫哈沙尼的地方当医生,给当地的老百姓看病,那里距离巴格达还有一天半的路程。 再次遇见他的时候,我已经在巴格达住了大约一个星期。他问我准备什么时候离开凯尔希一家。我说他这个问题问得很凑巧,因为赖特一家人(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凯尔希太太的朋友)正准备提前回国,这样他们的保姆很快就可以直接过来了。 他说他对赖特一家的事情已经有所耳闻,这也正是他问我的原因。 “实际上,护士小姐,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一份工作。” “照顾病人?” 他皱起面孔,仿佛在考虑怎么说。 “你很难称之为一个病人,其实只是一位女士,她有一些……应该怎么说呢,有一些妄想?” “啊!”我说。 (通常情况下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是酗酒就是吸毒!) 莱利医生没有进一步解释,可以看出来,对于这件事他很谨慎。“是的,”他说,“是一位姓莱德纳的太太,她的丈夫是美国人——或者应该更确切地说是个美籍瑞典人——带领着一支很大的美国考古挖掘队。” 接着,他讲起了这支考古队是如何在一座像尼尼微这样大的亚述古城遗址进行挖掘工作的。实际上考古队的驻地离哈沙尼并不太远,却是一个比较荒凉偏僻的地方,而莱德纳博士担心他妻子的健康状况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对太太健康情况的描述并不是很清楚,不过看起来他太太的问题是反复的焦虑惊恐发作。” “他太太是不是整个白天都被一个人留在驻地,和当地人在一起?”我问。 “啊,当然不是,有不少人和她在一起,差不多有七八个呢。我可不觉得她会被单独留在驻地。不过毫无疑问,看起来她把自己弄得越来越怪。莱德纳平时的工作很繁重,但同时他又很迷恋自己的妻子,因此看到太太目前这种状态令他忧心忡忡。他觉得如果能够有一个具备这方面专业知识,又有责任心的人帮忙照看他太太,他会放心很多。” “那么莱德纳太太本人有什么看法吗?” 莱利医生严肃地回答:“莱德纳太太是个挺可爱的人,只是她对任何事情的看法都不持久,差不多两天一变。但总体来说,她还挺喜欢别人这么看她的。”他接着补充说,“同时她也有点儿奇怪,感情过于丰沛——依我看,她还是个撒谎的高手。不过莱德纳看起来绝对相信他太太这次是真的被什么事吓着了。” “那她自己是怎么跟您说的呢,医生?” “哦,她至今还没跟我说过什么呢。因为某些原因,她并不喜欢我。是莱德纳自己找到我提出这个打算的。那么小姐,你觉得这份工作怎么样?考古队在那里还要再待两个月,我倒觉得你在回去之前应该多多少少了解一下这个国家,而且考古挖掘本身也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情。” 我迟疑了一会儿,在心里掂量着他这番话,然后说:“好吧,我想我确实愿意试一试。” “太好了,”莱利医生说着站起身,“莱德纳此时就在巴格达,我这就告诉他,让他过来,看看能不能跟你当面把事情谈妥。” 莱德纳博士当天下午就来到了酒店。他是一个看上去有点儿紧张的中年男子,显得犹豫不决。但我还是能够从他身上看出那种温和、亲切而且颇为无助的影子。 听上去他非常忠于妻子,但对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茫无头绪。 “你瞧,”他一边说一边困惑地揪着胡子,后来我才逐渐发现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我太太的精神的确处于一种非常紧张焦虑的状态,我实在很担心她。” “她的身体健康吗?”我问。 “是的,呃,当然,我觉得是。我并不认为她的身体出了问题。但你知道,她就是时常会……这么说吧,臆想。” “想些什么呢?”我问。 但他马上回避了这个话题,只是困惑地小声嘟囔着:“她总是会无缘无故地心烦意乱,我实在搞不懂她到底在怕什么。” “莱德纳博士,您是说她在害怕什么?” 他支支吾吾地说:“哦,你明白,就是有些焦虑恐惧。” 我心想,十有八九是染上毒瘾了,而他根本没意识到。很多男人都想不到。他们只是纳闷为什么妻子会表现得神经兮兮、坐立不安,情绪也会发生极大的变化。 我问他莱德纳太太本人是否同意我过去照顾她。 他马上面露喜色。 “她同意。我对此也很惊讶,既高兴又惊讶。她说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还说这样她就感觉安全多了。” 这句话出乎我的意料。安全多了——这种说法的确很奇怪。我开始猜测莱德纳太太也许真的是个精神病患者。 他带着一种孩子般的急切继续说下去。 “我确信你能和她相处得很融洽。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他冲我坦诚地微笑着,“她觉得你会是她最大的安慰,而我一见到你也有同样的感觉。恕我冒昧,你看起来非常健康,而且见多识广,所以我确定你就是最适合路易丝的人选。” “好吧,莱德纳博士,我只好试试了。”我高兴地说,“我真心希望能够对您太太有所帮助。她会不会只是对跟当地人和有色人种待在一起感到有些紧张呢?” “啊,绝对不会的。”他被这个想法逗乐了,摇着头说,“我太太特别喜欢阿拉伯人,尤其欣赏他们的淳朴和幽默感。我们结婚还不到两年,这只是她参加的第二个考古季,但是她已经学会相当多的阿拉伯语了。”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准备再试一次。 “莱德纳博士,您能告诉我您太太到底在害怕什么吗?”我问。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我希望——我相信——她会亲口告诉你的。” 这些就是我能从他那里问出来的所有事情。 第三章 闲言碎语 第三章 闲言碎语 按照安排,我应该在下一周动身前往雅瑞米亚遗址。 凯尔希太太当时正忙着安置她在阿尔维亚的房子。我很高兴能够搭把手,让她减轻一些负担。 那段时间里,我从旁人口中也听到了一些关于莱德纳考古队的消息。凯尔希太太的一个朋友是个空军中队长,曾经噘着他的嘴惊讶地大声说:“迷人的路易丝!这就是她最近的情况啊!”接着他转向我,“护士小姐,那是我们大家对她的昵称,她也是以这个闻名的。” “她非常漂亮,是吗?”我问。 “那是按照她自己的标准。她认为自己很漂亮!” “约翰,嘴别太损啊,”凯尔希太太说,“你很清楚,不仅仅是她自己这么认为!有很多人都为她神魂颠倒呢。” “也许你说得没错。她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儿,但还算得上是风韵犹存吧。” “你自己不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吗?”凯尔希太太笑着说。 空军中队长顿时满脸通红,有些难为情地承认:“是啊,她是有那么一种让人着迷的劲儿。对莱德纳本人来说,就连她踏足过的地方,他都恨不得要焚香膜拜呢,而考古队的其他成员也不得不跟着一起膜拜,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那儿一共有多少人?”我问。 “那儿各种人、各国人差不多都齐了,护士小姐,”空军中队长兴高采烈地说,“一个英国建筑师;一个迦太基来的法国神父,专门负责辨认石碑之类的东西上的碑文;然后是一位约翰逊小姐,也是英国人,总管一些杂务;还有一个矮胖的美国人负责拍照;再就是莫卡多夫妇,天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可能是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之类的地方吧。莫卡多太太非常年轻,是个看起来有点儿阴险的女人,而且她很讨厌我们迷人的路易丝!此外还有两个年轻人,这就是全部人马了。个别人有点儿古怪,但总体来说都还不错。你觉得呢,彭尼曼?” 他这是在向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征求意见,那个人正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手里转动着一副夹鼻眼镜。 听到他的话,那个人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 “是啊是啊,那些人确实都不错。就每个人来说,都挺好的。当然,莫卡多稍微有点儿奇怪……” “他的胡子留得很奇怪,”凯尔希太太插嘴说,“看起来软塌塌的。” 彭尼曼少校没有理会凯尔希太太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那两个年轻人都很不错。那个美国人相当安静,而那个英国男孩儿话就比较多。这事儿挺有意思,因为通常情况下应该是正好反过来的。莱德纳是个讨人喜欢的人,非常谦逊,毫不张扬。没错,就每个人来说,他们都是相当可亲的人。但是不知怎么的,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吧,前几天我去他们那儿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没有一个人看起来是很自然的。那儿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紧张气氛。或许我这么说能够解释得更清楚吧,就是他们互相之间递黄油的时候有点儿太客气了。” 我不太喜欢过多地发表意见,因此说话的时候有些脸红。“我觉得,如果大家被圈在一起的时间太久,确实有可能变得心烦气躁。我在医院工作的时候有过这种亲身体会。” “你说得有道理,”凯尔希少校说,“但是这次的考察才开始不久,按理说这种情绪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出现。” “一个考古队的内部很可能就像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缩影,”彭尼曼少校说,“这里面既有拉帮结派,又有敌对竞争,还有嫉妒猜疑。” “好像听说他们今年来了好几个新人。”凯尔希少校说。 “我来数数,”空军中队长掰着手指头算起来,“年轻的科尔曼是新来的,莱特尔也是。埃莫特去年就来了,莫卡多夫妇也一样。拉维尼神父是新来的,代替今年因病不能前来的伯德博士。凯里当然是老面孔了,他从五年前刚开始的时候就在这个团队里了。而约翰逊小姐待的年头几乎和凯里差不多。” “我总觉得这些人在雅瑞米亚遗址相处得还是挺融洽的,”凯尔希少校评论道,“他们看起来就像一个快乐的大家庭。但是如果考虑到人类的本性,这种融洽才是最令人吃惊的地方。我担保莱瑟兰护士同意我的观点。” “这个嘛,”我说,“我不认为你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像我所了解的医院里面发生的那些争执,起因差不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是啊,人在比较封闭的圈子里待得时间长了就容易变得小肚鸡肠。”彭尼曼少校说,“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这里肯定另有隐情。莱德纳是个特别温和谦逊的人,待人接物也游刃有余,他总有办法让他的队员相处融洽。但那天我还是感觉到了那种紧张的气氛。” 凯尔希太太笑了起来。 “你看不出来因为什么?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当然是因为莱德纳太太啦。” “得了吧,玛丽,”她丈夫说道,“她是个迷人的女人,绝对不是那种喜欢吵架的人。” “我也没说她喜欢吵架啊,只不过她会让别人吵架。” “她怎么让别人吵架?为什么啊?” “为什么?为什么?她觉得无聊了呗!她又不是考古学家,只是个考古学家的太太。因为和外界的新鲜刺激隔绝久了让她觉得无聊,所以她就决定自己演一出戏。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然后自娱自乐。” “玛丽,这些都是你的想象而已,实际上你一点儿都不知情。” “当然是我的想象,但是你会发现我说得没错。迷人的路易丝可不会无缘无故地做出蒙娜丽莎的样子。她也未必有什么恶意,但她就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对莱德纳可是一往情深。” “啊,那可不一定。我倒不是说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我敢说那个女人绝对是个风流佳人 。” “你们女人彼此之间还真够给面子的。”凯尔希少校说。 “我明白,你们男人就会说我们恶毒,小心眼儿啊之类的,但女人还是更了解女人。” “话虽这么说,”彭尼曼少校若有所思地说,“就算凯尔希太太所有这些带点儿刻薄的猜测都是真的,我还是觉得解释不了那种奇怪的紧张气氛。那是一种风雨将至的感觉。我有强烈的预感,有些事情随时可能爆发。” “别吓唬我们的护士小姐了,”凯尔希太太说,“她可是三天以后就要到那儿去的,你再这么说她会打退堂鼓的。” “啊,你可吓不着我。”我笑着说。 尽管这样,我还是把听到的这些话仔细回味了一番。“安全多了”,莱德纳博士这个奇怪的说法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会不会是他太太那种若有似无的神秘恐惧感影响了考古队的其他成员?要不就是那种实实在在的紧张气氛(或者是造成这种气氛的不明原因)影响了她的精神状态? 我在字典里查找凯尔希太太说的“风流佳人”这个词,但最后也没搞清它的意思。 “好吧,”我对自己说,“咱们走着瞧。” 第四章 抵达哈沙尼 第四章 抵达哈沙尼 三天以后,我离开了巴格达。 离开凯尔希太太和她的女儿让我有些伤感。小家伙特别可爱,茁壮成长,体重每星期都在增加。凯尔希少校送我到车站并目送我离开。我预计在第二天早上到达基尔库克,在那儿会有人接我。 我睡得很不好;在火车上我从来都睡不好,总是做梦。然而次日清晨当我向车窗外望去的时候,发现天清气朗,这也让我对即将见到的人感到有些好奇,有些期待。 我站在站台上犹豫地东张西望时,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向我走过来。他有一张圆脸,粉扑扑的。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什么人看起来这么像是p.g.伍德豪斯先生 书中的人物呢。 “哈罗,哈罗,哈罗,”他说,“你就是莱瑟兰护士吗?我觉得你肯定是,我能看出来。哈哈,我叫科尔曼,莱德纳博士派我来接你的。你还好吗?旅途辛苦吧?我可知道坐这种火车的滋味!好,我们走吧,你吃过早饭了吗?这是你的行李吗?我得说,相当简单啊,是不是?莱德纳太太有四个手提箱和一个大行李箱,这还没算上一个帽盒、一个新奇的枕头,以及一大堆五花八门的东西。我是不是话太多了?来吧,上那辆老爷车去。” 车站外面停着一辆车,后来我听他们称它为旅行车。它看上去既有点儿像四轮轻便马车,又有点儿像运货汽车,还有点儿像小汽车。科尔曼先生把我扶上车,并且叮嘱我最好挨着司机坐,说这样不至于太颠簸。 颠簸!我真不知道这个新奇的玩意儿会不会被颠成碎片!马路也完全不像一条马路,根本就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这真是灿烂辉煌的东方文明吗?我不禁想起英国那些平整的公路,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科尔曼先生坐在我后面。他把身体向前探过来,冲着我的耳朵大喊。 “这路况相当不错!”他喊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刚刚被颠起来,脑袋几乎碰到了车顶。 而显然他这句话是当真的。 “让你的肝脏活动一下,对身体是有好处的。”他说,“你应该知道这个吧,护士小姐。” “我不觉得如果头都撞裂了,让我的肝脏兴奋起来还能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刻薄地回应。 “你应该下过雨之后再来,那时候的车打起滑来就更刺激了,多数时间我们都得横着走。” 对于这个我无话可说。 很快就需要过河了。我们乘坐的是你能想象到的最疯狂的渡船。我觉得我们能渡过去简直应该庆幸,但看起来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这很正常。 我们在路上花了四个小时才到达哈沙尼。出乎我的意料,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地方。在我们过河之前,从对岸看这里也很漂亮,白色的尖塔矗立着,看起来像仙境一般。但是当你走过桥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显得有些不一样了。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摇摇欲坠、破败不堪,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泥泞遍地,一片狼藉。 科尔曼先生带我到莱利医生的住处。他说医生正等着和我共进午餐。 莱利医生还是像往常一样亲切,连他的房子都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房子里有浴室,一切都收拾得焕然一新。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当我穿好工作服走下楼时,感觉好极了。 午饭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走进餐厅,医生为他的女儿总是迟到表示了歉意。她进来的时候我们刚好吃完一道美味的卤蛋。医生对我说:“护士小姐,这是我女儿希拉。” 她和我握了握手,希望我的旅途还算愉快,然后摘掉帽子,冲着科尔曼先生冷冷地点点头,坐了下来。 “嗨,比尔,”她说,“一切都还好吧?” 他开始跟她说一些即将在俱乐部举行的晚会之类的事情,我借机打量起她来。 我不能说很喜欢她,依我看她有点儿冷冰冰的。虽然长相不错,但显得没有礼貌。黑头发蓝眼睛,面色苍白,嘴上涂着口红。她那种冷嘲热讽的说话方式着实令我厌恶。曾经有一个跟随我的实习生就像她一样,虽然我不得不承认,那个女孩活儿干得很漂亮,但她的举止总是会惹怒我。 看上去科尔曼先生对她很着迷。他变得有点儿结巴,而且所说的话也比以前显得更愚蠢可笑。他这副模样让我联想到一条摇着尾巴讨人欢心的狗。 午饭以后莱利医生去了医院,而科尔曼先生要去城里买一些东西。莱利小姐问我是愿意到城里随便逛逛,还是宁可留在家里。她说科尔曼先生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内就会回来接我。 “有什么东西可看吗?”我问。 “是有一些挺别致的地方,”莱利小姐说,“只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因为它们都特别脏乱。” 她这样说话让我受不了,因为我根本无法理解怎么能够用别致来形容脏乱。 最终她带我去了俱乐部,那里足够舒适,既可以俯瞰河流,还有英文的报纸和杂志可供翻阅。 我们回到住所的时候,科尔曼先生还没有到,于是我们坐下来说话。不知为什么,这并不是一次轻松的闲聊。 她问我是否已经见过了莱德纳太太。 “还没有,”我说,“我只见过她丈夫。” “啊,”她说,“我想知道你会怎么看她。” 对这个问题我没吱声,她继续说下去:“我非常喜欢莱德纳博士,每个人都喜欢他。” 我想这就等于在说,你并不喜欢他的太太。 我仍然没说话。一会儿,她突然问我:“她到底怎么了,莱德纳博士没告诉你吗?” 我并不想在见到病人之前就说她的闲话,所以只是含糊其辞地说:“我只知道她身体不太好,需要人照顾。” 她笑了,那是一种很恶毒的笑,既刺耳又粗鲁。 “天哪,”她说,“有九个人照顾她难道还不够吗?” “我觉得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我说。 “工作?他们当然有工作,但路易丝才是最重要的,她就是要确保这样。” “没错,”我心想,“你就是不喜欢她。” “就算这样,”莱利小姐接着说,“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找一个医院里的专业护士。我总认为找一个业余的帮手更对她的路子。她又不需要别人帮她测体温数脉搏,然后把每件事都做得滴水不漏。” 我得承认,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你认为她根本就没病?”我问。 “她当然没病!那女人结实得像头牛。‘亲爱的路易丝还没睡。’‘她都有黑眼圈儿了。’当然会有了,用蓝铅笔涂一涂就有了!反正只要引人注意就可以,让所有人都围着她转,为她大惊小怪!” 我知道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我曾接触过不少多疑病症的病例(护士有什么没见过的?),他们就喜欢让一大家子人围着他们转来转去伺候着。假如医生或者护士对他们说:“其实你什么毛病都没有。”你看吧,他们肯定首先是不相信,然后就会大发雷霆,那个生气劲儿绝对是要多逼真就有多逼真。 当然,莱德纳太太很可能就是这类病人。这种情况下,她的丈夫自然会成为第一个上当的人。我发现,一旦涉及生病的问题,丈夫们总是表现得很轻信。但即使这样,我仍然觉得和我所听到的话不太吻合。就比如说,她怎么也不会用到“安全多了”这种说法吧。 很奇怪,这几个字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想着这些,我问道:“莱德纳太太是个容易紧张的女人吗?比如说,她会不会因为出门在外,来到如此偏僻的地方而觉得紧张?” “天哪,有什么可紧张的?他们那儿有足足十个人呢!而且他们还有守卫,因为要保护那里的古迹。绝对不会的,她没什么好紧张的,至少——” 她看起来像是被什么思绪打断了,想了一小会儿才慢慢往下说。 “你那样说挺奇怪的。” “为什么?” “前几天我和空军中尉杰维斯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大多数人都到挖掘场去了。她正坐在那里写信,我想她可能没听见我们来。平时领客人进去的仆人那天正好不在,我们就一直走到走廊里。很显然她是看见了墙上杰维斯中尉的影子,于是开始尖叫起来。当然,后来她道歉了。她说她以为是个陌生的男人。还是有点儿奇怪吧,我是说,就算是个陌生男人,也用不着这么害怕吧?” 我沉思着点点头。 莱利小姐沉默了片刻,突然又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今年都是怎么了,个个都有点儿不对劲。约翰逊小姐看上去总是闷闷不乐,不愿意说话;大卫也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当然了,比尔的嘴还是闲不住,不过不知怎么的,他那些喋喋不休的话似乎搅得其他人更烦。凯里的那个样子就像是有一根弦随时都会绷断似的。他们都相互提防着,好像是——唉,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很奇怪。” 确实挺奇怪的,我想,莱利小姐和彭尼曼少校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居然会有如此相同的感觉。 正在这时,科尔曼先生手舞足蹈地走了进来,用手舞足蹈来形容他的样子再合适不过了,假如他把舌头伸出来,又突然变出个尾巴冲你摇啊摇,你也不会有丝毫的惊讶。 “哈罗,哈罗,”他说,“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采购者绝对是我。你带着我们的护士小姐去欣赏这个城市的美景了吗?” “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莱利小姐干巴巴地说。 “那也难怪,”科尔曼先生兴高采烈地说,“这儿其实就是最破烂不堪的穷乡僻壤!” “你不是那种喜欢别致的东西或者古董的人,是吧,比尔?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干考古工作。” “这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我的监护人。他可是个博学的人,大学里的研究员,在卧室里穿着拖鞋都要看书的那种。对他来说,有我这样一个被监护人绝对是种打击。” “我觉得被迫从事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才真是愚蠢透顶。”女孩尖刻地说。 “不是被迫,希拉,好姑娘,我可不是被迫的。那个老先生问我心里有没有什么特别向往的职业,我说没有,所以他才想方设法让我到这里来干一段时间。” “但你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究竟喜欢干什么吗?你必须得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我的愿望就是完全不用工作。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拥有很多钱,然后就能去参加赛车比赛了。” “你真荒唐!”莱利小姐说。 她听起来非常生气。 “啊,我当然明白这是不可能的,”科尔曼先生满不在乎地说,“所以我不得不做点儿事情。只要不是整天待在办公室里,我才不介意干什么呢。我很愿意到世界各地去转转。就像我说的,走着瞧,于是我就来了。” “我觉得你肯定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你可错了。我可以和任何人一起站在挖掘场大喊‘安拉’!而且实际上,我的画儿画得也不是很差劲。上学的时候我还特别擅长模仿别人的笔迹,单凭这个我就能成为一流的伪造专家。啊,没准儿我真会干这一行呢。如果哪天你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我的劳斯莱斯溅你一身泥,你就会明白我已经上了道儿了。” 莱利小姐冷冰冰地说:“你不觉得你应该动身了,而不是在这儿说这些废话吗?” “我们这里的人很热情吧,护士小姐?” “我确信莱瑟兰护士现在急于安顿下来。” “你总是对所有事情都很确信。”科尔曼先生咧嘴一笑,反驳道。 我心想,这倒是真的。你这个过分自信的小姑娘。 我干巴巴地说:“也许我们该走了,科尔曼先生。” “好嘞,护士小姐。” 我和莱利小姐握了握手,向她表示感谢,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这个希拉,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科尔曼先生说,“但就是爱责备人。” 我们的汽车开出城外,很快就走上一条小路,路两旁都是绿油油的作物。这条路崎岖不平,到处都是车辙。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科尔曼先生指着我们前方河岸边上一个大土丘说:“雅瑞米亚遗址。” 我可以看到黑色的小小人影在那里走动,就像蚂蚁一样。 就在我眺望的时候,那些人突然一起从土丘的一边跑下来。 “忠实的伙计们,”科尔曼先生说,“是收工的时候了。我们在日落前一个小时收工。” 考古队的营地就驻扎在离河岸边不远的地方。 司机开着车转了个弯,颠簸着通过一道很窄的拱门,我们就到了。 营地的房子是围绕着一个庭院搭建的。起初的房间只占据了庭院的南面,还有几间不太重要的小屋子在东面,后来考古队在另外两面又续建了一些房间。由于房子的平面图到后来被证明有特别的意义,因此我在这里附上一张草图作为说明。 所有的房门都对着庭院,大多数窗户也是如此,仅有的例外是南面那些最初的房间,这些房间另有对着外面田野的窗户,不过这些窗户也都从外面装上了金属护栏。庭院的西南角上有一段楼梯,这段楼梯向上通往一个长长的带护墙的屋顶露台,护墙占据了整个建筑南面的长度,而南面的房间也比其他三面都高。 科尔曼先生领着我从庭院的东面绕过去,来到位于南面正中的大门廊。他推开门廊一侧的一扇门,我们走进房间,里面有几个人正围着茶桌坐着。 “好多好多人!”科尔曼先生说,“这位就是莎瑞·甘普 。” 坐在桌首的女士站起身,走过来欢迎我。 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路易丝·莱德纳。 第五章 雅瑞米亚遗址 第五章 雅瑞米亚遗址 我得承认,莱德纳太太给我的第一印象出乎我的预料。当人们听到别人谈论某个人的时候,总是免不了去想象那个人的样子。而我脑海中一直认为莱德纳太太会是那种一头乌发,肤色黝黑,对所有事情都不满意的女人,神经兮兮,紧张不安。而且坦率地讲,我还觉得她可能会有些粗俗无礼。 但是实际上,她和我想象中的一丁点儿都不一样。首先,她很漂亮。和她的丈夫不同,她并不是瑞典人,但至少看起来很像。她满头金发,肤色白皙,一副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模样,这一点非常难得。她已经不年轻了,我猜大概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她的面容有些憔悴,金发中夹杂着一些灰发。但她的眼睛非常好看,是我见过的所有眼睛里唯一能够用紫色来形容的。她的眼睛很大,眼神中隐约有些阴影。她很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如果我说她看上去极度疲倦,同时又显得充满活力,你一定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但这就是我的感觉。而且我还觉得她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淑女,这一点即使在今天看来也难能可贵。 她向我伸出手,面带笑容。她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一股美国人的慢吞吞的腔调。 “我很高兴你能来这儿,护士小姐。喝杯茶吗?还是你愿意先去你的房间看看?” 我说我想先喝杯茶,于是她把我带到桌边,为我一一引见。 “这位是约翰逊小姐,这是莱特尔先生,莫卡多太太,埃莫特先生,拉维尼神父。我丈夫很快就回来。来,你坐在拉维尼神父和约翰逊小姐中间吧。” 我依言坐下,约翰逊小姐开始和我聊天,问我一些旅途见闻之类的话。 我挺喜欢她,她让我想起我在实习期间的一个护士长。我们那时都很钦佩她,都为她努力地工作。 我估计她差不多有五十岁了,外表看起来有点儿男性化,铁灰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说起话来有些低沉,断断续续,但声音很好听。她的脸不好看,布满皱纹,有一个近乎可笑的翘鼻子,要是碰到什么苦恼或是烦心的事儿,她总会烦躁地揉鼻子。她穿着一身粗花呢套装,看起来也像是男式的。很快她就告诉我,她是个土生土长的约克郡人。 拉维尼神父的样子有点儿吓人。他个子很高,留着一大把黑胡子,戴着一副夹鼻眼镜。我曾经听凯尔希太太提起这里有一个法国修士,而眼前的拉维尼神父就穿着一身白色毛料的修士长袍。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一直以为修士在进入修道院以后就不会再出来了。 莱德纳太太和他说话多数情况下都是用法语,但是在和我交谈的时候他的英语相当好。我注意到他有一双敏锐且善于观察的眼睛,目光总是在逐一检视在座的人。 坐在我对面的是另外三个人。莱特尔先生是个白白胖胖的年轻人,戴着一副眼镜。他的头发又长又卷,还有一双圆溜溜的蓝眼睛。我想他小时候肯定是个可爱的孩子,但现在看上去就不怎么样了。实际上他现在的样子有点儿像头猪。另一个年轻人留着很短的头发,有一张长长的滑稽的脸,牙齿很白,笑起来很吸引人。不过他的话很少,别人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也只是点点头,或者只用一两个字来回答。和莱特尔先生一样,他也是个美国人。最后一位是莫卡多太太。我没有机会好好地端详她,因为每次我朝她的方向看过去,都会发现她在用一种饥饿的眼神盯着我,至少让我觉得很别扭。如果你看到她看我的眼神,你可能会以为医院的护士都是些奇怪的动物呢。真是一点儿礼貌都没有。 她相当年轻,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岁;皮肤比较黑,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这么说我想你们会明白我的意思。从某方面来说,她长得挺好看的,但可能就像我妈妈经常说的那样,“沾了一下沥青刷子” 。她穿着一件非常鲜艳的套头衫,指甲也涂着相同的颜色。一张瘦削的,像小鸟一样急切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嘴唇紧绷,显得很多疑。 茶很好喝,这是一种浓郁美味的混合饮料,完全不像凯尔希太太经常泡的那种清淡的中国茶。喝那种茶对我来说可算不上享受。 桌子上有烤面包、果酱、一盘岩皮饼和切好的蛋糕。埃莫特先生非常客气地把东西递给我。虽然他很安静,但看起来似乎每次我的盘子空了他都能及时发现。 不一会儿,科尔曼先生又风风火火地进来了,坐在了约翰逊小姐的另一边。看起来他的精神状态倒是没什么问题,因为一落座他就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了。 莱德纳太太叹了一口气,对着他那个方向摆出一副厌倦的表情,但显然并没有奏效。科尔曼先生的话主要是对着莫卡多太太说的,只是莫卡多太太正忙着观察我,所以除了偶尔敷衍他几句之外也顾不上多说,即使这样,也还是没法让他停下来。 就在我们刚用完茶点的时候,莱德纳博士和莫卡多先生从挖掘场回来了。 莱德纳博士亲切地招呼了我。我看见他迅速而担忧地看了他太太一眼,接着似乎对所见到的情形感到了一丝轻松,然后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莫卡多先生坐在莱德纳太太旁边的空位子上,他又高又瘦,显得有些忧郁,年纪比他太太大得多。他的面色萎黄,留着一副奇怪的、松软的、乱蓬蓬的胡子。他一进来我就很高兴,因为他太太终于不再盯着我看,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了。她看着他的样子显得心焦气躁,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莫卡多先生则心不在焉地搅着自己杯子里的茶,一言不发,盘子里的蛋糕也原封未动。 还有一个位子空着,很快,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第一眼看到理查德·凯里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很长时间以来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英俊人物。但果真是这样吗?我也不确定。说一个人英俊,同时又说他看起来像个骷髅头听上去是极其矛盾的,然而事实就是如此。虽然给人的感觉是他的皮肤异乎寻常地紧绷在头骨上,但那具头骨的确很美。他的下巴、太阳穴及前额的轮廓分明,让我不禁联想起青铜雕像。那张清瘦的褐色面庞上有一双我所见过的最明亮、最湛蓝的眼睛。他身高大约六英尺,我猜年纪应该不到四十岁。 莱德纳博士说:“护士小姐,这位是凯里先生,我们的建筑师。” 他以令人愉快但几乎听不清的英国腔调嘟囔了几句,然后坐在了莫卡多太太身边。 莱德纳太太说:“我恐怕茶有点儿凉了,凯里先生。” 他说:“哦,不要紧的,莱德纳太太。是我来晚了,我想着把那些墙壁的图纸画完。” 莫卡多太太说:“要果酱吗,凯里先生?” 莱特尔先生把烤面包推了过去。 这时我想起了彭尼曼少校说过的那句话:“或许我这么说能够解释得更清楚吧,就是他们互相之间递黄油的时候有点儿太客气了。” 是的,这场面看起来是有点儿奇怪…… 有点儿太拘于礼节了…… 你可能会说这是一群聚在一起的陌生人,彼此并不熟识。但他们中的一些人其实已经认识好多年了。 第六章 第一晚 第六章 第一晚 用过茶点之后,莱德纳太太带着我去看我的房间。 也许在这里我最好对房间的安排做一个简要的描述。非常简单,参考平面示意图很容易就能明白。 在开放式的大门廊两边分别有门通向两个主屋。右边的门通往餐厅,也就是我们用茶点的地方;另一边的门则通向一间完全相同的房间(我称它为客厅),平时用作起居室及非正式的工作间,也就是说,有一部分图纸(不仅仅是建筑方面的)就是在那里完成的,而更细碎的陶器碎片也会被带到那里进行修补拼接。穿过客厅就是文物室,在挖掘场发现的所有文物都会被带回这里,存放在不同的分类架上,有些也摆放在长凳或桌面上。从文物室出去只能穿过客厅,没有其他的出口。 文物室的另一边是莱德纳太太的卧室,卧室的门是对着庭院开的。和营地这一侧其他的房间一样,卧室也有两扇带金属护栏的窗户,朝向外面乡野的农田。转过拐角,紧邻莱德纳太太房间的就是莱德纳博士的房间,两者之间并没有门直接相通。这也是营地东侧的第一个房间,隔壁是准备给我住的房间,接下来依次是约翰逊小姐、莫卡多太太和莫卡多先生的房间。然后是两间所谓的浴室。 (有一次我提到“所谓的浴室”时,被莱利医生听到了,他就笑话我说,要么是浴室要么不是,没有什么“所谓的浴室”。但不管怎么说,当你习惯于有水龙头和安装完备的水管可用之后,这样两间只有锡制坐浴盆,连洗澡用的泥水还得用煤油罐打进来的泥巴屋,把它们称为浴室确实很奇怪!) 这一侧的所有房间都是莱德纳博士在原来阿拉伯人房舍的基础上扩大的。卧室千篇一律,每间都有朝向庭院的门和窗户。北面的那排房间依次是绘图室、实验室及摄影室。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门廊。另一侧的房间布局与这一侧大体相同。和餐厅相通的是办公室,那里存放着各种文件,编目和打字工作也都在那儿进行。和莱德纳太太的卧室相对应的是拉维尼神父的房间,他被分配了一间最大的卧室,同时他也用这个房间做翻译破解碑文的工作,随便你怎么称呼它吧。 西南角上是那段通往屋顶的楼梯。西侧第一间是厨房,接下来四间比较小的卧室归那几个年轻人使用,依次是凯里、埃莫特、莱特尔和科尔曼。 西北角是摄影室以及和它相通的暗房,隔壁是实验室。然后就是营地唯一的入口,也就是我们进来时走的那个大拱门。当地仆人的住所,士兵的警卫室及马厩等都在外面。绘图室在拱门的右边,占据了北侧其余的地方。 我在这里详尽描述了房间的分布情况,因为后面我不打算再重复说明了。 如我所言,莱德纳太太亲自带着我参观了营地,最后把我送到了我的卧室。她希望我住得舒适,并且对房间的设施还能满意。 房间的陈设虽然简单,但还算是很不错的,有一张床,一个五斗柜,一个脸盆架和一把椅子。 “仆人会在午餐和晚餐前给你打好热水,当然,早上也有。如果你在其他任何时间需要,你就走到外面拍拍手,等仆人来了以后你就说‘吉布迈哈’,你觉得你能记住吗?” 我说我觉得应该可以,然后结结巴巴地学了一遍。 “这就对啦,要很确定地喊出来。你要是用普通的英国腔说,阿拉伯人是听不懂的。” “语言这东西真有意思,”我说,“想想世界上能有那么多种不同的语言,真的很奇妙。” 莱德纳太太笑了。 “巴勒斯坦有一个教堂,里面的主祷文是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写成的,我估计得有九十种吧。” “天哪!”我说,“我必须写信把这个告诉我姑妈,她肯定会感兴趣的。” 莱德纳太太心不在焉地用手拨弄着水罐和脸盆,把肥皂盒挪开了一些。 “我真心希望你在这里过得愉快,”她说,“不会觉得太无聊。” “我并不经常感到无聊,”我向她保证,“人生短暂,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觉得无聊。” 她没有回话,只是继续摆弄那个脸盆架,仿佛很出神的样子。 忽然她用深紫色的眼睛盯着我的脸。 “我丈夫究竟告诉了你什么,护士小姐?” 好吧,对于这类问题我们总是采取同样的回答。 “就我所知,莱德纳太太,他是说你有些疲劳,身体虚弱之类的,”我顺嘴说道,“并且说你需要一个人来照顾你,帮你宽宽心。” 她慢慢地低下头,若有所思。 “是的,”她说,“没错,这样就很好了。” 她的话让人有些费解,但我没打算多问,而是继续说:“家里有任何事情需要做的,我都希望你能让我帮忙,千万不要让我闲着没事儿做。” 她微笑了一下。 “谢谢你,护士小姐。” 然后,令我很意外的是,她坐在床上,开始仔细地盘问起我来。我说令我感到意外是因为第一眼看到莱德纳太太时,我觉得她是一个淑女。而根据我的经验,一个淑女是很少对别人的私事表现出好奇的。 但是莱德纳太太看起来似乎急切地想知道关于我的一切。我在哪里接受的培训,是在多久以前,我为什么会到东方来,莱利医生又怎么会推荐我来这里。她甚至还问我有没有去过美国,或者在那边有没有亲戚。她问我的其中几个问题在当时看起来毫无意义,但是后来我就明白它们的重要性了。 然后,突然之间,她的态度就转变了。她带着一种温暖灿烂的笑容,亲切地对我说她很高兴我来到这里,而且她确信我会令她感到安慰。 她从床上站起身说:“你愿意跟我去屋顶上看看日落吗?这个时候的景色总是很美。” 我欣然同意了。 我们走出房间的时候她问我:“你从巴格达来这里的火车上人多吗?有什么男乘客吗?” 我说我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特别的人。前一天晚上餐车上有两个法国人,还有三个搭伴乘车的人,从他们彼此的交谈中,我猜测他们的工作可能与管道有关。 她点点头,不自觉地发出一声轻叹,听起来带有一丝解脱。 我们一起来到屋顶上。 莫卡多太太已经在那里了,她坐在护墙上,而莱德纳博士正弯着腰查看摆成一排排的石头和破碎的陶器。那里有几件大物件,他称为手磨,还有一些石杵、石凿和石斧,更多的是一些我从来都没见过的带有稀奇古怪图案的碎陶片。 “到这里来,”莫卡多太太叫道,“这景色难道不是太美——太美了吗?” 这的确是一幅美丽的日落风景。在夕阳的映衬下,远处的哈沙尼像是仙境一般,底格里斯河从宽阔的河岸中间流过,看上去如梦似幻。 “是不是很美,埃里克?”莱德纳太太说。 博士心不在焉地抬头看看,小声地敷衍了两句“很美,很美”之后,就继续低头整理他的碎陶片了。 莱德纳太太笑着说:“考古学家只看那些摆在他们脚下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天空就像不存在一样。” 莫卡多太太咯咯地笑起来。 “他们是一群特别奇怪的人,护士小姐,你很快就会发现的。”她说。 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能来我们都特别高兴。一直以来,我们都非常担心亲爱的莱德纳太太,是吧,路易丝?” “是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提不起精神。 “哦,当然啦。护士小姐,她最近的情况真的很糟糕。各种担忧恐惧、奔波劳累之类的。你知道,要是有人跟我说起某某人‘只是精神紧张’,我通常都会回答他: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吗?精神可是一个人的内在核心啊,是不是?” “女人啊,女人。”我心想。 莱德纳太太冷冰冰地说:“不过,玛丽,现在你不用再为我担心了,护士小姐会照顾我的。” “当然,我会的。”我爽朗地说。 “我相信那会大有不同的。”莫卡多太太说,“我们都觉得她应该去看看医生,或至少做点儿什么。她的精神真的已经快要崩溃了,我说得对吗,亲爱的路易丝?” “以至于你们也跟着我一起心神不宁了吧!”莱德纳太太说,“咱们能谈些别的更有趣的事情,而不要总是纠缠于我该死的病吗?” 这时我看出来,莱德纳太太是那种特别容易树敌的女人。她说话的腔调中透着冷漠和无礼(我并没有因为这个而责备她),使得莫卡多太太原本蜡黄的脸上一阵泛红。她嗫嚅地说了句什么,但是莱德纳太太已经起身到屋顶另一边找她的丈夫去了。我怀疑他是否听见了她走过去的响动,直到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才猛然抬起头来,脸上充满关爱和急切的探询。 莱德纳太太轻柔地点点头。不久,她就挽着他的手臂,两个人一起漫步到远处的护墙,从那里走下了楼梯。 “他很爱她,对吗?”莫卡多太太说。 “是的,”我说,“看到他们这样挺让人高兴的。” 她以一种奇怪的、有点儿急切的眼神侧目看着我。 “护士小姐,你觉得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她稍稍压低了声音问我。 “哦,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大毛病,”我愉快地说,“只是有些疲惫吧,我想。” 就像在我们喝茶的时候那样,她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我,然后突然问:“你是精神科的护士吗?” “天哪,当然不是,”我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知道她最近这段时间有多奇怪吗?莱德纳博士没告诉你?” 我并不赞成在背后讲病人的闲话。此外,根据我的经验,通常你也很难从病人的亲戚那里听到实话。在得知真相之前,你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毫无头绪。当然,如果有一位医生负责病人的治疗就不同了,他会告诉你所需要知道的所有事情。但是目前的情况是并没有医生负责。他们从来没有正式地邀请过莱利医生给她看病,并且在我内心深处,我也并不完全确信莱利医生把所有能告诉我的都告诉我了。我必须承认,考虑到面子问题,做丈夫的常常会对妻子的实际情况有所隐瞒。但是不要紧,我了解得越多,就越清楚应该怎么做。莫卡多太太(我心里认定她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女人)显然是迫不及待地想说出来。而且抛开职业的考虑,就人的本性而言,我也很想听听她要说些什么。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认为这是我的好奇心在作祟吧。 我说:“就我所知,莱德纳太太最近一段时间变得有些不太正常?” 莫卡多太太令人生厌地笑起来。 “不正常?何止啊!都快把我们吓死了。有一天晚上,她说有人用手指敲她的窗户,然后就看到一只没有胳膊的手,到后来就变成一张黄色的脸贴在她的窗户上,可是当她跑到窗户那儿却又什么都没发现。好吧,你说说可怕不可怕,我们都觉得毛骨悚然。” “也许是某个人想和她开玩笑呢?”我提议道。 “哦,不会的,所有这些都是她的想象而已。就在三天以前,晚饭的时候,他们在村子里放枪,差不多离这儿有一英里远,她吓得跳起来大喊大叫,把我们所有人都吓坏了。而莱德纳博士马上冲过去,不停地对她说:‘没事儿,亲爱的,什么事儿都没有。’表现得极其可笑。你明白吗,护士小姐,我觉得男人有时候是在鼓励女人有这种歇斯底里的妄想。很遗憾,这是件糟糕的事情。妄想是不应该被鼓励的。” “如果是妄想,确实不应该鼓励。”我不动声色地说。 “不是妄想还能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件事情挺有意思。对于任何一个处于紧张情绪中的人来说,枪声引起尖叫都是很自然的反应,但是那个关于鬼脸和手的奇怪故事就不同了。在我看来,无外乎两种可能性,要么是莱德纳太太捏造的(就像小孩子为了成为焦点常常会撒谎,编造一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来吸引别人的注意),要么就像我前面提过的,是一个蓄意的恶作剧。我想,这就是那种像科尔曼先生一样缺乏想象力的年轻人会认为很有趣的事情。我决定密切地注意他,因为精神紧张的病人是有可能被一个愚蠢的玩笑吓得发疯的。 莫卡多太太斜着眼睛看着我说:“她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你不觉得吗,护士小姐?那种注定会遭遇很多事情的女人。” “在她身上发生过很多事情吗?”我问。 “嗯,她的前任丈夫在她只有二十岁的时候就死在战场上了。我觉得这是特别令人同情,同时也很有传奇色彩、很浪漫的事情,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就好比非要把一只鹅说成是天鹅一样。”我冷冷地说。 “哦,护士小姐!这是多么独到的见解啊!” 实际上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会听到很多女人说:“如果唐纳德——或者亚瑟,或者不管叫什么其他名字的人——还活着该有多好啊。”有时我就会想,即使他还活着,很可能也已经变成一个既胖又平庸,脾气还不好的中年丈夫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建议我们应该下去了。莫卡多太太表示同意,并问我是否愿意参观一下实验室。“我先生会在那里做他的工作。” 我说我非常乐意,于是我们向那里走去。屋子里亮着一盏灯,但没有人。莫卡多太太给我看了一些仪器装备和几件正在处理的铜饰,还有一些涂了蜡的骨骼标本。 “约瑟夫去哪儿了呢?”莫卡多太太说。 她要去绘图室找一下,凯里先生正在那里工作。当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抬头,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他脸上那种不寻常的紧张表情。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这个人的神经已经到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了,很快这根弦就会绷断的。”而且我还想起另一个人也曾经注意到他身上这种相同的紧张情绪。 当我们再次走出来时,我扭过头最后看了他一眼。他正低头看着绘图纸,双唇紧闭,更加深了他的头骨给人的那种骷髅头的感觉。我异想天开地觉得,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旧时的骑士,正奔赴战场,而且深知自己将一去不回。 我再一次体会到了他具有的那种非比寻常,而他本人又丝毫意识不到的吸引力。 我们在客厅找到了莫卡多先生,他正在向莱德纳太太解释一些关于新方法的点子。她坐在一把直背木椅上,在精美的丝绸上绣着花。我又一次被她那非同寻常的、精致的、超凡脱俗的外表所打动,她看上去不像是血肉之躯,而更像是仙女下凡。 莫卡多太太用又高又尖的声音说道:“啊,约瑟夫,原来你在这儿啊。我们还以为你在实验室呢。” 他一跃而起,显得惊慌失措,仿佛她的到来破解了咒语一般,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现在得走了,我正在……正在……” 他并没有说完就转身向门口走去。 莱德纳太太用她温柔的、拉得长长的声音说道:“你必须找时间给我讲完,实在是太有趣了。” 她抬头看看我们,心不在焉地甜甜一笑,又继续埋头刺绣了。 过了一小会儿,她说:“护士小姐,那边有一些书。我们的藏书相当精美,挑一本坐下来看看吧。” 我来到书架前,莫卡多太太呆立了片刻,然后突然转过身,走出去了。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脸,带着狂野的愤怒。我不喜欢她的这个样子。 我不由得想起凯尔希太太说过的一些暗指莱德纳太太的事情。我不愿意相信那些是事实,因为我喜欢莱德纳太太。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怀疑那里面会不会有一些是真的。 我并不认为这些应该全部归罪于她,但事实是,那个和蔼可亲但其貌不扬的约翰逊小姐,以及粗俗且脾气乖戾的莫卡多太太,无论在相貌还是魅力上都无法和她匹敌。而归根结底,全世界的男人都一样。如果你干我这一行,很快就能看清这一点。 莫卡多是个又愚蠢又可怜的人,我并不认为莱德纳太太会真的在意他对她的崇拜,但是他的太太会在乎。假如我没有搞错的话,实际上她十分介意,只要有可能,她肯定非常乐意报复莱德纳太太。 我看着莱德纳太太坐在那里绣她漂亮的花,显得很清高,给人以很强的疏离感。我觉得无论如何我应该提醒她,她也许并不知道人的愚蠢、不理智、妒火中烧和憎恨能够发展到何种程度,也不知道使它们郁积在别人心中又是何其简单。 然后我又对自己说:“艾米·莱瑟兰,你就是个傻瓜。莱德纳太太又不是小孩子,她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生活中该懂得的事情她肯定都懂得。” 可是我仍然觉得她有可能真的不懂。 很奇怪,她看起来是那么无动于衷。 我开始好奇她以前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我知道她和莱德纳博士结婚刚刚两年,而按照莫卡多太太的说法,她的第一任丈夫差不多十五年前就死了。 我拿了一本书,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又过了一会儿,我去洗手准备吃晚餐。晚餐非常可口,尤其是咖喱,简直棒极了。餐后他们都早早地回房间休息,我很高兴,因为我也已经很累了。 莱德纳博士送我回到房间,顺便看看我是否还需要什么东西。 他热切地和我握了握手,热情洋溢地说:“护士小姐,她喜欢你。她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你了。我特别高兴,现在我觉得一切事情都会好起来的。” 他那热切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孩子似的。 我也同样觉出莱德纳太太已经喜欢上我了,这让我感到很愉快。但我并不像他那样信心十足,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更多的东西他还不知道。 这里有什么事情不对头,我一时还弄不清楚,但我能感觉到它确确实实存在。 床很舒服,但我睡得并不安稳,因为我做了很多梦。 济慈某一首诗中的词句反复在我脑海中浮现,那是我儿时不得不读的。我总是把它们记错,这让我非常苦恼。我以前很讨厌那首诗,可能是因为不管想不想学,我都必须去学的缘故吧。不过当我在黑夜中醒来,不知什么原因,我平生第一次发现了它的美妙之处。 “啊,骑士,告诉我你因何哀伤,孤单无助(后面是什么来着?)沮丧彷徨? ” 我头一次在脑海中看见了骑士的脸。那是凯里先生的脸,一张阴森、紧绷、古铜色的脸,就像是记忆中在少女时代所看到的战场上那些可怜的年轻人。我为他感到难过。然后我再次坠入梦乡,这次我看到诗中那个无情的美人就是莱德纳太太,她侧身斜倚在马背上,手里捧着绣好的鲜花。忽然马失前蹄,仆倒在地,只见遍地都是涂满了蜡的森森白骨。我从梦中惊醒,吓得满身鸡皮疙瘩,颤抖不已。我只好告诉自己,那是我晚饭从来不习惯吃咖喱的缘故。 第七章 窗外的男人 第七章 窗外的男人 我想我最好马上声明一下,这个故事是不带有任何地方色彩的。我对考古学一无所知,而且也不认为自己很想了解。整天与已经长埋地下的人和物搅在一起在我看来是没有意义的。凯里先生曾经说过,我身上缺少考古学者的气质,毫无疑问,他说得完全正确。 在我抵达营地后的次日上午,凯里先生问我是否愿意去看看他设计的那个宫殿——我想他用的就是“设计”这个词。不过对于他怎么去设计一个存在于很久以前的东西,我根本没有概念。于是我说我愿意,而且说实话,我甚至为此感到有点儿兴奋。据说那个宫殿有将近三千年的历史了。我很好奇那个时候的人会建造什么样的宫殿,那里面的陈设会不会和我在图片中看到的图坦卡蒙法老 的墓穴一样。但是信不信由你,那儿除了泥巴之外没有什么可看的。大约两英尺高的烂泥墙就是全部的东西了。凯里先生带着我到处参观,给我讲解——这是大中庭,这里和楼上有一些大的会议室以及各种其他用途的房间,所有的门都开向中庭。而我所想的只是:“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不过当然啦,我很客气地没有问出口。我可以告诉你的就是,这次参观带给我的是彻头彻尾的失望。在我眼里,整个挖掘场只是一堆泥巴而已,没有大理石,没有黄金,也没有其他任何好看的东西。我姑妈在克里克伍德的房子如果变成遗迹都会比它壮观。那些古代的亚述人或者其他什么人,居然还自称“国王”呢。凯里先生带我参观完他的古老“宫殿”之后就把我交给了拉维尼神父,神父负责带我去看看遗址其他的地方。我有些害怕拉维尼神父,大概由于他是个修士,而且是个外国人,嗓音还那么低沉,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原因吧。但其实他非常亲切,除了说话有点含含糊糊。有时候我觉得整个遗址对他而言比对我还要显得不真实。 后来莱德纳太太向我解释了原因。她说拉维尼神父只对“写下来的文件”感兴趣,这是她的原话。当地人把所有事情都写在黏土板上。他们很奇怪,看上去像异教徒,但其实都很通情达理。他们甚至在学校里也使用黏土板,正面刻着老师布置的功课,背面则是学生的答案。我承认这一点令我很感兴趣,因为这显得很人性化,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 拉维尼神父陪着我到挖掘场的各处转转,告诉我哪些是庙宇,哪些是宫殿,哪些是私人住宅,还有一个地方他说是早期阿卡得人的墓地。他急促的说话方式很有意思,对于每个话题都只是蜻蜓点水,然后就马上转到下一个。 他说:“你到这里来很奇怪。难道说莱德纳太太真的病了吗?” “也不能完全说是病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他说:“她是个奇怪的女人,我认为她是个危险人物。”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问,“危险?怎么个危险法?” 他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我觉得她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说,“没错,我觉得她可以极其冷酷无情。” “抱歉,”我说,“我认为你在胡说八道。” 他又摇摇头。 “你不像我那样了解女人。”他说。 我觉得这句话从一个修士嘴里说出来显得十分可笑。当然,我想他也许是从别人的忏悔中听到了很多事情,但这依然让我感到困惑,因为我拿不准修士究竟能否听取忏悔,还是说只有牧师可以。从他这身长得拖地的毛料长袍,还有那些念珠之类的,我推断他就是个修士。 “没错,她就是冷酷无情,”他沉思着说,“这一点我确信无疑。她虽然铁石心肠,但还是会害怕。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觉得这是我们所有人都想搞清楚的事情。 至少她的丈夫很可能是知道的,而其他人中我认为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 他突然用明亮的黑眼睛盯着我。 “这里是不是很奇怪?你是不是也发现这里很奇怪?还是说你觉得这里很正常?” “不是很正常。”我一边思索一边说,“就生活上的安排而言,我觉得已经足够舒适了,但周围的气氛让我不太舒服。” “这种气氛也让我心烦意乱。我有一种感觉,”他忽然变得有些陌生,“有些事情正在慢慢地酝酿。其实就连莱德纳博士本人都跟往常不大一样了,他也在担心着什么。” “他妻子的健康状况吗?” “也有可能,但是不止这些。怎么说呢,这里有种让人不安的感觉。” 正是如此,这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 我们没再多说,因为莱德纳博士向我们这边走过来。他带我去看了一个刚刚挖出来的孩子的墓穴,看起来有些可怜,小小的骸骨,旁边散放着几个罐子,还有一些细小的颗粒样的东西,莱德纳博士告诉我那是一条串珠项链。 那些挖掘工人把我逗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人凑在一起。他们的头都用布裹着,就好像所有人都有牙疼的毛病似的。在来来回回搬运一筐筐泥土的时候,他们不时地放声歌唱,至少我认为他们是在歌唱。那是一种奇怪的,像念经一样的单调歌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发现他们中大多数人的眼睛看起来都很可怕,满眼都是分泌物,其中有几个人已经几乎瞎了。我正在叹息这群人的命运有多么悲惨的时候,莱德纳博士却对我说:“挺好看的一群人,是吧?”我想这个世界真是奇怪啊,看到同样的事物,两个不同的人竟然会产生截然相反的感觉。我表达得也许不太清楚,但你应该能猜出我的意思。 过了片刻,莱德纳博士说他要回营地去喝杯上午茶。于是我们一起往回走,一边走他一边给我进行讲解。经过他的解释以后,一切看起来都大不相同了。对于这里曾经的模样,哪些是街道哪里是房屋,我也可以稍稍看出些端倪了。他还指给我看从前阿拉伯人用来烘烤面包的烤箱,并且告诉我,他们那时使用的烤箱和现在我们所用的几乎一样。 我们回到营地,发现莱德纳太太已经起床了。她今天看上去气色不错,不再显得那么憔悴疲惫。茶几乎是立刻就端进来了,莱德纳博士喝着茶,给她讲了今天早晨在挖掘场的见闻。之后他返回挖掘场继续工作。莱德纳太太问我是否愿意看看他们的最新发现。我当然说愿意,于是她就把我带到文物室。那里到处摆满了东西,在我看来大多是些破罐子,还有一些是已经修补黏合好了的。我心想,所有这些东西要是不留意,都有可能被当作废物扔掉。 “天哪,天哪,”我说,“真可惜,它们都已经这么破碎不堪了,不是吗?这些东西真的值得保留吗?” 莱德纳太太微笑着说:“你可千万别让埃里克听见啊,陶罐对他的吸引力超过任何其他东西,而且其中有一些是我们现存最古老的文物,可能有将近七千年的历史吧。”然后她接着给我讲了其中几件是如何在几乎挖到土丘的底部时才发现的,以及在数千年前,人们是如何用沥青把破碎的陶罐修补好的。这说明那时的人们就像现在一样珍惜他们所拥有的物品。 “现在,”她说,“我要给你看一样更激动人心的东西。” 她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是一把柄上带有深蓝色宝石的漂亮的黄金匕首。 我高兴得叫出声来。 莱德纳太太笑了。 “所有人都喜欢黄金,只除了我丈夫。” “莱德纳博士为什么不喜欢?” “啊,首先是因为代价太大了。你必须付给发现金器的挖掘工人相等重量的黄金才行。” “我的天哪!”我惊呼,“为什么啊?” “哦,这是个惯例。原因之一是这样可以防止他们偷窃。你看,如果他们真的把它偷走,那也肯定不会是因为它的考古学价值,而是因为黄金本身的价值。他们会把它熔掉。我们这么做就可以比较容易地确保他们诚实。” 她又拿下来另一个托盘,让我看一个非常漂亮的金质水杯,上面还有公羊头的图案。 我又一次叫出声来。 “你看,它很漂亮,是不是?这些是从一个王子的墓穴里挖出来的。我们还发现了其他一些皇族的墓穴,但大多数都已经被盗掘过了。这个水杯是我们最棒的发现,也是全世界发掘出来的最漂亮的文物之一。早期阿卡得人使用的,独一无二。” 突然,莱德纳太太皱了皱眉,把杯子拿近了细看,并且用指甲小心地刮了刮。 “太奇怪了!这上面居然有蜡。肯定是谁带着蜡烛进来过。”她把那一小片蜡刮下来,然后又把杯子放回了原处。 接着,她又给我看了几座很古怪的赤陶土做的小雕塑,多数在我看来都很粗俗。我得说,那些古人的头脑怎么会这么低俗呢。 我们回到门廊的时候,看见莫卡多太太坐在那里涂指甲。她把手伸到面前,欣赏她的成果。我暗想,很难再有比这种橙红色更难看的颜色了。 莱德纳太太从文物室里带出一个碎成几片的精致的小碟子,试着把它们粘好。我在旁边看了几分钟,然后问她我是否能够帮上忙。 “哦,当然,那儿还有好多呢。”她又去拿来一大堆碎陶片,然后我们开始工作。我很快就找到了窍门,于是她夸我很有天赋。我猜想护士们大多有一双灵巧的手吧。 “大家都很忙啊!”莫卡多太太说,“这样显得我无所事事得要命,当然了,我的确是无所事事。” “如果你喜欢闲着,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莱德纳太太说。 她的声音显得非常冷淡。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们吃了午饭。午饭之后,莱德纳博士和莫卡多先生开始清洗陶器。他们把稀盐酸倒在上面,其中一个陶罐变成了漂亮的紫红色,另一个上面则显现出公牛角的图案。这真是太神奇了。所有那些难以清理的干泥倒上稀盐酸以后都变成泡沫,很容易就洗掉了。 凯里先生和科尔曼先生又去了挖掘场,莱特尔先生则一头钻进了摄影室。 “你准备干什么,路易丝?”莱德纳博士问妻子,“我猜你可能想要休息一会儿。” 我推测莱德纳太太通常会在下午小睡片刻。 “我打算休息一个小时,然后可能会出去散散步。” “好啊,护士小姐,你会陪她一起去,对吗?” “当然。”我说。 “不用,不用。”莱德纳太太说,“我喜欢一个人散步,别让护士小姐觉得她的责任那么重,好像我一刻都不能离开她的视线似的。” “啊,但我是真的想去。”我说。 “不,真的不用,我宁可你不跟着我去。”她的态度非常坚决,甚至有些专横,“我偶尔也必须独处一下,这对我非常有必要。” 当然,我不再坚持。在我离开准备稍事休息的时候,忽然觉得莱德纳太太有些古怪。明明有着强烈的焦虑恐惧感,她却希望在没有任何保护的情况下自己去散步。 下午三点半我走出自己的房间时,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男孩正在用大铜盆清洗陶器,埃莫特先生则在旁边进行分类整理。当我向他们走去时,莱德纳太太从拱门里走进来了,她看上去比我之前见到的显得更有活力。她的眼里发着光,精神抖擞,样子近乎喜悦。 莱德纳博士从实验室里走出来迎向她,把一个上面有公牛角图案的大盘子拿给她看。 “从史前的那几层发掘出来的东西特别多。”他说,“到目前为止,这是个很棒的发掘季。我们运气真好,从一开始就找到了那个陵墓。唯一有可能抱怨的恐怕就是拉维尼神父了,我们迄今也没发现几块石碑之类的东西。” “就算只是我们已经找到的这些,他也没弄明白几个啊!”莱德纳太太冷冷地说,“他也许是个很好的碑铭专家,但同时也是个很懒的人,每天下午都被他用来睡觉了。” “我们都很想念伯德。”莱德纳博士说,“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做事情不太正规。当然了,我也没有资格去评判他。但我至少得说,有几条他翻译的碑文让我很吃惊。比如说,我就很难相信他翻译的刻在那块砖上的铭文是正确的,但他自己心里肯定清楚。” 喝过茶以后,莱德纳太太问我是否愿意一起去河边走走。我想她也许在担心下午早些时候拒绝了我的陪伴可能会伤害我的感情。 我想让她知道我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所以立刻就答应了。 这是个美丽的黄昏,一条小路从麦田间穿过,然后又经过两旁开着花的果树。最后我们一直走到了底格里斯河边上。紧挨着我们左边的就是发掘遗址现场,挖掘工人还在唱着他们那古怪单调的歌曲。在我们右边一点有一个水车,发出像呻吟一般的奇怪声音。一开始这声音让我听得发毛,但是到后来我渐渐喜欢上它了,因为它对我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抚慰作用。在水车的那一边是个村庄,大多数挖掘工人都住在那里。 “景色很美,对吗?”莱德纳太太说。 “非常宁静。”我说,“对我来说,能够来到这么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真的很有意思。” “远离尘嚣。”莱德纳太太重复道,“是啊,这里至少让人觉得很安全。” 我敏锐地瞥了她一眼。她与其说在对我说话,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我想她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已经袒露了一些心声。 我们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 突然,莱德纳太太用力地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弄得我差点儿叫出声来。 “护士小姐,那是谁?他在干什么?” 就在我们前面不远处,这条小路接近考古队营地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欧洲人的衣服,看上去正踮着脚,试图往一扇窗户里面看。 在我们注意到他的时候,他也在环顾四周,然后发现了我们。他立刻沿着小路向我们走过来。我能感觉到莱德纳太太抓我抓得更紧了。 “护士小姐,”她低声说,“护士小姐……” “没事的,亲爱的,没事儿。”我安慰她说。 那个男人一路走过来,和我们擦身而过。他是个伊拉克人。看到他走近了的时候,莱德纳太太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个伊拉克人。”她说。 我们继续往回走,经过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那些窗户。它们不仅装着护栏,而且由于这里的地面比院子里低,窗户距离地面都很高,任何人想往里看都是不可能的。 “我想他肯定只是出于好奇吧。”我说。 莱德纳太太点点头。 “应该是吧,但是刚才那一阵儿我还以为——” 她突然停下来。 我心想:“你以为什么,这才是我想知道的,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让莱德纳太太害怕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八章 夜半惊魂 第八章 夜半惊魂 在我到达雅瑞米亚遗址之后的一周时间里,要想确切地知道自己应该注意些什么事情,是有些困难的。 以我现在所了解的情况回过头来看,可以发现许多我在当时完全没有看出来的蛛丝马迹。但是为了把这个故事讲述得更合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努力去重新找回当时所持有的那种感觉——迷惑、不安、并且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有些事情不对劲。 首先有一件事情确定无疑,就是那种奇怪的紧张局促的氛围绝非想象,而是真实存在的。即使像比尔·科尔曼这样迟钝的人也对此发表了议论。 “这个地方让我浑身不舒服,”有一次我听到他说,“这堆人总是这么闷闷不乐的吗?” 这是他对另一个助手大卫·埃莫特所说的话。我已经有点儿喜欢上埃莫特先生了,我确信他的沉默寡言绝不是带有敌意的。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坚定不移、令人安心的气质,尤其是在这种每个人都不知道其他人的感觉和想法的情况下。 “不,”他回答科尔曼先生,“去年就不是这样的。” 但他并没有多说这个话题,也没再说什么其他的。 “我搞不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科尔曼先生愤愤地说。 埃莫特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 我和约翰逊小姐之间有过一次颇有启发性的谈话。我很喜欢她,她很能干,人既聪明又务实。而且显而易见的,她非常崇拜莱德纳博士。 这一次她给我讲了他从年轻时代起的生活经历。她了解他曾经挖掘过的每处遗迹,以及所有的挖掘成果。我几乎敢打赌,她能够引用他每次演讲所说过的话。她告诉我,她认为莱德纳博士是当今世界上最优秀的考古学家。 “而且他很单纯,全然不谙世故,也不知骄傲自负为何物。只有真正伟大的人才可能如此单纯。” “这一点千真万确,”我说,“真正的大人物并不需要盛气凌人。” “他的性格特别无忧无虑。他、理查德·凯里还有我,我们到这儿工作的头几年里,好玩儿的事可多了,讲都讲不完。我们是一个非常快乐的团队,理查德·凯里和他一起在巴勒斯坦工作过,他们俩的交情差不多有十年了。噢,对了,我认识他也有七年了。” “凯里先生多英俊啊。”我说。 “是啊,我想是的。”她简短地回答道。 “不过他有点儿沉默,你觉得呢?”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约翰逊小姐马上说,“只是自从……” 她突然停下来。 “自从……”我提示道。 “啊,算了,”约翰逊小姐以她标志性的动作动了动肩膀,“如今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 我没有答话。我希望她能继续说下去,她也确实说下去了,只是她在说话之前先笑了一声,仿佛在告诉我她下面所说的并没有那么重要。 “恐怕我自己是个思想保守的老顽固。有时候我总想,如果一个考古学家的妻子对考古并不真的感兴趣,那么比较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要跟着考古队一起出来,因为这常常会导致矛盾。” “你是指莫卡多太太……”我提示道。 “噢,你说她呀!”约翰逊小姐并没理会我的意见,“实际上我想说的是莱德纳太太。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套句俗话来说,你很容易理解莱德纳博士为什么会‘为她神魂颠倒’。但我总是觉得她和这里格格不入,她会把这里搅乱的。” 看来约翰逊小姐和凯尔希太太的意见是一致的,莱德纳太太是造成这里气氛紧张的原因。可是莱德纳太太自己的那种焦虑恐惧又怎么解释呢? “她把他搅得心神不宁。”约翰逊小姐认真地说,“当然,我这么说让我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忠诚但又有些嫉妒的老家伙。我不愿意看到他那么疲惫不堪、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应该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而不是整天陪着太太,还得为她那愚蠢的恐惧操心!如果来到这么偏远的地方让她觉得紧张,那她就应该留在美国。对于这种到了一个地方却什么都不做,只会发牢骚的人,我实在是无法忍受!” 接着,也许是担心自己说得太多,可能会让我误会她的本意,她又继续说道:“当然了,我很喜欢她,她是个很可爱的人。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散发出巨大的魅力。” 然后这个话题就戛然而止了。 我心里暗想,事情总是这样的。无论在哪儿,只要把女人们关在一起,她们彼此之间就一定会产生嫉恨。很显然,约翰逊小姐并不喜欢她老板的太太(这也许是很自然的事情),而除非我完全搞错了,我觉得莫卡多太太对莱德纳太太简直就是痛恨。 另一个不喜欢莱德纳太太的人是希拉·莱利。她来过挖掘场两次,一次是坐车来的,另一次是和一个年轻男子一起骑马来的——当然,是分骑两匹马。在我心底有种隐约的感觉,她有点儿喜欢那个沉默寡言的美国小伙子埃莫特。当他在挖掘场值班的时候,她就会停下来和他说话,而且我觉得,埃莫特也有点儿喜欢她。 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莱德纳太太谈起了这件事,我觉得她有点儿考虑不周。 “莱利家的女孩儿还在追大卫呢。”她微笑着说道,“可怜的大卫,她追你都追到挖掘场去了。这些女孩儿多可笑啊!” 埃莫特先生没有答话,但是他黝黑的面孔有些泛红。他抬起眼睛,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和她对视,那目光直率、坚定,带着一股挑战的意味。 她淡淡一笑,扭头看向了别处。 我听见拉维尼神父在嘟囔什么。当我问他“你说什么?”的时候,他只是摇摇头,并没有重复之前所说的话。 那天下午,科尔曼先生跟我说:“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我不怎么喜欢莱德纳太太。每次我一开口说话她就呵斥我。但是现在我已经比较了解她了。说到亲切待人,她算是我所见过的女人当中数一数二的。有时候你会不知不觉地把你遇到的所有困难都讲给她听,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已经讲到哪儿去了。我知道,她跟希拉·莱利不对付,但希拉也有几次对她特别粗鲁。那是希拉最大的问题,她一点儿礼貌都不懂,而且脾气还很大!” 这一点我绝对相信。莱利医生把她宠坏了。 “当然,作为这个地方唯一的年轻女性,她难免会有点儿唯我独尊,但就算这样也用不着像对待老姑婆那样对莱德纳太太讲话啊。莱德纳太太虽然不如她年轻,却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人。就像个打着灯笼从沼泽地里面走出来的仙女一样,能把你的魂儿勾走。”他带着几分痛苦补充说,“你不会觉得希拉有这种本事,她就会骂人。” 我只能记起两件可能有些意义的事情。 一件是有一次我去实验室取一些丙酮,想洗掉修补陶器的时候粘在手指上的胶。我看见莫卡多先生坐在角落里,头枕在胳膊上,我想他可能是睡着了。我找到我要的瓶子之后,就拿上它出了屋。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那天晚上莫卡多太太把我拦住了。 “是你从实验室拿了一瓶丙酮吗?” “是啊,”我说,“我拿了。” “你明明知道总是有一小瓶放在文物室的。” 她说话的时候怒气冲冲的。 “那儿有吗?我不知道啊。” “我想你肯定知道!你就是想到各处暗中监视,我知道医院里的护士都是什么样子的。” 我瞪着她。 “莫卡多太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严正地说道,“但我能确定我没有暗中监视任何人。” “啊,没有!你当然没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吗?” 说真的,那一刻我觉得她肯定是喝醉了。因此我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开了。但我还是觉得这件事非常奇怪。 另一件就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了。我想试着用一片面包把一只小野狗引过来,但它就像所有阿拉伯狗一样,很胆小,觉得我一定不怀好意,于是转身就跑。我一路跟着它,出了拱门,一直转过了营地的拐角。我跑得太急了,还没来得及看清就撞上了拉维尼神父和另一个男人,他们正站在那里。很快我就意识到,另外那个人正是那天莱德纳太太和我遇见的试图从窗户往里看的人。 我表示了歉意,拉维尼神父冲我微笑,然后跟那个人道了别,和我一起返回营地。 “你知道吗,”他说,“说起来我觉得很惭愧。我正在学习东方的语言,但是挖掘工地上没有一个人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你不觉得这实在是有点儿丢人吗?刚才我正试着用我学过的阿拉伯语和那个城里来的人交谈,看看我有没有进步,但还是不太成功。莱德纳说我的阿拉伯语太正式了。” 原来如此。但是我的脑中还是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居然还逗留在营地的周围,实在是太奇怪了。 那天夜里,我们受到了惊吓。 那应该是在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跟大多数护士一样,我睡觉很轻。当我的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我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 “护士小姐,护士小姐!” 是莱德纳太太的声音,又低又急。 我划着一根火柴,点亮了蜡烛。 她穿着一件蓝色长睡衣,站在我的门边,看上去被吓坏了。 “有人,有个人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我听见他在刮墙。” 我跳下床,来到她身边。 “不要紧,”我说,“有我在这儿呢,别害怕,亲爱的。” 她低声说:“去叫埃里克。” 我点点头,跑出去敲他的房门。没一会儿他就过来和我们在一起了。莱德纳太太坐在我的床上,大口喘着气。 “我听见了,”她说,“我听见他在刮墙。” “有人在文物室里?”莱德纳博士叫道。 他立刻跑了出去。有种想法在我心里一闪而过:这两个人的反应是多么不同啊。莱德纳太太的恐惧完完全全是关于她个人的,而莱德纳博士的心里却立刻想到了他那些珍贵的宝藏。 “文物室!”莱德纳太太喘着粗气,“对啊,我多傻啊!” 她站起身,把睡衣下摆围好,叫我和她一起过去。这时候她所有那些惊慌失措的恐惧表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来到文物室的时候,发现莱德纳博士和拉维尼神父在里面。后者也是听到了一些声响,所以准备起床来查看。他觉得他看见了文物室里有灯光。穿好拖鞋抓起手电耽误了他一点时间,等他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而且门也锁得好好的,就像平时夜里一样。 就在他确认什么东西都没丢的时候,莱德纳博士也来了。 没有什么别的需要知道的了。外面的拱门是锁好的,卫兵发誓没有人能够从外面进来,不过因为他们刚才睡得很熟,所以也不敢那么确定。我们没有找到任何有人闯入过的迹象,也没发现丢了什么东西。 很有可能吵醒莱德纳太太的声音就是拉维尼神父把盒子从架子上拿下来的声音,那时他正在检查文物室,看看一切是否安然无恙。 而另一方面,拉维尼神父自己非常肯定:第一,他听见了脚步声从他的窗前经过;第二,他看见有灯光在文物室里闪动,可能是支手电筒。 这件事在我的叙述中意义重大。正是由于这件事,才使得莱德纳太太在第二天向我吐露了隐衷。 第九章 莱德纳太太的故事 第九章 莱德纳太太的故事 我们刚刚吃完午餐,莱德纳太太照例回房间休息。我把她安顿上床,给她摆了好几个枕头和她想看的书。就在我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她把我叫住了。 “别走,护士小姐,我想跟你说一些事情。” 我重新回到房间里。 “把门关好。” 我照吩咐做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我能看出她正在为了什么事儿下决心,所以我不想打断她。很显然她非常犹豫不决。 最后,看起来她终于鼓足了勇气,下定了决心。她转过身,突然对我说:“坐下。” 我很安静地在桌边坐下。她有些紧张地开始说话:“你一定想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吧?” 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我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告诉你所有的事情!我必须找个人说,不然我会发疯的。” “好吧,”我说,“我真的觉得这样也好。毕竟一个人如果总是被蒙在鼓里,就很难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她不再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而是面对着我。 “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 “某个男人。”我说。 “也对,但我并不是指某个人,而是指某件事。” 我等着她说下去。 她说:“我害怕被人杀死。” 啊,原来是这样。我不能表现出特别的担忧,因为她的样子已经几乎要歇斯底里了。 “天哪,”我说,“这就是原因,对吗?” 然后她开始大笑起来。不停地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这样说真好笑!”她大口喘着气,“你竟然会这样说……” “好了,好了,”我说,“这样可不行啊。”我突然严厉起来,接着把她推进椅子里坐好,然后到脸盆架那里拿了一块凉水浸过的海绵,来为她擦洗额头和手腕。 “别再胡闹了,”我说,“冷静下来,理智一点,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这一招奏效了。最终她停了下来,坐起身,开始用正常的声音和我说话了。 “护士小姐,你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她说,“你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六岁的孩子。好吧,我马上就告诉你。” “这样就对了,”我说,“别着急,慢慢说。” 她开始不慌不忙地慢慢给我讲述。 “当我还是个二十岁的姑娘时,就跟一个在国务院工作的年轻人结婚了,那是在一九一八年。” “我知道,”我说,“莫卡多太太告诉过我,他在战争中阵亡了。” 可是莱德纳太太摇了摇头。 “那是她以为的,也可以说是大家以为的。而事实真相并不是这样。护士小姐,那时候的我是个满腔热血的女孩子,极其爱国,满脑子都是理想主义。就在结婚以后几个月,因为一件事先完全无法预料的事情,我意外发现我丈夫是个受雇于德国的间谍。我得知由他提供的情报直接导致了一艘美国运输舰的沉没和数百人的丧生。我不知道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办,但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做的。我的父亲在美国陆军部,我就直接去找他,把真相告诉了他。弗雷德里克确实是死在战争中的,但他是以间谍的身份在美国被处决的。” “哦,我的天哪!”我脱口而出道,“太可怕了!” “是啊,”她说,“是很可怕。其实他待人也很宽厚,很温和,一直以来都是,但我当时丝毫没有犹豫。也许是我做错了。” “这很难说,”我说,“我也完全不知道一个人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我告诉你的这些事国务院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过。表面上看,我丈夫是在前线打仗的时候阵亡的,而且作为一个战争遗孀,我也得到了很多的同情和眷顾。” 她的声音中带着痛苦,而我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有很多男人想和我结婚,但都被我拒绝了。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让我感觉无法再信任任何人。” “嗯,我能想象出那种感觉。” “后来,我又喜欢上一个年轻人,非常喜欢。我犹豫了。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是弗雷德里克寄来的,信上说如果我和别的男人结婚,他就会杀了我!” “弗雷德里克寄来的?你死去的丈夫?” “没错。当然,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自己疯了,或者是在做梦。后来我去找我父亲,他对我讲了实情。原来我丈夫根本就没有被处决,而是逃跑了。但即使这样,他最终还是难逃一劫。几星期以后,有一列火车失事,他当时就在车上,在遇难者当中找到了他的尸体。我父亲一直瞒着我他逃跑的事情,而且反正人已经死了,他觉得也就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了,直到我去找他的时候。 “但是那封信一出现,整件事情就有了全新的可能性。会不会实际上我的丈夫依然活着? “我父亲尽他所能调查了这件事。他声称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可以相信被当作弗雷德里克下葬的尸体就是弗雷德里克本人。只是由于当时尸体有一定程度的毁容,他也不敢说得太死。但他又郑重地重申了他的看法:弗雷德里克已经死了,而这封信只是一个既残忍又恶毒的恶作剧。 “同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不止一次,每次我和某个男人关系比较密切的时候就会收到一封恐吓信。” “是你丈夫的笔迹吗?” 她缓缓说道:“这个很难讲。我没有保留他以前的信件,因此只能通过记忆来判断。” “信上就没有提到什么事,或者一些特别的用词,能让你确定是他写的吗?” “没有。我们两个人之间确实有一些比如昵称之类的特别用词,只要这些在信中一出现,我就可以非常确信了。” “是啊,”我若有所思地说,“确实很奇怪。看这个情形不像是你丈夫写的。但是还有可能是其他什么人写的吗?” “有一种可能。弗雷德里克有一个弟弟叫威廉,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才不过十岁,最多不超过十二岁。他很崇拜弗雷德里克,而弗雷德里克也很疼爱他。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我也不知道。在我看来,既然他对他哥哥那么狂热地崇拜,在他长大以后就有可能把哥哥的死归咎于我。他一直以来都很嫉妒我,因此他也有可能会想出这个计划来惩罚我。” “完全有可能。”我说,“小孩子如果受到打击,就会记在心里,这是很令人吃惊的。” “我明白。这个孩子有可能会把他一生的时间都用来报复。” “请接着说下去。” “也没有太多可说的了。三年前我遇见了埃里克。我本来想着再也不结婚了,但埃里克让我改变了想法。一直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天,我都在等着下一封恐吓信。但是信没有来。于是我想,无论这个写信的人是谁,要么就是他死了,要么就是他觉得这种残忍的把戏已经玩儿腻了。结果,在我们结婚两天以后,我收到了这个。” 她拉过桌子上的一个小手提箱,打开锁,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递给我。 墨水已经有些退色了,字体向前倾斜,有点儿像是出自女性之手。 你没有听话。现在你跑不了了。你只能是弗雷德里克·博斯纳的妻子!你死定了。 “我很害怕,但是并不像以前那样害怕。和埃里克在一起让我觉得很安全。后来,又过了一个月,我收到了第二封信。” 我还没忘呢。我正在制订计划。你死定了。你为什么不听话? “你丈夫知道这些吗?” 莱德纳太太缓缓地回答:“他知道我受到了威胁。第二封信来的时候我把两封一起拿给他看了。他倾向于认为整件事就是个恶作剧。他还认为,可能是某个人想通过假装我的前夫还活着来敲诈我。” 她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下去。 “就在我接到第二封信之后没几天,我们差点儿因为煤气中毒送了命。有人在我们睡着以后进了房间,并且把煤气开关打开了。幸亏我及时醒过来并且闻到了煤气味儿。然后我就不知所措了。我告诉埃里克,这么多年来我是怎么一直被这件事情困扰的,而且我还告诉他我确信这个疯子——不管他是谁——是真的想要杀死我。我第一次觉得我真的相信写信的人就是弗雷德里克。在他彬彬有礼的样子背后总是藏着一点点冷酷无情。 “我想,埃里克依然不像我那样惊慌失措。他想去报警,我当然不同意。最后我们一致同意由我陪他来这里,到了夏天我也最好先不回美国,而是待在伦敦和巴黎。 “我们实施了我们的计划,所有事情都很顺利。我确信现在已经一切正常了。毕竟,我们已经和我们的敌人隔开半个地球了。 “然而,大概三个多星期以前,我收到了一封信,上面贴着伊拉克邮票。” 她递给我第三封信。 你以为你能逃脱。你错了。你不可能对我不忠却还好好地活着。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告诉你的。你死到临头了。 “接着,一周以前,是这个!就放在这张桌子上,甚至都没经过邮局。” 我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纸,上面只是潦草地写着一句话。 我已经到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你看见了吗?你明白了吗?他要杀了我。可能是弗雷德里克,也可能是小威廉,总之,他要杀了我。” 她的声音提高了,带着颤抖。我抓住她的手腕。 “好了,好了,”我警告她说,“你不能就此退缩,我们会陪着你的。你这里有什么提神的药吗?” 她冲脸盆架那里点点头。我去拿来,然后给她服了不小的剂量。 “这就好多了。”看着她的两颊又渐渐有了血色,我说。 “嗯,我现在好些了。但是护士小姐,你能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害怕了吗?当我看到那个男人向我的窗户里面张望,我就想:他来了……即使是你刚来的时候我也产生过怀疑,我想你也有可能是男扮女装的。” “亏你想得出!” “哦,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是你也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从医院来的护士,而是和他一伙儿的。” “可这绝对是胡说八道。” “是啊,也许吧。但是我已经方寸大乱了。” 突然之间我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我说:“你应该能够认出你的前夫,对吗?” 她慢吞吞地回答:“即使是这一点我也不能确定。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五年,我也有可能根本认不出他了。” 然后她哆嗦了一下。 “有一天晚上我看见那张脸了,但那是一张死人的脸。那天晚上有人轻轻敲我的窗户,一下接着一下。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张脸,一张死人的脸,它贴着窗户冲我咧着嘴笑,样子可怕极了。我不停地尖叫……可是最后他们说窗户外面什么都没有!” 我想起了莫卡多太太给我讲的故事。 “你不觉得,”我有些犹豫地说,“这些有可能都是你做梦梦见的吗?” “我确定不是。” 我可没有那么确定。这就是那种在特定情况下很可能会做的噩梦,而且醒来以后还让人觉得就像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一样。但是我从来不和病人争辩。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安抚莱德纳太太,告诉她如果有任何陌生人到这附近来,肯定会被人发现的。 我觉得在我离开的时候她已经踏实一些了。然后我去找莱德纳博士,告诉他我们之间的谈话。 “我很高兴她告诉你了,”他只是简单地说道,“我都快担心死了。我敢肯定所有这些脸啊、敲窗户啊,这一类的事情完全都是她的想象,但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做才最好。你对这整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并不是很理解他说话的这种语气,但还是很快给了他答复。 “也有可能,”我说,“这些信只是个既残忍又恶毒的恶作剧。” “是啊,很有可能。但是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这些事情已经要把她逼疯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了。” 我也同样想不出。我曾经考虑过这件事可能牵扯到某个女人,因为那些信里带有一种女人的味道,而我心底浮现的是莫卡多太太的影子。 假如因为偶然的机会,她得知了莱德纳太太第一次婚姻的真相呢?她完全可能以恐吓后者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怨恨。 我并不想把这个想法告诉莱德纳博士,因为你很难预料别人会怎么理解你所说的话。 “好吧,”我充满乐观地说,“我们必须往最好的方面想,我觉得莱德纳太太只是把这些讲出来看上去就已经开心多了。所以你看,说出来总是有好处的。把事情都埋在心里就会让人烦躁不安。” “我真的特别高兴她都已经告诉你了,”他又重复道,“这是个好的迹象。这表明她喜欢你而且信任你。对于怎么做能对她最好,我是早就已经才枯智竭了。” 我特别想问问他,是否考虑过向当地的警方委婉地提一提这件事,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而事后回想起来,我很高兴我当时没有问。 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科尔曼先生第二天要去哈沙尼取工人的薪水,同时顺便把我们所有要寄的信件带去,以便赶上航空邮件。 这些信写好之后都放在餐厅窗台上的一个木头盒子里。那天晚上,科尔曼先生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把它们拿出来,整理归类,并用橡皮筋分别捆好。 突然他叫了一声。 “怎么了?”我问。 他拿起一封信,冲我咧着嘴笑。 “这是我们迷人的路易丝写的,她脑子是真的有问题了。她信封上写的是法国,巴黎,四十二街的某人收,我觉得这样写是不对的,你说呢?你能把这个拿给她,帮我问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吗?她刚刚准备去睡觉。” 我从他手里接过信,跑去莱德纳太太的房间。她马上把地址改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莱德纳太太的笔迹,因为看起来相当眼熟,我就开始不时地琢磨以前到底在哪儿见过。 结果直到半夜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来。 除了字体有些大和散乱之外,这个笔迹和匿名信上的极其相似。 一些新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 有没有可能是莱德纳太太自己写了那些匿名信呢? 而莱德纳博士对事实真相有所怀疑吗? 第十章 星期六下午 第十章 星期六下午 莱德纳太太是在星期五给我讲述她的故事的。 到了星期六早上,我感觉到气氛显得有些平淡,索然无味。 尤其是莱德纳太太,她对我的态度变得非常简慢,而且很明显在回避任何与我面对面说话的机会。不过,我对此并不感到吃惊,同样的事情我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女士们有时会出于一时的信任感对她们的护士讲很多隐私,然而事后又会觉得很不自在,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讲过。这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我非常小心谨慎,不以任何方式暗示或者提醒她昨天曾经告诉我的事情。同时尽可能使我们的谈话局限于就事论事的范畴。 科尔曼先生一早就把信装在背包里,开着那辆旅行车动身前往哈沙尼了。他顺便还要为考古队的其他人办几件事情。今天是工人们的发薪日,他还得去银行取一些小面值的硬币。所有这些事情要花费很长时间,估计要到下午才能办完回来。我有点儿怀疑他会不会打算去和希拉·莱利共进午餐。 因为下午三点半开始发薪,所以到了发薪日的下午,挖掘场的工作也不会很繁重。 那个叫阿卜杜拉的小男孩负责的工作是清洗陶罐。他已经像平常一样,在院子中间摆好了干活儿的架势,而且也像平常一样,用鼻音哼着他奇怪的歌曲。莱德纳博士和埃莫特先生准备在科尔曼先生回来之前做一些陶器方面的工作,凯里先生则去了挖掘场。 莱德纳太太回房间休息,我照例安顿好她,因为还没有困意,我就拿了一本书回到自己的房间。当时是差一刻钟一点,之后的几个小时非常愉快地过去了。我读的那本书叫《疗养院里的命案》,的确是个让人兴奋不已的故事,但同时我也觉得作者对于疗养院里面的实际情形知道的并不多,至少我从来没见过像书中描写的那样的疗养院。我真的很想给作者写封信,帮他纠正一些书中的错误。 当我最终放下手头的书(凶手原来是那个红头发的客厅女仆,我可从来都没怀疑过她!)一看表,我大吃一惊,居然已经两点四十了。 我马上起床,整理好自己的工作服,出门来到院子里。 阿卜杜拉仍然一边刷洗陶罐一边哼着他沉闷的曲子。大卫·埃莫特站在他旁边整理那些已经刷好的,把有破损的放到一个箱子里等着以后修补。我向他们那边溜达过去,正在这时,莱德纳博士从通往屋顶的楼梯上走下来了。 “今天下午还不错,”他兴致勃勃地说,“我把那上边稍微清理了一下,路易丝肯定会高兴的,她最近抱怨说那上边都快没有下脚的地方了,我要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他走到妻子的房前,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 我猜他进去了大约有一分半钟,当他再次走出来的时候,我恰好在看着那扇门。这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一样。他进去的时候是一个生气勃勃、兴致高昂的人,但是出来时却像一个步履蹒跚的醉汉,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恍惚神情。 “护士小姐……”他用奇怪而沙哑的声音叫我,“护士小姐……” 我立即看出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便马上跑过去。他看上去很糟糕,面色灰暗,不停地抽搐,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一样。 “我太太……”他说,“我太太她……哦,我的天啊……” 我从他身边挤过去进屋一看,不由得也屏住了呼吸。 莱德纳太太蜷成一团倒在床边,样子十分可怕。 我弯下腰去看她。她无疑已经死了,而且至少已经死了一个小时之久。死因极其明显,是由于前额靠近右太阳穴的地方受到了致命一击。她肯定是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床边时被人打倒在地的。 我尽可能不去搬动她。 我环顾了一下房间,想看看有没有可能发现什么线索,但看上去没有什么东西被动过。窗户都关着并且闩好了,屋里也没有凶手可以藏身的地方。很显然,凶手早就已经离开了。 我走出房间,关好身后的门。 莱德纳博士现在已经完全崩溃了。大卫·埃莫特陪在他身边,他把苍白的脸转向我,充满询问的神情。 我低声用几句话告诉了他发生的事情。 和我平时所感觉到的一样,他是那种你在困境中最可以依赖的人。听了我的话他非常沉着冷静。他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表示。 他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道:“我想我们必须尽快通知警察。比尔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我们现在拿莱德纳怎么办?” “帮我扶他回房间。” 他点点头。 “我觉得最好把这扇门先锁上。”他说。 他用钥匙锁好莱德纳太太的房门,然后拔出钥匙,把它交给了我。 “护士小姐,我想最好由你来保管它。现在来吧。” 我们一起把莱德纳博士抬进他的房间,把他放在床上。埃莫特先生出去想找一些白兰地,回来的时候带来了约翰逊小姐。 她的面容憔悴,忧心忡忡,但是很镇静,而且一如既往地能干。我觉得把莱德纳博士留给她照顾可以很放心。 我匆匆忙忙回到院子里,那辆旅行车正好由拱门进来。我觉得大家此时看见比尔都会觉得有些反感。他跳下车,脸色红润,兴高采烈地用他熟悉的声音喊着:“哈罗,哈罗,哈罗,我把钱取回来啦!”然后又继续开心地说,“路上没有遇到抢劫啊——” 他突然停了下来。“呃,出什么事儿了是吗?你们大家伙儿都怎么了?看上去就像你们的金丝雀被猫吃了似的。” 埃莫特先生简短地说:“莱德纳太太死了,被人杀死了。” “什么?”比尔那张欢快的脸很滑稽地变了样。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我们。“莱德纳妈妈死了?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死了?”这是一声尖锐的叫喊。我转过身,看见莫卡多太太站在我身后。“你刚才说莱德纳太太被人杀死了?” “是的,”我说,“被人杀死了。” “不!”她倒抽了一口气说,“不会的!我不相信!也许她是自杀的。” “自杀的人是不会敲自己脑袋的,”我冷冷地说,“这肯定是谋杀,莫卡多太太。” 她一屁股坐在一个倒过来的货物箱上。 “噢,这太可怕了,太恐怖了……”她说。 当然,这是件可怕的事情,并不需要由她来告诉我们。而我想她的这一丝懊悔之情也许是出于平时总是对死者满怀敌意、恶语中伤的缘故吧。 过了片刻,她有些气喘吁吁地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埃莫特先生以他惯有的安静方式负起了责任。 “比尔,你最好再去一趟哈沙尼,越快越好。我不太了解正规的程序,我认为最好能够找到梅特兰上尉,他是这里警察局的头儿。另外,先把莱利医生叫来,他知道应该怎么办。” 科尔曼先生点点头。所有的那些滑稽搞笑都从他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吓坏了的年轻人,二话没说,跳上旅行车便开走了。 埃莫特先生有些不确定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四处搜索一下。”然后提高嗓门叫道,“易卜拉欣!” “来啦。” 一个男仆跑过来。埃莫特先生用阿拉伯语和他讲话,他们之间的谈话非常热烈,那个男仆看起来像是在断然地否认什么事情。 最后埃莫特先生迷惑不解地说道:“他说今天下午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没有陌生人来过。我猜那个人肯定是趁他们没看见的时候偷偷溜进来的。” “当然是这样,”莫卡多太太说,“他肯定是趁这些仆人没注意的时候溜进来的。” “没错。”埃莫特先生说。 他的话音中带有一些犹疑,我好奇地看着他。 他又转过身去和那个洗陶罐的男孩阿卜杜拉说话,问了他一个问题。 那个男孩激动地回答了他,说得很详细。 这一来埃莫特先生似乎更加困惑,眉头锁得更紧了。 “我不明白,”他小声嘟囔着,“一点儿都不明白。” 但是他没有告诉我他不明白的是什么。 第十一章 怪事 第十一章 怪事 我坚持尽可能只讲述这次事件中我亲身经历的部分,因此我不再赘述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中发生的事情。梅特兰上尉、他带来的警察,以及莱利医生先后来到考古队的营地,到处都乱哄哄的,警察询问了很多问题,我想,这都是些例行公事。 在我看来,我们开始讨论一些实质性的问题是从大约五点钟莱利医生叫我和他一起去办公室开始的。他关好门,坐在莱德纳博士的椅子上,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然后轻快地对我说:“来吧,护士小姐,我们来好好讨论一下吧。这里有些事情实在是很奇怪。” 我整理了一下袖口,用探询的眼光看着他。 他掏出一个记事本。 “这是我想弄清楚的。莱德纳博士发现他妻子尸体的确切时间是几点?” “应该说是正好在差一刻钟三点的时候。”我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我起床的时候看了一眼表,那个时候是两点四十。” “让我看看你的手表。” 我把表从手腕上退下来递给他。 “真是了不起的女人,一分钟都不差。很好,这一点就可以确定下来了。那么你觉得她死了有多久呢?” “哦,天哪,医生,”我说,“我可不想发表看法。” “不要那么固守着你的职业本分啦,我就是想看看你估计的时间和我估计的一致不一致。” “好吧,我想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应该已经死了至少一个小时了。” “正是如此。我四点半的时候检查了尸体,倾向于把死亡时间推定在一点一刻到一点四十五分之间。我们不妨先猜测是在一点半吧,这已经很接近了。” 他停下来,一边思考一边用手指敲着桌子。 “太奇怪了,这件事。”他说,“你能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吗?你说你那时正在休息,你没有听到什么吗?” “您说在一点半的时候?没听到啊,医生。无论是在一点半还是在其他时间,我都没听到任何声响。从差一刻钟一点一直到两点四十我都是躺在床上,除了那个阿拉伯男孩又低沉又单调的歌声,以及偶尔埃莫特先生冲着屋顶上的莱德纳博士喊几句话之外,我什么都没听到。” “阿拉伯男孩……嗯。” 他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门开了,莱德纳博士和梅特兰上尉走了进来。梅特兰上尉是一个挑剔的小个子男人,有一双精明的灰色眼睛。 莱利医生站起身,把莱德纳博士推到他的椅子上坐好。 “请坐,先生。我很高兴你能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这件事里有些地方非常奇怪。” 莱德纳博士低着头。 “我知道,”他看着我说道,“我妻子向莱瑟兰护士吐露了实情。在这个时候我们就不能再隐瞒任何事情了,所以,护士小姐,请你告诉梅特兰上尉和莱利医生昨天我妻子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于是我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尽可能一字不落地告诉了他们。 听我说的时候梅特兰上尉偶尔会发出一声惊呼。当我讲完以后他转向莱德纳博士。 “这些都是真的吗,莱德纳,嗯?” “莱瑟兰护士告诉你们的句句属实。” “多么离奇的故事啊!”莱利医生说,“你能把这些信拿出来吗?” “我毫不怀疑你们会在我妻子的个人物品中找到的。” “她是从她桌子上的一个小手提箱里拿出来的。”我说。 “所以它们很可能还在那儿。” 他转向梅特兰上尉,他一向温和的脸庞此时变得冷峻而坚毅。 “用不着对这件事再遮遮掩掩的了,梅特兰上尉。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抓到这个男人,让他受到应有的惩处。” “你相信这实际上就是她前夫干的?”我问。 “你不这么想吗,护士小姐?”梅特兰上尉反问道。 “嗯,我觉得这里还有可疑的地方。”我犹豫着说道。 “无论如何,”莱德纳博士说,“这个男人是个杀人犯,而且我认为他还是个很危险的疯子。必须找到他,梅特兰上尉,必须找到。我想应该不会很难的。” 莱利医生慢吞吞地说:“这可能比你想象中要难,对吗,梅特兰?” 梅特兰上尉用力揪着他的小胡子,没有回答。 突然我跳起身来。 “对不起,”我说,“也许有一件事我应该提一提。” 我向他们讲了那天我们遇到的那个试图向窗户里面窥探的伊拉克人的事,以及我如何在两天以前发现他仍在这附近徘徊,并且试图和拉维尼神父攀谈的全部经过。 “很好,”梅特兰上尉说,“我们会把这个记下来,这可以成为警方追查的一条线索。这个男人可能和这个案子有些牵连。” “也许他是被人收买了充当耳目呢,”我提议道,“为了探听一下什么时候下手最方便。” 莱利医生焦躁地揉了揉鼻子。 “这才是难题所在,”他说,“假如正好有人在那附近呢,嗯?” 我有些困惑地盯着他。 梅特兰上尉转向莱德纳博士。 “我要你仔细听我说,莱德纳。我来回顾一下到目前为止我们所掌握的所有证据。午饭在十二点开始,十二点三十五分结束。饭后莱瑟兰护士陪着你太太回到房间,并把她舒舒服服地安顿好。你自己去了屋顶,并且一直在那儿待了两个小时,我说得对吗?” “是的。” “那段时间里你从屋顶上下来过吗?” “没有。” “有人上去找过你吗?” “有,埃莫特上去过好几次。他在我和下面那个清洗陶罐的男孩儿之间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你自己往院子里面看过吗?” “有一两次吧,都是因为有事要叫埃莫特。” “每次你往下看的时候,那个男孩都是坐在院子中间清洗陶罐,是吗?” “是的。” “埃莫特和你待在一起而不在院子里,最长有过多久?” 莱德纳博士思索着。 “这个很难说,也许有十分钟吧。要是依我说也就是两三分钟,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当我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时候,对时间的概念并不是特别准。” 梅特兰上尉看了看莱利医生。后者点点头。“我们最好把这个弄清楚。”他说。他掏出一个小记事本,打开它。 “听着,莱德纳。我要给你念念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考古队的每个成员究竟都在做些什么。” “但是显然——” “等等,你马上就会知道我想说明什么。首先是莫卡多夫妇,莫卡多先生说他在实验室工作,莫卡多太太说她在自己房间里洗头。约翰逊小姐说她在客厅里拓印圆筒印章上的刻痕。莱特尔先生说他在暗房里洗相片。拉维尼神父说他在卧室里工作。剩下的两个人,凯里和科尔曼,前者去了挖掘场,而后者在哈沙尼。这就是考古队所有成员的情况。接下来看看仆人们。厨师,就是你那个印度小伙子,他就坐在拱门的外面,一边和卫兵聊着天,一边在给鸡拔毛。易卜拉欣和曼苏尔,那两个男仆,在一点一刻的时候过去和他们一起聊天。他们在那儿有说有笑地一直待到两点半,而那个时候你太太已经死了。” 莱德纳博士倾身向前。 “你把我说糊涂了。我没明白你想暗示什么?” “除了通向院子的门之外,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进入你太太的房间吗?” “没有。有两扇窗户,但是都装着很结实的护栏,况且,我觉得窗户也都是关好的。” 他询问似的看着我。 “窗户是关着的,而且从里面闩上了。”我立刻说道。 “而且不管怎么说,”梅特兰上尉说,“就算窗户是开着的,也不可能有人从那儿进出房间。我手下的人和我本人都已经确认过这一点。其他所有开向外面的窗户也都是一样的,都装着铁护栏,所有护栏也都完好无损。要想进入你太太的房间,这个陌生人必须经过拱门进入院子。但是卫兵、厨师和男仆都异口同声地向我们保证,绝对没有任何人进来过。” 莱德纳博士一跃而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想说什么?” “冷静一下,老兄,”莱利医生平静地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打击,但你必须面对。凶手既然不是从外面进来的,那他只能是从里面来的。看样子,莱德纳太太一定是被你考古队里的某个人杀死的。” 第十二章 “我不相信……” 第十二章 “我不相信……” “不,不可能!” 莱德纳博士跳起来,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莱利,你说的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我们之中的一个人?为什么啊?考古队里的每个人都是忠于路易丝的!” 莱利医生的嘴角向下撇了撇,显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在这种情况下他很难再说什么,但是如果说一个人的沉默可以是意味深长的,那么他此刻的沉默正是这样。 “根本不可能,”莱德纳博士反复地说,“他们所有人都忠于她,路易丝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魅力,每个人都能感受到。” 莱利医生咳嗽了一声。 “抱歉,莱德纳,但这毕竟只是你的想法。如果考古队里的某些成员并不喜欢你太太,他们是肯定不会到处宣扬,让你知道的。” 莱德纳博士看上去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没错,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尽管如此,莱利,我还是认为你搞错了。我确信每个人都很喜欢路易丝。” 沉默了片刻后他突然大声说道:“你们这种想法很无耻,坦白地讲,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但你不能够回避——呃——事实。”梅特兰上尉说。 “事实?什么事实?一个印度厨子和几个阿拉伯男仆说的谎言?你和我一样了解这些人,莱利,还有你,梅特兰。对他们来说,实话实说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只是出于礼貌,说你想要他们说的话。” “在这个案子里,”莱利医生干巴巴地说,“他们所说的可是我们不想让他们说的。而且,我对你们这一大群人的习惯也相当了解,大门外面那个地方类似社交俱乐部,每次下午我到这边来,总是会发现你们的仆人十有八九都在那里。对他们来说,去那儿是很自然的事情。” “就算是这样,我依然认为你想象的成分太多了。为什么这个男人,这个杀人恶魔就不可能在更早一点儿的时候进来,藏在什么地方呢?” “我同意,这并非完全不可能。”莱利医生冷静地说,“我们来假设,一个陌生人确实通过某种方法在没被人看到的情况下进来了。他不得不藏起来,直到时机适当(他当然不可能藏在莱德纳太太的房间里,那儿没有任何可以隐蔽的地方),然后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走进她的房间,再走出来。别忘了,埃莫特和那个男孩大部分时间都在院子里。” “那个男孩,我都快忘了那个男孩了。”莱德纳博士说,“一个聪明的小家伙。但是,梅特兰,他肯定应该看到凶手走进我妻子的房间了呀!” “这个我们已经弄清楚了。这个男孩整个下午都在那儿清洗陶罐,只除了一小会儿。大概是在一点半左右吧,埃莫特也没法儿说得更精确了,他上到屋顶和你在一起待了十分钟,我说得对吗?” “是的,我也没法儿告诉你确切的时间,但肯定就是在那前后。” “很好。就在这十分钟里,那个男孩抓住机会偷了个懒,走出去和门外面那些人聊了会儿天。当埃莫特下来的时候发现男孩不在,就很生气地把他叫回来,责问他把手头的工作放下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你太太一定就是在这十分钟里被人杀死的。” 莱德纳博士呻吟了一声,坐下去,双手掩面。 莱利医生接过了话头,语气波澜不惊。 “这个时间正好可以和我的证据对得上,”他说,“我检查的时候她应该已经死了三个小时左右了。唯一的问题是——谁干的?” 接着是一阵沉默。莱德纳博士在椅子里坐起来,一只手搭在了额头上。 “莱利,我承认你们的推理很有说服力。”他平静地说,“毫无疑问,看起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自己人干的事’。但我还是确信这里面一定有哪儿出了差错。看似合情合理,但其中必有瑕疵。首先,你们假定的是发生了一件令人惊异的巧合。” “真奇怪你会用‘巧合’这个词。”莱利医生说。 莱德纳博士没有理会,继续说下去:“我妻子收到了恐吓信,她因此有理由害怕某个人,接着她就被杀死了。然而你们却想让我相信她不是被写恐吓信的人杀死的,而是被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我认为这是非常荒谬可笑的。” “没错,看起来是的。”莱利医生沉思着说。接着,他看着梅特兰上尉。“巧合,嗯?你怎么看,梅特兰?你赞同这种想法吗?我们要跟莱德纳提出来吗?” 梅特兰上尉点点头。 “说吧。”他简短地说。 “你听说过一个叫赫尔克里·波洛的人吗,莱德纳?” 莱德纳博士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是的,我想我听过这个名字。”他茫然地说,“我有一次听一位范·奥尔丁先生提起过,对他评价非常高。他是个私人侦探,对吗?” “就是这个人。” “但他应该是住在伦敦的,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 “没错,他是住在伦敦,”莱利医生说,“但这正是巧合所在。他现在不在伦敦,而是在叙利亚。而且实际上他要去巴格达,明天就会路过哈沙尼。” “谁告诉你的?” “法国领事让·布阿告诉我的。昨晚我们在一起吃饭,席间说起了他。听说他刚刚在叙利亚化解了一桩军事丑闻。他正准备途经这里去巴格达,然后返回叙利亚,从那里回伦敦。你说这算不算个巧合?” 莱德纳博士犹豫了一下,满怀歉意地看着梅特兰上尉。 “你怎么想,梅特兰上尉?” “当然会欢迎他与我们合作了。”梅特兰上尉毫不迟疑地说,“我手下的人对于搜索郊野、调查阿拉伯人的世仇之类的事情都很在行,但是坦率地说,莱德纳,你太太的这件事在我看来并非我们所擅长的。整件事情看起来非常不对劲儿,我倒更愿意让这个人来看看这桩案子。”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请这个叫波洛的人来帮助我们?”莱德纳博士说,“假如他拒绝了呢?” “他不会拒绝的。”莱利医生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自己也是个专业人士。如果遇到一个真正的疑难病例,比如说脑脊膜炎,而我又被邀请去会诊,我肯定不会拒绝。现在我们遇到的可不是一桩普通的案子,莱德纳。” “当然不是。”莱德纳博士说。他的嘴唇因为痛苦而抽动着。“那么莱利,你愿意代表我去和这个赫尔克里·波洛谈谈吗?” “我愿意。” 莱德纳博士用手势表示了感谢。 “即使到现在,”他缓缓地说,“我还是无法相信路易丝真的死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 “哦!莱德纳博士,”我叫出声来,“我……我说不出来我现在有多难过。我太不尽职了。我的任务就是照看莱德纳太太,让她免受伤害啊。” 莱德纳博士严肃地摇了摇头。 “不,不,护士小姐,你不需要有任何自责。”他慢慢地说道,“应该自责的人是我,愿上帝宽恕我……是因为我不相信,一直以来都不相信……我从来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危险……” 他站起身,脸还在抽动。 “是我使她走上了绝路……是的,是我使她走上了绝路,因为我不相信她——” 他步履蹒跚地走出房间。 莱利医生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也难辞其咎,”他说,“我以为那个漂亮的女人只是想逗逗他,考验考验他的承受能力。” “我也没有特别认真地看待这件事。”我坦承道。 “我们三个人都错了。”莱利医生严肃地说。 “看来是这样的。”梅特兰上尉说。 第十三章 赫尔克里·波洛初来乍到 第十三章 赫尔克里·波洛初来乍到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眼看见赫尔克里·波洛时的感觉。当然,后来我渐渐地习惯他了,不过一开始真的让我大吃一惊,而且我相信任何其他人也都会有同样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也许有点儿像歇洛克·福尔摩斯,高高瘦瘦,配一张聪明机敏的脸。当然,我知道他是个外国人,只是我的确没想到他长得这么像个外国人,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会不由得想笑。他就像是一个从舞台上或者图画中走下来的人物。他的身高不会超过五英尺五英寸。在我看来,他就是个怪模怪样、胖胖的小个子男人,年纪已经相当大了,留着很长的八字胡,还有个像鸡蛋一样的脑袋,活像一个滑稽剧里的理发师! 而这就是那个要帮助我们找出杀害了莱德纳太太的人! 我猜肯定是我多少表现出了一些厌恶之情,因为他几乎立刻就找上我,眼里闪着奇怪的光对我说:“你不喜欢我,护士小姐?记住,布丁好不好吃,只有吃的时候才知道。” 我觉得他想说的意思是:口说无凭,事实为证。 其实这个说法无比正确,但我可不敢说自己对他抱有多大的信心! 星期日午饭后不久,莱利医生就用自己的车把他带来了,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我们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 我们在餐厅集合,所有人都围着桌子坐好。波洛先生坐在桌首,一边是莱德纳博士,另一边是莱利医生。 我们都到齐了以后,莱德纳博士清了清嗓子,用他温和并略带犹豫的声音开始说话。 “我敢担保你们肯定都听说过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的大名。他今天正好路过哈沙尼,承蒙好意,他同意暂时中断旅途来帮助我们。我相信,伊拉克警方和梅特兰上尉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但是这个案子中有些情况——”他挣扎着,向莱利医生投去了恳求的一瞥,“看起来我们遇到了一些困难……” “并不都是些一眼了然的事 ,不是吗?”坐在桌首的小个子男人说道。哎呀,他居然连英语都说不好! “哦,一定要抓住他!”莫卡多太太叫道,“要是让他跑了,我们可受不了。” 我注意到那个小个子外国人用品评的眼光打量着她。 “他?他是指谁,夫人?”他问道。 “哎呀,当然是指凶手啊。” “啊,凶手。”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说话的样子就好像凶手是谁根本就不重要似的。 我们都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他的目光从我们所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我想,”他说,“你们当中很可能没有任何一位曾经遇到过谋杀案这样的事情吧?” 可以听到很多人都低声表示赞同。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 “因此,很显然你们丝毫不明白现在的处境。会有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没错,而且还可能会有很多。首当其冲的就是嫌疑。” “嫌疑?” 说话的是约翰逊小姐。波洛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感觉那目光中有种赞许。看起来他似乎在想:“这儿有一个很理智并且有头脑的人!” “是的,小姐,”他说,“嫌疑!或者让我们说得直截了当一些吧:你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有嫌疑。厨师,男仆,厨房里打杂儿的,洗罐子的男孩,当然,还包括考古队的所有成员。” 莫卡多太太跳起来,脸在不停地抽搐。 “太放肆了!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你的话令人作呕,简直无法忍受!莱德纳博士,你总不能就坐在那儿,让这个人——啊,放任这个人——” 莱德纳博士疲惫不堪地说:“玛丽,请你冷静些。” 莫卡多先生也站起来了,他的手在颤抖,眼睛布满血丝。 “我同意。这种说法简直是耸人听闻,是对我们的侮辱——” “不,不,”波洛先生说,“我无意侮辱你们。我只是想请你们所有人都面对现实。在一所发生了谋杀案的房子里,每个住在里面的人都有一定程度的嫌疑。我问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凶手是从外面进来的呢?” 莫卡多太太叫道:“他当然是从外面进来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啊——”然后她停止了叫喊,转而慢慢说道,“其他任何推断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毫无疑问,你说得完全正确,太太,”波洛深鞠一躬说道,“我只是在向你们解释这件事情应该如何着手处理。首先我要让自己确信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是无辜的,然后我才会去别处寻找凶手。” “那样会不会就有点儿晚了呢?”拉维尼神父温文尔雅地问道。 “我的神父啊,乌龟最后是会超过兔子的。” 拉维尼神父耸了耸肩。 “我们悉听尊便,”他无可奈何地说,“希望你能够尽快确认我们在这件可怕的事情中是无辜的。” “我会尽快的。把眼前的形势跟你们讲明是我的责任,这样也许你们就不会对我可能不得不问到的一些无礼问题感到愤怒了。那么,我的神父,神职人员可不可以先作个表率呢?” “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拉维尼神父严肃地说。 “这是你第一次到这里来吗?” “是的。”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差不多整整三周以前。应该是在二月二十七号。” “从哪儿?” “迦太基的布朗神父修会。” “谢谢你,我的神父。你来这里之前认识莱德纳太太吗?” “不认识,在这里遇到她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你能告诉我不幸发生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吗?”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翻译一些楔形文字的碑文。” 我注意到波洛的手边有一张整个营地的简图。 “你的房间是在西南角上,和另一面莱德纳太太遥相对应的那一间吗?” “是的。” “你是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 “午饭以后马上就回去了。我想应该是在十二点四十左右。” “你在房间里一直待到——几点?” “将近三点。我听到旅行车回来了,然后听到它又开走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走出来看看。” “你在房间的那段时间里从来没有离开过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 “那么你没有听到或者看到什么可能和悲剧有关的事情吗?” “没有。” “你的房间没有向院子里开的窗户吗?” “没有,两扇窗户都是对着外面的。” “你能够听到在院子里发生的事情吗?” “听到的不太多。我听见埃莫特先生经过我的房间到屋顶上去,一两次吧。” “你能记得是在什么时间吗?” “恐怕记不清。你知道,我当时正全神贯注于我的工作。” 停顿了一下,波洛继续问道:“你能够提供任何对我们了解案情有所帮助的线索吗?比如,在谋杀发生之前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事情?” 拉维尼神父看上去有些不安。他略带疑问地看了莱德纳博士一眼。 “先生,这个问题有点儿难,”他严肃地说,“既然你问了,我就得直言相告。在我看来,莱德纳太太显然是在害怕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毫无疑问,她对于陌生人感到很紧张,我认为她的这种紧张情绪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她并不信任我。” 波洛清了清嗓子,看了一下手里拿的记事本。“据我了解,两天以前的夜里,这里发生了一次盗窃,还引起了恐慌。” 拉维尼神父给了肯定的答复,然后又讲述了一遍他那天晚上的故事,包括看见文物室里面的灯光以及后来一无所获的检查。 “你相信在那个时候有个陌生人未经许可就擅自闯入了营地,对吗?”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拉维尼神父坦率地说,“毕竟什么东西也没丢,也没有被弄坏。也可能只是某个仆人——” “或者是考古队里的某个人?” “或者是考古队里的某个人。但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人没有理由不站出来澄清事实啊。” “但也同样有可能就是一个从外面进来的陌生人。” “我想是的。” “假定一个陌生人确实进到了这里,他能够在接下来的一整天,直到第三天的下午之前都把自己成功地隐藏起来吗?” 他的问题一半是问拉维尼神父,一半是问莱德纳博士的。那两个人都在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 “我认为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后莱德纳博士带着几分勉强说道,“我看不出他可能躲在哪儿。你呢,拉维尼神父?” “不,不,我也想不出来。” 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太情愿撇开这种想法。 波洛转向约翰逊小姐。 “那么你呢,小姐?你认为这个假设可行吗?” 想了一下之后,约翰逊小姐摇了摇头。 “不,”她说,“我觉得不可能。他能藏在哪儿呢?所有的卧室都有人住,而且里面的家具很少。暗房、绘图室和实验室在第二天也都有人用,所有的房间都是这样。没有橱柜,也没有可供藏身的角落。不过,如果和仆人们串通好了的话——” “那是有可能的,但未必真是这样。”波洛说。 他再一次转向拉维尼神父。 “还有另一个问题。前几天,莱瑟兰护士发现你在外面和一个男人说话。之前她就曾经看到过同一个人在外面,试图向一扇窗户里面偷窥。看起来这个人很像是有意在这附近闲逛的。” “当然,这也有可能。”拉维尼神父思索着说。 “是你先和这个人说话的,还是他先和你说话?” 拉维尼神父想了一下。 “我相信——没错,我确定,他先和我说的话。” “他说了些什么?” 拉维尼神父在努力地回想。 “我记得,他大概问了我这儿是不是就是美国考古队的营地?还说了一些关于美国人雇用了很多工人进行挖掘工作之类的话。说实话,我听不太懂他说什么,但是为了提高我的阿拉伯语水平,我还是努力地和他交谈。我想因为他是个城里人,也许会比那些挖掘场的工人更能听懂我说的话。” “你们还谈到其他什么事情了吗?” “在我印象里,我还说了哈沙尼是个大城市,然后我们一致同意巴格达更大。我想他还问我是亚美尼亚的还是叙利亚的天主教徒,都是这类的事情。” 波洛点点头。 “你能给我形容一下他的样子吗?” 拉维尼神父再一次皱着眉头想了想。 “他个子不高,”他最终说道,“体格很结实,是个特别明显的斗鸡眼,而且皮肤很白。” 波洛先生转向我。 “这跟你所要描述的样子一致吗?” “不完全一致,”我犹豫地说,“如果让我说,我觉得他个子不但不矮,还挺高的,皮肤很黑。在我印象中他身材修长,而且我也没有注意到他有斗鸡眼。” 波洛先生失望地耸了耸肩膀。 “事情总是这样的!如果你们是警察,就会很熟悉这种局面。让两个人去描述同一个人,永远都不会一致。所有的细节都是相互矛盾的。” “我非常确定他是斗鸡眼,”拉维尼神父说,“至于其他方面,莱瑟兰护士说得可能是对的。另外,我说他皮肤白,只是说他在伊拉克人当中算是白的,我想护士小姐可能会把那个称为黑吧。” “非常黑,”我坚持说,“是一种脏兮兮的暗黄色。” 我看见莱利医生咬着嘴唇,微微一笑。 波洛有点儿绝望了。 “先不说这个了!”他说,“这个陌生人在这附近游荡,可能很重要,也可能不重要。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找到他。现在我们要继续问下去。” 他犹豫了一下,对桌边一张张看着他的脸研究了一番,然后迅速地点点头,选中了莱特尔先生。 “来吧,我的朋友,”他说,“我们来听听你对昨天下午的印象吧。” 莱特尔先生那张粉扑扑、胖乎乎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我?”他说。 “是的,就是你。首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多大年龄了。” “卡尔·莱特尔,二十八岁。” “美国人,对吗?” “是的,我从芝加哥来。” “这是你的第一个考古季吗?” “是的,我负责摄影工作。” “啊,很好。昨天下午,你在做什么?” “嗯……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暗房里。” “大部分时间,嗯?” “是的,我先是洗了一些底片,然后又给一些东西拍了照。” “在外面吗?” “哦,不是,是在摄影室。” “暗房的门通到摄影室吗?” “是的。” “也就是说你一直没有走出过摄影室?” “没有。” “你有没有注意到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年轻人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他解释说,“我当时很忙。我听到车回来了。等我能够放下手头的事儿的时候我就出来了,想看看有没有我的邮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听说了发生的事情。” “那么你在摄影室开始工作是几点?” “十二点五十。” “你参加这支考古队之前认识莱德纳太太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 “不认识,先生。我在到这里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她。” “你能想起什么可以帮助我们的事情吗?任何小插曲,无论多小。” 卡尔·莱特尔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想我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先生。” “埃莫特先生呢?” 大卫·埃莫特用他温和愉悦的美国腔简明扼要地开口说话了。 “从差一刻钟一点到差一刻钟三点,我一直都在围着那些陶器转,监督那个叫阿卜杜拉的孩子清洗,把陶器分门别类,偶尔到屋顶去给莱德纳博士帮帮忙。” “你到屋顶去了几次?” “我想,四次吧。” “待了多长时间?” “一般是几分钟,不会再多了。但是有一次,大概在我开始工作半个多小时以后,我在上面待了差不多十分钟,我们主要是在讨论什么该留,什么该扔。” “那么就我所知,也正是那一次,你下来的时候发现那个男孩没在院子里,对吗?” “没错。我很生气地喊他,结果他从拱门外回来了。他是出去和其他人聊天了。” “那是他仅有的一次离开工作岗位吗?” “呃,还有一两次我让他送陶器到屋顶上去。” 波洛严肃地说:“其实几乎没必要问你,埃莫特先生——那段时间里你看到什么人进入或者离开莱德纳太太的房间了吗?” 埃莫特先生立刻作出回答。 “我一个人都没看见。在我工作的那两个小时里,甚至没有人从房间出来到院子里。” “那么在你看来,也就是一点半的时候,你和那个孩子都不在,院子里空无一人,对吗?” “跟这个时间不会相差很远。当然,我不敢说分毫不差。” 波洛转向莱利医生。 “医生,这和你估计的死亡时间一致吗?” “一致。”莱利医生说。 波洛先生轻抚着他卷曲的大胡子。 “我想我们可以推定,”他严肃地说,“莱德纳太太就是在那十分钟里被人杀死的。” 第十四章 我们中的一个? 第十四章 我们中的一个? 房间里一片静默,让人觉得有一波恐惧感在其中荡漾开来。 我想也正是在那时,我第一次相信莱利医生的推论是正确的。 我感觉到凶手就在房间里,和我们坐在一起聆听。他是我们中的一个…… 可能莫卡多太太也有同感,因为她突然尖声叫起来。 “我受不了了,”她呜咽着说,“我——这太可怕了。” “勇敢点儿,玛丽。”她丈夫说道。 他带着歉意看着我们。 “她太敏感了。她总是把什么都看得那么重。” “我……我是那么喜欢路易丝。”莫卡多太太一边啜泣一边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一些内心想法表露在了脸上,我突然发现波洛先生正在看着我,唇边挂着一丝微笑。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于是他又立刻继续他的询问。 “告诉我,太太,”他说,“昨天下午你是怎么过的?” “我在洗头。”莫卡多太太哽咽着说,“回想起来太可怕了,我对这件事情丝毫没有察觉。我一下午都很开心,很忙碌。” “你在你的房间里?” “是的。” “没有离开过?” “没有,直到我听见汽车回来了。然后我走出来才听说发生了什么。哦,简直太可怕了!” “你感到很吃惊吗?” 莫卡多太太停止了哭泣。她的眼睛愤怒地瞪着。 “波洛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想说——” “太太,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意思呢?你刚刚告诉我们你有多么喜欢路易丝,我想她也许会很信任你。” “哦,我明白了……没有,没有,亲爱的路易丝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任何事情,我是说,没有明确地告诉过我。当然,我能够看出来她很担心,很焦虑,而且也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就像是有人用手敲窗户之类的。” “我记得你说过这些都是她的想象。”我不能保持沉默了,于是插嘴道。 我很高兴地看到她顷刻之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同时我又一次意识到波洛先生饶有兴趣地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有条不紊地作出总结。 “总而言之,太太,你当时正在洗头,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那么你能够想起任何对我们有所帮助的事情吗?” 莫卡多太太不假思索地说:“没有,确实什么都没有。这绝对是最难破解的疑案。但是我想说,毫无疑问凶手是从外面进来的。嗯,这才是最合情合理的。” 波洛转向了她丈夫。 “你呢,先生,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莫卡多先生漫无目的地揪着胡子,有些紧张地开口。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他说,“但是有谁会想要伤害她呢?她那么温柔,那么体贴——”他摇着头,“杀死她的人肯定是个恶魔,没错,恶魔!” “那么你自己呢,先生,昨天下午你是怎么度过的?” “我?”他茫然地瞪着眼睛。 “你在实验室里,约瑟夫。”他妻子提醒他。 “啊,对呀,我在实验室。我就在实验室,做我日常的工作。” “你几点钟去的实验室?” 他又用无助和探询的眼光看着莫卡多太太。 “十二点五十,约瑟夫。” “啊,对,十二点五十。” “你出来到院子里去过吗?” “不,我想没有。”他思索着,“没有,我确定没有。” “你是什么时候听说悲剧发生的?” “我太太来告诉我的。太可怕了,令人震惊。我几乎不敢相信。即使是现在,我也很难相信这是真的。” 他突然战栗起来。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莫卡多太太迅速来到他的身边。 “好了,好了,约瑟夫,我们都有同感,但是我们绝不能就此垮掉。那样的话,对于可怜的莱德纳博士来说可就是雪上加霜了。” 我看见莱德纳博士的脸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猜想这种情绪激动的氛围对他而言也很难捱。他瞟了波洛一眼,仿佛是在恳求。波洛立即做出了回应。 “约翰逊小姐?”他说。 “恐怕我能告诉你的很少。”约翰逊小姐说。在听过了莫卡多太太尖锐刺耳的声音之后,再听到这种有教养的声音让人感觉平静多了。她继续说道:“我一直在客厅里干活儿,用黏土拓印一些圆筒印章。” “你也没有看到,或者注意到任何事情吗?” “没有。” 波洛迅速地扫了她一眼。和我一样,他也从她的回答中捕捉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犹豫。 “小姐,你很确定吗?你是不是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什么事情?” “不,其实也不是……” “我们可不可以这样讲,也许有什么东西你只是无意中用余光看到了,以至于你并不认为你看到了呢?” “没有,肯定没有。”她断然地回答。 “还有你听到的,啊,或者说,有一些你也不确定到底是否听到了的东西?” 约翰逊小姐短促地苦笑了一下。 “波洛先生,你追问得我太紧了。恐怕你是在鼓励我告诉你一些也许只是我想象中的事情。” “那么确实有一些——这么说吧,可能是你想象出来的事情?” 约翰逊小姐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在那天下午的某个时间,我以为我听到了一声很微弱的呼喊……我的意思是说,我敢说我确实听到了一声呼喊。客厅的所有窗户都是开着的,你可以听到在麦地里干活儿的人们发出的各种声音。但是你知道,我觉得我听到的就是莱德纳太太的声音,这让我非常难过。因为如果我当时跳起来跑去她的房间……唉,谁知道呢?也许我还来得及——” 莱利医生带着权威的口吻插话。 “好了,不要再有这种想法了,”他说,“毫无疑问,莱德纳太太——抱歉,莱德纳——几乎是在那个男人一进入房间就被打倒在地了,也正是那一下要了她的命,没有第二下。否则她就有时间大声呼喊求救了。” “但我仍然觉得我本来可能抓住凶手的。”约翰逊小姐说。 “那是在什么时候,小姐?”波洛问道,“在一点半左右吗?” “一定是在那前后,没错。”她想了一下说。 “这样时间就能吻合了,”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你没听到其他声音吗,比如开门或关门的声音?” 约翰逊小姐摇了摇头。 “没有,我不记得听到过任何类似的声音。” “我推测你是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么你是面向哪边呢?院子?文物室?门廊?还是外面的农田?” “我面向着院子。” “从你所在的位置能够看到那个男孩阿卜杜拉在清洗陶罐吗?” “哦,可以的,如果我抬头看的话。当然,我那时正专注于我手头的工作。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那上面。” “但是,如果有任何人从院子这边的窗前经过,你会注意到吗?” “哦,会的,这一点我几乎可以肯定。” “那么没有人经过吗?” “没有。” “不过如果有任何人,比如说,从院子中间走过,你有可能会注意到吗?” “我想可能不会,除非像我刚才说的,我碰巧抬起头来向窗外看。” “你没有注意到那个男孩阿卜杜拉放下手头的工作,出去和其他仆人们一起聊天?” “没有。” “十分钟,”波洛沉思着说,“那致命的十分钟。” 房间里一瞬间鸦雀无声。 约翰逊小姐突然抬起头说道:“你看,波洛先生,我想我可能在无意中误导了你。我又回想了一遍,现在我觉得从我所在的地方应该是不可能听到莱德纳太太房间里发出的任何叫声的。我们之间有文物室隔着,而且后来我听说她的窗户都是关好的。” “无论如何,不要再自责了,小姐,”波洛亲切地说,“这一点并没有那么重要。” “是的,当然没有那么重要,我明白。但是你看,它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我总觉得我应该能做些什么的。” “别自寻烦恼了,亲爱的安妮,”莱德纳博士动情地说,“你一定要理智一些。你听到的声音很可能是田里的一个阿拉伯人冲着远处的另一个人喊的。” 听着他亲切的声音,约翰逊小姐的脸有些泛红,我甚至看到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她把脸扭到一边,用比平时更低沉的声音说道:“也可能是吧。悲剧发生之后总是会这样,我们会想象出一些根本没有的事儿。” 波洛再次看了看他的记事本。 “我想你可能没有更多可说的吧,凯里先生?” 理查德·凯里用一种呆板的声音缓缓地说道:“恐怕我没法给你增加什么有用的信息了。我当时在挖掘场值班,这个消息还是别人到那儿去告诉我的呢。” “那么你也不知道,或者想不起来在谋杀发生之前的几天有什么能对我们有所帮助的事情,对吗?” “什么都没有。” “科尔曼先生呢?” “出事儿的时候我恰好不在。”科尔曼先生说,声音中带着一丝遗憾,“我昨天一早就去了哈沙尼,取钱给工人们发薪水。我回来的时候埃莫特告诉了我发生的事情,我就又开车回去找警察和莱利医生了。” “在那之前呢?” “好吧,先生,有些事儿弄得人还挺紧张的,不过你应该已经都知道了。文物室有过一场虚惊,在那之前还有过一两件,窗户上的手和脸之类的,你记得吧,先生?”他向莱德纳博士征询,博士点点头表示同意。“你看,我觉得你到最后会发现就是某个人从外面闯进来了,而且肯定是个狡猾的家伙。” 波洛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两分钟。 “你是英国人吗,科尔曼先生?”他最后问道。 “你说得没错,先生。彻头彻尾的英国人。不信你看看商标,货真价实。” “这是你的第一个考古季?” “完全正确。” “那么你是非常狂热地喜爱考古学了?” 用这种词来形容他,看上去让科尔曼先生显得有些尴尬。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偷眼看着莱德纳博士。 “当然啦——考古非常有意思,”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我并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他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波洛也没再继续刨根问底。 他若有所思地用铅笔尖敲着桌子,小心地把面前的墨水瓶摆正。 “看起来,”他说,“目前我们能够知道的也就是这么多了。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人想起刚才忘记说的事情,不要犹豫,马上来告诉我。现在,我想我最好跟莱德纳博士和莱利医生单独说几句话。” 这是一个散会的信号。我们纷纷站起身,鱼贯而出。然而当我走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或许,”波洛先生说,“我们可以请莱瑟兰护士暂且留步。我认为她的协助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宝贵的。” 于是我走回来,重新坐到了桌旁。 第十五章 波洛提出见解 第十五章 波洛提出见解 莱利医生从座位上站起身。当所有人都走出去以后,他小心地关好门。接着,他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波洛,然后把朝向院子的窗户也关上了。另一边的窗子已经关好了。于是他又重新走回桌边,坐到他的位子上。 “好!”波洛说,“现在没有人打扰,我们可以畅所欲言了。刚才我们已经听到了考古队成员们必须告诉我们的事。啊,护士小姐,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我有些脸红。不可否认,这个古怪的小个子男人眼光非常锐利。他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我猜也许是我所想的事情在脸上表现得过于明显了吧! “哦,其实也没什么——”我犹豫着说道。 “说吧,护士小姐,”莱利医生说,“别让我们的专家等着了。”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我匆忙说道,“只是我脑中闪过的一个想法。这么说吧,我觉得即使有人确实知道或者怀疑什么事情,或许也很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尤其是当着莱德纳博士的面。” 让我颇感惊讶的是,波洛先生居然用力地点着头表示赞同。 “真是一语中的啊,一点儿都没错。你所说的非常正确。但是我想说明一下,刚才我们这个小小的聚会,并不是毫无目的的。在英国,每逢赛马会的比赛开始之前,你们都会进行参赛马匹的游行,对不对?它们从看台前列队走过,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检视和评判它们。这就是我召集这个小聚会的目的。如果用赛马会来比喻的话,我就是想迅速地把可能的参赛选手都审视一遍。” 莱德纳博士情绪激动地喊道:“我绝对不相信我们考古队中的任何一个人会跟这起谋杀案有牵连!” 然后他转向我,以命令的口气说:“护士小姐,如果你现在能立刻把两天以前我太太和你都说了什么准确地告诉波洛先生,我会不胜感激的。” 在他如此强烈的要求下,我只能努力回忆,尽可能用当初莱德纳太太的原话讲述了我的故事。 当我讲完以后,波洛先生说:“很好,非常好。你的头脑既聪明又有条理,在这个案子里你会给我很大帮助的。” 他转向莱德纳博士。 “你有这些信吗?” “信都在这里,我想你首先就会想看看的。” 波洛从他手里接过信,一边读一边仔细地检查。我有点失望,因为他既没有在信上撒指纹粉,也没有用放大镜或者类似的东西查看。但我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年轻人了,因此他的方法可能会有些落伍。他看信的方法就跟其他人看信一样。 读完信之后,他把它们放下,清了清嗓子。 “现在,”他说,“我们来把已经知道的事实按顺序整理清楚。这些信里面的第一封,是你们在美国新婚不久之后你太太收到的。之前还有一些其他的信已经被她销毁了。接着就是第二封——收到那封信之后不久,你们两个险些因为煤气中毒丧了命。然后你们就来到国外,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没有再收到这样的信。但是在你们今年这个考古季开始的时候,这些信又出现了,确切地说,就是在过去的三周时间里。我说得对吗?” “完全正确。” “你太太因此显得惊慌失措,于是,在和莱利医生商量以后,你聘用了莱瑟兰护士到这里来陪伴她,从而减轻她的恐惧,是吗?” “是的。” “发生过一些小插曲,比如敲窗户的手,鬼魅一样的脸,还有文物室里的声音。所有这些你自己都没有亲眼看到过吗?” “没有。” “事实上除了莱德纳太太,没有其他人看到过吧?” “拉维尼神父看到过文物室里有亮光。” “是的,我没有忘记这一点。”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太太立过遗嘱吗?” “我想没有。” “为什么没有?” “在她看来没有必要。” “她不是个有钱人吗?” “当然是。她活着的时候有的是钱。她父亲以托管的形式留给她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只是她不能动用本金。如果有子女,那么她死后这些钱就交给他们,如果没有,就捐给匹兹镇博物馆。” 波洛若有所思地敲着桌子。 “那么我想,”他说,“我们可以排除掉这个案子的一种动机。你们看,这就是我首先要找的东西。谁会从死者的死亡中获益?在本案中是一家博物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假如莱德纳太太拥有一大笔财产却又没有立遗嘱,我想象这将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到底谁来继承这笔钱呢?你,还是她的前夫?但是这也会遇到难题,她的前夫必须先让自己复活,然后才能够申领这笔遗产。尽管我很难想象战后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那个死刑还会被要求执行,但他还是要冒着被逮捕的危险。不过现在这些猜测都已经没有必要了。就像我所说的,我首先要解决钱的问题,而下一步我通常会怀疑死者的丈夫或者妻子。在这个案子里,首先,已经证明昨天下午你从来没有靠近过你太太的房间;其次,你太太的死只会让你蒙受损失,而并不会让你得到什么;第三——” 他顿了一下。 “怎么?”莱德纳博士说。 “第三点,”波洛慢悠悠地说,“我想,只要看一看,我就能够感觉出两个人之间的那种真挚的爱。莱德纳博士,我相信你对你太太的爱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是这样吗?” 莱德纳博士的回答非常简单:“是的。” 波洛点点头。 “所以,”他说,“我们可以继续了。” “对!对!我们言归正传吧。”莱利医生有些不耐烦地说。 波洛带着责备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别那么急不可耐,我的朋友。在这样一桩案子里,对待每一个问题都要讲究条理和方法。实际上,这也是我调查每一个案件的习惯。在排除了一些可能性之后,我们现在面临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你所言,所有的牌都要摊在桌面上,这一点非常关键,不能够有任何隐瞒。” “的确如此。”莱利医生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知道全部的事实。”波洛继续说道。 莱德纳博士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我向你保证,波洛先生,我没有隐瞒任何事情。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没有任何保留。” “话虽如此,但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所有的事情。” “确实都告诉你了。我实在想不出还遗漏了哪些细节。” 他看起来非常苦恼。 波洛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比如说,你就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让莱瑟兰护士住在营地里。” 莱德纳博士看上去彻底糊涂了。 “可是我已经说过了啊。显而易见的,因为我太太那种紧张情绪,她害怕……” 波洛倾身向前,缓慢但坚定地摆着一根手指。 “不,不,不。这里有些问题还没有说清楚。你太太处于危险之中,没错;她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也没错。可是你没有去找警察,甚至也没有去请私人侦探,而是找来了一名护士!这个说不通!” “我……我……”莱德纳博士顿了一下,脸涨得通红,“我以为——”然后他就说不下去了。 “现在我们就要说到这个问题了,”波洛鼓励他,“你以为——什么?” 莱德纳博士继续保持着沉默,露出一副厌烦且不情愿的样子。 “你看,”波洛的话音变得动听起来,“你告诉我的所有事情都能讲得通,只除了这一点。为什么要请一个护士?啊,有一种可能,实际上,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你并不真的相信你太太处于危险之中。” 终于,莱德纳博士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上帝啊,帮帮我吧,”他呻吟着说道,“我不相信,就是因为我不相信。” 波洛专注地盯着他,就像猫盯着老鼠洞,等老鼠一出现就准备扑过去抓住它似的。 “那么你本来以为的是什么呢?”他问。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其实你知道,而且很清楚地知道。也许我可以帮帮你,我来猜一猜。莱德纳博士,你有没有怀疑过这些恐吓信实际上是你太太自己写的呢?” 这个问题并不需要他来回答。因为很显然波洛猜对了。他因为震惊而举起双手,仿佛是为了乞求宽恕一般。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来我心里那个粗具雏形的猜想竟然是对的!我不由得回想起莱德纳博士在问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时那种奇怪的语气。我思索着慢慢地点点头,突然意识到波洛先生正在盯着我瞧。 “你也有同样的想法吗,护士小姐?” “我心里确实有过这种想法。”我如实说道。 “因为什么?” 我解释说是因为科尔曼先生给我看的那封信上有着相似的笔迹。 波洛转向莱德纳博士。 “你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样的相似性呢?” 莱德纳博士低下了头。 “是的,我注意到了。恐吓信上的字比较小,挤在一起不太好认,不像路易丝的字,比较大而且很大方,但是有些字母的写法是相同的。我拿给你看看。” 他从内层的胸兜里掏出了几封信,最后从中挑出一张信纸递给波洛。这是他太太写给他的一封信中的一张,波洛拿着它仔细地和匿名信做了比较。 “没错,”他小声说道,“没错。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字母s这种奇怪的写法,还有这个很有特点的字母e。我不是笔迹学专家,所以不能确切地断言(就这一点而言,我也从来没见过两个笔迹学专家就任何问题达成过一致的),但至少可以说,这两份笔迹的相似性非常明显。看起来有很大可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是仍然不能确定,我们必须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都考虑在内。” 他靠回椅背,沉思着说:“一共有三种可能性。第一,笔迹的相似性纯属巧合;第二,这些恐吓信是莱德纳太太出于不为人知的原因自己写的;第三,信是由某个故意模仿了莱德纳太太笔迹的人写的。可是为什么呢?看起来毫无道理啊。这三种可能性之中的一种必然是正确的。” 他思考了片刻,然后转向莱德纳博士,又恢复了他那轻快的语调问道:“当你第一次意识到有可能是莱德纳太太自己写了这些信的时候,你有什么想法?” 莱德纳博士摇了摇头。 “我让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忘掉这个想法,因为我觉得这太可怕了。” “你没有去寻求一个解释吗?” “这个……”他犹豫了一下,“我想,也许是那种担心的情绪和对过去的念念不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我太太的头脑了吧。我猜她很可能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给自己写了那些信。这也是有可能的,对吗?”他转向莱利医生补充道。 莱利医生噘起了嘴。 “对人的头脑来说,几乎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他含糊其辞地答道。但是他快如闪电地瞟了波洛一眼,后者仿佛很顺从似的放弃了这个话题。 “这些信很有意思,”波洛说,“但是我们必须专注于案件的整体。就我目前看来,有三种可能的答案。” “三种?” “是的。答案一:也是最简单的——你太太的前夫依然活着。他先是写信威胁她,然后就开始着手实施。如果我们接受这个答案,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他是如何在不被人看见的情况下进出这里的。 “答案二:莱德纳太太出于她自己的原因(这些原因对于医生来说可能比外行人更容易理解)给自己写了恐吓信。煤气中毒那件事也是她一手策划的(别忘了,是她把你叫醒,告诉你她闻到了煤气味儿的)。但是,如果是莱德纳太太自己写了那些信,她就不会处于那个假想的写信人所带来的危险之中。因此我们必须到其他地方去寻找凶手。事实上,我们必须在你的考古队成员中寻找。没错,”他回应了莱德纳博士一句低声的抗议,“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结论。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为了了却私人恩怨而杀害了她。我想也许这个人知道那些信的存在,或者至少知道莱德纳太太害怕或假装害怕某个人。在凶手看来,这一点使得谋杀对他来说变得相当简单。他很确信这件事最后会推到一个神秘的外来者,也就是那个写恐吓信的人身上。 “这个答案还有另一种可能,也就是凶手在了解了莱德纳太太的过去以后,确实亲自写了那些信。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有一个问题我们解释不清楚,那就是为什么凶手要模仿莱德纳太太的笔迹。因为就我们看来,假如这些信看上去像是出自外人之手,对他或者她来说应该是更有利的。 “我心里认为最有趣的是第三种答案。我的意思是说这些信都是货真价实的。它们出自莱德纳太太的前夫(或者他的弟弟)之手,而这个人实际上就是你考古队中的一员。” 第十六章 嫌疑人们 第十六章 嫌疑人们 莱德纳博士跳了起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个想法简直太荒谬了!” 波洛先生很平静地看着他,但什么都没说。 “你是想说我太太的前夫是考古队中的一员,而我太太居然没有认出他来?” “正是如此。稍微想想这个事实吧。差不多十五年前,你太太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生活过几个月。经过这么久之后,如果她偶然遇见了他,她能保证认出来吗?我认为不能。他的面容已经发生了变化,体形也已经发生了变化;他的声音可能不会变化那么大,但这只是个细节,他可以处理好。而且你要记住,她并不会在她身边寻找这个人。她认为他应该在外面的某个地方,是一个陌生人。是的,我认为她不会认出他来的。此外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那个弟弟,当年那个深深爱着哥哥的小男孩儿。他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她可能看到一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而马上认出这就是当年那个十岁或者十二岁的男孩儿吗?所以,这个年轻的威廉·博斯纳我们也要考虑进去。要记住,在他心目中,他哥哥并不是一个卖国贼,而是一个爱国者,一个为自己的祖国——德国捐躯的烈士。莱德纳太太才是他眼中的叛徒,是害死他亲爱的哥哥的罪魁祸首!一个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的敏感孩子往往会有很强的英雄崇拜心理,一颗年轻的心很容易被一个念头牢牢占据,并且这个念头会伴随终生。” “非常正确,”莱利医生说,“现在流行的观点认为孩子很容易遗忘,这个并不准确。实际上,很多人终其一生所固守的观念常常是在他们幼年的时候就已经深深植入脑海的。” “好了,摆在你面前的有两种可能性:弗雷德里克·博斯纳,一个现在差不多五十岁左右的人;以及威廉·博斯纳,年龄可能不到三十岁。我们就用这两个标准来检查一下你的队员们吧。” “这真是无稽之谈,”莱德纳博士低声说道,“我的队员!我自己考古队里的成员!” “因此就可以免除嫌疑?”波洛不动声色地说道,“这倒真是个有用的观点。开始吧!有哪些人肯定不是弗雷德里克或者威廉呢?” “女人们。” “当然,约翰逊小姐和莫卡多太太可以先排除掉,其他还有谁?” “凯里。在我认识路易丝之前他就和我在一起工作很多年了——” “而且他的年龄也不对。我估计他大概有三十八九岁,要说是弗雷德里克,有点儿太年轻,要说是威廉又太老了。再看看其他人吧,拉维尼神父和莫卡多先生,他们两个都有可能是弗雷德里克·博斯纳。” “但是,我尊敬的先生,”莱德纳博士有些哭笑不得地喊道,“拉维尼神父是世界闻名的碑铭专家,而莫卡多先生也已经在纽约的一家著名博物馆里工作多年了。他们俩都不可能是你所想的那个人。” 波洛随意地挥了挥手。 “不可能——不可能——我根本不会考虑这几个字!对于不可能的事儿,通常我都会特别仔细地检查!不过现在我们先继续往下数,你的考古队里还有谁?卡尔·莱特尔,一个有着德国人名字的年轻人,大卫·埃莫特——” “别忘了,他已经跟随我参加两个考古季了。” “他是个天生就有耐心的年轻人。如果他要犯罪的话,肯定不会仓促行事,所有的准备都会提前做好。” 莱德纳博士做了个绝望的手势。 “最后,是威廉·科尔曼 。”波洛继续说道。 “他可是个英国人。” “为什么不能是他呢?莱德纳太太不是说过,那个男孩后来离开了美国,音讯皆无吗?他也很有可能是在英国被抚养长大的呀。” “所有事儿你都能找到说法。”莱德纳博士说。 我凝神思索着。从一开始我就觉得科尔曼先生的举止不像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年轻人,而更像是p.g.伍德豪斯书中的人物。难道他真的一直都在演戏? 波洛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着什么。 “现在让我们来梳理一下。”他说,“符合第一种可能的有两个人,拉维尼神父和莫卡多先生,而符合第二种可能的有科尔曼、埃莫特和莱特尔。 “接下来我们要考虑另一个方面的问题,那就是方法和机会。考古队里的哪个人有机会,有手段,能够实施这起犯罪呢?凯里当时在挖掘场,科尔曼在哈沙尼,而你本人在屋顶上。那么我们还剩下拉维尼神父、莫卡多先生、莫卡多太太、大卫·埃莫特、卡尔·莱特尔、约翰逊小姐以及莱瑟兰护士。” “哦!”我从椅子里跳起来惊呼道。 波洛先生眨着眼睛看着我。 “没错,护士小姐,恐怕你也不得不被包括在内。因为对你来说,趁着院子里空无一人的时候,走到莱德纳太太的房间里并杀死她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你足够强壮有力,而恐怕莱德纳太太直到挨那一击之前对你都不会有半点怀疑。” 我的思维被彻底打乱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时我注意到莱利医生看上去却相当开心。 “护士把她的病人一个接一个杀死,真是个有趣的案子。”他小声说。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莱德纳博士的心思此时已经跑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不会是埃莫特的,波洛先生,”他表示反对,“你不能把他包括进去。别忘了,那十分钟里他是和我一起待在屋顶上的。”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排除他。他完全可以从屋顶上下来,直接走进莱德纳太太的房间,杀死她,然后再把那个男孩叫回来。或者他也有可能趁着某一次派那个男孩上去找你的时候把她杀死。” 莱德纳博士摇着头,小声咕哝道:“这就是一场噩梦!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出乎我的意料,波洛对此表示了同意。 “是的,确实如此。这是一桩不可思议的犯罪。我们不会经常碰到这样的案子。通常情况下谋杀都是很卑鄙的,也很单纯。但这是一起非同寻常的谋杀……莱德纳博士,我猜你太太应该也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 他如此一针见血,让我惊得跳了起来。 “我说得对吗,护士小姐?”他问道。 莱德纳博士平静地说:“护士小姐,你来告诉他路易丝是个什么样的人吧。你没有任何偏见。” 于是我直言相告。 “她是个很可爱的人,”我说,“让你不由得就会欣赏她,想要为她做些事情。我以前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她这样的人。” “谢谢你。”莱德纳博士向我微笑着说。 “这份来自外人的证明很有价值。”波洛彬彬有礼地说道,“那么,我们继续吧。从方法和机会这方面来说,我们的名单上有七个人要考虑。莱瑟兰护士、约翰逊小姐、莫卡多太太、莫卡多先生、莱特尔先生、埃莫特先生及拉维尼神父。” 他又一次清了清嗓子。我发现外国人总是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们暂且假定第三种理论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凶手是弗雷德里克或者威廉·博斯纳,而且这个弗雷德里克或者威廉·博斯纳就是你考古队中的一员。比较一下两份名单,我们可以把嫌疑人的范围缩小到四个人。拉维尼神父、莫卡多先生、卡尔·莱特尔及大卫·埃莫特。” “拉维尼神父是绝对不可能的,”莱德纳博士断然地说道,“他是迦太基布朗神父修会的修士。” “而且他的胡子也是真的。”我插嘴道。 “护士小姐,”波洛说,“一流的凶手从来不戴假胡子!” “你怎么知道这个凶手是一流的?”我不服气地问道。 “因为如果他不是,那么此时此刻全部真相应该已经被我查得一清二楚了,但是,还没有。” 我暗想,这纯粹是傲慢自大的说法。 “无论如何,”我又回到胡子的话题上,“留那么长的胡子肯定需要很长时间。” “你观察得很实际。”波洛说。 莱德纳博士烦躁地说:“但是这种想法很荒唐,太荒唐了。他和莫卡多都是很有名的人,他们都已经成名多年了。” 波洛转向他。 “你所知道的未必是事实。你没有认识到很重要的一点:如果弗雷德里克·博斯纳没有死,那么他这么多年以来都在干什么呢?他肯定已经更名改姓,而且肯定也已经事业有成了。” “当一名神父?”莱利医生表示怀疑地问。 “嗯,似乎是有点儿不可思议,”波洛承认道,“但我们也不能对这种可能性置之不理。除此之外,其他人也有可能。” “那几个年轻人?”莱利说,“如果让我来说,从表面上看,你的这些嫌疑人里只有一个是貌似合理的。” “你指的是谁?” “年轻的卡尔·莱特尔。实际上没有任何证据直接指向他,但是归结起来,你必须承认一些事情——他的年龄符合;他有一个德国人的名字;他是今年新来的,而且还有合适的机会。他只需趁院子里没人的时候从摄影室里出来,穿过院子实施他的罪行,然后再迅速地跑回去就可以了。如果他不在摄影室里的时候有人碰巧进去,事后他可以说他当时在暗房里。我并不是说他就是你要找的人,但如果你要怀疑某个人,那么我得说到目前为止他看起来可能性最大。” 波洛似乎并不太接受这种说法。他严肃地点点头,带着怀疑的神色。 “是的,”他说,“他貌似是最有可能的,但是事情应该不会简单到这种程度。” 然后他接着说道:“让我们先告一个段落。如果可以,我现在想要检查一下犯罪现场。” “当然可以。”莱德纳博士在他的衣兜里摸索了一阵,然后看着莱利医生。 “梅特兰上尉把钥匙拿走了。”他说。 “梅特兰把钥匙交给我了,”莱利说,“他得去处理那件库尔德人的案子。” 他拿出钥匙。 莱德纳博士犹豫不决地说:“如果我不——你会介意吗?也许,可以让护士小姐——” “没问题,没问题,”波洛说,“我非常理解。我也不愿意让你增加不必要的痛苦。护士小姐,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当然。”我说。 第十七章 脸盆架旁的污渍 第十七章 脸盆架旁的污渍 莱德纳太太的遗体已经被送往哈沙尼做尸检了,除此之外,她的房间原封未动。房间里的东西少得可怜,警察没花多长时间就检查完了。 进门以后右手边是床。门对面是那两扇开向外面农田,并装有护栏的窗户。两扇窗户之间是一张带有两个抽屉的普通橡木桌子,莱德纳太太用它作为梳妆台。东面墙上有一排挂衣钩,上面挂着用棉布口袋罩好的衣服,还有一个松木五斗柜。紧挨着门左边是脸盆架。房间中央是一张相当大的普通橡木桌,桌上有吸墨纸、墨水瓶及一个小手提箱。莱德纳太太收到的匿名信就保存在这个手提箱里。窗帘很短,白底橙色条纹,是用当地布料做的。石板地上铺着几块山羊皮地毯,其中三块褐底白条纹的窄地毯铺在两扇窗户及脸盆架前,另一块较大而且质量也比较好的白底褐色条纹地毯摆在床和写字桌之间。 房间里没有橱柜,墙上没有壁龛,也没有长窗帘,实际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供人藏身。床是普通的铁床,上面铺着印花的棉被。整个房间里唯一可以称得上奢侈的东西就是三个枕头了,它们都是用最柔软蓬松的上等羽绒做的。除了莱德纳太太之外,没人有这样的枕头。 莱利医生用寥寥数语简单说明了莱德纳太太的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在床边的地毯上,蜷成一团。 为了进一步说清楚,他示意我走过去。 “你不介意吧,护士小姐?”他说。 我不是个神经脆弱的人,于是就走上前躺在地板上,尽可能让自己摆出莱德纳太太的尸体被发现时的样子。 “莱德纳发现她的时候抬了一下她的头,”医生说,“但是后来我仔细地问过他,显然他实际上并没有改变她的姿势。” “看起来非常简单明了。”波洛说,“她躺在床上,睡着了或者正在休息。有人把门推开,她抬头一看,接着从床上起来——” “然后他把她打倒在地,”医生替他把话说完,“这一击使她失去了知觉,后来很快就死了。你瞧——” 接着他用专业的语言解释了受伤的情况。 “那么没流很多血吗?”波洛说。 “没有,血都出在脑子里了。” “很好,”波洛说,“看起来已经足够明确了,只除了一件事:如果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莱德纳太太没有立刻大声呼救呢?只要她叫就会有人听到。在这儿的莱瑟兰护士会听到,埃莫特和那个男孩儿也会。” “这个很容易回答,”莱利医生冷冷地说,“因为进来的不是陌生人。” 波洛点点头。 “是的,”他沉思着说,“看到这个人她有可能很吃惊,但是她并不害怕。然后,当他给她致命一击的时候,她也许只来得及喊出一半,一切都太晚了。” “这会是约翰逊小姐听到的那声叫喊吗?” “是的,如果她确实听见了的话。但总的来说我还是对此表示怀疑。这些泥墙都很厚,而且窗户也都是关着的。” 他走到床边。 “你确实安顿她躺下了吗?”他问我。 我把我所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她当时是想睡觉还是想看书?” “我给她拿了两本书,一本轻松一点儿的,还有一卷回忆录。她通常会看一会儿书,然后有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睡一小觉。” “那么她——怎么说呢,和平时一样吗?” 我想了想。 “是的。她看起来很正常,心情也不错。”我说,“也许只是对我有一点点无礼,但我想那可能是因为前一天她出于信任,向我吐露了心事的缘故吧。那种情况有时候确实会让人觉得有点儿别扭。” 波洛的眼里闪着光。 “啊,没错,是这样的,我很了解。” 他环顾了一下房间。 “那么谋杀发生以后你进来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和你平时见到的一样吗?” 我也环顾了一下。 “嗯,我想是的。我不记得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也没有发现那个打倒她的凶器吗?” “没有。” 波洛看着莱利医生。 “你认为是什么东西打的?” 医生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应该是个相当大而且很重的东西,没有棱角。比如说雕像的圆形底座。我得提醒你,我并不是说一定就是这种东西,不过是这一类的。这一击用了很大的力气。” “是一个强壮有力的人打的吗?一个男人?” “是的,除非——” “除非什么?” 莱利医生慢吞吞地说道:“也有一种可能就是莱德纳太太跪在地上,在这种情况下,用很重的东西从上往下击打,并不需要很大的力气。” “跪着,”波洛在思考着,“这也是一种可能……” “注意,这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医生赶紧指出来,“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一点。” “但这是有可能的。” “是啊。而且别忘了,如果从当时的情形来推测,还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当她的本能告诉她已经太晚了,没有人能够及时赶到的时候,出于恐惧,她完全可能选择下跪求饶,而不是高声呼救。” “是啊,”波洛若有所思地说,“这是一个想法……”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离谱的想法,因为我绝对想象不出莱德纳太太会给谁下跪。 波洛慢慢地在房间里四处查看。他打开窗户,检查护栏,试着把头伸出去。当发现无论用任何方法他的肩膀都不能和头一起探出去的时候,他看上去很满意。 “你发现她的时候窗户是关着的,”他说,“那么当你在十二点四十五分离开她的时候,窗户是否也是关着的呢?” “是的,下午的时候窗户通常都是关着的。跟客厅和餐厅的窗户不同,这些窗户没有安纱窗,关着可以防止苍蝇飞进来。” “而且在任何情况下,外人也不可能从那儿进来。”波洛沉思着说,“墙是用最结实的泥砖砌成的,没有暗门,也没有天窗。不,要想进入这个房间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房门;而要到达房门唯一的方法是经过院子;院子只有一个入口,就是拱门。在拱门外一共有五个人,他们的口径完全一致,而且我并不认为他们在撒谎……对,他们没有撒谎。他们并不是因为被收买了才三缄其口。凶手当时就在这里……” 我一句话都没说。就在刚才当我们围坐在桌边的时候,我不也有过同样的感觉吗? 波洛继续在房间里慢慢踱着步。他从五斗柜上拿起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蓄着白色山羊胡的老人。他以询问的眼神看着我。 “那是莱德纳太太的父亲,”我说,“她本人告诉我的。” 他放下照片,开始浏览梳妆台上的物品。都是些普通的龟甲制品,简单但是品质不错。他又抬眼看看书架上的一排书,然后把书名大声地念出来。 “《古希腊人揭秘》、《相对论入门》、《赫斯特·斯坦霍普夫人的一生》、《克鲁号》、《千岁人》、《琳达·康登》。啊,也许这些书能告诉我们一些事情。你们这位莱德纳太太可不是一个傻瓜,而是个有头脑的人。” “哦!她可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热切地说道,“读过很多书而且样样精通,绝对不是个泛泛之辈。” 他审视着我,微微一笑。 “她当然不是泛泛之辈,”他说,“我已经有所了解了。” 他继续检查房间。在脸盆架前他驻足片刻,那上面摆了一大排瓶瓶罐罐,以及各种洗面霜。 然后他突然跪下来,开始检查那块地毯。 莱利医生和我马上凑过去,看见他正在检查一小块深褐色的污渍。在褐色的地毯上,这块污渍几乎看不出来。实际上只是因为它的一部分蔓延到了白色条纹上,才使这块污渍得以被发现。 “你觉得是什么,医生?”他说,“是血迹吗?” 莱利医生也跪下来。 “可能是,”他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想办法确认。”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波洛先生继续检查水罐和洗脸盆。水罐放在脸盆架的一边,洗脸盆是空的,但是在脸盆架旁边放着一个空的煤油罐,用来盛脏水。 他转向我。 “护士小姐,你是否记得在你十二点四十五分离开莱德纳太太的时候,这个水罐是在洗脸盆里还是洗脸盆外?” “我也不能确定,”我想了一会儿后说道,“我觉得它是放在洗脸盆里面的。” “啊?” “但是你知道,”我匆忙说道,“我这么想仅仅是因为它通常都是这样的。仆人们在午饭后会把它摆在那里。我只是觉得如果它没在那里,我应该会注意到的。” 他很赞赏地点点头。 “是的,我了解这一点。这是你在医院接受的训练。如果病房里的什么东西放乱了,你可能会下意识地把它摆好,自己却不会注意到。那么在发生谋杀案以后呢,和现在摆放的样子一样吗?” 我摇摇头。 “我当时没注意。”我说,“我一心只想着看看屋子里有没有地方可以藏人,或者凶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肯定是血迹,”莱利医生站起身来说道,“这很重要吗?” 波洛困惑地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摊开双手。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也可能毫无意义。如果要我来说,我觉得凶手碰过她,手上沾了血。很少的一点点,但终究是血,所以他走到这里来洗了手。没错,有可能就是这样的。但我不能贸然下结论说一定是这样。这块血迹也可能什么意义都没有。” “应该只是很少的一点血,”莱利医生有些拿不准地说,“没有血喷出来或者其他类似的情况。可能只是从伤口里渗出了一点点血。当然,如果他去检查了……” 我打了个冷战。一幅令人厌恶的画面映入我的脑海。我仿佛看见一个人,也许是那个愉快的、长着一张猪脸的负责摄影的年轻人,他把这个可爱的女人打倒在地,接着还非常心满意足地俯下身去,用他的手指检查伤口;也许,他的脸会完全不同……带着一脸的凶残和疯狂…… 莱利医生注意到我在打冷战。 “你怎么了,护士小姐?”他说。 “没什么,只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说,“像有一只鹅穿过了我的坟墓 。” 波洛先生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他说,“等我们把这里的事情办完以后,我就和医生一起回哈沙尼。我们准备带上你。你会请莱瑟兰护士喝茶的,对吗,医生?” “非常荣幸。” “哦,不,医生,”我抗议道,“这样的事儿我可是想都不敢想。” 波洛先生很友好地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是很英国式的一拍,绝非外国式的。 “护士小姐,你就照我说的做吧,”他说,“而且,这对我也有好处。还有很多事情我想讨论,但是不能在这儿,因为在这儿大家都必须保持体面的样子。这个优秀的莱德纳博士非常崇拜他的妻子,而且他相信,特别确信,其他所有人对他妻子的看法都和他一样。但是在我看来,这不符合人之常情!不,我们想要——你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开诚布公地讨论莱德纳太太。就这么说定了。这里的事情一结束,我们就带你去哈沙尼。” “我觉得,”我有些犹豫地说,“无论如何我应该离开这里。再待下去实在让人尴尬。” “这一两天先不要轻举妄动。”莱利医生说,“在葬礼之前你总不好就这么一走了之吧。” “你说得倒是轻松,”我说,“假如我也被人谋杀了呢,医生?” 我说这句话本是半开玩笑的,我觉得莱利医生也会这样理解,并且应该会以玩笑的方式来回应我。 但是让我惊讶的是,波洛先生用手抱着头,站在屋子中间一动不动。 “啊!如果有这种可能,”他咕哝道,“那就危险了。是的,非常危险,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们要怎么防备呢?” “哎呀,波洛先生,”我说,“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我倒想知道,谁会想要谋杀我呢?” “不光是你,还有可能是其他人。”他说道,然而我不喜欢他说这句话的口气。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但是为什么呢?”我追问道。 他很直率地看着我。 “我也爱开玩笑,小姐,”他说,“而且我也会笑。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开玩笑的。我的职业教会了我一些东西。其中之一,也是最可怕的一件事就是:谋杀是一种习惯……” 第十八章 在莱利医生家喝茶 第十八章 在莱利医生家喝茶 离开之前,波洛又在考古队营地及其周围转了一圈。他间接地问了仆人们几个问题,莱利医生负责把他的问题翻译成阿拉伯语,再把仆人们的回答翻译成英语。 这些问题主要是关于那个陌生人的长相,也就是莱德纳太太和我撞见的那个从窗户向里窥探,并且第二天又和拉维尼神父说话的人。 “你真的认为这个家伙和这件案子有关吗?”我们坐在莱利医生的车里,一路颠簸着去往哈沙尼的途中,医生问道。 “我想知道所有的信息。”这就是波洛的回答。 说真的,这个回答恰到好处地说明了他的调查方法。后来我发现没有任何事情是他不感兴趣的,即使是那些鸡毛蒜皮的闲言碎语也不例外。男人通常是不会这么八卦的。 我必须承认莱利医生家的茶非常好喝,这让我很高兴。而我注意到波洛先生往他的茶里加了五块方糖。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用茶匙搅着他的茶,一边说:“现在我们可以畅所欲言了,对吗?我们可以最终确定谁有可能是凶手。” “拉维尼、莫卡多、埃莫特还是莱特尔?”莱利医生问。 “不,不,那只是针对我的第三种理论而言的。现在我想把精力集中在第二种理论上,把那些和多年不见的神秘前夫或者小叔子突然现身有关的问题统统放到一边。我们只是简单地讨论一下,考古队的哪个成员有方法,也有机会杀死莱德纳太太,以及谁可能真的付诸行动了。” “我还以为你不重视这个理论呢。” “才不是呢。但是我也要顾及别人的感受啊,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波洛带着几分责备说道,“我怎么能够当着莱德纳博士的面,讨论他的考古队里谁可能有动机杀死他的妻子呢?那样太不厚道了。所以我才不得不维护这种他太太很讨人喜欢,而且人人都喜欢她的假象! “但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现在我们终于可以丝毫不留情面地说些心里话了。我们也不用再考虑他们的感受了。而那正是莱瑟兰护士可以帮助我们的地方,因为我确信她是个一流的旁观者。” “噢,我可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我说。 莱利医生递给我一盘热松饼。“给你打打气儿。”他说。那可真的是很好吃的松饼。 “那么来吧,”波洛先生以聊天的口吻友好地对我说道,“护士小姐,你可以告诉我,考古队的每个成员到底是怎么看待莱德纳太太的。” “波洛先生,我到那儿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说。 “对于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护士都能很快地搞清楚局面,做出自己的判断并且坚持主见。所以来吧,我们从谁开始呢?要不,拉维尼神父怎么样?” “哦,他呀,这个我真的说不好。他和莱德纳太太看起来很愿意在一起说话,但他们通常都说法语。虽然我小时候在学校也学过一些,但我的法语确实不太好。我觉得他们主要是在谈论书籍。” “如果要你说的话,他们在一起很友好,对吗?” “嗯,是的,可以这样说。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她让拉维尼神父感觉很困惑,而且会因为这种困惑而烦恼,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然后我告诉他,我第一天到那里的时候在挖掘场和神父有过一次谈话,当时他说莱德纳太太是个“危险人物”。 “这一点很有意思。”波洛说,“那么她呢,你觉得她是怎么看神父的?” “这个也有点儿难讲。想知道莱德纳太太怎么看待其他人不太容易。我猜有时候他也让她感到困惑。我记得她对莱德纳博士说过,他和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神父都不像。” “看来得给拉维尼神父准备一段儿大麻做的绳子了 。”莱利医生开玩笑地说。 “我亲爱的朋友,”波洛说,“你会不会有病人需要去看?再怎么说我也不愿意耽误你的工作。” “我有整整一个医院的病人呢。”莱利医生说。 接着他站起身,说他对波洛的意思其实心知肚明,然后就哈哈大笑着走出去了。 “这样更好了,”波洛说,“现在我们可以进行一次有趣的密谈了,只是你别忘了吃你的茶点。” 他递给我一盘三明治,并且提议我再喝一杯茶。我觉得他的为人确实是既亲切又周到。 “那么现在,”他说,“我们继续说说你对他们的印象吧。照你看来,那儿的人里面有谁不喜欢莱德纳太太呢?” “好吧,”我说,“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是我说的。” “当然不会。” “依我看来,年轻的莫卡多太太相当恨她!” “啊!那莫卡多先生呢?” “他有点儿钟情于她。”我说,“除了他妻子以外,我不认为还有哪个女人会很留意他。而莱德纳太太很亲切友好,对别人以及别人告诉她的事情总是表现得很感兴趣。我猜,这让那个可怜的男人有点儿沾沾自喜了。” “那么莫卡多太太呢?她不高兴了吗?” “她非常嫉妒,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当你周围有一对夫妇的时候,你就得特别小心,这也是实情。我告诉你一些令人吃惊的事情吧。要是遇到跟她们丈夫有关的问题,你绝猜不到那些女人的脑子里都会想些什么。” “我对你说的这些事实毫不怀疑。也就是说莫卡多太太吃醋了?而且她还恨莱德纳太太?” “我曾经看到她看她的样子,就好像想要杀了她一样——哦,我的天哪!”我连忙住嘴,“说真的,波洛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从来没有——” “是的,是的。我很理解你的意思。这句话只是脱口而出的,顺嘴就说出来了。那么莱德纳太太会因为莫卡多太太的敌意而担心吗?” “嗯,”我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她一点儿都不担心,实际上,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有一次,我想哪怕就是提醒她一下也好,但我还是没有。言多必失,这是我的想法。” “毫无疑问,你这么做很聪明。你能给我举一些例子,说说莫卡多太太是怎么表达她的感受的吗?” 我给他讲了我们在屋顶的那次谈话。 “那么她提到了莱德纳太太的第一段婚姻。”波洛沉思地说,“你记不记得,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她看着你的样子,是不是很好奇?就像她在想你是否还听到过其他不同的版本?” “你认为她有可能知道实情,是吗?” “有这种可能。也许是她写了那些信,然后又想方设法弄出了一只敲窗户的手,以及其他那些东西。” “我也有过类似的怀疑。这些看起来像是她能做得出来的恶意的报复行为。” “是的,我得说这是一种残忍的秉性。但你很难说这是那种能够实施冷酷无情的谋杀的人所具有的气质,当然了,除非——”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有件事很奇怪,就是她对你说的那句令人费解的话。‘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不出来。”我坦率地说。 “她认为你到那里去,除了所宣称的目的之外,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她又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关注呢?此外,还有一点也很奇怪,就是你告诉我在你到达的当天用茶点的时候,从始至终她盯着你看的那种眼神。” “哦,波洛先生,她可不是什么淑女。”我一本正经地说道。 “护士小姐,这只是一个借口,但不能作为解释。” 那一刻我并不十分肯定他话里的意思,但是很快他又说下去了。 “那么其他人呢?” 我思考了一下。 “我觉得约翰逊小姐也不是特别喜欢莱德纳太太。但是她很坦率,对此也并不隐瞒。她实际上承认对莱德纳太太抱有成见。你知道,她对莱德纳博士忠心耿耿,在他身边工作已经很多年了。当然啦,婚姻的确改变了一些事情,这是无法否认的。” “是啊,”波洛说,“从约翰逊小姐的角度来看,这桩婚姻是不合适的,莱德纳博士要是娶了她就会好得多。” “应该是吧,”我表示同意,“但男人就是这样,一百个里面也不会有一个去考虑合适不合适的问题。所以我们也没法儿去责怪莱德纳博士。可怜的约翰逊小姐,长得也确实不算好看。而莱德纳太太真是漂亮,尽管不年轻了,但是,哦,你要是见过她就知道了。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我记得科尔曼先生说过,她就像是那种专门把别人引诱到沼泽中去的什么什么。这种说法不是特别贴切,但是,啊,你肯定会笑话我的,我就是觉得她身上有些特别的东西,很超凡脱俗。” “啊,我理解,她有一种魔力——”波洛说。 “我还觉得她和凯里先生也不太合得来。”我继续说道,“我认为凯里先生就像约翰逊小姐一样,有些嫉妒她。他对她的态度总是很生硬,反过来也一样。你知道吗,她递给他东西的时候极其客气,和他说话也总是很正式地叫他凯里先生。当然,他可是她丈夫的多年老友了,而有些女人就是不能忍受丈夫的老朋友。她们还不愿意相信别人其实早就看出来了。我觉得至少这是一种说法,尽管有点儿混乱——” “我很明白你的意思。那另外三个年轻人呢?照你所说,科尔曼先生似乎一提到她就变得充满诗意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说来好笑,波洛先生,”我说,“他可真不是个讲究浪漫的年轻人啊。” “另外两个人呢?” “我真的不太了解埃莫特先生。他总是很沉默,从来不多说话。而她一直都对他挺好的,很友善的那种,比如叫他大卫啊,总是用莱利小姐来逗他啊之类的。” “啊,真的吗?那他喜欢这样吗?” “我也不太清楚。”我迟疑地说,“他只是看着她,有点儿滑稽的样子。你也不敢说他正在想什么。” “那么莱特尔先生呢?” “她对他可就不总是那么友好了。”我缓缓说道,“我觉得他让莱德纳太太觉得很烦,所以经常会对他说一些讽刺挖苦的话。” “他在乎吗?” “这可怜的孩子,总是被说得满脸通红。当然了,她也不是有意要这样刻薄的。” 突然间,伴随着对这个小伙子感到的一丝难过之情,一个念头在我的心中浮现:他其实很像一个冷血的杀手,而且在这件事中他有可能一直都在扮演着某种角色。 “哦,波洛先生,”我大声说道,“你认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他缓缓地,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告诉我,”他说,“今晚你不怕回到那里去吧?” “噢,不会的,”我说,“当然了,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但是谁会想要杀我呢?” “我不认为有谁会。”他不紧不慢地说道,“一定程度上,这也是我刚才急于听你给我讲述你的所有见闻的原因。不会的,我认为——我相信——你是很安全的。” “如果在巴格达的时候有谁告诉我——”我话一出口又停了下来。 “你来这里之前,听到过一些关于莱德纳夫妇和考古队的流言飞语吗?”他问。 我把关于莱德纳太太的昵称,以及一点点凯尔希太太提到的关于她的事情告诉了他。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门开了,莱利小姐走了进来。她刚刚去打了网球,球拍还拿在手里。 我猜测波洛在到达哈沙尼的时候应该已经见过她了。 她像平时一样,随随便便地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拿了一块三明治。 “嗨,波洛先生,”她说,“我们这儿这件神秘的命案你调查得怎么样啦?” “进展不是很快,小姐。” “我看你已经把护士小姐从犯罪现场解救出来啦。” “莱瑟兰护士告诉了我一些关于考古队成员的很有价值的信息,我也顺便了解了很多关于死者的事情。小姐,死者常常是解决命案的线索。” 莱利小姐说:“波洛先生,你可真聪明。如果说有的女人活该被谋杀,毫无疑问,莱德纳太太就是一个。” “莱利小姐!”我反感地叫道。 她笑了,是一种短促而令人不快的笑。 “啊!”她说,“莱瑟兰护士,我觉得你并没有听到真相。我恐怕你和其他很多人一样都被骗了。波洛先生,你知道吗?我倒希望这个案子不会成为你成功的案例之一。我特别愿意让杀死路易丝·莱德纳的凶手逍遥法外。实际上,如果让我亲自动手把她解决掉,我也不会反对。” 我实在是讨厌这个女孩儿。而波洛先生呢,我得说,完全不为所动。他只是鞠了一躬,非常和蔼地对她说:“那么,我希望对于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你能够有一个很好的不在场证明。”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莱利小姐的球拍“啪嗒”一声掉在了地板上。她并没有费劲去捡,像她这种女孩就是这样懒散懈怠!她有点儿气喘吁吁地说:“哦,当然,我昨天在俱乐部打网球。但是波洛先生,说真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完全不了解莱德纳太太的情况,以及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又一次有点儿滑稽地鞠了一躬,说道:“你可以告诉我啊,小姐。” 她犹豫了一下,开始说话,语气中那种冷酷和无礼令我厌恶至极。 “按道理来说,我们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但我觉得这很愚蠢,事实就是事实。总的来说,事关活人的时候我们才应该管好自己的嘴,因为你的话可能会伤害到他们。而死人不会受到伤害,反倒是有时候,他们造成的伤害在他们死后还会一直存在。我这么说可能不算是很准确地引用了莎士比亚,但意思也差不多。护士小姐告诉过你在雅瑞米亚遗址弥漫着的那种奇怪的气氛了吗?她告诉过你他们所有人都有多么紧张兮兮了吗?还有他们互相之间像敌人一样地怒目而视?这些都要拜路易丝·莱德纳所赐。三年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去过那里,看到他们真是要多开心有多开心,要多快活有多快活。即使是去年,他们也都很好。但是今年,一片阴影笼罩了他们,这就是她的杰作。她是那种见不得任何其他人快乐的女人。的确有这样的女人,而她就是其中之一。她总是想把事情搞砸,就为了找乐子——要么就是为了体会那种权威感——或者仅仅因为她生来如此。而且她还是那种非要把所有能够得着的男性都牢牢抓在手心里的女人!” “莱利小姐,”我叫道,“我觉得你说的不是事实。实际上,我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根本没理我,继续往下说。 “对她来说,只有她丈夫爱慕她、崇拜她是不够的。她还非要耍弄那个长腿的,拖着脚走路的傻瓜莫卡多。然后她又抓住比尔不放。比尔本来是个挺理智的家伙,结果被她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卡尔·莱特尔,她只是觉得折磨他好玩儿罢了,这对她来说很容易,因为他是个敏感的小伙子。而对大卫,她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 “在她看来,大卫是个更好的嘲弄对象,因为他还在进行抵抗。他感受到了她的魅力,但是不想被她迷住。我想这是因为他有足够的理智,很清楚地知道她其实根本就不在乎他。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恨她。她并不追求肉体上的享受,也不想爆出什么风流韵事。从她的角度来说,挑拨他人,使他们之间互相仇视仅仅是一个冷血的实验,她可以从中取乐。连这种事情她也要尝试。她是那种一辈子也不会和任何人争吵的女人,但是她走到哪儿,哪儿就会起争端!是她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她就是个女埃古 。她必须寻求这种戏剧性的效果,但自己又不愿卷入其中。她总是置身事外,就好像在拉动木偶的提线一般,袖手旁观,以此为乐。哦,你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姐,也许我明白得比你所知道的还要多呢。”波洛说。 我没听出他话音中的含义。他听上去并不十分生气。他听起来——唉,我也解释不清。 希拉·莱利看上去理解了他的意思,因为她的脸变得通红说的。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说,“但是关于她的事情我说的是正确的。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觉得无聊,于是就拿人来做实验,就好像其他人用化学试剂做实验一样。她乐于欺负可怜的老约翰逊,看着她承受痛苦,勉为其难地像个老伙计似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喜欢把小莫卡多刺激得火冒三丈。她喜欢揭我的伤疤,而且她每一次都能做到。她喜欢到处打探别人的事情,然后以此来要挟。哦,我并不是指那种简单粗暴的敲诈,她只是想法儿暗示别人她知道这些事情,然后让别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老天爷,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艺术家!她用的方法一点儿都不简单粗暴!” “那么对她丈夫呢?”波洛问。 “她从来不会想要伤害他。”莱利小姐慢吞吞地说,“除了知道她对他很温柔,我还真不知道别的。我猜她很喜欢他。他是个可爱的人,埋头于自己的世界中,专注于他的考古发掘和学术理论。他很崇拜她,认为她完美无缺。有些女人会对此感到不耐烦,但她不会。在某种意义上,他生活在一种虚幻的幸福中,但对他来说那并不是虚幻的幸福,因为他觉得她就如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样。虽然实际上——” 她停住不说了。 “说下去,小姐。”波洛说。 她突然转向我。 “关于理查德·凯里你都说了些什么?” “关于凯里先生?”我吃惊地问。 “关于她和凯里?” “哦,”我说,“我提到他们不是很合得来——” 出乎我的意料,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很合得来!你这个傻瓜!他爱她爱得都不能自拔了,而这份爱已经快把他摧毁了,因为他同时也很崇拜莱德纳。他们是多年的故交,当然,这对她来说已经足矣。她把介入他们之间的情谊当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尽管如此,我想——” “什么?” 她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我想这一次她陷得太深了,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凯里很迷人,应该说简直是太英俊了……虽然她是个冷酷的魔鬼,但我相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会失去她的冷静……” “我觉得你所说的完全是造谣诽谤,”我喊道,“他们彼此之间几乎都不说话!” “哦,是吗?”她转向我,“你知道得可真多啊。在营地里,他们只是‘凯里先生’和‘莱德纳太太’,但他们总是在外面幽会。她会沿着小路走到河边,而他每次会离开挖掘场大约一个小时。他们总是在果树林里见面。 “我有一次刚好看见他们分手,他大步走回挖掘场,而她则站在那里望着他。我想我就是个女无赖。我随身带着双筒望远镜,于是就拿出来,把她的脸看了个清清楚楚。如果要我说,我相信她爱理查德·凯里爱得要死……” 她忽然住了口,看着波洛。 “很抱歉我打扰你调查案子了,”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一个唐突的笑容,“但我想你可能会愿意多了解一些本地的实际情况吧。” 说完她便走出了房间。 “波洛先生,”我叫道,“她说的话我一句都不相信。”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说道(我觉得很奇怪):“护士小姐,你不能否认,莱利小姐给我们这个案子带来了一些——启发。” 第十九章 新的怀疑 第十九章 新的怀疑 我们没法再多说什么,因为就在这时莱利医生进来了,开着玩笑说他刚刚把他最烦人的病人给杀了。 他和波洛先生坐下来,就写匿名信的人的心理特点和精神状态进行了近乎专业的讨论。医生引用了几个他职业生涯中所遇到的病例,而波洛先生则给他讲了一些自己的亲身经历。 “有时候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简单,”他最后说道,“这背后是控制欲在作祟,而且常常还带有强烈的自卑情结。” 莱利医生点点头。 “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发现写匿名信的人往往是你认为最不可能的人。这些性格沉静、胆小怕事、明显与世无争的家伙,表面上看和蔼可亲,讨人喜欢,有着基督徒般的温顺,但内心深处却充满了地狱般的怒火!” 波洛沉思地说:“你能说莱德纳太太有任何的自卑倾向吗?” 莱利医生一边把他的烟斗掏空,一边咯咯地笑起来。 “要说有自卑倾向,最后才能轮到她呢。她一丁点儿感情压抑的迹象都没有。生活经历,生活经历,更多的生活经历,这就是她想要的,而且她也已经得到了!” “你认为,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讲,有可能是她写了那些信吗?” “我认为有可能。但即使是她写的,也肯定是出于她希望引人注目的本性。莱德纳太太在她的个人生活里有点儿像个电影明星!她必须处在聚光灯下,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于是按照性格互补的规律,她最终嫁给了莱德纳博士,他可是我所认识的最低调、最谦和的人了。他很崇拜她,不过这种来自家人的崇拜对她来说还远远不够,她还想要成为受迫害的女英雄那样的角色。” “实际上,”波洛微笑着说,“你不赞同他的理论。你并不认为是她写了那些信,然后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对吗?” “对,我不赞同。但我没有当面反驳他。你总不能够对一个刚刚失去了深爱的妻子的男人说,他的妻子实际上是个不知羞耻、爱出风头的人吧?你也不能跟他说,她把他害得担心得要死,只是为了满足她自己渴望引人注意的需求。事实上,告诉一个男人关于他妻子的真相实在是太不安全了。而说来也怪,我却可以信任那些女人们,很踏实地和她们谈论关于她们丈夫的事儿。即使这个男人是个无赖,是个骗子,是个吸毒者,是个撒谎成性的人,或者是个下流胚,女人们也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接受,而且丝毫不会影响她们对那个浑蛋家伙的感情!女人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现实主义者。” “莱利医生,坦率地讲,你对莱德纳太太究竟抱有什么看法呢?” 莱利医生靠回椅背,慢慢抽着烟斗。 “老实说,这个很难讲!我没有那么了解她。她有种魅力,很大的魅力。她有头脑,有同情心……还有什么其他的?她没有任何那些常见的令人不愉快的恶习。她不淫荡、不懒惰,甚至都不虚荣。我总是觉得(但我没有任何证据),她就是个最最杰出的骗子。我所不知道的(同时也是我想知道的),是她到底是在对自己撒谎,还是只对其他人撒谎。我本人对撒谎的人还有些偏爱。我认为一个女人如果不撒谎,只能说明她缺乏想象力,缺乏同情心。我并不觉得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只是喜欢这种‘用我的弓和箭’去俘虏男人的游戏。如果你就这个话题问我女儿的话——” “我们已经有幸问过了。”波洛带着微笑说。 “嗯,”莱利医生说,“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我都能够想象到她是怎么对莱德纳太太恶语中伤的!现在这年轻的一代对死去的人丝毫没有同情。他们都那么自命不凡,真是让人遗憾。他们谴责批判那些‘过时的道德观念’,然后又建立起他们自己的一套更加不容侵犯的规矩。假如莱德纳太太真有一些风流韵事,没准儿希拉还会赞赏她‘生活过得很充实’,或者‘遵循了她的本性’之类的。但她没弄明白的是,莱德纳太太的所作所为才恰恰是忠于她的本性。猫在玩弄老鼠的时候就是遵循了它的本性!它天生就是这样。男人不是小孩子,并不需要被隔离、被保护。他们必须得会会像猫一样狡猾、居心不良的女人,崇拜他们并且像小狗一样至死不渝的女人,喜欢整天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管着你的女人,还有其他各种形形色色的女人!人生是一个战场,可不是一顿野餐!我倒是很愿意看到希拉能够不再那么盛气凌人的,而是老老实实地承认她恨莱德纳太太完全是出于个人原因。希拉大概是这一带唯一的年轻女性,所以她很自然地认为她可以任意摆布这里的年轻小伙子。而当另一个在她眼里已经上了年纪,还结过两次婚的女人来到这里,并且在她的地盘儿上把她打败的时候,她当然会觉得怒不可遏。希拉是个挺好的孩子,身体健康,而且也相当漂亮,对异性来说当然很有吸引力。但在异性吸引力方面,莱德纳太太简直称得上是出类拔萃了。她就是具有那种足以引起灾难的魔力,像是那种所谓的无情妖女一样。” 我从椅子里跳起来,他的说法竟然和我不谋而合! “我并不是信口开河,不过你女儿是不是喜欢那儿的一个年轻人呢?” “哦,我觉得没有。那儿的埃莫特和科尔曼总是对她大献殷勤,但我不知道她心里更看重谁。另外还有几个空军的年轻小伙子。我猜她现在是来者不拒。没错,我想最让她愤愤不平的就是年轻姑娘居然败在了老女人手里。她并不像我这样了解这个世界。只有到了我这个年龄,你才会真正懂得欣赏年轻女学生姣好的面容、透亮的眼睛和紧致的酮体。但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会全神贯注地聆听你说话,并且不时地插上一两句,表示说话的人有多么好,这一招很少有年轻小伙子能够招架得住!希拉是个漂亮的女孩儿,而莱德纳太太则是个美丽的女人。那高贵的眼睛,惊艳的金发白肤——是的,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 我暗想,他说的完全正确。美丽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她无疑是美丽的。那种美让你只想坐下来欣赏,而不会让人心生妒意。这种感觉在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有了,我当时觉得自己愿意为莱德纳太太做任何事情! 尽管如此,那天晚上当他们开车送我回雅瑞米亚遗址的时候(莱利医生把我留下提前吃了晚饭),我还是回想起了一两件令我感到不舒服的事情。对于希拉·莱利那天下午抖搂出来的话,我当时一个字都不相信,我只是把它当做纯粹的恶意和怨恨。但是现在,我突然想起那天下午莱德纳太太执意要自己去散步而拒绝我陪同的情形。我忍不住猜测,也许她就是要去和凯里先生见面……当然,他们俩平时互相之间说话那么正式,这也真是有点儿奇怪。对于其他大多数人她都是称呼他们的教名的。 我记起来他似乎从来不看她,这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她,但也许正相反…… 我不禁哆嗦了一下。我在这儿胡思乱想,都是因为那个女孩儿的恶毒言论!这恰好表明说这种话有多么不厚道,又有多么危险。 莱德纳太太根本就不像她说的那样…… 当然,她也不喜欢希拉·莱利。那天午饭时她跟埃莫特先生说到希拉时,也当真算得上刻薄了。 奇怪的是他当时看着她的那种眼神。那眼神让你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从来都不可能猜到埃莫特先生在想些什么。他太安静了,但是人很友好。他是个友好而且靠得住的人。 而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一个愚蠢的年轻人,那就非科尔曼先生莫属了。 正想到这儿,我们到达了营地。这时刚刚九点整,大门已经关好并且闩上了。 易卜拉欣拿着那把大钥匙跑过来,打开门让我进去。 我们这些住在雅瑞米亚遗址的人都习惯早早上床休息。客厅里没有灯光,绘图室的灯还亮着,此外就是莱德纳博士的办公室,其他所有窗户差不多都黑了。大家肯定比平时更早就去睡觉了。 路过绘图室去我房间的时候,我顺便往里看了一眼。凯里先生正卷着袖子绘制他那张大图纸。 我想,他看上去仿佛病得很厉害,精神紧张、疲惫不堪,那样子让我感到相当难过。我不知道凯里先生怎么了,不是由于他说了什么,而是因为他几乎什么都不说——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也不是由于他做了什么,因为那些也没什么重要的;但你就是会忍不住注意他,他的一举一动看起来总是要比其他任何人显得更重要一些。如果你能理解我的意思的话,他这个人就是很有分量。 他扭过头来看见我,然后从嘴里拿出烟斗,说道:“啊,护士小姐,你从哈沙尼回来了?” “是啊,凯里先生,你这么晚了还在工作。其他人似乎都已经睡觉了。” “我想我还是找些事情做比较好。”他说,“我的进度有点儿落后了。明天一整天我都要泡在挖掘场,我们又开始挖掘了。” “已经开始了?”我吃惊地问道。 他很奇怪地看着我。 “我认为这样最好。是我向莱德纳建议的。他明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哈沙尼处理事情,但我们其他人会在这里继续工作。你看,像现在这种情形,让大家坐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不容易。” 当然,他说得没错。尤其是在每个人都紧张焦虑、神经兮兮的状态下。 “哦,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对的,”我说,“找些事情做可以让人转移一下注意力。” 据我所知,葬礼将在后天举行。 他又俯下身去画他的图纸了。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心为他疼了一下。我相信他今天晚上可能会彻夜难眠。 “你需要一些安眠药吗,凯里先生?”我有些犹豫地说。 他微笑着摇摇头。 “我还是继续工作吧,护士小姐。吃安眠药可不是好习惯。” “那好吧,凯里先生,晚安。”我说,“如果有什么事情我能够帮忙——” “不必那么客气,谢谢你,护士小姐。晚安。” “我非常非常难过。”我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儿过于冲动了。 “难过?”他看起来有些惊讶。 “为——为每个人感到难过,这种事情太可怕了,尤其是为你难过。” “为我?为什么为我难过?” “因为,你是他们俩那么多年的老朋友。” “我和莱德纳是老朋友,但跟她不是。” 他说话的时候仿佛确实很讨厌她。说真的,我真希望莱利小姐能够听到! “哦,那晚安吧。”我说完就匆匆回房间去了。 脱衣服之前我先在屋子里瞎忙了一阵,洗了几条手绢和一双皮手套,然后记了日记。在真正准备好上床之前,我又向门外看了看,绘图室和南面那间屋子里的灯依然亮着。 我想莱德纳博士应该没有睡,还在工作。我考虑是否应该过去跟他说一声晚安。之所以犹豫再三,是因为我不想让自己显得过分殷勤。他此时也许很忙,并不想被人打扰。但是到最后,在担心的驱使下我还是决定过去一趟。毕竟这样做也没有什么坏处。我只要跟他道声晚安,问问他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然后离开就好了。 可是莱德纳博士不在那里。房间亮着灯,但除了约翰逊小姐之外没有别人。她的头伏在桌上,哭得仿佛心都碎了。 这让我感到很意外,她本来是那么一个稳重而有自制力的人。看到她这副样子,不由得让人心生怜悯。 “这究竟是怎么了,亲爱的?”我一边叫一边伸手揽过她,轻轻地拍着,“好了,好了,这样哭也是无济于事的呀……你可不能就坐在这儿一直哭下去。” 她没有回答,我能够感觉到她一边啜泣,身体还一边剧烈地颤抖着,痛苦至极。 “别这样,亲爱的,别这样,”我说,“你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去给你沏一杯热茶吧。” 她抬起头对我说:“不用,不用,没事儿的,护士小姐。我觉得我就是个傻瓜。” “亲爱的,到底什么事儿让你这么难过?”我问道。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说道:“这一切都太可怕了……” “那现在就别再想它了,”我告诉她,“既然无可挽回了,再难过也是没有用的。” 她坐直身子,开始轻抚自己的头发。 “我太丢人了,”她用她粗哑的声音说道,“刚才我在收拾整理办公室,因为我觉得最好是让自己做点儿什么,然后,突然之间,那种感觉就让我控制不住了——” “没事的,没事的,”我匆匆说道,“我明白。现在你最需要的就是一杯醇香的浓茶和一个热水袋,然后上床休息。” 我把这些都给她准备好了,没有理会她的抗议。 “谢谢你,护士小姐,”我把她安顿好躺下的时候,她抱着热水袋,一边啜着茶一边对我说,“你真是个亲切体贴又通情达理的人。我并不是经常这么失态的。” “啊,在这种情形下,任何人都有可能这样的。”我说,“一件接一件的事儿,那种紧张、震惊,还有到处都是警察……老天,连我自己也是战战兢兢的。” 她用一种稍显奇怪的声音慢慢说道:“你刚才说的话是对的。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之后是片刻的沉默。让我觉得更加奇怪的是,当再次开口时她说:“她从来就不是个好女人!” 不过,我不想就这个问题和她争论,因为在我看来,约翰逊小姐和莱德纳太太合不来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想知道约翰逊小姐有没有对莱德纳太太的死暗暗感到一丝快意,又会不会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觉得羞愧呢? 我说:“你现在去睡觉吧,别再担心其他的事情了。” 我捡起地上的一些杂物,把房间收拾整齐,包括搭在椅背上的长筒袜,挂在衣钩上的外套和裙子之类的。这时我发现地上有一个揉皱了的纸团,肯定是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我把纸团展平,想看看是否应该扔掉,这时约翰逊小姐突然叫了一声,让我大吃一惊。 “把那个给我!” 我被吓得不轻。她那一声叫喊带着不容分说的口气,我只能按照她的吩咐把那张纸递给她。她一把从我手中抢过去——完全就是抢走的——然后把它放在蜡烛的火苗里,直到它彻底变成灰烬。 如我所言,我大吃一惊,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我还来不及看请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因为她抢得实在太快了。但说来也巧,那张纸烧着以后向我这边卷曲了一下,让我刚好可以看到纸上用墨水所写的一些字迹。 直到后来躺在床上,我才意识到为什么那些字迹看起来如此熟悉。 那正是和匿名信上相同的笔迹。 这就是刚才那一阵约翰逊小姐懊悔得难以自持的原因吗?难道一直以来,那些匿名信都是她写的? 第二十章 约翰逊小姐,莫卡多太太,莱特尔先 第二十章 约翰逊小姐,莫卡多太太,莱特尔先生 我并不介意承认这个想法确实吓着我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把约翰逊小姐和那些匿名信联系在一起。如果说是莫卡多太太,那倒是有可能。但约翰逊小姐是个真正有教养的女人,非常有自制力,并且通情达理。 但我记起了当天晚上波洛先生和莱利医生之间的谈话,我想也许那就是原因所在吧。 要知道,如果确实是约翰逊小姐写了那些信,那么很多事情就得到解释了。我一点儿都不相信约翰逊小姐和谋杀有任何关系,但我知道她的确讨厌莱德纳太太,这种厌恶之情很可能使她抵挡不住诱惑——通俗地说,她就是想吓唬她一下。 她很可能希望把莱德纳太太从挖掘场吓跑。 而紧接着莱德纳太太就被谋杀了,这使得约翰逊小姐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之中,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残忍的恶作剧本身,另一方面她可能意识到,这些信无形中为那个真正的凶手做了很好的挡箭牌。所以她如此彻底地崩溃也就不足为怪了。我确信从内心里她是个很正直的人,而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她会急切地抓住我说的那句安慰她的话——“事已至此,无可挽回”牢牢不放了。 还有就是她那句意味深长的评论,也可以看成是她为自己的辩白吧——“她从来就不是个好女人!” 现在的问题是,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翻来覆去想了好一阵子,最后决定一有机会就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波洛先生。 第二天他就到营地来了,但是我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私下里和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小会儿,我还没来得及静下心来想好怎么开口,他就已经靠过来,在我耳边轻声地吩咐我了。 “我呢,一会儿要和约翰逊小姐谈谈,也许还会找其他人,就在客厅。你还拿着莱德纳太太房间的钥匙吗?” “是的。”我说。 “好极了。去她房间里,关上门,然后喊一声。不要尖叫,喊一声就可以。你懂我的意思吧,就是一种警告,我要你表达的是吃惊的感觉,而不是那种极度的恐惧。如果有人听到了问起来,我帮你想了一个理由,就说是踩到脚指头了,或者你自己编一个也行。” 就在这时,约翰逊小姐出来来到院子里,我们没有时间再多说什么了。 我很明白波洛先生想要弄清什么。等他和约翰逊小姐一进客厅,我马上就穿过院子来到莱德纳太太的房前,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以后把门在身后关好。 站在一个空空的房间里无缘无故地叫一声,我得说这让我感觉有点儿傻。而且,要想确定用多大的声音去叫也不是那么简单。我用挺大的声音叫了一声“啊”,接着又试着用再高点儿和再低点儿的声音分别叫了两声。 然后我走出房间,随时准备搬出我那个踩脚指头的借口(我估计他实际上是想说磕到脚指头)。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不需要任何借口了。波洛和约翰逊小姐正在热切地交谈着,而且很显然并没有受到打扰。 “那么,”我想,“这样就可以确定了。要么约翰逊小姐听到的叫声根本就是出于想象,要么则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我不想进去打断他们的谈话。门廊里有一个折叠躺椅,我就在椅子上坐下来。从那里可以听到他们在屋里说话的声音飘出来。 “你知道吗?眼前的状况很微妙,”波洛正说着,“莱德纳博士显然很爱他的妻子——” “他崇拜她。”约翰逊小姐说。 “当然,他还告诉我全体队员有多么喜欢她!那么其他人呢?他们能怎么说?很自然他们也都说了同样的话。这是一种客气,一种礼节。这有可能是事实,但也有可能不是!而我确信,小姐,解开这个谜的关键在于彻底了解莱德纳太太的性格和品行。如果我能够听到每个队员的想法,最坦诚的想法,我就可以形成一个总体的印象。坦率地说,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我知道莱德纳博士会去哈沙尼,这样一来我就比较方便轮流找你们每个人谈谈。希望你能帮助我。” “这样挺好的。”约翰逊小姐说完这句话就停住了。 “不要跟我说这些英国式的陈词滥调,”波洛恳求道,“不要说什么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说什么不应该讲死人的坏话,到最后还要说什么忠诚!忠诚这两个字对于罪案调查来说是最要命的。真相总是一再地被这两个字所掩盖。” “我对莱德纳太太没有什么忠诚可言。”约翰逊小姐冷冰冰地说。她的语气中分明带着尖酸刻薄。“但对莱德纳博士就不一样了,而且再怎么说,她也是他的妻子啊。”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我能够理解你不想说你们队长妻子的坏话。但这不是一个类似写推荐信的问题,这事关一起突然而且神秘的死亡案件。即使让我相信被杀死的是个落难天使,也不会让我的任务变得轻松一些的。” “我当然不会称她为天使。”约翰逊小姐说,那种尖酸的语气越发明显。 “坦率地告诉我你的看法。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说,莱德纳太太这个人怎么样?” “嗯,波洛先生,首先我得提醒你,我是抱有偏见的。我,还有我们所有人,都很喜欢莱德纳博士,对他忠心耿耿。后来,我想是在莱德纳太太来了以后,我们都很嫉妒。她总是要求他抽出很多时间和精力陪她,这让我们很反感。而他表现出的对她的那种热爱也很刺痛我们。波洛先生,我说的是实情,这种情况着实让我很不舒服。我讨厌她这一点,没错,我讨厌她。当然了,尽管如此,我也从来没有试图有所表示。你知道,这对我们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我们?你说的是我们?” “我是指凯里先生和我。你看,我们俩都是比较老派的人,不太喜欢那些新鲜的事物。我想这也是很自然的,尽管也许显得我们俩有点儿小题大做,但这确实对我们的影响很大。” “有什么样的影响?” “哦,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快乐。你知道,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各种愚蠢的玩笑,就像其他在一起工作的人一样。莱德纳博士那时候无忧无虑,就像个孩子似的。” “那么后来莱德纳太太来了以后,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 “其实,我觉得这也不是她的错。去年本来还挺好的。请你相信我,波洛先生,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事情。她一直都对我挺好,应该说非常好。这也是我为什么有时候会觉得羞愧。她说过的一些话和做过的一些小事触怒了我,但这并不是她的错。说真的,没有人会比她更友好了。” “但是到了这个考古季情况就变了,是吗?气氛不一样了。” “哦,完全不一样了,真的。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所有事情似乎都不对劲。不是指工作,我说的是我们——我们的脾气,还有我们的精神状态。大家都烦躁不安。差不多就是那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你认为这是由于受了莱德纳太太的影响?” “嗯,她来之前从来都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情况。”约翰逊小姐冷冷地说,“哦!我就是个顽固的、爱抱怨的老家伙。因循守旧,喜欢事情一成不变。波洛先生,你其实真的不必理会我的。” “那么你会怎么向我形容莱德纳太太的脾气秉性呢?” 约翰逊小姐犹豫了一下,接着缓缓说道:“啊,当然,她有点儿喜怒无常,情绪总是时好时坏。某一天对人和蔼可亲,转过天来可能就不理人家了。我觉得她挺体贴的,很会替别人着想。尽管如此,你还是能看出来她从小到大被人彻底惯坏了。她觉得莱德纳博士那么无微不至地伺候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我认为她从来也没有真正体会到她嫁的是一个多么杰出,多么伟大的男人。每每想到这个就让我生气。当然,她还总是精神高度紧张。你可不知道她经常想象的那些事情,还有她时常陷入的那种状态!幸好莱德纳博士把莱瑟兰护士请来了,不然他既要处理工作上的事儿,还要应付妻子的恐惧,实在是不堪重负了。” “对于她收到的这些匿名信,你有什么看法呢?” 我必须仔细听听。于是,我在椅子里倾身向前,直到恰好能够看见约翰逊小姐的侧影转向波洛,回答他的问题。 “我认为是在美国的某个人对她心怀怨恨,于是试图吓唬她或者骚扰她。” “不会比这个更严重?” “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你也知道,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可能很容易树敌。我觉得那些信就是某个居心不良的女人写的。莱德纳太太本身就是个神经紧张的人,所以把这个看得很严重。” “她当然把这些信看得很严重。”波洛说,“但是别忘了,最后那封信可是有人送来的。” “嗯,我认为如果有人存心想要这么做,一定能有办法。波洛先生,女人为了发泄她们的怨恨,是从来都不会嫌麻烦的。” 确实是这样,我心中暗想。 “也许你是对的,小姐。如你所说,莱德纳太太非常漂亮。顺便问一句,你认识莱利小姐吗?医生的女儿。” “你说希拉·莱利?当然认识了。” 波洛用一种亲密的聊天似的语气说道:“我听到一个传闻,当然我不想去向医生求证,说她正和莱德纳博士手下的一个队员谈恋爱。真有这回事儿吗?” 约翰逊小姐看起来被逗乐了。 “哦,年轻的科尔曼和大卫·埃莫特两人特别喜欢围着她转。我相信在俱乐部有活动的时候,这两人谁能陪着她一起去还得竞争一下呢。这两个年轻人周六晚上去俱乐部玩儿都已经形成规律了。但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是这个地方唯一的年轻女孩儿,而且你也知道,算得上是这里的头号美女了。还有几个空军的小伙子也在追求她呢。” “所以你认为实际上没什么事情?” “嗯,我也不知道。”约翰逊小姐陷入思索之中,“她确实经常到这边来,去挖掘场之类的地方。实际上,莱德纳太太有一天还拿这件事跟大卫·埃莫特开过玩笑呢,她说那女孩子在追求他。我觉得她这么说有点儿没事儿找事儿,他肯定不高兴……没错,她确实老到这儿来,出事的那天下午我还看见她骑着马往挖掘场的方向去呢。”她朝开着的窗户点了点头,“但是那天下午大卫·埃莫特和科尔曼都不在挖掘场。理查德·凯里在那里值班。是的,也许她确实对这些年轻人中的一个有好感,但是对待她这么一个又时髦又不感情用事的年轻女人,别人也很难知道到底应该多认真。我反正不知道她喜欢他们中的哪一个。比尔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并不像他装出来的那么傻呵呵的;大卫·埃莫特是个可爱的人,有很多优点,是那种很深沉、很安静的类型。” 然后她很困惑地看着波洛说道:“但是,波洛先生,这些事儿和命案有关系吗?” 波洛先生用很法国式的方式举起了双手,表示放弃。 “小姐,你说得我都脸红了,”他说,“你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只爱说闲话的人。但不管你怎么想,我总是对年轻人恋爱的那些事儿很感兴趣。” “是啊,”约翰逊小姐轻叹一声说道,“真爱如果能够一帆风顺是多美好的事情啊。” 波洛叹了口气作为回应。我在想,约翰逊小姐是不是也正在回忆自己年轻时候的爱情经历呢?我不知道波洛先生有没有妻子,他会不会也像我们经常听说的外国人那样,有很多情妇?不过他的样子看起来太滑稽了,我很难想象他有。 “希拉·莱利很有性格,”约翰逊小姐说,“她很年轻,有点粗鲁,但就是那种典型的现代女孩儿。” “我相信你说的话,小姐。”波洛说。 他站起身说道:“还有其他考古队的成员在营地吗?” “玛丽·莫卡多应该就在这附近。今天所有的男士都去挖掘场了。我觉得他们就是想离开营地,这也不能怪他们。如果你也想去挖掘场的话——” 她走出客厅来到门廊里,微笑着向我说道:“我保证,莱瑟兰护士不会介意带你过去的。” “啊,当然不会,约翰逊小姐。”我说。 “波洛先生,你会回来吃午饭的,对吗?” “非常乐意,小姐。” 约翰逊小姐回到客厅继续做她的分类编目工作。 “莫卡多太太在屋顶上,”我说,“你想先去见她吗?”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我们上去吧。” 上楼梯的时候我说:“我按照你的吩咐做了,你听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听到。” “不管怎么样,至少可以让约翰逊小姐放下心理负担了,”我说,“她一直都在懊悔她当时本应该能够做点儿什么的。” 莫卡多太太正坐在护墙上,低着头沉浸在思绪当中。她并没有听到我们上来,直到波洛站在她对面向她说早安的时候她才发现。 她吃惊地抬起头看着我们。 我觉得今早她看上去病怏怏的,一张小脸干枯憔悴,眼睛周围还有大大的黑眼圈。 “又是我,”波洛说,“我今天来有个特殊的目的。” 接着他就像对约翰逊小姐那样,用差不多同样的方式向她解释了他是多么需要了解一个真实的莱德纳太太。 然而,莫卡多太太可不像约翰逊小姐那么坦诚。她突然之间就变得满口溢美之词,但我敢担保,这些话和她的真实想法相去甚远。 “哎呀,亲爱的路易丝啊!要想跟一个不认识她的人说清楚她实在是太难了。她是个很独特的人,相当与众不同。我想你也能感觉到吧,护士小姐?当然啦,就是深受精神紧张的折磨,满脑子的怪想法。要是别人这样我们肯定忍受不了,不过因为是她,我们也就能够接受了。她对我们所有人都特别亲切,是吧,护士小姐?而她自己又特别谦逊,我是指她其实对考古学一窍不通,却特别热衷于学习,总是向我丈夫请教关于金属制品的化学处理问题,还帮助约翰逊小姐修补陶器。哦,我们所有人都很喜欢她。” “那么夫人,我听人说这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让人不舒服的气氛,看来并不是真的了?” 莫卡多太太那双黯淡无光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 “哦,谁会告诉你这些?护士小姐?莱德纳博士?我相信那个可怜的人从来都没有注意过。” 她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波洛轻轻一笑。 “我有我的耳目,夫人。”他很愉快地宣布。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的眼皮眨了眨。 “难道你不觉得,”她用一种特别温和的语气说道,“在发生了这样的悲剧之后,每个人都会装作知道很多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吗?就像你说的,什么紧张啊,气氛啊,有种‘要发生什么事情的感觉’啊之类的。我觉得好多人就是事后聪明。” “夫人,你说得很有道理。”波洛说。 “这些都不是真的!我们这群人在这里非常开心,就像个大家庭一样。” “这个女人真是我所见过的最彻头彻尾的骗子之一。”当我和波洛先生远离了营地,走在去往挖掘场的小路上时,我愤愤不平地说道,“我确信她就是痛恨莱德纳太太!” “她绝不是那种能问出实话的人。”波洛表示同意。 “跟她说话就是浪费时间。”我怒气未消。 “也不能这么说,不全是浪费时间。有时候即使一个人对你说了谎,她的眼睛也会泄露真相的。这个小女人莫卡多太太,她究竟在害怕什么呢?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没错,毫无疑问,她在害怕什么事情,这一点很有趣。” “波洛先生,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我说。 然后我对他如实讲述了前一晚我回来以后发生的事情,以及我是如何确信是约翰逊小姐写了那些匿名信的。 “所以,她也在撒谎!”我说,“还记得她今天早上在回答关于那些匿名信的问题时是多么冷静吗?” “是啊,”波洛说,“这也挺有意思的,因为她无意中暴露了她知道所有这些匿名信的存在。而到目前为止,这些信的事儿还没有当着考古队队员的面提到过。当然,很有可能是莱德纳博士昨天告诉她的。他们俩可是故交了。但是如果他没告诉过她呢,那这件事就很奇怪,也很有意思了,对吗?” 原来他用了那么聪明的方法引诱她提起了那些匿名信,这让我对他的敬意油然而生。 “您准备和她开诚布公地谈谈这些信的事儿吗?”我问道。 波洛先生似乎对我这个想法感到很吃惊。 “不,不,当然不会。通常情况下,让别人知道你手里的牌是不明智的。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这儿,直到最后一刻,”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等到适当的时候,我就会突然跳出来,像只豹子一样——然后,我的上帝啊!他们会惊慌失措的!” 一想到小个子的波洛先生要扮演豹子的角色,我就忍俊不禁。 说着话我们正好来到了挖掘场。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莱特尔先生,他正忙着给一些墙体拍照。 我总觉得那些挖掘工人的工作很单纯。你让他们在哪里挖,他们就从哪里挖出一些墙来,至少在我眼里看来是这样的。凯里先生给我解释过,用一把挖掘镐,你就可以立刻感觉出挖到东西的不同,他还试图给我演示,但我根本搞不明白。当他说“libn”,也就是泥砖的时候,在我眼里看来也不过就是些平常的泥和土而已。 莱特尔先生拍完了照片,把相机和底版交给他的仆人,吩咐他带回营地。 波洛先问了他几个关于曝光和盒装胶片之类的问题,他都对答如流。看起来他很乐于被问及和他工作有关的问题。 就在他借机准备离开我们的时候,波洛立刻又拿出了他那一整套说辞。事实上这一套话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每一次他都会根据谈话对象的不同做一些小小的改动,但我不打算把他每一次的话全都写下来。对约翰逊小姐那样比较通情达理的人,他会选择开门见山,而对其他那些人就不得不拐弯儿抹角一些,不过到最后也都是八九不离十。 “是啊,是啊,我明白你的意思,”莱特尔先生说,“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我是这个考古季才来这儿的,一共也没跟莱德纳太太讲过几句话。很抱歉,但我确实没什么可告诉你的。” 他的言语之间带着一点点生硬的意味和外国腔,但是当然了,我的意思是,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口音,除了有些美国味儿。 “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你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波洛面带微笑地说。 莱特尔先生顿时脸红了,磕磕巴巴地说道:“她是个迷人的女人——非常迷人,也很聪明,她的头脑很聪明——是的。” “很好!你喜欢她。那么她喜欢你吗?” 莱特尔先生的脸更红了。 “哦,我……我并不觉得她很注意我,有一两次我很倒霉,每次我想为她做点儿什么的时候总是很倒霉。我恐怕我太笨了,会招她烦,但那都不是有意的,其实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波洛显得很同情。 “很好,很好。我们再说点儿别的吧。你觉得营地里的气氛快乐吗?” “你说什么?”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快乐吗?你们会有说有笑的吗?” “不,不——也不全是那样,有一点点——拘谨。” 他停顿了一下,内心似乎在斗争,然后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不是很善于和人交往。我笨手笨脚的,还很害羞。莱德纳博士一直对我特别好,但我就是不能克服我的害羞和胆怯,虽然我知道这样很傻。我总是说错话,还打翻水罐子,总之我的运气就是很背。” 他看起来活脱脱就像一个笨拙无比的大孩子。 “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波洛边说边微笑着,“那份沉稳自信,还有本领才干,以后慢慢地就会有了。” 和他道别之后,我们继续往前走。 他说:“护士小姐啊,那个人要么是个极其单纯的年轻人,要么就是个非常出色的演员。” 我没有回应他。那个危险的冷血杀手就在这些人当中,我的心再一次被这种怪诞的想法攫住。不知为什么,在这个美丽、宁静、阳光灿烂的早晨,我总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第二十一章 莫卡多先生,理查德·凯里 第二十一章 莫卡多先生,理查德·凯里 “他们是分开在两个地方干活儿的,我明白了。”波洛停下来说道。 莱特尔先生刚才是在距离主挖掘场比较远的那部分拍照。此时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另一群人背着篮子来往穿梭。 “那个就是他们所谓的深堑,”我解释道,“他们在那儿除了一些破烂的碎陶片之外没找到太多东西,但莱德纳博士总说这很有意思,所以我想一定是有点儿意思的。” “那我们去那儿吧。” 太阳很毒,所以我们走得很慢。 莫卡多先生在指挥挖掘。我们看到他在我们下方,正和工头讲话。工头是个老头儿,像只乌龟一样,在长条纹的棉袍外面还罩了一件粗花呢外套。 想要下到他们那里不太容易,因为只有一条很窄的小路,或者说是一段台阶。背着篮子的工人一刻不停地从那段台阶上上下下,对我们视若无睹,根本没有让路的意思。 我跟在波洛身后往下走,他突然回过头来问我:“莫卡多先生习惯用右手还是左手?” 这可真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我想了想,然后很肯定地回答:“右手。” 波洛并没有屈尊俯就地给我解释。他只是继续往前走,我在后面跟着他。 看到我们,莫卡多先生似乎很高兴,连他那张忧郁的长脸都露出喜色。 波洛先生做出对考古学很感兴趣的样子,其实我确信他根本不是真的感兴趣,而莫卡多先生立刻就给予了回应。 他解释说,他们已经向下挖了十二个房屋层。 “现在我们肯定已经到达第四个千年期了。”他满怀热情地说道。 我总觉得“千禧年” 是未来的事情,那时应该是太平盛世了。 莫卡多先生把土层里的那些灰带指给我们看(他的手抖得可真厉害!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得了疟疾),给我们讲解陶器的特征是如何发生变化的,还讲到关于墓葬的事情。他说他们曾经挖到过几乎整整一层婴儿的墓葬——那些可怜的小东西啊——而那些弧线的位置和方向,似乎就代表着那些骸骨摆放的样子。 他正俯身准备去捡一把和陶罐一起放在角落里的燧石刀的时候,突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他转回身,发现我和波洛都在惊讶地瞪着他。 他用手拍拍左胳膊。 “什么东西扎了我一下,就像一根烫手的针似的。” 波洛立刻来了精神。 “快,亲爱的老兄,快让我们看看。莱瑟兰护士!” 我跑上前去。 他抓住莫卡多先生的胳膊,熟练地把他卡其布衬衫的袖子卷到了肩膀。 “在那儿。”莫卡多先生指着说道。 在肩膀下方大约三英寸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小的刺伤,血正从里面渗出来。 “奇怪,”波洛说,他仔细地看着卷起的衣袖里面,“我什么也没看到啊。没准儿是只蚂蚁咬的?” “最好涂点儿碘酒。”我说。 我总是随身带着一小管碘酒,这回就派上用场了。但是给他涂碘酒的时候我有点儿心不在焉,因为我的注意力被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吸引了。莫卡多先生的胳膊上,从前臂一直到胳膊肘,遍布着细小的针孔。我心里太清楚这是什么了——这些是皮下针头注射的痕迹。 莫卡多先生把卷上去的袖子又放下来,然后继续他的讲解。波洛先生聆听着,并没有试图把话题转到莱德纳夫妇身上。事实上,他也没再问莫卡多先生任何问题。 不久我们就和莫卡多先生道了别,又沿着那条小路爬了上去。 “干净利落,你不觉得吗?”我的同伴问道。 “什么干净利落?”我问。 波洛先生从外套翻领的后面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手里亲切地端详着。我十分意外地看到,那是一根一头用蜡封住的又长又尖的缝衣针。 “波洛先生,”我叫道,“是你干的?” “没错,我就是那只叮人的虫子。而且我还干得干净利落,你觉得呢?你都没发现。” 他说的是真的,我根本没看出来是他干的。而且我相信莫卡多先生也没有起疑心。他当时的动作一定快如闪电。 “但是波洛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我问道。 他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我。 “护士小姐,你注意到什么了吗?”他问我。 我缓缓地点点头。 “皮下注射的痕迹。”我说。 “所以现在我们知道一些关于莫卡多先生的事情了。”波洛说,“我起初只是有所怀疑,但并不能确定。而确切地知道总是很有必要的。” “而且你并不在乎用什么方法知道!”我心里暗想,但没说出口。 波洛突然用手拍拍衣服口袋。 “哎呀,我把手绢儿掉在那儿了,我用它藏这根针来着。” “我去帮你找回来。”我说着话,赶忙转身往回跑。 你知道,此时此刻的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波洛先生和我是负责治疗一个病人的医生和护士。至少,这更像是一台手术,而他是主刀医生。也许我不该这样想,但说来奇怪,我已经开始享受自己的角色了。 我记起在我刚刚接受完护士培训的时候,有一次去一所私人住宅照看一个病人。那个病人的病情需要立即手术,可是病人的丈夫不知道对私人医院抱有什么古怪的看法,死活都不愿意把病人送去。所以我们不得不在他家给病人动手术。 当然了,这个机会对我来说也是千载难逢啊!没有别人在旁边盯着我,所有的事情都由我负责。毫无疑问,我也紧张得要命,绞尽脑汁地想着医生可能会需要的所有东西。即使这样,我还是害怕也许会漏掉什么。你从来都不会完全了解医生的想法,因为他们有时候会要求你准备得一应俱全!但是那天一切都出奇的顺利!他需要的每样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手术结束之后他竟然告诉我说我的工作是一流的,这可是绝大多数医生都懒得说的话。这个全科医生态度特别亲切,而所有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搞定的! 后来,病人顺利康复了,皆大欢喜。 而现在,我产生了相同的感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波洛先生让我想起了那个外科医生。那人也是个小个子,长得不好看,脸像猴子一样,却是一个出色的医生。他凭本能就知道应该怎么做。我见过太多的外科医生,我知道他们之间是有天壤之别的。 渐渐地,我也对波洛先生产生了信心。我相信他心里很清楚他要做什么。而且我也开始觉得帮助他是我分内的事——就像大家常说的,为医生准备好镊子和棉签,供他随用随取一样。所以在我看来,跑回去替他找手绢儿,就好比捡起医生掉在地上的毛巾,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找到手绢儿回来以后,我一开始没有找到他。最后我才看到他正坐在离挖掘场不远的地方,和凯里先生说话。凯里先生的仆人拿着一根带刻度的长杆一样的东西站在一旁,只见凯里先生对他交代了几句,仆人就带着杆子离开了。看样子他此时此刻已经不需要再用它了。 下面一点我需要说清楚。你知道,我并不十分确定波洛先生想让我做什么,或者不想让我做什么。我的意思是说,也许他是故意把我支开,让我回去找手绢儿的呢。 这让我再次想起了做手术。你必须很仔细地递给医生他所需要的东西,而别给他不需要的。也就是说,你既不能在错误的时机递给他止血钳,也不能在需要的时候半天递不过去!幸好我对手术室的工作很熟悉,很少在那里犯错误。但在这件事上我可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所以我必须特别小心,不要犯任何低级错误。 当然,我从不认为波洛先生不想让我听到他和凯里先生的谈话。但他也可能觉得,如果我不在场,他会更容易让凯里先生开口。 我可不想给任何人留下那种印象,觉得我是个喜欢到处偷听别人说话的女人。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绝不做,无论我有多么想听。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那确实是私人谈话,我绝对不会去偷听,但事实上,这次我还是去听了。 依我看来,我处在一个有特权的地位。别忘了,在病人从麻醉中恢复的过程中,你会听到他们说很多事情。病人可能并不希望你听见,但事实是你确实听见了,只是通常情况下他们并没有意识到罢了。我现在只是把凯里先生当作那个病人。他并不知道我在偷听,所以也不会受到什么损失。如果你认为我太好奇,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很好奇。我可不想错过任何我能听到的东西。 说了这么多,只为了告诉你,实际情况是我转身绕道大垃圾堆后面的那条路,借着垃圾堆转角的掩护,来到距他们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如果有人想说这样做不光彩,恕我不敢苟同。任何事情都不该瞒着负责照看病人的护士,但是当然啦,具体怎么做还得是医生说了算。 当然,我并不知道波洛先生要采取什么方法和他谈话。不过当我到那里的时候,他刚好说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没有人比我更能体会莱德纳博士对他太太的爱了。”他正说道,“但是很多情况下要想了解一个人,从他敌人那里知道的会比从他朋友那里多。” “你是想说他们的缺点要比优点更重要吗?”凯里先生说。他的口气冷冷的,含有讽刺的意味。 “毫无疑问,尤其是涉及谋杀案的时候。说起来有些奇怪,就我所知,还没有人是因为品行太完美而被谋杀的呢。但显然,完美本身却是一件可能招致别人反感的事情。” “想找我帮助你,恐怕你是找错人了。”凯里先生说,“实话实说吧,莱德纳太太和我相处得并不算融洽。我不是说我们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敌人,但我们也不完全是朋友。也许是我和她丈夫之间多年的友谊让她有点儿嫉妒。而从我这方面讲,尽管我非常欣赏她,也认为她是个极有魅力的女人,但还是会对她给莱德纳带来的影响感到不满。因此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们彼此之间非常客气,但并不亲近。” “解释得很好。”波洛说。 我刚好可以看到他们的头。我看见凯里先生突然扭过脸去,仿佛波洛先生那种超然的口吻中某些东西击中了他,让他感到很不自在。 波洛先生继续说道:“莱德纳博士不会因为你和他太太相处得不好而感到苦恼吗?” 凯里犹豫了一下后说道:“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从来都不说什么。我始终希望他没有注意到。你也知道,他整日埋头于工作之中。” “所以按照你的说法,事实是你并不喜欢莱德纳太太?” 凯里耸耸肩膀。 “如果她不是莱德纳的妻子,我可能会非常喜欢她。” 他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这句话很有意思。 波洛摆弄着一小堆碎陶片,用一种恍惚的、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道:“我早上和约翰逊小姐谈过了。她承认她对莱德纳太太抱有偏见,而且并不喜欢她,不过她还是很快补充说莱德纳太太一直以来对她还是很和蔼可亲的。” “我得说,这都是实情。”凯里说。 “所以我相信了。然后我又和莫卡多太太谈了谈。她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她有多么喜欢莱德纳太太,又有多么欣赏她。” 凯里没有作声,过了片刻波洛继续说道:“这个我并不相信!再然后,我来找你,你告诉我的这些——嗯,我还得说,我不相信……” 凯里突然变得强硬起来。我能听出他语音中的愤怒,一种被压抑的愤怒。 “波洛先生,我实在没法左右你相信什么,或者不信什么。就我而言,你已经听到了实情,信不信由你。” 波洛并没有动怒。相反,他的声音听上去特别温和,特别低沉。 “难道我信什么或者不信什么还是我的错吗?你知道,我的耳朵很敏感。同时,总是会有很多故事在流传,很多谣言在散播。我们听到了,也许,我们就会从中知道一些事情!是的,有一些传闻……” 凯里跳了起来。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头上青筋暴起。这样子看起来太帅了!那清瘦的身材,那褐色的皮肤,还有那漂亮的下巴,棱角分明。也难怪女人们会爱上他。 “什么传闻?”他恶狠狠地问道。 波洛斜眼看着他。 “也许你能猜出来。都是很俗套的传闻,关于你和莱德纳太太的事。” “这些人的脑子得有多蠢啊!” “不是吗?他们就像狗一样。无论你把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埋得有多深,他们都一定要再把它挖出来。” “那你相信这些传闻吗?” “我更愿意相信事实。”波洛严肃地说。 “我怀疑你就是听到了事实也未必会相信。”凯里粗鲁无礼地笑道。 “那你就试试看吧。”波洛盯着他说道。 “我倒要试试看!你会知道实情的!我恨路易丝·莱德纳,这就是你要的事实!我对她恨之入骨!” 第二十二章 大卫·埃莫特,拉维尼神父和一个 第二十二章 大卫·埃莫特,拉维尼神父和一个发现 凯里突然转过身去,怒气冲冲地迈着大步离开了。 波洛坐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接着小声说道:“不错,我明白了……” 然后他并没有转过头,而是提高了一点儿声音说道:“护士小姐,先别急着从那后面出来,我怕他会回头看到你。现在可以了。你找到我的手绢儿啦?太感谢了。你真是太可亲了。” 对于我在那里偷听的事他只字未提,我也猜不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甚至从来都没往那个方向看过一眼。不过他什么都没说,也让我轻松了很多。我的意思是说,我自认为我所做的是正确的,但要真的让我跟他解释,还是会让我有些尴尬。不过,他似乎并不需要我的解释,这样太好了。 “你认为他真的恨她吗,波洛先生?”我问道。 波洛慢慢点点头,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回答道:“是的,我想他确实是。” 然后他轻快地站起身,朝工人们正在工作的土丘顶部走去。我跟在他后面。起初除了一些阿拉伯人之外我们看不到别人,后来我们发现埃莫特先生正脸朝下趴在地上,用力吹掉一具刚出土的骸骨上的灰尘。 他看见我们的时候,露出了他一贯愉快却又严肃的笑容。 “你们是来这里到处看看吗?”他问道,“我马上就能腾出空儿来了。” 他坐起来,拿着他的小刀,开始很讲究地把遗骨周围的泥土去掉,还不时地停下来吹一吹,有时用风箱,有时直接用嘴。我总觉得直接用嘴吹是很不卫生的。 “埃莫特先生,你这样会把各种病菌都带到嘴里的。”我提出异议。 “病菌对我们来说可是家常便饭啊,护士小姐。”他严肃地说,“细菌对考古学家是无能为力的,再怎么厉害也没用。” 他又在这根大腿骨周围刮掉一些泥土,然后对旁边的工头交代了几句,告诉他应该做什么。 “好了,”他说着站起身,“这样就可以给莱特尔,让他在午饭后照相了。她的墓里可颇有些好东西呢。” 他给我们看了一个长着锈的小铜碗和几枚饰针。还有一些金色和蓝色的东西,那是她项链上的珠子。 遗骨和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刷过并且用小刀刮干净,现在摆好位置就等着照相了。 “她是谁?”波洛问道。 “从第一个千年期出土的。可能是个挺有研究价值的贵妇。她的头骨看起来有点儿怪,我得让莫卡多也看看。似乎是死于某种暴行。” “一个两千多年前的莱德纳太太?”波洛说。 “也许吧。”埃莫特先生说。 比尔·科尔曼正在用镐在墙面上弄什么东西。 大卫·埃莫特冲他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然后他就开始带着波洛先生四处看了。 结束了这次简短的参观讲解之后,埃莫特看了看表。 “十分钟以后就收工了,”他说,“我们走回营地好吗?” “正合我意。”波洛说。 我们慢慢沿着那条破烂不堪的小路往回走。 “我想你们应该都很高兴重新回来工作吧。”波洛说。 埃莫特神色凝重地回答:“是的,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毕竟整天在营地周围转悠,找人谈话,这也不好过。” “而且还是在知道你们之中的一个人就是凶手的情况下。” 埃莫特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异议。我现在知道了,其实从一开始他询问那些营地的仆人们的时候,他就已经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又过了几分钟,他平静地问道:“你查出什么结果了吗,波洛先生?” 波洛严肃地说:“你愿意帮我查出来吗?” “当然愿意了。” 波洛紧紧地盯着他说:“这个案子的焦点就是莱德纳太太,所以我想要了解关于莱德纳太太的事情。” 大卫·埃莫特缓缓说道:“你说要了解关于莱德纳太太的事情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是指她从哪儿来的,结婚以前叫什么名字,也不是指她的脸型是什么样子,眼睛是什么颜色。我指的是她,她这个人。” “你认为这个对案子很重要吗?” “我非常确定这一点。” 埃莫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也许你是对的。” “这就是你能帮助我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能吗?我自己还常常想不明白呢。” “那你后来想清楚了吗?” “我觉得最后我想明白了。” “哦?” 但是埃莫特先生又陷入了沉默,片刻以后他说道:“护士小姐怎么看待她呢?别人都说女人能够很快地评判其他女人,而作为护士就更有机会阅人无数了。” 就算我想说,波洛也没有给我任何机会。他马上接口说道:“我想要知道的是一个男人怎么看她。” 埃莫特微微一笑。 “我想男人们的看法应该都差不多。”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她已经不年轻了,但我认为她大概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这不能算是个回答,埃莫特先生。” “但也离我的答案不远了,波洛先生。” 他又沉默了片刻,接着继续说道:“我小的时候曾经读过一个童话故事。那是一个北欧童话,关于白雪皇后和小加伊的。我想莱德纳太太就有点儿像那个白雪皇后,总是欺骗蒙蔽小加伊。” “啊,没错,是汉斯·安徒生的童话,对吗?好像里面还有一个小女孩儿,名字叫小格尔达,是吗?” “也许吧,我记不太清楚了。” “你能再进一步说说吗,埃莫特先生?” 大卫·埃莫特摇摇头。 “我甚至不知道我这么评判她对不对。她不是一个容易被看懂的人。她某一天也许做了一件很可恨的事,第二天可能又会做一件非常善良的事。但我认为你说她是这个案子的焦点应该是没错的。这也正是她始终想要做的——成为一切事物的中心。而且她喜欢抓住其他人——我的意思是,她不会满足于你只是把烤面包和花生酱递给她,她就是想让你全心全意地对待她。” “那么,如果她的这个愿望得不到满足呢?”波洛问。 “那她就会变得很阴险!” 我看见他说完这句话后嘴唇毅然紧闭,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 “埃莫特先生,我想你也许不会介意明确地告诉我们你个人的想法吧。你认为是谁杀了她?” “我不知道,”埃莫特说,“我真的一点儿都想不出来。我倒是觉得,如果我是卡尔,我是指卡尔·莱特尔,我可能会想要杀了她。对他来说,她就是个漂亮的魔鬼。但是当然了,那也是因为他太敏感才自找的。有时候他简直就是故意给你理由让他难堪。” “那么,莱德纳太太让他——难堪过吗?”波洛又问道。 埃莫特突然咧嘴一笑。 “没有。顶多也就是用绣花针扎他两下,那是她惯用的法子。当然啦,他也确实挺惹人生气的,就像个又哭又闹又懦弱的孩子。不过,绣花针还真是个能把人扎疼的东西呢。” 我偷眼看了波洛一下,似乎看到了他的嘴唇微微一颤。 “但是你并不真的相信是卡尔·莱特尔杀了她吧?”他问道。 “对啊,我并不相信一个人会因为一个女人总是在饭桌上让他出丑就把她给杀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当然,埃莫特所说的话使莱德纳太太显得相当残忍。但一个巴掌拍不响,另一方面的事情也得说说。 莱特尔先生的态度中确实有特别让人生气的地方。每当她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像受了惊吓一样跳起来;要不就是做一些很愚蠢的事情,比如明明知道她从来不吃果酱,却一次次地递给她。连我有时候都忍不住想要数落数落他。 男人们并不理解,有时候他们的言谈举止确实可以惹女人生气,逼女人们不得不恶语相向。 我想有机会我得向波洛先生提提这一点。 现在我们回到了营地,埃莫特先生请波洛去他的房间洗把脸。而我则匆忙穿过院子回到我的房间。 我再走出房间的时候,他们正好也出来,我们一起朝餐厅走去。这时,我们看到拉维尼神父站在他的房门口,招呼波洛进去。 埃莫特先生继续走过来,和我一起进了餐厅。约翰逊小姐和莫卡多太太已经到了,没过一会儿,莫卡多先生、莱特尔先生和比尔·科尔曼也来了。 我们刚刚坐好,莫卡多吩咐阿拉伯男仆去告诉拉维尼神父午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这时,我们都听到了一声微弱、沉闷的叫声,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我猜大家的精神应该都还没有恢复到正常状态,因为我们全都跳了起来。约翰逊小姐脸色煞白地说道:“什么声音?出什么事儿了?” 莫卡多太太瞪着她说:“亲爱的,你怎么啦?那应该就是外面田地里传来的声音啊。” 话音未落,波洛和拉维尼神父走进来了。 “我们以为有谁受伤了。”约翰逊小姐说。 “万分抱歉,小姐,”波洛叫道,“都是我的错。拉维尼神父给我讲解了一些碑文,我想看得清楚一些,就拿了一块去窗户边,结果呢,好嘛,我没注意脚底下,蹬到了脚指头,当时疼得太厉害了,我就叫了一声。” “我们还以为又发生了一起谋杀案呢。”莫卡多太太边笑边说。 “玛丽!”她丈夫叫道。 他的语气中充满责备,她咬着嘴唇,脸涨得通红。 约翰逊小姐连忙把话题转到挖掘工作以及当天上午的有趣发现上。结果整个午饭时间,谈话都被严格限制在了考古学范畴里。 我想我们都觉得那才是最安全的话题。 喝完咖啡以后我们来到了客厅。接着,除了拉维尼神父之外,男人们又都去了挖掘场。 拉维尼神父带着波洛进了文物室,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进去。这时候的我已经相当了解这里摆放的东西了,这让我感到了一丝得意,仿佛文物室里都是我个人的财产一样。当拉维尼神父把那个金质水杯拿下来的时候,我听到波洛发出了赞美和愉悦的感叹。 “简直太美了!多好的一件艺术品啊!” 拉维尼神父热切地表示了赞同,然后又不吝热情和学识地给我们指出了它的妙处所在。 “今天这上面没有蜡。”我说。 “蜡?”波洛盯着我问。 “蜡?”拉维尼神父也同样盯着我。 我解释了我的意思。 “啊,我明白了,”拉维尼神父说,“没错,没错,你说的是蜡烛油。” 这样一来,话题直接就转到了那天半夜的不速之客上。两个人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直接用法语交谈起来,而我只能撇下他们独自回到客厅。 莫卡多太太在给丈夫补袜子,约翰逊小姐则在看书。这对于她来说很不寻常,因为她看起来总是有很多工作要做。 不一会儿,拉维尼神父和波洛从文物室出来,前者以工作为由告辞,于是波洛就陪着我们坐下来。 “一个非常有趣的人。”他说,然后问我们到目前为止有多少工作需要由拉维尼神父完成。 约翰逊小姐解释说出土的石碑极少,带有题刻的砖或者圆筒印章也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而已。尽管这样,拉维尼神父还是到挖掘场去做了他分内的工作,同时还很快地学会了用阿拉伯语与当地人进行交谈。 接着话题又转到了圆筒印章,约翰逊小姐马上就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印模,这是用印章在黏土板上滚动拓印下来的。 在我们俯身观看,对这些生气勃勃的图案赞不绝口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定就是命案发生的当天下午她手头正在做的事情。 我们说话的同时,我注意到波洛的手上正在又捏又揉地把玩着一小块黏土。 “小姐,你会用到很多的黏土吧?”波洛问。 “相当多。今年我们似乎已经用掉了很多,尽管我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但看起来我们的存货只剩一半了。” “这些黏土都存放在哪儿,小姐?” “在这儿,这个柜子里。” 她把那张印模放回去以后,把放着成筒黏土的架子指给他看,那上面还放着黏合剂,显影剂以及其他一些文具用品。 波洛俯下身来。 “那这个呢,小姐,这是什么?” 他把手伸到架子的后面,从那里拿出来一个奇怪的皱皱巴巴的东西。 当他把这个东西展平的时候,我们都看出来这是一个面具,上面用黑墨水粗略地勾画出了眼睛和嘴,而整个面具又粗糙地涂上了一层黏土。 “这简直太奇怪了!”约翰逊小姐叫道,“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它怎么会在那儿?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到它怎么会在那儿,嗯,如果你要藏什么东西的话,这个地方还是相当不错的。我想直到这个考古季结束,这个柜子都不会被翻开清理吧。而说到这是什么嘛,我认为也不难猜。这就是莱德纳太太描述过的那张脸。也就是那天黄昏时分她看见的,出现在她窗外的那张没有身子的鬼脸。” 莫卡多太太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约翰逊小姐连嘴唇都白了。她咕哝道:“这么说那不是她的想象了。这是个恶作剧,一个非常邪恶的恶作剧!但这到底是谁干的?” “是啊,”莫卡多太太也叫道,“有谁会干出如此恶毒的事情啊?” 波洛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面色阴沉地走进了隔壁房间,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空纸盒。他把皱巴巴的面具放进了纸盒里。 “必须让警察看看这个。”他解释道。 “这太可怕了!”约翰逊小姐低声说道,“太可怕了!” “你是不是觉得每样东西都藏在这里的某个地方?”莫卡多太太尖声叫道,“你是不是觉得可能那件凶器,那根还沾着血的打死她的棍子也……哦!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约翰逊小姐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安静一点儿,”她凶巴巴地说道,“莱德纳博士来了,我们不能再刺激他了。” 的确,就在此时汽车开进了院子。莱德纳博士从车上下来,径直穿过院子来到了客厅。他的脸上布满了疲惫的皱纹,看上去比三天前老了一倍。 他平静地说:“葬礼定在明天十一点举行。迪恩少校会在仪式上致悼词。” 莫卡多太太支吾了几句,借机溜出了房间。 莱德纳博士对约翰逊小姐说:“你会来吧,安妮?” 她回答道:“当然了,亲爱的,不用说,我们都会去的。” 她没再说别的,但她的表情一定已经胜过了言语,因为他的神情不再那么阴郁,而是显出了一腔深情和瞬间的轻松。 “亲爱的安妮,”他说,“我亲爱的老朋友,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安慰和最大的帮助。” 他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我看到她的脸慢慢泛起了红晕。她用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这没什么的。” 但我只是瞥了一眼她的表情就知道,在那一瞬间,安妮·约翰逊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人。 此时,另一个想法在我心头一闪而过。如果照此自然地发展下去,随着他向老朋友寻求同情,也许用不了多久,整件事就会有一个全新而幸福的结局。 并不是说我有多么喜欢当媒人,而且说实话,在葬礼之前考虑这样的事情也很不合时宜。但毕竟这会是个很理想的解决办法。他非常喜欢她,毫无疑问她也会全身心地爱他,而且会非常乐意把余生都奉献给他。当然,前提是她能够忍受在一段时间内总是听到他念叨路易丝的完美。不过女人一旦得到她们想要的东西,就会变得特别能容忍了。 接着莱德纳博士和波洛打了招呼,问他调查有没有什么进展。 约翰逊小姐站在莱德纳博士身后,死死地盯着波洛手里的纸盒子,摇了摇头。我意识到她是在请求波洛不要告诉他关于面具的事情。我确信,她觉得他这一天需要承受的东西已经足够多了。 波洛满足了她的愿望。 “先生,这种事情进展是会比较慢的。”他说。 接着,他们又随便聊了几句,波洛就告辞了。 我陪着他一起出来到他的汽车旁。我心里有好多问题想问他,但是不知为什么,当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的时候,我终究没有问出口。要知道,我通常都会在第一时间问一个外科医生,他认为手术是否成功。但这次,我只是乖乖地站在那儿听候吩咐。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他对我说:“孩子,你自己要小心。” 然后他又补充道:“我也不知道让你留在这儿是否合适。” “我也得和莱德纳博士谈谈离开的事情了,”我说,“但我想还是等到葬礼之后再说吧。” 他赞同地点点头。 “在这段时间里,”他说,“不要试图去发现更多的事情。你知道,我可不想让你显得很聪明!”接着他又微笑着补充说,“你的任务就是拿好棉签,动手术是我的事情。” 是不是很有意思?他竟然也会这么说。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那个拉维尼神父是个蛮有意思的人。” “一个修士,却成了个考古学者,这就让我觉得挺奇怪的。”我说。 “啊,对了,你是个新教徒。而我呢,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知道一些关于神父和修士的事情。” 他皱了皱眉头,看起来有些犹豫,然后说道:“你要记住,他可是相当聪明的。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你的底细全部摸清。” 如果他这是在警告我,让我不要和别人说闲话的话,那么我并不需要这样的警告! 他的话惹恼了我,尽管我不打算再问他任何那些我先前很想知道的事情,但至少有一件事我不吐不快。 “波洛先生,请原谅我纠正你,”我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磕到脚指头’,而不是踩到或者蹬到。” “啊!谢谢你,护士小姐。” “不客气。只是把词儿用对了确实也没什么坏处。” “我会记住的。”他说。真没想到他这个人居然还能如此谦卑地讲话。 接着他上车走了,我慢慢地往回走,穿过院子,心里带着一大堆疑问。 我想到了莫卡多先生胳膊上的皮下注射的痕迹,不知道他用的是哪种毒品。我还想起了那个涂满了黏土的可怕的黄色面具。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是今天早上波洛和约翰逊小姐在客厅里没有听到我的叫声,而午饭时我们在餐厅里的所有人都很清楚地听到了波洛的声音,要知道,拉维尼神父的房间到餐厅的距离和莱德纳太太的房间到客厅的距离几乎是相同的啊。 有一件事情让我感到高兴,那就是我教会了波洛“医生”一个英语词汇的正确用法! 就算他是一个大侦探,他也得明白自己并不是样样精通的! 第二十三章 我尝试通灵 第二十三章 我尝试通灵 我觉得,那天葬礼的场面是非常感人的。除了我们这些人,所有居住在哈沙尼的英国人也都来了,甚至连希拉·莱利也来了。她穿着一身黑色套装,看上去很安静,很克制。我心里希望她正在对她说过的那些刻薄的话感到一丝丝懊悔。 回到营地以后,我跟着莱德纳博士进了办公室,向他谈起我准备离开的事情。他表现得非常体贴,对我所做的一切表示了感谢(我所做的一切!我觉得我根本就是毫无用处),并且还坚持要我接受额外的一周薪水。 我拒绝了,因为我真的觉得我做的那点儿事情不配接受这份盛情。 “说真的,莱德纳博士,我宁可一分钱薪水都不拿。如果您能付还我的旅费,其他的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但他就是执意不肯。 “你知道,”我说,“莱德纳博士,我觉得自己不配拿这份报酬。我是说,我……我失败了。她——我的到来并没能救了她的命。” “现在别再这么想了,护士小姐,”他认真地说道,“毕竟,我不是聘你来当侦探的。我从来没想过我太太会有生命危险。我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由于神经质造成的,是她自己逐渐让自己陷入了这样一种奇怪的精神状态。你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她喜欢你也信任你。由于有你在这里,我觉得在最后的日子里她也是觉得很快乐、很安全的。所以你用不着有任何的自责。”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他正在想什么。因为没太把莱德纳太太的恐惧当回事儿,造成了悲剧的发生,他才是那个应该受到责备的人。 “莱德纳博士,”我好奇地问,“关于那些匿名信,您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波洛先生得出什么确定的结论了吗?” “到昨天的时候还没有。”我说。我自认为这种介于虚实之间的说法很巧妙。毕竟,在我告诉他关于约翰逊小姐的事情之前,他确实没得出什么结论。 我心里想着要给莱德纳博士一点暗示,看看他作何反应。昨天看到他和约翰逊小姐在一起的样子,以及他对她的感情和信赖,让我非常高兴,结果竟把匿名信的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即使现在提起这件事,也会显得我有些残忍。就算真是她写的,莱德纳太太死后她也难受好一阵子了。不过我还是想看看莱德纳博士是否曾经想到过这种可能性。 “匿名信很多时候都是出自女人之手。”我说道,想看看他会怎么理解这句话。 “我想也是,”他说着叹了口气,“但是护士小姐,你似乎忘记了,这些信也有可能就是真的啊。它们实际上可能就是弗雷德里克·博斯纳写的呢。” “不,我没有忘,”我说,“但不知怎么的,我就是不相信这是真正的解释。” “我却相信。”他说,“关于凶手是我们考古队成员之一的说法简直是胡扯。那只不过是波洛先生一个别出心裁的推论罢了。我相信事实真相要简单得多。当然,凶手就是个疯子。他一直都在这附近游荡,也许化了装,然后在命案发生的下午他不知用什么方法溜了进来。仆人们也许在撒谎,他们也许已经被收买了。” “我想这也是有可能的。”我将信将疑地说。 莱德纳博士显得有些急躁,他继续说道。 “对于波洛先生来说,他可以怀疑我们考古队的成员,这没有问题。但我百分之百确定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和这件事有一丁点儿关系!我和他们在一起工作,我了解他们!”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道:“护士小姐,你有过那种经历吗?你刚才说那些匿名信很多都是女人写的?” “也不都是这样的,”我说,“但确实有些女人会用这种方式来发泄、缓和她们心中的怨恨。” “我猜你想到的是莫卡多太太吧?”他说。 接着他摇摇头。 “就算她怀有敌意,到了想要伤害路易丝的地步,但对她的情况也缺乏起码的了解啊。”他说。 我想起了小手提箱里早先的那几封信。如果莱德纳太太没有把手提箱锁好,而某一天莫卡多太太恰好一个人在营地里闲逛,那么她可能很容易就会发现并且看过这些信。男人们似乎总是想不到最简单的可能性! “那么除了她之外就只剩约翰逊小姐了。”我瞧着他说。 “这简直太荒唐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显得非常肯定,也就是说,他从来没有想过可能是约翰逊小姐写的那些信!我犹豫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我并不愿意泄露女同胞的秘密,况且,我也亲眼见到了约翰逊小姐真诚而令人同情的懊悔之意。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还有什么理由要往莱德纳博士的伤口上撒盐呢? 一切计划妥当,我准备在第二天离开营地。莱利医生安排我去和医院的护士长一起住一两天,这样就可以方便我同时安排坐汽车和火车回英国的事宜,要么经过巴格达,要么直接经过尼西宾。 莱德纳博士非常善意地提出,他希望我能从他太太的遗物中挑选一件作为纪念品。 “哦,不,真的不用了,莱德纳博士。”我说,“我不能接受,您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他仍然坚持。 “但我还是想送你件东西。而且我相信路易丝如果活着,也会想要这么做的。” 然后他接着建议我把她那套龟甲的梳妆用具带走。 “哦,天哪,不行,莱德纳博士!这套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真的。” “你知道的,她没有姐妹,没有人需要这些东西,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以送。” 我能够想象出他有多不愿意让这些东西落入莫卡多太太贪婪的手中,同时我觉得他也不会想要把它们送给约翰逊小姐。 他又亲切地继续说道:“你考虑一下吧。顺便说一句,这是路易丝珠宝盒的钥匙,没准儿你能在里面找到你喜欢的东西。如果你能把她的所有衣物都打包收拾好,我会感激不尽的。我猜莱利有本事在哈沙尼那些穷苦的基督徒家庭里让它们派上用场。” 我很高兴能帮他做这件事,所以就欣然应允了。 然后我立刻收拾起来。 莱德纳太太只有一些很简单的衣物,很快这些衣物就被我分类整理好,装进几个衣箱里了。她的所有文件都在那个小手提箱里。珠宝盒里有一些简单的小饰品——一枚珍珠戒指,一个钻石胸针,一小串珍珠,以及一两个带安全别针的普通金条胸针,还有一串大琥珀珠子。 我自然不会拿那些珍珠和钻石,但在琥珀串珠和梳妆用具之间我有些犯难。不过到最后我想,为什么不选后者呢?这本就是出于莱德纳博士的一番好意,而且我也确信这里面没有一点恩赐和施舍的意味。我不应该那么死要面子,只要想着是他要送给我的,坦然接受就好了。毕竟,在她生前我是那么喜欢她。 好了,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衣箱都装好了,珠宝盒也重新锁好并且单独放好,准备跟莱德纳太太父亲的照片和其他几件个人的零碎物品一起交给莱德纳博士。 我收拾完以后,屋子里的家具和陈设看上去都空空荡荡的,透着几分凄凉。我已经没什么可干的了,但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儿不想离开这个房间。似乎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做,有什么事情我应该看看,或者有什么事情我应该知道。我并不迷信,但那种想法在一瞬间跃入我的脑海,也许莱德纳太太的灵魂仍然在这个房间里徘徊,并且还想试着和我接触。 我想起以前在医院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一群女孩儿弄到了一个占卜板,上面还真的写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尽管我此前从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但也许我真的可以通灵。 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有时候人在心绪不宁的时候就会想到各种各样的傻事。我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徘徊着,摸摸这儿又摸摸那儿。但是当然,除了空空如也的家具,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东西掉在抽屉后面或者被藏起来。我也没指望能找到这样的东西。 到最后(说起来很疯狂,但就像我说的,我现在已经心神不定了),我做了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我走过去,躺在床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有意努力忘记自己是谁,是干什么的。我试图想象着自己回到了命案发生的那个下午。我就是莱德纳太太,正躺在这里休息,平静而毫不怀疑。 人居然可以让自己心烦意乱到这样的程度,也真是够离奇的了。 其实我完全是一个正常的、讲求实际的人,一点儿也不神神叨叨,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在那儿躺了五分钟以后,开始觉得有点儿怪怪的了。 我并没有试图去抵抗,反倒是有意地让这种感觉滋生下去。 我对自己说:“我是莱德纳太太。我是莱德纳太太。我躺在这里,半梦半醒,不久以后——很快——门就要开了。” 我持续不断地念叨着这些话,就好像在给自己催眠一样。 “就在大约一点半的时候……就在这个时间……门就要开了……门就要开了……我会看到是谁走进来了……” 我的眼睛始终盯着门不放,不久门就要开了,我会看着门打开,我会看到那个开门的人。 那天下午,我的神经一定是有点儿过于紧张了,以至于我居然想象可以用这种方法解决这道谜题。 但我是真的相信。一股寒气顺着我的后背向下一直到了腿上。我的腿却浑然不觉——它们已经麻痹了。 “你即将进入恍惚的状态,”我说,“在这种恍惚状态下你将看到……” 然后我又开始一遍一遍地单调地重复着:“门就要开了……门就要开了……” 那种又寒冷又麻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就在这时,慢慢地,我看到门开始一点一点地打开了。 实在太可怕了。 那一刻我所体会到的恐怖简直是空前绝后。 我麻木了,不住地颤抖,一动都不能动,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一点儿都动不了。 我吓坏了。浑身难受极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扇慢慢打开的门。 悄无声息。 马上我就能够看见…… 慢慢地——慢慢地——越开越大。 比尔·科尔曼悄悄地走了进来。 他一定是吓了一大跳! 我害怕地尖叫着从床上一跃而起,蹿到了屋子的另一边。 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原本粉扑扑的圆脸变得通红,惊讶得张大了嘴。 “哎呀,哎呀,哎呀,”他说,“出什么事儿了,护士小姐?” 我只感觉轰的一下就被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天哪,科尔曼先生,”我说,“你吓死我了!” “抱歉啊。”他咧嘴一笑说道。 接着我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小束鲜红的毛茛花。那是一种漂亮的小花,在遗址的四周遍地都是。莱德纳太太生前非常喜欢这种花。 他有些难为情,说话的时候脸涨得更红了:“在哈沙尼买不到花儿之类的东西,可坟墓里要是连朵花儿都没有就太差劲了。我想着我只进来一下,拿一小束花儿来插到那个小瓶子里,她以前桌上的小瓶子里总是要插些花儿的。也算是表示我们没有忘记她,对吧?我知道这看起来有点儿傻,不过,呃,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想他真是个好人。他窘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就像很多英国男人感情用事以后一样。我觉得这是个特别贴心的想法。 “啊,不,科尔曼先生,我认为这是个特别好的想法。”我说。 我拿起那个小瓶子,去接了点儿水,然后我们一起把花儿插了进去。 科尔曼先生的这个举动让我对他油然起敬。他向我展现了他拥有的那颗慈悲之心。 他没有再问我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的尖叫,这一点让我不胜感激。我想如果让我解释通灵的事情,实在是显得很愚蠢。 “你啊,你啊,以后可得记住按常理出牌啦,”我边整理袖子、弄平工作服,边对自己说道,“你根本就不是那块儿能通灵的料。”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让自己忙于收拾行囊,也无暇再顾及其他的事情。 拉维尼神父很诚挚地向我表示,我的离开令他感到非常难过。他说我的乐观开朗和与生俱来的判断力对每个人都有很大的帮助。哦,我的判断力!谢天谢地,他不知道我在莱德纳太太房间里干的傻事儿。 “我们今天还没有看到波洛先生。”他随口说道。 我告诉他波洛说过今天他一整天都要忙于发电报。 拉维尼神父的眉毛一扬。 “发电报?往美国?” “我估计是。他说:‘发往世界各地!’但我觉得那只是外国人说话的夸张罢了。” 话一出口我就脸红了,因为我想起拉维尼神父也是个外国人。 但他似乎并没有见怪,只是非常和蔼地笑了笑,然后问我有没有关于那个斗鸡眼男人的新消息。 我说我不知道,也没听别人谈起过。 拉维尼神父接着问我,莱德纳太太和我是什么时候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而那个男人又是如何踮着脚往窗户里偷窥的。 “看起来很明显,这个男人对莱德纳太太特别关注。”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后来我就在想,这个男人也没准儿是个欧洲人,故意装扮得像个伊拉克人的样子?” 对我来说,这倒是个全新的想法。我仔细地思索了一下。我想当然地认定这个男人是本地人,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也只是因为他的衣服样式和黄皮肤而已。 拉维尼神父表示要到营地外面四处转转,尤其想到莱德纳太太和我发现那个男人站着的地方去看看。 “谁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掉下什么东西在那儿。侦探小说里的罪犯总是这样的。” “我觉得现实生活中的罪犯会小心谨慎得多。”我说。 我拿上一些刚补好的袜子,把它们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好让男士们进来的时候各挑各的。然后,似乎也没什么更多的事情可做了,于是我来到屋顶上。 约翰逊小姐正站在那儿,但她没有听见我上来。直到我快走到她跟前她才注意到我。 但实际上,我早就看出有什么事情特别不对劲儿了。 她站在屋顶的中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脸上的表情极其可怕。就好像她刚刚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似的。 这副模样吓了我一大跳。 要知道,那天晚上我已经见过她难过的样子了,但这次的情形截然不同。 “亲爱的,”我说着话急忙跑过去,“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她听到我的话,转过头来,站在那儿看着我,但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到底怎么了?”我追问道。 她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痛苦表情,就好像想使劲咽下什么东西而嗓子又太干一样。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刚刚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你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了。” 她努力让自己定了定神,但她的样子依然显得很疲惫。 她仍然用那种可怕的声音说话,就像被什么东西噎着了一样:“我看出来一个人可以怎样从外面进来了,不会有人猜到的。” 我顺着她眼神的方向看过去,但什么也没看到。 莱特尔先生正站在摄影室的门口,而拉维尼神父正穿过院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困惑地转回头,发现她正用古怪至极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 “说真的,”我说,“我没明白你的意思,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但她摇了摇头。 “现在不行。晚一点儿再说。我们早就应该看出来的,哦,我们早就应该明白的!” “你只要告诉我——” 但她依然摇着头。 “我要先彻底地想一想。” 说完她从我身旁挤过去,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梯。 我没有跟上去,因为显然她不想让我陪着她。我在护墙上坐下来,开始苦苦地思索她话里的意思,但还是一头雾水。只有一条路可以进入院子里,就是经过大拱门。就在拱门外面,我可以看到那个送水的人和他的马,印度厨子正在和他说话。没有人可以从他们身边走过,进入院子而不被他们发现。 我茫然地摇摇头,又走下了楼梯。 第二十四章 谋杀是一种习惯 第二十四章 谋杀是一种习惯 那天晚上,我们全都早早地上床休息了。晚饭的时候约翰逊小姐露面了,她的举止和平时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表情显得有些失魂落魄,还有一两次其他人和她说话的时候她显得心不在焉。 不知为什么,这并不是一顿让人吃得很舒服的晚餐。我猜你可能会说,在一栋当天刚刚举行过葬礼的房子里这很正常,但我明白自己指的是什么。 近来,我们的饭桌上总是显得很安静,也很压抑,不过还是可以感觉出那种同伴之间的情谊。大家都对仍沉浸在悲痛之中的莱德纳博士表示了同情,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同舟共济的感觉。 但是今天的晚餐却让我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在这里用茶点时候的情景,那时候莫卡多太太一直盯着我不放,那种奇怪的氛围让人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随时可能发生。 而那次我们围坐在餐厅的桌子旁,听坐在桌首的波洛一一问话的时候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只是比第一次要强烈得多。 今晚,这种感觉尤其强烈。每个人似乎都烦躁不安,胆战心惊,如坐针毡。我敢担保,如果谁把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肯定会有人尖叫出来的。 如我所言,后来我们早早就各自回房了。我几乎是立刻就上了床。我睡着之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莫卡多太太在我的房门外向约翰逊小姐道晚安。 我马上就入睡了。忙忙碌碌了一天,再加上在莱德纳太太房间里干的那件傻事儿,让我疲惫不堪。我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做,就这样过了几个小时。 我是被突然惊醒的,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吵醒我的是一种声音,当我坐在床上仔细听的时候,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是一种可怕的,极度痛苦的,窒息般的呻吟声。 我点着了蜡烛,转眼间就下了床。为防万一蜡烛熄灭,我又顺手抓过一支手电筒。我来到门外,站在那里侧耳倾听。我知道那声音离我并不遥远。当它再次传来的时候,我听出就在我的隔壁,那是约翰逊小姐的房间。 我赶快跑了进去。约翰逊小姐躺在床上,整个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成一团。当我放下蜡烛俯身去看她时,她的嘴唇翕动着,试图说什么,但也只能发出极其沙哑的低语声。我看见她嘴角和下颏的皮肤已经被烧成了一种灰白色。 她的眼神从我身上转到了地上的一个玻璃杯上,很显然那是从她手里掉下去的。杯子周围的浅色地毯已经被染成了鲜红色。我捡起杯子,用手指摸了摸里面,不由得尖叫一声,赶忙把手缩回来。然后我迅速地检查了这个可怜女人的嘴。 事情一目了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喝下了一些腐蚀性的酸,我猜不是草酸就是盐酸。 我跑出去叫醒了莱德纳博士,而他又叫醒了其他人,我们对她做了所有我们能做的事,但从始至终我都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我觉得这些都是徒劳的。我们给她灌下了高浓度的碳酸钠溶液,接着又给她灌了橄榄油。为了缓解疼痛,我还给她皮下注射了一针硫酸吗啡。 大卫·埃莫特去哈沙尼请莱利医生,但在医生到这儿之前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关于那些细节我不愿再赘述。喝浓盐酸(这点已经在事后得到了证实)中毒而死恐怕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了。 就在我俯身给她打吗啡的时候,她曾经竭尽全力地想对我说话。但我听到的还是那种可怕的即将窒息前的耳语声。 “那扇窗户……”她说道,“护士小姐……那扇窗户……” 但这就是全部了,她无法再说下去。她彻底不行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莱利医生来了,梅特兰上尉来了,最后在破晓时分,赫尔克里·波洛也来了。 正是他很轻柔地扶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到餐厅里坐好,然后给我沏了一杯上好的浓茶。 “好了,我的孩子,”他说道,“这样就好多了。你已经不堪重负了。” 听了他的话,我失声痛哭起来。 “这太恐怖了,”我啜泣着说,“就像一场噩梦。她死得太痛苦了。还有她那双眼睛……哦,波洛先生,她的眼睛……”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就算一个女人也不会比他更温柔体贴了。 “是的,是的,别再去想它了,你已经尽力了。” “是一种腐蚀性的酸。” “是浓盐酸。” “是他们用来清洗陶罐的那种?” “没错。约翰逊小姐很可能是在还没睡醒的恍惚之间喝下去的。当然,除非她是故意喝的。” “哦,波洛先生,这个想法太可怕了!” “但毕竟也是一种可能。你有什么想法?” 我思索了片刻,毅然决然地摇摇头。 “我不相信。不,我绝不相信是这样。”我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我认为她昨天下午发现了一些事情。” “你说什么?她发现了一些事情?” 我向他讲述了我们之间那次奇怪的谈话。 波洛轻轻地低声吹了个口哨。 “可怜的女人!”他说,“她说她要彻底地想一想,是吗?她就是因为这个送了命。其实她只要马上说出来就好了。” 他说:“再告诉我一遍她的原话。” 我又重复了一遍。 “她看出一个人可以如何从外面进来而不被你们发现?来吧,护士小姐,我们到屋顶上去,你来告诉我她当时站在哪儿。” 我们一起来到屋顶上,我给波洛指明了约翰逊小姐当时所站的确切位置。 “就像这样吗?”波洛说,“现在我能看见什么呢?我看见了半个院子、拱门,还有绘图室、摄影室和实验室的门。当时有谁在院子里吗?” “拉维尼神父当时正往拱门那儿走,而莱特尔先生站在摄影室门口。” “可我还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一个人怎么能够在不被你们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进来……但是她看出来了……” 他最终还是放弃地摇了摇头。 “真见鬼!她到底看见什么了?” 此时太阳正在冉冉升起。东方的天空中,玫瑰红色、橘黄色、灰白色和珍珠色构成了一幅五彩缤纷的美丽画面。 “多美的日出啊!”波洛轻轻地说。 河水向我们的左边蜿蜒流过,遗址矗立在那里,被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在那南面是鲜花盛开的果树林和宁静的耕地。水车在远处嘎吱作响,那是一种微弱的远离尘世的声音。北面则是那些细长的尖塔和如仙境一般洁白的哈沙尼。 这样的景色真是美得不可思议。 就在这时,在我身边,我听到波洛长叹了一口气。 “我真是太傻了,”他咕哝道,“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很清楚了。” 第二十五章 自杀还是谋杀? 第二十五章 自杀还是谋杀? 我还来不及问波洛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梅特兰上尉就在下面喊我们下去了。 我们赶快下了楼梯。 “波洛先生,你看,”他说,“又出乱子了。那个修士不见了。” “拉维尼神父吗?” “没错,直到刚才才有人注意到。然后就有人想起他是这群人里唯一没露面的。我们去了他的房间,他的床没人睡过,到处也都没有他的踪迹。” 整件事情就像是一场噩梦。先是约翰逊小姐的死,现在又是拉维尼神父的失踪。 仆人们被叫来问话,但是对于这件神秘的事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后一次有人看见神父是在昨晚八点钟左右。那时他说他要在上床睡觉之前出去散散步。 他这一走就没有人再见他回来。 大门像往常一样在九点钟的时候关好并闩上,但没有人记得在早上打开过。那两个男仆都以为是对方开的门。 拉维尼神父头一天晚上回来过吗?难道说他在早先散步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后来晚上又出去调查,然后不幸成了第三个受害者吗? 梅特兰上尉猛一转身,正看见莱利医生和莫卡多先生来到他身后。 “你好,莱利,发现什么了吗?” “是的,东西是从这儿的实验室拿的。我刚才在和莫卡多一起检查药品的数量。那就是实验室的盐酸。” “啊,实验室?实验室锁门了吗?” 莫卡多先生摇摇头。他的手在颤抖,脸也在抽搐,样子看起来糟糕极了。 “从来都不锁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看——刚刚——我们还一直在用。我——没人会想到——” “那里晚上锁门吗?” “锁,所有的房间都锁。钥匙就挂在客厅里。” “所以任何人只要拿到了钥匙,也就可以拿到盐酸了。” “是的。” “我猜那是一把很普通的钥匙吧?” “哦,是的。” “没有什么证据表明是她自己从实验室拿的吗?”梅特兰上尉问道。 “她没拿。”我大声且肯定地说。 我感觉有人警告地碰了碰我的胳膊,原来是波洛站在我的身后。 这时发生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倒不是说这件事本身有多糟,只是由于它发生得实在不是时候,才使得它显得就像是雪上加霜一样。 一辆汽车开进了院子,一个小个子男人从车上跳了下来。他戴着一顶硬质太阳帽,穿一件厚的防水短上衣。 他径直走向站在莱利医生身边的莱德纳博士,热情地和他握起手来。 “原来你在这儿啊,老兄,”他叫道,“见到你真高兴。星期六下午我去福吉玛找那些意大利人的时候路过这里。我去了趟挖掘场,唉,结果那儿连一个欧洲人的影子都没有。我又不会说阿拉伯话。我没时间到你的营地这儿来。今天早上我五点就离开福吉玛了,赶了两个小时的路来见你,然后我还得去赶上我的车队。啊,你们这季的工作怎么样啊?” 这真是要多糟有多糟。 那兴高采烈的声音,就事论事的态度,以及所有寻常世界中本来令人愉悦的理性,此时都已经被我们抛到了九霄云外。而他就这样满怀着热情兴致勃勃地闯了进来,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也难怪莱德纳博士一时语塞,只是叹了口气,默然地看着莱利医生求助。 还是医生出来收拾这个局面了。 他把这个小个子男人(后来我听说他是个法国考古学家,名叫维利耶,在希腊群岛进行挖掘工作)拉到一边,向他解释了发生的事情。 维利耶吓了一跳。他本人过去几天一直待在一个很偏僻的意大利人的挖掘场,因此什么也没有听说。 他一个劲儿地表示慰问和歉意,最后他走到莱德纳博士跟前,亲切地握住他的双手。 “真是个悲剧啊!老天爷,真是个悲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可怜的老伙计啊。” 他也知道,此刻无论怎样都难以表达他的心情,所以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爬上他的车子,告辞而去。 就像我所说的,在这起悲剧中有这样一段滑稽的小插曲,反倒显得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更令人毛骨悚然。 “下一件事情,”莱利医生坚决地说道,“是吃早餐。没错,我坚决主张。来吧莱德纳,你必须吃点儿东西。” 可怜的莱德纳博士几乎被彻底打垮了。他跟着我们一起来到餐厅,吃了一顿气氛沉重的早餐。我认为热咖啡和荷包蛋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但实际上没人真的想吃。莱德纳博士喝了些咖啡,然后坐在那里玩儿他手里的面包。他的脸色灰白,因为痛苦和迷惘而显得很憔悴。 早餐以后,梅特兰上尉开始着手调查了。 我向他说明了我是如何醒来,听到奇怪的声音,然后跑进约翰逊小姐的房间的。 “你说有一个玻璃杯掉在地上?” “是的。肯定是她喝完以后掉在那儿的。” “杯子打碎了吗?” “没有,它掉在地毯上了。(顺便说一句,我恐怕盐酸把地毯烧坏了。)我把玻璃杯捡起来放回桌子上了。” “我很高兴你告诉我们这个细节。杯子上一共有两组指纹,一组确定是约翰逊小姐本人的,另一组看来一定是你的。”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请继续说下去。” 我仔细描述了我都做了哪些事儿,以及我尝试的各种急救方法,同时眼巴巴地看着莱利医生,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肯定。他点了点头。 “你已经尝试了所有可能有用的办法。”他说。尽管我也很确信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能够得到他的确认还是让我如释重负。 “你当时确切地知道她喝了什么吗?”梅特兰上尉问。 “不能确定,但是当然,我能看出那是一种腐蚀性的酸。” 梅特兰上尉严肃地问道:“护士小姐,你认为约翰逊小姐是有意把这些东西喝下去的吗?” “哦,不,”我大声说道,“我从没有这样认为过!”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能如此确定。我想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波洛先生给我的暗示吧。他所说的“谋杀是一种习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而且你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会采取如此痛苦的方式自杀。 我把这个想法也说了出来,梅特兰上尉沉思着点点头。“我同意,这不是一般人会选择的方法。”他说,但是如果一个人处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同时这种药又很容易拿到,那么她也许就会这么做。” “她的心情真的处于极度痛苦之中吗?”我表示怀疑地问道。 “莫卡多太太是这么说的。她说约翰逊小姐在昨天晚饭的时候表现得很反常,几乎谁跟她说话她都没反应。莫卡多太太因此确信约翰逊小姐因为什么事情而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而自杀的念头在那时就已经产生了。” “哦,可是我一点儿都不相信。”我坦率地说。 这个莫卡多太太!这个令人讨厌的、鬼鬼祟祟的、阴险的女人! “那么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我觉得她是被人谋杀的。”我直言相告。 他马上就尖锐地提出了下一个问题,让我感觉就好像在军队的办公室里一样。 “有什么理由吗?” “在我看来这毫无疑问是最有可能的解释。” “那只是你的个人意见。你找不出任何理由证明这个女士应该被谋杀吗?” “抱歉,”我说,“我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她发现了一件事情。” “发现了一件事情?她发现什么了?” 我一字不差地向他复述了我们在屋顶上的谈话。 “她拒绝告诉你她究竟发现了什么,是吗?” “是的,她说她必须花一些时间彻底想一想。” “但是她因为这个发现而变得很激动,是吗?” “对。” “一种从外面进来的方法。”梅特兰上尉苦苦地思考着,眉毛都拧到了一起,“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吗?” “一丁点儿都不知道。我想来想去,却连一点儿头绪都摸不着。” 梅特兰上尉说:“波洛先生,你有什么想法吗?” 波洛说:“我觉得你有了一个可能的动机。” “谋杀的动机?” “谋杀的动机。” 梅特兰上尉蹙起了眉头。 “她临死之前已经不能说话了吗?” “是的,她只是勉强地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那扇窗户……” “那扇窗户?”梅特兰上尉重复道,“你知道她指的是哪扇窗户吗?” 我摇摇头。 “她的房间里一共有几扇窗户?” “只有一扇。” “开向院子的?” “没错。” “窗户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是开着的,我似乎想起来了。但也许是你们中的某个人打开的?” “不,那扇窗户一直开着。我不知道——” 我停顿下来。 “说下去,护士小姐。” “当然,我检查了那扇窗户,但没发现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我不知道,也许有人从开着的窗户调换了杯子?” “调换了杯子?” “是的,你知道,约翰逊小姐上床睡觉的时候总是会带一杯水。我想那个杯子一定是被掉了包,换成一杯酸放在了原处。” “莱利,你有什么看法?” “如果这是一起谋杀,那么凶手很可能就是这么干的。”莱利医生毫不迟疑地说,“只要头脑处在清醒状态,没有哪个正常的稍微有点儿警惕性的人会把一杯酸当成水喝下去。但是如果谁要是习惯了在半夜里起来喝杯水的话,这个人可能很自然地伸手到老地方去找杯子,然后在迷迷糊糊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就喝下足以致命的量了。” 梅特兰上尉沉思了片刻。 “我得再去看看那扇窗子。那儿到底离床头有多远?” 我想了想。 “要是使劲儿伸手够的话,刚刚能够着床头旁边的桌子。” “就是放那杯水的桌子吗?” “是的。” “门上锁了吗?” “没有。” “那也就是说无论是谁都可以从门进去,把杯子换掉?” “哦,没错。” “那样的话风险更大。”莱利医生说,“一个睡得很熟的人也常常会被脚步声吵醒。但是如果能从窗户那里够到桌子,那就安全多了。” “我考虑的不止是那个杯子。”梅特兰上尉心不在焉地说。 然后他突然回过神儿来,又对我说道:“那你觉得这个可怜的女人在濒死之际急于让你知道的,就是有人通过开着的窗户把水换成了酸吗?但她要是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对我们来说不是更有用吗?” “她也有可能不知道是谁。”我向他指明这一点。 “那么如果她想方设法提示你她昨天到底发现了什么,是不是也更有意义一些呢?” 莱利医生说:“梅特兰,人在将死的时候,往往就已经失去判断轻重缓急的能力了。也许某一个事实会牢牢占据着你的脑海。那个时候占据她脑海的最主要的事实,就是凶手的手从窗户里伸了进来。可能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我认为她也并没有错到哪儿去,因为这的确很重要!她也许一下子想到你们可能会认为她是自杀。如果她能够很自如地讲话,她可能就会说:‘我不是自杀,我不是自己有意喝下去的,肯定是有人通过窗户把它放在了我的床头。’” 梅特兰上尉用手指敲着桌子,有那么一小会儿没吭声。然后他又开口说道:“这件事无疑是有两种可能的,不是自杀就是谋杀。莱德纳博士,你觉得是哪种?” 莱德纳博士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而果断地说道:“谋杀。安妮·约翰逊不是那种会自杀的女人。” “没错,”梅特兰上尉也承认,“正常情况下是不会的。但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自杀也许就是很自然的选择了。” “比如?” 梅特兰上尉弯下腰拿起一包东西,我先前就注意到他把它放在了椅子旁边。他费了些力气才把那包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这儿有一件你们没人知道的东西,”他说,“我们是在她床底下发现的。” 他笨手笨脚地解开外面的绳结,打开包裹,又把它扔回桌上。摆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又大又沉的手磨。 这个东西本身并不新鲜,在这次挖掘的过程中我们已经找到十几个了。这个手磨真正引起我们注意的地方是上面的一处深色、晦暗的污渍,以及一些看起来像是头发的东西。 “莱利,这就是你的任务了,”梅特兰上尉说,“不过我觉得没有太多疑问,莱德纳太太应该就是被这个东西打死的!” 第二十六章 下一个就是我! 第二十六章 下一个就是我! 这情景相当令人震惊。莱德纳博士看上去像是马上就要晕倒的样子,而我也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莱利医生倒是带着一股职业的热情准备检查那个东西。 “没有指纹吧,我猜?”他提出疑问。 “没有指纹。” 莱利医生拿出了一把镊子,小心翼翼地检查起来。 “嗯,一块人体的组织,还有毛发,金色的毛发。这只是非正式的意见。当然,我必须做一个正式的检验,查查血型之类的,但是应该没有太多的疑问。这是从约翰逊小姐的床下找到的?啊,好啊,这可是个不得了的发现啊。是她实施了谋杀,然后呢,上帝保佑她吧,她悔恨交加,最后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也是一种理论,一个挺聪明的理论。” 莱德纳博士只能无助地摇着头。 “不会是安妮——不会是安妮的。”他喃喃自语道。 “我不知道她起初把它藏在哪儿了,”梅特兰上尉说,“发生第一起命案以后每个房间都被搜查过。” 我忽然灵机一动,想道:“在那个文具柜里吧。”但我并未说出口。 “不管它原来藏在哪儿,反正她对藏东西的地方不满意了,于是就把它拿到了自己房间里,而那个时候她的房间和其他房间一样都已经被搜查过了。或者也可能她是在决定自杀以后才这么干的。” “我不相信。”我大声说道。 不知为什么,我没法相信是那个亲切善良的约翰逊小姐打烂了莱德纳太太的脑袋。我就是不相信事情真的会是这样!可话说回来,这和某些事情确实是吻合的,比如那天晚上她突然爆发的那一阵哭泣。毕竟,当时我自己也想到过“懊悔”这个词,但我以为她的懊悔只是对于平时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我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梅特兰上尉说,“还有那个法国神父的失踪问题也得解决。我手下的人已经四处去找了,就怕他也是被人敲碎了脑袋之后,把尸首顺便扔到旁边的灌渠里面去了。” “啊!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开口说道。 大家带着询问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我。 “那是在昨天下午,”我说,“他反复地盘问我关于那天那个往窗户里看的斗鸡眼男人的事情。他特别问到那个人当时站在小路上的什么位置,然后他说要出去到周围查看一番。他说在侦探小说里,凶手经常会遗留下一些容易被发现的线索。” “要是我的那些罪犯都能这样就好了。”梅特兰上尉说,“也就是说他是出去查这个去了,对吗?啊,我想知道他到底找到什么了。要是他和约翰逊小姐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关于谁是凶手的线索的话,那还真是巧了。” 他又很不耐烦地补充道:“斗鸡眼的男人?斗鸡眼的男人?已经有很多关于这个斗鸡眼男人的传言了,但有谁见过他?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我的手下就是抓不着这个人呢?”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斗鸡眼。”波洛平静地说。 “你是说他是装的?我还真不知道斗鸡眼居然也能装出来。” 波洛只是回了一句:“斗鸡眼没准儿还挺有用处呢。” “有用个屁!我就想知道这个人现在到底在哪儿,管他是不是斗鸡眼!” “我猜,”波洛说,“他已经越过叙利亚边境了。” “事实上,我们已经向考切克遗址和阿布凯莫尔,包括所有的边防站都发出警报了。” “我认为他会选择穿越山区的那条路线逃跑,也就是走私的货车有时候会选的那条路。” 梅特兰上尉嘟囔着说:“那我们是不是最好发电报给代尔祖尔 ?” “我昨天已经发过了,警告他们要留心一辆汽车,车上有两个男人带着完全无可挑剔的护照。” 梅特兰上尉十分赞赏地盯着他。 “你发了,是吗?两个男人,嗯?” 波洛点点头。 “有两个男人。” “你让我太吃惊了,波洛先生,看起来你是留了好几手啊。” 波洛摇了摇头。“不,并非如此。今天早上我在看日出的时候才弄清了真相。这是一次非常美丽的日出。” 我觉得我们都没有注意到莫卡多太太也在屋子里。她一定是在我们都被那个可怕的沾着血迹的大手磨惊呆了的时候悄悄溜进来的。 但是现在,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她突然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号叫。 “哦,我的上帝啊!”她叫道,“我全明白了,我现在全都明白了。是拉维尼神父干的。他疯了,他是个宗教狂。他认为女人都是邪恶的,他要把她们都杀死。先是莱德纳太太,然后是约翰逊小姐,下一个就是我了……” 她疯狂地叫喊着穿过房间,一把抓住了莱利医生的外衣。 “我告诉你们,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一天都不想了,这儿有危险,这儿到处充满危险。他就藏在什么地方,等待着时机,他会突然钻出来杀了我的!” 她大张着嘴,又开始尖叫起来。 我赶忙跑到莱利医生身边,他正抓着她的两个手腕。我一边扇了她一个耳光,然后在莱利医生的帮助下让她坐在了椅子上。 “没有人要杀你,”我说,“我们会保证的。你现在老老实实坐好,别再折腾了。” 她停止了喊叫,闭上嘴巴,坐在那儿惊魂未定,傻傻地看着我。 接着又有人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门开了,希拉·莱利走了进来。 她面色苍白,一脸严肃,径直走向波洛跟前。 “波洛先生,我早上到邮局去,”她说,“有一封给你的电报,我把它带来了。” “谢谢你,小姐。” 他从她手里接过电报并打开,她看着他的脸。 那张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他读完那封电报,把它弄平,再整整齐齐地折好,然后放到衣服口袋里。 莫卡多太太也看着他。她哽咽着说道:“是从——美国来的吗?” “不是的,夫人,”他说,“是从突尼斯来的。” 她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仿佛没听懂似的,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靠回椅子上。 “是拉维尼神父,”她说,“我说对了。我总是觉得他有些地方怪怪的。有一次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我觉得他肯定是疯了……”她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我还是保持安静为妙。不过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约瑟夫和我可以去找一家旅店住下来。” “再忍耐一下,夫人,”波洛说,“我会解释一切的。” 梅特兰上尉好奇地看着他。 “你觉得你已经彻底搞清楚这件事儿了吗?”他问道。 波洛深鞠一躬。 这一躬鞠得极其夸张,我觉得有点儿惹恼了梅特兰上尉。 “好啊,”他咆哮道,“那就有话直说吧,老兄。” 但这可不是赫尔克里·波洛的行事方式。我觉得他分明是准备小题大做一番。我纳闷儿他是不是真的已经知道了真相,还是说他只是在这里虚张声势。 他转向莱利医生。 “莱利医生,可否麻烦你把其他人都召集起来呢?” 莱利医生很殷勤地站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考古队的其他成员鱼贯而入。先是莱特尔和埃莫特,后面跟着比尔·科尔曼,然后是理查德·凯里,最后是莫卡多先生。 可怜的莫卡多先生,他看起来就像死人似的。我猜他吓得要命,就像是担心因为粗心大意地把危险化学药品乱放而要受到严厉责骂一样。 所有人都围着桌子坐好,很像是波洛先生刚到这里的那天。比尔·科尔曼和大卫·埃莫特在坐下之前都犹豫了一下,一起向希拉·莱利那边瞧了瞧。她背对着他们,正站在窗前向外张望。 “希拉,要椅子吗?”比尔说。 大卫·埃莫特用他低沉而悦耳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不坐下吗?” 她转过身来,站在那儿看了看两个人。那两个人各自指着一把椅子并且推过去。我不知道她会选谁的。 最终她谁的也没选。 “我就坐在这儿。”她简短生硬地说,接着就一屁股坐在很靠近窗户的桌子边上了。 “我是说,”她补充道,“如果梅特兰上尉不介意我留在这儿的话。” 我并不确定梅特兰上尉会说什么。但波洛抢先开口了。 “小姐,你一定得留下,”他说,“事实上,你很有必要留下来。” 她的眉毛一挑。 “有必要?” “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姐。因为有几个问题我不得不问你。” 她的眉毛又扬了扬,但没再多说话。她把脸转向窗户,仿佛决心无视身后屋子里面发生的一切似的。 “那么现在,”梅特兰上尉说,“我们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吧!” 他说话的时候颇不耐烦。他从本质上来说是个实干的人。此时此刻我相信他肯定会因为不能出去做些实际的事情,比如指挥手下寻找拉维尼神父的尸体,或者派人去捉拿他而感到烦躁不堪。 他用近乎厌恶的神情看着波洛。 “如果这家伙真有什么可说的,为什么他还不说?” 我能看出这话已经到他嘴边上了。 波洛用审视的目光把在座的所有人慢慢打量了一遍,然后站起身来。 我不知道自己期待他说出什么来,但肯定会语出惊人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会以一句阿拉伯语作为开场白。 事实就是如此。不知你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反正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缓慢而庄严,让人觉得带着无比的虔诚。 “bismillahi ar rahman ar lahim。” 然后他把这句话翻译成了英语。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第二十七章 旅程开端 第二十七章 旅程开端 “bismillahi ar rahman ar lahim。这是阿拉伯人在旅途启程之前会说的一句话。那好,我们也将要开始一段旅程,一段回溯过去的旅程;一段探求人类心灵中奇异之地的旅程。” 直到那一刻之前,我都不觉得我感受到了任何所谓的“东方的魅力”。坦率地讲,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无处不在的肮脏混乱。但是听了波洛先生的话,突然之间,一幅奇异的画卷展现在我眼前。我想起了撒马尔罕 和伊斯法罕 这样的名字,想起了留着长髯的商人,想起了跪倒的骆驼,还有只靠一根绑在前额的绳子就能背起沉重货物的蹒跚的搬运工人,以及跪在底格里斯河畔洗衣服的妇女,头发染成深橘红色、面上有刺青。我还听到了他们那种古怪的悲鸣般的咏唱和遥远之处水车的低吟。 这些大多是我看过、听过,但从未多想过的东西。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它们看起来截然不同了,就好像你将一块发霉的旧布料拿到光线下面,忽然间发现它呈现出古老刺绣般的丰富色彩一样。 环顾这间我们大家围坐着的屋子,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波洛先生是对的,我们都要开始一段旅程。此时我们相聚一处,但很快便将各奔东西。 我又看了看每个人,仿佛是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一样。我知道这话听上去很愚蠢,但确实是我此刻的感觉。 莫卡多先生紧张地捻着手指头,奇怪的浅色眼睛瞳孔大张地看着波洛。莫卡多太太瞧着丈夫。她脸上带着警觉的表情,像一头随时准备跃起来的母老虎一般。莱德纳博士看上去似乎很奇妙地缩小了。这最后的打击使他垮掉了,你几乎可以说他根本就不在这间屋子里,而是在很远很远的某个属于他自己的地方。科尔曼先生直直地盯着波洛。他的嘴微微张开,眼睛突出,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埃莫特先生低头看着脚,让我无法看清他的脸。莱特尔先生看上去很困惑,他撅着嘴的样子使他比平时更像一头干净整洁的猪了。莱利小姐牢牢地盯着窗外,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感觉到了什么。然后我看了看凯里先生,但不知怎么,他的脸让我感到很难过,我只好把目光移开。这就是我们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然后,很莫名其妙地,我觉得当波洛先生说完之后,我们都将前往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波洛先生的声音平静地传来,犹如一条河流,在两岸之间平稳地流淌,最终注入大海…… “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要想搞清这起命案,我们必须去探寻的不应该是外在征象或者蛛丝马迹,而应该是像人格冲突和内心隐秘这样更加确实的线索。 “我可以说,在这起命案中,尽管我已经找到了我确信的真正答案,但我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我知道真相就是这样,因为它一定是这样,因为没有其他任何一种可能,能够让所有单个的事实如此完美地各归其位。 “而且在我心中,这也是我能找到的最满意的解答。”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我想从我最初卷入这起案子,也就是命案发生以后我应邀来调查的时候开始我自己的旅程。依我看来,每一起案件都有着明确的形式和类别。这个案子的模式,我认为全部都是围绕着莱德纳太太的人格而形成的。因此在我确切地了解莱德纳太太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之前,我不可能知道她为什么会被谋杀,以及是谁杀了她。 “于是,这就是我的出发点——莱德纳太太的人格。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有趣的心理问题,也就是据说存在于考古队员之间的那种奇怪的紧张状态。这一点已经被很多不同的人所证明,其中有几个还是局外人,于是我记下了。虽然这很难作为一个出发点,但我应该在调查过程中时刻牢记于心。 “似乎大家普遍认为,这都是莱德纳太太对考古队员们的影响造成的直接后果,但是出于一些我稍后会讲到的原因,我并不完全接受这种说法。 “如我所言,开始的时候我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解莱德纳太太的人格上。我有各种方法去评价她的人格——既可以看看周围脾气性格千差万别的人对她的反应有何不同,也可以通过我自己的观察来收集资料。通过后者能够了解的范围自然是很有限的,但我也的确得知了某些事实。 “莱德纳太太的品味是简单,甚至是有些朴素的。她显然不是一个追求奢华的女人。另一方面,她正在做的一些刺绣作品非常精致美丽,这说明了她是个注重细节并且有着艺术品味的人。而通过对她放在卧室里的那些书的观察,我又做出了进一步的评价。她很有头脑,而且我也可以设想,从本质上来说,她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有人向我暗示莱德纳太太是个把主要精力放在吸引异性上面的女人,实际上也就是说她是个淫荡风流的女人。这一点我并不相信是真的。 “在她的卧室里,我留意到架子上有下面这些书:《古希腊人揭秘》、《相对论入门》、《赫斯特·斯坦霍普夫人的一生》、《千岁人》、《琳达·康登》、《克鲁号》。 “首先,她对文化和现代科学感兴趣,显然这是她理智的一面。而小说方面,《琳达·康登》,还可以把《克鲁号》也算上,似乎表明她对于不受男人诱骗束缚的独立女性充满同情心,并且饶有兴趣。同时很明显,她对于赫斯特·斯坦霍普夫人的人格也怀有浓厚的兴趣。《琳达·康登》是对于崇拜自身美貌的女人的细致研究;《克鲁号》则是对狂热的个人主义者的解读;《千岁人》中对于以理智而非出于情感的态度对待人生是持赞同观点的。于是我想,我开始了解这个死去的女人了。 “接下来我要调查的是那些和莱德纳太太关系最近的人的反应,这样死者在我心里的形象才会越来越完整。 “根据莱利医生和其他人的描述,我很清楚地知道了莱德纳太太是那种天生丽质的美人,而且除了天生的美貌,她还具有一种带来不幸的魔力。这种魔力有时可能与美貌并存,而实际上也可以独立存在。这种女人所到之处,身后往往会伴有暴力事件;她们带来灾难,灾难有时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有时则会发生在她们自己身上。 “我确信莱德纳太太本质上是一个自我崇拜的女人,而且喜欢拥有权力的感觉胜于其他任何事物。无论走到哪里,她都必须成为宇宙的中心。在她周围的所有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也都必须承认她的支配地位。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并不难。比如说,莱瑟兰护士就是个生性慷慨大方又具有浪漫想象力的人,她几乎是立刻就为她所折服,进而对她心甘情愿地付出,毫无怨言。不过莱德纳太太还有第二种办法来实施她对别人的支配——这就是恐惧。当发现俘获异性太过容易之后,她就会开始放纵她天性中更残忍的一面。但我要反复强调的是,这并非你们所说的那种“有意识的残忍”。这完全是一种自然的不假思索的下意识行为,就像猫看见老鼠一样。在潜意识发挥作用的情况下,她本质上还是个很善良的人,她会对别人又体贴又周到,而且不厌其烦。 “现在,我们要解决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当然就是关于匿名信的问题。是谁写的?为什么要写?我问我自己:是莱德纳太太自己写的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回溯到很久以前,实际上,我们要回溯到莱德纳太太的第一次婚姻。这才应该是我们旅程的起点,也就是莱德纳太太的人生旅程。 “首先我们必须认识到,当年的路易丝·莱德纳从本质上来说和现在的路易丝·莱德纳是一样的。 “当时的她年纪轻轻,貌美出众,那种让男人魂牵梦萦的美带给精神和感官的愉悦,与纯粹肉体美所带来的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她那时从根本上来讲已经是个自我主义者了。 “这样的女人很自然地会厌恶结婚的想法。她们也许会被男人所吸引,但她们其实更愿意属于她们自己。她们是真正的传说中的无情妖女。尽管如此,莱德纳太太到底还是结婚了,我想我们可以假定她的丈夫一定是个性格有些强势的男人。 “紧接着他的叛国行为败露了,莱德纳太太也正如她告诉莱瑟兰护士的那样做了,她去向政府告了密。 “现在我要指出,在她的行为中存在着一种心理学上的意义。她告诉莱瑟兰护士她是个非常爱国,并且富于理想主义的女孩,她的行为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但众所周知的是,我们在谈到自己行为的动机时往往会自欺欺人,本能地为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莱德纳太太有可能相信自己正是在爱国情怀的驱使之下才做出了那样的举动,但我却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实际上是她不肯承认的想要摆脱丈夫的愿望所产生的结果!她不喜欢受人支配,不喜欢那种自己属于别人的感觉——实际上她就是不喜欢处于次要的位置上。于是她就采用一种爱国的方式重获了自由。 “但她的潜意识中一直存在着让她备受折磨的负罪感,这种感觉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她未来的命运。 “我们现在直接来谈谈匿名信的问题。莱德纳太太对于男性而言具有很强的吸引力。而有几次,她也迷恋上了这些男人,但每次都会有一封恐吓信出现,使这段感情无疾而终。 “是谁写的那些信?是弗雷德里克·博斯纳,或者他的弟弟威廉,还是莱德纳太太自己? “每一种推论都可以找到很完美的理由来支持。在我看来有一点明确无误:莱德纳太太是那种能够激发起男人贪婪爱欲的女人,这种爱甚至可以发展到痴迷的地步。我可以非常相信,对这个弗雷德里克·博斯纳来说,他的妻子路易丝要比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重要!她已经出卖过他一次,因此他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接近她,但他至少已经下定决心,要么让她重新成为他的人,要么就谁也别想得到她。他宁可让她去死,也不愿意让她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 “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莱德纳太太打内心里不想落入婚姻的藩篱,她也很可能采用这种方法让自己摆脱困境。她就像是个女猎手,猎物一旦到手也就没有更多用处了!出于对一种戏剧化生活的渴求,她就自编自演了这出令她非常满意的好戏:死而复生的丈夫阻止她再次结婚!这满足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本能,使她既能成为一个富于浪漫气息的角色,一个悲情的女主角,同时又得以免遭下一次的婚姻之苦。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很多年。每一次婚姻的苗头一出现,恐吓信就会如期而至。 “但是马上我们就会发现一件真正有趣的事情。莱德纳博士登场了,这一次没有恐吓信出现!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她成为莱德纳太太了。而直到结婚以后她才又接到了一封信。 “现在我们就要问问自己,为什么? “让我们再来依次看看这几种理论。 “如果是莱德纳太太自己写了那些信,问题就很容易解释了。因为莱德纳太太是真心想和莱德纳博士结婚,所以她也确实嫁给他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为什么婚后还要再给自己写信呢?难道说她对于戏剧化生活的渴求强烈到难以压制的程度了吗?而且为什么只写了两封呢?在那之后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她再也没有接到过其他的信。 “现在再看看另一种理论,假如这些信是她的前夫弗雷德里克·博斯纳(或者他的弟弟)写的,为什么恐吓信会在婚礼之后才寄到?想必弗雷德里克是不会愿意让她嫁给莱德纳博士的,那么他又为什么没有阻止这场婚姻呢?毕竟前面的每一次他都成功了。那么为什么这一次直到婚礼已经举行之后,他才又重新开始发出威胁呢? “有一个不太令人满意的答案,那就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无法更早地提出反对。他当时可能正在坐牢,或者人在国外。 “接着,我们再看看那次未遂的煤气中毒事件。看起来这极其不像是一个外人干的。筹划这件事的很可能就是莱德纳博士夫妇。而我们又想象不出莱德纳博士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所以我们得出的结论是莱德纳太太自己策划并实施了这起事件。 “为什么?为了寻求更多的刺激? “在那之后,莱德纳博士夫妇旅居国外,在十八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一直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再也没有受到死亡威胁的打扰。他们把这归因于他们成功地掩盖了行踪,但这种解释其实是相当荒谬的。在当今这个年代,仅靠出国根本达不到这个目的。对于莱德纳夫妇而言尤其如此。他本人是博物馆考古队的负责人,只要问问博物馆,弗雷德里克·博斯纳马上就能够知道他的准确地址。即便他生活拮据,无法亲自去追踪这对夫妇,但继续写恐吓信应该也不会有任何障碍。而依我所见,像他这样一个对她如此痴迷的男人一定会这么做的。 “然而,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音信皆无,直到这些恐吓信又重新出现。 “为什么这些恐吓信又回来了呢?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最简单的答案就是莱德纳太太感到无聊了,需要寻求更多的刺激。但我对这种解释很不满意。这样的戏码有点儿过于庸俗简陋,和她注重细节、一丝不苟的人格特征并不相衬。 “那么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对这个问题采取一种开放的态度,不抱成见。 “我们有三种明确的可能性:一、那些信是莱德纳太太自己写的;二、那些信是弗雷德里克·博斯纳(或者年轻的威廉·博斯纳)写的;三、那些信一开始可能是莱德纳太太或者她的前夫写的,但后来的这些则是仿造的,也就是说,是由某个知道以前那些信的存在的人写的。 “现在我准备直接考虑考虑莱德纳太太身边的人了。 “首先我调查的是每一个队员实际上可能拥有的实施犯罪的机会。 “从表面上大体来看,除去三个人之外,其他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实施犯罪(这是仅就机会而言)。 “莱德纳博士拥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从未离开过屋顶。凯里先生在挖掘场值班。科尔曼先生在哈沙尼。 “但是我的朋友们,这些不在场证明并不像它们看上去的那么令人满意。我需要把莱德纳博士排除在外。他自始至终都在屋顶上,直到谋杀发生以后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他才下来,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 “但是我们能够确定凯里先生一直都在挖掘场吗? “而谋杀发生的时候,科尔曼先生真的是在哈沙尼吗?” 比尔·科尔曼的脸变得通红,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心神不宁地看了看四周。 凯里先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波洛继续平稳地说下去。 “我让自己感到满意的是,我还考虑过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如果内心的感觉足够强烈的话,也完全能够去实施谋杀。莱利小姐有勇气,有头脑,而且带有一种冷酷无情的特质。当她和我谈起这个死去的女人时,我曾经开玩笑地对她说,我希望她也能有一个不在场证明。我想莱利小姐那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至少在她心里也有一种欲望,一种杀人的欲望。不管怎么说,她当时立刻就撒了一个很愚蠢并且毫无意义的谎。她说她那天下午在打网球。而第二天我就在和约翰逊小姐的一次偶然谈话中得知,莱利小姐在谋杀发生的时候根本没在打网球,实际上她就在营地附近。这让我想到,如果莱利小姐在本案中无罪的话,她也许能够告诉我一些有用的消息。” 他停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道:“莱利小姐,你能告诉我们,那天下午你看见什么了吗?” 那个女孩儿并没有立即回答。她依然头也不回地看着窗外,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显得超然而审慎。 “我午饭后骑马去了挖掘场,到那里的时间肯定是在差一刻钟两点左右。” “你在挖掘场找到那些朋友了吗?” “没有,似乎除了那个阿拉伯工头之外没人在那儿。” “你没有看到凯里先生?” “没有。” “这就奇怪了,”波洛先生说,“维利耶先生同一天下午到那儿的时候也没有看见什么人。” 他用带着点儿引诱的眼神看着凯里,但后者既没动也没说话。 “对此你有什么解释吗,凯里先生?” “我去散步了,那天下午也没挖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你往哪个方向走的?” “沿着河向下游走。” “不是往营地的方向走吗?” “不是。” “我猜,”莱利小姐说,“你在等什么人,而这个人没有来。” 他看了看她,但是没有回答。 波洛并没有追问这一点,他又对着女孩儿说道:“小姐,你还看见其他什么人了吗?” “是的,我注意到考古队的旅行车停在干涸的河道上,那时我离考古队的营地不远。我觉得挺奇怪的。然后我看见了科尔曼先生。他一路走着,低着头,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听我说,”科尔曼先生叫出声来,“我——” 波洛用命令式的手势制止了他。 “等一等。莱利小姐,你和他说话了吗?” “没有,我没和他说话。” “为什么?” 那女孩儿慢条斯理地说道:“因为他时不时抬起头来四下张望,样子显得特别鬼鬼祟祟,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我就掉转马头回去了。我觉得他没看见我。因为我并没有离得很近,而且他也在全神贯注地干他的事儿。” “听我说,”科尔曼先生再也忍不住了,“我承认,我那天看起来有点儿可疑,但我有很好的解释。说起来,在那之前一天我本来应该把一个很精致的圆筒印章放回文物室,结果被我忘得一干二净,最后留在了我的外衣口袋里。然后我发现它不在我口袋里了,我把它弄丢了,可能是掉在哪儿了。我可不想因为这个挨骂,所以我决定悄悄地好好找一找。我相当确定我是把它掉在来往挖掘场的路上了,所以我迅速办完了在哈沙尼的事儿,找了个仆人帮我去买了一部分东西,这样我就可以早点儿回来。我把车停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然后溜达着找了一个多小时。就这样也没找着那该死的东西!接着我就上车开回营地了。自然地,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刚刚回来。” “你还没有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是吗?”波洛很亲切地问道。 “嗯,在这种情况下不说也是很自然的吧,你不觉得吗?” “我不敢苟同。”波洛说。 “哦,拜托——别自找麻烦——这可是我的座右铭!但是你不能把任何罪名强加给我。我根本就没进院子,而且你也找不到任何人说我进来过。” “当然,那正是难点所在,”波洛说,“仆人们的证词都说没有人从外面进到院子里来。但是在仔细思考之后我想到,那其实并不是他们要说的意思。他们发誓说的是没有陌生人进过营地,但是没有人问过他们是否有考古队的队员进来过。” “好啊,你可以问问他们,”科尔曼说,“他们要是看见我或者凯里进来了,我就把我的帽子吃了。” “啊!这倒是提出了一个挺有意思的问题。毫无疑问,他们会注意到一个陌生人进来,但是他们会注意到考古队的队员吗?队员们整天从那里进进出出,仆人们很难注意到他们是走了还是回来了。我想,凯里先生或者科尔曼先生也有可能确实进来过,而仆人们并不记得这件事。” “胡说八道!”科尔曼先生说。 波洛平心静气地继续说道:“而就这两个人来说,我认为凯里先生的进出更不容易被注意到。科尔曼先生那天早上是开着车去哈沙尼的,于是大家也都认为他应该开着车回来。因此如果他是走着回来的,就可能会引人注目。” “那是当然!”科尔曼说。 理查德·凯里抬起了头,深蓝色的眼睛径直望着波洛。 “波洛先生,你是在指控我谋杀吗?”他问。 他的举止很平静,但话音背后却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 波洛对着他鞠了一躬。 “到目前为止,我只是要带着你们大家一起完成一段旅程,也是我寻找真相的旅程。我现在已经明确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所有考古队的成员,包括莱瑟兰护士在内,实际上都有可能实施谋杀。至于其中有些人的犯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那是其次的事情。 “我已经调查过了方法和机会,然后就开始考虑动机的问题。我发现你们每个人其实都可以有杀人的动机!” “哦!波洛先生,”我大声叫道,“不能包括我!嗨,我可是个外人,我不过是刚刚到这里。” “对啊,护士小姐,一个从外面来的陌生人?那不正是莱德纳太太一直害怕的吗?” “可……可是……哎哟,莱利医生知道我的所有情况!是他建议我来这儿的!” “他又真正了解你多少呢?基本上都是你自己告诉他的。以前也有很多骗子冒充是医院的护士。” “你可以写信去问圣克里斯托弗医院。”我想要开始反驳。 “你可以暂时先安静一会儿吗?如果你继续争下去,我就没法往下说了。我并不是说我现在怀疑你。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要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度。你也可能很容易地就变成另一个人,和你要冒充的人完全不一样。你知道,现在有很多人会男扮女装,而且惟妙惟肖。年轻的威廉·博斯纳有可能就是这样的人。” 居然还说什么男扮女装!我正准备要再抢白他几句,但他就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忽然提高了嗓门,迅速地说下去,于是我想我还是先听听为好。 “下面我就要坦率一些,直言不讳了。这也是难免的,因为我将要揭开隐藏在这个地方深层的秘密。 “对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调查过,也仔细地考虑过。首先说说莱德纳博士,我很快就确信他对妻子的爱是他生活的主体。他是一个被悲痛击垮了的人。莱瑟兰护士我已经提到过了。如果她真的是男扮女装,那她的成功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而我却倾向于相信她所说的,她彻头彻尾就是个称职能干的护士。” “不用抬举我了。”我插嘴道。 “我的注意力马上就转向了莫卡多夫妇,他们两个人很显然都处于极度的焦虑不安之中。我先考虑了莫卡多太太,她能够完成谋杀吗?如果是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莫卡多太太的体格柔弱。第一眼看上去,她似乎不可能有那种力气用一个沉重的石器打倒一个像莱德纳太太那样的女人。不过,假如莱德纳太太当时是跪着的,那么至少从体格上来说就有可能了。而一个女人要想诱使另一个女人跪下,可有的是办法。哦!不是指用感情的方式!比如说,她可以撩起裙边儿,请另一个人帮她把别针别好。而另一个女人可能就会毫不怀疑地跪下去。 “但是动机呢?莱瑟兰护士曾经告诉过我,莫卡多太太看着莱德纳太太的时候眼神愤恨。莫卡多先生显然迅速就被莱德纳太太的魅力迷住了。但我觉得答案并不能只从妒意中去寻找。我确信莱德纳太太对莫卡多先生丝毫没有兴趣,而毫无疑问莫卡多太太也明白这一点。她可能在那一瞬间对莱德纳太太感到愤怒,但要说到谋杀,还必须有更强的刺激才行。但莫卡多太太从根本上来说是个母性十足的人。从她看她丈夫的眼神里我就能体会到,她不但爱他,还可以为了他赴汤蹈火。不仅如此,她甚至还设想过让她不得不这么做的可能性。她时时刻刻警惕着,不安着,这种不安是为她丈夫,而不是为她自己。当我调查到莫卡多先生的时候,我很容易就猜出他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并略施小计证实了我的猜测。莫卡多先生是个瘾君子,而且毒瘾还很深。 “也许我现在并不需要告诉你们,如果一个人长期使用毒品,他的道德观和是非感都会显著降低。 “几年下来,在毒品的影响下,一个人可能会做出一些他开始吸毒之前做梦都没想过的事儿。有些时候,吸毒者犯了谋杀罪,你很难说清他是否应该为他的罪行承担全部责任。在这一点上,不同国家的法律也不尽相同。而吸毒的犯人的最主要特征,就是对他们自己那点儿小聪明过于自信了。 “我想有可能莫卡多先生过去曾经有过不光彩的经历,也许犯过罪,但他的妻子不知用什么方法成功地把事情掩盖起来了。尽管如此,他的职业生涯依然悬于一线。如果过去的那些事情走漏了风声,莫卡多先生就完蛋了。于是他妻子就要时刻提防着。但是这次她要对付的可是莱德纳太太。这个女人头脑敏锐,又热衷于支配旁人。她甚至可能会引诱这个倒霉蛋向她一吐衷肠。那种掌握一个秘密,并且可以随时揭穿它造成灾难性影响的感觉,恰好能够契合她独特的性格。 “那么,就莫卡多夫妇而言,他们就有了可能的谋杀动机。我相信,为了保护丈夫,莫卡多太太可以不择手段!而她和她丈夫也都有机会,因为在那十分钟里,院子是空无一人的。” 莫卡多太太大声叫道:“这不是事实!” 波洛未加理睬。 “接着我想到了约翰逊小姐。她有能力去杀人吗? “我认为她有。她是个具有坚强意志和钢铁般自制力的人。这样的人始终在压抑自己,直到某一天才会突然爆发出来!但假如是约翰逊小姐犯的罪,那也只能是出于与莱德纳博士有关的一些原因。如果在任何情况下,她确信了莱德纳太太正在毁掉丈夫的生活,那么那些深埋在她心底从未公开承认过的妒忌,便会适时地变成貌似合理的动机,并且肆意地发泄出来。 “没错,约翰逊小姐无疑也是一种可能性。 “然后就是那三个年轻人。 “先来看看卡尔·莱特尔。如果说考古队里的某个人是威廉·博斯纳,那么莱特尔就是最有可能的那个人。但假如他真是威廉·博斯纳,那他也一定是个演技精湛的演员!而如果他就是他自己,那么他有理由去杀人吗? “站在莱德纳太太的角度来看,在这场游戏中,卡尔·莱特尔绝非一个很好的猎物,因为征服他太过容易。他几乎是立刻就准备好对她俯首称臣、爱慕有加了。莱德纳太太鄙视这种丝毫不加以分辨的崇拜,而那副逆来顺受的可怜虫样子也几乎总是会激发出女人最坏的一面。因此,在对待卡尔·莱特尔的时候,莱德纳太太当真表现出了一种故意的残忍,时而嘲弄,时而刺痛,把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折磨得死去活来。” 波洛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语重心长地对那个年轻人说道。 “我的朋友,就把这当作给你的一个教训吧。你既然是个男人,那就得有个男人的样子!对于男人来说,奴颜婢膝是违背自然常理的。而女人和自然有着几乎相同的反应!因此要记住,对女人哪怕尽可能硬气一点,也要比她一看你你就俯首帖耳强!” 接着,他态度一转,又恢复了演讲的口吻。 “那么会不会是卡尔·莱特尔被折磨到一定程度以后不堪忍受了,奋起反抗并最终杀了她呢?蒙受折磨有时会给人造成很奇怪的影响,在这件事情中我不敢保证不是这种情况! “下一个是威廉·科尔曼。按照莱利小姐刚才所说的,他的行为当然很可疑。如果他是罪犯,也只能是因为他用乐观开朗的性格很好地隐藏了威廉·博斯纳的身份。我并不觉得威廉·科尔曼作为他本人而言拥有杀人凶手的气质。他的错误出在另一个方面。啊!也许莱瑟兰护士能够猜出是什么吧?” 这个小个子男人是怎么知道的?我相信我的样子看上去绝对不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有些犹豫地说,“科尔曼先生有一次确实说过他有本事成为一个一流的伪造专家,除非他说的是真的。” “说得很好,”波洛说,“因此假如他偶然发现了以前那些恐吓信,对他来说,模仿起来应该一点儿都不难。” “哎,哎,哎!”科尔曼先生大喊起来,“这分明就是他们所说的造谣陷害。” 波洛不为所动地继续说下去。 “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威廉·博斯纳,这种事儿是很难证明的。但是科尔曼先生曾经谈到过一位监护人,而不是父亲,那么也就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推翻这个想法了。” “全是胡扯,”科尔曼先生说,“你们怎么能听任这个家伙在这儿攻击我呢?” “三个年轻人里面还剩下埃莫特先生,”波洛继续说下去,“他同样有可能是打着幌子的威廉·博斯纳。我很快就意识到,无论他出于什么个人原因要除掉莱德纳太太,我都没办法从他嘴里得知。他能够把自己的意图隐藏得非常好,让人找不到任何办法刺激他,或者哄骗他泄露哪怕一点点他真实的想法。在所有考古队成员当中,他似乎对于莱德纳太太的人格有着最好、也是最为冷静客观的判断。我想他一直就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她的人格对他有什么影响我却无从发现。我猜莱德纳太太本人一定也会被他的态度惹得怒火中烧。 “我得说,在考古队的所有成员当中,就性格和能力而言,埃莫特先生在我看来最适合成功地实施一次既聪明,时机又恰到好处的犯罪。” 埃莫特先生第一次把目光从他的靴子上抬了起来。 “谢谢你。”他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带着一丝愉悦。 “我名单上的最后两个人是理查德·凯里和拉维尼神父。 “根据莱瑟兰护士和其他人的证词,凯里先生和莱德纳太太彼此厌恶。他们只是努力做出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但是另一个人,莱利小姐,却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说法来解释他们之间那种冷冰冰的客气。 “很快我就完全相信莱利小姐的解释是正确的。我用了个小伎俩激怒了凯里先生,而他的口不择言也使我得以确信。其实这并不难,因为我很快发现他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中。实际上他那时,也包括现在,已经接近完全崩溃了。一个人所承受的折磨如果达到了极限,也就很难再做出什么抵抗了。 “凯里先生的防线几乎是立刻就土崩瓦解了。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他对我说话时的诚恳,他告诉我他恨莱德纳太太。 “毫无疑问他说的是实情。他确实恨莱德纳太太,但是他为什么要恨她呢? “我前面说到过,有些女人拥有带来不幸的魔力,而男人同样可能拥有。有些男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女人为之倾倒。如今,他们管这个叫性感!凯里先生就具有很强的这种特质。他起初对他的朋友兼雇主忠心耿耿,而对雇主的妻子无动于衷。这让莱德纳太太觉得不舒服。她必须支配一切,于是她就开始着手要俘获理查德·凯里。但是此时,我相信,发生了一些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也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自己反倒成了无法抵挡的激情的牺牲品。她坠入了情网,真的爱上了理查德·凯里。 “而他也同样无法拒绝她。这就是他一直在忍受的那种糟糕的精神紧张状态的真实原因。他被两种互相对立的感情所折磨。他爱路易丝·莱德纳,没错,但是他同时也恨她。他恨她是因为她破坏了他对朋友的忠诚。没有哪种恨,会比一个男人违背了自己的意愿爱上一个女人时感受到的更强烈了。 “我已经知道了我需要的所有动机。我无比相信,对于理查德·凯里来说,在某一时刻,用尽全身力气对那张曾经迷住了他的美丽脸庞给以重重一击,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一直以来,我都十分确信路易丝·莱德纳的谋杀案是一桩情杀案。而对于这种类型的犯罪而言,我发现凯里先生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凶手。 “说到凶手,我们还剩下一个可能的人选——拉维尼神父。我的注意力被立刻吸引到这位好神父身上,是因为关于那个被发现往窗户里偷窥的陌生人,拉维尼神父和莱瑟兰护士的描述存在相当大的差异。其实不同的目击者给出的描述通常都会存在一些差异,但这次的差异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拉维尼神父坚持说那个人是个斗鸡眼,这应该让我们很容易找到他。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莱瑟兰护士的描述实质上是相当精确的,而拉维尼神父的则不然。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拉维尼神父在有意地误导我们,他似乎并不想让那个男人被抓住。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肯定了解一些这个奇怪男人的事情。他和这个男人说话的时候被人看见过,而至于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我们只听过他的一面之词。 “莱瑟兰护士和莱德纳太太看见那个伊拉克人的时候,此人正在干什么呢?他正企图往窗户里偷窥。她们认为那是莱德纳太太的窗户,但是当我亲自去到她们当时所站的地方查看的时候,我发现那同样有可能是文物室的窗户。 “在那之后的一天夜里,发生过一次恐慌。有人在文物室里,但事后证明没丢什么东西。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当莱德纳博士到那里的时候,发现拉维尼神父已经先于他一步到了。拉维尼神父说他看到了那里有灯光,但这次我们依然只听了他的一面之词。 “我开始对拉维尼神父感到好奇。后来有一天,当我提出拉维尼神父可能就是弗雷德里克·博斯纳的时候,莱德纳博士对此嗤之以鼻。他说拉维尼神父可是个知名人士。而我则进一步猜测弗雷德里克·博斯纳有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去为自己改名换姓,成就一番新的事业,到现在很可能也已经颇有名气了呢!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认为他会把这么多年的时间都花在宗教社团当中。于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在他来这里之前,考古队的成员中有谁亲眼见过拉维尼神父吗?显然没有。那么为什么不可能是某个人冒充了那位好神父呢?我发现在原本准备和考古队一同前来的伯德博士突然病倒之后,有一封电报发到了迦太基。还有什么事儿比截获一封电报更容易的吗?就工作本身而言,考古队里也没有其他的碑铭专家。一个聪明人只要对这方面的知识略知一二,就完全可以蒙混过关。到目前为止,总共也没有出土多少碑文,而我已经发现拉维尼神父的见解给人感觉有点儿不同寻常。 “拉维尼神父看上去非常像一个骗子。但他是弗雷德里克·博斯纳吗? “不知怎么回事,发生的这些事情似乎还是有些对不上。真相似乎依然隐藏在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我和拉维尼神父有过一次长谈。我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也认识很多神父和宗教团体的成员。拉维尼神父给我的感觉不是很像一个神父,反倒让我觉得他更像是另一种人。他这样的人我经常会碰到,但他们都不是宗教团体的人——可以说有天壤之别! “于是我开始发电报。 “然后,莱瑟兰护士不经意间给我提供了一个很有价值的线索。当时我们在文物室检查那些金质装饰品,她提到曾经在一个金质水杯上发现过沾着一点点蜡。我呢,我就问:‘蜡?’,而拉维尼神父他也说:‘蜡?’。听到他的语调就已经足够了!我在刹那间就明白他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了。” 波洛停了一下,然后直接转向莱德纳博士说道。 “先生,我要很遗憾地告诉你,文物室里的金质水杯、金质匕首、发饰,以及其他的一些东西,都不是你原本挖出来的那些真货了。它们只是非常绝妙的电铸仿制品。而我刚刚从最新的回电中获悉,拉维尼神父其实不是别人,正是法国警方所熟知的最聪明的窃贼之一——拉乌尔·莫尼耶。他专门选择偷窃陈列小艺术品之类展品的博物馆。和他搭档的是个有一半土耳其血统的人,叫阿里·优素福,此人是个一流的珠宝匠。莫尼耶最早为人所知是因为卢浮宫的一些展品被发现不是真品,后来他们查明,每一次案发之前不久,都会有一个与馆长未曾谋面的著名考古学家造访卢浮宫,而且访问期间都曾亲手接触过那些赝品。当询问这些知名考古学家的时候,他们却一致否认在被问到的时间里曾到访过卢浮宫! “我得知当你的电报到达时,这个莫尼耶正在突尼斯,准备从修道院里偷点儿东西。真正的拉维尼神父当时身体欠佳,不得不回绝你。但是莫尼耶想办法弄到了电报,并把它换成了接受邀请的回电。他这么做其实相当安全。即使其他修士看到报纸(这件事情本身的可能性就不大)说拉维尼神父在伊拉克,他们也只会认为是报纸的报道不实,反正那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莫尼耶和他的同谋来到了这里。后者在从外面向文物室里偷看的时候被人发现了。他们的计划是先由拉维尼神父获取蜡模,然后由阿里做出精美的仿制品。总是会有一些收藏者愿意出高价买这些真品文物,而且还不会问任何令人难堪的问题。拉维尼神父负责用赝品来调包真品,而这个在深夜里做是再合适不过了。 “所以这无疑就是莱德纳太太听到声音并发出警报的时候,他正在做的事情。他还能怎么办?他只能迅速地编一个看到文物室里有灯光的理由来搪塞了。 “这个理由,借你们的说法,居然成功地‘掩人耳目’了。但莱德纳太太可不傻,她很可能还记得当时她发现的金质水杯上的蜡迹,然后根据这些事实推断出了结论。假如真的得出了结论,她接下来会怎么做呢?如果当场什么都不揭穿,而是私下里给拉维尼神父一些暗示,看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来取乐,是不是更符合她的本性呢?她想让他意识到她已经有所怀疑,而不是已经知道了。这或许是个危险的游戏,但她偏偏就喜欢带有危险性的游戏。 “可能这个游戏她玩儿得太久了,拉维尼神父看出了端倪,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的时候就先下手为强了。 “拉维尼神父就是拉乌尔·莫尼耶——一个贼。他同时也是个杀人凶手吗?” 波洛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拿出一块手绢儿擦了擦额头,又继续说道:“这就是我今天早上的处境。有八种各不相同的可能性,而我不知道哪一种是正确的。我依然不知道谁是凶手。 “但谋杀是一种习惯。凶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杀过一个人,就会再杀第二个。 “而发生第二起谋杀案之后,凶手就等于送上门来了。 “在我心里,一直以来都觉得你们这些人当中有人知道一些足以指证凶手的事情,却守口如瓶。果真如此的话,那这个人就处于危险之中了。 “我主要担心的是莱瑟兰护士。她精力充沛,又充满好奇心。我很害怕她发现的和知道的事情太多,反而使她自身变得不再安全。 “正如你们大家都知道的,确实发生了第二起谋杀案。但死者不是莱瑟兰护士,而是约翰逊小姐。 “我本来想,无论如何,仅靠纯粹的推理我也可以得出正确的结论,但约翰逊小姐被谋杀无疑帮助我更快地找到了答案。 “首先,有一个嫌疑人被排除了,那就是约翰逊小姐本人,因为我根本就不会考虑自杀的可能。 “现在就让我们来审视一下关于这第二起谋杀的种种事实。 “事实一:在星期六的晚上,莱瑟兰护士发现约翰逊小姐在哭。同一个晚上约翰逊小姐烧掉了一封信的片段,而护士小姐相信这封信上的笔迹和那些匿名信上的完全相同。 “事实二:约翰逊小姐死前的那天晚上,莱瑟兰护士发现她站在屋顶上。借用护士小姐的描述,她当时正处于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惧状态之中。护士小姐问她的时候她说:‘我看出一个人可以怎样从外面进来了,不会有人能猜到的。’她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当时拉维尼神父正穿过院子,而莱特尔先生站在摄影室的门前。 “事实三:约翰逊小姐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垂死之际她唯一能说清楚的就是‘那扇窗户——那扇窗户——’ “这些就是事实,而下面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 “关于匿名信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约翰逊小姐在屋顶上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说的‘那扇窗户——那扇窗户’又是什么意思? “好啦,让我们从最容易解决的第二个问题入手。我和莱瑟兰护士上到了屋顶,我就站在约翰逊小姐之前站过的地方。从那里她可以看到院子、拱门、营地北面的房间以及两个考古队的成员。那她说的话和莱特尔先生或者拉维尼神父有关吗? “几乎是立刻,一种可能的解释就跃入了我的脑海。如果是一个陌生人从外面进来,他只能乔装打扮。而这里只有一个人的外貌给人感觉是可以装扮出来的,那就是拉维尼神父!一顶硬质太阳帽,一副太阳镜,粘上黑胡子,穿着修士穿的羊毛长袍,一个陌生人就可以这样大摇大摆地进来,而不被仆人们察觉。 “约翰逊小姐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还是说她有更深的含义?她意识到拉维尼神父这个人本来就是冒名顶替的了吗?她知道他根本就是另一个人吗? “在知道了关于拉维尼神父的事情之后,我就认为这件谜案已经解决了。拉乌尔·莫尼耶就是凶手。在莱德纳太太泄露他的身份之前,他先把她杀了灭口。而现在另一个人让他觉得也已经看透了他的秘密,因此她也必须被除掉。 “于是所有事情都得到了解释!第二起谋杀案。拉维尼神父的逃跑——当然,是脱掉长袍,去掉了胡子以后。(他和他的朋友肯定带着两本完美的商业旅行者护照,正全速穿过叙利亚呢。)他还将沾了血迹的手磨放在了约翰逊小姐床下。 “就像我说的,我已经相当满意了,但还不完全。因为一个完美的答案应该能够解释所有的事情,而这个答案还不能。 “举例来说,它不能解释为什么约翰逊小姐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会说‘那扇窗户’;不能解释为什么她会为了那些信而突然哭泣;不能解释她在屋顶上时的那种难以置信的恐惧,也不能解释她为什么拒绝告诉莱瑟兰护士她究竟在怀疑或知道了什么。 “这个答案跟表面上的那些事实非常吻合,却无法满足这件谜案中心理上的需求。 “于是,就在我站在屋顶上,心里翻来覆去地思考匿名信、屋顶、窗户这三点的时候,我看出来了,就像约翰逊小姐曾经看出过的一样! “而这一次,我看出来的可以解释一切了!” 第二十八章 旅程终点 第二十八章 旅程终点 波洛环顾四周。每一双眼睛现在都盯着他。本来大家已经松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也缓和了不少,但突然之间这种紧张的气氛又回来了。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了……重要的事情…… 波洛用他平静而从容的声音继续说道:“匿名信、屋顶、‘窗户’……没错,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解释清楚了,而且丝丝入扣。 “我刚刚说过,有三个人在案发的时候有不在场证明。我已经说明了其中的两个并不可信。现在我看出了我自己的一个巨大的、令人瞠目的错误。第三个不在场证明同样一文不值。莱德纳博士不仅有可能实施谋杀,而且我确信真正的杀人凶手就是他。” 屋子里一时间鸦雀无声,那是一种困惑不解、茫然不知所措的寂静。莱德纳博士什么也没说,他看上去似乎仍然迷失在他自己那个遥远的世界里。还是大卫·埃莫特先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并开口。 “波洛先生,我不明白你的话在暗示什么。我告诉你了,莱德纳博士至少在差一刻钟三点之前就从未离开过屋顶。这绝对是事实。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说谎。而且他也绝对不可能在我没看见的情况下从屋顶上下来。” 波洛点点头。 “啊,我相信你。莱德纳博士并没有离开过屋顶,那是不争的事实。但我看出来的,同时也是约翰逊小姐看出来的,是莱德纳博士可以在不离开屋顶的情况下杀死他的妻子。” 我们全都目瞪口呆。 “窗户,”波洛大声说道,“她的窗户!那就是我意识到的东西,和约翰逊小姐意识到的一模一样。她的窗户就在那正下方,在远离院子的那边。而莱德纳博士一个人待在上面,没有人能看到他做了什么。那些沉重的石磨全都放在上面,伸手可及。如此简单,非常非常简单,只要假定一件事,那就是凶手在其他任何人看到之前有机会挪动尸体……啊,不可思议的简单,简直太漂亮了! “听好,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莱德纳博士在屋顶上侍弄他的陶器。他把你叫上去,埃莫特先生,然后当他拉着你说话的时候,他注意到,跟往常一样,那个小男孩儿趁你不在就放下了手上的活儿,溜到院子外面去了。于是他留了你十分钟,接着放你下去。就在你刚下去叫那个男孩儿的时候,他便开始执行他的计划了。 “他从衣袋里拿出那个涂了黏土的面具——上次他就用这个面具吓唬过他的妻子,这次他又用绳子把它从护墙的边上吊下去,一直到它能够轻轻碰到妻子的窗户。 “要记住,就是那扇朝向田间,和院子方向相反的窗户。 “莱德纳太太那时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既平静又快乐。而突然之间,那个面具开始敲打窗户,这引起了她的注意。但当时可不是黄昏时分,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一点儿都不可怕。她认出了那个面具,进而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根本就是一出蹩脚的恶作剧!她不再害怕,转而觉得愤愤不平。于是她采取了任何其他女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采取的行动——跳下床,打开窗户,把头从护栏之间探出去,扭脸向上。她想看看到底是谁在拿她寻开心。 “莱德纳博士正等在那里。他手里拿着一个沉重的手磨,做好了一切准备。时机一出现,他就把它扔了下去…… “莱德纳太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喊(这被约翰逊小姐听到了),就倒在了窗户下方的地毯上。 “手磨上有个洞,莱德纳博士事先就在洞里穿好了绳子。他现在只需要拉住绳子把手磨拽上来就可以了。然后他把手磨沾了血的那面冲下,和屋顶上其他东西一起整整齐齐地摆好。 “接着他继续工作了一个小时或者更久,直到他认为可以采取下一步行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和埃莫特先生以及莱瑟兰护士说了话,穿过院子,进了妻子的房间。下面是他自己描述的他在那个房间里的举动: “‘我看到妻子的尸体在床边蜷成一团。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感觉就像瘫痪了一样不能动弹。然后我终于能走过去,在她身边跪下来,把她的头抬起来。我看出来她已经死了……最后我站起身,感觉像是喝醉了一样头晕目眩。我想方设法走到门边,叫人进来。’ “对于一个因为悲痛而失魂落魄的男人来说,这是一份完全可能属实的行动报告。但现在听我来说说我所相信的事实真相吧。莱德纳博士进了房间,迅速来到窗前,戴上一副手套,把窗户关上并闩好,接着抬起他太太的尸体,把它搬到了床和门之间的位置上。然后他又注意到窗户那边的地毯上有一小块血迹。他不可能用另一块地毯来替换,因为大小不一样,但是他可以退而求其次。他把沾了血迹的地毯放在了脸盆架的前面,而把脸盆架旁边的地毯放在了窗户下面。即使血迹被发现了,也会和脸盆架而不是窗户联系在一起,这一点太关键了。绝不能让人联想到窗户和这件命案有关。接下来他来到门边,扮演了那个悲痛欲绝的丈夫的角色。我想,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因为他是真的深爱着他的妻子。” “我的老兄,”莱利医生迫不及待地叫道,“如果他爱她,那为什么还要杀死她?动机何在?莱德纳,你就不能说句话吗?告诉这个人他已经疯了。” 莱德纳博士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波洛说:“我不是从始至终都在告诉你们这是一桩情杀案吗?为什么她的前夫,弗雷德里克·博斯纳威胁说要杀了她?因为他爱她……而你看,到了最后,他夸口的事情兑现了…… “而事实正是如此,当我一想清楚凶手就是莱德纳博士,所有的事情便豁然开朗了…… “于是第二次,我要重启我的旅程,从最初莱德纳太太的第一段婚姻,到她接到恐吓信,再到她的第二段婚姻。那些信的阻挠曾经使她不能嫁给任何其他的男人,却唯独没有阻止她和莱德纳博士结婚。多简单的事情啊,假如莱德纳博士就是弗雷德里克·博斯纳的话。 “所以这一次就让我们站在年轻的弗雷德里克·博斯纳的角度开始吧。 “首先,他深爱着他的妻子路易丝,那种不可抗拒、压倒一切的爱也只有像她那样的女人才可能唤起。可她出卖了他,他被判了死刑,又逃走了。后来他遭遇了一起火车事故,这次事故也使他得以摇身一变,成了埃里克·莱德纳,而真正的埃里克·莱德纳,一个年轻的瑞典考古学家,已经在事故中不幸遇难。由于尸体被严重毁容无从辨认,于是很容易地就被当作弗雷德里克·博斯纳下葬了。 “这个全新的埃里克·莱德纳,对那个心甘情愿把他送上刑场的女人会采取什么态度呢?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依然爱着她。他开始着手逐步建立他的新生活。这份职业很适合他,加上他原本就是个能力很强的人,所以他在这个领域里大获成功。但他对那份一生的挚爱却从未忘怀。他时刻关注着妻子的一举一动。有一件事他已经冷酷无情地暗下了决心(还记得莱德纳太太是怎么亲口对莱瑟兰护士描述他的吗?温和宽厚,彬彬有礼但又冷酷无情),那就是她绝不能够属于任何其他的男人。只要他觉得有必要的时候,就会寄一封信过去。他有意模仿了一些她笔迹中的特点,以防她拿着这些信去向警察报案。女人们自己给自己写这种耸人听闻的匿名信的情况并不少见,因此即使她报了警,警察见到笔迹中的相似之处也肯定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同时这也让她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最终,多年之后,当他判断时机已经成熟,就重新走进了她的生活。一切顺利,他妻子做梦也想不到他的真实身份。他现在是个知名人士。当年那个英俊挺拔的年轻小伙子如今变成了一个蓄着胡子、弓背垂肩的中年男人。我们可以看到历史在重演。就像以前一样,弗雷德里克依然能够控制支配路易丝,于是第二次她又同意嫁给他了,而这一次也没有恐吓信来阻止他们结婚了。 “但是后来又寄来了一封信。到底为什么? “我认为莱德纳博士是想要确保万无一失。婚姻生活的亲密关系可能会唤醒一段尘封的记忆,而他希望能够彻底地给妻子留下一种印象,那就是埃里克·莱德纳和弗雷德里克·博斯纳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因此需要他去替后者写一封恐吓信。然后紧跟着就是那次有些愚蠢的煤气中毒事件,当然,这也是莱德纳博士出于同样的目的一手安排的。 “在这之后他满意了。不需要再有更多的信了,他们也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一起过他们幸福的婚后生活了。 “然后,差不多过了两年以后,恐吓信又出现了。 “为什么?好吧,我想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因为恐吓信中的威胁一直都是名副其实的威胁。(这也是莱德纳太太一直都发自内心地害怕的原因。她了解弗雷德里克那种彬彬有礼但又冷酷无情的本性。)一旦她属于了除他之外的其他男人,他就会杀了她。而她现在已经迷恋上了理查德·凯里。 “同样,在发现这件事之后,莱德纳博士也开始冷静残忍地策划这起谋杀了。 “现在你们明白莱瑟兰护士在这中间扮演的重要角色了吗?莱德纳博士一定要确保由她来照顾他妻子,这种奇怪行为(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让我困惑不解)现在也可以解释清楚了。找到一个可靠并且具备专业知识的证人,能够不容置疑地证实莱德纳太太的尸体在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去超过一个小时,这是至关重要的。那样一来,所有人就都可以发誓证明在她被杀害的时候,她丈夫是待在屋顶上的。因为也许有人会怀疑他在进入房间以后杀死妻子,然后装作发现了尸体。但如果有了受过医院培训的护士明确地断言她已经死了一个小时,那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另一件可以解释清楚的事情,就是今年以来弥漫在考古队中的那种奇怪的紧张不安的气氛。从一开始,我就不觉得这仅仅是因为受了莱德纳太太的影响。多年以来,这个考古队一直都以队员之间亲密无间而闻名,依我看来,一个团队的心理状态通常直接受到领导者的影响。莱德纳博士本人虽然寡言少语,却有着强大的人格魅力。也正是因为他的机敏,他的明断,以及他的平易近人,才使得考古队的气氛能够始终保持融洽。 “因此,如果说气氛发生了改变,这改变也必然是由领导者造成的,也就是说,是莱德纳博士造成的。不是莱德纳太太,而是莱德纳博士应该为这种紧张不安的氛围负责。也难怪队员们都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却不明就里。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依然亲切和蔼的莱德纳博士,只是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而已。而那个真正的他已经在一门心思地痴迷于他的杀人计划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再看看第二起命案——约翰逊小姐的死。她在办公室整理莱德纳博士的文件时(这是她主动承担的工作,也是因为她当时希望找些事情来做),肯定偶然发现了一封没有完成的匿名信草稿。 “这件事对她来说无疑是既无法理解又令人极其难过的!原来是莱德纳博士一直在蓄意恐吓他太太!她想不明白个中原委,但还是感到无比沮丧。正是在这种心境之下,她忍不住开始哭泣,结果被莱瑟兰护士发现了。 “我觉得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怀疑莱德纳博士就是凶手,但是我在莱德纳太太和拉维尼神父的房间里分别做的叫喊声的实验,对她也并非全然没有启示。她意识到如果她听见的是莱德纳太太的呼喊,那么后者房间里的窗户一定是打开而不是关上的。当时这一点对她来说看似并不重要,但还是给她留下印象了。 “她的头脑也一直没有停止思考,希望能够查明真相。或许她提及了那些信的事情,这让莱德纳博士心知肚明,他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她能够看出他突然开始害怕了。 “但是莱德纳博士不可能杀害他妻子啊!从始至终他都是待在屋顶上的。 “然后有一天傍晚,当她站在屋顶上苦苦思索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获悉了真相。莱德纳太太就是被人从这个屋顶上杀死的,通过那扇打开了的窗户。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莱瑟兰护士找到了她。 “顷刻之间,她内心的旧情又占了上风,于是她马上就打起了幌子。绝不能让莱瑟兰护士猜出她刚刚发现的这个让人震惊的事实。 “她故意向着相反的方向(也就是院子的方向)看去,恰好此时拉维尼神父正穿过院子,她就借题发挥说了那句话。 “接着她拒绝再多说什么,只说她必须 ‘彻底地想一想’。 “而莱德纳博士一直在焦虑地关注着她。他明白她已经知道了真相。她可不是那种能够把恐惧和悲伤对他有所隐瞒的女人。 “诚然,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把他的事情泄露出去,但他又能够相信她多久呢? “谋杀是一种习惯。他用一杯盐酸替换了她放在床头的那杯水。别人说不定会以为她是有意服毒自杀,甚至还有可能会认为第一起命案就是她干的,而现在已经悔恨不堪了呢。为了强化后一种想法,他还从屋顶把那个手磨拿下来,放在了她的床下。 “也难怪可怜的约翰逊小姐在临死前的极度痛苦之中还要不顾一切地把她得来不易的信息透露出去。通过‘那扇窗户’,那就是杀死莱德纳太太的方法,不是经过门,而是经过窗户…… “到此为止,所有事情都可以解释了,真相大白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完美极了。 “但是,没有证据……一点儿证据也没有……” *** 没有一个人说话。我们还迷失在极度的震惊之中……是的,而且不止是震惊,还有怜悯和同情。 莱德纳博士既没有挪动也没有开口说话。他自始至终就坐在那里,俨然是一位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的老人。 最后他终于动了动身子,抬起他温和而疲倦的双眼看着波洛。 “是的,”他说,“没有证据。但是那不要紧。你知道我不会否认事实的……我从来不否认事实……我想——其实——我倒觉得挺高兴的……因为我太累了……” 然后他又言简意赅地说道:“我对不起安妮。我做了错事,愚蠢至极,那不是我的本意!可怜的安妮,她也受苦了。没错,那不是我的本意。只是因为害怕……” 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嘴上浮现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波洛先生,你本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考古学家的。你有一种重现往事的天赋。所有的事情就像你说的一样。 “我爱路易丝,我也杀了她……如果你以前认识路易丝你就会明白……哦不,我想不管怎么样,你已经明白了……” 第二十九章 后记 第二十九章 后记 确实没有太多需要补充的了。 拉维尼“神父”和他的同伙在贝鲁特即将登船的时候被警方抓获。 希拉·莱利嫁给了年轻的埃莫特。我觉得这对她有好处。埃莫特可不是个受气包,他会好好管教她的。她若是嫁给了可怜的比尔·科尔曼,肯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顺便说一句,一年以前科尔曼得阑尾炎的时候正好是我照顾他,我也变得挺喜欢他的了。他们家人当时正准备把他送到南非的农场去呢。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东方。有意思的是,有时候我还挺想再去一次的。我会想起水车发出的声响,洗衣服的女人们,以及骆驼看着你时的那副怪异的傲慢神情,这些竟也会令我产生一股思乡之情。毕竟,泥土也许真的并不像我们从小就被灌输的那样有害健康吧。 莱利医生到英国来的时候常常会顺便看望我。就像我所说的,要不是他,我也不会碰上这种事。“你要的话就拿走,不要的话就拉倒,”我对他说,“我知道这里有好多语法错误,写得也不怎么样,不过我也只能写出这些了。” 他毫不犹豫就拿走了。假如这东西能出版,我倒会觉得挺奇怪的呢。 波洛先生先是返回了叙利亚,差不多一周以后他乘坐东方快车回国,结果又卷入了另一起命案。他很聪明,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但我可不想轻易原谅他用那种方式开我的玩笑。他居然假模假式地说我可能和这件命案有牵连,还说我也许根本就不是医院里的护士! 医生们有时候喜欢这样。有些医生就爱开玩笑,而且从来不顾及你的感受! 我还是会反复地想起莱德纳太太,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看来,她有时候简直就是个可怕的女人,而其他时候我又会记起她对我是多么亲切,声音多么温柔,还有她那一头秀丽的金发,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我想,归根结底,我们也许更应该对她表示同情,而不是去责备她吧。 而且我也忍不住觉得莱德纳博士挺可怜的。我知道他身上背了两条人命,但这不会影响我的看法。他实在是太爱她了,而像他那样地爱一个人是件很要命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年纪越大,亲眼见到的人间的悲痛疾苦越多,就越让我为所有人感到难过。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儿时姑妈教导我的那些为人处世的原则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她是个很虔诚的人,而且格外挑剔,我们那些邻居谁犯了错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哎呀,莱利医生说得可真对啊。我该怎么来停笔呢?要是我能找到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就好了。 我必须问问莱利医生,让他帮我想一句阿拉伯语。 就像波洛先生用过的那句。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就是这类的吧。 第一章 利特格林别墅的女主人 献给亲爱的皮特, 最忠诚的朋友,最亲密的伴侣, 万里挑一的好狗 第一章 利特格林别墅的女主人 阿伦德尔小姐死于五月一日。虽然她这次没病太久就去世了,但在这个名叫贝辛市场的小镇上,她的死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艾米莉·阿伦德尔从十六岁起就住在这里,终年七十多岁,是家族中五个兄弟姐妹里最后一个去世的。镇上的人都知道她多年饱受疾病折磨,就在十八个月前,一场类似的病就差点儿要了她的命。 阿伦德尔的死讯没让众人吃惊,不过另一件事做到了。她的遗嘱引来了种种不同的反应,震惊、兴奋、强烈的谴责、盛怒、绝望、不满和少不了的流言飞语。在数周甚至数月的时间里,贝辛市场的人们几乎没有换过话题!每个人对这事都有自己的解读,杂货店的琼斯先生相信“血浓于水”。而邮局的兰福瑞夫人则惹人生厌地一遍一遍重复着:“这背后肯定有猫腻!记着我说的,准没错!” 遗嘱直到四月二十一日才拟定,这一事实为人们的猜测平添了不少乐子。更有趣的是,就在前一天,艾米莉·阿伦德尔还和她的近亲们一起庆祝复活节银行假日。人们意识到,那些最不光彩的推测是时候登场了,这为贝辛市场乏味的日常生活增添了些乐趣。 有这么一个人,她虽然不愿承认,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她知道的内情远比她肯承认的要多得多。这人就是威廉米娜·劳森小姐,阿伦德尔的贴身女仆。不过她声称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还强调宣读遗嘱的时候,自己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当然,没多少人买她的账,不管她是否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对此事毫不知情。知道背后真相的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阿伦德尔小姐自己。艾米莉·阿伦德尔习惯隐藏自己的内心,即使对她的律师,也从不解释原因,只是安排吩咐。只要能清楚地传达自己的意愿,她就心满意足了。 从阿伦德尔平日的含蓄自持可以看出,她个性如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难发现,她身上凝聚着她这代人的典型特征,兼有时代的美德和缺陷。她颐指气使,常常表现得十分专横,同时又是个极度热心肠的人。她言辞犀利,做起事来却温柔友善。外表多愁善感,但内里心思缜密。贴身女仆换过一个又一个,虽然每个都饱受她毫不留情面的欺辱,但同时也承蒙她的慷慨。她还是个家庭责任感极强的人。 复活节前的那个周五,艾米莉·阿伦德尔正站在利特格林别墅的门厅里指使着劳森小姐忙东忙西。 艾米莉·阿伦德尔年轻时容貌姣好,如今是个保养得当的漂亮老妇人,腰板挺直,做事麻利。微黄的肤色好像在警示她少吃油腻的食物。 阿伦德尔说: “喂,米妮 ,你把他们都安置到哪儿了?” “呃,让我想想——希望我没做错——塔尼奥斯医生和他夫人住有橡木家具的那间房,特雷萨住贴蓝色墙纸的那间,查尔斯先生住原来的育婴房……” 阿伦德尔打断了她的话: “安排特雷萨去住育婴房,查尔斯住蓝色这间。” “哦,好的——很抱歉——我还以为育婴房对特雷萨来说太不方便……” “特雷萨住这间正好。” 在阿伦德尔那个年代,女人永远是次要的,男人才是社会的主角。 “知道孩子们不能来我真的很遗憾。”劳森小姐略带伤感,小声嘟囔着。 她很喜欢孩子,也非常擅长照顾他们。 “四个客人对我们来说已经很多了,”阿伦德尔说道,“无论怎么说,贝拉都太宠孩子了,他们常常失控,根本不听大人的话。” 米妮小声说: “塔尼奥斯夫人是个称职的母亲。” “贝拉的确是。”阿伦德尔表示赞同。 劳森长叹一口气,说: “住在士麦那那种穷乡僻壤,对她来说肯定很不容易。” 艾米莉·阿伦德尔回应道: “她自己铺的床自己睡。” 在引用完这句维多利亚时代的名言之后,她继续说: “我现在要到村子里去一趟,订购周末聚会需要的东西。” “哦,阿伦德尔小姐,还是我去吧,我是说……” “别说废话了,我看还是我自己去比较好,跟罗杰斯这人打交道,你得嘴巴厉害点儿才行,而米妮,你的毛病正是说话太没有力度。鲍勃!鲍勃!这狗跑哪儿去了?” 一只硬毛小猎犬从楼梯上一溜烟跑下来,兴奋地绕着女主人转圈,不时发出既愉快又期待的叫声。 女主人带着狗出了别墅前门,沿着小路向大门走去。 劳森小姐站在门厅里看着她们,微微张开嘴,傻傻地笑着。身后突然有个声音冷冷地说: “小姐,你给我的枕套根本不是一对儿。” “什么?我可真糊涂啊……” 米妮·劳森再次投入到繁忙的家务事里。 在鲍勃的陪伴下,艾米莉·阿伦德尔像皇室出巡一样走在贝辛市场的主路上。 说是皇室出巡可一点儿也不为过。她每进一个店铺,店主都急忙上前恭迎。 她可是利特格林别墅的女主人阿伦德尔小姐,是这些店主嘴里“最老的主顾”,“真正的老一派,现如今可没几个像她这样的人了”。 “早晨好,小姐。请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不够嫩吗?啊,实在很抱歉,我本以为这是块不错的脊肉呢——好的,没问题,阿伦德尔小姐,一切都听你的——不,我绝对不会把坎特伯雷那儿来的肉给你送去的,阿伦德尔小姐——是的,你放心,阿伦德尔小姐,所有的事情我都会亲力亲为。” 鲍勃和屠夫的狗,施波特,正绕着对方缓缓地打转,它们颈部的毛倒竖着,轻声低吼。施波特体型粗壮,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它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和顾客的狗打架,但允许自己用声音巧妙地暗示对手,要是没人管着,它会把对方打成怎样的一堆肉酱。 鲍勃也不是好欺负的角色,同样在向对方发出警示。 艾米莉·阿伦德尔厉声唤道:“鲍勃!”便继续前行。 蔬果店里的情形就像是两个天体碰撞。另有一位老妇人,体型浑圆,尊贵的气质丝毫不输阿伦德尔,她说: “早啊,艾米莉。” “早,卡罗琳。” 卡罗琳·皮博迪说: “正张罗着等你的小辈们过来?” “没错,全都要来。特雷萨、查尔斯和贝拉。” “这么说,贝拉回来了,是吗?先生也和她一起?” “是的。” 虽然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答,却暗示着两位女士都心知肚明的事。 这是因为艾米莉·阿伦德尔的外甥女,贝拉·比格斯,嫁给了一个希腊人。而艾米莉·阿伦德尔家的人,都是“虔诚做礼拜的人”,不跟希腊人通婚。 皮博迪小姐用安慰的话语含糊地(这种事当然不能正大光明地谈论)说: “贝拉的丈夫头脑很好,而且风度迷人。” 从店里出来,皮博迪小姐继续问: “特雷萨和唐纳森家的小伙子订婚是怎么回事?” 阿伦德尔耸了耸肩。 “时下的年轻人都太随便了。我看这婚恐怕要订很久了——就算最后真有了什么结果,他可没钱。” “当然,特雷萨自己有钱。”皮博迪小姐说道。 阿伦德尔略微死板地回应: “一个男人可不能指望靠妻子的钱过活。” 皮博迪小姐咯咯笑起来,声音洪亮中带着沙哑。 “现如今他们好像并不介意这样做。你和我都跟不上时代了,艾米莉,不过有一点我倒很好奇,特雷萨这孩子究竟看上了他什么。尽是些矫揉造作的男人!” “我相信,他肯定是个聪明的医生。” “那副夹鼻眼镜——还有他那呆板木讷的说话方式。要是在我年轻那会儿,准会叫他可怜的呆头鹅!” 皮博迪小姐停顿了一下,陷入往日的回忆——那些干劲十足,蓄着络腮胡的小伙子…… 她叹息一声,说: “让查尔斯那小子来看看我——如果他愿意的话。” “当然,我会告诉他的。” 两位女士就此告别。 她们相识已经超过五十年。皮博迪小姐知道艾米莉的父亲阿伦德尔将军一生中那些令他懊悔的过错,也很清楚托马斯·阿伦德尔的婚姻给他妹妹带来了怎样的震撼。对年轻这一代之间的麻烦事,她看得很清楚。 不过她们俩从没和对方谈起过这些话题。她们都扮演着支柱的角色,维系着家族的尊严和团结,对家庭琐事向来闭口不谈。 阿伦德尔小姐步行回家,鲍勃安静地踏着碎步跟在她脚旁。对艾米莉·阿伦德尔自己来说,她承认家族里的年青一代让她很不满,只不过她不可能在别人面前承认。 拿特雷萨来说,自她二十一岁起继承了属于自己的财产,就完全逃脱了阿伦德尔的掌控。之后更是声名狼藉,照片常常上报。她加入了伦敦一个激进的年轻人组织——这个组织常常搞些反常的聚会,偶尔还会沦落到治安法庭。艾米莉·阿伦德尔绝对不能容忍家族里的任何一分子与这样的坏名声扯上关系。事实上,她极度反对特雷萨的生活方式。至于这年轻姑娘订婚的事,她感到些许困惑。一方面,她不认为傲慢自负的唐纳森医生高攀得上阿伦德尔家族;另一方面她也很不安,因为她意识到,对一个文静的乡下医生来说,特雷萨可能是最不合适的选择。 叹息一声后,她又想到贝拉。乍看之下,贝拉身上好像没什么好挑剔的,她是个本分的女人——一个忠诚的妻子和称职的母亲,在行为举止方面简直可以当做榜样——同时也蠢极了!连贝拉也无法得到她完全的认可。因为她嫁给了一个外国人——不单单是个外国人——而且还是一个希腊人。在阿伦德尔小姐充满偏见的想法中,希腊人几乎和阿根廷人或土耳其人一样糟。事实上,塔尼奥斯医生不仅举止优雅,而且医术高明,不过这只能进一步加深了这位老妇人对他的偏见。她从不信任所谓的魅力和轻浮的恭维。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她也不太喜欢他们的两个孩子。他们都遗传了父亲的长相——一点儿英国味儿都没有。 接下来是查尔斯…… 是啊,查尔斯…… 就算把双眼蒙起来不看事实也没有用。查尔斯,虽然很迷人,却很难让人信任。 艾米莉·阿伦德尔又长叹了一声。她觉得自己突然累了,老了,绝望了…… 她估计自己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不禁让她想起多年前立的那份遗嘱。 留给仆人们的部分,捐出去做慈善的部分,还剩下一大部分,那笔可观的数目平分给她仅有的三个家人…… 她觉得这样分配正确且公平。突然,她脑海里闪出个念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保护贝拉的那部分钱不让她丈夫沾光……她必须问问珀维斯先生。 她转身走进利特格林别墅的大门。 查尔斯和特雷萨是坐车来的——塔尼奥斯夫妇坐的是火车。 兄妹俩先到。查尔斯,身材高挑,容貌俊美,用略带轻佻的口吻说: “你好啊,艾米莉姑姑,近来可好?你看上去真不错。” 接着,他吻了吻她。 特雷萨面色冰冷,把她年轻的脸贴到阿伦德尔干瘪的面颊上。 “最近好吗,艾米莉姑姑?” 在姑姑眼里,特雷萨看上去可不太好。她的面容被厚厚的妆粉遮掩住,看上去有些憔悴,眼睛周围满是纹路。 他们在客厅喝茶。贝拉·塔尼奥斯戴着时髦的帽子,头发一绺绺散落着,帽子的角度很不合适。她直愣愣地望着她的表妹特雷萨,想把表妹的衣着全部记下来,好去模仿。可怜的贝拉,一直对穿衣打扮颇有热情,却缺乏品位。特雷萨的衣服大都很昂贵,款式略微新潮,而且她有着完美的体型。 而贝拉呢,从士麦那回到英国,便迫不及待地以便宜的价格和拙劣的手工模仿特雷萨高雅的衣着。 塔尼奥斯医生留着大胡子,看上去开朗又愉快,这会儿正和阿伦德尔小姐聊天。他的声音饱满而温柔——很容易让听者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阿伦德尔小姐这会儿也难以自已地被迷住了。 劳森小姐慌乱地忙活着。她不停地跑上跑下,递盘子,添茶加点。查尔斯有着极好的修养,不止一次站起来搭把手,而劳森似乎并不领情。 享用完茶点,一众人来到花园里散步。查尔斯在他妹妹耳边低声说道: “劳森好像不怎么喜欢我。很奇怪,不是吗?” 特雷萨略带嘲讽地说: “的确奇怪。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抵挡你那致命的诱惑啊?” 查尔斯咧开嘴笑了——笑容非常迷人——接着说: “还好这人是劳森。” 花园里,劳森小姐和塔尼奥斯夫人走在一起,关切地询问孩子们的事。听到这个话题,贝拉一改愁云惨雾的脸色,表情明快起来。她甚至忘了盯着特雷萨看,开始急切又充满生气地讲起玛丽说船上发生了一件怪事。 她发现米妮·劳森是个很有同情心的听众。 这时一个带着夹鼻眼镜的金发青年从屋里走出来。他表情略带尴尬。阿伦德尔小姐礼貌地和他打了招呼。 特雷萨说: “嗨,雷克斯!” 她一把挽起他的手臂,两个人漫步走开了。 查尔斯做了个鬼脸,跑去和园丁聊天,他们打小就是“亲密战友”。 当阿伦德尔小姐再次回到屋里时,查尔斯正在和鲍勃玩。它站在楼梯顶端,叼着一只球,尾巴温柔地来回摇摆。 “来吧,伙计。”查尔斯说。 鲍勃后腿趴在地上,用鼻子把球一点儿一点儿拱到楼梯边缘,一下子推下去,接着兴奋地一跃而起。球顺着楼梯缓缓地弹落到楼下,查尔斯接住,再扔给鲍勃。鲍勃利落地张嘴接住。又重复刚才的表演。 “这是它惯常的娱乐项目。”查尔斯说。 艾米莉·阿伦德尔面带微笑。 “它能玩上好几个小时。”她说。 她走进客厅,查尔斯也跟着一起走了。鲍勃失望地叫了一声。 查尔斯望着窗外,说: “快看特雷萨和那个小伙子,他们可真是一对奇怪的情侣。” “你觉得特雷萨这回是认真的吗?” “哦,她简直为他疯狂!”查尔斯很有把握地说道,“品位真独特,但谁又能怎么样呢,我猜他看特雷萨的时候肯定把她幻想成标本,而不是个活生生的人。特雷萨可能也觉得挺新奇。可惜这家伙没什么钱。特雷萨的品位可贵着呢。” 阿伦德尔小姐嘲讽地回应道: “我一点儿都不怀疑她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只要她想!说到底,她自己还是有收入的。” “哈?哦,是,当然。”查尔斯心虚地瞄了她一眼。 当天晚上,当大家聚集在客厅里等待晚餐时,楼上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咒骂,查尔斯满脸通红地走进来。 “对不起,艾米莉姑姑,我晚了吗?你的那只狗让我差点儿摔了一跤。它把球留在楼梯口了。” “真是个粗心大意的小东西。”劳森小姐弯下腰,对鲍勃骂道。 鲍勃满不在乎地看了她一眼,把头转开了。 “我知道,”阿伦德尔小姐说,“这危险极了。米妮,快去把球捡起来收好。” 劳森小姐匆匆照做。 餐桌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塔尼奥斯医生都是谈话的焦点。他讲了很多在士麦那生活的趣事。 聚会提前结束了。劳森小姐拿着毛毯、眼镜、一个天鹅绒布大包和一本书,随着女主人走进卧室,愉快地同她聊着天。 “真是太有趣了,塔尼奥斯医生。真是个好伴儿……不是说我想过那种生活……人们总得把水烧开了再喝吧,我想……还有羊奶,或许吧——那味道实在很难让人认同——” 阿伦德尔厉声说: “别犯傻了,米妮。你告诉艾伦明早上六点半叫我起床了吗?” “哦,是的,阿伦德尔小姐。我让她不要备茶,但你难道不觉得——你知道,那个南桥教区的牧师——绝对虔诚的人,曾经很明确地告诉我,没有规定早上一定要斋戒——” 阿伦德尔小姐再一次打断她的话。 “我从没有在做早礼拜前吃过东西,也不打算破这个例。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 “哦,不——我不是说——我确定——” 劳森小姐显得慌张不安。 “把鲍勃的项圈摘了。”阿伦德尔小姐说。 劳森赶紧照做。 她继续试图取悦主人,说: “很愉快的夜晚,不是吗?大家似乎都乐在其中。” “哼,”阿伦德尔说,“一个个还不是为了得到点儿什么才来的。” “哦,亲爱的阿伦德尔小姐——” “我的好米妮,无论如何我都不是个傻子!我只想知道谁会先开口。” 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她太久。早上九点,当她和米妮做完早礼拜回来时,塔尼奥斯夫妇正在客厅里,两个姓阿伦德尔的兄妹却不见踪影。早餐过后,其他人都走开了,阿伦德尔小姐继续坐在那里,拿出个小本子记账。 大约十点左右,查尔斯走进来。 “对不起,姑姑,我迟到了。但是特雷萨更过分,到现在还没睁眼呢。” “早餐十点半就会撤走,”阿伦德尔小姐说,“我知道,时下大家都不怎么替仆人们考虑,但这在我的房子里是不允许的。” “好的。这才是择善固执的家风!” 查尔斯坐在她旁边,吃了些牛腰。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迷人。艾米莉·阿伦德尔也不由自主地回以宠溺的微笑。 在这个迹象的鼓舞下,查尔斯决定放手一搏。 “你看,艾米莉姑姑,我又要给你添麻烦了。我现在手头真的很紧,你能帮帮我吗?一百英镑就足够了。” 他姑姑的脸色可不太好看,透着一丝无情。 艾米莉·阿伦德尔从不害怕表达自己的想法,她确实也这么做了。 劳森小姐急匆匆地穿过门厅,差点儿和正要出去的查尔斯撞个满怀。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当她走进客厅时,发现阿伦德尔小姐笔直地坐在那里,脸色发红。 第二章 亲戚们 第二章 亲戚们 查尔斯轻快地跑上楼梯,敲了敲妹妹的房门。里面随即应声让他进去。 特雷萨正躺在床上,打着哈欠。 查尔斯坐在床边。 “你可真是个会装傻的女人啊。”他佯装赞赏地评价道。 特雷萨急忙问: “到底怎么回事?” 查尔斯咧嘴一笑。 “可真敏锐啊你,不是吗?不过,我还是抢先了一步,小丫头。想在你之前试试我的办法。” “然后呢?” 查尔斯摊了摊手,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没成!艾米莉姑姑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讽刺说,她压根没对她最爱的家人聚在自己身边的理由有过什么幻想。她还说,她可能要让最爱的家人们失望了,因为她除了对他们的爱,没什么别的能给。” “你应该再等等。”特雷萨嘲讽地说。 查尔斯又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这不是害怕你或塔尼奥斯夫妻俩抢先嘛。这次,我亲爱的特雷萨,我想是够呛了。老艾米莉可不是个傻子。”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 “我甚至还试着恐吓了她。” “你这话什么意思?”特雷萨连忙问道。 “我告诉她,她已经被人盯上了,时刻都有可能被人杀了。毕竟她没办法带着钱去天堂,为什么现在不松松手呢?” “查尔斯,你真是个蠢货!” “不,我不是。我只是运用了点儿心理学。拍这老小姐的马屁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她宁愿你来硬的。而且我说得很有道理。反正她死了以后钱就是我们的了——提前预支一点儿又何妨!不然提早送她上天堂的诱惑,我可把持不住。” “她明白你的意思了?”特雷萨问,精致的嘴唇轻蔑地向上翘起。 “我不确定。她不肯承认,只是用不太好听的话感谢了我的忠告,说她能把自己照顾好。我说:‘既然这样,那好吧,我可是警告过你了。’她说:‘我会放在心上的。’” 特雷萨生气地说: “天哪,查尔斯,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去他的,特雷萨,我承认自己的确有些急躁!这老小姐正在用钱滚钱——别的什么都不用做。我保证她花的还不到收入的十分之一呢——剩下那么多她打算怎么花?她又不像我们——年轻,有的是时间享受生活——她竟然还打算活到一百岁来折磨我们……我现在就想开始享受……你也一样……” 特雷萨点了点头。 她屏住呼吸,用低沉的声音说: “他们不会了解——老人们不会……他们也无法了解……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生活!” 兄妹俩就这么静默了几分钟。 查尔斯起身。 “哎,亲爱的,祝愿你能成功。不过我相当怀疑。” 特雷萨说: “我还是等着雷克斯想出什么法子来吧。如果我能让老艾米莉意识到他多么有才华,能给他个出头的机会,而不是默默无闻地做个普通的医生,那是多么重要……哦,查尔斯,我们只需要几千英镑,就能彻底改变我们现在的生活!” “希望你能如愿,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希望。你之前那段狂放的生活的确花了不少钱。我说,特雷萨,你不认为可怜的贝拉和可疑的塔尼奥斯能得到什么,对吗?” “我看不出钱能给贝拉带来什么好处。她的衣服像个破布袋子,品位完全上不了台面。” “哦,”查尔斯含糊地说,“我想,她还指望为那两个一无所有的穷孩子争点儿什么呢,送他们去上学、矫正牙齿、上音乐课。重点不是贝拉——是塔尼奥斯,我敢打赌,他肯定眼红,希腊人绝对是这样。你知道他已经快把贝拉榨干了吧?把钱都拿去投机做生意,结果赔了个精光。” “你觉得他能从老艾米莉那儿得手?” “只要我从中作梗,他就没戏。”查尔斯咧开嘴,笑着说。 他从房里出来,晃晃悠悠地走下楼梯。鲍勃正在门厅里,一看到查尔斯就赶忙凑上去。小狗很喜欢他。 它跑向客厅门口,回头望着查尔斯。 “怎么了?”查尔斯问道,大步跟上去。 鲍勃急匆匆地跑进客厅,满怀期待地坐在一张小写字台旁。 查尔斯一路跟随。 “到底是怎么回事?” 鲍勃摇着尾巴,两眼紧盯着写字台的抽屉,不时发出哀求的叫声。 “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查尔斯拉开最上面的抽屉。他扬起了眉毛。 “宝贝儿,宝贝儿。”他说。 抽屉一边有一沓钞票。 查尔斯从中间拿起一沓数起来。他笑着抽出三张一镑和两张十先令的钞票,装进口袋,再把剩下的小心翼翼放回原位。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鲍勃,”他说道,“你叔叔我总算有钱花了,一点儿现金还是很管用的。” 查尔斯关抽屉的时候,鲍勃不满地小声吠了一声。 “不好意思,老伙计。”查尔斯道歉。他拉开下面一个抽屉。鲍勃的球就躺在抽屉的角落里。他拿了出来。 “给你,好好玩去吧。”鲍勃接住球,欢快地跑出客厅。楼梯上立刻传来球弹落的声音。 查尔斯大步走进花园。真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空气中有紫丁香的香气。 阿伦德尔小姐让塔尼奥斯医生坐在她身旁。他正在谈论英式教育对孩子的好处——卓越的教育品质,还说着他多么遗憾自己没有能力供孩子们享受这样奢侈的教育。 查尔斯带着恶意得到满足的快感,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加入谈话,巧妙地把话题引到完全不相干的主题上。 艾米莉·阿伦德尔对着他微笑,笑容十分亲切。他甚至幻想,她是否被自己的策略逗得很开心,借由这笑容鼓励他继续。 查尔斯瞬间来了精神,说不定,在他离开之前—— 他是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下午,唐纳森医生开车来接特雷萨,去当地一个名叫沃斯姆大教堂的景区游览。他们一路逛着,从教堂走到了树林里。 雷克斯·唐纳森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研究理论和实验成果。虽然特雷萨一点儿也不懂,但还是一边出神地听,一边自顾自地琢磨: “雷克斯真是太聪明了——怎么会这么讨人喜欢!” 她的未婚夫停了一下,怀疑地问: “我想我讲的这些对你来说太枯燥了,特雷萨。” “亲爱的,这简直太让人激动了,”特雷萨用笃定的语气说,“快继续啊,你从被感染的兔子身上采了些血——” 不一会儿,特雷萨叹了一口气,说: “你的工作对你很重要,亲爱的。” “当然。”唐纳森医生回答。 这对特雷萨来说很难理解。她的大部分朋友都没有工作过,即使有,也是大吐苦水,不停地抱怨。 她又想起之前想过一两次的事。她爱上雷克斯·唐纳森简直是这世上最不可思议、最不合适的事了。这种事——这种疯狂至极、荒诞无稽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真是个无解的问题。然而已经真真切切地发生在她身上了。 她微微皱起眉头,自顾自地琢磨。她和她周围的伙伴曾经那么开心——那么愤世嫉俗。对他们来说,情爱当然是人生的必需品,但何苦要如此严肃认真地对待?爱过之后,生活不是还得继续。 但是她对雷克斯·唐纳森的感情不同,她爱得更深刻。她本能地意识到,没了雷克斯,生活将无法继续……她需要他,那感觉直白且深刻。有关他的一切都让她着迷。他的沉静,他的淡漠,与她狂热又慌乱的生活是那么不同;他清晰、冷静又富有逻辑的科学思维,还有一点是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在他那谦虚、略微有点儿学究式的外表下,隐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而她,本能地感受到了。 雷克斯·唐纳森很有天赋——事实上,他的专业研究才是他人生的重心,而她只能占一部分而已——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一事实让他在她眼里更具魅力。在她习以为常的、自私寻欢的情爱生活中,她发现自己第一次甘愿退居其次。生活的前景让她着迷,为了雷克斯,她愿意做任何事——任何事! “钱可真是件惹人厌的麻烦事,”她任性地说,“只要艾米莉姑姑一死,我们就能立刻结婚,你就能搬到伦敦来,找一个装满试管和豚鼠的实验室,再也不用为那些得了腮腺炎的孩子和肝脏不好的老人而烦恼了。” 唐纳森说: “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你姑姑应该还能活很多年——只要她自己注意保养。” 特雷萨泄气地说: “我知道……” * * * 宽敞的双人床房间里摆着复古的橡木家具,塔尼奥斯医生对夫人说: “我已经给你打了个很好的基础,亲爱的,接下来是轮到你上场的时候了。” 他一边说,一边举着复古样式的铜罐,把水倒进有玫瑰图样的瓷盆里。 贝拉·塔尼奥斯正坐在梳妆台前,忍不住地纳闷,她已经把发型梳得和特雷萨一模一样了,为什么看起来完全不如她好看! 她停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不认为我想——向艾米莉姨妈开口要钱。” “这可不是为了你自己,贝拉,这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你也清楚我们之前搞投资,运气不太好。” 他背对着她,没看见她瞟他一眼时的眼神——那眼神即诡秘又犹豫。 她仍旧不冷不热地表达着自己的坚持: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愿意……艾米莉姨妈可不好对付。她会慷慨相助,但是不喜欢被别人要求。” 塔尼奥斯医生擦干手,从盥洗台边走过来。“说真的,贝拉,这么固执可不像你。说到底,我们为什么来这儿你还不清楚吗?” 她小声嘟囔着: “我没有——我从没说过——反正来这儿不是为了要钱……” “可是你同意,如果我们想给孩子们更好的教育,除了你姨妈能帮帮忙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贝拉·塔尼奥斯没有作答,只是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 但她脸上带着温顺、执拗的表情。每一个娶了愚蠢妻子的聪明丈夫都知道,这表情意味着他们离成功还很远。 她说: “兴许艾米莉姨妈自己会张口——” “或许吧,不过目前我没看到什么迹象。” 贝拉说: “要是能把孩子们带来就好了。艾米莉姨妈肯定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玛丽,还有爱德华,他是那么聪明。” 塔尼奥斯冷冷地说: “我不觉得你姨妈是个喜欢小孩的人。兴许小孩没来反而正好。” “哦,雅各,可是——” “是的,没错,亲爱的。我知道你的感受。但这些干巴巴的英国老小姐——呸,她们根本不是人。为了玛丽和爱德华,我们要竭尽所能,不是吗?帮帮我们,这对阿伦德尔小姐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塔尼奥斯夫人脸颊通红,转过身去。 “哦,求你了,求你了雅各,还不到时候。我敢保证这么做很不明智。我宁可——宁可不要。” 他用听起来依然愉快的语气回答道: “不管怎样,贝拉,我想——我想你还是会照我说的做……通常都是,你知道——到头来……是的,我想这次你会照我说的做……” 第三章 事故 第三章 事故 那是个星期二的下午。花园的侧门开着。阿伦德尔小姐站在门槛上,朝花园小径的方向给鲍勃丢球。小猎犬一路追着球跑。 “再来一次,”艾米莉·阿伦德尔说,“来次漂亮的。” 球再一次贴着地面飞蹿出去,鲍勃在后面以全速追赶。 阿伦德尔小姐弯下腰,把球捡起来,鲍勃把球放在她脚边,她走进屋里,它也紧跟着。她关上侧门,走进客厅,鲍勃还是寸步不离,直到她把球收进抽屉。 她抬眼看了看壁炉台上的表。正好六点半。 “鲍勃,我看,晚餐前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她走上楼梯,回到卧室。鲍勃陪伴着她。她躺在盖着印花棉布的沙发上,鲍勃就卧在她脚边,阿伦德尔小姐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很高兴今天已经周二了,她的客人们明天就都走了。这个周末没能揭露出她以前不知道的事。只让她确信要把一些早就知道的事都铭记在心。 她对自己说: “我越来越老了,大概是……”紧接着,语气变得似乎有点儿震惊,“我老了……” 她躺在那儿闭目养神了大概半个小时,年长的客厅女仆艾伦打来热水,阿伦德尔小姐起身准备去吃晚餐。 唐纳森医生晚上会和大家一起用餐。艾米莉·阿伦德尔希望能有机会近距离好好观察观察他。对她来说,这件事还是很难相信,富有异国风情的特雷萨竟然打算嫁给这个看上去既呆板又迂腐的年轻人。当然,这样性格的年轻人愿意娶特雷萨,也的确很古怪。 随着晚餐的进行,她觉得自己没能更好地了解唐纳森医生。他很有礼貌,举止得体,同时,在她看来,也无聊至极。她心里其实很同意皮博迪小姐的判断。接着,她脑海中闪过一句话:“还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小伙子比较好。” 唐纳森医生并没有待很久,十点钟左右就起身离开了。他走之后,艾米莉·阿伦德尔宣布自己要上床睡觉了。她上楼后,年轻人也接着回到各自的房间。他们今晚看起来都很镇静,似乎有所保留。劳森小姐在楼下执行她今天最后的任务——放鲍勃出去遛遛,把壁炉里的火熄了,架好护栏,卷起壁炉前的地毯,以防失火。 五分钟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女主人的房间。 “我想我把该拿的都拿来了,”说着,她把毛线、工具袋和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放下,“希望这书不错。你列出来的书她那儿一本都没有,不过她保证你会喜欢这本。” “那姑娘是个傻子,”艾米莉·阿伦德尔说,“她对书的品位是我见过最差的。” “哦,亲爱的。我很抱歉——或许我应该——” “又说废话,这又不是你的错,”艾米莉·阿伦德尔仁慈地补充道,“我希望今天下午你也过得愉快。” 劳森小姐的脸色一下子亮了起来。她看上去热切极了,充满朝气。 “哦,是的,太感谢你了。你能给我放假简直太仁慈了。我的下午过得非常有趣。我们玩了占卜板,真的,它能写出最有趣的事来。我们从中收到了一些信息……当然,和我们预先的设定并不完全相符……茱莉亚·特里普做得最成功,得到了很多自动写出来的信息。有些是来自亡灵的启示——这真的让人很感恩——能被允许和过世的人交流……” 阿伦德尔小姐微微一笑: “最好别让牧师听到你的话。” “哦,可这是真的,亲爱的阿伦德尔小姐,我深信不疑——真的深信不疑——这种事没有什么错,我只希望朗斯戴尔先生能验证一下。在我看来如果不去调查就一味指责,是心胸狭窄的表现。茱莉亚和伊莎贝尔·特里普都是如此虔诚的降灵术信徒。” “虔诚到快不必呼吸了。”阿伦德尔小姐说。 她不太喜欢茱莉亚和伊莎贝尔·特里普两姐妹。她觉得她们的穿着十分滑稽,她们吃未经烹饪的蔬菜水果,这种饮食习惯也让她觉得荒谬,她们的行为举止更是做作。在她看来,她们没有传统,没有根基——事实上——没有教养!不过看她们假正经的模样倒也有趣,而她说到底还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不会嫉妒她们的友谊带给米妮的愉悦。 可怜的米妮!艾米莉·阿伦德尔带着复杂的感情和轻蔑的态度看着自己的贴身女仆。曾有过无数个没什么大脑的中年女人服侍过她——都大同小异:善良,大惊小怪,怯懦,而且差不多都没什么头脑。 而今晚,可怜的米妮看上去真的很兴奋。她眼中充满神采,在房间里神志不清地到处乱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的双眼看起来明亮极了,仿佛在闪光。 她相当紧张,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很希望你今天也能在那儿……我想,你知道,我感觉你还不太相信这些。但今天晚上,真的有一条信息——给e.a.,这两个首字母非常清晰。是一个去世多年的人捎来的信息——一个长相俊美的军人——伊莎贝尔看得很清楚。一定是亲爱的阿伦德尔将军。多美好的信息啊,充满爱和抚慰,还说只要耐心容忍,就能得到一切。” “这么多愁善感的话,爸爸可说不出来。”阿伦德尔小姐说。 “哦,但是就算最亲的人也会变,不是吗——在另一个世界。爱和理解就是一切。接着占卜板画出了一把钥匙的形状——我猜,应该是咱家布勒柜橱的钥匙——你说会是吗?” “布勒柜橱的钥匙?”艾米莉·阿伦德尔的声音有点儿急促,好像很感兴趣。 “我估计是的。我想里面或许放了些重要的文书——就是那一类的东西。之前有个真真切切的例子,有人得到了信息,让他去某件家具里找,结果就发现了遗嘱。” “布勒橱柜里可没有遗嘱,”阿伦德尔说,她紧接着打住这个话题,“快去睡吧,米妮。你看上去累极了,我也是。过些时候我们找个晚上,请特里普姐妹过来。” “哦,那真是太好了!晚安,亲爱的,你确定没什么需要的了?希望这么多客人没让你累着。我一定要嘱咐艾伦,明天好好给客厅透透气,抖一抖窗帘——他们留下的烟味太重了。要我说,让他们在客厅里抽烟,你可真是太仁慈了!” “我总要对这些现代作风让步的,”艾米莉·阿伦德尔说,“晚安,米妮。” 米妮离开房间后,艾米莉·阿伦德尔开始琢磨,这些降灵术之类的把戏对米妮是否有好处。她两眼突出,看起来坐立不安,兴奋极了。 布勒橱柜的事倒真的挺奇怪,艾米莉·阿伦德尔上床时想着。她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嘴角泛起冷笑。爸爸去世后被发现的那把钥匙,以及打开橱柜门时像瀑布一样滚落的空白兰地瓶子!像这样的小事,米妮·劳森和特里普姐妹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不禁让她怀疑,降灵术这种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存在…… 她躺在有四根帷柱的大卧床上,睡意全无。最近,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入睡了。但对于格兰杰医生那个试试安眠药的建议,她嗤之以鼻。安眠药是给那些软弱的人吃的,这些人连手指尖上的一点点疼痛或一点点牙疼都无法忍耐,当然无法忍受这不眠的漫漫长夜里的烦闷。 通常这种时候,她会起床,在房子里悄无声息地逛逛,拿本书,把玩装饰品,重新插一瓶花,写一两封信。在这样的午夜时刻,她觉得这幢房子和四处漫游的自己一样,充满生气。这种午夜的漫游从不会让她不快。好像魂灵们也跟着她并行,那是她的姐妹们,阿拉贝拉,玛蒂尔达和阿格尼丝。还有她哥哥托马斯,多可爱的人啊!还像被那个邪恶的女人迷住之前一样。甚至查尔斯(注:此处疑为作者笔误。)·拉弗顿·阿伦德尔将军的鬼魂也会来。他的举止如此优雅,在家中却是个暴君,时常欺凌自己的女儿,对她们大呼小叫,但同时,他在印度叛变中的经历和他无所不知的学识,也是她们引以为傲的资本。如果碰到他“真的不太好”(正如他的女儿们婉转地描述的一样)的时候,她们又该怎么办呢? 她的思绪又回到侄女的未婚夫身上,阿伦德尔小姐想:“他大概连酒都不会喝!大晚上喝大麦汤,还敢说他自己是个男人!大麦汤!枉费我开了一瓶爸爸的特酿葡萄酒。” 查尔斯倒是丝毫没浪费那瓶酒。哦,要是查尔斯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要是没人知道他—— 她的思绪断了……想起了周末发生的一些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隐隐地让人不安…… 她尝试让自己不再这么忧虑了。 这很不健康。 但没什么用。 她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借着微弱的火光——睡觉时她常会在小碟子里留一簇微光——看了看时间。 一点了,可她还是一点儿困意都没有。 她下床穿好拖鞋,换上暖和的晨衣。想去核查一下每周收到的书,好准备明天一早付款。 像影子一样,她悄悄走出房门,沿着走廊过去,一盏小夜灯整夜都开着。 走到楼梯口,她正要伸手去抓扶手,却不知怎么的突然绊了一下,她试着找回平衡,但失败了,一头栽下楼梯。 她跌落的声音和她的惊叫声,把整幢沉睡的别墅都惊醒了。房门纷纷打开,灯都亮了起来。 劳森小姐从楼梯口的房间里一下子跳出来。 她发出几声痛心的尖叫,一路跑下楼梯。人们一个接一个出现——查尔斯打着哈欠,穿着华丽的晨衣。特雷萨裹着一身黑色的丝绸。贝拉穿着海军蓝的和服,头发上插着些梳子,用来“固定波浪”。 艾米莉·阿伦德尔头晕目眩地瘫在地上。她的肩膀很疼,还有脚踝——全身上下都剧烈地疼痛。她意识到身边站满了人,愚蠢至极的米妮·劳森正一边哭喊,一边毫无意义地比划着,而特雷萨那双深色的眼睛看上去好像吓坏了,贝拉则正如她料想的那样,张着大嘴呆立在那里,查尔斯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听起来那么远—— “是那该死的狗的玩具皮球!一定是它把球留在这里,结果姑姑就正好踩到了。看见了吗?就在这儿。” 然后她意识到,有个专业人士过来了,把其他人都赶到一边,跪在她身边,敏捷地用熟练的手法轻轻地触摸她。 她感到释然。这下子应该没事了。 塔尼奥斯医生用坚定可靠的语气说: “不,一切都很好。没有骨折……只是受到了严重的震荡,还有擦伤——当然,还有严重的惊吓。但她很幸运,没什么更严重的问题。” 他让其他人退后一点儿,轻松地把她抱起来,进了卧室。然后扶着她的手腕数了数心跳,接着点了点头,派米妮(这家伙还在不停地哭,惹得大家都很烦躁)去拿白兰地,再烧些开水灌热水瓶。 疑惑、震惊和疼痛的折磨让她此时很感激雅各·塔尼奥斯。知道自己正被有把握的人照顾着,她感到很安心。此刻他让她觉得很笃定——很有信心——正是医生应该给予病人的。 有什么事——她还没能弄明白——含糊不清却隐隐地让人忧虑,但现在无法思考了。她会喝了白兰地,然后照他们说的,老老实实上床睡觉。 但她确定这中间肯定漏了什么事——某个人。 好吧好吧,她不想了……肩膀的疼痛折磨着她——她一口喝下不知谁递过来的什么东西。 她听见塔尼奥斯医生说——依旧是那种抚慰、笃定的声音——“她很快就会没事了。” 她闭上了双眼。 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她惊醒——一声温柔又低沉的吠叫。 她瞬间清醒了。 鲍勃——淘气的鲍勃!是它正在前门外面叫——以它特有的那种“在外面一整晚,实在太惭愧了”的叫声,听起来很压抑却又夹杂着高音,充满希望地一遍遍重复着。 阿伦德尔小姐竖起耳朵。啊,对,这样就没事了。她能听见米妮下楼把它放进来。她听见前门打开时的嘎吱声,伴随着疑惑的低语——米妮那毫无震慑力的斥责——“哦,你这个淘气的小狗崽——真是个淘气的小鲍勃——”她听见餐具室的门打开,鲍勃的床就在橱柜下面。 突然,艾米莉意识到,刚才事故发生时,她潜意识里不停纠结的“遗失的一环”是什么。是鲍勃。刚才那场骚乱中——她先摔倒——人们纷纷跑过来——通常这种情况下,鲍勃会在餐具室里越叫越响,以引起人们的注意。 原来这就是让她不安的事情。不过现在都可以解释了——鲍勃昨晚被放出去后,故意不知羞耻地疯玩去了。它总时不时地犯这种错——尽管它事后道歉的方式总是那么完美周全。 这下就都对了,是吗?好像还有什么地方让她觉得不安,一直在她脑中萦绕。她的意外——是有关她刚才意外跌落的什么事。 啊,对,有人说了什么——查尔斯——说鲍勃把球留在楼梯口,她不小心踩到才跌落的…… 球之前在那儿——他把它捡起来拿在手上…… 艾米莉·阿伦德尔头疼起来。她的肩膀因为疼痛而抽搐。满是擦伤的身体也折磨着她…… 但在疼痛的折磨中,她的头脑很清醒。她不再因为惊吓而神志不清,记忆渐渐清晰起来…… 她在脑海里回顾昨晚六点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步一步地再现……一直到她走到楼梯口,开始往下掉…… 突然,一个可怕到让她不愿相信的猜想闪过脑海…… 当然——肯定是这样——她肯定是搞错了……人在意外发生后总容易产生奇怪的幻想。她努力——及其努力——去回想当时踩到的鲍勃的球,回想它圆滑的形状…… 但她发现没有。 相反—— “肯定是因为紧张,”艾米莉·阿伦德尔说,“可笑的幻想。” 但她那敏感、精明、维多利亚式的思维不允许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维多利亚做派的人从来不是愚蠢的乐天派。他们能用最安心的态度设想最坏的情况。 艾米莉·阿伦德尔就相信最坏的情况。 第四章 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写了一封信 第四章 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写了一封信 这天是周五。 所有的亲戚都走了。 他们按照最初计划的那样,在周三那天一个个离开,他们都说可以留下帮忙照顾,但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被拒绝了。阿伦德尔小姐解释说她更愿意“享享清静”。 在他们走后的两天里,艾米莉·阿伦德尔总是令人担忧地陷入沉思。她常常听不见米妮·劳森对她说的话,只是瞪着眼睛望着劳森,简单地命令她再说一遍。 “看样子是受了惊吓,可怜的人啊。”米妮·劳森说。 她以一种经历灾难后的阴郁腔调继续说下去,那语气好像能给听者乏味的生活增添数不尽的光彩。 “我敢说,她也许永远都没办法恢复了。” 另一方面,格兰杰医生则积极地鼓励阿伦德尔小姐。 他告诉她,到了这周末,她就可以下楼了,说她连一根骨头都没跌断,真是太丢脸了,说她哪像个病人的样子啊,要是病人都像她这样,他们这些做医生的干脆趁早关门不干了。 艾米莉·阿伦德尔也兴致满满地回应着——她和老医生格兰杰一直是好战友。他恐吓她,她违抗他——对方的陪伴总是让他们很愉快! 而现在,看着医生步履蹒跚地走出去,这位老妇人躺在床上不禁皱起眉头来,想着——想着——心不在焉地回应米妮·劳森那些善意的牢骚——然后突然恢复意识,用刻薄的语气回她两句。 “我可怜的小鲍勃,”劳森小姐弯下腰,对着鲍勃小鸟一般叫嚷着,鲍勃正躺在女主人床脚的毯子上,“要是小鲍勃知道它对自己这可怜到家的女主人所做的一切,会不会很伤心?” 阿伦德尔小姐打断她: “别犯傻了,米妮。你那英国式的正义感哪儿去了?难道你不知道,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罪犯在被定罪之前,都被认为是无辜的吗?” “哦,可我们不是已经知道——” 艾米莉再次打断她: “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所以别在这儿坐立不安的了,米妮。一会儿抓抓这儿,一会儿动动那儿。难道你不知道在病人的房间里该怎么做吗?出去,把艾伦叫过来。” 劳森小姐顺从而安静地离开了。 艾米莉·阿伦德尔看着她,感到些许自责。像米妮这样的人能这样服侍她,已经尽了全力了。 接着她的眉头又皱起来。 她非常不开心。她可是个精力充沛、意志坚强的老妇人,在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她很讨厌无所作为。但鉴于现在情况特殊,她还没决定自己究竟该走哪一步。 有时候她也会怀疑自己的感官和记忆。可是又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她放心交谈。 半小时后,劳森小姐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端着牛肉汤进来,发现女主人正躺着休息,两眼紧闭。劳森小姐正犹豫要不要叫醒她,艾米莉·阿伦德尔突然说了两个词,那声音充满力量又十分笃定,劳森小姐差点儿把杯子摔到地上。 “玛丽·福克斯。”阿伦德尔小姐说。 “亲爱的,盒子(注:箱子box与福克斯fox发音相近。)?”劳森小姐问道,“你是说你要一个盒子么?” “我看你真是快聋了,米妮。我压根儿没提什么盒子。我说玛丽·福克斯。我去年在切尔特纳姆遇见的那个女人。她是埃克塞特大教堂一位教士的姐姐。把杯子端过来。你把汤都洒到托盘里了。进屋的时候别蹑手蹑脚的。你不知道那动作有多烦人。现在赶快下楼去,把我伦敦的电话簿拿来。” “你需要我帮你查么?电话或地址?” “如果我需要的话会告诉你的,照我说的做就行了。把它拿过来,再把我的书写文具放到床边。” 劳森小姐立刻照做。 在她做完主人吩咐的所有事情,正要离开卧室时,艾米莉·阿伦德尔出人意料地说: “你是个忠诚、善良的人,米妮。别太在意我的吠叫。我虽然吠得难听,但下口很轻。你对我真的很好,也很耐心。” 劳森小姐走出房门,面色粉红,嘴巴像吐水泡一样语无伦次地吐出一些词。 阿伦德尔小姐起身坐在床上,开始写信。她写得很慢,很仔细,时常停下来思考,在词句底下画线强调。她一再检查——因为她所受的学校教育让她绝对不能浪费纸张。最终,她满意地舒了口气,在结尾处签名,叠好信放进信封。她在信封上写了个名字,紧接着又拿出一张空白的纸。这次她先打了个粗略的草稿,又重新读了一遍,做了些改动和删除,然后仔细抄了一份。她认真阅读了整封信,认为自己清楚地表达了要说的事情,感到很满意。她把信纸叠好,放进信封,写上威廉·珀维斯的名字和地址:哈彻斯特、查尔斯沃思与珀维斯律师事务所,珀维斯先生收。 她拿出第一个信封,写上收信人赫尔克里·波洛,然后翻开电话簿找到相应的地址,写在信封上。 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 阿伦德尔小姐急忙拿起刚写完地址的那封给赫尔克里·波洛的信,扔进她的文具箱。 阿伦德尔小姐不想引起米妮的好奇——她实在太爱管闲事了。 她应声“进来”,然后松了一口气,躺回枕头上。 她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了。 第五章 赫尔克里·波洛收到一封信 第五章 赫尔克里·波洛收到一封信 当然,以上我所讲述的这些事,在我知道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在仔细询问过这一家人后,我想,我已经记录得相当详尽了。 波洛和我收到阿伦德尔小姐的信之后,便被卷入了这个事件。 我仍能很清楚地回忆起那天的情形。那是七月末一个酷热的早晨,没什么风。 波洛早晨阅读信件时有个很特殊的程序。他把信一一拿起,仔细检查过后,熟练地用美工刀划开。详细地读过之后,再把信放进巧克力罐旁边的四沓信封中的其中一沓里(波洛早餐习惯喝热巧克力——多惹人讨厌的臭毛病啊)。这一切就像机器作业一样规律! 他这一系列动作是那么流畅,哪怕稍有停顿,都会引起旁人注意。 我坐在窗边,看着往来的车辆。刚从阿根廷回来不久,再一次置身于伦敦的喧嚣之中,总能发现让我特别兴奋的事情。 我转过头,微笑着说: “波洛,我——谦虚的‘华生’——想提出一个非常大胆的推论。”“洗耳恭听,我的朋友,你的推论是什么?” 我摆出个架势,装出自大的语气,说: “你今天早晨收的信中,有一封特别有趣!” “你简直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啊!对,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我大笑。 “看吧,我知道你的套路,波洛。只要你把一封信读上两遍,就说明肯定有什么引起了你的兴趣。” “你自己判断,黑斯廷斯。” 我的朋友微笑着把信递过来。 我饶有兴致地接过信来看了一眼,立即摆了个痛苦的鬼脸。这信通篇都是用一种老式的、蜘蛛一样的笔迹写成,不仅如此,足足两页纸,到处都是勾画涂抹的痕迹。 “我必须读吗,波洛?”我抱怨着。 “呃,当然不是,这又不是你的义务,当然不用。” “那你能告诉我信里讲了什么吗?” “我更希望你能看过之后自己下判断。但如果你觉得枯燥的话,就不用劳烦了。” “不,不,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抗议道。 我的朋友嘲讽地说: “那对你来说几乎不可能。事实上,信里什么都没说。” 因为认定他是在夸大其词,我便不再废话,全神贯注投入信件中。 m.赫尔克里·波洛 亲爱的波洛先生, 经过再三地犹豫和踌躇,我决定写(最后这个字被划掉了)我鼓起勇气写信给你,希望你能就我这件绝对私密的事情帮帮忙(“绝对私密”底下画了三条线)。很不好意思,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谁。直到埃克塞特的福克斯小姐向我提起你,尽管福克斯小姐和你本人并不相识,她和我提过,她姐夫的姐姐(很抱歉地说,这人的名字我真的回想不起来了)曾盛赞你,说你十分善良,有着极准确的判断力(“盛赞”底下也画了线)。当然,我当时并没有询问你调查的事件的性质,但据福克斯小姐说,是件痛苦且私密的事(“痛苦且私密的事”底下重重地画了线)。 我停止辨认这蜘蛛一样难认的字体。 “波洛,”我说,“我一定要继续吗?她到底有没有说到重点?” “继续,我的朋友,一定要耐心。” “耐心!”我抱怨着,“这简直就像一只蜘蛛掉进了墨水瓶,然后在信纸上走出来的花纹一样!我记得我曾姨母玛丽的笔迹,简直和这个一模一样!” 我再一次埋首,专心致志地继续读下去。 鉴于现在两难的处境,我突然想起你可能愿意帮我做必要的调查工作。这件事,正如你即将知道的,需要你以最高度的警惕来对待,而我,事实上——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有多么真诚地盼望和祈祷(“祈祷”底下画了两条线)这件事是——是我自己完完全全误读了。人们有时总是把一些很容易解释清楚的事情赋予过多的意义。 “我没漏掉一页吧?”我困惑地嘟囔着。 波洛笑起来。 “没有,你没有。” “因为这看上去不太合理,她到底想讲些什么?” “继续看下去。”(注:原文为法语。) 事情是这样的,正如你即将要知道的——哦,这些话我还是略去不说了。哦!从这儿开始。以目前的情况,我确定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让我和贝辛市场的人商量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返回去看了看信首。伯克郡,贝辛市场镇,利特格林别墅),但是,与此同时,相信你能理解我现在的不安(“不安”底下画了线)。最近几天我不停地责怪自己太过沉溺于幻想了(“幻想”底下画了三条线),却控制不住地心慌。我可能把这事看得太重了,毕竟,这只是件琐事(“琐事”底下画了两条线),但我的不安还在。我很清楚地知道,不应该再去想这事了。可它侵吞了我的思维,影响了我的健康,鉴于我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一丁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一丁点”底下用粗线标出来)。以你的聪慧,肯定会说,当然,这整件事不过是无稽之谈。事实真相没准儿能给出完全清白的解释(“清白”底下画了线)。然而,无论这事多么琐碎,自从小狗的皮球那件事发生后,我越发感觉怀疑和焦虑。因此,我很想听听你的观点和对这事的见解。这样的话,我敢肯定,能减轻不少我心里的负担。方便的话,你是否能告知我你的收费标准,以及你对这事的建议? 我必须再提醒你一遍,任何人都不能知道这事。事实上,我 知道,这种琐事没什么重要的,但我的健康状况真的不太好,我的脑子(“脑子”底下画了三条线)也大不如从前。我很肯定,为这种事烦心,对我来说很不健康,我想得越多,就越发确定自己是对的,没出什么差错。当然,我压根就不该想着对“任何人”(画线)提及“任何事”(画线)。 希望早日收到你对这事的建议。 此致,你忠诚的,艾米莉·阿伦德尔 我翻过信纸,仔细地查阅每一页。“但是,波洛,”我催他快点儿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朋友耸耸肩。 “的确,怎么一回事呢?” 我极不耐烦地拍着信纸。 “这女人真是!为什么这个阿伦德尔夫人——或是小姐不能——” “我想,应该叫小姐。这是一封典型的只有未婚的老小姐才能写出来的信。” “没错,”我说,“肯定是个十足的老小姐,天天只会庸人自扰。她为什么不直说呢?” 波洛叹了口气。 “正如你所说——这就是因为在思考过程中没有使用合理的方法和次序,没了方法和次序,黑斯廷斯——” “确实,”我急忙打断,“她大脑里负责思维的小灰细胞估计早就没了。” “我可不会那么说,我的朋友。” “我会。写这样一封信究竟有什么意义?” “微乎其微——的确。”波洛补充道。 “这真是一段冗长的、没有任何意义的废话,”我继续说,“没准儿是因为担心她那只肥胖的小狗——肯定是只气喘吁吁的哈巴狗,要不就是只叫个不停的京巴!”我好奇地看着我的朋友,“而你,竟然还把这封信从头到尾读了两遍。我真不理解你,波洛。” 波洛笑了。 “如果是你,黑斯廷斯,是不是就直接把它扔进废纸篓了?” “恐怕是。”我对着那封信皱了皱眉,“我想我大概又犯傻了,和往常一样,但我真没看出什么蹊跷!” “不过这信里有一点非常有趣——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 “等等,”我喊道,“先别说,看我能不能自己找出来。” 我是有点儿幼稚,或许吧。把信从头到尾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都没发现。这老妇人好像被吓着了,我看出来了——再说,人年龄大了本来就容易受惊吓!没准儿什么事都没有——没准儿真有什么事,可我不觉得你像你自己说的那样,看出什么来了。除非你的本能——” 波洛举起手来,有些生气地说: “本能!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词!你在暗指什么?‘我得到了神助’是吗?我一辈子都不会这样!我,我推理。我运用脑子里那些小灰细胞。这信里有一点非常有趣,而你,黑斯廷斯,完完全全把它忽略了。” “哦,好吧,”我无精打采地说,“我买账了。” “买账了?买什么账了?” “这只是一种说法。意思就是我允许你指出我究竟蠢在何处,然后自得其乐。” “你不蠢,黑斯廷斯,只是不够细心。” “好吧,快说吧。有趣的地方到底在哪儿?我想,就和‘小狗的皮球那件事’一样,有趣的地方就是压根儿没什么有趣的!” 波洛不理会我的俏皮话。他平静而沉稳地说: “有趣的地方就是日期。” “日期?” 我拿起信,左上角写着“四月十七日”。 “是啊,”我慢慢地说,“这太奇怪了,四月十七日。” “而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很奇怪,不是吗?两个多月前。” 我疑惑地摇摇头。 “这可能不代表什么。也许只是个笔误。她本想写六月,结果写成四月了。” “即便是那样,距离写信的时候也已经十或十一天——这很奇怪。而且从事实来看,你这么猜想是不对的。看看墨水的颜色。写信的时间绝对远远超过十或十一天。不,可以说四月十七日这个日期是可以肯定的。但为什么没有紧接着寄出来?” 我耸了耸肩。 “很简单,这老小姐改主意了。” “那她为什么不把信销毁?为什么留着,等两个月以后再寄出来?” 我不得不承认这很难回答。事实上,我无法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波洛点点头。 “你明白了吧——这就是关键!是的,毫无疑问,这一点很令人好奇。” “你要回信吗?”我问。 “当然了,我的朋友。” 除了波洛的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整个房间安静极了。这是个炎热无风的早晨。尘土和柏油的气味从窗外飘进来。 波洛从桌前站起来,把写好的信拿在手上。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方形的小盒子,从里面取了张邮票,用一块小海绵把邮票沾湿,准备贴在信封上。 突然,他的动作停止了,邮票还在手里。他用力摇头。 “不对,”他惊叫,“这么做是错的。”说罢,他把信撕得粉碎,扔进废纸篓。 “这事不应该这么处理!我们亲自去,我的朋友。” “你是说去贝辛市场?” “没错。为什么不呢?在伦敦待着难道不觉得窒息吗?为什么不去享受一下乡下令人愉快的空气?” “好吧,如果你非这么说的话,”我说,“我们开车去吗?” 我有一辆二手的奥斯汀。 “太棒了。今天兜风再合适不过了。可以不用戴厚围巾了,轻薄的大衣,丝质的围巾——” “老兄,你不是去北极!”我抗议道。 “要小心别得了风寒。”波洛一副说教的口吻。 “在这种天气?” 波洛完全没理会我的异议,穿上一件淡褐色的大衣,脖子上围着白色的丝帕。他小心地把沾湿的邮票翻过来放在吸墨纸上晾干,然后我们一起出了门。 第六章 我们到利特格林别墅去 第六章 我们到利特格林别墅去 我不知道波洛穿着大衣戴着围巾是什么感觉,在车开出伦敦之前,我觉得自己快被烤熟了。这样炎热的夏天坐在敞篷车里,挤在车阵中,可不是什么清爽凉快的事。 可是车一开出伦敦,在大西路上加速,我的精神一下子高涨起来。 我们开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接近十二点时才到达这个名叫贝辛市场的小镇。小镇原先在主干道旁,北边三英里外一条新修的现代化公路使它偏离了主交通线,这也使它那沉寂的老式高雅气质得以保留。镇里宽阔的主干道和集市广场好像在说:“这里曾经是个重要的地方。对于任何讲道理、有教养的人来说,依旧还是。让这个高速的现代世界唠叨它那些时髦的公路去吧。我可是美丽与统一的完美结合,自建成以来就是要忍受一切的。” 在大广场中间有个停车场,不过只有零零星星几辆车停在那里。我把奥斯汀停好,波洛脱去他那件完全多余的外套,把自己的小胡子整理到完美的状态,既对称又华丽。我们准备好便出发了。 第一次尝试性的问路没能得到往常一样的回答,“不好意思,这一带我也不太熟。”贝辛市场好像从没来过陌生人!就是这种感觉!不知不觉,我发现,波洛和我(尤其是波洛)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在这个有着深厚传统护卫、气氛古典愉悦的英国市场小镇,我们的出现显得尤为突兀。 “利特格林别墅?”回答我们的是个男人,身材魁梧,眼睛很大,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们,“沿着这条街直直往下走就到了,肯定能找着,在左边。没有门牌,不过它是银行过去的第一幢,”他又重复道,“肯定能找着。” 他紧盯着我们上路。 “天哪,”我抱怨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在这地方很显眼。至于你,波洛,你本来就是地地道道的外国人。” “你觉得他们注意到我是个外国人了——对吗?” “就像胸前挂了块牌子一样明显。”我向他保证。 “可我的衣服是英国裁缝做的。”波洛打趣道。 “不单单是衣服,”我说,“不可否认,波洛,你的气质实在太显眼了。我常想,这难道不会给你的职业生涯造成阻碍吗?” 波洛叹了口气。 “这是你脑子里预设的错误想法,侦探就必须戴着假胡子,躲在电线杆后面!假胡子那种把戏是最低劣的侦探玩的。我亲爱的朋友,鼎鼎有名的赫尔克里·波洛只需要坐在椅子上思考就够了。” “这话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在这个热的要死的早晨,我们会走在这条热得要死的街上。” “回得妙,黑斯廷斯。我得承认,这是你头一回让我无从辩驳。” 我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利特格林别墅,但迎接我们的却是惊诧——房屋经纪商的广告牌。 当我们盯着牌子的时候,一声狗吠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灌木丛很稀疏,所以很容易就能看见那只狗。它是只硬毛小猎犬,毛显得过长。它四只爪子张开,紧贴着地,身子微微偏向一侧,它的叫声显得很享受,好像很满意自己表达友好的方式。 “我是只很称职的看门狗,对吧?”它好像在说,“别介意,这只是为了好玩!当然也是我的职责。只要让路过的人知道院子里有只狗就行了!这早晨可真无聊啊。真希望能找点儿事做。你们打算进来吗?希望如此。我都快无聊死了,有个人聊聊天也不错。” “嘿,好伙计。”我向前伸出拳头,说道。 它从栅栏中钻出头来,谨慎地嗅着,紧接着,尾巴温柔地摇起来,发出几声短促的、不连贯的吠叫。 “还没正式介绍过呢,当然,这是必须的!我看,你应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真是个好伙计。”我说。 “汪。”小狗愉快地叫了一声。 “怎么样,波洛?”我停止了和狗的互动,望向我的朋友。 他脸上浮现出非常古怪的表情——一种我看不透的表情。用最恰当的词描述,大概是“极力压抑着兴奋”。 “小狗的皮球事件,”他小声说道,“看来,至少,我们已经找到一只狗了。” “汪。”我们的新朋友观望着。它坐下来,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满脸期待地看着我们。 “接下来怎么做?”我问。 狗好像也在问同样的问题。 “当然是,去这个——叫什么来着——‘加布勒和斯特雷奇公司’。” “显而易见。”我表示赞同。 我们按原路返回,身后,我们的犬类朋友发出几声不满的吠叫。 加布勒和斯特雷奇公司位于集市广场。我们走进昏暗的办公室,一个脖子臃肿、眼睛无神的女人接待了我们。 “早上好。”波洛礼貌地问道。 年轻女人正在打电话,她指了指椅子,波洛走过去坐下。我又找来一张,搬到前面。 “我不能保证,我确定,”年轻的女人神情茫然地对着电话里说,“不,我不知道利率多少……你说什么?哦,自来水,我想应该有,当然,我并不确定……我确定……不,他出去办事了……不,我不能保证……是的,当然,我肯定会问他的……对……八一三五?不好意思我恐怕没记下来。哦……八九三五……三九……哦,五一三五……好的,我会请他带给你的……六点之后……哦,不好意思,六点之前……十分感谢。” 她放下听筒,在吸墨纸上草草写下五一三九,然后看着波洛,眼神中略带询问,同时也显得毫不关心。 波洛立刻开了口。 “我注意到镇郊那幢房子正在出售。我想它叫,利特格林别墅。” “什么?” “那幢待租或是待售的房子,”波洛缓慢又清晰地重复,“利特格林别墅。” “哦,利特格林别墅啊,”年轻的女人含糊地回答,“你是说利特格林别墅吗?” “正是我说的,没错。” “利特格林别墅,”年轻的女人说,接着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哦,我想加布勒先生一定知道。” “我能见见他吗?” “他出去了。”年轻的女人用一种微弱的、贫血病人似的口吻回答,那语气像是在说:“我赢了一分。”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能确定,我想。”年轻的女人说。 “你能理解吧,我正在这附近找房子。”波洛说。 “哦,是的。”年轻的女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而利特格林别墅正好就是我想找的那种,你能给我些详细资料吗?” “详细资料?” “利特格林别墅的详细资料。” 她极不情愿地拉开抽屉,拿出一沓散乱的文件。 她叫了一声:“约翰。” “什么事,小姐?” “咱们有没有关于——你刚才说是哪幢?” “利特格林别墅的详细资料。” “这儿不是贴着一张大海报吗?”我指了指墙上。 她冷漠地看着我,二对一,她似乎在琢磨,这是场不公平的竞赛。她赶忙搬来援兵。 “约翰,你对利特格林别墅一无所知,是吧?” “是的,小姐。档案里应该有。” “我很抱歉,”年轻的女人找都没找就说,“我想,我们可能已经把所有资料都寄出去了。” “那太可惜了。” “你说什么?” “太遗憾了。” “我们在赫梅尔安德那儿倒是有幢不错的小平房,两张床,一间客厅。” 她的语气丝毫没有热情,带着一种愿意完成老板交予她的任务的意味。 “不了,谢谢你。” “这屋子还带一间半独立的小温室。我可以给你那房子的相关资料。” “不用了,谢谢你,我只想知道利特格林别墅你们租多少钱。” “利特格林别墅不出租,”年轻女人为了再得一分,放弃之前所说过的、对利特格林别墅一无所知的立场,“只出售。” “广告牌上写着‘可租可售’。” “那我就不清楚了,但那房子只售不租。” 双方的舌战在门打开时中止,一个灰色头发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走进来。他以好胜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两眼直放光。接着扬起眉毛,像是在期待雇员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这位是加布勒先生。”年轻女人介绍道。 加布勒先生兴致勃勃地打开内室的门。 “先生们,快到里面来谈。”他把我们引进来,大手一挥,请我们就座,而他自己则坐在办公桌的另一边,面对着我们。 “那么,我能为你二位做些什么呢?” 波洛不依不饶地重复道。 “我想看看利特格林别墅的详细资料——” 还没等他说完,话头就被加布勒先生抢了过去。 “哈!利特格林别墅——是有这么一处房产!这可是个真正的大便宜。刚上市不久。我可以向二位绅士保证,我们从没有以这种价格卖过那样等级的房子。品位也在轮流转啊。现在的人厌倦了偷工减料,他们想买货真价实的好东西。这可是幢真材实料的好房子。漂亮的房产——品位——格调——纯正的佐治亚式建筑。这年头人们就喜欢这样——偏好有些年份的房子,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吧。啊,没错,利特格林别墅估计很快就会出手。肯定会被抢购。抢购!上个星期六就有一位国会议员来看过。他很满意,这周末会再过来。还有个搞证券交易的先生也很感兴趣。现如今人们都喜欢到乡下来寻个清静,离主干道远远的。也许有人会喜欢那种地方的房子,但我们这儿吸引的可是有格调的人。这房子正是这样。格调!你不得不承认,过去那个时代的人才真正懂得如何给上流绅士盖房子。没错,利特格林别墅不会在我们的待售列表上待太久的。” 加布勒先生——在我看来真是名不虚传——停下来稍稍喘了口气。 “这房子最近几年经常转手吗?”波洛问道。 “恰恰相反。上一个家庭在这儿住了超过五十年。那家人姓阿伦德尔,在我们这个镇上非常受尊敬。真正的老派贵族。” 他猛地站起来,打开门大声喊道: “利特格林别墅的详细资料,詹金斯小姐。赶快拿过来。” 他又回到书桌前。 “我需要一个离伦敦差不多这么远的房子,”波洛说,“要在乡下,但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乡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然——完全明白。太过偏僻了也不行。首先仆人们就很不乐意。而这儿呢,既有住在乡下的优点,又没有乡下的缺点。”詹金斯小姐快步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打字机打出的文件,放在老板桌上,在老板点头示意过后退了出去。 “这就是了,”加布勒先生一边说,一边老练地浏览着文件,“有特色的老式建筑:四间客房,八间卧室和起居室,日常办公的房间,宽敞的厨房,外屋也很大,马厩什么的。自来水,老式花园,维护费很便宜,总共占地三英亩,还有两个凉亭。价格是两千八百五十英镑上下。” “你能给我写个准许参观的证明吗?” “没问题,我尊敬的先生。”加布勒先生挥笔开始写,“请问你的姓名和住址?”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波洛把自己的名字说成了帕罗提。 “我们手里还有两处房产,我想你可能会感兴趣。”加布勒先生补充道。 波洛让他把那两处也加了上去。 “我们什么时候都能去看吗?”他问道。 “当然了,尊敬的先生。屋里有仆人守着。我可以打电话过去确认一下。你是想现在直接过去,还是等到午餐后?” “吃过午餐后再去比较好。” “没问题——没问题。我会打电话告诉他们你两点左右到——嗯?你看这样可以吗?” “谢谢。你刚才提到前屋主——阿伦德尔小姐,你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劳森。劳森小姐。这是现在屋主的名字。我很遗憾,阿伦德尔小姐不久前刚去世。所以这房子才会上市。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房子肯定会被抢购。毫无疑问。私下说一句,如果你真想出价,我可以抓紧时间定价卖给你。就像我刚才告诉你的,已经有两位先生看中这幢房子了,指不定哪天就接到他们其中一个的出价了。你看,他们俩都知道对方看中了这房子。而竞争无疑会催人抓紧。哈,哈!我可不想到时候让你失望。” “这位劳森小姐看样子很着急出手,我想。” 加布勒先生压低音量,悄悄地说: “没错。那地方对她——一个独居的中年妇女来说,太大了。她想赶快脱手,在伦敦买幢房子。的确很好理解。这也就是为什么这房子的价格低得如此离谱。” “没准儿,她还能接受杀价呢?” “没错,先生。赶快出价,把这笔生意占了。如果你相信我,把成交的价格降到刚才我说的那么多,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我简直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有点儿荒谬了!这年头要盖这样一幢房子得足足六千英镑,少一便士也不行,这都没算地价和屋前空地的价格。” “阿伦德尔小姐死得很突然,是吗?” “哦,我可不会这么说。老了——老了。她去世的时候已年过七十。而且她病了很久。是她家里最后一个走的——你认识这家人,是吗?” “我的确认识几个同姓的人,有亲戚住在这一带。我想应该是同一家族的。” “很有可能。这家有四个姐妹。其中一个很晚才嫁人,剩下的三个一直住在这里。真正的老派贵族。艾米莉小姐是她们中最后一个去世的,镇上的人都很尊敬她。” 他俯过身,把证明递给波洛。 “请你考虑好了再来告诉我一声,行吗?当然,那屋子里很多地方可能都需要改得时髦点儿。这可想而知,但就像我常说的那样:‘一两个浴室算得了什么?轻轻松松就能搞定。’” 我们告辞了,离开前最后听到的是詹金斯小姐空洞的声音: “先生,塞缪尔斯太太刚才打电话过来,她等着你回电——荷兰五三九一。” 根据我的记忆,这既不是詹金斯小姐记在吸墨纸上的号码,也不是那通电话里最后确定的号码。 我坚信,一定是因为刚才加布勒先生强迫她找利特格林别墅的资料,詹金斯小姐在报复他。 第七章 乔治饭店的午餐 第七章 乔治饭店的午餐 再次来到集市广场时,我评价加布勒先生,说他真是人如其名!波洛回以赞同的微笑。 “要是知道你不会回去了,他肯定会很失望,”我说道,“他大概觉得自己已经把那房子卖给你了。” “的确,是啊,恐怕到时候他会有种受骗的感觉。” “我看咱们还是先吃个午餐再回伦敦吧,或是你想在回去的路上找个更像样的地方?” “亲爱的黑斯廷斯,我可没打算这么快就离开贝辛市场。我们来这儿的事还没办完呢。” 我盯着他。 “你是说——可是,伙计,再怎么做也是徒劳了。那老妇人已经死了。” “正是。” 他说这两个字的口气让我愈发不解地盯着他。很显然,那封毫无联系的信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波洛,她这一死,”我语气轻柔,“做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了。无论困扰着她的是什么,都随着她的死结束了。” “你多么随意地就把事情推到一边去了!告诉你,在波洛停手之前,没有任何事情能说结束就结束!” 就以往的经验,我早该意识到,与波洛争执没有任何意义。可我还是毫不谨慎地继续说: “但她这一死——” “正是,黑斯廷斯,正是——正是——正是……你不停重复问题的关键,又愚钝地一再忽视它的重要性。你还没看出问题的关键吗?阿伦德尔小姐死了。” “可亲爱的波洛,她的死再正常和普通不过了!其中没有任何蹊跷和难以解释的事。那个叫加布勒的家伙是这么说的。” “他还说利特格林别墅只卖两千八百五十英镑,是个大便宜。你是不是也像福音一样照单全收、深信不疑?” “当然不是,我明白加布勒先生所说所做都是为了卖房子——没准儿那房子从头到脚都得翻新。我敢保证他——更确切地说是他的顾客——愿意接受比这数字低得多的价格。像这样面朝街的佐治亚时期的老房子估计很难脱手。” “不错,既然你明白,”波洛说,“就别再说什么‘但是加布勒先生是这么说的’!好像他是个得道的先知,从不说谎似的。” 在我正要提出进一步抗议时,我们走进了乔治饭店的大门,波洛加重语气“啧”了一声,结束了交谈。 我们被引到咖啡厅,这里格局雅致,窗户紧闭,空气中弥漫着不新鲜食物发出的腐味。一个年长的侍者招待我们,他的呼吸很缓、很重。我们似乎是午餐时间仅有的客人。我们吃了些上好的羊肉,大片新鲜多汁的卷心菜和一些无精打采的马铃薯。紧随着上来的是些味道寡淡的烩水果和奶油冻。在吃了些干酪和饼干后,侍者端上来两杯被叫做咖啡的可疑液体。 这时波洛拿出房子的参观证明,向侍者打听问路。 “是的,先生。这些地方我大部分都知道。赫梅尔唐离这儿大概三英里——在贝纳姆街——是个很安静的地方。内勒农场离这儿一英里。过了‘国王头’那幢房子不远有条小路可以直接通到那儿。贝塞庄园?不好意思,我没听说过这地方。利特格林别墅就在附近,几分钟步行就能到。” “啊,我想刚才在外面我已经看到它了。应该就是利特格林别墅。那房子应该维护得不错——对吧?” “哦,是的,先生。那房子的状况很好——屋顶、排水管和其他部分。不过,当然都是老式的,那房子从没翻新过。花园美得像幅画,阿伦德尔小姐多喜欢她的花园啊。” “这房子的主人应该是,我看看,一个叫劳森的女士。” “没错,先生,是劳森小姐。她曾是拉伦德尔小姐生前的贴身女仆,这老妇人去世时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她——房子和其他所有一切。” “当真?我估计,她应该没什么能继承遗产的亲戚吧。” “呃,先生,事实正相反。她还有甥侄一辈的亲戚在世。不过,是劳森小姐一直陪着她——所以——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管怎样,我估计,除了那房子,她应该也没多少钱吧?” 我时常发现,直接的问题往往得不到明确的回应,而错误的假定总是可以立即得到反驳式的回答。 “远非如此,先生。的确远非如此。所有人都被这老妇人留下的数目吓着了。遗嘱上明确写了钱的数目和所有别的东西。看上去,这么多年来她似乎没把收入花光。钱的数目大概是三四十万英镑。” “这可真让我大吃一惊,”波洛惊叫道,“这简直像童话一样——不是吗?贫穷的女仆一夜之间变得腰缠万贯。劳森小姐,她还年轻吗?还能不能尽情享受这飞来的横财?” “哦,不,先生,她是个中年人了。” 他在说“人”的时候故意发音清晰,说得很巧妙。很显然,前贴身女仆,劳森小姐,在贝辛市场算不上什么人物。 “她的侄子侄女们肯定失望透了。”波洛打趣道。 “没错,先生。我估计他们肯定震惊极了。丝毫没有料到。贝辛市场的人都很感慨。有些觉得不把遗产留给自己的血亲是不对的。当然,另一些人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利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当然,这两种看法各有各的道理。” “阿伦德尔小姐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对吗?” “是的,先生。她、她的姐妹们,在她们之前,是她们的父亲,老阿伦德尔将军。当然,我并不记得他,但我确信他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曾经参与平定印度暴乱。” “他有好几个女儿?” “我记得有三个,如果没记错的话,当中有一个结了婚。没错,玛蒂尔达小姐,阿格尼丝小姐和艾米莉小姐。玛蒂尔达小姐是最先去世的,接着是阿格尼丝小姐,最后是艾米莉小姐。” “是最近的事?” “五月初——或者也许是四月末。” “她生病有一段时间了吧?” “断断续续,时好时坏的。她身体一直不好,一年前就差点儿因为黄疸病死掉。之后一段时间她的面色一直像橙子一样黄。没错,生命中最后的五年她身体一直不算好。” “你们这儿应该有医术不错的医生吧?” “没错,有格兰杰医生,他在这里行医已经将近四十年了,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去找他看病。他有点儿神经兮兮的,总爱胡思乱想,但的确是个非常出色的医生。他有个年轻的同事,唐纳森医生。他更新派,有些人更喜欢找他看病。当然,还有哈丁医生,不过他没多少主顾。” “阿伦德尔小姐的医生应该是格兰杰医生吧?” “哦,是的。他曾经把她从生死关头救回来很多次,他是那种不管你想不想继续活下去,都会软硬兼施要你继续活的医生。” 波洛点点头。 “搬到一个新地方,要先好好了解了解这里,”他说,“一个好的医生大概是最重要的。” “你说的太对了,先生。” 波洛接着要来了账单,结了账并附上一份相当可观的小费。 “谢谢,先生。非常感谢,先生。我真希望你能在这里定居,先生。” “我也希望。”波洛心口不一地回道。 我们离开乔治饭店。 “这下满意了吗,波洛?”走回街上,我问。 “完全不,我的朋友。” 他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转去。 “波洛,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教堂,我的朋友。那儿应该挺有趣,黄铜器具——古老的纪念碑。” 我摇头表示怀疑。 波洛花了短暂的时间仔细审视教堂内部。尽管旅游指南把它称作早期垂直式建筑,但因为经历了维多利亚时代刻意的破坏性修补,如今能吸引人的地方已所剩无几。 接下来,波洛漫无目的地游荡到教堂墓园,漫不经心地读着墓碑上的碑文,喃喃评论着谁家死了几口人,偶尔又因为某些罕见的姓名发出惊叹。 当他最后驻足时,我并不惊讶,很明显,他找到了一开始就想找的东西: 一块直立的大理石墓碑上刻着碑文,部分模糊不清了: 神圣的 约翰·拉弗顿·阿伦德尔将军之墓公元一八八八年五月十九日逝世 享年六十九岁 “倾尽全力,为上帝而战” 及 玛蒂尔达·安·阿伦德尔 公元一九一二年三月十日逝世“我愿重生,继续追随父亲” 及 阿格尼丝·乔治娜·玛丽·阿伦德尔公元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日逝世“问过之后便会有收获” 接下来一段文字很明显才刻上去不久。 及艾米莉·哈丽艾特·拉弗顿·阿伦德尔公元一九三六年五月一日逝世“你终会如愿” 波洛站在碑前看了一会儿。 他轻声低语: “五月一日……五月一日……而直到今天,六月二十八日,我才收到她的信。你还没发现吗?黑斯廷斯,这一点难道不需要解释清楚吗?” 我意识到了,需要。 换句话说,我意识到,波洛已经下定决心,这事必须要解释清楚。 第八章 利特格林别墅的内部 第八章 利特格林别墅的内部 离开教堂的墓园后,波洛毫不犹豫地径直走向利特格林别墅。我琢磨着,他的角色应该还是个未来的买主。他手中拿着几张参观许可,利特格林别墅那张在最上面,推开大门,沿着小路径直走向别墅的前门。 这次没看见我们的猎犬老朋友,但能听见它在别墅里吠叫的声音,尽管离得有点儿远——我猜,应该是在厨房的角落。 一串脚步声穿过门厅,来到门前。紧接着,一个五六十岁、面色和善的女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显然是那种如今已经很少见的老式仆人。 波洛把参观证明递上去。 “是的,先生。中介已经来过电话了,请这边走,先生。” 那些我们第一次来侦察时紧闭的百叶窗如今也全部敞开,迎接我们的参观。据我观察,这房子里的一切都一尘不染、井然有序。我们的向导显然是个非常尽责的女人。 “这是晨间起居室,先生。” 我赞许地环望了一下。房间舒适极了,几扇长窗向着街道。里面摆放着精致、坚固、古旧的家具,大部分是维多利亚式的,但其中也有一个齐本德尔式的书柜和一组格外吸引人的赫波怀特式的椅子。 波洛和我表现得好像真是来看房子的,静静地站着。时而愁云满面,时而低声嘟囔着“真不错”,“真是间不错的房子”,“你说这是晨间起居室”? 女仆领着我们穿过门厅,进到另一边与之对应的房间里,这一间要大得多。 “这是餐厅,先生。” 这一间是地道的维多利亚式装潢——笨重的桃花心木大餐桌,几乎呈紫色的桃花心木大橱柜,柜面上雕刻着成串的水果,结实的皮面餐椅。墙上挂着一些肖像,很显然是前屋主的。 小猎犬继续躲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吠叫。此刻,那声音突然大了许多。 一串越来越大的叫声表明这小家伙一路飞奔着穿过门厅。 “谁进到房间里来了?我要把他撕个粉碎。”很显然是他这段“歌唱”的潜台词。 它到了门口,不停地四处嗅着,动作幅度很大。 “哦,鲍勃,你这个淘气的家伙,”我们的向导惊呼道,“先生,不用理会它,它不会伤害人。” 确实没错,鲍勃发现入侵者后,彻底改变了态度,它急急冲进来,友好地向我们引荐自己。 “见到你们我真的很高兴,真的。”它不停地嗅着我们的脚踝,好像在说,“请原谅我的吵闹,好吗?但我得尽职尽责不是吗?你知道,必须得时刻警惕进来的人。其实这日子无聊极了,我还巴不得来个访客瞧瞧呢。你也有自己的狗吧?我猜。” 最后一句是对我说的,我俯下身子轻拍它。 “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我对女仆说,“不过,毛需要修剪修剪了。” “没错,先生,通常一年修剪三次。” “这是只老狗吗?” “哦,不,先生。鲍勃还不到六岁。大部分时间它还像只小狗崽似的,常常叼着厨师的拖鞋,神气地四处游行。听了刚才的叫声你可能不会相信,可它非常温顺,它唯一会追着咬的人是邮差,邮差对它怕极了。” 鲍勃此刻正在侦查波洛的裤腿,悉心全部检查完后,它长长地哼了一声。(“嗯,还不差,但不是个真正喜欢狗的人。”)接着转向我,头高高地昂着,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狗总是爱追邮差,真的。”我们的向导继续说。 “这是推理的结果,”波洛说,“狗是讲究推理的动物,又很聪明,它完全站在自己的角度做出推论。有些人可以进入屋子,有些不行——狗立刻就记住了。很好,谁是那个一天来访两三次,不停按铃的人——又从来没被允许进入屋子里呢?很显然,是邮差。从屋主的观点来看,这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总被拒之门外,又因为受命在身,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来尝试。于是狗的任务就显而易见了,辅助自己的主人把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赶走,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下口咬。很合乎逻辑的推理过程。” 他对着鲍勃笑了笑。 “那它应该非常聪明,我想。” “哦,它是的,先生。鲍勃啊,几乎和人没什么两样了。” 她推开另一扇门。 “这是客厅,先生。” 一看到客厅,过去屋主留下的气氛立刻涌现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百合香。印花棉布显得很老旧,上面玫瑰花环的图纹也已经退色了。墙上挂着一些版画和水彩画。还有很多精美的瓷器——纤弱的牧羊人和牧羊女。精美的双线刺绣靠垫。精致的银相框里陈列着退色的旧照片。屋里还摆着许多嵌工精细的盒子和茶罐。最吸引我注意的,是玻璃台面下压着的一对薄绢纸剪成的妇人。一个摇着纺车,另一个坐着,膝上卧着一只猫。 我被一种奇特的氛围笼罩着,一种已逝时光的氛围——悠闲、雅致的时光,“绅士和淑女”的时光。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隐居之所”。淑女小姐坐在这儿做着手中的针线活儿,要是家里最受宠的男人在这里吸支烟,事后不知要怎么好好地抖抖窗帘通通风呢! 此时鲍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坐在一张有两个抽屉的桌子前,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它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短促、哀怨地叫了一声,然后把目光移向桌子。 “它想要什么?”我问。 我们对鲍勃表现出如此大的兴趣,显然让女仆很高兴,可以看出她非常喜欢这小家伙。 “想要它的球,先生。一直都收在那个抽屉里,所以它就坐在那里向人请求。” 她换了一种语气,用假音对鲍勃喊道: “已经不在这儿了,小家伙。鲍勃,球在厨房呢,就在厨房里,小鲍勃。” 鲍勃调转视线,不耐烦地盯着波洛。 “这女人是个傻子,”它好像在抱怨,“你看上去是个头脑不错的家伙。球都是收在固定的地方——这个抽屉就是其中之一。这里面总是放着一个球,所以此时此刻里面也肯定有。这很符合逻辑,不是吗?” “球已经不放在那儿了,小家伙。”我说。 它怀疑地看着我。接着,我们走出屋子,它很不情愿地在后面跟着,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接下来,女仆带着我们参观了各式各样的碗橱,楼梯下的衣帽间,一间小餐具室。“女主人过去常在这儿插花,先生。” “你照顾女主人很长时间了吧?”波洛问。 “二十二年了,先生。” “就你一个人吗?” “我和厨师,先生。” “她跟着阿伦德尔小姐也很久了?” “四年,先生。原先的老厨师去世了。” “这么说,要是我买下这房子,你也会继续留在这里,对吧?” 她脸微微红了。 “你真是太仁慈了,先生,但我想,我应该退休了。女主人留给我一笔可观的小钱,你瞧,我就要搬去和我哥哥一起住了。目前只是给劳森小姐行个方便而已,照顾这房子直到出售。” 波洛点点头。 在突如其来的片刻安静中,传来了声响。 “砰,砰,砰!” 这单音节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是从楼上传来的。 “是鲍勃,先生。”她微笑着说,“它找到球了,正把球推下楼梯呢。它最喜欢的小游戏。” 我们到了楼梯底下,一个黑色的橡皮球正“砰”的一声,落在最后一阶楼梯上。我接住球抬头看。鲍勃正卧在那里,四只脚爪大剌剌地张开,尾巴温柔地摇摆着。我把球扔给它,它一口利落地接住,饶有兴趣地啃咬了一两分钟,然后用鼻子轻轻地顶着球向前,推向楼梯边缘,直到球再次滚落,它一边看着自己的成果,一边欣喜地摇着尾巴。 “它可以这样玩上好几个钟头,先生。这是它惯常的游戏,玩一整天也不腻。行了吧,鲍勃,这两位先生还有正事要做呢,不能一直陪你玩。” 狗真不愧是友好交际的伟大促进者。我们对鲍勃的兴趣和喜爱完全打破了这位称职的仆人本来的僵硬态度。当我们来到楼上的卧室时,她喋喋不休地向我们讲述鲍勃多么机灵。球被留在楼梯底下。当我们经过鲍勃身边时,它厌恶地瞥了我们一眼,高傲地大步跑下楼梯去捡球。我们右转,我又瞥见它嘴里叼着球,慢悠悠地往上爬,那步调好像是个年迈的古稀老人,被不知敬老尊贤的家伙逼着劳动那把老骨头似的。 我们在卧室间来回参观之际,波洛开始向女仆打探。 “这儿曾住过四位阿伦德尔小姐,是吗?”他问道。 “最初的时候,是的,先生。但那是在我之前的事情。我来的时候只有阿格尼斯小姐和艾米莉小姐,没过多久阿格尼斯小姐就去世了。她是家族中最小的一个,竟然比她姐姐早走,真想不到啊。” “我想,她应该不如她姐姐那么健壮吧?” “很奇怪,先生,事实不是那样。我的阿伦德尔小姐,艾米莉,一直是身体最弱的一个,她一生都在和医生打交道。阿格尼斯小姐一直健康强壮,却是先走的那个,艾米莉小姐身体孱弱,却是家族中活得最久的一位。世事难料啊。” “的确奇怪,这样的事竟然还常常发生。” 波洛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个完全虚构的(我完全确信)生病的叔叔的故事,我着实不想浪费口舌在这儿重复了。这故事倒也完全起了作用。讨论死亡这样的话题总是让人更容易打开话匣子。现在波洛可以向女仆发问了,若是在二十分钟前,同样的问题一定会引来怀疑和敌意。 “阿伦德尔小姐这次病了很久,而且很痛苦,是吗?” “不,我不这样认为,先生。她的确病了很久,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从两年前开始,她那时病得很重——黄疸。脸色橙黄,眼睛发白——” “啊,是的,的确会这样——”(紧接着波洛讲了一个他表哥的故事,这位碰巧也得了黄疸。) “的确——正如你所说,先生。可怜的人啊,当时病得太严重了,想尽办法都压不下去。依我看,当时连格兰杰医生也觉得她撑不下去了。但是他采取的办法很有效——恐吓,你知道。‘下决心要长眠不醒,再去给自己定做个墓碑了?’他总是这么说。而她则回答:‘我还有一丝斗志,医生。’接着格兰杰医生说:‘这就对了,这才是我想听的。’我们曾请来一位医院的护士,她坚决认为阿伦德尔小姐已经没希望了——有一次甚至对格兰杰医生说,她觉得不应该再操心,继续强迫这位老人家吃东西了——医生把她好好斥责了一番。‘胡说八道!’他说,‘强迫她?你必须威胁她把这些有营养的东西吃下去。’什么时候喝牛肉汁,什么时间服用白兰氏鸡精,还有几茶匙白兰地,诸如此类的东西。最后他说了一句我永生难忘的话。‘你还年轻,小姑娘,’他说,‘你不了解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在面对死亡时,有一种多么顽强的抗争精神。你们这些年轻人会死是因为你们对活着这件事没有兴趣。任何一个年过七十的人都是一个斗士——一个有意志力继续活下去的人。’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先生。我们总说老年人多么了不起——他们充满活力,并且能保持身体各项机能运作——但是,就像医生说的,那正是他们能活那么久、那么老的原因。” “你的话非常深刻——非常深刻!阿伦德尔小姐是这样的吗?很有活力?对生活充满热情?” “哦,是的,没错,先生。她虽然身体状况不怎么样,但头脑非常清楚。就像我说的,她战胜了病魔——着实让护士大吃一惊。病好后她像个清高的年轻人,领口和袖口总是整理得很整齐,时刻有人陪着,每天坚持喝茶。” “看样子恢复得不错。” “是的,的确是这样,先生。当然,起初女主人进食必须很注意,所有东西必须得蒸熟煮透了才行,不能有油,也不能吃鸡蛋。对她来说简直单调极了。” “重要的是她康复了。” “是的,先生,当然病情有些反复,我把这种情况叫做胆汁的毛病。过了一段时间她就不太注意饮食了——但也一直没什么大碍,直到最后一次发病。” “和两年前一样吗?” “是的,同样的病,先生。可怕的黄疸病——又是那可怕的橙黄色脸色——病得非常严重,其他情况也都一模一样。不过,恐怕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我可怜的人啊。吃了太多不该吃的东西。发病那天晚餐她吃了咖喱,你知道那东西脂肪和蛋白质含量很高,而且很油腻。” “她的病是突然发作的,没错吧?” “呃,看上去似乎是这样,先生,但格兰杰医生说这病已经潜伏一阵子了。着了凉——天气变幻莫测的——又吃了太多脂肪和蛋白质含量高的食物。” “她的贴身女仆——是劳森小姐没错吧——不是应该劝她别吃这些食物吗?” “哦,我不觉得劳森小姐能多说什么。阿伦德尔小姐可不会听命于任何人。” “她上一次犯病时,有劳森小姐在身边照料吗?” “不,劳森小姐是在那之后来的,跟在阿伦德尔小姐身边快一年了。” “在她之前,估计阿伦德尔小姐换过很多个贴身女仆吧?” “哦,有过很多,先生。” “她的贴身女仆都没有你们这些家仆待得久。”波洛说着,嘴角泛起微笑。 女人的脸一下子红了。 “哎,你瞧,先生,这可不一样啊。阿伦德尔小姐不太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事情就——”她停住了。 波洛端详了她一会儿,张口说道: “我大致了解这些老妇人的心理。总是渴望些新鲜的东西,不是吗?我想,更替仆人应该是因为她已经把这些人身上的新鲜感都探索完了吧。” “呃,先生,你可真是个明眼人啊,真是一针见血。每当来了新的贴身女仆,阿伦德尔小姐总是饶有兴致地开始追问——生平、童年、去过哪儿、知道些什么新奇事,等到她都了解完了——呃,我想她确切的用词应该是‘乏味’。” “正是这样。说句咱两人之间的话,这些做别人贴身女仆的人,一般都不会很有趣,不是很会逗乐,没错吧?” “没错。的确是这样,先生。她们都是些精神匮乏的可怜虫,大部分都是。不时又表现得愚蠢至极。应该这么说,阿伦德尔小姐很快就摸清她们了,然后她就会换个新人。” “尽管如此,她平常应该很喜欢劳森小姐吧?” “哦,我不这么觉得,先生。” “难道劳森小姐在各方面都没什么突出的?” “我不会这么说,先生。但她的确是个十分普通的人。” “你应该挺喜欢她的,对吧?” 女仆微微耸了耸肩,说道: “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总是大惊小怪——就是个普通的老女仆,满脑子降灵术之类的无聊东西。” “降灵术?”波洛警觉地问道。 “没错,先生,降灵术。在黑暗的角落支张桌子,然后围坐着,过世的人会回来和你对话。要我说,这完全就是反宗教——搞得好像我们不知道人死后灵魂有合适的居所,而且不太可能从那儿离开一样。” “照你这么说,劳森小姐是个降灵术的信徒了!阿伦德尔小姐也相信吗?” “劳森小姐巴不得她相信呢!”对方语气很冲地答道,带着一丝恶意得以满足的快意。 “那她不是了?”波洛继续问。 “女主人可聪明着呢。”她轻蔑地说,“你听好了,我并不是说她不觉得好玩。‘我愿意信服。’她兴许会这么说。但她经常看着劳森小姐,那眼神好像在说:‘小可怜啊,都被骗成什么样了!’” “我明白了,她压根儿不信这一套。却不失为一个娱乐自己的好方法。” “没错,先生。有时候我常想,阿伦德尔小姐是不是——想要图些乐子,做些在黑暗中推推桌子之类的把戏。看着其他几个人一本正经的样子。” “其他几个人?” “劳森小姐和特里普姐妹。” “那么,劳森小姐是个非常虔诚的信徒了?” “简直像信奉福音一样,先生。” “而阿伦德尔小姐很喜欢劳森小姐,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这是波洛第二次这么问,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 “呃,很难说是,先生。” “但肯定是这样,”波洛说,“她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劳森小姐了,不是吗?” 谈话的气氛骤变。刚才那个滔滔不绝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行事恰当的仆人。女人挺起腰板,语气中不夹杂一丝感情色彩,但带着些许对自己刚才亲昵行为的自责: “女主人怎么处理她的钱和我们下人无关,先生。” 我感觉波洛把事情搞砸了。费尽心机才让女仆表现出友好的态度,结果这一下子就把刚才的优势全丢了。他也足够明智,没有立刻做任何事情去“收复失地”。陈词滥调地点评了卧室的大小和数目之后,他走向楼梯口。 鲍勃早就不知跑哪儿去了,但是走到楼梯口时,我滑了一下,险些摔倒。我抓住扶栏,稳了稳身子,低头一看,原来是不小心踩到鲍勃的球了,一定是它刚才玩过留在楼梯口的。 女仆连忙道歉。 “太抱歉了,先生。都是鲍勃的错。它把球留在那儿了。在深色的地毯上很难看见。总有一天得害死人,可怜的女主人就因为这个原因狠狠地摔过一回。差点儿丧命。” 波洛在楼梯上突然停下脚步。 “你刚才说,她发生过意外?” “是的,先生。鲍勃把球留在那儿——它总是那样,女主人从屋里出来,踩在上面就滑倒了,一头栽到楼梯下面,差点儿要了她的命。” “她伤得重吗?” “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重。照格兰杰医生的话说,她真是幸运极了。头部轻微撞伤,背部有些扭伤,当然还有些擦伤和严重的惊吓。那之后她卧床了一个星期,好在病得不太严重。”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吗?” “就是她死前一两周的事情。” 波洛俯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他掉落的某个东西。 “不好意思——我的钢笔——啊,没错,在这儿。” 他站起身来。 “它可真不小心,这个鲍勃少爷。”他说。 “啊,它并不懂,先生,”对方用一种宠溺的语气说道,“它很通人性,但是你不能期望它样样都懂。要知道,女主人在夜里常常睡不好,会下楼在房里四处走动。” “她常常这样?” “大部分夜里都会。但是她绝对不会让劳森小姐或其他人打扰她。” 波洛转身再次来到客厅。 “这房间可真漂亮啊,”他说,“不知道有没有地方放我的书柜,黑斯廷斯,你觉得怎么样?” 我困惑极了,再三斟酌后才答道:“这很难说。” “没错,尺寸这东西用眼睛量可不准。拿着我的尺子,帮我量量这儿的宽度,我好记下来。” 我顺从地接过波洛递来的尺子,在他的指示下丈量各种尺寸,他则把尺寸都记在一个信封的背面。 我正纳闷他为什么不把尺寸写在小笔记本上,而是采用这种毫不工整,也不符合他行事作风的方法,他把信封递给我,说道: “应该都记对了,没错吧?我想你最好还是确认一下。” 上面一个数字也没写,而是写着:“等会儿我们再上楼的时候,假装你想起一个重要的约会,问她能否借用电话。让她带着你去,然后尽可能把她拖住。” “都正确无误,”我把信封塞进口袋,“依我看,两个书架的尺寸也都很合适。” “还有件事情得确定一下,我想。如果不麻烦的话,我想再上去看看主卧室,我不太确定床的间距。” “当然,先生。一点儿也不麻烦。” 我们再次来到楼上。波洛量了量墙的一部分,接着开始高声谈论床、衣柜和书桌相应的位置,我看了看表,做了个夸张的开场,惊呼道: “天哪,你知道现在已经三点了吗?安德森会怎么想啊?我得赶快给他打个电话。”我转向女仆,“不知我能否用一下电话,如果有的话。” “啊,当然可以,先生。就在门厅尽头的小房间里,我带你去。” 她急匆匆地和我一同下楼,指给我电话的位置,然后在我的请求下,在电话簿上帮我找到一个号码。最终我打给这位——住在哈彻斯特附近一个小镇的安德森先生。幸运的是他正好出去了,这样我就能留言说不要紧,之后再致电! 从小屋出来后,波洛从楼上下来了,站在门厅里,眼中微微射出兴奋的神采。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我确定,他现在的确很兴奋。 波洛说: “你的女主人从楼梯上摔下来那次,一定吓坏了。事后她是不是一直念念不忘鲍勃和它的球?” “你这么问可真有意思,先生。这事的确让她很不安。哦,就在她去世之前,已经神志不清了,还不停念叨鲍勃和它的球,好像还有张半打开的画什么的。” “半打开的画。”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了,先生,我完全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估计她已经神志不清了,胡言乱语而已。” “稍等——我还需要再去一下客厅。” 他在客厅里来回走动,仔细检查着装饰品。一个带盖的瓷罐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在我看来,这算不上一件特别精美的瓷器。带着典型的维多利亚式幽默——罐子上画了一幅粗糙的画,一只斗牛犬带着哀伤的神情坐在门外,底下写着一行字:整夜在外,没带钥匙。 对于波洛的品位,我是丝毫不怀疑的,无可救药的中产阶级情调。看样子,他似乎完完全全对这件瓷器着了迷。 “整夜在外,没带钥匙。”他自顾自地说,“太有意思了,这实在是!难不成我们的鲍勃少爷也是这样?时常在外面待一整晚?” “很少,先生。哦,非常少。鲍勃是只非常非常听话的狗。” “它的确是。但就算最听话的狗也——” “哦,确实是这样没错,先生。它偶尔一两次会跑出去,大概凌晨四点左右才回来,它会坐在门前不停吠叫,直到来人放它进来。” “一般都是谁负责放它进来——劳森小姐?” “呃,谁听见谁就放它进来,先生。上次,也就是女主人发生意外的那晚,是劳森小姐给它开的门。鲍勃大概是凌晨五点左右回来的。劳森小姐在它制造噪声前急匆匆地开了门,生怕惊扰了女主人,她肯定太过担心鲍勃,劳森小姐一直没告诉她鲍勃跑出去了。” “我知道了。她认为这些事还是别让阿伦德尔小姐知道为好?” “她是这么说的,先生。她说:‘它肯定会回来。它总是如此,但阿伦德尔小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担心它再也不回来了。’所以我们什么都没说。” “鲍勃喜欢劳森小姐吗?” “呃,要我说,应该是不屑一顾。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先生?狗这种动物很会玩这种把戏。她对鲍勃很好,总叫它好狗狗、乖狗狗。而它总是轻蔑地看着她,好像对她所说的完全不在乎。” 波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说。 突然,他做了一件让我震惊不已的事。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他早晨收到的那封。 “艾伦,”他说,“你知不知道任何关于这封信的事?” 艾伦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她的下巴垂下来,以一种近似滑稽的困惑眼神盯着波洛。 “呃,”她急着说,“从来都不知道!” 或许,这回答欠缺了些逻辑,但毫无疑问,完整地表达了艾伦的意思。 恢复理智后,她慢慢说道: “你就是这封信的收信人吗?” “是的。我正是赫尔克里·波洛。” 和大部分人一样,艾伦压根儿没看波洛进来时递给她的那张参观许可上的名字。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原来就是你啊,”她说,“赫尔克里斯·波洛特。”她给他的名字加了“斯”和“特”两个音。 “天哪!”她惊呼,“厨师一定会很惊讶。” 波洛立刻说道: “不如我们到厨房去,和你那位朋友坐在一起谈谈,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只要你不介意,先生。” 艾伦的声音有些迟疑。显然这是她第一次处于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但是波洛严肃的举止让她安下心来,我们一同前往厨房,一个面容和善的大块头女人正把水壶从瓦斯炉上提下来。艾伦向她说明了情况。 “你绝对不会相信,安妮。这就是收到那封信的先生。你记得吧,我在吸墨纸盒里发现的那封。” “你们该知道,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波洛说,“或许你们能告诉我为什么这封信这么晚才寄出。” “呃,先生,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们俩都不知道,不是吗?” “的确,我们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厨师附和道。 “你瞧,先生。女主人死后,劳森小姐整理东西时,很多东西要么送人,要么就丢了。其中有个小盒子,是用来放吸墨纸的。女主人生前在床上写东西时常用它。呃,劳森小姐不想要了,就连同许多奇怪的零碎东西一并给了我,我把它们都放进抽屉,直到昨天才拿出来。我正打算取几张新的吸墨纸出来,看见里面有个类似口袋的东西,便伸手进去,才发现了这封信,上面有女主人的字迹。 “呃,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当时的确不知道怎么处置,这确实是女主人的字迹。我看她应该是写好了信,放进口袋,准备第二天寄出,大概是忘了,她常常这样,可怜的人啊。有一次她怎么也找不到银行的股息通知单,没人知道被她收在哪儿了,最后是在书桌的分层格架最里面找到的。” “她常乱放东西吗?” “哦,不,先生,正相反。她总是把东西分门别类地收好,放起来,问题一半出在这儿。要是她把东西随便乱放还好找些。她把东西收拾起来,却又忘记收在哪儿了,这种事常发生。” “比如,像鲍勃的球这样的事?”波洛微笑着问道。 这只有灵性的小家伙正一路小跳着从门外进来,非常友好地再次向我们问好。 “是的,正是,先生。鲍勃玩完球后,她都会立刻收起来,不过这倒没什么,因为放球有固定的地方——就在刚才指给你看的那个抽屉里。” “我知道了,很抱歉打断你,请继续说。你在吸墨纸盒里发现了信?” “是的,先生。就是这么回事,然后我就询问安妮,问她怎么做比较好,我不想把它丢到火里,也实在不能自作主张打开看,而且我和安妮都不认为这事和劳森小姐有什么关系,所以经过一番讨论,我给信封贴了张邮票,跑出去扔进了邮箱。” 波洛微微地转向我,轻声说:“你看吧。” 我实在忍不住,语气略微带着挖苦: “真没想到啊,这么简单的解释!” 他看上去有点儿泄气,好像希望我别这么快挖苦他。 他再次转向艾伦。 “正如我朋友所说:多简单的解释啊!你们知道,当我收到这封两个月前写的信时,是多么困惑。” “是的,可以想象,先生。我们没有考虑那么多。” “还有——”波洛轻咳一声,“我现在也很为难。你们瞧,那封信是有关——阿伦德尔小姐希望委托我代办的一件事,是件多少有点儿私人的事。”他重重地清了清喉咙,“而现在既然阿伦德尔小姐已经去世,我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确定在这种情况下,阿伦德尔小姐是否还希望我继续履行委托?太难办了,这实在是——太难办了。”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用一种尊敬的目光望着他。 “我应该,我想,去咨询一下阿伦德尔小姐的律师。她有律师,对吧?” 艾伦连忙回答: “哦,是的,先生。哈彻斯特的珀维斯先生。” “有关阿伦德尔小姐的所有事他应该都知道吧?” “我想是,先生。从我记事起,他就在为她打理一切了。发生那次事故后,她立刻派人请他过来。” “从楼梯上摔下来那次?” “是的,先生。” “现在,请告诉我事件发生的确切时间。” 厨师插话进来。 “复活节银行假日的第二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有很多客人来访,我主动把假期调到周三,那天留下来帮忙。” 波洛拿出袖珍日历。 “正是——正是,今年的复活节银行假日,我看看,是十三号。那么阿伦德尔小姐是十四号发生的意外。信上的日期是三天之后。遗憾的是没有寄出。即便如此,现在似乎也还不算太晚——”他停顿了一下,“就我猜测——呃——她委托我的那件事情,也许和你刚提到的——呃——她的客人之一有关。” 这句话像是黑暗中的一声枪响,迅速得到了反应。艾伦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她望向厨师,对方用目光给予肯定的回应。 “一定是查尔斯先生。”她说。 “如果你能告诉我都有谁在场——”波洛引导着对方。 “塔尼奥斯医生和他的妻子贝拉小姐,还有特雷萨小姐和查尔斯先生。” “他们都是甥侄一辈的?” “没错,先生。当然,塔尼奥斯医生并不是家族的血亲之一。事实上他是个外国人,我记得好像是希腊还是什么国家。他娶了贝拉小姐——阿伦德尔小姐妹妹的孩子,她的外甥女。查尔斯和特雷萨是兄妹。” “啊,好的,我知道了。家族聚会。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 “星期三早晨,先生。因为担心阿伦德尔小姐,塔尼奥斯医生和贝拉小姐那周的周末又来了一次。” “查尔斯先生和特雷萨小姐呢?” “他们是下一周的周末来的,也就是她去世前的那个周末。” 我感觉,波洛的好奇心似乎永远不会得到满足。我实在看不出有任何继续追问的必要了。他之前所谓的谜团已经有了解答,在我看来,他还是早点儿不失身份地告辞为妙。 这个想法似乎通过意念传到了他脑中。 “好的,”他说,“你们提供的信息非常有帮助,我必须向珀维斯先生咨询一下,我记得你刚才说的是这个名字,对吗?十分感谢两位的帮助。” 他弯腰摸了摸鲍勃。 “勇敢的小狗啊!你很爱你的女主人。” 鲍勃亲密地回应着,似乎想要玩一会儿,跑去叼来了一块煤。结果受到责骂,煤块也被扔了。它望着我寻求同情。 “这些女人,”它好像在说,“给吃的总是很慷慨,却不怎么喜欢运动!” 第九章 重现小狗的皮球事件 第九章 重现小狗的皮球事件 “好了,波洛,”利特格林别墅的门在身后关上后,我说,“这下你该满足了吧,我希望!” “没错,我的朋友。我满足了。” “感谢上苍!所有的谜题终于有了答案!邪恶女仆与富有的老妇人之谜终于解开了。迟到的神秘信件和著名的小狗皮球事件也渐渐显露端倪。所有问题都令人满意且准确无误地解决了!” 波洛干咳一声,说: “我不会用‘令人满意’这个词来形容,黑斯廷斯。” “你一分钟前才用过。” “不,没有。我没有说事情令人满意。我说的是,就我个人而言,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我终于搞明白了小狗的皮球事件的真相。” “再单纯不过的真相!” “远不像你想的那么单纯。”他点了几下头,然后继续说,“你瞧,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知道,你却毫无头绪。” “是什么?”我多少有点儿怀疑。 “我知道有人在楼梯顶端的壁脚板上钉了一根钉子。” 我盯着他,他此刻的表情严肃极了。 “好吧,”过了一两分钟,我说,“那儿难道不应该有钉子吗?” “黑斯廷斯,问题应该是,那儿该有钉子吗?”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家务活儿的需要吧,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实在想不出任何一种家务活儿,需要在楼梯顶楼的壁脚板这个特定的地方钉钉子。而且还被细心地上了漆,以免被人发现。”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波洛,你知道原因?” “对我来说再简单不过了。如果你打算在楼梯顶端,离地一英尺左右的位置系一根结实的线或者铁丝,一头可以系在楼梯栏杆上,而靠墙这一头呢?你需要一个类似钉子的东西,好把另一端系上。” “波洛!”我焦急地呼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好朋友,我正在重现小狗的皮球事件!想听听我重现的过程吗?” “你说。” “很好,事情是这样的:很显然有人注意到,鲍勃有把球留在楼梯口的习惯。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很可能造成危险。”波洛停顿了一分钟,接着语调起了轻微的变化,“如果你想谋杀一个人,黑斯廷斯,你会怎么设计?” “我——呃,真的——我不确定。伪造个不在场证据之类的吧,我猜。” “你这种做法,我可以保证,即困难又危险。不过你到底不是个冷血、细心的杀人犯。难道你没有想到,除掉前进途中想除掉的人,最简单的办法是利用一次事故吗?事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而且有些时候——黑斯廷斯——可以设计!” 他停顿了一分钟,继续说: “依我看,小狗把球留在楼梯口这个习惯,给凶手出了一个主意。阿伦德尔小姐晚上常常离开卧室在房子里四处走动——她视力不好,很有可能踩到球上摔倒,一头栽下楼梯去。但谨慎的凶手绝对不依赖于未知的可能性。在楼梯顶端拦一根线再合适不过了。这样她就会头朝下栽过去。接下来,当房子里的人匆匆忙忙跑过来时——瞧,显而易见,事故的原因是——鲍勃的球!” “太可怕了!”我惊呼。 波洛严肃地回答: “没错,是很可怕……同时也很不成功……尽管很有可能摔断颈椎,但阿伦德尔小姐只是受了点儿小伤。可以想象,我们这位不知名的朋友肯定很失望!阿伦德尔小姐可是个思绪敏锐的老太太。所有人都告诉她,她是因为踩到球才滑倒的,而且物证——球,就在那儿,但她回想事发时的情况,觉得事情的起因和大家说的完全不同。她并不是因为踩在球上才摔倒的。除此之外她还记起了一些别的事。她记起自己第二天凌晨五点左右听见鲍勃在门口吠叫,想要进来。 “我必须承认,这些都是猜测。但我相信,应该没错。阿伦德尔小姐当晚曾亲自把球放回抽屉里。之后鲍勃就跑出去了,一直没回来。这样一来,把球留在楼梯口的,就绝对不可能是鲍勃。” “这都是纯粹的猜测,波洛。”我提出异议。 他驳斥道: “并不全然如此,我的朋友。阿伦德尔小姐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关于鲍勃的球和一副‘半开的画’。看出问题来了吧,是吗?” “完全没有。” “真奇怪,连我这个外国人都明白,以你们语言的使用习惯,并不会说一幅画是半开(ajar)的。可以说门是半开(ajar)的。画被挂斜(awry)了。” “或者直接说歪了(crooked)。” “正如你所说,可以直接说歪了(crooked)。因此我意识到,艾伦当时误听了阿伦德尔小姐的话。她说的并不是半开(ajar)——而是一个罐子(a jar)。而在客厅里,正好摆了个引人注目的瓷罐。我观察到,罐身上画了一只狗。我一边回想这些毫无意义的胡言乱语,一边上前细细观察。那幅画是有关一只狗整夜未归的故事。你现在应该能大概明白这位头脑发热的老妇人是什么意思了吧?鲍勃就像画中的狗一样——一夜未归——所以把球留在楼梯口的,绝对不可能是它。” 我情不自禁地大叫出来,深深地感到佩服。 “波洛!你可真是个睿智的魔鬼!真好奇你是怎么想到这些事的!” “我不是‘想到这些事’的。这些事就在那儿——显而易见——人人都可以看见。好了,你应该弄清局面了吧?阿伦德尔小姐在事故之后卧床的那段时间里,变得非常多疑。她的怀疑也许是异想天开,甚至很荒谬,但总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自从小狗的皮球那件事发生后,我越发感到怀疑和焦虑。’所以,所以她选择写信给我,不幸的是这封信两个月后才寄到我手中。告诉我,她的信和我们发现的这些事实难道不是完美地契合了吗?” “没错,”我承认,“的确契合。” 波洛继续说: “还有一点值得深思。当晚劳森小姐非常害怕鲍勃在外一整晚的事传到阿伦德尔小姐耳朵里。” “所以你认为她——” “我认为应该重视这一事实,仔细审视。” 我花了一两分钟,把整个事件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 “好吧,”最后,我长叹一声,说道,“这真的很有趣——简直像智力特训一样。我向你脱帽致敬。这个重现过程非常精彩。这老妇人的死真让人遗憾。” “遗憾——没错。她写信告诉我有人企图谋杀她(无论如何,那都等同于谋杀),接着没过多久,她就死了。” “是的,”我说,“而她是自然死亡这一事实肯定让你失望极了,没错吧?快,承认吧。” 波洛耸了耸肩。 “或许你认为她被人下毒了。”我不怀好意地继续说,波洛略微泄气地摇了摇头。 “看上去似乎是这样,”他承认,“阿伦德尔小姐似乎是自然死亡。” “所以,”我说,“咱们还是夹着尾巴赶快回伦敦吧。” “请原谅,我的朋友,我们不回伦敦。” “你这是什么意思,波洛。”我大声问道。 “一旦你让一只狗看见兔子,我的朋友,它会回伦敦吗?绝对不会,它会一直追到兔子洞口才罢休。” “什么意思?” “狗追兔子,而赫尔克里·波洛追捕凶手。目前有一个凶手——或许谋杀失败了,但仍旧是个凶手。而我,我的朋友,掘地三尺也会一路追踪到他——也有可能是她。” 他突然转进一幢房子的铁门里。 “你这是要去哪儿,波洛?” “去掘地三尺,我的朋友。这是格兰杰医生的家,他在阿伦德尔小姐最后的岁月里一直照顾她。” 格兰杰医生六十有余,脸颊消瘦、棱角分明,下巴突出,看上去咄咄逼人。眉毛浓密,一双眼睛射出精明的光。他锐利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向波洛。 “请问,有什么可以为二位效劳?”他突然问道。 波洛用最浮夸的方式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演讲。 “请容我表示我诚挚的歉意,格兰杰医生,实在是打扰你了。我必须直言不讳地向你坦白,我并不是来找你看病的。” 格兰杰医生冷冷地回应: “听你这么说真令人高兴,你看上去够健康了!” “我必须向你解释一下我此次前来拜访的目的,”波洛继续说,“事实上,我正在写一本书——有关阿伦德尔将军的晚年生活,据我所知,他去世前的那些日子是在贝辛市场度过的。” 医生看上去很惊讶。 “没错,阿伦德尔将军一直居住在这里,直到去世。就在利特格林别墅——过了银行那条街——或许,你已经去过那儿了?”波洛点头表示肯定,“但是你知道,那是在我来之前很久的事了,我一九一九年来到这里。” “但你应该认识他女儿吧,去世没多久的阿伦德尔小姐?” “我和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很熟。” “你瞧,得知阿伦德尔小姐去世的消息,对我来说真是个沉重的打击。” “四月末。” “是这样没错。你瞧,我本指望她能告诉我一些她父亲的生活细节和往事呢。” “的确——的确。但我实在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 波洛问道: “阿伦德尔将军其他的子女还有在世的吗?” “没了,全都去世了。” “他有几个子女?” “五个。四个女儿,一个儿子。” “再下一代是什么情况?” “查尔斯·阿伦德尔和他妹妹特雷萨。你可以联系他们。虽然我很怀疑那会对你有什么用处。年青一代对他们的祖父没什么兴趣。还有塔尼奥斯夫人,不过我同样怀疑你们从她那儿能得到多少情况。” “他们应该有些家族文件之类的东西吧——档案?” “兴许吧。但我还是很怀疑。据我所知,阿伦德尔小姐去世后,很多东西都被清理干净或烧掉了。” 波洛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格兰杰好奇地望着他。 “为什么对老阿伦德尔这么感兴趣?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没听说过他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 “我亲爱的先生。”波洛双眼射出狂热信徒般兴奋的神采,“不是有句老话说,历史对它的伟人一无所知吗?近期重见天日的一些文献完全改变了人们对于印度暴乱这段历史的看法。有一段隐藏的秘史,在这段秘史中,阿伦德尔将军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这整件事简直太迷人了——太迷人了!而且我告诉你,亲爱的先生,目前人们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印度——英国对其的政策——可是当下最热门的话题。” “嗯,”医生说,“我的确听说,老阿伦德尔将军过去常常大谈印度暴乱的事情。事实上,关于那个话题,他是人们心中最有发言权的一个人。” “你是听谁说的?” “一位名叫皮博迪的小姐。顺便说一句,你可以去拜访她,她可是这儿最老的住户——她知道阿伦德尔家所有的事情。聊天说闲话是她最主要的消遣。她本人也值得前去拜访——个性非常鲜明的人。” “谢谢你,这真是个好主意。或许,如果不麻烦的话,你也可以顺便给我阿伦德尔先生的住址,就是阿伦德尔将军的孙子。” “查尔斯?没错,我可以帮你联系上他。不过他是个无礼的浑球,家族历史什么的,对他来说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他很年轻吧?” “要是和我这一把老骨头比,还能算得上年轻,”医生眨了眨眼,“三十出头。从一出生,就不停地给家族带来麻烦和负担。除了迷人的外貌之外一无是处。家族曾用船把他送去世界各地,到哪儿都没干什么好事。” “毫无疑问,她的姑姑应该很喜欢他吧?”波洛冒了个险,继续追问。 “嗯——我不清楚。可艾米莉·阿伦德尔可不是个傻子。就我所知,他向她要钱一次都没成功过。这老妇人可是个狠角色。我欣赏她,也很尊敬她。一个真正的老战士。” “她走得很突然吗?” “是这样,没错。要知道,她身体不太好已经很多年了。但好几次她都化险为夷、死里逃生。” “有些流言——不好意思我又再重复这些闲话——”波洛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她曾和她的家人有过争执,是吗?” “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争执,”格兰杰医生缓缓地说,“没有,据我所知,应该从没有过公开的争执。” “请你原谅,是我太不知轻重了。” “不,不。毕竟这些事情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就我听说,她并没有把遗产留给家人,是吗?” “对,全留给了一个举止战战兢兢、一惊一乍、像母鸡一样的贴身女仆。实在是奇怪。就连我也很不理解,这很不像她的作风。” “啊,这样啊,”波洛若有所思,“不过这也不难想象。一个老妇人,心灵脆弱,身体状况也不好,肯定会对照顾她的人非常依赖。这样,任何有点儿个性的聪明女人都可以赢得绝对的优势。” “优势”这个词像是在愤怒的公牛面前扬起的红色旗帜。 格兰杰医生轻蔑地哼了一声: “优势?优势?压根儿没有那样的事情!米妮·劳森对于艾米莉·阿伦德尔来说还不如一只狗呢。她们那个时代的人都这样!无论如何,依靠出卖劳力当贴身女仆谋生的人,大都是傻瓜。她们要是有大脑的话,早就找到更好的事做了。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可忍受不了傻子。她一年就得换一个可怜虫。优势?没那回事!” 波洛话锋一转,避开这个险地。 “有可能,或许,”他试探地问,“劳——劳森小姐手里还有些阿伦德尔家的文件和档案之类的东西吧?” “可能会有,”格兰杰表示同意,“通常老小姐的房间里都会藏着很多东西。我估计劳森小姐连一半还没看过呢。” 波洛起身。 “太感谢你了,格兰杰医生。你真是太善良了。” “不用谢我,”医生说,“很遗憾没能帮上你什么忙。皮博迪小姐那儿很可能有你们想要的。她就住在莫顿庄园——离这儿一英里。” 波洛闻了闻医生桌上的一大束玫瑰。 “真香啊。”他喃喃说道。 “是的,我猜应该是,我是闻不到了。四年前一场流感让我丧失了嗅觉。对于一个当医生的人来说,是个有趣的自白,对吧?‘医生生病自己医。’放屁。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享受吸烟的乐趣了。” “的确,太不幸了。对了,你会帮我找阿伦德尔先生的地址吧?” “是的,我可以帮你找。”他把我们送到门厅,喊了一声,“唐纳森。” “我的工作伙伴,”他解释道,“他应该知道,他和查尔斯的妹妹特雷萨订了婚。” 他又叫了声:“唐纳森。” 一个年轻人从后面的一间屋子走出来,中等身材,外貌平庸,举止死板。和格兰杰医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后者恰好说明了格兰杰医生不想要的品质。 唐纳森医生的眼睛微微凸出,呈淡淡的蓝色,把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张口说话时,显得干瘪冰冷,死板极了。 “我不知道查尔斯的确切地址,”他说,“我可以给你们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的住址。她应该可以帮你们联系上她哥哥。” 波洛对他说,这种帮助已经很好了。 年轻的医生在笔记本上写下地址,撕下来递给波洛。 波洛再三向两位医生致谢,道别。走出门后,我发现唐纳森医生站在门厅里盯着我们,表情显露出些许惊恐。 第十章 拜访皮博迪小姐 第十章 拜访皮博迪小姐 “真的有必要如此煞费苦心编造谎话吗,波洛?” 波洛耸了耸肩。 “既然已经打算说谎了——顺便说一句,据我观察,你本性非常抗拒说谎——而我,说起谎来完全不觉得困扰——” “我看也是。”我插话道。 “——正如我刚说的,既然已经打算说谎了,为何不把它设计得更巧妙、更浪漫、更令人信服呢?” “你认为刚才的谎话足够让人信服?你觉得唐纳森医生相信了吗?” “那个年轻人生性多疑。”波洛若有所思地承认。 “依我看,他是真的起了疑心。” “我实在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怀疑的。每天都有傻瓜写着其他傻瓜的传记。正如你说的,合情合理。” “第一次听你叫自己傻瓜。”我一边说,一边咧嘴笑了起来。 “和其他人一样,我只是选择了一个角色而已,”波洛冷冰冰地说,“很遗憾你认为我这个小故事缺乏想象。我个人倒是很满意。” 我换了个话题。 “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再简单不过了,我们开车去一趟莫顿庄园。” 事实证明,莫顿庄园不过是一幢丑陋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房子。一位年迈的管家颇为疑惑地出来接待我们,随即又转身回来追问“是否有预约”。 “麻烦转达皮博迪小姐,是格兰杰医生让我们来的。”波洛说。 几分钟的等待后,门开了,一个矮胖的老妇人摇摇摆摆地走进屋子。稀少的白发整齐地梳成中分发式,身着一件黑色的天鹅绒衣服,衣服上好几处的绒毛已经磨光了,脖子上系着针法精美的蕾丝,中间点缀着一颗巨大的宝石领针。 她穿过房间,仿佛近视患者似的靠近我们凝视一番。第一句话倒是语出惊人。 “有什么要卖的吗?” “没有,夫人。”波洛说。 “真没有?” “完全没有。” “不卖吸尘器?” “不卖。” “也不卖袜子?” “不卖。” “也不卖地毯?” “不卖。” “哦,这样,”皮博迪小姐坐在一张椅子上,说道,“我想应该可以了,你们还是坐下吧。” 我们顺从地照做。 “请原谅我刚才的盘问,”皮博迪小姐表现出一丝歉意,“不得不小心。不知道来得都是些什么人。仆人们全都没用,他们压根儿不会分辨。不过也不能怪他们。有教养的谈吐、体面的衣服、像样的名字。让他们怎么分辨?自称里奇卫将军、斯科特·埃杰顿先生、达西·菲茨赫伯特船长。一个个长得都挺英俊。可还没等你反应过来,他们就在你的眼皮底下推出来一台冰淇淋机。” 波洛诚恳地说: “向你保证,我们绝对不会干那种事情。” “就算是这样,你们也应该听听。”皮博迪小姐说。 波洛再次把精心编造的故事讲了一遍,皮博迪小姐没有插话,认真听着,小眼睛偶尔眨两下,然后问道: “打算写一本书,哈?” “是的。” “用英文写?” “当然——用英文。” “但你是外国人,对吗?得了吧,你是个外国人,不是吗?” “没错。” 她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 “我猜,你是他的秘书喽?” “呃——是。”我略有些迟疑地说。 “你能用英文高雅、体面地写作吗?” “应该能。” “嗯——你在哪儿上的学?” “伊顿。” “那你不行。” 没等我开口对就这所古老而神圣的教育殿堂如此不公的指控提出辩驳,她已经把注意力转回波洛身上,我只好罢休。 “打算写阿伦德尔将军的一生,是吗?” “是的,据我所知,你认识他。” “没错,我认识约翰·阿伦德尔。他很爱喝酒。” 短暂的停歇后,皮博迪小姐饶有深意地说: “印度暴乱,哈?要我看,都是老生常谈,不过那是你的事。” “要知道,夫人,这种话题都有一定的风潮,目前印度话题就是大热门。” “是这样没错。流行总是在不断反复,看看那些袖子的样式吧。” 我们尊敬地保持沉默。 “羊腿式的袖子一向很丑,”皮博迪小姐说,“不过我穿主教式总是很好看。”她把明亮的目光锁定在波洛身上,“回归正题,你想知道些什么?” 波洛摊开手。 “所有事情!家族历史、轶闻、生活琐事。” “关于印度的事情我可什么都不知道,”皮博迪小姐说,“事实上,我压根儿没留心听。这些老家伙和他们的轶闻很招人烦。他是个很傻的人——不过我敢说将军大概就该是这个样子。我常听说,聪明才智在军队里派不上什么用场。我父亲过去常说——关照上校的夫人,尊敬上级长官,就能仕途亨通。” 为了表示对这一格言的尊重,波洛隔了一小会儿才说: “你和阿伦德尔家很熟,对吗?” “每一个我都认识,”皮博迪小姐说,“玛蒂尔达,年龄最大的一个。满脸雀斑,过去在教会学校教书。曾经爱上一个牧师。再就是艾米莉,骑术很好。当父亲喝醉酒时,她是家族中唯一敢去对付她父亲的人。当年那屋子常常一车一车地往外运空酒瓶子,到了晚上,她们把瓶子都埋起来。接下来该谁了,我想想,阿拉贝拉还是托马斯?应该是托马斯,我想。我常常为托马斯感到难过,只有他一个男人,四个姐妹,让他看上去成了十足的傻子。性格也变得有点儿像老太太。没人能想到他会结婚,所以当他结婚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她咯咯笑了起来——维多利亚式的、饱满、嘶哑的笑声。 很显然,皮博迪小姐乐在其中,作为观众的我们几乎被遗忘了,她完全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接下来是阿拉贝拉。平凡的女孩,脸像松饼一样。虽然是家族中最平庸的一个,但是嫁得不错,嫁给了一个剑桥的教授。当时那人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估计得有六十多岁了。他曾在这儿做过一个系列讲座——记得好像是介绍现代化学的奇迹。我去听过,还记得,他说话含混不清,留着胡子,听不清楚在讲什么。他讲完后阿拉贝拉常留下来提问。当时她年龄也不小了,应该快四十了。哎,他们现在也都去世了。这倒是一桩非常圆满的婚姻,不是有句话说,娶个平庸老婆的好处在于——她不太可能轻浮招摇。接下来是阿格尼斯。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漂亮的。我们当年都觉得她很轻浮,甚至有点儿放荡!真是奇怪,以为她们姐妹如果只有一个会嫁人,一定是阿格尼斯,偏就她没嫁,战后不久就死了。” 波洛低声说: “你刚才说,托马斯先生的婚姻非常出人意料。” 皮博迪小姐再次发出饱满、嘶哑的笑声。 “出人意料?的确是这样!短短几天时间就办了件丑事。你绝对不会想到托马斯会干这样的事情——如此安静、羞怯、不善言辞的人啊,那么深爱他的姐妹们。” 她停顿了一分钟。 “你应该能记得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末那个轰动一时的案子吧?瓦利夫人,涉嫌用砒霜毒死了自己的丈夫。这女人长得很漂亮,也的确干了件大事。最后被无罪释放。而托马斯·阿伦德尔像是失了魂一样,疯狂地收集有关这个案件的报章,把瓦利夫人的照片剪下来收集起来。你相信吗?审讯结束后,他竟然跑到伦敦,求她嫁给他!托马斯!那个文静的、整日待在家里的托马斯!看来男人真是摸不透,不是吗?总是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 “然后呢?” “哦,她答应了。” “他的姐妹们一定很震惊吧?” “我看是!她们根本不接受她。不过周全地考量一番,我不觉得她们这么做有什么错。托马斯气坏了,搬去住在英吉利海峡的一个岛上,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有过他的消息。我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真的毒死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反正她没有毒死托马斯。她去世后托马斯又活了三年。他们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对孩子长得很漂亮——遗传自他们的母亲。” “我猜他们常常来这里看他们的姑姑吧?” “直到他们父母去世后才来。他们当时正在上学,也差不多长大成人了,时常来这儿度假。艾米莉在这世上孤身一人,他们兄妹俩,再加上贝拉·比格斯,是她仅剩的亲人。” “比格斯?” “阿拉贝拉的女儿。蠢姑娘一个——比特雷萨大几岁。净让自己出丑,嫁给了个叫雅各的大学毕业生,希腊人,现在是个医生。长相可怕极了——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他风度很是迷人。话说回来,我不认为贝拉有什么可选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她父亲打下手,要么就给她母亲撑毛线。这希腊人很有异国情调,让她很着迷。” “他们的婚姻应该很美满吧?” 皮博迪小姐突然跳起来,厉声说: “我不会肯定地评价任何婚姻!他们看上去似乎挺幸福。生了两个黄皮肤的孩子,现在一家人住在士麦那。” “但他们现在人在英国,对吗?” “没错,三月左右来的。我倒是希望他们早点儿回去。” “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喜欢这个外甥女吗?” “贝拉?哦,挺喜欢的。她是个愚钝、本分的女人,一心扎在孩子和家庭琐事里。” “她对贝拉的丈夫满意吗?” 皮博迪小姐笑了笑。 “似乎不是很满意,但我想她应该挺喜欢这家伙的,毕竟他很有头脑。你要是问我的话,这家伙把艾米莉耍得团团转,是个很贪财的人。” 波洛咳了一声。 “我听说阿伦德尔小姐死后留下一大笔遗产?”他低声问道。 皮博迪小姐在椅子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没错,也就是因为这个,才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人们做梦也想不到她竟然这么富有。其实是这么回事,老阿伦德尔将军留下了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平均分配给各个子女。其中一部分拿出去再投资,我估计那些投资应该都不错,有些莫陶德公司的原始股。托马斯和阿拉贝拉结婚时,就把属于他们的那份拿走了。剩下三姐妹一直住在这里,一个月的花费还不到共同收入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部分就再拿去投资。玛蒂尔达去世时,她的那部分平分给了艾米莉和阿格尼斯,阿格尼斯去世时则把她的那部分全留给了艾米莉。而艾米莉一直很节俭,花得不多——所有这一切都被那个叫劳森的女人捞到手了!” 皮博迪小姐说完最后这句总结似的话,像是站在了胜利的顶峰。 “你是不是很震惊,皮博迪小姐?” “说实话,是的!艾米莉一直公开表示,死后财产会平分给侄子侄女和外甥女。事实上遗嘱原本也是这样立的,除了留给仆人的部分,剩下的平分三份,给特雷萨、查尔斯和贝拉。艾米莉死后,正要履行遗嘱时,才发现她竟立了新遗嘱,把一切都留给了那个可怜的劳森!” “这份新遗嘱应该是在她死前不久立的吧?” 皮博迪小姐用锐利的目光扫了波洛一眼。 “你在想她是不是受了什么不正当的影响。不,恐怕那对她没什么用。而且我也不觉得可怜虫劳森有那样的头脑和胆量干这种事。实话告诉你,她得知遗嘱内容后应该比所有人都要惊讶——起码传言是这样说的!” 波洛听到最后一句,笑了笑。 “遗嘱是在她去世前十天立的,”皮博迪小姐继续说,“律师说一切都没问题,哼——兴许吧。” “你是说——”波洛微微向前倾。 “阴谋诡计,我就是这个意思,”皮博迪小姐说,“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什么想法都没有!已经说了,这当中有阴谋诡计,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知道其中的猫腻呢?我又不是律师。但你记着我说的话,这当中肯定有蹊跷。” 波洛缓缓开口说道: “有人对遗嘱表示过质询和反对吗?” “特雷萨应该是请过法律顾问,我记得。对她可真是大有好处!律师十次有九次都会告诉你‘别申诉了!’曾有五个律师奉劝我不要再采取行动,我是怎么做的?一概不理会。照样赢了官司。他们把我安在证人席上,从伦敦找了个狡猾、傲慢的年轻小伙子,企图让我作证时自相矛盾。但他没那个本事。‘你肯定没办法辨别这些皮制品,’他说,‘皮子上可没有记号。’ “‘是这样没错,’我回答他,‘但是在内衬上有块织补过的地方,时下如果任何人能有那样的织补手艺,我就把我的雨伞吞下去。’”说完他就根本站不住脚了。 皮博迪小姐发自肺腑地笑了出来。 “我猜,”波洛谨慎地问,“劳森小姐和阿伦德尔小姐的家人之间——呃——我感觉——矛盾应该非常尖锐吧?” “不然你想会怎么样?你也知道人性的本质。人一死,身后总是会留下麻烦事。去世的人躺在棺材里还尸骨未寒,吊丧的人就恨不得把对方的眼珠子挖出来。” 波洛长叹一声。 “太现实了。” “这就是人性。”皮博迪小姐说,似乎很理解。 波洛换了一个话题。 “据说阿伦德尔小姐痴迷于降灵术,这是真的吗?” 皮博迪小姐慑人的目光死死盯着波洛,仔细审视。 “如果你认为,”她说,“约翰·阿伦德尔的灵魂返回人间,指引艾米莉把遗产留给米妮·劳森,而艾米莉照做了,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大错特错了。艾米莉可不是傻子。要我说,降灵术对她来说,也只比纸牌有趣那么一点点而已。见过特里普姐妹了吗?” “还没有。” “如果你见过她们俩,就会意识到这东西有多蠢。真是让人恼火的蠢女人,老是给你捎来死去亲戚的消息——全是些不着调的废话。她们还深信不疑。米妮·劳森也是。呵,好吧,这可能是消磨夜晚时光的又一个好方法吧,我想。” 波洛再次调转话题。 “我猜,你认识年轻的查尔斯·阿伦德尔先生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什么好东西。长相很有魅力,总是缺钱——总是欠债——从世界各地回来时,总是一文不名。对女人倒是很有一套。”她笑道,“他这样的无赖我见多了,绝对不会被骗了!不过我不得不说,托马斯会有这样的儿子还真是奇怪,他自己保守而稳重,简直是正直的楷模。啊,估计是有什么不好的血统。告诉你吧,尽管我喜欢查尔斯这浑球——但他是那种会为了一两先令,毅然杀掉他奶奶的人,压根儿没有道德观念。有些人生来好像就没有,真是奇怪。” “他妹妹呢?” “特雷萨?”皮博迪小姐直摇头,缓缓地说,“我不知道。她是个很有异域风情的姑娘,不同于常人,和那个娘娘腔医生订了婚,或许,你已经见过他了?” “唐纳森医生。” “没错,据别人说,他精通专业。但在其他方面实在是个可怜虫。我要是个年轻姑娘,绝对不会喜欢这种男人。不过,特雷萨应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这方面经验很丰富,我敢保证。” “唐纳森医生给阿伦德尔小姐看过病吗?” “格兰杰医生假日外出的时候,就是他来看病。” “但她死前最后这次应该不是他负责的吧?” “对,我想不是。” 波洛微笑着说: “我猜,皮博迪小姐,你根本不认为他是个称职的医生,对吗?” “我可从没这么说过,而且你错了,在某些方面,他足够敏锐,也足够聪明——只不过我不吃这一套而已。举个例子,过去,小孩要是吃了太多青苹果,胆汁会分泌过多,看完医生回家吃几片药就没事了。如今,医生会告诉你,你的孩子酸中毒,需要严格控制饮食,然后给你一模一样的药,只不过被化学药商制造成一个个漂亮的白色小药丸,却要你三倍不止的价钱!唐纳森医生就是这一类的。告诉你,很多年轻妈妈都吃这一套,因为听起来更好。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年轻人会长久地留在这里,医治麻疹和胆汁过多症。他的眼光锁定在伦敦,很有野心,一心想要成为专家。” “哪方面的专家?” “血清治疗学。我应该没有记错。就是,不管你感觉怎么样,为了预防你染上什么病,先把惹人厌的皮下注射针头插进你皮肉里再说。我可受不了这些烦人的注射。” “唐纳森医生有用以实验的具体疾病类型吗?” “别问我。我只知道全科医生的医务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他了。他想在伦敦起家,但那需要一大笔钱,他和教堂里的老鼠一样穷——无论那些老鼠有多穷。” 波洛小声说: “可惜真正的才华往往受困于金钱,而有些人所有的花费还不到收入的四分之一。” “艾米莉·阿伦德尔的花费就不到,”皮博迪小姐说,“宣读遗嘱的时候有些人非常惊讶,我指的是数目,而不是遗产的继承者。” “她自己的家人,你觉得,听到这个数目也会惊奇吗?” “这么说就明白了,”皮博迪小姐享受般的眯起了双眼,“我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只说,当中有个人可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哪一个?” “查尔斯少爷,他可是把自己的那份好好地算计了一番。要知道,查尔斯可不傻。” “只是略微有点儿无赖,是吗?” “无论怎么说,他可不是个娘娘腔的笨蛋。”皮博迪小姐狡黠地说。 她停了一分钟,问道: “打算联系他?” “的确有这个打算。”波洛严肃地继续说,“在我看来,他那儿很可能有些和爷爷相关的家族资料吧?” “已经被一把火烧掉的可能性更大。那个年轻人完全不知道尊敬自己的长辈。” “所有渠道我都得试试。”波洛简短铿锵地说。 “看来是这样。”皮博迪小姐冷漠地回应。 短暂的一瞬间,她蓝色眼睛里射出的光线似乎让波洛有些不自在。他站起身。 “我不该再占用你更多时间了,夫人。真心感激你能告诉我这么多。” “我尽力而为,”皮博迪小姐说,“不过话题似乎扯得离印度暴乱太远了,不是吗?” 她与我们一一握手。 “书出版的时候告诉我一声,”这是她与我们分开时说的话,“我肯定会很感兴趣。” 我们最后离开时,听见的是她饱满、嘶哑的笑声。 第十一章 拜访特里普姐妹 第十一章 拜访特里普姐妹 回到车里,我问波洛:“接下来干什么?” 因为有前车之鉴,这次我没提议回城里。毕竟,如果波洛喜欢以他自己的方式行事,我有什么好反对的? 我提议喝点儿下午茶。 “茶?黑斯廷斯,真是个奇怪的提议!注意时间。” “我注意过了——我的意思是,我刚看过表,五点半,正好是下午茶的时间。” 波洛叹了口气。 “你们英国人总要喝下午茶!不,我的朋友,咱们可没时间喝茶,我曾在礼仪手册上读到过,下午去别人家里拜访要赶在六点前,不然就是失礼。因此我们只有半个小时达成下一个目标。” “你今天可真注重交际礼仪啊!波洛,咱们这次拜访谁?” “特里普姐妹。” “这次你是在写一本关于降灵术的书吗?还是依旧是刚才那本关于阿伦德尔将军生平的?” “这次要简单些,我的朋友。但我们必须打听一下这两位女士的住处。” 路线很容易打听,但是略微有些复杂,要经过一连串的小径。特里普姐妹的住所是一座风光如画的小农庄——美丽,同时又极为老旧,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儿为我们开门,然后尽量把身子紧贴墙壁,好让我们有足够的空间通过。 房子内部随处可见老旧的橡木梁——里面有一个大的开放式壁炉,窗户很小,小到很难看清楚外面的光景。屋内的家具都刻意做得很简单——大部分都是橡木的——木碗里放着许多水果,墙上挂着好些照片——我注意到,其中大部分都是同样的两个人摆着不同的姿势——通常是捧着一大束花或是拿着麦秆编的帽子。 为我们开门的孩子低声说了些什么就消失不见了,但可以很清楚地听见她在二楼说话的声音。 “小姐,有两位先生找你。” 一阵叽叽喳喳的女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和楼梯的嘎吱声,一位女士下楼来,亲切地迎向我们。 比起四十岁的模样,她看起来更像五十有余,头发中分,梳成圣玛利亚的样式,棕色的眼睛微凸。身着一件印有枝叶图案的棉布衣服,展现出一种“独特”的华丽。 波洛向前一步,摆出自己最潇洒的举止,开始交谈。 “非常抱歉打扰你,小姐,但我目前的处境的确很难办。我来这里找一位女士,但她已经离开贝辛市场了,有人告诉我,你可能有她的地址。” “真的?你找的人是?” “米妮·劳森。” “哦,米妮·劳森。当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快请坐,呃——你怎么称呼?” “帕罗提——这位是我的朋友,霍金斯上尉。” 特里普小姐听到这个介绍,变得有些忙乱。 “请坐这儿吧,不,你们请——真的,我更喜欢坐直靠背的椅子。怎么样?你们坐得还算舒适吧?我亲爱的米妮·劳森啊——哦,这位是我妹妹。” 又是一阵脚步声和嘎吱声,另一位女士加入我们,她身穿绿色的条纹衫,那件衣服更像是给十六岁的女孩子们准备的。 “这是我妹妹伊莎贝尔——这位是帕洛提先生——和——呃——霍金斯上尉。伊莎贝尔,亲爱的,他们两位是米妮·劳森的朋友。” 伊莎贝尔·特里普小姐没她姐姐那么丰满,事实上,“瘦骨嶙峋”这个词更适合她。一头金发卷成好几个杂乱的发卷,举手投足带着些孩子气,很容易就能辨认出,她就是照片中拿花的那个女人。此刻她正像个孩子般双手紧握,一副兴奋的模样。 “太让人高兴了!亲爱的米妮!你们最近见过她吗?” “有几年没见了,”波洛解释道,“我们失去联系有一段时间了,所以当我得知老朋友遇到了天降的好事,真是既吃惊,又不禁为她高兴。” “是的,的确。而且都是她应得的!米妮这种人现在太罕见了。那么单纯——那么热忱。” “茱莉亚。”伊莎贝尔惊呼道。 “怎么了?” “这太不寻常了。p。你记得吧,昨晚的占卜写板上,总是不断出现p这个字母。一位来自海外的访客,名字的首字母是p。” “的确是这样。”茱莉亚表示赞同。 两个女人既兴奋又入迷地望着波洛,大感震惊。 “占卜写板从不说谎。”茱莉亚慢慢地说。 “你对超自然之事感兴趣吗,帕洛提先生?” “的确有过类似的经验,女士们,不过——就像任何曾在东方游历过的人一样,我不得不承认,有太多事情人们不理解,也无法用自然法则解释。” “太对了,”茱莉亚说,“一点儿也没错。” “东方,”伊莎贝尔喃喃地说,“神秘与玄学的故乡。” 据我所知,波洛去东方的那次旅行,只从叙利亚到伊拉克,而且只持续了短短几周时间。而照他现在描述的口吻,任谁都会相信,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丛林与东方的异域集市上度过的,打交道的人都是些伊斯兰教的苦行僧、托钵僧,或是印度教的圣人。 就我到目前为止的观察,特里普姐妹是素食主义者、通神论者、英国的犹太后裔、基督科学教会的信徒、通灵者和狂热的业余摄影师。 “贝辛市场这地方,”茱莉亚叹了一口气,“有时候让人觉得简直无法居住。在这里完全找不到美——没有灵魂。人必须要有灵魂,不是吗,霍金斯上尉?” “的确,”我略微有些尴尬,“哦,的确是这样。” “没有远景与幻想,人类终会灭亡,”伊莎贝尔引用完这句话后,长叹一声,“我曾尝试与牧师讨论这一类事情,却痛心地发现他如此狭隘。帕洛提先生,难道你不觉得,所有死板的教条都只会让人心胸狭隘吗?” “而一切又是那么单纯,真的,”她姐姐插话进来,“正如我们熟知的,爱与欢乐就是一切!” “正如你所言,正如你所言,”波洛说,“真是遗憾,人们之间竟然有误解与争吵——尤其当涉及金钱的时候。” “金钱是万恶之源。”茱莉亚叹息一声。 “我猜,刚去世的阿伦德尔小姐应该也是你们的信徒之一吧?”波洛问。 两姐妹面面相觑。 “我不确定。”伊莎贝尔说。 “我们一直都不太确定,”茱莉亚轻声说,“上一分钟她似乎还很信服,下一分钟她就能说出那么——那么亵渎的话来。” “啊,但是你记得上次那个神奇的现象吧,”茱莉亚说,“实在太异乎寻常了。”她转向波洛,“就在阿伦德尔小姐发病那一晚,我们姐妹俩晚餐后去了她那里,四个人围坐在一起。然后,你知道,我们看见了——我们几个都看见了——阿伦德尔的头上围绕着一圈非常明显的、光环似的东西。” “什么?” “是真的,一种类似光雾状的东西。”她转向她姐姐,“伊莎贝尔,你当时看到的是不是也是这样?” “没错,没错,正是这样。一团光雾逐渐在阿伦德尔小姐的头上弥漫开来——微弱发光的光晕。那是个征兆——我们现在才明白过来——预示着她即将要去另一个世界。” “的确非同寻常,”波洛以一种颇为惊讶的语气说,“当时房间里很暗,对吧?” “哦,没错。我们通常在黑暗中得到的反馈比较好,那天晚上很暖和,所以壁炉里没有生火。” “一个非常有趣的灵魂出来和我们交谈,”伊莎贝尔说,“她的名字是法蒂玛,她告诉我们,她是在十字军东征的时候去世的,还留给我们一条非常美好的信息。” “她真的和你们说话了?” “不,并不是直接通过语言。她把那些词语一个个轻敲出来。爱,希望,人生。全是些美好的词语。” “阿伦德尔小姐是在那次降灵仪式上病倒的?” “就在那之后。仆人们拿来了三明治和葡萄酒,阿伦德尔小姐说她不太舒服,什么都不要,那是她发病初期。上天仁慈,没让她遭太多罪。” “四天之后她就去世了,”伊莎贝尔说,“我们已经收到了她传来的信息,”茱莉亚迫不及待地说,“说她很快乐,一切都很美好,她希望爱与和平能永远伴随她挚爱的人。” 波洛轻咳一声。 “这——呃——恐怕现实不是如此吧?” “可怜的米妮,那些亲戚对她的所作所为实在太可耻了。”伊莎贝尔说。她的脸颊因为愤怒变得通红。 “米妮是那么不谙世事,淡泊名利的一个人。”茱莉亚附和。 “这些人四处散播恶毒的谣言——说她精心策划,好让阿伦德尔小姐把这笔钱全留给她!” “其实她才是最震惊的那个——” “律师宣读遗嘱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亲口对我说的。‘茱莉亚,’她说,‘亲爱的,一根羽毛就能把我击倒。除了留给仆人们的一点儿遗赠,利特格林别墅和所有财产全都留给威廉米娜·劳森。’米妮当时完全吓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她回过神来,问有多少钱时——她大概以为也就几千英镑而已——而珀维斯先生在哼哼唧唧地说了一大堆类似动产不动产净值之类的话后,说总数应该在三十七万五千英镑左右。可怜的米妮啊,她告诉我们,她听了这话差点儿晕过去。” “她压根儿没想到,”妹妹在一旁不停地重复,“她压根儿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是这么告诉你们的,对吗?” “哦,没错,她重复了好多次。也正因为如此,阿伦德尔一家人的所作所为才显得更险恶——疏远她,怀疑她。毕竟,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英国人似乎都错误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而在不停地错误行事。”波洛小声说。 “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有权利按自己的意愿支配遗产!阿伦德尔小姐的做法非常明智。很明显,她完全不信任她的那帮亲戚,这肯定事出有因。” “啊?”波洛饶有兴趣地把身子凑过去,“果真如此?” 这一专注的举动像逢迎一般大大地鼓舞了伊莎贝尔。 “没错,正是如此。她的侄子,查尔斯·阿伦德尔先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我知道好几个国家的警察都在通缉他。至于他妹妹,呃,我没怎么和她这么说,不过她看起来总是很怪异。当然,时髦得很,而且妆总是很浓。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看一眼她的红嘴唇就让我浑身难受。看上去像涂了鲜血。我怀疑她很有可能在吸毒——有时连举止都很古怪。不过,她倒和一个不错的年轻人订了婚,唐纳森医生,我估计,就连他有时看到她那模样,也会觉得恶心。当然,她有她吸引人的地方,不过我倒是希望他能早点儿醒悟,找一个喜欢乡下生活和户外活动的体面女孩结婚。” “还有一个亲戚是什么情况?” “哎,还是没什么两样,非常不讨人喜欢。倒不是说塔尼奥斯夫人有什么不好——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就是蠢到极致,被她丈夫耍得团团转。而她丈夫是个不折不扣的土耳其人,我琢磨着——英国女孩选择嫁个土耳其人实在是太可怕了,你不觉得吗?这等于明说这姑娘没什么可挑选的余地。话说回来,塔尼奥斯夫人倒是个非常称职的母亲,就是两个孩子太不讨人喜欢了,可怜的小东西们。” “所以总的来看,你还是觉得劳森小姐更应该接受阿伦德尔小姐的遗产,对吗?” 茱莉亚语气沉着: “米妮·劳森是个地地道道的好女人,那么超脱名利。她好像全然没有想过钱的事,从不贪婪。” “话虽如此,她应该也没想过拒绝这份遗产吧?” 伊莎贝尔往回缩了缩身子。 “哦,这个——论谁都很难这样做吧。” 波洛笑了笑。 “很难,应该是很难……” “你瞧,帕洛提先生,”茱莉亚插话,“她把那当成一种信任——神圣的信任。” “而且她非常乐意帮助塔尼奥斯夫人和她的孩子们,”伊莎贝尔接话,“她只是不想让塔尼奥斯先生掌管这笔钱。” “她甚至还说,她可以考虑继续给特雷萨生活费。” “就此而言,我觉得,对特雷萨来说,已经非常慷慨了——考虑到她平日里是怎么对待劳森的。” “的确,帕洛提先生,米妮是我见过的最慷慨的人了。这当然不用我多说,你认识她,你肯定清楚!” “没错,”波洛说,“我认识她,但我仍旧不知道——她的地址。” “当然!我真是太傻了!需要我为你写下来吗?” “你说我记就是了。” 波洛依旧掏出他那个笔记本。 “克兰洛伊登公寓十七号。离怀特利斯不远。请代我们向她问好,好吗?我们最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波洛起身,我也跟着站起来。 “请二位接受我诚挚的谢意,”他说,“感谢你们热诚的聊天,以及如此善意地告诉我劳森的地址。” “我猜利特格林别墅里的人应该不愿意告诉你们地址,”伊莎贝尔大声说,“一定是那个艾伦!这些仆人总是如此嫉贤妒能、鼠肚鸡肠。他们几个以前对米妮总是很刻薄。” 茱莉亚优雅地同我们握手。 “非常高兴你们来访,”她的语气彬彬有礼,“我想——” 她迅速投给妹妹一个问询的眼光。 “或许,如果不嫌弃的话——”伊莎贝尔脸颊微红,“也就是说,二位愿不愿意留下来与我们共进晚餐?很简单的餐点——一些碎生菜,配些黑面包和黄油,还有水果。” “听起来美味极了,”波洛急匆匆地说,“但太可惜了!我和我的朋友还得赶回伦敦去。” 她们俩和我们再一次握手,又交代了一遍给劳森小姐传达的话后,我们终于全身而退。 第十二章 与波洛讨论案情 第十二章 与波洛讨论案情 “谢天谢地,波洛,”我诚挚地说,“你把我们从那顿生胡萝卜晚餐中解救出来了!多可怕的女人啊!” “对我来说,一块上好的牛排再完美不过了——配炸薯条——再来一瓶高级的葡萄酒。不知道在那里我们能喝到什么东西?” “要我猜,只有水,”我一想起来还瑟瑟发抖,“在那种地方,估计只有不含酒精的苹果酒之类的吧!我敢打赌,除了花园里的厕所,肯定连浴室和清洁设施都没有!” “女人竟然会享受那种不舒适的生活,可真奇怪,”波洛若有所思地说,“看上去并不完全是因为贫穷,不过她们已经在这种拮据的情况下竭尽所能了。” “司机待命中,请你指示?”在从最后一条蜿蜒的小巷子开到贝辛市场的主路上,我问波洛,“接下来该访问哪一家了?还是咱们再回乔治饭店去,审一审那位上气不接下气的服务生?” “听到我接下来要说的,你应该会很高兴,黑斯廷斯,目前咱们在贝辛市场的事情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太棒了。” “但这只是暂时的。我还会回来的!” “还要继续追踪你那位谋杀未遂的杀人犯吗?” “没错。” “你在咱们刚才听到的那堆胡言乱语中有什么收获吗?” 波洛明确地说: “的确有几点很值得注意。这幕剧中的几个角色已经逐渐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了。在某种程度上,这很像旧时小说里的套路,不是吗?谦卑的贴身女仆,一度遭人鄙夷,一夜之间变得富有,扮演起慷慨贵妇人的角色。” “这种恩惠与慷慨,我想,对那些自认为是合法继承人的亲戚们来说,一定可怕极了!” “正如你所说,黑斯廷斯。没错,再确切不过了。” 在沉默中,车继续向前行驶。穿过贝辛市场,我们再次回到主干道。我自顾自地哼起小调:“小家伙,今天可真是忙碌的一天啊。” “你应该很享受吧,波洛?”我最后问道。 波洛语气冷淡: “我不太明白你说‘享受’的意思,黑斯廷斯。” “好吧,”我说,“在我看来,你这假日过得可真有名无实啊!” “你认为我不够严肃,不够认真吗?” “哦,你绝对足够严肃认真了。可这案件似乎更像是个学术研究——你只是为了得到精神上的满足而不断探究。我的意思是——这压根儿不是真的。” “恰恰相反,这案件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我的表达有问题。我是说,如果当前我们是在协助这位老妇人,或是保护她免遭杀身之祸——这样的话,应该还有点儿意思。可事实上,我实在控制不住要这么想,她已经死了,我们还在瞎操什么心?” “事情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的朋友,人们就根本不用调查谋杀案了!” “不,不,不。那是不同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发现了尸体……啊!真该死!我说不清楚了!” “别自顾自地动怒了。我完全理解你在说什么。你把‘尸体’和单纯的‘死人’区分开来。打个比方,如果阿伦德尔小姐死于非命,而不是久病而死——你就不会如此不理解我要查明真相的动机了吧?” “当然不会。” “但这两者是一样的,的确有人企图谋杀她,没错吧?” “是的,但是他们没有成功。这就是区别。” “难道你就不好奇,究竟是谁想要对她下手?” “呃,从某种层面上说,我好奇。” “我们目前已经可以把范围锁定在很小的圈子里了,”波洛打趣说,“那条线——” “那条线只是你根据壁脚板上的一根钉子推断出来的!”我打断他,“为什么,那根钉子也许已经钉在那儿很多年了!” “不,上面的油漆是新漆的。” “即便如此,肯定还有其他各种各样合理的解释。” “随便说一个来听听。” 一时间我倒什么也想不出了。趁着我沉默的间隙,波洛迅速开始发表他的看法。 “没错,范围很小了。那条线只有可能是在所有人上床之后被系上的。因此我们只用考虑当晚所有住在屋里的人。也就是说,罪犯藏在这七个人当中。塔尼奥斯医生、塔尼奥斯夫人、特雷萨·阿伦德尔、查尔斯·阿伦德尔、劳森小姐、艾伦、厨师。” “我觉得仆人们肯定可以排除。” “他们分到了遗产,亲爱的。另外,也许有其他谋杀的原因——出于恶意——争吵——谎言——所以现在还不确定可以排除他们的嫌疑。” “我看可能性很小。” “是不太可能,我同意。但咱们得把所有可能性都考虑在内。” “如果是这样,那你得锁定八个人,而不是七个。” “怎么说?” 我预感自己又要再赢一分了。 “你必须把阿伦德尔小姐自己也包括在内。你怎么知道那根绳子不是她系在那里,去陷害某个家族成员的?” 波洛耸了耸肩。 “你这是在说傻话,我的朋友。如果陷阱是阿伦德尔小姐自己设的,她路过的时候应该会小心,不至于把自己绊倒。事实上,正是她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你应该记得吧?” 我垂头丧气地放弃了这一局。 波洛继续说,语气像是在沉思: “这一系列事件的先后顺序已经非常清晰了——摔倒——给我写信——拜访律师——但这当中有一个疑点。阿伦德尔小姐是有意把那封信收起来,犹豫是否要寄出去,还是她写好信之后,误以为自己已经寄出去了?” “这我们很难得知,”我说,“不,我们只能猜。就我个人而言,我猜她肯定是误以为信已经寄出去了,迟迟得不到回复,她肯定很惊讶……” 我的思绪突然转到另一个方向。 “你认为那些降灵术之类的胡言乱语有价值吗?”我问,“我的意思是说,不论皮博迪小姐当时那个猜测多么荒谬,难道阿伦德尔真是在降灵仪式上得到了指示,修改遗嘱,把钱全留给那个叫劳森的女人?” 波洛怀疑地摇头。 “这很不符合我心中构建的阿伦德尔小姐的个性。” “那两个姓特里普的女人说,劳森小姐在宣读遗嘱的时候完全震惊了。”我开始深思。 “她是这么告诉她们的,没错。”波洛同意。 “但你相信吗?” “我的朋友——你知道,怀疑是我的天性!除非能够加以佐证或确认,否则我不会相信任何人说的任何话。” “没错,老伙计,”我故作矫情,“多么彻底、多么值得信赖又美好的天性啊。” “‘他说’、‘她说’、‘他们说’——呸!有什么用?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有可能是绝对的真理,也有可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而我,我只看事实。” “哪些事实?” “阿伦德尔小姐的确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这个事实无可争议。而这并不是因为她一时疏忽造成的一场意外——是有人精心策划的!” “这一切仅有的证据只是‘赫尔克里·波洛这样说’而已!” “不对。钉子就是证据,阿伦德尔小姐写给我的信就是证据,狗在外一夜未归也是证据,阿伦德尔小姐一直念念不忘瓷罐子和鲍勃的球也是。这些都是事实。” “请问下一个事实呢?” “下一个事实就是我们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提出的一个问题的答案。阿伦德尔小姐的死使谁受益?答案就是——劳森小姐。” “那个恶毒的贴身女仆!不过话说回来,其他人在遗嘱宣读之前都认为自己是受益者,所以应该都以为只要那次事件得逞,自己一定会得到好处。” “正是,黑斯廷斯。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全都有嫌疑。还有一个不起眼的事实,劳森小姐对阿伦德尔小姐极力隐瞒鲍勃整晚都在外面这一事实。” “你认为那很可疑?” “一点儿也不。我只不过注意到了这一点而已。她很有可能是真心不想打扰这老妇人的清净。这是目前为止最合理的解释。” 我用余光偷瞄波洛一眼,他看上去真的很狡猾。 “皮博迪小姐说过,她觉得这遗嘱中有些‘阴谋诡计’,”我说,“你觉得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样,我想,应该只是她表达自己模糊且不成体系的猜测的一种方式而已。” “不正当的影响,看上去似乎可以排除了,”我琢磨着,“依我看,阿伦德尔小姐太聪明了,应该不太可能相信那些降灵术之类的鬼把戏。” “你凭什么认为降灵术是鬼把戏,黑斯廷斯?” 我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他。 “我亲爱的波洛——那两个可怕的女人——” 他笑了。 “我十分同意你对特里普姐妹的评价。但是单凭她姐妹俩是基督科学教会信徒、素食主义者、通神论者和通灵者这些事实,不能全盘否定这类事情!你不能仅仅因为一个蠢女人告诉你一大堆废话,关于她从某个奸商手里买来的伪造的圣甲虫宝石,就对整个古埃及考古学产生怀疑!” “你的意思是,你相信降灵术?” “我对这一类话题持开放态度。我从没有亲自研究过这一类现象,但的确有很多科学家和学者宣称有很多无法解释的现象存在——我能说他们像特里普小姐一样轻信吗?” “所以你相信她们所说的,关于阿伦德尔小姐头部围绕的光环之类的蠢话喽?” 波洛摆了摆手。 “我刚才说的是宏观层面——用来驳斥你毫无道理的怀疑态度。但我可以说,对于特里普姐妹,我已经有了一定的看法,她们让我注意的所有事我都会一一仔细查证。愚蠢的女人,我的朋友,终究是愚蠢的,无论是在谈论降灵术,还是政治,或是两性关系,或是佛教的信条。” “可你刚才还是听得很仔细。” “那正是我今天的主要任务——听。听每个人一一讲述这七个人——最主要的,当然,还是那五个重点怀疑对象。而且我们对这几个人的某些方面已经有所了解。拿劳森小姐来说吧,从特里普姐妹那里,我们得知她本分、无私、不谙世事,总而言之,是个人格高尚的人。从皮博迪小姐那里,我们得知她轻信、愚蠢、压根儿没有犯罪的胆识和智慧。从格兰杰医生那里,我们知道她总受压迫,地位很不牢靠,而且是只可怜虫,我记得,他的原话应该是‘战战兢兢、咋咋呼呼的母鸡’,从乔治饭店的侍者那里,我们得知劳森小姐就是个普通的‘人’,从艾伦那里,我们得知连那只狗——鲍勃,都鄙视她!你瞧,每个人看她的角度都有些许不同。其他几个人也是一样。没有一个人对查尔斯·阿伦德尔的品德予以赞扬,不过描述他时的方式略有不同。格兰杰医生称呼他时的语气带着宠溺,说他是个‘无礼的浑球’。皮博迪小姐说他会为了一两便士谋杀自己的奶奶,很显然,比起‘呆头呆脑的可怜虫’,她喜欢用无赖这个词形容他。特里普姐妹言语中不停暗示,他不仅很有可能犯罪,而且已经有过前科了——还不止一次。这些侧面了解到的信息很有价值,也很有趣。它们引出了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么?” “我们自己去观察,我的朋友。” 第十三章 特雷萨·阿伦德尔 第十三章 特雷萨·阿伦德尔 第二天早晨,我们向唐纳森医生提供的地址出发。 我曾向波洛提议,先去拜访一下律师珀维斯先生可能比较好,但波洛决绝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真的,我的朋友。拜访他我们能说些什么——用什么理由继续打探消息呢?” “你不是有各种各样现成的理由吗,波洛!你用过的那些谎话都可以当理由,不是吗?” “正相反,我的朋友,你口中‘用过的那些谎话’是行不通的。对律师行不通。我们一准会被他——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扫地出门。” “哦,好吧,”我说,“可别冒那个险!” 所以,正如我一开始所说的,我们朝着特雷萨·阿伦德尔的公寓出发。 目标公寓坐落在切尔西的某个街区,可以俯瞰整条泰晤士河。室内装潢是华丽的当代风格,反光的镀铬家具下面铺着印有几何图案的厚地毯。 等了几分钟后,一个女孩走进屋子,好奇地打量我们。 特雷萨·阿伦德尔看上去二十八九岁,身材高瘦苗条,乍一看很像一幅夸张的黑白画。她的头发乌黑——脸上堆砌着厚厚的化妆品,像死人一样惨白。眉形修得十分诡异,给人一种嘲弄和讽刺的感觉。从头到脚唯一的亮彩是她的嘴唇,像是苍白面容上张着的猩红色伤口。她本人也的确符合我们之前从别人口中得来的印象——说不出来为什么,但她举手投足间非常倦怠,显得很冷漠——虽然如此,她看上去有常人两倍的精力,似乎正等着一声鞭打,那些压抑着的、未能释放的能量就会迸发而出。 她望着波洛和我,眼神好像在冷静地质询。 因为实在厌烦没完没了地撒谎(我希望如此),波洛这次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她用手指夹住,来回翻转着。 “我想,”她说,“你是波洛先生?” 波洛鞠躬示意,举止优雅。 “乐意为你效劳,小姐。介意我占用一点儿你宝贵的时间吗?” 她好像在模仿波洛的举动,回答: “很荣幸,波洛先生。请坐。” 波洛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张矮矮的方形安乐椅上,我找了张镀铬的直靠背椅子坐下。特雷萨在壁橱前面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她把香烟递给我们俩,被婉拒后给自己点了一支。 “我猜,你听过我的名字,小姐?” 她点了点头。 “苏格兰场的伙计。我应该没说错,对吧?” 我猜,波洛不太喜欢她这一描述。他强调: “我处理各式各样的犯罪,小姐。” “真是紧张刺激啊,”特雷萨·阿伦德尔语气厌倦极了,“我想,我好像丢了一本签名册!” “之所以前来拜访,是因为,”波洛继续说,“昨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你姑姑的信。” 她的眼睛——非常细长,形状像长杏仁一样——略微地睁开了,嘴里吐出一口烟。 “你刚才说,来自我姑姑,波洛先生?” “正是,小姐。” 她小声说道: “如果扫了你的兴,我很抱歉,但压根儿没有这么一个人!我的姑姑们已经大发慈悲,全部死光了。最后一位两个月前刚去世。” “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 “没错,艾米莉·阿伦德尔。你不会是从尸体手里收到的信吧,对吗?波洛先生。” “还真收到过,小姐。” “多可怕啊!” 不过这次,她的话语中有了些新的味道——一种突然提高警觉、暗自留心的味道。 “那波洛先生,我姑姑都说了什么?” “关于这个,小姐,目前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这,你瞧,或多或少,”——他轻咳一声——“也是件微妙的事情。” 接下来是一两分钟的沉默,特雷萨·阿伦德尔抽着烟。终于,她开口说道: “听起来真是神秘极了。不过,这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希望,小姐,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问题?关于什么?” “和家庭有关的问题。” 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再一次睁大了。 “听起来还挺玄的!还请你给我举个例子。” “当然。你能告诉我你哥哥查尔斯现在的住址吗?” 她的眼睛再一次眯起来,潜伏的能量似乎已经消耗殆尽,整个人好像缩回了贝壳里。 “恐怕我无能为力。我们不常联系。我想他大概已经离开英国了吧。” “这样啊。” 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哦,还有些问题。一个是——对于你姑姑处置遗产的方式,你是否满意?还有就是——你和唐纳森医生订婚多久了?” “问题的跨度可真大啊,不是吗?” “那不好吗?” “很好——既然我们素不相识!——我对你两个问题的答案是,这压根儿和你没关系!别多管闲事了,波洛先生。” 波洛专注地盯着她,不一会儿,他站起身,没有表现出一丝失望的迹象。 “看样子就到此为止了!啊,好吧,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小姐,请允许我赞美你如此地道的法语发音,也祝你有一个愉快的早晨。我们走,黑斯廷斯。” 刚走到门口,女孩开口了。我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刚才那个比喻。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声音却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回来!”她说。 波洛步伐缓慢地照做了,坐回原位,满脸疑问地望着她。 “我们都别装傻了,”她说,“你也许对我有用,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乐意之极,小姐——我能做些什么呢?” 在吐出的两口烟雾之间,她平静、沉着地说: “告诉我如何使那份遗嘱作废。” “肯定要找个律师——” “是,找个律师,或许吧——只要我能找对人。可惜我认识的律师都是些正派高尚的人!在他们眼中,那份遗嘱具有法律效力,任何想要推翻它的尝试都是徒劳。” “但你却不这么想。” “我相信任何事情都有办法做成——只要寡廉鲜耻、不择手段,也要舍得付出。而我,我舍得付出。” “你就如此确信,只要我收了某人的好处,就会不顾廉耻地为其效力?” “在我看来,大部分人都这样!也看不出为什么你会是个例外。当然,开始的时候,那些人一个个也都不停地宣扬着自己如何诚实正直。” “正是如此,这是游戏的一部分,不是吗?但你怎么——就算我准备好,不顾廉耻地为你卖命——认为我就一定能成功?” “我不确定。但你是个聪明人,人人都知道。你总能想出什么法子。” “譬如?” 特雷萨耸了耸肩。 “那是你的事。把遗嘱偷出来再用个假的掉包……绑架那个姓劳森的,恐吓她,让她承认艾米莉姑姑是在她的胁迫下修改了遗嘱。或者制造一份老艾米莉临死前最新立的遗嘱。” “你丰富的想象力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小姐。” “好了,你的回答是?我已经足够坦率了,如果答案是义正词严的拒绝,门就在那边。” 特雷萨·阿伦德尔大笑起来。她看了看我。 “你朋友,”她观察到,“看上去好像吓着了。是不是应该让他出去围着街区走两圈,冷静冷静?” 波洛略微有些恼怒,对我说: “求求你,控制一下你那美好正直的天性,黑斯廷斯。请你原谅我的朋友,小姐。正如你看到的,他非常正直,不过忠心耿耿。他对我绝对忠诚。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强调一点”——他紧紧盯着特雷萨——“无论我们干什么事,都必须严格地限制在合法的范畴内。” 她轻轻抬了抬眉毛。 “法律,”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有很大的宽容度。” “我明白了,”她微微一笑,“这一点我们都了解。我们是不是该讨论一下你的那份分成——如果到时候得手了的话?” “关于这个,同样也可以商量着达成共识。只要一点儿小甜头——我只要求这些。” “成交。”特雷萨说。 波洛微微向前倾身。 “现在,听好了,小姐。通常——一百件案子中有九十九次我是站在法律那边的。但这第一百件——嗯,这第一百件就不同了。就一点来说,这一件通常都有很丰厚的油水……但必须在暗中操作,你应该能理解——绝对隐秘地来做。我的声誉决不能受到影响,所以不得不格外谨慎。” 特雷萨·阿伦德尔点了点头。 “还有,我必须知道关于这案子的所有真相!一定要是事实!你应该知道,掌握越多的真相才能编出越真实的谎言!” “听起来完全合理。” “既然这样。现在请告诉我,遗嘱是哪一天立的?” “四月二十一日。” “之前那一份呢?” “艾米莉姑姑五年前立的。” “里面的条文是——” “除了留给艾伦和厨师的那部分之外,其余所有财产由她哥哥托马斯的两个孩子和她妹妹阿拉贝拉的女儿平分。” “是以信托金的方式留下的吗?” “不,直接留给我们。” “下面,请仔细考虑后再回答。你们几个全都知道那份遗嘱的这些条款吗?” “哦,是的。查尔斯和我都知道——贝拉也是。艾米莉姑姑对此从不隐瞒。事实上,如果我们当中任何一个向她借钱的话,她通常都会说:‘等我死了之后,钱就全是你们的了,有这个事实你们该知足了。’” “如果生病或是急需用钱,她也不会借给你们吗?” “是,我想她不会借。”特雷萨缓缓地说。 “她认为你们的钱都够用了吧?” “她是这么认为的——没错。” 女孩的声音略带苦涩。 “而你——不够?” 特雷萨停了一两分钟才开口: “父亲给我们兄妹俩各留了三万英镑。吃利息去做些稳妥的投资,一年也能有一千两百多英镑,这点儿收入足够维持不错的小日子。但是我——”她语气变了,挺直纤细的身板,头微微后仰——我感觉她身体里蕴藏着的所有活力都涌现出来了——“但是我想过更好的生活!我要最好的!最好的食物,最好的衣服——真正一流的东西——最美的东西——而不是那些追赶时髦的普通衣服。我要享受——要去地中海,躺在温暖的夏日海滩上度假——坐在赌桌前大把大把地挥霍——我要开舞会——开最狂野、最荒诞、最夸张的舞会——我要这日渐腐烂的世界上的一切——我不想等——我现在就要!” 她的声音激动、热情、振奋,同时也非常陶醉。 波洛专心地观察着她。 “我猜,你现在已经都得到了吧?” “是的,赫尔克里——我都得到了!” “那三万英镑还剩多少呢?” 她突然狂笑起来。 “两百二十一英镑,外加十四先令和七便士。这就是确切的余额。所以你明白了吧,矮个子,你只有成事了才有钱拿。不成事——没报酬。” “如果是这样,”波洛以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说,“一定会成。” “你是个了不起的矮个子,赫尔克里。很高兴我们能合作。” 波洛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有些事情我必须搞清楚。你吸毒吗?” “不,从来不吸。” “酒呢?” “喝得很多——倒不是我爱喝。我那群朋友总是喝酒,我只是陪着而已。要戒的话明天就能戒掉。” “这很令人满意。” 她笑道: “我绝对不会因为喝酒耽误正事,赫尔克里。” 波洛继续问: “感情生活呢?” “过去有很多。” “现在呢?” “只有雷克斯。” “就是唐纳森医生吧。” “没错。” “他看上去,与你刚提到的那种生活多少有些差距。” “哦,是差得很远。” “而你如此在乎他。我很好奇,为什么?” “为什么在乎他?朱丽叶为什么会爱上罗密欧呢?” “秉承着对莎士比亚的绝对尊重,首先,他恰巧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男人。” 特雷萨缓缓地说: “雷克斯不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男人——差得远了。”她用低沉一些的声音补充道,“但我想——我感觉——他会是最后一个。” “但他如此贫穷,小姐。” 对方点了点头。 “他,和你一样,应该也需要钱?” “急需。哦,不,和我的理由可不一样。他不追求奢华享受——或是美,或是刺激——以及所有这一类事情。他可以一直穿同一件衣服,直到磨出洞——也可以每天愉悦地享用冷冻排骨,或是用破锡盆沐浴。如果有了钱,他会全花在试管和实验室这一类的东西上。他很有抱负,对他来说,研究就是一切,在他心中,研究最重要——比我还重要。” “他知道阿伦德尔小姐去世后你就能继承一笔钱?” “我告诉他的。哦!是在我们订婚之后。他并不是因为钱才娶我的,如果你是这么猜测的话。” “婚约依旧有效?” “当然。” 波洛没有回应。他的沉默似乎让她感到些许不安。 “当然有效,”她声音尖锐地重复,接着追问一句,“你——见过他了?” “昨天见过——在贝辛市场。” “为什么?你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向他询问你哥哥的地址。” “查尔斯?”她的声音再度变得尖厉起来,“你找查尔斯到底想干什么?” “查尔斯?谁找查尔斯?” 一个全新的声音——相当愉悦的男声。 年轻的男子面容呈古铜色,带着怡人的笑容大步迈进门。 “谁在谈论我?”他问,“在门厅就听见我的名字了,不过我可没偷听。青少年感化院对这种事情管教很严,特雷萨,亲爱的,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快告诉我。” 第十四章 查尔斯·阿伦德尔 第十四章 查尔斯·阿伦德尔 我必须承认,从看见查尔斯·阿伦德尔的第一眼起,我就打心眼儿里喜欢他。他是如此无忧无虑,如此快活。双眼闪烁着亲切而幽默的神采,那露齿一笑能让世界上戒备心最强的人缴械投降。 他穿过屋子,坐在一张大沙发的扶手上。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老妹?”他问道。 “查尔斯,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他打算——呃——帮我们做一件不正当的事情以换取一点儿好处。” “我抗议,”波洛高声说,“不是不正当的事——应该说是无伤大雅的小骗术——好让立遗嘱人最初的意愿得以实现。我们还是这么描述好了。” “随便你怎么说,”查尔斯欣然说,“我很好奇,特雷萨是怎么想到你的?” “不是她,”波洛立刻回答,“是我主动找来的。” “来提供帮助?” “不完全是这样。我原本要找的人是你。你妹妹告诉我你出国了。” “特雷萨是个非常谨慎的人。”查尔斯说,“她几乎从不犯错。事实上,她像魔鬼一样多疑。” 他一副宠溺的模样,满脸微笑地看着她,而她并没有回应,看上去愁云满面,若有所思。 “要我说,”查尔斯说,“我们肯定把事情弄错了吧?波洛先生不是以打击罪犯著称吗?肯定不会协助和教唆犯罪吧?” “我们可不是罪犯。”特雷萨厉声说。 “但很乐意是,”查尔斯语气和善,“我想过伪造——也很在行。因为一张支票的小小误解,我被牛津退学了。虽然都是些小孩子的把戏——只不过在支票后面加了个零而已。然后跟艾米莉姑姑和本地银行有过一些争执。当然,是我太蠢了,我早该知道,那老女人的心思比针尖还细。不过,这些事情都是为了些小零头——五英镑、十英镑——这一类的。众所周知,在临终遗嘱上做文章是件很冒险的事。首先就得把那个固执死板的艾伦搞定——用‘教唆’这个词更合适些吧?无论如何,先说服她做伪证。这恐怕得下一番工夫。或许我应该直接娶了她,这样她就不能作证反对我了。” 他咧开嘴亲切地对着波洛微笑。 “我敢肯定,你一定安装了一台窃听器,而苏格兰场那些家伙现在正在那头窃听呢。”他说。 “你这样猜可真有意思。”波洛语气中带着些谴责的意味,“通常我不会纵容任何违法的事情发生。但这次,方法可不只一种——”他意味深长地止住话语。 查尔斯·阿伦德尔优雅的肩线向上耸了耸。 “我毫不怀疑,在法律允许的范畴内,也同样可以选择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做法,”他语气很快活,“你应该知道吧?” “立遗嘱时的见证人是谁?我是说四月二十一日那天立的那份。” “珀维斯带来了一个他的文员,还有一个见证人是园丁。” “是当着珀维斯先生的面签署的吗?” “没错。” “我猜,珀维斯先生应该很受人敬仰吧?” “珀维斯啊,珀维斯,珀维斯·查尔斯沃思律师事务所简直和英国银行一样受人敬仰,无懈可击。” “他很不赞同那份遗嘱,”特雷萨说,“他甚至做了极不合他身份的事,劝说艾米莉姑姑不要这样决定。” 查尔斯突然开口: “是他这么告诉你的,特雷萨?” “是的,我昨天又去拜访了他一趟。” “这么做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亲爱的——你该知道,这样只会白白浪费六先令八便士的咨询费。” 特雷萨耸了耸肩。 波洛说: “我要你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阿伦德尔小姐生前最后几周的全部信息。首先,据我了解,你、你哥哥,还有塔尼奥斯夫妇曾一起在那里过复活节,对吧?” “是的,没错。” “那个周末有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我想没有。” “没有?但我记得——” 查尔斯插话。 “你可真是以自我为中心啊,特雷萨。你身上是没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沉浸在爱情的美梦里!我来告诉你吧,波洛先生,特雷萨在贝辛市场有个蓝眼睛的爱人,是个当地的医生,所以她爱得死去活来,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和判断能力了。事实上,尊敬的姑姑头朝下栽下了楼梯,差点儿摔死。真希望她当时一命呜呼,省了现在这些麻烦事。” “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是的,她踩到小狗的球,然后滑倒了。那个聪明的小畜生把球留在了楼梯口,结果那天夜里她一头栽了下去。” “这是——什么时候?” “我想想——周二——我们离开前的那晚。” “你姑姑伤得很严重吗?” “很不幸,她并没有伤到头。如果是的话我们就能以她神志不清的理由上诉——不管用科学术语怎么说吧。正相反,她几乎一点儿伤都没有。” 波洛冷冷地说: “你一定很失望。” “哈?哦,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没错,正如你所言,非常非常失望。这些老女人,身板可真硬啊。” “而你们是周三早晨离开的?” “没错。” “周三, 十五号。你再见你姑姑是什么时候?” “呃,不是下一周的周末,是再下一周。” “那是——我算算——二十五号,没错吧?” “没错,应该是那天。” “你姑姑是——什么时间去世的?” “那之后的再下一周的周五。” “周一晚上开始发病的?” “没错。” “而你是周一早晨离开的?” “没错。” “她生病卧床期间,你没有回来探望探望?” “没有,一直到周五才来。我们没想到她的病情那么严重。” “见到她临终前最后一面了吗?” “没有,我们到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波洛把视线转移到特雷萨·阿伦德尔身上。 “这几次你都和你哥哥一起?” “是的。” “第二周周末你们去的时候,她没有提起任何有关新遗嘱的事?” “完全没有。”特雷萨说。 而几乎同时,查尔斯回答道: “哦,是的,”他说,“的确提过。” “提过?”波洛说。 “查尔斯!”特雷萨大声叫道。 查尔斯急忙避开他妹妹的目光。 他眼睛看着别处,对她说: “老妹,你应该记得呀,我告诉过你的。艾米莉姑姑下了最后通牒。坐在那儿像个法官一样发表演说。她说,她对这几个亲戚都不满意——也就是在说贝拉、我和特雷萨。贝拉,她还算是认可,也没什么看不上的,但很不喜欢也极不信任她丈夫。支持国货一向是艾米莉姑姑的座右铭。如果贝拉从她那儿继承了一大笔钱,她确信塔尼奥斯肯定会想方设法占为己有。希腊人绝对干得出来!‘她目前还是先别继承这笔钱比较好。’她这样说。接着还说把钱留给我和特雷萨都不合适,我们只会把它赌光,挥霍一空。因此,她最后决定,立一份新遗嘱,把所有财产留给劳森小姐。‘她是个傻子,’艾米莉姑姑说,‘但她有着最忠诚的灵魂,我完全相信她对我的忠心,她脑袋不灵是没办法的事,所以我再三斟酌,还是觉得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比较好,查尔斯,这样你就能意识到,想从我这儿弄到钱是不可能的。’她这番话真是太讨厌了。不过我的确一直在努力尝试那么做。” “为什么你之前不告诉我?查尔斯。”特雷萨语气尖锐地质问。 波洛问: “你是怎么回答她的,阿伦德尔先生?” “我?”查尔斯轻描淡写地说,“哦,我只是笑了笑。跟她玩狠的可没什么用,这事不能这么办。‘如你所愿,艾米莉姑姑,’我回答她,‘或许对大家来说都是个打击,不过,这毕竟是你自己的钱,你想怎么处置都是你的自由。’” “你姑姑是如何回应的?” “哦,进展很不错——应该说,相当不错。她说:‘嗯,我知道你很有风度,查尔斯。’而我说:‘就得逆来顺受,能屈能伸。事实上,既然我已经完全没希望继承遗产了,你现在能不能先给我十英镑花花?’她说我是个厚脸皮,然后真给我了五英镑。” “你非常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呃,事实上,我当时压根儿就没把这事看得太严重。” “是吗?” “是,我以为这老家伙在虚张声势,想吓唬吓唬我们。我当时还自以为精明地估计,要不了几周,最多一个月,她就会把那份遗嘱撕掉。艾米莉姑姑是个非常重视亲情的人。而且,我相信,她要不是死得那么突然,肯定会这么做的。” “啊!”波洛说,“真是个有趣的想法。”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说: “当时可不可能有其他人,比如劳森小姐,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当然。我们当时说话的声音并不小。事实上,我出去的时候正好碰到劳森这只贼鸟在门外盘旋。我猜她肯定是在偷听。” 波洛饶有深意地看了特雷萨一眼。 “你对这事一无所知?” 在她回答之前,查尔斯连忙插话。 “特雷萨,老妹。我肯定告诉过你了——或多或少暗示过?” 一阵非常怪异的缄默。查尔斯目不转睛地望着特雷萨,眼神流露出过度的不安与执拗。 特雷萨缓缓地说: “如果你告诉过我——我不认为——我会忘了,你说呢,波洛先生?” 她细长的深色眼睛转向他。 波洛的语速同样缓慢: “是,我认为你应该不会忘了,阿伦德尔小姐。” 紧接着,他猛地转向查尔斯。 “让我弄清楚一点。阿伦德尔小姐当时跟你说的是她打算修改遗嘱,还是已经修改过了?” 查尔斯连忙回答: “哦,很确定她已经修改过了。事实上她给我看了那份遗嘱。” 波洛身体向前倾,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非常关键。你说阿伦德尔小姐给你看了那份遗嘱?” 查尔斯突然像个小学生一样扭捏起来——看上去毫无防备,波洛严肃的话语让他很不舒服。 “是的,”他说,“她拿给我看了。” “你能发誓你所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能发誓。”查尔斯紧张地望着波洛,“我实在看不出这有什么重要的。” 特雷萨唐突地活动了一下。她起身走到壁炉台边,迅速地点了一支烟。 “而你,小姐?”波洛突然转向她,“那周周末,你姑姑有没有给你交代什么重要的事?” “应该没有。她——非常亲切,和往常一样对我的生活方式等稍稍说教了一番。不过,她看上去似乎要比平常紧张一些,不过她常常如此。” 波洛笑着说: “小姐,我看,你似乎正专心致志地陪着你的未婚夫吧?” 特雷萨连忙反驳: “他不在,外出了,去参加一个医学会议。” “自从复活节的那个周末,你就再没有见过他吗?你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是的——最后一次是在我们离开前的那天晚上,他过来吃晚餐。” “你应该——请原谅我这么问——没有和他发生过任何争吵吧?” “当然没有。” “我只是在想,你们俩第二次去的时候他没在——” 查尔斯插话道: “啊,但是你要知道,第二周的那次拜访是即兴的,并没有预先计划。只是一时冲动就去了。” “是吗?” “哦,实话实说吧,”特雷萨很不耐烦,“你看,贝拉和她丈夫是上一个周末去的——想利用艾米莉姑姑这次事故大做文章。我们想,他们俩应该是想抢先一步——” “我们琢磨,”查尔斯咧嘴笑道,“我们也应该对艾米莉姑姑的状况表示一下关心,不过说真的,那个老女人才不会被这种尽义务似的关心愚弄呢,她很清楚这种关心值多少钱。艾米莉姑姑精明着呢。” 特雷萨突然笑了起来。 “很精彩的故事,不是吗?在她的钱面前,我们几个都伸着舌头,点头哈腰。” “你堂姐和她丈夫也是这样?” “哦,没错。贝拉一向很拮据。她企图花十几英镑就模仿我的穿着,实在是太可悲了。我看,塔尼奥斯那个男人处心积虑算计她的钱,他们生活很困难,入不敷出,还有两个孩子,想送来英国上学。” “能告诉我他们的地址吗?”波洛问。 “他们就住在布卢姆斯伯里的杜伦酒店。” “你堂姐,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贝拉?她呀,枯燥无趣的一个女人,对吗,查尔斯?” “哦,相当无趣,像只蠼螋一样。不过是个尽职尽责的母亲,我猜,蠼螋肯定也是。” “她丈夫呢?” “塔尼奥斯?呃,他看起来有点儿怪,不过是个地道的好人,聪明、风趣,也很有风度。” “你也这么看吗,小姐?” “呃,我必须承认,比起贝拉,我更喜欢他一点儿。我相信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医生,不过也没什么两样,不值得信任。” “特雷萨,”查尔斯说,“从不信任任何人。” 他搂着她。 “连我也不信任。” “亲爱的,任何信任你的人,都精神不正常。”特雷萨面色和善。 兄妹两人分开来,都看着波洛。 波洛鞠了一躬,向门外走去。 “我——如你所说——正在忙正事!想成事很难,不过小姐刚才说的没错,总有办法。啊,顺便问一句,如果这个劳森小姐在法庭上受到盘问,会不会吓得手足无措?” 查尔斯和特雷萨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看,”查尔斯说,“只要找个咄咄逼人的律师就能让她把黑的说成白的。” “这一点,”波洛说,“可能很有用。” 我紧随着他走出房间。他在门厅里戴上帽子,然后走向前门,快速打开,又狠狠关上,发出砰的一声。紧接着踮起脚尖走回客厅门前,脸不红心不跳地把耳朵贴到门缝上。无论波洛在哪个学校接受的教育,校规里肯定没有禁止偷听的制度。我害怕极了,但又无能为力,急切地给波洛打手势,但他完全不理会。 接着,特雷萨·阿伦德尔低沉有力的声音传来,就五个字: “你这个白痴!” 过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波洛迅速抓住我的胳膊,打开前门出去,然后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把门轻轻关上。 第十五章 劳森小姐 第十五章 劳森小姐 “波洛,”我说,“咱们非得趴在门上偷听吗?” “冷静,我的朋友。偷听的人是我!你并没有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恰恰相反,你笔直地站在那儿,像个士兵一样。” “可我也一样听见了。” “说实话,那位小姐并不是在窃窃私语。” “因为她以为我们已经离开了。” “是的,我们只是耍了个小手段而已。” “我不喜欢这种做法。” “你正直的道德观无可厚非!不过我们别再重复了,这样的谈话之前已经有过一次了。你肯定会说,游戏规则不是这样的,而我会回答你说,谋杀可不是什么游戏。” “可是目前压根儿没有牵扯到谋杀。” “别说得那么肯定。” “企图谋杀,是,也许吧。但谋杀和企图谋杀不是一回事。” “从道德层面上看没什么区别。我的意思是,你就这么确信,目前为止我们关注的这个事件只是企图谋杀而已?” 我盯着他。 “但阿伦德尔小姐是自然死亡,这无可争辩。” “我再重复一遍——你就这么确信?” “每个人都这么说!” “每个人?哦,好吧,好吧!” “医生是这么说的,”我指出,“格兰杰医生说的应该不会有错。” “是的,应该不会。”波洛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满,“但是,请你记住,黑斯廷斯,过去我们曾一次又一次掘墓验尸——而每一次,都有负责的医生信心十足地在死亡证明上签字,证明没有问题。” “没错,可就这个案子来说,阿伦德尔小姐是因常年患病而死。” “看上去——似乎是这样。” 波洛的声音依旧带着不满。我急切地看着他。 “波洛,”我说,“我也用‘你确定吗’作为开头问一问你!你确定你没有被职业热情冲昏头脑?你希望这是一起谋杀案,所以你在推理时就默认它一定是谋杀案。” 他眉头紧锁,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你这么说的确很聪明,黑斯廷斯。你的确指出了我的弱点。调查谋杀是我的事业。我就像一个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专精于——比如说——阑尾手术或其他罕见的手术。一个病人来看病,这个医生完全从自己擅长的领域出发,总是在想:‘这个病人是不是也因为某种原因得了这种病呢?’而我也是一样。我常对自己说:‘这有没有可能是谋杀?’而你瞧,我的朋友,这种可能性总是存在。” “我不认为这次的事情存在任何谋杀的可能性。”我评价道。 “但她死了,黑斯廷斯!你不能否认这个事实,她死了!” “她身体状况很差,而且已经年过七十。她的死在我看来再正常不过了。” “那刚才特雷萨·阿伦德尔如此激烈地叫骂,说她哥哥白痴,在你看来是不是也一样很正常?” “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很有关系!告诉我,你怎么看查尔斯·阿伦德尔刚才那番话——说他姑姑给他看了遗嘱?” 我警觉地望着他。 “你怎么看?”我反问。 凭什么老是让波洛发问。 “我觉得很有意思——的确非常有意思。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的反应也一样。她刚才言行的不一致对我来说很有启发——非常有启发。” “嗯。”我很是迷惘。 “他们之间的互动给我们开辟了两条明确的调查思路。” “他们像是一对骗子,”我评价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倒是那女孩,漂亮得让人惊讶。查尔斯也是,的确是个迷人的恶棍。” 波洛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车靠边停下后,波洛把地址递给司机。 “贝斯沃特,克兰洛伊登公寓十七号。” “所以下一个目标是劳森,”我说,“再接着——塔尼奥斯夫妇?” “一点儿没错,黑斯廷斯。” “这次你打算扮成什么人?”车在克兰洛伊登公寓门前停下时,我问波洛,“阿伦德尔将军的传记作家,利特格林别墅的下一个主人,或是其他更神秘、更微妙的角色?” “我会直接以赫尔克里·波洛的身份出现。” “太让人失望了。”我打趣道。 波洛瞥了我一眼,然后付清了出租车钱。 十七号在二层。一个鲁莽的女仆为我们开了门,带我们进屋,和特雷萨的公寓相比,这间屋子显得滑稽可笑。 特雷萨·阿伦德尔的公寓看上去空空荡荡的,而劳森小姐的则正相反,堆满了家具和杂七杂八的零碎家什,稍微一走动就有可能打翻什么。 门打开了,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走进来。劳森小姐和我脑海中预想的模样很接近。一副热切的、甚至可以说有些呆傻的面孔,乱糟糟的灰色头发,一副夹鼻眼睛歪戴在鼻子上。她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像是在抽搐,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早上好——呃——我不记得——” “威廉米娜·劳森小姐是吗?” “没错——没错——那是我的名字……” “我叫波洛——赫尔克里·波洛。昨天我去看了利特格林别墅。” “哦,是吗?” 劳森小姐的嘴微微张大,她用手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不过没什么用。 “你请就座。”她说,“请坐在这儿,你看怎么样?哦,天哪,恐怕那张桌子挡着你了。我这里稍微有些拥挤。太麻烦了!这些小公寓!实在是太窄小了,但是地理位置在市中心!我真的很喜欢住在市中心。你呢?” 她喘了口气,坐在一张维多利亚式的椅子上,那椅子看上去极不舒适,她的眼镜依旧歪着,还是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一脸期待地望着波洛。 “我佯装成买家去了一趟利特格林别墅,”波洛继续说,“但我现在可以跟你说实话——这可是绝对机密——” “哦,好的。”劳森小姐吸了一口气,很显然有些兴奋。 “绝对机密,”波洛说,“我去那儿其实另有目的……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阿伦德尔小姐死前曾给我写过一封信——”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我是个非常有名的私家侦探。” 劳森小姐微红的脸上交替着浮现出各式表情。我很好奇波洛究竟会认为其中哪一个与案情有关。警觉、兴奋、惊讶、迷惑…… “哦,”她顿了一下,又说了一遍,“哦。” 紧接着,她出乎意料地问了一句: “是关于钱的事吗?” 就连波洛也有些吃惊。他试探性地问: “你说的钱是指——” “是的,没错。就是抽屉里少的那些钱吧?” 波洛平静地说: “阿伦德尔小姐并没有告诉你,她写信告诉我关于那些钱的事?” “没有,的确没有。我完全不知道——哎,的确,我不得不说,我真的很惊讶——” “你以为她不会和任何人提起那事?” “当然。你瞧,她当时想出了个非常好的主意——” 她又一次停下。波洛很快地接过话头: “她很清楚是谁拿了那些钱。这是你想说的,没错吧?” 劳森小姐直点头,依旧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且我压根儿没想到她会——呃,我是说——那件事在她看来,似乎是——” 波洛巧妙地在这一串不连贯的句子间隙插话道: “是家庭内部的私事?” “正是这样。” “但我,”波洛说,“我专门调查家庭内部的事情。我,如你所见,处理这类事情的时候是非常谨慎的。” 劳森小姐用力点点头。 “哦!当然——这就是区别所在。你不像那些警察。” “对,对。我完全不像警察。我要真是警察,阿伦德尔小姐就不会找我了。” “哦,是不会。亲爱的阿伦德尔小姐是一个那么骄傲的人。当然,查尔斯以前就惹过一些麻烦事,不过都被遮掩掉了。我记得,有一次,他不得不逃到澳大利亚去!” “的确是这样,”波洛说,“这个案子是这样的,没错吧?阿伦德尔小姐在抽屉里放了一笔钱——” 他停下话头。劳森小姐急忙应和他的话。 “没错——是从银行取出来,打算付给仆人们的工资,以及买书的钱。” “具体丢了多少?” “四张一英镑。不,不,我说错了,三张一英镑和两张十先令。我知道,这种事情一定要准确,非常准确。”劳森小姐热切地看着他,无意识地支了一下眼镜,结果更歪了。那双相当突出的眼睛仍锁定在他身上。 “谢谢你,劳森小姐。可以看出你有很强的直觉,很会办事。” 劳森小姐微微仰起头,笑了起来。 “毫无疑问,当下阿伦德尔小姐立刻怀疑是她的侄子查尔斯干的。”波洛说。 “没错。” “尽管没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到底是谁偷了那些钱?” “哦,但肯定是查尔斯!塔尼奥斯夫人不可能干出这种事,而她丈夫是个外人,不可能知道钱放在哪儿——他们两个都不可能。我也不认为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会想要干这种事。她很有钱,打扮得也总是那么漂亮。” “也有可能是仆人之一。”波洛提议。 劳森小姐似乎被这种想法吓坏了。 “哦,不,真的,艾伦和安妮做梦都不会干这种事。她们两个都是最体面的女人,而且绝对诚实,我敢保证。” 波洛等了一两分钟。接着说: “不知你是否能告诉我——我肯定你能,如果有人知道阿伦德尔小姐的秘密,那人肯定是你——” 劳森困惑地小声嘟囔: “哦,我不知道,我确定——”但她看上去有些受宠若惊。 “我有直觉,你一定能够帮助我。” “哦,我确定,只要我能——我能做到的任何事——” 波洛继续说: “这是机密……” 劳森小姐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机密”这个神奇的词就像是“芝麻开门”一样的魔咒。 “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阿伦德尔小姐更改了遗嘱?” “遗嘱——你是说她的遗嘱?” 劳森小姐看上去似乎有些吃惊。 波洛紧盯着她,说: “她死前不久曾立了一份新遗嘱,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你,这是真的吗?” “是的,但我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不!”劳森小姐嗓音尖厉地抗议道,“我才是最惊讶的那个!当然,这意外是极好的!阿伦德尔小姐实在是太好了。她从没有给过我任何暗示。最轻微的暗示都没有!珀维斯先生宣读遗嘱的时候我被吓坏了,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向你保证,波洛先生,那种震惊——震惊,你能体会吧?那么仁慈——阿伦德尔小姐是那么仁慈。当然,我本来期望着,或许能继承点儿什么东西——也许是一丁点儿遗产——虽然,她连留给我那点儿东西的理由都没有。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很长。可这——这简直——简直像个童话故事!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完全相信,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有些时候——常常——我都觉得良心不安,很不自在。我是说——呃,我是说——” 她碰掉了夹鼻眼镜,弯腰捡起来,用手摸弄擦拭着,语言变得愈发不连贯,继续说道: “有时候我觉得——呃,骨肉之亲毕竟是骨肉之亲,而阿伦德尔小姐给自己的亲人一点儿钱也没留,我也感觉不舒服。我的意思是,这样似乎不对,不是吗?所有亲人都没拿到。而且是这么一大笔钱!谁都没想到!但——呃——这的确让人很不舒服——人们到处说三道四——而我相信自己一直行得端、坐得正!就算做梦也不会以任何方式影响阿伦德尔小姐!也没那个本事。说实话,我自始至终都有点儿怕她,你知道,她总是那么尖锐,动不动就教训人。有时候甚至十分粗鲁!‘别再像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一样了。’她常会这么厉声呵斥我。而且说真的,毕竟我也有感情,有时候听她这么说,我真的很沮丧……到头来发现,她原来一直很喜欢我——呃,这简直是太棒了,不是吗?当然,不算上我刚说的最近那些恶意的流言,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我的意思是,呃,对某些人来说,这真的很残酷,不是吗?” “你是说,你宁愿放弃那笔遗产?”波洛问。 一时间,我看着劳森小姐那双呆滞、暗淡的蓝眼睛,在脑海中想象着她脸上即将要闪过的各种不同的表情。当我还在幻想的时候,刚才对面坐着的那个亲切、愚蠢的中年妇女瞬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明睿智的女人。 她轻轻笑了一声。 “呃——当然,这事也可以从另一面来看……我是说,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我的意思是,阿伦德尔小姐希望我得到那笔钱,也就是说,如果我拒绝,就会违背她的遗愿。这样也同样不对,不是吗?” “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波洛边摇头边说。 “是的,的确很棘手。我为这事情伤透了脑筋。塔尼奥斯夫人——也就是贝拉——她是那么善良的一个女人,还有那两个惹人疼爱的孩子!我是说,我敢肯定阿伦德尔小姐不会希望她——我感觉,你知道,亲爱的阿伦德尔小姐是想利用我谨慎的性格。她不想把钱直接留给贝拉,是因为她害怕那个男人会把钱都据为己有。” “哪个男人?” “她丈夫。波洛先生,你知道,这可怜的女孩一直活在他的掌控下。他让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我敢说,就算他让她去杀人,她也一定照做!而且她很怕他,这一点我很确定。曾有一两回,我看见她一副吓坏了的模样。这在我看来不对,波洛先生——就算是你也不能辩驳吧?” 波洛并没有回应,而是继续问道: “塔尼奥斯医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劳森小姐言辞之间透着犹豫,“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但你不信任他,对吗?” “呃,是的,我不,不确定,”劳森小姐含糊地继续说,“不确定我会信任任何男人!总是能听到那么可怕的传闻!还有那些可怜的妻子们所遭受的事!太可怕了!当然了,塔尼奥斯医生总是装出一副很喜欢他妻子的模样,好像很疼惜她似的。他举止非常迷人。但我不信任这些外国人。他们都很狡猾!我很确定,阿伦德尔小姐一定不希望自己的钱落入他手中!” “对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和查尔斯·阿伦德尔先生来说,被剥夺继承权应该也很难接受吧。”波洛试探道。 劳森小姐的脸颊变得通红。 “我认为特雷萨已经足够有钱了!”她厉声说道,“她光在衣服裙子上就花掉好几百英镑。而她的内在——是那么肮脏!要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善良、有教养的好女孩需要自食其力——” 波洛语气温和地帮她把句子补充完整。 “你认为让她自己去学着赚钱一点儿坏处也没有?” 劳森小姐严肃地看着他。 “应该对她很有好处,”她说,“没准儿能让她恢复理智。苦难与磨砺能教会我们很多东西。” 波洛慢慢点点头,仍旧心无旁骛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查尔斯呢?” “查尔斯一个子儿都不配拿,”劳森小姐声音尖厉,“阿伦德尔小姐把他从继承人中剔除出去,也有是大有原因——尤其是遭受到他恶毒的威胁之后。” “威胁?”波洛扬起眉毛。 “是,威胁。” “什么威胁?他什么时候威胁她的?” “我想想,应该是——是,没错,是复活节当天。那天正好是复活节周日——所以才更不可原谅!” “他当时怎么说的?” “他问她要钱,而她理所应当地拒绝了!接着他说,她这么做很不明智。他说,如果她一直保持这种态度,他就——他用的是哪个短语来着——一个非常粗鲁的美式短语——哦,没错,他说,他会让她翘辫子!” “他威胁说要杀了她?” “没错。” “那阿伦德尔小姐怎么回答的?” “她说:‘查尔斯,我相信你一定能看出来,我能把我自己照顾得很好。’” “你当时也在房间里吗?” “确切地说并不是在房间里。”听到问题,劳森小姐顿了一下才回答。 “这样,这样,”波洛连忙说,“那查尔斯呢,他接着说了些什么?” “他说:‘别这么肯定。’” 波洛徐徐说道: “阿伦德尔小姐有没有认真对待那个威胁?” “呃,这我就不知道了……关于这事,她什么都没对我说……但不管怎么样,她都没打算给他钱。” 波洛平静地说: “当然了,阿伦德尔小姐更改遗嘱的时候你应该知道吧?” “不,不,我刚才告诉你了,我也非常震惊,做梦都没想过——” 波洛打断了她的话。 “你可能不知道内容。但你应该知道这个事实——就是阿伦德尔小姐立了一份新遗嘱?” “呃——我的确怀疑过——我是说,她卧床不起的时候,曾派人请来了律师——” “的确如此。这是在她发生那次意外之后,没错吧?” “是的,鲍勃——那只狗叫鲍勃——它把球留在楼梯顶端——而阿伦德尔小姐踩在上面滑倒了,摔下楼梯去。” “很严重的事故。” “哦,没错,要知道,她很有可能摔断胳膊或腿。医生是这么说的。” “也很有可能摔死。” “是的,没错。” 她的答案听起来很自然,也很诚恳。 波洛微笑着说: “我想我在利特格林别墅的时候,看到鲍勃少爷了。” “哦,是的。我想你应该看到它了。它是只可爱的小狗狗。”没什么比这种说法更让我厌烦的了。明明是只健壮的小猎犬,却被叫做小狗狗。我暗自琢磨,难怪鲍勃瞧不起劳森小姐,也从不听她的话。 “它应该很聪明吧?”波洛继续说。 “哦,是的,非常聪明。” “看到女主人差点儿因为自己丧命,它应该很沮丧?” 劳森小姐没有回答,只是摇头叹气。 波洛问: “你觉得,阿伦德尔小姐有没有可能受了那次事故的影响,从而更改了遗嘱?” 我们越来越惊险地接近问题的实质了,我想。但劳森小姐的回答依旧很自然。 “要知道,”她说,“我想你说的应该没错。她的确吓着了——这一点我很确定。年龄大的人从不愿想起自己死期已近。而这次事故让她开始这么想了。或许,她预感自己时日不多了。” 波洛不经意地问: “她身体还不错,对吧?” “哦,是的。真的很不错。” “她的病一定复发得很突然吧?” “哦,是很突然。让人措手不及。那天晚上正好来了几位朋友——”劳森小姐突然停住了。 “你的朋友,特里普姐妹。我见过那两位女士了,非常迷人。” 劳森小姐听到这话,脸因为愉悦而泛红,她说: “是的,她们很讨人喜欢,不是吗?那么有教养!涉猎那么广泛!而且如此有灵性!或许,她们已经告诉你了——关于我们那次仪式?我想你应该是个怀疑论者吧——但说真的,我真希望自己能告诉你那种快乐的感觉,和自己已故的亲人交流,那种快乐的感觉简直难以言喻!” “我相信,我相信。” “波洛先生,你知道吗?我妈妈曾和我说过话——不止一次。知道自己最爱的人仍在思念我们,保佑我们,实在是太愉快了!” “是的,是的,我很能理解,”波洛温柔地说,“阿伦德尔小姐也是信徒吗?” 劳森小姐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她很乐意相信,”她的语气有些不确定,“但我觉得,她对待这一类事情时,思想不像我这么开放。她很多疑,而且总是不愿相信——有一两次,她这种态度招来了最要不得的魂灵!带来了一些亵渎的信息——这,我敢肯定,都是阿伦德尔小姐的态度造成的。” “我也认为,很有可能是因为阿伦德尔小姐。”波洛表示赞同。 “但在最后那个晚上——”劳森小姐继续说,“或许伊莎贝尔和茱莉亚已经告诉你了——出现了一个很不寻常的现象。那是神灵显形,附体还魂——你或许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的,没错。我很了解。” “你知道,它从灵媒口中以彩带的形式飘出来,然后慢慢地变成具体的形状。我真的很确信,波洛先生,她自己虽然不知道,但阿伦德尔小姐那晚充当的就是灵媒的角色。那天晚上我确实看见一条发光的彩带从阿伦德尔小姐口中飘出!接着她的头被笼罩在一团发光的薄雾中。” “太有趣了!” “没过多久,很不幸,阿伦德尔小姐就犯病了,我们不得不中止这次降灵仪式。” “你们派人去请了医生——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第二天一大早,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请医生。” “他当时认为病情严重吗?” “呃,第二天晚上,他派来了一名医院的护士,不过我想,他一定希望她能撑过去。” “你们——不好意思——你们没有通知亲戚吗?” 劳森小姐脸红了。 “当下就通知他们了——也就是说,格兰杰医生一宣布她病危,我们就通知他们了。” “病发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饮食的问题吗?” “我,我不认为她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格兰杰医生说她一定要严格控制饮食,而她近期没有太注意。他大概认为是风寒造成的。那段时间的天气的确很多变。” “特雷萨和查尔斯那个周末来了,对吗?” 劳森小姐嘴唇紧闭。 “来了。” “那次拜访并不愉快。”波洛看着她的表情,猜测道。 “很不愉快。”她语气鄙夷地补充,“阿伦德尔小姐很清楚他们为什么来。” “为什么?”波洛看着她,问道。 “钱!”劳森小姐怒气冲冲地说,“而且他们一点儿都没拿到。” “是吗?”波洛说。 “我相信,塔尼奥斯医生来也是为了一样的目的。”她继续说。 “塔尼奥斯医生,应该不是同一个周末来的吧?” “没错,他周日来的,只待了一个小时。” “可怜的阿伦德尔小姐,好像每个人都在打她的钱的主意。”波洛试探着说了一句。 “没错,无论谁遇到这种事情都会很不舒服,不是吗?” “是的,的确会,”波洛说,“对查尔斯和特雷萨来说,当他们那个周末得知阿伦德尔小姐要废除他们的继承权,一定震惊极了!” 劳森小姐盯着他。 波洛说: “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她没有向他们挑明事实?” “至于这个,我说不上。关于这事,我什么都没听到!就我所知,当时没有任何争吵或别的不愉快。查尔斯和他妹妹离开的时候看起来都很愉快。” “啊!可能我之前得到的信息不太准确。阿伦德尔小姐把遗嘱就存放在房子里,是吗?” 劳森小姐又一次弄掉了眼镜,然后弯下腰捡起来。 “我真不知道。不,我想应该是存放在珀维斯先生那儿。” “遗嘱执行人是谁?” “珀维斯先生。” “阿伦德尔小姐死后,他有没有过来查看她的各种文件?” “是的,有。” 波洛目光敏锐地看着她,问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喜欢珀维斯先生吗?” “喜欢珀维斯先生?呃,真的,这很难说,不是吗?我是说,我敢肯定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是个非常有智慧的律师,我的意思是。但他举止非常粗暴!我是说,当有人和你讲话时,态度总是非常不讨人喜欢,好像——呃,我真的解释不清楚我的意思——他很有修养,但同时也很粗暴,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这种情形你的确很难办。”波洛仿佛感同身受。 “是的,确实很难。” 劳森小姐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波洛站起来。 “非常感谢你,小姐,感谢你的善意与帮助。” 劳森小姐也站起来,声音显得有些激动。 “压根儿不用谢我——根本不用!能为你做些什么我真的很高兴——如果还有任何我能做的——” 波洛从门口回来,压低声音,说: “我想,劳森小姐,我应该提醒你一下。查尔斯和特雷萨两兄妹正在想办法推翻遗嘱。” 劳森小姐的脸颊突然涨得通红。 “他们不能这么做,”她高声说,“我的律师这么说的。” “啊,”波洛说,“这么说,你请了一位律师?” “当然,我为什么不该请?” “完全该请。这么做非常明智。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小姐。” 从克兰洛伊登公寓出来,波洛深深地呼了口气。 “黑斯廷斯,我的朋友,那个女人要么就是完全像她看上去那样,要么就是个演技卓越的好演员。” “她不相信阿伦德尔小姐是自然死亡的,这可以看出来。”我说。 波洛没有回应。他总是会根据情况装聋作哑。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布卢姆斯伯里的杜伦酒店。”他把地址告诉司机。 第十六章 塔尼奥斯夫人 第十六章 塔尼奥斯夫人 “有位先生找你,夫人。” 杜伦酒店的书房里,一位女士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她转过头,然后起身,表情略带怀疑地向我们走来。 塔尼奥斯夫人应该已经三十多岁了。她又高又瘦,深色头发,一双突出的眼睛看上去好像“煮熟的醋栗”,满脸担忧的神情。一顶时髦的帽子以很过时的角度戴在头顶。身着一件颜色暗淡的连衣裙。 “我想我不——”她含混不清地说。 波洛鞠了一躬。 “我刚从你表妹——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那儿过来。” “哦!特雷萨?是吗?” “或许我们能私下聊几分钟?” 塔尼奥斯夫人一脸茫然地环望四周。波洛示意她去房间另一端那张皮沙发那里。 当我们正往那儿走时,一串尖锐的高喊声传来: “妈妈,你要去哪儿?” “我就在那边。宝贝,听话,继续写你的信。” 那声音来自一个七岁左右的女孩儿,瘦瘦的,看上去有些憔悴,听了她母亲的话,便又坐下,很显然是在做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她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截舌头,费力地构思着。 房间的另一头很空旷。塔尼奥斯夫人坐下来,我和波洛也就坐了。她望着波洛,表情很困惑。 他开口说道: “我来找你,是关于你刚去世不久的姨妈,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想,刹那间,我好像看见她那双突出、暗淡的双眼泛起一丝警惕。 “是吗?” “阿伦德尔小姐,”波洛说,“曾在死前不久更改了遗嘱,新遗嘱中,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威廉米娜·劳森小姐。而我想知道的是,塔尼奥斯夫人,你的表兄妹——查尔斯·阿伦德尔先生和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企图对这份遗嘱提出异议,你是否也参与其中?” “哦!”塔尼奥斯夫人长呼一口气,“可我认为这根本不可能,不是吗?我是说,我的丈夫曾咨询过一个律师,告诫我们最好不要做这种尝试。” “夫人,律师都很谨慎。他们的建议通常都是尽可能地避免诉讼——而且无疑,他们通常都是对的。但有些时候,冒险会有回报。我不是一名律师,所以用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这件事。阿伦德尔小姐——我是说,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已经准备好抗争了。你呢?” “我——哦!我真的不知道。”她把手指拧在一起,看上去很紧张,“我想我必须要先和我丈夫商量一下。” “当然,在做这样的决定时,你肯定得和你的丈夫商量,征得他的同意才行。但你自己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 “呃,真的,我不知道。”塔尼奥斯夫人看上去已经忧虑到极点,“那都取决于我丈夫了。” “可是你自己呢,夫人,你自己怎么想的?” 塔尼奥斯眉头深锁,接着缓缓地说: “我不太喜欢这种想法。这似乎——似乎有些太不近人情了,不是吗?” “你这么想,夫人?” “是的——毕竟,如果艾米莉姨妈选择这样做,不给自己的亲人留任何遗产,我想我们也必须接受。” “这么说,你不觉得自己的权益受到侵害了?” “哦,不,我觉得。”她的脸颊一下子红了,“我觉得这简直太不公平了!最不公平!而且太出乎意料了。这不像是艾米莉姨妈会做的事,而且对孩子们也非常不公平。” “你觉得,这非常不像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做事的方式?” “我认为她这样做简直太不寻常了!” “有没有可能,她这么做并非出于自愿?会不会是受到了不正当的影响?” 塔尼奥斯夫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非常不情愿地说: “可问题是,我看不出有任何人能影响艾米莉姨妈!她是个很有主见的老人。” 波洛赞同地点头。 “是,你说的没错。而且劳森小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性格强势的人。” “是的,她真的是个很善良的人——甚至有些傻乎乎的——但是非常非常善良。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觉得——” “觉得什么,夫人?”对方突然止住了话头,波洛便追问道。 塔尼奥斯夫人又一次紧张地掰弄着手指。她回答: “呃,也就是说,企图推翻遗嘱这种举动非常不好。我敢肯定这不关劳森小姐的事——她绝对干不出这种阴谋诡计——” “再一次,我很同意你的看法,夫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觉得走法律途径是——呃,是很可耻,很不正当的,而且也很贵,不是吗?” “是会很贵,没错。” “而且很有可能毫无用处。所以我必须要和我丈夫商量商量。他头脑比较好,更擅长处理这种事。” 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接着说道: “你觉得修改遗嘱背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塔尼奥斯夫人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嘟囔着: “我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夫人,刚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是律师。但你一直没有问我的身份。” 她满脸疑问地看着他。 “我是一名侦探。而且,就在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去世前不久,她曾给我写过一封信。” 塔尼奥斯夫人身子向前倾,两只手用力地握在一起。 “一封信?”她打断波洛的话,“是关于我丈夫的吗?” 波洛盯着她一两分钟,接着缓缓地开口: “很抱歉,我没有权利回答你这个问题。” “那就肯定是关于我丈夫的。”她的声音略微提高,“她都说了些什么?我向你保证,呃——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波洛,我叫赫尔克里·波洛。” “我向你保证,波洛先生,如果那封信中有任何说我丈夫不好的话,都是假的!而且我知道是谁怂恿艾米莉姨妈写了那封信!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与查尔斯和特雷萨的那些下作勾当扯上任何关系!艾米莉姨妈一直对我丈夫有偏见,因为他不是英国人,因此她肯定会相信特雷萨对她说的那些谣言。但那些都不是真的,波洛先生,我向你保证!” “妈妈——我已经写完信了。” 塔尼奥斯夫人立刻转过身,对着女孩宠溺地笑了笑,接下她递过来的信。 “真是太棒了,宝贝,太棒了,真的。还有这只米老鼠,画得真是太好了。” “妈妈,我接下来干些什么呢?” “想不想去买一张印着漂亮图画的明信片?给,这是钱。你去找大堂里的那位先生,然后你可以把它寄给塞利姆。” 孩子走开了,我则想起了查尔斯·阿伦德尔说过的话。塔尼奥斯夫人毫无疑问是位非常称职的妻子和母亲。她也——如他所说——有点儿像一只蠼螋。 “你只有这一个孩子吗,夫人?” “不,还有一个小男孩,这会儿和他父亲出去了。” “你去利特格林别墅拜访时,他们没陪你一起去吗?” “哦,有时候去,但你瞧,我姨妈年纪已经很大了,孩子会打扰她。但她对他们真的很好,圣诞节的时候都会给他们寄很棒的礼物。” “让我想想,你最后一次见到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是什么时候?” “我记得应该是她死前十天左右。” “你和你丈夫,还有你的两个表亲一起去的,对吗?” “哦,不,你说的是再之前一周的周末——复活节。” “你和你丈夫在复活节之后的那个周末也去了?” “是的。” “当时阿伦德尔小姐身体和精神状况都还不错?” “是的,看上去和往常一样。” “她并没有卧病在床?” “她那几天的确躺在床上,因为之前摔了一跤。但我们一去,她就下楼来了。” “她说过任何有关新遗嘱的事吗?” “没有,什么都没说。” “她对你的态度也没什么变化?” 这次,塔尼奥斯夫人停顿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后说: “是的。” 那一刻,估计波洛和我都确定了一件事。 塔尼奥斯夫人在说谎! 波洛稍做停顿,接着说道: “或许我应该向你解释一下,我刚才问你阿伦德尔夫人对你的态度是不是没变。我并不是指你们夫妇。我是问你个人。” 她立刻回答。 “哦!我明白了。艾米莉姨妈对我非常好,给了我一个小小的珍珠钻石胸针,让我给两个孩子各捎了十先令零花钱。” 她似乎变得没那么拘谨了,话一下子多了起来。 “对你丈夫——她的态度也没有什么改变吗?” 刚才那种拘谨一下子又回来了,塔尼奥斯夫人避开波洛的视线,自顾自地回答: “不,当然没有——为什么要改变?” “但你刚才说,你表妹特雷萨·阿伦德尔一直在左右你姨妈的看法——” “她就是这么干了!我可以肯定!”塔尼奥斯夫人急切地向前倾身,“你说的一点儿没错。的确有变化!艾米莉姨妈突然很疏远他,举止也很反常。他给她推荐了一种很特殊的开胃药——甚至不辞辛苦亲自去药店帮她配药。她感谢了他,仅此而已——而且语气相当冰冷,之后我真真切切地看见她把药倒进盥洗池里!” 她语气充满愤怒。 波洛的表现则相反,双眼闪闪发光。 “的确是很奇怪的举动。”他极力克制自己内心的兴奋,说话声音也尽量平静。 “我认为她压根儿不知道感激。”塔尼奥斯的妻子此刻语气无比激动。 “正如你说的,这些年长的女人时常怀疑外国人,”波洛说,“我想在她们的意识里,世界上只有英国医生才是真正的医生。这都是狭隘的偏见造成的。” “是,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塔尼奥斯夫人的语气稍稍平缓下来。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士麦那,夫人?” “几周之后吧,我丈夫——啊!我丈夫来了,我的小儿子爱德华和他一起!” 第十七章 塔尼奥斯医生 第十七章 塔尼奥斯医生 必须承认,第一眼看到塔尼奥斯医生时,我有些震惊。他在我脑海中的形象一直被各种邪恶的因素浸染着,所以我把他塑造成一个留着深色胡子的外国人,全身上下黑乎乎的,长着一张邪恶的面孔。 事实正好相反,走入我视线的,是一位棕色头发、棕色眼睛的男人,身材矮胖,看上去很愉快。他的确有胡子,不过是精心修剪过的棕色胡子,让他看上去像一个艺术家。 他的英语非常流利,音色悦耳,正好搭配他那乐观、幽默的表情。 “终于回来了,”他一边对妻子微笑,一边说道,“爱德华今天第一次坐地铁,他激动极了。之前他只坐过公共汽车。” 爱德华长得并不像他父亲,但一眼就能看出,他和他的小妹妹很像外国人,我也明白了皮博迪小姐先前的描述,说他们看上去皮肤黄黄的,的确如此。 丈夫的出现似乎让塔尼奥斯夫人很紧张。她略微有些结巴地向他介绍波洛,而我——她完全忘了我的存在。 塔尼奥斯医生一听波洛的名字,就立刻高声说: “波洛?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久仰你的大名!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波洛先生?” “是关于最近去世的那位女士——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波洛回答。 “我妻子的姨妈?是——关于她的什么事?” 波洛缓缓答道: “的确有些事情,和她的死有关——” 塔尼奥斯夫人突然插话: “是关于遗嘱的事,雅各。波洛先生最近在和特雷萨还有查尔斯商量这件事。” 塔尼奥斯医生突然显得有些紧张,他找了张椅子坐下。 “啊,遗嘱!那份完全不公正的遗嘱——但这个,我想,应该和我无关。” 波洛大致讲述了与阿伦德尔两兄妹谈话的过程(我必须要说,他讲述的内容完全不真实),然后巧妙地暗示对方,有可能设法打官司使遗嘱作废。 “你的话非常有趣,波洛先生。不得不说,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这的确可以操作。事实上,为了这事,我已经请教过一位律师了,但他不鼓励这么做。因此——”他耸了耸肩。 “律师,就像我刚才对你妻子说的,都非常谨慎。他们不喜欢抓住机遇奋力一搏。而我,我不同!不知道你怎么样?” 塔尼奥斯医生大笑起来——声音非常洪亮。 “哦,我也一定会抓住机遇!贝拉,亲爱的,我向来如此,不是吗?” 他对着她微笑,而她同样微笑着回应——只不过在我看来,那笑容更像是机械的应付。 他把注意力转回波洛身上。 “我不是律师,”他说,“但在我看来这事情再明白不过了,立新遗嘱的时候,老太太肯定神志不清,根本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那个姓劳森的女人既聪明又狡猾。” 塔尼奥斯夫人听了这话,很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波洛迅速看向她。 “你不同意?夫人。” 她的声音微弱极了: “她总是那么和善,我也不认为她很聪明。” “她只是对你和善,”塔尼奥斯医生说,“因为她压根儿就不怕你,亲爱的贝拉,你总是这么容易被人愚弄!” 他说这话时似乎只是打趣,一句玩笑话,可他妻子却面颊通红。 “对待我的时候就不同了,”他继续说,“她不喜欢我。对此也毫不掩饰!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我们前去拜访时,老太太摔下了楼梯。我坚持要在周末过去,看看她情况如何。劳森小姐竭尽全力阻止我们。她没有成功,不过我能看出来,她气坏了。原因很明显,她想一个人独占老太太。” 波洛再一次转向妻子。 “你同意吗?夫人。” 她丈夫并没有给她机会回答。 “贝拉太善良了,”他说,“她不会相信任何人会有任何不良的动机。但我确定,肯定没错。再告诉你一件事,波洛先生。她是通过降灵术笼络了阿伦德尔小姐!就是这么回事,你就等着看吧!” “你这样认为?” “我很确定,伙计。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这东西的确能控制人,它能蛊惑人心,尤其是像阿伦德尔小姐那个年龄的人,我敢打赌,我都能猜到她是如何向阿伦德尔小姐暗示的。一些魂灵——很有可能是她死去的父亲——命令她更改遗嘱,把钱都留给那个姓劳森的女人。她当时身体很不好——很容易轻信别人——” 塔尼奥斯夫人又微微动了动。 波洛转向她。 “你认为这有可能,是吗?” “说出来,贝拉,”塔尼奥斯医生说,“快告诉我们你的看法。” 他鼓励地看着她,她回看他的表情却相当古怪。她犹豫了一下,说道: “这种事情我懂得不多。我想你应该是对的,雅各。” “你就等着看吧,波洛先生,嗯?我肯定是对的。” 波洛点了点头。 “有可能——没错。”接着他问道,“据我所知,阿伦德尔小姐死前的那一周的周末,你在贝辛市场吧?” “我们复活节去的,下一周的周末又去了一次。” “不,不。我说的是再下一周——二十六号。我记得,你应该是星期天去的吧?” “哦,雅各,这是真的吗?”塔尼奥斯夫人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立即转身。 “是啊,你忘了?我那天下午过去了一趟,我告诉过你。” 波洛和我都仔细观察着她的反映。她看上去紧张极了,把帽子又往后推了推。 “你肯定记得,贝拉,”她丈夫继续说,“你记性真是太差了。” “当然记得!”她连忙道歉,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 “是这样没错,我记性差得吓人。而且这事距离现在已经将近两个月了。” “我想,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和查尔斯·阿伦德尔先生当时也在那儿吧?”波洛说。 “或许是吧,”塔尼奥斯轻松地说,“我没看见他们。” “你在那儿待的时间不长?” “哦,是——大概只待了半个小时左右。” 波洛探询的视线似乎让他不太自在。 “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他眨了眨眼,“我去那儿是希望能借点儿钱——但没成功。我想我妻子的姨妈仍不太接受我,真是遗憾,因为我很喜欢她,是个正派的老人家。” “我能直率地问你一个问题吗?” 或有或无,我似乎看见塔尼奥斯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当然了,波洛先生。” “你怎么看查尔斯和特雷萨两兄妹?” 听了这话,医生稍稍松了口气。 “查尔斯和特雷萨?”他深情地朝妻子笑了笑,“贝拉,亲爱的,我如果坦白说了,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她摇摇头,微微地笑了笑。 “我的看法就是,他们已经堕落到骨子里了,两个都是!不过可笑的是,查尔斯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他虽然是个恶棍,但是个讨人喜欢的恶棍,完全没有道德观念,可他也没什么办法,有些人生来如此。” “特雷萨呢?” 他有些犹豫。 “我不知道。她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但非常冷酷,应该说。如果对她有利,她会冷血地杀掉任何人。起码我是这么想的。她妈妈曾因为谋杀罪而受审判,你或许听说过这事?” “但最后被无罪释放了。”波洛说。 “正如你所说,最后无罪释放了,”塔尼奥斯连忙说,“但也没什么两样,这让人——不得不感到怀疑。” “你见过和她订婚的那个年轻人吗?” “唐纳森?是的,他来吃过晚餐。” “你觉得他怎么样?” “是个聪明的家伙。我想他应该能成大事——只要给他机会。想要专精某个领域,需要花很多钱。” “你说他聪明,指的是他的专业研究方面?” “没错,我是这个意思。一等一好用的头脑。”他微笑着说,“不过不是什么社交好手。举手投足总是有些死板和拘谨。他和特雷萨这一对真的很有意思。完全对立的两极相互吸引。她是个交际花,他却是个隐士。” 两个孩子此时正连番用言语轰炸他们母亲。 “妈妈,我们能去吃午餐了吗?我饿了。再不去就晚了。” 波洛看了看表,惊呼一声。 “太抱歉了!我耽误你们吃午餐了。” 塔尼奥斯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不太确定地说: “或许,我们可以请你——” 波洛连忙说: “你实在太慷慨了,夫人,但我午餐已经有约了,恐怕现在已经迟到了。” 他对塔尼奥斯夫妇和两个孩子挥手告别,我也照做。 我们在大堂耽搁了一两分钟。波洛要去打个电话,我则在行李员的柜台前等他。等待的过程中,我看见塔尼奥斯夫人来到大堂,四处巡视。她行色匆匆,好像正被什么人追捕似的,看到我,便迅速走过来。 “你朋友——波洛先生——我猜他已经离开了?” “不,他在电话亭。” “哦。” “你想和他说话?” 她点点头,举手投足间的紧张感更强烈了。 波洛从电话亭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我们俩站在那里,于是快步走过来。 “波洛先生,”她压低了音量,语气听起来很急促,“有些事情我想对你说——我必须要告诉你——” “请说,夫人。” “这很重要——非常重要。你知道——” 她停下了。塔尼奥斯医生带着两个孩子从书写厅里出来,走过来加入我们。 “还有什么话要和波洛先生说吗,贝拉?” 他语气和悦,脸上也挂着怡人的笑容。 “是的——”她有些吞吞吐吐,接着说,“呃,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波洛先生。希望你能转告特雷萨,无论她如何决定,我们都支持。我明白这种时候,家人必须团结起来。” 她愉快地朝我们点了点头,挽起丈夫的胳膊,朝餐厅方向走去。 我抓住波洛的肩膀。 “那根本不是她原先打算说的,波洛!”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注视着那对离去的夫妇。 “她改变主意了。”我继续说。 “没错,我的朋友,她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呢?” “我希望我能知道。”他低声说。 “她会再找机会告诉我们的。”我满怀希望。 “我很怀疑。我有些担心——她可能不会——” 第十八章 柴火堆里的黑人 第十八章 柴火堆里的黑人 我们在离杜伦酒店不远的一间小餐馆里吃午餐。我急切地想知道波洛是如何看待阿伦德尔这一家人的。 “怎么样,波洛?”我急切地问。 波洛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把注意力完全转移到餐单上。点完餐后,他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把面包掰成两半,戏弄似的引用我刚才说的话: “怎么样,黑斯廷斯?” “现在你已经全都见过了,你是怎么想的?” 波洛不紧不慢地回答。 “说真的,我认为这几个人实在是太有趣了!真的,这个案子太迷人了!它简直是,你们英国人怎么描述来着,装满惊喜的盒子?每一次我说:‘阿伦德尔小姐死前曾给我写了一封信。’总会得到一些新的反应。从劳森小姐那里我知道了丢钱的事。塔尼奥斯夫人则立刻问:‘是关于我丈夫吗?’为什么是关于她丈夫?为什么阿伦德尔小姐会给我——赫尔克里·波洛——写信讲有关塔尼奥斯医生的事?” “那个女人肯定有心事。”我说。 “没错,她肯定知道些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皮博迪小姐告诉我们,查尔斯·阿伦德尔会因为两便士谋杀他奶奶,劳森小姐说,只要丈夫下命令,塔尼奥斯夫人会谋杀任何人。塔尼奥斯医生说查尔斯和特雷萨堕落到骨子里,并暗示他们的母亲曾是个杀人犯,还不假思索地说特雷萨完全有能力冷血地杀掉任何人。 “他们对彼此都各有看法,这群人!塔尼奥斯医生认为,确切地说,是他说他认为,阿伦德尔小姐肯定受到了什么不正当的影响。而在他加入谈话之前,他妻子很明显不这样认为。她从一开始就压根儿不想对遗嘱提出质疑。后来却完全改变了态度。看见了吧,黑斯廷斯——这就像是一锅煮沸的水,关键的真相随时有可能像泡泡一样浮出水面。而在深处肯定还藏着一些事!——是的,肯定还有一些重要的事隐匿着!我发誓,以赫尔克里·波洛的名义发誓!” 我情不自禁地被他的热忱感动。 过了一两分钟,我说: “或许你是对的,但一切都还模模糊糊的——根本看不分明。” “但我刚才说,肯定还有一些事,你也同意吧?” “是的,”我吞吞吐吐地回答,“我相信是的。” 波洛隔着桌子凑向我,直直盯着我的双眼。 “是的——你变了。你不再摆出那副高人一等、拿人取乐的态度了——说我被职业的热情冲昏头脑。但,到底是什么说服了你?不是我精彩绝伦的推理——不,肯定不是这个!但有些事情——一些具体的事情——对你产生了影响。告诉我,伙计,到底是什么让你突然如此严肃地看待这个案子?” “我想,”我缓缓说道,“应该是塔尼奥斯夫人。她看上去——看上去——很害怕……” “害怕我?” “不——不,不是你。是别的什么。一开始,她讲起话来那么安静、通情达理——谈到遗嘱时,她那愤恨的态度也很自然,完全可以理解。另一方面她似乎很抗拒采取任何行动,愿意接受事实。这一切看上去的确符合一个有教养,甚至有些漠然的女人的行为。接着,她态度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特别积极地附和塔尼奥斯医生的观点。而她之后又尾随我们来到大堂——那架势——简直有点儿偷偷摸摸——” 波洛点头,鼓励我继续。 “还有个细节,你可能没注意到——” “所有事情我都注意到了!” “我说的是,她丈夫最后那个周末去利特格林别墅的那次拜访,我敢发誓,她压根儿不知情——她当时完完全全大吃一惊——紧接着,她很快收到暗示——说她丈夫的确告诉过她,只是她一时忘了。我——我不喜欢她这种做法,波洛。” “你说得再正确不过了,黑斯廷斯——这的确很关键。” “所以我就有了那个不太好的印象——她似乎很恐惧。” 波洛慢慢点了点头。 “你也这么认为?”我问。 “是的——她的确在恐惧着什么。”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而你很喜欢塔尼奥斯先生,没错吧?尽管身为岛国人的那种狭隘偏见让你一向很鄙视阿根廷人、葡萄牙人和希腊人,但你发现他如此亲切,心胸开朗,善良和蔼——和你意气相投,没错吧?” “是的,”我承认,“我的确这么想。”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望着他,问: “波洛,你是怎么看他的呢?” “他让我想起了很多人,年轻英俊的诺曼·盖尔,直率、真诚的伊夫琳·霍华德,讨人喜欢的谢泼德医生,还有文静、可靠的奈顿。”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提起之前案件中的人物。 “回想起他们的什么?”我问。 “他们的个性都很讨人喜欢……” “我的上帝啊,波洛,你真的认为塔尼奥斯——” “不,不,别急着下结论,黑斯廷斯。我只是在强调,单凭人们对某些人的主观看法就下结论是很不可靠的。下结论必须依据事实,而不是感觉。” “嗯,”我说,“我们现在能依据的事实可不多。不,不,波洛,咱们别再从头争论一遍了!” “我会尽量言简意赅,我的朋友,别这么害怕。一开始,我们很确定这起案件是谋杀未遂。你得承认,不是吗?” “是的,”我缓缓地说,“我承认。” 目前为止我一直认为,波洛对复活节星期二那晚事件的猜想和重现有些不切实际,但我得承认,他的推论完全符合逻辑。 “很好。既然有谋杀未遂,就肯定有凶手。当晚这几个人当中,肯定有一个是凶手——就算谋杀未遂,也是蓄意谋杀。” “同意。” “这就是我们一开始的立足点——凶手。我们询问了几个人,也一一——用你的话说——寻根究底,目前为止我们得到了几个非常有趣的指控,很显然是在谈话时不经意吐露出来的。” “你不认为他们只是随便说说?” “那种情况下完全不可能!劳森小姐看似不经意地透露了查尔斯曾威胁她姑姑这一事实,也许是不经意,也许不是。塔尼奥斯医生对特雷萨的那番评论兴许完全没有恶意,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医生真实的看法。另一方面,皮博迪小姐对于查尔斯·阿伦德尔的评价有可能非常诚恳——但,这仅仅是她的看法而已。以此类推。你们英国人有句俚语,不是吗?藏在柴火堆里的黑人。没错,这正是我们要找的。我们面前的这堆柴火里——藏着的不是黑人——而是个杀人犯。” “我想知道的是,目前为止,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波洛?” “黑斯廷斯——黑斯廷斯——我决不允许自己仅凭‘想’的——不,我说的‘想’不是你用的这个字。目前,我仅仅‘思考’。” “譬如?” “我在思考动机的问题。谋杀阿伦德尔小姐的动机最有可能是什么?显然,最明显不过的一个动机就是利益。如果阿伦德尔小姐在复活节星期二那天死了——谁会受益?” “每个人——除了劳森小姐。” “正是。” “呃,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已经自动排除了。” “是的,”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似乎是这样没错。有意思的是,如果阿伦德尔小姐死于复活节星期二,这个人将一无所得;但死亡时间推迟了两周,这个人就得到了一切。” “你在暗示什么,波洛?”我略微有些迷惑地问。 “动机和效果,我的朋友,动机和效果。” 我依旧疑惑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 “按照逻辑继续推理!事故发生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讨厌波洛这种语气。不管说什么都错!所以我小心谨慎地回答: “阿伦德尔小姐躺在床上休养。” “正是,也有了大量的时间可以思考,接下来呢?” “她写了封信给你。” 波洛点点头。 “没错,她写了封信给我。但是很遗憾,信没有及时寄出。” “你怀疑信没有及时寄出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 波洛眉头紧锁。 “这个,黑斯廷斯,我必须承认我不知道。我想——纵观全局推理,我大概可以确定,那封信只是单纯被放错地方,找不到了而已。我这么想——但不能确定——没有任何一个人对这封信的存在表示怀疑。继续——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努力回想。 “律师来访。”我说道。 “没错——她派人请来了律师,而对方毫无疑问也赶来了。” “然后她立了一份新遗嘱。”我继续说。 “正是。她立了一份完全意想不到的新遗嘱。现在,鉴于这份遗嘱,我们必须仔细回想艾伦说过的话。艾伦说,如果你还记得,劳森小姐当晚非常担心鲍勃一夜未归的消息传到阿伦德尔小姐耳朵里。” “但——哦,我明白了——不,还是不明白。或者说,我开始意识到你暗示的事情了……” “我真怀疑!”波洛说,“但如果你意识到了,我希望你能认识到艾伦这段话的重要性。” “当然,当然。”我连忙说。 “然后发生了一系列事情。”波洛继续说,“查尔斯和特雷萨周末前去拜访,阿伦德尔小姐给查尔斯看了新遗嘱——或许这只是他自己的说辞。” “你不相信他?” “我只相信确认过的话——阿伦德尔小姐没有把遗嘱给特雷萨看。” “因为她认为查尔斯会转告特雷萨。” “但他没有。为什么隐瞒呢?” “按查尔斯自己的话说,他的确告诉过她了。” “特雷萨表达得很明确,他没有——他们之间的这个小冲突非常有趣,也很有启发性。接下来我们离开的时候,她骂他白痴。” “我快被你绕晕了,波洛。”我惆怅地说。 “让我们继续按时间顺序说。塔尼奥斯医生周日去了利特格林别墅——这事很可能没有告诉他妻子。” “我可以肯定,她完全不知情。” “还是暂且用‘可能’这个词吧。继续!查尔斯和特雷萨周一离开。阿伦德尔小姐当时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很好。她好好地吃了一顿晚餐,然后和特里普姐妹与劳森一起在黑暗的角落里坐着。降灵仪式快结束时,她的病发作,又重新躺回床上休养,四天之后去世,劳森小姐继承了所有遗产,而我们的黑斯廷斯先生说她是自然死亡!” “可赫尔克里·波洛毫无根据地说有人在她饭菜里下了毒!” “我有证据,黑斯廷斯。回忆一下我们和特里普姐妹的谈话内容。劳森小姐后来在和我们的闲谈中,也提到了同样一件事。” “你是说她晚餐吃了咖喱这件事?咖喱可以掩盖毒药的气味,你是这个意思?” 波洛缓缓说道: “是的,或许,咖喱在其中非常重要。” “但是,”我说,“如果你说的是对的(完全不去管医学上的证据),那就只有劳森小姐或其中一个女仆有机会下手。” “我很怀疑。” “难道是那两个姓特里普的女人?胡说八道。我才不相信呢!那两个人很明显是无辜的。” 波洛耸了耸肩。 “记住,黑斯廷斯,愚蠢——甚至糊涂,常常是与极度狡诈联系在一起的。而且不要忘记最初企图谋杀的那个举动,那可不是什么精巧的设计,不需要尤为聪慧和睿智的头脑。那只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谋杀伎俩,由鲍勃时常把球留在楼梯口这个习惯联想到的。在楼梯口拴一根绳子的手法也再简单不过了——就算是个小孩也能想出来!” 我皱眉。 “你是说——” “我是说,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只有一个——杀人的动机,仅此而已。” “但下毒必须手法纯熟才能不留痕迹,”我争辩道,“普通人根本无法掌握那种手法。哦,该死的,波洛,我现在简直没办法相信这件事真的存在。你也无法确定!全是单纯的猜测。” “你错了,我的朋友。根据我们今天早晨所有的谈话与问询,我已经掌握了一件确切的凭据。虽然还很模糊,但这个迹象绝对不会有错。只有一个问题——我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他严肃地说: “害怕惊醒了睡梦中的恶犬。你常这么说,不是吗?不要吵醒睡着的恶犬!我们的凶手目前就像一只恶犬——正在太阳底下酣睡……我们不是最清楚吗,我和你,黑斯廷斯,当一个凶手的信心被干扰时,常常会狗急跳墙再杀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人!” “你担心这种事情会发生?” 他点头。 “是的,如果我们面前的柴火堆里真的藏着一个凶手——我很确定一定藏着,黑斯廷斯,没错,肯定藏着……” 第十九章 拜访珀维斯先生 第十九章 拜访珀维斯先生 波洛要来账单,付了钱。 “接下来我们干什么?”我问。 “我们去你今天早晨提议的那个地方。去哈彻斯特拜访珀维斯先生。我刚刚在杜伦酒店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件事。” “你打给了珀维斯先生?” “不,打给了特雷萨·阿伦德尔,请她帮我写一封介绍信。想要成功地和这位律师打交道,我们首先要得到阿伦德尔家族的引荐。她同意亲自把信送到我公寓,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我们到公寓时,发现介绍信是查尔斯·阿伦德尔送来的。 “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波洛先生。”他环顾客厅后评价道。 我的视线瞬间被书桌的一个抽屉吸引住了,抽屉没有关严,被一沓纸卡住了。 用这种方式关抽屉是波洛最不可能干的事!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查尔斯,我们到达之前他一直都在这里等。毫无疑问,这段时间里,他偷偷翻看了波洛的文件。真是个无耻之徒!我怒火中烧,愤慨极了。 查尔斯倒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给你,”他说着递过介绍信,“都写在这儿了,准确无误——希望你们和老珀维斯打交道时能比我们顺利。” “我想,他肯定觉得没什么希望吧?” “他完全不赞成……在他看来,那个姓劳森的女人完全是无辜的。” “你和你妹妹从没有考虑过向那女人求求情?” 查尔斯咧嘴一笑。 “我考虑过——没错。但好像没什么用。我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了半天也不起作用。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丢了继承权的可悲败家子——并不是像人们所说的那么一无是处(我努力尝试这么暗示)——根本打动不了那个女人!你知道,她很不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笑了笑,“大部分她这样的老女人都很容易搞定。她们都会相信我一直被人误解,没有得到公平的机会!” “的确是个有用的主意。” “哦,在这之前一直都很管用。但就像我刚说的,对那个劳森一点儿用也没有。要我说,她一定是个对男性反感的人,战前肯定常常把自己用铁链子绑在栏杆上,大摇女权主义旗帜。” “啊,这样啊,”波洛一边摇头一边说,“如果简单点儿的办法不奏效的话——” “我们必须采取一些法律外的手法。”查尔斯欢快地说。 “啊哈,”波洛说,“现在,既然说到法律以外,年轻人,你是不是曾经威胁过你姑姑——说你会让她‘翘辫子’或者类似的话?” 查尔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脚向前伸开,难以置信地看着波洛。 “谁告诉你的?”他说。 “那不重要,到底是不是真的?” “呃,有些部分是事实,没错。” “来吧,让我听听完整的经过——注意,要真实的经过。” “哦,告诉你就是了,先生。没什么特别夸张的,我一直想尝试和阿伦德尔姑姑沟通一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 “呃,事情并没有按原先计划的发展。艾米莉姑姑暗示说,任何企图骗走她钱的举动都是徒劳的!呃,听她这话我一下子没了耐心,但我还是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了。‘听着,艾米莉姑姑,’我对她说,‘你惹上了一些麻烦事,要不了多久就会翘辫子!’她相当轻蔑地问我是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我说,‘你的亲戚朋友们全都张着嘴围在你身边,一个个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一样——无论教堂里的老鼠有多穷——都希望你能施舍些钱。可你呢?死守着钱,一点儿也不松手。那些被谋杀的人通常都像你这样。记住我说的,如果哪天你翘辫子了,全是你自己的错。’ “然后她透过眼镜的边缘斜眼盯着我,那眼神真讨人厌。‘哦,’她的语气特别冰冷,‘你这么想的,是吗?’‘没错,’我回答,‘稍微松松手吧,这就是我给你的建议。’‘太感谢了,查尔斯,’她说,‘感谢你善意的建议。但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那你自便吧,艾米莉姑姑。’我说。我一个劲儿地咧着嘴笑——我想她应该是看不太清楚,所以表情很严肃。‘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我会记住的。’她说。” 他停了一下,说: “这就是全部的情况。” “所以,”波洛说,“你就拿走了在抽屉里发现的几英镑。” 查尔斯盯着他,突然狂笑起来。 “我向你致敬,”他说,“你真不愧是个名侦探!你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都是真的,是吗?” “哦,千真万确!我当时手头实在太紧了,必须得想方设法弄点儿钱,在抽屉里发现了点儿钞票,就自己动手拿了几张。我很节制——压根儿没想到,少了这么点儿钱会被发现。就算发现了,他们没准儿也会怀疑是下人干的。” 波洛冷冷地说: “他们如果真这么想,对下人们来说,问题可就严重了。” 查尔斯耸了耸肩。 “人不为己。”他嘟囔道。 “天诛地灭,”波洛补充道,“这是你的座右铭,是吗?” 查尔斯好奇地看着他。 “我确定老太太肯定不会发现——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还有关于‘翘辫子’的谈话内容?” “劳森小姐告诉我的。” “那只狡猾的老母猫!”在我看来,他似乎有些不安,“她压根儿不喜欢我,也不喜欢特雷萨,”他随即又说,“你认为——她还有没有别的伎俩?” “她能有什么伎俩?” 他顿了顿,“哦,不知道。她在我看来,就是个邪恶下作的老魔鬼。”随即又补充一句,“她恨透了特雷萨……” “阿伦德尔先生,你是否知道,你姑姑去世前的那个周日,塔尼奥斯医生曾去拜访过她?” “什么——我们在那儿的那个周日?” “是的。你没看见他?” “没有。下午我们俩出去散了一会儿步。估计他是那个时候来的。真奇怪,艾米莉姑姑只字未提他来的事情。谁告诉你的?” “劳森小姐。” “又是劳森?她简直是个情报矿。”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你知道,塔尼奥斯是个很不错的人。我喜欢他,总是那么愉快,满脸笑容。” “他的确很有魅力,没错。”波洛说。 “我要是他,早在几年前就会把那个阴郁的贝拉杀了!你看她像不像那种人,好像命中注定就是个受害者?你知道,要是哪天她的尸体在马盖特或其他什么地方的水箱里被人发现,我一点儿都不会惊讶!” “像她丈夫那么正直的医生,应该干不出你说的这种事吧。”波洛语气有些严厉。 “应该干不出来,”查尔斯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塔尼奥斯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他实在太善良了。” “那你呢?如果有利可图的话,你会去杀人吗?” 查尔斯大笑起来——笑声真诚、响亮。 “是想敲诈吗,波洛先生?没有,我向你保证,我从没有往阿伦德尔姑姑的汤里放过——”他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说,“放过番木鳖碱。” 他随便摆了摆手就离开了。 “你是想恐吓他吗,波洛?”我问,“如果是,我不认为你成功了。他压根儿没流露出一丁点儿犯过罪的样子。” “没有吗?” “没有。他看上去很镇定。” “他刚才说话时的那个停顿很有意思。”波洛说。 “停顿?” “对,在他说出番木鳖碱这个词之前。好像他原本打算说的是另一个词,想了一下才改口。” 我耸了耸肩。 “他没准儿在想一种更高效、听起来更厉害的毒药。” “有可能,有可能。我们还是先出发吧。我想,我们今晚可能要住在贝辛市场的乔治饭店了。” 十分钟后,我们驱车疾驰,穿过伦敦,再一次驶向乡下。 四点左右我们到达哈彻斯特,直接前往珀维斯先生的办公室,也就是珀维斯·查尔斯沃思律师事务所。 珀维斯先生身材高大结实,一头白发,面色红润,看上去有点儿乡村绅士的派头。他举止客气,但也很沉默。 他看了看介绍信,又隔着桌子上下打量我们。那眼神很精明,像是在搜寻什么。 “我当然听过你的名字,波洛先生。”他彬彬有礼地说,“阿伦德尔小姐和她哥哥请你协助处理这件事,但我真想不出,你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我们姑且说,珀维斯先生,他们请我更详尽地调查一切相关情况,怎么样?” 律师语气相当冷淡: “我已经从法律角度告诉过阿伦德尔小姐和她哥哥我的看法了。情况再清楚不过,容不得任何歪曲与诬告。” “太对了,太对了,”波洛紧接着说,“但我肯定,你应该不介意把情况再重复一遍,好让我有个更清晰的视角。” 律师点点头。 “愿意为你效劳。” 波洛开始问: “阿伦德尔小姐曾在四月十七号给你写过一封信,是这样吧?” 珀维斯翻阅了一下桌上的文件。 “是的,没错。” “能告诉我她在信中都说了些什么吗?” “她请我起草一份遗嘱。遗产的一小部分留给两个仆人和三到四个慈善机构。剩下的全部留给威廉米娜·劳森小姐。” “请原谅我这么问,珀维斯先生,你难道不惊讶吗?” “我得承认——是的,我很惊讶。” “阿伦德尔小姐之前已经立过一份遗嘱了,是吗?” “是的,五年前立的。” “那份遗嘱中规定,除了一小部分遗产,其余全部留给她的甥侄们,对吗?” “大部分财产被平分成三份,留给她哥哥托马斯的两个孩子和她妹妹阿拉贝拉·比格斯的女儿。” “那份遗嘱去哪儿了?” “我按照阿伦德尔小姐的要求,四月二十一号那天带去利特格林别墅给她了。” “珀维斯先生,如果你能详细地告诉我当时发生的一切,我将不胜感激。” 律师停顿了一两分钟,接着开口,用词非常精确: “我下午三点到达利特格林别墅,带着一个我的文员。阿伦德尔小姐在客厅接待了我。” “在你看来,她看上去如何?” “看起来似乎身体不错,尽管她走动的时候需要拄拐杖。这我倒能理解,她之前摔了一跤。我得说,她的健康状况总的来看还不错,不过举止稍稍有些焦虑,也有些过度兴奋。” “劳森小姐和她在一起吗?” “我到达的时候在一起,但她马上就离开了。” “然后呢?” “阿伦德尔小姐问我是否按她说的那样做了,并问我是否带来了新遗嘱,好让她签字。” “我回答已经都照做了。我——呃——”他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有些拘谨地说,“我还是都说了吧,可以说我尽了自己的本分,极力劝说阿伦德尔小姐不要这么做。我向她指出,这份新遗嘱对于她的亲人们非常不公平,毕竟,他们可是她的血肉之亲。” “那她的回答是?” “她问我,钱是不是她自己的,是不是她想怎么处理就能怎么处理。我当然回答是。‘那很好。’她说。我提醒她,她和劳森小姐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并警告她,一旦这么做了,遗嘱就会产生法律效应。她回答我:‘亲爱的朋友,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刚才说,她当时显得很激动。” “肯定是这样,但你应该理解,波洛先生,她身体机能一切正常,完全有能力处理自己的事情。尽管我非常同情阿伦德尔小姐的家人,但我必须履行义务,在法庭上全力维护那份遗嘱。” “完全理解,请你继续说吧。” “阿伦德尔小姐通读了一遍之前的那份遗嘱,然后伸手要拿我起草的那份新的。我本打算先给她看草稿,但她之前一再强调,要拿我准备好正式的遗嘱带过去让她签字。里面的条款很简单。她通读一遍后,点了点头说她即刻就签。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最后一次劝说她,她耐心地听我说完,说她心意已决。我把文员和园丁叫进来,作为遗嘱签署的见证人。根据法律规定,当然,仆人们都无法承担这个角色,因为他们都是遗嘱的受益人。” “之后呢?她有没有把遗嘱交予你保存?” “没有,她放进书桌的抽屉里,然后锁了起来。” “原先那份遗嘱呢?被她销毁了?” “没有,和新的那份一起锁起来了。” “她死后,遗嘱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同一个抽屉里。作为遗嘱执行人,我有她的钥匙,并仔细查看了她的文件和生意上的资料。” “两份遗嘱都在抽屉里?” “是的,原封不动在原位。” “你询问过她,这种令人吃惊的行为的动机吗?” “我问了,但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她只是再次向我保证:‘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尽管如此,这个做法还是让你很惊讶,对吗?” “很惊讶,在我看来,阿伦德尔小姐一直是个家庭观念非常强的人。”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道: “就这个问题,我猜测,你应该没有和劳森小姐交流过吧?” “当然没有,这样的举动是非常不合时宜的。” 仅仅这种说法就让珀维斯先生相当反感。 “阿伦德尔小姐有没有提过任何事情,暗示劳森小姐本人知道这个新遗嘱对她十分有利?” “恰恰相反。我问她劳森小姐是否知道她的这个决定,阿伦德尔小姐高声说,劳森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不让劳森小姐知道是非常明智的,我尽力向阿伦德尔小姐暗示,她似乎也很同意。” “你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珀维斯先生?” 珀维斯表情庄重地看了波洛一眼。 “在我看来,这种事情还是尽可能少谈论为好。而且很有可能会导致将来的失望。” “啊,”波洛深吸一口气,“我揣测,你是不是认为,阿伦德尔小姐不久之后又会改变主意?” 律师点了点头。 “的确是这样。我推测,阿伦德尔小姐肯定是和家人产生了激烈的争执,我想,等她冷静下来,应该会后悔自己如此鲁莽的决定。” “如果真如你推测的那样,她会怎么做呢?” “她应该会指示我起草一份新遗嘱。” “她大可以简单地销毁新立的那份遗嘱,这样,原先的那份不就恢复法律效力了吗?” “这样做存在争议,你要知道,所有先前的遗嘱,都是被立遗嘱人废止了的。” “但阿伦德尔小姐应该没有足够的法律知识意识到这一点吧,她大概以为,只要销毁新立的那份遗嘱,旧的遗嘱就恢复生效了吧。” “这很有可能。” “事实上,如果没有遗嘱,她死后所有财产应该是由家人继承,对吗?” “是的,一半属于塔尼奥斯夫人,另一半由查尔斯和特雷萨平分。但实际情况是,她没有改变主意!直到她死,都没有改变。” “但这一点,”波洛说,“正是我有疑问的地方。” 律师很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假设,”他说,“阿伦德尔小姐在临终前希望销毁那份新遗嘱。或者假设,她以为自己已经销毁了——可事实上,她只销毁了第一份遗嘱。” 珀维斯先生摇了摇头。 “这不可能,两份遗嘱都完好无缺。” “那假设,她销毁的那份遗嘱是伪造的——而她认为自己销毁的是原件,你应该记得,她当时病了,很容易就会被蒙骗过去。” “你必须能拿出证据来。”律师声音非常尖锐。 “哦!毫无疑问——毫无疑问……” “有没有——请允许我问一句——有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 波洛略微有些惊讶。 “目前我无法向你说明——” “当然,当然。”珀维斯先生表示同意的方法和波洛很像。 “但我可以告诉你,你一定要严守秘密,这中间确实有些异常!” “真的?不会吧?” 珀维斯先生非常期待地搓着手。 “根据我想从你这儿知道的和已经得知的,”波洛继续说,“你认为,阿伦德尔小姐迟早会改变主意,宽恕自己的家人。” “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律师强调。 “亲爱的先生,我非常理解。我想,你不会为劳森小姐辩护吧?” “我劝她找一位与此事完全无关的辩护律师。”珀维斯先生说。 他的语气很决绝。 波洛和他握手告别,感谢他的好意以及他提供给我们的信息。 第二十章 再访利特格林别墅 第二十章 再访利特格林别墅 从哈彻斯特回贝辛市场的路程大约十多英里,途中我们讨论了目前的情况。 “波洛,刚才你提出那个推测,有什么根据吗?” “你是说,阿伦德尔小姐或许误以为第二份遗嘱已经被销毁了?不,我的朋友——坦白说,没有。但这是我必须采取的手段——你必须理解——提出这样的一些猜测!珀维斯先生是个明白人。如果我不像刚才那样提出一些猜测和假设的话,他就会认为我在这起事件中什么都干不了。” “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了什么,波洛?”我说。 “不知道,我的朋友。” “让我想起那些扔着彩色球耍杂耍的江湖艺人!一次性把所有球都扔到空中。” “每个球代表一个我说过的谎话——是吗?”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 “然后未来的某一天,你认为,我会失手,这些球则一个个掉得满地都是?” “你不可能一直耍下去,永不失手。”我强调。 “没错,但到最后那个关键时刻,我会把球一个一个接住,鞠躬,谢幕,走下舞台。” “想必是在观众如雷的掌声中。” 波洛狐疑地看着我。 “很有可能是那样,没错。” “我们从珀维斯先生那儿得到的信息不多。”我巧妙地绕开刚才那个“敏感话题”,评论道。 “没错,他只是确认了我们之前的想法。” “也确认了劳森小姐所说的,自己在那老妇人死前,对新遗嘱的事一无所知这个事实。” “哦,我可看不出他证实了这一点。” “珀维斯劝阿伦德尔小姐别说,而阿伦德尔也回答说她压根儿没打算这么做。” “是的,这看上去再清楚明白不过了。但有钥匙孔这个东西存在,我的朋友,还有钥匙,能打开上了锁的抽屉。” “你真认为劳森小姐会偷听他们谈话,或是到处打探消息吗?”我非常震惊。 波洛笑了笑。 “劳森小姐——可不是什么教养很好的人,我的朋友。我们不是知道,她已经‘无意听到’了一次她本不应该听的谈话吗——我指的是查尔斯和她姑姑谈论有关翘辫子的吝啬亲戚那次。”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所以你知道了吧,黑斯廷斯,她也同样可以‘无意听到’珀维斯和阿伦德尔小姐之间的谈话。他说话的声音可不小。” “至于四处打探消息,”波洛说,“这么做的人远比你想象的多。像劳森小姐这种怯懦又胆小的人,常常有些不太光彩的习惯,做那种事情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安慰,也是消遣。” “你说真的?波洛!”我表示异议。 他连点了好几下头。 “然而,事实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到达乔治饭店,我们要了两个房间,然后闲逛着朝利特格林别墅的方向走去。 我们按响门铃,鲍勃立刻向前迎战。它一路狂叫着冲出门厅,朝前门扑过来。 “我要把你的眼睛和肝都挖出来!”它咆哮着,“我要把你撕碎!让我好好告诉你,想要进来是什么后果!等着尝尝我牙齿的厉害吧。” 在狂吠中,我们听到一声安慰小狗的低语。 “好了好了,小家伙。你可是个乖狗狗。快来这儿。” 鲍勃的项圈被人抓住,极不情愿地被关进晨间起居室。 “这些人总是这么扫兴,”它好像在抱怨,“过了这么久,我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吓唬吓唬这些陌生人了。正打算把牙咬进他们的裤腿呢。没了我的保护,你最好当心。” 晨间起居室的门关上了,艾伦拉开门闩和横木,打开前门。 “哦,是你们二位啊。”她惊呼一声。 她把门完全打开,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 我们进入门厅,从左边晨间起居室的门缝底下传来了鲍勃猛嗅的声音,夹杂着怒吼。它正努力“辨认”我们俩的身份。 “你可以让它出来。”我提议。 “我会的。它真的很听话,真的,但它总是叫个不停,而且总朝人猛冲过去吓唬他们。它是只非常称职的看门狗。” 她打开晨间起居室的门,鲍勃像一颗突然发射的炮弹一样冲出来。 “是谁进来了?人在哪儿?哦,在这儿啊。哎呀!我好像记得这两个——”它使劲儿嗅啊——闻啊——然后发出一阵拖长的鼻音,“当然了!我们见过面!” “好啊,好伙计,”我说,“你怎么样啊?” 鲍勃敷衍地摇了摇尾巴。 “还过得去,感谢关心。让我再好好闻闻——”它继续开始调查,“最近肯定和一只西班牙垂耳猎犬聊过天了吧,我能闻出来,一股傻狗味儿。咦?这是什么?一只猫?太有意思了。真希望它能和你们一起来,我们能好好玩一玩。嗯——还有一只不错的牛头梗。” 我最近的确拜访过一位很爱狗的朋友,鲍勃准确无误地一一辨认完气味后,把注意力转移到波洛身上,可是只吸了一鼻子汽油味,它一脸责备的神情,走开了。 “鲍勃。”我叫它。 它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别急别急,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去去就回。” “希望你原谅,房子的门窗都关上了——”艾伦急匆匆地走进晨间起居室,拉开百叶窗。 “很好,好极了。”波洛一边说,一边跟着艾伦进了屋,坐下来。我正要随他进去,鲍勃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叼着球,然后一路冲上楼梯,四个爪子伸开卧在最上面一层,尾巴不紧不慢地摇摆着。 “快来,”它说,“来吧,快,咱们先玩一会儿再说。” 我破案的兴趣瞬间消失了,跑去和鲍勃玩了几分钟,然后感到有些自责,又急匆匆地进入晨间起居室。 波洛和艾伦好像就阿伦德尔小姐的病与药物的话题聊得很起劲儿。 “一些白色的小药片,先生,她过去长期服用的只有这个。每餐后吃上两三片。那是格兰杰医生的命令。哦,是的,她都按医嘱服用了,小小的那种药片。还有一种劳森小姐极力推荐的药,是些胶囊,勒夫巴罗医生的肝病胶囊。所有广告牌上都有这药的广告。” “她也服用了?” “是的,劳森小姐推荐她吃的,她好像觉得效果不错。” “格兰杰医生知道吗?” “哦,先生,他并不介意。‘只要你觉得有效,就继续吃。’他曾这么对她说。然后她回答:‘好吧,你大可以笑话我,可这药的确对我有用,比你拿来的那些药有用得多。’然后他大笑,说只要精神上相信药的疗效,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 “她还服用别的什么药吗?” “没了。贝拉的丈夫,那个外国医生,他给她弄了一瓶,她很有礼貌地感谢对方之后,全都倒掉了,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觉得她这样做很对。这些外国玩意儿可不能轻易尝试。” “阿伦德尔小姐倒药的时候,塔尼奥斯夫人看见了,对吗?” “是的,我想她应该很难过,可怜的女人。我也觉得很遗憾,毫无疑问塔尼奥斯医生是出于好意。” “当然,毫无疑问。我想,阿伦德尔小姐死后,剩下的药应该都扔掉了吧?” 听到这个问题,艾伦稍稍有些惊讶。 “哦,当然,先生。护士扔掉了一些,劳森小姐把盥洗室的药橱里剩余的药也全都扔掉了。” “呃——勒夫巴罗医生的肝病胶囊——是不是就放在那儿?” “不,收在餐厅的角柜里,方便阿伦德尔小姐每餐后服用。” “当时照顾阿伦德尔小姐的护士是哪位?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和住址吗?” 艾伦立刻把名字和地址告诉他。 波洛又继续问了一些关于阿伦德尔小姐最后那次生病的情况。 艾伦也讲得饶有趣味,详细地描述了病情、阿伦德尔小姐当时所遭受的痛苦、黄疸病发作以及最后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情况。不知道波洛是否从中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信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听得很专注,很有耐心,适时打断对方,提一两个相关的小问题,比如劳森小姐待在病人房间里的时间长短。他对病人的饮食情况也非常感兴趣,不时和自己过世亲戚(压根儿不存在)的饮食相互比较。 见他们聊得这么投机,我偷偷溜到门厅,鲍勃已经在楼梯顶端睡着了,下巴支在球上。 我吹了一声口哨,它立刻弹起来,恢复警觉的戒备状态。毫无疑问,这次它的尊严受到了侵犯,把球传给我的时候也拖拖拉拉的。好几次,球在正要滚下来的刹那又被它抓了回去。 “很失望,对吗?好吧,兴许这次我会把球给你。”它似乎这么说着。 当我再次回到晨间起居室的时候,波洛正问起塔尼奥斯医生的拜访,即老妇人死前的那个星期天,那次意外的拜访。 “没错,先生,查尔斯先生和特雷萨小姐出去散步了。据我所知,女主人并不知道塔尼奥斯医生要来,她当时正躺着休息,当我告诉她来访的人是谁后,她显得很惊讶。‘塔尼奥斯医生?’她说,‘塔尼奥斯夫人也一起来了吗?’我回答她没有,先生是自己来的,她让我转告他,她马上就下来。” “他待的时间长吗?” “不超过一小时,先生,他走的时候似乎不是很愉快。” “你知不知道——呃——他这次来访的目的?” “我说不上来,先生。” “你没碰巧听到些什么?” 艾伦的脸突然变得通红。 “没有,我从没有,先生!我绝对不是个会趴在门上偷听的人,不管别人是不是会这么做——那些人应该放聪明一点儿!” “哦,你误会我了。”波洛的语气听上去急切而满怀歉意,“我只是猜测,或许你端茶点进去的时候塔尼奥斯医生正好在,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肯定会不可避免地听到一些谈话内容。” 艾伦听了这话,情绪缓和了许多。 “不好意思,先生,我误解你的意思了。不,没有,塔尼奥斯医生那天并没有留下来用茶点。” 波洛抬头正视着她,眯起眼睛眨了眨。 “那么,如果我想知道他那次拜访的目的——呃,劳森小姐应该知道,是吗?” “哼,先生,要是她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艾伦轻哼一声,轻蔑地说。 “让我想想,”波洛皱起眉头,好像在极力回想着什么,“劳森小姐的卧室——是阿伦德尔小姐隔壁的那一间吗?” “不,先生。是最靠近楼梯口的那间,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先生。” 波洛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上楼梯的时候,他紧贴着墙那一侧,在正好到达楼梯顶端那一刻,他惊呼一声,弯腰去摸自己的裤腿。 “啊——好像有什么挂到我了——啊,没错,壁脚板这儿有根钉子。” “是,是有一根,先生。我想可能是松了,我的裙子也被挂过一两次。” “这钉子在这儿很久了吗?” “呃,恐怕有一段时间了,先生。我第一次注意到的时候好像——女主人正躺在床上休养,就是她从楼梯上跌下来之后,先生。我曾尝试把它给拔了,但拔不出来。” “我想,这上面应该系过一条线吧。” “没错,先生,我记得上面有个小线圈。但我实在想不出是用来干什么的。” 艾伦的语气没有一丝怀疑,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房子里发生的一件琐事,压根儿不用费心加以解释! 波洛此时已经走进了最靠近楼梯顶端的那间卧室。房间大小适中,正对着门有两扇窗户,墙角摆着一张梳妆台,窗户之间立着一个大柜子,上面镶着穿衣镜。床放在右手边,正对着窗户。左手的墙边立着一个带抽屉的桃花心木大衣柜和一个大理石台面的盥洗台。 波洛若有所思地环视一圈屋内,回到了楼梯口。他沿着走廊,经过两间卧室之后,进入一间宽敞的卧房,这间是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的房间。 “护士就住在隔壁的小房间里。”艾伦解释道。 波洛一边点头,一边继续琢磨着什么。 下楼的时候,他询问艾伦能否去花园逛一逛。 “哦,当然,先生,当然可以。现在花园的景色正好很不错。” “园丁还在吗?” “安格斯?哦,是的,安格斯还在。劳森小姐想让屋里屋外都保持得很好,认为这样比较容易卖出去。” “她这么做很明智,让这个地方荒着可不好。” 花园宁静雅致,景色很好。宽阔的花坛里种满了羽扇豆、飞燕草和大朵大朵鲜红的罂粟。牡丹正含苞待放。我们一路闲逛,来到一个放花盆的凉棚,一个身材壮实、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忙碌着,看见我们后恭敬地打了招呼。波洛走向前和他聊了起来。 提到我们之前见过查尔斯,老人瞬间放下戒备,打开了话匣子。 “他那家伙,就是那个德行!有一次他到这儿来,手里拿着半块醋栗馅饼,正是厨师翻天覆地找的那块!他痛痛快快吃完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没事人似的回去了,他们也只能推断是被猫偷吃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猫吃醋栗馅饼!哦,他就是这德行,查尔斯少爷!” “他来这儿的时候是四月份,对吗?” “没错,两个周末都来了。就在夫人去世之前,我记得。” “你常见他吗?” “没错,是不少。说实话,年轻人在这种乡下地方没什么事好做。他常去乔治饭店喝个烂醉,然后跑到我这儿来,问东问西的。” “问有关花的事?” “是的——花——还有杂草。”老人咯咯地笑了起来。 “杂草?” 波洛突然问道,语气急促,带着试探的意味,目光在放花的架子上搜索,最后锁定在一个锡罐上。 “他大概想知道怎么除杂草吧?” “正是!” “我想,这个应该就是你用的除草剂吧。” 波洛轻轻地转过罐身,仔细阅读标签。 “是这个,”安格斯回答,“这可是很厉害的东西。” “很危险吗?” “只要正确使用就不危险,当然,这是砒霜,有剧毒。查尔斯先生和我就这个玩意儿还开过一个玩笑呢,他说,要是到时候,他娶了个不称心的老婆,就到我这儿来要一些这玩意儿,把她毒死!我打趣道,没准人家才是那个想要先把你干掉的人呢!哈,听了这话他乐坏了!这是个好笑话,真的!” 我们也被迫附和着笑了笑,波洛撬开锡罐的盖子。 “快空了。”他喃喃说道。 老人也看了一眼。 “对啊,没想到用得这么快,看样子我得再订一些。” “是啊,”波洛微笑着说,“就剩下的这点儿,我还指望你分给我一些,对付我老婆呢!” 我们几个又为这句玩笑大笑了一番。 “我想,你应该还没结婚吧,先生?” “没有。” “哈!只有没结过婚的人才开得起这种玩笑,因为他们不知道结了婚有多麻烦!” “我很好奇,你妻子——”波洛刻意顿了一下。 “她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安格斯说这话时似乎有些沮丧。 我们夸赞了一番他的劳动成果——这个可爱、雅致的花园,然后告辞。 第二十一章 药剂师;护士;医生 第二十一章 药剂师;护士;医生 那罐除草剂在我脑海里勾起了一连串新的想法。对此事件调查到现在,这是第一个让我真正觉得可疑的情况。查尔斯对除草剂异乎寻常的兴趣以及老园丁发现罐子几乎空了时的讶异——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和以往的情况一样,当我异常激动时,波洛的态度却总是很含糊。 “即使真的有人从罐子里偷了些除草剂,也没有证据表明是查尔斯干的,黑斯廷斯。” “可他和园丁就这个话题聊了那么多!” “如果他真打算偷一些除草剂去下毒,和园丁大谈特谈这个话题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继续说: “假如让你快速说出一种毒药,你最先想到的是哪种?” “砒霜,我想。” “没错,今天查尔斯说出‘番木鳖碱’之前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你现在能明白一二了吧。” “你的意思是——” “他原本打算说的是‘汤里放了砒霜’,但刻意换了一个。” “哈!”我说,“那他为什么刻意换一种说法呢?” “正是。为什么?告诉你吧,黑斯廷斯,这个‘为什么’正是我们需要发现的,刚才在花园里,我正是为了找到答案才四处搜寻类似除草剂的东西。” “你找到了!” “我找到了!” 我摇了摇头。 “这样看来,情况对小查尔斯很不利。你刚才和艾伦就阿伦德尔小姐的病情聊了很久,她描述的症状符合砒霜中毒吗?” 波洛摸了摸鼻子。 “这很难说。她腹痛——呕吐。” “这就没错了——准是砒霜!” “嗯……我不确定。” “那像是什么中毒?” “说实话,我的朋友,她的症状更符合肝病,而不是中毒。就目前看,死因也很有可能是因为肝病!” “哦,波洛,”我大叫起来,“她绝对不可能是自然死亡!一定是有人谋杀了她!” “哦,瞧瞧,咱俩的观点好像正好对调了。” 他忽然转身走进一间药店。波洛向药剂师详细咨询了一番他说不上来的特殊毛病,然后在指导下买了一小盒助消化锭剂。药剂师把药包好,波洛接过来,正要转身出去时,他的注意力被柜台上一个包装精美的药盒吸引了,勒夫巴罗医生的肝病胶囊。 “没错,先生,这种剂型很好。”药剂师是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很爱唠叨是非。 “我记得阿伦德尔小姐过去吃的就是这种药,艾米莉·阿伦德尔。” “没错,先生。利特格林别墅的阿伦德尔小姐。她真是个优雅的老太太,真正的老派贵族。我过去经常为她服务。” “她服用很多种成药吗?” “并没有,先生。我随便就可以数出好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服用的药都比她多。比如劳森小姐,阿伦德尔小姐的贴身女仆,就是继承了所有遗产的那个——” 波洛点点头。 “这只是她吃的其中一种,还有很多别的。药片、锭剂、治疗胃病的片剂、助消化的混合剂和补血的混合剂。她真的很喜欢吃药。”他苦笑了一下,“真希望能多几个像她这样的人。现如今的人们和过去可不同了,不愿意吃太多药。我们倒是卖了很多日化用品,多少也能弥补一些损失。” “阿伦德尔定期服用这种肝病胶囊吗?” “是的,我记得,到她去世前,已经连续吃了三个月了。” “她的一个亲戚,一位名叫塔尼奥斯的医生,曾到这里来配置混合药剂,没错吧?” “是的,没错,娶了阿伦德尔小姐外甥女的那位希腊绅士。是的,他配置的那种药剂很有意思,我以前从没听说过。” 他的语气好像是在谈论一种罕见的万灵草药。 “先生,不同的药剂搭配,效果也截然不同。我记得,他当时调配的方法很有趣。当然了,那位绅士可是医生。非常和善的一个人——和他相处很愉快。” “他夫人来这里买过药吗?” “最近吗?我记不清了。哦,来过一次,来买安眠药——应该是三氯乙醛,我记得。处方上是双倍的剂量。我们处理这种麻醉型药剂时通常都比较谨慎。要知道,一般情况下,医生可不会开那么大剂量的处方。” “处方是谁开的?” “我记得应该是她丈夫。哦,当然了,这当然没问题——但你知道,如今我们得尤其注意,你可能不知道,一旦医生开错了处方,而我们即使只是按照处方配制,出了问题可全是我们的责任——和医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必须承认,那么大的剂量,当时的确让我有些提心吊胆。啊,还好,目前为止还没什么麻烦找上门——还算幸运。” 说这句话时,他投入地用指关节轻敲着柜台。 波洛决定买一盒勒夫巴罗医生的肝病胶囊。 “感谢你惠顾,先生。要多大剂量一盒的?二十五粒,五十粒,还是一百粒?” “我想应该越大越划算吧——不过——” “买五十粒一盒的吧,先生。阿伦德尔小姐买的就是这种。八先令六便士。” 波洛欣然接受这个提议,付了钱后接过装药的包裹。 我们便离开了药店。 “原来塔尼奥斯夫人买过安眠药,”回到街上,我惊讶地说,“那东西过量服用的话,很有可能致命,不是吗?” “轻而易举。” “你认为阿伦德尔小姐是不是——” 我想起了劳森小姐曾说过的话。“我敢说,就算他让她去杀人,她也一定照做!” 波洛摇了摇头。 “三氯乙醛是麻醉剂,也是安眠药。常用于减缓疼痛和助眠。也很容易上瘾。” “你认为塔尼奥斯夫人对这种药上瘾?” 波洛依旧令人费解地摇头。 “不,我不这么认为。但这的确很有趣,我只能想到一种合理的解释。但这就意味着——” 他突然停下,看了看手表。 “走,看我们能不能找到那个叫卡拉瑟斯的护士,阿伦德尔小姐去世前的那段时间,一直由她照顾。” 卡拉瑟斯护士是位通情达理的中年妇女。 波洛这次扮演了一个全新的角色,为了配合角色,也虚构了一个全新的亲戚。这一次,他有一位年迈的母亲,而他则苦于久久寻找不到一位合适的、体贴细心的护士。 “你能理解吗——我坦白地告诉你吧,我母亲这人真的很不好相处。我们过去也请过很多出色的护士,都是些年轻人,很有能力。但就是因为年轻,惹得我母亲很不高兴。我母亲不喜欢年轻姑娘,很瞧不起她们,常常对她们态度粗暴,她反对开窗户通风,也反对现代的卫生理念。真的很不好对付。” 他惆怅地叹气。 “我能理解,”卡拉瑟斯护士似乎感同身受,“这种情况的确难办。必须要有足够的计谋。不能让病人烦躁,要尽可能向他们让步。一旦你让他们感受到,你并不是在强迫他们,他们自然就会放松下来,变得像羊羔一样任你摆布了。” “啊,我看你这是方面的理想人选,你很了解这些老人家。” “我这辈子的确照顾过很多老人了。”卡拉瑟斯护士笑了起来,“耐心和幽默总是很管用。” “的确很管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照顾过阿伦德尔小姐,她可不是个好相处的老太太。” “哦,我可不这么认为,她的确性格倔强,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她难对付。不过,当然了,我照顾她的时间不长,她去世那天正好是第四天。” “就在昨天,我才和她侄女聊过天,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 “是吗?真想不到!我常跟人们这么说——这世界实在太小了!” “我想,你认识她吧?” “呃,当然,在她姑姑去世和葬礼的时候她都来了。还有,当然了,她之前去利特格林别墅拜访的时候我也见过。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是的,的确——但是太瘦——实在是太瘦了。” 听了这话,卡拉瑟斯护士意识到自己身材丰满,话语中有了些炫耀的意味。 “没错,”她说,“人不能太瘦。” “可怜的女孩,”波洛继续说道,“我真为她难过,说句咱们两人之间的话,”他微微凑过去,语气故作神秘,“她姑姑的遗嘱对她来说可是个不小的打击。” “我想也是,”卡拉瑟斯护士回应,“这遗嘱可是引来了不少闲话。” “我简直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导致阿伦德尔小姐剥夺了自己亲戚的继承权。这个做法实在太不寻常了。”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实在太出人意料了。当然了,这种事情,人们说这背后肯定另有玄机。” “关于阿伦德尔小姐这么做的原因,你听说过什么吗?她本人提起过吗?” “没有,我的意思是,对我没有。” “但是和别人说了?” “呃,我猜她应该和劳森小姐谈论过相关话题,因为有一次我碰巧听到劳森小姐对她说:‘是的,亲爱的,你知道那在律师手里。’然后阿伦德尔小姐说:‘我很确定就在楼下的抽屉里。’劳森小姐回答她说:‘不,你寄给珀维斯先生了,难道你不记得了?’后来病人因为恶心开始呕吐起来,我去照顾她时,劳森小姐转身走开了。我倒是常想,她们当时是不是在谈论遗嘱的事。” “很有可能。” 卡拉瑟斯护士继续说: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猜,阿伦德尔小姐肯定很焦虑,想要更改遗嘱——但那时候,她病得实在太重了,可怜的人,那之后——她就什么事情都没办法思考了。” “劳森小姐参与了护理的工作吗?” “哦,当然没有,她态度很不好!神经兮兮的,你知道,她那样只会激怒病人。” “这么说,所有的护理工作都是你独自完成的?实在太了不起了。” “还有那个女仆——名字叫什么来着——艾伦,她给我帮过忙。艾伦人很不错,她熟悉病情,而且很擅长照顾老太太,我们相处得很好。事实上,格兰杰医生那个星期五本打算派一个夜班护士去的,但阿伦德尔小姐在她到达之前就去世了。” “劳森小姐是不是也曾帮忙准备过病人的食物?” “没有,她什么都没做。而且压根儿没什么好准备的。我好言好语地服侍老太太喝白兰地——还有白兰氏鸡精和糖浆等等。劳森小姐只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大呼小叫,妨碍别人干活儿。” 护士的语气充满鄙夷。 “我能看出来,”波洛微笑着说,“你觉得劳森小姐用处不大。” “在我看来,贴身女仆一般都是些废物。要知道,她们没有受过任何正规训练。都是些业余人士。而且这些女人肯定在其他方面一事无成,不得已才做这个的。” “在你看来,劳森小姐很喜欢阿伦德尔小姐吗?”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老太太去世时,她看上去非常悲痛,完全不能接受,在我看来,表现得简直比自己亲戚死了还夸张。”卡拉瑟斯护士说完,轻哼了一声。 “那么,或许,”波洛一副颇有远见卓识的模样,点了点头,说,“阿伦德尔小姐决定把钱留给她的时候,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是个非常精明的老太太,”护士说,“我敢说,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提过那只狗吗,鲍勃?” “你这么说我倒真想起来了,的确很奇怪!她神志不清的那段时间一直对它念念不忘。不停絮叨它的球和她之前摔过一跤什么的。是只好狗,鲍勃——我很喜欢狗。可怜的小家伙,自己的女主人死了,它一定很伤心。它们很神奇,不是吗?那么通人性。” 在谈论过狗通人性这一话题后,我们告辞了。 “这人肯定没有嫌疑。”我们离开的时候波洛说道。 他的语气透露出一丝失望。 在乔治饭店,我们吃了一顿糟糕的晚餐——波洛喋喋不休地抱怨,他对汤尤其不满意。 “做好一道汤那么简单,黑斯廷斯。只要生好火、架好锅——” 我好不容易才把话题从烹饪技巧方面岔开。 晚餐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们当时正坐在休息室里,因为餐厅里还有人用餐,不方便交谈——那位客人看上去似乎是个出公差的商人——但他晚餐过后就离开了。我懒散地翻阅着一本过期的《养畜者》杂志,突然听到有人叫波洛的名字。 声音似乎是从外面传来的。 “他在哪儿?这里面?好的——我能找到他。” 门被粗暴地推开了,是格兰杰医生。他激动得满脸通红,眉毛直立。关上门后,他径直大步走向我们。 “哦,你躲在这儿啊!说吧,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你跑到我那里说了一堆骗人的鬼话,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你耍了那么多只球,这应该是其中一只吧?”我不怀好意地小声说。 波洛拿出最圆滑的腔调,说: “亲爱的医生,你必须要容我解释——” “容你解释?容你?该死的!我要求你解释!你是个侦探,这就是你的真面目!一个爱管闲事,四处打探情报的侦探!到我这儿来,说什么要给阿伦德尔将军写传记!全是骗人的!我真是够蠢的,竟然被你这种拙劣的谎话欺骗!” “是谁告诉了你我的身份?”波洛问。 “谁告诉我的?皮博迪小姐。她早就看穿你那些把戏了!” “皮博迪小姐——是啊。”波洛似乎正思考着什么,“我还以为——” 格兰杰医生气愤地打断他。 “赶快,先生,我正等着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当然,我的解释再简单不过了,蓄意谋杀。” “什么?你说什么?” 波洛平静地说: “阿伦德尔小姐之前摔了一跤,没错吧?就在她死前不久,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没错,那又怎么了?她踩在那只该死的狗的皮球上滑倒了。” 波洛摇了摇头。 “不,医生。她没有。她是被系在楼梯顶端的一根线绊倒的。” 格兰杰医生瞪大了眼睛。 “那她为什么没告诉我?”他追问,“从来没和我说过这种事。” “这似乎可以理解——设想,如果系那根绳子的是她的家人的话!” “嗯——我明白了。”格兰杰医生冷冷地扫了波洛一眼,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么,”他说,“你是怎么牵扯进来的?” “阿伦德尔小姐曾给我写过一封信,其中强调了这件极为私密的事。很不幸,信耽搁了很久才被寄出。” 接着波洛向格兰杰医生讲述了事情的详细情况,内容当然已经被他精心编选过了,并向他解释了自己在壁脚板发现钉子的经过。 医生听的时候表情十分严肃,怒气已经全消了,“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处境的确很难办,”波洛最后解释道,“你瞧,我受雇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虽然情况如此,我仍有绝对的义务完成委托。” 格兰杰医生眉头深锁,陷入沉思。 “究竟是谁系了那根线,你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他问道。 “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我并不是没有头绪。” “的确是件棘手的事。”格兰杰医生面色凝重。 “是的,现在你应该能理解了吧?起初着手调查的时候,我并不确定凶手会不会再次动手。” “嗯?这话什么意思?” “虽然目前整个事件看起来,阿伦德尔小姐是自然死亡,但谁又能肯定呢?曾经有人企图要了她的命,我怎么能够肯定没有第二次?成功的一次!” 格兰杰医生点了点头。 “我这么问请你不要生气,格兰杰医生——你确定阿伦德尔小姐的死没有什么异常,是自然死亡吗?我今天无意中发现一些证据——” 他详细地讲述了自己与安格斯的对话,查尔斯对除草剂异常浓厚的兴趣,以及园丁惊讶地发现除草剂的瓶子已经空了这一系列事件。 格兰杰医生全神贯注地听着,当波洛说完时,他语气镇定,平静地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砒霜中毒常被误诊为急性肠胃炎,并使医生签发相应的诊断证明——尤其在没有什么可疑情况的时候。一般来说,砒霜中毒的诊断非常有难度——表现出来的症状各种各样。可能是急性的、亚急性的、神经性的或慢性的,也有可能完全没有任何显性症状,中毒者有可能突然倒地不起,然后迅速死亡,也有可能出现晕厥和麻痹。症状种类很多,差异很大。” 波洛说: “这样啊,那综合这一切考量,你怎么看?” 格兰杰医生沉默了一两分钟后,缓缓地开口: “综合这一切考量,不带任何偏见,我仍认为,阿伦德尔小姐当时的症状并不符合砒霜中毒。我很确定,她的死因是黄疸性肝萎缩。正如你所知,我照顾阿伦德尔小姐很多年了,这病她之前就得过。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看法,波洛先生。”至此,这个话题只能暂时放一放了。 不知为什么,波洛把刚才从药房里买的肝药胶囊拿出来的时候,似乎带着些许歉意,比起刚才连番轰炸的提问,现在的气氛变得截然不同。 “阿伦德尔小姐生前服用这种胶囊,没错吧?”他说,“我想,应该不可能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吧?” “这东西?一点儿害处也没有。成分里有芦荟、足叶草脂——都是些温和无害的东西,”格兰杰医生说,“她喜欢尝试这些东西,我并不介意。” 说完后他站起来。 “你本人也给她开了些药,对吗?”波洛问。 “是的——一种温和的肝病药,饭后服用。”他的眼睛闪着光,“她就算一次吃一盒也不会有事。我开的药不会让我的病人药物中毒,波洛先生。” 说完这句话,他微笑着和我们俩握手,然后离开了。 波洛把他从药房买来的药拆开,每个透明胶囊里装着四分之三的深棕色粉末。 “看上去像我之前吃过的一种晕船药。”我说。 波洛打开一个胶囊,细细检查了里面的粉末,用舌尖小心地舔了一点儿,然后做了个怪相。 “好了,”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说,“无论是勒夫巴罗医生的特效药还是格兰杰医生开的那些小药片,看样子都没什么问题!格兰杰医生也明确否定了你砒霜中毒的理论。这下子你该信服了吧,固执的波洛先生?” “我的脑袋顽固得像花岗岩一样——你应该会这么形容吧,我猜?没错,我的脑袋就是像花岗岩一样顽固。”我的朋友若有所思地回答。 “也就是说,尽管药剂师、护士和医生都不同意你的看法,你仍相信阿伦德尔小姐是被谋杀的?” 波洛平静地说: “我是这么认为的。不——不是认为,黑斯廷斯,我确信。” “看来只剩一种方法来证明了。”我慢慢地说,“掘墓验尸。” 波洛点了点头。 “这就是咱下一步的计划吗?” “我的朋友,现在起我们得谨慎行事。” “为什么?” “因为,”他压低声音,“我担心会造成第二起悲剧。” “你是说——” “我担心,黑斯廷斯,我很担心。就说到这儿打住吧。” 第二十二章 楼梯上的女人 第二十二章 楼梯上的女人 一大早,有人送来一张手写的字条。笔迹很轻,向上歪斜,可以看出写信的人非常迟疑。 亲爱的波洛先生: 艾伦告诉我,你昨天曾去利特格林别墅拜访,如果你今天能抽空见我一面,我将不胜感激。 你真诚的 威廉米娜·劳森 “看样子她到贝辛市场来了。”我说。 “是的。” “我很好奇,她这个时候来是为什么?” 波洛笑了笑。 “我不认为有什么邪恶的原因。毕竟,利特格林别墅现在是她的。” “是的,当然是这样没错。波洛,你知道吗?我们这场游戏最糟糕的一点,就是无论谁有什么细微的举动,背后都有可能藏着邪恶的动机。” “我的确很欣赏你那句格言,‘怀疑每一个人’。” “你目前还在怀疑每一个人吗?” “不——目前整个事件已经进展到,我只怀疑一个特定的人。” “谁?” “鉴于目前这只是怀疑,没有明确的证据,我想,我应该留给你自己去推理,黑斯廷斯。不要忽视心理学——这对破案非常重要。仔细观察谋杀的特点,从中可以得出凶手特定的性格特征——这是破案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条线索。” “我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去考虑他的性格特征!” “不,不,你没有认真听。只要你仔细分析谋杀的特点——谋杀从设计到实施过程中所有必要的特点——你自然就会发现凶手是谁!” “你真的已经知道是谁了吗,波洛?”我好奇。 “不能说知道,因为我没有确凿的证据。这也就是为什么目前我不能再多说了。但我很确定——是的,我的朋友,我心里已经很确定了。” “好吧,”我大笑着说,“小心别让他找上你了!到时候可就真成了一场悲剧!” 听了这话,波洛略微有些吃惊,他没有把这当成一句玩笑话,而是嘟囔着:“你说的对,我是得小心——尤其小心。” “你最好穿一件铠甲,”我打趣道,“再请一个人帮你试吃,以防中毒!事实上,你最好雇一批枪手,专程保护你!” “谢了,我选择依靠我自己的智慧。” 说完,他给劳森小姐写了张字条,说他十一点时去利特格林别墅拜访。 吃完早餐后,我们在集市广场闲逛。现在大概十点一刻,早晨炙热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 我正站在一家古董店的橱窗前,打量里面的一张赫波怀特风格的椅子。我的肋骨突然被人狠狠戳了一下,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说道:“嗨!” 我愤愤地转过身,发现面前站着皮博迪小姐。她手里拿着一把大雨伞,伞尖很锋利(刚才攻击我的武器)。 很显然,对于自己刚才加诸在我身上的剧痛,她完全不在乎,语气显得很满意: “哈!我就知道是你,我很少认错人。” 我冷冷地回应: “呃——早上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 “告诉我,你那位朋友的书写得怎么样了——关于阿伦德尔将军生平那本?” “事实上他还没有动笔呢。”我说。 皮博迪小姐纵情笑了起来,声音不大,但得意洋洋的。她全身像果冻一样伴随着笑声颤动。笑够之后,她说: “不,我看他压根儿就不会动笔。” 我微笑着说: “这么说来,你看穿我们编的这个小故事了?”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傻子?”皮博迪小姐质问,“我很快就看穿你那位滑头朋友想要干什么了!想要套我的话!还好,我倒是不在乎,我喜欢说。现在很难找到听众了,那天下午我过得非常愉快。” 她精明的眼睛斜瞪着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一回事?” 正在我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波洛适时加入。他热诚地向皮博迪小姐鞠躬问好。 “早上好,小姐,见到你真是不胜荣幸。” “早上好,”皮博迪小姐回应,“今天扮什么角色啊,波洛还是帕罗提——啊?” “你这么快就拆穿了我的伪装,真是太聪明了。”波洛微笑着回答。 “没什么好拆穿的!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这儿还真不多,不是吗?不知道这是好是坏,难说啊。” “小姐,我喜欢与众不同。” “不得不说,你的愿望实现了,”皮博迪小姐没好气地说,“现在,波洛先生,你想打听的事那天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现在该我提问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一回事?” “你这不是在问一个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吗?” “我不确定。”她扫了波洛一眼,“遗嘱有问题?还是别的什么?打算把艾米莉挖出来?是吗?” 波洛没有回答。 皮博迪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好像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常在想,”她断断续续地说,“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会是什么样……你知道,读报纸的时候总能看见诸如此类的消息——我总好奇,贝辛市场有一天会不会发生掘墓验尸这种事……真没想到竟然会是艾米莉·阿伦德尔……” 她突然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 “你要知道,她可不喜欢你们这么做,我想你应该考虑到这一点了——是吗?” “是的,我考虑到了。” “我想你也应该考虑到了——你可不是什么傻瓜!我看你也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波洛鞠了一躬。 “谢谢你,小姐。” “还有,估计只要是个人就会问你——看你那胡子。为什么留这种胡子?你喜欢这种样式吗?” 我转过身去,笑得前仰后合。 “很遗憾,在英国,人们已经不再推崇胡子了。”波洛说完,偷偷地捋了捋自己毛茸茸的爱胡。 “哦,明白了!真有意思,”皮博迪小姐说,“我听说过有个女人,得了甲状腺肿大,还为此自豪得不得了!简直难以置信,但这千真万确!哎,我又能多说什么呢?只要你满意上帝赐予你的,就是好事。然而事情经常恰恰相反。”她摇了摇头,叹气道。 “真没想到,这种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竟然会发生谋杀案。”说完这句话,她的目光突然又扫向波洛,“是谁干的?” “你想让我在大街上高声告诉你吗?” “我看你是不知道吧。难不成你已经知道了?哦,哎——都是遗传——遗传。我真想知道,到底是不是那个叫瓦利的女人毒死了自己的丈夫,这或许有些关系。” “你相信遗传?” 皮博迪小姐突然说: “我倒希望是塔尼奥斯干的。他是个外人!但希望仅仅是希望,不是现实,实在太倒霉了。好了,我该走了。看样子你们什么都不会说……顺便问一句,你这是在替谁办事?” 波洛郑重地说: “我替死者办事,小姐。” 很遗憾地告诉各位,皮博迪小姐听到这句义正词严的回答后,第一反应是一阵尖笑。不过她很快抑制住笑声,说道: “请原谅我的失态。这话听起来像从伊莎贝尔·特里普嘴里说出来的——仅此而已!多让人厌恶的一个女人啊!不过我看,茱莉亚更差劲儿,矫揉造作,假装一副孩子气的模样。看到这些中年妇女把自己打扮成年轻姑娘的样子我就来气!好了,再见了。你们见过格兰杰医生了?” “小姐,说到这儿我可要埋怨你了。你出卖了我的秘密。” 皮博迪小姐又一次爆发出她那极具特色的沙哑笑声。 “男人都大脑简单!你那套荒谬的谎话他竟然还照单全收了。我告诉他的时候他简直要气死了!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他正找你呢。” “我们昨晚已经见过了。” “哦!真希望我在场。” “我也希望,小姐。”波洛殷勤地说。 皮博迪小姐大笑起来,摇摇晃晃地准备离开,突然又回过头对我说: “再见了,小伙子。别犯傻买那些椅子,全都是假货。” 说完这句话,她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走远了。 “她,”波洛说,“可真是位聪明的老太太。” “即使她不喜欢你的胡子?” “品位是一回事,”波洛冷淡地说,“头脑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走进店里,兴致勃勃地逛了二十分钟,但什么都没买,出来后就直接朝着利特格林别墅的方向出发。 艾伦接待了我们,带我们到客厅,她的脸看上去比之前更红了。紧接着就传来下楼的声音,劳森小姐走进客厅。她上气不接下气的,看上去有些慌张,头发用一条丝绸帕子扎了起来。 “请你原谅我这个样子就下来了,波洛先生。我正在整理那些锁着的橱柜——那么多东西——恐怕,人年龄大了都喜欢屯点儿东西——亲爱的阿伦德尔小姐也不例外——瞧瞧,我头发上沾了这么多灰——你知道,这简直太让人吃惊了,她竟然会收集这么多东西——你相信吗?我收拾出来两打插针垫——千真万确,足足两打。” “你是说,阿伦德尔小姐曾买了两打插针垫?” “没错,把它们收起来后又忘了——当然,现在针全生锈了——太可惜了。她以前常把它们送给女仆们当圣诞礼物。” “她很健忘——是吗?” “哦,非常健忘。尤其在收东西这方面。你知道,就像小狗藏骨头一样。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一种说法。‘别再像小狗藏骨头一样收东西了。’我过去总是这么对她说。” 说到这儿她笑了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小手帕,啜泣起来。 “哦,天哪,”她泪眼婆娑地说,“我竟然能在这里笑出来,实在是太糟糕了。” “你这是太重感情了,”波洛说,“容易触景生情。” “我母亲常这么说我,波洛先生。她总是说:‘米妮,你总是感情用事。’波洛先生,太敏感真的是个缺点。尤其是当你要靠自己谋生时,就更是如此。” “嗯,的确是这样,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是你自己的主人。可以好好享受人生——四处去旅行——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愿如此吧。”劳森小姐虽是应和,语气却充满疑虑。 “肯定会如此的。说到阿伦德尔小姐健忘这事,我总算明白她写给我的那封信为什么那么久才寄到我手里。” 他向劳森小姐解释了艾伦发现信的经过。她的脸颊瞬间变得通红,高声说道: “艾伦应该告诉我的!她一声不吭就把信寄给你了,实在是太无礼了!应该先和我商量的。我看,这简直是太无礼了!关于这封信,我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有听说过。太不像话了!” “哦,亲爱的小姐,我相信她这么做肯定是出于好意。” “哼,我倒是觉得实在是太奇怪了!非常奇怪!这些仆人们经常做些奇怪的事情。艾伦应该记住,现在我才是利特格林别墅的女主人。” 她挺起身子,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样。 “艾伦对女主人非常忠诚,没错吧?”波洛说。 “哦,事已至此,我明白没必要再追究了,但艾伦应该事先告诉我,她没有权利擅自做主!”她停下来,双颊再次变得通红。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你今天想见我,请问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呢?” 劳森小姐刚才那副气恼的神态瞬间烟消云散,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再次变得慌慌张张、语无伦次。 “呃,是这样的——你看,我不知该不该……呃,说实话,波洛先生,我是昨天回来的,艾伦告诉我你来过了,我只是好奇——呃,你好像没跟我说过你要过来——呃,这真的有点儿出人意料——我不知道你来——”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是吗?”波洛补充完她的话。 “我——呃——的确不知道,正是这个,我实在想不出。” 她依旧红着脸,好奇地望着他。 “必须向你坦白,”波洛说,“恐怕,我之前让你产生了一些误解。你当时猜测,阿伦德尔小姐写给我的那封信是关于被偷的那点儿钱——就当时的一切可能性来说——是查尔斯·阿伦德尔先生干的。” 劳森小姐点了点头。 “但是,你瞧,其实并不是关于这件事的……事实上,我是从你口中才第一次得知钱被偷的事情……阿伦德尔小姐写信给我,是因为她的那起事故。” “事故?” “是的,据我所知,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哦,没错——没错——”劳森小姐看上去更迷惑了,她茫然地望着波洛,说,“但——很抱歉——肯定是我太蠢了——但她为什么写信给你呢?我记得——事实上,是你自己这么说的,你是个侦探。难道,你也同时是医生?再或许,你是个意念治疗师?” “不,我不是医生,也不是意念治疗师。不过,和医生一样,我经常处理所谓的意外死亡事件。” “意外死亡事件?” “我是指所谓的意外死亡。那次阿伦德尔小姐并没有死——但那起事故完全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哦,天哪,是的,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但我还是不明白——” 劳森小姐听起来依旧很迷惑。 “当时那起事故被认为是由鲍勃的球造成的,对吗?” “是的,没错,真是如此。是因为鲍勃的球。” “哦,不,并不是因为鲍勃的球。” “可是,请原谅我质疑,波洛先生。我当时亲眼看见了——我们跑下楼的时候。” “你看见了——是的,或许是这样,但这并不是事故发生的原因。劳森小姐,事故发生的原因,是当时楼梯旁边距离地板离地一英尺的地方系着一根深色的线!” “可——可是狗不会——” “正是,”波洛立刻接话,“狗做不到——因为它没那么聪明——如果你喜欢,也可以说,它没那么邪恶……那根线是有人拴在那儿的……” 劳森小姐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她用颤抖的手捂住脸。 “哦,波洛先生——我不相信——你难道认为——但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认为是有人故意这么干的?” “没错,的确是有人有意为之。” “可这简直太可怕了。简直——简直就和杀人一样。” “要是成功的话,就会杀人!换句话说——就是蓄意谋杀!” 劳森小姐惊呼一声。 波洛不改沉重的语气,继续说: “壁脚板上被人钉了一根钉子,这样就可以系上那条线。钉子上涂了油漆,以图不被人发现。请告诉我,你记不记得曾经闻到过不知哪儿来的油漆味?” 劳森小姐惊叫起来。 “哦,太不可思议了!谁能想到这个!当然了!我压根儿没有想到——做梦也想不到——那时,我又怎么能想到呢?不过当时我的确觉得很奇怪。” 波洛把身子向前倾。 “看来,你可以帮到我们,小姐。你又一次帮了我们大忙,实在是太棒了!” “想起来了!哦,是这样没错,一切都符合。” “请你快点儿告诉我。你闻到过油漆味儿——对吗?” “是的。当然了,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我当时还在想——天哪——是不是油漆——不,更像是地板蜡的气味,后来,我想自己一定是产生幻觉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让我想想——什么时候?” “是不是复活节那个周末,房子里住满客人的时候?” “没错,就是那时候——我在尝试着回忆起具体是哪一天……让我想想,肯定不是星期天。不,也不是星期二——星期二唐纳森医生过来用晚餐。然后星期三所有人都走了。不,当然了,是星期一——复活节银行假日。我当时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很焦虑。我一直觉得银行假日是个令人烦恼的日子!晚餐只剩下冷牛肉还够吃,我很担心阿伦德尔小姐知道了会生气。你瞧,星期六那天我订了些带骨肉,我本应该订七磅的,但我想五磅的应该足够了,要是食物不够,阿伦德尔小姐会非常生气——她总是那么好客——” 劳森小姐停下来,深呼一口气,然后连忙继续: “我当时躺在床上,担心她明天会不会念叨这件事,一会儿想到这儿,一会儿想到那儿,一直睡不着——然后在我正要睡着的时候,突然被什么声音惊醒了——像是敲什么东西或者拍打的声音——我立刻坐起来,然后使劲儿闻。我一直很害怕失火——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一晚上能闻见两三次失火的气味。(简直太可怕了,不是吗?如果被火困住的话?)然后就闻到了那股气味,我用力闻了几下,不像是着火时的烟味,也不是其他类似着火的气味。我对自己说,那更像是油漆或者地板蜡的气味——但是,当然了,大半夜不可能有这两种东西。但是那股气味很强烈,所以我坐起来使劲闻,然后就在镜子里看见她——” “看见她?看见谁了?” “你知道,我从镜子里看东西再方便不过了。我晚上关门时常留一条缝,这样如果阿伦德尔小姐叫我的话,我能听见,如果她要下楼,我也能看见她。走廊里一般总是留着一盏灯,当时,我看见一个女人跪在楼梯上——是特雷萨。她跪在楼梯顶端的第三层阶梯上,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我当时正想着:‘简直太奇怪了,她难道生病了?’紧接着,她就站起来走开了。所以我猜测,她可能是滑了一跤,或者她当时正弯腰捡什么东西。但是,当然了,后来我也就没再多想有没有别的原因。” “当时把你惊醒的轻敲声很有可能就是钉钉子的声音。”波洛沉思着说。 “是的,我想肯定没错。但是,波洛先生,这简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一直以为特雷萨可能只是有点儿狂放,可从没想过她竟然能干出这种事来——” “你确定是特雷萨?” “哦,天哪,肯定是她。” “会不会是塔尼奥斯夫人或者某一个女仆呢?” “哦,不,肯定是特雷萨。” 劳森小姐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 “天哪。天哪。”她连着念了好几次。 波洛凝视着她,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请允许我,”他突然开口,“做一个实验,我们上楼去,尝试着重现一下当时的情景。” “重现?哦,真的——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太明白——” “我做给你看。”波洛以极具权威的态度打断了她的疑虑。 劳森小姐慌慌张张地带我们上楼。 “希望房间还算整洁——有太多东西要收拾了——一件接着一件——”她语无伦次地嘟囔着。 屋里的确很杂乱,堆着形形色色的东西,很显然是劳森小姐收拾橱柜的结果。她和往常一样,语无伦次地指出自己当时所在的位置,波洛亲自验证,从镜子里的确可以看见楼梯的一部分。 “现在,小姐,”他提议,“劳烦你到楼梯上重现一下你当时看到的状况。” 劳森小姐嘴里依旧念叨着:“哦,天哪——”然后冲出房间去扮演自己的角色。波洛则依旧充当观察者。 表演结束后,他走到楼梯顶端的平台,询问当时亮着的灯是哪一盏。 “这一盏——这边的这一盏。就在阿伦德尔小姐卧室门口。” 波洛伸手把灯泡摘下来,仔细查看。 “四十瓦,不是很亮的灯泡。” “是不太亮,只是为了让走廊不会太暗而已。” 波洛又回到楼梯口。 “请原谅,小姐,但这灯光真的很暗,投射到镜子里的影像应该也很模糊,你应该看不太清楚,你真能肯定当时走廊里的人是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而不是另一个穿着晨衣的女人?” 劳森小姐听了这话很生气。 “不,的确不是别人,波洛先生!我绝对确定!我很清楚特雷萨的长相,绝对!哦,肯定是她没错。她穿着那件深色的晨衣,胸前戴着闪光的大胸针,上面镶着她名字的首字母——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这么说,你肯定是她。你看见了首字母?” “没错,t.a.。我认识那枚胸针,特雷萨经常戴着。哦,没错,我可以发誓,那胸针一定是特雷萨的——如果必要的话我可以发誓!” 劳森小姐说这两句话的时候语气坚决笃定,与平日里的她反差很大。 波洛依旧盯着她,眼神依旧复杂,很冷漠,好像在估价——同时也有着一种怪异的决断意味。 “你愿意为此发誓,是吗?”他说。 “如果——如果有必要的话。但我想这——这有必要吗?” 波洛又看了她一眼,眼神再次做了一番估量。 “这要看掘墓验尸的结果了。”他说。 “掘——掘墓验尸?” 波洛伸手拉住她,劳森小姐过于震惊,差点儿栽下楼梯去。 “很有可能需要掘墓验尸。”他说。 “哦,但这简直——会令人非常不愉快!我的意思是,我相信家人肯定会强烈反对——绝对会强烈反对。” “可能会反对。” “我敢肯定,他们连听都不想听这种事!” “啊,但是如果这是内政部的命令呢?” “可是,波洛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的意思是,又不是——又不是——” “又不是什么?” “又不是有什么事情——不对。” “你认为没有?” “当然没有。为什么这么问,不可能有任何不对的事情!我是说,医生和护士,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已经——” “请你镇定,不要焦急。”波洛语气平静地抚慰她。 “哦,可我控制不住!可怜的阿伦德尔小姐!她去世那天,特雷萨好像也没有来。” “没有,她是阿伦德尔小姐发病前的那个星期一离开的,对吗?” “一大早就走了。所以你瞧,她压根儿不可能和这事扯上关系啊!” “希望没有吧。”波洛说。 “哦,天哪。”劳森小姐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我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事情!真的,我简直不知道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了。” 波洛看了看表。 “我们得告辞了,必须赶回伦敦去。你呢,小姐,打算在这儿多留几天吗?” “不——不会……我没有待在这里的打算。事实上,我今天就打算回去……我原本只是打算过来待一晚上——收拾收拾东西。” “这样啊,那么,再见了,小姐。如果让你不安了,还请你原谅。” “哦,波洛先生,让我不安?我简直快难过死了!哦,天哪——哦,天哪,这世道简直太邪恶了!多么邪恶可怕的世界啊!” 波洛坚定地紧握住她的手,试图抚慰她的悲伤。 “确实如此。你依旧打算发誓说,你在复活节银行假日那晚看见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跪在楼梯上吗?” “哦,是的,我可以发誓。” “还有,你能否发誓,在你们四人降灵仪式那晚,看见阿伦德尔小姐头部出现了一个光环?” 劳森小姐瞠目结舌。 “哦,波洛先生,别——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我再严肃不过了。” 劳森小姐严肃郑重地说: “确切地说,并不是光环,更像是显灵现象的开始,是一条由发光物质构成的飘带。我想,它正开始逐渐形成一张脸。” “太有趣了。再见了,小姐,请你一定保密。” “哦,当然——当然。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回头看劳森小姐最后一眼时,她正站在前门凝视我们的背影,表情呆滞茫然,好像没睡醒似的。 第二十三章 塔尼奥斯医生来访 第二十三章 塔尼奥斯医生来访 从利特格林别墅一出来,波洛的举止就发生了变化,他的表情变得凝重、笃定。 “让我们抓紧时间,黑斯廷斯,”他说,“我们必须尽快赶回伦敦。” “我很乐意。”我快步追上他,偷偷看了看他阴沉的脸。 “你怀疑谁,波洛?”我问道,“快告诉我吧。你相信楼梯上的人是特雷萨·阿伦德尔吗?” 波洛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倒是反过来向我发问。 “刚才你有没有感觉到——回答之前先好好想一想——有没有感觉劳森小姐的陈述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你什么意思——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我如果知道就不会问你了!” “好吧,那是怎么个不对劲儿?” “问题就是这个,我现在没办法确定。但是她刚才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不太真实……好像有什么事情——很微小的一点,不太对劲儿——没错,这就是我的感觉——她说的有些事情好像不太可能……” “她似乎很确定当时楼梯上的人就是特雷萨!” “是的,是的。” “可是,当时的光线那么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能这么确定。” “不,不,黑斯廷斯,你并没有帮忙,我指的是某件很微小的事情——与——没错,与卧室有关的一件事。” “与卧室有关?”我一边重复他的话,一边努力回忆当时屋里的各个细节。“不行,”我最后放弃了,“我实在无能为力。” 波洛懊恼地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又提到了降灵术那件事?”我问。 “因为很重要。” “什么很重要?劳森小姐说的那个不断变化的发光飘带?” “你应该记得特里普姐妹当时对降灵仪式的描述吧?” “我记得她们说,当时看见老太太头部周围有一个光环。”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无论如何,我可不认为这老太太是个信徒!劳森小姐看样子很害怕她。这可怜的女人描述自己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担心得要命,生怕自己因为订的牛肉太少而惹上麻烦。她这一番话真让我为她难过。” “是的,她当时讲得的确很生动。” “到伦敦以后咱们有什么打算?”进入乔治饭店时,我问波洛。他找侍者要来账单。 “我们必须直接去见特雷萨·阿伦德尔。” “去查明真相?难道她不会全盘否认吗?” “亲爱的,跪在楼梯上可不犯罪!她当时可能正在地上捡一根能带来好运的针呢——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那油漆味怎么解释?” 侍者带着账单过来,中止了我们的谈话。 回伦敦的路上我们没有过多交谈,我不喜欢一边开车一边聊天,而波洛忙于用围巾保护自己的胡子,以免被风吹乱,实在也无暇说话。 大约一点四十分左右,我们回到公寓。 波洛那位一丝不苟的英国式仆人乔治为我们开门。 “一位名叫塔尼奥斯的医生正在等你,先生。他大约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 “塔尼奥斯医生?他在哪儿?” “在客厅,先生。还有一位女士来拜访过你,得知你不在家后,她好像非常沮丧,先生。那是在你打来电话之前,所以我不能告诉她你什么时候回伦敦。” “描述一下那位女士的模样。” “大约五英尺高,先生,深色头发,淡蓝色的眼睛。穿着灰色的外套和长裙,不像一般女士一样把帽子戴在右眼上方,她把帽子戴在后脑勺上。” “是塔尼奥斯夫人。”我低声叫道。 “她看上去很紧张,先生。说有至关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尽快见到你。” “那是几点?” “大约十点半,先生。” 波洛摇了摇头,朝客厅走去。 “这是我们第二次错失了听听塔尼奥斯夫人要说什么的机会。你怎么看这事,黑斯廷斯?难道真是命运的安排?” “第三次肯定走运。”我安慰他。 波洛摇摇头,表示怀疑。 “我很好奇,还会有第三次吗?走吧,去听听她丈夫有什么要说的。” 塔尼奥斯医生坐在一张安乐椅上,翻阅波洛的一本关于心理学的书,见我们进来,他立刻起身跟我们打招呼。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请一定原谅我不请自来,擅自闯入,在这儿等你。” “一点儿也不,一点儿也不。快请坐,我给你倒一杯雪利酒。” “谢谢。事实上,我来找你的确有一件急事,波洛先生。是关于我妻子的,我很担心她,非常担心。” “关于你妻子?我很遗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塔尼奥斯说: “你最近见过她吗?” 这看上去是个再自然不过的问题,但伴随着这个问题射来的机敏目光却不是那么自然。 波洛实事求是地回答。 “没有,自从昨天在杜伦酒店拜访二位后,再没有见过了。” “啊——我还以为她可能会来拜访你。” 波洛正忙着倒雪利酒。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 “没有。你说她可能来拜访我——有什么原因吗?” “没有,没有。”塔尼奥斯医生接过酒杯,“谢谢,非常感谢。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是坦率地告诉你,我最近很担心我妻子的健康状况。” “啊,她身体不好吗?” “她的身体状况,”塔尼奥斯医生缓缓说道,“很好,真希望她的头脑也一样健康。” “啊?” “波洛先生,恐怕,她已经接近精神崩溃了。” “亲爱的塔尼奥斯医生,听到这个我真难过。”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最近两个月,她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很焦躁,容易受惊吓。她还有些离奇的幻想——不只是幻想——简直是妄想。” “真的?” “是的。她得了被迫害妄想症——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精神疾病。” 波洛发出一声同情的感叹。 “你这下明白我有多忧虑了吧!” “当然,当然了。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来找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塔尼奥斯医生有些尴尬。 “我只是想到,我妻子或许已经——或许打算——来找你,给你说些离奇的事。她现在深信我会对她构成威胁——可能会说些类似的话。” “可她为什么来找我呢?” 塔尼奥斯医生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既迷人,又真诚,还带着些许渴望。 “你是个名侦探,波洛先生。我看得出——我当时一眼就看出来了——我妻子昨天见你的时候非常仰慕你。以她目前的精神状况,见到一位像你这样的侦探,是个强有力的冲击。所以她很有可能会来找你,而且——而且——会非常信赖你。这种精神病人的情感走向一般都是这样!她会对你说她最亲密的人的坏话。” “这实在太让人伤心了。” “是的,的确如此。我深爱我的妻子。”他的声音浸满柔情,“我一直觉得,她能和我结婚真的很勇敢——我毕竟是个外国人——为了我住到偏远的乡下,远离自己的朋友和熟悉的环境。最近几天我一直心神不宁……目前看来,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是什么?” “让她彻底得到休息和静养——这是目前最合适她的心理疗法。我知道一个很好的疗养院,顶级的设施和服务。我想带她去那里——在诺福克——找到她后,我们就立刻动身。完全休息,隔绝一切外界影响——这才是她真正需要的。我相信,只要到了那儿,有专业人士的照料,要不了一两个月她肯定能有所好转。” “我明白了。”波洛说。 他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字,没有夹杂丝毫情绪。 塔尼奥斯医生又偷偷瞄了他一眼。 “所以,如果她来找你,请你及时通知我,我将不胜感激。” “当然了,到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你。你还住在杜伦饭店吗?” “是的,我现在就回那儿去。” “你确定你的妻子不在饭店吗?” “她早饭过后就出去了。” “没告诉你去哪儿?” “一个字都没说。这举动真的很不像她。” “孩子们呢?” “被她带走了。” “我知道了。” 塔尼奥斯医生站起来。 “非常感谢你,波洛先生。如果她告诉你,她受到恐吓和迫害之类的无稽之谈,请你务必不要理会,很不幸,那都只是她疾病的一部分。” “非常让人伤心。”波洛同情地说。 “的确,虽然我知道,从医学上讲,这是一种广为人知的精神疾病,但看到自己最亲近的人和自己对抗,所有的感情都变成仇恨,真的忍不住感到痛心。” “我深深地同情你。”说着,波洛和客人握了握手。 “顺便问一下——”塔尼奥斯刚走到门口,波洛把他叫住。 “请说?” “你给你妻子开过三氯乙醛这种药吗?” 塔尼奥斯大吃一惊。 “我——应该没有——之前可能开过吧,但最近肯定没有,最近她似乎对各种安眠药都很排斥。” “啊!我想她大概是不信任你吧?” “波洛先生!” 塔尼奥斯医生气愤地大步走过来。 “那应该是病情的一部分吧。”波洛心平气和地说。 “没错,没错,当然了。” “所有你给她吃的、喝的东西,她估计都很怀疑,估计是害怕你下毒吧?” “天哪,波洛先生,你说的太对了。看样子,你应该很了解这种病吧?” “从事我这种职业,或多或少会遇见一些。别让我耽误你了,没准儿她现在已经在饭店等你了。” “没错,希望如此。我实在太担心了。” 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波洛随即拿起电话,翻阅电话簿,要求接通一个号码。 “喂——喂——是杜伦饭店吗?请问,塔尼奥斯夫人在吗?什么?塔——尼——奥——斯。没错,对。什么?哦,我知道了。” 他放下听筒。 “塔尼奥斯夫人一大早就离开饭店了,十一点左右的时候回去,坐在出租车里,叫人把行李拿下来,然后离开了。” “塔尼奥斯医生知道她把行李拿走了吗?” “我想他还不知道。” “她去哪儿了?” “天晓得。” “你认为她还会再来找你吗?” “有可能,我不能肯定。” “她也许会写信给你。” “可能吧。” “我们怎么办?” 波洛摇了摇头,他愁容满面,看上去非常沮丧。 “此时此刻,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抓紧时间吃个午餐,然后我们去找特雷萨·阿伦德尔。” “你相信当时在楼梯上的人是她?” “目前还不确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劳森小姐当时没看到她的脸。她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深色晨衣,仅此而已。” “但她看见了胸针。” “亲爱的朋友,胸针又不是人体的一部分!它可以与人分开——有可能丢失,有可能被人借走,甚至有可能被人偷了。” “换句话说,你认为特雷萨·阿伦德尔是无辜的。” “我想听听她怎么说。” “万一塔尼奥斯夫人回来找你怎么办?” “我来安排。” 乔治端来一份煎蛋卷。 “听着,乔治,”波洛说,“如果那位女士来了,你请她在这里等着。如果她正在等我的时候,塔尼奥斯医生来了,无论如何不要让他进来。要是他问起他妻子在不在这里,你就告诉他不在,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先生。” 波洛端起蛋卷,大口吃起来。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他说,“我们必须格外小心。稍有疏忽,凶手就可能会再次动手。” “如果真是这样,你肯定能抓住他。” “很有可能,但比起抓住罪犯,必须优先考虑无辜者的生命。所以我们必须非常、非常谨慎。” 第二十四章 特雷萨的否认 第二十四章 特雷萨的否认 见到特雷萨·阿伦德尔的时候,她正打算出门。 她真是个美人。一顶时髦别致的小帽子精巧地斜戴在右眼上方的前额处。我一眼就认出,昨天贝拉·塔尼奥斯戴的那一顶明显是这一顶的粗劣、便宜的仿制版,只不过她戴的位置——正如乔治说的——是在后脑勺上。我很清楚地记得,在那堆凌乱的头发上,她的帽子越推越靠后。 波洛彬彬有礼地说: “小姐,请问能占用你一两分钟的时间吗?不会耽误你的事吧?” 特雷萨笑了起来。 “哦,没什么。无论什么场合,我总要迟到四十五分钟。这次迟到一个小时也没什么大碍。” 她把我们带到客厅。让我惊讶的是,唐纳森医生从窗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应该见过波洛先生了,雷克斯,对吗?” “在贝辛市场见过。”唐纳森生硬地说。 “你假装要写一本关于我那个酒鬼祖父的书,我知道,”特雷萨说,“雷克斯,我的宝贝,能让我们单独谈谈吗?” “谢谢你,特雷萨,但无论如何,这次会面,我在场更合适一些。” 紧接着,两人的目光交锋。特雷萨眼神里充满了命令和强制,而唐纳森则无动于衷。她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愠怒。 “随便吧,留下好了,真该死!” 唐纳森医生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这句话的影响。 他回到窗边的椅子旁坐下,把书放在扶手上,我注意到,是本关于脑垂体的书。 特雷萨坐在她特别钟爱的矮凳上,很不耐烦地看着波洛。 “嗯,你见过珀维斯了?情况怎么样?” 波洛轻描淡写地回答: “有——有可能,小姐。”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佯装若无其事地朝医生的方向扫了一眼,我估计,应该是在警告波洛别再说了。 “不过,我想,”波洛说,“等计划完善些,我再向你报告比较好。” 特雷萨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波洛继续说: “我今天刚从贝辛市场回来,在那儿和劳森小姐谈过了。请告诉我,小姐,四月十三日当晚——就是复活节银行假日那晚,所有人都回屋睡觉以后,你是否曾跪在楼梯上?” “亲爱的赫尔克里·波洛,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啊,我为什么要跪在那儿?” “小姐,问题不是‘为什么要跪在那里’,是‘你是否曾跪在那里’。” “肯定没有。我认为这绝对不可能。” “但你瞧,小姐,劳森小姐说,她看见你跪在那里了。” 特雷萨耸了耸她那迷人的肩膀。 “这重要吗?” “非常重要。” 她盯着他,一副亲切的模样,波洛也回敬以相同的目光。 “疯了!”特雷萨说。 “你说什么?” “肯定是疯了!”特雷萨说,“对不对,雷克斯?” 唐纳森医生轻咳一声。 “对不起,波洛先生,但你问这个问题到底意义何在?” 我的朋友两手一摊。 “再简单不过了!有人在楼梯顶端某个合适的地方钉了一根钉子,然后刷上棕色的漆,和壁脚板的颜色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新的巫术吗?”特雷萨问。 “不,小姐,比那个要简单得多。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星期二,有人在这根钉子和楼梯扶手的栏杆中间拉了一条线,当阿伦德尔小姐走出卧室正要下楼时,脚绊了一下,结果头朝下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特雷萨猛吸一口气。 “她是被鲍勃的球绊倒的!” “非常遗憾,不是。” 屋里突然陷入沉默。之后,唐纳森医生沉稳、清晰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宁静。 “对不起,你这么说有任何证据吗?” “有钉子为证,阿伦德尔小姐写给我的亲笔信也是证据,最后,还有劳森小姐做目击证人。” 特雷萨插话进来。 “她说是我干的,对吗?” 波洛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她,她在说谎!这事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那你当时为什么跪在楼梯上呢?” “我压根儿就没有跪在楼梯上过!” “请你自己想想,小姐。” “我没有!在利特格林别墅住的那几晚,我从来没有在睡觉之后出过卧室。” “可劳森小姐认出你了。” “她看到的可能是贝拉·塔尼奥斯,或者某个女仆。” “她说是你。” “她是个该死的骗子!” “她当时认出了你的晨衣,还有你戴的胸针。” “胸针——什么胸针?” “镶着你名字首字母的胸针。” “我知道那枚胸针!她这谎话说得可真圆滑、真逼真啊!” “你仍要否认她看见的是你?” “要是我说的和她的话不相符——” “你就是个比她更在行的骗子——哈?” 特雷萨平静地说: “也许是吧,但这件事我可以实话实说。在楼梯上设下圈套的人不是我,我也从没有跪在那儿,不管是祈祷还是捡金子银子,或是干任何别的事情。” “你有那枚刚才提到的胸针吗?” “可能吧,你想看看吗?” “如果可以的话,小姐。” 特雷萨起身出去,客厅里又陷入一阵尴尬的寂静。唐纳森医生看着波洛,好像在看一具解剖过的尸体。 特雷萨回来了。 “这就是。” 她把饰品随手扔给波洛。那东西个头挺大,很华丽。好像是镀铬或不锈钢的材质。中间镶着t.a.两个字母。不得不说,这枚胸针又大又显眼,在劳森小姐的镜子里很容易就能看清楚。 “我很久没戴了,已经戴腻了,”特雷萨说,“伦敦现在满大街都是这东西,连下人都人手一个。” “但你当时买的时候应该很贵吧?” “哦,没错。那时候这东西还很时髦,得专门定制。” “你大概什么时候买的?” “去年圣诞节,我记得好像是。没错,是那时候。” “你曾借给过别人吗?” “没有。” “你去利特格林别墅时戴着它吗?” “我想应该戴着,是的,戴着,我想起来了。” “你曾把它放在什么地方过吗?还是一直都没离开过你?” “没,没离开过。我记得我把它别在一件绿色的针织罩衫上。那件罩衫我几乎天天穿。” “晚上呢?” “晚上也别在罩衫上。” “罩衫放在哪儿?” “哦,该死的,罩衫就放在椅子上!” “你确定没有人把胸针偷偷拿走,第二天再放回去吗?” “如果你高兴,我在法庭上可以这么说——难不成这就是你能想出来最天衣无缝的证词?事实上我非常确定,压根儿没有人把它拿走过!肯定是有人要陷害我——但那并不是事实。” 波洛皱起眉头,接着起身小心翼翼地把胸针别在自己外套的翻领上,朝屋子另一边走过去,那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面镜子。他站在镜子正前方,然后缓缓地后退,远距离观察着镜子中的影像。 接着他“哼”了一声。 “我真是愚蠢至极!当然是这样!” 他回来把胸针递给特雷萨,然后鞠了一躬。 “你说的没错,小姐。胸针的确从没有离开过你!我真是蠢到家了。” “我的确很喜欢谦虚的人。”特雷萨说着,漫不经心地把胸针别在身上。 她抬头看着他。 “还有事吗?我该走了。” “剩下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详谈。” 特雷萨正要出门,波洛平静地说: “倒是可能会有掘墓验尸的问题,没错——” 特雷萨身体一下子僵住了,胸针掉在地上。 “你刚才说什么?” 波洛一字一句地说: “很可能需要从墓里掘出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的尸体,重新进行尸检。” 特雷萨一动不动,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她用低沉、愤怒的声音说: “这就是你的打算?没有家人的同意,你不能这么干!” “你错了,小姐。只要有内政部的命令就可以。” “我的上帝!”特雷萨说。 她转过身,来回快速踱步。 唐纳森开口了,语气依旧很镇定: “我看你没必要这么不安,特雷萨。我知道,就算对一个旁观者来说,这种想法也令人很不悦,但——” 她打断他的话。 “别犯傻了,雷克斯!” 波洛问: “这个消息让你很困扰吗,小姐?” “当然了!太不像话了。可怜的艾米莉姑姑,究竟为什么要挖出她的尸体?” “我想,”唐纳森说,“应该是对死因有质疑?”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波洛,然后继续说,“我承认她的死让我很惊讶。但阿伦德尔小姐的死因再正常不过了,是因为常年患病。” “你曾经给我讲过一个兔子和肝病的实验,”特雷萨说,“详细情况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你把黄疸性肝萎缩患者的血液注射到一只兔子体内,然后再把这只兔子的血注射到另一只兔子体内,再抽取第二只兔子的血注射给一个完全健康的人,这个人最后也得了肝病。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用这个打比方,告诉你什么是血清疗法。”唐纳森医生耐心解释。 “真可惜这故事里有那么多兔子!”特雷萨大笑起来,“我们却一只兔子也没养。”她说罢转向波洛,换了一种语气,问道: “波洛先生,真的要掘墓验尸?”她问。 “千真万确,但——倒是有个避免走到这一步的办法,小姐。” “那就避免!”她的声音小到近乎耳语,语气急迫,“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 波洛站起来。 “这就是你的指示?”他的语气很严肃。 “这就是我的指示。” “特雷萨——”唐纳森插话。 她猛然转向自己的未婚夫。 “闭嘴!她是我的姑姑,难道不是吗?为什么我姑姑的遗体要被挖出来?你难道不知道,如果真这么做了,报纸上会有多少惹人厌恶的流言飞语?”她再次转向波洛。 “你必须阻止这件事!我全权委托你。你想怎么做都行,但必须阻止这件事!” 波洛规规矩矩地鞠躬。 “我会尽力而为。告辞了,小姐,告辞了,医生。” “哦,赶紧走吧!”特雷萨大叫起来,“把圣·莱昂纳茨男爵 也带走,我再也不希望看见你们两个了。” 我们离开房间。波洛这一次并没有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偷听,他只是稍稍驻足——没错,稍稍驻足。 这个举动果然不是徒劳,房间里清晰地传来特雷萨挑衅的话语: “别那么看着我,雷克斯。” 突然间,一个声音打断她的话——“亲爱的。” 唐纳森医生一字一句,精准地回应她。 他的话非常清楚: “那个人不怀好意。” 波洛咧嘴一笑,拉着我走出前门。 “我们走,圣·莱昂纳茨,”他说,“这实在太有趣了!” 个人认为,这个玩笑真的愚蠢极了。 第二十五章 我坐在椅子上回想 第二十五章 我坐在椅子上回想 没错,现在没有任何疑问了,我快步追在波洛后面时心想。阿伦德尔小姐一定是被谋杀的,而且特雷萨知道。但她是凶手吗?还是有其他解释? 很明显,她在害怕——没错。但她是害怕自己的罪行被发现,还是害怕什么人?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个沉默寡言、举止拘谨的年轻医生唐纳森? 老太太难道是死于人为造成的疾病? 但有一个假设能解释得通——唐纳森的野心,他一心希望特雷萨能在艾米莉死后继承一大笔遗产。而且他的确在事故发生当晚去过利特格林别墅,很容易就可以将一扇窗户虚掩着,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偷偷进来,把线系在楼梯口。但这么一来,壁脚板上的钉子是谁钉的? 不,肯定是特雷萨。特雷萨和她未婚夫同谋,通力合作,整件事看样子再明朗不过了。这样的话,很有可能是特雷萨系了那根线。第一次下手,也就是失败的那次,是她的作品。第二次下手,这次成功了,是唐纳森更科学的杰作。 没错——这下子都对上了。 但这样推理还是有漏洞。特雷萨为什么刚才脱口讲出了人为使人感染肝病这件事呢?好像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说可能会……这样看来——我感觉自己愈发困惑了,我停止思考,问道: “我们去哪儿,波洛?” “回我公寓去。塔尼奥斯夫人没准儿在那儿等我。” 他这句话把我的思绪带到另一个方向。 塔尼奥斯夫人!同样是个谜团!如果是唐纳森和特雷萨干的,那么塔尼奥斯夫人和她丈夫呢?那女人到底想告诉波洛什么?她丈夫又为什么急着阻止她这么做? “波洛,”我放低姿态,问他,“我越来越糊涂了。他们不会全都参与了吧,会吗?” “你认为这次谋杀是犯罪集团所为?家庭犯罪集团?不,这次不是。有迹象表明,这是一个人想出来的阴谋,只有一个人。从心理学角度可以很明确地知道。” “你的意思是,要么是特雷萨,要么是唐纳森——但绝对不可能是两人合谋?他会不会以毫不相关的借口骗她钉了那根钉子?” “亲爱的朋友,我一听到劳森小姐的讲述,脑海中立刻构思出三种可能性。一,劳森小姐所说的完全属实。二,劳森小姐出于利己的目的编造了整个故事。三,劳森小姐确实相信自己所讲的,但她的全部判断依据只有那枚胸针——正如我之前向你指出的——胸针很容易就可以和自己的所有者分开。” “是这样没错,可特雷萨坚持胸针没有离开过她。” “她再正确不过了。我当时忽略了一个很小、但极为重要的细节。” “这可真不像你啊,波洛。”我一副事态严重的语气。 “不像吗?可谁都免不了有疏忽的时候。” “肯定是年纪大了!” “这和年纪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波洛没好气地说。 “好吧,到底是什么重要的细节?”走进公寓大楼时,我问他。 “我会演示给你看。” 他说完这句话,我们正好抵达公寓门口。 乔治为我们开门,听了波洛急切的问题后,否认地摇了摇头。 “没有,先生。塔尼奥斯夫人没来,也没有致电。”波洛走进客厅,来来回回地踱步。过了一小会儿,他拿起电话,打给杜伦酒店。 “是的——是的,谢谢你。啊,塔尼奥斯医生,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你妻子回来了吗?哦,还没有。天哪……你是说,她带走了行李……还有孩子们……你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是的,的确……哦,没问题……不知道我的专业知识能否帮助你?处理这种事情,我还算有经验……这件事情完全可以很谨慎地处理……不,当然不会……是的,当然是这样……当然——当然。这件事我会完全尊重你的意愿。” 他放下听筒,思考了一会儿。 “他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他想了想,然后开口说,“我想他说的是真的。他语气里那种焦急情绪千真万确。他不想报警,这可以理解。没错,我可以理解。他也不想让我帮忙,这个,我就不太理解了……他很想找到她——但不想让我找到她……没错,他一定是不想让我找到她……他听起来很自信,相信自己能把这件事情处理好。他推测她藏不了太久,因为她身上没有多少钱,还带着孩子。是的,我估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找到她。但是,黑斯廷斯,我想,我们必须比他更快一步。这至关重要。我想,我们必须快点儿行动。” “她丈夫说她精神有问题,你认为是真的吗?”我问。 “我认为她处在精神过度紧绷的状态。” “但还没到需要住进精神疗养院的程度吧?” “肯定没有。” “要知道,波洛,我真的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这么说你别介意,黑斯廷斯,你根本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因为这中间涉及太多的——呃——太多的枝节问题。” “有枝节问题再自然不过了。想要理清条理,首要任务就是把主干和枝节分开。” “告诉我,波洛,你是不是早就意识到,一共有八个嫌疑人,而不是七个?” 波洛冷冷地说: “当特雷萨·阿伦德尔提到,她最后一次见唐纳森医生是四月十四日在利特格林别墅共进晚餐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 “我还不太明白——”我打断他的话。 “不太明白什么?” “呃,如果唐纳森一开始就打算用科学的手段谋杀阿伦德尔小姐——也就是说,用注射接种的方法——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用在楼梯口拉一根线这种拙劣的手段。” “说真的,黑斯廷斯,有时候我真的对你一点儿耐心也没有!目前一共有两种谋杀手段,一种具有高度的科技含量,需要专业技术才能完成,是这么回事,没错吧?” “没错。” “另一种非常简单——妈妈的做法——就像广告里说的那样,没错吧?” “没错,正是如此。” “接着动动脑子,黑斯廷斯——动动脑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好好用用你那些小灰细胞。 我照做了。我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努力执行波洛的第三点指示。不幸的是,我还是没能理清多少头绪。 睁开眼睛时,我发现波洛正注视着我,他的眼神很和蔼,像一名护士注视着病床上的孩子。 “想清楚了吗?” 我极力模仿波洛刚才推理案情的方式。 “呃,”我说,“在我看来,最初在楼梯上设计那个陷阱的人,绝对不可能是那个策划出科学的谋杀手法的人。” “完全正确。” “我很怀疑一个受过科学训练、心思缜密的人会设计出楼梯上那种幼稚的陷阱——因为那实在是个冒失莽撞的杀人手法。” “推理非常清晰。” 波洛这话让我壮了壮胆,继续说道: “因此,唯一符合逻辑的解释是——这两次谋杀企图是不同的人下的手。我们需要解决的这桩谋杀案,背后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尝试过动手。” “你难道不认为这过于巧合了吗?” “你自己不也说过,谋杀案中总能发现巧合。” “是的,的确是这样,我承认。” “那不就行了。” “你认为谁是凶手?” “唐纳森和特雷萨·阿伦德尔。谋杀最后得以成功很显然需要一名医生参与。另一方面,我们知道特雷萨和第一次未遂的谋杀有关。我想,他们两个很有可能是单独行动的,互不相关。” “你总是很喜欢说‘我们知道’,黑斯廷斯。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不管你到底‘知道’什么,我只知道,特雷萨与这个案子无关。” “可是有劳森小姐的话为证。” “劳森小姐的话只是劳森小姐的话,仅此而已。” “可是她说——” “她说——她说……你总是轻而易举就把人们的话当做已经得到证实的事实。听着,亲爱的,我当时就告诉过你,我发现劳森小姐的话里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不是吗?” “是的,我记得你这么说过。但你并没有搞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 “嗯,我现在搞清楚了。很快我就能让你明白,我可真够蠢的,当时就应该反应过来。”他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张卡纸,用一把小剪刀不停地剪着,并提醒我不要偷看。 “耐心,黑斯廷斯,我们马上就开始实验。” 我顺从地把目光移开。 没过一会儿,波洛满意地欢呼一声,他放下剪刀,把剪下来的卡纸碎片丢进废纸篓,朝我走过来。 “现在,请先别看。我要把一个东西别在你外套的翻领上,你继续把头转到一边去。” 我照做了。波洛心满意足地完成了这一系列工作,轻轻地拉我站起来,走进卧室。 “现在,黑斯廷斯,睁开眼睛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你戴着一枚时髦的胸针,不是吗?上面有你名字的首字母——只不过,当然了,这枚胸针不是铬或不锈钢做的,也不是金或银制的——只是用不值钱的卡纸做的!”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起来。波洛的手出人意料的灵巧。我胸前别着一枚胸针,和特雷萨·阿伦德尔的那枚非常相似——用硬纸板剪成的圆形,中间写着我名字的首字母,a.h.。 “好了,”波洛说,“戴着这么精美的饰品,你是不是很满意啊?这么精巧的一枚胸针,上面还有你名字的首字母。” “的确是件非常精美的物品。”我表示同意。 “它不会发光,也不反光,但你必须承认,站在远处一样可以从镜子里清楚地看到它,不是吗?” “我绝对不怀疑。” “你这么说很明智,怀疑的确不是你的强项。随随便便轻信别人倒很像是你的作风。现在,黑斯廷斯,请把外套脱下来。” 虽然有点儿摸不着头绪,我还是照做了。波洛也脱下自己的外套,穿上我的,与此同时转身稍微走远了一点儿。 “现在,”他说,“看看镜子里的胸针——胸针上你名字的首字母——在我身上变成什么了?” 他左右晃动了一下身子。我盯着他——一时没明白他的用意,然后才恍然大悟。 “我真是个十足的白痴!当然了。胸针上的字母是h.a.,根本不是a.h.。” 他把自己的衣服穿上,然后把我的递给我,满脸堆满笑容地看着我。 “正是如此——现在你明白劳森小姐的话有什么不对劲儿了吧。她说,她在胸针上看见了特雷萨名字的首字母。但当时她在镜子里看见的人根本不是特雷萨。所以,假如她看到了名字的首字母,那两个字母一定是颠倒的。” “但是,”我争辩道,“或许,她当时看见镜子里的首字母,就知道是颠倒的。” “亲爱的朋友,你不是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一点吗?你要是早想到了,肯定会大叫着:‘哈!波洛,你弄错了。胸针上的首字母是h.a.——不是a.h.。’可你没有。而且你比劳森小姐聪明多了。像劳森小姐那样愚钝的女人,三更半夜,突然被惊醒,睡意未消,怎么能分辨出镜子里的字母是t.a.,不是a.t.。不,这压根儿不符合劳森小姐的智商。” “她非常确信那个人就是特雷萨。”我缓缓地说。 “你越来越接近了,我的朋友。仔细回忆一下,当时我暗示她不可能看清楼梯上那人的面孔时,她是怎么反应的?” “我记得她硬扯到特雷萨的胸针上——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所说的仅仅是在镜子里看到它这一事实,完全前后矛盾。” 电话铃突然响起,波洛走过去接。 他谈论的内容无关紧要,只有寥寥几句。 “你好?是的……当然。可以,我很方便。下午吧,我想。好的,两点可以。”他放下听筒,微笑着向我走过来。 “唐纳森医生急着要和我面谈。他明天下午两点钟过来。我们又向前迈了一步,我的朋友,又迈了一步。” 第二十六章 塔尼奥斯夫人拒绝袒露实情 第二十六章 塔尼奥斯夫人拒绝袒露实情 隔天早晨,我吃完早餐去找波洛,发现他正在写字台前忙碌着。 他朝我举了举手,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继续忙碌起来。很快,他叠好信纸,装进信封,再小心翼翼地封好。 “嗨,老兄,你在干什么?”我开玩笑似的说。 “难不成你把案件的始末全部写下来了,打算放进保险箱里,以防自己今天被人干掉?” “你知道,黑斯廷斯,你这话还真沾了点儿边。” 他的语气很严肃。 “我们这位凶手现在真的很危险吗?” “只要是凶手,就一定危险。”波洛心情沉重地说。 “让人讶异的是,人们常常忽略这个事实。” “有什么新消息吗?” “塔尼奥斯医生来过电话。” “还是没有他妻子的踪影?” “没有。” “那应该就没什么事了。” “难说。” “该死的!波洛,你不会认为她已经被人杀了吧?” 波洛怀疑地摇了摇头。 “必须承认,”他小声说,“我也很想知道她在哪儿。” “哦,算了,”我说,“她会出现的。” “你那种振奋人心的乐观精神一向能逗我开心,黑斯廷斯!” “天哪,波洛,你不会认为她到时候会在一个大包裹里被发现吧?或是被人分尸以后装在后备箱里?” 波洛慢慢地说: “我发现塔尼奥斯医生焦急得有些过头了——不过也只是有些过头而已。现在首要的事情,是去找劳森小姐谈一谈。” “你是想要向她指出关于胸针的小错误吗?” “当然不是,这件事情还要暂时保密,时机还没到。” “那你要跟她谈些什么?” “亲爱的朋友,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大概又要说谎了吧,我猜?” “你有时候真的很讨厌,黑斯廷斯。人们听到这话会以为我真的很喜欢说谎。” “我看你就是很喜欢。事实上,我完全确定。” “有时候我的确很得意自己这么足智多谋。”波洛天真地承认。 我禁不住大笑一声。波洛责备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我们动身向克兰洛伊登公寓出发。 客厅里还是一样拥挤,劳森小姐匆匆忙忙地进来,好像比以前更语无伦次了。 “哦,天哪,波洛先生,早上好。这么一大堆事情——不好意思,屋里乱成一团。真是的,今天早晨所有事情都乱了套。贝拉一到我这儿——” “你刚才说什么?贝拉?” “是的,贝拉·塔尼奥斯。她半个小时前刚到——还有孩子们——都累坏了,可怜的人啊!真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瞧,她要离开她的丈夫。” “离开?” “她是这么说的。当然了,她选择这么做绝对正确,可怜的人啊。” “她向你倾诉过了?” “呃——不能这么说。事实上,她什么都不愿意说,只是不停重复,说她要离开他,不管说什么,她都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她这么做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了!事实上,他要是个英国人的话,我可能还会劝劝她——但,他不是……而且她那副模样,看上去实在太古怪了,那么——呃,那么恐惧。他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我知道这些土耳其人残忍起来真的很可怕。” “塔尼奥斯医生是希腊人。” “是,当然,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是说,他们通常是被土耳其人屠杀的那群——还是我想成亚美尼亚人了?但全都差不多,我实在不愿意想这些事情了。我认为,她不应该回到他身边,你怎么看,波洛先生?不管怎样,她说她不会回去了……她连自己在哪儿都不想让他知道。” “这么严重吗?” “是的,你明白,她这么做是为孩子考虑。她害怕他会把他们带回士麦那。太可怜了,她现在的处境真的很糟糕。你要知道,她身无分文——一个硬币都没有。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地方可去。她也想尝试着自己去赚钱谋生,但说真的,你知道,波洛先生。这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很清楚,她要是受过什么训练,情况可能还好些。” “她什么时候从她丈夫身边离开的?” “昨天,昨晚住在帕丁顿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她也是迫于无奈才来找我,实在没人能帮她了,可怜的人。” “而你打算帮助她?你真是太善良了!” “哎,你瞧,波洛先生,我真的觉得,帮助她是我的责任。不过话说回来,都不容易啊。我这间公寓只有这么点儿地方,也没有多余的房间——麻烦事又一件接着一件。” “你可以把她安置在利特格林别墅吗?” “我想应该可以——但你瞧,她丈夫很有可能会猜到。我暂时在皇后大道上的惠灵顿旅馆给她订了两个房间,入住时用的是‘彼得夫人’这个名字。” “我明白了。”波洛说。 他停顿了一小会儿,说: “我想见见塔尼奥斯夫人。你瞧,她昨天去我那里拜访,但我碰巧没在。” “哦,是吗?她没告诉我。我这就去叫她,好吗?” “真是劳烦你了。” 劳森小姐匆匆走出房间,我们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贝拉——贝拉——亲爱的,快来见见波洛先生,好吗?” 没听见塔尼奥斯夫人回应,但不一会儿,她走进客厅。 她的模样让我大为震惊:双眼四周乌青,两颊煞白,完全没了血色。但更让我吃惊的是她周身弥漫着恐惧的氛围。哪怕最微小的响动也能吓着她,时刻保持警觉的姿势,听着周围的动静。 波洛用最能安抚人的方式向她问好。他走向前去和她握了握手,为她找了一把椅子,又递给她一个靠垫。他服侍着这位面色惨白、担惊受怕的女人,仿佛在服侍一位皇后。 “好了,夫人,让我们好好聊一聊吧。我想,你昨天找过我?” 她点了点头。 “非常抱歉,我当时不在家。” “是的——是的,你当时要是在家就好了。” “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 “是的,我——我本来——” “好了,我现在人就在这儿,你尽管吩咐。” 塔尼奥斯夫人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把手指上的戒指转来转去。 “怎么了,夫人?” 她缓缓地,近乎勉强地摇了摇头。 “不,”她说,“我不敢。” “夫人,你说你不敢?” “不敢。我——一旦他知道了——他会——哦,我肯定会出事!” “听着,听着,夫人——你这么说实在太荒唐了。” “哦,不荒唐——一点儿都不荒唐。你压根儿不了解他……” “你说他,是指你的丈夫吗,夫人?” “是的,没错。” 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接着说道: “你丈夫昨天来找过我,夫人。” 她的表情马上变得惊恐。 “哦,不!你应该不会告诉他——不,你当然不会了!你也没办法说。你也不知道我在哪儿。他是不是——是不是说我疯了?” 波洛谨慎地回答。 “他告诉我,你——精神高度紧张。” 她摇了摇头,不肯相信。 “不,他一定说我疯了——或者说我就要疯了!他想把我关起来,这样我永远没办法告诉别人了。” “告诉别人——什么?” 她依旧不停地摇头,焦虑地拨弄手指,然后喃喃地说: “我怕……” “夫人,只要你告诉我——你就安全了!只要真相大白,你自然就安全了。” 她还是没有回应,依旧不停转动手指上的戒指。 “你自己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波洛的语气很温柔。 她喘了一口气。 “我怎么知道……哦,天哪,实在是太可怕了。他那么会狡辩!而且是医生!人们肯定会相信他说的,不是我,肯定会这样。我的确应该说出来,可绝对没有人会相信我。他们凭什么相信我呢?” “你难道不愿意给我机会,让我听听看?” 她困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怎么知道?没准儿你站在他那一边。” “我不会站在任何人一边,夫人。我——向来——都站在真相这边。” “我不知道,”塔尼奥斯夫人的语气很绝望,“哦,我不知道。”她继续说,话渐渐多了起来。 “太可怕了——这状况已经持续很多年了。我一再目睹这种事情发生,却谁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我要考虑孩子们。这简直就像个噩梦。现在又发生了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回他身边去!绝对不会让孩子们跟着他!我要躲到一个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米妮·劳森会帮我的。她对我那么好——那么善良。没有人比她更好了。”她停下来,迅速看了波洛一眼,然后问道: “他都说我什么了?是不是说我在胡思乱想?” “他告诉我,夫人,说你——说你对他的态度改变了。” 她点了点头。 “然后说我在胡思乱想。他说了,对不对?” “坦白地告诉你,夫人,他的确这么说了。” “你瞧,绝对是这样。他肯定会这么说。可我没有证据——压根儿没有确凿的证据。” 波洛靠在椅背上,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继续问。 他的语气像在叙述一个事实,不夹杂一丝情感,好像在谈论一件枯燥的公事。 “你怀疑你丈夫杀了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 她回答得非常快——仿佛是下意识地迅速给出了答案。 “我不是怀疑——我知道。” “既然如此,夫人,你有义务说出真相。” “嗯,可这并不容易——不,一点儿也不容易。” “他是怎么杀死她的?” “我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但我肯定是他干的。” “但你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 “不知道——他肯定干了——最后那个星期天干的。” “星期天他去利特格林别墅拜访的时候?” “是的。” “但你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 “不知道。” “请原谅我这么问,夫人,你怎么能这么确定呢?” “因为他——”她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确定!” “不好意思,夫人,你应该隐瞒了一些事情。应该还有些事情你没告诉我吧?” “是的。” “那请说吧。” 贝拉·塔尼奥斯夫人猛地站起来。 “不。不。我不能说。孩子们,那可是他们的父亲,我不能。我就是不能说……” “可是夫人——” “我告诉你,我就是不能说。” 她扯起嗓子,几乎是在尖叫。门同时打开了,劳森小姐走进来,她歪着头,一副兴奋的模样。 “我能进来吗?二位谈过了?贝拉,亲爱的,你是不是应该去喝杯茶,或者喝点儿汤,或许来点儿白兰地也行?” 塔尼奥斯夫人摇了摇头。 “我没事。”她勉强地笑了笑,“我得赶快回到孩子们身边去,行李都还没打开呢。” “可怜的小家伙们,”劳森小姐说,“我真的很喜欢小孩。” 塔尼奥斯夫人突然走到她面前。 “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你实在——实在太善良了。” “好了,好了,亲爱的,快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应该咨询我的律师——一个很不错的人,很有同情心,他会告诉你最好的离婚办法。这年头离婚没那么容易,人人都这么说,不是吗?哦,亲爱的,门铃响了,不知道谁来了。” 她匆匆离开房间。门厅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没过多久,劳森小姐回到房间里。她蹑手蹑脚地进来,小心翼翼地合上门,然后兴奋地对我们耳语,模样非常夸张。 “哦,天哪,贝拉,是你丈夫。我不知道——” 塔尼奥斯夫人立刻朝房间另一边的门冲过去。劳森小姐用力点了点头。 “很好,亲爱的,你先躲在里面,我把他带进来的时候,你就趁机溜出去。” 塔尼奥斯夫人小声吩咐: “千万别说我来过,也别说你见过我。” “不会,不会,我当然不会说。” 塔尼奥斯夫人从门里溜出去,我和波洛连忙跟上,门的那边是一间小餐厅。 波洛穿过餐厅,走到通往门厅的门旁边,悄悄推开一条缝,仔细地听,然后朝我们招了招手。 “没问题了。劳森小姐把他带到别的房间去了。” 我们三个偷偷摸摸地穿过门厅,从大门出去,波洛尽可能不发出声响,把门合上。 塔尼奥斯夫人朝楼下跑去,被楼梯绊了一下,跌跌撞撞一把抓住扶手。波洛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帮她站稳,然后说道: “冷静——冷静。已经没事了。” 我们到达公寓楼的前厅。 “跟我来。”塔尼奥斯夫人可怜兮兮地说,一副马上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我们穿过马路,转过一个街角,来到皇后大道。惠灵顿是间很不显眼的公寓式旅馆。 一走进房间,塔尼奥斯夫人就瘫倒在一张华丽的沙发上,手按着不停狂跳的心脏。 波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帮她平静下来。 “刚才真是太险了——没错。现在,夫人,请你仔细地听我说。” “我不能再多说了,波洛先生。多说是不对的。你已经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也知道我相信什么,你应该觉得足够了。” “请你听我说,夫人。假设——这只是个假设——假设我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假设你想告诉的事情我早已经猜到了——可就不同了,对吗?” 她疑惑地看着他,眼神流露出痛苦。 “哦,请相信我,夫人。我并不是在骗你说些你不想说的事情,但假设我知道真相,情况就不同了——对吗?” “我想——我想应该是。” “好,我这么说吧。我,赫尔克里·波洛,知道真相。你现在可以不相信我,但请拿着这个。”波洛把早晨准备的那个厚厚的信封塞给她,“所有事实都在写在里面了。你读过之后,如果认可我说的,请打电话给我,纸条上有我的电话号码。” 她非常勉强地接过信封。 波洛果断地继续说: “现在,还有一点,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间旅馆。” “为什么?” “你到尤斯顿附近的科尼斯顿旅馆去。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在那里。” “可是——这里——米妮·劳森肯定不会告诉我丈夫,我现在人在这里。” “你认为她不会?” “哦,不会——她绝对站在我这边。” “是这样没错,可是夫人,你丈夫是个聪明人,轻而易举就可以从一个中年妇女那里套出话。你应该明白,绝对不能让你丈夫发现你的下落,这非常关键——非常关键。”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波洛递给她一张纸。 “这是地址。请尽快收拾好行李,带着孩子们坐车赶去那里,明白了吗?” 她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你必须要考虑孩子们的安危,夫人,不是你自己。你爱你的孩子。” 他这句话正中要害。 她的双颊微微泛红,头高高地仰起,看上去好像不再是刚才那个怯懦、凄惨的女人了,而成了一位高傲的、甚至是气势十足的女人。 “那就这么安排了。”波洛说。 他和她握了握手之后,我们俩离开了,但没有走远,我们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店的遮阳棚下,一边喝咖啡,一边监视着旅馆的入口。大约过了五分钟,塔尼奥斯医生出现在街道上,他看都没看惠灵顿旅馆一眼,快步走过旅馆,低着头,好像在沉思,然后转了个弯,走进地铁站。 又过了十分钟左右,我们看见塔尼奥斯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和行李下楼,坐上出租车离开了。 “好了,”波洛站起来,手里拿着账单,“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全是未知数。” 第二十七章 唐纳森医生来访 第二十七章 唐纳森医生来访 唐纳森两点钟准时到达。他的举止一如既往地镇定、拘谨。 他这种个性引起了我的兴趣。一开始,我认为他是个相当普通的年轻人,很好奇像特雷萨这样外向活泼、引人注目的女人究竟看中了他哪一点。但我现在渐渐明白,唐纳森可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他那副学究气的外表背后,隐藏着一股力量。 相互打过招呼后,唐纳森说: “我之所以来拜访你,是因为搞不清楚一个问题,你在这件事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波洛先生?” 波洛谨慎地回答: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当然了,我得说,我费了些工夫调查你。” “你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医生。” 唐纳森冷冰冰地说: “我习惯把事情弄清楚。” “你很有科学头脑!” “我得说,关于你的所有报道都大同小异,很显然你在自己的职业领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而且有严谨诚实的声誉。” “你过奖了。”波洛小声说。 “所以我才不太清楚你与这件事的关系。” “可这再简单不过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唐纳森说,“你最开始伪装成一位传记作家。” “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骗术,不是吗?我可不能以侦探的身份到处行动——况且,这么做反倒有些好处。” “我能想到。”唐纳森的语气又一次变得冰冷,“你的下一步,”他继续说,“是拜访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并告诉她,有机会使她姨妈的遗嘱作废。” 波洛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当然完全是无稽之谈。”唐纳森的声音很尖厉,“你知道得很清楚,遗嘱具有法律效力,根本不可能作废。” “你这样认为?” “我不是个傻瓜,波洛先生——” “不,唐纳森医生,你显然不是。” “关于法律——我起码懂一些——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了。遗嘱绝对不可能作废,为什么你当时假装说可以?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一时无法领会的原因。” “你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有把握。” 年轻人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我对特雷萨的了解,比她自以为的要多得多。查尔斯和她肯定希望在这件可疑的事情上寻求你的帮助,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查尔斯没什么道德观念,特雷萨身上没什么好基因,成长的过程也很不幸。” “你就这么说你的未婚妻吗——好像一只试验用的豚鼠?” 唐纳森透过夹鼻眼镜凝视着他。 “我认为这是事实,没什么否认的必要。我爱特雷萨·阿伦德尔,爱的是她这个人,不是爱那些不切实际的虚荣品格。” “你是否知道,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深爱着你,她对于金钱的热衷全是为了帮助你实现你的雄心?” “当然知道。我刚才说过,我不是傻瓜。但我不想让特雷萨为了我沦落到被怀疑的境地。她在很多方面还只是个孩子,我完全有能力依靠自己发展事业。我并不是说不能接受那笔数目可观的遗产——完全可以接受,但那也仅仅是条捷径而已。” “看样子,你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 “这么说可能有点儿自负,但是没错,我很自信。”唐纳森镇定自若地说。 “我们继续说吧。我承认,我的确耍了个小花招,以骗取特雷萨小姐的信任。我让她误以为,我会——让我们这样说吧——为了钱,适度地耍些手段,她很轻易就相信了。” “特雷萨相信,无论是谁,只要为了钱,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这位年轻的医生用一种阐述事实的平静口吻,引用了这个人尽皆知的真理。 “没错。她是这种态度——她哥哥也一样。” “在金钱面前,查尔斯可能真的会不择手段!” “我明白了,你对自己未来的大舅子不抱任何幻想。” “没错,我发现他是个很有意思的研究对象。我认为,他可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神经性疾病——这都是题外话。回到我们正在讨论的这件事情上,我曾经问过自己,你为什么会采用目前这种行事策略,然后发现答案只有一个。显然,你怀疑查尔斯和特雷萨这两人之中,肯定有一个与阿伦德尔小姐的死有关。不,请别急着反驳我!你曾提到掘墓验尸的事,我推测,那只不过是测试特雷萨如何反应的一种手段。实际上,你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去取得内政部签发的掘墓许可。” “诚实地告诉你,确实如此,我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 唐纳森点了点头。 “我想到了。你应该考虑过阿伦德尔小姐自然死亡的可能性吧?” “我的确考虑过了,有这种可能性——没错。” “但你仍执意这么做?” “非常确定。假如你遇见这样一个病例——比方说——肺结核,病人看起来像是得了肺结核,病症表现也符合肺结核的病症,血液检测也是阳性——如果是这样,你一定会认为是肺结核,对吗?” “你是从这种角度看待这件事的?那你还在等什么?” “等最后一项证据。” 电话铃响起,波洛打了个手势,我连忙起身跑过去接听。电话那头的人一张口我就知道是谁了。 “黑斯廷斯上尉?我是塔尼奥斯夫人。请你告诉波洛先生,他完全正确。如果他明早十点能到我这里来,我会把他想要的东西给他。” “明天十点?” “是的。” “好的,我会转告他。” 波洛用眼神向我发问,我点了点头。 他转向唐纳森,态度和举止都发生了变化,变得很果敢——很笃定。 “让我表述得清楚一点,”他说,“经过诊断,我已经确定,目前我面前这个案子是谋杀案。看起来是谋杀,案情中反映出的种种特点也指向谋杀——事实上这就是谋杀!关于这一点,完全没有任何疑问。” “可刚才听你的话,我感觉你还有一个疑问——请问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疑问出在辨认凶手的身份上——但现在已经不再是疑问了!” “真的?你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这么说吧,到了明天,我手里就会掌握确凿的证据。” 唐纳森抬了抬眉毛,表情略带一丝讽刺的意味。 “呵,”他说,“明天!有时候,波洛先生,明天离现在格外遥远。” “正相反,”波洛答道,“我发现,它总是一成不变地在今天之后到来。” 唐纳森微笑着站起来。 “恐怕我耽误你太多时间了,波洛先生。” “没关系,相互多了解总是好的。” 唐纳森医生微微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第二十八章 又一个被害人 第二十八章 又一个被害人 “他是个聪明人。”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很难猜到他来这儿到底有什么目的。” “没错。他有点儿不通人情,但是非常精明。” “电话是塔尼奥斯夫人打来的。” “我想也是。” 我把通话的内容重复了一遍。波洛听完点点头表示同意。 “太好了。进展一切顺利。再过二十四个小时,黑斯廷斯,我想,一切就能见分晓了。” “我还是有点儿迷糊。我们现在怀疑的人到底是谁?” “我还真不知道你怀疑的人是谁,黑斯廷斯!把每个人都怀疑一遍,我想的没错吧!”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很喜欢把我置于这样的境地!” “不,不,我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拿你取乐的。” “真不应该提醒你这个想法。” 波洛摇了摇头,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我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出了什么事吗?” “我的朋友,每次案件快结束的时候,我总是很紧张。要是出了什么差错——” “会出差错吗?” “我不这么想。”他停了一下,皱起眉头,“我想,我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既然这样,让我们先把案子放一边,去看场戏,怎么样?”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晚上整体来说还算愉快,除了我犯的一个小错:不应该带波洛去看犯罪侦探戏。各位读者朋友,在这里我要给大家一条忠告。绝对不要带一个士兵去看有关战争的戏剧,不要带一个水手去看有关航海的戏剧,不要带一个苏格兰人去看苏格兰话剧,不要带一个侦探去看悬疑类的戏剧——不要带一个演员看任何戏剧!他们像潮水一样涌出的批评声会毁掉所有的好戏。波洛从头到尾一直批评剧中漏洞百出的心理学设定,破案英雄缺乏规律性和正确方法的破案手段简直要把他气疯了。一直到演出结束我们俩分手的时候,他仍在念叨,整个案件明明用不了第一幕的一半时间就可以说清楚。 “可如果真是这样,波洛,整出戏就不用演了。”我指出。 波洛也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 第二天早晨刚过九点,我走进波洛公寓的客厅,他正坐在餐桌前——像往常一样,用刀子整整齐齐地拆信。 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 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重重的喘气声: “是波洛先生吗?哦,是你啊,黑斯廷斯上尉。” 紧接着是一连串啜泣和喘息的声音。 “是劳森小姐吗?”我问。 “是,是我,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我紧紧握住听筒。 “发生了什么?” “她离开惠灵顿旅馆了,你知道——我是说贝拉。我昨天下午晚些时候去找她,他们说她已经走了。连一句话都没给我留!太奇怪了!这让我觉得,没准儿塔尼奥斯医生是对的。他说起她时总是满怀爱意,而且她离开了,他是那么沮丧,现在看来,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劳森小姐?是不是塔尼奥斯夫人在没告诉你的情况下,离开了旅馆?” “哦,不,不是这件事!哦,天哪,不。如果真的只有这件事的话,就真的太好了。不过我的确觉得很奇怪,你知道。塔尼奥斯医生说,他担心她不太——不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他说那种病的名字叫,被迫害妄想症。” “是的。”这女人太啰唆了!“但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天哪——太可怕了。她睡觉的时候死了。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留下那两个可怜的孩子!这简直太令人伤心了!我听说以后,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一直哭。” “你是怎么知道的?快点儿告诉我详细的经过。” 我用余光瞥了波洛一眼,他放下手中的信,认真地听我们俩的对话。我并不打算把听筒给他,要是让他接了电话,劳森小姐很可能又把痛苦的情绪再表达一遍。 “他们打电话给我。从那家旅馆,名字是科尼斯顿。他们好像在她包里找到了我的名字和地址。哦,天哪,波洛先生——我是说,黑斯廷斯上尉,这难道不可怕吗?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从此以后就没有妈妈了!” “仔细听好,”我说,“你能确定是个意外吗?他们认为不是自杀吗?” “哦,黑斯廷斯,多可怕的想法啊!哦,天哪,我不知道,我想应该确定吧。你难道认为是自杀?那简直太可怕了。她是很焦虑没错,可她根本没必要自杀。我的意思是,钱这方面她一点儿困难也不会有,我准备和她平分呢——我真是这么打算的。我确定,亲爱的阿伦德尔小姐肯定也希望我这么做!想到她就这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实在是太可怕了——或许她没有……旅馆的人好像认为是个意外?” “她吃了什么?” “某种安眠药。佛罗拿,我想。不,是三氯乙醛。没错,就是这个,三氯乙醛。哦,天哪,黑斯廷斯上尉,你不是认为——” 我顾不得礼节,猛地挂上电话,看向波洛。 “塔尼奥斯夫人——” 他抬手示意我不用说了。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死了,对吗?” “是的,安眠药过量,是三氯乙醛。” 波洛站起来。 “我们走,黑斯廷斯,必须马上赶过去。” “你昨晚——担心的是不是这件事?你当时说,每次案件即将结束的时候,你总是很紧张?” “我害怕会再死一个人——是的。” 波洛绷着脸,表情非常沉重。去往尤斯顿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波洛只是摇了一两次头。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你认为不是?有可能是只是个意外吗?” “不会,黑斯廷斯——绝对不会。绝对不可能是个意外。” “凶手到底是怎么发现她在那里的?” 波洛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科尼斯顿旅馆距离尤斯顿车站很近,看上去很简陋。波洛拿着名片,一路态度强硬地冲进经理办公室。 事情的过程非常简单。 她自称彼得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十二点半左右入住。中午一点钟,三人一起吃了午餐。 四点左右,有个男人到前台给她捎了张字条,由饭店的服务人员送上去给她。没过几分钟,她带着两个孩子和一个行李箱下楼,把孩子们托付给来访的那个男人。彼得夫人到经理办公室解释说,她只需要一间房间就够了。 她看上去并没有特别沮丧或不安,相反,她非常冷静沉着,七点半左右吃过晚餐就回房间了。 早晨女仆叫她起床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死了。 来过一位医生,宣布她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床边的桌子上有个空杯子。很明显,她服了安眠药,不小心搞错了剂量。医生说,三氯乙醛是一种非常不稳定的药。没有自杀的迹象。没有留下遗书。他们在寻找她亲属的联系方式的时候,在包里发现了劳森小姐的名字和地址,并已经打电话通知她了。 波洛问,她有没有留下信件或文件一类的东西。比如,带走孩子的那个男人当时送来的那封。 没有发现任何文件或书信类的东西,不过他们发现壁炉里有一堆烧干净的纸灰。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就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化名彼得的塔尼奥斯夫人并没有访客,也没有人去过她的房间——除了那个带走孩子的男人。 我向行李员打听那人的长相,但他描述得很含糊。那个人中等身材——他记得好像是金色的头发——像军人一样的体格——很难准确描绘出那个人的外貌。但他可以肯定,那人没有胡子。 “不是塔尼奥斯医生。”我对波洛耳语。 “亲爱的黑斯廷斯!你真以为,塔尼奥斯夫人费了那么大工夫带着孩子离开了他们的父亲,竟然会顺从地把孩子交还到他手上,还一声不吭,完全不反抗吗?嗯,那根本不可能!” “那是谁?” “很显然,是塔尼奥斯夫人绝对信任的人,或是被‘第三者’派来的,而塔尼奥斯夫人对这个‘第三者’绝对信任。” “中等身高的男人。”我琢磨着。 “不必费力气想那个人的外貌了,黑斯廷斯。我可以肯定,带走孩子的那个人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真正的牵线人肯定在幕后!” “那张字条是不是这个‘第三者’写的?” “没错。” “是塔尼奥斯夫人绝对信任的人?” “很显然。” “她把那张字条烧掉了?” “是的,‘第三者’让她这么做的。” “那你写给她的那封分析整个案件始末的信怎么样了?” 波洛的表情异常冷峻。 “那个,应该也一起烧掉了。但那不重要!” “不重要?” “对。你要知道——所有的东西都在赫尔克里·波洛的脑袋里。”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走,黑斯廷斯,让我们离开这里。我们现在应该担心的不是死去的人,而是活着的人,还有他们等着我去对付呢。” 第二十九章 利特格林别墅里的审讯 第二十九章 利特格林别墅里的审讯 时间是第二天上午十一点。 七个人聚集在利特格林别墅里。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壁炉旁边。查尔斯和特雷萨坐在沙发上,查尔斯坐在扶手上,一只手搂着特雷萨的肩膀。塔尼奥斯医生坐在一把祖父椅上,他两眼通红,胳膊上绑着一条黑纱。 圆桌旁的直背椅子上坐着房子的女主人,劳森小姐。她,和塔尼奥斯医生一样,眼睛红红的,头发比以往更乱了。唐纳森医生坐在波洛正对面,面无表情。 看着这一张张面孔,我兴趣大增。 作为波洛的助手,在过去一起办案的经历中,我曾多次面对这样的场面:一小群人,外表看起来都很有教养,戴着道貌岸然的假面具。我曾见过波洛撕下其中一个的假面具,露出面具背后真实的面孔——凶手的面孔! 没错,毫无疑问。这些人当中,肯定有一个是凶手!可究竟是哪一个?即便到现在,我还不太确定。 波洛清了清喉咙——这是他略微有些夸张的习惯——然后开始说话。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是为了调查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五月一日死亡的原因。一共有四种可能性——她可能是自然死亡,也可能是死于偶然的事故,有可能是自杀,或者最后这种——她被某个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谋杀了。 “她去世的时候并没有对案子进行调查,是因为大家一致认为她是自然死亡,并且她的医生,格兰杰先生签发了自然死亡的医学证明。 “在这种情况下,下葬后发现死因有问题,一般需要掘墓重新验尸,但我不主张这么做是出于几个原因,最主要的一个,是我的委托人绝对不会喜欢这么做。” 唐纳森医生打断他,问: “你的委托人?” “我的委托人就是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我全权受她委托,她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就是家丑外扬。” 我省略了波洛接下去十分钟的讲话,因为牵扯到太多不必要的重复。他谈到自己收到的那封信,并拿出来大声宣读,然后一步一步说明了自己在贝辛市场调查的步骤,发现了造成那次意外事故的手段。 他稍做停顿,又清了清嗓子,说道: “现在,让我带领诸位在我寻找真相的路途上走一遍,让你们看看整个案件的真实面目。 “首先,我们有必要设想一下阿伦德尔小姐当时到底想到了什么。关于这一点,我想,再简单不过了。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大家都认为是她不小心踩到小狗的球,然后滑倒了,但她自己知道得最清楚。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用清晰敏捷的头脑把整件事回忆了一遍,然后得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结论。有人蓄意要伤害她——没准儿想杀了她。 “得出这个结论以后,她开始考虑这个人究竟是谁。当时屋子里一共有七个人——四个客人,她的贴身女仆劳森小姐,还有两个仆人。这七个人中,只有一个可以被完全排除在外——因为这个人不会因此得到任何好处。她也没有真正怀疑过两个仆人,这两个人跟随她很多年了,她知道她们对自己忠心耿耿。现在还剩下四个人,三个是她的家人,还有一个是姻亲。她一死,这四个人全部都会受益,三个直接受益,一个间接受益。 “因为她的家庭责任感很重,所以这种处境对她来说非常棘手,而她尤其不愿家里的这种丑事传出去。但另一方面,她也绝对不会乖乖屈服于这个企图谋杀她的人! “因此,她决定写信给我。她还采取了进一步的对策。我想,这个对策主要基于两个动机。其一,我想,是她对所有家人的怨恨!她怀疑他们每一个,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倒他们!其二,也是更合理的一个动机,是她希望保护自己,并想出办法来实现这个愿望。正如诸位所知,她写信给她的律师珀维斯先生,指示他起草一份新遗嘱,这份遗嘱只对屋子里的一个人有利,因为她深信,这个人绝对不可能与这件事有关。 “现在我可以说,从她信中的内容和她接下去采取的行动来看,我确定,阿伦德尔小姐从开始不明确地怀疑四个人,转向明确地怀疑其中一个。她写给我那封信的主旨是必须自始至终坚持保密处理,因为这件事涉及她家庭的荣誉。 “从她那种维多利亚时代的思维方式出发,我想这应该意味着,这个人和她同姓——而且应该是男人。 “如果她怀疑的人是塔尼奥斯夫人,她会更急于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不是尽力保全家族的荣誉,对特雷萨·阿伦德尔小姐,她的想法也应该差不多。但如果是查尔斯,情况就不一样了,事情若是落在查尔斯头上,她对家族荣誉的担忧会格外强烈。 “查尔斯姓阿伦德尔,是这个家族血脉的继承人!她怀疑他的理由也非常明确。对于查尔斯,她从一开始就没抱过什么幻想,因为他以前屡次使家族蒙羞,这也就意味着,她心里很清楚,他不仅仅有犯罪的可能,而且是个真正的罪犯!他过去曾在支票上伪造过她的签名。伪造——再进一步——谋杀也绝对不在话下! “而且,就在发生那次事故的两天前,她曾和他有过一次很有意思的谈话。他向她要钱,被她拒绝后,马上借机说——哦,语气非常轻松——说她马上就要翘辫子了。她则回答他说,她能照顾好自己!从我们听到的版本来看,她侄子听了这话,回应她说:‘别那么肯定。’紧接着两天后,那桩邪恶的‘事故’就发生了。 “不难想象,阿伦德尔小姐躺在床上思考过事情的始末后,肯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查尔斯·阿伦德尔企图要她的命。 “事情发生的顺序非常清楚。与查尔斯谈话,紧接着发生事故,然后悲痛地给我写信,再给律师写信。事故发生后的那个星期二,也就是四月二十一日,珀维斯先生把遗嘱带过来,她签了字。 “查尔斯和特雷萨周末过来拜访,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阿伦德尔小姐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她告诉查尔斯自己写了一份新遗嘱。她不但告诉他了,还真的拿给他看了!这在我看来,是个绝妙的策略。她通过这样做,向打算谋杀她的凶手表明,杀了自己不会带给他任何好处! “她以为查尔斯会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他妹妹,可他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不?我想,他有个很好的理由——他觉得心虚!他以为阿伦德尔小姐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修改了遗嘱。可他为什么心虚呢?是因为他真的尝试过谋杀?还是仅仅因为他偷了点儿小钱?所以,无论他犯下的是严重的罪行,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过错,他最终都选择闭口不谈。他保持沉默,希望姑姑有一天能心软,改变主意。 “我认为,就阿伦德尔小姐当时的心理状况而言,我的设想应该八九不离十。下一步,我决定验证一下,她的怀疑到底是否正确。 “和她一样,我怀疑的对象范围也很小——准确地说,一共七个人。查尔斯和特雷萨两兄妹、塔尼奥斯夫妇、两个仆人和劳森小姐。还有第八个人也必须纳入考虑——那就是唐纳森。事故发生当晚,他来这里吃了晚餐,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他当天来过。 “在我看来,这七个人可以很容易被划分成两个类别。其中六个人会从阿伦德尔小姐的死中或多或少地得到些好处。如果凶手在这六个人当中,那作案的动机再明显不过了,就是为了得利。第二类只包括一个人——劳森小姐。阿伦德尔小姐的死不会带给劳森任何好处,但正是因为那次事故,她最后成了唯一的受益人! “这就意味着,如果是劳森小姐策画了这场所谓的事故——”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劳森小姐打断他的话,“真是无耻!站在那儿说出这样的话!” “请耐心一点儿,小姐。暂时先别打断我。”波洛说。 劳森小姐生气地昂起头。 “我坚持我的抗议!无耻,就是这样!太无耻了!” 波洛充耳不闻,继续说: “我刚才说,如果劳森小姐策画了这场事故,那她是出于一个截然不同的原因——就是,她想通过这场事故,让阿伦德尔小姐自己怀疑自己的家人,从而疏远他们。这的确是一种可能性!我仔细查询是否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或者证明我的假设是错的,然后发现了一个非常确凿的事实:如果劳森小姐想让阿伦德尔小姐怀疑自己的家人,她会一再强调那只狗——鲍勃——整晚未归的事。事实正相反,她竭尽所能不让阿伦德尔小姐知道这件事。因此,我推断,劳森小姐肯定是无辜的。” 听了这话,劳森小姐厉声说道: “当然是这样!” “接下来,我仔细考虑了阿伦德尔小姐的死。一般情况下,若是谋杀的第一次尝试没成功,肯定会有第二次。我认为,第一次尝试后仅仅过了两星期,阿伦德尔小姐就死了,实在事有蹊跷,于是我展开了调查。 “格兰杰医生认为他的病人的死因完全没有异常,这给我的推断带来了一定程度的打击。但是,仔细调查过阿伦德尔小姐发病前一晚发生的事后,我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茱莉亚·特里普小姐提到,当时阿伦德尔小姐头部出现一道光环,她妹妹也证实了这种说法。当然了,这有可能是她们编造出来的——出于一种对神灵满怀敬意的浪漫情怀——但我认为,她们提到这件事绝非偶然。在询问劳森小姐时,她也提供给我一条有趣的信息。她提到,当时那条发光的飘带是从阿伦德尔小姐嘴里飘出来的,然后逐渐形成光雾,围绕着她的头部。 “很显然,虽然两个目击者的描述略有不同,但具体的事实却是一样的。揭开降灵术这种迷信的幌子,事情的真相其实是:阿伦德尔小姐当时呼出的是磷光!” 唐纳森医生在椅子上微微动了动身子。 波洛向他点了点头。 “没错,你现在明白了吧。含磷光的物质不多,我要找的就是最常见、最普通的那种。给你们读一段,是我从一篇关于磷中毒的文章中节选出来的。 “‘在身体产生异状以前,中毒者的呼吸会发出磷光。’这正是劳森小姐和特里普姐妹当时在黑暗中看见的——阿伦德尔小姐的呼吸中有磷光——即‘一团光雾’。我接着往下读。‘黄疸的症状开始显现,中毒者全身不仅受到磷中毒的影响,还会伴随血液系统中过量的胆汁分泌物滞留,此时磷中毒与某些肝病的病症没有显著不同——比如黄疸性肝萎缩。’ “意识到其中的巧妙之处了吧?阿伦德尔小姐患肝病已经很多年了,而磷中毒的病症看上去只会像肝病发作。没什么新鲜的,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哦!凶手计划得非常周全!外国产的火柴里就有磷——杀虫剂里也有吧?非常容易取得,而且只需要很小的剂量就能致命。医药计量一般为百分之一格令到三十分之一格令(注:格令,一种重量单位,最初英国规定一颗大麦粒的重量为一格令。一格令为五千七百六十分之一磅。)。 “就是这样!整件事情一下子变得多清楚啊——再清楚不过了!显然,医生被凶手误导了——尤其当我发现格兰杰医生嗅觉有问题时,就更肯定了——磷中毒最显著的一个特征是:中毒者的呼吸中有大蒜的气味。所以他当时完全没有怀疑——他为什么要怀疑呢?当时的情形丝毫没有可疑之处,而唯一有可能让他产生怀疑的线索,他也没听到——就算听到了,他也会把它归为迷信的胡言乱语。 “自此,根据劳森小姐和特里普姐妹提供的证据,我确信,阿伦德尔小姐死于谋杀。问题依旧是:凶手是谁?我首先排除了两个仆人——她们俩的心智不足以设计这样的杀人手法。劳森小姐也被我排除了,因为如果她真的与谋杀有关,就绝对不会肆无忌惮地谈论自己看到的那个发光的‘灵体’。查尔斯·阿伦德尔也被我排除了,因为他知道,也明确地看过那份遗嘱,他很清楚他姑姑一死,自己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还剩他妹妹特雷萨和塔尼奥斯夫妇,还要加上唐纳森医生,因为我发现,他在小狗的皮球事件发生当晚曾来利特格林别墅吃过饭。 “自此,没有更多证据帮助我推理了。我不得不转而研究心理学分析罪案的特征和凶手的个性!两次谋杀的尝试大致相同,都非常容易操作,都设计巧妙,凶手很狡猾,下手利落。完成这两次尝试都需要具备一定的知识,但也不用太多。磷中毒的相关知识很容易就可以学到,而磷这种物质,正如我刚才说的,非常容易取得,尤其在国外。 “我首先考虑两位男士。他们都是医生,而且都很聪明。他们当中任意一个都可以想到,磷在当下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很适用,但小狗的皮球事件似乎与男性行事的心理特征不符,在我看来,皮球事件十有八九是女人的主意。 “我又考虑了特雷萨·阿伦德尔。她的确有凶手的潜质,大胆、无情,也足够果敢,不会过于谨慎。她的生活方式一向自私、贪婪,总是想方设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如今,她急需钱——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她深爱的男人。而且从她的举止来看,她知道自己的姑姑是被谋杀的。” “她和她哥哥之间发生过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我推测,他们两人互相怀疑对方是凶手。查尔斯处心积虑让她说出她知道新遗嘱的存在,为什么?因为他明白,她只要知道新遗嘱的存在,自然不会被怀疑是凶手。而反观特雷萨,当查尔斯说他看到了那份新遗嘱,她压根儿不相信!她认为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笨拙的伎俩,想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查尔斯在描述毒药的种类时,刻意避免使用‘砒霜’这个词,之后我发现,他向园丁详细询问过某种除草剂的功效,他心里打了什么主意显而易见。” 查尔斯动了动身子。 “我的确想过,”他说,“但——呃,我想我大概是没那个胆量。” 波洛对他点点头。 “没错,你的心理还没强大到敢于杀人的程度。你犯过的罪都是些懦弱的小把戏,要么偷,要么伪造——没错,这是最容易的办法——但是杀人——不会!要动手杀人,一定是被某个念头迷住了心智。” 他又恢复刚才那种演讲似的语气。 “根据我的判断,特雷萨·阿伦德尔有足够的心智完成这样的计划,但必须同时考虑其他一些事实。她从没受过什么挫折,生活富足,而且一向只为自己考虑——这种类型的人绝对不会杀人——除非突然被激怒。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从罐子里偷走除草剂的人是特雷萨·阿伦德尔。” 特雷萨突然开口: “我实话实说吧,我的确想过杀了她,当时在利特格林别墅的时候,我也的确偷了些除草剂。但我下不了手!我太喜欢生活了——喜欢活着——我实在无法对任何人做出这种事——夺走他们的生命……我也许是个自私自利的坏人,但有些事情我做不来!我没办法杀死一个活生生的、还在呼吸的人!” 波洛点点头。 “你的确做不到,这是事实。而且你也不像你自己描述的那么坏,小姐。你只是年轻——过于放纵自己了。” 他继续说: “接下来就剩塔尼奥斯夫人了。我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感觉到她的恐惧,她看出来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很快利用我一时的疏忽,装出一副害怕自己丈夫的模样,十分令人信服。没过多久她就改变了策略。她的表演非常巧妙——但没能瞒过我的眼睛。一个女人可以因为自己的丈夫感到害怕,也可以害怕自己的丈夫——但绝对不可能是两者兼具。她选择扮演后一种——她伪装得很到位——在饭店里的时候,甚至追到大堂找我,假装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而且她很确定,她丈夫一定会跟出来,他出现的时候,她佯装出一副不敢在他面前说话的模样。 “我当下就意识到,她并不害怕她丈夫,她厌恶他。我立刻把所有事情联系在一起,确定她就是我要找的人。我面前的并不是个自我放纵的女人,而是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因为相貌平平,所以日子过得单调乏味,没办法吸引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最后为了避免变成一个老小姐,单身一辈子,她选择接受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我能感觉到她对生活强烈的不满,住在士麦那,被放逐出她热爱的生活和热爱的一切。接着她有了两个孩子,她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在他们身上。 “她丈夫对她一心一意,可她却越来越厌恶他。他用她的钱投机做生意,结果赔光了——这更加重了她的厌恶情绪。 “只有一件事能让她灰暗的生活重现光彩,就是期待着艾米莉姑姑去世。艾米莉姑姑只要一死,她就能拥有金钱和独立,能按自己的心愿教育自己的子女——请记住一点,子女的教育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可是个教授的女儿! “她可能在来英国之前就已经把犯罪手法计划好了,或是已经萌生了这个打算。她曾在父亲的实验室里当过助手,所以有一些化学知识,她了解阿伦德尔小姐疾病的特性,也很清楚,用磷下毒绝对能完美地实现她杀人的目的。 “接着,当她来到利特格林别墅的时候,一个更简单的办法送上门来。小狗的皮球——在楼梯顶端拉一根线或是绳子。只有女人才能想出来的主意,即天真又巧妙。 “她尝试了——结果失败了。我认为,她当时不知道阿伦德尔小姐已经意识到那不是一起单纯的事故。阿伦德尔小姐的怀疑完全指向查尔斯,对于贝拉,我怀疑阿伦德尔小姐的态度应该丝毫没有变化。于是,这位沉默寡言、闷闷不乐、野心勃勃的女人悄悄把自己原先的计划付诸实施,她发现了一种完美的下毒媒介,阿伦德尔小姐每顿饭后习惯服用一种成药胶囊。只要打开一颗胶囊,把里面的药粉换成磷粉,再放回原处就大功告成了,小孩儿都能做到。 “她把这颗胶囊和其他的放在一起,阿伦德尔小姐迟早会吃下去,完全不会有人怀疑。就算有人怀疑,那时她也早就不在贝辛市场了。 “她还准备了一个备用方案,她伪造丈夫的处方,从药剂师那里开了双倍剂量的三氯乙醛。她准备那东西的用途我很清楚——带在身边,以防出什么差错。 “正如我刚才所说,从看见塔尼奥斯夫人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但是我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一点。我必须小心谨慎,一旦塔尼奥斯察觉到我在怀疑她,我怕她会再动手杀人。进一步说,我相信,她肯定已经有过再杀人的念头了。她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摆脱自己的丈夫。 “首次谋杀的结果让她大失所望。钱,那些令人沉醉的钱,全部落到了劳森小姐手里!这对她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她非常精明,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在劳森小姐的良心上下工夫,我推测,劳森小姐的良心当时已经非常不安了。” 突然爆出一阵啜泣声,劳森小姐拿出手帕,掩面大哭起来。 “这太可怕了,”她呜咽道,“我真是缺德!太缺德了!你瞧,我当时非常好奇遗嘱的内容——我是说,我很好奇阿伦德尔小姐为什么要重立一份新遗嘱。然后有一天,当阿伦德尔小姐休息的时候,我想办法打开了她书桌的抽屉。然后我发现,她把所有遗产全部留给了我!当然了,我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几千英镑——我原以为,顶多也就这么多。而且有什么不可以的?要知道,她的亲戚们从来没有真正照顾过她!然后没过多久,当她卧病在床的时候,让我把遗嘱拿给她。我能猜到——我可以肯定——她一定是想毁了它……然后我就干了件缺德的事。我告诉她,她已经把遗嘱寄给珀维斯先生了。可怜的人,她总是那么健忘,压根儿记不得自己做过的事情。她相信了我的话,让我一定要写信把遗嘱要过来,我说我会的。 “哦,天哪——哦,天哪——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了。然后她就死了。宣读遗嘱的时候,我一听有那么多钱,吓坏了。三十七万五千英镑。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钱,否则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我感觉那些钱好像被我侵吞了一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天,贝拉过来找我,我告诉她,我愿意把钱分给她一半。我确信自己只要这么做,就一定能重新快乐起来。” “你们明白了吧?”波洛说,“塔尼奥斯夫人一步一步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反对一切对遗嘱提出质疑的行为。她有她自己的计划,而她最不想做的,就是和劳森小姐作对。当然,她曾假装附和自己丈夫的想法,但她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真正的感受。 “她当时有两个目标,一是带着孩子们离开塔尼奥斯医生,二是拿到她的那笔钱。这样一来,她就能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带着孩子们搬到英国,富裕、满足地生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对丈夫的不满了。事实上,她根本没打算掩饰。而他呢,可怜的男人,那么伤心,那么不安。她对他的态度一定让他很困惑。是的,这完全符合逻辑。她一直扮演着一个生活在恐惧之中的女人。如果我对死因产生了怀疑——她知道我肯定会怀疑——她希望我怀疑凶手是她丈夫。我非常确定,她心里早已计划好,随时有可能再一次杀人。我知道她手里有大量的三氯乙醛,足够置人于死地。我害怕她毒死自己的丈夫,然后捏造他畏罪自杀的假象。 “但我仍旧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正在无比绝望、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终于得到了最关键的证据!劳森小姐告诉我,她看见特雷萨·阿伦德尔复活节星期一那天晚上跪在楼梯上。我很快意识到,当时那种情况下,劳森小姐根本没办法清楚地看到特雷萨的样貌。但她对此非常肯定。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她提到了那枚镶着特雷萨名字首字母的胸针——t.a.。 “在我的要求下,特雷萨小姐给我看了那枚胸针,同时也强烈否认了自己曾在那个时候去过楼梯。起初我以为,可能有人借了她的胸针,但当我看到镜子中胸针的影像时,马上就弄清了真相。劳森小姐刚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胸针上t.a.两个首字母闪闪发光,她立刻断定是特雷萨。 “但如果当时她在镜子中看到的首字母是t.a.——那实际的首字母其实应该是a.t.。因为镜中的影像与现实正好相反。 “当然了!塔尼奥斯夫人的母亲是阿拉贝拉·阿伦德尔,贝拉就是阿拉贝拉的缩写。a代表阿拉贝拉,t代表塔尼奥斯。塔尼奥斯夫人拥有一枚和特雷萨类似的胸针一点儿也不奇怪,这种样式的胸针去年圣诞节时还很少见,到了今年春天就遍地都是了,而且我观察到,塔尼奥斯夫人总是极尽所能地模仿她妹妹特雷萨的穿着打扮。 “在我看来,无论如何,案件有了确凿的证据。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向内政部申请掘墓验尸?这肯定没问题。验尸结果也许可以证明阿伦德尔小姐死于磷中毒,但还是有不确定性,尸体已经被埋葬两个月了,我知道磷中毒有时候不会造成任何机能损伤,对尸体做体表检查也很难得到切实的证明。再者,我有办法证明塔尼奥斯夫人购买过磷吗?我非常怀疑,因为她很有可能是从国外买的。 “在这个关键时刻,塔尼奥斯夫人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她离开了她丈夫,投身到劳森小姐怜悯的关照之下,并且明确地指控自己的丈夫就是凶手。 “除非我立刻采取措施,否则我深信,他会是她的下一个受害者。于是我采取行动,假借保护她的安全,把他们两人隔离开来,她无法反对我这个安排。其实,我当时心里真正考虑的是她丈夫的安全。接下来——接下来——”波洛停顿了一下——非常漫长的一次停顿。他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但那只是个暂时的措施,我必须确保凶手不能再次杀人,我必须确保无辜的人的生命安全。 “所以我写了一封信,里面详细地记述了我对案情的所有判断,把它交给了塔尼奥斯夫人。” 一阵漫长的沉默。 塔尼奥斯医生号啕大哭起来: “哦,我的上帝,这就是她自杀的原因。” 波洛语气轻柔: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吗?她也是这么想的。你要清楚,必须考虑孩子们。” 塔尼奥斯医生把脸埋进双手。 波洛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我不得不这么做。相信我,这是必要的。不然还会有无辜的人丧命。你是下一个——如果情况真的走到某一步,再下一个可能就是劳森小姐,以此类推。” 他说完这句就沉默了。 塔尼奥斯医生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 “有一天晚上,她想让我——吃一颗安眠药……当时她的神情很奇怪——我把药偷偷丢掉了,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怀疑她精神有问题……” “继续这么想吧,在某些层面上,你这么想的确是对的,但在法律的层面上不对,她很清楚自己行动的意义……” 塔尼奥斯医生仿佛在自言自语: “她对我实在太好了——自始至终都是。” 对于一个主动招供的女凶手,这真是一句奇怪的墓志铭! 第三十章 写在最后 第三十章 写在最后 能说的没多少了。 事情过去不久,特雷萨就和她的医生爱人结婚了。现在,他们俩和我很熟络,我也逐渐学会了正确评价唐纳森——他能清晰地洞察事物,内心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而且很有人情味。他的举止倒没什么改变,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拘谨,特雷萨经常当着他的面模仿他。而她,我想,应该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完全着迷于自己丈夫的事业。他已经靠自己的努力声名远扬,成了内分泌领域的权威。 劳森小姐因为良心受到了强烈的谴责,连一便士都不好意思要了,好不容易才劝她收下一部分遗产。珀维斯先生在征得所有人的同意后,给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把阿伦德尔小姐的全部财产平分给劳森小姐、阿伦德尔兄妹,以及塔尼奥斯的两个孩子。 查尔斯没用一年的时间就把自己的那份遗产挥霍干净了,据我所知,他现在应该在英属哥伦比亚。 顺便提两件事情。 有一天,我和波洛刚从利特格林别墅的大门出来,皮博迪小姐拦住我们。“你可真是个精明的家伙啊,不是吗?想方设法,还真把所有事情都遮掩得密不透风!没有掘墓验尸,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很体面。” “阿伦德尔小姐的死因看样子毫无疑问,是黄疸性肝萎缩。”波洛和颜悦色地说。 “非常令人满意,”皮博迪小姐说,“我听说,贝拉·塔尼奥斯死于安眠药过量。” “是的,非常令人痛心。” “她是个苦命的女人——总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人一旦有了这种想法,都会变得有些奇怪。我过去曾有个厨房女仆,和贝拉一样是个平凡的女孩儿,心里总是不满,后来竟然开始写匿名信,真是古怪。哎,算了,我敢说,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愿如此,夫人。但愿如此。” “好了,”皮博迪小姐准备继续散步,“最后跟你说一句,不得不承认,你把事情掩盖的很好,干得漂亮。”说罢便离开了。 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可怜的“汪!” 我转身打开大门。 “快来吧,老伙计。” 鲍勃一路小跳着冲过来,嘴里叼着球。 “带着玩具去散步可不行。” 鲍勃叹了口气,转过身,磨磨蹭蹭地把球推到门里。它焦虑地看着球滚进院子,然后走过来。 它抬起头来,好像在说: “只要你这么说,主人,我不带它也没关系。” 我深吸了一口气。 “说真的,波洛,能再拥有一只狗可真好。” “战利品,”波洛说,“但我得提醒你,我的朋友,劳森小姐当时把鲍勃送给了我,不是你。” “或许吧,”我说,“但你又不会养狗,波洛。你压根儿不懂狗的心里在想什么!可我和鲍勃现在‘情投意合’,鲍勃,是不是?” “汪。”鲍勃欢快地叫了一声,表示同意。 第一章 旅伴 第一章 旅伴 我相信有这么一个众所周知的趣闻:一名年轻的作家若想让他的故事足够新颖独特,以便抓住那些麻木不仁的编辑的眼球,会写下这样的句子: “‘该死!’伯爵夫人说。” 说来也怪,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以类似的句子开头,只是发出这句惊叹的不是伯爵夫人罢了。 那是六月初的一天,我在巴黎刚处理完一些事务,乘早班车赶回伦敦——我仍然跟老朋友、比利时退休警探赫尔克里·波洛合租一间公寓。 开往加来的列车空得离奇——我所在的车厢只有我和另外一名乘客。我离开旅馆时有些匆忙,正忙着检查行李是否带齐的时候,火车就开了。在此之前,我几乎没注意到同车厢还有个旅伴。但现在我强烈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从座位上跳起来把窗子放下,把头探到外面,不一会儿又缩回车厢内,狠狠地爆了句短促的粗口:“该死!” 我是一个很守旧的人,认为女人就应该有女人样儿。我不能容忍那些神经质的女孩,整天吵吵闹闹、吞云吐雾,说着连比林斯门卖鱼的妇女听着都脸红的话。 我微微皱起眉头,抬头看到一张美丽而率性的面庞。她头戴一顶小红帽,两鬓浓密的黑色鬈发遮住了耳朵。我猜测她不超过十七岁,但她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不能再红了。 对于我投来的目光,她一点儿也不感到难为情,反而回了我一个表情丰富的鬼脸。 “哎呀,我们可把这位善良的绅士吓坏了!”她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臆造的观众说,“我为我所说的、非常不淑女的那些话道歉。不过,天哪,那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吗?我唯一的妹妹不见了。” “真的?”我礼貌地说,“真不幸!” “他看不上我们,”她补充说,“对我妹妹和我,他完全看不上——这不公平,因为他压根儿没见过我妹妹。” 我刚想说话,但她抢先一步。 “别多嘴!没人爱我!我真想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噢,我的心都碎了。” 她躲在一张大的法国连环画报后。过了一两分钟,我发现她把头伸到报纸上方偷偷打量我。我禁不住笑了笑。她马上把报纸扔到一边,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就知道你不像看起来那么笨。”她大叫道。 她的笑声如此富有感染力,虽然我有点介意她说我笨,但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嗯,我们现在是朋友了!”这个疯丫头宣布,“快说你对我妹妹的事很难过——” “我很难过!” “真是个好孩子!” “让我把话说完。我还想说,虽然我很难过,但见不到你妹妹我也过得很好。”我微微屈身行了个礼。 而这位最令人难以捉摸的姑娘皱起眉,摇了摇头。 “停!我宁愿看你那看不惯人的样子。哦,看你那张脸,就是在说‘我们不是一类人’。这一点没错,尽管,你瞧,如今真假难辨,不是谁都能分辨出公爵夫人来。怎么样,我想我又让你震惊了!你可真是个老古板,不过再多几个你这样的我也不介意。我只是恨那种厚颜无耻的家伙,这会令我发疯的。” 她很有活力地摇摇头。 “你发起疯来会是什么样子?”我笑着问道。 “一个标准的小魔鬼,不管自己说什么还是做什么。有一次我差点宰了一个小伙子。没错,是真的。不过他也是罪有应得。” “哎呀,”我请求道,“可别对我发疯啊。” “不会的,我喜欢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可你满脸的不满意,我觉得我们永远也做不成朋友。” “哦,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跟我说说你吧。” “我是个演员。不,不是你想的那种。我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在板子上翻跟斗了。” “抱歉,你说什么?”我迷惑不解地问。 “你没见过儿童杂技演员吗?” “哦,我知道了!” “我在美国出生,可大部分时间都在英国度过。我们现在有了个新的表演节目——” “我们?” “我和我妹妹。唱歌跳舞啊,还有顺口溜表演,再加上一些老节目。这是个非常新的想法,而且每次都能打动观众,会赚到很多钱的……” 我的这位刚刚认识的朋友向前探过身子,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其中很多词我都听得云里雾里的。然而我发现自己对她越来越感兴趣。她身上奇妙地兼备了孩子和女人的特质,聪明、有能力,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也能照顾自己,可她对生活坚定的态度,以及全心全意要“过上好日子”的意志,却出奇的坦率。 我们的火车经过亚眠,这地方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我的同伴似乎凭借直觉就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 “在想战争吗?” 我点点头。 “我猜,你经历过?” “差不多。我受过伤,因此退役了。我现在是一位议员的私人秘书。” “啊!那得头脑聪明才行!” “不,不用。基本上没什么事可做。通常每天只需要做两个小时。这工作很枯燥,说实在的,要是没有别的兴趣来打发时间,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别说你收集昆虫!” “不。我跟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合住。他是比利时人,是个‘前’侦探。他在伦敦当私家侦探,做得非常出色。他真的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小个子男人。有好几次警察办案失败了,而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 我的同伴睁大眼睛聆听着。 “很有趣,不是吗?我很喜欢犯罪故事,只要有侦探的电影,我一定去看,而且还会全神贯注地阅读报纸上的谋杀案。” “你记得斯泰尔斯庄园案吗?” “我想想……是不是有个老妇人被毒死了?在埃塞克斯的某个地方?” 我点点头。 “那是波洛办的第一件大案子。要不是他,凶手就会逍遥法外的。那可是件精彩绝伦的案子。” 我越说越带劲,把整个事件从头说起,一直说到最后的胜利和出其不意的大结局。 女孩听得着了迷,结果,我们两人都全神贯注于这个案子,连火车驶入加来站都没发现。 我叫了两个搬运工,然后我们下车来到站台上。 我的同伴伸出手。 “再见。以后我会注意自己的言行的。” “哦,不过你总要让我在船上照顾你吧?” “也许不上船了,要看我妹妹是否在哪个地方上了船。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哦,但我们肯定还会见面的,对吧?你都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她转身离开后我大喊道。 她回过头。 “灰姑娘。”她笑着说。 可我想不出何时以及怎样才能再次见到这位灰姑娘! 第二章 一封求救信 第二章 一封求救信 第二天早上九点五分,我走进我们两人共用的客厅吃早饭。我的朋友波洛,一如平时那样分秒不差地敲着他的第二个鸡蛋壳。 我进来时,他笑容满面地望着我。 “睡得不错,对吧?从可怕的横跨大洋旅行中恢复过来没有?今天早上你这么准时来吃饭可真是个奇迹。抱歉,可你的领带没系好,让我帮你整理一下吧。” 我在其他书里已经描述过赫尔克里·波洛了——一个非凡的小个子男人。他身高五英尺四英寸,椭圆形的脑袋微微地偏向一边,一兴奋两眼就发出绿光;两撇军人式的僵硬的胡须,散发出一种强大庄严的气场。他外表整洁又时髦,热情十足地追求着各种形式的整洁,看到装饰品摆放得不端正或者有一丁点灰尘,或者别人的衣着略微有些不整齐,这个小个子男人就会备受折磨,非得把问题纠正过来心情才能舒畅。他信奉“秩序”和“方法”,蔑视那些有形的证据,比如脚印和烟灰,认为这些东西绝不会帮侦探解决问题。然后他会带着可笑的自鸣得意的神情敲敲自己椭圆形的脑袋,十分满意地说道:“真正的工作,是在这里面完成的,这些小小的灰色脑细胞——永远都不能忘了这些小小的灰色脑细胞,我的朋友!” 我滑到自己的座位上,懒散地回答波洛的问候说,从加来到多弗一个小时的航海旅程,很难用“可怕”这种词语来形容。 “有没有收到什么有趣的信?”我问道。 波洛不满地摇摇头。 “我还没查看,可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了。重大的案犯和犯罪方式都不存在了。” 他沮丧地摇摇头,于是我大笑起来。 “振作点,波洛,会时来运转的。看看信吧,没准很快就会有大案子了。” 波洛微微一笑,拿起他那干净的小小裁纸刀,裁开放在餐盘旁边的几个信封。 “账单。还是账单。我年纪越大越奢侈了。啊哈!杰普的便条。” “哦?”我竖起耳朵,这位伦敦警察厅的警督曾经多次给我们带来有趣的案子。 “他只不过是谢谢我(用他自己的方式),在阿伯里斯特威斯一案中给他的一些小小的指正。我很高兴能帮到他。” 波洛继续平静地读着那些信件。 “有人建议我给本地的童子军讲一堂课。福法诺克伯爵夫人说如果我能去见她,她将不胜感激。毫无疑问又是一条宠物狗!最后一封,啊——” 我立刻觉察到他语气的变化,不禁抬起头来。波洛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信,片刻之后,他把信扔给我。 “这有些不寻常,我的朋友。你自己读读吧。” 信写在一张外国纸上,粗体字,很有特点。 亲爱的先生: 我需要一位侦探的帮助,然而下面的一些原因让我并不想打电话给警方。我多方打听过您,所有的反馈都表明您不仅拥有卓越的能力,而且出了名地谨慎。我不想在信中叙述细节,但是,我因为掌握了某个秘密而终日为自己的性命担心。我确信自己即将大难临头,所以恳请您立刻渡海赶往法国。如果您发电报告知我抵达时间,我会派车去加来接您。倘若您能放下手上所有案子,而致力于办理我的委托,我将万分感谢,并准备支付一切必要的补偿。我可能需要占用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如有必要您还得去一趟圣地亚哥,我曾在那里待过几年。一切费用都由您来定夺。 再次说明事态十分紧急。 您忠实的 p.t.雷诺 法国梅林维尔郡梅尔村热纳维耶芙别墅 签名下面还有一行潦草、难以辨认的字迹:“快点来吧!” 我把信还回去,激动得心跳加速。 “终于啊!”我说,“终于有非比寻常的事情了!” “没错,确实。”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你一定会去的。”我接着说。 波洛点点头,陷入沉思之中。最后,他似乎打定主意,然后看了一眼钟表,表情严肃。 “你瞧,我的朋友,事不宜迟。欧陆快车一点钟驶离维多利亚,别激动,有的是时间。我们可以先讨论上十分钟。你会陪着我的,对吗?” “这个……” “你跟我说过,未来几个星期你的老板都不需要你。” “哦,那没关系。但是这个雷诺先生强烈地暗示说他的事情属于个人隐私。” “得了吧,我会说服雷诺先生的。顺便问一下,你好像知道这个名字?” “南美有个著名的百万富翁,就叫雷诺。我不知道是否是同一个人。” “毫无疑问。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信中提到了圣地亚哥。圣地亚哥在智利,而智利就在南美洲!啊,我们进展顺利!你注意到那条附言了吗?有什么感觉?” 我考虑了一下。 “显然,他写信的时候很克制,但是到最后还是失控了,一时冲动就草草地写了这四个字。” 我的朋友却有力地摇摇头。 “你错了。你没看到签名的墨水很黑,而附言的颜色却很淡?” “那又怎么了?”我迷惑地问。 “我的天哪,朋友,可否用用你那灰色的小小脑细胞?这还不明显吗?雷诺先生写信之后,没有用吸墨纸吸干,而是仔细地读了一遍。然后,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审慎地加上了最后这句话,最后用吸墨纸吸干。” “可这是为什么呢?” “哎呀!就是为了让我产生你那样的想法啊!” “什么?” “但是——这是为了确保我能过去!他读完信之后并不满意,因为语气不够强烈!” 他顿了顿,两眼发出预示着内心激动的绿光,然后轻轻地补充道:“所以,我的朋友,既然附言是后来加上去的,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十分冷静,那么事情一定非常急迫,我们必须尽快去他那儿。” “梅林维尔郡,”我若有所思地咕哝道,“我想我听过这个地方。” 波洛点点头。 “地方很小——却很别致!位于布洛涅和加来中间。我想,雷诺先生在英国有房子吧?” “是的,我记忆中是在拉特兰门。他在乡下还有一幢大房子,在哈福郡的某个地方。不过我对他知之甚少,他不怎么参加社交活动。我认为他在南美洲的城市里拥有巨大的财富,并且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智利和阿根廷。” “好吧,他会告诉我们详情的。我们收拾行李去吧。每人带一个小手提箱,然后坐出租车,去维多利亚。” 十一点钟,我们从维多利亚出发去往多弗。走之前,波洛给雷诺先生发了个电报,告诉他我们到达加来的时间。 “真让我惊讶,波洛,你居然没买几瓶晕船药。”我想起早餐时他对我说的话,于是不怀好意地说。 我的朋友正焦虑地查看天气,转过脸来责备地看着我。 “你不记得拉维盖尔发明的奇妙方法了吗?我经常按他说的练习。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人要保持平衡,只需将头部从左转向右,保持呼吸,吸气和吐气中间数六下。” “嗯,”我表示反对,“如果你去圣地亚哥或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其他的登陆地点,这种平衡自己和反复数六下的方法会让你厌倦不已的。” “什么!你不会以为我要去圣地亚哥吧?” “雷诺先生的信上曾提到这个地方。” “他不了解赫尔克里·波洛是怎么办案的。我才不会到处乱跑,长途旅行,搞得自己焦虑不安。我的工作是在这里面——这儿——做的。”他意味深长地敲敲额头。 如往常一样,这句话激起了我辩论的欲望。 “这没什么错,波洛,但我觉得你渐渐习惯于轻视某些东西了。有时候,一枚指纹可以协助警方将凶手逮捕定罪。” “也一定害死了不止一个无辜的人。”波洛冷淡地说。 “不过,研究指纹、足迹、烟灰、不同种类的泥土,以及其他对细节仔细观察得到的线索——这些都非常重要吧?” “当然,我没说这些不重要。训练有素的侦察员和专家毫无疑问是有用的,不过还有另外一些赫尔克里·波洛一样的人,他们的地位在专家之上!专家把事实陈述给他们,而他们分析犯罪方法、做出逻辑推演、确定事件发生的正确顺序;最重要的是,犯罪的真实心理。你猎过狐狸吧?” “我偶尔会去打猎。”我说,为他忽然改变话题感到不解,“怎么了?” “噢,猎狐狸需要带狗吧?” “是猎犬。”我轻轻纠正他,“是的,当然。” 波洛向我摇起手指。“但是,你不会下马在地面上奔跑,用鼻子去嗅兽迹,还汪汪大叫吧?” 我忍不住大笑。波洛满意地点点头。 “这就对啦。你知道把猎犬的工作留给猎犬,可是你却要我赫尔克里·波洛当傻瓜,躺在地上(甚至是湿草地上)研究假想的足迹,或者去捡那些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区别的烟头。记得普利茅斯快车疑案吗?杰普去铁轨上勘察,他回来后,尽管我完全没离开公寓,却能准确地说出他发现了什么。” “你是认为杰普是在浪费时间?” “一点儿也不,他的证据可以证实我的理论。但是要让我亲自去找那就真是浪费时间了。所谓专家也是如此。记得卡文迪什案的笔迹鉴定问题吗?有一位顾问调查的结果证明了相似的地方,被告却提出证据,指出有差异的地方。用语都很技术化,结果呢?答案我们一开始就知道。笔迹和约翰·卡文迪什写的很相似。研究心理学的人会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真是他写的,还是有人要我们相信如此?我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的朋友,而且答对了。” 波洛满意地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他就算没说服我,至少封住了我的嘴。 在船上,我知道最好不要打扰我的朋友。天气宜人,风平浪静,所以波洛能微笑着跟我一起在加来下船,我丝毫也不吃惊。可等待我们的却是一场失望。没有车过来接我们,但是波洛把这归结为他的电报延误了。 “我们可以雇辆车。”他爽朗地说。几分钟之后,我们就坐上了一辆租来的破烂不堪的汽车,颠簸着,吱吱嘎嘎地驶向了梅林维尔。 我的兴致极其高昂,可我那小个子朋友却严肃地看着我。 “你的状态就是苏格兰人口中的‘恶兆’。黑斯廷斯,这可是灾难的预兆啊。” “胡说。不管怎样,你无法体会我的感受。” “是不能。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我不知道,可我有种预感——难以言说。” 他说得如此严峻,我不由得也深受影响。 “我有种感觉,”他缓缓地说,“这是个大案子——冗长、麻烦又不容易解决。” 我还想再问,但这时车子已经来到了梅林维尔小镇。我们放慢速度,询问去热纳维耶芙别墅怎么走。 “一直往前走,先生,穿过镇子。热纳维耶芙别墅在另外一头,差不多有半英里。不会找不到路的,那可是一幢临海的大别墅呢。” 我们谢过指路人,继续向前开,把小镇远远撇在身后。在一个岔路口前,我们再次停下车。一个农夫拖着沉重的脚步朝我们走过来,于是我们等他走近些再问路。路边有一幢小小的别墅,可是看起来又简陋又破败,不像是我们要找的那幢。就在我们等待时,大门开了,一个女孩走了出来。 农夫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司机从座位上探出身向他问路。 “热纳维耶芙别墅?顺着这条路右边走几步就是,先生,要不是这条弯路,你们就能看到它了。” 司机谢过他,重新发动了车子。那个女孩仍然站在那儿,一只手搭在门上,注视着我们。我看得入了迷。我可是个美好事物的爱慕者,而她美得让任何人都无法视而不见。她身材高挑,身姿如女神般优美,一头金发在阳光中熠熠生辉。我发誓她绝对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孩。我们摇摇晃晃地驶入崎岖不平的道路时,我还扭过头去看她。 “天哪,波洛,”我大声说道,“你看到那个年轻的仙女没有?” 波洛抬了抬眉毛。 “开始了。”他嘀咕着,“你已经看到神仙了。” “真是岂有此理,难道她不是吗?” “也许吧,可我没注意。” “你肯定注意到她了吧?” “我的朋友,两个人对同一件事的看法很难相同。比如你,看到一个仙女,而我——”他犹豫了。 “怎么了?” “我只看到一个眼神焦虑的女孩。”波洛一本正经地说。 这时车子来到一扇绿色的大门前,我们不约而同地惊叫一声。门前站着一位威风的警官,他伸出手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不能过去,先生们。” “可我们想见雷诺先生,”我喊出了声,“我们约好了的。这不是他的别墅吗?” “是的,先生,但是——” 波洛探出身。 “但是什么?” “雷诺先生今早被谋杀了。” 第三章 热纳维耶芙别墅 第三章 热纳维耶芙别墅 波洛立刻跳下车,激动得两眼发光。 “你说什么?谋杀?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警官挺直身子。 “我不能回答任何问题,先生。” “没错,我理解。”波洛考虑了一下,“警察局局长一定在里面吧?” “是的,先生。” 波洛掏出一张名片,在上面草草地写了几个字。 “这个,可否麻烦你立刻把这张名片交给局长?” 那人接过名片,转过头,吹了声口哨。随即一个同事走了过来,接过名片。几分钟之后,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矮胖男人急急忙忙来到门口。警官冲他敬了个礼,然后站在一旁。 “我亲爱的波洛先生,”警察局长大喊道,“见到你真高兴。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波洛面露喜色。 “贝克斯先生,我也很高兴见到您。”他转向我,“这是我的一位英国朋友,黑斯廷斯上尉;这是卢西恩·贝克斯先生。” 警察局局长和我相互郑重地鞠躬致意,之后贝克斯先生立马又转向了波洛。 “老朋友,自从一九○九年在奥斯坦德分别之后,我就没见过你了。你是否有能够帮助我们的线索?”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你知道我们是应邀而来的吧?” “不知道。谁请你们来的?” “死者。看样子他知道有人想要害他,很不幸,他的委托太迟了。” “天哪!”那法国人忽然短促地叫了一声,“所以他预见到自己会被杀了!这么一来我们的推论就完全被颠覆了!先进来吧。” 他打开门,我们便向房子走过去。贝克斯先生继续说道:“必须立刻告知地方预审法官阿尔特先生。他刚刚检查完犯罪现场,正准备审讯。” “凶案发生在什么时候?”波洛问道。 “尸体是在今天上午九点钟被发现的,雷诺夫人和医生的证词都表明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凌晨两点左右。还是请进来吧。” 我们来到了通向别墅前门的台阶上,门厅里坐着另一名警官,看到局长就站了起来。 “阿尔特先生现在在哪儿?”后者问道。 “在客厅,先生。” 贝克斯先生打开门厅左边的一扇门,我们便走了进去。阿尔特先生和他的书记员正坐在一张大圆桌旁。我们进去之后,他们抬起头看了看。警察局局长为我们做了介绍,并说明了我们到此的原因。 法官阿尔特先生高高瘦瘦的,一双敏锐的黑眼睛,说话时习惯摸着修得很整齐的灰色胡须。壁炉旁边站着一位老人,背微驼。局长介绍说他是杜兰德医生。 “太不寻常了,”局长说完之后,阿尔特先生说道,“你把那封信带来了吗,先生?” 波洛把信递给他,法官读了起来。 “唔,他说到有个秘密,可惜没说清楚。我们非常感激你,波洛先生。衷心希望你能协助我们进行调查。你还要回伦敦吗?” “检察官先生,我打算留下来。我没能及时赶到,阻止委托人被谋害,但是我觉得自己在道义上有责任找出凶手。” 法官微微一鞠躬。 “这种情操令人深感敬佩。况且,雷诺夫人无疑也需要您继续帮助她。我们正在等巴黎安全局的吉劳德先生,我相信你和他两个人在调查中一定会精诚合作的。同时,希望你能赏光出席我的审讯。而且,无须我多说,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们会随时提供帮助。” “谢谢你,先生。目前我仍然一无所知,相信你也理解这一点。我完全不了解情况。” 阿尔特先生冲局长点点头,于是后者开始说了起来。 “今天早上,老仆人弗朗索瓦丝下楼准备工作,发现前门半开着。她顿时以为是进来小偷了,便走进餐厅查看,发现银餐具安然无恙地摆在那儿,于是她就没多想,觉得肯定是主人早起去散步了。” “抱歉,先生,我打断一下,他经常在早上散步吗?” “不,不是,但弗朗索瓦丝对英国人的看法就是这样的——很疯狂,随时都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年轻的女仆莱奥妮像平时那样去叫醒女主人,却惊恐地发现她被塞住嘴绑了起来。而且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传来消息说发现了雷诺先生的尸体,从背后被刺了一刀。” “在哪儿?” “这是这个案子中最怪异的地方。雷诺先生脸朝下趴在一座打开的墓穴里。” “什么?” “没错。墓坑是新挖的,离别墅只有几码。” “死了多久?” 杜兰德医生回答道: “今天早上十点钟我检查了尸体,至少已经死了七个小时,也可能是十个小时。” “唔,也就是在午夜到凌晨三点之间。” “是这样。雷诺夫人的证词表明是凌晨两点之后,这样时间范围就缩小了。死者肯定是当即死亡的,并且不是自杀。” 波洛点点头,局长接着说: “那些吓坏了的仆人赶紧给雷诺夫人解开了绳子。她处于极度虚弱之中,痛得几乎不省人事。似乎有两个戴面具的人闯进了卧室,塞住她的嘴巴并捆住了她,还强行绑走了她丈夫。这些情况都是我们从仆人那儿间接听来的。听到丈夫死亡的悲惨消息,她马上激动到了极点。杜兰德医生迅速赶了过来,给她开了镇静剂,因此我们还没能问她问题。不过她醒了之后肯定会平静些,可以经得起询问了。” 局长停了下来。 “那么,这房子里同住的人呢,先生?” “有老仆人弗朗索瓦丝,她是管家,跟热纳维耶芙别墅的前任房主一起生活了很多年。还有两个年轻女孩,是一对姐妹,叫丹尼丝·乌拉尔德和莱奥妮·乌拉尔德,家就在梅林维尔,父母都是正派人。还有一个是雷诺先生从英国带回来的司机,可他度假去了。最后就是雷诺夫人和她儿子杰克·雷诺先生,现在他也不在家。” 波洛低着头,阿尔特先生叫道:“马尔绍!” 警官出现了。 “把弗朗索瓦丝带过来。” 警官敬了个礼,离开了。不一会儿,他就带着惊恐不安的弗朗索瓦丝回来了。 “你叫弗朗索瓦丝·阿里舍?” “是的,先生。” “你在热纳维耶芙别墅帮佣很久了吗?” “跟拉·维孔特斯夫人十一年了。今年春天她卖了别墅,我同意留下来伺候英国主人。没想到——” 法官打断了她的话。 “当然,当然。那么,弗朗索瓦丝,说到前门,晚上一般都是由谁负责锁门?” “是我,先生,都是我亲自锁门。” “昨天晚上呢?” “跟平时一样锁上了。” “你确定吗?” “我以圣徒的名义发誓,先生。” “什么时间?” “和平常一样,十点半,先生。” “房里的其他人呢,都去睡了吗?” “夫人早就去休息了,丹尼丝和莱奥妮跟我一起上楼去了。先生还在书房里。” “那么,如果有人之后打开门,肯定是雷诺先生本人了?” 弗朗索瓦丝耸了耸宽宽的肩膀。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强盗和刺客随时都会经过的!亏您能想得出来!他不一定非要送那位女士出门的——” 法官严厉地打断了她。 “女士?你说的是哪位女士?” “哦,来看他的那位女士。” “昨晚有位女士过来看他?” “是的,先生,之前晚上也常来。” “她是谁?你认识吗?” 女仆的脸上现出一副狡猾的神情。 “我怎么知道她是谁?”她嘀咕着,“昨晚我可没开门让她进来。” “啊哈!”法官大吼一声,拍了下桌子,“你是在玩弄警方吗?我命令你立刻告诉我昨天晚上拜访雷诺先生的那位女士的名字。” “警方……警方……”弗朗索瓦丝嘟囔着,“我从没想过跟警方掺和在一起,不过我很清楚她是谁,她是多布罗尔夫人——” 警察局长大叫一声,身子向前探了探,极为惊讶。 “住在路边玛格丽特别墅的多布罗尔夫人?” “我说的就是她,先生。哦,她可是个美人儿呢。” 老女仆轻蔑地甩了甩头。 “多布罗尔夫人,”局长咕哝着,“不可能。” “瞧,”弗朗索瓦丝抱怨道,“这就是说实话的结果。” “没关系,”法官安慰她说,“我们只是很吃惊,仅此而已。那么,多布罗尔夫人和雷诺先生,他们是——”他微妙地顿了顿,“呃?肯定是这样了?” “我怎么知道?可是你又会怎样想呢?先生,他是个英国绅士,非常有钱;而多布罗尔夫人很穷,虽然和女儿两人安静地生活着,可她很漂亮。她过去肯定很不寻常!虽然不年轻了,可是,真的,我亲眼见过她走在街上,男人都回头看她。而且最近她有钱了,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全镇的人都知道。以前节衣缩食的日子结束了。”弗朗索瓦丝摇着头,仍旧是一副确凿无疑的样子。 阿尔特先生沉思地抚摸着胡子。 “那雷诺夫人呢?”他终于问道,“她怎么看这份——友谊?” 弗朗索瓦丝耸耸肩。 “她一向都很和蔼可亲,非常有礼貌,可以说她从来没怀疑过什么。不过心里还是会痛苦的,不是吗,先生?我看着夫人一天比一天苍白消瘦,跟一个月前搬来这儿时完全不一样了。先生也变了,也有他的烦恼。谁都能看出来他快要崩溃了,可有这样的外遇也难怪。不节制、不谨慎,毫无疑问这就是英国作风!” 我愤愤地坐在座位上,但是法官没理会这些不相干的事,继续问道:“你说雷诺先生没有送多布罗尔夫人出门?那么她走了没有?” “走了,先生。我听见他们走出书房,来到门口。先生道过晚安,就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那是几点?” “大约十点二十五分,先生。” “你知道雷诺先生是什么时候上床休息的吗?” “我听见他比我们晚十分钟上楼,这楼梯吱吱嘎嘎的,任何人上下楼都能听得到。” “就这些吗?夜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什么也没听见,先生。” “早上是哪个仆人先下楼的?” “是我,先生,我一下子就看见前门开了。” “楼下其他几扇窗户呢?都锁着吗?” “全锁着呢。没有可疑或者不寻常的地方。” “好,弗朗索瓦丝,你可以走了。” 老女仆慢慢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先生。那个多布罗尔夫人是个坏人!哦,没错,女人最了解女人。记住,她可不是个好人。”说完,她自作聪明地摇摇头,离开了房间。 “莱奥妮·乌拉尔德。”法官喊道。 莱奥妮流着眼泪出现了,而且近乎歇斯底里。阿尔特先生熟练地询问着。她证词的主要内容是如何发现女主人被塞住嘴、手脚被绑,说得相当夸张。跟弗朗索瓦丝一样,她夜间也没听到什么。 随后是她妹妹丹尼丝,她也认为男主人最近变了很多。 “他一天比一天忧郁,吃得很少,总是很沮丧的样子。”但是丹尼丝有自己的观点,“肯定是黑手党在跟踪他!两个戴面具的男人——还能是谁?这社会太可怕了!” “当然,很有可能。”法官顺着她说道,“哦,好姑娘,昨天晚上是你开门让多布罗尔夫人进来的吗?” “不是昨天晚上,先生,是前天晚上。” “可是弗朗索瓦丝刚刚才说多布罗尔夫人昨晚在这儿的?” “不,先生,昨天晚上是有一位女士来看雷诺先生,但不是多布罗尔夫人。” 法官吃了一惊,但仍坚称是她。但是这女孩立场坚定,说自己看得很清楚。虽然这位女士也是肤色略黑,但是更矮更年轻一些。无论怎样都无法改变她的陈述。 “你以前见过这位女士吗?” “从没见过,先生。”接着,女孩胆怯地补充说,“但我想她是个英国人。” “英国人?” “是的,先生。她找雷诺先生的时候法语说得很熟练,但是有口音——多少能听出一点来。而且,他们从书房出来时说的是英语。” “你有没有听见他们说些什么?我是说,你能听懂吗?” “我英语说得很好,”丹尼丝自豪地说,“可那女士说得太快了,我听不太明白,不过先生给她开门时,我听懂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停了一下,仔细而又吃力地复述道,“好,好,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就走吧!” “好,好,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就走吧!”法官重复道。他打发走了丹尼丝,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又把弗朗索瓦丝叫了回来,问她是不是把多布罗尔夫人的拜访日期记错了,然而弗朗索瓦丝出人意料地固执,坚称昨天晚上来的就是多布罗尔夫人,毫无疑问。丹尼丝只是想博取关注而已,就是这样!所以她编造了一个陌生女士的故事,也是为了显摆自己的英语水平!也许先生从来没用英语说过那句话,而且,就算他说了,也证明不了什么,因为多布罗尔夫人的英语说得也非常棒,而且跟雷诺先生和夫人说话的时候都会用英语。“你瞧,杰克少爷,先生的儿子,也经常在这儿,他的法语就说得很糟糕。” 法官没有坚持再问,而是问起了司机的情况,继而了解到就在昨天,雷诺先生说他不太可能用车,马斯特斯先生还不如去度个假。 波洛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我小声问道。 他不耐烦地摇摇头,问了个问题:“抱歉,贝克斯先生,但是雷诺先生自己肯定会开车吧?” 局长看了弗朗索瓦丝一眼,老女仆迅速回答说:“不,先生不会开车。” 波洛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什么事这么困扰你。”我不耐烦地说。 “你看不出来吗?雷诺先生在信中提到会派车到加来接我。” “没准儿他的意思是雇辆车。”我提示说。 “有可能是这样,可自己有车为什么还要雇车?为什么选昨天让司机去度假——很突然,而且要他马上离开?在我们到达之前他把司机打发走,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第四章 署名“贝拉”的信 第四章 署名“贝拉”的信 弗朗索瓦丝离开了房间,法官若有所思地敲着桌子。 “贝克斯先生,”他终于开口了,“我们所听到的证词都是相互矛盾的,我们该相信谁,弗朗索瓦丝还是丹尼丝?” “丹尼丝。”局长断然说道,“是她开门请来访者进来的。弗朗索瓦丝又老又顽固,而且很明显不喜欢多布罗尔夫人。而且,我们了解到的情况也表明,雷诺跟另一个女人有瓜葛。” “哦!”阿尔特先生叫道,“我们忘了告诉波洛先生。”他在桌上的一堆文件里翻找着,最后找到一张纸,递给了我的朋友波洛,“这封信,波洛先生,我们是在死者的大衣口袋里发现的。” 波洛接过信,打开来。信纸有些破旧,皱巴巴的,是用英语写的,笔法很不成熟。 亲爱的: 为什么你这么久都没写信给我?你仍然爱我,对吗?最近你写的信跟从前大不相同,冷淡,奇怪,现在又毫无音信。这让我很担忧。如果你不爱我了怎么办!但这是不可能的——我真是个傻子,总爱胡思乱想!可如果你不爱我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也许我会自杀!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中间也许还有一个女人,那就叫她小心点——你也是!如果你们在一起了,我会马上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哦,我真是言过其实、胡言乱语。你爱我,我也爱你——是的,爱你,爱你,爱你! 爱着你的贝拉 没有地址和日期,波洛一脸严肃地把信还给他们。 “那么你的推测是——” 预审法官耸耸肩。 “显然,雷诺先生跟这个叫贝拉的女人有牵连!来到这儿之后,他遇见了多布罗尔夫人,便偷偷跟她在一起,而冷落了另一个。因此她立刻起了疑心,这封信明显包含着威胁的意味。波洛先生,这案子乍看之下很简单,就是嫉妒。雷诺先生背部中了一刀,这明显是女人的作案手法。” 波洛点点头。 “从背后刺了一刀,是的——但坟墓的事不是这样!那可是个体力活儿,很艰难——女人可挖不了那个墓坑,先生。是个男人干的。” 局长兴奋地喊道: “没错,你说得对。我们没想到这一点。” “我说过,”阿尔特先生继续说道,“乍一看,案子很简单,但是戴面具的人,还有你从雷诺先生那里拿到的信,又让问题复杂起来。我们好像遇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形,而两者之间又毫无联系。至于那封写给你的信,你认为指的是这个‘贝拉’还有她的威胁吗?” 波洛摇摇头。 “不太可能。像雷诺先生这种人,曾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过着冒险式的生活,不太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寻求保护。” 预审法官用力点点头。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那我们必须查查他为什么会写这封信——” “在圣地亚哥。”局长接了下去,“我立刻发电报给那个城市的警察,查询死者在那儿生活的全部情况,比如他的情史、业务往来、朋友以及可能结下的仇家。如果这样还找不到他神秘被杀的线索,那可就奇怪了。” 局长环视四周,看大家是否也这么想。 “太好了!”波洛表示赞许,又问,“在雷诺先生的遗物中,你有没有找到贝拉写的其他信件?” “没有。我们第一步就搜查了他书房里所有的私人文件,但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一切好像都清清楚楚、光明正大,唯一不寻常的就是他的遗嘱。在这里。” 波洛浏览着文件。 “是这样。一千英镑的遗产给斯托纳先生——对了,他是谁?” “雷诺先生的秘书。他留在了英国,曾经在周末的时候来过这儿一两次。” “其他一切财产都无条件地留给他挚爱的妻子。遗嘱很简单,却绝对合法,由两个仆人作证,丹尼丝和弗朗索瓦丝。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他把遗嘱还了回去。 “也许,”贝克斯说,“你没注意到——” “日期?”波洛眨眨眼睛,“没错,我注意到了。是两个星期前写的,也许那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危险。很多有钱人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不测,所以没有立下遗嘱就死了。然而这份遗嘱说明,尽管他和别的女人有私情,却是真心喜欢他妻子的。” “是的,”阿尔特先生犹豫不定地说,“但可能这对他儿子有一点不公平,因为这将导致他必须完全依赖母亲。如果她再婚了,第二任丈夫又占据主动,那么这孩子就永远别想得到他父亲一分钱。” 波洛耸耸肩。 “男人是种自负的动物。雷诺先生肯定认为他的遗孀不会再嫁。至于儿子,把钱留给他妈妈未尝不是一种明智之举。有钱人的儿子一般都挥霍无度。” “可能就像你说得那样。现在,波洛先生,你肯定想看一下案发现场。很抱歉,尸体已经被挪走了,不过我们从不同的角度都拍了照片,洗好之后马上拿给你看。” “谢谢你的好意,先生。” 局长站起身来。 “跟我来,先生们。” 他打开门,非常有礼貌地向波洛一鞠躬,示意他先走。波洛也后退一步,向局长礼貌地鞠了一躬。 “先生,请。” “您请,先生。” 最后他们走进门厅。 “那边的那个房间是书房,嗯?”波洛忽然问道,朝对面的门点点头。 “是的。你要看看吗?”局长边说边打开了门。我们一起走了进去。 雷诺先生为自己选的专用房间很小,布置得却很有品位,非常舒适。靠近窗户的位置是一张办公写字台,装有很多开放式的文件柜。壁炉对面是两张大皮质扶手椅,椅子中间放了一张圆桌,上面摆满了最新的书籍和杂志。 波洛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向前走了两步,一只手轻轻地摸了一下皮椅的椅背,从圆桌上拿起一本杂志,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在橡木柜上画了一下,脸上露出非常赞许的表情。 “没有灰尘?”我笑着问道。 他冲我微微一笑,对我了解他的癖好表示赞赏。 “一粒灰尘也没有,我的朋友!这次反倒很遗憾。” 他那鸟儿般尖锐的眼睛扫来扫去。 “啊!”忽然,他用宽慰的语气说,“壁炉前面的地毯没摆正。”说罢,他弯下腰拉直。 突然,他惊呼一声,直起腰,手里拿着一小块粉红色的碎纸片。 “在法国和在英国一样,”他说,“仆人都不打扫毯子下面吗?” 贝克斯接过他手上的纸片,我也凑近了去看。 “你认得出来吗,嗯,黑斯廷斯?” 我困惑地摇摇头,不过那粉红色纸片的独特色调倒是十分眼熟。 局长的脑筋比我转得要快。 “支票的碎片!”他大声说。 这张纸大约两英寸见方,上面用墨水写着“杜维恩”。 “很好,”贝克斯说,“这张支票是开给一个叫杜维恩的人,或者是他开出的。” “我觉得是前一种情况,”波洛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雷诺先生的笔迹。” 跟桌上的一份备忘录比较过之后,这种说法很快得到了证实。 “天哪,”局长垂头丧气地嘟囔着,“真不敢相信我居然把这个给忽略了。” 波洛大笑。 “这件事教导我们每次都要查看毯子下面。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会告诉你们,任何东西,但凡有一点歪斜,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我一看到那块壁炉毯子没摆正,就会对自己说:‘啊,肯定是推椅子的时候被椅子脚钩住,弄歪了。也许下面有什么东西勤劳的弗朗索瓦丝没注意到。’” “弗朗索瓦丝?” “或者丹尼丝,要不就是莱奥妮,反正就是打扫这个房间的人。既然没有灰尘,那今天早上一定打扫过房间了。我来把事件重新组织一下。昨天,也许是昨晚,雷诺先生开了一张支票给一个叫杜维恩的人,后来支票被撕碎了,散落在地板上。今天早上——” 但是贝克斯先生已经性急地按响了铃声。弗朗索瓦丝应声而到。是的,地板上有很多碎纸。怎么处理的?当然是放进厨房的炉子里给烧了!不然呢?贝克斯做了个表示失望的手势,让她走了。接着,他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跑到写字台那里,把死者的支票簿翻找一气,又做了个失望的手势。最后一张票根是空白的。 “别泄气!”波洛喊道,拍拍他的背,“雷诺夫人一定会告诉我们这个叫杜维恩的神秘人是谁。” 局长的脸色由阴转晴。“没错,我们去问吧。” 当我们转身离开房间时,波洛随意地说道:“昨天晚上雷诺先生是在这儿见客的吧,嗯?” “是的,可你怎么知道?” “是这个,我在皮椅的椅背上发现的。”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长长的黑头发——女人的头发。 贝克斯先生带我们从房子的后门走出去,来到一个紧靠房子的放工具的小棚屋前面。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锁。 “尸体就在这儿。你来之前我们刚把它从案发现场移过来,因为摄影师已经拍完照片了。” 他打开门,我们走了进去。被害人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张床单。贝克斯先生手脚麻利地揭开盖尸布。雷诺,中等身材,瘦且单薄,大约五十岁,深色的头发中夹杂着不少银发,脸刮得很干净,鼻子细长,两眼间距很近,深古铜色皮肤,是那种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热带天空下的人的肤色。嘴唇向后缩了起来,露出了牙齿,死灰色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其惊愕和恐惧的表情。 “看他的脸就知道是被人从背后刺了一刀。”波洛说道。 他轻轻地把尸体翻过来。在肩胛骨中间有一块黑色的圆斑,弄脏了黄褐色的大衣。衣服中间有一条裂缝。波洛严密地查看着。 “你知不知道凶器是什么?” “就留在伤口中。”局长把手伸进一个大玻璃缸中,里面有个小东西,在我看来,更像是一把裁纸刀。黑色的刀柄,刀口又窄又亮,总长度超不过十英寸。波洛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试了试已经变了色的刀尖。 “哎哟,真锋利啊!好方便的杀人小工具!” “可惜我们在上面找不到任何指纹。”贝克斯遗憾地说,“凶手一定戴着手套。” “当然戴着。”波洛不屑地说,“就算圣地亚哥人也知道这一点,连一个绝对外行的英国小姐也知道——这真是多亏了报纸对贝蒂荣识别法的大力推广。不过,没有指纹我仍然很感兴趣。留下别人的指纹简直简单之至!这样一来警方就该高兴了。”他摇摇头,“我很担心我们的凶手不是个讲究方法的人,或者是他时间紧迫。不过这些以后再说吧。” 波洛把尸体弄回原来的姿势。 “我看到他大衣里面只穿了内衣裤。”他说。 “是的,法官也觉得很古怪。” 就在这时,贝克斯关好的门上传来叩击声。他大步走向前,开了门。是弗朗索瓦丝。她带着残忍的好奇心,正朝房间里面偷偷打量着。 “呃,怎么了?”贝克斯不耐烦地问。 “是夫人,她让我带个口信说她好多了,准备好见预审法官了。” “好,”贝克斯先生干脆地说道,“通知阿尔特先生,并告诉他我们马上就到。” 波洛回头看着尸体,逗留了片刻。我还以为他会对尸体表示歉意,并大声宣布他会竭尽全力找到凶手。可他开口说话时,内容既平淡又别扭,在当时肃穆的气氛下显得十分不得体。 “他穿的大衣很长啊。”他反常地说道。 第五章 雷诺夫人的说法 第五章 雷诺夫人的说法 我们发现阿尔特先生正在门厅里等着我们,便一起上了楼。弗朗索瓦丝在前面给我们带路。波洛在楼梯上走着“z”字形,这令我很费解。后来,他苦着脸对我小声说:“怪不得仆人能听见雷诺先生上楼,每块木板都吱嘎作响,死人也会被吵醒的!” 到了楼梯顶端,有一条小小的岔路。 “是仆人的房间。”贝克斯解释说。 我们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然后弗朗索瓦丝敲了敲右边的最后一扇门。 里面一个微弱的声音叫我们进去。这是一间宽敞、光线充足的房间,对面四分之一英里外则是波光粼粼的碧蓝大海。 一个相貌出众的高个子女人坐在沙发里,上半身倚靠在靠垫上,杜兰德医生在一旁扶着。这位中年妇人曾经乌黑的头发现在几乎全都变成了银白色,但仍然处处彰显出一种强烈的生命力和坚强的个性,一看就知道,面前的她是那种法国人所说的“勇敢的女人”。 她端庄地向我们微微点头,以示欢迎。“请坐,先生们。” 我们在椅子上坐下,法官的书记员则坐在圆桌旁边。 “夫人,”阿尔特先生开了口,“您可否向我们叙述一下昨晚发生的情形?希望您别太伤心。” “没关系,先生。我知道想要抓住这两个恶棍,并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的话,时间是很宝贵的。” “很好,夫人。我想,您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这样您就不至于太过疲劳。昨晚您是什么时间上床休息的?” “九点半,先生,因为我累了。” “您丈夫呢?” “我想大概是一个小时之后。” “他有没有很不安,或者心烦意乱?” “没有。和平时一样。” “后来呢?” “我们睡着了。一只手按着我的嘴巴,我被惊醒了。我想大喊,可是叫不出声。房间里有两个男人,都戴着面具。” “您能描述一下他们吗,夫人?” “一个个子很高,留着长长的黑胡子;另一个又矮又结实,胡子是淡红色的。两个人的帽子都戴得很低,遮住了眼睛。” “嗯!”法官若有所思地说,“胡子也太多了。” “你是说他们戴着假胡子?” “是的,夫人。请接着说吧。” “抓住我的是那个矮个子。他塞住了我的嘴巴,然后用绳子绑住我的手脚。另一个站在我丈夫旁边,从我的梳妆台上拿起那把匕首形状的裁纸刀,用刀尖低住我丈夫的胸口。那个矮个子把我绑结实之后,他们两个人就强迫我丈夫从床上起来,跟他们到后面的更衣室里去。我吓得差点昏过去,不过还是努力去听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我听不清楚,可我听出来他们说的是一种南美地区的西班牙土话。他们好像是问我丈夫要什么东西,没过多久他们生气了,声音也抬高了一些。我猜是那个高个子说:‘你知道我们想要什么。’他说,‘秘密!在哪儿?’我不知道我丈夫是怎么回答的,可另外一个人凶狠地说道:‘你撒谎!我们知道在你这儿。钥匙在哪儿?’ “然后我听到抽屉被拉开了。我丈夫更衣室的墙上有个保险箱,里面经常放着大量现金。后来莱奥妮告诉我保险箱被抢了,钱都被拿走了,但他们要找的东西显然不在那儿。因为我随即听见那个高个子骂了一声,命令我丈夫穿上衣服。没多久,我猜是屋子里的什么动静惊动了他们,因为我丈夫衣服才穿了一半就被他们猛推进我们的房间。” “抱歉,”波洛插嘴说道,“更衣室没有其他出口吗?” “没有,先生,只有通向我这个房间的一扇门。他们催促我丈夫穿过房间,矮个子在前面,高个子仍然在后面用裁纸刀抵着我丈夫。保罗想挣脱开来找我,我看到了他痛苦的眼神。他转过身对劫持他的人说:‘我要跟她说话。’然后他走到床边对我说:‘没关系的,埃罗伊丝,’他说,‘别害怕,天亮前我就会回来。’他假装说得很有信心,可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恐惧。接着他们把他推出房间,那个高个子说:‘记住,有一点声音你就死定了。’ “再后来,”雷诺夫人继续说道,“我一定是晕过去了。醒过来时,莱奥妮正按摩我的手腕,给我喝白兰地。” “雷诺夫人,”法官说,“您知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找什么?” “根本不知道,先生。” “您知道有什么事让他害怕吗?” “肯定有,我感觉到他变了。” “这是多久前的事了?” 雷诺夫人考虑了一下。 “大概十天了。” “会不会是更久以前?” “有可能。只是那时候我才注意到。” “您没有问过您丈夫是什么原因吗?” “问过一次,他躲躲闪闪的。不过我确信他非常焦虑。不过既然他想瞒着我,我也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您知不知道他请了私家侦探帮忙?” “侦探?”雷诺夫人惊讶地叫出了声。 “是的,是这位先生——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波洛鞠了一躬。“他今天受您丈夫的邀请而来。”波洛从口袋里取出雷诺先生写给他的信,递给夫人。 雷诺夫人满脸诧异地读着信。 “我完全不知道。显然他充分意识到自己身处危险之中了。” “现在,夫人,请您对我坦白一些。您丈夫过去在南美洲的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可能致使他被害?” 雷诺夫人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但最终她摇摇头。 “我想不出来。当然,我丈夫有很多敌人,比如他在某些方面战胜过的那些人,可我想不出明显的事情。我这么说并不是指没有这样的事,只不过我不知道。” 法官愁闷地抚摸着胡子。“您知道凶案发生在什么时候吗?” “是的,我清楚地记得壁炉上的钟敲了两下。” 她冲壁炉中间放在一个皮套里的钟表点点头,那是个可以连续走八天的旅行钟。 波洛从椅子上站起来,仔细查看着钟,然后点点头,一副满意的样子。 “这里还有一个,”贝克斯先生喊道,“是块手表。肯定是凶手从梳妆台上打落到地上的,已经碎了。他们不知道这块表是个不利证据。” 他轻轻地把碎片从表盘上拨开。 突然,他大惊失色,叫道:“天哪!” “怎么了?” “手表指针指向七点钟!” “什么?”法官诧异地喊道。 但是波洛跟往常一样敏捷,从呆住了的局长手中拿过坏了的手表,贴在耳边,然后笑了。 “没错,玻璃是碎了,可手表还在走呢。” 这个解释让人们都松了口气,宽心地笑了。但是法官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可现在不是七点吧?” “不是,”波洛轻声说道,“现在是五点零几分。可能表快了,是吗,夫人?” 雷诺夫人困惑地皱着眉头。 “确实快了,”她承认,“可我从来不知道会快这么多。” 法官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不再谈手表的问题,而是继续他的审问。 “夫人,前门是半开着的,看样子凶手很有可能是从那里进来的,可又不像是强行撬过门。您能解释一下吗?” “可能是我丈夫临睡之前出门去散步,回来时忘了关。” “有这种可能吗?” “很有可能。我丈夫经常心不在焉的。” 说着,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好像死者的这一性格有时会让她很伤脑筋。 “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局长忽然说,“既然那两个人坚持让雷诺先生穿上衣服,那么他们要带他去的地方,也就是‘秘密’所在的地方,似乎离这里有些距离。” 法官点点头。 “对,有点远,但也不是太远,因为他说天亮前回来。” “梅林维尔站最后一班车是几点?”波洛问。 “一个方向是十一点五十分,另一个方向是十二点十七分,不过他们很可能已经备好了汽车。” “当然。”波洛表示同意,但有些失望。 “确实,这可能也是追查他们的一个方式。”法官面露喜色,“一辆汽车里载着两个外国人,是很容易被注意到的。这个想法可真不错,贝克斯先生。” 他笑了笑,然后马上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对雷诺夫人说:“还有个问题,您认识一个叫杜维恩的人吗?” “杜维恩?”雷诺夫人沉思地重复着,“不,到目前为止,我想不起来。” “您从没听您丈夫提起过这个名字吗?” “从来没有。” “您知道有谁的教名是贝拉吗?” 问这话的时候,他仔细打量着雷诺夫人,想找出因意想不到而表现出的生气或者其他态度,可她只是很自然地摇了摇头。他继续问道:“您知不知道昨晚您丈夫见了一位客人?” 这时,他看到她两颊微红,可她镇定地回答说:“不知道。是谁?” “一位女士。” “真的吗?” 不过这会儿法官不愿多说,看样子多布罗尔夫人跟这起凶杀案没什么关系,因此他也不愿引起雷诺夫人不必要的烦恼。 他对局长做了个手势,后者点点头表示同意,随后站起身,穿过房间,回来时手里拿着那个我们在棚屋里见过的玻璃缸,从里面拿出了裁纸刀。 “夫人,”他轻轻地说,“您认识这个吗?” 她小声惊呼道:“认识,这是我的小裁纸刀。”接着她看到了沾有血迹的刀刃,不由得向后退去,惊恐地睁大双眼。 “那是……血吗?” “是的,夫人。您丈夫就是被这把刀子杀害的。”说完他赶紧把刀子拿开,“您肯定这就是昨晚您梳妆台上的那把吗?” “哦,是的。这是我儿子送给我的礼物。战时他在空军服役,他多报了几岁。”她的语气中有一种作为母亲的骄傲,“这是用流线型飞机的金属材料做成的,是我儿子送给我的战争纪念品。” “我明白了,夫人。还有个问题:您儿子现在在哪儿?必须马上给他发电报。” “杰克?他去布宜诺斯艾利斯了。” “什么?” “是的,我丈夫昨天给他发了电报。原本是打算派他去巴黎办事,可是昨天他发现必须马上让他赶去南美。昨天晚上有一艘从瑟堡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船,于是我丈夫发电报让他坐那艘船。” “你知道他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办什么事吗?” “不,先生,我对此一无所知。不过布宜诺斯艾利斯不是我儿子的目的地,他要从那儿走陆路去圣地亚哥。” “圣地亚哥!又是圣地亚哥!” 提到这个词,我们都大为震惊。就在这时,波洛走近雷诺夫人。他原本一直站在窗边,仿佛沉醉在梦中一般。我真怀疑他是否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停在夫人身边,鞠了一躬。 “抱歉,夫人,我可以看一看您的手腕吗?” 虽然对于这个请求略感讶异,但雷诺夫人还是伸出了手。两只手腕上都有深红色的伤痕,说明绳子都勒进肉里去了。波洛查看的时候,我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兴奋之情消失不见了。 “您一定非常痛。”他说,又显出困惑的神情。 可是法官却激动地说道:“得马上发电报给杰克先生。我们需要了解有关他圣地亚哥之行的全部情况。这很重要。”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本希望他就在这里,这样您就没有必要承受痛苦了,夫人。” “你是说,”她低声说道,“认尸吗?” 法官点了点头。 “我很坚强,先生,可以承受一切需要承受的事情。我准备好了,现在——” “哦,明天也不晚,我向您保证——” “我宁愿现在就去。”她声音低沉,脸痛苦地痉挛着,“医生,可否请你扶我一下?” 医生急忙走上前。女仆为雷诺夫人披上了斗篷,然后众人缓缓走下楼梯。贝克斯先生赶紧先去打开棚屋的门,不一会儿,雷诺夫人出现在了门口。她一脸苍白,但神色毅然,用双手捂住脸。 “等一下,先生,让我定定神。” 她放下双手,俯视着这个死去的男人。这时,一直支撑着她的那股强大的自制力一下子崩溃了。 “保罗!”她哭喊着,“我亲爱的……哦,上帝!”她向前一头栽在地上,昏了过去。 波洛立即跑到她身边,翻起她一只眼的眼睑,轻按脉搏。确认她是真的昏倒了之后,他才满意地退到一旁,抓住我的胳膊。 “我真蠢,我的朋友!要想知道一个女人的声音中充满真爱和痛苦是什么情形的话,那刚才我算是听到了。我那个小想法完全是错的。好了,我必须从头开始!” 第六章 犯罪现场 第六章 犯罪现场 医生和阿尔特先生把晕过去的雷诺夫人抬进房间里。局长跟在他们身后,摇着头。 “可怜的女人,”他喃喃自语道,“她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唉,唉,我们却无能为力。现在,波洛先生,我们去看一下犯罪现场吧?” “好的,贝克斯先生。” 我们穿过房间,走出前门。从楼梯旁走过的时候,波洛抬头看了看,不解地摇了摇头。 “仆人们什么都没听到,这简直难以置信。那楼梯吱嘎作响,三个人走过去的话,死人都会被吵醒的!” “别忘了,那时候是在半夜,他们肯定都睡得很熟。” 可是波洛依然摇着脑袋,好像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在车道的拐弯处,他停住脚步,抬起头望着房子。 “为什么他们会先去看看门有没有锁着?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先撬窗户才是更合理的做法。” “可是一层的窗户全都安着铁栏杆。”局长提出异议。 波洛指了指二楼的一扇窗户。 “这是我们刚才出来的卧室的窗户,对吧?瞧,窗边有棵树,爬树过去不是最简单的方法吗?” “有可能,”局长承认,“可是这么一来,他们就会在花坛里留下很多脚印。”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在通向前门的台阶两边,分别有两个种着红色天竺葵的椭圆形大花坛。他们说到的那棵树就种在花坛的后面,要是想去爬树而不踏上花坛,似乎不可能。 “你瞧,”局长继续说道,“天气干燥,所以车道和小路上都没有脚印,但是,如果踩在土质松软的花坛上,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波洛走近花坛,仔细研究着。就像贝克斯说的,土壤非常平坦,没有任何凹陷的痕迹。 波洛点点头,好像被说服了。于是我们转过身,可突然之间,波洛又跑过去检查另一个花坛。 “贝克斯先生!”他大喊,“看这儿,好多脚印啊。” 局长走过去,笑了。 “亲爱的波洛先生,不用说,这些脚印肯定是花匠穿的带有平头钉的大靴子留下的。不管怎么说这都不重要,这边没有树,所以爬不到楼上去。” “没错,”波洛说道,显然十分沮丧,“所以你觉得这些脚印不重要吗?” “一点也不重要。” 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波洛说出了下面的话。 “我不同意。我有个小想法:这些脚印是迄今为止我们见过的最重要的线索。” 贝克斯先生没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他碍于面子,没有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我们走吗?”他转而问道。 “当然,脚印的问题我待会儿再研究。”波洛爽朗地说。 贝克斯先生没有沿着车道走到大门口去,而是向右拐进一条小路。小路是条微微向上的斜坡,通向房屋的右边,两旁都种有灌木丛。走着走着,小路突然转入一片空地,在那儿可以看到大海。空地上有一张长椅,不远处有一间摇摇欲坠的小棚子。往前走两步,一排整齐的小灌木丛标志着别墅的地界。贝克斯先生穿过灌木丛,忽然间,我们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开阔的丘陵之地。我环顾四周,发现了一个惊人的情况。 “啊,这是高尔夫球场!”我叫道。 贝克斯点点头。 “球场还没有完全建好,”他解释说,“原本计划在下个月开放。尸体就是建造球场的工人今天一早发现的。” 我倒抽一口气。之前我还没留心,就在我左边很近的地方,有一个长而窄的坑洞,有个男人面朝下趴在那儿!我的心跳立刻加速,产生了悲剧又要重演的幻觉。但是局长消除了我的错觉,他走上前,气愤地厉声质问道:“我的警察在干什么?没有证件,谁也不准接近球场,这是严格的命令!” 地上的那个人转过头。 “可我有证件。”说着,他慢慢站起身。 “亲爱的吉劳德先生,”局长大喊,“我不知道你已经到了。预审法官等你等得都不耐烦了。” 趁他说话的时候,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人。我久闻这位巴黎安全局警探的大名,见到他本人自然更加高兴。他个子很高,三十岁左右,红褐色的头发和胡子,一副军人的姿态。他态度傲慢,这表明他自视清高。贝克斯先生为我们做了介绍,说波洛也是来合作办案的。警探眼中闪现出一丝好奇。 “我听说过你,波洛先生,”他说,“你过去可是个大人物,对吧?不过如今的办案方法可跟从前大不相同啊。” “话虽如此,不过犯罪都是大同小异。”波洛轻声说道。 我马上看出了吉劳德的敌意。他讨厌跟波洛联手办案,假如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我感觉他很有可能会守口如瓶。 “预审法官——”贝克斯又开始说了起来。 但是吉劳德粗鲁地打断了他。 “法官有什么!光线才是重要的事情。再过半个小时左右,天就要黑下来了。我已经了解了案情,房子里的那些人可以等到明天再审讯。但是,如果想发现跟凶手有关的线索,那就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找到。在这个地方到处乱走的人,是你手下的警察吧?我还以为如今的警察会更专业一些呢。” “他们当然都很专业,你指责的那些痕迹,都是今天早上发现尸体的工人所留下的。” 对方厌恶地嘀咕着:“我能看到三个人穿过篱笆的脚印——可他们很狡猾,你只能辨认出中间雷诺先生的脚印,但是两旁的脚印已经被仔细地抹掉了。在这坚硬的地面上,其实看不清楚什么,不过他们不愿冒险。” “外在的迹象,”波洛说,“这是你想找的吗,嗯?” 警探瞪了他一眼。 “当然。” 波洛嘴边浮现出一丝微笑,想要说些什么,不过又忍住了。他弯下腰,脚边是一把铁铲子。 “墓坑就是用这个挖出来的,这没错,”吉劳德说,“可在上面你什么也查不到。这是雷诺自己的铁铲,用它挖墓的人则戴了手套。在这儿,”他用一只脚示意了一下放着两只满是泥污的手套的地方,“这也是雷诺的,要不就是他的花匠的。我告诉你,策划凶案的人是绝不会冒险的。这人是被自己的裁纸刀刺死的,也被自己的铁铲埋了起来。他们以为这样就不留痕迹了!可我会打败他们的!总会有什么蛛丝马迹,我一定会找出来的!” 但是显然波洛的兴趣在别的什么东西上,那是铁铲旁边一小段褪色的铅管。他用手指轻巧地碰了一下。 “这也是被害人的东西吗?”他问。我察觉这个问题中含有微妙的讽刺意味。 吉劳德耸耸肩,表示他不知道也不关心。 “没准儿放在这里几个星期了,反正我不感兴趣。” “恰恰相反,我觉得它很有意思。”波洛平静地说。 我猜他只是想气一气那个巴黎警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成功了。警探粗鲁地走开了,一边说着他可不想浪费时间,一边弯下腰仔细检查地面。 与此同时,波洛好像忽然冒出了个想法。他退回地界这里,试着推了推小棚的门。 “锁着呢。”吉劳德扭过头来说,“那只是个花匠堆放垃圾的地方,铁铲不是从那里拿过来的,而是从房屋旁边的工具房里拿来的。” “太厉害了,”贝克斯欣喜若狂地冲我嘀咕,“他来这儿才半个小时,可一切都尽在掌握中了!这人可真厉害啊!毫无疑问,吉劳德是当今世上最伟大的侦探!” 虽然我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侦探,但也暗自佩服他。这个人的效率似乎相当高。我不禁觉得,到目前为止,波洛还没有令人瞩目的表现,这一点令我很焦虑。他似乎把自己的精力都放在那些与案件无关的蠢问题上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忽然问道:“贝克斯先生,请告诉我,绕着墓地四周的这圈白粉线是做什么用的?是警方画上去的吗?” “不是的,波洛先生,这是建造高尔夫球场的人画的,表示这儿有一个所谓的‘沙坑’。” “沙坑?”波洛转身对我说,“就是那种填满沙子、一侧设有堤岸的不规则坑洞,对吗?” 我表示同意。 “那雷诺先生肯定会打高尔夫球了?” “是的,他是个高尔夫球迷。这个球场得以修建,主要归功于他和他的大笔捐款。他还对球场的设计提过建议呢。”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作为一个埋尸地点,这里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工人们挖土的时候,一切就都被揭穿了。” “正是,”吉劳德得意扬扬地说,“这就证明了他们对这个地方很陌生。多么好的一个间接证据啊!” “是的,”波洛怀疑地说,“知道的人不会把尸体埋在这儿,除非他们就是想让尸体被人发现。可这很荒谬,不是吗?” 吉劳德甚至懒得回答。 “是的,”波洛有些不满地说,“绝对——荒谬!” 第七章 神秘的多布罗尔夫人 第七章 神秘的多布罗尔夫人 我们返回大房子的时候,贝克斯先生说他失陪先走了,因为他得马上告诉法官吉劳德到达的消息。而当波洛宣布自己想要看的都看完了时,吉劳德显然十分高兴。我们离开球场的时候,看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吉劳德匍匐在地面上进行彻底的搜查。我不禁对他深感佩服。波洛猜透了我的心思,等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讽刺地说:“你终于见到你所仰慕的侦探了——披着人皮的猎犬!不是吗,我的朋友?” “不管怎样,他在做事!”我粗声粗气地说,“如果有线索的话,那他一定会找到的!可你——” “好吧,我也找到一个线索了:一段铅管。” “胡扯,波洛。你很清楚这跟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说的是小东西——让我们最终找到凶手的线索。” “我的朋友,两英尺长的线索跟两毫米长的线索具有同样的价值!如果说重要的线索都是细微的,那就太不切实际了。你说到铅管跟案情无关,是因为吉劳德就是这么告诉你的。不——”我正要发问,他阻止了我,“我们不必多说了。吉劳德查他的,我想我的。案子似乎简单明了,可是,可是——我的朋友,我很不满意!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手表快了两个小时,而且还有几个小小的疑点跟案情不太吻合。比如,凶手是为了报复,那他们为什么不选在雷诺睡着了的时候刺杀他,从而结束这一切呢?” “他们想要那个‘秘密’。”我提醒他说。 波洛不高兴地拍掉他袖子上的那一点点灰尘。 “好吧,那‘秘密’在哪儿呢?既然他们要他穿好衣服,那么假设它离这里有段距离,可他却在附近被害,几乎就在自家旁边、听觉所及范围之内。再者,像裁纸刀这样的杀人工具就这么随便放在桌上,唾手可得,这纯粹是巧合吗?” 他打住了,皱着眉头,然后接着说: “为什么仆人们什么都没听见?他们被下药了吗?是不是还有一个帮凶,那个帮凶是不是负责留着前门?我怀疑——” 他突然不说话了。我们已经来到了房子前面的车道上。他冷不防地转向我。 “我的朋友,我要让你大吃一惊——讨你欢心!我会牢记你的批评。我们这就去研究一下那些脚印!” “去哪儿?” “在右边的花坛那儿。贝克斯先生说那是花匠的脚印,让我们看看是否真是这样。瞧,他推着独轮车走过来了。” 果然有个老人推着一车幼苗正穿过车道。波洛朝他打了个招呼,他便放下独轮车,蹒跚地向我们走了过来。 “你是不是打算向他要一只靴子来比对脚印?”我气喘吁吁地问。我对波洛又恢复了一点信心。既然他说右边花坛上的脚印很重要,那也许真的很重要。 “没错。”波洛说。 “可他会不会认为这很奇怪?” “他根本不会去想。” 我们没再说什么,那老人已经走到我们身边。 “您找我有事吗,先生?” “是的。你在这里做了好多年的花匠了,对吗?” “二十四年了,先生。” “你的名字是——” “奥古斯特,先生。” “我正在欣赏这些华丽的天竺葵。它们真的很美,种了很久了吧?” “有段时间了,先生。不过为了保持花坛的美观,必须不断种植新植株,择掉枯叶,还得把凋谢了的花朵掐掉。” “你昨天种了一些新植株,对吗?就在花坛中间,另外一个坛里也有。” “先生好眼力啊。一般需要一两天花朵才能恢复过来。是的,昨晚我在每个花坛里各种了十株新的。先生肯定知道,阳光强烈的时候是不能种植的。”波洛对花很感兴趣,这让奥古斯特很开心,话也多了起来。 “那个品种非常不错,”波洛指着说,“我能剪一枝吗?” “当然可以了,先生。”老人跨进花坛,小心翼翼地从波洛喜欢的那棵天竺葵上折了一小截。 波洛连连称谢,奥古斯特走回他的独轮车。 “看到没?”波洛微笑着说,弯腰去检查花匠的钉靴留下的脚印,“很简单。” “我不明白——” “不明白脚应该在靴子里吗?你可没有好好运用你那聪明的头脑。喏,看看那脚印。” 我仔细地检查了花坛。 “花坛里这些脚印都是同一只靴子留下来的。”研究一番之后,我终于说道。 “你这么认为吗?好吧,我同意!”波洛说。 他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似乎另有所思。 “不管怎样,”我说,“现在,你的帽子上少了一只蜜蜂。” “天哪!这是什么俗语!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现在你对这些脚印不感兴趣了吧。” 但是让我意外的是,波洛摇了摇头。 “不,不,我的朋友,至少我找对了方向。我仍然不明就里,不过我刚刚对贝克斯先生暗示过,这些脚印才是这个案子中最重要、最有意思的线索!可怜的吉劳德——就算他完全没留意到这些,我也不惊讶。” 此时,前门开了,阿尔特先生和局长走下了台阶。 “啊,波洛先生,我们正找你呢。”法官说,“天就要黑了,但是我想去拜访多布罗尔夫人。不用说,她肯定对于雷诺先生的死非常难过。幸运的话,我们也许能从她那里得到线索。他没对他妻子透漏那个秘密,但很有可能告诉了那个让他成为爱情奴役的女人。我们了解这位参孙的弱点,不是吗?” 我们没再多说,一行人默默走着。波洛和法官走在前面,我和局长紧随其后。 “弗朗索瓦丝肯定没说错,”局长言之凿凿地对我说,“我给总部打过电话,最近这六个星期——也就是说,自从雷诺先生来到梅林维尔之后——多布罗尔夫人分三次往自己的账户里存了一大笔钱,一共是二十万法郎!” “天哪,”我在心里算着,“差不多有四千英镑!” “没错。他绝对是完全被她迷住了。不过还无法确定他是否把秘密告诉了她。法官对此抱有很大的希望,但我不是很同意。”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下午停车的路口,我猛然意识到这就是玛格丽特别墅,神秘的多布罗尔夫人的家,也就是那位美女出现的小房子。 “她在这儿住了很多年了,”局长点头朝那房子示意,“很平静,很不显眼。除了在梅林维尔认识几个人,好像也没什么朋友或亲戚了。她从不提起自己的过去,也不提自己的丈夫,人们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要知道,她可是一个神秘的女人。” 我点点头,兴致大增。 “那她女儿呢?”我鼓起勇气问道。 “非常美丽的女孩,端庄谦恭、真诚有礼,具备一切好品质。人们同情她,因为她对以前的事一无所知,而想向她求婚的男人肯定会四处打听,这么一来——”局长冷笑着耸耸肩。 “可这不是她的错。”我愤慨地大喊。 “没错,可如果是你呢?男人对妻子的过去总是特别在乎的。” 已经到了门口,我也就没再争辩下去。阿尔特先生按了门铃。过了几分钟,我们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我那天下午见到的仙女。看到我们,她大惊失色,脸色苍白,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不用说,她害怕极了! “多布罗尔小姐,”阿尔特脱帽说道,“很抱歉打扰你了,但是事关法律,可否请你原谅?请代我问候你的母亲,不知她是否愿意跟我们谈几分钟?” 女孩一时之间愣住了,左手按住胸口,似乎想遏制心中的震动。但她克制地低声说道:“我去告诉她。请进。” 她走进门厅左侧的一个房间里。我们听见她低声咕哝了几句,然后是另外一个声音,音质相似,不过在圆润之中透着些许生硬的腔调。 “没问题,让他们进来吧。” 下一刻,我们已经和这位神秘的多布罗尔夫人面对面了。 她没有女儿高,玲珑的身材曲线散发出成熟女性的魅力。她的头发不同于自己的女儿,是黑色的,中分,做成贵妇人的发型。湛蓝色的眼睛半遮在低垂的睫毛下面。确实不再年轻了,但保养得不错,魅力仍不减当年。 “你想见我,先生?”她问。 “是的,夫人,”阿尔特先生清了清喉咙,“我正在调查雷诺先生的命案,你肯定听说了吧?” 她垂下头,没说什么,表情没有变化。 “我们来,是想问问你是否能够——呃,提供一些跟案子有关的线索。” “我?”她的语气很吃惊。 “是的,夫人。我们有理由相信,你经常在晚上去热纳维耶芙别墅拜访死者,是这样吗?” 夫人苍白的双颊浮现出一片红晕,不过她非常平静地回答说:“我认为你没有权利这么问我。” “夫人,我们正在调查一起谋杀案。” “是吗,那又怎样?我跟凶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夫人,我们先不说这个。不过你跟死者很熟悉,他有没有对你吐露过他受到了威胁?” “从来没有。” “他有没有提到过他在圣地亚哥的生活,或者在那儿有什么敌人?” “没有。” “那你什么也帮不了我们吗?” “恐怕是这样。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找我。难道他的妻子不能告诉你们吗?”她的语气中略带讥讽。 “雷诺夫人把她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了。” “啊!”多布罗尔夫人说,“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夫人?” “没什么。” 预审法官看着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打一场心理战,而他的对手可不一般。 “你坚称雷诺先生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为什么你认定他会向我吐露秘密?” “因为,夫人,”阿尔特先生故意残忍地说道,“男人不告诉妻子的事情,一般都会告诉情妇的。” “啊!”她一跃上前,眼里闪着怒火,“先生,你在侮辱我!在我女儿面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请离开我家!” 正义自然在她这一边。我们像羞愧的小学生一样离开了玛格丽特别墅。法官怒气未消地自言自语着。波洛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忽然,他回过神来,问阿尔特先生附近有没有好旅馆。 “镇子这边有个小的,叫贝恩斯旅馆,顺着路再走几百码就到了。住在那儿倒也方便你的调查工作。那么,我们明早见?” “好的,谢谢你,阿尔特先生。” 我们礼貌地道别,波洛和我朝梅林维尔走去,另外两人则去了热纳维耶芙别墅。 “法国的警察制度还真是不得了,”波洛望着他们的背影说,“他们对每个人的资料都了如指掌,甚至是日常生活的细节。虽然雷诺先生来这儿才不过六个星期,他们就已经完整地掌握了他的兴趣爱好,任何时候都能获取多布罗尔夫人的账户信息,和她最近的存款数目!毋庸置疑,档案可是个伟大的发明!那是什么?”他猛然转过身。 一个没戴帽子的人影顺着马路向我们这边跑了过来。是玛尔特·多布罗尔。 “请原谅,”她一边跑近我们一边气喘吁吁地喊道,“我,我不应该这么做,我知道。你们千万别告诉我妈妈。听说雷诺先生去世之前雇了一位侦探,那……那个人是你吗?” “是的,小姐,”波洛温和地说,“正是在下。不过你从哪儿听说的?” “弗朗索瓦丝告诉我们艾米丽的。”玛尔特红着脸解释说。 波洛扮了个鬼脸。 “这种事想要保密是不可能的!没关系。呃,小姐,你想知道些什么?” 女孩迟疑着,似乎很想说出来,可又不敢。最终,她几乎耳语般问道:“有怀疑的对象吗?” 波洛敏锐地盯着她,然后推诿道:“目前案子仍悬而未决呢,小姐。” “是的,我知道,但是,有什么特殊的怀疑对象吗?” “为什么你想知道这个?” 女孩似乎被这个问题吓到了。我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天波洛说过的关于她的那句话:“一个眼神焦虑的女孩。” “雷诺先生一向对我很好,”最终,她回答道,“我自然关心他的事。” “明白了。”波洛说,“那么,小姐,嫌疑目标目前锁定在两个人身上。” “两个人?” 我发誓,她的声音中既有吃惊也有放松。 “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过推测他们是从圣地亚哥来的智利人。哦,小姐,你瞧,年轻貌美的好处多么巨大啊。为了你,我连工作上的秘密都泄漏了。” 女孩愉快地笑了,然后害羞地对波洛表示感谢。 “现在我要回去了,妈妈会找我的。” 她转过身,跑回小路上,活像个现代版的阿塔兰忒。我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 “我的朋友,”波洛低声说道,语含讽刺,“仅仅因为你看到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而头脑发昏,我们就得像个木头似的在这儿待一个晚上吗?” 我笑着道歉。 “可她确实很美,波洛,被她迷倒不足为奇。” 让我吃惊的是,波洛却认真地摇摇头。 “啊,我的朋友,不要把你的心放在玛尔特·多布罗尔身上。她不是你的,听老波洛的话吧!” “啊,”我大声说道,“局长曾说过她样子美心地好,是个完美的天使!” “就我所知,好几起重大案件中的罪犯都有一张天使的面孔,”波洛兴致高昂地说着,“畸形的灰色脑细胞跟圣母般的容颜可是绝配!” “波洛!”我惊骇地叫出声,“你可不能这样怀疑一个无辜的女孩!” “哎呀,别激动!我没说我怀疑她。不过你得承认,她这么着急想了解案情,这可有些反常。” “这次我可看得比你清楚,”我说,“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她妈妈。” “我的朋友,”波洛说,“跟以前一样,你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多布罗尔夫人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不用她女儿为她担心。我承认刚才是在逗你玩,但我还是要重申一遍,不要把你的心放在那个女孩身上,她不是你的。我,赫尔克里·波洛知道这一点。见鬼!要是我能想起在哪儿见过这张面孔就好了。” “什么面孔?”我吃惊地问,“女儿的?” “不,她妈妈的。” 见我如此吃惊,他强调般地点点头。 “是的,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在比利时警局工作。我没见过这个女人,只是见过照片……跟某个案子有关。我想是——” “什么?” “也许是我记错了。不过我认为那是一起凶杀案!” 第八章 不期而遇 第八章 不期而遇 第二天早上,我们准时到了别墅。这次,守在门口的警察没有阻拦我们,而是恭敬地向我们敬了个礼。我们朝房子走过去,这时女仆莱奥妮从楼上下来了,似乎并不介意聊上几句。 波洛问她雷诺夫人的身体如何。莱奥妮摇摇头。 “可怜的夫人,心情糟透了,不吃饭——什么也不吃!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看到她这样,真让人难过。要是有个男人跟另一个女人合伙骗我,我才不会像她那么痛苦!” 波洛同情地点点头。 “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有什么办法呢?心中有爱的女人总会原谅很多背叛。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他们夫妇肯定发生过不少争执吧?” 莱奥妮又摇了摇头。 “从没有过,先生。我从来没听见夫人抗议或者指责过半句话!她的脾气和性情就像个天使——跟主人可大不一样。” “雷诺先生脾气不好吗?” “非常不好,生起气来整幢房子的人都知道。他跟杰克少爷吵架那天……哎呀!他们那么大声,在市场上都能听见!” “哦,”波洛说,“他们什么时候吵架的?” “就在杰克少爷去巴黎之前,他还差点误了火车。他从书房里冲出来,抓起放在门厅的旅行袋。汽车送去修理了,他只好跑着去了车站。当然我正在打扫客厅,看到他经过。他脸色发白——非常苍白——两颊却红得厉害。啊,他可是真的生气了!” 莱奥妮对自己的叙述感到满意。 “为什么吵架呢?” “啊,这我可不知道,”莱奥妮承认,“虽然他们大喊大叫的,可声音又高又响,说得很快,估计只有熟悉英语的人才能听懂。不过先生的脸一天到晚都布满阴云,很难取悦。” 楼上关门的声音打断了莱奥妮的喋喋不休。 “弗朗索瓦丝在等我!”她惊叫道,意识到自己还有好多清洁工作没有做,“那个老太婆整天骂人。” “等一下,小姐。法官在哪儿?” “他们去车库看车子去了。局长先生认为发生谋杀案的那天晚上没准有人用过汽车。” “这想法真是!”女仆离开后,波洛嘀咕道。 “你要去找他们吗?” “不,我去客厅里等他们。热天的早晨,在那儿比较凉快。” 我不太赞成波洛这种平静的处理方式。 “要是你不介意——”我犹豫着说。 “完全不介意。你想自己去调查,嗯?” “呃,我想去看看吉劳德。要是他就在附近,我想看看他有什么发现。” “披着人皮的猎犬。”波洛咕哝着,仰靠在一张舒服的椅子里,闭上眼睛,“好啊,我的朋友。再见。” 我漫步走出前门。天气确实很热,我走在我们昨天经过的那条小路上,打算独自研究一下犯罪现场。但我没有直接去球场,而是转进旁边的灌木丛,再往前走几百码,右拐,就到高尔夫球场了。这里的灌木丛相当茂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穿过去。好不容易才来到球场,不料却跟一个背对种植园而站的年轻女孩撞了个满怀。她本能地发出压抑的尖叫,而我也惊呼了一声。她正是我在火车上认识的那个朋友,灰姑娘! 双方都大吃一惊。 “是你?”我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年轻女孩首先恢复了平静。 “我的天哪!”她惊叫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说到这个问题,你又在这儿干吗?”我反问。 “我上次见到你,就是前天,那时的你就像个乖乖的小男孩一样赶着去英国。” “我上次见到你,”我说,“你就像个乖乖的小女孩一样和妹妹一起回家。顺便问一句,你妹妹好吗?” 她冲我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 “多谢你的关心。她很好,谢谢你。” “她和你在一起吗?” “她留在镇上了。”疯姑娘一本正经地说。 “我不相信你有个妹妹,”我大笑,“如果你有,那她肯定叫哈里斯!”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她微笑着问我。 “灰姑娘。不过现在该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了,对吗?” 她摇摇头,一脸的顽皮。 “你甚至连来这儿的原因也不告诉我吗?” “哦,这个啊!我猜你应该听说我们团队人员都在‘休假’的消息了吧。” “在高消费的法国港口城市?” “如果知道去哪儿玩,就会很便宜。” 我敏锐地盯着她。 “但是前两天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可没打算来这儿。” “总有不如意的时候。”灰姑娘小姐简洁地说,“现在,我对你说的已经够多的了,小男孩不应该总爱打听别人的事。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好朋友是一个侦探?” “怎么了?” “那么也许你听说这起凶杀案了吧——在热纳维耶芙别墅?” 她瞪着我,胸口一起一伏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你该不会是说——你也参与办案了吧?” 我点点头。毫无疑问,这次我占了上风。她打量着我,情绪很是激动。她一声不吭地瞪着我,几秒钟之后,用力点点头。 “啊,那可真了不起!带我四处转转。我想看看恐怖的场景。”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哎呀,我没告诉过你我最爱犯罪故事了吗?我在这儿已经来回溜达了好几个钟头了,能遇见你真走运。走吧,带我去四处看看。” “不过,等等……不行,谁也不允许进去。” “你和你的朋友不是大人物吗?” 我不愿否认自己的重要性。 “你为什么这么热心?”我有气无力地问,“你想要看什么?” “哦,什么都想看!案发地点、凶器、尸体、脚印或者类似有趣的东西。我以前没有机会遇到这样的凶杀案,一定会终生难忘的。” 我转过身,一阵恶心。如今的女人都是怎么了?女孩的那种残忍的兴奋令我十分厌恶。 “别假装清高了,”女孩忽然说,“放下你的臭架子。他们请你来调查的时候,你有没有趾高气扬地说这是卑鄙的事情,你不会介入?” “没有,但是——” “如果你来这儿是度假的,难道不会跟我一样好奇地到处东看西看吗?你当然会。”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看到老鼠就跳上椅子大声喊叫,这就是你对女人的印象吗?这都是老掉牙的观点了。可你会带我去转转的,对吧?你要知道,这很可能会给我带来很大的影响。” “为什么?” “他们拒绝一切记者采访,而我也许能给某家报社提供独家报道。你可不知道,为了得到一条内幕消息,他们会出一大笔钱。” 我正犹豫着,她那只柔软的小手已经滑进了我的掌心。“求你了——这样才是个乖孩子。” 我投降了。偷偷地说,其实我很愿意当导游。 我们先到了发现尸体的地方。有一个人守在那儿,一见我便毕恭毕敬地敬了个礼,也没有疑心我的同伴,估计是以为我能给她作担保吧。我对灰姑娘叙述了一遍尸体被发现的经过。她听得很专心,偶尔会提出一个聪明的问题。之后,我们朝别墅走去。一路上我都非常小心,因为,老实说,我可不希望看见任何人。我带着女孩穿过灌木丛,绕到房子后面,来到了小棚屋前。我回想起昨天晚上,贝克斯重新锁好门之后,把钥匙交给马尔绍警官时说:“要是我们在楼上,吉劳德先生要用的话,你就给他。”我认为很有可能是安全局的警探用完钥匙之后还给了马尔绍。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我让女孩躲进灌木丛里,自己则走进屋子里。马尔绍正在客厅外面执勤,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先生要找阿尔特先生吗?他就在里面,正在讯问弗朗索瓦丝。” “不是,”我慌忙说道,“我不找他。不过,如果不违反规定,我想要外面棚屋的钥匙。” “没问题,先生。”他拿出钥匙,“给您。阿尔特先生下令说所有设施都尽随你们所用。您用完再还回来就行了。” “当然。” 我感到一阵满足,因为我意识到,至少在马尔绍眼中,我跟波洛是一样重要的。 女孩正等着我,看到我手中的钥匙便欢呼起来。 “你拿到了?” “当然,”我冷静地说,“不过,你要知道,我这么做违反了规定。” “你太厉害了,我不会忘记的。走吧,屋子里的人看不到我们的,对吧?” “等一下,”我拦住了她急切的脚步,“要是你真的很想进去,我不会阻拦你的。可是你真要去吗?你已经看过了坟墓和球场,也听到了所有的细节,对你来说还不够吗?你要知道,里面很阴森……叫人很不舒服。” 她看着我,可我搞不懂那是什么表情。接着,她笑了。 “我就是为了看恐怖画面来的。走吧。” 我们默默地来到棚屋门前,我打开门,两人走了进去。我来到尸体旁边,学昨天下午贝克斯的样子,轻轻地拉开了盖尸布。女孩发出短促的喘息声,我扭过头看了看她。她一脸惊骇,之前那种高昂的兴致彻底消失了。她不听我的劝告,现在可尝到后果了。我对她无动于衷,不会让她中途撤退的。我把尸体轻轻地翻了过来。 “你看,”我说,“他是被人从背后刺了一刀。” 她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用什么刺的?” 我冲着玻璃缸点点头。“那把裁纸刀。” 那女孩的身体忽然间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蜷成一团。我连忙跑过去扶她。 “你晕了。我们走吧,这儿对你来说太可怕了。” “水,”她含混不清地说,“快点,水。” 我冲进屋子,幸好一个仆人也没有。我悄悄倒了一杯水,从口袋里拿出小酒瓶滴了几滴白兰地。不一会儿我回到棚屋,女孩躺在那儿没动过,不过喝了几口掺白兰地的水之后,她立刻醒了过来。 “带我出去——哦,快点,快点!”她大喊,全身发抖。 我扶着她走到了棚屋外面,她顺手关上门,深吸一口气。 “好些了。哦,太恐怖了!你为什么要让我进去?” 听到这句娇嗔的话,我不禁笑了。说真的,她晕了我反倒有些高兴。这说明她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冷酷无情。毕竟她只是一个小姑娘,比孩子大不了几岁,也许她的好奇心不过是一时间心血来潮而已。 “别忘了,我可极力劝过你。”我轻轻地说。 “也许吧。好啦,再见。” “瞧,你可不能就这么一个人离开。你吃不消的。我陪你去梅林维尔吧。” “胡说,现在我已经完全好了。” “万一你又晕了呢?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她拼命反对。不过到了最后,我还是说服了她,她答应我陪她走到城郊。我们顺着原路走了回去,又一次经过坟墓,然后绕了个弯来到马路上。直到看见零星的商店,她才停下来,伸出手。 “再见。谢谢你陪我走过来。” “你确定没事了吗?” “十分确定,谢谢。希望你带着我参观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我轻松地否认了这种想法。 “好啦,再见。” “再见,”我说,“你要是还留在这儿的话,我们会再见面的。” 她冲我笑了笑。 “是啊。再见。” “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地址呢。” “哦,我住在灯塔旅馆,小地方,不过挺好的。明天过来看我吧。” “我会的。”我说,也许语气太过热诚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之后,我返回别墅,想起刚才走的时候没有把棚屋的门重新锁上,所幸还没有人发现我的这个疏漏。我扭动钥匙,锁好门,交还给警官。就在这时,我忽然想到,虽然灰姑娘给了我她的地址,可我还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第九章 吉劳德先生发现一些线索 第九章 吉劳德先生发现一些线索 我来到客厅,发现预审法官正忙着讯问老花匠奥古斯特。波洛和局长也都在,前者冲我微微一笑,后者对着我礼貌地点了点头。我悄悄地溜进座位。阿尔特先生煞费苦心、详细讯问,却始终不得要领。 奥古斯特承认那双手套是他自己的,是在修整那些特定的、有毒性的樱草植物时才用的。他不记得上次戴是什么时候了。当然没有弄丢。放在哪儿?有时放这儿,有时放那儿。铁铲一般都是放在小工具房里的。上锁没?当然。钥匙放哪儿了?老天,当然是插在门上了。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谁会想到来一帮强盗或刺客啊?拉·维孔特斯夫人住在这儿的时候可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儿! 阿尔特先生表示他问完了,老头儿退了出去,一路牢骚不停。想到波洛一直莫名地坚持说到花坛里的脚印,因此在他回答问题时,我一直在审视他。要么他跟凶案毫无关系,要么就是演技出色。他正要走出房门时,我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抱歉,阿尔特先生,”我大声喊道,“我能否问他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先生。” 我受到了鼓励,于是转向奥古斯特。 “你的靴子都放在哪儿?” “穿在脚上!”老头低声吼道,“不然在哪儿?” “但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呢?” “放在床下。” “谁来擦靴子呢?” “没人。为什么要擦?难道我会像个小伙子一样穿出去散步显摆吗?星期日我会穿假日靴子,别的时候——”他耸耸肩。 我泄气地摇摇头。 “唉,我们没什么进展啊。圣地亚哥没有回电的话,我们也无法行动了。有人见过吉劳德吗?老实说,那人也太没礼貌了!我打算派人去叫他——” “不用派人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吉劳德正站在外面,透过开着的窗子往里看。 他跳进屋子,来到桌子旁边。 “我就在这儿,静候差遣。请您原谅我没有早一点过来。” “没事,没事。”法官不知所措地说。 “当然,我只是一个警探,”吉劳德继续说道,“不懂询问的技巧。但如果是由我审问案子的话,肯定不会开着窗户,不然的话,任何人站在窗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这也不要紧。” 阿尔特先生气得满脸通红。显然,负责这一案件的法官和警探彼此并不友好,一开始就起了冲突。也许任何案子情况都差不多。对吉劳德而言,所有的法官都是傻瓜;而阿尔特先生又特别把自己当回事,觉得这个举止散漫的巴黎警探肯定是故意顶撞他。 “很好,吉劳德先生,”法官尖锐地说,“那你肯定很会利用时间了?你已经掌握了凶手的姓名了,是吗?还有他们的藏身地点?” 吉劳德对这番揶揄无动于衷,他回答说:“至少我知道他们是哪儿的人。” 吉劳德从口袋里拿出了两个小东西,放在桌上。我们凑上前去。这两样东西非常简单:一截香烟和一根还没点燃过的火柴。警探转向波洛。 “你看到了什么?” 他的语气近乎残忍,我不禁两颊发烫。但波洛不为所动,只是耸了耸肩。 “一个烟蒂和一根火柴。” “这说明什么?” 波洛摊开双手。 “没说明什么。” “啊!”吉劳德满意地说,“你没有仔细研究这些东西。这不是一根普通的火柴——至少在本国不常见,不过在南美很普遍。幸亏没点着过,否则我就认不出来了。显然是其中一个人丢了烟蒂,又点了一根,这时一根火柴从盒子里掉了出来。” “那另外一根火柴呢?”波洛问。 “什么火柴?” “他点香烟的那根,你也发现了?” “没有。” “也许你找得不彻底。” “找得不彻底——”有那么一刻,那警探好像要气炸了,不过他仍然努力克制住了,“我看你是在开玩笑吧,波洛先生。可不管怎样,有没有火柴都无所谓,有这截香烟就足够了。这是那种用甘草纸卷的南美香烟。” 波洛鞠了一躬。 局长说话了:“烟蒂和火柴也许是雷诺先生的,别忘了,他从南美回来才两年。” “不是,”吉劳德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查过雷诺先生的私人物品了,他吸的香烟以及使用的火柴跟这完全不同。” “你觉不觉得很奇怪?”波洛问,“这些陌生人来到这里,不带武器,不戴手套,也不带铁铲,却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所有这些要用到的东西?” 吉劳德优越感十足地笑了。 “的确很奇怪。老实说,如果没有我的推论,是挺费解的。” “啊哈!”阿尔特先生说,“屋子里有同伙!” “或者是在屋外。”吉劳德一脸怪笑地说。 “肯定是有人开门放他们进来的,不可能是他们的运气特别好,发现门正好为他们半开着。” “门就是为他们才开的,但是从外面也很容易打开——有钥匙就行了。” “可谁有钥匙?” 吉劳德耸耸肩。 “至于这一点,有钥匙的人绝对不会承认。不过有几个人可能有。比如,死者的儿子,杰克·雷诺,虽然他正在去南美的路上,不过有可能弄丢了钥匙,或者被人偷了。还有花匠——他在这儿很多年了。也许某个年轻的女仆有个情人,复制一把钥匙并不难。还有很多可能性。我猜,还有一个人很可能有钥匙。” “是谁?” “多布罗尔夫人。”警探说。 “啊,”法官说,“如此说来,你已经听说了,是吗?” “我全听说了。”吉劳德泰然地说。 “有件事我敢担保你绝对没听过。”阿尔特先生说,很愿意显示出自己比吉劳德知道得还多,于是立即把昨天晚上神秘访客的事转述了一遍,还提到了开给“杜维恩”的支票,最后把署名“贝拉”的那封信递给了吉劳德。 “都很有意思,但是我的推论没有受到影响。” “那你的推论是?” “现在我还不想说。我只不过刚开始调查。” “告诉我一件事,吉劳德先生,”忽然,波洛说话了,“你承认门是开着的,可没有解释为什么一直开着没关上。他们离开的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很自然地随手关上门吗?假如碰巧有个警官经过房子,会进来看看是否有什么问题,那他们立刻就会被发现并被抓起来的。” “哼,他们忘了!这是个失误。” 出乎我意料的是,波洛把他昨晚对贝克斯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门开着,要么是故意的,要么就是有必要这么做。不承认这一点,什么推论都是徒劳的。” 我们所有人都惊讶无比地注视着这个小个子。刚才他承认对那根火柴一无所知,我以为他肯定会觉得很丢脸。可他完全没有受到影响,自信依旧,对伟大的吉劳德毫不示弱。 警探捋了捋胡须,嘲弄地注视着我的朋友。 “你不同意,嗯?好吧,那你对本案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让我们听听你的高见。” “目前有一件事我觉得很重要。告诉我,吉劳德先生,关于本案,有没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似曾相识?你没有想起点儿什么来吗?” “似曾相识?想起什么?我一时之间还无法回答,不过我认为没有。” “你错了,”波洛平静地说,“之前曾经发生过一起非常相似的案件。”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啊,可惜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但我会记起来的。我原本还指望你能帮我呢。” 吉劳德怀疑地哼了一声。 “戴面具的案子有很多,我可记不得所有细节。所有的犯罪多多少少都有类似的地方。” “这里存在一种独特的犯罪手法。”忽然,波洛摆出一副说教的架势,对在座的人演讲起来,“我现在对大家说的,是犯罪心理学。吉劳德先生很清楚,每个罪犯都有其独特的作案手法,而且,警方进行调查时,比如盗窃案,只需根据凶案所使用的独特手法,就能精确地推测出凶手是谁。(杰普也会这么说的,黑斯廷斯。)人类是一种模仿性动物,在他合法的日常生活中是这样,在法律之外也是如此。如果一个人犯过一次案,那么他所犯下的其他罪行也会非常相似。一个有说服力的例子就是,某个英国杀人犯先后把他的几任老婆都淹死在浴缸里。如果改变一下作案手法,没准到今天他还逍遥法外。但是他受人类共性的支配,认定第一次成功了,那么第二次也会成功,结果因为缺乏创造力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你的重点是什么?”吉劳德冷笑道。 “重点是,当你遇到两起谋划和执行方式都十分相似的案件时,你会发现是同一个脑袋想出来的。我正在寻找这个头脑,吉劳德先生,而且会找到的。我们已经有了一条真正的线索——一条心理线索。也许你了解烟蒂和火柴的所有情况,吉劳德先生,但是,我,赫尔克里·波洛,却了解人心!” 可吉劳德完全不为所动。 “仅供参考,”波洛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一个事实,也许你没注意到:雷诺夫人的手表在惨剧发生的第二天快了两个小时。” 吉劳德瞪大眼睛。 “也许那表一直都快?” “实际上,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那不就得了!” “不过快两个小时还是有点过分。”波洛温和地说,“还有就是花坛里的脚印。” 他冲开着的窗户点了点头。吉劳德急忙大步走过去,向外看去。 “可我没看到脚印。” “是的,”波洛说着,把桌上的一堆书码齐,“一个也没有。” 吉劳德的脸瞬间被暴怒所笼罩,向折磨他的波洛跨近两步。可就在这时,门开了,马尔绍宣布:“秘书斯托纳先生刚刚从英国赶了过来,让他进来吗?” 第十章 加布里埃尔·斯托纳 第十章 加布里埃尔·斯托纳 走进客厅的这个人很是引人注目。他个子很高,有着运动员一样结实的身材,面部和脖颈呈古铜色,气势压人。就连吉劳德在他旁边也黯然失色了。进一步了解之后,我知道加布里埃尔·斯托纳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在英国出生,游历过全世界,在非洲射杀过大型动物,去过韩国旅游,在加州经营过农场,还在南海群岛做过生意。 他敏锐的双眼一下子就认出了阿尔特先生。 “负责这个案子的预审法官?很高兴见到你,先生。这件事太可怕了。雷诺夫人怎么样了?她能否撑得住?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个很大的打击。”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阿尔特先生说,“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贝克斯先生、警察局局长、安全局的吉劳德先生;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是雷诺先生请他来的,可惜他来迟了,没能阻止惨剧的发生;波洛的朋友,黑斯廷斯上尉。” 斯托纳饶有兴趣地看着波洛。 “他请你过来的吗?” “这么说,你不知道雷诺先生打算请一名侦探?”贝克斯先生插嘴道。 “不,我不知道,不过我并不奇怪。” “为什么?” “因为老头子非常慌张,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他没向我透露过,我们的交情还没到那个程度。不过他确实非常……慌张。” “唔,”阿尔特先生说,“可你不知道原因吗?” “我说过我不知道,先生。” “抱歉,斯托纳先生,不过我们还是得按程序办事。姓名?” “加布里埃尔·斯托纳。” “你什么时候开始给雷诺先生当秘书的?” “差不多两年前,他刚从南美洲来,我是通过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认识他的。他聘用了我;他是个很好的老板。” “他经常跟你说起他在南美的生活吗?” “是的,说过一点。” “你知道他曾在圣地亚哥待过吗?” “我想他是去过几次。” “他有没有提过在那里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日后可能会引发恩怨的事?” “从来没有。” “他有没有说过旅居的时候有过某个秘密?” “我不记得他说过。话虽如此,但他确实是个神秘的人。比方说,我从没听他说起过自己的少年时期,或者去南美之前的生活经历。我认为他可能是个法裔加拿大人,可我从未听他说过在加拿大的生活。要是他愿意,他能像牡蛎那样一言不发。” “那么,就你所知,他没有敌人,而且你也无法给我们提供可能致使他被害的任何线索了?” “是的。” “斯托纳先生,在雷诺先生的交际圈中,你听过杜维恩这个人吗?” “杜维恩,杜维恩。”他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我没听过,但是耳熟。” “你知不知道有位女士,雷诺先生的朋友,教名叫做贝拉?” 斯托纳先生还是摇摇头。 “贝拉·杜维恩?全名是这个吗?太奇怪了,我肯定自己知道这个名字,可我一时想不起来跟什么有关了。” 法官咳了一声。 “你要明白,斯托纳先生,事情是这样的:你绝对不能有所保留,也许,可能,你考虑到了雷诺夫人的感受。我猜,你对她既尊重又敬爱,你应该——总之……”阿尔特先生想不出什么措辞了,“不能有所保留!” 斯托特盯着他,眼神迷惑、茫然。 “我不太明白,”他轻轻地说,“怎么扯到雷诺夫人那儿去了?我很敬重这位夫人,她是个非凡的好女人。可我不明白,我是否有所保留,跟她有何关系?” “如果贝拉·杜维恩跟死者超出了友谊范围,难道也跟她没关系吗?” “啊!”斯托纳说,“现在我明白了!不过我敢用我的最后一分钱跟你打赌,你错了。这老头从来不多看其他女人一眼,他只爱他妻子。他们是我知道的最忠实的夫妻。” 阿尔特先生轻轻地摇摇头。 “斯托纳先生,我有确凿的证据——这个贝拉写给雷诺先生一封情书,指责他变心抛弃了她。而且,进一步的证据表明,他去世之前跟一个法国女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就是租住在旁边别墅里的多布罗尔夫人。” 秘书眯起眼睛。 “等等,先生,你错怪他了。我了解保罗·雷诺,你刚才所说的绝对不可能,肯定另有内情。” 法官耸耸肩。 “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为什么认为这是外遇?” “多布罗尔夫人经常在晚上拜访他,而且,雷诺先生搬来别墅之后,多布罗尔夫人就把好几笔钱存进了自己账户里,一共有四千英镑。” “是这样的,”斯托纳先生平静地说,“是我照他的吩咐把钱存进去的,可这不是外遇。” “不然是什么?” “敲诈!”斯托纳先生严厉地说着,一拳砸在桌子上,“就是这样!” “啊!”法官浑身一颤,喊出声来。 “敲诈。”斯托纳又说了一遍,“老头儿被敲诈了,而且对方逼得很紧,两个月四千英镑。哎呀!我刚才跟你说过,雷诺先生是个神秘的人。显然,多布罗尔夫人知道不少事情,所以能要挟他。” “有可能,”法官激动地大声说,“很有可能!” “有可能?”斯托纳吼了起来,“这是不容置疑的。告诉我,你有没有对雷诺夫人说起过这个‘外遇’?” “没有,先生。只要能合理地避免,我们不想让她伤心。” “伤心?哦,她会当面嘲笑你的。我告诉你,她和雷诺先生可是罕见的好夫妻。” “啊,这倒让我想起另外一件事。”阿尔特先生说,“雷诺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他遗嘱的全部内容?” “我全都知道——他拟定好之后我就把它交给律师了。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律师的名字,遗嘱仍然在他们那儿。内容非常简单:一半留给他妻子终生使用,另一半给他儿子。还有几笔遗赠。我想他也给我留了一千英镑。” “是什么时候写的?” “哦,大概一年半以前。” “斯托纳先生,要是我跟你说雷诺先生在两个星期前另外拟定了一份遗嘱,你会不会感到很吃惊?” 显然,斯托纳吃惊至极。 “我不知道。内容是什么?” “他把全部的遗产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他妻子,根本没有提及儿子。” 斯托纳先生吹了一声长哨。 “我说这对那孩子也太粗暴了。他妈妈当然爱他,可人们一般都会因此认为他父亲不信任他,这会伤害他的自尊心的。不过,这证明了我说过的话:雷诺和他妻子感情很好。” “是这样,是这样,”阿尔特先生说,“我们可能需要在几个问题上改变一下看法了。当然,我们给圣地亚哥发了电报,并随时等待回电。到那个时候,很可能一切都真相大白了。话又说回来,如果真的存在你所说的敲诈,那么多布罗尔夫人应该能给我们提供有用的线索。” 波洛插嘴说了一句:“斯托纳先生,那位英国司机马斯特斯,他跟着雷诺先生很长时间了吗?” “一年多了。” “你知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南美待过?” “我很肯定他没去过。给雷诺先生开车之前,他在格洛斯特郡为几个我非常熟悉的人服务了好多年。” “总之,你能担保他没有嫌疑?” “绝对的。” 波洛有些丧气。 就在这时,法官把马尔绍叫了过来。 “替我问候雷诺夫人,我想跟她谈几分钟。请她不要麻烦了,我上楼去看她。” 马尔绍敬了个礼,走了。 我们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令人吃惊的是,雷诺夫人穿着丧服、脸色惨白地走了进来。 阿尔特先生搬了把椅子走过去,一边说着反对她下楼的话。她微微一笑,表示感谢。斯托纳无限同情地握住她的一只手,一时语噎。雷诺夫人转向阿尔特先生。 “你想问我些什么?” “请您允许,夫人。我了解到您丈夫是法裔加拿大人,您可否跟我们说说他青年时期的经历或家庭教育?” 她摇摇头。 “我丈夫对自己的事总是避而不谈,先生。我知道他来自西北部,不过我觉得他童年生活得并不好,因为他从来不提那段往事。我们只生活在当下和未来。” “他过去的生活有没有什么秘密?” 雷诺夫人淡淡一笑,摇摇头。 “我确信没什么浪漫的事,先生。” 阿尔特先生也笑了。 “没错,我们不能太戏剧化。还有件事——”他犹豫了。 斯托纳性急地插嘴道:“雷诺夫人,他们竟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他们以为雷诺先生跟住在隔壁的多布罗尔夫人有私情。” 雷诺夫人的双颊泛起一片红晕。她仰起头,咬了咬嘴唇,面部扭曲着。斯托纳吃惊地看着她,不过阿尔特先生向前探了探身,轻声说道:“对不起,夫人,惹你伤心了。但是,你是否有理由相信,多布罗尔夫人是你丈夫的情人?” 雷诺夫人哀恸地啜泣起来,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最后,她抬起头,断断续续地说:“她可能是。” 斯托纳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我此生从未见过的茫然和惊愕。他彻底惊呆了。 第十一章 杰克·雷诺 第十一章 杰克·雷诺 谈话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我可不知道,因为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高个子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 就在这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以为死者复活了。随后我意识到这乌黑的头发中并没有银发,实际上,他只是一个闯进客厅的没有礼貌的小伙子。他急急地径直走向雷诺夫人,而无视在座的其他人。 “母亲!” “杰克!”她大叫一声,把他搂进怀里,“亲爱的!你怎么来了?两天前你不是在瑟堡坐安茱拉号出发了吗?”接着,她猛然想起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便转过身,自豪地说,“先生们,这是我儿子。” “啊哈!”阿尔特先生边说边向年轻人鞠躬回礼,“所以你没坐上安茱拉号?” “没有,先生。我正打算说。因为引擎出了故障,安茱拉号延误了二十四小时。本来我应该在前天晚上出发,结果被延误到了昨晚。可我刚好买了份报纸,就看到了我们家的——发生在我们家的可怕惨剧。”他声音哽咽,泪水奔涌而出,“我可怜的父亲——我可怜的,可怜的父亲。” 雷诺夫人盯着他,呓语般地重复说道:“所以你没上船?”接着,她疲劳至极地做了个手势,喃喃自语道,“总之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请坐吧,雷诺先生,”阿尔特先生指着一把椅子说,“对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听到这个消息,你肯定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不过,幸好你没有坐船离开。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信息,以便我们查清此案。” “听你吩咐,先生,尽管问吧。” “首先,我了解到,你这次出行是你父亲的要求?” “是这样的,先生。我收到一封电报,命令我即刻赶往布宜诺斯艾利斯,从那儿经过安第斯山到瓦尔帕莱索,再去圣地亚哥。” “啊!那么此行的目的是?” “我不知道。” “什么?” “不,你瞧,电报在这儿。” 法官接过电报,大声读了起来:“‘速去瑟堡,乘今晚的安茱拉号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最终目的是圣地亚哥。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后将有进一步指示。别误了船期,事关重大。雷诺。’以前你父亲有没有提起过此事?” 杰克·雷诺摇摇头。 “只在这封电报里提到过。当然,我知道我父亲在那里住过很长时间,在南美肯定有很多产业,可他从来没说过让我去那里。” “雷诺先生,那你理所当然也在那里住了很久了?” “我在那儿度过了童年。但我在英国接受教育,大部分的假期也是在那里度过的,所以我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了解南美。” “你在英国空军服过役,对吗?” “是的,先生。” 阿尔特先生点点头,继续按照大家所熟知的方式询问着。杰克·雷诺的回答也很明确,父亲在圣地亚哥或者南美其他地方有没有敌人他完全不知道,最近也没有发现父亲的举止有何变化,而且从未听父亲提过什么秘密。他认为这趟南美之行是关于生意上的事。 在阿尔特先生停顿的间歇,吉劳德平静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想问几个问题,法官先生。” “你想问就问吧,吉劳德先生。”法官冷冷地说。 吉劳德把椅子稍稍向桌子那儿靠了靠。 “雷诺先生,你跟你父亲的关系好吗?” “当然。”年轻人傲慢地回答道。 “你确定?” “是的。” “连小争执也没有,嗯?” 杰克耸耸肩。“每个人都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 “没错,没错。如果有人坚称看到你在去巴黎的前一天晚上,跟你父亲发生过激烈的争吵,那么这人肯定是在撒谎了?” 我不禁佩服起吉劳德的独出心裁来。“我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这种自负可不是凭空而来的。显然,这个问题让杰克·雷诺很慌乱。 “我们——我们确实争论过。”他承认。 “啊,争论!在争论的过程中,你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死了之后,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能说过,”杰克嘀咕着,“我不知道。” “你父亲是不是回答说‘但是我还没死’?然后你接着说‘我希望你早点死’?” 那孩子没说话,两只手紧张地摆弄着面前桌子上的东西。 “你必须回答我,雷诺先生!”吉劳德严厉地说道。 那孩子把一把沉甸甸的裁纸刀扫落在地上,愤怒地大喊:“那又怎样?没错,我是跟父亲吵过架,可能说过这些话——可我太生气了,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我当时气疯了,恨不得杀了他——你好好利用这一点吧!”他挑衅似的靠在椅子上,满脸通红。 吉劳德微微一笑,把椅子稍微往后挪了挪,说:“就这些了。阿尔特先生,你肯定想继续审问吧。” “啊,是的,没错,”阿尔特先生说,“你们为什么吵架?” “我拒绝回答。” 坐在椅子上的阿尔特先生挺了挺身子。 “雷诺先生,不可蔑视法律!”他叫道,“你们为什么吵架?” 年轻的杰克仍旧沉默不语,稚气的脸上阴云密布。一个沉着冷静的声音传了过来,是赫尔克里·波洛。 “法官先生,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们吵架是因为玛尔特·多布罗尔小姐。” 杰克似乎受到了惊吓,差点跳了起来。法官向前探了探身。 “是这样吗,先生?” 杰克·雷诺低下了头。 “是,”他承认了,“我爱多布罗尔小姐,想娶她为妻。当我跟父亲提起这件事时,他立刻暴跳如雷。我当然无法忍受我心爱的女孩受到羞辱,所以也大发脾气。” 阿尔特先生看着对面的雷诺夫人。 “你知道他们恋爱了,对吗?” “我曾担心过。”她简单地说。 “母亲!”男孩大声说道,“你也这样!玛尔特美丽又善良,你到底在反对什么?” “我对玛尔特·多布罗尔小姐没有任何成见,但我更希望你能娶一个英国或法国女孩,而不是一个母亲身份不明的女孩。”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对多布罗尔夫人的敌意。我完全能理解,自己的独生子居然爱上了情敌的女儿,一定是个很大的打击。 雷诺夫人继续对法官说道:“也许我本应该跟我丈夫谈一谈这件事。我希望这只是男孩女孩之间的打情骂俏,如果不理会它,自然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为自己的沉默而自责。但是我丈夫,正如我说过的那样,他很焦虑、担心,跟从前大不相同,所以我不愿意让他徒增烦恼。” 阿尔特先生点点头。 “当你告诉你父亲你打算娶多布罗尔小姐时,他很吃惊吗?” “他好像大吃一惊,然后专横地命令我打消这个念头,他永远都不会答应。我很生气,问他为什么排斥多布罗尔小姐。他并没有给我满意的答案,却带着轻蔑的口吻跟我讲起了这对母女神秘的身世。我说我娶的是玛尔特,不是她的身世。可他冲我大喊大叫,拒绝再讨论这件事,而且要我放弃这段感情。这种不公平和强制的方式让我气疯了——特别是他自己也经常关心多布罗尔母女,还老说要让她们来我们家做客。我失去了理智,和他大吵一架。我父亲提醒我说,现在我仍然完全依赖他,而我肯定是反击了他,说他死后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波洛飞快地提了一个问题,打断了杰克的话。 “那你知道你父亲遗嘱的内容了?” “我知道他把一半财产留给了我,另一半给了我母亲,她去世后我才能继承。”年轻人回答道。 “你继续说。”法官说道。 “之后我们两个人愤怒地对喊,然后我猛地想起火车就要误点了,虽然余怒未消也只好往车站跑去。然而,离开家之后,我冷静了下来。我给玛尔特写了封信,告诉她这件事,而她的回信更加平复了我的心情。她说只要我们情比金坚,任何反对最终都会得以解决。我们的爱情必须经过考验和证明,而且如果我的父母将来知道我不是盲目迷恋她,对我们的态度一定会缓和下来的。当然,我没有告诉她我父亲反对的主要原因。我很快就明白了,激烈的言行对我们的事没有好处。” “另外一个问题,雷诺先生,你是否熟悉‘杜维恩’这个名字?” “杜维恩?”杰克说,“杜维恩?”他探身向前,慢慢地捡起他刚才扔在桌上的那把裁纸刀。他抬起头时,正好迎上了吉劳德的目光。 “杜维恩?不,我不知道。” “你可否读一下这封信,雷诺先生,然后告诉我知不知道是谁写给你父亲的?” 杰克·雷诺接过信,从头到尾读完之后,满脸通红。 “写给我父亲的?”他的语气中明显带着激动和愤慨。 “是的,我们是在他口袋里发现的。” “是不是——”他迟疑着,快速地向他母亲瞥了一眼。 法官明白了。 “到目前为止,不是。你能否给我们提供一些关于写信人的线索?” “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尔特先生叹了一口气。 “一件神秘之至的案子,啊,好吧,我想我们先不去理会这封信。让我想想刚才问到哪儿了。哦,凶器。雷诺先生,恐怕这会让你感到痛苦。我知道那是你送给你母亲的礼物。真惨,太让人伤心了——” 杰克·雷诺身子前倾。刚才读信的时候他满脸通红,现在却面如死灰。 “你是说——是那把飞机金属材料做成的裁纸刀刺死我父亲的?不可能!那东西那么小!” “唉,雷诺先生,此事千真万确。理想的小工具,锋利且方便携带。” “在哪儿?我能看看吗?是不是——还在尸体上?” “哦,不,已经拔出来了。你想看?要确认一下?夫人已经辨认过了,不过可能看看也好。贝克斯先生,能麻烦你一下吗?” “当然。我这就去取。” “带雷诺先生去棚屋不是更好吗?”吉劳德细心地建议说,“他肯定也想见见父亲的遗体。” 那男孩颤抖着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而法官总是一有机会就跟吉劳德对着干,他回答说:“不,现在不用。还是请贝克斯先生拿过来吧。” 局长离开了房间。斯托纳走到杰克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波洛站起身来,把一对烛台摆正,在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里,这烛台放得有点歪。法官把那封神秘的情书又看了一遍,依然坚持他最初的推论,即有人因为嫉妒从背后刺了死者一刀。突然,门被撞开了,局长冲了进来。 “法官先生!法官先生!” “在。怎么了?” “裁纸刀!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消失了。失踪了。玻璃缸里面是空的!” “什么?”我大叫一声,“不可能。怪了,今天早上我还看见来着——”我噤声了。 可是全屋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我身上。 “你说什么?”局长喊道,“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我看见它还在那儿,”我缓缓说道,“准确地说,是一个半小时之前。” “这么说,你去过棚屋了?你是怎么拿到钥匙的?” “我向警官要的。” “然后你就进去了?为什么?” 我犹豫着,最后决定只有坦白才是上策。 “阿尔特先生,”我说,“我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请你宽恕。” “请说,先生。” “事实是,”我说,真希望能找个洞钻进去,“我遇到了一个年轻女孩,刚刚认识的。她说她很想看看跟凶杀案有关的所有场面,于是我——总之,我拿了钥匙,带着她去看了尸体。” “啊!”法官愤愤地说,“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黑斯廷斯先生,完全违反了规定,你不应该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我知道,”我顺从地说,“你怎么责怪我都不过分,先生。” “是你把这个女孩请过来的吗?” “当然不是。我遇到她纯粹是个意外。她是个英国女孩,正好住在梅林维尔。遇到她之后,我才知道她也来这儿了。” “好吧,好吧,”法官的语气缓和下来,“这违反了规定,不过这个女孩肯定年轻貌美,对吗?年轻真是好啊!”他感慨地叹口气。 局长可没有那么浪漫,而是个实际的人。 “可是,你离开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上锁好吗?” “就是这个问题,”我缓缓地说,“我就是为了这个而自责。我的朋友见到尸体之后很不舒服,几乎要晕倒了。我给她喝了点掺了白兰地的水,之后坚持把她送回镇子里。慌乱中我忘了锁门,返回别墅之后才锁上。” “那起码有二十分钟——”局长缓缓地说道,又停了下来。 “没错。”我说。 “二十分钟。”局长陷入了沉思。 “太糟糕了,”阿尔特先生说,他又恢复了严厉的态度,“史无前例的。” 突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你觉得这很糟糕吗,法官先生?”吉劳德问。 “当然。” “我觉得这很好。”吉劳德镇静地说。 这位意外的盟友让我一头雾水。 “很好,吉劳德先生?”法官边问边谨慎地用余光打量着他。 “没错。” “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或凶手的同伙一个小时之前就在别墅附近。如果知道了这一点还不能手到擒来的话,那就怪了。”他的语气中有种胁迫的意味,“他冒着很大的风险去拿凶器,也许害怕上面有指纹。” 波洛转向贝克斯。 “你说过没有指纹?” 吉劳德耸耸肩。“可能他自己并不确定。” 波洛看着他。 “你错了,吉劳德先生。凶手戴着手套,他绝对确定。” “我没说这是凶手本人,也许是他不太了解实情的同伙。” 法官的书记员正在整理桌子上的文件。阿尔特先生对我们说:“我们的工作结束了。雷诺先生,也许你愿意听一下我们给你的证词做的笔录。我特意让程序简单化。有人认为我的方法太原始,不过我觉得原始有原始的好处。现在,这案子就交接给著名的吉劳德先生了。毋庸置疑,他会名声大振的。老实说,我倒很奇怪他还没有把凶手绳之以法。夫人,请容许我衷心向你表示同情。再见,先生们。”然后,在书记员和局长的陪同下,他离开了。 波洛掏出他那只大怀表,看了看时间。 “我们回旅馆吃午饭吧,朋友,”他说,“然后你向我全盘托出今早轻率言行的始末。没人注意我们,我们也不用告辞了。” 我们悄悄地走出房间。预审法官刚刚坐车走了。我正要走下台阶,波洛叫住了我。 “等等,我的朋友。” 他熟练地掏出卷尺,一本正经地走过去测量挂在门厅里的一件大衣,从领子量到下摆。我之前没看到那里挂着大衣,我猜可能是斯托纳先生或杰克·雷诺的。 然后,波洛满意地咕哝了一声,把卷尺放进口袋,跟我走出屋子。 第十二章 波洛阐释了几个疑点 第十二章 波洛阐释了几个疑点 “你为什么量那件大衣?”我们在炎热的白色街道上慢悠悠地走着,我好奇地问。 “哎呀!看看有多长。”我的朋友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很郁闷。波洛总是喜欢把什么事都弄得很神秘,他这个无可救药的习惯让我相当气恼。我不说话了,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思考。虽然当时我没有留心,现在却蓦地想起了雷诺夫人对她儿子说的话,似乎另有含义。“原来你没有上船?”她说,然后又补充道,“总之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像个谜——意味深长。有没有可能她知道更多的事?她说自己对于丈夫派给儿子的神秘任务一无所知。她真的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无知吗?要是她愿意,能为我们提供些线索吗?她的沉默,是不是经过深思熟虑、事先计划好的呢? 我越想越认定自己是对的。雷诺夫人知道得不少,却不愿意告诉我们。看到儿子时,她很吃惊,所以一时说走了嘴。我相信,就算她不认识凶手,起码也知道谋杀的动机。但是某些强有力的理由让她三缄其口。 “你想得很入神,我的朋友。”波洛打断了我的思绪,说道,“什么事让你这么好奇?” 虽然料到他会嘲笑我,但我相信自己的推论,就告诉了他。让我意外的是,他居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说得很对,黑斯廷斯,从一开始我就确信她对我们有所保留。起初我怀疑就算不是她唆使的,起码她也是纵容犯罪。” “你怀疑她?”我大喊。 “当然。她受益最多——其实,根据这份新遗嘱,她是唯一的受益人,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她了。也许你注意到了,我早就找机会检查她的手腕,想看看是不是她自己塞住了嘴巴绑住了手脚。好吧,我一眼就看出来她没有作假,绳子绑得很紧,都勒进肉里去了。所以这就排除了她单独作案的可能性。但她仍有可能是煽动者、纵容者或者共犯。而且,她的说法听着很熟悉——两个她不认识的、戴着面具的男人,还提到了‘秘密’。我以前听过或者读过类似这种事。另一个证实我的推论的小细节就是她没有说实话。手表,黑斯廷斯,那只手表啊!” 又是手表! 波洛好奇地盯着我。“你看到了,我的朋友,你明白了吗?” “没有!”我顶撞道,“我既没看见也没明白。你总是那么神秘兮兮地讨人厌,问你也不肯说,就喜欢在最后一分钟才解开谜团。” “别生气,我的朋友,”波洛微笑着说,“如果你想听,我就解释给你,但一个字也不要告诉吉劳德,好吗?他认为我是个可有可无的老头子!走着瞧!亏我还给他了一个暗示。如果他不根据暗示行动,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我向波洛保证,他可以相信我。 “好吧!我们来用一用那小小的灰色脑细胞。告诉我,我的朋友,你认为悲剧发生在什么时候?” “哦,两点钟左右啊。”我吃惊地说,“别忘了,雷诺夫人告诉我们,那两个歹徒在屋子里的时候,她听见钟敲了两下。” “没错。正是基于此,你、法官、贝克斯或者其他人便接受了这个说法,而没有进一步追究。可是我,赫尔克里·波洛,却说雷诺夫人撒谎了。案发时间至少要提前两个小时。” “但是医生们——” “他们验完尸体之后,宣称死亡时间在七到十个小时之前。我的朋友,出于某种原因,表面的案发时间必须比实际时间看起来晚一些。你读过一只打碎的手表或钟记录着确切的案发时间这种故事吗?所以不能只听雷诺夫人的证词来确定时间,有人把手表的指针拨到两点,然后把它使劲摔在地板上。不过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然这也是常有的事。表盘上的玻璃碎了,不过手表的机芯没有受损。这对他们的计划来说是灾难性的,因为如此一来我的注意力马上集中在两点上:第一,雷诺夫人在撒谎;第二,推迟时间一定有重要的原因。” “会是什么原因呢?” “啊,就是这个问题。整个秘密就在这儿。然而我解释不了。目前我只想到有一个可能性。” “什么?” “最后一班车离开梅林维尔的时间是十二点十七分。” 我慢慢地想明白了。 “如果凶案看起来是在两个小时之后发生的,那么乘坐那班车的人就有了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太好了,黑斯廷斯,你想到了!” 我跳了起来。 “我们得去火车站问问!要是有外国人坐那班车,人们一定能注意到!我们马上出发!” “你是这么想的吗,黑斯廷斯?” “当然了。现在就走吧。” 波洛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膊,给我高涨的情绪降了降温。 “我的朋友,你想去就去吧——但是如果你真去了,我可不会让你打听那两个外国人的情况。” 我瞪着他,他不耐烦地说:“哎呀,哎呀,你该不会真的相信那些鬼话吧?戴面具的人之类的故事?” 他的话让我一头雾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从容不迫地继续说:“你听到我对吉劳德说的话了,我对这一类犯罪的细节非常熟悉。这就推测出了上面我说到的那两件事中的一件:要么是计划上一个案子的人也策划了这件案子,要么是他读过那件轰动的大案子,不知不觉就记在脑中,从而刺激他设计了相似的细节。根据这一点,我可以断言——”他打住了。 我脑袋中萦绕着种种问题。 “但是雷诺先生的信怎么解释?上面清楚地写到了‘秘密’和‘圣地亚哥’。” “雷诺先生肯定有一个秘密——这是确凿无疑的。另一方面,我认为‘圣地亚哥’就是一条红鲱鱼,反复提出来只是为了误导我们。有可能曾经有人以同样的方式这么对待过雷诺先生,好让他对近在眼前的事情不起疑心。哦,黑斯廷斯,你要相信,他的威胁不在圣地亚哥,而是就在法国,就在这附近。” 他说得如此认真,把握十足,我不由得被他说服了。但我还是试着提出了反对意见。 “那在尸体附近发现的火柴和烟蒂又是怎么一回事?” 波洛脸上洋溢着快乐无比的光彩。 “故意放在那里的!就是为了让吉劳德那种人发现的。啊,吉劳德挺聪明的,会耍小把戏。一头上好的猎犬也会!他对自己的收获大为满意。他在地上趴了好几个小时。‘看我发现了什么?’然后又对我说,‘你看到了什么?’我?我深刻而真实地回答:‘什么也没看到。’于是吉劳德,伟大的吉劳德,他大笑,心想:‘哦,这个老头儿是个笨蛋。’不过我们走着瞧……” 可是我的思绪却转到那几个事实上去了。 “那么关于戴面具的人的说法——” “假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波洛耸耸肩。 “有个人能告诉我们——雷诺夫人。但她是不会说的。威胁和仇恨都无法动摇她。她是个非比寻常的女人,黑斯廷斯。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一位个性非凡的人。我跟你说过,一开始我怀疑她跟凶杀案有关,之后我改变了这个想法。” “是什么让你改变的?” “她看到丈夫的尸体所表现出来的本能的真实的悲痛。我可以发誓,她那哭喊声中饱含的痛苦是发自肺腑的。” “是的,”我若有所思地说,“这种事错不了。” “抱歉,我的朋友——人总会犯错的。好比一个伟大的女演员,在演绎悲痛的时候不也让人很感动很震撼吗?不,不管我获得的印象或者信念有多么强烈,我都需要有其他的证据才能让自己满意。一个罪行累累的人也有可能是伟大的演员。在这个案子中我的推论,不是基于我所获得的印象,而是根据雷诺夫人的确昏过去了这一事实。我翻了她的眼皮,也摸了她的脉搏,不是假的——是真的昏过去了。因此我相信她的痛苦是真实而非假装的。另外,再说一个小细节:雷诺夫人没有必要去表现那种过度的悲伤。听到丈夫的死讯时她已经发作过一次了,看到尸体时没有必要再次激烈地发作。不,雷诺夫人不是杀害她丈夫的凶手。可她为什么撒谎呢?手表的事她撒了谎,以及关于戴面具的人的问题——还有一件事她也撒谎了。告诉我,黑斯廷斯,你怎么解释开着的门?” “呃,”我大窘,“我猜是疏忽,忘了关门。” 波洛摇了摇头,叹口气。 “这是吉劳德的解释,我并不满意。门开着,背后一定有某种意义,只是我现在还想不出来。我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他们没有从门那儿离开,而是通过窗户走的。” “什么?” “就是这样。” “可是窗户下面的花坛里没有脚印啊。” “是没有——而且本来是应该有的。听着,黑斯廷斯。你也听花匠说了,前一天下午他在两个花坛里都种上了新的花。一个花坛里满是他钉靴留下的脚印,可另一个——没有!你明白了吗?有人从那里走了过去,为了弄掉脚印,他们用耙子把花坛里的土给弄平整了。” “他们从哪儿弄来的耙子?” “从他们拿铁铲和花匠手套的地方。”波洛不耐烦地说,“这并不难。” “为什么你认为他们是从那儿走的?他们从窗户进来,再从前门离开更有可能啊。” “当然有可能,可是我有个强烈的想法,他们是从窗户爬进去的。” “我觉得你错了。” “也许吧,我的朋友。” 我思索着,波洛的推论为我的猜想开拓了一片新视野。我记起当他神秘地提到手表和花坛时我的惊讶。那时候他说的话似乎毫无意义,而现在,我第一次意识到,根据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便能解开围绕整个案件的大部分谜团。太厉害了!我对我的朋友表达了一份迟到的敬意。 “在这期间,”我边说边想,“虽然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资料,可对于是谁杀了雷诺先生,似乎成效不大。” “没错,”波洛愉快地说,“老实说,还早呢。” 这一事实似乎让他感到特别满足。我惊奇地瞪着他。他正视着我,笑了。忽然间我灵光一现。 “波洛!雷诺夫人!现在我明白了,她一定是在保护某个人。” 波洛平静地接受了我这句话,我能看出来他早就想到这一点了。 “是的,”他沉思着说,“保护某人——或者掩护某人。其中之一。” 我们走出旅馆时,他做了个手势让我不要说话。 第十三章 眼神焦虑的女孩 第十三章 眼神焦虑的女孩 我们胃口大开地吃了一顿午饭。有段时间我们默默地吃着,之后波洛不怀好意地说道:“对了,你那轻率的言行!你不打算说了吗?” 我觉得自己脸红了。 “哦,你是说今天早上?”我努力装出冷淡的语气。 可我不是波洛的对手。短短几分钟,他就从我嘴巴里套出了整个故事,听得眼睛一眨一眨的。 “啊,好浪漫的一个故事!这个年轻而迷人的女孩叫什么?”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不知道。 “更浪漫了!第一次邂逅是在开往巴黎的火车上,第二次是在这里。‘旅途结束而情人相聚’,是不是这么说的?” “别傻了,波洛。” “昨天是多布罗尔小姐,今天则是——‘灰姑娘’小姐!你简直就像土耳其人那样多情,黑斯廷斯!你应该建造一座后宫!” “你拿我开玩笑没关系,多布罗尔小姐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而且我确实相当仰慕她——我不介意承认这一点。另一个根本没什么,我想以后我也不会再见到她了。” “你不打算去看她了吗?” 最后这几个字充满了疑问,我感觉到他向我投来锐利的一瞥。我觉得自己眼前写着大大的几个字:灯塔旅馆。她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过来看我吧。”而我真诚地回答说:“我会的。” 我非常轻松地回答波洛道:“是她让我去看她的。不过,当然了,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是‘当然了’?” “呃,我不想去。” “你说‘灰姑娘’小姐现在住在英国旅馆,对吗?” “不,是灯塔旅馆。” “哦对,我忘了。” 我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我确定自己从来没跟波洛提过任何旅馆的名字,然而我看看对面的他,便放下心来。他正在把面包整整齐齐地切成一个个小方块,专注到极点。他肯定是弄错了,以为我之前告诉过他女孩所住旅馆的名字。 我们坐在外面,面对大海,喝着咖啡。波洛抽了一根小香烟,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怀表。 “去往巴黎的火车两点二十五分开,”他说,“我应该出发了。” “巴黎?”我大喊。 “正是,我的朋友。” “你要去巴黎?为什么啊?” 他非常严肃地回答道:“去寻找杀害雷诺先生的凶手。” “你认为他在巴黎?” “我很确定他不在那儿。不过,我还得去那儿找。你不明白,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跟你解释的。相信我,这次去巴黎很有必要。我不会待太久的,多半明天早上就回来了。我不建议你跟我一起去。待在这儿,盯着吉劳德,跟小雷诺先生交个朋友。” “这倒提醒我了,”我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个的事?” “我的朋友——我了解人性。把小雷诺这样的小伙子和玛尔特小姐这样的美女放在一起,不可避免地会产生这样的结果。至于父子吵架,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女人。随后我记起莱奥妮描述的年轻人发怒的样子,所以认定是后者,所以我猜测了一下——而且猜对了。 “你猜到她爱小雷诺了?” 波洛微微一笑。 “不管怎么说,我看到了她那焦虑的眼神,所以我对多布罗尔小姐总有这种印象——眼神焦虑的女孩。” 他语气非常严肃,这让我不太舒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波洛?” “我在想,我的朋友,用不了多久事情就会明了了。但是现在我要动身了。” “我去送你。”说着,我站起身。 “不要去。我不允许。” 他语气专横,我吃惊地瞪着他。他用力点点头。 “我是说真的,我的朋友。再见。” 波洛走了以后,我无所事事,便闲逛到沙滩,看着那些游泳的人,也没有兴致加入他们。我幻想着也许灰姑娘正花枝招展地在人群中嬉水呢。但我并没发现她的身影。我漫无目的地沿着沙滩向小镇另外一个方向溜达过去,忽然想到,去问候她也算是得体,这样可能会省掉不少麻烦,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以后也没有必要再为她烦心了。可如果我不去,也许她会来别墅找我。 于是,我离开海滩,朝镇上走去,很快就找到了灯塔旅馆,一个非常朴素的地方。 不知道女孩的名字,这着实恼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我决定进去四处转转看,没准能在大厅碰到她。我走进去,可是没看到她。我等了一段时间,耐心尽失,便把门房拉到一旁,塞给他五法郎。 “我想找一位住在这儿的小姐,一个英国姑娘,小个子,头发很黑,我记不清她的名字了。” 那人摇了摇头,似乎在拼命憋着不笑出来。 “这里没有你说的那位小姐。” “可这位小姐告诉我她就住在这儿。” “先生一定是弄错了——或者可能是那位小姐弄错了,因为刚才还有另外一位先生来问过她。” “你说什么?”我吃惊地大喊。 “是真的,先生,那位先生描述得跟您一模一样。” “他长什么样?” “小个子,衣着讲究、整洁,一尘不染,胡子硬邦邦的,头型有点怪,眼睛是绿的。” 波洛!所以他不让我送他去车站。岂有此理!他不管我的事,我感谢还来不及呢,莫非他以为我需要个保姆吗? 我谢过门房,离开了,有些无所适从,对我那爱管闲事的朋友仍然很气愤。 可那女孩在哪儿?我压下怒气,理一理思路。很明显,由于一时疏忽,她把旅馆名字说错了。不过我又想到,是她一时疏忽吗?还是故意隐瞒名字,告诉我一个错误的地址? 我越想越觉得后面这个猜测是对的。出于某种原因,她不愿意把我们的几面之缘发展成友情。虽然半小时之前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情况发生了逆转,我却高兴不起来。整件事让人非常郁闷,我闷闷不乐地走到热纳维耶芙别墅,不过没有进屋,而是沿着小路走到小棚屋旁边的长椅上,沮丧地坐了下来。 附近的说话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一两秒钟之后我意识到这声音并非来自我所在的花园,而是隔壁玛格丽特别墅的花园,而且声音越来越近。说话的是个女孩,我听出来是美丽的玛尔特小姐。 “亲爱的,”她说,“是真的吗?我们的麻烦都解决了?” “你知道,玛尔特,”杰克·雷诺回答道,“相信我,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阻止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障碍已经除掉了。没什么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 “没什么……”女孩喃喃地说,“哦,杰克,杰克,我害怕。” 我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偷听了别人的谈话,所以想离开这儿。我站起来时,从篱笆的一个缺口中看到了他们,他们朝我这个方向站在一起,男孩搂着女孩的腰,看着她的眼睛。他们真是太般配了,男孩黝黑健壮,女孩貌美如花。两人站在那儿,简直就是天生一对。虽然悲剧笼罩在他们年轻生命的上空,可他们的样子还是很幸福。 但是女孩一脸的不安,杰克·雷诺好像看出来了,于是把她搂得更紧了,问道:“亲爱的,你在害怕什么呢?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时我看到了她的眼神,正如波洛所说的那样,所以我猜她大概是在说:“我害怕——为了你。” 我没听见小雷诺说了什么,因为我的注意力被篱笆往前一点的一个奇怪的东西给吸引住了,那儿好像出现了一丛棕色的灌木。这怎么说也太古怪了,因为夏天才刚到呢。我沿着篱笆走上前去查看,可当我走近时,那丛棕色的灌木竟然猛地往后退,面对着我,把一根手指头贴在唇边。原来是吉劳德。 他示意我别说话,带着我绕过棚屋,一直走到听不见他们说话为止。 “你在那儿干什么?”我问。 “跟你一样——听。” “可我不是故意在那儿的!” “啊,”吉劳德说,“我是。” 像往常那样,虽然我讨厌他,可不得不佩服他。他带点鄙夷的表情打量着我。 “我马上就能听到重要的信息了,结果你闯了进来,误了我的事。你跟你那个老顽固朋友怎么样了?” “波洛去巴黎了。”我冷冷地回答。 吉劳德轻蔑地捻着手指。“原来他去巴黎了,哈?哦,这是好事啊,他在那儿待得越久越好。可他去那儿打算找什么呢?” 我从这个问题中读出了一些不安,于是挺直了腰板。 “我现在不方便说。”我平静地说道。 吉劳德目光锐利地瞪了我一下。 “没告诉你,算他有点脑子。”他粗鲁地说,“再见,我很忙。”说完他转身就走,毫不客气地把我留下了。 热纳维耶芙的案子似乎没多大进展。很明显,吉劳德不希望我在他旁边碍事;而且,在我看来,杰克·雷诺肯定也不希望我在旁边。 我返回镇上,痛快地游了个泳,然后回到旅馆,很早就上床休息了,想着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第二天发生的事让我彻底手足无措。我正在餐厅吃早饭,侍者在外面跟别人聊天。忽然他很激动地跑了进来。他不安地揉捏着餐巾,犹豫了片刻,然后冒出了一句:“抱歉,先生,您是不是跟热纳维耶芙别墅的案子有关系?” “是的,”我着急地说,“怎么了?” “先生还没听说这消息吗?” “什么消息?” “昨天晚上那儿又发生了一起命案!” “什么!” 我扔下早饭,抓起帽子,快速跑了出去。又一件谋杀案——波洛却不在!太糟了!可被杀的是谁呢? 我跑进大门口,一群仆人正站在车道上比比画画、七嘴八舌的。我抓住弗朗索瓦丝。 “发生什么事了?” “哦,先生!先生!又死了一个!太可怕了!这房子被诅咒了。没错,要我说就是被诅咒了!他们应该请牧师过来洒圣水!我再也不敢在这屋檐底下过夜了。没准下次就是我——谁知道啊!” 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你说得对。”我叫道,“可是谁被杀了?” “我?我怎么知道?一个男人——陌生人。他们在那儿——棚屋那儿——发现的。距离发现可怜的先生的地方不到一百码。这还不算,他是被刺死的——被同一把刀刺中了心脏!” 第十四章 第二具尸体 第十四章 第二具尸体 我等不及了,转身沿着小路跑向棚屋。两个守在门口的警官退到两旁让我过去。我紧张地走了进去。 里面很暗,这是一间放旧陶器和园艺工具的简陋木屋。我冲了进去,但却停在了门口,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吉劳德趴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只电筒,正在仔细搜寻每一寸地面。他抬起头,看到我进来,皱了皱眉,表情稍稍放松了些,用一种愉快的声调说:“啊,英国佬,进来吧。看看你能发现什么!” 他的语气让我颇为生气,我低着头进了棚屋。 “就在那儿。”说着他用手电筒照了照棚屋的一个角落。 我走过去。 死者仰面躺在地上,中等身材,皮肤黝黑,五十岁左右,身上穿着做工优良、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西装。他的脸可怕地扭曲着,在他身体左侧、心脏上方,竖着一个又黑又亮的刀柄。我立刻认出来了,就是我前天早上在玻璃缸里见过的那把裁纸刀! “我在等医生过来,”吉劳德解释说,“其实并不需要他。死因很明显,这个人被刺中了心脏,当场死亡。” “什么时候发生的?昨天晚上吗?” 吉劳德摇摇头。 “不可能。我在等法医报告,不过我敢说这人至少已经死了十二个小时了。你最后一次看到裁纸刀是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十点左右。” “既然这样,我认为没过多久凶案就发生了。” “可棚屋这儿总有人经过啊。” 吉劳德的笑声让人很不舒服。 “谁说这人是在棚屋被杀的了?” 我脸红了。 “我……我想是这样——” “多么厉害的侦探啊!看看他,一个被刺中胸口的人会这样倒在地上吗,双手贴在身旁、双腿并拢?当然不会了!还有,他会躺在那儿,任凭别人刺一刀,也不举起双手自卫吗?很荒谬,对吗?再看看这儿——还有这儿——” 吉劳德用手电筒照着地面,我看到松软的泥土上有不规则的奇怪痕迹。 “他是死后才被拖到这儿来的——两个人,半拖半扛的。外面的硬土上面没有留下脚印,而这里的已经被他们擦掉了。不过还是留下了线索。我敢跟你保证,我的朋友,其中一个是女人。” “一个女人?” “没错。” “但是如果痕迹被擦掉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不太清楚,不过肯定是女人的鞋印。还有,这个——” 他从刀柄上拿起一样东西,递给我。是一根女人的头发,又黑又长,和波洛在书房椅背上发现的很像。 他讽刺地笑了笑,把头发缠回刀柄上。 “我们要尽量保持原状,”他解释说,“预审法官会很高兴的。那么,你还注意到其他什么没有?” 我不得不摇摇头。 “看他的双手。” 我看到他的指甲是折断的,皮肤表面硬化了。我没能发现什么,便抬头看着吉劳德。 “这不是绅士的双手,”吉劳德回答了我的疑问,“可他却穿着有钱人的衣服,这不奇怪吗?” “很奇怪。”我同意。 “而且他的衣服上没有任何标记。我们能了解到什么?这个人想冒充别人,他化了装。为什么?他在害怕什么?他是不是想借着伪装来逃跑?虽然我们还无法知道,但起码知道一件事——他急着掩饰自己的身份,而我们同样想尽快查出来。” 他又向下看着尸体。 “跟之前一样,裁纸刀上没有任何指纹。凶手这次也戴了手套。” “那么你认为这两个案子是同一个凶手做的吗?”我着急地问道。 吉劳德讳莫如深。 “别管我怎么想的,我们会明白的。马尔绍!” 警官出现在门口。 “先生?” “雷诺夫人怎么没在这儿?我十五分钟前就派人请过她了。” “她正顺着小路过来,先生,她儿子陪着她。” “好。不过我一次只见一个。” 马尔绍敬了个礼,走了。没多久,他带着雷诺夫人进来了。 “夫人来了。” 吉劳德上前微微欠了欠身。 “这边走,夫人。”他把她带了过去,接着忽然往旁边一闪,“就是这个人。你认识吗?” 说这话时,他目光尖锐地看着她的脸,试图看穿她的心思,辨别她每一个表情的含义。 但是雷诺夫人十分镇静——我觉得太镇静了。她低头看了看尸体,一点兴趣也没有,也没有任何激动或者认出来的迹象。 “不认识,”她说,“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完全是陌生人。” “你确定?” “非常确定。” “你不觉得他是袭击你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 “不是。”她有些犹豫,好像猛然想到什么似的,“不,我认为不是。当然,他们留着胡子——法官认为是假的——不过,不是。”她似乎拿定了主意,“我确定,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好,夫人,就这些。” 她走了出去,太阳照着她银色的头发。之后,杰克·雷诺走了进来。他的一言一行都非常自然,而且也不认识死者。 吉劳德只是咕哝了一声,我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生气。他对马尔绍说道:“把下一个带过来!” “下一个”是多布罗尔夫人。她愤怒地走进来,激烈地抗议道:“我抗议,先生!这是一种侮辱!我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夫人,”吉劳德直截了当地说,“我正在调查的不是一件谋杀案,而是两件!据我所知,你跟这两个案子都有关系。” “你怎敢这么说话!”她大叫,“你竟敢胡乱指控我?太无耻了!” “无耻?那这个呢?”他再次弯下腰拿起了头发,举到她面前,“看到没有,夫人?”他向前逼近一步,“你允许我比对一下吗?” 她大叫一声,向后倒退一步,嘴唇发白。 “是假的,我发誓。我对凶案一无所知,两件都不知道。谁要说是我做的,谁就在撒谎!啊,天哪,我该怎么办!” “冷静点,夫人,”吉劳德冷冷地说,“还没有人指控你。不过,你要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别找麻烦。” “随你,先生。” “看看死者,你之前见过他吗?” 多布罗尔夫人靠近一点,脸上有了点血色,既好奇又感兴趣地看着受害人,然后摇摇头。 “我不认识他。” 语气十分自然,教人无法怀疑她。吉劳德点点头,让她走了。 “你让她走了?”我低声问道,“这样做明智吗?那根黑头发绝对是她的。”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吉劳德冷淡地说,“她在我们的监视之中,现在我还不想抓她。” 然后,他皱着眉头,俯视尸体。 “你觉得这是个西班牙人吗?”他忽然问道。 我仔细端详着。 “不,”我最后说道,“我觉得他肯定是个法国人。” 吉劳德不满意地嘀咕了一声。 “跟我想的一样。”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个命令的手势示意我闪开,然后再一次趴在地上,继续搜寻棚屋的地面。他很厉害,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一寸一寸地在地上匍匐前进着,翻动花盆,检查旧麻袋。他朝门旁边的一捆什么东西猛扑过去,却只是一件破大衣和破长裤。他谩骂一声,把它们扔了出去。他对两双旧手套产生了兴趣,后来却摇摇头,丢在一旁。然后,他回到花盆这儿,有条不紊地一一检查着。最后他站起来,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似乎被难住了,很迷惑。我觉得他早就忘记我的存在了。 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和喧闹,我们的老朋友法官先生在书记员和局长的陪同下一起乱哄哄地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医生。 “太不寻常了,吉劳德先生,”阿尔特先生大喊,“又一起凶杀案!啊,第一个案子还没查清楚呢。这里面深藏着一些秘密啊。这次被害的是谁?” “法官先生,没人知道,还没人认出来。” “尸体在哪儿?”医生问。 吉劳德往旁边让了让。 “那边的角落里。你也看见了,他的心脏被刺了一刀,用的是昨天失踪的那把裁纸刀。我想凶杀案是紧接着失窃案之后发生的——但是这一点由你来判断。你可以自由处置这把裁纸刀——上面没有指纹。” 医生跪在死者旁边,吉劳德转向预审法官。 “小问题,对吧?但我会解决的。” “没人能认出他来,”法官沉思地说,“有没有可能是其中一个凶手?他们也许会自相残杀。” 吉劳德摇摇头。 “这人是个法国人。我敢发誓——” 这时,医生打断了他的话。他神情复杂地单膝跪在地上。 “你说他是昨天早上被杀的?” “我是根据裁纸刀被偷的时间推断的。”吉劳德解释说,“当然了,也可能是那天晚些时候。” “那天晚些时候?胡说!这人死了至少四十八小时了,没准儿更多。” 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面面相觑。 第十五章 一张照片 第十五章 一张照片 我们所有人都被医生的话惊呆了。死者是被一把裁纸刀刺死的,要知道,这把刀二十四小时之前刚刚被盗,可杜兰德医生坚称这个人至少死了四十八小时。整件事太匪夷所思了! 我们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有人拿给我一封电报。是从旅馆送到别墅的。我打开电报,是波洛发来的,说他乘坐的火车将在十二点二十八分抵达梅林维尔镇。 我看了看手表,知道还有时间从容地去车站接他。我认为他应该立刻知道新的案情,这一点很重要。 我想,波洛一定是很容易地找到了他想在巴黎找的东西。他只用了几个小时就飞快地回来了,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在想,不知道他听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火车晚了几分钟,我漫无目的地在站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忽然想到也许我可以打听一下,惨剧发生的当晚,是谁乘坐最后一班火车离开梅林维尔镇的,也好打发打发时间。 我走向那个样子看上去很聪明的搬运工人的头儿,没怎么费力就跟他谈起了这个问题。他义愤填膺地宣称:要是让这帮歹徒、刺客逍遥法外的话,这绝对是警方的耻辱。我暗示说他们有可能乘午夜的火车离开,可他坚决否认,说要是有两个外国人的话,他一定会注意到的——他能确定。只有二十个人左右坐那班车,他不可能没注意到。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来这么个想法——可能是受到了玛尔特·多布罗尔那焦虑的语气的影响——我忽然问道:“雷诺少爷——他没有坐那趟火车吧?” “哦,不,先生。他到了车站,又走了,前后一共不到半小时。这也没什么。” 我瞪着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接着,我明白了。 “你是说,”我的心怦怦直跳,“杰克·雷诺先生那天晚上到了梅林维尔?” “是啊,先生,坐的是另一个方向的车,十一点四十分的。” 我脑袋一阵眩晕。那么,这就是玛尔特焦虑不安的原因了。发生命案的那天晚上,杰克·雷诺就在梅林维尔。可是他为什么没说?相反,为什么他要让我们相信他一直都在瑟堡?回想起他坦率稚气的脸庞,我很难让自己相信他跟凶杀案有牵连。然而,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为什么保持缄默?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玛尔特自始至终全都知道,所以才会着急地问波洛有没有人被怀疑。 我的思绪被火车进站的声音给打断了。几分钟后,我走上前迎接波洛。这个小个子容光焕发,微笑着,大声喊叫,全然忘记了我那英国式的拘谨,人还在站台上就热情地拥抱我。 “我亲爱的朋友,我成功了——奇迹般地成功了!” “真的?听到这个我可真高兴啊。你听说这儿的最新消息没有?” “我怎么会听到呢?案子有了新的进展,嗯?英勇的吉劳德已经逮捕了一个人?或者,没准儿是好几个?啊,我会让他变得像个傻瓜的,一定的!但你要带我去哪儿,我的朋友?不回旅馆吗?我得照料一下我的胡子——旅途的炎热让它们都变得软塌塌的了。而且,我的大衣上肯定有灰尘;还有我的领带,也要重新理一理——” 我打断了他。 “我亲爱的波洛——别管这些了。我们必须马上回别墅去,那里又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这么震惊。他的下巴垂了下去,欢快得意的神情消失殆尽。他张大嘴巴瞪着我。 “你说什么?另一起谋杀?啊,这样的话我全错了。我失败了。吉劳德会嘲笑我的——他绝对有理由!” “那么,你没想到吗?” “我?完全没想到。我的推论全部被推翻了——一切都毁了——这——哦,不!”他忽然不说话了,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但不可能!我不会错的!我理顺了这些事实,按照先后顺序排列好了,只有一种解释。我肯定是对的!我是对的!” “可是——” 他打断了我。 “等等,我的朋友。我肯定是对的,因此这起新的谋杀案是不可能发生的,除非——除非——哦,求你了,别说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恢复了常态,平静而自信地说道:“死者是个中年人,尸体是在凶案现场附近那个上了锁的棚屋里被发现的,而且死亡时间至少有四十八小时。很有可能的是,他被刺杀的情形跟雷诺先生差不多,虽然不一定也是在背部。” 这回该我张大嘴巴了。就我对波洛的了解,他还从来没做过这么让人惊讶无比的事情呢。我心中布满疑云。 “波洛,”我大叫,“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你早就听说了吧。” 他那真挚的目光责怪地凝视着我。 “我会做这种事吗?我向你保证,我什么也没听到过。你没注意到,你带来的消息让我吃了一惊吗?” “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那么,我说对了?我就知道。小小的灰色脑细胞,我的朋友,小小的灰色脑细胞!是它们告诉我的!再没有其他可能了,只有这样才会发生第二起谋杀案。现在把详细的情况都告诉我吧。我们绕到左边,抄近路穿过高尔夫球场,然后到达热纳维耶芙别墅的后院,这样更快一些。” 我们照他说的走上了那条路,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他。波洛听得很专注。 “你说裁纸刀留在了伤口中?那就奇怪了。你确定是同一把吗?” “绝对确定。可这太不可能了。” “没什么不可能。也许有两把裁纸刀。” 我抬了抬眉毛。 “这样更加不可能了吧。也太巧合了。” “你跟以前一样,说话不经过大脑,黑斯廷斯。在某些情况下,有两把相同的凶器是不太可能的,可这回不一样。这把特殊的凶器是杰克·雷诺定制的战争纪念品。你想一下,他多半不会只定一把。很可能他还定了一把自己用。” “可是没人提过这件事。”我表示反对。 波洛的语气中隐含着一股教训的意味。 “我的朋友,在办案的时候,我们不能只考虑到那些‘提到过’的事情。那些很重要的线索没有理由一定要被谁提到。同样,人们也有足够的理由不去提它。你可以在这两个动机中选择一种。” 我沉默了,深受启发。没用多久,我们就来到了那间早已名声在外的棚屋前。我们的朋友都在那儿,相互慰问一番之后,波洛开始工作了。 见过吉劳德工作时的样子之后,我对波洛的工作方式更感兴趣了。他粗略地看了看四周,所检查的事物也仅仅是门边那堆破衣裤。吉劳德的嘴边浮现出一丝不屑的微笑。波洛似乎注意到了,他把衣服扔在了一边。 “是花匠的旧衣服吗?”他问。 “正是。”吉劳德说。 波洛蹲在尸体旁边,手指敏捷而有条不紊地检查着衣服的质地,上面没有什么标记记号,这让他很满意。处理靴子和肮脏折断的指甲时,他特别小心。在检查后者时,他飞快地问吉劳德:“你看到没?” “是的,我看到了。”对方说,表情难以捉摸。 突然,波洛绷紧了脸。 “杜兰德医生!” “怎么了?”医生走上前去。 “嘴唇上有泡沫,你注意到没?” “我承认没有注意到。” “但现在你看到了?” “哦,当然。” 波洛又问了吉劳德一句:“不用说,你注意到了?” 对方没有回答。波洛继续检查着。裁纸刀已经从伤口中拔了出来,放在尸体旁边一个玻璃缸里。波洛检查了一下,然后仔细验伤。再抬起头来时,他两眼发光。 “这伤口可太奇怪了!没有流血,衣服上也没有血渍,只是刀口上有一点变色。你怎么想,医生?” “我只能说这是最不正常的现象。” “这最正常不过了,简单至极。这人死了之后才被人刺了这一刀。”波洛挥了挥手,平息了大家的吵嚷声,然后转向吉劳德,问,“吉劳德先生同意我的说法,对吗?” 不管吉劳德心里是怎么想的,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这个结论,用平静且近乎轻蔑的声调说:“当然,我同意。” 惊讶和感兴趣的低语声又打破了平静。 “怎么想的!”阿尔特先生大声说道,“死了再刺一刀!野蛮!从来没听说过!也许是深仇大恨!” “不是。”波洛说,“这人行凶时极其冷静——为了制造假象。” “什么假象?” “是差一点就造成的假象。” 贝克斯先生思考着。 “那么,这人是如何被杀死的?” “他不是被杀的。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他死于癫痫!” 此话一出口,又引起了一阵极大的骚乱。杜兰德医生再次跪下来进行彻底的检查。最后,他站起身来。 “波洛先生,我相信你的判断是对的。起先我就被误导了,忽略了其他迹象,以为这人无疑是被刺死的。” 现在波洛成了英雄。预审法官连连称赞他。波洛平静地回应着,然后说请原谅,他和我都还没有吃午饭,而且舟车劳顿,他想休息一下。我们正准备离开棚屋时,吉劳德走了过来。 “还有一件事,波洛先生,”他温和却嘲弄地说,“我们发现这件东西缠绕在裁纸刀的刀柄上——一根女人的头发。” “啊,”波洛说,“女人的头发?不知道是哪个女人的?” “我也不知道。”吉劳德说,然后鞠了个躬,走了。 “好一个固执的吉劳德,”我们朝旅馆走的时候,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他想把我误导到什么方向去?一根女人的头发——哼!” 我们大吃了一顿,可我发现波洛有点心不在焉,像在想别的事。吃完之后,我们上楼回到客厅,我求他给我讲讲他那神秘的巴黎之行。 “很乐意,我的朋友。我去巴黎是为了找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褪了色的剪报——上面刊登着一张女人的照片。他把照片递给我,我不禁叫出了声。 “你认识她,朋友?” 我点点头。虽然照片是多年以前拍的,发型也完全不同,但相貌上的共同点绝对没错。 “多布罗尔夫人!”我叫道。 波洛微笑着摇摇头。 “不完全正确,我的朋友。多年前她并不叫这个名字。照片上是声名狼藉的贝罗迪夫人。” 贝罗迪夫人!我一下子想起了整件事,那起谋杀案的审讯在全世界都引起了广泛的注意。 贝罗迪案。 第十六章 贝罗迪案 第十六章 贝罗迪案 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里昂人阿诺德·贝罗迪先生带着漂亮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小女儿来到巴黎。贝罗迪先生是一家啤酒公司的小股东,一个结实的中年男人,喜欢享受生活,深爱着他迷人的妻子,不过他本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很普通。贝罗迪先生入股的是一个小公司,虽然生意不错,却也不能给这个小股东带来多少钱。一开始,贝罗迪夫妇只能住在一间小公寓里,生活俭朴。 贝罗迪先生虽然不起眼,可他妻子却浑身散发着浪漫的光彩。年轻貌美、仪态迷人的贝罗迪夫人立刻在当地引起了轰动,尤其是当人们偷偷议论她那神秘的出身时。谣传她是一位俄罗斯大公的私生女,另一种说法则说她是奥地利大公的女儿,虽然她父母的婚姻是合法的,但是门第悬殊。所有这些传言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珍妮·贝罗迪是一个神秘故事的中心人物。 在贝罗迪夫妇的朋友和熟人之中,有个年轻的律师,乔治·科诺。很快,迷人的珍妮就彻底俘获了他的心。贝罗迪夫人谨慎地诱惑着他,却一直坚称她绝对忠于自己中年的丈夫。无论如何,很多不怀好意的人都宣称年轻的科诺是她的情人——而且不是唯一一个! 贝罗迪夫妇在巴黎住了大约三个月的时候,另一位人物出现了。海勒姆·特拉普先生,美国人,非常有钱,经人介绍认识了美丽而神秘的贝罗迪夫人,立刻为之神魂颠倒。他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却十分尊重守礼。就在这一时期,贝罗迪夫人对自己的隐私越发直言不讳了。她对几个朋友说,她很担心自己的丈夫;他陷入了政治阴谋中,还提到有人要她丈夫帮忙保存一些非常重要的文件,其中涉及某个对欧洲产生深远影响的“秘密”。之所以让她丈夫保管,是为了避开那些想要这些文件的人,但是认识了几个重要的巴黎革命党人之后,贝罗迪夫人非常紧张。 十一月二十八日,不幸发生了。一个每天给贝罗迪夫妇打扫做饭的女仆发现公寓房门大开,大为吃惊。听见卧室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声后,她走了进去,眼前是一副可怕的景象:贝罗迪夫人躺在地上,手脚被缚,无力地哼哼着,正拼命把强塞进嘴巴里的东西往外吐。贝罗迪先生躺在床上的血泊中,心口插着一把刀。 贝罗迪夫人的陈述非常清楚。她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两个戴面具的男人正低头看着她。还没等她喊出声,他们就捆上她的手脚,塞住了她的嘴巴,然后勒令贝罗迪先生交出那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但是勇敢的小酒商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其中一个人被激怒了,刺中了他的心脏。他们用死者的钥匙打开了角落里的保险箱,带走了很多文件。这两个人都长着浓密的大胡子,戴着面具,但是贝罗迪夫人认定他们是俄国人。 这个案子激起了千层浪。随着时间的推移,神秘的胡须男子踪迹全无。就在公众的热情开始消退时,案情出现了惊人的转机:贝罗迪夫人被捕,被指控犯有谋杀亲夫罪。 这次审判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年轻貌美的被告,神秘的身世,足以让这个案子成为一个著名案件。 事实证明,珍妮·贝罗迪的父母不过是对正派而普通的夫妻,是住在里昂郊外的水果商。俄国大公爵、宫廷阴谋、政治谋略……所有这些故事都出自这位夫人之口。她的真实生活暴露无遗。而谋杀的动机则出自海勒姆·特普拉先生。特普拉先生尽了他的最大努力,不过,在毫不留情的反复盘问之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深爱着这位夫人,如果她离婚重获自由,他会娶她为妻,而且两人的关系只是柏拉图式的。可这样对被告更为不利。因为普拉特的高尚和纯洁,珍妮·贝罗迪做不成他的情妇,所以她计划了这个可怕的阴谋,以除掉她那年长而不起眼的丈夫,然后成为那个美国有钱人的妻子。 从始至终,贝罗迪夫人都沉着冷静、泰然自若地面对指控她的人,也从未改过口供。她仍然坚称自己出身皇族,在童年时被人偷换成了水果商的女儿。尽管这些话荒谬且毫无根据,但还是有很多人相信是真的。 但是起诉书毫不留情地指出戴面具的“俄国人”纯属谎话,贝罗迪夫人及其情夫乔治·科诺合谋实施了谋杀。法院发出通缉令抓捕他,可他却明智地消失了。证据显示,贝罗迪夫人手上的绳子系得很松,她自己很容易就能解开。 审判接近尾声时,法官收到了巴黎寄来的一封信。是乔治·科诺写的。信上他没有暴露自己的下落,不过对罪行供认不讳。他说自己是受到了贝罗迪夫人的唆使才痛下杀手的。案子是两个人一起谋划的。他以为她丈夫虐待她,自己又那么狂热地痴迷着她,并且以为对方也同样爱他,所以才计划了这起谋杀,杀了她丈夫,把深爱的女人从这可怕的束缚中解救出来。 现在,他第一次听说了海勒姆·特拉普这个名字,才知道被心爱的女人出卖了。她想要自由,可不是为了他,而是要嫁给有钱的美国人。他只是她的傀儡。他嫉妒得发狂,因此转而揭发她,声称从头到尾都是受她摆布。 然后,贝罗迪夫人证明了她非凡的一面。她毫不犹豫地推翻了自己的证词,承认“俄国人”纯属虚构,真正的凶手是乔治·科诺。他对她的痴迷让自己利令智昏,从而犯下罪行,还威胁说如果她胆敢泄露半句,就会遭到可怕的报复。她被这恐吓吓坏了,只好答应。她还担心如果自己说出实情,就有可能被指控包庇罪犯。但她决然断绝了跟杀害她丈夫凶手的所有往来。而他写这封控告信,就是对她上述态度的报复。 她郑重发誓,自己跟这起谋杀案毫无关系——在那个难忘的夜晚,她惊醒过来,发现乔治·科诺站在她面前,手里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子。 这是一步险棋。贝罗迪夫人的证词很难让人信服。可她对陪审团的演说可谓杰作。她泪流满面地说到了自己的女儿、自己的节操——女人的节操。为了孩子,她要维护自己清白的名声。她承认了乔治·科诺是她的情夫,因此,从道义上来说,她也要负起一定的责任。但是,她对上帝发誓,仅此而已。她知道没有依法检举科诺是犯下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但是她声泪俱下地说道,女人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事。她爱过他!怎么能亲手把他送上断头台呢?虽然罪不可恕,但她绝没有犯下那桩归到她头上的杀夫之罪。 不管怎样,她的雄辩和个人魅力占了上风。贝罗迪夫人在空前振奋的场面下被宣告无罪释放。 警方尽了最大努力,仍然抓不到乔治·科诺。至于贝罗迪夫人,再也没有人听到过她的消息。她带着孩子离开巴黎,开始了新的生活。 第十七章 进一步调查 第十七章 进一步调查 我把贝罗迪案子完整地讲了一遍。当然,我不可能回忆起全部细节,不过,我对此案的叙述还是比较准确的。在当时,这个案子引起了广泛的注意,英国的报纸也详细报道了此事,所以我不费力气就能记住主要细节。 此时的我激动不已,整件事情似乎已经清楚了。我承认自己很容易冲动,波洛就为我轻易下结论的习惯感到痛惜,但这一次我有自己的理由。这个发现证实了波洛的观点,而他使用的非同寻常的方法让我大为赞叹。 “波洛,”我说,“祝贺你,现在我全都明白了。” 波洛以一贯的精确动作点燃了他的小香烟,抬起头看着我。 “既然你都明白了,我的朋友,那你究竟明白了什么?” “呃,多布罗尔夫人,也就是贝罗迪夫人,杀了雷诺先生。两个案子非常相似,可以证明这一点。” “那么你认为贝罗迪夫人被宣判无罪是错误的了?其实她犯下了杀害丈夫的罪行?” 我睁大了眼睛。 “当然!你不这么想吗?” 波洛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心不在焉地摆正了一把椅子,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的朋友,这里面没有‘当然’这一说。从法律上来讲,贝罗迪夫人是无罪的。” “那个案子中也许无罪,但不是这个案子。” 波洛坐了下来,看着我,心事更重了。 “那么,黑斯廷斯,你认为多布罗尔夫人杀了雷诺先生?” “是的。” “为什么?” 被他忽然这么一问,我愣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哦,因为——”我说不下去了。 波洛冲我点点头。 “你瞧,你马上就碰到障碍了吧。多布罗尔夫人(为了清楚起见,我姑且这么叫)为什么要杀死雷诺先生?我们找不到半点动机。他死了对她可没什么好处,情妇也好,勒索者也好,她再也捞不到好处了。没有动机就没有谋杀。第一个案子不一样——有个富有的情人正等着做她的丈夫呢。” “金钱不是谋杀案的唯一动机。”我反驳说。 “没错。”波洛平静地表示同意,“还有两种动机。一种是因爱生恨。第三种则不太常见——凶手的精神不正常。杀人狂和宗教狂就是这一类型,在这里我们可以剔除。” “那么因爱生恨而杀人呢?你能排除吗?如果多布罗尔夫人是雷诺的情妇,发现他对她的爱变得冷淡了,或者是醋意大发,难道不会由于一时愤怒而杀人吗?” 波洛摇摇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注意——多布罗尔夫人是雷诺先生的情妇,他还没来得及厌倦她呢。而且你误解了她的性格,她是个很善于伪装自己情感的人,是个非凡的演员。冷静地观察一下,她的生活跟她的外表截然相反。如果我们从头审视,她的动机和行为都是冷酷无情、深谋远虑的。她杀死丈夫,不是为了跟那个年轻的情人在一起。也许她根本就不爱那个有钱的美国人,但他却是她的目标。如果她犯了罪,一定是为了某种利益。在这个案子里,没有利益可言。而且,怎么解释挖墓穴的事?那可是男人的活儿。” “也许她有个同伙。”我不愿放弃自己的想法。 “我再说另外一点异议。你说过两个案子很相似,那么哪里相似呢,我的朋友?” 我惊愕地瞪着他。 “啊,波洛,这是你说的啊!戴面具的人,秘密啊,文件啊。” 波洛微微一笑。 “别这么愤慨,我的朋友。我并没有否认,这两个故事的相似之处必然把这两个案子联系在一起。可是,还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值得一想。告诉我们这个故事的不是多布罗尔夫人——如果是,那破案就轻而易举了——而是雷诺夫人。她会是多布罗尔夫人的同伙吗?” “我不相信,”我缓缓地说道,“如果是这样,她真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演员了。” “哎呀,”波洛不耐烦地说,“你又在感情用事、不讲逻辑了!如果一个罪犯必须是个完美的演员,当然可以假设她是个优秀的演员,可是有这个必要吗?我不认为雷诺夫人和多布罗尔夫人是同谋,理由有好几个,其中一些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另外一些则很明显。所以,排除了这种可能性,我们离真相就非常近了,而真相往往都是很奇妙、很有趣的。” “你还知道什么,波洛?” “你得自己得出结论,我的朋友。你已经获取了全部事实,让你的灰色脑细胞运作起来,思考……别像吉劳德那样,而是学学你的朋友波洛!” “你确定吗?” “我的朋友,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很傻,但是,最后,我全都看清了。” “你什么都知道吗?” “我发现了雷诺先生让我找的东西。” “你知道凶手是谁?” “我知道其中一个凶手是谁。” “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们俩谈论的不是一件事。这里有两起而不是一起谋杀案。第一起我已经解决了,第二起——好吧,我承认我不确定。” “但是你说棚屋里的那个男人是自然死亡。” “哎呀,哎呀,”波洛说,“你不明白。一个命案中可能没有凶手,但如果有两个命案,那肯定会有两具尸体。” 波洛的话太奇怪了。我焦虑地瞪着他,可他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忽然,他站起身,来到窗前。 “他来了。”他说。 “谁?” “杰克·雷诺先生。我派人送了一张字条给别墅,请他过来一下。” 这下我的思路全变了。我问波洛是否知道在案发当晚,杰克·雷诺就在梅林维尔镇。我希望抓住我那个小个子朋友的把柄,但是他跟平常一样,什么都知道。他也在车站打听过了。 “毫无疑问,我们不是第一个产生这种想法的人,黑斯廷斯,那个优秀的吉劳德可能也打听过。” “你不认为——”我打住了,“啊,不,太可怕了!” 波洛询问地看着我,但我没再说下去。刚才我忽然想到,有七个女人间接或直接跟这件案子有关系——雷诺夫人、多布罗尔夫人母女、神秘的访客和三个女仆——可是,除了老花匠奥古斯特可以排除在外,只有一个男人——杰克·雷诺。而且只有男人才能挖得动那个墓穴。 我还没来得及深入地思考这个惊人的、突如其来的念头,杰克·雷诺已经被门房引了进来。 波洛客气地问候了他。 “请坐,先生,很抱歉打扰你了,不过你大概也知道,别墅的氛围不太适合我。吉劳德先生和我在每件事上都有不同的意见,而且对我也不是非常礼貌。所以,你知道,我可不想让我的任何小发现为他提供方便。” “正是这样,波洛先生。”年轻人说,“吉劳德那家伙是个坏心眼的野蛮人,要是有人能灭一下他的气焰,我倒是很高兴。” “那我可以请你帮个小忙吗?” “当然可以。” “现在我要你去车站,坐火车去下一站,阿巴拉克,问一下寄存处,在案发当晚是否有两个外国人寄存手提箱。这是个小车站,肯定有人记得他们。你愿意去吗?” “当然愿意。”虽然男孩准备去执行任务了,但还是感到不解。 “你明白的,我和我的朋友在别的地方还有事情要办。”波洛解释道,“再过十五分钟就有一趟火车,请你不要回别墅了,我不希望吉劳德知道你的任务。” “好,我直接去车站。” 说着,他站了起来。波洛叫住了他。 “等一等,雷诺先生,有件小事我想不通。今天早上你为什么没对阿尔特先生说,案发当晚你在梅林维尔?” 杰克涨红了脸,但他极力克制住自己。 “你错了,我在瑟堡,已经跟法官说了。” 波洛盯着他,两眼像猫一样眯缝着,只露出一丝绿光。 “那我可犯了一个奇怪的错误——而且车站的员工也弄错了。他们说你是坐十一点四十分那班车到这儿的。” 杰克·雷诺犹豫了片刻,然后下定了决心。 “如果是,那又怎样?我猜你不是在指控我谋杀我父亲吧?”他的脑袋傲慢地往后一仰。 “我需要你回来的理由。” “很简单。我来看我的未婚妻玛尔特·多布罗尔。我就要出远门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走之前我想见见她,向她保证我永远不变的忠诚。” “那你见到她了吗?”波洛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停了好大一会儿,雷诺才说:“见到了。” “后来呢?” “我发现自己误了最后一班车,便走到圣博韦,敲了一家车行的门,租了一辆车把我送回瑟堡。” “圣博韦?少说也有十五公里。很长的一段路啊,雷诺先生。” “我……我想散步。” 波洛点点头,表示接受这个说法。杰克·雷诺拿起帽子和拐杖走了。忽然,波洛跳起来。 “快,黑斯廷斯,我们跟上他。” 我们和目标保持一定的距离,穿过了梅林维尔的街道。但是当波洛看见他转身去车站的时候,我们便停下来了。 “一切顺利。他已经上钩了。他肯定会去阿巴拉克,打听那两个神秘的外国人留下的神秘手提箱。没错,朋友,这是我的一个小发明。” “你想让他离开!”我惊叫道。 “你的洞察力真令人惊叹,黑斯廷斯!现在,要是你愿意,我们去热纳维耶芙别墅。” 第十八章 吉劳德行动了 第十八章 吉劳德行动了 天气炎热。我们走回小路。 “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波洛。我要抗议。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你不应该瞒着我去灯塔旅馆调查。” 波洛瞥了我一眼,回答说:“那你怎么知道我去过了?” 我觉得脸红了。 “我碰巧经过,就进去问了问。”我尽量维护自己的尊严。 我担心波洛会大笑,可让我吃惊的是,他只是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这才松了口气。 “如果我冒犯了你,请原谅。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没关系,”我嘀咕着,他的道歉让我消了气,“我知道你这么做是出于关心我,可我能照顾好自己。” 波洛想说些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忍住了。 到了别墅,波洛直接去了发现第二具尸体的棚屋。不过他没进去,却在我之前提到过的几码外的长椅那儿停下了。他思考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走向热纳维耶芙别墅和玛格丽特别墅中间的篱笆,然后又慢慢走回来,不停地点着头。再次回到篱笆旁边时,他伸手拨开了灌木丛。 “要是运气好的话,”他回过头对我说,“玛尔特小姐可能会在花园里。我想跟她谈一谈,但我不喜欢去玛格丽特别墅做正式拜访。啊,一切都遂人愿,她在那儿。嘿,小姐,嘿,等一等!” 我也走了过去。听到他的召唤,玛尔特·多布罗尔有些惊讶地跑到篱笆这儿。 “如果你允许,小姐,我可否跟你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 她嘴上说没问题,可眼神焦虑,充满担忧。 “小姐,你是否记得我跟法官去你家的那天,你跑到路上追我?问我有没有人涉嫌犯罪。” “你告诉我是两个智利人。”她似乎有些透不过气来,左手悄悄按在胸口上。 “你还要问我相同的问题吗,小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如果你再问我一遍这个问题,我会给你一个不同的答案。有一个人被怀疑——不过不是智利人。” “谁?”她轻轻吐出这个字。 “杰克·雷诺先生!” “什么?”她惊呼,“杰克?不可能!谁敢怀疑他?” “吉劳德。” “吉劳德!”女孩面如死灰,“我怕那个人。他很残酷。他会——他会——”她说不下去了,随后,脸上又显现出了勇敢和坚强的神情。这一刻,我觉得她就是个战士。波洛也在目不转睛地打量她。 “案发当晚他在这儿,你肯定知道吧?” “是的,”她机械地说,“他告诉我了。” “隐瞒这件事太不明智了。”波洛说。 “是的,是的,”她不耐烦地说,“但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后悔上。我们必须想办法救他。他当然是清白的,可吉劳德那种只想着自己名声的人是帮不了他的,他肯定要逮捕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杰克。” “事实对他不利,”波洛说,“你明白吗?” 她正视着他。 “我不是小孩了,先生。我有勇气面对事实。但他是无辜的,我们必须救他。” 她的声音近乎绝望,却又充满力量。然后,她沉默了,眉头紧蹙,陷入了沉思。 “小姐,”波洛仔细地观察着她,“有没有什么事,你知道却没告诉我们?” 她窘迫地点点头。 “有,有一件事,但我不知道你是否相信——这太荒谬了。” “无论如何都要告诉我们,小姐。” “是这样的。事后,吉劳德派人叫我过去,问我是否认识那儿的死者。”她朝棚屋点头示意,“我认不出来。至少那时候认不出来。可我在想——” “什么?” “很奇怪,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告诉你吧。雷诺先生被害的那天早上,我正在花园里散步,听见有男人吵架的声音。我拨开灌木丛,看到一个是雷诺先生,另一个是个流浪汉,穿得破破烂烂的,样子很吓人,一会儿哭叫一会儿又威胁地说着什么。我猜他可能是为了钱。可这时妈妈在屋里叫我,我就走开了。就是这样——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个流浪汉和棚屋里的死者是同一个人。” 波洛惊呼一声。 “可那时候你怎么不说,小姐?” “因为一开始我只是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可衣服不一样了,好像很有地位。” 屋子里传来一声呼唤。 “是妈妈。”玛尔特小声说,然后穿过灌木丛回去了。 “过来。”波洛说,抓起我的手朝别墅走去。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有点好奇地问,“她说的是真的吗,还是编造了一个故事消除她情人的嫌疑?“ “这可是个稀奇古怪的故事。”波洛说,“可我相信是真的。玛尔特小姐无意之中告诉了我们另一个真相——也间接地证明了杰克·雷诺在说谎。我问他案发当晚是否见过玛尔特,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迟疑?他停了半天才说‘见到了’。我怀疑他在撒谎。我必须在他提醒玛尔特小姐防备我之前见见她,只问几句话我就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我问她是否知道那天晚上杰克·雷诺在这儿,她说‘他告诉我了’。那么,黑斯廷斯,在那个重大的夜晚,杰克·雷诺在做什么?要是他没见到玛尔特小姐,那他又看见谁了?” “老实说,波洛,”我惊骇地大叫,“你不能认为是那个男孩杀害了他的父亲!” “我的朋友,”波洛说,“你不能再这么过分地多愁善感了。我见过母亲为了拿到保险金而杀死自己年幼的孩子!既然这样,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动机呢?” “当然是钱。别忘了,杰克·雷诺认为他父亲死后他可以拿到一半家产。” “但是那个流浪汉,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波洛耸耸肩。 “吉劳德会说他是帮凶——帮助小雷诺实施犯罪的流氓,事后被杀人灭口了。” “但是缠在裁纸刀上的头发呢?女人的头发?” “啊,”波洛满脸笑容,“那是吉劳德耍的小伎俩。在他的理论中,那一定不是女人的头发。现如今的年轻人都喜欢用发蜡把头发从前额直直地往后梳,理得很平顺,因此很多男人的头发也很长。” “你认为是男人的?” “不,”波洛的笑容很奇怪,“就我所知,那是一根女人的头发——而且,我知道是哪个女人的!” “多布罗尔夫人的!”我说得很肯定。 “可能吧。”波洛边说边戏弄般地看着我。但我克制着不动怒。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我们走进热纳维耶芙别墅时,我问。 “我想搜查一下杰克·雷诺的物品,所以才把他打发走几个小时。” 波洛干净利落而有条不紊地逐一打开抽屉,检查里面的东西,然后再放回原来的位置。这是个枯燥乏味的过程。波洛把衣领、睡衣、袜子等查了个遍。外面传来车轮辗过的声音,我来到床边,精神立刻为之一震。 “波洛!”我叫道,“刚开过来一辆车,吉劳德坐在里面,还有杰克·雷诺和两个宪兵。” “该死的!”波洛咆哮着,“吉劳德这个浑蛋,就不能再等等吗?最后一个抽屉里的东西我来不及摆放了。我们快点儿。” 他把东西随随便便地扔在地上,主要是一些领带和手帕之类的。忽然,波洛发出胜利的呼喊声,朝着一张方形的小纸片扑了过去——很明显是张照片。他把照片塞进口袋里,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回抽屉,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出房间,下了楼梯。吉劳德站在门厅,正打量着他的犯人。 “你好,吉劳德先生,”波洛说,“这是怎么了?” 吉劳德向杰克点点头。 “他想逃跑,但是我很敏锐,抓住了他。他被指控杀害父亲保罗·雷诺而被捕。” 波洛转向年轻人,后者正无力地靠在门框上,面如死灰。 “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年轻人?” 杰克·雷诺呆呆地瞪着他。 “没有。”他说。 第十九章 动动我的灰色脑细胞 第十九章 动动我的灰色脑细胞 我惊呆了。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无法相信杰克·雷诺是有罪的。波洛询问他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会响亮地为自己辩白,但是现在,看到他站在那儿,脸色苍白,无力地倚在墙上,又听见他亲口认罪,我再也无法怀疑了。 但是波洛转向了吉劳德。 “你逮捕他的根据是什么?” “你要我把证据告诉你?” “作为一种礼貌,是的。” 吉劳德怀疑地看着他。是粗鲁地拒绝,还是战胜对手?他左右为难。 “我猜,你是觉得我弄错了吧?”他冷笑道。 “不足为奇。”波洛有点嘲弄地说。 吉劳德脸红了。 “好吧,进来吧。你自己判断。” 他推开客厅的门,我们走进屋,留下杰克·雷诺和两个看着他的人在外面。 “现在,波洛先生,”吉劳德说着,把帽子放在桌上,挖苦地说,“我要给你上一堂侦探课程,向你展示一下现代人的办案方式。” “好啊!”波洛让自己平静下来听着,“那我也向你展示一下保守派有多耐心听人说话。”然后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又睁开,说了句,“别担心我会睡着,我会仔细听着的。” “当然。”吉劳德开始说了,“我一下子就看穿了智利人的愚蠢谎言。案子涉及两个人——但他们不是什么神秘的外国人!全都是障眼法!” “到目前为止还算令人信服,我亲爱的吉劳德,”波洛咕哝着说,“特别是在他们那个火柴和烟蒂的小把戏发生之后。” 吉劳德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为了挖掘墓穴,一定有个男人跟案子有关。其实并没有哪个男人能从谋杀中真正获得利益,但是有个男人以为自己可以。我听说杰克·雷诺跟他父亲吵过架,还威胁过后者,这就有了动机。至于手法,那天晚上杰克·雷诺就在梅林维尔,他隐瞒了这一事实——这使得我的怀疑转变成了肯定。然后我们发现了第二个被害人——被同样一把裁纸刀刺死。我们知道那裁纸刀是什么时候被偷走的,黑斯廷斯上尉可以作证。杰克·雷诺那时候已经从瑟堡回来了,是唯一能拿走裁纸刀的人。家里其他人我全都查证过了。” 波洛打断了他。 “你错了,还有一个人可能拿到那把裁纸刀。” “你指斯托纳先生?他从前门进来,而且是从加来直接坐车回来的。啊!相信我,我可是什么都查过了。杰克·雷诺先生是坐火车到的,从他到站一直到在屋子里出现,中间有一个小时的空当。不用说,他看到了黑斯廷斯上尉跟他的同伴离开棚屋,然后溜了进去,拿着裁纸刀,在棚屋里刺死了他的同伙——” “他早就死了!” 吉劳德耸耸肩。 “也许他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以为他睡着了。他们肯定事先约好了秘密碰面。不管怎样,他知道第二起谋杀会让事情复杂化。结果也正是如此。” “可这骗不了吉劳德先生。”波洛嘀咕着。 “你在嘲笑我!但是我会给你最后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据。雷诺夫人的证词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编造的。我们相信雷诺夫人深爱她的丈夫——然而她却撒谎以掩护那个凶手。谁会让一个女人撒谎呢?为了她自己,或者是为了所爱之人,而这其中最常见的就是为了孩子。这就是最后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据。你动摇不了它的。” 吉劳德涨红着脸,带着胜利的姿态停了下来。波洛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这是我的结论,”吉劳德说,“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只有一件事你没有考虑到。” “是什么?” “杰克·雷诺非常熟悉高尔夫球场的设计,他知道工人一旦开始挖球洞,尸体立刻就会被发现。” 吉劳德大笑。 “你这话真蠢。他就是想让尸体被发现!尸体被发现了,才能确定他父亲的死亡,他才能继承遗产啊。” 波洛站起身,我看到他眼中闪出一丝绿光。 “那为什么要埋呢?”他轻声问道,“想一想,吉劳德。既然尽快发现尸体会对杰克·雷诺有利,那他为什么要挖个墓穴?” 吉劳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他耸耸肩,好像觉得这一点并不重要。 波洛朝门口走了过去,我跟在他后面。 “还有一件事你没有考虑到。”他扭过头说。 “什么?” “那段铅管。”波洛边说边走出了房间。 杰克·雷诺还在门厅里站着,脸色苍白。我们走出客厅的时候,他忽然抬头看了一下。与此同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雷诺夫人走下楼来。看见儿子站在两个宪兵中间,她吓得停住了脚步。 “杰克,”她颤抖着问,“杰克,怎么了?” 他绷着脸抬头看她。 “他们逮捕了我,妈妈。” “什么?” 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别人还没来得及扶住她,她已经重重地摔倒在地。我们两个人跑过去,扶起她来。不一会儿,波洛站起身。 “她的脑袋撞到楼梯角了,伤得很严重,我想可能会有轻微的脑震荡。要是吉劳德想问她话,那只能等着了。夫人少说也得昏迷一星期。” 丹尼丝和弗朗索瓦丝跑到女主人那儿。波洛把雷诺夫人交给她们,便离开了屋子。他低着头走路,皱着眉头沉思着。有段时间我没有说话,但最终我还是鼓起了勇气问了一个问题。 “尽管所有的证据都对他不利,可你是不是认为杰克·雷诺无罪?” 波洛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严肃地说:“我不知道,黑斯廷斯。只有一线生机。当然,吉劳德全都弄错了——从头到尾都是错的。如果杰克·雷诺有罪,那不是因为吉劳德的论点,不是因为那些。对他最为不利的事情只有我知道。” “是什么?”我震惊地问道。 “如果你用用你那灰色的脑细胞,像我这样清楚地看一看整个案子,你也会发现的,我的朋友。” 这就是我说过的波洛那令人气恼的回答方式之一。没等我说话,他继续说道:“我们从这条路去海边,坐在那儿的小山上面,俯视沙滩,回顾一下本案,你就会知道所有我知道的事情。不过我希望你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出真相——而不是让我牵着你走。” 我们照着波洛的建议,坐在了满是青草的小土堆上,面朝大海。 “思考,我的朋友,”波洛的声音中充满了鼓励,“组织你的思路,要有条理。有条理——这就是成功的秘诀。” 我努力照他的话去做,回忆案子中的所有细节。忽然,一个清晰的想法在我脑袋中灵光一现。我颤抖着建立自己的推论。 “你有了一个小想法,我看出来了,我的朋友,太好了。我们继续吧。” 我坐直身子,点上烟斗。 “波洛,”我说,“我觉得我们太大意了。我说‘我们’,不如说‘我’更加合适。不过你一味保密,也该受罚。所以我说我们都太大意了。我们忘了一个人。” “是谁?”波洛眨巴着眼睛问道。 “乔治·科诺!” 第二十章 语出惊人 第二十章 语出惊人 接着,波洛就热情地拥抱着我,贴着我的脸颊说:“终于!你想通了!完全靠自己!太好了!继续推理。你说得对,我们把乔治·科诺给忘了,显然是犯了一个大错。” 这小个子的称赞让我受宠若惊,几乎思考不下去了。但是最后,我还是集中思路,继续说道:“乔治·科诺二十年前失踪了,但是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他死了。” “绝对没有。”波洛表示同意,“继续说吧。” “那么我们假设他还活着。” “没错。” “或者说,直到最近还活着。” “越来越对了!” “我们先这么假设,”我情绪高涨起来,“他很落魄,成了罪犯、流氓、流浪者——随便怎么说。他偶然间来到了梅林维尔,然后发现了那个他一直深爱着的女人。” “注意点!又多愁善感了。”波洛提醒道。 “‘爱之深、恨之切’,”我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反正他在那儿发现了她,用的是化名,还有了新的情人,英国人雷诺。旧日的委屈涌上心头,乔治·科诺跟雷诺吵了一架。他藏起来,等雷诺去密会情人时,从背后刺了他一刀。之后他后悔了,就去挖了个墓坑。我猜,多布罗尔夫人这时很可能出来找她的情人,并和科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把她拽进棚屋,可突然癫痫发作,倒在地上。假设杰克·雷诺正好出现了,多布罗尔夫人把事情都告诉了他,并指出,如果过去的这段丑闻被揭发,就会给她的女儿造成严重的后果。杀他父亲的凶手已经死了,还不如把事情尽量压下来。杰克·雷诺同意了,回到屋子里说服了他母亲,也把多布罗尔夫人向他建议的方法一并告诉了她。她同意了,让儿子塞住她的嘴巴、捆住手脚。波洛,你认为怎样?”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认为你应该去编电影剧本,我的朋友。”最后,他终于说道。 “你的意思是——” “你刚才对我说的这个故事,如果拍成电影的话一定很不错,可是一点都不像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事。” “我承认我还没有说到全部细节,但是——” “你扯得太远了,把细节全都忽略掉了。那两个人的穿着打扮呢?你的意思是不是,刺死情敌之后,科诺把死者的衣服脱下来,自己穿上,然后再把裁纸刀放回去?” “我不觉得那有什么重要的,”我气愤地反驳,“也许那天的早些时候,他威胁多布罗尔夫人,从她那儿弄到了衣服和钱。” “威胁,嗯?你真的要这么假设吗?” “当然。他威胁说要向雷诺夫妇揭穿她真正的身份,这样她女儿跟小雷诺结婚可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你错了,黑斯廷斯。他不可能敲诈她,因为他有把柄在她那儿。别忘了,乔治·科诺仍然因为谋杀而被通缉,她一句话就能把他送上断头台。” 尽管不情愿,但我不得不承认此话有理。 “你的推论,”我不悦地说,“不用说,每个细节都是正确的了?” “我的推论就是真相,”波洛平静地说,“而真相一定是正确的。你的推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你对午夜幽会和激情场面的想象力让你误入歧途了。但是调查谋杀案时,我们必须把自己的立场放在基本的常识之上。要不要我把自己的方法演示给你看?” “哦,那我们可一定要来一场示范了。” 波洛坐得笔直,开始说了起来,食指还时不时地晃动着,以示强调。 “我和你一样,从乔治·科诺这个基本事实开始说起。贝罗迪夫人当年在法庭上说的那两个俄国人的故事纯属虚构。如果她没有参与作案,这便是她一个人编的,而且是在审讯时现编的。相反,如果她有罪,那么可能是她或者乔治·科诺编出来的。 “现在,在我们调查的这个案子里,我们听到了相同的故事。我曾经对你说过,事实证明谋杀案并不是多布罗尔夫人授意的。所以,我们回到这个假设:故事是乔治·科诺编出来的。很好。因此,是乔治·科诺谋划了这个案子,而雷诺夫人是同谋。她站在明处,而她背后有个阴暗的影子,化名我们目前还不知道。 “现在,让我们从头开始,仔细地再梳理一遍这个案子,按照时间顺序写下每一个要点。你有笔记本和铅笔吗?好。第一个要记下来的是哪件事呢?” “写给你的信?” “那是我们最早知道的一件事,但不是本案的开始。我得说,最重要的第一点,是雷诺先生来到梅林维尔之后性格的变化,而且有好几个人可以作证。我们还要考虑到他跟多布罗尔夫人的友情,还有付给她的那一大笔钱。从这里我们可以直接跳到五月二十三日那天。” 波洛顿了顿,清清嗓子,示意我写下来: 五月二十三日:雷诺先生的儿子说要娶玛尔特·多布罗尔,两人吵架,儿子前往巴黎。 五月二十四日:雷诺先生修改了遗嘱,把全部财产交给妻子。 六月七日:和流浪汉在花园吵架,被玛尔特·多布罗尔看到。 写信给赫尔克里·波洛,恳求帮助。 发电报给杰克·雷诺先生,命令他坐安茱拉号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让汽车司机马斯特斯去度假。 那天晚上有女客来访,他送她出门,说:“好,好,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就走吧!” 波洛停下了。 “黑斯廷斯,把这些事实一个一个地仔细思考一下,跟整个案情做一下比较,看看能否得出一些新的观点。” 我认真而努力地按他说的去做。过了一会儿,我犹犹豫豫地说:“关于开头几点,问题在于我们采用哪种理论:是勒索还是他迷恋多布罗尔夫人。” “勒索,这一点毫无疑问。你听到斯托纳说过他的个性和生活习惯了。” “雷诺夫人并未证实他的说法。”我争辩道。 “我们已经看出雷诺夫人的证词并不那么可靠。在那个问题上,我们必须相信斯托纳。” “可是,如果雷诺跟一个叫贝拉的女人有瓜葛的话,那么他跟多布罗尔夫人有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 “是有可能,我承认,黑斯廷斯。可他真是这样吗?” “那封信,波洛。你忘了那封信了。” “不,我没忘。可是,你为什么会认为那封信是写给雷诺先生的?” “呃,那是在他口袋里发现的,而且——而且——” “就这些!”波洛打断了我,“信上没写是写给谁的。我们假设它属于死者,是因为它在死者的大衣口袋里。唉,我的朋友,我始终觉得那件大衣有问题。我量了一下,也说过他穿这件大衣太长了。这话值得你去思考。” “我以为你只是说说罢了。”我坦白道。 “啊,什么话啊!之后你也看到我量杰克·雷诺先生的大衣了。哎呀,杰克·雷诺先生穿的大衣真短。把这两件事,再加上第三件——杰克·雷诺先生匆忙赶去巴黎——放在一起,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明白了,”我慢慢地说着,波洛的话让我醒悟过来,“那封信是写给杰克·雷诺的,而不是他父亲。他在匆忙和愤怒中穿错了大衣。” 波洛点点头。 “完全正确!稍后我们再说这一点。我们相信那封信跟老雷诺先生没有关系,现在,看看下一件事。” “五月二十三日,”我读着,“‘雷诺先生的儿子说要娶玛尔特·多布罗尔,两人吵架,儿子前往巴黎。’从这句话中我没看出什么来,第二天修改遗嘱好像也很顺理成章,这是吵架的后果。” “我同意,我的朋友,至少是个起因。可是,雷诺先生变更遗嘱这个行动,真正的动机是什么?” 我惊讶地圆睁双眼。 “被他儿子气的。” “可他还是往巴黎写了几封充满慈爱的信?” “这是杰克·雷诺说的,他又拿不出证据来。” “好吧,我们先跳过这一点。” “下面是发生命案的那一天。你把早上发生的事情按照一定顺利排好了,理由是什么呢?” “我查清了写给我的那封信和电报是同一时间发出的。没过多久,马斯特斯得到通知可以去度假。在我看来,和流浪汉吵架发生在这些事情之前。” “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肯定,除非你又问过多布罗尔小姐了。” “不需要。我很肯定。而且,如果你看不出来这一点,那你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黑斯廷斯。” 我看了他好一阵子。 “当然!我是个白痴!如果那个流浪汉是乔治·科诺,雷诺先生肯定是跟他发生激烈的争执之后才感觉到危险的。他支开了汽车司机马斯特斯,因为怀疑他被科诺收买了。他给儿子发了电报,给你写了信。” 波洛嘴边浮起一丝微笑。 “他在信中所使用的措辞,跟后来雷诺夫人所说的话一模一样,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圣地亚哥是个骗局,那雷诺为何要提到它?而且,更重要的是,把他儿子派去那儿?” “真让人搞不懂,我承认。不过也许我们之后会找到答案的。现在,我们回到那天晚上,还有那个神秘的女访客。我承认自己无法理解,除非那个人就是弗朗索瓦丝说的多布罗尔夫人。” 波洛摇摇头。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的智慧都去哪儿?别忘了那张支票碎片,以及斯托纳对‘贝拉·杜维恩’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这个事实,我想我们可以认为贝拉·杜维恩就是写信给杰克的那个人,也是那天晚上来别墅的人。她是过来看杰克的,还是打算找他父亲帮忙的,我们不能确定,不过我们可以试想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她提出了要求,和对杰克提出的一样,可能还出示了杰克以前写给她的信。老头儿开了一张支票想把她打发走,她愤怒地撕了支票。她信中的用语表现出了一个女人真挚的爱情,所以给她钱让她非常生气。最后他还是让她走了,这时他说的话非常重要。” “‘好,好,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就走吧!’”我重复了一遍,“在我看来语气有些激动,仅此而已。” “这就够了。他非常着急地让那女孩走,为什么?不是因为会面不太愉快,而是时间飞逝。因为某个原因,时间对他来说非常宝贵。” “为什么宝贵?”我一头雾水。 “这正是我们问自己的。为什么?后来发生了手表的事——这再次向我们说明了在这起谋杀案中,时间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现在,我们正飞快地接近真相。贝拉·杜维恩离开时是十点半,根据手表的线索,我们知道凶案发生在十二点以前,或者可以这么说,是凶案被计划成发生在十二点以前。刚才我们已经回忆了凶案发生之前的每一件事,除了一件。根据医生的证词,流浪汉被发现时,至少死了四十八小时,说不定还要提前二十四小时。现在,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能提供帮助的事实,在此基础上我认定他死于六月七日早晨。” 我木然地看着他。 “但是你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你怎么可能知道?” “因为只有这样,事情的经过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我的朋友,我带着你顺着这条路一步步往前走,你现在还没看出这事儿有多明显吗?” “我亲爱的波洛,我看不出来有什么明显的。我确实以为自己之前看清道路了,可现在又全都糊涂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接着说,告诉我谁是杀害雷诺先生的凶手吧。” “这也是我尚不能肯定的一点。” “可你说这已经很明显了啊?” “我们说的是两件事,我的朋友。要记住,我们调查的是两起案子——我已经对你指出了,我们必须有两具尸体。哎呀,哎呀,别不耐烦,我全都解释给你听。首先,我们运用心理学。雷诺先生的想法和行为在三个地方呈现出了显著的变化,因此这里包含了三个心理要素。第一次是发生在他到达梅林维尔后不久,第二次是跟儿子因为某个问题吵架之后,第三次就是六月七日早上。现在说一下相对应的三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遇见了多布罗尔夫人。第二个原因跟她有间接的关系,因为这涉及雷诺先生的儿子和她的女儿之间的婚事。但是第三个原因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需要我们进行推理。好了,我的朋友,我来问你个问题:是谁计划了这起案子?” “乔治·科诺。”我看着波洛,迟疑地说。 “正是他。吉劳德说过一个原理:女人撒谎是为了救自己、救爱人或者救孩子。我们认为撺掇她撒谎的人是乔治·科诺,但乔治·科诺不是她的儿子杰克·雷诺,那第三种可能就排除了。既然我们认为犯罪的人是乔治·科诺,那么第一种也排除了。因此,我们只好接受第二种可能性——雷诺夫人是为了她爱的男人而撒谎。换句话说,是为了乔治·科诺而撒谎。你同意吗?” “是的,”我承认道,“非常符合逻辑。” “好!雷诺夫人爱乔治·科诺。那么,乔治·科诺是谁?” “那个流浪汉。” “我们有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爱那个流浪汉?” “没有,可是——” “很好。不要坚持那些不符合事实的理论。你问问自己,雷诺夫人爱的人是谁。” 我困惑地摇摇头。 “你当然清楚,雷诺夫人深爱的人是谁,她又是在看到谁的尸体时晕倒了?” 我目瞪口呆。“她丈夫?” 波洛点点头。 “她丈夫,或者叫乔治·科诺,你怎么说都行。” “但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我们刚才不是一致同意,多布罗尔夫人勒索乔治·科诺了吗?” “是的,但是——” “而且她不是成功地勒索到一大笔钱吗?” “这也许是真的,不过——” “我们对雷诺先生的年轻时代和他的成长经历一无所知,这不是事实吗?就在二十年前,他作为一个法裔意大利人忽然出现了,这不是事实吗?” “就算是这样,”我更为坚定地说,“我认为你忽略了一个很明显的问题。” “什么问题,我的朋友?” “嗯,我们承认乔治·科诺策划了这起案子,这样就会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他策划了自己的谋杀案!” “很好,我的朋友。”波洛泰然自若地说,“他就是这么做的!” 第二十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分析案情 第二十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分析案情 波洛用一种审慎的腔调开始阐述自己对案情的解释。 “我的朋友,一个人居然策划自己的死亡,这种奇怪的事情会让你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吧?正因为此事太过蹊跷,所以你把事实当作妄想,反而宁可发明一个在实际中根本无法实现的故事。是的,雷诺先生策划了自己的死亡,但有一点你没有考虑到——他并没有打算去死。” 听罢他的话,我摇着头表示困惑不解。 “事情实际上很简单,”波洛和颜悦色地说,“在雷诺先生所犯的罪行中,正如我强调的,凶手并非此案必不可少的关键因素,尸体才是。换言之,雷诺先生需要的是一具尸体,而非凶手。我们重新来梳理一下案情,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分析。” “乔治·科诺为了逃避法律的惩罚逃到了加拿大。在那里,他用化名生活并结婚,还在南美继承了一笔数量可观的遗产,但是他的乡愁始终挥之不去。二十年的光阴会极大地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再加上他地位显赫,没人会把这位成功人士和许多年前的逃犯联系起来,因此他认为回来了也没什么大问题。他把家安在英国,但他更愿意在法国避暑。或许是他运气不好,也可能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法则引他走上末路,他来到了梅林维尔。全法国唯一能认出他的人就在此地。这对多布罗尔夫人来说无疑是个发财的好机会,面对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她肯定毫不犹豫。在多布罗尔夫人的操控下,乔治·科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狠敲了他一笔。 “紧接着,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杰克·雷诺爱上了和他朝夕相处的女孩,并想和她结婚。这激怒了他的父亲,他会不顾一切阻止杰克和这样一个恶妇的女儿结合。杰克·雷诺对父亲的往事一无所知,但雷诺夫人却了如指掌。雷诺夫人是个具有巨大人格魅力的人,她愿意为自己的丈夫奉献一切。雷诺夫妇在一起商量的结果是:面对当下的局面,除了死别无他途。他必须假装亡故,然后逃到国外用化名开始新生活,而雷诺夫人也要扮演寡妇的角色,然后伺机和他团聚。若要如此行事,雷诺夫人必须掌握家里的财权不可。他们此前打算如何一步步从无到有地制造一具尸体的细节我并不清楚——或许一个艺术系学生学习用的骷髅和一把火足矣——或者是其他东西,可是这一计划成型之前却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这倒为他们提供了方便。当时一个粗暴凶恶的流浪汉进了他家,发生了打斗。雷诺与他冲突之际,这名流浪汉突然癫痫发作倒地而亡。雷诺叫来妻子,两人一起将尸体拖进了小棚屋内——正如我们所知,这件事刚好发生在棚屋外。他们俩突然发现这是个上天赏赐的好机会。死去的流浪汉在相貌上没有任何与雷诺相似的地方,除了他是个普通的法国中年男子之外,但这点就已足够。 “我认为情况应该是这样:当时他们俩坐在那边的长椅上谈论事情,而屋里的人是无法听到他们谈话内容的。他们很快定下了计策:能够认出尸体的人必须只有雷诺夫人才行,杰克·雷诺和司机(他已经跟着主人两年了)必须不在场。家里的法国女仆似乎也不太可能接近尸体,无论如何,雷诺都要采取措施骗过任何可能探究这件事细节的人。于是马斯特斯被支开了,雷诺发电报给杰克,还选择了布宜诺斯艾利斯,让整个故事听起来没有破绽。听说我是个高龄的隐居侦探,他便写了一封求救信,他知道当我到这里并掏出这封信时,这里的法官一定会大受影响——事实的确如此。 “他们给流浪汉的尸体换上雷诺的衣服,将流浪汉的破衣烂衫丢在小棚屋的门前,并未将这些衣物带进屋里。接着,为了给雷诺夫人将要编造的故事增加可信度,他们将那种用飞机金属部件制成的裁纸刀捅进了流浪汉的心脏。那一夜,雷诺将妻子绑起来并塞住嘴,然后用铁锹挖一个墓穴,他知道那地方准备挖成一个——你管那叫什么,沙坑?必须让多布罗尔夫人不产生怀疑,同时尸体也要尽快让人发现。隔些时日,死者被人认出身份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小了。然后,雷诺会穿上流浪汉的衣衫逃至车站,接着不为人知地乘火车离开。因为案件原本应该在两小时后发生,所以没人会怀疑他。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当这个名叫贝拉的女孩突然到访时他会生气了吧?任何拖延对他们的计划都是致命的。因此他需要尽快摆脱这女孩,然后开始行动。他让前门半掩,给人造成凶手离开的假象。他将雷诺夫人绑住并塞上嘴,并纠正了自己二十二年前犯下的错误,不会绑得太松而导致自己被怀疑。这次他让妻子准备好的说辞和从前他编造的也差不多,可见这是下意识的反应,而非什么处心积虑的创意。当晚很冷,他在内衣外面套了件外套,打算把它扔到盛着死人的坟墓中去。他从窗户爬出去,将花坛上的脚印小心地整理好,掩埋掉了对自己最不利的证据。他走到空无一人的高尔夫球场,开始挖了,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波洛神色严峻地说,“他已逃避多年的应得惩罚突然降临,一只无名的手从他背后一刀刺入。现在,黑斯廷斯,你懂我谈的‘两起案件’是什么意思了吧?第一起案件,雷诺先生傲慢地要求我们去调查的,已经结案。但是它背后藏着一个更深的谜团,要解开这个谜团则更难——因为凶手十分狡诈,他充分利用了雷诺安排好的那些材料。直到现在这都是个迷惑难解的问题。” “波洛先生,你真是太棒了!”我崇拜地惊呼,“绝对厉害!除了你,别人真做不到这些!” 我想我的赞扬令他愉悦。他几乎表现出了几分尴尬,这在他人生中还是头一回。 波洛想表现得谦虚一点,却并不太成功。他说:“毫无疑问那个可怜的吉劳德并不完全是个糊涂虫。他偶尔也背运,比如缠在那把裁纸刀上的黑色头发。不用说,那些都是误导信息,能让人误入歧途。” “跟您说实话吧,波洛,”我缓缓说道,“直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那是谁的头发呢?” “那必定是雷诺夫人的,那就是所谓‘背运’的地方。雷诺夫人本来黑色的头发现在已经几乎全白了,但是要找到一根灰黑色的头发也不难。只是吉劳德不假思索地认定那是杰克·雷诺的头发!事情就这么简单,人有的时候为了自圆其说,难免会去歪曲事实。 “毫无疑问,当雷诺夫人恢复过来时,她会把问题交代清楚的。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儿子会被指控为凶手,这怎么可能呢?当时她还以为自己的儿子正在安茱拉号的甲板上安然无恙地航行啊!这就是女人,黑斯廷斯!多么强大,多么有自制力!她只犯了一个小错误。在杰克·雷诺出人意料地回来时她说了一句:‘现在这都已不再重要了。’没有人注意到——也没有人意识到这些话的重要性。这个女人承担了一个多么可怕的角色。想象一下当她发现尸体时遭受的打击吧!难怪她晕过去了。但从那时起,虽然绝望悲伤,可她多么彻底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而她又被痛苦折磨到多么严重的地步啊!凡是会让我们追查到真凶线索的话,她一句也不能说;因为她儿子的缘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保罗·雷诺就是杀人犯乔治·科诺。最终也是最沉重的一击,便是她要公开承认多布罗尔夫人是她丈夫的情人——但凡透露一点点被勒索的暗示,她的秘密都会公开。当地方预审法官问她关于她的丈夫过去的生活中可曾有过什么疑团的时候,她的应对是多么的聪明啊!‘我确信没什么浪漫的事,先生。’这样的回答很完美,那种任性的口吻,些许忧伤嘲讽的意味,一下子让阿尔特先生感到了自己的愚蠢和夸张。是的,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就算她爱上的是一个罪犯,她的爱也是庄严崇高的。” 波洛陷入深深的沉思当中。 “还有件事,波洛——那段铅管是怎么回事儿呢?” “你还不明白吗?那是为了让受害人的脸彻底被毁,这样就无法辨认了。这是让我走上分析案情正轨的一点,可是吉劳德这个愚蠢的家伙可能还在满地爬着找火柴头儿呢!难道我没告诉过你一个两英尺长的线索和一个两英寸长的线索一样管用吗?要知道,黑斯廷斯,我们必须从头梳理一下。谁杀了雷诺先生?那个凶手当晚十二点前在别墅附近——这个人一定可以从雷诺的死当中获得好处——这样的描述跟杰克·雷诺太符合了。这宗谋杀不需要预先设计。对了,还有那把裁纸刀!” 我猛然一惊。我没有意识到这点。 “当然了,”我说,“插在流浪汉身上的刀子实际上是雷诺夫人的,也就是第二把刀。那么一共有两把裁纸刀了?” “没错,而且这两把裁纸刀一模一样,这点完全说明了杰克·雷诺是裁纸刀的主人。但这个问题并没有太困扰我。实际上关于这一点我还有些别的想法。不,对他最糟糕的控告其实还是心理层面的——遗传,我的朋友,遗传!有其父必有其子——杰克·雷诺,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乔治·科诺的儿子。” 他的语气严肃认真,我不知不觉深受感染。 我问他:“你刚刚提到你有些想法,那是什么呢?” 波洛看看他的大怀表,反问我:“下午从加来开来的船几点钟到港?” “我记得是五点。” “那很好,我们还有时间。” “你要去英国?” “是的,我的朋友。” “为什么?” “去找可能的证人。” “谁?” 波洛的脸上浮现出一缕诡异的笑容,他回答道:“贝拉·杜维恩小姐。” “但是你怎么找她呢?关于她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对她一无所知——但是我觉得我能猜出不少内容。我们基本可以认定她的名字就是贝拉·杜维恩,虽然斯托纳先生隐约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明显和雷诺家族没关系,她可能只是个演员。杰克·雷诺才二十岁,年少多金,舞台必定是他初恋的归宿。这从雷诺先生试图用支票安抚她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我觉得我会顺利地找到她——尤其是我找到了这个东西。” 他拿出一张照片,我曾亲眼看到他从杰克·雷诺的抽屉里拿走的。照片的角落潦草地写着“爱你的贝拉”,但这些字并没有吸引我的目光。并不是非常像——但对我来说一定错不了。我感到阵阵寒意在沉积,仿佛遭受了突如其来的沉重一击。 那是灰姑娘的脸。 第二十二章 我找到了真爱 第二十二章 我找到了真爱 看着手里的照片,有那么一刻我如冰雕般呆坐。我用尽全身的勇气故作镇静,将照片递了回去。还波洛照片的时候我偷瞄了他一眼,他察觉到什么了吗?还好,他似乎并没有观察我。我行为举止当中的一些异常之处逃过了他的法眼。 他迅速站了起来。 “我们要抓紧时间,以最快速度出发。万事俱备——今天海上的情况也适合动身!” 因为忙着出发,我也没时间想太多。但上船之后,为了避开波洛对我的观察,我打起精神振作起来,把各项事实好好分析了一遍。波洛到底知道多少内情?他为什么要下决心找到那个女孩?他怀疑那女孩目击了杰克·雷诺的犯罪过程吗?或者他怀疑……那是不可能的!那女孩跟老雷诺没什么过节,不会有仇怨,因此她不具备杀死雷诺的动机。那是什么让她回到了谋杀现场呢?我仔细分析了所有细节。那天我和她在加来告别后,她一定下了火车。难怪我在船上找不到她。如果她在加来用过餐,然后坐火车离开梅林维尔,她会在弗朗索瓦丝所说的时间到达热内维芙别墅。那么十点钟以后她离开别墅后都干了些什么?要么去了酒店,要么回了加来。但接下来呢?案件可是发生于周二晚上啊。周四早上她又一次来到梅林维尔。难道她根本就没离开过法国?我怀疑是这样。她留在那里干什么呢——想见到杰克·雷诺吗?我曾告诉过她(当时我们也相信如此)杰克·雷诺已经远行在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公海之上。或许她很清楚安茱拉号根本没有出海,但要知道这点的前提是她必须见到杰克。难道这就是波洛致力要搞清楚的事情吗?杰克·雷诺会不会和曾被他抛弃的贝拉·杜维恩见了面,而没有和他本打算去探望的玛尔特·多布罗尔见面? 我似乎理出了点头绪。如果案情真的如我所预料,那么杰克就会获得对自己有利的不在场证明。但在那些情况中,他的沉默似乎很难解释。他为何没有大胆地说出来?他是怕自己从前的感情纠葛被玛尔特·多布罗尔知悉吗?我摇了摇头,这个解释不令人满意。打情骂俏完全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痴情男女爱到深处的自然表现而已,我有点讥讽地认为一个身无分文的法国女孩应该不会就此抛弃一个大富翁的儿子,况且这个女孩爱他爱得如此投入。 船到多佛,波洛的脸上又流露出笑容,颇为轻松、我们去伦敦的旅程也是风平浪静。到伦敦时已经过了九点,我觉得我们最好直接返回住处,等到明早再说。 但波洛有别的打算。 “我们决不能浪费时间,我的朋友。关于逮捕的消息后天才会在英国见报,但我们还是不能浪费时间。” 我有点没弄清他的逻辑,但我只是问他准备如何找到这个女孩。 “你还记得那个剧院代理人约瑟夫·阿伦斯吧?不记得吗?我在一个日本摔跤手的案子上帮了他一点小忙。只是个小忙而已,我改天有时间再跟你说。他一定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想要的东西,毫无疑问。” 我们花了些时间去找阿伦斯先生,午夜之后我们找到了他。他热情地向波洛问候致敬,并称自己时刻准备着为我们效劳。 “在这个行当里,我不知道的事儿很少。”他神采焕发,轻松地说。 “好吧,阿伦斯先生,我很想找到一个名叫贝拉·杜维恩的女孩。” “贝拉·杜维恩,我知道这个名字,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她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这儿有她的照片。” 阿伦斯先生仔细研究了一会儿,突然眼前一亮。 “我知道了!”他拍着大腿叫道,“她是达尔西贝拉姐妹的成员,我发誓!她一定是!” “达尔西贝拉姐妹?” “没错,她们是一对姐妹花。杂技演员、舞者和歌手,她们的本事可不赖。如果没歇着,我觉得她们会在别的地方表演。最近两三个星期她们就在巴黎演出。” “你能帮我把她们的确切地点找出来吗?” “小菜一碟。你回家静候,早上我会给你内部消息的。” 有了他的许诺,我们便与他告别了。他这个人很守信用。果然,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们收到了一张笔迹潦草的字条。 “达尔西贝拉姐妹在考文垂的皇宫附近演出。祝你们好运。” 时不我待,我们立刻奔向考文垂。波洛也没多问,只是心满意足地订了当晚演出的戏票,两张靠前的座位。 这些演出乏味得难以形容,或许只是我心情不好才这么认为而已。日本演员的叠罗汉表演得摇摇欲坠;故作时尚的人穿着绿色的晚礼服,油头粉面,喋喋不休地说着闲话,跳着华丽的舞蹈;矮胖的女首席歌唱家扯着嗓子卖命吆喝;另一个喜剧演员尽力去模仿乔治·罗贝先生,但明显不成功。最终,当达尔西贝拉姐妹上场之际,观众情绪高涨起来了。我的心竟也激动地怦怦跳起来。她们俩一个是亚麻色头发,一个是黑色,穿着合身的蓬蓬裙,系着巨大的棕色蝴蝶结。她们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对儿顽皮的孩童。她们开唱了,歌声纯真甜美,虽然有点单薄,但很有吸引力。经过一个可爱的小转折,她们跳起了轻快的舞蹈,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杂技动作。她们所唱的歌词清脆而有诱惑力,大幕降下之时,观众们致以热烈的掌声。达尔西贝拉姐妹的演出可谓大获成功。 突然我觉得自己不能再逗留了,必须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于是我跟波洛说要离开一下。 “去吧,我的朋友。我正在兴头儿上呢,过一会儿去找你。” 从戏院到我们住的酒店只有几步之遥。我进了酒店大厅,点了一杯苏打威士忌,边喝边沉思,凝视着空空的壁炉。我听到有人开门,便转过头,以为是波洛。谁料站在门口的却是灰姑娘,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她讲话时有点犹豫,带着些许喘息。 “我看到你坐在前排,还有你的朋友。当你起身离开的时候,我就等在门外,然后尾随你到此。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到考文垂干什么?你今晚在那儿干吗?跟你一起的那个人是侦探吗?” 她站在那儿,披在演出服上的斗篷从她肩头滑落下来。我从她抹着红色脂粉的脸颊下看出了一丝苍白,也听出了她声音中的恐惧。那一刻,我全明白了——我知道了为什么波洛在找她,以及她在恐惧什么,我似乎全都明白了。 “是的。”我温和地说。 “他在找我吗?”她轻声低语。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她滑进一把大椅子,陷入悲戚的恸哭之中。 我跪在她身边将她紧紧拥住,轻抚着她的脸和头发。 “宝贝儿,别哭,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在这儿是安全的。我会照顾好你,别哭宝贝儿,别哭。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所有事情。” “唉,你不了解!” 片刻之后,她的抽泣声渐小。我说:“我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拿走刀子的人是你,对吧?” “是的。” “因此那时你让我带你四处转转,然后假装晕厥过去,对吧?” 她又点头同意。 “你为什么要拿那把刀?”我紧接着问道。 她像一个孩子般天真无邪地回答道:“我怕那上面可能会留下指纹。” “可是你当时戴了手套啊,难道你忘了?” 她迷惑不解地摇了摇头,缓缓地说:“你会把我交给警察吗?” “老天爷!我不会那么做的。” 她的眼睛急切地闪动着,不停地捕捉我的目光,然后充满恐惧地悄悄说:“为什么不把我交给警察呢?” 就表白而言,现在貌似并不是合适的时间和地点——管他呢,我从未想象过爱情以这种形式降临。我非常简洁而自然地说:“因为我爱你,我的灰姑娘。” 她低下了头,似乎有点害羞,断断续续地咕哝着:“如果你知道一些事情的话,你就不会这样说了。”然后,仿佛鼓足了勇气一般,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的脸,问道,“那么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跑去找雷诺先生了。他给了你一张支票,你愤怒地将支票撕碎,接着离开了屋子——”我停顿了一下。 “继续——接下来呢?” “我不清楚你当时是否知道那晚杰克·雷诺会来,或者你只是等着,期待能有机会见见他,或许你只是心里难过,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但无论如何…… “十二点之前,你一直在那儿,而且你看到有位男士在高尔夫球场上。” 我又暂停了一下。在她进门的那一刻,我心中的谜团仿佛一下子都清楚了,而且现在我眼前的景象则更让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我清晰地看到了雷诺先生尸体上那件外套的特殊花纹,我记得很清楚,后来我们在客厅里面密谈之际,雷诺的儿子突然闯了进来,他的样子和死者一模一样,这让我大吃一惊,还以为某人起死回生了。 “继续。”女孩坚定地说。 “我想他当时背对着你,但你认出了他,或者你认为自己认出了他。他的步伐和举止对你而言很熟悉,还有那外套的花纹,”我停顿了一下,“你在给杰克·雷诺的信中威胁了他。当你在那儿看到他的时候,你的愤怒和嫉妒让你疯狂——你下毒手了!我一点也不相信你想杀了他,但你确实杀了他,我的灰姑娘。” 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抽泣起来。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你的话仿佛让我看到了一切。”然后她疯了一般地将头转向我,“你爱我?既然什么都明白,你为何还能爱我呢?” “不知道。”我有点疲倦地说,“我想爱情就是这么回事,相当难以解释。我试过了,我知道,从我第一天见到你开始,就无法抑制对你的爱。” 在我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她突然间又一次陷入崩溃的境地,倒在地板上,疯狂地抽泣着。 “哦,我不能!”她哭着说,“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谁能帮我?谁能可怜可怜我……天哪!可怜可怜我吧,谁能告诉我该如何是好!” 我又一次跪在她身边,尽可能地抚慰她。 “你别怕我,贝拉。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怕我。我爱你,真心实意——但我并不指望能有什么回报。让我帮你就好,如果你还爱他,那就继续爱他吧,但请给我帮助你的机会。我可以帮你,他帮不了你。” 听了我的话她仿佛幻化成石头一般。她把头从自己的手中抬起,看着我。 “你是这样想的?”她低声耳语道,“你认为我爱杰克·雷诺?” 然后她半笑半哭,热烈地用双臂挽住我的脖颈,用她甜美温润的脸紧贴着我的脸。 “不会像我爱你这样深,”她轻声地说,“永远不会像我爱你这样深。” 她的双唇摩挲着我的脸颊,然后急切地奔向我的嘴唇,她用难以置信的甜美与热情一遍遍地狂吻着我。那种疯狂,那种奇迹般的感觉,我不会忘记——不,我终身难忘! 突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我们都转头看过去。 波洛正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我毫不犹豫,一个箭步蹿到他面前,将他的双手按在身体两边。 “快走,”我对女孩儿说,“离开这儿,越快越好!我会按住他的。” 她匆匆看我一眼,从我们身边跑过,离开了房间。我把波洛紧紧按住,纹丝不动。 “伙计,”波洛不紧不慢地说,“你干这些事情倒是挺在行的。如此强壮的一个人把我紧紧扣住,我就像个小孩儿一般无计可施。这样既不太舒服也有点可笑吧。我们坐下来平复一下情绪。” “你不会去追查她吧?” “我的天,当然不会。你以为我是吉劳德吗?先放开我,伙计。” 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因为波洛说过,我在精明机智方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谨慎地放开他。他坐到椅子上,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胳膊。 “黑斯廷斯,你生气时真是力大如牛!好吧,你觉得你这么对待老朋友合适吗?我给你看这女孩照片的时候你认出了他,但是你却缄口不言。” “就算让你知道我认出了她,也于事无补吧。”我怀着怨愤的口气说道。原来波洛自始至终什么都知道!实际上我一刻也没能瞒住他。 “你不知道我清楚这一切。我们费尽心思找到她,今晚你却让她逃跑了。好吧,事已至此——你打算帮我呢还是反对我,黑斯廷斯?” 一时之间我无话可说。和我的老朋友闹翻,这让我痛彻心扉,但我又不得不站在和他对立的位置上。我在想,他会原谅我吗?直到现在他都能保持如此诡异的平静,但我知道他拥有极好的自控能力。 “波洛,”我说道,“对不起,我承认这次我对你有点儿过分了。但是有时候一个人别无选择。将来,我只能走我自己的路了。” 波洛不住地点头。 “我理解。”他说,他眼中嘲弄的目光渐渐消退,他开始用一种令我吃惊的和蔼和认真跟我谈话,“就是这样,我的朋友,不是吗?爱情降临的方式并非像你想象中那么甜蜜开心、妙不可言吧?很遗憾,那往往会是伤心痛苦的。好吧,我可警告过你。当我意识到她就是那个拿刀的女孩时,我就警告过你。或许你还记得,但现在为时已晚。不过,你告诉我,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和他目光相遇,直视对方。 “你告诉我的那些东西根本不会让我感到惊奇,波洛。你要知道。但当你想要重新开始寻找杜维恩小姐的时候,有件事我得跟你讲清楚:如果你认为她和这件案子有关,或是那晚拜访雷诺先生的神秘女士和此案有关的话,你就错啦。我从法国回家那一晚,是在维多利亚车站和她告别的,因此很明显,她当晚并不在梅林维尔。” “啊!”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愿意在法院对你刚才说的话起誓吗?” “我当然愿意。” 波洛起身弯腰鞠了一躬。 “伙计!爱情万岁!它能创造奇迹。你的所思所想绝对独具匠心,连我赫尔克里·波洛都自愧不如啊!” 第二十三章 困难重重 第二十三章 困难重重 我上面所说的紧张形势过后,连锁反应开始来了。那天晚上,我以胜利者的心情进入了梦乡,但我醒来后,便意识到还未脱离险境。真的,那个我一时冲动说出的不在场证明倒也没有什么漏洞,我要做的就是坚称如此。倘若我不改口,有这样的证据,我认为谁都不能定贝拉的罪。不过无论如何,波洛不会甘拜下风。他将尽一切努力对我进行反击,而且是在最出乎我意料的时刻,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 第二天,我们在早上吃饭的时间碰面,两人都装作若无其事。波洛依旧是一副和善的样子,不过我想我还是从他身上发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矜持。早餐过后,我说我想出去散散步,波洛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目光。 “如果你要打探消息,大可不必拐弯抹角。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部奉告。达尔西贝拉姐妹取消了表演,现在已经离开了考文垂,不知去向。” “不是吧?波洛。” “这些全部是事实,黑斯廷斯,一早我就打探过了。不管怎么说,你觉得还能是什么情况呢?” 是啊,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期待什么!灰姑娘利用我为她赢来的这些间隙,当然会一秒也不耽误,在追赶者到达之前迅速脱身。这也正是我的初衷。然而,我意识到我陷入了一个新的困境。 毫无疑问,我无法和灰姑娘取得联系,但有必要让她知道我为她准备好的防范措施。当然,她或许会设法传递消息给我,但又不太可能实现。她知道这是冒险,可能会被波洛截获,从而再次追踪到她。显而易见,她唯一的出路就是暂时销声匿迹。 但在这期间,波洛会采取哪些行动呢?我仔细观察过他,他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经常出神地看着远方。他看起来太过平静,仿佛足以让我放下心来。但据我对他的了解,他越是表现得不动声色,就越危险。他的平静令我警觉。看到我眼神中的忧虑,他宽厚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很困惑,黑斯廷斯?你是不是在琢磨,我为什么不去追查她们?” “嗯,就算是吧。” “我能理解,如果换作是你,你肯定会这么做。但我不喜欢东奔西跑,像你们英国人说的,‘大海捞针’一般去寻人。让贝拉·杜维恩小姐去吧,毋庸置疑,到时候我能找到她。这会儿,我想安心等待。” 我有些怀疑地盯着他,难道他想迷惑我?我有些恼怒,即使现在,还是让他占了上风。我的优越感慢慢退去。我机智地让那女孩逃脱,巧设妙计让她不用为自己的鲁莽行为担责,但我的忧虑得不到缓解,波洛神色自若的态度引起我的万般猜测。 “我想,波洛,”我有些难为情地开口说,“我不能打探你的计划,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 “哪儿的话啊,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我们现在立即动身去法国。” “我们?” “对,就是‘我们’。你很清楚,你不能让老波洛从你视线里消失,嗯?是吧,我的朋友?但是如果你实在想留在英国……” 我摇摇头。他说到要害了,我不能让他离开我的视线。虽然经历这起事件后,我不指望波洛能信任我,但我可以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是对贝拉唯一的威胁,吉劳德和法国警察并不知道她的存在。不管付出何种代价,我都得守着波洛。 我脑中闪现这些念头时,波洛仔细打量着我,并且对我满意地点点头。 “我说对了吧?与其让你滑稽地装个假胡子——这个伎俩人人都能识破——跟踪我,我宁愿让你和我一起乘船赶赴法国。我可不愿意你被别人嘲笑。” “好啊!不过,为了公平起见,我得提醒你——” “我知道,我全知道,你是我的敌人。尽管做我的敌人好了,我一点也不在乎。” “只要是公平正当的,我就不介意。” “你可真是饱含英国式‘公平比赛’的精神啊!现在你的疑虑已经打消了,我们立刻启程吧。得珍惜时间,虽然我在英国逗留得不久,也足以得到了我想得到的线索。” 从这些轻描淡写的话中,我感到其中隐藏着威胁。 “可是……”我欲言又止。 “可是——正是这样。你肯定对你目前扮演的角色很满意,但我得为杰克·雷诺跑腿了。” 杰克·雷诺!这名字让我愣了一下,我已经全然忘记了这件事——杰克·雷诺身陷囹圄,绞索的阴影笼罩着他。我看到了自己所扮演的不良角色。没错,这么做的确救了贝拉,但却冒着把另一个无辜的人送上绞刑架的风险。 我很恐惧,想把这个想法驱走。不会的,他一定会被释放的,一定的。可是没用,可怕的念头又袭上心头。万一他真的被判刑,那可怎么办,我岂不是要愧疚一生——这多么可怕啊!以何种方式结局?我必须尽快决定救贝拉还是救杰克·雷诺。为了救我深爱的女子,我甘愿牺牲自己;但是要牺牲别人,就另当别论了。 她是什么感受呢?我记得自己没提到杰克·雷诺被捕的事。她暂时还不知道旧情人被关在狱中,无端顶着莫须有的大罪名。等她知晓此事,她会怎么做呢?她会不会不顾他的性命保全自己?她千万别干出傻事来。她不出面,杰克·雷诺也许会被开释,这样最好;如果他不能开释——那就太可怕了!我认为贝拉没有被处以极刑的可能。换作是她,案情就有所不同——她可以借口忌妒、受到挑衅而不得已出手,而她的青春美貌必然能够博得同情。虽然由于戏剧般的失误,她杀死了老雷诺而非他儿子,但这个作案的动机不会因为同情而改变。不管法庭如何仁慈,她都会坐很长时间的牢。 不,必须保护贝拉,同时也要救杰克·雷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两全其美,我寄希望于波洛,他知道。不管怎样,他会努力营救一个无辜的人。他必须另找一些说法来掩盖真相,也许要经历颇多困难,但他一定可以办到:让贝拉洗脱嫌疑,杰克·雷诺无罪开释,一切都皆大欢喜。 我反复用这些话告慰自己,可是依然恐惧、心慌。 第二十四章 “救救他!” 第二十四章 “救救他!” 我们搭乘傍晚的渡船离开英国,次日早上抵达圣奥默——杰克·雷诺被移送到那里。波洛立刻去拜访法官阿尔特先生,他没说不让我跟着去,我遂得以同行。 经过一层层手续,我们来到了法官的房间。他热诚地问候我们。 “波洛先生,听说你去英国了,幸好并非如此。” “我真的去过英国,法官先生,只是在那里短暂停留。有一条小的线索,我认为值得调查。” “真的?” 波洛耸耸肩。阿尔特先生点点头,叹道:“我们恐怕得放弃了。吉劳德那家伙,虽然没礼貌,可是很精明!不太可能会弄错。” “你认为不太可能,法官先生?” 这回轮到法官耸肩了。 “呃,坦白说——你懂的,这是私下聊聊——你能推断出别的结论吗?” “实话相告,法官先生,我认为疑点颇多。” “比如?” 波洛不愿透露。 他说:“我还没有把所有疑点归类总结,我只是泛泛而论。我喜欢那个年轻人,不愿相信他会犯下这么可怕的罪行。顺便问一下,他自己怎么说的?” 法官皱着眉头。 “我对他不怎么了解,他似乎无法为自己做任何辩护,要他开口可真不容易。他对于指控一概否决,此外就一声不吭。明天我还要审讯他,也许你愿意旁听?” 我们赶紧接受了邀请。 “惨痛的案子啊!”法官叹口气说,“我真同情雷诺夫人。” “雷诺夫人怎么样了?” “她还没清醒。可怜的女人,这样或许眼不见为净。医生说她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她苏醒后,必须尽可能地保持平静。我能理解,她遭受了打击,又摔倒受伤。要是她因此发狂可就惨了!很容易这样,不是吗?我真的不会感到奇怪。” 阿尔特先生往后一靠,摇摇头,想象着悲哀的前景。 最后,他回过神来,站起来说:“我想起来了,波洛,这儿有一封你的信。我找找,看放到哪儿去了。” 他在一堆文件中扒拉一番,终于找到那封信,递给波洛。 “这是有人装在信中寄给我的,要我交给你。”他解释说,“可是你没留下地址,我没法转寄给你。” 波洛好奇地打量着信封上的字,字体细长,有点倾斜,很陌生,可以确定写信人是名女性。波洛没有拆开,把信装进口袋里,然后站起来说:“法官先生,那就明天见吧。多谢你的热情接见。” “别客气,有事随时来找我。” 我们正要离开大楼,刚好和吉劳德迎面碰上。他比以前更为狂妄,得意至极。 “啊哈!波洛先生,”他快活地喊道,“你从英国回来啦?” “你不是看到了吗?”波洛说。 “我想案子快要了结了。” “我表示同意,吉劳德先生。” 波洛说话声很低,他那沮丧的举止可能正让吉劳德满意。 “这个犯人真没用!完全不懂得为自己辩护,真奇怪!” “是很‘奇怪’,所以我们要深思,是吧?”波洛委婉地说道。 吉劳德毫不在意,他转动着手杖,一副轻松的表情。 “好,再见,波洛先生。你终于相信雷诺少爷有罪了,我很高兴。” “对不起,我压根儿没这么想!杰克·雷诺是无辜的。” 吉劳德愣怔了一下,然后笑着敲敲脑袋,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法语:“神经病!” 波洛上前一步,目露凶光。 “吉劳德先生,办案期间你对我太无礼了,你得受点教训才行。我跟你赌五百法郎,我肯定比你先查出杀害雷诺先生的凶手。你敢吗?” 吉劳德目不转睛地瞪着波洛,又咕哝道:“神经病!” 波洛催促道:“来吧,敢不敢?” “我不想赢你的钱。” “放心,你赢不到!” “唔,好吧,那就说定了!你说我对你没礼貌,哼,有几次你的态度也让人窝火。” 波洛说:“那太好了。早安,吉劳德先生。走吧,黑斯廷斯。” 我们沿街而行,一路上我一言不发,心情很沉重。波洛的意图更加显而易见了,我越发担心自己无力解救贝拉,使她逃脱罪责。不巧这次波洛和吉劳德偶遇,更让他斗志大增。 突然间,我觉得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回头发现原来是加布里埃尔·斯托纳先生。我们止步跟他打招呼,他表示要跟我们一起走回旅馆。 “斯托纳先生,你在这里有何贵干?”波洛问道。 对方淡然说:“做朋友要讲义气,尤其是在他们蒙受冤屈的时候。” 我赶紧问他:“那你认为杰克·雷诺的确没有犯案?” “当然没有。我认识这个小伙子。我承认这个案子有一两处让我迷惑,不过,杰克·雷诺的处事方式虽然愚蠢,我却不认为凶手是他。” 我对这位秘书产生无限好感,他这一番话似乎消弭了我心中隐隐的重担。 “毫无疑问,很多人都和你抱有同样的看法。”我叫道,“对他不利的证据少之又少,无论如何,他一定会被无罪释放。” 可是斯托纳并没有做出我预料中的热烈回应。 “但愿我也像你这么乐观。”他审慎地说,然后转头问波洛,“先生,你的看法如何?” “我想他目前的情形不容乐观。”波洛平静地说。 斯托纳严厉地问:“你认为他有罪吗?” “不,可是我想他很难自证清白。” “他的表现太怪了。”斯托纳嘟囔着,“当然,我知道这件案子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吉劳德看不出来,因为他是门外汉。可是整件事匪夷所思。关于这一点,我还是少说为妙。雷诺夫人若是不想声张,我会照着她的意思去做。她是当事人,我素来敬佩她的判断力,以我的身份也不好过问。可是杰克的态度让我搞不明白,人人都觉得他希望法庭判他有罪呢。” “这未免太荒谬了!”我插了几句,“别忘了,那把裁纸刀——”我没说下去,波洛或许不想让我透露太多实情。我谨慎地措辞:“我们清楚那天晚上裁纸刀不在杰克·雷诺手上,这点雷诺夫人是知道的。” 斯托纳说:“确实,等她清醒了,她一定会解释这一切。好啦,就此别过。” “等一下。”波洛伸手拉住他,“万一雷诺夫人醒来,你能否设法通知我?” “没问题,小事一桩。” “裁纸刀的问题对犯人有利。”上楼后,我说道,“但我不能对斯托纳说得太明白。” “你做得对,我们尽可能先保密。至于那把凶器,你的看法对杰克·雷诺没有帮助。你记得吗,我们离开伦敦之前,我出去了大概一个小时?” “你去干什么了?” “我去找杰克·雷诺订制纪念品的公司了,不难找到。黑斯廷斯,他们给他打造的裁纸刀不是两把,而是三把。” “这么说来——” “他送一把给他妈妈,一把给贝拉·杜维恩,第三把他一定留了自用。你看,黑斯廷斯,裁纸刀问题恐怕救不了他的。” “不会到这个地步吧?”我被刺激到了,大声说道。 波洛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 “你会救他的!”我很有把握似的喊道。 波洛默然地看着我。 “我的朋友,不是你阻挠了我救他吗?”“再想想别的法子。”我嗫嚅道。 “啊,亏你说得出口,简直拿我当万能的啊。不,别再说了。我们看看这封信写了些什么。” 他从胸前的口袋中抽出信封。 看信时他面孔抽搐,然后将薄薄的信纸递给我。 “黑斯廷斯,世上还有别的女人在受苦呢。” 信上字迹模糊,显然是在激动中所写。 亲爱的波洛先生: 你若收到这封信,求你前来相助。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杰克无论如何应该获救。跪求您帮助我们。 玛尔特·多布罗尔 我把信交还给他,内心深受触动。 “你要过去吗?” “马上就去,我们叫辆车吧。” 半小时后,我们来到玛格丽特别墅。玛尔特在门口迎接我们,把波洛请进屋,她双手紧握着他的手。 “啊,您来了……您太好了。我真绝望,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甚至不让我到监狱探视他,我好痛苦,简直快要发疯了。据说他没有否认对他的指控,这是真的吗?可那太疯狂了,不可能是他干的,我压根儿不相信是他干的。” “我也不相信,小姐。”波洛柔声说。 “那他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我真搞不懂。” “也许他要保护某人。”波洛注视着她,试探性地说道。 玛尔特皱皱眉头。 “保护某人?你是指他母亲吗?啊,我从一开始就怀疑她。谁能继承那一大笔遗产?就是他母亲。身着丧服的寡妇最容易糊弄人。听说杰克被捕时,她就这样倒下去了——”她夸张地比画了一下,“秘书斯托纳一定是帮凶,他们两个人狼狈为奸。没错,她比他大些。不过女人若有钱,男人才不在乎这一点呢!” 她的语气中含着讽刺。 “斯托纳当时在英国。”我插了一句。 “他是这么说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小姐,”波洛冷静地说,“你想要和我一道想办法,那么我必须把事情搞清楚。首先,我想问你个问题。” “想问什么,先生?” “你知不知道你母亲的真实姓名?” 玛尔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把头伏在手臂上失声痛哭。 “哦,哦,”波洛拍拍她的肩膀说道,“冷静一下,孩子,我看你知道了。第二个问题,你知不知道雷诺先生的真实身份?” “真实身份?”她抬起头来,讶异地盯着他。 “啊,我看你是不知道。那仔细听我说。” 他一步一步详述了案情,与我们前往英国那天他对我讲的差不多。玛尔特入神地听着,待他说完,她长吸了一口气。 “您真厉害,真了不起!您是世界上最棒的侦探。” 她迅速滑下座椅,不顾一切地跪在他面前,以一副法国式的做派喊道: “救救他,先生。我很爱他!哦,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 第二十五章 意外的局面 第二十五章 意外的局面 翌日清晨,我们出席了对杰克·雷诺的审判。虽然时隔不久,但他容貌大变,令我吃惊:他两颊深陷,眼窝发黑,憔悴不堪,精神恍惚,像是失眠多时。他看到我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雷诺,”法官开口问道,“命案当晚你在梅林维尔镇,你否认吗?” 杰克起先并不答话,后来才吞吞吐吐,有点可怜巴巴地说道:“我——我——说过我在瑟堡。” 法官猛然转回头去,大喝:“把火车站的证人带进来。” 旋即,门打开了,有个人走进来,我认出他是梅林维尔车站的搬运工。 “六月七日晚上你在值班吗?” “是的,先生。 “你目睹十一点四十分那班车进站?” “是的,先生。” “看看那个犯人,你能不能确认他是下车的乘客之一?” “是的,法官先生。” “你有可能看错吗?” “没看错,先生。我对杰克·雷诺先生很熟悉。” “日期也没错吗?” “没错,先生。因为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八日早晨,我就听到了命案的消息。” 另一名铁路员工也被带进来,证实了第一位证人的话。法官看看杰克·雷诺。 “这两个人都指认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杰克耸了耸肩。 “没有。” 法官又说:“雷诺,你认不认得这个东西?” 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样东西递给犯人看。我一眼认出那把裁纸刀,浑身战栗。 “请等一下。”杰克的辩护律师葛罗西先生叫道,“在我当事人回答问题前,我要求和他说几句话。” 杰克·雷诺根本不体谅葛罗西先生的一片苦心,他一把推开律师,平静地说:“当然认识,这是我送给我母亲的纪念品。” “据你所知,这把裁纸刀有没有复制品?” 葛罗西先生又喊了起来,杰克再度甩开他。 “据我所知没有,花样是我设计的。” 这样草率的回答,连法官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的确,杰克像是在存心找死。当然,我知道他为了贝拉,必须隐瞒裁纸刀有复制品的这件事,只要大家以为凶器只有一把,拥有第二把裁纸刀的姑娘就不会受到怀疑。他勇敢地保护旧爱——但自己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我开始体会到自己轻易托付给波洛的任务无比艰巨。除非吐露真相,否则要救杰克·雷诺脱身,谈何容易啊。 阿尔特先生以出奇严厉的口气说:“雷诺夫人说,命案当晚这把裁纸刀在她的梳妆台上。但雷诺夫人是位母亲!这话或许让你吃惊,杰克,我想你母亲雷诺夫人很可能搞错了。而你也许一时大意,把裁纸刀带去了巴黎。当然,你会反驳我— ” — 我看见杰克戴了手铐的双手紧紧握住,额头上渗出一粒粒的汗珠,他用尽力气,以嘶哑的嗓门打断了阿尔特先生的话。“我不反驳,这是有可能的。” 这场面叫人瞠目结舌。 葛罗西先生站起来抗议道:“我的当事人受到了很大压力。我认为他不能为自己的话负责,我希望庭上把这句话记录在案。” 法官气生气地喝止他,不过他自己心里好像也有些怀疑,杰克·雷诺的表现太不合常理了。他探身向前,以搜寻似的目光盯着犯人。 “雷诺,你明不明白,根据你刚才的回答,我只能判你有罪了?” 杰克苍白的面孔涨红了,他坚定地看着法官。 “阿尔特先生,我发誓我没杀我父亲。” 但法官的心里短暂的疑虑已经消散了。他短促地笑了几声,听起来很不愉快。 “毫无疑问,毫无疑问,犯人们永远是无辜的!你判了自己的罪。你提不出反证,提不出不在场证明,只说一句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话——你没罪。为了那笔自以为会到手的财富,雷诺,你杀害了自己的父亲。这是一桩残忍、卑鄙的谋杀。毫无疑问,你母亲是事后的共犯。当然,考虑到她身为人母,法庭会从轻发落,但不能从轻发落你。你应该受到严惩,你犯的罪太可怕了,人神共愤!” 阿尔特先生非常气恼,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有人一把推开房门。 “法官……法官先生,”进来的法警结结巴巴地说,“来了一位小姐,她说……她说……” “管她是谁,管她说什么!”法官有充足的理由发怒,“这太离谱了!我不准许——我绝对不准许。” 一个纤弱的身影硬推开法警走进审讯室,她身着黑衣,长长的面纱遮住了脸庞。 我心跳急促。 她真的来了!我所有的努力都化为泡影,但我忍不住佩服她的勇气。她竟是如此决绝。 她掀起面纱——我吸了口气,这个女孩子很像“灰姑娘”,却不是她。相反,她现在拿掉了舞台用的金色假发,我认出她就是我们在杰克·雷诺屋里发现的照片上的女孩。 “你是法官阿尔特先生?”她问道。 “是的,但我不准——” “我叫贝拉·杜维恩。我前来自首,是我杀了雷诺先生。” 第二十六章 我收到一封信 第二十六章 我收到一封信 亲爱的朋友: 你看到这封信,就什么都明白了。贝拉已经去自首了,我说什么都劝不动她,我已无力再和她争辩。 你现在知道了:我骗了你,你对我所有的信任,我都回馈以谎言。或许你认为我无须狡辩,但在我从你的人生里消失之前,我要让你知道原委。若求得你的宽恕,以后的日子我会好过一些。我唯一可以为自己辩解的是:我撒谎不是出于一己私利。 从我们在火车上相识说起吧。那时我很担心贝拉——她奋不顾身地爱上了杰克·雷诺,为此不惜被践踏尊严。他后来开始变心,来信越来越少,贝拉为此忧心忡忡。她猜他是看上了别的女孩,显然,之后的事实证实了她的预感。她决定到梅林维尔别墅去找他。她知道我不赞同她的做法,就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溜掉了。到加来港时,我发觉她不见了,于是决定不找到她誓不回英国。我很焦虑,总觉得如果不能阻止她,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等着从巴黎开来的下一班火车。她就在火车上,打算换车赶往梅林维尔镇。我拼命劝阻她,可她半句都不听。她情绪激动,执意前往。那好,由她去吧,我已经尽心了!天色已晚,我找旅店住宿,贝拉去梅林维尔。我仍然摆脱不了“大祸临头”的感觉——就像书中描述的情节似的。 第二天,我约好和贝拉在旅店会合,可是她食言了。一整天我连她的影子都见不到,我越来越担心,接着,看到晚报上登出了命案的消息。 太可怕了!我当然知道谁是凶手,但我的确怕得要死。我想贝拉可能见过老雷诺,并告诉他她和杰克的关系,而老雷诺大概会做出诸如辱骂的举动。要知道,我们姊妹俩的脾气都很火暴。 后来传出两个外国蒙面人的故事,我稍稍心安了一些。可是贝拉迟迟不出现,我依旧为此担心。 第三天早上,我坐立不安,想着一定要去看看才行。然后,我就遇见了你,接下来的情形你都知道了……我看到死者和杰克长得很相像,又穿着杰克的那件花大衣,我顿时明白了!还有杰克送给贝拉的裁纸刀——邪门的小玩意儿,我猜想很可能还带有贝拉的指纹。当时我的恐惧无法向你言表。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必须拿到那把刀子,然后趁大家不注意开溜。于是,我假装晕倒在地,你去倒水时,我抓起那东西藏在身上。 我告诉你我住在“灯塔旅社”,但其实我直接回到加来港,立刻乘轮渡赶往英国。渡船走到英法海峡中间,我把小刀子扔进了海里,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贝拉原来已经回到了我们伦敦的寓所,她看上去有点怪。我把我所做的告诉了她,还说她目前很安全。她瞪着我,开始大笑,狂笑,笑声有点恐怖!我想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找点儿事做,她若闲下来回味那些事,会发疯的。幸运的是,我们刚好获得了表演邀约。 那天晚上,我注意到你和朋友盯着我们,我着急起来。一定是你们起了疑心,要不然你们不会追查到我们这儿。即使是最糟糕的消息,我也必须了解,于是就跟踪你,我别无他法。还没等我开口,就在无意中发现你怀疑的是我,不是贝拉!或者是你把我当成了贝拉,因为刀子是我偷的。 亲爱的,但愿你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这样或许可以让你原谅我——我吓坏了,糊里糊涂,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就是你会设法救我,可你愿不愿意救贝拉,我就不知道了。我猜大概不会吧,毕竟不是一码事!我不能冒险,贝拉是我的孪生姊妹,我必须想尽办法营救她!所以我接着撒谎,我觉得自己很无耻——至今还是如此。整件事情就是这样。我想你会说,这样就够了。我本该相信你,如果我能—— 报上一登出杰克·雷诺被捕的消息,事情就暴露了,因为贝拉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很疲倦,就此搁笔。 她先署名“灰姑娘”,后来又画掉,改为“达尔西·杜维恩”。 那封信充满语病、字迹模糊,但我至今仍保留着。 我读信时,波洛就在我旁边。信纸从我手上飘落,我们隔桌相望。 “你一直知道她们是两个人?” “是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首先,我没想到你会犯这种错误。照片你也看到了,她们姊妹俩虽然很像,但也能看出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那头金发?” “是假发,舞台上用的,为了增加生动效果。孪生姐妹怎么可能一个金发,一个黑发呢?” “那天晚上,在考文垂的旅馆里,你为什么还不对我如实相告?” “朋友,你独断专行。”波洛淡然地说,“我可是一点儿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那后来呢?” “后来呢,首先,你不信任我,我觉得伤心。而且我想看看你们的感情能否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看你们是真心相爱,还是昙花一现的冲动情感。我本不该看着你一直犯错的。” 我点了点头,他说得很真诚,让我生不起气来。我低头看看信纸,突然从地板上捡起来递给他看。 “你看看吧,”我说,“我希望你能看看这封信。” 他默默读完信,然后抬头看我。 “你到底忧心什么呢,黑斯廷斯?” 波洛和以前说话的语气有所不同,他那嘲讽的口吻一扫而空,使我轻松地说出了心里话。 “她没说……没说到底喜不喜欢我!” 波洛把信还给我。 “我想你错了,黑斯廷斯。” “怎么错了?”我急切地探身向前,问道。 波洛笑一笑。“朋友,这封信里的每一句话都洋溢着爱意呢。” “可我到哪里去找她呢?信上没有地址,只有一个法国邮戳。” “别着急!这个交给老波洛,只需五分钟,我就能帮你找到她。” 第二十七章 杰克·雷诺的陈述 第二十七章 杰克·雷诺的陈述 “杰克先生,恭喜了!”波洛热情地拉着那青年的手说。 年轻的雷诺一被释放,没去梅林维尔去看玛尔特和他母亲,而是先前来探望我们。斯托纳陪着他一同前来。斯托纳的健硕体格和雷诺的憔悴容貌形成了强烈反差。年轻人的精神濒临崩溃,他苦笑了一声,凄然地说:“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她,现在都落空了!” “你不会觉得那女孩真的会让你为她舍命吧?”斯托纳淡然说,“看你为她奔赴刑场,她肯定会出来自首的。” “说实在的,你真的一路奔赴刑场呢。”波洛眨眨眼说,“再这样下去,法律顾问葛罗西会被你气死,你的良心会因此不安的。” “他是个严肃的家伙,”杰克说,“但是他真心为我忧虑,我肯定不能把一切都告诉他。天哪!现在贝拉可怎么办啊?” “换作是我,”波洛坦率地说,“我才不会为此担忧呢。法兰西的法庭对年轻貌美的犯人仁慈得很,对情杀案更是如此。精明的律师会找出可以减罪的因素,不过,这些你都没有兴趣——” “说这个没用。波洛先生,你了解的,我或多或少都要对我父亲的命案负责。要没有我和这姑娘的情感纠葛,他至今还健在;再说了,我穿错了大衣,真是该死!我总觉得他的死我有很大责任,这将让我一辈子不得安宁!” “不,别这样想。”我安慰道。 “当然,想到贝拉杀死我父亲,真的让我很恐惧。”杰克接着说,“但是我不应该那么对她。我遇到玛尔特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后,理当致信如实相告。可我害怕争吵,也担心事情会传进玛尔特的耳朵,让她联想到本来没有的事儿。所以……唉,我真是个懦夫,总希望一切会慢慢平息。事实上,这样反而让可怜的女孩伤心欲绝。她要是真想把我杀死,也是我自找的。现在她出来自首,得要多大勇气啊。你知道,我真是诚心代她受过。”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我真搞不懂父亲为何在半夜那个时刻,穿着内衣和我的外套到处走动。我猜想他已逃出了外国恶棍的手心。我母亲一定是弄错了,以为歹徒来的时候是两点钟。这应该不是谎报吧?还是……还是我母亲以为是我干的?” 波洛立刻向他保证。 “不,不,杰克先生,这点你大可不必担心。余下的事情我改日再向你解释,有些离奇。那个不幸的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否说给我们听听?”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告诉过你,我从瑟堡回来,想在远航前和玛尔特见上一面。火车晚点了,我决定从高尔夫球场抄个近路,从那边很容易就能到玛格丽特别墅的花园。我快要到那儿的时候——” 他停了停,咽了口唾沫。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听到一声恐怖的怪叫,声音低沉,有点像是喘气或窒息,我吓坏了,呆立在那里好一会儿。醒过神来之后,我绕过灌木丛,那晚正好有月光,我看到一座坟墓,有个人趴在里面,背上插着一把刀子。然后,然后我抬头正好看见她。她一看到我,像见了鬼似的,脸上表情都僵住了。她可能以为坟墓里那具尸体是我吧。接着她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他停住,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然后呢?”波洛轻声问。 “我真的蒙住了,恍惚了一阵儿,觉得最好赶紧离开。我从来没想到他们会怀疑我,我是担心法庭传我去指控她。我走到圣博韦,在那儿叫了辆车回瑟堡。”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男童送来一封电报,递给斯托纳。他拆开来,站起身说:“雷诺夫人已恢复知觉。” “啊!”波洛噌地站起来,“我们立即赶到梅林维尔镇!” 大家匆忙启程。斯托纳受杰克之托,答应留下来营救贝拉·杜维恩。 波洛、杰克·雷诺和我一起乘着雷诺的车子出发。 汽车开了四十多分钟,就快到玛格丽特别墅了。杰克·雷诺有些犹疑,他向波洛征询:“你们先去怎么样?告诉我母亲我已经被释放……” “你则亲自告诉玛尔特小姐是吗?”波洛眨眨眼,替他解释说,“好,就这么办。我本打算劝你这么做呢。” 杰克·雷诺迫不及待,车子还没停稳就跳下车去,沿着小路直奔玛格丽特别墅。我们继续坐车到达热纳维耶芙别墅。 “波洛,”我开口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吗?以及怎么听见雷诺先生遇害的消息?” “啊,记得啊。虽然时隔不久,可是这短短几天来发生了好多事情。对你来说更是如此,我的朋友!” “是的,的确。”我叹了口气。 “黑斯廷斯,你是从感性的角度看待问题,但我不是。我们都希望贝拉小姐判得轻一点,但杰克·雷诺毕竟不能同时娶两位姑娘。从专业角度看,这起案件没有侦探们欣赏的巧妙设计。乔治·科诺设计的场景真的非常完美,可那结局——一个男人被一个愤怒的女孩误杀,啊,说真的,这哪有设计、方法可言?” 听到这个古怪的观点,我笑了起来。这时,弗朗索瓦丝把门打开了。 波洛说要立刻去见雷诺夫人,老女仆就带他上楼去了。我在客厅等着。过了一段时间,波洛才下来,他的神情极其凝重。 “你在这儿,黑斯廷斯。马上又要不太平了!” “此话怎讲?”我喊道。 “我简直难以置信,”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女人真让人捉摸不透。” “杰克和玛尔特·多布罗尔来了。”我看看窗外叫了一声。 波洛赶紧出去,在台阶上堵住年轻的恋人。“别进去,最好不要进去,你母亲的情绪很反常。” “我知道,我知道。”杰克·雷诺说,“我必须马上见她。” “不,我告诉你,最好别去。” “可是玛尔特和我——” “你若非上楼不可,那就去吧,无论如何都别带小姐进去。你最好听我的劝告。” 楼梯上忽然传来响动,把大家吓了一跳。 “谢谢你的好意,波洛先生,可是我要把话说清楚。” 我们诧异地看到,雷诺夫人头上裹着绷带,被莱奥妮搀扶着走下楼来了。法国女仆一直哭着求女主人回床上去:“夫人,要听医生的,这样你会送命的!” 但雷诺夫人不管不顾,径直走下楼来。 “妈妈。”杰克迎上前去喊。 她做了个手势,要他走开。“我不是你妈妈,你也不是我儿子!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我和你断绝母子关系。” “妈妈!”年轻人吓得有点发呆。 听到他带着痛苦的声音,雷诺夫人有些迟疑。波洛作势想要上前调停,但她马上又重新下定狠心。 “你背着你父亲的血债,从道义上说,你对他的死负有责任。你为这个女孩和他闹翻,又狠心抛弃另一个姑娘,害你父亲跟着冤死。现在就滚出家门!明天我要采取措施,家里的财产你一分也拿不到。你跟着和你父亲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儿过去吧!” 她慢慢转回身,痛苦地走上楼梯。 这一幕我们完全没有料到,大家都愣在那儿。杰克·雷诺经过诸多变故,身心俱疲,这会儿摇摇晃晃,差一点晕倒。波洛和我连忙过去扶着他。 “他承受不住了,”波洛对玛尔特说,“我们带他去哪儿呢?” “只有回我家了,去玛格丽特别墅。我和妈妈会照看他的,可怜的杰克!” 我们把年轻人送到别墅,他昏昏沉沉地跌坐在椅子上。波洛摸摸他的头和手。 “他发烧了。这段时间来他太紧张了,再加上这个打击……快扶他上床吧,我和黑斯廷斯去请医生。” 不一会儿,我们就把医生请来了。他为病人做了诊断,认为只是精神紧张导致的,需要好好休息,保持平静,明天就会缓过来;但是再受刺激的话,可能会患上脑膜炎。最好有人整夜看护着他。 我们尽可能把他安顿好,并决定把他交给玛尔特母女照顾,然后就赶往梅林维尔镇。那会儿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我们俩都饿坏了。我们找到一家饭店,先吃了些香喷喷的煎鸡蛋充饥,然后又来了点同样好吃的牛排。 “现在该找过夜的地方了,”当我们喝完咖啡后,波洛提议,“要不要再去看看老地方‘灯塔旅馆’?” 我们随即赶往那里。正巧,有两间海景房给我们预备着。 波洛这时忽然提出了一个叫我惊讶的问题。 “有一位英国女客罗宾逊小姐到了吗?” “到了,先生。她在小厅里。”旅馆服务生回答。 “好!” “波洛,”当他沿着走廊过去时,我紧跟着上去,问他,“罗宾逊小姐是哪位啊?” 波洛满面春风地看着我说:“黑斯廷斯,我给你安排了一门亲事。” “可是我……” “嗨!”波洛亲切地推我过门槛,“你认为我在梅林维尔愿意张扬杜维恩这个姓氏吗?” 啊,真是灰姑娘。我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波洛咳嗽了两声。 “孩子们,”他说,“我们暂时没有时间谈情说爱,还有工作要做呢。小姐,我交代你的事,你完成了吗?” 灰姑娘从手提袋中拿出一个纸包,一言不发地递给波洛。波洛打开来,我吃了一惊——居然是她自称已扔进大海的那把刀子。女人总是舍不得毁掉最害人的物件,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孩子,好极了!”波洛说,“我对你很满意,现在休息去吧。我和黑斯廷斯还有事要办。你明天会再见到他的。” “你们要去哪里?”灰姑娘睁大眼睛问。 “明天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可是小姐……” “我说过了,我也要去。” 波洛见自己再争下去也没有用,就让步了。 “来吧,小姐。接下来不会有趣的,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 女孩没搭理这些。 二十分钟后,我们出发了。当时天色已黑,天气很闷。波洛带我们走出城区,向热纳维耶芙别墅的方向走去。但是到了玛格丽特别墅,他停下脚步。 “我想看看杰克·雷诺是否安好,也好放心。黑斯廷斯跟我来,小姐就在外面等着吧,多布罗尔夫人可能会出口伤人。” 我们打开大门,踏上小路。当我们绕过房子的一侧时,我让波洛看二楼的窗子——玛尔特·多布罗尔的侧影清晰地映在窗帘上。 “哈!”波洛说,“我猜杰克就在这间房里。” 多布罗尔夫人为我们开了门。她说杰克跟我们下午走的时候差不多,我们最好亲自去看看。她带我们走进楼上的卧室。一张桌子旁,玛尔特·多布罗尔正在灯光下刺绣。当她看到我们进去时,把手指贴在唇上示意我们小点声。 杰克·雷诺睡得不太踏实,辗转反侧,脸色异常发红。 波洛低声问道:“医生还来不来?” “不,除非我们去请他。杰克睡着了,真是个好消息。妈妈刚才煮了点药给他喝了。” 我们走出房间时,她又坐下来刺绣。多布罗尔夫人把我们送下楼去。由于得知她的过去,我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她站在那儿,低眉顺目,嘴角挂着令人捉摸不定的笑意。我突然感到很恐惧,像是看到一条斑斓的毒蛇。 她把我们送出门外时,波洛彬彬有礼地说:“夫人,但愿没有打搅到您。” “一点也不,先生。” “对了,”波洛似乎突然想起来,“今天斯托纳先生有没有来过梅林维尔?” 这句话让我摸不着头脑,也许是波洛随口问问罢了。 多布罗尔夫人神色自若地回答:“我怎么知道。” “他和雷诺夫人会面了没有?” “先生,我怎么会知道?” “也是。”波洛说,“我以为你可能会看到他经过。那就没什么了,晚安,女士。” “这是何意?”我问他。 “黑斯廷斯,先别问,以后有的是时间发问。” 我们和灰姑娘会合后,赶紧向热纳维耶芙别墅走去。波洛回首看着透出灯光的窗户以及玛尔特低头刺绣的侧影。 “无论怎样都有人守着他。” 到了热纳维耶芙别墅,波洛就守在车道左边的灌木丛后面,在那里我们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别人却看不到我们。整幢别墅黑漆漆的一片,毫无疑问,里面的人都进入了梦乡。 我们大概就在雷诺夫人的卧室窗户下面,我注意到那个窗子是开着的,波洛的双眼一直盯着那里。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我小声问。 “守着。” “这……” “我想一两个小时内不会有动静,但是——” 他的话被一阵长而微弱的“救命”声给打断了。 别墅二楼右侧有个房间亮起灯光,叫声就来自那里。我们把目光转过去,窗帘上映出两个人打斗的身影。 “该死!”波洛叫道,“她一定换了房间!” 他快速跑上前去,发疯似的拍打前门。然后又冲向左侧花坛中那棵大树,像猫一样爬了上去,我也跟上去。他一纵身从开着的窗口跳进了屋子。我回头一看,达尔西跟在我后面,攀上了另一根树干。 “小心点儿!”我叫惊呼。 “你才要小心呢!”她反驳我,“对我来说,这是小孩子的把戏。” 波洛穿过空房,猛撞屋内通往走廊的门。 “门从外面锁上了,”他咆哮道,“撞开要花不少工夫。” 呼救声明显变弱了。我看到波洛眼神中充满绝望,我们一起合力用肩去撞门。 窗口那边传来灰姑娘冷静的声音:“你们来不及的,现在只能靠我了。” 我还来不及阻拦,她就跳到半空中。我冲出去,发现她双手扒着屋檐,身子悬着,两手交替往有灯光的房间移动。 “我的天,她会摔死的!”我叫道。 “你别忘了,她可是专业杂技演员,黑斯廷斯。真是上帝保佑啊,让她坚持与我们一起过来。但愿她能及时赶到!” 当女孩的身影从窗口消失的时候,一声恐怖的叫喊由夜空传来,接着是灰姑娘银铃般的嗓音。 “不,没用的,我抓到你了,从我手里跑掉可没那么容易。” 这时候,弗朗索瓦丝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我们这扇门,波洛一把将她推开,沿着走廊冲到另一头的一个房间门口,一些女仆挤在门外。 “先生,门从里面反锁了。” 屋内突然有物体重重跌落的声音。不一会儿,钥匙转动,门慢慢打开了。灰姑娘脸色惨白,让我们进去。 “她没事吧?”波洛问道。 “没事,我及时赶到了。不过她累虚脱了。” 雷诺夫人半坐半躺在床上,一直喘粗气。 “差一点把我勒死。”她痛得低声说道。 女孩从地板上捡起一样东西交给波洛。那是一条卷着的丝质绳梯,很细但很结实。 波洛说:“在我们敲门时,她想爬窗逃走。这是逃生的工具。人在哪儿呢?” 少女一侧身,指了指地板,那里躺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衣服的一角把脸遮挡住了。“死啦?” 她点点头。 “我想是吧。一定是脑袋撞到火炉旁的大理石护栏上了。” “那是谁?”我叫道。 “黑斯廷斯,她就是杀害老雷诺的凶手,也差点杀死雷诺夫人。” 我非常困惑,于是蹲下来掀开挡着的衣角,映入眼帘的竟是玛尔特·多布罗尔那张毫无生气的美丽脸庞! 第二十八章 旅途终点 第二十八章 旅途终点 那天晚上之后的情形,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一再问,波洛充耳不闻,他一直在责怪弗朗索瓦丝没把雷诺夫人换房间的消息告诉他。 我扳着他的肩膀,一心想让他注意听我说。 “但你应该知道吧。”我劝道,“今天下午你不是上楼见过她了吗?” 波洛总算注意到了我。 他辩解说:“我见她时她坐在沙发上,是由别人把她推出来的。” “先生,凶杀案后夫人就换了房间!”弗朗索瓦丝说,“在那间房子引起的各种记忆多么痛心啊!”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波洛敲着桌子,非常恼怒地质问,“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真是个老蠢货!莱奥妮和丹尼丝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们三个蠢货,你们的蠢劲儿差点把女主人害死,要不是这个勇敢的女孩——”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冲过去给正在俯身照顾雷诺夫人的灰姑娘一个热烈的拥抱,这未免让我有些气恼。 波洛呵斥我赶紧去给雷诺太太请医生,一下子使我从胡思乱想中惊醒。他接着又吩咐说,请完不妨再去喊警察。 他嫌我不够生气,又加了几句。 “反正你回来也没用。我太忙,没工夫理你。至于小姐,就留在这里当护士吧。” 我带着可怜的尊严离开了。办完事后,我就回旅馆休息去了,后面的事情我无从得知。那晚发生的变故实在离奇,不可思议,但没有人给我答疑解惑,甚至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我气呼呼地一头倒在床上,又困又累,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时,阳光透过敞开的窗子斜射进来,波洛穿戴整齐,笑容可掬地坐在我床边。 “你可算醒了!黑斯廷斯,你真能睡啊!你知道吗?现在都快十一点了!” 我呻吟一声,用手摸摸头。 “我一定是在做梦。”我说,“你知道吗?我竟然梦见我们在雷诺夫人的房间发现了玛尔特·多布罗尔的尸体,还梦见你说她是杀害老雷诺的凶手。” “你不是做梦,这都是真的。” “啊!雷诺先生不是贝拉·杜维恩杀的吗?” “哦,不是的。黑斯廷斯,不是她!她之所以说自己是凶手,是怕心上人被判死罪。” “什么?” “记得杰克·雷诺的描述吧。他们俩同时抵达现场,都以为对方是凶手。女孩恐惧而意外地瞪着他,然后尖叫着跑开了。后来她听说他因此被捕入狱,就于心不忍,说是她干的,免得他被处死。” 波洛仰躺在椅子上,双手像平常那样交叉在一起。 “我一直对这个案子不太放心。”他评判说,“我一直认为我们对付的是一件冷静的、有预谋的犯罪,真凶非常巧妙地用雷诺先生自己的计划来误导警察。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罪大恶极的凶手,所用手法一般都非常单纯。” 我点点头。 “按照这个理论推断,凶手必须对老雷诺的计划了如指掌。这样的话,我们首先想到了雷诺夫人,但对她的猜测所有的依据都站不住脚。还有没有其他人可能得知老雷诺的计划呢?有。我们听到玛尔特·多布罗尔亲口说她听见了雷诺先生和流浪汉的争吵。如果她能听到这件事,那同样也可能听到别的事,尤其是雷诺夫妇坐在长凳上商讨计策的事。他们这么做太不明智了!记得吗?你在那儿偷听玛尔特和杰克的谈话是多么轻而易举。” “可是玛尔特要杀雷诺先生有什么动机呢?”我争辩道。 “什么动机?钱啊!老雷诺可是个百万富翁,他死后一半的财产会分给儿子,至少她和杰克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就从玛尔特·多布罗尔的角度重新组织一下整个事件。 “玛尔特·多布罗尔有意或无意中听到了雷诺夫妇的谈话。案发前,他是多布罗尔母女稳定的经济来源,可是现在他打算摆脱她们。刚开始,她可能只是不让他开溜,后来却起了歹心。她真不愧是珍妮·贝罗迪的女儿,这个念头一点儿也没吓住她!再加上当时雷诺先生一直阻挠她和杰克在一起,杰克要是违背父亲的意愿,就会变成穷光蛋——这可不是玛尔特小姐希望看到的。说实话,我怀疑她是否爱过杰克·雷诺一分一毫。她可以故作柔情似水,实际上她却和母亲一样,头脑冷静而又工于心计。我想她对那个年轻人也不是真有把握。她是把他迷住了、俘虏了,可是一旦他父亲下令让他们分开,她或许就会失去他;相反,老雷诺要是一命呜呼,杰克就可以继承百万家产的一半,婚礼也能如其所愿立刻举行,她将一夜暴富——不必再惦记着老雷诺那可怜的几千英镑。这件事在她聪明的大脑里一过,就变得极为简单了。雷诺先生正在设计他假死的种种情境——她只要在恰当的时刻出现,把这出闹剧变成现实就可以了。另一个让我想到玛尔特·多布罗尔的就是那把裁纸刀。杰克·雷诺定制了三把纪念品:一把送给母亲,一把送给贝拉·杜维恩,那第三把不就很可能送给了玛尔特·多布罗尔吗? “所以,总结起来,一共有四点对玛尔特·多布罗尔不利: “一、玛尔特·多布罗尔可能偷听了雷诺先生的计划。 “二、玛尔特·多布罗尔有导致雷诺先生死亡的直接动机。 “三、玛尔特·多布罗尔是声名狼藉的贝罗迪夫人的女儿。在我看来,虽然那关键的一刀是乔治·科诺刺下去的,但是从道义上和实际上来说,贝罗迪夫人才是杀害她丈夫的凶手。 “四、除了杰克·雷诺,玛尔特·多布罗尔是唯一有第三把裁纸刀的人。” 波洛停下来,清了清喉咙。 “当然,我听到还有另一个女孩贝拉·杜维恩的存在时,我认为她也很有可能杀死雷诺先生。但我对这个结论并不满意。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黑斯廷斯,像我这样的专家,喜欢遇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然而,一个人应该客观地对待案件,而不是听凭自己的意愿。贝拉·杜维恩手里握着纪念裁纸刀到处走来走去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当然了,她一直想报复杰克·雷诺。当她站出来自首的时候,似乎一切都结束了,然而,我并不满意,朋友,我不满意…… “我再一次细致地回顾这件案子,得出了和从前一样的结论。如果不是贝拉·杜维恩,那么可能犯案的就只有玛尔特·多布罗尔。但是我没找到任何对她不利的证据! “然后你给我看了达尔西小姐写给你的信,我从中看到了一个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的机会。原先的裁纸刀已经被达尔西·杜维恩偷走并扔进大海里去了——因为她以为那是她妹妹的。但是如果——万一——不是她妹妹的,而是杰克送给玛尔特·多布罗尔的那把,那么,贝拉·杜维恩的那把裁纸刀肯定原封不动地待在那儿呢。我什么都没跟你说,黑斯廷斯(还不是让你谈恋爱的时候),就直接去找了达尔西小姐,把我认为必要的话告诉了她,并让她在她妹妹的东西中找一下。当她带着那件珍贵的纪念品、以罗宾逊小姐的名义找到我(根据我的指示)的时候,你可以想象我该有多得意啊。 “与此同时,我采取行动,逼迫玛尔特小姐露出真面目。雷诺夫人听从了我的计划,赶走了她儿子,并宣布次日另立遗嘱,剥夺他继承他父亲遗产的所有权利。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招,但也是必要的,而且雷诺夫人对即将面临的危险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是不巧,她没有告诉我她换房间的事。我猜她肯定是认为我早就知道了。一切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为了得到雷诺的庞大家产,玛尔特大胆地赌了最后一把——并且失败了!” “有一点我不明白,”我说,“她是怎么躲过我们的眼睛进入房间的?这简直就是个奇迹。她留在了玛格丽特别墅,而我们则径直去了热纳维耶芙别墅,可她竟然比我们先到!” “啊,但是她没有留在玛格丽特别墅。我们在门厅跟她母亲说话的时候,她早已从后门走了。用美国人的话说就是,她把赫尔克里·波洛‘耍了一把’!” “可窗帘上的影子呢?我们走在路上时还看到了。” “啊,我们抬头看时,多布罗尔夫人刚好有时间跑上楼替换她女儿。” “多布罗尔夫人?” “是的。一个老,一个年轻,一个黑发,一个金发,可要是在帘子上弄出个轮廓,她们的外形可真是像极了。甚至连我也没有想到——我可真是个笨蛋!我还以为时间很充裕——我以为她会再晚一些再想办法进入别墅。她很有头脑,那个美丽的玛尔特小姐。” “她的目标是杀死雷诺夫人?” “是的,这样所有的财产就会交给她儿子。可她会布置成自杀的假象,我的朋友!在玛尔特·多布罗尔的尸体旁边,我发现一块衬垫、一小瓶三氯甲烷和一个装有剂量足以致命的吗啡的针筒。你明白了吗?先是用三氯甲烷让被害人失去知觉,然后再注射吗啡。到了第二天早上,三氯甲烷的气味就会完全消失,而注射器就掉在雷诺夫人的手边。对此,优秀的阿尔特法官会说什么?‘可怜的女人!我说什么来着?她受不了大喜大悲!我不是说过,万一她精神失常,我可一点儿也不奇怪吗?最悲惨的案子莫过于雷诺案!’ “然而,黑斯廷斯,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玛尔特小姐的计划进行。首先,雷诺夫人是醒着的,并且在等她。因此少不了一番打斗。但是雷诺夫人仍然很虚弱,这是玛尔特·多布罗尔的最后一次机会。制造自杀假象的计划算是泡汤了,但如果她能用强壮的双手掐死雷诺夫人,趁我们猛敲另外一扇门的时候,用她自制的丝质小梯子溜掉,并且比我们先一步赶回玛格丽特别墅,那就很难证明她有罪了。可她遇到了对手——不是赫尔克里·波洛,而是那位有着钢铁般手腕的小特技演员!” 我把整个故事默想了一遍。 “你第一次怀疑玛尔特·多布罗尔是什么时候,波洛?是她告诉我们她听见花园吵架的时候吗?” 波洛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你可否记得我们第一次坐车到梅林维尔的那一天吗?我们看到一个美女站在门口。你问我是否注意到一位仙女,我回答你说我只看到了一个眼神焦虑的女孩。我对玛尔特·多布罗尔的印象一直是这样的:眼神焦虑的女孩!她为什么焦虑?不是为了杰克·雷诺,因为她那时候并不知道前一天晚上杰克就在梅林维尔。” “顺便问一下,”我大声说,“杰克·雷诺怎么样了?” “好多了。他还在玛格丽特别墅,不过多布罗尔夫人失踪了,警方正在找她。” “你觉得她和她女儿是一伙儿的吗?” “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她很善于保守秘密,我非常怀疑警察能否找到她。” “杰克·雷诺已经都知道了吧?” “还不知道。” “这对他肯定是个很大的打击。” “当然了。可是,黑斯廷斯,我怀疑他是否真的爱着玛尔特。迄今为止,我们都把贝拉·杜维恩看成一个迷惑人的海妖,而玛尔特·多布罗尔是那个真正爱他的人。但是,如果我们反过来想一想,可能会更接近真相。玛尔特·多布罗尔是很美丽,她费尽心思成功地迷倒了杰克,可是他就是不愿意跟另一个女孩分手。他宁愿上断头台也不愿意让她牵扯进来。我有个小想法,当他知道真相的时候,肯定会惊骇至极,进而产生反感,然后他那错误的爱情也会随之枯萎了。” “吉劳德呢?” “他大发脾气,那家伙!不得不回巴黎去了。” 我们俩都笑了。 波洛是个当之无愧的先知。最终,医生宣布杰克·雷诺的身体已经恢复,可以知道真相了,波洛便把情况从头到尾全告诉了他。这个打击确实非常可怕,然而杰克的承受力比我们想象得要强。他母亲帮他度过了艰难的岁月,现在两个人简直如影随形。 还有一件事也浮出了水面。波洛告诉雷诺夫人,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并提议不应该对杰克隐瞒他父亲的过去。 “隐瞒真相是没有好处的,夫人,勇敢一点,把一切都告诉他。” 雷诺夫人心情沉重地答应了。她的儿子得知自己深爱的父亲原来是个逃犯后,犹豫不定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而波洛立刻回答道:“放心,杰克先生。别人什么都不知道。就我所知,我没有义务向警察揭发这件事。因为我办的这个案子是受你父亲所托,不是他们。最终,正义逮住了他,可别人没有必要知道他就是乔治·科诺。” 当然,本案仍有好几个疑点让警方困惑,不过波洛的解释都说得通,因此所有的质疑也都渐渐平息了。 我们回到伦敦之后没多久,我注意到波洛的壁炉架上多了一座华丽的猎犬模型。 波洛点点头,回答了我询问的目光。 “是的!我赢了五百法郎!这家伙很不错吧?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吉劳德!” 几天之后,杰克·雷诺过来看望我们,神色毅然。 “波洛先生,我是来道别的。我马上就要坐船去南美了。我父亲在那儿有个大公司,而我也想去那儿开始新的生活。” “你一个人去吗,杰克先生?” “我妈妈跟我一起去——我会继续请斯托纳做我的秘书。他喜欢偏僻的地方。” “还有别人跟你一起吗?” 杰克脸红了。 “你是说?” “一个深爱你的女孩,愿意为你献出生命。” “我怎么能去要求她呢?”男孩含混地说,“毕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怎么能去找她——哦,我要对她说什么蹩脚的故事啊?” “女人对于消化这样的故事向来都很有天赋。” “是的,但是——该死的,我真是个傻瓜。” “我们都是的,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情况下。”波洛说得很有哲学意味。 但是杰克脸色僵硬。 “还有一件事。我是我父亲的儿子,知道了这一点,谁还会嫁给我?” “你说你是你父亲的儿子,黑斯廷斯可以告诉你,我是相信遗传的……” “好吧,那么——” “等我说完。我知道有个女人,一个勇敢、坚韧的女人,心中有伟大的爱,能做出伟大的自我牺牲……” 男孩抬起头,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我母亲!” “是的。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也是你母亲的儿子。去找贝拉小姐吧。告诉她一切。别隐瞒——看她会说些什么!” 杰克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看她的时候别像个小孩子,要像个男人那样——不得不接受过去的命运和今天的命运,但是仍然期待美好的新生活,并请她跟你一起分享。你可能没有意识到,可你们对彼此的爱已经浴火重生、不可分割了。你们都愿意为对方牺牲自己的生命。” 那么,阿瑟·黑斯廷斯上尉,本故事谦虚的记录者,后来又怎样了呢? 有人说他跟着雷诺一家人漂洋过海去经营牧场了,但是作为故事的结局,我宁愿回到热纳维耶芙别墅花园的那天清晨。 “我不能叫你贝拉,”我说,“因为这不是你的名字。可是达尔西听起来似乎有些陌生。所以,还是叫你灰姑娘吧。你记得吗,灰姑娘嫁给了王子。我不是王子,可是——” 她打断了我的话。 “我可以肯定灰姑娘警告过他!要知道,她不可能变成公主,毕竟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 “这次轮到王子打断你的话了。”我插嘴道,“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不知道。什么?” “‘见鬼!’王子说完,就吻了她。” 然后,我把这句话变成了行动。 第一章 从巴黎到克里登 第一章 从巴黎到克里登 九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布尔歇机场。乘客们通过地下通道,登上飞往伦敦克里登机场的“普罗米修斯”号航班。再过几分钟,飞机就要起飞了。 简·格雷随着最后一批登机的旅客进入机舱,在十六号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一些乘客已经通过中门旁的洗手间和餐具室,来到前舱。大部分人都已落座。过道对面,一位女士的尖嗓音在乘客嘈杂的交谈中显得很突出。简微微撇了下嘴角,她太熟悉这声音了。 “天啊,真了不起……我不知道……你说哪儿?胡安莱潘 ?哦,对……不,是皮内 ……对,还是那些人……我们当然坐在一块儿……不行吗?谁?……哦,是这样。” 然后,一个带有外国口音的男声语气温和地说:“我不胜荣幸,夫人。” 简朝那边瞟了一眼。 他微微上了点儿年纪,正很有礼貌地点着自己蛋形的头,拿着行李进入座位。他的座位就在过道对面,与简相对。简微微侧了侧头,将视线转到另外两个似乎不期而遇的女士身上,她们正像陌生人一样有礼貌地寒暄着。她们的谈话中提到皮内,引起了简的注意,因为她刚去过那个地方。 其中一位女士,简对她记忆犹新,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那是在纸牌桌上,她那双小手时而攥紧,时而放松,妆容精致得像德累斯顿瓷器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稍一回想,简觉得自己还能记得她的名字,有位朋友提到过,还评论说她也算是个贵族,但不是那种真正的贵族,只是个合唱团里的姑娘。朋友的声音里充满轻蔑——她叫梅西,是个一流的按摩师。 另外那位女士,简在心里顺带评估了一下,倒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是那种热爱骑马和乡间生活的类型。接下来,简把这两位弃之脑后,不再注意她们,将兴趣转到窗外布尔歇机场的繁忙景象上。机场上散布着其他一些机器,其中一架像个巨大的金属蜈蚣。 她看来看去,就是不看自己的正前方。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年轻人,他穿着鲜艳的浅蓝色套头衫。简决意让自己的视线保持在套头衫肩部以下,免得对上他的目光。她可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机械师用法语喊叫着什么,发动机顿时开始轰鸣,停了停,又再次轰鸣起来。机械师移开障碍物,飞机起飞了。 简屏住呼吸。这是她第二次乘坐飞机,仍然对起飞感到激动不已。起飞就像是——就像是一定会撞到栅栏上——其实只是离开了地面,上升,上升,展翅飞去,将布尔歇机场远远抛在脚下。 前往克里登的午间航班开始了航程。飞机上载有二十一位乘客,前舱坐了十位,其余十一位坐在后舱。机组包括两名驾驶员和两位乘务员。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已经得到有效的抑制,尽管还不至于用耳塞堵住耳朵,但噪声也足以湮灭大家交谈的欲望,只能冥思遐想了。 飞机在法兰西上空飞行,后舱的乘客各自想着心事。 简·格雷心想:“别看他……别看……最好不看。我要一直看着窗外想事,心有旁骛会让自己心神安宁,这样才能避免去看他。既然开始了这趟旅程,我就要好好完成。” 简的思绪回到她是怎么开始这趟旅程的——从购买那张“爱尔兰思维普”彩票开始。那对自己而言真是件奢侈的事,不过是多么令人激动啊! 简和美容厅工作的年轻同事们常常在一起嬉笑逗趣,同事问过她:“假如你中了彩票,你打算做什么,亲爱的?” “我已经有了打算。” 计划、空想、嬉笑。 不过,虽然她并未中头彩,可她还是赢得了一百英镑! 整整一百英镑呢! “花掉一半,亲爱的,另一半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谁知道哪天需要呢。” “如果我是你,就去买一件最好的皮衣。” “来趟旅行怎么样?” 要不要去旅行,简举棋不定,不过,那倒是她心向往之的。终于,她拿定了主意。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皮内待上一星期。她的许多顾客都去过那里,或是刚从那里回来。她一边用灵巧的手指摆弄她们的卷发,习以为常地叨叨着那些千篇一律的话——“让我看看,夫人,你有多久没做头发了?”“太太,你的发色真是不同寻常啊。”“这个夏天真不错,是不是,夫人?”——一边心里在想:“凭什么我就不能去趟皮内呢?”好啦,现在她也去过了。 穿什么衣服去完全不是问题。像简这样在小公司供职的伦敦姑娘都有一衣柜上好的时装。此外,指甲、化妆和发型也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人。 简就这么去了皮内。 可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简的脑海里,这十天的皮内之旅,在她心中只留下了一个小插曲。 那个插曲发生在轮盘赌的台子上。每天晚上,简都会拿出一小笔钱去领略一下赌博的乐趣,输完就走,绝不恋战。人们都说新手赌博手气好,简可没沾着什么光,手气坏透了。她连续赌了四个晚上,一直很小心地下注,但总是输多赢少。到了最后一个晚上,手里还剩最后一把筹码,她攥着筹码等待下注的机会。 赌盘上除了五和六两个位置外都已被人下了注。她应当把最后的筹码押在哪个格里?是押其中一个,还是各押一半?押五还是押六?哪个更有感觉?轮盘要转起来了,简伸出手,把赌注放在六点上,与此同时,对面一位赌客也及时将自己的赌注放在了五点上。 “赌注下定。”庄家说。 小球转了一会儿,停了下来。 庄家说:“五点红,单数。” 简差点没哭出声来。庄家收走输家的筹码,付给赢家。对面的赌客说:“你怎么还不查点自己的胜码?” “我赢了?可我下的是六点啊。” “哪里哪里,我下的才是六点,你下的是五点。”他微微一笑,非常迷人,雪白的牙齿衬托着褐色的脸庞;湛蓝眼睛,留着精神的短发。 简半信半疑地拿起筹码。是这样吗?她给弄糊涂了,也许刚才她是押在五上了?她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年轻人,他回报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没错,”他说,“你要是不拿走,会有别人声称那是他的筹码,这是个老戏法。”他友好地点点头,转身而去。这人真不错,她想,也许他这么做是想和自己套近乎。不过看来他不是那种人,他很随和。现在,他就坐在她对面。 旅程结束——钱也花完了——最后两天在巴黎度过(真是乏味的两天),现在乘飞机回家。 接下来如何呢? “打住,”简对自己的理性说,“不要想接下来会如何,那只会让人紧张。” 过道对面的两个女人停止了交谈。简看过去,见那位德累斯顿瓷器女人正气呼呼地检视自己破损的指甲。她拉铃叫来了身穿白色制服的乘务员:“你去前舱把我的女仆叫来。” 乘务员恭顺地迅速走开。不一会儿,一个黑发黑衣的法国姑娘拿着一只首饰盒走了过来。霍布里夫人用法语对她说:“玛德琳,我要的是那只红皮摩洛哥小盒。” 法国姑娘又匆忙穿过过道,走到机舱尽头,那里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盒子。她拿来一只红皮化妆盒。塞西莉·霍布里接过小盒说:“就放在这儿吧。” 女仆走了。霍布里夫人打开有着漂亮内衬的首饰盒,拿出指甲钳。之后,她又对着一面小镜子起劲地照来照去,这里扑点粉,那里抹些口红。 简轻蔑地撇撇嘴,目光望向机舱的其他地方。 两个女士后面坐着那位外国小个子男人。他已经与那位乡下妇人换了座位。他怕冷似的裹着厚外套,似乎睡得很沉。也许被简的眼光惊动了,他睁开眼睛,注视了她一会儿,又重新闭上。 他身旁坐着一位灰发高个儿男子,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长笛盒子。他正小心地擦拭着手中的长笛。简觉得他不像是搞音乐的,倒像是律师或者医生。 他们身后是两个法国人,一个留着大胡子,另一个则年轻得多,像是一对父子。两人正指手画脚,激动地谈着话。 简无法看到自己这行座位的情况,她的视线被身着蓝套衫的男子挡住了,就是那个她出于某种原因刻意不去看的人。 “真是莫名其妙,还觉得挺刺激的,好像十七岁的女孩似的。”简对自己颇为不满。 坐在她对面的诺曼·盖尔也在想:“她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她一定还记得我。她的筹码被庄家扫走时是多么失望呀,看她收回筹码的表情真让人感到愉快,付出更多代价也是值得的。我当时那么做太对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好迷人——牙龈粉红,牙齿雪白,一点龋齿都没有——糟糕,我都开始兴奋了,老实点,你这小子……” 他对拿着菜单站在身边的乘务员说:“我要冷牛舌。” 霍布里伯爵夫人在想:“天哪,我该怎么办呢?一切都这么乱七八糟的,真让人烦透了。我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我必须鼓起勇气来。我鼓得起勇气吗?这样能蒙混过关吗?我的勇气已经化为乌有了,都用完了,我以前干吗要那样呢?我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糕,简直糟糕透了。维尼蒂娅·克尔那老猫也在,这让情况变得更糟。她看着我,就好像我是一条腥鱼。她自己想得到斯蒂芬,不过目前还没得逞。她那张大长脸真让我烦透了,就是张马脸。我恨这些乡下女人。天哪,我该怎么办呢?我已经绞尽脑汁了,那老东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从化妆包里摸索出烟盒,取出一支烟装在长长的烟嘴上,手轻微地颤抖着。 令人尊敬的维尼蒂娅·克尔在想:“这小荡妇,她就是个荡妇,看上去道貌岸然,其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荡妇。可怜的老斯蒂芬——只要他能回心转意,甩掉她……” 她也拿出自己的烟盒,并接过霍布里夫人递过来的火柴。乘务员连忙说:“对不起,夫人们,飞机上不能抽烟。” 塞西莉·霍布里说:“见鬼。”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想的是:“那位姑娘很标致,从下巴上看是个很有决断力的人。她为什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为什么那么坚决地不看对面的英俊小伙子?显然她很在意他,而他也……” 飞机微微往下一沉。 “讨厌。”波洛先生想,赶紧闭上了眼睛。 在他身旁,布莱恩特医生用紧张的双手抚摸着长笛,想:“我很难作出决定,很难啊。这将是我一生的转折点……”他小心翼翼地将长笛从笛盒里拿出来。音乐使人远离一切尘世的烦恼。他浅笑着将笛子放在嘴边,然后又放了回去。 他身旁那位留小胡子的小个子男人已经睡得很沉了。刚才飞机有一阵子小小的颠簸,那人明显地脸色发青。布莱恩特医生很高兴自己既不晕船也不晕车,更不晕飞机。 老杜邦对身旁的小杜邦用法语嚷道:“这很明显嘛,他们都错了。那些德国人、美国人还有英国人,根本不懂如何鉴定史前陶器的时间。比如萨马拉的器皿……” 儿子让·杜邦似乎有些不以为然,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这么说得拿出所有相关证据才行……” 他们就这样一直闲聊着。 阿曼德·杜邦打开一只手提包。“比如这些库尔德人的烟杆,刚出厂不久,但它们上面的图案与公元前五千年前的装饰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他连说带比画,手一挥,差点儿弄翻了乘务员正往他面前放的盘子。 侦探小说家克兰西先生从诺曼·盖尔的座位后面站了起来,向机舱那头走去。他从风衣兜里取出笔记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构思自己的犯罪小说。 坐在他身后的赖德先生在想:“我一定要坚持住,尽管困难很大,这次分红我一定要增加留存,一旦过了这一关……” 诺曼·盖尔站起身去了洗手间。他一走,简就拿出小镜子,急切地察看自己的妆容,还补了补妆。 乘务员将咖啡放到她面前。 简向窗外看去,英吉利海峡在太阳下闪着蓝光。 一只黄蜂在克兰西先生的头上盘旋。他不经意地挥了挥手,黄蜂又嗡嗡飞去拜访杜邦父子的咖啡杯。让·杜邦灵巧地捏死了它。 谈话声慢慢停止了,机舱终于安静下来。不过乘客们并没有停止思索。 坐在机舱顶头二号座位的吉塞尔夫人的头猛地朝前垂下来。如果有人看见,会以为她睡着了。可她并没有睡觉,但也不能说话,不能思考了。 吉塞尔夫人死了。 第二章 案发 第二章 案发 两个乘务员中年长的那位,亨利·米切尔,游走于各张小桌之间,放下客人的账单。再过半个小时飞机就将到达克里登机场。他一边收着钞票和银币,一边微微鞠躬,说:“谢谢,先生……谢谢,夫人。”他来到法国父子桌旁,等了一两分钟,他们还在不停地指手画脚,争论不休。他闷闷不乐地想,恐怕从他们父子那里一个子儿都拿不到了。 有两位乘客睡着了。一位是留胡髭的小个子男人,还有一位是机舱那头的老夫人。老夫人给小费一向很慷慨——他还记得与她的那几次相遇,因此并不急于叫醒她。那位留胡髭的小个子男人睁开了眼睛,把钱给了米切尔。他只喝了一瓶苏打水,吃了一包饼干。 米切尔尽可能拖延时间,不去打扰另一位睡着的乘客。直到飞机降落前五分钟的时候,他走到吉塞尔夫人面前,欠身说:“对不起,夫人,您的账单。”他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她没有醒来。他又加了点力气温和地推了推她,没想到她的身子倒在了座位里。米切尔弯腰看了看,然后苍白着脸直起身子。 *** 另一位乘务员艾伯特·戴维斯说:“真的吗?” “没有半句假话。”米切尔脸色苍白,身体不停颤抖。 “肯定没错儿,亨利?” “完全肯定。至少……嗯,也许是突然昏厥。” “还有几分钟飞机就要降落了。” “如果她只是……” 他们犹豫了片刻,然后分头行动。米切尔来到后舱,挨着座位俯身低声问道:“对不起,先生,请问您是医生吗?” 诺曼·盖尔说:“我是牙科医生。假如需要我做什么事情的话……”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是医生。”布莱恩特先生说,“出了什么事?” “那边的那位女士,她的样子挺可怕的。” 布莱恩特站起身,随着乘务员走过去,留胡髭的小个子男人也悄悄地跟了上去。布莱恩特弯腰察看瘫在二号座位上的乘客。那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女士,穿着深黑色的衣服。 医生稍做检查后就说:“她死了。” 米切尔说:“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 “在详细检查之前我还难以做出判断。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什么时候?我的意思是,看到她活着的时候。” 米切尔想了想。“我送咖啡来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那是什么时间?” “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前。然后我来收账单,以为她睡着了。” 布莱恩特说:“她死了至少有半个小时。” 他们的对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乘客们转向他们的方向,伸长了脖子望着他们。 “我觉得很可能是某种病,比如晕厥。”米切尔满怀希望地说,坚持他那套晕厥的说法。他的小姨子就是死于晕厥,他觉得这是一种平常的说法,每个人都能接受。 布莱恩特医生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满脸困惑地摇了摇头。他身后传出一个声音,是那位留胡髭的小个子男人。 “你们看,”他说,“她的脖子上有一个痕迹。” 他说得很小心,好像怕被人误解为卖弄知识似的。 “确实是。”布莱恩特医生说。 死者的头偏向一边,喉部一侧有一个很小的针眼,周围是一圈红晕。 “对不起,”杜邦父子也加入进来,他们已经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了,“你说那个女人死了,她脖子上有个痕迹?”说话的是小杜邦。他接着说:“可以做一个假设吗?曾有一只黄蜂在机舱里飞来飞去,我弄死了它。”他展示了一下自己咖啡碟上的死黄蜂,“是不是黄蜂叮死了那可怜的人?我听说有过这种事情。” “有可能,”布莱恩特应道,“我见过这种病例。对,这种解释完全成立,特别是那些心脏病患者。” “我该做什么呢,医生?”乘务员说,“飞机马上就要到达克里登了。” “安静,安静。”布莱恩特挪动了一下身体说,“什么都别做。乘务员,尸体不能动。” “是,先生,我明白了。” 布莱恩特打算回到座位上,但随即他吃惊地发现那位小个子男人却站着一动不动。 “这位先生,”他说,“你最好回到座位上去,飞机马上就要降落了。” “说得对,”乘务员提高了嗓门说,“请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对不起,”小个子男人说,“这儿有个东西——” “有个东西?” “是的,我们忽略了这个。”他用皮鞋尖一指,算是一种说明。乘务员和布莱恩特望去,看见一个黄黑相间的东西半掩在死者的黑裙下面。 “又是一只黄蜂?”医生大吃一惊。 赫尔克里·波洛跪下去,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镊子,十分小心地夹起他的战利品。 “看上去确实非常像黄蜂,”他说,“可它不是。” 他来回转动着镊子,医生和乘务员终于看清楚了。这东西一头是橙黄色丝绒,另一头是样式奇特的染色针尖。 “天啊,我的天啊!”是克兰西先生在感叹。他已经离开座位,正拼命从乘务员的肩后探过头来。“离奇,真是太离奇了。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离奇的事情。我发誓,我以前绝不会相信这种事情。” “能不能说得更明白一些,先生?”乘务员说,“你认识这东西?” “岂止认识。”克兰西先生露出一丝满足和得意,“先生们,这东西是某个原始部落的武器,由吹管发射。我不敢确定这东西来自南美还是婆罗州,不过我敢肯定那针尖上——” “——涂有南美印第安人所使用的著名箭毒。”赫尔克里·波洛接过话来,“哎呀,这可能吗?” “这真是非同小可。”克兰西先生仍然激动不已,“我得说,太不寻常了。我自己就是侦探小说家,可在现实生活中遇到这种事——” 他说不出话了。 飞机猛然放慢了速度,机上站着的人摇晃了一下。飞机在克里登机场降落了。 第三章 克里登 第三章 克里登 乘务员和医生已把操控全局的位置让给了那个怪模怪样的小个子男人。他的话充满自信和权威,也无人对此提出质疑。 他在米切尔耳旁低语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推开乘客们走过去,在洗手间旁连接前舱的通道口站住,把住这个出入要道。 此时飞机正在跑道上滑行,等飞机完全停稳后,米切尔提高嗓门说:“女士们,先生们,请大家坐在座位上,保持安静,直至有关当局派人前来处理。我希望不会耽误大家太久。”大多数乘客都接受了这一合情合理的指令,只有一个人尖声反对。 “胡说!”霍布里夫人气愤地嚷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要求立即下飞机。” “非常抱歉,夫人,你不能下飞机。” “真是岂有此理,太荒谬了,”塞西莉愤愤地跺着脚说,“我要去公司告你,把我们和尸体一起关在机舱里。” “没错,亲爱的,”维尼蒂娅·克尔慢吞吞地拉长调子,“确实很可怕,不过我看我们只能忍受一下了。”她坐下来拿出烟盒,“现在可以抽烟了吗,乘务员?” 疲倦不堪的米切尔说:“我想现在可以。”他抬头望去,戴维斯已经将前舱乘客从应急门送下了飞机,然后自己去找当局报警。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大家还是觉得至少等了半个小时,才看到来了一位身着便装、有军人气质的人,后面跟着一位穿制服的警官。他们急急忙忙穿过机场,爬上舷梯,从米切尔为他们打开的舱门走进机舱。 “好了,你们说说怎么回事吧。”来者以轻快的官方口吻问。他先听米切尔介绍,再听了布莱恩特医生的证词,又打量了一下瘫在座位上的尸体。他对警官说了几句话,然后转向乘客们。“女士们,先生们,请大家跟我来。”他领着大家下了飞机,穿过机场,没有像平常那样经过边检站,而是来到一间专用小屋。 他说:“女士们,先生们,除非必要,否则我不会耽搁大家太多的时间。” “听我说,警官先生,”詹姆斯·赖德说,“我在伦敦有个十分重要的商务会谈。” “对不起,先生。” “我是霍布里伯爵夫人,我不能容忍你们把我卷进这件事里。” “非常抱歉,霍布里伯爵夫人。不过你也明白,这件事很严重,像是一起谋杀案。” “南美印第安人的箭毒!”克兰西先生兴奋地喃喃着,掩饰不住开心的表情。 警官狐疑地看着他。 那对法国考古学家用法语对警官说了什么,警官缓慢而谨慎地用法语回答了他们。 维尼蒂娅·克尔说:“这事情真让人心烦。不过我想,警官,这也是你的公务。” 面对伸出的援手,警官充满感激地回应道:“谢谢你,夫人。”他接着说:“请各位女士、先生暂候,我有话要对这位……这位医生说。” “我叫布莱恩特。” “谢谢,请到这边来,医生。” “你们的谈话能让我参加吗?”说话者是那个留胡髭的小个子男人。警官回过头,刚要说不,却突然缓和了脸色。 “对不起,原来是波洛先生。你用围巾遮着脸,我刚才没认出你来。没问题,尽管来吧。” 警官打开门,让布莱恩特和波洛通过,然后关上门,将其他人狐疑的目光留在门后。 “怎么他就可以出去,而我们必须留在这里!”塞西莉·霍布里夫人喊叫起来。 维尼蒂娅·克尔夫人顺从地在凳子上坐下来。 “也许他是个法国警察,”她说,“或者是海关的人。” 她点了支烟抽起来。 诺曼·盖尔羞怯地对简说:“我在……呃……皮内见过你。” 简说:“我去过皮内。” 盖尔说:“那地方真是不错,我喜欢那些松树。” 简说:“是的,那些树有股清香味。” 接下来他们沉默了一两分钟,拿不准再说些什么才好。 终于,盖尔说:“我……我一上飞机就认出了你。” 简表现出大吃一惊的样子:“是吗?” 盖尔说:“你觉得这是一起谋杀案吗?” “我想是。”简说,“它既让人不寒而栗,又使人心生厌恶。” 简说着颤抖了一下,诺曼·盖尔稍稍靠近她一些,以示某种保护。 杜邦父子继续用法语说着话。赖德先生在一个小笔记本上计算着什么,又不时看看手表。塞西莉·霍布里夫人不耐烦地蹬着地板,用抖动的手点燃了一支烟。一位面无表情、体格高大的警察倚靠在关着的房门上。 隔壁房间里,杰普警督在同布莱恩特和波洛谈话。 “你总是能够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现,波洛先生。” “克里登机场好像也不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我的朋友。”波洛回敬道。 “哦!我正在跟踪一个走私集团的大头目。也许是运气吧,这件事被我撞上了,我已经很多年没碰到过这种大案子了。好了,我们言归正传。医生,首先请您告诉我您的全名和地址。” “罗杰·詹姆斯·布莱恩特,耳喉专科医生,地址是哈利街三二九号。” 桌旁一位身材粗壮的警察记下了他说的话。 “当然啦,我们自己的法医会检查尸体,”杰普警官说,“但我们还会让你参加验尸。”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被害者大约是什么时候死的?”杰普问。 “我查看她时飞机还有几分钟就要降落了,她死在至少半个小时之前。我无法给出更精确的时间,不过据乘务员说,一小时之前他还和她说过话。” “不管怎么说,这已经缩短了时间范围。也许我问得很多余,你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了吗?” 医生摇摇头。 “而我,我当时在睡觉,”波洛哭丧着脸说,“一坐飞机我就不舒服,坐船也是这样,我必须得把自己裹起来努力睡上一觉。” “你认为死因是什么,医生?” “目前我还不能作出判断,这案子需要由验尸官来检查和分析。” 杰普同意地点点头。“好吧,医生,我想没有必要让你留下来了。不过,嗯……还有一些手续要办,其他的乘客也一样,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布莱恩特医生微笑着说:“我希望你能证实我身上没有吹管或者其他什么秘密杀人武器。” “罗杰斯会处理的。”杰普朝他的下属点点头,“顺便问问,医生,你看这上面是……”他指了指躺在桌上一个小盒子中那枚染了色的钢针。 布莱恩特医生摇摇头。“还没有经过化验,很难说是什么。箭毒是土著人常用的毒素,我想是这样。” “这种毒素效果很灵吗?” “很有效,毒素发作迅速而且致命。” “不过这种毒素很难获得吧?” “对外行来说是这样。” “那我们可得好好调查你了。”杰普似乎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叫来罗杰斯,医生和这位警察助手一道走出了房间。 杰普在椅子上探过身体,望着波洛说:“真是既离奇又荒唐。我是说,在飞机上用吹管发射毒针,这对人的智力是一种侮辱。” “你的话意味深长,我的朋友。”波洛说。 “我们有几个人在搜查飞机。指纹专家和摄影师立即就到。我想请乘务员进来。”他走到门口发出指令,两位乘务员鱼贯而入。年轻一点的乘务员已经恢复了平静,除了有些兴奋,看不出别的情绪。另一位乘务员仍然脸色发白,惊魂未定。 “好了,小伙子们,”杰普说,“坐下。护照收齐了吗?……好。”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这些护照,抽出其中一本,“哦,就是她,玛丽·莫里索,法国护照。你们知道关于她的什么情况?” “我以前见过她,”米切尔说,“她经常来往于英法两国之间。” “啊,看来是商业旅行。你知道她有什么业务吗?” 米切尔摇了摇头。年轻的乘务员说:“我也记得她,有一次她在巴黎搭乘八点的早班飞机。” “你们谁是最后见到她活着的人?” “他。”年轻乘务员指了指伙伴。 “对,”米切尔说,“我当时给她送咖啡。” “那时她看上去怎么样?” “不好说,我没怎么注意她。我只是递给她糖罐,给她牛奶被谢绝了。” “那是什么时候?” “说不准,当时我们在英吉利海峡上空,大约是在两点钟吧。” “差不多是那个时间。”那个叫艾伯特·戴维斯的乘务员说。 “你再次见到她是什么时间?” “是在我收账单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间?” “大约一刻钟之后吧。我还以为她睡着了,哎呀,她那时候恐怕已经死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仍很惊恐。 “你当时没见到这东西?”杰普指了指钢针。 “没有,先生。” “你呢,戴维斯?” “我去给她送配奶酪的饼干,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当时她还好好的。” “你们一般怎么送餐?”波洛问:“是两人分舱发送?” “不,我们是一起发送。先送汤,然后是肉食、蔬菜、沙拉,接着是甜点之类的。我们先送后舱,然后出来,装好新的餐盒后再送前舱。” 波洛点点头。 “这位叫莫里索的女人在飞机上和谁说过话吗?或者表现出认出谁的样子?”杰普问。 “我没看见。” “你呢,戴维斯?” “我也没有。” “飞行当中她离开过座位吗?” “我看没有。” “你们想想还有什么可提供的线索?” 两人想了一下,都摇摇头。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亨利·米切尔严肃地说:“发生这样的事很糟糕。尽管我觉得很烦,但我一直在负责任地处理。” “是这样的。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可受责备的地方。”杰普说,“而且我也很同意你的话,发生这样的事确实很糟糕。” 杰普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而波洛探过身说:“请允许我问一个小问题。” “说吧,波洛先生。” “你们看见一只黄蜂在飞机里飞了吗?” 两人摇摇头。米切尔说:“据我所知,机舱里没黄蜂。” “还是有一只的,”波洛说,“我们在一位乘客的盘子里发现了那只黄蜂的尸体。” “哦,我没看见,先生。” “我也没看见。”戴维斯说。 “没关系。” 两个乘务员离开了房间。杰普快速浏览了一遍那些护照。 “名单上居然还有个伯爵夫人,” 他说,“就是那个老在质疑我们,给我们施压的女士。我看我们还是先让伯爵夫人进来谈话,否则她一离开这儿就会去国会指控警察粗暴执法。” “我想你会去仔细搜一搜所有的行李、手提包,特别是后舱乘客的物品吧?” 杰普愉快地眨了眨眼。“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在想什么呢,波洛先生?我们得找到那支吹管——如果真有那么一支,而且我们也并不全是在做梦的话。对我来说,这就像是场噩梦。我想,也许是那个小作家心血来潮,希望亲身体验一下杀人的整个过程,免得总是纸上谈兵。投射毒针这种事看上去也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你说呢?” 波洛一脸疑虑地摇摇头。 “是的,”杰普继续说,“所有人都必须接受检查,不管他们乐意不乐意,而且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也要接受检查。” “需要开列一张十分详细精确的物品清单,”波洛建议,“这些乘客携带的所有东西都要在清单上。” 杰普好奇地看着他。“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照办,波洛先生。虽然我并不十分明白你的意图。我们有自己的搜查目标。” “你也许会找到你想找的东西,我的朋友,我不是很看好。而我也在找一件东西,只不过现在我还说不准是什么。” “又来了,波洛先生,你就是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是不是?现在我们把那个贵族夫人叫来吧,免得她扑上前把我的眼珠挖出来。” 霍布里夫人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跋扈。她在指定的椅子上坐下,对杰普的问题回答得毫不犹豫。她说自己是霍布里伯爵夫人,并给了苏塞克斯的霍布里庄园和一个在伦敦格罗夫纳广场附近的地址。她乘飞机从皮内和巴黎返回伦敦;她不认识死者,在整个航程中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事情。还有,她的座位面对机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注意到背后正在发生的事情。在航行过程中她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座位,也不记得除了乘务员之外,还有什么人从前舱来到后舱。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她认为看到过乘客中有两位先生离开后舱去了洗手间,只是她确认不了具体是谁。她没有观察到有任何人手持任何类似吹管的东西,没有——她回答波洛先生说——没有注意到机舱里有只黄蜂。 霍布里夫人出去之后,进屋的是维尼蒂娅·克尔小姐。克尔小姐的证词与她的朋友如出一辙。她说自己全名是维尼蒂娅·安妮·克尔,住在苏塞克斯,霍布里庄园附近的帕多克斯宅邸,此次是从法国南部返回伦敦。她觉得自己从未见过死去的那个女人,在整个航程中也没注意到有什么可疑之处。是的,她看到有乘客在机舱里抓黄蜂,她认为其中一位已经把黄蜂弄死了。这件事发生在午餐之后。于是,克尔夫人也离去了。 “你好像对那只黄蜂挺感兴趣,波洛先生。” “那只黄蜂很有启发性,是不是?” “依我看,”杰普转换了话题,“那两个法国人最让人怀疑。他们隔着过道坐在死者的对面。看他们俩那副粗鄙的模样,还有那只手提包,上面贴满了古里古怪的外国标签。他们一定去过婆罗州和南美,或是类似的什么地方。当然,我们现在还搞不清他们的作案动机,但肯定可以从巴黎找到线索,我们可以请求巴黎警察厅协助调查这件案子,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事儿。不过,要是问我的话,这两个坏蛋已经是我们的盘中餐了。” 波洛眨了眨眼。“这完全可能。不过,我的朋友,你有些看法并不正确。那两个法国人不是你说的那种坏蛋,他们是成就斐然的知名考古学家。” “接着说,你在扯我的后腿。” “哪里哪里,我看他们非常面熟,他们是阿曼德·杜邦先生和他的儿子让·杜邦先生,前不久刚从离苏萨城不远的一处非常重要的波斯古迹的发掘现场回来。” “说下去。”杰普抓起一本护照看了看,“你说得完全正确,可是波洛先生,你得承认,他们的模样并不像什么学者。” “世界知名人士都是这样。拿我来说,我曾经被当成理发师。” “好了,”杰普咧嘴一笑,“那就有请知名的考古学家。” 老杜邦声称自己不认识死者,在航程中他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因为他一直在和儿子讨论一个有趣的话题。他从未离开过座位。是的,午餐结束时他看见了一只黄蜂,是儿子弄死了它。 小杜邦确认了父亲的证词,他也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任何事情。他弄死了那只侵扰他的黄蜂。他们讨论的是什么有趣的话题呢?是近东地区的史前陶器。 随后进来的是克兰西先生。他来得真不是时候,杰普警官认为他熟知所有关于吹管和箭毒的事情。 “你自己有没有一支吹管?” “哦,我,对,事实上,我是有。” “果不其然!”杰普警官立刻抓住他这句话。 小个子的克兰西先生激动地尖叫起来:“你可不能——啊,有什么误解,我是无辜的。我可以解释……” “是呀,先生,恐怕你是得解释解释。” “是这么回事,我曾经写过一本书,那本书里的谋杀正好采取了这种方式。” “果不其然!”仍然是那种语带威胁的腔调。 克兰西先生连忙应道:“那本书的主题是关于指纹的,但要有个道具来说明这个问题,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这都和指纹有关,指纹的位置,你明白我的意思;还有如何注意到这件东西——在查令十字街。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买了一支吹管,我的一位艺术家朋友替我画了一张插画,展示了吹管和上面的指纹。我写的那本书叫《红色花瓣的线索》,我可以给你们一本。我那位朋友也可以作证。” “那支吹管还在吗?” “哦,对,对,我想还在,对,还在。” “它现在在哪儿呢?” “我想是放在什么地方了。” “说确切些,究竟在什么地方,克兰西先生?” “我是说,某一个地方,我也说不准。我是一个不爱收拾的人。” “它现在不在你身边?” “当然不在。我有半年都没见到那支吹管了。” 杰普警官用怀疑的目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逼问:“航程中你离开过座位吗?” “没有,当然没有,至少——嗯,好吧,是的,我离开过。” “噢,你离开过!你去了哪儿?” “我从雨衣口袋中拿了欧洲大陆列车时刻表。我的雨衣和手提箱一起放在机舱那头的入口处。” “这么说你经过死者的座位了?” “不,至少——好吧,是的,我一定是经过了。不过那时候我刚喝完了汤,离那件事情发生还早着呢。” 克兰西对其他问题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他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事情;他一直全神贯注地构思小说中横贯欧洲的不在场证明的内容。 “不在场证明,嗯?”警官阴沉地说。 波洛插进来问了一个关于黄蜂的问题。 对,克兰西先生是注意到了一只黄蜂,那黄蜂还袭击了他,他很怕黄蜂。那是什么时间?就在乘务员给他送来咖啡之后。他打了一下黄蜂,它就飞走了。 克兰西将姓名和地址做了登记后,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离开了。 “我看他有点怕我。”杰普说,“他真的有一支吹管,你再看看他那紧张的模样,完全不知所措了。” “那是因为你对他太严厉了。” “只要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就没什么好怕的。”这位苏格兰场的警官态度强硬地说。波洛同情地看着他。 “说实话,我相信你本人真的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了,本来就是这样的。好了,我们叫诺曼·盖尔进来吧。” 诺曼·盖尔住在玛萨维山的牧羊人街十四号,职业是牙科医生,在法国沿海度假之后,从皮内返回伦敦。他在巴黎待了一天,参观了那里的各种新型牙科器具。他从未见过死者,航程中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情况。他的座位面对前舱,一直脸朝前面,飞行途中从未离开过座位,除了唯一的一次——去了洗手间,然后又径直回到座位上。他从未去过后舱的后排,也没有看见什么黄蜂。 在他之后,走进房间的是詹姆斯·赖德。他有些烦躁不安,态度也很粗鲁。他不认识死者,在巴黎进行业务拜访后返回伦敦。是的,他的座位正好在死者的前面,可只要他不站起身来越过椅背去看,就看不到那个女人。他也没有听到任何喊叫和呻吟。除了乘务员,没有任何人来过后排。对,两位法国人就坐在过道对面,但他们一直在说话。乘客就餐快结束之前,年轻的那位弄死了一只黄蜂。不,在此之前他没注意到有黄蜂。他不知道什么是吹管,而且从来没有见过,所以也说不好在航程中是不是见过那种东西。 就在这时,一位警员敲门进来,动作中带着轻微的胜利姿态。 “这是警长发现的,他们说您现在正用得着。”他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小心解开了包裹着的手绢。 “上面没有指纹,因此,警官要我十分小心。” 这正是一支由原始工艺制造的吹管。 杰普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的老天,那么说真有吹管杀人这种事了?凭良心说,我原来根本就不相信。” 赖德先生也大感兴趣地探过头来看。他说:“这就是南美人用的武器?我听说过,可从未亲眼看过。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我从未见过任何人拿着任何这类东西。” “这是在哪儿找到的?”杰普警督问。 “它被塞在一个座位后面看不到的地方。” “哪个座位?” “九号座位。” “那可太有趣了。”波洛说。 杰普转头看他。“有什么有趣的?” “那正好是我的座位。” “嗯,你觉得很奇怪吧,肯定是。”赖德先生说。 杰普皱了皱眉。“谢谢,赖德先生,你可以走了。”他回头对波洛咧了咧嘴。 “是你干的,老家伙?” “我的朋友,”波洛很有尊严地说,“如果我杀人,可不会用南美印第安人的毒针。” “这的确有点下作,”杰普说,“不过也很有效。”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认为用这种武器的人是个不用脑子的暴徒。” “无论是什么人干的,他的时机把握得再好不过了,这家伙一定是个疯子。我们还有谁没问过?只剩一位姑娘了。简·格雷,听上去像历史书里的名字。” “她很迷人。”波洛说。 “是吗?所以你根本不是一直在睡觉,你这老家伙。” “她很漂亮,而且有些不自在。” “不自在?”杰普警觉地问。 “哦,我的朋友,女孩子的不自在常常是由于某个小伙子,而不是谋杀。” “也许你是对的……哦,她来了。” 简的回答简单明了。她在布鲁顿街一家美发厅工作,住在哈罗盖特街,从皮内返回英国。 “皮内,嗯?” 之后的问题是关于导致这次旅行的思维普彩票。 “我看应当把这些爱尔兰思维普彩票禁止掉。”杰普生气地说。 “我觉得这事儿好得很,”简说,“难道您就没有在赛马上投放过半个先令?” 杰普看上去有点不自在,他连忙继续提问,还给她看了那个吹管。她否认见过类似的东西,也不认识死者,但在法国布尔歇机场见过她。 “有什么特别原因让你注意到她?” “因为她长得太难看了。”简老老实实地说。 他们从简那里实在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好让她离开了。 杰普又去研究那个吹管。 “这可把我给难住了。”杰普说,“最拙劣的侦探小说都不会寄希望于侥幸的意外成功!那么我们现在该找什么呢?一个四处旅行去过吹管产地的人?那又是什么地方呢?得找位专家来咨询,也许在马来半岛、南美或是非洲。” “原则上应当如此。”波洛说,“不过,假如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吹管上贴着一块极小的纸片,很像是被撕去的价格标签。我想这件东西不知怎么落到了古玩收藏店主的手中。这大概会使我们的调查容易多了。还有一个小问题。” “说吧。” “那张清单要做得尽可能详细,就是乘客物品清单。” “哦,那张清单现在没什么大用,不过会做好的。你干吗老是关心这个?” “我的朋友,我有些不解之处,非常不解。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有一个问题……” 杰普并没有用心听他说话,他正在仔细查看被撕去的价格标签。 “克兰西说他买过一支吹管,这些侦探小说家……总是把警察写成傻瓜……根本不懂警察的工作方式。怎么说呢?如果我按他们书中那种警官对警长的方式去说话,明天就会被揪着耳朵踢出警局。他们就是群无知的小文人!眼下这个案子倒正像他们造出来的那种垃圾,还以为自己可以逍遥法外呢。” 第四章 听证会 第四章 听证会 玛丽·莫里索谋杀案听证会于四天之后进行。这一轰动事件引起了公众的强烈关注,听证会场挤满了人。 第一位出场的证人是一个高大的、留着灰胡须的法国人,梅特·蒂博。 他的英文说得很慢,用词准确,虽然带有轻微的口音,但是很流畅。 说完开场的例行问题之后,法官问:“你看过了尸体,能认出她是谁吗?” “是的。她是我的客户,玛丽·安杰利克·莫里索。” “那是她护照上登记的名字,她还有其他为人所知的名字吗?” “有的。吉塞尔夫人。” 场内激起一片骚动,记者们准备好奋笔疾书。法官说:“你能不能详细谈谈这位叫莫里索或者吉塞尔夫人的人?” “我还是称她吉塞尔夫人吧,这是她的职业名字,专门用于开展业务。她是巴黎知名的放贷人。” “她在什么地方开展业务?” “乔里特街,她的私人住宅。” “我听说她经常到英国来,她的业务也延伸到了这个国家?” “对。她在英国有许多客户,在英国的某个社会阶层享有极高的声誉。” “你说的某个社会阶层指什么,能描述一下吗?” “她的客户大都是上层和专业人士。对待这种客户需要极其谨慎,这是非常重要的要素。” “那么她在守口如瓶这方面的口碑怎么样?” “非同一般。” “如果你对她的生意了如指掌的话,能否请你详细谈谈她的各类业务情况?” “那不行,我只负责处理她的法律事务。吉塞尔夫人是位一流的生意人,精明能干,具备优秀商业人士的所有素质,对自己的业务具有完全的掌控能力。让我评价的话,她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女士,在业内很有名望。” “那么据你所知,她去世时是一位富有的女人了?” “非常富有。” “据你所知,她是否有仇人?” “据我所知没有。” 梅特·蒂博走下台子,下一位证人是米切尔。 “你是亨利·查尔斯·米切尔,住在万德沃斯,舒柏克路十一号,对吗?” “是的,先生。” “你是寰宇航空有限公司的雇员,对吗?” “是的,先生。” “你是普罗米修斯航班上的资深乘务员,对吗?” “是的,先生。” “上周二,也就是十八日,你在从巴黎飞往克里登的十二点钟的航班上执勤。死者乘坐了这次航班。在此之前你见过她吗?” “见过。半年前,我在八点四十五分的航班上执勤,她有一两次乘坐那趟航班。” “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我的名单上肯定有她的名字,不过说实话,我并没有特别留意过。” “你听说过吉塞尔夫人这个名字吗?” “没有,先生。” “请从你的角度讲述一下周二航班上发生的事情。” “我送完午餐之后便开始发送账单。我当时以为她睡着了,打算等到降落前五分钟再去叫醒她。等我去叫醒她时,发现她已经死了或者是晕过去了。我从乘客当中找到一位医生。他说——” “布莱恩特医生将很快出庭作证。请您看看这个。”吹管被送到了米切尔跟前,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你以前见过它吗?” “没有,先生。” “你肯定没有看见过哪一位乘客手持吹管?” “肯定没有。” “艾伯特·戴维斯。” 资历较浅的年轻乘务员站上证人席。 “你是艾伯特·戴维斯,住在克里登,巴卡姆街二十三号,是寰宇航空有限公司的雇员,对吗?” “是的,先生。” “你作为乘务员副手,在周二的普罗米修斯航班上执勤,对吗?” “是的,先生。” “你是怎么得知这件悲剧的?” “先生,是米切尔先生告诉我说,有位乘客恐怕出事了。” “你以前见过这东西吗?”吹管被送了过去。 “没有,先生。” “你有没有看见哪位乘客手持吹管?” “没有,先生。” “在整个航程中,有没有你认为可以为破案提供参考的线索?” “没有,先生。” “很好,你可以下去了。” “罗杰·布莱恩特医生。” 布莱恩特报告了自己的姓名、地址、作为耳喉科医生的职业等。 “请从你的角度描述一下上周二,即十八日航班上发生的事情。” “飞机即将到达克里登时,值班乘务员前来问我是不是医生。我做了肯定回答后,他说有位乘客身体出了问题。我起身跟他走了过去。那个出问题的女人倒在座位上,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 “在你看来,她死了有多长时间了?” “要我说的话,至少死了有半个小时了,我估计在半小时到一小时之间。” “你对致死原因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经过详细的检验,我是不可能做出判断的。” “那么你注意到她颈侧有一个针眼,是吗?” “是的。” “谢谢。詹姆斯·惠斯勒医生。” 惠斯勒医生体形单薄,个子矮小。 “你是本警区的法医?” “是的。” “你能谈谈你作为参与此案的法医,在本案中的发现吗?” “十八日,也就是上周二,刚过三点钟,我被叫去克里登机场,然后上了普罗米修斯号飞机。有位中年女士倒在飞机座位上,已经死亡。据我判断,死亡发生在约一小时之前。我注意到死者脖子一侧有个小圆点——正好在颈静脉上。那个伤痕与黄蜂蜇叮,或者之后拿给我看的那枚小针扎刺的效果高度相似。尸体被移送到停尸间之后,我进行了详细的检查。” “你的结论呢?” “死亡是由毒素渗入血管,引发心脏骤然瘫痪所致。这肯定是猝死。” “你能说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毒素吗?” “这种毒素我以前从未见过。” 凝神倾听的记者们赶紧记下:“未知毒物。” “谢谢。有请亨利·温特斯普。” 温特斯普先生体格高大,表情和蔼。他看起来很善良,有点迟钝,人们很难想象他是重要的政府分析专家,研究鉴定罕见毒物的权威人士。 法官将毒针拿起来,问温特斯普先生是否见过。 “见过,并且已经对它做了分析。” “能告诉我们你分析的结论吗?” “当然可以。这种毒素起初是用来浸制毒箭的,就是某些部落经常使用的一种名为箭毒的毒物。” 记者们兴致勃勃地记下他的话。 “那么您认为死亡是由箭毒所致?” “哦,不。”温特斯普说,“上面只有一点点微弱的痕迹。据我分析,针头上蘸的是一种名为布姆斯兰的毒汁,来自于一种多鳞蛇——也叫树蛇——的毒液。” “什么是布姆斯兰?” “那是南非的一种毒蛇,世上现存毒性最强、最致命的蛇类。它的毒素作用于人体到底有多强烈尚不能确定,但这种毒液的毒性有多大我们还是有些概念的。举个例子吧,将这种毒汁注射到鬣狗身上,还未拔出针头它就死了。注射给豺狗,豺狗就会像被子弹打中一样立刻毙命。这种毒汁会导致皮下大出血,波及心脏功能,导致心跳骤停。” 记者们写下:“离奇的故事。空中上演蛇毒大戏。比眼镜蛇更为致命。” “你有没有听说过用此类毒汁蓄意杀人的案件?” “从未听说过,这太耸人听闻了。” “谢谢,温特斯普先生。” 威尔逊警长宣誓作证说,在座位后面发现的吹管上没有指纹。已经对吹管和毒素做了化验,吹管的最大射程,经试验相当精确地确定为十码。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尽管引起一点儿骚动,但波洛的证词是相当严谨的。在航程中他没有注意到任何特别的事情。对,是他发现了地上的小针,所发现的位置正好在死者颈部下方,如果它是从脖子那里掉下来的话,也只能掉在那里。 “霍布里伯爵夫人。” 记者们写道:“伯爵的妻子为空中死亡之谜出庭作证。”还有人写的是“……在蛇毒谜案中作证”。 为妇女报刊工作的人则写道:“霍布里夫人戴着一顶新款狐狸皮帽”,或是“霍布里夫人是城里最时髦的女士之一,全身黑衣,配一顶新款帽子”。要不就写“霍布里夫人,结婚前的闺名是塞西莉·布兰德,身穿黑衣,头戴新款帽子,风姿时尚地出庭作证……” 所有人都喜欢欣赏年轻漂亮的女子,尽管她的证词最简短。她什么都没注意到,以前也没见过死者。 在她之后是维尼蒂娅·克尔,但她显然没有前面那位引人注目。 妇女报刊记者首先乐此不疲地写道:“科茨摩尔勋爵的女儿穿着剪裁精致的外套和裙子……”并强调:“社会名流出庭作证”。 之后出庭的是詹姆斯·赖德。 “你是詹姆斯·贝尔·赖德,你的住址是布兰贝里大道十七号?” “是的。” “你的职业或者专业是什么?” “埃利斯·韦尔水泥公司的总经理。” “请仔细看看这支吹管,(短暂停顿)你以前见过吗?” “没有。” “在普罗米修斯航班上,你是否见过任何人曾经手持类似的东西?” “没有。” “你坐在四号座位上,正是死者前面的座位,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 “请不要用那种腔调回答我。你坐在四号座位上,从那个位置可以看见机舱里的每个人。” “并非如此,我看不见我这列座位上的任何一位,因为座位都是高靠背。” “但是假如有人走到过道上——走到一个适当的位置,能够将吹管对准死者的位置,你能看到他吗?” “当然能。” “那么你看到这种情况了吗?” “没有。” “你座位前面的乘客中有人离开过他们的座位吗?” “唔,我座位前两排的一位男子站起来往洗手间方向去过。” “他是往与你的座位还有死者座位相反的方向去的吗?” “是的。” “他回来时有没有朝你走来?” “没有,他直接从洗手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吗?” “什么也没拿。” “你肯定吗?” “相当肯定。” “还有谁离开过座位?” “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他从对面走过来,从我身边经过,去了机舱后部。” “我抗议。”克兰西先生从法院坐椅上蹦了起来,嚷道,“那时还早——早得很——是在一点钟的时候。” “请坐下,”法官说,“会轮到你的。请继续,赖德先生。那么你是否注意到这位先生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好像是一支钢笔。他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本橙色的书。” “朝你走过来到后舱去的人只有他一位吗?你自己离开过座位吗?” “是的,我去过洗手间——不过我手上并没有拿着吹管。” “你说话的态度有些失礼。请下去。” 诺曼·盖尔,就是那个牙医,他提供的证词几乎都是否定性的,很快他就被愤愤不平的克兰西先生代替了。 比起贵族夫人来,克兰西先生不是个很有新闻性的人物,对他的登场,记者们兴趣索然。能写的就是“侦探小说作家出庭。知名作家承认购买过致命武器,轰动了法庭。” 不过说“轰动”有点为时过早了。 “是的,先生,”克兰西厉声说,“我的确买过一支吹管,不仅如此,我今天还把它带到这里来了。我强烈抗议将杀人致死的吹管与我的吹管联系起来。这就是我的吹管。” 他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吹管。 记者们写道:“法庭上出现了第二支吹管。” 法官严肃地对克兰西说,请他出庭是为了帮助破案,而不是让他有机会来驳斥完全凭空想象的针对自己的指控。法官接着询问他在普罗米修斯航班上的情况,但是收效甚微。克兰西先生一直在唠唠叨叨,毫无必要地解释着他是如何被国外火车上的古怪服务搞得迷迷糊糊,如何度过长达二十四小时的艰难旅程,以至于对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丝毫不在意。就算整个机舱里的人都在用吹管放蛇毒,他也不会知道。 接下来是简·格雷出场,这位美发师的证词对记者们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随后是两位法国人。阿曼德·杜邦先生说他是前往伦敦皇家亚洲学会作学术发言的。在飞机上他和儿子一直都在探讨技术性的问题,没有注意到身边发生的事情。他也没有注意到那个死者,直到机舱里因为有人发现她死了而出现一阵骚动,他才将注意力转回身边。 “你认为这位莫里索夫人或吉塞尔夫人面熟吗?” “没有,先生。我从未见过她。” “据说她是巴黎的一位知名人物?” 老杜邦耸耸肩。“对我来说并非如此。不管怎么说,这些日子我经常不在巴黎。” “据我所知,你刚从东方回来,对吗?” “是的,先生——从波斯那边。” “你们父子到许多神秘遥远的地方旅行过吧?” “什么意思?” “你们去过一些蛮荒地区吧?” “哦,可以这么说。” “你有没有见过有什么部族用蛇毒涂在箭头上作为武器?” 这句问话必须经过翻译他们才听明白。杜邦先生听懂后使劲摇头。 “没有,我从未碰到过诸如此类的事情。” 儿子的回答与父亲的大同小异。他不认识死者,也没有注意到飞机上的任何事情。他一直认为死者很有可能是被黄蜂蜇死的,他本人就被一只黄蜂骚扰过,最后终于弄死了那只小东西。杜邦父子是最后出庭的证人。 法官清了清嗓子,对陪审团说,这是本法庭所处理过的最难以捉摸的案子。他们可以排除自杀或发生意外的情况。一位女士在空中,在一个很狭小的封闭空间里遭到谋杀,除了乘客,不可能有任何局外人实施这种罪行。凶手或凶手们显然就在今天出庭作证的人当中,无法回避这一严酷而可怕的事实,即他们之中的某位凶手以极为狡猾的手段在说谎。 犯罪的方式及其残酷,在十位——加上乘务员有十二位——证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凶手将吹管举到唇部,在一定距离上将毒针吹射到死者的喉部,而在场的所有人对此都无所察觉。这件事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的确有吹管、地板上发现的毒针和死者脖子上的针眼作为证据,另有毒物测试作为进一步物证。无论这事儿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它还是发生了。 由于缺少更多的证据找出犯罪嫌疑人,他只能提请陪审团做出某个或某些未知身份的人犯了谋杀罪的裁决。既然出庭作证的人都否认认识死者,这件事只好交由警方进一步调查。鉴于对作案动机一无所知,他只能建议陪审团做出上述决定。陪审团现在可以考虑如何裁决了。 一位方脸的陪审员带着疑虑的目光欠身说:“您说吹管是在一个座位后面发现的,那是谁的座位?” 法官核对了一下文档,威尔逊警长凑上去在他耳边低语了些什么。 “哦,对,是九号座位,波洛先生的座位。我可以告诉大家,波洛先生是一位知名的、受人尊敬的私人侦探,他曾经多次成功地与伦敦警察厅合作。” 方脸陪审员将目光转向波洛先生,似乎有些怀疑眼前这位留着胡子的矮小的比利时人。 “外国人,”他的目光这样说,“你无法信任外国人,就算他们和警方有关系。” 他大声说:“正是这位波洛先生捡起毒针的,对吗?” “是的。” 法庭休庭五分钟。当陪审员重新入座,并将陪审裁决书交给法官时,他皱了皱眉。“胡闹!我无法接受这份裁决。” 几分钟后,一份修正裁决书又递交了上来:“我们一致同意死者中毒而亡,然而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是谁下的毒。” 第五章 听证会之后 第五章 听证会之后 简·格雷离开法庭时,发现诺曼·盖尔在她身边。 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法官不接受第一份裁决书。” “我想我能告诉你为什么。”一个声音在他身后说。他们回头一看,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正朝他们挤眼睛。“那份裁决书把谋杀栽到了我的头上。” “啊,是这样?”简大声说。 波洛高兴地点点头。 “没错。当我出来的时候,听见有人说:‘是那个外国人,记住我说的话,就是他干的!’陪审团也这么想。” 简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向他说些安慰话,还是一笑了之,最后决定报以笑容。波洛也同情地一笑。 他说:“好了,再见,我得工作了,以洗清我的名声。” 他微笑着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简和盖尔注视着他的背影。 “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小个子。”盖尔说,“他自称是个侦探,但我看不出他是怎么当侦探的。任何罪犯大老远就能认出他,我不觉得他有办法伪装自己。” “你对侦探的看法可真老套,”简说,“粘假胡子什么的,早就过时了。现如今侦探都是坐着不动的,全靠心理分析破案。” “艰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身体上可能是这样,但你当然需要一个冷静清晰的头脑。” “我明白了,一个容易发热的、乱七八糟的脑袋是不行的。” 两人都笑了起来。 “嗯,你看,”盖尔语速很快,双颊略微发红,“你是否介意……我是说,你这么好……现在有点晚了,但能和我一起去喝茶吗?我觉得咱们……在这次灾祸里都是无辜受牵连……” 他停下来,对自己说:“你怎么回事,笨蛋?你就不能好好邀请一位姑娘喝茶,不要结结巴巴,满脸通红,让自己像个傻瓜吗?人家会怎么想你啊!” 盖尔手足无措的样子更衬托出简的沉着冷静。 “非常感谢。我也想喝茶。” 他们来到一间茶屋,板着脸的侍者前来点单,就好像在说:“要是你失望了可别怪我。他们说这里卖茶,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店里几乎是空的,使得一起喝茶的两个人更显亲密。简脱去手套,望着桌对面的盖尔。他很有吸引力,蓝眼睛,带着微笑。他人也很好。 “这起谋杀可真奇怪。”盖尔连忙提起话题。他看起来还是有些紧张。 “我知道。我很担心——我是说,从我工作的角度考虑。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 “哦,这我没想过。” “安托万也许不愿继续雇用与谋杀案有牵连的人。”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盖尔沉思着说,“生活是这么——这么不公平。可这又不是你的错。”他生气地皱眉,“真可恶!” “哦,这只是我的担心,”简提醒他说,“没有必要为还没发生的事情大惊小怪。无论如何,这也不是全无理由,没准儿就是我杀了她呢!他们说如果你杀过一个人,就会继续杀更多。大概不会有人愿意让这样一个凶手给他做头发。” “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你不会杀人。”盖尔热情地望着她说。 “我可不敢肯定。”简说,“有时候我很想杀了我的客人——只要我能确保逃脱法律惩罚。有这么一个人,她说话的声音像只鸡,对任何事情都抱怨不休。有时候我确实觉得杀了她绝对不是犯罪,而是做好事。所以你看,我还是很有犯罪潜力的。” “至少你没有付诸实践,”盖尔说,“我可以发誓是这样。” “我也发誓你不是凶手,”简说,“但你的病人不一定这么想。” “我的病人?对!”盖尔若有所思地说,“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个杀人狂牙医?不,听起来前景不妙。”他突然急切地加了一句,“你不会介意我是个牙医吧,会吗?” 简挑起眉毛。“我?介意?” “我的意思是,牙医总是成为漫画里的丑角。这不是一个让人觉得浪漫的职业。如果是普通医生,人们会更尊重他们。” “看开点儿,”简说,“牙医绝对比发型师助理高级多了。” 他们笑起来。盖尔说:“我觉得我们会成为朋友的,你觉得呢?” “是的,我觉得也是。” “也许哪天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看场戏?” “谢谢你。”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盖尔接着说:“你觉得皮内怎么样?” “很好玩。” “以前去过吗?” “没有——”简出于突然产生的信任感,对盖尔讲了中彩票的事。他们都同意彩票是一件有浪漫色彩,令人向往的东西,并一起对试图取缔彩票的英国政府表示了不满。 他们的谈话被一个穿棕色西装的年轻男人打断了。这个人刚才一直在附近犹疑徘徊,直到被他们注意到。现在他抬了一下帽子,口齿伶俐地冲着简发话了。 “是简·格雷小姐吗?” “是的。” “我是《每周要闻》的记者,格雷小姐。你能否为我们写一篇‘空中命案’的专访短文?从乘客的角度出发。” “我不感兴趣,谢谢。” “噢,别拒绝啊,格雷小姐,我们给的报酬很优厚。” “多少?”简问。 “五十镑。或者——也许我们还能再多一点,六十吧。” “不,”简说,“我不想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没问题,”年轻人轻松地说,“你真的不需要写什么,你知道的。我们的人会问你一些问题,然后替你写出来,一点儿都不麻烦。” “都一样,”简说,“还是不要了。” “一百镑怎么样?听我说,我能为你争取到一百镑,只要提供给我们一张照片。” “不,”简说,“我不喜欢这个主意。” “你可以离开了,”诺曼·盖尔说,“格雷小姐不感兴趣。” 年轻人带着期待的神色转向他。 “盖尔先生,是吗?你看,盖尔先生,如果格雷小姐不太喜欢这么做,你来写一篇怎么样?只要五百字,我们也会付给你同样多的钱——这是相当丰厚的报酬了,因为通常一个女人谈论另一个女人的死才会更有新闻价值。这可是个好机会。” “不,我一个字都不会给你们写。” “除了报酬,你还会得到很好的个人宣传机会。你是个专业人士——事业正在蒸蒸日上——你所有的病人都会读到这篇报道的。” 诺曼·盖尔说:“那就是我最害怕的事情。” “现在你没有曝光度就是不行。” “也许吧,但也得看是哪方面的曝光度。我只希望自己还能保住一两个没看过报纸、不会认为我和谋杀案搅在一起的病人。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拒绝你了,你是安静地离开呢,还是要我把你踢出去?” “不要发火,”年轻人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晚安。如果你们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这是我的名片。” 他高高兴兴地离开了饮茶店,心想:“不算差,弄到了一篇很不错的采访。” 事实上,下一期《每周要闻》会登出一篇重要的专栏文章,基于“空中谋杀案”中两位见证人的见闻。简·格雷小姐谈到这起谋杀案时非常不舒服,这对她是可怕的打击,她想都不愿意想。诺曼·盖尔先生则说了很多自己的见解,认为卷入谋杀案会影响一个专业人士的事业上升空间,不管他实际上多么无辜。盖尔先生幽默地表达了他的希望,期待他的病人看报时只读时尚专栏,这样当他们坐上“那张椅子”时就不会担心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年轻人离开后,简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去找那些更重要的人?” “可能还轮不到他。”盖尔冷酷地说,“也许他试过,但是没成功。” 他皱着眉头坐了一两分钟,说:“简——请允许我直呼你的名字,你不介意吧?——你觉得到底是谁谋杀了这位吉塞尔夫人?” “我完全不知道。” “你想过吗,认真地思考过?” “哦,没有。我只是想到了自己的处境,觉得有点儿担心。我并没有认真想过是谁——那些乘客中的谁——杀了她。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一定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对,法官把这一点讲得很清楚。我相信你我都不是凶手,一定是其他人干的,因为……唔,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你。” “对,”简说,“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相信不是你干的;我当然也知道不是我自己干的,所以一定是其他人。不过究竟是谁,我一点儿都想不出来。你呢?” “我也是。”诺曼·盖尔陷入思考,他好像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牵引开了。 简继续说:“我不知道我们怎么可能凭空想出来。我是说,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至少我没有看见。你呢?” 盖尔摇摇头。“我也没有。” “这太奇怪了。我敢说你看不到什么的,因为你的脸对着前方。可我一直面对后方,走道的中间,我是说,我应该能——” 简停住了,脸色潮红。她记得自己的双眼一直盯着一件蓝色套头衫,而她心无旁骛,全部心思都在关注穿套头衫的这个人。 诺曼·盖尔想:“她为什么脸红?她很迷人,我要娶她,对,我要这么做……不过别操之过急。我得想个办法经常约她出来,这桩谋杀案是个好借口……另外,我确实应该做点儿什么,那个傲慢的记者和他说的曝光度……” 他抬高了嗓门:“我们现在想一想吧,会是谁杀了她?我们挨个儿过滤所有的人。乘务员?” “不是。”简说。 “我同意。我们对面那个女人?” “我不觉得霍布里夫人这种人会去杀人。克尔小姐呢?不会,她是那种乡村型的女人,不会去杀一个法国老妇人。” “一个不怎么热门的嫌疑人?我想你是对的。那个留胡子的人呢?陪审团认为他有最大的嫌疑,因此肯定不是他!那个医生呢?也不太像。” “如果他是凶手,会用一些更不明显的手段,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了。” “嗯……对,”诺曼仍然有些怀疑,“那些所谓的难以发现、没有气味和味道的毒药是很方便,但我怀疑它们是否存在。那个拥有一支吹管的矮个子呢?” “很可疑。不过他看起来是个非常好的人,而且他也没必要说出自己有一根吹管的事,这让他看起来是无辜的。” “还有詹姆森——不,他叫什么来着?赖德?” “对,有可能是他。” “还有两个法国人。” “他们俩最有可能。他们去过一些古怪的地方,当然,他们可能也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杀人理由。我觉得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很不高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杀人凶手大概一定会忧心忡忡的。”诺曼严肃地说。 “不过他看起来挺好的。”简说,“那位老父亲也挺和蔼,我希望不是他们。” “看来我们进展缓慢。”诺曼说。 “我们不可能有什么进展,除非多了解一些关于死者的事情,比如她有什么仇人,谁将继承她的财产,这一类的事情。” 诺曼·盖尔思索着说:“你认为我们只是在空谈吗?” 简冷静地问:“不是吗?” “不完全是。”盖尔有些犹豫,然后慢慢地说,“我有一种想法,这可能有用。” 简好奇地看着他。 “谋杀不仅仅关系到受害者,”盖尔说,“也影响到无辜的人。你我都是无辜的,但谋杀的阴影笼罩了我们。我们不知道这阴影将如何影响我们未来的生活。” 简是一个冷静的人,但听到这儿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别这么说,”她说,“你使我感到害怕。” “我自己也有些害怕。”盖尔说。 第六章 咨询 第六章 咨询 赫尔克里·波洛又回到他的朋友杰普警督身边,后者脸上带着微笑。 “嘿,老家伙,”杰普说,“你差点就要蹲监狱了。” “我很担心,”波洛严肃地说,“这种事会影响我的职业声誉。” “嗯,”杰普笑着说,“在有些故事里面,侦探有时也会变成罪犯。” 一位长着聪明而忧虑面孔的瘦高个儿走了过来。杰普向波洛介绍:“这是巴黎警察厅的福尼尔先生,他来这里协助我们办理此案。” “我还记得几年前有幸见过你,波洛先生。”福尼尔走向前与他握手,“我也从吉劳德先生那里听说过你。” 他的唇边似乎掠过一丝极轻微的笑容。波洛能想象吉劳德是怎么说他的——他自己总是把吉劳德贬称为“披着人皮的猎犬”——因此也报以谨慎的微笑。 “我建议,”波洛说,“既然两位先生光临寒舍,不妨一起用餐。我还邀请了梅特·蒂博,希望你们别介意。” “没问题,老朋友,”杰普热诚地拍了拍波洛的肩头,“你很会抓住时机,早有准备嘛。” “不胜荣幸。”法国警察有礼貌地说。 “就像我刚才对一位迷人的姑娘说过的,”波洛说,“我希望尽快洗刷我的嫌疑。” “陪审团不喜欢你那副模样。”杰普又笑起来,“我很久没听过这么好笑的事情了。” 他们一起享用了这位比利时小个子准备的丰盛晚餐,谁也没提这个案子。 “无论如何,在英国也不是没有可能吃到好的食物。”福尼尔小声说着,用牙签优雅地剔着牙齿。 “非常美味。”蒂博说。 “有点法国风味,不过甚为可口。”杰普说。 “饭总是不宜吃得太饱,”波洛说,“不能影响大脑的思考。” “我的胃从不给我找这样的麻烦,”杰普说,“不过我同意你的观点。我看我们还是谈正事吧,我知道蒂博先生今晚有约,所以我建议现在就咨询他。” “很荣幸为大家效劳。比起在法庭上,我在这儿说话要自由得多。在出庭之前,我和杰普先生简短地交谈过一次,他让我尽量保持沉默,只说最有必要的事实。” “没错,”杰普说,“一下子全倒出来不合适。但现在,你可以详细告诉我们这个叫吉塞尔的女人的事情了。” “说实话,我对她知之甚少。谁都知道她是个知名人物。至于她的私人情况,我并不了解,也许福尼尔先生知道得比我还多。不过我要说的是,吉塞尔夫人——按你们英国人的说法——是个人物。她是独一无二的。她的过去没有人知道。我觉得她年轻时应该挺漂亮,由于出天花而毁了容貌。我的印象是,她喜欢玩弄权力;她也确实掌握了权力。她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意志坚强,绝不允许任何情感影响她的事业。她的声望来自谨慎和诚实。” 他看向福尼尔,寻求赞同。后者点了点头,神情仍旧忧愁。 “是的,”他说,“在她自己看来,她很诚实,但我们还是很想把她抓起来——如果能拿到足够证据的话。可惜——”他耸了耸肩,“对人性的弱点,我们不能要求太多。” “你是说?” “敲诈。” “敲诈?”杰普重复道。 “对,一种特殊的、专业的敲诈方法。她只把钱借给那种一定会偿还的人。她对自己放债的数目和归还方式都十分谨慎小心,但我可以告诉你,她有自己的一套收回贷款的方法。” 波洛欠身仔细地听着。 “今天上午蒂博先生说过,吉塞尔夫人的客户主要是上层和职业人士,这类人极易受到公众舆论的伤害。吉塞尔夫人有自己的情报机构,在放债之前——特别是对大额数目的借贷——她有一个必经的步骤:收集借债人各方面的信息,越多越好。她的情报系统非常高效。我得重复我们的朋友刚才说的话:在她自己看来,她非常诚实。她对得起那些信赖她的人。我真的相信,她从未将她所知的顾客隐私拿去换钱,除非那钱本来就是她的。” “你的意思是,”波洛说,“这种秘密调查是她开展业务的一种安全措施?” “完全正确。她运用这种方法的时候,会变得铁石心肠,面对任何恳求都不为所动。我可以告诉各位,她这套系统获得了回报。对她来说,几乎没有哪笔钱是要不回来的。而那些成为她客户的人会尽一切能力凑足需要偿还的数目,以避免丑闻曝光。我说过,我们了解她的业务活动,但要检举她——”他耸耸肩,“太难了。人性就是人性。” “你刚才提到,”波洛说,“她毕竟有过勾销借债的事情。那是怎么回事?” “在那种情况下,”福尼尔慢慢地说,“通常是因为她的情报已经被公开了,或者送到了知情人手中。”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波洛说:“这样她就拿不到钱了?” 福尼尔说:“她没办法直接拿到。” “但间接的呢?” “间接的话,”杰普说,“就是有其他人支付了债务?” “完全正确,”福尼尔说,“这就是所谓的道德效应。” “我得说,这叫非道德效应才对。”杰普揉了揉鼻子,“这使得谋杀动机非常清晰了。不过我们还有个问题:谁会继承她的钱?”他转向蒂博,“你能在这方面帮助我们吗?” “她有个女儿,”蒂博说,“从没和她一起生活过。实际上,我认为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起,她母亲就从未见过她。不过多年以前,吉塞尔夫人留下了一份遗嘱,除了将一小部分财产留给自己的贴身仆人外,其余的都留给女儿安妮·莫里索。据我所知,这是她唯一的遗嘱。” “她的财产数额巨大?”波洛问。 律师耸了耸肩。“大概有八九百万法郎。” 波洛吹了一声口哨。杰普说:“我的天啊,她看起来可不像这么有钱!汇率是多少来着……哎哟,这差不多是十万英镑了!” “安妮·莫里索小姐会变成一个非常有钱的年轻姑娘。”波洛说。 “可她不在飞机上,”杰普冷冷地说,“不然她一定会背上杀母的嫌疑。她多大了?” “我说不好,二十四五岁吧。” “看起来她和这起谋杀没有关系了。我们还是回到敲诈这条线上来吧。飞机上所有的人都说不认识吉塞尔夫人,其中一人是在撒谎。我们必须找到他是谁。也许我们可以搜查一下她的私人文件,福尼尔?” “我一听说这个消息,就和伦敦警察厅通了话,”法国警官说,“之后立刻去了她的住所。她有一个保险箱,专门用来存放私人文件。当我赶到时,所有的文件都被烧毁了。” “烧毁了?谁烧的?为什么?” “吉塞尔夫人有一位叫埃莉斯的贴身仆人。根据吉塞尔的指示,一旦她有什么不测,埃莉斯就要立即打开保险箱,烧毁所有文件。” “什么?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杰普吃惊地说。 “你看,”福尼尔说,“吉塞尔夫人有着自己的道德准则。她对得起那些信赖她的人。她向客户保证,她始终做公平交易。也许她很无情,但确实说话算数。” 杰普默默摇头。四人同时陷入沉默,思索着这位死者的古怪性格。 蒂博站起身。“先生们,我得走了,有个约会。假如还需要我提供任何情况,你们知道我的地址,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礼貌地和大家一一握手,离开了房间。 第七章 各种可能性 第七章 各种可能性 梅特·蒂博走后,三人凑在桌子边。 “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杰普取下钢笔帽,“飞机里有十一位乘客——我是指后舱,前舱的人没有进来过。十一位乘客,再加上两个乘务员,一共十三个人。在剩下的十二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凶手。有些乘客是英国人,有些是法国人——后者我交给福尼尔先生处理,我负责那些英国人。还有必须在巴黎进行的调查,也由福尼尔先生负责。” “不仅仅是在巴黎。”福尼尔说,“今年夏天,吉塞尔去了法国的一些海滨胜地洽谈业务,多维尔、皮内和温默鲁。她也去过南方,像是昂蒂布、尼斯,这一类的城市。” “很好,我记得有一两个乘客也去过皮内,这是一条线索。然后我们来看看这起谋杀本身——谁占据的位置最有可能发射毒针?”杰普摊开一张卷起来的机舱平面图,“现在,我们先来做一些初步工作,一个一个讨论这些人,确定他们的犯案概率——或者更重要的是,机会。 “首先我们应当去掉波洛先生,这样就只有十一位乘客了。” 波洛伤感地摇着头。“你太轻信了,我的朋友,你不应该相信任何一个人。” “那好,如果你坚持,我们把你也算进去。”杰普和蔼地说,“还有乘务员。从概率上讲,我不认为会是他们,他们不大可能借一大笔钱,而且他们二人的记录良好,正派而严肃;但从机会上看,我们不能排除他们,因为他们一直在机舱中走动,有可能找到毒针的最佳发射位置。尽管我并不相信在一个坐满乘客的机舱中,他们能用吹管发射毒针而不让人发现。我的经验告诉我,虽然大部分人都和蝙蝠一样瞎,但总有个限度。当然了,这一条也适用于所有嫌疑人。用这种方法杀人本身就是疯子才会做的事。大概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不被人看到,这个人一定幸运得可怕。有那么多杀人的办法——” 波洛垂着眼睛坐着,安静地吸烟。这时他开口了。 “你觉得这是一种愚蠢的谋杀方法?” “当然是。纯粹是疯了。” “但是成功了。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谈论它,但完全找不出是谁干的,这就是成功!” “这是纯粹的运气。”杰普说,“凶手本来会有五六个目击者的。” 波洛摇摇头,并不赞成。福尼尔好奇地看着他。 “你是怎么想的,波洛先生?” “我认为一件事情要用结果来衡量。它成功了,就是这样。” “但它看起来几乎是个奇迹。”法国人若有所思地说。 “不管是不是奇迹,”杰普说,“我们毕竟有医学上的证据,还有杀人凶器。如果一星期前有人告诉我,我要去调查的案子里面,一个女人被一根沾有蛇毒的针杀死了,我绝对会当着他的面大笑起来。这是侮辱——这起谋杀案就是对我们的侮辱。” 他深深地吸着气,波洛笑了。 “可能凶手是一个具有变态幽默感的人。”福尼尔思索着说,“了解谋杀者的心理状态是最重要的。” 听到“心理状态”这个词时,杰普厌恶地哼了一声。“波洛先生最喜欢听这种说法。” “我对你们俩说的都很感兴趣。” “你并不怀疑她是被这样谋杀的,对吧?”杰普带着疑心问,“我知道你的思路总是很扭曲。” “不,不,我的朋友,在这一点上我的看法很简单。我捡起的那根毒针就是致死原因,这是肯定的。但这个案子还是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停下来,困窘地摇摇头。 杰普继续说下去:“我们回到爱尔兰乘务员身上。我们不能完全排除他们的嫌疑,不过我认为可能性极小。你同意吗,波洛先生?” “你记得我说过的话。我自己在目前这个阶段是不会‘洗掉’——你们英国人的用语真古怪——任何一个人的。” “你有你的一套。现在我们来看乘客。我们先从尾部的餐具室和洗手间开始。第十六号座位是——”杰普用铅笔指着草图,“美发师,简·格雷。她中了一次彩票,去皮内把钱花光。这说明她好赌,也许由于手头拮据向吉塞尔借了钱,但一定不是大数目,吉塞尔也不会掌握她的什么秘密。对我们和吉塞尔来说,她不过是一条小鱼。此外,我很难想象理发师的助手能有机会接触到蛇毒,染发和面部按摩都不需要这东西。 “从某种方面讲,用蛇毒实在是个错误,把范围缩小了很多。一百个人里大概只有两个有相关的知识,并且能够得到它。” “至少它澄清了一件事。”波洛说。 福尼尔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杰普则在整理自己的思路。 “我这么看,”他继续说,“凶手必定符合两种情况之一:要么他去过一些奇异的地方,知道一些剧毒的蛇类,以及土著人用蛇毒做武器的习惯。这是一种可能。” “另一个呢?” “在科研方面。这种名为布姆斯兰的毒素只用于一流的实验室。我和温特斯普谈过。蛇毒,确切地说是眼镜蛇毒,有时也用于制药,在治疗癫痫方面有很多成功案例。用蛇毒治疗病症已经在医学界得到了广泛的研究。” “有趣,有启发。”福尼尔说。 “对。再看看这位格雷姑娘——缺乏动机,没有机会获得毒物,不太可能会使用吹管做凶器。她几乎不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看这里。” 三人弯腰看着草图。 杰普继续说:“这是十六号座位,这是死者坐的二号座位,中间坐了这么多人。假如她不离开座位——所有的人都说她没有——她根本无法将凶器对准死者的颈部。我们完全有理由排除她。 “再看看她对面的十二号座位,是牙科医生诺曼·盖尔。情况基本相同。他也是条小鱼,不过我认为他获得蛇毒的可能性稍微大那么一点点。” “牙医们不会用它来做注射,”波洛说,“那是杀人,不是治疗。” “牙医可能受够了自己的病人。”杰普笑着说,“在他的圈子里,有可能接触到一些和特殊药品相关的事情,他也可能在科学界有朋友。然而从可能性的角度考虑,他应当被排除在外。他离开过座位,但只去了洗手间,还是反方向的。如果他在回来的路上下手,距离比他的座位还远,要射中那个女人得有高超的技术和一根会拐弯的毒针。所以,他基本也可以排除了。” “我同意,”福尼尔说,“下一个。” “我们来看过道对面,十七号座位。” “那本来是我的座位,”波洛说,“一位女士说她想和朋友坐在一起,我就让给了她。” “是维尼蒂娅小姐。她怎么样?她有地位,有可能找吉塞尔借钱。虽然看起来她一生中从未有过不可告人的秘密,但也许她在赛马中做过什么手脚,我们得稍稍留心一下。她所在的位置倒是有可能。如果吉塞尔转过头,朝窗外看去,稍稍伸出脖子的话,维尼蒂娅可以用运动员的姿态射出——或者说是吹出?——致命一针。她与死者正好在后舱对角线的两头。不过这有点难度,我觉得她还是得站起来才能完成。她这种女人,秋天的时候都会拿着枪出去打猎的。我不知道用枪射击的经验是否可以用于吹管。也许在对眼力的要求上,可能是一样的?眼力,还得加上大量练习。也许她有一些男性朋友去过遥远的奇怪地方,她可以通过这种途径得到蛇毒。这听起来实在太可笑了,一点儿都说不通。” “确实说不通,”福尼尔说,“克尔小姐——我今天在听证会上看到了她。”他频频摇头。“她不是那种能和谋杀案联系起来的人。” “十三号座位上是霍布里夫人,”杰普说,“她可能是匹黑马。我对她的感觉是:即使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也不会感到吃惊。” “据我所知,”福尼尔说,“这位女士是皮内一家赌场的常客。” “你见闻真广。没错,她是那种会被吉塞尔抓住的小鸽子。” “我完全同意。”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但是她是怎么干的?她并没有离开过座位,你要记得。她想杀人必须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越过其他十位乘客的头顶……算了,我们继续。” “九号和十号……”福尼尔在图上移动着手指。 “波洛先生和布莱恩特医生。”杰普说,“请波洛先生自己说说看?” “我的胃出了毛病,”波洛难过地说,“头脑是胃的仆人。” “我也是,”福尼尔同情地说,“我坐飞机的时候总是很不舒服。” 他闭上眼,摇了摇头。 “那么,现在看看布莱恩特医生。他怎么样?他在哈利街很有名,不太可能去找一个法国女人借钱,不过这种事说不准。而且对一个医生而言,任何丑闻都会彻底毁了他的事业。再说说我提到的科研方面的线索——布莱恩特是个顶尖的医生,和一线的药物研究人员有交情。如果他造访某个实验室,偷偷藏起一试管蛇毒轻而易举。” “实验室会清点这些东西的,我的朋友,”波洛表示反对,“这和在草原上摘朵花可不一样。” “就算他们会清点,聪明人可以用一管别的无害的东西来代替。这很容易做到,因为没人会怀疑布莱恩特这样的人。” “你说得有道理。”福尼尔说。 “唯一的问题是,为什么他要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毒药上?他为什么不说是心力衰竭——自然死亡?” 波洛咳嗽了一声,另外两个人好奇地看着他。 “我想,”波洛说,“医生的第一印象确实是那样。它毕竟很像自然死亡,可能是被那只黄蜂蛰的。别忘了,还有一只黄蜂。” “我们不会忘的,”杰普说,“你老是提到它。” “然而,”波洛继续说,“我发现了那根致命的毒针。当我把它捡起来时,一切都指向谋杀了。” “那根针迟早会被发现的。” 波洛摇摇头。“凶手有机会瞒着别人将它拾起来。” “布莱恩特?” “或者其他什么人。” “嗯……这太冒险了。” 福尼尔表示反对。“你这么觉得,是因为你知道发生了谋杀。但当一个女人突然死于心脏病的时候,如果有个男人掉了手帕,弯腰捡起来,谁会多想呢?” “没错,”杰普说,“我想,布莱恩特绝对是我们嫌疑人列表上的一员。他可能探出头,从座位上吹射毒针,斜穿过机舱。只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不过我不会再反复提起这一点了,不管是谁干的,确实没被人看见。” “我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福尼尔微笑着说,“我敢说波洛先生会很感兴趣。我是说,一定有某种心理上的原因。” “说下去,我的朋友,”波洛说,“你的观点很有意思。” “假如你坐在火车上,经过了一间正在燃烧着的房子,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窗外,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一点上。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抽出匕首向另一个人刺去,其他人不会注意到他干了什么。” “没错,”波洛说,“我记得办过一个类似的案子——关于毒药的,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你可以把这个叫做‘心理盲点时刻’。如果我们发现普罗米修斯号的航程中也有这样的一个时刻——” “只要问问乘务员和乘客就知道了。”杰普说。 “是的。不过假使有过这样的时刻,那从逻辑上讲,必然是凶手自己制造的。他一定有办法制造出某种效果,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完全正确。”法国警官说。 “好吧,我们把它作为一个需要询问的疑点记录下来。”杰普说,“下面是八号座位——丹尼尔·迈克尔·克兰西。”杰普说出他的名字时带着重音,“依我看,他是嫌疑最大的人。一个神秘小说的作者要想假装对蛇毒有兴趣,从某个心地单纯的化学家那里骗来一点儿样品真是太容易了。别忘了,他经过了吉塞尔的座位,乘客中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做过。” “我向你保证,朋友,”波洛强调,“我没有忘记这个。” 杰普继续说:“他经过吉塞尔时,如果近距离吹射毒针,就不需要所谓的心理盲点。还有,他今天拿出的那支吹管,谁知道是不是两年前买的?在我看来整件事都很可疑。我不觉得成天琢磨犯罪和侦探故事的人是正常的,那会让他有太多不健康的想法。” “对作家来说,有想法是必要的。”波洛说。 杰普又回到了草图上。“四号座位是赖德,正好在死者前面。我不觉得是他,不过我们也不能将他排除。他去过洗手间,回座位的时候可以从很近的距离射出毒针。只不过如果他这么干了,那两个考古学家肯定会看见的。这不可避免。” 波洛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你大概没有和多少考古学家打过交道,对吗?如果这两个人专注于谈话,他们是不会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的,他们活在公元前五千年,一九三五年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 杰普看上去有点迷惑。“那么就来看看这对杜邦父子。福尼尔,关于他们你知道些什么吗?” “阿曼德·杜邦是法国最著名的考古学家。” “这对我们没什么用。他的位置最近,在过道对面,吉塞尔的前一排。我看他们一定去过许多古怪的地方,很有可能接触过土著人的什么蛇毒。” “这是可能的。”福尼尔说。 “但你不相信?” 福尼尔摇着头。“杜邦先生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他的专业。他热爱这门学问。他以前是个古董商,放弃了挣钱的机会而献身考古事业。他们父子二人都为事业放弃了一切。对我来说他们不像是凶手——我不说‘不可能’三个字,自从史塔文斯基事件 以来,我能相信任何事情。” “好吧。”杰普收拾起做了许多笔记的草图,清了清嗓子,“现在看看我们的成果。简·格雷——概率:小;可能性:几乎不存在。盖尔——概率:小;可能性:同样是几乎不存在。克尔小姐——概率:非常小;可能性:存疑。霍布里夫人——概率:大;可能性:几乎没有。波洛先生——几乎就是我们要找的罪犯,飞机上只有他能创造出心理盲点。” 杰普为自己的笑话而得意地大笑起来,波洛勉强报以微笑,福尼尔无动于衷。杰普继续说:“布莱恩特——概率和可能性都很大。克兰西——动机存疑,但概率和可能性也都不小。赖德——概率不详,有一定的可能性;杜邦父子——动机和概率几乎为零,但从获得毒物的机会上讲,可能性又很大。 “目前我们的结论就是这样,但需要开展一些例行的调查。我先从克兰西和布莱恩特着手,看看他们的记录,最近或者以前是否有过经济问题——是否看起来窘困,去年都干了什么,这一类的常规调查。对赖德先生我会用同样的方法,其他人也不能完全放过,我会让威尔逊盯着。那么,福尼尔先生,你就负责杜邦父子。” 巴黎警察厅的人点点头。“我会把一切都确认清楚。今晚我就回巴黎。既然现在我们对案情有了进一步了解,也许能从吉塞尔的仆人埃莉斯那里问出更多情况。我还要仔细调查吉塞尔近来的活动,特别是今年夏天的。我知道她去过一两次皮内。或许可以从她和英国人的交往中找到一些线索。对,有很多事情要做。” 两人同时望着陷入沉思的波洛。 “你要参与进来吗,波洛先生?”杰普问。 波洛站了起来。“我想和福尼尔一道去巴黎。” “没问题。”法国人说。 “你有什么想法?”杰普好奇地看着波洛问,“你一直都非常安静。你想到了什么?” “有那么一两点,不过很难讲。” “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其中之一,”波洛慢慢地说,“是吹管出现的位置。” “问得好!由于它,你差点儿被关起来。” 波洛摇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头疼,不是因为它是在我座位后面被发现的,而是它为什么会被塞到我的座位后面。” “我没看出这有什么不对。”杰普说,“不管是谁干的,他总得把它藏起来,怎么可能冒着风险将它留在身上呢?” “说得对。不过你在检查飞机的时候也许注意到了,飞机上的窗户不能开启,但每扇窗户都有一个通风口——一个圆形的孔,转动盖在上面的一片玻璃就能打开。这个孔用来处理吹管简直再方便不过了。为什么不把吹管塞进去呢?它会掉到外面去,落向地面,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我可以找出一个不这么做的理由:他害怕被别人看见。” “那么,”波洛说,“他不怕别人看见他用吹管吹射毒针,却害怕别人看见他将凶器塞出窗口?” “这有些荒唐,我承认,”杰普说,“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确实把吹管藏在了座位的垫子后面,我们不能否认这一点。” 波洛没有作答,福尼尔好奇地问:“这让你有了一个想法?” 波洛点头表示同意。“这让我产生了怀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把杰普刚才不小心碰歪了的墨水瓶放正,然后抬头问道:“对了,我请你准备的乘客物品的详细清单准备好了吗?” 第八章 清单 第八章 清单 “我是说话算数的。”杰普说。 他微笑着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给你。都在这儿——包括最小的东西!我承认,这里面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兴趣。你先看看,我们再谈。” 波洛将清单摊开读了起来,福尼尔也凑过来,越过他的肩膀读着纸上的内容。 詹姆斯.赖德的物品 衣兜:标有j.皮格斯金商标的亚麻手绢。七张一英镑的钞票,三张名片。合伙人乔治·埃尔伯曼的信函,上面写着“贷款谈判必须成功,否则我们将处境不妙”。一封署名莫迪的信,约定次日晚与特罗卡多见面(便宜信纸,未受过高等教育的字迹)。银质烟盒。火柴夹。钢笔。一串钥匙。一把弹簧锁钥匙。零散的法郎和英镑。 手提箱:许多与水泥交易相关的文件和材料。 布莱恩特医生的物品 衣兜:亚麻手绢两条。钱包里有二十英镑和五百法郎。英法货币零钱。记事本。烟盒。打火机。钢笔。弹簧锁的钥匙。一串其他钥匙。装在乐器盒里的长笛。一本《本韦努托·切里尼 注 本韦努托·切里尼(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金匠、画家、雕塑家、战士和音乐家。 回忆录》和一本《耳科疾病》。 诺曼·盖尔的物品 衣兜:丝质手绢。钱包里有一英镑和六百法郎,以及一些零钱。两个生产牙医器械的法国公司的名片。空火柴盒。银质打火机。烟斗。橡胶烟草袋。一串钥匙。 手提箱:白色亚麻外套。两面微型牙医镜。医用棉花。三本杂志——《巴黎生活》、《海滨杂志》、《汽车》。 阿曼德·杜邦的物品 衣兜:钱包里有一千法郎和十英镑。眼镜盒与眼镜。一些法郎的零钱。棉质手绢。香烟和火柴。牙签。 手提箱:一份准备呈交皇家亚洲协会的草图。两份德语的考古学出版物。两张陶器的粗略素描图。装饰有花纹的空管(据说是库尔德人的笛子)。小号的编制托盘。九张未装框的照片,上面都是陶器。 让·杜邦的物品 衣兜:钱包里有五英镑和三百法郎。香烟盒。象牙烟嘴。打火机。钢笔。两支铅笔。写满潦草记录的小笔记本。一封英文书信,署名是l.马里纳,邀请他去托特纳姆法院路附近的一家餐厅共进午餐。一些法郎的零钱。 丹尼尔·克兰西的物品 衣兜:沾有墨迹的手绢。漏水的钢笔。装有四英镑和一百法郎的钱包。三张有关最近犯罪案件的剪报(其中之一是投毒,另外两起是挪用公款)。两封房地产中介的广告信,介绍乡间的房产。记事本。四支铅笔。笔形小刀。三张收据和四张未付的账单。一封写给“s.s.米诺陶”的信,署名是戈顿。记录情节构思的笔记本。意大利、法国、瑞士和英国的零钱。那不勒斯饭店的付款收据。一大串钥匙。 外衣兜:为一部名为《维苏威火山谋杀案》的小说准备的手记。欧洲大陆列车时刻表。高尔夫球。一双袜子。牙刷。一张巴黎饭店的付款收据。 克尔小姐的物品 小手提包:唇膏。两根烟嘴:象牙的和玉的。小粉盒。香烟盒。火柴夹。手帕。两英镑钞票。一些零钱。一封未写完的信贷公函。钥匙。 化妆盒:鲨鱼皮制的。瓶子、刷子、梳子等。修指甲用具。洗漱包里有牙刷、海绵、牙粉、肥皂。两把剪刀。五封来自家人和朋友的信件。两部陶赫尼茨平装本 注 tauchnitz novels,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德国出版的廉价丛书。 。两只西班牙猎犬的照片。 随身带着《时尚》和《好管家》两本杂志。 简·格雷的物品 手提包:唇膏、腮红、粉盒。弹簧锁和老式锁的钥匙。铅笔。烟盒、烟嘴。火柴夹。两条手帕。皮内的饭店付款收据。一本小的《法语会话》。钱包里有一百法郎。英镑和法郎的零钱。一枚赌钱的筹码,价值五法郎。 大衣口袋:六张巴黎的明信片。两条手帕。丝巾。一封署名“格拉蒂丝”的信。一管阿司匹林。 霍布里夫人 小手提包:两支唇膏、腮红、粉盒。手帕。三张一千法郎的大钞。六英镑。法郎的零钱。钻石戒指。五张法国邮票。两支烟嘴。打火机跟盒子。 化妆盒:全套化妆用品。精制的纯金修指甲用具。一只小瓶,上面的标签上用墨水写着“硼酸粉”。 波洛看完清单后,杰普指着最后一项说:“我的人相当聪明,他觉得把这个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有点奇怪。才不是硼酸粉!那个小瓶子里的白色粉末是可卡因。” 波洛的眼睛睁大了一下,然后慢慢点点头。 “也许这与本案无关,”杰普说,“不过大概也不用我提醒你,一个吸毒的女人道德水准能有多高。我觉得,当她急着获取想要的东西时,她的地位阻止不了她,无论她把那套无助的女性姿态运用到什么地步。但无论如何,我怀疑她是否有足够坚强的神经去实施谋杀。说实话,我也看不出她作案的可能性。这件事可能没什么意义。” 波洛将手写的清单拿起来再读了一次,然后放下,叹了一口气。“从表面上看,显然有一个人是凶手。但我却不明白是为什么,以及如何实施的。” 杰普盯着他。“你是说,只看了这张清单,你就知道是谁干的了?” “我想是这样。” 杰普抓起清单又读了一遍,之后递给福尼尔,后者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他把清单丢在桌上,瞪着波洛。 “不是在开玩笑吧,波洛先生?” “不,不。” “你呢,福尼尔?” 法国警官摇摇头,“我也许很笨,但我看不出这份清单有什么帮助。” “不是清单本身,”波洛说,“而是将它与本案的某些特征联系起来。不过,也许是我搞错了。” “把你的理论说出来听听吧,”杰普说,“我非常有兴趣。” 波洛摇摇头。“像你说的那样,这只是个理论而已。我一直希望在清单中找到一件物品,我的确看到了。但它指向不同的地方。正确的线索,但人选不恰当。这意味着我们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而且确实还有许多模糊不清的问题。我看不清下一步该怎么走,只能等待某些迹象出现,并且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组合起来。你们没有察觉吗?我看你们并没有。那好,我们各自按自己的思路行动吧。我可以告诉你们,此刻我无法确信任何事,只不过是某种猜测而已。” “我看你是在信口开河批 。”杰普说着站起身来,“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我负责伦敦这边,你回巴黎。那么你呢,波洛先生?” “我仍然希望和福尼尔先生一道去巴黎——比之前更希望了。” “还更希望?我真想知道你脑子里是顶什么帽子。” “帽子?你可真不客气!” 福尼尔起身与他们郑重握手。“感谢你们的热情款待,祝你们晚安。我们明天在克里登机场见?” “没错,一言为定。” “希望航程中没有人试图谋杀我们。” 两位侦探走后,波洛陷入了沉思。他站起身来收拾了一番,倒空烟灰缸,摆正椅子。他坐在桌旁,顺手拿过一本杂志,封面标题是:两位日光崇拜者——霍布里伯爵夫人和雷蒙德·巴勒克拉夫先生在皮内。封面照上,两人身着泳装,笑着挽起手臂。 “我想,”波洛自语道,“有些人会因为这几句话做些什么……是的,他们会的。” 第九章 埃莉斯·格兰迪尔 第九章 埃莉斯·格兰迪尔 第二天的天气非常好,即使波洛也承认,自己的胃适应良好。他和福尼尔登上了八点四十五分去巴黎的飞机,机上只有七八位乘客。法国警察打算在旅途中做做试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竹管,将它放在嘴边瞄准某个目标。有一次他从座位的角上探出来,一次把头略微转向一边,一次是从洗手间回来的路上。每一次都引发了一些乘客奇怪的目光。最后一次,整个机舱里的人都注视着他。 福尼尔泄气地坐进自己的座位,在波洛打趣他时也并不开心。 “你觉得好玩,我的朋友?但总得有人做实验呀。” “当然!我非常敬佩你的细心和全面。没有比公开实验更有效果的了。你演示了使用吹管杀人的方法,结果很明确:所有的人都能看见你。” “并不是所有的人。” “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每一次都有人没有看到你,但对一起成功的谋杀来讲,这是不够的。你必须确保任何人都看不到你。” “在正常状况下,这是不可能的。”福尼尔说,“我坚持我的观点:一定出现过一次非正常的状况,心理上的盲区!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被引到了计划好的地方。” “我们的朋友杰普正打算挨个儿询问乘客。” “你不赞同我的意见吗?” 波洛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说:“我同意一定有某种心理原因导致没有人看到谋杀发生……但我的想法与你稍有不同。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亲眼所见的东西可能是具有欺骗性的,不如闭上眼睛。运用心灵的眼睛,我的朋友,而不是身体的;让灰色脑细胞活跃起来……让它们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福尼尔好奇地瞪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波洛先生。” “因为你是基于自己已经看见的东西来推理的。没有什么比观察更能误导人了。” 福尼尔再次摇头,摊开双手。“我放弃了,我听不懂你的话。” “我们的朋友吉劳德先生会告诉你,不必在意我说什么。‘站起来干活’,他会说,‘坐在扶手椅里空想,那是过气了的老头子的做法。’但我会说,一条年轻的猎犬往往因为太急躁而忽略了本该闻到的气味,只能闻到那条红鲱鱼 。我已经给了你一个很明显的提示。” 说完之后,波洛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或许他是在思考,但五分钟之后,他已经睡着了。 抵达巴黎后,他们直奔若利耶特街三号。它看起来和其他房子没什么不同,上了年纪的看门人阴沉地接待了他们。 “又是警察!警察只能带来麻烦,房子的名声会受影响的。”他说完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们去吉塞尔夫人的办公室。就在一楼。”福尼尔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并解释说法国警方将这个地方锁好并封存了,等待英国方面进一步的调查结果。 “不过我担心这儿没有什么东西能帮上忙。”福尼尔说。 他扯开封条,打开门,两人走了进去。吉塞尔夫人的办公室是个拥挤的小房间。除了角落里的一个老式保险箱,只有一张商务气息很重的办公桌和几把陈旧的绒面椅。唯一的窗户很脏,而且看起来从未打开过。 福尼尔耸耸肩,环视一周。“看到了?什么都没有。” 波洛绕过书桌对面。他坐下来,隔着桌子看着福尼尔。他轻轻地摸了摸桌面的木头,然后是桌面下方。 “这里有一只铃。”他说。 “对,那是叫看门人的。” “很好的预防措施。吉塞尔夫人的客户有时可能会闹起来。” 波洛打开一两个抽屉,里面有文具、日历、钢笔和铅笔,但没有纸,也没有其他有意义的东西。他只是大致看了一下。 “我不会冒犯你的,我的朋友。我就不检查了。如果有什么能找到的,你早就找到了,我很肯定这一点。”他朝墙角的保险箱看了看,“款式有点老,不是吗?” “过时了。”福尼尔表示同意。 “已经空了?” “对,被那该死的仆人烧光了。” “啊,没错,那个仆人,了解机密的仆人。我们必须去见她。就像你说的,这个房间里空空如也。这很有意义,你不觉得吗?” “你指什么,波洛先生?” “这个房间里没有一点儿个人色彩,我觉得这很有趣。” “她并不是个感情用事的女人。”福尼尔冷淡地说。 波洛站起身。“走吧,我们去见见这个女仆——绝对知心的女仆。” 埃莉斯·格兰迪尔是个矮胖的中年女人,面色红润,两只精明的眼睛警觉地扫视着福尼尔和他的同伴。 “请坐,格兰迪尔女士。”福尼尔说。 “谢谢您,先生。”她平静地落座。 “波洛先生和我今天从伦敦赶来。听证会——吉塞尔夫人之死的听证会——于昨天举行。毫无疑问,夫人是被毒死的。” 法国女人难过地摇摇头。“你说的话很可怕,先生。夫人被毒死了?谁会干出这种事情?” “也许你能帮助我们。”福尼尔说。 “当然,先生,我会尽我所能帮助警方。但我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不知情。” “你知道夫人有什么敌人吗?”福尼尔尖锐地问。 “不会的。”埃莉斯有点激动,“夫人怎么会有敌人?” “别这样,格兰迪尔女士,”福尼尔冷淡地说,“以放贷为职业,这本身就会引起一些不愉快。” “夫人的客户有时的确不讲道理。”埃莉斯表示同意。 “他们会闹起来?威胁她?” 女仆摇了摇头。“你搞错了,提出威胁的不是他们。没错,他们倒是会喊叫、抱怨、声称自己没法儿把钱还上。”她的语气充满蔑视。 “也许,有时候,女士,他们确实还不上。”波洛说。 埃莉斯·格兰迪尔耸了耸肩。“也许吧,那是他们的问题。最后他们通常都还上了。” 她的话带着一点满意的声调。 “夫人是一位强硬的女人。”福尼尔说。 “她做事很公平。” “你认为受害者不值得同情?” “受害者……受害者……”埃莉斯烦躁地说,“你根本不明白。难道人就应该欠别人钱,过着自己负担不起的生活,到处挪借,还打算把这钱当成别人送你的?这一点都不合乎情理!夫人总是公平公正的。她借别人钱,然后要求你还清。这就是公平。她自己从不欠钱。她的所有东西都是光明正大买来的,从不会有没付的账单。你们说她强硬,这也不是事实。夫人很善良,募捐的人上门她总会给钱,她也为许多慈善机构捐款。看门人乔治的妻子得了病,还是夫人出钱送她去乡间的疗养院。” 她停下来,气得满脸通红,然后重复道:“你们不明白,你们一点儿都不了解夫人。” 福尼尔等她气头过了,接着说:“你说她的客户最终还是还清了借债。你知道夫人是怎么迫使他们这么做的吗?” 她又耸耸肩。 “我对此一无所知,先生。” “你知道很多事——你烧毁了夫人的文件。” “我只是在服从指令。她说过,一旦她发生意外,或者不在我身边的时候病故,我就要烧毁所有生意上的文件。” “楼下保险箱里的文件?”波洛说。 “对。她的生意文件。” “它们放在楼下的保险箱里?” 波洛的追问使得埃莉斯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遵照了夫人的指示。”她说。 “我知道。”波洛微笑着说,“但那些文件并不在保险箱里,不对吗?那只保险箱太破旧了,一个外行也可能打开它。文件应该是放在其他地方,比如说在夫人的卧室里?” 埃莉斯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是的。夫人常常骗客户说文件在保险箱里,但那只保险箱不过是个幌子,所有的东西都在夫人的卧室里。” “你可以告诉我们具体在哪里吗?” 埃莉斯站起来,两位侦探跟着她。吉塞尔夫人的卧室是个相当大的房间,但塞满了华丽的家具,几乎难以从容行走。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老式箱子。埃莉斯掀开箱盖,取出一件丝绸内衬的驼毛裙,裙子里面有一只很深的口袋。 “文件就在里面的大信封里。”埃莉斯说。 “三天前我问你的时候,你可没有提这个。”福尼尔尖刻地说。 “对不起,先生。你当时问我保险箱里的文件还在不在,我说我把它们烧了。我说的是真话,现在那些文件原本在哪里已经不重要了。” “是的。”福尼尔说,“你应该明白,格兰迪尔女士,那些文件不应该被烧毁。” “我遵守了夫人的指示。”埃莉斯不高兴地说。 “我知道,你做了你能做的。”福尼尔安慰她说,“现在我想让你仔细听我说,女士。夫人是被谋杀的。很可能是因为她掌握了和凶手有关的重要情况,那些情况都在文件里。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必立即回答。你烧毁文件时看过里面的内容吗?在我看来,即使你看过,也是非常正常、很好理解的。如果你看过,我们绝不会责怪你。相反,你能提供的任何情况对我们的侦破都大有帮助。因此,女士,请不要犹豫,说真话。在你烧毁文件之前,看过它们吗?” 埃莉斯急促地呼吸着。她倾身向前,语气低沉:“没有,先生,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连封口都没拆就把信封烧了。” 第十章 小黑本 第十章 小黑本 福尼尔注视她良久,确认她说的是实话,这才做出一个气馁的手势,移开了目光。 “很遗憾,”他说,“你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但这很遗憾。” “我必须这么做,先生。我很抱歉。” 福尼尔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上次我问你的时候,你说不知道夫人客户的名字。可刚才你说他们抱怨不休,乞求怜悯。所以你确实知道吉塞尔夫人客户的一些事情?” “请听我解释,先生。夫人从未提到过任何一位客户的名字,她从不与人谈她的业务。但她终归是人,对吗?她也会突然说出一些事情,评论一些人。有时候她像在对我说话,其实是自言自语。” 波洛倾身向前。“你能举个例子吗,女士?” “比如说,来了一封信,她拆开,干笑一声,说:‘哭哭啼啼,抱怨连声,我的好太太。都一样,你必须付钱。’她也有可能对我说:‘蠢货!真是蠢货!我会借出这么大一笔钱吗?我一定要得到保证。情报就是保证,埃莉斯,情报就是力量。’她会这么说。” “那些前来拜访的客户,你见过他们吗?” “没有,先生,几乎不可能见到。他们只去一楼,你明白的,并且大都是天黑后才来。” “她去英国之前回巴黎了吗?” “前一天下午才回来的。” “她去了哪儿?” “她出去了半个月,到杜维尔、皮内、巴黎沙滩 和温默鲁。每年九月她都去这些地方。” “好好想想,女士,你还记得她说过什么有用的事情吗?” 埃莉斯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没有,先生。”她说,“我不记得有过什么。夫人情绪挺好,她说生意进展顺利,她的旅行大有收获。她指示我打电话到寰宇航空公司,预定一张去英国的机票。早班已满员,她只订到了十二点的航班。” “她说过为什么要去英国吗?有什么紧急情况吗?” “哦,不,夫人经常去英国。她总是头一天才通知我订票的。” “头一天晚上有什么客户来过吗?” “我想是有一位,先生,但我不能肯定。看门人乔治可能会知道。夫人什么都不告诉我。” 福尼尔从口袋里拿出些照片,大部分都是记者们在证人离开法庭时拍的快照。“你认识里面的人吗,女士?” 埃莉斯接过照片,依次看了一遍,然后摇摇头。“不认识,先生。” “那我们必须问问乔治。” “是的,先生。不过很可惜,乔治的视力不好。” 福尼尔站了起来。 “好吧,女士,那我们告辞了——如果你非常肯定没有向我们隐瞒任何事情的话。” “我?我能隐瞒——什么事情?”埃莉斯看起来很紧张。 “我明白了。走吧,波洛先生。对不起,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波洛确实在屋里来回踱步,看起来像在寻找什么。 “是的,”波洛说,“有一样东西我没有看见。” “是什么?” “照片,”波洛说,“吉塞尔夫人的家庭成员照片。” 埃莉斯摇着头。“她没有家人。她在世上是孤身一人。” “她有一个女儿。”波洛语气锐利。 “是的,是这样。她有一个女儿。”埃莉斯叹了口气。 “但是没有她的照片?”波洛坚持问。 “哦,先生,您不明白,夫人确实有个女儿。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您得理解。我相信从那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开始,夫人就没有再见过她。” “怎么可能?”福尼尔紧追不舍。 埃莉斯做了个很有表现力的手势。 “我不知道。那是夫人年轻时的事情,我听说那时候夫人很漂亮——漂亮,但是很穷。她也许结过婚,也许没有。我认为没有。在孩子的事情上,有人做了一些安排。夫人那时染上了天花,病得非常厉害,差点儿就死了。当她康复以后,美貌永远地失去了。青春不再,浪漫不再,她成了生意人。” “可她把自己的财产留给了女儿。” “是这样。”埃莉斯说,“人还能把财产留给谁?当然是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再说夫人也没有朋友。她总是一个人,所以把所有的激情都用在赚钱上了。她的花销很小,十分节俭。” “她留给了你一部分财产。你知道这一点?” “是的,她告诉过我。夫人总是很慷慨,她也付给我很高的年薪。我十分感激她。” “好吧,”福尼尔说,“我们告辞了。出去的时候我要和老乔治再谈谈。” “请允许我再耽搁几分钟好吗,我的朋友?”波洛说。 “你随意。” 福尼尔离开了。 波洛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然后他坐下来,紧盯着埃莉斯。在他的审视下,这个法国女人显得有些不自然。 “先生,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格兰迪尔小姐,”波洛说,“你知道是谁杀死夫人的吗?” “我不知道,先生。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不知道!” 她的语气诚挚。波洛仔细审视着她,然后低下头。“好的,我接受。但知道和怀疑是两回事。你怀疑过谁会干这种事情吗?” “先生,我不知道。我已经对警方的人说过了。” “你对他的说法跟对我的说法可以不一样。” “您为什么这么说,先生?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把信息提供给警方和提供给个人也是不一样的。” “是的,”埃莉斯承认,“这倒是真的。” 一丝犹豫的神情从埃莉斯的脸上闪过。她看起来像在思索。波洛弯下腰,说:“我来告诉你一件事,格兰迪特小姐。我的责任之一,就是在未经证明的情况下,不相信任何人告诉我的话。我并不会先怀疑一个人,再怀疑另一个;我怀疑所有的人。任何与本案有关的人在我看来都有嫌疑,直至他被证明是无辜的。” 埃莉斯愤怒地咆哮起来:“你难道怀疑我——我——杀了夫人?这太过分了!这种想法太不可信了!” 她丰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不,埃莉斯,”波洛说,“我不怀疑你会是凶手。不管杀她的是谁,肯定在那架飞机上,所以不可能是你亲手干的。但也许你是一个帮凶。你有可能将夫人的旅行计划泄露给了什么人。” “没有,我发誓。” 波洛再次默默地审视着她,然后点点头。“我相信你。但你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没错,你就是隐瞒了!听着,我来告诉你,每一次在调查中询问证人时,我们都会碰上同样的情况。每个人都要隐瞒一些事情。通常是一些无害的小事,和案件完全无关,但是——让我再强调一次——总有一些事情被隐瞒了。你也是这样,不要否认!赫尔克里·波洛知道一切。当我的朋友福尼尔问你,你是否隐瞒了什么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困扰。你的回答是不确定的,是在逃避。当我对你说,你不想告诉警方的事情可以告诉我的时候,你确实在思考和权衡。所以一定有什么事情,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也许不是,但是都一样,请告诉我。”当埃莉斯开始犹豫时,他补充道,“记住,我不是警察。” “是的。”埃莉斯·格兰迪尔说。她犹豫了一阵才继续。“先生,我的处境很困难。我不知道夫人会不会愿意让我这么做。” “两个头脑总比一个好。你可以问问我的意见,让我们一起来考虑这个问题。” 埃莉斯的目光仍旧充满疑虑。波洛微笑起来。 “你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埃莉斯。我看出来了,这是一个事关忠诚的问题。” “是的,先生。夫人很信任我。自从我为她工作以来,我一直忠实地执行她的所有指示。” “你对她感激涕零,是因为她对你有恩?” “先生,你非常敏锐。是的,我不介意承认这一点。我被人骗过——积蓄都被偷光了,还有一个孩子。夫人对我非常好,她安排农场里的一户好人家把孩子带走,抚养长大。那是个非常好的农场,先生,那家人非常诚实。就是在那时,她对我承认,她自己也有个孩子。” “她告诉过你这个孩子多大了,住在哪里吗?” “没有,先生。她把这当作生命中已经放下的一段历史。她说这样最好。那个小女孩会得到很好的照顾,将来会有稳定的职业。当她死后,她会把所有的财产留给女儿继承。” “她谈到过孩子的其他情况,或者孩子的父亲吗?” “没有,先生。不过我有一种印象——” “说下去,格兰迪尔女士。” “只是一种猜测而已,你要明白。” “没问题,没问题。” “在我的印象中,孩子的父亲是个英国人。” “你从哪里得来的这种印象?” “我并不确定。只是每当提起英国人,夫人的声音里都带着愤恨。我也觉得,每当她的生意涉及英国人,她都很高兴把他们控制在手心。这只是我的印象而已……” “没错,但很有价值,它启发了一些可能性……埃莉斯小姐,你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不过她五年前死了。” “哦,对不起。” 片刻沉默,之后波洛说:“现在,埃莉斯,你刚才没有说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埃莉斯起身离开房间。回来的时候,她拿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 “这是夫人的,不管去任何地方她都带着它。这次去英国前,她怎么也找不到它,认为一定是放错了地方。她走之后我找到了它,是掉在床头后面了。我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间里,打算等夫人回来后还给她。听到夫人的死讯后,我立刻烧光了文件,但我没有动这个笔记本。夫人没有指示过我怎么处理它。” “你是什么时候得知夫人的死讯的?” 埃莉斯迟疑了一分钟。 “你是从警方那里听到的,不是吗?”波洛说,“他们来搜查夫人的房间,发现保险箱是空的,于是你告诉他们你把文件烧掉了。但实际上,你是等他们走后才烧文件的。” “是这样没错,先生。”埃莉斯承认,“当他们搜保险箱时,我把文件从箱子里拿走了。我告诉他们文件烧掉了。无论如何,这十分接近事实。我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烧掉它们。我必须遵守夫人的指示。您看到我的处境有多困难了吗,先生?您不会告诉警方吧?他们可能会找我麻烦的。” “我相信你是出于良好的动机,埃莉斯。但无论如何,你能够理解,这件事很遗憾,相当遗憾。不过为已经做过的事情后悔是没有用的,我不觉得有必要跟了不起的福尼尔先生提出烧文件的确切时间。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个小本子有没有帮助。” “我不认为会有,先生,”埃莉斯摇摇头说,“它的确是夫人的私人备忘录,但完全是用数字写的。没有相关的文件就全无意义。” 她不情愿地把笔记本递给波洛,后者接过来翻开。上面用铅笔以外国人的字体写着一些条目。条目看起来都很类似——一个编号,后面跟着几个字的描述。 cx256。上校的妻子。驻叙利亚。团部基金。 gf342。法国代表。斯塔文斯基相关。 大约有二十个这样的条目,都是相同的格式。笔记本最后是用铅笔记下的一些时间和地点,例如: 皮内,星期一。赌场,十点三十。萨伏伊饭店。abc舰队街,十一号。 这些记录都不完整,看起来并不像实际的约会,更像吉塞尔记录的一部分。 埃莉斯焦急地望着波洛。“它们没有任何意义,至少对我来说没有。只有吉塞尔夫人能读懂。” 波洛合上笔记本,将它放进衣兜。“它可能非常有用,女士。把它交给我,你做得很对。你的良心也应当平衡了。夫人从未说过让你把它烧掉?” “是这样。”埃莉斯的脸庞变得明亮了一些。 “这样的话,基于你的职责,你应该把它交给警方。我会和福尼尔安排一下,使你不必因为交得不及时而受到他们的责难。” “先生您真是好心。” 波洛站起来。“我该去找我的朋友了。最后还有个问题。你是在布尔歇机场还是在公司售票处为吉塞尔夫人预定的机票?” “我是打电话给寰宇航空公司预定的,先生。” “是卡普辛斯街的售票处?” “对,先生,卡普辛斯街二五四号。” 波洛在小笔记本上记下门牌号,友善地点头离开了。 第十一章 美国人 第十一章 美国人 福尼尔正在和老乔治深入地交谈。福尼尔看起来怒气冲冲。 “警察就是这样,”老乔治的声音嘶哑低沉,“同一个问题问个没完。他们到底想要知道什么?迟早有人放弃诉说真相,干脆撒谎算了!当然,是大家都同意的谎话,适合各位‘先生’记录下来的那种。” “我想要的不是谎话,是事实。” “没错,我告诉你的就是事实。夫人离开英国的那天晚上,有个女人来见过她。你给我看了那些照片,问我能不能从中挑出是哪个。我说了——我一直都这么说——我眼力差,天色又黑。我并没有在近处看到她,即使她现在在我跟前,我也未必能认出。我已经告诉过你四五遍了。” “而且你甚至不记得她是高是矮,皮肤是黑是白,还有年龄如何。这很难让人相信。”福尼尔尖刻地说。 “那你就别信。这关我什么事?和警察搅在一起就没好事儿。我觉得丢脸!如果夫人不是死在万米高空中的飞机上,你大概会假设我,乔治,把她毒死了。你们警察就是这个样子。” 波洛抢先走到愤怒的福尼尔跟前,轻轻拍了拍他。“来吧,朋友,肚子在抱怨了。去吃一顿简单而令人满意的午餐,这就是我开给你的处方。我建议点蘑菇煎蛋,诺曼底比目鱼——配萨吕港奶酪和几杯红酒。点哪种酒好呢?” 福尼尔看了看表。“没错,都一点了。和这个木头脑袋说话……”他悻悻地瞥了一眼乔治。 波洛友善地对老人一笑。“我能理解。那个女人不高不矮、不太黑也不太白,而且不胖不瘦。但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们一件事:她看起来时髦吗?” “时髦?”乔治惊讶地说。 “我觉得她很时髦,”波洛说,“而且我有一个想法:她穿泳装会很漂亮。” 乔治瞪着他的脸。“泳装?和泳装有什么关系?” “只是我的一个小小的想法。一个可爱的女人穿上泳装之后会更可爱。你不同意吗?看这个。” 他把一张从画报上撕下的照片递给乔治。有片刻的沉默,老人现出极细微的惊讶表情。 “你同意我的意见,不是吗?”波洛问。 “他们看起来不错,这两个人。”老乔治说着把插画递回去,“这基本上等于什么都没穿。” “哦,因为如今人们发现晒太阳对健康有好处。我得说这确实大有好处。” 乔治以他嘶哑的声音咯咯笑起来。当波洛和福尼尔走向充满阳光的街道时,他也离开了。 在享用波洛所建议的那一餐时,这个小个子比利时人拿出了那个黑色小笔记本。 福尼尔很兴奋,尽管还对埃莉斯有一点生气。波洛指出了这一点。 “这很自然,非常自然。警察二字对那个阶层的人来说总是很可怕,会让他们卷入自己一无所知的那个世界。这在任何国家都一样。” “这就是你的优势。”福尼尔说,“私人侦探从证人那里,总能弄到比官方渠道更多的东西。但事情总有两面。我们有官方的记录,有整套运作体系。” “所以,让我们密切合作吧。”波洛微笑道,“这盘煎蛋真是美味。” 在吃完煎蛋,等待比目鱼上桌时,福尼尔翻着那个黑色的小笔记本,然后往自己的本子上记了一条。他抬起眼睛看着波洛。 “你读过这个了,对吗?” “没有,我只粗粗看了一眼。我可以看一下吗?” 他从福尼尔手中接过笔记本。 当奶酪上桌时,波洛把本子放下,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有那么几条有意义的记录。”福尼尔说。 “五条。”波洛说。 “我同意,五条。”他从笔记本上读出来。 “cl52。英国伯爵夫人。丈夫。 “rt362。医生,哈利街。 “mr24。假古董。 “xvb724。英国人。挪用。 “gf45。企图谋杀。英国人。” “很好,朋友。”波洛说,“我们想到一块儿了。笔记本里所有的记录中,我觉得只有这五条与飞机上的乘客有联系。让我们一条一条来分析。” “英国伯爵夫人。丈夫。”福尼尔说,“这可能指的是霍布里夫人。我们知道,她是个赌徒,极有可能向吉塞尔借钱。吉塞尔的客户基本上都是这种类型。‘丈夫’这个词可能有两种含义:也许是吉塞尔夫人希望其丈夫为她还债;要么就是她抓住了霍布里夫人的什么把柄,威胁要告诉她丈夫,以此来控制她。” “完全正确。”波洛说,“二者都有可能,不过我更倾向于第二种,而且我有把握打赌,在吉塞尔出门的头天晚上,去拜访她的就是霍布里夫人。” “哦,你这么想?” “是啊,而且我认为你也是这么想的。看门人的表现有一点骑士精神。他坚持说关于那位访客的事儿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很有意义。霍布里夫人非常漂亮迷人。还有,当我将画报上她的泳装照片拿给他时,我观察到他吃了一惊,很细微的一个动作。对,拜访吉塞尔的人就是霍布里夫人。” “她跟着吉塞尔从皮内到了巴黎,”福尼尔慢慢地说,“看起来她相当绝望。” “是的,是的,我想的确如此。” 福尼尔好奇地看着他。“但这和你的某个想法不符。” “我的朋友,就像我告诉你的,我找到了一条正确的线索,但指向了一个错误的人——我非常困惑。线索不会错,只是——” “你并不打算告诉我?”福尼尔问。 “不,因为我也许犯了错误,彻底的错误。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想让你也误入歧途。还是让我们沿着各自的思路工作吧。我们继续看笔记本上选出来的那几条。” “rt362。医生。哈利街。”福尼尔读道。 “可能是布莱恩特医生。这没有什么可研究的,但我们不能怠慢这条线索。” “那当然是杰普警督的工作了。” “还有我自己。”波洛说,“我对此也有兴趣。” “mr24。假古董。”福尼尔念道,“很牵强,不过有可能联系到杜邦父子头上。我很难相信这是真的。杜邦先生是世界知名的考古学家,广受赞誉。” “因此也为造假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波洛说,“想想看,亲爱的福尼尔,那些著名的骗子,在他们被发现之前,是多么赫赫有名,多么广受赞誉,多么品格高尚啊!” “是啊,太对了。”法国人叹了口气。 “崇高的声誉是一个骗子成功的首要条件。”波洛说,“这是个有趣的想法,但我们还是接着往下看。” “‘xvb724。英国人。挪用。’这个表述太模糊。” “不怎么有帮助,”波洛表示同意,“谁在挪用?一个律师?一个银行职员?商业公司里任何一个处于受信任位置上的人都有可能,但不太可能是作家、牙医和医生。詹姆斯·赖德先生是唯一的商人,他有可能挪用款项,或向吉塞尔借钱。至于最后一项‘gf45。企图谋杀。英国人。’,它的适用范围就大多了。作家、牙医、医生、商人、乘务员、理发师助手、具有良好教养的尊贵女士——任何人都可能是gf45。除了杜邦父子之外,因为他们不是英国人。” 他做了个手势,让侍者把账单拿来。 “接下来去哪儿,朋友?” “去巴黎警察厅。他们可能有什么新消息。” “好,我和你一起去。之后我有一个小调查要做,也许你能帮助我。” 在警察厅,波洛发现他们的头儿和自己是旧识。几年前因为一个案子,他曾遇到过这位吉勒斯先生。吉勒斯先生非常有礼貌,和蔼可亲。 “很高兴听到你对这个案子感兴趣,波洛先生。” “我亲爱的吉勒斯先生,这案子竟发生在我的眼皮底下,这是在挑衅,你不这样想吗?发生谋杀案的时候,赫尔克里·波洛居然在睡觉!” 吉勒斯先生轻快地摇摇头。 “那些飞行机器!天气一差,它们就极其不平稳,有一两次我自己也感到特别不适。” “有人说,军队能否取得胜利,取决于士兵的肠胃。”波洛说,“但消化系统的问题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大脑精确的运算呢?当我晕船的时候,我,赫尔克里·波洛,一个灰色脑细胞也不会剩下。没有条理,没有方法,比一般人的智力水平还差!很悲惨,但这就是事实!说到这类事情,我的好朋友吉劳德怎么样了?” 吉勒斯忽略了“这类事情”上的重音,回答说吉劳德仍继续着他成功的事业。 “他充满了热情,简直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总是那样。”波洛说,“跑来跑去,四肢着地;这儿有他,那儿有他,哪里都有他。他从来没有停下来思考一分钟。” “啊,波洛先生,这就是你的小缺点。你更喜欢福尼尔那样的人。他是从最新的学校毕业的——学的全是心理学。那些会让你更满意。” “的确,的确。” “他对英国人很了解,所以我们派他去克里登协助调查这件案子。一个非常有趣的案子,波洛先生。吉塞尔是巴黎的名流,而她死得这么——古怪!在飞机上,一支吹管射出了一根毒针!你觉得这可能吗,波洛先生?” “正是。”波洛说,“你正中要害。啊,福尼尔来了,似乎带来了什么新情况。” 福尼尔忧郁的脸此刻看起来颇为兴奋和激动。 “的确有。一位名叫泽罗普洛斯的希腊古董商报告说,三天前他售出了一支吹管和射针。我建议——”他充满敬意地对着上司鞠了一躬,“现在立即约见他。” “当然。”吉勒斯说,“波洛先生也一起去吗?” “如果您允许的话。”波洛说,“这非常有趣——真是非常有趣。” 泽罗普洛斯的古玩店位于圣霍诺里街,面向高端的古玩收藏者。这里有不少沙赫尔雷伊的古董,以及其他波斯陶器;有一两件洛雷斯坦的青铜器;不少廉价的印度珠宝;成架的丝绸和刺绣,来自不同的国家;还有大量几乎没什么价值的玻璃珠和廉价埃及货物。在这种店里,你有可能花一百万法郎买了只值五十万法郎的东西,也有可能花十法郎买到五毛钱的东西。光顾它的主要是美国游客,以及一些内行鉴赏家。 泽罗普洛斯先生身材矮胖,眼睛乌黑,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先生们是从警察局来的?欢迎欢迎。也许你们愿意进办公室聊聊?对,他是卖过吹管和射针——一种南美的古董。“先生们,你们要理解,我这儿什么东西都卖一点。我是有专门的领域,波斯古玩就是我的专长。杜邦先生——那个大名鼎鼎的杜邦先生,他可以为我作证。他就常来我店里,看看我进了什么新东西,给一些我不太有把握的东西估价。真了不起,那个人!太渊博了!那样的眼力和直觉!我好像跑题了。我有一些收藏,非常值钱的收藏,内行都知道。我也有一些——坦白地说吧,先生们——有不少就是垃圾!外国的垃圾,各种各样的物件,从南太平洋、印度、日本、婆罗州……各地来的垃圾。没有关系!这类物品没有固定的价格,如果有人看上了,我就随便出个价,对方会还价,最后我往往只拿到一半。即使如此,我得承认,这也赚了不少钱。这类东西大都是从海员那儿低价买来的。” 他喘了口气,为自己的口才和重要性而开心,志得意满地继续说下去:“吹管和射针就放在这儿,有两年了。它一直放在这个托盘里,和一串贝壳项链、一个红色的印第安人头饰放在一起。还有一两件粗糙的木雕,一些劣等的珠子。没人注意过它,直到那个美国人进来问我那是什么。” “一个美国人?”福尼尔敏锐地问。 “对,对,肯定是个美国人。不是那种典型的美国人——我是说,什么都不懂,只想带个纪念品回家的那种。他是那种让埃及的卖珠子小贩发财的人,会买下捷克斯洛伐克造的、样子最匪夷所思的圣甲虫。我很快就引他上了钩,给他讲了一些部落的习俗和他们用的毒药。我向他解释说这是十分稀有的东西。他问多少钱,我给了个价。我报的是所谓的‘美国价格’,没有原来那么高,因为他们经历了大萧条。我等他讨价还价,可他直接就把钱付了。我真蠢,本来可以再多要一点的。我把吹管和射针包起来,他拿走了。交易完成。但后来我从报上看到了这起可怕的谋杀案,我非常担忧,就联系了警察。” “我们非常感激您,泽罗普洛斯先生。”福尼尔礼貌地说,“你能描述一下吹管和射针吗?它们现在在伦敦,你知道,不过我们会让你去辨认一下。” “吹管有这么长,”他在桌上比画了一个距离,“比较粗,和我这支钢笔差不多,是浅色的。有四根射针,是很长的棘刺做的,尖头上染了一点点颜色,另一头缠着红丝带。” “红色的丝带?”波洛好奇地问。 “是的,先生,鲜红色,不过有一点褪色了。” “这很奇怪,”福尼尔说,“你确定没有缠着黑黄相间绸带的?” “黑黄相间?没有。”泽罗普洛斯先生摇着头。 福尼尔看了波洛一眼,后者脸上带着奇特的微笑,他很难理解。是因为泽罗普洛斯先生撒了谎,还是有其他原因? 福尼尔疑虑重重地说:“也许这吹管和射针跟本案没什么关系,只是个巧合。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详细描绘一下那个美国人。” 泽罗普洛斯先生以东方人的方式摊开手掌。 “就是个美国人而已。鼻音重,不会说法语,嚼着口香糖,戴着玳瑁框的眼镜。他很高,我觉得年龄不太大。” “肤色深吗?” “我说不准,他戴了帽子。” “如果再见到他,你能认出来吗?” 泽罗普洛斯先生看起来很犹豫。 “不好说。有那么多美国人进进出出,他的相貌也没什么特色。” 福尼尔拿出一些照片给他看,结果一无所获,泽罗普洛斯说他一个也不认识。 “很可能又是一次徒劳的追寻。”走出古董店,福尼尔说。 “有可能,”波洛表示同意,“但我不这么认为。他店里价格标签的形状是相同的,而且,我觉得他的故事里有几处有趣的地方。现在,我的朋友,我们再做一次徒劳的追寻怎么样?就当是满足一下我的兴趣。” “去哪里?” “卡普辛斯大道。” “那是——” “寰宇航空公司售票处。” “当然。但是我们已经去那里问过了,他们的回答没什么特别的。” 波洛友善地拍拍他的肩。“啊,但是你看,回答怎样,取决于问题是什么。你不知道真正该问什么问题。” “而你知道?” “嗯,我有个小小的想法。” 他不肯再多说了,直到他们抵达卡普辛斯大道。 寰宇航空公司的房间不大。一个深肤色、样子精干的男人坐在一张光亮的木桌后面;一个大约十五岁的男孩坐在打字机旁。福尼尔向那个男人出示了证件。这个人叫朱尔斯·佩罗特,他表示会全力配合警方。在波洛的建议下,那个男孩离开了,坐到最远的角落里去。 “我们要谈到一些机密内容。”他这样解释。 朱尔斯·佩罗特看起来很兴奋。“好的,什么事?” “关于吉塞尔夫人被谋杀的事情。” “啊,是的,我记得。我已经回答过你们一些问题了。” “完全正确。不过我们想核对一下细节。吉塞尔夫人是什么时候订机票的?” “我想我已经说过了,是十七号打电话来预定的。” “是第二天十二点的飞机?” “对,先生。” “可我听她的仆人说,她定的是八点四十五分的飞机。” “不,不,是这样,夫人的仆人来预定八点四十五分的航班,可已经满员了,我们就给她定了十二点的。” “哦,我明白了。” “是这样的,先生。” “我明白——但这还是很奇怪,非常奇怪。” 这位职员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我的一位朋友当时也临时决定去英国,他坐了八点四十五分的航班,飞机上只有一半的乘客。” 佩罗特翻了翻记录本。“可能你的朋友说的不是那一天,而是前一天或后一天——” “不,就是在谋杀发生的那一天。他说假如错过了早班,他就会坐在普罗米修斯航班上了。” “啊,这真是非常奇怪。当然,有的时候有些乘客订了票却没有及时赶来,然后,很自然地,就会有空位……有时候订票也会出现错误。我得和布尔歇那边联系一下,他们有时候办事不牢靠——” 波洛温和地注视着佩罗特,直到后者心虚地住口。他双眼不停转动,前额流下了一滴汗。 “两种可能的解释,”波洛说,“但我觉得都不是真相。你不觉得洗清自己更好吗?” “洗清什么?我不明白。” “哦,你非常明白。这是一桩谋杀案——谋杀案,佩罗特先生。如果你隐瞒了任何真相,事情可能会对你不利——相当不利。警方的观点总是很严肃的,你是在违反法律。” 佩罗特看着他,嘴巴张开,双手在颤抖。 “说吧,”波洛的声音权威而专横,“他们给了你多少钱?谁给的?” “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我根本没想到……” “多少钱?谁给的?” “五……五千法郎,我不认识他……这会毁了我的……” “不说出真相才会毁了你。说吧,你知道不说的话下场如何。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汗水从佩罗特的额头流下,他快速地开口说道:“我是无心的,我发誓没有恶意。那个人说他第二天要去英国,想找吉塞尔夫人借钱,但又想装成偶然遇到她。他说这样成功的机会更大一点。他说她第二天要去英国,我只要告诉她说早班飞机已经满员了,卖给她普罗米修斯航班上二号座位的机票就行。我发誓,先生,我没觉得这件事非常不妥——毕竟这没什么区别,不是吗?我想美国人就是这样的,做生意从不讲规矩。” “美国人?”福尼尔立刻问。 “是的,他是个美国人。” “描述一下他的长相。” “高个子,有点驼背,灰色头发,戴角质框的眼镜,留着小山羊胡。” “他自己也订座了吗?” “订了,吉塞尔夫人旁的一号座位。” “他叫什么名字?” “塞拉斯——塞拉斯·哈珀。” 波洛温和地摇了摇头。 “飞机上没有这个人,也没有人坐一号座位。” “我看了报纸,没看到这个名字。所以我觉得没必要提这件事,既然这个人并没有上飞机——” 福尼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向警察隐瞒了实情,这是很严重的过失。” 说完他和波洛离开了售票处。被吓坏了的朱尔斯·佩罗特注视着他们离开。来到外面的大街上,福尼尔脱帽鞠了一躬。“我向你致敬,波洛先生。你是怎么想到的?” “通过两件事。一是今天早晨我听到我们飞机上的一名乘客说,早班飞机空了一半。另一件事是埃莉斯说她去订票时,早班飞机已经满员了。这两件事无法吻合。此外,我记得乘务员说过,他以前在八点四十五分的航班上见过吉塞尔夫人,也就是说她通常会乘坐早一点的那班飞机。 “但是有人更希望她坐上十二点这一班——一个已经定了普罗米修斯航班的人。为什么订票处的职员说早班飞机已经满员了?是一个错误,还是有意撒谎?我认为是后者——我是对的。” “这个案子每一分钟都变得更复杂。”福尼尔叫道,“首先我们在寻找一位女士,现在又变成了一位男士。这个美国人——” 他停下来,看着波洛。后者点点头。 “是的,我的朋友,”波洛说,“在巴黎假扮成美国人相当容易!浓重的鼻音、嚼着口香糖、山羊胡、角质框眼镜——典型的美国人的舞台形象。” 他从口袋中拿出画报上撕下来的那张照片。 “你在看什么?” “身着泳装的伯爵夫人。” “你认为——不,她漂亮、精致、迷人,可不是一个高大的驼背美国人。她是个演员,但也不可能扮演这种角色。不,不可能。” “我并没有提过这种可能性啊。”波洛说,但仍然继续看着手中的画页。 第十二章 霍布里庄园 第十二章 霍布里庄园 霍布里伯爵靠在餐台旁,漫不经心地往盘子里盛了一些腰子。 斯蒂芬·霍布里二十七岁,头型窄,下巴长。他是个运动型的人,头脑不如四肢发达。他心地善良,有那么一点自负;为人忠实,而且相当固执。 他将早餐盘端到桌上开始用餐。翻开桌上的报纸时,他猛地皱起了眉头。他把没吃完的早餐推开,喝了些咖啡,站起身来。他犹豫了一会儿,对自己点点头,走出餐厅,经过宽敞的大厅,上了楼。在一扇门前,他敲了敲,等待回应。里面一个清亮的声音说:“进来!” 霍布里伯爵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朝南的卧室,宽敞华丽。塞西莉·霍布里坐在那张伊丽莎白时期的巨大橡木床上。她看起来十分动人,卷曲的金发垂在粉红色的睡衣上。在她旁边的桌上放着一个早餐盘,里面有喝剩的咖啡和果汁。她正在拆信,她的女仆在房里走动着。 这样迷人的场景会让任何男人呼吸加速,但对霍布里伯爵来说,这个景象已失去了魅力。三年前,塞西莉的美貌使他头晕目眩,深深地坠入爱河。如今一切已经过去——他曾经疯狂,但现在已经理智了。 霍布里夫人有些吃惊。“什么事,斯蒂芬?” 他粗鲁地说:“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 “玛德琳,”霍布里夫人对女仆说,“放下手上的活儿,先出去。” 那个法国女孩嘀咕道:“好的,夫人。”她迅速从眼角抛出一道好奇的余光,看了霍布里伯爵一眼,然后离开了房间。 霍布里伯爵等到女仆关上了门,才说:“塞西莉,我想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 “怎么了,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我能想出一大堆理由。” 他的妻子喃喃地说:“哦,理由……” “没错,理由。你应该记得我们已经就我们的关系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不再一起生活了。你会拿到城里的房子,还有赡养费——相当可观的赡养费。遵守条件的话,你完全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为什么你突然回来了?” “我觉得这样更好。”塞西莉又耸耸肩。 “我猜你是指金钱方面?” 霍布里夫人说:“老天,我真恨你。你是这世上最无情的男人。” “无情?你还说无情?正是因为你和你奢侈的生活方式,霍布里庄园才被抵押出去了。” “霍布里庄园——这就是你关心的一切!骑马、打猎、射击,疲倦的老农民和作物……上帝啊,女人怎么能过这种生活!” “有些女人会喜欢。” “没错,维尼蒂娅·克尔那种女人,自己就有一半马的血统。你应该娶个那样的女人。” 霍布里伯爵走到窗边。 “现在说这个太晚了,我娶了你。” “而你被困住了。”塞西莉的笑容满怀恶意,带着胜利的光辉,“你想摆脱我,但你做不到。” 他说:“我们一定要闹成这样吗?” “你总是那么迂腐虔诚,不是吗?当我告诉朋友你说的那些话时,他们大部分都笑昏过去了。” “他们有这么做的自由。我们能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吗?你回来干什么?” 但他妻子没有接这个话题。她说:“你告诉报社的人你不会为我的债务负责。你觉得这是绅士的行为吗?” “我很遗憾走到了这一步。我警告过你,你记得的。我为你付了两次钱。事情要有个限度。你热爱赌博——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讨论这个?但我确实想知道你回霍布里庄园干什么。你恨这个地方,说它无聊得发疯。” 塞西莉的小脸沉了下来。“我现在觉得还是回来更好。” “现在——更好?”他沉思着重复着她的话,然后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塞西莉,你从那个老法国人那儿借钱了吗?” “哪个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你当然知道我说的是谁。我是说那个在巴黎的飞机上被杀的女人——你回家时坐的那趟航班。你从她那儿借钱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别装了,塞西莉。假如你从她那儿借了钱,最好告诉我。记住,这事儿还没完,听证会只是说这是一起由不知名的凶手实施的谋杀,两个国家的警察都在调查,迟早会找到真相的。那个女人的生意肯定有记录,如果警察发现你和这件事有牵连,我们最好事先有所准备。我们必须听听福克斯的意见——他们公司已经连续几代人为霍布里家族提供法律服务了。” “我在法庭时不是已经作证说我不认识那个女人了吗?” “我不觉得那能起到多大作用。”她丈夫冷淡地说,“如果你确实和这个吉塞尔有过来往,警察是一定会发现的。” 塞西莉生气地从床上坐起来。 “也许你真的认为我杀了她——在那架飞机上,用吹管和毒刺什么的,和疯子一样!” “整件事情听起来都很疯狂,”斯蒂芬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但我确实希望你认清自己所处的位置。” “什么位置?根本没有什么位置可言!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信。该死的,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关心?你从来不在乎我身上发生什么事的。你不喜欢我,憎恶我,希望我明天就死掉。这有什么好装的?” “你的说法有点儿夸张吧?不管你怎么看待我,太老派还是什么,我确实在乎我们家族的名声。你可能觉得已经过时了,但这种东西是存在的。” 他猛然转身,离开了房间。他能感到太阳穴处的脉搏在跳动,许多想法一个个闪过他的脑海。 “不喜欢?憎恶?希望她明天就死掉?上帝啊,的确如此!我会觉得像一个刑满释放的人。生活是一件多么奇特又疯狂的事情啊!当我第一次在《现在就做》里面见到她时,她看上去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金发白肤,美丽动人……可恨的小傻瓜!我曾为她疯狂……她似乎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曾经是那样,可她现在多么庸俗、堕落、满怀恶意、头脑空空……我几乎看不到她身上的可爱之处了。” 他吹了声口哨,一只西班牙猎犬跑过来,用充满崇拜之情的眼睛看着他。 他说:“我可爱的老贝琪。”并摸了摸那狗长长的垂耳朵。他想:“把女人叫成母狗,真是充满歧视的做法。像你这样的母狗,贝琪,比我遇到的所有女人加在一起都更有价值。” 他戴上一顶老式的钓鱼帽,和狗一起走出了宅子。他毫无目的地乱走,借此逐渐平复心情。他摸着心爱的猎犬的脖子,和马夫说了几句话,然后来到他们家的农场,和农夫的妻子聊了聊。他走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贝琪紧跟着他的脚步。这时他遇见了骑着栗色马的维尼蒂娅·克尔。维尼蒂娅骑在马上显得非常漂亮,霍布里伯爵赞赏地看着她,同时感到一丝回家般的安慰。 他说:“你好,维尼蒂娅。” “你好,斯蒂芬。” “你去哪儿了?跑了‘五英亩’?” “是啊。它表现不错,不是吗?” “一流的。你看到我在查迪斯利拍卖会上买的那匹两岁的马了吗?” 他们谈论了一阵子马。然后他说:“对了,塞西莉回来了。” “回来了?在霍布里庄园?” 维尼蒂娅通常不会显得惊讶,但她的声音还是泄露了自己的感情。 “是的,昨天晚上回来的。” 他们沉默了片刻。斯蒂芬说:“维尼蒂娅,你参加了听证会,它……它怎么样?” 她考虑了一阵。 “嗯,没有人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 “警察没有提供什么线索?” “没有。” 斯蒂芬说:“对你来说一定是一次不愉快的经验。” “我不怎么喜欢它,但也不是特别难熬。验尸官人挺不错的。” 斯蒂芬心不在焉地抽打着树篱。 “维尼蒂娅,你知不知道——我是说——嗯,这是谁干的?” 维尼蒂娅慢慢地摇头。“不。”她停了一分钟,试图把自己想说的话组织成适当的句子,最后只是笑了一声,“无论如何,不是塞西莉也不是我。这我很确定,我们一直在注意对方。” 斯蒂芬也笑了。他高兴地说:“那就好。” 他像是在说笑,但维尼蒂娅听出了他语调中放松的情绪。这么说他确实曾经想过—— 她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维尼蒂娅,”斯蒂芬说,“我认识你已经很久了,不是吗?” “嗯,我想是的。你记得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上的那些糟糕的舞蹈课吗?” “当然了!我觉得我能向你敞开心扉——” “你当然可以。”她有些犹豫,然后用冷静、务实的语气说,“是关于塞西莉的,对吗?” “是的。维尼蒂娅,你看,塞西莉和这个吉塞尔夫人有什么瓜葛吗?” 维尼蒂娅慢慢地说:“我不知道,我在法国南部,记得吗?关于皮内地区的八卦,我没怎么听说过。” “那你怎么想呢?” “嗯,说实话,如果她们有瓜葛,我不会吃惊的。” 斯蒂芬思索着点点头。维尼蒂娅温和地问:“你为什么要担心?我是说,你们已经处于半分居状态了,不是吗?那是她的事,不是你的。” “只要她名义上还是我的妻子,这也就是我的事。” “你们不能——呃,协议离婚吗?” “大张旗鼓地?我怀疑她是否会接受。” “如果你有机会,会和她离婚吗?” “当然会的。”他阴郁地说。 维尼蒂娅沉思着说:“我想她也知道这一点。” “是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维尼蒂娅想:“她就像猫一样!我非常了解她,但她事事小心,非常精明。”她大声说:“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摇了摇头,然后说:“假如我离了婚,维尼蒂娅,你愿意嫁给我吗?” 维尼蒂娅盯着自己马的耳朵,回答的时候,声音里剔除了一切感情。“我想我会的。” 斯蒂芬!她一直都爱斯蒂芬,从他们一起上舞蹈课,一起掏鸟窝时候起,就深深爱着他。斯蒂芬也喜欢她,但没有喜欢到对那个合唱团的姑娘免疫。他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爱上了那个像猫一样精明的女孩。 斯蒂芬说:“我们在一起可以过得很好。” 他眼前出现了一系列景象:打猎、茶和蛋糕、湿润泥土和树叶的芳香、孩子……所有那些塞西莉无法和他分享的东西,那些塞西莉给不了他的东西。他感到双眼蒙上了一层雾气,然后听到维尼蒂娅用那种平板、毫无感情的声音说:“斯蒂芬,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我们私奔好了。塞西莉会同意离婚的。” 他猛然打断她。“上帝啊,你认为我会让你做这样的事情吗?” “我不在乎。” “我在乎。”他斩钉截铁地说。 维尼蒂娅想:“他就是这样。很遗憾,确实很遗憾,他太骄傲,简直不可救药,但他是那么可爱。真希望他一直如此。” 她大声说:“好吧,斯蒂芬,我得走了。” 她用脚跟轻轻踢了一下马。挥手说再见时,她和斯蒂芬的目光交汇了。他们那些谨慎言辞中所没有说出来的深厚感情,在这一瞬间彼此交换。 骑马走了一会儿,维尼蒂娅无意中掉落了马鞭。一个男人走过来,捡起鞭子递给她,深深鞠了一躬。 她感谢了他,想道:“一个外国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她在自己法国假日的回忆中搜索着这张面孔,同时心思仍在斯蒂芬身上。 当她回到家里时,突然灵光一闪。 “是飞机上给我让座的那个小个子!他们说他是个侦探。他在这儿干什么?” 第十三章 安托万美发厅 第十三章 安托万美发厅 出庭作证后的第二天早上,心绪不宁的简来到了安托万美发厅。 被叫做安托万先生的那位老板,真名其实是安德鲁·利奇。他坚持自己的外国血统,说他母亲是个犹太人。安托万先生向简皱了皱眉,这不是个好兆头。 安托万先生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一走进布鲁顿大街上的店面,就自动把口音切换为不流利的英语。他斥责了简一通:她为什么要乘飞机旅行?真是个糟糕的主意!她的出格行为会给他的事业带来永久的伤害,等等。简好不容易脱身,格拉蒂丝对着她夸张地挤了挤眼。 格拉蒂丝是位身材纤巧的金发女郎,态度傲慢,声音轻柔缥缈,职业态度十足。私下里,她很爱逗趣,声音沙哑。 “别担心,亲爱的,”她对简说,“那个老混账就喜欢坐在篱笆上,看猫要从哪里跳过去。我相信它们才不会从他看着的地方跳呢。哎哟,亲爱的,我那位老主顾又来了,你看她该死的眼睛。我猜她和平时一样有一肚子的火要发。希望她没有带那条天杀的宠物狗。” 一会儿之后,格拉蒂丝那轻柔、缥缈的声音传了过来。 “早上好,太太。您没带那条可爱的北京哈巴狗来吗?让我们先挑洗发水吧,然后去找亨利先生。” 简刚刚走进相邻的隔间。在那儿,一个红褐色头发的女人正在等待。她一边在镜子里检查自己的脸,一边对朋友说:“亲爱的,我的脸今天早上可真吓人,真的……” 她的朋友正无聊地翻阅着三周以前的插画杂志,没什么兴趣地回应道:“是吗,宝贝?我觉得和平时看起来一样呀?” 简走进来的时候,那位无聊的朋友放下了杂志,目光锐利地把简上下打量了一番。 “早上好,太太。”简用那种轻盈明亮的职业声线说道。她几乎不用费任何力气就能机械地发出这样的声音。“您好久没来了。我猜您出国旅行了?” “昂蒂布。”红褐色头发的女人说。此刻她也很感兴趣地盯着简看。 “太好了,”简假装热心地说,“让我们看看,今天是做护发呢,还是染发?” 那个红褐色头发的女人把注意力移开了一阵,弯腰仔细研究她的头发。 “我想我可以再等一周。上帝啊,我看起来真糟糕!” 她的朋友说:“亲爱的,一大早你还能指望自己的气色有多好?” 简说:“啊,等乔治先生帮你做完,就不一样了。” “告诉我,”那个女人继续盯着她,“你就是昨天出庭的那个姑娘吗?在飞机上的那个?” “是的,夫人。” “太可怕了!跟我说说。” 简尽力表现得让她满意。“夫人,那真的太可怕了,真的——” 她开始讲述,不时停下来回答问题。那个老女人长什么样?听说飞机上有两个法国侦探,整件事情和法国政府的丑闻有关,是这样吗?霍布里夫人也在飞机上?她像别人说的那么漂亮吗?你认为是谁干的?听说政府对整件事情下了封口令?等等,等等。 这下一发不可收拾,所有的顾客都希望让“那个飞机上的姑娘”给他们做头发。每个人出去以后都对朋友说:“你知道吗?太不可思议了!给我做头发的女孩就是‘那个’女孩……是的,我也推荐你去那儿做头发,他们手艺非常好……她叫简妮 ……小个子,大眼睛。如果你善意地询问,她都会告诉你的……” 一周结束的时候,简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极限了。有时候她觉得如果再有人问她同样的问题,她会尖叫起来,用吹风机砸向对方。不过最后她找到了缓解压力的更好办法。她去找安托万先生,要求加薪。 “你说什么?真是厚颜无耻,你和谋杀案有牵连,我让你留下来都是我心肠好。换成别人早就把你解雇了!” “胡说,”简冷静地说,“我是你的财源,你知道这一点。你想让我走,没问题,我这就走,亨利美发厅和梅森商店都等着雇用我呢!” “谁会知道你跳槽去了那里?你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我在听证会上认识了两个记者。”简说,“其中一个愿意在任何时候为我提供公开的宣传。” 安托万害怕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好喃喃抱怨着同意了简的要求。格拉蒂丝由衷地为朋友鼓起掌来。 “好样的,亲爱的,”她说,“那个犹太佬安德鲁根本比不上你。如果一个姑娘不能维护自己的权益,我们就都完蛋了。你有勇气,亲爱的,我钦佩这一点。” “我能为自己而战斗,”简的小脸好斗地扬起来,“我这一生都是这样度过的。” “这是坏运气造成的,”格拉蒂丝说,“但对待犹太佬安德鲁就得这样,他反而会更看重你。在生活中唯唯诺诺行不通——不过我和你都不用担心这个。” 从此以后,简开始日复一日地重复同样的故事,几乎没有变化,就像在戏剧舞台上扮演的角色一样。 和诺曼·盖尔约好吃饭的那天到来了。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他们谈得挺投机,发现彼此拥有许多共同的爱好。他们都喜欢狗,不喜欢猫;他们都讨厌牡蛎,喜欢烟熏三文鱼;他们都喜欢葛丽泰·嘉宝,不喜欢凯瑟琳·赫本;他们都不喜欢胖女人,喜欢深黑色的头发;他们都不喜欢染成鲜红色的指甲。他们都不喜欢噪音、太嘈杂的餐馆和黑人;他们都喜欢乘公共汽车,不喜欢地铁。两个陌生人竟能拥有如此多的共同爱好,真是不可思议。 有一天,在美发厅,简打开手提包时,无意中将诺曼·盖尔的一封信落在了地上。她捡起信时有点脸红。格拉蒂丝凑了过来。“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简的脸更红了。 “别逗我了,我知道那肯定不是你妈妈的舅爷爷写来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他是谁,简?” “是我在皮内认识的一个……男人。他是个牙科医生。” “牙科医生?”格拉蒂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他的牙一定挺白,笑容完美。” 简被迫承认确实是这样。 “他有小麦色的皮肤,眼睛湛蓝。” “这年头谁都有小麦色的皮肤,”格拉蒂丝说,“去海滨晒一晒,或者从药剂师那里开一瓶药,只需两秒。‘英俊的男人都拥有黧黑的皮肤’什么的。眼睛听起来倒不错。但是——一个牙医!他想吻你的时候准会说:‘把嘴再张大一点。’” “别傻了,格拉蒂丝。” “你别这么敏感,亲爱的,我看你真的生气了。……是的,亨利先生,我就来!可恶的亨利,以为自己是上帝呢,把我们这些姑娘支使得团团转。” 那封信是邀请简星期六共进晚餐的。周六中午,简拿到了增加的工资,情绪大好。她想:“当初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我是多么担心!结果一切都很美好……生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在这样的心情下,她决定好好犒劳自己一餐。她决定去转角餐厅,享受一下那里的美食和音乐。 她在一张四人桌旁坐定,那里已经有一位中年妇人和一个年轻人坐着了。那位妇人刚刚吃完,正叫侍者拿账单来。她提起一大堆各式购物袋便离开了。 简像往常一样,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当她停下来翻页时,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正盯着她的脸看,同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非常眼熟。 与此同时,年轻人鞠了一躬。 “对不起,小姐,你还认识我吗?” 简更用心地打量他。他看起来男孩气十足,十分吸引人——不是因为相貌英俊,而是因为充满了活力。 “我确实没有做过自我介绍,”年轻人说,“除非你把谋杀案当成介绍人。事实上,我们也一起出席了听证会。” “当然,”简说,“我真是太笨了!我就觉得自己见过你。你叫——” “让·杜邦。”年轻人又鞠了一躬,样子迷人,也有点可笑。 简想起了格拉蒂丝说过的话——她表达得相当直率。 “如果有一个人追求你,肯定会有第二个。似乎是某种自然规律。有时候是三个或者四个呢!” 简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努力工作。就像那些离家出走的女孩的家属常常对警方说的那样——她是个阳光的女孩,没有男朋友。没错,简真的是个阳光的女孩,没有男朋友。结果现在呢,男朋友一个接一个出现了。毫无疑问,让·杜邦隔着桌子探向前的脸上,可不仅仅是出于礼貌才有那样感兴趣的神色。他很高兴能坐在简的对面——事实上,他不仅高兴,简直欣喜若狂。 简感到了一丝疑虑。“他可是法国人,人们说得当心那些法国人。” “所以说你还在英国?”简暗自骂自己的话太蠢了。 “是的。我父亲去爱丁堡做一个讲座,我们一直住在朋友这儿。不过我们明天就回法国了。” “我明白了。” “警察还没有抓到凶手?”让·杜邦问。 “没有。连报上也没有什么新的消息,也许他们已经放弃了。” 让·杜邦摇了摇头。“不,不,他们不会放弃的,他们只是暗地里工作——”他做了个手势,“偷偷摸摸的。” “别这么说,”简不太舒服地说,“这让我毛骨悚然。” “是啊,与谋杀擦肩而过的感觉肯定很糟……”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坐得比你更近,非常近。有时候我不想提醒自己这一点……” “你认为是谁干的?”简问,“我想了好久了。” 让·杜邦耸了耸肩。“反正不是我。她长得太丑了!” 简说:“我觉得比起谋杀一个美女,你难道不是更愿意谋杀一个丑陋的女人吗?” “才不是。如果一个女人长得很美,你会喜欢她;而她对你态度很差,让你嫉妒,让你疯狂——‘杀了她吧,’你会想,‘杀了她我就会满足。’” “那么你真的会满足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姐,因为我还没试过呢!”他笑起来,然后摇着头,“但像吉塞尔夫人那么丑的人,谁会有工夫去杀她?” “那只是一种看法。”简说着,皱起了眉,“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太残忍了,那个女人可能也年轻漂亮过的。” “我明白,我明白,”他一下子显得难过起来,“生活的巨大悲剧之一,就是女人会老去。” “你似乎对女人的长相十分关心。” “这很自然。这是最有趣的话题了。你觉得奇怪,只是因为你是英国人。英国人总是先考虑工作,然后是体育和娱乐,最后——终于到了他的妻子。没错,就是这样。想象一下,在叙利亚,一个英国人的妻子病了,但他已经订好了要去伊拉克。你相信吗?他真的会离开妻子,准时赴任。他和他的妻子还都觉得这很正常!他被认为是高尚的,大公无私的。但医生觉得他是个混账。他的妻子是人,人才是第一位的,相比之下工作并不重要。” “我不知道。”简说,“我觉得人应该优先考虑工作。” “但是为什么?你看,你就持有这种观点。工作是为了挣钱,照顾妻子则会花钱——这样一比较才知道哪一种做法最高尚。” 简大笑起来。 “噢,好吧,”她说,“我想我更愿意被当成一个爱花钱的奢侈品,而不是一份要担负的责任。我希望男人高高兴兴地照顾我,而不是当一份任务来做。” “没有人会把你当成一份任务的,小姐。” 简因为他的直率而微微脸红了。他继续说下去:“我以前只来过一次英国。在听证会上同时遇到三个年轻迷人的女人,彼此又大不相同,实在是很有趣的经验。” “你怎么看待我们三个?”简愉快地问。 “霍布里夫人——哈,我很了解那种女人。非常有异国风情,非常、非常会花钱。在赌场的桌子旁边你会看到许多这种女人,柔美的面孔,生硬的腔调。而且你知道——非常确信,再过十五年,她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活着就是为了引起轰动,为了孤注一掷地赌博,也许还会吸毒……基本上是乏味的。” “克尔小姐呢?” “啊,她非常、非常英式。里维拉的店主都敢让她赊账——他们的目光可是非常毒辣的。她的衣服剪裁合身,却像是男人穿的。她走路的样子就像拥有脚下的土地——并不是自负,只不过因为她是个纯正的英国女人而已。她认识来自英国各个角落的人。我在埃及见过一个这样的女人。‘什么?某某家也在这儿?是约克郡的某某家吗?哦,是什罗普郡的某某家啊!’” 他的模仿惟妙惟肖。那种拉长的,富有教养的英国腔调让简大笑起来。 “然后是我。”她说。 “然后是你。我对自己说,要是我还能再见到她可就太好了。你看,我现在就坐在你对面,上帝的安排有时候真是绝妙。” “你是个考古学家,对吗?你挖掘东西?” 让·杜邦讲述了自己的工作,简一直好奇地倾听。最后,她叹了口气。 “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东西,听起来真是太棒了。我永远没机会去那些地方开开眼界。” “你想去旅行,看看世界上荒芜的角落?那你可就没地方烫头发了。” “我的头发天生就是卷的。” 让·杜邦最后有点尴尬地说:“小姐,不知您是否介意……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明天就回法国了。今晚我能约你吃饭吗?” “太对不起了,今晚我已经约了人。” “哦,对不起。你会再来巴黎吗?” “还没有这个打算。” “而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再来伦敦。真遗憾!” 他站起身,握着简的手。“我仍然希望能够再次见到你,非常希望。”听起来他像是真心实意的。 第十四章 玛萨维山 第十四章 玛萨维山 就在简离开安托万美发厅的同时,诺曼·盖尔正以职业的口吻诚心诚意地说:“可能会有点刺激,如果你感觉到疼,就马上告诉我。” 他专业的手上拿着小电钻。 “好了,结束了。罗斯小姐?” 在他身旁的罗斯小姐立刻在一块厚石板上迅速地搅拌一种白色的混合物。诺曼·盖尔随即完成了蛀牙填补,说道:“让我看看……您预约的是下周二来补完其他的?” 他的病人一边忙着漱口,一边冒出一大堆解释——她要出国,太对不起了,只能取消下次预约。是的,她回来之后会通知他的。 说完,她迅速离开了房间。 “好吧,”盖尔说,“今天就这样了。” 罗斯小姐说:“希金森夫人打电话来,说她必须取消下周的预约。她无法确定什么时候再约。还有,布伦特上校周四不能来了。” 诺曼·盖尔点点头,表情僵硬。每天都有病人打来电话,取消他们的预约。有各式各样的借口——出门了,出国了,感冒了,也许短期内不在家…… 他们给出什么理由并不重要,诺曼知道真正的原因。刚才拿起电钻时,他从那位病人眼里清楚地看到了瞬间的恐慌,一点儿都不会错。他可以将那个女人脑子里想的事情明白无误地写在纸上:哦,天哪,那个女人被谋杀时他就在飞机上……我担心……确实有过那种案子,人们失去了理智,毫无目的地杀人。这不安全。这个男人说不定是个杀人狂。我总是听说,杀人狂和普通人看起来没什么区别。我一直都觉得他的眼里有某种神色…… “嗯,”盖尔说,“看起来下周我们很清闲,罗斯小姐。” “是啊,许多人都取消了预约。你可以给自己放个假,这个夏天你工作过度了。” “不过我不觉得这个秋天我会有那么多工作,不是吗?” 罗斯小姐没有回答。电话铃这时正好响了,让她免于面对这一尴尬时刻。她走出房间去接电话。 诺曼把一些器械丢进消毒柜里,陷入了深思。 让我们来看看现在的处境,不要拐弯抹角。我的职业生涯看起来是要毁了。有趣,简反而因此获利,人们都冲着她去美发厅。想到这个,或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人们被迫盯着我看,而他们不乐意!一坐在牙医的椅子上,人们就产生了那种糟糕的无助心理。万一牙医突然失去控制…… 谋杀真是件奇怪的事。你认为它是直截了当的,但它并不是。它会引发各种古怪的后果,你想都想不到……还是回到事实上来吧。作为牙医,我算是完了。如果他们逮捕了霍布里夫人会怎样?我的病人会回来吗?很难说。一旦一件东西上有了一个霉点儿,就会蔓延……好吧,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不,我在乎——因为简。简真可爱,我想娶她,但我还不能——现在还不能。真是令人讨厌…… 我觉得都会好起来的……她有同情心……她可以等待。去他的,我要上加拿大去——没错,就这样,在那儿重新发展。 他笑了起来。罗斯小姐回到房间,说:“是罗瑞太太,她说她很遗憾——” “因为她可能会去廷巴克图!”诺曼接口说,“这些老鼠!罗斯小姐,你最好也开始找新的工作了,我这儿看起来是一艘正在下沉的船呢。” “哦,盖尔先生,我从没想过抛下你……” “好姑娘。你并不是一只老鼠,但我是认真的。如果没有人把这件事查清楚,我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 “总得有人做点儿什么!”精力充沛的罗斯小姐说,“我觉得警察真是太丢人了,他们甚至都没有努力工作。” 诺曼笑了。“我期待他们的努力。” “总得有人做点儿什么。” “没错,我都想自己来试试,但我不太清楚应该怎么做。” “盖尔先生,你应该试试,你那么聪明。” 诺曼·盖尔心想:“这个女孩确实很崇拜我。如果我当侦探,她会愿意做我的助手的。但我心中却有一个更好的人选。” 那天晚上与简吃饭的时候,他无意识地试图打起精神,但简太敏锐了,很难被骗到。她注意到了他突然变得注意力不集中的时刻,以及他微微皱起的眉毛和绷紧的嘴部线条。 最后她问:“诺曼,你最近过得不好吗?”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然后转开眼睛。“也没有那么糟啦,现在不是旺季。” “别傻了。”简一针见血。 “简!” “我是认真的。我完全能看出来,你担心得要死。” “我不担心,我只是觉得苦恼。” “你是说,人们都害怕——” “一个谋杀嫌疑人为他们治牙齿?没错。” “太残忍了,这不公平!” “确实如此。因为坦率地讲,我是个相当不错的牙医,而且我不是谋杀犯。” “这太恶劣了。总得有人做点儿什么。” “我的助手罗斯小姐今天早上也这么说。” “她是什么样的人?” “罗斯小姐?” “对。” “啊,我不会形容。壮实——骨架大,鼻子像木马一样突出,极为能干。” “听起来她是个好人。”简和蔼地说。 诺曼认为这是他灵活的交际手腕取得的胜利。实际上,罗斯小姐的骨架并不粗大,而且她还有一头相当漂亮的红头发。但他认为最好不要对简提起后面这一条,事实上他做对了。 “我想做点儿什么。”他说,“如果我是小说里的年轻人,就会找到一条线索,或者跟踪某个人。” 简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你看,那是克兰西先生,就是那个作家。他一个人坐在靠墙的位置。我们不妨去跟踪他。” “可是我们要去看舞台剧。” “别管舞台剧了。我有种感觉,这样做可能是有意义的。你说你想跟踪某个人,那儿就有个人可以让我们跟踪。你永远没法预见到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也许能发现点儿什么。” 简的热情极具传染性,诺曼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建议。 “像你说的,我们永远没法预见到会发生什么事。”他说,“他吃完了没有?我不回头就看不见,我也不想盯着他看。” “差不多和我们一样。”简说,“我们最好快一点,这样就可以早点儿把账结了,当他离开时立即跟上去。” 他们执行了这一计划。当小个子克兰西先生站起来,走到迪恩街上时,诺曼和简几乎紧跟着他走了出来。 “这是为了防止他乘出租车。”简这样解释。 但克兰西先生没有乘车。他臂弯里挂着外套,一端很不小心地垂到了地上。他漫无目的地在伦敦街头闲逛,行走速度很不稳定。有时候他几乎小跑起来,有时候又几乎停下。有一次,在他过马路的时候突然站住了,一只脚悬在路沿的砖石上方,像慢动作播放的电影。 他行进的方向也很不确定。有一阵子他连续右转弯,结果每条街他都走了两遍。 简觉得兴奋起来。“你看,他害怕被人跟踪!他在试图甩掉我们。” “你这么想吗?” “当然,没有人会这么绕着圈子走路的。” “哦。” 他们快速转了一个弯,差点撞在他们追踪的人身上。克兰西先生正站在一家肉铺前朝里面张望。店是关着的,但二层好像有什么吸引了克兰西先生的注意力。他大声说:“太完美了!就是这样!运气真好啊。”然后他拿出一个小本子,仔细地写下了一些东西。之后,他继续轻快地上路,嘴里哼着一支小曲。 “上面有些什么。”简说,“他太投入了。他在自言自语,而且还不自知。” 当克兰西先生停下等绿灯时,诺曼和简靠近了一些。没错,克兰西先生确实在自言自语,他的脸看上去苍白而紧张。他们听到了零星的几个词。 “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一定有某种原因……” 绿灯亮了。走到马路另一边,踏上人行道后,克兰西先生说:“我明白了。当然,这就是她为什么被灭了口!” 简猛地捏了诺曼一把。 克兰西先生的步伐加快了,外衣无助地拖在地上。他大步走过,完全没注意到两个跟踪者。最后,他令人不安地猛然收住脚步,停在一幢房子门前,拿出钥匙开门进去了。 诺曼和简对视了一下。诺曼说:“这是他家,卡丁顿广场四十七号。他在听证会上说过的地址。” “哦,好吧,”简说,“也许他还会出来的。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听到了一些东西。某个人——一个女人——要被灭口,而另一个女人不会说出来。哎呀,这听起来实在像个侦探故事。” “晚上好。”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说话的人向前走了一步,路灯照出一撮绝不会被错认的小胡子。 “一个美好的夜晚,正适合追踪,不是吗?”赫尔克里·波洛说。 第十五章 布鲁姆斯伯里 第十五章 布鲁姆斯伯里 诺曼·盖尔首先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当然了,是波洛——波洛先生。你还在试图清洗自己的名声吗?” “啊,你还记得我们的闲聊?你们是在怀疑可怜的克兰西先生吗?” “你不也是吗?”简尖锐地指出,“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 “你思考过谋杀这件事吗,小姐?彻底地思考?我是说,从抽象意义上,冷静而不带感情地思考。” “我直到最近才想过这件事。” 波洛点点头。“是的,你思考它,是因为谋杀案进入了你的私人生活。但对我来说,我处理谋杀案已经有很多年了,我有看待它的一套办法。当你试图去解决谋杀案时,你认为什么是最重要的?” “找到凶手。”简说。 “维护正义。”诺曼说。 波洛摇摇头。“有更重要的事。正义是个好词,但有时候很难界定它的含义。在我看来,关键是要澄清谁是无辜的。” “哦,当然了,”简说,“那还用说,如果一个人遭到错误的指控——” “不仅仅是这样。有时候根本没有指控,但除非找到了凶手,否则和谋杀案相关的所有人都得背负着阴影过日子。” “简直太正确了!”诺曼·盖尔强调。 简也说:“可不是吗!” 波洛挨个儿看着两个年轻人。“看来你们已经感受到了。”他的语气突然变得轻快,“来吧,既然我们三个的目标是一致的,那我们一起干。我正要去拜访聪明的克兰西先生,我建议小姐跟我一起来,假扮成我的秘书。给,小姐,这是速记本和铅笔。” “我不会速记。”简倒吸了一口气。 “当然了,但你头脑灵活,聪明伶俐,你可以写一些像模像样的符号,不是吗?很好。至于盖尔先生,我建议一小时之后和我们碰面,就在老爷店的楼上?好,到时候我们再交换意见。” 他走上前去按响了门铃。 简稍微有些迷糊,但还是跟上去,抓紧了笔记本。盖尔张开嘴想说什么,想了想又放弃了。“好的,”他说,“一小时后在老爷店见。” 开门的是个严厉的老妇人,穿着一身黑色衣服。 波洛问:“克兰西先生住这里吗?” 她退后让波洛和简进来。“您的名字?”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那个严肃的女人领他们上了楼,走进一个房间。 “艾尔·克鲁·普罗特先生。”她这样介绍。 波洛立刻意识到,就像克兰西先生在克里登说过的那样,他不是个整洁的人。这个房间很长,有三个窗户,对面的墙上是乱七八糟的书架。到处都有纸片、装文件的硬纸盒、香蕉、瓶装啤酒、打开的书、沙发靠垫;还有一个长号、一些形状各异的瓷器、蚀刻版画,以及一整套令人困惑的钢笔。 在这一堆混乱的东西中间,克兰西先生正在跟一架相机和一些胶卷斗争着。 “我的天!”克兰西看到访客后说道。他放下相机和胶卷,后者在地板上自己卷成了一团。他走上前来,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 “你还记得我吧?”波洛说,“这是我的秘书格雷小姐。” “你好,格雷小姐,”他握了握她的手,又对波洛说,“我当然记得你,是在——是在哪儿来着?骷髅旗俱乐部吗?” “是在巴黎来的那架致命的飞机上。” “啊,当然了!”克兰西先生说,“还有格雷小姐!可我不知道她是你的秘书,我印象中她在什么美发厅工作。” 简焦虑地看着波洛,后者马上来救场。“非常正确。格雷小姐是个极有效率的秘书,有时候,她需要为我做一些特定的工作。” “哦,对。”克兰西先生说,“我忘了,你是私人侦探——货真价实的侦探,不是苏格兰场的那种。请坐,格雷小姐……不,别坐这儿,椅子上好像有橙汁!我把这堆文件拿开——哎呀,所有东西都乱了。没关系,你坐这边……波洛先生,你坐这儿。是读作波洛吧?那把椅子的背没有折,只不过靠在上面的时候会响……最好还是不要用力去靠了。是的,你是一位私人侦探,和我笔下的威尔布拉汉·赖斯一样。公众很喜欢威尔布拉汉·赖斯,他喜欢咬指甲、吃香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他喜欢咬指甲——这很恶心,但也没办法了。第一本书里这么写了,以后每一本他都得咬下去。真无聊。香蕉的问题倒不大,你能用它创造一些乐趣——罪犯踩到了香蕉皮上什么的,我本人也吃香蕉,所以才有了这个点子。但我可不咬指甲。要来点儿啤酒吗?” “谢谢,不用了。” 克兰西先生叹了口气,自己也坐下来,然后急切地盯着波洛。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这里——一定是因为吉塞尔夫人的谋杀案。我一遍一遍地思考这个案子。不管你怎么看,我觉得它太了不起了。毒针和吹管,在飞机上!像我说过的那样,我写过这样的故事,长篇短篇里都有。这当然是件吓人的事,但我必须承认,我是有些激动的。” “我能看出来。”波洛说,“对你来说,这件案子非常有吸引力,克兰西先生。” 克兰西微笑起来。“正是如此。你觉得任何人——即使是警察——也能理解这一点,但完全不是这样!嫌疑——这就是我得到的全部东西,不管是警察还是听证会上的法官都怀疑我。我去那里是为了维护公平正义,得到的却只有一群笨蛋对我的怀疑!” “无论如何,”波洛笑着说,“你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 “啊,但是你看,华生,我有自己的方法——请别介意我叫你华生,这没有什么恶意。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他那位愚蠢的朋友用的方法至今还在流传,实在是件有趣的事。我个人认为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故事被严重高估了。那些谬论——那些故事里令人无法相信的荒谬论断——我刚才在说什么来着?” “你说你有自己的方法。” “啊,没错,”克兰西先生向前探身,“我会把那个警督——他叫什么来着?杰普?——我会把他写进我的下一本书里。你可以看看威尔布拉汉·赖斯会怎么对付他。” “在不吃香蕉的时候?” “在不吃香蕉的时候——这话说得好。”克兰西先生咯咯笑起来。 “作为一个作家,你有很大的优势,先生。”波洛说,“你可以用笔来发泄感情,把它们变成文字。对你的敌人,你可以用笔战胜他们。” 克兰西先生在椅子里扭动着。 “你知道,我开始觉得这次谋杀对我来说是件幸运的事了。我正把整件事情写下来——当然是以小说的方式,我会叫它《航空信之谜》。每位现实中的乘客我都会给出一个小说中的替身。它一定会畅销的,如果我能及时写完的话。” “不会有人指控你诽谤之类的吗?” 克兰西先生高兴地转向她。 “不,不,亲爱的女士。当然啦,如果我要把某位乘客写成凶手,就得为其造成的损失负责。但这本书肯定有卖点——最后一章以一种完全意外的方式揭开真相。” 波洛倾身向前,神态急切。“那么真相是?” 克兰西先生又咯咯笑起来。 “会是独创的,”他说,“独创的,而且耸人听闻。一个女孩打扮成飞行员的样子,从皮内混上了飞机,藏在吉塞尔夫人的座位底下。她带着一小瓶最新的毒气,释放了出来,每个人都昏过去了三分钟。她爬出来,发射了毒针,然后从后门带着降落伞逃走了。” 简和波洛都眨着眼睛。简问:“为什么她自己不会昏过去呢?” “防毒面具。”克兰西先生说。 “她跳进了英吉利海峡?” “不一定非得是海峡,我会说是法国海岸。” “但是,不管怎么说,没有人能藏在座位底下,没有那个空间。” “在我书里的飞机上会有的。”克兰西先生坚定地说。 “了不起!”波洛说,“那么动机呢?” “我还没决定。”克兰西沉思着,“也许吉塞尔毁了那个女孩的情人,使他自杀了。” “她是怎么拿到毒药的呢?” “这是最妙的部分。”克兰西说,“这个女孩是个耍蛇的人,她从自己最喜欢的大蟒那里提取了毒液。” “哎呀!”波洛说,“你不觉得这可能有点儿太耸人听闻了吗?” “小说里没什么是耸人听闻的,”克兰西先生坚持说,“特别是遇到这种南美洲印第安人的箭毒时。我知道其实是蛇毒,但是概念上是一样的,不管怎么说,你不希望侦探小说和现实生活是一样的吧?你看报纸上那些事,太无聊了!” “别这么说,先生,难道你觉得我们遇上的这件事也很无聊?” “不,”克兰西先生承认,“有时候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它真的发生过。” 波洛把他嘎吱作响的椅子朝着屋子的主人又拉近了一些,神秘地放低了声音。 “克兰西先生,你是个有头脑、有想象力的人。正如你说的那样,警察怀疑你,而不是向你寻求建议。但我,赫尔克里·波洛,希望听听你的意见。” 克兰西的脸愉快地红了起来。 “你真是太好了。” “你研究过犯罪学,你的看法将十分有价值。我非常希望知道你的观点。在你看来,究竟谁是凶手?” “唔……”克兰西先生几乎是自动拿起一根香蕉吃了起来。随后他脸上的活力消失了,他摇摇头。“你看,波洛先生,这完全是两回事儿。写小说的时候,你可以把任何人设定成凶手,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凶手也必须是个现实的人。你没办法掌握实际材料。我恐怕自己还比不上警方的侦探。” 他伤心地摇着头,把香蕉皮丢进了炉栅后面。 “但我们共同探讨一番,一定会十分有趣。” “那当然。” “首先,假如大胆推测,你的怀疑对象是谁?” “嗯……两个法国人当中的一个吧。” “为什么?” “她也是法国人,所以这样看起来更有可能,另外,他们的座位就在她对面不远处。不过我实在说不好。” “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动机。” “当然,当然。我猜你已经很科学地统计了所有的动机?” “我是个老派的人,遵守古老的准则:寻找能从谋杀中获利的那个人。” “这很对,”克兰西说,“但在这起案子里有点困难。我听说有个女儿会继承所有财产,但飞机上的许多人也可能因吉塞尔夫人的死而受益。我们知道,吉塞尔夫人是个放贷人,他们可能就此不必还钱了。” “没错。”波洛说,“我还能想出其他可能性。也许吉塞尔夫人知道一些事,比方说飞机上的某人有谋杀的企图。” “谋杀的企图?为什么这么说?这是个奇怪的想法。” “在这种案子里,我们应当考虑任何可能性。” “啊,但是光考虑是没有用的,我们得确实知道才行。” “你说得有理。这是很正确的观点。”波洛继续说道,“对不起,但我想问问你那支吹管是从什么地方买的。” “那该死的吹管!”克兰西先生说,“我真希望自己从没提过它!” “你说你是在查林十字街上的一家店里买的,你还记得店名吗?” “唔,可能是阿布索隆,要么是在米切尔和史密斯。我不记得了,不过我已经把这些告诉了那个讨厌的警督,他应该会去查的。” “哦,我是基于不同的目的问这个的。我也想去买一支这样的东西做个试验。” “我懂了。但我不觉得你能买到同样的东西,他们不是批量贩售这类东西的,你明白吧。” “我可以试试看。格雷小姐,请把这两个名字记下来。” 简打开笔记本,迅速地画了一些看起来像模像样的符号。然后她又在纸的另一面用普通的记录方法写下这两个名字,以防万一波洛是说真的。 波洛说:“我已经耽搁你太久了,非常感谢你热情的款待,我该告辞了。” “没什么,没什么。”克兰西说,“你不吃根香蕉吗?” “你太客气了。” “别这么说。今晚我觉得很开心。我正在写一个短篇,故事里的罪犯还没取好名字。我希望选一个风趣的名字。运气真好,我在经过一家肉店的时候看到了。帕吉特,正是我希望的那种名字。它听起来很顺耳。过了五分钟我又想出了另一件事。我的故事里一直有个漏洞:为什么那个女孩不说出来呢?那个年轻人想迫使她说出真相,但她说自己的嘴被封上了。整件事里都没有什么真正的原因使她不能开口,但你肯定得想一个不那么愚蠢的理由。不幸的是,每次的理由还不能一样!” 他朝着简温和地一笑。 “这就叫做作家的试炼!” 越过简,他望着后面的书架。“请允许我送你一本书。”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回来,“《红色花瓣的线索》,我在克里登提到过,里面写了箭毒和土著人的飞镖。” “非常感谢。您真是太好了。” “没什么。”克兰西先生突然对简说,“我看你用的不是皮特曼速记法吧?” 简的脸红了,波洛连忙解围。“格雷小姐非常与时俱进,她用的是一种最新的速记法,捷克人发明的。” “是吗?捷克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国家。什么都是从那儿来的——鞋、玻璃、手套,现在还有速记法了。” 他与客人一一握手。“我真希望能够有所帮助。” 波洛和简离开了那个垃圾堆一样的房间,留他一人在里面,面带微笑。 第十六章 计划 第十六章 计划 从克兰西先生家出来,他们打了一辆车来到老爷店,诺曼·盖尔正在那儿等他们。 波洛要了一些清炖肉汤和裹着肉冻的鸡块。 “情况怎么样?”诺曼问。 “格雷小姐是个一流的秘书。” “我可不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好,”简说,“他从我后边经过时看出了我记的东西不对。你看,他的观察力一定很强。” “啊,你也注意到了?克兰西先生可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漫不经心。” “你真的想记下那两个地址吗?”简问。 “我觉得可能有用。” “但如果警方——” “哈,警方!我不会问警察问的那些问题,尽管我怀疑,警方可能什么问题都还没问过呢。他们已经知道在飞机上发现的吹管是一个美国人在巴黎买的。” “巴黎?美国人?可是飞机上没有美国人。” 波洛朝她温和地一笑。 “说得对。冒出个美国人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但买它的是个男人?” 波洛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是的,是个男人。” 诺曼看起来有些迷惑。 “反正,”简说,“不会是克兰西先生,他已经有了一支吹管,没必要再买一支。” 波洛点点头。“这就是工作的流程:首先怀疑所有的人,然后一一将清白者排除。” “你排除掉多少人了?”简问。 “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小姐。”波洛眨了眨眼,“主要取决于动机。” “是不是有一些——”诺曼·盖尔停下来,然后抱歉地说,“我不是想探听官方的机密,不过那个女人的生意往来有记录吗?” 波洛摇摇头。“所有的材料都烧毁了。” “真不幸。” “确实如此!不过看起来吉塞尔夫人好像把敲诈作为收取欠款的一种手段,这样一来可能性就太多了。举例来说,吉塞尔夫人也许知道一起犯罪事件,一个人企图谋杀另一个人什么的。” “你有什么理由这样怀疑?” “有的,”波洛慢慢地说,“在为数不多的几份文字材料中有一份能够提供证据。”他挨个看着面前的两张好奇的面孔,叹了口气,“好了,就是这样。我们还是说说另一件事吧,比如说这起悲剧对你们两个年轻人的生活产生了什么影响。” “这么说很抱歉,不过我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简谈到了自己加薪的事情。 “就像你说的,你得到了好处,但恐怕不会持久。要记住,轰动也只能持续九天 。” 简笑了起来。“说得没错。” “恐怕我这边遇到的事情会持续不止九天呢。”诺曼说。 他解释了自己的处境,波洛充满同情地听着。 “就像你说的,”他沉思着,“可能会持续不止九天、九周,甚至九个月。轰动效应消失得很快,但恐惧是持久的。” “你觉得我应该坚持下去吗?” “你有其他计划吗?” “没错。放弃一切,到加拿大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重新开始。”诺曼说。 “我觉得这样太可惜了。”简坚定地说。诺曼看着她。 波洛知趣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盘子里的鸡肉上。 “我不愿意离开英国。” “假如我找到了杀死吉塞尔夫人的凶手,你就不必离开了。”波洛爽快地说。 “你真有这个把握?”简说。 波洛以一种责备的目光看着她,严肃地说:“只要有条理、有正确的方法,找到答案就不会有困难。” “哦,我懂了。”简回答,实际上并没有懂。 “如果有人帮助我,我还会更快地解开这个谜。” “谁的帮助?”简问。 波洛沉默了一阵,然后说:“诺曼先生的。之后可能还有你的。” “我能做什么?”诺曼问。 波洛瞥了他一眼,警告他说:“你不会喜欢我的计划的。” “什么计划?”年轻人急切地问。 波洛非常优雅地使用了一下牙签,谨慎地照顾了英国人的容忍程度。然后他说:“坦白地讲,我需要一个敲诈犯。” “敲诈犯?”诺曼大声说,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盯着波洛,后者点点头。 “完全正确,一个敲诈犯。” “可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敲诈。” “我知道,我是说,敲诈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么做的理由是我个人的事。”波洛说,“至于敲诈谁——”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以冷静、专业的口吻说下去。 “我给你讲讲我的计划。你写封信——也就是说,我写封信,你来抄一遍——给霍布里夫人。你要在上面标明是‘私人信函’。在信里,你约她见面,说你曾与她同乘一架飞机回英国。同时你要提及一些吉塞尔夫人业务来往的材料已经落入你的手中。” “然后呢?” “然后她会同意和你见面。你去见她,对她说一些话——我会指导你。你向她要一万英镑。” “你疯了。” “不。”波洛说,“我可能是有些古怪,但绝对不是疯子。” “假如她报警怎么办?我会进监狱的!” “她不会去找警察。” “你怎么知道?” “实际上我就是知道。我知道所有的事。” “我不喜欢这个计划。” “你不会拿到那十万英镑的,如果这能让你的良心好过一些的话。”波洛眨了眨眼。 “是的,但你看,波洛先生,这种疯狂的计划可能会毁了我的余生。” “好啦,好啦,那位夫人不会报警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她会告诉她丈夫。” “也不会。” “我还是不喜欢它。” “难道你宁愿失去病人,毁掉你的职业生涯?” “不,但是——” 波洛温和地看着他微笑。“你对这类事情有着天然的反感,这再自然不过了。同时你也有骑士风度。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霍布里夫人不值得你这样——用你们的俗语来说,她可不是什么好货色。” “不管怎么说,她不会是凶手。”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会看见她的!我和简就坐在她对面。” “这是你的先入之见。而我,我要把事情理清楚;我必须确认一些事。” “我不愿去敲诈一个女人。” “哦,我的上帝,词汇的力量是多么巨大!不会真的有‘敲诈’的,你只需要引发某种效果。一旦你打好基础,我将插手处理。” 诺曼说:“如果你把我送进了监狱——” “不、不、不,我跟苏格兰场很熟,一旦出了什么问题,我会负责的。除了我说过的那些,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诺曼叹了口气,让步了。“好吧,我写,但我还是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主意。” “好,就照我说的写。拿着这支铅笔。”波洛一字一句口授完毕,然后说,“好了,之后我会告诉你见了面怎么说。格雷小姐,你去剧院看戏吗?” “经常去。”简说。 “好。你看过一部叫做《南边》的剧吗?” “是的,我一个月前看过。相当不错。” “一出美国戏剧,对吧?” “是的。” “你记得那个叫哈利的角色吗?雷蒙德·巴勒克拉夫演的。” “是的,他演得很好。” “你觉得他很有吸引力吧?” “简直有致命的吸引力。” “啊,是非常性感的那种?” “完全正确。”简笑起来。 “只是相貌出众,还是说他的演技也很出色?” “我认为他的演技也不错。” “我一定要去见见他。”波洛说。 简不解地望着他。真是个奇怪的小老头儿,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像小鸟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上。 波洛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起来。“你不太认同我的方法,小姐?” “你的思维跳跃得很厉害。” “并非如此。我的言行有严格的逻辑性,我们不能一下子跳到结论,应当谨慎地排除各种可能。” “排除?”简问,“这就是你在做的事情?”她想了一会儿,“我懂了,你已经排除克兰西了。” “也许。” “你也排除了我们俩。现在你打算排除霍布里夫人?噢!” 简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怎么了,小姐?” “你提到‘谋杀企图’的时候,是一个测试吗?” “你反应很快,小姐。是的,那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当提及‘谋杀企图’时,我观察了克兰西先生,观察了你,也观察了诺曼先生,但没有看到任何迹象,你们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在这方面,我是绝不会受骗的。一个谋杀犯可能会对任何预见到的攻击有所准备,但那个小笔记本中的东西,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听说过。所以,你看,我是满意的。” “你真是个可怕的人,波洛先生,心机如此深沉。”简说着站了起来,“我永远也猜不出你说话的目的。” “目的很简单,就是找出真相。” “我猜你在寻找真相方面有特别的技巧?” “只有一种办法,非常简单。” “什么办法?” “让别人告诉你。” 简大笑起来。“如果他们不愿意说呢?” “任何人都喜欢谈论自己。” “我想也是。”简承认。 “庸医就是这样赚到大笔财富的。他鼓励病人进来坐下,告诉他一些事情:他们两岁的时候是如何从摇篮车里摔了出来;他们的妈妈吃梨的时候汁水怎样溅到了她橙色的裙子上;他们一岁半的时候怎样揪父亲的胡子,等等。然后他告诉他们,这样就不会失眠了,并收取两个几尼。而那些病人就此离开,兴高采烈——啊,他们是真的享受这个过程——然后说不定真的就能睡好了。” “真是不可思议。”简说。 “不,并不像你想的那么荒谬。这一切建立在人类天性的基础上——我们需要诉说,需要表达自己。就拿你自己来说,小姐,难道你不喜欢讲述自己的童年经历,你的爸爸妈妈?” “我的情况不太一样。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啊,那是不同的。那并不快乐。” “我说的并不是那种慈善机构办的孤儿院,人人都穿深红色的兜帽斗篷什么的。实际上,那里有很多乐趣。” “是在英国?” “不,是爱尔兰——都柏林附近。” “所以你是爱尔兰人。怪不得你有深色头发和蓝灰色眼睛,就像——” “就像被一只沾灰的手放进去的。”诺曼开玩笑说。 “什么?你说什么?” “这是人们描述爱尔兰式的眼睛时候常说的——像被沾灰的手放进去的。” “真的?这可不怎么优雅,不过倒是描述得很形象。”他对着简鞠了一躬,“成果是相当不错的,小姐。” 简笑着站起来。 “你让我得意忘形了。”她说,“好了,波洛先生,感谢你的晚餐。假如诺曼因为敲诈进了监狱,你还得再请我一次。” 听到这句话诺曼皱了皱眉。 波洛向两位年轻人道别。回家之后,他从抽屉里拿出十一位乘客的名单,在四个名字上面轻轻勾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他自语道,“但我一定要有把握。” 第十七章 万德沃斯 第十七章 万德沃斯 亨利·米切尔正坐在桌旁,准备吃一份香肠和土豆泥,这时一位访客打断了他的晚餐。 令他有些惊讶的是,这位访客是一位留着小胡子的绅士,曾是那架飞机上的乘客之一。 波洛先生非常有礼貌,和蔼可亲。他坚持让米切尔先生继续吃晚饭,并大力恭维了站在一边、惊讶地张大了嘴的米切尔太太一番。他坐下来,谈到这个季节的气候很温暖,然后逐渐把话题引到自己的来意上。 “恐怕苏格兰场那边并没有多少进展。”他说。 米切尔摇着头。“这件案子太神奇了,先生。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线索可以拿来研究。如果飞机上所有的人都说没有看见什么异常的情况,那肯定会非常难办的。” “你说得很对。” “这件事弄得亨利心神不宁,”他妻子说,“有时晚上也睡不好。” 乘务员解释道:“我心里老想着这件事,很糟糕。公司对我还是很公正的,一开始我还担心会失业……” “你不会的,亨利,那样就太不公平了。” 他妻子听起来愤愤不平。她是个身材丰满的深肤色女人,有一双闪闪发光的黑眼睛。 “世界上的事情并不都是公平的,鲁斯。不过还是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他们没有责备我,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也许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当时负责这件事的人。” “我理解你的心情,”波洛同情地说,“不过你太敏感了,那并不是你的错。” “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先生。”米切尔夫人插进来说。 米切尔继续摇头。“我本该尽早发现那位夫人已经死了。如果我第一次去收账单时就试着去叫醒她——” “那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他们认为死亡是瞬时发生的。” “他总是担心。”米切尔夫人说,“我告诉他别这样。谁知道那些外国人为什么要自相残杀。要是你问我的话,我会说,在英国人的飞机上做这种事太无耻了。” 她以一种爱国的腔调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 米切尔先生带着困惑的神情摇着头。“我能感觉到这件事压在肩上。每次轮到我上飞机工作我就紧张。还有苏格兰场的先生们,一次又一次地问我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情况。这让我觉得自己一定是漏掉了什么,但我没有。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平静的航程,直到——直到这件事发生。” “吹管和毒针。要我说,这是异教徒的行为。”米切尔太太说。 “你说得对,”波洛表现出信服的态度,“不像在英国发生的谋杀。” “是啊,先生。” “你知道吗,米切尔太太,我几乎可以猜出你是在英国的哪里长大的。” “多赛特,先生,离布里德波特不远。我家来自那儿。” “完全正确,”波洛说,“一个非常可爱的地方。” “没错,伦敦根本比不上多赛特。我的家人在那儿住了超过两百年,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多赛特的血液,可以这么说。” “正是如此。”波洛再次转向那位乘务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米切尔。” 米切尔皱紧了眉头。“我知道的已经都说出来了,真的都说了,先生。” “是的,但我要问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只想知道,你在收拾吉塞尔夫人的小桌时,是否发现她的餐具被重新摆放过?” “你是说……当我发现她死了的时候?” “对。勺子和叉子、盐瓶……任何这一类的东西。” 米切尔摇摇头。“桌上什么都没有,都被收走了——除了咖啡杯。我没有注意到什么。我知道这不应该,但我当时惊惶失措。不过警察会知道的,他们在飞机上反复检查过。” “啊,好吧,”波洛说,“也没什么。我应该找时间和你的同事戴维斯谈谈。” “他现在在八点四十五分那班飞机上服务。” “这件事对他影响大吗?” “哦,你知道,他是个年轻人。你问我的话,我会说他很享受这一切呢!那很刺激,而且别人会在酒吧里围着他,听他讲事情的经过。” “他也许有个女朋友?”波洛说,“这件事一定让她兴奋不已。” “他正在追求约翰逊的女儿,在‘羽毛皇冠’工作的那个。”米切尔夫人说,“但她是个敏感的女孩,她可不希望男朋友与谋杀案有任何牵连。” “非常好的见解。”波洛起身说,“谢谢你,米切尔先生,还有你,米切尔太太。请不要继续把这件事当成负担了。” 波洛离开后,米切尔先生对太太说:“法庭上那些笨蛋认为是他干的,但我觉得他是情报局的人。” 波洛说自己应该找时间和戴维斯谈谈。实际上,离开米切尔家几个小时之后,他便在羽毛皇冠饭店的酒吧找到了戴维斯,并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桌上的东西没人动过。你是说盘子翻了那一类的事情?” “我指的是……这么说吧,桌上有没有什么东西丢失了?或者本来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 戴维斯慢慢地说:“有一件事。警察检查过飞机之后,我去收拾桌子,注意到一件事。不过我不觉得是你想问的那种事情。死者的碟子里有两支咖啡勺。有时由于我们动作很匆忙,会多拿一支。我注意到这个是因为那句俗语:茶碟里有两支勺子意味着婚礼即将到来。” “有没有谁的碟子里少了一支勺子?” “没有,先生,我没注意到。米切尔和我是沿路收回杯子和茶碟的,我说过,有时候我们的动作会比较匆忙。一个星期前有一次,我就多发了一份切鱼用的刀叉。总的来说,多发一份总比少发好,要是发少了,我只能再回去拿。” 波洛又以打趣的口吻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法国姑娘怎么样,戴维斯?” “我觉得英国姑娘已经很好了。”他冲着吧台后面那个丰满的金发女孩微笑了一下。 第十八章 维多利亚女王街 第十八章 维多利亚女王街 詹姆斯·赖德接到印有赫尔克里·波洛字样的名片时,感到非常意外。他记得这个名字,但想不起他是谁。然后他恍然大悟:“啊,是那个人!”于是他让秘书请波洛进来。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看起来非常轻松愉快。他拿着一根手杖,上衣的扣眼里别着一枝花。 “请原谅我前来打扰你。”波洛说,“我是为吉塞尔夫人的谋杀案而来的。” “哦?”赖德先生说,“关于谋杀案的什么事?请坐。来支雪茄吗?” “不了,谢谢,我抽自己的香烟。你也来一根?” 赖德带着疑虑看着波洛的小香烟。 “我还是抽自己的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的香烟太细了,也许我会不小心吞下去的。”他开心地大笑起来。 用打火机点燃香烟后,赖德说:“前几天警督来过了,这些家伙总是探头探脑的,问一些不该问的事情。” “他们正在收集线索。”波洛温和地说。 “但他们也没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赖德先生愤怒地说,“人都是有感情的,而且还有生意场上的名声要考虑。” “也许你有点儿过于敏感了。” “我的处境很微妙。”赖德先生说,“我就坐在她前面,这大概会让我看起来很可疑。但我又没法挑选自己的座位。如果我知道那个女人会被谋杀,我根本就不会上这架飞机。我不知道……也许我还是会去。” 有一阵子,他看起来在沉思。 “从这件坏事中,你是不是也有一点收获?”波洛微笑着说。 “这是个有趣的说法,也对也不对,看你怎么说了。我是有很多担忧,被人认出来,听到一些含沙射影的话。为什么非得是我呢?我这么想,为什么他们不去怀疑那个哈伯德——不是,布莱恩特医生呢?凡是那些追查不出来的毒药,医生都能拿到。我倒想问问你,我要怎么样才能取得蛇毒!” “你是说,尽管经历了这些困扰——” “啊,是的,任何事物都有光明的一面。我并不介意告诉你,我从报纸那儿拿到了一些钱,正好清了之前的一小笔账。写的是目击者的经历——尽管记者的想象多于我实际目击到的东西,但那并不重要。” “真有趣。”波洛说,“谋杀案影响了许多人的生活。拿你来说,你意外获得一笔收入,而这笔收入正是你目前急需的。” “钱总是好东西。”赖德先生说着,敏锐地看了波洛一眼。 “有的时候这种需求太急切,于是就有人靠挪用和欺骗来获得——”波洛挥挥手,“于是,一些复杂的事情就出现了。” “我们还是别老谈事情的阴暗面吧。” “是啊,为什么要谈阴暗面呢?这笔钱对你太有用了,既然你没能在巴黎筹借到——”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赖德先生生气地问。 波洛微笑道:“反正这是事实。” “这是事实,但我不希望它传播出去。” “我保证,我不会评判这件事。” “这很奇怪,”赖德喃喃地说,“只是一小笔钱,就会让人置身于一个奇怪的位置;拿到一点点钱,就能战胜巨大的危机,而拿不到的话,他的声誉就完了。真奇怪,钱这东西总是这么奇怪。说起来,生活本身就很奇怪!” “千真万确。” “对了,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有一点难以启齿。你明白,由于我的职业,我会听到一些消息。我听说你和吉塞尔夫人有过什么交易,尽管你一直否认。” “谁说的?完全是撒谎。我从未见过那个女人!” “噢,这可太奇怪了。” “奇怪?这是诽谤!” 波洛沉思地看着他。“哦,我将就此事进行调查。”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 波洛摇摇头。“你别激动,这一定是个误会。” “我想也是,我怎么会和那些上流社会的高利贷者搅在一起?去找那些欠了赌债的贵妇,那才是正确的方向。” 波洛起身说:“对不起,我的消息来源有误。”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来说,“对了,我有点好奇,刚才你为什么把布莱恩特医生叫成了哈伯德医生?” “我怎么会知道。让我想想……啊,我懂了,一定是因为那根长笛。有一首摇篮曲,你知道的,《哈伯德老妈妈的狗》,里面唱的是‘当她回来时,他正在吹长笛’。真是奇怪,人会因为这种事情把名字弄混。” “啊,没错,那支长笛……我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你知道,心理层面的。” 赖德先生对“心理”二字嗤之以鼻。对他来说,这个词意味着那些愚蠢的商业心理学分析。他带着怀疑的态度注视着波洛离开。 第十九章 罗宾逊先生的出场和退场 第十九章 罗宾逊先生的出场和退场 格罗夫纳广场三一五号的公寓里,霍布里伯爵夫人坐在卧室梳妆台边,身边是一大堆精致考究的化妆用品:金色的刷子和瓶子、一罐罐面霜、一盒盒香粉。但坐在这堆奢侈品中间的她,嘴唇干裂,脸上的腮红也显得斑驳。她第四次读出那封信。 霍布里伯爵夫人: 我手中有已故的吉塞尔夫人的一些材料。如果您或者雷蒙德·巴勒克拉夫先生有意,我将非常荣幸与您约定一个时间讨论此事。 或许,您更希望我与您丈夫商讨? 您忠诚的 约翰·罗宾逊 一遍遍地读同样的东西,实在太愚蠢了……就好像这样做能让那些词句改变意思一样。 她拿起信封——是两个信封,第一个上面注明“私人信函”,第二个则写着“高度机密”。 高度机密…… 野兽……这只野兽…… 那个法国老女人发誓说,万一她发生意外,客户的资料会得到妥善的处理。这个骗子! 该死的女人……生活就是地狱……地狱…… “上帝啊,我的神经受不了了,”塞西莉想,“这不公平,不公平……” 她颤抖的手伸向一个金色盖子的小瓶子…… “它会让我平静下来,恢复理性……” 她吸了一口。好了,现在她可以思考了。要怎么办?当然,应该和他见一面。尽管她现在没有钱——也许在卡洛斯街的赌场能够幸运地赚到一把? 但没时间想之后的事情了。先见见这个人,看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她走到书桌旁,用潦草的笔迹写了一封回信。 霍布里伯爵夫人感谢约翰·罗宾逊先生的来信,并同意在明天早晨十一点钟和他见面…… “我这样行吗?”诺曼问。在波洛的注视下,他的脸有些红了。 “你说你演过戏,”赫尔克里·波洛说,“说个名字看看。你演的是哪种喜剧?” 诺曼的脸更红了。他喃喃地说:“你也建议过我化装一下的。” 波洛叹了口气,把年轻人拉到镜子前。 “看看你自己,”他说,“我只是要求你看看自己!你以为你是谁?逗孩子玩的圣诞老人吗?没错,你的胡子不是白的,是黑色的,专为罪犯的形象而设计的。但那胡子也太假了,是个人就能认出来!我的朋友,这么便宜的假胡子,这么拙劣的粘贴技巧!还有你的眉毛,你怎么傻到想用假眉毛?几码外就能闻到胶水味儿!要是你指望任何人不去注意你黏在牙上的那块塑料,那是不可能的。你要做的不是去演戏!” “我经常在业余剧院演出。”诺曼固执地说。 “恐怕我无法相信。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他们会让你负责自己的化妆。就算在舞台灯光下,你的样子也无法令人信服。而在格罗夫纳广场的日光下——”波洛耸了耸肩,结束了这段话,“不,我的朋友,你是敲诈者,不是喜剧演员。我希望你能使夫人产生一种畏惧感,而不是一见到你就大笑起来。看得出来,我伤害了你的感情。很抱歉,但这个时候只有说实话才能产生效果。拿着这个和这个,”他递给诺曼几个罐子,“到洗手间去,把这可笑的装扮洗掉。” 大受打击的诺曼·盖尔服从了。一刻钟之后,他走了出来,脸上放着红光。波洛赞许地点了点头。 “好了,闹剧结束了,现在开始严肃的部分。我允许你贴一小撮髭须,但我会亲自为你贴上。好了,就这样。然后我们把头发换一边梳——就这样。这就够了。现在让我看看你是否熟悉自己的台词。” 他听诺曼·盖尔复述了一遍,然后点点头。“很好。祝你好运。” “我只能祈祷这样了。恐怕我遇上的会是一个怒气冲冲的丈夫,外加几个警察。” 波洛安慰他:“别紧张,心想事成。” “承你吉言。”诺曼喃喃地说,然后垂头丧气地出发了。 在格罗夫纳广场,诺曼被引进霍布里夫人住所一楼的一间小屋。一两分钟后,霍布里夫人走了出来。诺曼打起了精神。他绝对不能被对方看出来是个新手。 “罗宾逊先生吗?”塞西莉说。 “乐意为您效劳。”诺曼鞠了一躬。他厌烦地想,去他的,自己就像一个售货员。 “我收到了你的信。” 诺曼回过神来,心想:“那个老傻瓜认为我不会表演?”他咧嘴一笑,然后高声说:“没错。你觉得怎么样,霍布里夫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得了,我们一定要把话挑明吗?谁都知道在海边度过的时光——嗯,我们就说是度周末吧——有多惬意,可丈夫们很难同意这一点。我相信你知道,霍布里夫人,哪些东西可以作为证据。老吉塞尔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总能拿到有用的东西。在饭店里留下的证据啦,诸如此类的,一流的东西。现在的问题是,谁更想拿到这些,是你还是霍布里伯爵?” 霍布里夫人站在那里,微微颤抖。 “我是卖家,”诺曼说,他在罗宾逊先生这个角色里感到越来越自如了,“但你是买家吗?这是我的问题。” “你是怎么拿到这些——证据的?” “霍布里夫人,那是另外一件事情。现在我手上有这些东西,那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相信你。拿证据给我看。” “哦,不,”诺曼狡黠地摇着头,“我没有带证据来,只有新手才会那么做。如果你愿意合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在你付款之前,我会给你看的。一切都公平公开。” “你……你要多少?” “一万——英镑,不是美元。” “这不可能,我拿不到那么多钱。” “人只要去尝试,总会有办法的。珠宝的光泽也许并不总是那么令人瞩目,但珍珠始终是珍珠。算了,看在你是一个女人的分上,我只收八千,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 “我弄不到这么多钱,我告诉过你了。” 诺曼叹了口气,摇头说:“也许让霍布里伯爵知道一下还是应该的。我知道一个离婚的女人拿不到什么赡养费,而巴勒克拉夫先生尽管前途无量,但目前并不富有。现在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给你时间考虑清楚。记住,我是认真的。”他停顿一下,又补充道,“和吉塞尔夫人一样认真。” 未等对方开口回答,他连忙走出房间来到街上。 “哦!”他抹了一下额头,“感谢上帝,终于结束了。” 一小时之后,霍布里夫人收到了一张名片。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她把它丢到一边。“他是谁?我不能见他!” “夫人,他说自己是雷蒙德·巴勒克拉夫先生派来的。” “哦,”霍布里夫人说,“好,让他进来。” 管家离开了,很快又带着波洛先生回来。 “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波洛打扮得异常整洁精致,走进来鞠了一躬。管家关上了门,塞西莉向前一步。 “是巴勒克拉夫让你来的?” “夫人,请坐下。”波洛的态度温和,但充满权威。 她忧伤地坐下。波洛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态度像慈父般令人安慰。 “夫人,我希望你能把我看作朋友。我是来为你提建议的。我知道,你目前身处困境。” 她轻声喃喃道:“我不——” “放心,夫人,我并没有要求你吐露你的秘密,这是没有必要的。我已经知道了。身为一个好侦探,必须知道一切。” “侦探?”她的眼睛睁大了,“我记起来了,你就在那架飞机上。是你——” “没错,是我。现在,夫人,让我们来谈谈正事。像我刚才说的,我不会要求你向我吐露秘密,你不用告诉我发生过什么,我会告诉你。今天上午,不到一小时前,有人来拜访你。他是叫布朗吗?” “罗宾逊。”塞西莉轻声说。 “都一样,布朗、史密斯、罗宾逊——他轮流用这些名字。他来敲诈你,他手上握有你的——怎么说呢,行为轻率的证据,而这些证据之前是落在吉塞尔夫人手上的。他向你要大概七千英镑?” “八千。” “那就是八千。而你,夫人,你一时无法筹到这笔钱?” “我做不到,我就是做不到……我已经负债累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请冷静,夫人,我是来帮助你的。” 她望着他。“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很简单,因为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不用害怕,交给我来办吧,我知道怎么对付这个罗宾逊。” 塞西莉尖锐地问:“那你又要多少钱呢?” 波洛鞠了一躬。“我只想要一位非常迷人的夫人的一张签名照。” 她大喊:“哦,上帝,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的神经……我快崩溃了。” “不,不,一切都在掌握中,相信赫尔克里·波洛吧。只不过,夫人,你需要对我说实话。我要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否则办起事来就会束手束脚。” “然后你就能帮我摆脱困境?” “我郑重发誓,这个罗宾逊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说:“好吧,我都告诉你。” “很好。你从吉塞尔夫人那里借了钱?” 霍布里夫人点点头。 “什么时候?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八个月前。当时我入不敷出。” “因为赌债?” “是的,当时我运气很差。” “她借给了你需要的数目?” “一开始并没有。她只借给我一小笔钱。” “是谁介绍你认识她的?” “雷蒙德——巴勒克拉夫先生。他听闻她会借钱给上流社会的女士。” “之后她借给你更多的钱?” “是的,我要多少她就借多少。当时看起来简直是个奇迹。” “那是吉塞尔夫人创造的特有奇迹。”波洛冷酷地说,“我猜从那以后你和巴勒克拉夫先生成了,呃,朋友?” “是的。” “但你非常害怕你丈夫知道这件事?” 塞西莉生气地说:“史蒂芬不是个东西,他受够了我,想和别的女人结婚。他已经打算和我离婚了。” “但你不想离婚?” “不。我——” “你热爱自己的地位,而且你也享受金钱来到你身边的这种简单方式。女性,很自然地要为自己着想。让我们接着说下去——她要求你还钱了吗?” “是的,而我——我还不上。结果那老妇人就变得可怕起来。她知道我和雷蒙德的关系,知道我们约会的时间和地点。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自有一套方法。”波洛不带感情地说,“而且她威胁要将这件事透露给霍布里伯爵?” “是的,除非我还钱。” “但你还不上?” “还不上。” “那么她的死对你是非常有利了?” 塞西莉真诚地说:“这看起来太——太好了。” “千真万确——太好了,但也让你感到紧张?” “紧张?” “不管怎么说,夫人,飞机上只有你一个人希望她死去。” 她猛地吸了口气。“我知道,这很糟糕,我的处境非常特殊。” “特别是离开巴黎的头一天晚上,你还去找过她,和她吵了一架?” “那个老魔鬼!她寸步不让。我相信她很享受那种感觉,就像一只野兽。我像垃圾一样被丢了出来。” “然而,在听证会上你说你从没见过她。” “我还能说什么呢?” 波洛沉思着,注视着她。 “以你的身份而言,夫人,你什么也没法说。” “一切都太可怕了,全都是谎言、谎言、谎言!那个恐怖的警督一遍又一遍地来找我,问我问题。不过我感觉自己还是很安全的,我能看出他只是在试探,并没有真的掌握什么东西。” “人要猜测总是会有理由的。” “另外,”塞西莉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总觉得如果事情败露,当时就会败露了。所以我觉得很安全——直到昨天来了那封信。” “你一直都不害怕吗?” “我当然害怕!” “但是害怕的是什么?是秘密曝光,还是被指控谋杀?” 她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谋杀——但是我不——你不会相信吧!我没有杀她!我没有!” “你希望她死去……” “是的,但我没有杀她。你必须相信我,必须!我坐在座位上,从未挪动过,我——” 她停下来,美丽的蓝眼睛哀求地看着他。赫尔克里·波洛安慰地点点头。 “我相信你,有两个理由:你的性别,还有那只黄蜂。” “黄蜂?”她盯着他。 “是的。我看出来了,这个词对你没有意义。现在,让我们谈谈眼下的问题。我会处理这个罗宾逊先生的事,你从此再也不会见到或听到这个男人了。我会——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搞掂?搞定?作为回报,我再问你两个小问题。案发前一天,巴勒克拉夫在巴黎吗?” “在,我们一起吃的饭,不过他说我最好单独去找吉塞尔。” “啊,他是这么说的?好吧,夫人,还有个问题。你的艺名是塞西莉·布兰德,那是你的真名吗?” “不,我的真名叫马莎·杰布。但另一个名字——” “更适合你的职业。那么你的出生地是?” “唐卡斯特。怎么?” “请原谅,仅仅是出于好奇。现在,霍布里夫人,你能接受我的一个建议吗?为什么不和伯爵办理正式的离婚呢?” “让他去娶那个女人?” “让他去娶那个女人。你有一颗慷慨的心,夫人,同时,你也就安全了。你的丈夫还会支付你一些赡养费用。” “不会有多少的。” “没错,但你一获得自由,就可以再去嫁个百万富翁。” “眼下没什么百万富翁了。” “别这么说,夫人,以前身家三百万的人,现在也许只剩了两百万,但那也足够了。” 塞西莉笑了起来。“你很会说服别人,波洛先生。你发誓那个人不会再来烦我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话算数。”这位小个子绅士庄重地说。 第二十章 哈利街 第二十章 哈利街 杰普警督步伐轻快地来到哈利街,停在一扇门前,询问布莱恩特医生是否住在这儿。 “您预约了吗,先生?” “没有。我给他写几句话。” 在一张公务卡片上,他写上“如能抽空与我谈几分钟,我将非常感激。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他把卡片装进信封里,递给了管家。 他被带到接待室里等候,那儿已经有一男两女。杰普拿了一份旧的漫画杂志,坐了下来。管家再次进来,走过房间,小声对他说:“如果您不介意稍等一会儿的话,医生马上就见您。他今天上午非常忙。” 杰普点点头。他并不介意等待,实际上,他很欢迎这种安排。那两位女士开始聊天,他们对布莱恩特医生的医术赞誉有加。更多的病人进来了。毫无疑问,布莱恩特先生在这一行里相当成功。 “钱一定来得很快,”杰普想,“看起来他不会需要出去借钱。不过,当然了,也有可能是陈年旧债。不管怎么说,他在事业上相当成功,一点点丑闻就会摧毁这一切。医生这一行最大的缺点就是这个。” 一刻钟之后,管家再次出现,说:“医生现在可以见您了,先生。” 杰普被带到医生的问诊室,这个房间位于房子的后部,有一扇巨大的窗户。布莱恩特起身和警督握手。他健康的脸现在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并没有因为来访者的身份而困扰。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警督?”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指给杰普一把椅子。 “很抱歉在你的工作时间前来打扰。我不会耽搁太久的,先生。” “没关系。我猜还是因为飞机上那件事?” “没错,我们还在调查。” “有结果吗?” “没有预想的那么快。我来这里,也是想问你一些和谋杀方法相关的问题,我是指蛇毒。” “我不是毒理学家,你知道,”布莱恩特微笑道,“这不是我的专长,你应当去找温特斯普。” “对,但是你看,医生,温特斯普是专家,你也了解专家都是什么样子。他们说的话一般人很难听懂。不过我认为这件事也有和医学相关的一面。我听说蛇毒可以用于治疗癫痫,这是真的吗?” “在癫痫治疗上我也不是专家,不过我听说注射蛇毒治疗癫痫效果不错。当然了,这确实不是我的研究领域。”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觉得,你当时也在航班上,所以对这件事会产生一些个人的兴趣。也许你的想法会对我有所帮助。如果我去找专家,但又不知道具体应该问什么问题,那也没什么用。” “你说得有道理,警督。谋杀就在眼前发生,大概世界上不会有人不为所动吧。我承认,我很感兴趣。空闲的时候,我就这个案子想过很多次。”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布莱恩特慢慢地摇摇头。“我觉得难以置信。整件事件几乎——几乎不像真的。这种谋杀手法太让人震惊了。凶手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不被人看见,他一定是个无视巨大风险的赌徒。” “非常正确,先生。” “选择蛇毒作为行凶的手段也让人震惊。凶手怎么可能拿到这样的东西呢?” “我知道。这看起来不可思议。我猜一千个人里也不会有一个知道布姆斯兰这种毒蛇,更不要说拿到蛇毒了。拿你来说,先生,你是一位医生,但我想你一定也没有接触过。” “基本上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我的一位朋友在做热带动植物方面的研究,在他的实验室里有一些干燥处理过的蛇毒,比如眼镜蛇毒。我不记得见过什么布姆斯兰蛇毒的样本。” “也许你能帮助我——”杰普拿出一张纸,递给医生,“温特斯普列出了这三个名字,说我从他们那里可以得到一些信息。你认识他们吗?” “肯尼迪教授我只是听说过。海德勒和我比较熟,你提我的名字他就会尽力帮忙。卡迈克尔是爱丁堡人,我本人不认识他,但我听说他们做了一些优秀的工作。 “非常感谢,我不再耽搁你了。” 走到哈利大街上,杰普满意地笑了。“机智,”他对自己说,“全靠机智的手段。我敢打赌,他绝不会知道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好啦,这件事告一段落。” 第二十一章 三条线索 第二十一章 三条线索 杰普回到伦敦警察厅时,听说波洛正在等他。他热情地向这位老朋友致意。 “波洛先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有什么新闻吗?” “我是来问你有什么新闻的。”波洛说。 “这才像你!嗯,我只能说还没有新的进展。巴黎的古玩商认出了他所出售的吹管。福尼尔一直很关心那个心理盲点发生的时间。我不断询问乘务员,问得脸都绿了,他们坚持声称没有那样的时刻,整个旅途中没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 “也许是当他们都在前舱的时候发生的。” “我也问过了乘客。总不可能每个人都在撒谎吧。” “我办过一件案子,确实每个人都撒了谎!” “你和你那些古怪的案子!说实话,波洛先生,我不怎么开心。我越调查,越查不出什么东西。上司对我的态度很冷淡,但我又能怎么办?还好,这是一桩半涉外的案子。我们可以说是法国人干的;巴黎那边也可以说是英国人干的,不关他们的事。” “你真认为是法国人干的?” “坦率地说,不。那两个考古学家不是什么大鱼。成天埋头于地下,说的都是一千年前的事。我倒想知道,他们怎么能肯定自己是正确的呢?谁能否认他们?他们说一串发霉的破珠子有五千三百二十二年的历史,你能说什么呢?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可能是骗子,但他们自己相信自己是对的,而且他们是无害的。我这儿前两天来过一个老头,被人偷走了一只圣甲虫,痛苦不堪。可爱的老家伙,和婴儿一样无助。我对你说实话,我不认为是法国考古学家所为。” “那你怀疑谁呢?” “嗯,那个克兰西当然是一个选项。他举止奇怪,老是自言自语,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也许是下一本书的剧情?”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我至今没能给他找到一个合理的动机。我仍然认为小黑本里的cl52是指霍布里夫人,不过我也没能从她那儿得到什么结果。我告诉你,那个女人相当顽强。” 波洛暗自笑了起来。杰普继续说道:“那两个乘务员——我找不出他们和吉塞尔有什么联系。” “布莱恩特医生呢?” “我抓到了一点线索。关于他和一位病人之间的关系,有某种流言。漂亮的女人,糟糕的丈夫,吸毒,这一类的事情。如果他不小心一点的话,会被医务委员会的人抓住的。这和小黑本里rt362的记录相符,而且我告诉你,我有一个非常天才的想法,我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蛇毒的了。我去见了他一次,他把自己给暴露了。不过还是没有证据,在这个案子里,我们好像很不容易拿到任何证据。 “赖德的表现很坦然。他承认自己去巴黎是为了借款,而且没借到。他给出了一些地址和姓名,我们查过了,没有问题。我发现他的公司在一两周以前已经面临危机,不过他们似乎挺过来了。你看,情况还是不能令人满意。整件案子真是一团糟。” “没有‘一团糟’这种事,只不过是前景不明朗而已。‘一团糟’只存在于混乱的思维当中。” “随便你用什么说法,结果是一样的。福尼尔那边也没有进展。也许你已经全解开了,但你不愿说!” “你又在拿我开心。我还没有全都解开,我只是一步步前进,讲顺序,讲方法,但前面还有很长的路。” “听到这个我太高兴了。把你的步骤说出来听听吧。” 波洛微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我做了一个小表格。我的看法是,谋杀是为了达成某种效果。” “你再说一遍?” “我并没有用什么艰深的词汇。” “也许没有,但听起来像是那样。” “不,不,是非常简单的。假设你需要钱,如果你姨妈死了你就能继承到,好,你行动了——也就是说杀了那个姨妈——就得到了成果,继承了那笔钱。” “我真希望自己有那样的姨妈。”杰普叹了口气,“说下去,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说我们要寻找一个动机。” “我更喜欢我的说法。一个行为被实施了——谋杀的行为——那么造成的后果是什么呢?研究一下它带来的不同结果,我们就找到了难题的答案。一件简单谋杀造成的后果却可能是复杂的,在许多不同的人身上,它产生了不同的特定效果。到今天,这个案子已发生三周了。我研究了它在十一个人身上造成的结果。” 他摊开纸条。杰普凑了过去,越过他的肩膀读出来。 格雷小姐——暂时乐观,增加了工资。 盖尔先生——不乐观,职业生涯受挫。 霍布里夫人——假如她是cl52,有利。 克尔小姐——不利。吉塞尔一死,霍布里伯爵将更难找到离婚的理由。 “嗯,”杰普中断了一下,“你认为她想嫁给霍布里伯爵?你对罗曼史的嗅觉很灵。” 波洛笑了,杰普继续读下去。 克兰西先生——有利,可以就此题材写书。 布莱恩特医生——有利,如果他是rt362。 赖德先生——有利。替记者写有关谋杀的文章而挣到一笔钱,使公司度过了危机。另外如果他是xvb724的话,也直接受益。 杜邦先生——没有影响。 让·杜邦先生——没有影响。 米切尔——没有影响。 戴维斯——没有影响。 “你认为这会有所帮助?”杰普怀疑地问,“我不觉得写下一堆‘不知道’、‘不知道’、‘说不准’能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这给了我们一个明确的分类,”波洛说,“对克兰西、格雷、赖德还有霍布里夫人这四个人来说,此案有积极的作用,对盖尔和克尔来说有负面的作用;在另外四个人身上几乎没什么影响,而在布莱恩特身上则不确定,或许没有,或许获利。” “所以呢?”杰普问。 “所以我们需要继续寻找答案。”波洛说。 “还是没有什么进展。”杰普阴沉地说,“实际上,除非巴黎那边有了我们需要的信息,否则我们不可能进展下去。我们要的是吉塞尔的情报。我打赌,比起福尼尔,我能从那个女仆身上问出更多东西。” “我很怀疑这一点,我的朋友。这个案子里最有趣的一点,就是这个死去的女人的性格。一个没有朋友,没有亲戚,可以说没有任何个人生活的女人;她曾经年轻,曾经拥有爱情,曾经遭遇痛苦,然后以铁腕关上了通向过去的那扇门。一切都结束了,没有照片,没有纪念品,甚至连一件最小的摆设都没有。玛丽·莫里索变成了吉塞尔夫人,一个放贷者。” “你认为从她的过去能找到线索?” “也许。” “那我们就应该试试!现在我们手上仍然没有其他线索。” “不,我们有的。” “当然了,我们有那根吹管——” “不,不,不是那根吹管。” “那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线索。” 波洛微笑起来。 “我会给它们一一取名,按照克兰西先生小说的那种风格。它们是:黄蜂的线索、乘客行李的线索、多出来的那只咖啡勺的线索。” “你还真像个孩子。”杰普和善地说,“咖啡勺是怎么回事?” “吉塞尔夫人的茶碟里有两只勺子。” “那应该意味着婚礼?” “在这件案子里,”波洛说,“它意味着葬礼。” 第二十二章 简的新工作 第二十二章 简的新工作 敲诈事件发生后的那天晚上,诺曼·盖尔、简和波洛在一起吃饭。听到自己不必再假扮罗宾逊了,诺曼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死了,这位罗宾逊先生。”波洛举起酒杯,“让我们为逝者干杯。” “愿他安息。”诺曼大笑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简问波洛。 “我找到了我想知道的答案。” “她和吉塞尔夫人有联系?” “是的。” “从我和她的谈话时就能明显看出这一点了。”诺曼说。 “很显然,”波洛说,“不过我想知道的是完整的故事。” “她讲给你听了?” “是的。” 简和诺曼都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但波洛令人恼火地谈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他说到了一个人的职业和生活的关系。 “这世界上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有很多不适应自己工作的人。不管他们自己怎么说,其实他们都遵从了内心的选择。你时常听到有人抱怨‘我不想待在办公室里,我想去探险——去那些荒无人烟的地方。’但你会发现,他只是喜欢读那个主题的小说,自己却满足于安稳和舒适的办公室工作。” “这么说,”简说,“我对旅行的渴望并不真实,我真正的职业就该是和女人们的发型作斗争?我可以肯定这不是真的!” 波洛看着她微笑。“你还年轻,人一生自然会试试这个,试试那个,最终找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个,安顿下来。” “假设我最想要的是变成有钱人?” “哦,那可就更难了。” “我不同意。”盖尔说,“我成了牙科医生纯属偶然,并不是自己的选择。我叔叔是牙医,他希望我也从事他的职业,我却希望周游世界,四处冒险。我曾一度放弃行医去了南非的一个农场,然而结果并不理想,我在那个行当缺乏经验。最后我不得不遵从了叔叔的意愿,重操旧业。” “现在你又打算放弃牙医的事业,去加拿大?你一定有着支配自己命运的渴望!” “这一次我是不得不这么做。”诺曼说。 “啊,生活总是如此频繁地迫使人们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 “我出门旅行可是出于自愿。”简说,“我倒希望生活迫使我不断旅行。” “那正好,我现在就向你提出一份工作邀请。我下周去巴黎,你可以当我的秘书,我会付给你优厚的报酬。” 简摇摇头。“可我不能辞掉安托万美发厅的工作,那可是一份好差事。” “我提供的也是一份好差事。” “对,不过那只是暂时的。” “我保证再给你找一份同样好的工作。” “谢谢,可我现在不太想冒险。” 波洛看着她,露出了谜一般的微笑。 三天之后,简打电话给波洛,问道:“波洛先生,那份工作我还可以做吗?” “可以啊,我周一才去巴黎。” “你是认真的?我能来吗?” “当然。怎么,你改变主意了?” “我和安托万大闹了一场。我对一位顾客发了脾气,她是——是个彻头彻尾的——我在电话里没法形容她。总之,我被她惹毛了,没有像往常一样甜言蜜语地安慰她,而是一五一十地说出了我的看法。” “啊,你对广阔世界和冒险生活的看法。”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 “不是我的脑子,是我的嘴一不小心没把严实。我挺享受那一刻的,她看着我的样子和她那条混账小京巴儿一个样,好像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不过,我就被揪着耳朵扔出来了,你可以这么说。我大概需要另找一份工作,不过我想先去一趟巴黎。” “好,就这么定了。在路上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波洛和他的新任秘书没有乘飞机,简对此暗自感激。上次飞机上的遭遇她至今难以从记忆中抹去,她不愿再想起那个靠在座位上的身影。从加来到巴黎的车上,整个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波洛向简谈起了自己的打算。 “到巴黎后我要去见几个人,有律师梅特·蒂博,巴黎警察厅的福尼尔——一个总是不开心的男人,还有杜邦父子。当我和老杜邦先生谈话时,小杜邦就交给你负责。你这么有魅力,他应该还记得你。” “其实我和他见过面了。”简说道,脸红了。 “真的?什么时候?” 简的脸更红了,她向波洛描述了他们在转角餐厅的邂逅。 “太好了,这样更好了,带你去巴黎真是个绝妙的主意!现在听好了,小姐,我们这次去巴黎,你不得与任何人谈论吉塞尔夫人的事情,但和小杜邦谈话时除外。你不需要说出来,但可以暗示说霍布里夫人是嫌疑犯。你可以说,我去找福尼尔也正是想确认一下霍布里夫人是否与吉塞尔夫人有关联。” “可怜的霍布里夫人,你拿她当挡箭牌了。” “她不是我欣赏的那种类型,所以我也让她至少发挥一次作用吧。” 简迟疑了一会儿,问:“你不怀疑是小杜邦干的?” “不,不,我只是想收集情报。”波洛敏锐地看着简,“你似乎觉得他很有吸引力,很性感?” 简因为他的用词而大笑起来。“不,我不会这样描述他。他的思维简单,不过挺可爱。” “所以你对他的印象就是——简单?” “他是很简单。我想那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一个不怎么现实的世界里。” “没错,”波洛说,“他不会——比方说,他不会看牙,也不会因为某个名人坐在治疗椅上瑟瑟发抖的样子而感到失望。” 简笑了。“我不认为诺曼的病人中有过什么名人。” “他想去加拿大,这对他的才华来说是一种浪费。” “他现在又在考虑新西兰了。他认为我会更喜欢那里的气候。” “他还是很爱国的,总是选择英联邦国家。” “我希望他不用这么做。”简说着,注视着波洛。 “也就是说你信任波洛老爹的能力?嗯,我将竭尽全力,我可以向你保证。不过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小姐,这个案子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来到聚光灯下,还有一个角色没有登场——” 他摇摇头,皱起了眉。“这个案子里还有未知的因素,小姐。目前所有的事实都指向这一点……” 到达巴黎两天后,波洛和他的秘书邀请杜邦父子来到一家僻静的小餐馆就餐。 简觉得老杜邦和他儿子一样迷人,不过她没什么机会和他交谈。从一开始,波洛就霸占了和他交谈的所有机会。至于小杜邦,他和在伦敦时一样随和。那吸引人的、男孩子气的性格依旧让她愉悦。他可真是个单纯而友好的人。 她一边谈笑,一边偷听邻座两位年长者的谈话。她怀疑波洛究竟想问出些什么,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只字未提谋杀案的事。波洛把话题引到了历史上,他对波斯考古方面的兴趣听起来非常认真而且深入。杜邦先生度过了愉快的一晚,他很少遇到这样聪明而体贴的听众。 最终不知是谁建议让两位年轻人去看电影。他们走后,波洛把自己的椅子拉得更近一些,打算继续谈自己对考古研究的兴趣。 “我理解,”他说,“如今经济不景气,筹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接受私人捐助吗?” 杜邦先生笑了。 “哦,我的朋友,我们几乎是跪着向别人请求资助。但我们这种类型的挖掘很难引起公众的兴趣。他们想看到的是华丽的成果!他们最喜欢的是金子——大量金子。几乎没什么人会关心陶器。人类的整个传奇都能用陶器表现出来,它们的花纹,造型——” 杜邦先生跑题了。他恳请波洛不要被某b先生似是而非的论文,某l先生严重误导的论文,某g先生完全没有科学性的论文引入歧途。波洛严肃地保证不会因为这些知名人士的文章而产生误解。然后他问道:“如果有一笔捐助,比方说,五百镑——” 杜邦先生惊讶得几乎掉下椅子。“你——你想捐助?给我?这可太了不起了,这是空前的!我们从未接受过这么大的一笔捐助。” 波洛干咳了一下。“我得承认,我有一点私心——” “啊,我懂,你想要一份纪念品,一个特殊的陶制品——” “不,不,你误解了。”波洛迅速插嘴,以防杜邦先生的话题跑得更远,“是关于我的秘书,也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可爱的姑娘。她能与你们一同去探险吗?” 杜邦先生有些犹豫。 “呃,”他摸了摸胡子,“我可以做一些安排。我得问我儿子。我外甥和他的妻子和我们一起去,本来我们是打算只带家庭成员的。我得问问儿子——” “格雷小姐对古陶器情有独钟,历史对她特别有吸引力,她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挖到些古物。并且,她的针线活儿做得很好。” “这是一项有用的技能。” “可不是吗?你刚才跟我说苏萨的陶器——” 杜邦先生愉快地开始讲述他自己对苏萨一期和苏萨二期的学术理论。 当波洛回到酒店时,正看见简与小杜邦在大厅道别。和简一同乘电梯上楼时,波洛说:“我已经给你找到了一份好差事。春天你将和杜邦父子一道去波斯。” 简瞪着他。“你疯了吗?” “他们邀请你的时候,你要兴高采烈地表示愿意加入。” “我肯定不会去波斯。我会和诺曼一起住在玛萨维山,或者去新西兰。” 波洛和蔼地向她挤了挤眼睛。“我的孩子,到明年三月还有好几个月呢。给他们一个愉快的微笑,并不意味着事情敲定了。正如我和老杜邦谈及捐助之事,并不意味着我就要签支票!顺便说一句,我明天早晨必须给你拿一本近东地区史前陶器的资料看看,我告诉他们说你对这个十分感兴趣。” 简叹了口气。“给你当秘书可不是个闲职。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是的,我还告诉他们你很擅长缝纽扣、补袜子。” “我明天不需要给他们展示这个吧?” “很难讲,”波洛说,“如果他们把我说的都当真了的话。” 第二十三章 安妮·莫里索 第二十三章 安妮·莫里索 翌日十点半,神情忧虑的福尼尔来到波洛的客厅。他比往日显得更有生气一些,热情地和小个子的比利时人握了握手。 “先生,有些事我想告诉你。关于你在伦敦说的找到那根吹管的事,我想我已经搞明白了。” “哦!”波洛的脸色亮了起来。 “是的,”福尼尔坐下来,“你那天说的话让我想了又想。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这起案子不可能是按照我们想象的那样发生的。最后,我终于看到了这句话和你说过的关于吹管的事之间的联系。” 波洛专心听着,什么都没说。 “在伦敦那天,你说:‘为什么我们能找到这根吹管?凶手本来很容易就可以把它塞出通风口。’我认为我找到了答案:吹管在那里,就是为了让我们找到的。” “太好了!”波洛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对吗?很好,这也是我的想法。我进一步问自己:凶手为什么想让我们找到吹管?我的答案是:吹管根本就没有使用过。” “太好了,太好了!这也是我的推理。” “我对自己说:凶器是毒针,没错,但并没有用到吹管。所以凶手一定用了其他什么东西来发射毒针——某种普通的东西,男人和女人可以把它举到唇边,而不会让人觉得异常。我记得你坚持要一份乘客所有物品的清单,有两件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霍布里夫人有两只烟嘴;杜邦父子的桌上有几根库尔德人的笛子。” 福尼尔停了下来,看着波洛。波洛没有说话。 “这一类东西你可以自然地拿到嘴边,别人不会在意的。我说得对吗?” 波洛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的思路是对的,但走得有点儿太远了。别忘了那只黄蜂。” “黄蜂?”福尼尔瞪大眼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黄蜂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看不出来?但正是黄蜂的事情让我——” 这时电话响了,波洛拿过话筒。 “你好。早上好。对,是我,赫尔克里·波洛……”他转向福尼尔,说,“是蒂博。”他接着说,“是的,很好,你呢?……福尼尔先生……对……对,他刚到。”他扭头低声对福尼尔说,“他去巴黎警察厅找你,那边告诉他说你在我这儿。你最好来接一下电话,他听上去很激动。” 福尼尔接过电话:“喂,你好。我是福尼尔……什么?……什么?千真万确?好,是啊,好,我相信他会的。我们马上就来。”他放下话筒,面对波洛,“是那个女儿,吉塞尔的女儿。” “什么?” “是的,她来要求遗产。” “她从哪儿来?” “大概是美国。蒂博让她十一点半再来,还让我们立即去见他。” “我们马上就去。我给格雷小姐留个字条。” 他写道: 案情有了意外进展,我必须出去一下。如果让·杜邦打电话来,对他和蔼可亲一些。谈谈纽扣和袜子,别谈史前陶器。他虽然喜欢你,但他也是很聪明的。 波洛 “现在咱们走吧。”他站起身,“这就是我一直等待的——我一直怀疑事件里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现在,我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梅特·蒂博亲切地接待了他们。寒暄之后,他转入了正题。 “我昨天收到一封信,”他说,“今天早上,这位小姐自己来拜访我了。” “莫里索小姐今年多大?” “莫里索小姐——现在是理查兹夫人了,因为她已经结婚。她今年正好二十四岁。” “她带了身份证明文件吗?” “当然,当然。”他打开旁边桌上的一份文件,“首先是这个。” 那是一份单身男子乔治·莱曼和玛丽·莫里索的结婚证书,两人都是魁北克人,时间为一九一○年,还有安妮·莫里索·莱曼的出生证明,以及其他相关材料。 “这让我了解了吉塞尔夫人早年的生活。”福尼尔说。 蒂博点点头。“据我看,莫里索认识莱曼时,她是幼儿园的教师,或者缝补衣物的保姆。她丈夫不是什么好人,结婚后不久就遗弃了她,她又恢复了自己婚前的姓名。孩子被送到魁北克玛丽孤儿院。玛丽·莫里索或玛丽·莱曼很快离开了魁北克——我猜是和一个男人一起——去了法国。她不时给那个孩子寄钱,最后,当那个孩子二十一岁时,她送去了一大笔钱。在此期间,玛丽·莫里索,或者说莱曼夫人一直从事不怎么正规的职业,所以尽量避免和孩子产生私人联系。” “那姑娘是怎么知道自己是继承人的?” “我们在一些刊物上登了广告。玛丽孤儿院院长有一天发现了其中的一则。她写信,或是拍了份电报给理查兹夫人,她当时在欧洲,正准备返回美国。” “谁是理查兹?” “我想他是个美国人或是加拿大人,来自底特律,职业是手术器械制造商。” “他没有和妻子一块儿去欧洲?” “没有,他还在美国。” “关于她母亲之死,理查兹夫人有没有提供有价值的情况?” 律师摇摇头。“她对母亲一无所知,假如不是院长提起,她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母亲的婚前姓名。” 福尼尔说:“看来她的出现对我们并没有多大的帮助。倒不是说我期望会有。我的调查显示了另一个方向,依据我的推断,嫌疑犯应该在三个人中间。” “四个。”波洛说。 “四个?” “不是我说四个,而是依据你的思路,应该是四个。”他迅速做了个手势,“两只烟嘴,库尔德的竹管,还有一支长笛。别忘了长笛,我的朋友。” 福尼尔惊叹了一声。这时门开了,一位年长的职员说:“那位女士回来了。” “啊,”蒂博说,“现在你们可以亲眼看看这位继承人。请进吧,夫人。我来介绍一下。巴黎警察厅的福尼尔先生,他负责你母亲的死亡调查;著名私人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你也许听过这个名字。在这个案子里,他非常好心地提供了不少帮助。各位,这是理查兹夫人。” 吉塞尔夫人的女儿一身黑衣,打扮别致。尽管衣服很普通,她看起来却非常时尚。她伸出手和大家一一握手,说了几句感激的话。 “先生们,我恐怕自己很难表现得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儿应有的样子。我的一生中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孤儿。” 回答福尼尔的问题时,她满怀感激地提起了梅瑞·安吉里卡,也就是玛丽孤儿院的院长。 “她一直对我特别好。”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孤儿院的?” “十八岁,先生。我开始自食其力。我做过美甲师,也在一家制衣工厂干过。我在尼斯遇上了我丈夫,他当时正要回美国。后来他又出差到荷兰,我们一个月前在鹿特丹结了婚。可他必须回加拿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现在打算去和他团聚。”安妮·莫里索的法语讲得很流利。她显然更像法国人,而不是英国人。 “你怎么得知这个不幸消息的?” “我从报上看到的。当时我不知道——没有意识到——那位受害者就是我母亲。我在巴黎时,梅瑞·安吉里卡给我拍了份电报,给了我地址,让我来找梅特·蒂博先生。” 福尼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又交谈了一阵,但她的话看来并没有什么价值。她对母亲的生活和生意往来一无所知。理查兹夫人留下自己所住饭店的地址后,波洛和福尼尔就送她离去了。 “你有点失望,我的朋友,”福尼尔说,“你对这个女孩有过其他想法?你怀疑她是骗子?还是说,你仍旧怀疑她是冒名顶替的?” 波洛不赞同地摇着头。“不,我不怀疑她冒名顶替。她的证明材料都是货真价实的。奇怪的是,我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或者说她让我想起了什么人。” “和死者长得相像?”福尼尔怀疑地说,“显然不是。” “不,不是。我希望我能想起来。我敢肯定是她的脸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福尼尔好奇地看着他。 “显然,”波洛挑起眉毛,“这姑娘是吉塞尔夫人谋杀案中最大的受益者。” “但这又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呢?” 有一两分钟,波洛没有回答,他的思路跑远了。最后,他说:“我的朋友,这个姑娘继承了一大笔钱,我当然从一开始就会怀疑她和本案有牵连。飞机上有三个女人。其中一个,维尼蒂娅·克尔小姐出身名门。另外两个呢?自从吉塞尔的仆人埃莉斯谈到那孩子的父亲是个英国人,我就怀疑那两个女人中的一个也许就是吉塞尔的女儿。她们的年龄都很合适。霍布里夫人曾是合唱团的演员,她的家庭出身不太清楚,用的也是艺名。而格雷小姐曾告诉我,她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啊哈!”法国人说,“这就是你的思路?我们的朋友杰普一定会说你想多了。” “他确实总说我喜欢把事情弄得更复杂。” “你看!” “但这并不是真的,我用的总是最简单的办法!而且我从不拒绝接受事实。” “但你失望了?你本来希望从安妮·莫里索身上得到更多东西?” 他们一同来到波洛下榻的饭店。前台桌子上放着的一件东西提醒了福尼尔,他向波洛表示感谢。 “我还没谢谢你呢,”他说,“你让我注意到了正确的东西。我想到了霍布里夫人的两支烟嘴和杜邦父子的库尔德笛子,但我竟然忽略了布莱恩特医生的长笛,这真是不可原谅。倒不是说我真的怀疑他——” “你不怀疑他?” “不,他看起来并不像那种——” 他停了下来。前台桌前站着的那根男人转过身来,手里正提着一个长笛盒子。他看到了波洛,一下子认了出来。 “布莱恩特医生。”波洛鞠了一躬。 “波洛先生。” 他们握了握手。站在布莱恩特附近的一个女人迅速朝电梯走去,波洛仅仅瞥到了一眼。 “医生,你的病人暂时得不到你的照料了吗?” 布莱恩特医生笑了,那忧伤的笑容让后者印象深刻。他看起来很疲倦,但是神情平和安宁。 “我现在没有病人了。”他说,走向小桌,“来一小杯雪莉酒吗,波洛先生?还是别的?” “非常感谢。” 他们坐下来,医生点了单,然后慢慢地说:“我现在没有病人,我退休了。” “突然决定的?” “也不算突然。” 饮料端来了,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举起杯子说:“这是个必要的决定。我宁愿遵从自己的意愿辞职,赶在医师公会找上我之前。”他的声音变得温柔而遥远,“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转折点,波洛先生。我们都会面临一个十字路口,需要做出选择。我非常喜爱自己的职业,放弃它将是遗憾的——非常遗憾。但还有其他值得追求的东西,波洛先生,我需要的是作为一个人所能感受到的幸福。” 波洛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着。 医生继续说:“有一位女士——我的一个病人——我深深爱上了他。她丈夫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他吸毒。如果你是医生,你也会很了解那意味着什么。她自己没有钱,所以不能离开他。我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们打算去肯尼亚开始新的生活。我希望她能感受到一点点幸福,她已经受了太多的苦……” 他又沉默了,最后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波洛先生,我对你说这些,是因为这件事迟早会被公开,你越早知道越好。” “我理解你。”波洛说。过了一分钟他又问:“我看见你还带着长笛?” 布莱恩特医生笑了。“长笛是我最老的朋友……就算失去一切,我还有音乐。” 他爱惜地摸了摸长笛,鞠了一躬,站起身来。 波洛也站起来。“我对你的未来致以最诚挚的祝福,医生,还有那位夫人。” 当福尼尔走过来找他时,波洛正在服务台打一个到魁北克的长途电话。 第二十四章 一片碎指甲 第二十四章 一片碎指甲 “怎么了?”福尼尔问,“你还在想着那个继承遗产的姑娘?你肯定是在核查这件事。” “没有,没有,”波洛说,“但万事都要讲究顺序和方法。我必须完成一件事,才能开始下一件。” 他环顾四周。“简·格雷小姐在那儿。你可以先请她吃饭,我随后就来找你们。” 福尼尔勉强同意了,他和简走进餐厅。 简好奇地问:“她长什么样?” “略高于中等身材,皮肤黑,不太光滑,尖下巴——” “你的话跟护照上的相貌描述一样。”简说,“我护照上写的那些,简直就是在侮辱人,不是‘普通’就是‘中等’。鼻子:中等大小;嘴:普通(我倒想知道你能怎么描述一张嘴);额头:普通;下巴:普通。” “但是眼睛不普通。”福尼尔说。 “它们只不过是灰色的,也不是什么让人激动的颜色。” “谁告诉你说不是的?”法国人倾身向前。 简大笑起来。“你对英语的运用真是娴熟。跟我再说说安妮·莫里索。她漂亮吗?” “她现在不是安妮·莫里索,”福尼尔说,“是安妮·理查兹夫人。她结婚了。” “她丈夫也来了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 “他在加拿大或是美国。” 他解释了一下安妮的生活状况。当他快说完的时候,波洛正好回来,加入了他们的讨论。他看起来有点沮丧。 “怎么了?”福尼尔问。 “我刚才和玛丽孤儿院的院长通了话。”波洛说,“越洋电话真是一种传奇性的工具,不是吗?和半个地球之外的人直接讲话。” “传真照片也是传奇,科学就是我们最大的传奇。不过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和梅瑞·安吉里卡通了话。她确认了安妮在玛丽孤儿院的经历。她很坦诚地说,她认为吉塞尔是和一个从事红酒贸易的法国人一起离开的。她很高兴吉塞尔没有对她的女儿产生什么影响,因为她觉得吉塞尔是在堕落。吉塞尔定期给女儿寄钱,但从未提出前去看望她。” “你只是重复了今天早上我们听过的事情。” “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细节。安妮六年前离开孤儿院,去当一名美甲师。然后她给一位夫人当女仆,因此离开魁北克去了欧洲。她给院长写的信不多,不过一年至少两次。当院长从报上看到谋杀案的消息时,她意识到那个玛丽·莫里索就是曾住在魁北克的那个玛丽·莫里索。” “那她丈夫呢?”福尼尔说,“既然我们知道了吉塞尔确实结过婚,那她丈夫也许是条很重要的线索?” “我想到这个了。这也是我打电话的原因之一。乔治·莱曼,吉塞尔那个浑蛋丈夫,在战争早期就死了。”他停顿了一下,突然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不是最后那句,是之前那句。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但我没抓住。我说了什么有价值的事情。” 福尼尔把他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波洛不满地摇摇头。 “不,不,不是这些。好吧,算了……” 他转向简,开始和她交谈。 吃过饭,波洛建议大家去咖啡厅坐坐。简欣然同意,伸出手去拿桌上的手提包和手套。拿起那些东西时,她缩了一下手。 “怎么了,小姐?” “哦,没事,”简笑了一下,“指甲折断了,我得磨一下。” 波洛突然坐了下来。 “我的天啊……”他小声说。另外两个人惊讶地看着他。 “波洛先生?”简叫道,“怎么回事?” “我想起来为什么安妮·莫里索这样面熟了。我见过她,就在谋杀案发生当天的飞机上。霍布里夫人让她去拿修指甲的工具。安妮·莫里索是霍布里夫人的女仆。” 第二十五章 “我很害怕” 第二十五章 “我很害怕” 突然出现的新情况使午餐桌边的三人惊呆了,它为此案打开了全新的可能性。安妮·莫里索不再是一个远离悲剧的无关人物,事实上,案发时她就在现场。每个人都花了一两分钟重新调整自己的想法。 波洛胡乱挥了挥手,他闭着眼睛,脸由于痛苦的思索而扭曲了。 “再给我一两分钟,”他对另外两个人说,“我得好好想想,想想这一事实会对我的理论产生什么影响。我得回溯一下……我一定还记得……当时我的胃极不舒服,顾不上观察周围的情况。” “所以她当时就在飞机上。”福尼尔说,“我明白了,我开始明白了。” “我想起来了,”简说,“一个高个子,皮肤有点黑的女孩。”她半闭着眼睛回忆着,“玛德琳,霍布里夫人是这么叫她的。” “没错,玛德琳。”波洛说。 “霍布里夫人让她到机舱后面去拿个盒子——一个深红色的化妆盒。” “你的意思是,”福尼尔说,“她经过了她母亲的座位?” “对。” “动机,”福尼尔长叹了一口气,“还有机会……是的,都齐全了。” 接着,以一种和平时忧虑的样子不符的突发热情,他拍了一下桌子。 “但是,”他喊道,“为什么没人提到这一点?为什么她没有位于嫌疑人之列?” “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波洛疲倦地说,“我倒霉的胃。” “是的,我理解。但还有不受胃疼困扰的人啊——乘务员,还有其他乘客。” “也许,”简说,“是因为时间上不对。那是飞机离开布尔歇机场不久发生的,而吉塞尔在之后一小时还好好地活着,她一定是很晚之后才被谋杀的。” “这很有意思,”福尼尔沉思着说,“有没有可能毒药存在某种延续效果?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 波洛哼了一声,双手捂着脸。“我得想想,我得想想……难道我以前的推论都错了吗?” “别在意,”福尼尔说,“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在我身上就发生过,也许你也会遇到。因此人需要偶尔将自尊心隐藏起来,重新调整思路。” “说得对。”波洛说,“也许我对其中一件事的重要性过分依赖了。我期待找到一件东西;我果然找到了,于是我把整个推论都建立在那上面。但是,假如我一开始就错了,那件东西只是偶然出现在那里的,那么……是的,我就得承认我错了,完全错了。” “我们无法忽视这样的一个逆转。动机和机会都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你还想要什么呢?” “没有了,你一定是对的。延迟发作的毒药确实不同寻常——在实际操作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一涉及毒药,不可能的事情确实会发生。需要考虑个体差异……”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们现在要定出一个行动计划。”福尼尔说,“首先,我觉得我们目前不能惊动安妮·莫里索。她并不知道你认出了她,她仍被当成是无辜的。我们已经知道她住的酒店,蒂博会帮我盯住她。法律上的事总有办法拖延。我们已经找到了动机和机会,现在我们要证明安妮·莫里索持有蛇毒。还有那个买过吹管、贿赂过佩罗特的美国人,也许他就是安妮的丈夫理查兹。我们只是听他自己说他在加拿大。” “没错,她丈夫——那个丈夫……哦!等等。”波洛用双手按住了太阳穴,“都错了,我没有运用脑子里的灰色小细胞,没有遵从条理和方法。我直接跳到了结论上。我得出了别人希望我得出的结论。不,那是错误的。如果我最初的假设是正确的,我就不应该这么想……” 他停了下来。 “对不起,你说什么?”简问。 有一两分钟,波洛没有做出任何回答。然后他把手从太阳穴上移开,坐直了身体,摆正了眼前让他恼火的两根叉子和盐瓶。 “让我们来推理一下。安妮·莫里索要么有罪,要么无辜。假如她是无辜的,那她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不愿说出自己是霍布里夫人的女仆?” “是啊,为什么呢?”福尼尔说。 “所以我们就此判定她有罪,因为她说谎了。但是,等等,假如我的第一个假设是正确的呢?那么安妮·莫里索有罪,或者说安妮·莫里索撒了谎这一点,是不是能与之吻合?是的,确实有一种可能性使之吻合,那就是——安妮·莫里索本来不应当出现在飞机上。” 其他人带着礼貌而敷衍的兴趣看着他。福尼尔想:现在我知道那个英国人杰普是什么意思了。这老家伙的确喜欢把事情弄复杂,他宁愿坚持自己的先入之见,也不愿接受直截了当的答案。 简想: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那个女孩不应该在飞机上?霍布里夫人让她去哪儿她就得去哪儿。他实在像个江湖骗子…… 波洛猛然深吸了一口气说:“当然,有这种可能,并且非常容易证实。” 他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福尼尔问。 “我去打个电话。” “打到魁北克的越洋电话?” “这次只不过是打到伦敦去。” “给苏格兰场?” “不,是给霍布里夫人在格罗夫纳广场的公寓,看看我能否幸运地找到夫人。” “当心啊,如果安妮·莫里索发现了任何针对她的怀疑,对正在开展调查的我们,都是极其不利的。我们一定不能让她警觉起来。” “放心吧,我会谨慎行事的。我只是问一个小问题,一个完全无害的小问题。”他微笑起来,“如果担心,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不,不用了。” “但我坚持如此。” 两个人一起去了,留下简独自坐在那里。 电话花了一点儿时间才接通。波洛很幸运,霍布里夫人正在家用午餐。 “您好,请告诉夫人,是赫尔克里·波洛,从巴黎打来的电话。”停顿了一会儿,“……是霍布里夫人?……不,不,都还好,我向你保证。不是为那件事。我有个小问题想问你……对……你从巴黎乘机去英国,通常要带上仆人吗?还是让她乘火车?火车……所以这次是个例外……我明白了。啊,她离开你了,我明白了,非常突然……哦,哦……对,对,别担心。好了,谢谢。” 他放下听筒,转向福尼尔,绿眼睛闪闪发光。 “听好了,我的朋友。她的仆人通常乘船或是火车。吉塞尔夫人被害那一天,她临时决定让仆人也乘飞机。”他一把抓住福尼尔的手臂,“我们赶快去她的饭店。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一定是正确的——已经没有时间了。” 福尼尔瞪着他,但还没等他开口提问,波洛已经跑到了饭店的旋转门旁。 福尼尔赶紧追上他。“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门卫为他们打开出租车的门。波洛跳进去,给了司机安妮·莫里索下榻的饭店的地址。“开快一点儿!越快越好!” 福尼尔也连忙跳上车。“你被什么虫子咬到了?为什么像发了疯一样着急地赶过去?” “因为,我的朋友,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安妮·莫里索此刻有生命危险。” “你这么认为?”福尼尔忍不住怀疑地问。 “我很害怕,非常害怕。哎呀,这辆车简直是在爬行。” 然而,此刻出租车的时速达到了四十英里,司机正靠着敏锐的眼睛迅速穿梭于车流中。 “它爬得这么慢,我们迟早会出事的。”福尼尔讽刺说,“还有格雷小姐,她还在等我们打完电话回去,我们却不辞而别,这可不太有礼貌!” “有没有礼貌不要紧,现在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生死攸关?”福尼尔耸了耸肩。他想:本来进展顺利,但这个顽固的老疯子可能会把一切都搞糟了。万一那个女孩发觉我们正在追踪她—— 他试图劝说波洛:“你看,波洛先生,我们得理智一点。我们必须小心行事。” “你不明白,”波洛说,“我很害怕,非常害怕——” 出租车猛地发出刹车声,停在安妮·莫里索所往的那个安静的饭店门前。波洛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差点撞上走出饭店的一个年轻人。波洛站住了,寻找着他的身影。“我记得这张脸,是在哪儿?对,是那个演员,雷蒙德·巴勒克拉夫。” 当他要走进饭店的时候,福尼尔拉住了他的手臂。“波洛先生,我对你的思维方法表示赞赏和钦佩,但我强烈请求你不要贸然行事。我是这件案子的法国方面负责人——” 波洛打断了他。“我理解你的顾虑。我当然不会贸然行事。让我们问问前台,如果理查兹夫人在这儿,一切安好,那就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之后的计划,你不反对吧?” “不,当然不。” “很好。” 波洛穿过旋转门,走向前台,福尼尔跟着他。 “你们这儿住了一位理查兹夫人?”波洛问。 “不,先生,她原本住在这儿,但是今天离开了。” “她离开了?”福尼尔问。 “是的,先生。” “什么时候?” 职员看了一眼钟。“差不多半个小时前。” “她是突然离开的吗?去哪儿了?” 职员听到这个问题僵住了,拒绝给出答案,直到福尼尔出示了证件,他才变得热心起来。 据他说,这位夫人没有留下地址。他认为她是突然改变计划离开的,她本来说要在这里待一周。 他们招来了门卫、行李员和电梯工,问了更多问题。门卫说一位先生来找过她,当时她出去了,他一直等到她回来,然后一起吃了午饭。他像是个典型的美国人。她见到他的时候很吃惊。吃过饭,她要求把自己的行李送下来,叫了辆出租车走了。 她去的是火车北站,至少当时她对司机是这么说的。那个美国人没有和她一起去。 “火车北站,”福尼尔说,“这意味着她打算去英国。两点钟的火车。不过这也许是避人耳目的手段。我们得立即和布伦方面联系,同时找找那辆出租车。” 此时,似乎波洛感受到的恐惧也感染了福尼尔,法国人的脸色焦急起来。他迅速有效地联系了警方,开始行动。 五点钟时,简还在咖啡厅里坐着,拿了一本书看。她抬起头,看到波洛走了过来。 她张开嘴,想责备波洛,但什么都没说。她被波洛的表情制止住了。 “怎么了?”她问,“发生了什么事?” 波洛把她的两只手都握在了手里。 “生活是非常残酷的,小姐。”他说。 他的语气让简感到害怕。 “发生了什么事?”她又问了一遍。 波洛慢慢地说:“当联运火车到达布伦时,他们发现一个女人死在头等舱里。” 简的脸失去了血色。“安妮·莫里索?” “安妮·莫里索。她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小瓶,里面装着氢氰酸。” “哦!”简说,“是自杀?” 波洛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说:“对,警方认为是自杀。” “那你呢?” 波洛慢慢地摊开双手。“我还能怎么想呢?” “她自杀了?为什么?因为懊悔,还是因为害怕被发现?” 波洛摇摇头。“生活是残酷的,人需要很大的勇气。” “去实施自杀?我想是这样。” “去继续生活。”波洛说,“人需要勇气来活下去。” 第二十六章 晚餐后的演讲 第二十六章 晚餐后的演讲 第二天,波洛离开了巴黎。简留了下来,完成他列出的一张清单上的工作。大多数事情在简看来都没有什么意义,但她仍努力去逐项完成。她见了让·杜邦两次,他谈到了简即将参加的探险。简不敢违背波洛的指示,只好尽力敷衍,然后把话题引到别处。 五天之后,一封电报将简召回了英国。诺曼到维多利亚车站来接她,他们讨论了最近发生的事情。 安妮·莫里索自杀的消息没有引起公众的关注。报上只刊载了一小段文字,说一位来自加拿大的理查兹夫人在巴黎至布伦的快车上自杀了,仅此而已。没有人提到自杀事件与飞机谋杀案之间的关联。 诺曼和简都感到喜气洋洋,他们的麻烦如同预期的一样,已经要结束了。诺曼的喜悦之情稍逊于简。 “他们可能怀疑她杀了自己的母亲,但是她这样一死,也许他们就不会再查下去了。除非警方将这个案子的结果公之于众,否则我看不出我们能时来运转。在公众眼里,也许我们永远成了嫌疑人!” 几天之后,他在皮卡迪利大街上遇见了波洛,说了同样的话。 波洛笑了。“你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我是一个一事无成的老家伙。听着,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杰普和我们的老朋友克兰西也来。我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告诉大家。” 晚餐的过程很愉快。杰普有点高人一等的样子,但脾气很好。诺曼对谈话很感兴趣,小个子克兰西先生则一副惊奇的样子,几乎和他发现那根毒针时一样。波洛很明显并没有试图给克兰西留下深刻印象。 晚餐后,喝过咖啡,波洛以一种略微尴尬的态度清了清嗓子,暗示自己的重要性。 “朋友们,”他说,“克兰西先生表示对我的推理方式很感兴趣。我想,如果你们不觉得无聊的话——”他停下来,诺曼和杰普很快地说:“不,不,非常感兴趣。” 波洛继续说:“我会简要介绍一下在这个案子里,我所使用的方法。” 他停下来查看自己的笔记。杰普小声对诺曼说:“他正自得其乐,不是吗?那个小个子,自负是他的中间名。” 波洛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三张脸带着礼貌的兴趣转向他。 “我将从头说起。我从巴黎乘坐普罗米修斯航班前往克里登,航程中发生了不幸。我将告诉你们我当时真实的想法和印象,以及后来的事件是如何让我逐步调整看法的。 “当我们快要到达克里登时,乘务员找到布莱恩特医生去检查尸体。我跟着他们走了过去,当时我觉得可能会用上我的专业知识。谁知道呢?在谈及死亡时,我的观点可能过于专业了。在我心目中,死亡有两种:和我的职业有关的,还有无关的。尽管后者显然更多,但无论如何,一遇到死亡事件,我就像一只闻到了气味的狗。 “布莱恩特医生证实那个女人已经死了。至于死因,在没有进行详细的化验分析的情况下,他显然不能直接判断。这时有人提出了一个观点,认为死亡可能是一只黄蜂引起的。这个人是让·杜邦先生。为了说明自己的假设,他指给我们看一只黄蜂,说是自己弄死的。 “于是我们得出了一种看似可信的结论,大家都迅速接受了。死者脖子上有个针眼,很像黄蜂螫咬后留下的。而且飞机上确实有过一只黄蜂。 “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很幸运地看见了另一件东西。它本来有可能被看成另一只黄蜂,但实际上,它是一根毒针,缠着黑黄相间的丝带。 “这时克兰西先生走了过来,认为毒针是由某个部落的土著用吹管发射的。不久,你们都知道,吹管也被发现了。 “到达克里登的时候,我脑子里已经有了几个主意。一旦我们落在了平稳的地面上,我的大脑就能进一步发挥它惯常的智慧了。” “快说吧,波洛先生。”杰普说,“别假装谦虚了。” 波洛瞥了他一眼,继续说下去。 “首先,我注意到一点(大家也都注意到了),就是凶手的胆大妄为。而且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还有两点使我费解,一是黄蜂的出现,它似乎来得太方便了;第二个是我们找到了吹管。我曾问过杰普,凶手为什么不把凶器从通风口扔出去?那样的话,毒针的来源就不易追踪了,而吹管上面是有价签的,查起来容易得多。 “结论是什么?显然,凶手希望我们能找到吹管。 “但为什么呢?只有一个符合逻辑的答案。如果我们同时找到了一根毒针和一支吹管,会很自然地假设毒针是由吹管发射的。因此,实际上,凶手一定不是用吹管来发射毒针的。 “另一方面,化验结果表明死亡确实是由毒针所致。我闭上眼睛问自己:将毒针置入颈部静脉最可靠的方式是什么呢?我立即有了答案:用手。 “这就使我们明白了为什么那根吹管必须被找到。吹管意味着一件事:距离。如果我的理论正确,凶手一定不是隔着一段距离,而是走到吉塞尔夫人桌前,弯腰实施谋杀的。 “有谁能做到这一点?有两个人,两个乘务员,他们可以经过吉塞尔的座位,弯下腰去,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还有别人吗?有,克兰西先生。所有乘客当中只有他经过了吉塞尔的座位,而且也是他首先提出了用吹管发射毒针这一理论。” 克兰西先生跳了起来。“我抗议,我抗议!这是诬陷。” “坐下,”波洛说,“我还没有把话说完。我正在讲述我得出结论前的每一个步骤。 “于是我有了三个嫌疑人:米切尔、戴维斯和克兰西。从表面上看,他们没有一个人像是凶手,不过我们还需要做进一步的调查。 “接下来我又思考了黄蜂的事,它具有启发意义。在送咖啡之前没有人注意到它,这本身就有些蹊跷。我设想了一种理论来解释这件谋杀案。凶手为这起案子准备了两种解释。第一个,也是最简单的一个:吉塞尔夫人是由黄蜂螫咬致死的,这意味着凶手需要找机会收回那根毒针。我和杰普都认为这本来是很容易办到的,只要没人怀疑到这个案子另有玄机。毒针上缠着的黄黑两色丝带,显然是有意在模仿黄蜂。这是为凶手预设的第一种情况而准备的。 “凶手将毒针刺入吉塞尔夫人的颈部,同时放出了黄蜂。毒药威力很大,死亡立即发生了。假如吉塞尔喊叫,由于飞机的噪声,其他乘客也无法听见。如果有人听见了,那么一只嗡嗡飞舞的黄蜂就可以解释惊叫的产生。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凶手的设想之一。但是,假如毒针在凶手收回之前就被发现——实际情况也是这样,那么事情就闹大了,没法当成自然死亡了。因此吹管不能被塞出通风口毁掉,而要让它在搜查时轻易被我们找到,以使得吹管作为凶器的结论成立。这样一来,会造成凶器是从一定距离外发射的印象,警方也会寻觅吹管的来源,将怀疑引向特定的方向。 “现在我对整个案子有了一套理论,同时又多了一个怀疑对象——让·杜邦先生,那个提出黄蜂致死这一说法的人。而且他坐在过道边,离吉塞尔夫人非常近,说不定可以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探身实施谋杀。但另一方面,我认为他不太可能冒此风险。 “我继续思考黄蜂的事情。假如凶手将黄蜂带上飞机,并且在想要引发心理盲区的时候将其释放出来,那他一定得有一只类似小盒子的东西来装黄蜂。 “于是我对乘客的行李物品产生了兴趣。结果我遇到了完全没有想到的结果。我找到了期待的东西,但它出现在一个错误的人身上。一个空的小火柴盒在盖尔先生口袋里被发现了。所有的人都证明他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座位,他只去过一次洗手间,然后回到了座位。 “尽管如此,盖尔先生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作案的。他公文包里的东西给出了一种可能性。” “公文包?”诺曼·盖尔被逗乐了,同时感到不解,“我现在都想不起来里面装着什么了。” 波洛和蔼地微笑说:“别着急,我会说到那个的。现在先听听我最初的看法。现在我手上有了四个嫌疑人——从可能性上讲,是两个乘务员、克兰西先生和盖尔。 “现在,我开始从作案的动机上分析。如果动机能与可能性相符,我就找到凶手了。但是,我找不到这样的线索。杰普总是指责我把事情弄复杂,但实际上,我都是从最简单的角度来看问题的。吉塞尔夫人一死,谁会直接受益?显然是那个还未出场的女儿,她将继承一大笔财产。还有其他一些人——或者我们应该说,还可能有其他一些人,处在吉塞尔的控制之下。我们需要用淘汰法筛选机上的乘客。只有一个人与吉塞尔的联系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霍布里夫人。 “就动机而言,霍布里夫人的情况很明确。她从巴黎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曾经去找过吉塞尔。她走投无路,而她有一位年轻的演员朋友,可以装扮成美国人去买那支吹管,还可以贿赂寰宇航空公司的售票员,确保吉塞尔夫人搭乘十二点钟的飞机。 “现在,我手上的问题被分成了两半。霍布里夫人亲自作案不太可能,克兰西和盖尔作案的动机又不存在。但是在我脑海深处,始终没有忘记那个未出场的女儿。这四个嫌疑人结过婚吗?有没有可能其中一人是安妮·莫里索的丈夫?如果她的父亲是英国人,她有可能是在英国长大的。我很快排除了米切尔的妻子,她来自多塞特的一个大家族。戴维斯正在追求一位姑娘,但那位姑娘的父母都健在。克兰西没有结婚,而盖尔先生正拼命地博取格雷小姐的好感。 “我得说,听说格雷小姐是在都柏林的孤儿院长大的之后,我仔细调查了她的身世,并确认了她不是吉塞尔夫人的女儿。 “我制作了一张表格,注明吉塞尔之死对我怀疑对象的利与弊。乘务员从吉塞尔夫人之死中既没有获利也没有损失,只不过米切尔一直处在震惊中。克兰西获得了撰写下一部书的题材,很可能从中获利,而盖尔的病人们都离他而去了。这看起来也没什么帮助。 “但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已经确信诺曼·盖尔就是凶手,因为他的空火柴盒和公文包里的东西。吉塞尔之死给他造成了损失,不过那可能是一种假象。我决定进一步了解他。从我的经验来看,没有哪个人能在谈话中保守自己的秘密,他们迟早都会说出来。每个人都有谈论自己的冲动。 “我开始博取盖尔的信任。我假装信赖他,甚至请他出面协助敲诈霍布里夫人。在那时,他犯下了第一个错误。 “我建议他稍作化装,结果他带着一身荒唐至极的伪装出现在我面前!简直是一出闹剧。没有人能比他演得更糟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害怕自己的犯罪事实被发现,因而极力掩藏自己是个好演员的事实。当我除掉了他可笑的伪装,他的表演才能自然而然显现出来了。他在霍布里夫人面前的表演出色极了,她没有认出他。我确信,以他的才华,有能力在巴黎假扮美国人,也能在航班上扮演那个角色。 “从那时起,我为格雷小姐感到忧心。她要么是他的同谋,要么是完全无辜的——而如果是后者,她也会成为受害者,也许她某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嫁给了一个杀人凶手。为了避免一场婚姻悲剧,我把她当成自己的秘书带到了巴黎。 “不久,吉塞尔夫人的合法继承人出现了。我觉得她看起来非常眼熟,但当我想起她是谁时,已经晚了…… “当发现她其实就在飞机上,并向我们撒了谎时,我的理论几乎全被推翻了。她几乎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有罪的人。但如果她有罪,那么她必定有一个同谋——那个购买吹管,并贿赂航空公司售票员的人。 “那人会是谁呢?是她丈夫吗?突然,我看到了真正的答案——我是说,假如有一点能得以证实,它就是这个事件的解答了。为了证实这一点,我给霍布里夫人打电话,得到了答案。那个女仆玛德琳,是因为主人最后一刻心血来潮才坐上飞机的。” 波洛停了下来。 克兰西说:“恐怕我还是不明白。” “你什么时候才不再把我看成是凶手了呢?”诺曼问。 波洛扭头正视着他。“永远不会。你就是凶手!等等,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上个星期我和杰普都很忙,进行了大量调查。的确,为了取悦你叔叔约翰·盖尔,你当上了牙科医生,并借用了他的姓。然而他其实不是你叔叔,而是你舅舅,你是他妹妹的孩子。你其实姓理查兹,就是你,去年冬天在尼斯遇见了霍布里夫人的女仆安妮·莫里索。她所说的自己的童年是真实的,但以后的情况则是由你精心编造的。 “其实她知道自己母亲的婚前姓名。当时吉塞尔在蒙特卡洛,有人把她指给你看,并说出了她的真实姓名。你意识到这是一个获取大笔财富的绝好机会,这正符合你赌徒的性格。从安妮·莫里索那里,你得知了霍布里夫人和吉塞尔的关系,于是一个罪恶的计划在你的头脑中产生了:谋害吉塞尔夫人,同时让嫌疑落在霍布里夫人的身上。你贿赂了寰宇公司的售票员,使吉塞尔能够与霍布里夫人同乘一架飞机。安妮·莫里索告诉你说她将乘火车去英国,你绝没想到她也上了飞机,这几乎毁了你的整个计划。你先前的打算是,因为她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可以合法获取遗产。然后你就可以和她结婚。那姑娘对你十分迷恋,你看中的却是她的钱。 “你的计划还遇上了另一个麻烦。你在皮内遇上了简·格雷小姐,并疯狂地迷上了她。你对她的迷恋让你玩起了更危险的游戏。 “你希望既能拿到钱,又能和你爱的人结婚。既然你是为钱杀人,你也不打算放弃到手的果实。你威胁安妮·莫里索说,一旦她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将涉嫌谋杀。你劝诱她向主人告假几天,去鹿特丹和你结了婚。 “在适当的时候,你教给她如何出面去要那笔钱。你让她不要说出自己是霍布里夫人的女仆,而且要说明案发时她和丈夫都在国外。 “不幸的是,安妮和我到达巴黎碰巧是在同一天,而格雷小姐也跟我在一起。这对你的计划是个重大的打击。不管是格雷小姐还是我,都有可能认出安妮就是霍布里夫人的女仆。你试图与她联系,但没有成功。于是你亲自前往巴黎,但她已经去找律师了。当她回来后,告诉你她见到了我。情况已经变得十分危险了,你决定尽快采取行动。 “你早已决定,你的新婚妻子拿到财产之后,你不会让她活多久的。在结婚的当天,你们就立下了一方死去,另一方继承所有遗产的遗嘱。相当感人的条款。 “你打算非常悠闲地执行你的计划。首先你会去加拿大,表面上是因为你的职业出了麻烦。在那儿,你将重新恢复理查兹的名字,而理查兹夫人会去那里找你。都一样,我不认为理查兹夫人能活多久,她很快会令人遗憾地去世,留给你巨额财产。然后你再从加拿大回到英国,恢复诺曼·盖尔的名字,声称你在加拿大的投机生意中挣了一大笔钱。但现在,你发现自己不能浪费时间了。” 波洛停下来,诺曼·盖尔仰头大笑。 “你真聪明,能推测别人想要做什么。你应当去干克兰西先生那一行!”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变得愤怒,“这一切都是你的想象,波洛先生,你没有证据!” 波洛毫不畏缩。 “也许吧,但我确实有证据。” “真的?”诺曼冷笑道,“也许你能证明我是怎么杀掉吉塞尔的,而当时飞机上的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我从未接近过她?” “我会告诉你说你是怎么行凶的。”波洛说,“你公文包里中有什么东西呢?你去休假,为什么还带着牙医的制服?我问自己这个问题,而我的答案是:因为它和飞机乘务员的服装相似。 “你就是这么做的:当咖啡已经送完,乘务员去往前舱时,你去了洗手间,换上牙医服装,用棉球在脸上稍微做了点化装。你从洗手间对面的餐具架上拿起一把勺子,以乘务员的步伐迅速走到吉塞尔夫人的桌前,将毒针按进她的颈部,打开火柴盒,放出了黄蜂,然后又迅速回到洗手间换上原来的衣服,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整个过程只需要几分钟。 “没有人会注意到乘务员的走动。唯一有可能发现你的只有格雷小姐。但你很了解女人!和一位英俊男子一道旅行时,只要发现周围没有别人了,她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对着镜子打扮一番。” “这真是个有趣的理论,”盖尔讥讽地说,“但事情并不是这样。还有什么吗?” “还有不少呢。”波洛说,“就像我说的那样,在谈话中,你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你冒失地提到了自己曾在南非的一个农场做过事。虽然你没有说那个农场是干什么的,但是我们查出来了。那是个饲养蛇类的农场。” 诺曼第一次显出了害怕的神情,他想开口,但没有说出话来。 “你在那儿的名字是理查兹。我们传真过去一张照片,他们认出来了。那正是在鹿特丹与安妮·莫里索结婚的同一个人。” 诺曼·盖尔又一次试图开口,但失败了。他整个人似乎都发生了变化,那个英俊、活力四射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老鼠似的角色,惊惧的眼睛四下搜索逃跑的路线,但是一条也找不到。 “你的草率毁了你的计划。”波洛说,“玛丽孤儿院院长给安妮发去的电报,使得事情不得不加速进行。如果忽略那封电报,就太可疑了。你向妻子施压,告诉她说由于你们俩都在飞机上,她泄露出的任何真实情况必将导致你们涉嫌谋杀。而当你知道我已经见过了安妮·莫里索之后,你加快了速度。你害怕我会从她那里问出真相,而她自己有可能也已经开始怀疑你了。你设法将她从饭店诱骗出来,上了联运火车。在车上你强迫她服用了氢氰酸,并将空瓶放入她的手中。” “一派胡言。” “哦,不。她脖上有伤痕。” “谎言,我告诉你!” “并且瓶上留下了你的指纹。” “谎言!我明明戴了——” “啊,你明明戴了手套?我想,这句话把你出卖了,先生。” “你这个该死的多管闲事的骗子!”盖尔的脸扭曲变色,在盛怒中朝波洛扑过去。但杰普动作快得很,牢牢抓住了他。 “詹姆斯·理查兹,化名诺曼·盖尔,由于涉嫌谋杀。正式被捕。你现在所说的任何话都可能被记录并当作呈堂证供。” 这个男人开始瑟瑟发抖,濒临崩溃的边缘。等在外面的几个便衣进来把他带走了。 当克兰西先生单独留下来和波洛一起时,他欣喜地吸了一口气。 “波洛先生,”他说,“这绝对是我经历过的最激动人心的事!你真了不起!” 波洛谦虚地一笑。 “不,不,杰普也同样有功劳,他弄清楚了理查兹的身份。加拿大警方一直在通缉理查兹。那儿有一起女孩的自杀案,一经调查,发现原来是谋杀。” “真可怕。”克兰西先生尖声说。 “一个谋杀犯,”波洛说,“和许多谋杀犯一样,对女人非常有吸引力。” 克兰西先生咳嗽起来。 “那个可怜的女孩,简·格雷。” 波洛伤心地摇摇头。“是的。我对她说过生活总是很残酷的。但她是一个有勇气的姑娘,能够渡过难关的。” 他漫不经心地开始收拾桌上被弄乱了的一堆照片,那是诺曼跳起来的时候碰的。有一张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是维尼蒂娅·克尔在赛马会上的快照,她正和霍布里伯爵谈话。 波洛把照片递给克兰西。 “你看到了吗?不出一年,维尼蒂娅·克尔将和霍布里伯爵结婚。你知道那是谁安排的吗?我,赫尔克里·波洛!我还要去安排另一桩婚事。” “霍布里夫人和巴勒克拉夫?” “不,不,我对他们不感兴趣。”他倾身向前,“我说的是让·杜邦先生和简·格雷小姐。你看着吧。” 一个月后简找到了波洛。 “我应当恨你,波洛先生。” 她变得苍白,瘦了不少,脸上还有黑眼圈。 波洛温和地说:“你可以有一点恨我。不过我认为你是那种宁愿直面现实,也不愿生活在谎言的天堂里的人。在那样的天堂里你也活不长久,他太习惯于除掉身边的女人了。” “他可真是非常英俊迷人啊。”简说。说完她又加了一句:“我想自己再也不会恋爱了。” “是啊,”波洛表示同意,“生活的这扇大门关上了。” 简点了点头。 “但我现在一定要找到工作——找到一些有趣的事情,让我把这些都忘掉。” 波洛靠回椅子上,望着天花板。 “我建议你跟杜邦父子一起去波斯。那是一件有趣的工作。” “但是……但是……我以为那只是你的一个障眼法。” 波洛摇摇头。“正相反,我对考古学和史前陶器的兴趣越发浓厚了。我已经给他们送去了我所答应过的捐款支票。今天早上,我听到了他们的消息,他们正期待你的加入。你能画图吗?” “是的,我在学校里画得还不错。” “太好了,我相信你会享受这个考古季的。” “他们确实期待我加入吗?” “他们就等着你了。” “这会很不错的,”简说,“远离这一切——” 她的脸红了一点点,怀疑地看着波洛。 “波洛先生,你不是……你不是……在帮我吧?” “帮你?”波洛活灵活现地表示了惊恐,“我可以向你保证,当涉及金钱时,我完全是个生意人。” 他看起来一副被冒犯的样子,简只好马上请求他原谅。 “我想,”她说,“我最好去博物馆看看古代的陶器。” “是个好主意。” 走到门边时,简停下来,又返回屋里。 “你也许没有特意在这件事上帮我,但你确实一直对我很好。” 她在波洛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然后离开了。 “啊,真不错!”赫尔克里·波洛说。 第一章 第一章 一七八二年,罗杰·昂姆林船长在莱德卡比湾外的小岛上给自己建房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人真怪。像他这样身家富有的人,应该住一幢高雅坚固的豪华大宅,周边绿草茵茵——似乎还应该配上流水潺潺的小溪和广袤无边的牧场。 可是昂姆林船长心中最爱的是大海,所以他把自己的房子建在一个海角上——当然,它必须建得非常坚固,因为这里有海风吹袭,海鸥翱翔,每次潮水上涨,这里就会和陆地隔开。 他没有娶妻,大海就是他的妻子,一开始就是,到了最后还是。他死之后,这所房子和小岛归了他一个远亲。这位先生和他的后代很少想到这份遗产,他们自己的地越来越少,他们的后裔也越来越穷。 转眼到了一九二二年,去海边度假开始风行一时,人们也开始觉得从狄文到康威尔一带的海边在夏天其实并不那么炎热。亚瑟·昂姆林发现自己那栋乔治王朝风格的房子大而无当,而且很不好卖,可是当年以航海为生的罗杰船长遗赠下来的那块小产业却挺赚钱的。 于是,他改建了那栋坚固的房子,添加了一些设施,又在小岛与陆地间修了条水泥堤道;岛上铺建了四通八达的小路和栈道,开辟了两个网球场,还有大露台,露台下去就是一个小海湾,小湾里漂着小筏子,并设了跳水台。一切就绪之后,海盗旗旅馆在莱德卡比湾的海盗岛上隆重登场。从六月到九月(再加上复活节前后的短短假期),海盗旗旅馆一直住客常满,连阁楼都住上了人。一九三四年,海盗旗旅馆又进行了一次扩建和装修,增加了鸡尾酒吧,加盖了更大的餐厅和几间浴室,房费也随之上涨。 人们口口相传:“去过莱德卡比湾吗?那里有个海盗旗旅馆特别好。就在一个小岛上,环境很舒服,没有一日游的观光客和吵吵闹闹的游览车。那里的饭菜也不错,真该去玩玩。”这种口碑还真招来了不少客人。 现在海盗旗旅馆里住进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至少他自己认为如此),赫尔克里·波洛。他一身醒目的白西装,巴拿马草帽一直压低到眼睛上,留着两撇精心修理过的髭须。他倚靠在款式新颖的海滩椅上,观望着周围海滨浴场的情景。旅馆的阶梯可以直接通到海滩,海面上漂着浮筒、帆布橡皮艇、各种球和橡皮玩具,还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跳板,距岸边或远或近地搭建了三座水上浮台。 那些在海边休闲的客人,有些在水里畅游,有些伸展四肢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还有些在仔细地涂着防晒油。 大露台俯瞰着海滩,不打算下水的客人闲坐在那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他们随意谈论着天气、眼前的海景、早报上的新闻,以及其他想得起来的话题。 在波洛左边,有人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话,声音既呆板又无趣,那是加德纳太太。她嘴里忙着说话,手里也不闲着,不停地编织着毛线。旁边是她的丈夫奥德尔·加德纳,躺在帆布椅上,帽子扣在脸上,偶尔蹦出几个字,应付一下妻子。 波洛的右边坐着布鲁斯特小姐,她看起来像个运动健将,头发花白,一张脸饱经风霜却很可爱,发表意见的时候则不太客气。她对加德纳太太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就像牧羊犬用短促的吼声打断了一只德国小狗不停的吠声。加德纳太太正在说:“所以我就对加德纳先生解释,说我为什么要这样。我和他说,四处观光当然很好,我也愿意细细观赏某个地方。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英国各地都游览过了,我现在只想去一个安静的海边,轻轻松松地待着。我是这样说的吧,是不是?奥德尔?轻轻松松地待着。我就是这么说的,对不对,奥德尔?我觉得我要的就是轻轻松松地待着。我是不是这么说的,奥德尔?” 加德纳先生在他帽子底下嘟囔了一声:“是的,亲爱的。” 加德纳太太再接再厉。“所以,我在库克旅行社跟凯尔索先生提起此事——我们的旅程都是这位先生替我们安排,他在各个方面都给我们帮了大忙,要是没有他,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安排这些旅游的事务!——呃,我刚才说到,我跟凯尔索先生说了我的想法,他就向我们推荐这个地方,说没有哪儿比这个地方更符合我们的需求了。他告诉我说,这地方风景如画,远离人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非常舒服,而且非常独特。呃,加德纳先生当然也要发表意见的,他的关注点是这里的卫生设施怎么样,那是因为——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波洛先生,加德纳先生有个妹妹曾经住过一家酒店,人家告诉她说那是个很高级的地方,在一个禁猎区沼泽地的中心地带。你信不信,那里居然只在露天搭了间小棚子当厕所!就是那种挖个坑、撒点土就成的厕所。所以加德纳先生当然会对这些与世隔绝的地方产生怀疑了,我说得是不是,奥德尔?” “啊?是的,亲爱的。”加德纳先生说。 “可是凯尔索先生马上向我们保证,让我们只管放心。他说,这里的卫生设施绝对是最新款,饭菜水平也是一流。他说得一点儿不错。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里给人一种‘亲近感’,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在这种小地方,我们很容易就能聚在一起聊聊天,大家彼此都很熟。 “要是说英国人也有什么小毛病的话,那就是他们在与你熟悉起来之前,总喜欢和你拉开点儿距离,一定要先与你冷冷淡淡地交往一两年,之后才开始友好起来,而且比谁都要友好。凯尔索先生说这里有很多不同凡响的人士,我觉得他说得对。比方说波洛先生你啦,还有达恩利小姐。哦,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之后,高兴坏了,你说是不是,奥德尔?” “是的,亲爱的。” “哈!”布鲁斯特小姐实在憋不住了,插嘴说,“可真是大惊喜啊,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抬抬手表示异议,这只不过是出于礼貌,完全不影响加德纳太太继续旁若无人地叨叨下去。 “你知道吧,波洛先生,我从科妮丽亚·罗布森那里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她是……加德纳先生和我五月份在巴顿霍夫遇到她,当然科妮丽亚把埃及那个案子的事情全都跟我们讲了 ,就是琳内特·里奇卫被谋杀的案子。她说你太伟大了。我一直就巴望着见到你,是不是,奥德尔?” “是的,亲爱的。” “我也巴望着能见到达恩利小姐。我喜欢在罗斯蒙德店里买东西,毫无疑问,她就是罗斯蒙德的老板,是不是?我觉得她真会穿衣服,搭配得多好,显得身材特别好。我昨天晚上穿的那套衣服就是在她家店里买的。我觉得,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是个可爱的女人。” 坐在布鲁斯特小姐另一边的巴里少校一直肆无忌惮地盯着那些泳装美女,这时他咕哝了一声说:“看起来倒是个高雅的女人。” 加德纳太太一边忙着穿梭手中的毛线针,一边继续喋喋不休。“说句实话,波洛先生,见到你在这里还真让我产生了某种想法——不是说见到你不激动,因为我的确很激动,加德纳先生是知道的——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呃,怕是有职业上的原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哎呀,我这个人就是过于敏感,加德纳先生会告诉你我有多么敏感,如果被牵扯到什么罪案里去,我可受不了。你知道——” 加德纳先生清了一下嗓子,说道:“你知道,波洛先生,加德纳太太是很敏感的。” 赫尔克里·波洛把手在空中一挥。“那你就放宽心吧,夫人,我到此地的目的和你们的目的完全一样——来放松放松,度个假。我压根儿就没想过破案的事情。” 布鲁斯特小姐又硬邦邦地插进一句:“在海盗岛上可没有尸体。” 赫尔克里·波洛说:“啊,这倒不见得。”他指指下面的海滩说,“看看他们,成排地躺在那里,看上去像什么呢?像男人和女人吗?他们看起来完全没有个性,只不过是一些——人体而已 !” 巴里少校语带欣赏地说:“看起来还不错,有些妞儿还挺漂亮呢,不过有些偏瘦。” 波洛大声说:“是不错,可那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神秘性可言?对我来说,我年纪大了,受的是老式教育。我年轻的时候,能看到女人的足踝,瞥到一眼有花边的衬裙,就很不错了,可那是多么诱人啊!小腿柔和的曲线——膝盖——吊袜带——” “真淘气,真淘气!”巴里少校哑着嗓子说。 “现在我们穿的衣服——要朴素实用得多。”布鲁斯特小姐说。 “哎,不错,波洛先生,”加德纳太太说,“在我看来,你知道的,现在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生活方式要自然而健康得多。他们在一起也是很随心所欲的,他们——呃,他们——”加德纳太太脸微微一红,因为她是个很正派的女士,“他们觉得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当然明白,”波洛说,“不过这实在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加德纳太太诧异地问道。 “哪里还有什么浪漫情调——也失去了那种神秘意味!所有事情都那么按部就班,没有新意!”他朝底下那一排排躺着的人体挥了挥手,“这让我想起了巴黎的停尸间,太像了。” “波洛先生!”加德纳太太很气愤。 “人的身体——这么摆成一排排的——就像屠夫砧板上的肉!” “可是波洛先生,你这么说太耸人听闻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承认:“可能吧,是有点儿过分。” “不管怎么说,”加德纳太太编织得越发起劲,“有一点我跟你看法一致。像这么躺在阳光下的女孩子,手上和腿上都会长出毛来的。我就跟艾琳这么说过——她是我女儿,波洛先生——我说,艾琳呀,要是像那样躺在太阳底下晒着的话,你全身都会长毛的。你的手上会长毛,你的腿上会长毛,你的胸脯上也会长毛,那你成什么样子了?我就是这样跟她说的,是不是,奥德尔?” “是的,亲爱的。”加德纳先生说。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大概心里都在揣摩着如果艾琳浑身上下都长毛会是什么样子。加德纳太太把她的编织物卷起来,说道:“现在我想——” “怎么,亲爱的?”加德纳先生说。他费劲地由躺椅上站起身,接过加德纳太太的编织物和书本,接着问了一句,“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布鲁斯特小姐?” “现在不了,谢谢。” 加德纳夫妇向旅馆走去。布鲁斯特小姐说:“美国丈夫还真是不错。” 斯蒂芬·兰恩牧师在加德纳太太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来。兰恩先生五十多岁,高高大大,精力充沛,脸晒得黑黑的,身穿深灰色的法兰绒长裤,一派度假风度,颇为引人侧目。他热情洋溢地说:“真是个绝妙的好地方,我从莱德卡比湾一直溜达到哈福德,从悬崖上走回来的。” “今天散步可够热的。”巴里少校说。他从来不散步。 “很好的运动方式。”布鲁斯特小姐说,“我今天还没划船呢。再没有比划船更能锻炼腹部肌肉的运动了。”赫尔克里·波洛不禁懊恼地瞧了瞧自己肚子上的赘肉。布鲁斯特小姐注意到他的眼神,好心好意地说:“波洛先生,要是你每天划一趟船,肚子很快就会消下去的。” “谢谢你,小姐,我不喜欢船。” “你是说小船?” “大大小小的船都一样!”他闭上眼睛,哆嗦了一下,“在海上摇摇晃晃的,实在难受。” “老天保佑,今天海上风平浪静,像个池塘似的。” 波洛不容置疑地回答道:“天底下哪里有真正风平浪静的海洋?总会有浪,总是会有浪的。” “要是你问我的意见,”巴里少校说,“晕船的人十有八九是由于心理作用。” “这话,”那个牧师略带笑意地说,“是惯常跑海的人说的——是吧,少校?” “我只晕过一次船——还是在横渡英法海峡的时候。置之不理,那就是我的对策。” “晕船这事儿确实奇怪。”布鲁斯特小姐若有所思地说,“为什么有的人会晕,有的人不会呢?这多不公平啊,而且这和一个人平时的健康状况又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些病人反倒不晕船。有人告诉我说,这事儿跟一个人的脊椎有关。同样的情形还有恐高症。我在这方面就不怎么样,不过雷德芬太太恐高比我还厉害。前几天,在到哈福德去的那条崖顶小路上,她头晕目眩得一塌糊涂,紧紧抓着我不放。她告诉我说,有一回,她从米兰天主教堂外面的阶梯上往下走时,走到一半就不行了,搞得进退两难。当初往上爬时根本没想到这回事,下来的时候可把她搞惨了。” “那她最好别去走精灵湾那边的阶梯,那可陡得很。”兰恩说。 布鲁斯特小姐做了个鬼脸。“我自己都不敢去,那比较适合年轻人。考恩家那几个男孩子,还有马斯特曼家的孩子,他们乐此不疲地跑上跑下,开心得不得了。” 兰恩说:“雷德芬太太过来了,她刚游过泳。” 布鲁斯特小姐说:“波洛先生应该会欣赏她的,她也不喜欢晒太阳。” 年轻的雷德芬太太摘下橡皮泳帽,把头发抖散。她一头浅金色的头发,肤色苍白,与发色倒是很般配,腿和胳膊也都很白皙。巴里少校干笑了一声道:“跟那些人比起来,她像是有点儿没烤熟,对不对?” 克莉丝汀·雷德芬披着长长的浴袍,从海滩拾阶而上,朝他们这边走来。她面容端庄,却有点凄美的感觉,手脚都很纤细。她向他们笑笑,在他们旁边坐下,把身上的浴袍裹得更紧了些。布鲁斯特小姐说:“你很得波洛先生的赞赏呢。他不喜欢那些晒日光浴的人,说他们就像是屠夫砧板上的肉,或是那一类的什么。” 克莉丝汀·雷德芬却露出懊恼的笑容。“我倒真希望能晒日光浴,可是我的皮肤不会晒成棕色,只会晒得发红,然后整个手臂上都会晒出可怕的疹子。” “总比加德纳太太的艾琳手臂上晒出毛毛好些。”布鲁斯特小姐说。她看到克莉丝汀询问的眼光,就继续说:“加德纳太太今天上午一直精神抖擞,那张嘴简直就没消停过。‘是不是呀?奥德尔?’‘是的,亲爱的。’”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波洛先生,我倒希望你小小地戏弄她一下,干吗不呢?你干吗不告诉她说,你是特意来此调查一件可怕的谋杀案,那个凶手是个变态杀人狂,已经确认正在这个旅馆里住着?”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他说:“恐怕她真会相信我的话。” 巴里少校咯咯一笑:“她肯定相信。” 艾米丽·布鲁斯特说:“不会吧,即使像加德纳太太那样的人,我也不认为她会相信在这么一个地方会出现谋杀案。这里就不是那种会出现尸体的地方。” 赫尔克里·波洛在椅子上动动身体,反对道:“为什么不会,小姐?为什么在海盗岛这块地方就不会出现你所谓的‘尸体’呢?” 布鲁斯特小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地方就是比其他地方更不可能发生谋杀案,这种地方就不是那种会……”她说不下去,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这里很有浪漫情调。”赫尔克里·波洛表示同意,“这里很宁静,阳光灿烂,海水湛蓝。可是你忘了,布鲁斯特小姐,在太阳底下,到处都有邪恶的事。” 那位牧师在椅子上动了一下,向前欠了欠身,蓝色的眼睛饶有兴趣地闪闪发亮。布鲁斯特小姐耸了下肩膀。“哦!我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是无论怎样——” “可是无论怎样,你还是觉得这儿不像是个会发生罪案的地方?你忘了一件事,小姐。” “你说的是人性吧,我想?” “是有人性的因素,总是离不开人性的因素。不过我要说的并非人性。我要向你指出的是,到这里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来度假的。” 艾米丽·布鲁斯特惊愕地看着他。“那我就不懂了。” 赫尔克里·波洛慈祥地对她笑了笑,做了个强调的手势。“这样说吧,假设你有个敌人,要是你到他的住处,他的办公室,或是在街上找他——你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说清楚自己打算干什么吧?可是在海边,就不必费这种事。你来到莱德卡比湾,为什么呢?那还用说吗,现在是八月份——八月份大家都要去海边,去度假。所以你看,你在这里,兰恩先生在这里,巴里少校在这里,雷德芬太太和她先生在这里,全都是很自然的事,因为英国人在八月份到海滨来,已经是蔚然成风,司空见惯了。” “嗯,”布鲁斯特小姐承认,“这想法的确很精辟。可是加德纳夫妇呢?他们可是美国人呀。” 波洛微微一笑。“即使加德纳太太,就像她告诉我们的那样,也觉得需要找个地方放松放松。而且,既然是在英国‘游玩’,她总得在海滨过一两夜吧——哪怕别无他意,只是为了表明自己是个很有档次的观光客。她很喜欢观察别人。” 雷德芬太太小声说:“我想,你也喜欢观察别人吧。” “夫人,坦白地说,我的确如此。” 她若有所思地说:“你看到了——不少东西。” 大家沉默了一阵,斯蒂芬·兰恩清了下嗓子,有点不大自在地说:“波洛先生,我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很有意思。你说太阳底下到处都有邪恶的事发生,听起来像是引用了《传道书》上的话。”他停顿一下,然后引了那几句话说,“‘是的,人之子的心里,也充满了邪恶,只要活着,他们的心里就充满了疯狂。’”他的脸上焕发着近乎狂热的光彩,“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现在没人相信有邪恶之事,充其量也只把它当作善的一个反义词而已。大家都说,罪恶是一些没脑子的人做出来的——那是些未开化的人,这些人更值得同情,而不应该一味责备。可是,波洛先生,邪恶是真实的!确有其事!我相信有恶,正如同我相信有善一般!那的确存在!强而有力!横行世界!”他停了下来,急促地喘息着,用手帕擦了擦前额,突然满脸歉意,“对不起,我扯远了。” 波洛冷静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我也同意你的意见,邪恶的确横行于世,人们能够认识到这一点。” 巴里少校清了清嗓子。“说到这种事,当年在印度的时候——” 巴里少校在海盗旗旅馆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以至于身边每个人对他都有提防之心,对他动辄就开始滔滔不绝述说当年在印度的故事这一习惯,大家都随时准备打断他。此刻,布鲁斯特小姐和雷德芬太太就忽然同时开口说起话来。 “那边是你先生游过来了吧,雷德芬太太?他游起来真有力,实在是个游泳好手。” 雷德芬太太则叫道:“快看!那条小船好可爱啊,张着红帆,是布拉特先生的船吧?对不对?”一条张着红帆的船正横过海湾的尽头。 巴里少校咕噜道:“想入非非,用红色船帆。”不过他重温当年故事的企图就此被打入冷宫。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欣赏的表情看着刚刚从水里上岸的年轻男人。帕特里克·雷德芬的确是很好的人类范本,结实的古铜色肌肤,宽肩窄腰,浑身充满并散发着一派寻欢作乐的气息——一种与生俱来的单纯,使他能得到所有女性和大部分男性的喜爱。他站在那里抖着身上的水,一面开心地挥手和他太太打招呼。她也回应着挥了挥手,叫道:“到这边来,派特 。” “就来。” 他先朝海滩那头走去,准备去拿放在那里的毛巾。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旅馆那边经过他们面前向海滩走去。她的到来如同名角登场,而且,她走路的姿态仿佛对此心知肚明。她旁若无人地款款走着,好像早已习惯她的出场引起的热烈关注。她身材高而窈窕,穿着式样简单的白色露背泳装,袒露出来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浅古铜色,晒得十分均匀漂亮。她如雕像般完美,红色的头发浓密卷曲,垂落颈际。她脸上有着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常有的那种冷淡,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活力四射,春风得意。她像中国人那样不动声色地走着,深蓝色的眼睛微微向上斜视,头上戴了一顶中国式的翠绿色硬纸帽。这种特殊的风韵,使得海滩上所有其他女人都黯然失色,相形见绌。毋庸讳言,所有在场的男人都将视线投注在她身上,无一例外。 赫尔克里·波洛睁开眼睛,他的小胡子赞赏地微微颤动着。巴里少校坐起身,两只突出的眼睛因为兴奋瞪得更大。在波洛左边的斯蒂芬·兰恩牧师咝咝作响地倒吸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僵直了。 巴里少校的哑嗓喃喃道:“艾莲娜·斯图尔特(那是在她嫁给马歇尔之前的名字)——我在她退出舞台之前看过她主演的《送往迎来》,真是值得一看,是吧?” 克莉丝汀·雷德芬冷冰冰地慢慢说道:“她倒是很健美——不错,但我觉得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只野兽!” 艾米丽·布鲁斯特突然说:“波洛先生,你刚才谈到邪恶,现在,在我看来,那个女人就是邪恶的化身!她实在是一个坏透了的女人,我刚好很了解她。” 巴里少校回想着说道:“我记得在印度西姆拉有个女孩子,也是红头发,是个尉官的妻子。她在那里是不是能一鸣惊人?我得说,正是如此!男人都被她弄疯了。当然啦,所有女人都恨不得把她的眼珠抠出来!不止一个家庭被她搞得鸡犬不宁。”他轻轻笑了起来,“她丈夫是个很好、很安静的家伙,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恨不得亲吻她脚下的尘土,对发生的事情从来就置若罔闻,或者装得置若罔闻。” 斯蒂芬·兰恩情绪激动地小声说道:“这种女人就是个祸害——会威胁到——”他不再说下去。 艾莲娜·斯图尔特已经走到水边,两个比小男孩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跳起来,急忙向她跑去。她停下脚步,对他们微微一笑,目光却越过他们,望向正沿海滩走来的帕特里克·雷德芬。 赫尔克里·波洛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望着罗盘上的指针。帕特里克·雷德芬受到了她的磁力影响,脚步随之改变了方向。罗盘的指针是不管怎样都会服从磁力定律转向北方的。帕特里克的脚将他带到了艾莲娜·斯图尔特身边。 她站在那里对他微笑,然后沿着水边慢慢地朝海滩那头走去。帕特里克·雷德芬与她并肩而行。她在一块大石头边伸展开身体,雷德芬也在她身边的鹅卵石上坐下来。 克莉丝汀·雷德芬突然站起身,走进旅馆。 她离开之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然后艾米丽·布鲁斯特开口说:“真是够糟的!她是个很不错的小家伙,他们结婚才一两年呢。” “我刚才说起的那个女孩子,”巴里少校说,“就是在印度西姆拉的那个,她拆散了好几对美满的夫妻,真是可惜。你说什么?” “有一种女人,”布鲁斯特小姐说,“就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她停了一两分钟,又说了句,“帕特里克·雷德芬就是个傻瓜。” 赫尔克里·波洛一句话也没说。他望着下面的海滩,可并没有去看帕特里克·雷德芬和艾莲娜·斯图尔特。 布鲁斯特小姐说:“呃,我还是先走一步去划船吧。”说完,她便起身离开了这堆人。 巴里少校把他那双煮熟的醋栗一般的眼睛转过来,好奇地望着波洛。 “哎,波洛,”他说,“你在想什么?你都没开过口。你觉得这个女妖精怎么样?够热辣的吧?” 波洛说:“算是吧。” “得啦,你这老家伙,我很清楚你们法国人在想什么。” 波洛冷冷地说:“我不是法国人。” “好吧,可是别骗我说你从来不看漂亮女人!你觉得她怎么样,呃?” 赫尔克里·波洛说:“她不年轻了。” “这有什么关系?女人的年龄是靠外表决定的!她看起来不错!”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说:“不错,她是很漂亮,可是归根结底,重要的并不是美貌。让所有的人(除了一个之外)把头转过来看她的,并不是她的美貌。” “是那种风韵,”那位少校说:“重要的是——那种风韵。”然后他突然好奇地问,“你一直锲而不舍地在看什么呀?” 赫尔克里·波洛回答道:“我在看那个唯一例外的人。她走过的时候,只有那个男人没有抬头。” 巴里少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年约四十的男人。他一头美发,皮肤微黑,有一张安静而愉悦的脸,正坐在海滩上吸着烟斗,看一本《时代》杂志。 “啊,那个人呀!”巴里少校说:“小伙子,他就是那个做丈夫的,就是马歇尔。”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知道。” 巴里少校笑了。他本人是个单身汉,一向对“丈夫”只有三种看法——“障碍”、“不便”和“保镖”。他说:“看起来是个好人,很安静。不知道我订的《时代》杂志来了没有。”他站起身来,向旅馆走去。 波洛的视线缓缓转到斯蒂芬·兰恩的脸上。斯蒂芬·兰恩正望着艾莲娜·马歇尔和帕特里克·雷德芬。他突然转过头来对着波洛,眼中闪动着狂热。他说:“那个女人简直就是邪恶的化身,你还有什么怀疑吗?” 波洛慢慢地说:“这事儿很难说。” 斯蒂芬·兰恩说:“但是,只要活着,难道会感觉不到吗?在你四周,都有邪恶存在。”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点了点头。 第二章 第二章 罗莎蒙德·达恩利走过来坐在他身边的时候,赫尔克里·波洛毫不掩饰自己喜悦的心情。他早就承认,他对罗莎蒙德·达恩利爱慕有加,就像他见到其他出色女性一样。他欣赏她的出类拔萃,她优雅的身姿,自信的神情。他喜欢她波浪般的光洁黑发,以及玩世不恭的笑容。她穿着海军蓝布料做的套装,上面点缀了些白色修饰,看似简单,其实剪裁十分精致。罗莎蒙德·达恩利的罗斯蒙德服饰有限公司是伦敦最著名的女装公司之一。 她说:“我觉得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 “你以前来过这里,是吧?” “是的,两年前的复活节,当时还没现在这么多人。” 赫尔克里·波洛看看她,温柔地说:“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你,我说对了,是吗?” 她点点头,两脚前后摇摆。她盯着自己的脚,说道:“我见到了某种幻象,就是这样。” “幻象?” “嗯。” “什么东西的幻象?还是什么人的幻象?” “哦,我自己的幻象。” 波洛柔和地问道:“这个幻象令你很痛苦吗?” “没想到会那么痛苦,令我想起了过去,你明白……” 她停了下来,沉思一下,然后说道:“想象一下我的童年——不,你根本想不出来,你不是英国人!” 波洛问道:“是非常英国化的童年吗?” “哦,太英国化了,你会觉得难以置信!乡村生活——破破烂烂的大宅——有马,有狗——雨中散步——木柴生火——园子里长着苹果树——经济上捉襟见肘——老式粗花呢套装——年复一年穿着同样的晚礼服——乏人照料的花园——秋天遍野的雏菊……” 波洛温柔地问道:“你希望能回到那时候?” 罗莎蒙德·达恩利摇了摇头。她说:“人是不能回到过去的,不是吗?永远也回不去了。不过我情愿自己当年——做了另外的选择。” 波洛说:“不见得吧。” 罗莎蒙德·达恩利大笑起来。“我也这么想,真的。” 波洛说:“我年轻的时候(哎,小姐,说来话长,那可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流行过一个游戏叫‘若不做你自己,你想做谁’?你可以把答案写在那种年轻女孩用的小本本里,就是那种带金边,外面是蓝色皮面的小本。不过小姐,要回答这个问题可真的很不容易呢。” 罗莎蒙德说:“是不容易——我也觉得不容易,那是件很冒险的事情。没人会想象自己是墨索里尼或是伊丽莎白公主。至于自己的朋友,我们又了解得太多了。我还记得有次碰到一对非常迷人的夫妇,他们一派举案齐眉,心满意足的样子,在结婚那么多年之后还能保持这样的关系,让我很嫉妒那个女人,我真想和她交换位置。可是后来有人告诉我说,其实这两人私下里根本就不搭理对方,已经有十一年之久了!” 她笑了一阵,然后说:“这不正说明,你根本就不了解别人的真实情况吗?” 沉默了一会儿,波洛说:“想必有很多人愿意做你这样的人呢。” 罗莎蒙德·达恩利漠然地说:“哦,是呀,那是当然。”她又想了想,嘴角向上一弯,露出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不错,我正是成功女性的楷模,我很享受艺术创作给一个成功的艺术家带来的精神满足(我是真的喜欢设计服装),也很享受一个成功的女企业家获得的物质满足。我生活富足,身材不错,容貌也过得去,说话也不算太刻薄。” 她停顿了一下,笑意更加盎然。“当然——我还缺个丈夫!在这方面不尽如人意,对不对,波洛先生?” 波洛殷勤地说:“小姐,你还未结婚,是因为我的同性之间还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你的。你保持独身是出于你的选择,没人能勉强你。” 罗莎蒙德·达恩利说:“目前是这样,可是我相信你也和所有男人一样,内心深处还是认为,对女人来说,如果没有结婚生子,生命就会有很大的缺憾。” 波洛耸了耸肩膀,“嫁人生孩子,那是普通女人都能做到的,但一百个女人里只有一个——说少了,一千个女人里只有一个——能像你一样得到今天的名气和地位。” 罗莎蒙德对他咧咧嘴:“目前是这样。可不管怎么说,我毕竟还是一个已经开始憔悴的老处女!至少,我今天就有这样的感觉。我倒情愿一年没几个钱,却有个高大老实的丈夫,还有一堆小鬼跟在我后面。这也是实话吧,是不是?” 波洛无奈地耸了耸肩膀。“你既然这样说,就算是吧。” 罗莎蒙德笑了起来。她突然恢复了自制,拿出香烟来点上。她说:“你肯定很会和女人打交道,波洛先生,我现在倒想站在相反的立场上,来和你争论一番女性应以事业为重的观点了。我现在这样的生活当然不坏——我也知道。” “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说,花园里的一切,或许应该说海边的一切,还是很可爱、很美好的,对不对?” “一点儿不错。” 波洛也掏出烟盒,点上一支他最喜欢的细香烟。他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轻声细语地说:“那么,马歇尔先生,不,马歇尔上尉是你的老朋友了,小姐?” 罗莎蒙德坐直了身子。她说:“哎,你是怎么知道的?哦,我想是肯 告诉你的吧?” 波洛摇了下头。“没人告诉我什么。可是,小姐,我是个侦探呀,这不是一目了然,显而易见的事吗。” 罗莎蒙德·达恩利说:“我不明白。” “想想看!”这小个子男人两手比画着,“你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星期,一直很活跃,很开心,无忧无虑的,今天却突然说起幻象,说起旧日时光,这是怎么回事呢?过去几天里都没有新客人来,一直到昨天晚上才来了马歇尔先生和他的太太跟女儿,今天你就起了这样的变化!情况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 罗莎蒙德·达恩利说:“嗯,这倒是真的,肯尼斯·马歇尔和我算是青梅竹马的朋友,马歇尔家就住在我家隔壁。肯一向对我很好——当然,是那种让着我的好法,因为他比我大四岁。我后来好久没有见过他。总有——至少有十五年了。” 波洛沉吟道:“时间是够长的。” 罗莎蒙德点点头,他们沉默了一阵,然后赫尔克里·波洛说:“他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对吗?” 罗莎蒙德热切地说:“肯尼斯是个好人,最好的人,沉默寡言,性格内敛。我敢说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专门娶那种要不得的女人。” 波洛充满理解地说了声:“是啊……” 罗莎蒙德·达恩利继续说道:“肯尼斯是个傻瓜——只要涉及女人他就成了个大傻瓜!你还记得马汀戴尔的案子吗?” 波洛皱起了眉头。“马汀戴尔?马汀戴尔?是下毒吧,是不是?” “不错,十七八年前的事了,那个女人被控谋杀亲夫。” “后来证明那丈夫有服食砒霜的习惯,结果她被判无罪开释了。” “不错。呃,在她获释之后,肯娶了她,真是傻到家了。”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细语地说:“可是,说不定她的确是清白的呢?” 罗莎蒙德不耐烦地说:“啊,我敢说她一定是清白的,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世界上有大把的女人可以娶,又为何偏去娶个因为谋杀案受过审的女人呢?” 波洛没说话,也许他知道如果他保持沉默的话,罗莎蒙德·达恩利就会接着说下去。 她果然继续说道:“当然,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才二十一岁,对她非常迷恋。她是生琳达的时候死的——他们结婚才一年。我相信她的死让肯很受打击,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到处寻欢作乐——我想是为了忘掉自己的痛苦。”她顿了一下,“接着就发生了艾莲娜·斯图尔特的事,她那时是个歌舞剧演员。当时发生过一起有名的柯丁顿离婚案,柯丁顿夫人和柯丁顿勋爵离婚的时候,就指认艾莲娜·斯图尔特是妨害家庭的第三者。他们说柯丁顿爵士为她神魂颠倒,大家都以为只要一离婚,柯丁顿勋爵就会娶她。可是,尘埃落定之后,他并没有娶她,硬把她给甩了。我想她还曾把他告上法庭,控诉他言而无信,毁弃婚约。反正,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接下来,就是肯挺身而出把她娶了回来。这个傻瓜——这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细语地说:“人们做这种傻事也可以理解——她长得还是很不错的。” “不错,这倒是真的。还有一件发生在三年前的丑闻,老爵士罗杰·厄斯金死后把全部财产遗赠给她。我原以为这件事总该让肯睁开眼睛看看他娶的是什么货色了吧。” “可是并没有吗?” 罗莎蒙德耸了下肩膀。“我告诉你,我已经有多年没见过他了。不过,别人说他对此事完全无动于衷,我倒想知道这是为什么。难道他对她就这么盲目信任吗?” “也许另有原因。” “不错,面子问题,面子总要维持!于是他也只好三缄其口了。我不知道他对她的真实想法,没人知道。” “她呢,她对他是怎么想的?” 罗莎蒙德瞪着他。她说:“她?她是世界头号掘金女郎,也是个男人杀手!只要在她方圆百码之内出现了一个男人,艾莲娜就想对这个新猎物下手,她就是这种人。” 波洛点了点头,表示百分之百的赞同。“不错,”他说,“你说得不错,她的两眼只看一样东西——男人。” 罗莎蒙德说:“她现在又看上了帕特里克·雷德芬。他长得很英俊,性格又那么单纯——你也知道,他喜欢他太太,不是到处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这种人最对艾莲娜的胃口,正是她喜欢猎取的那种。我挺喜欢雷德芬太太——她长得也不错,很是楚楚动人——可是我想她这种小猫是绝对搞不过专吃男人的母老虎艾莲娜的。” 波洛说:“确实不是她的对手,正像你说的那样。”他看起来非常沮丧。 罗莎蒙德说:“克莉丝汀·雷德芬曾经当过老师,我认为,她是那种相信理性重于感性的人。这回她该遭到当头棒喝了。” 波洛懊恼地摇了摇头。 罗莎蒙德站了起来,她说:“这太过分了。”她很含糊地又补上一句,“真该有人为此做点儿什么。” 琳达·马歇尔在卧室里照镜子,越照越烦。她本来就对自己的容貌很不以为然,现在照着镜子,更觉得脸上怎么有这么明显的骨骼轮廓和雀斑。红棕色的头发蓬蓬松松的,真难看(简直就像小耗子,她恨恨地想)。至于灰绿色的眼睛,高高的颧骨和长长的下巴,她也一概不满意。嘴和牙齿还算凑合——可是光牙齿好又有什么用?嗯,鼻子旁边怎么长了颗痘?仔细看看,不是青春痘,她放心了。她暗想:“十六岁真可怕——就是可怕!” 不知怎么回事,她总是处于困惑之中。琳达有时候害羞局促得像小牛犊,有时候又敏感易怒得如同刺猬。她总觉得自己不漂亮,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在学校里情绪还好,可是现在离开了学校,谁也说不出她下一步该做什么,往哪儿走。她父亲曾经语焉不详地说过今年冬天要送她去巴黎。琳达对巴黎没什么兴趣——可是待在家里更无聊。直到现在她才真正领悟到自己是多么讨厌艾莲娜。 琳达年轻的脸越绷越紧,灰绿色的眼睛也渐渐冷峻起来。 艾莲娜……她心里想道,这畜生——就是个畜生…… 继母!继母总是令人厌恶的坏家伙,人人都这么说。这话可太对了!并不是艾莲娜对她有什么虐待,大部分时间里,艾莲娜压根儿对这个小女孩视若无睹,拿她当空气。但凡她的注意力偶尔转到她身上,眼光和腔调里总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艾莲娜优雅的姿态和动作,凸显出琳达的局促笨拙。只要艾莲娜在,琳达就会无地自容,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是那么幼稚和粗鲁。 可是问题还不止这些,不,不止这些——琳达想了又想,她还不能清晰地理解并表述自己感觉到的东西——问题在于艾莲娜给别人——特别是给他们的家庭——带来的影响。“她是个坏人。”琳达坚决地认为,“她是个很坏很坏的坏人。” 可是你不能对这个坏人视而不见,假装她不存在,因为她对别人的影响也很大。比方说对爸爸。爸爸和以前相比变化很大很大……她茫然而迷惑地回想着爸爸和她在一起的那些事情……爸爸带她离开学校,爸爸带她去旅游,还有爸爸在家——艾莲娜也在的时候。各种事情——有些你能看到,有些你只能感觉到——都不正常。 琳达想:“日子还会这样继续下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没完没了。我真是难以忍受。” 展现在她眼前的一连串日子——望不到尽头——因为艾莲娜的存在而显得暗淡无光。她还是个孩子,对时间没什么概念。一年时间,在琳达看来如同永恒。憎恶之火在她心里升起,她不由得想道:“我真想杀了她。啊!她死了就好了……” 她的目光越过镜子望向窗户下方的海水。 这个地方很有意思,至少应该会很好玩儿。不仅有海滩、小湾,还有许多曲径通幽的小路,有些地方可以去探探险,要是想一个人独处也有不少适宜的地点。考恩家的孩子告诉她,他们发现了一些山洞。琳达想:“只要没有艾莲娜,我就可以玩得很开心。” 她回想起刚到岛上的那天。从大陆来到一个四面被水环绕的小岛还是很刺激的一件事。潮水淹没了堤路,他们是坐小船过来的。这个旅馆的外表看起来很不一般,令人激动。这时阳台上有一个黑黑的高个子女人跳了起来,说:“哎呀,是你,肯尼斯!” 而她父亲满脸惊诧地失声叫道:“罗莎蒙德!” 琳达用孩子特有的挑剔眼光仔细打量了罗莎蒙德·达恩利之后,发现她很欣赏罗莎蒙德这个人。在她眼里,罗莎蒙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的头发长得很好,与她本人非常搭调——大部分人的头发都和他们自己不搭。她的衣着也很好,她的脸也很好,非常有趣——一派自得其乐的恬淡。罗莎蒙德对琳达也很好,既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喋喋不休(琳达所谓的“喋喋不休”,就是一大堆惹人厌烦的废话)。而且罗莎蒙德也并没有把琳达当作不懂事的孩子,而是把她当作一个正常人。琳达很少被人家当作正常人,所以每每碰到这样的人,她就满怀感激之情。 爸爸似乎也很高兴见到达恩利小姐。令人惊奇的是,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看上去——当时看上去,琳达细想了一下——嗯,他看上去忽然年轻了!他开怀大笑着——笑得像个孩子。现在琳达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真的很少听到父亲开怀大笑。她有些不知所措,好像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爸爸。她想:“也不知道爸爸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这可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于是她决定不去想。 她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要是他们——只有她和爸爸——来到这里,巧遇达恩利小姐,那该是多么惊喜的一件事呀。她向往的情形是这样的:爸爸充满孩子气地大笑着,还有达恩利小姐和她自己——在岛上尽情享受各种乐趣——去游泳——去钻山洞—— 暗淡心绪再次降临。 但是,有艾莲娜,只要有她在,就别想玩得开心尽兴。为什么不能呢?就是不能,至少琳达就开心不起来。你恨的人近在眼前,你怎么会快乐?不错,就是恨!她就是恨艾莲娜。憎恶之火又在她心里慢慢地燃烧起来,弄得她脸色发白,嘴唇微张,两眼的瞳孔也开始收缩,两手十指紧紧地攥在一起…… 肯尼斯·马歇尔敲敲妻子的房门,听到她应了一声,就推开门走了进去。艾莲娜刚梳妆打扮好,穿着一身亮片闪烁的绿衣服,有点儿像条人鱼。她正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涂着睫毛膏。 她说:“哦,是你呀。” “嗯,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准备好了。” “就好。” 肯尼斯·马歇尔走到窗前,望望窗外的海面。像往常一样,他脸色平静,和蔼可亲,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他转过身来,说道:“艾莲娜?” “什么事?” “我猜,你以前就认得雷德芬吧?” 艾莲娜漫不经心地答道:“啊,是啊,亲爱的,我在什么地方的一个鸡尾酒会上见过他,我觉得他挺乖巧的。” “果不出我所料。你早就知道他跟他太太要到这里来吗?” 艾莲娜瞪大了眼睛。“啊,不,亲爱的,我怎么都没料到会碰到他啊。” 肯尼斯·马歇尔心平气和地说:“我以为也许就是因为他们要来,你才会想到来这个地方,所以你那时候非得要我们到这里来。” 艾莲娜把睫毛膏放下,转过身去对着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充满了魅惑。她说:“是有人跟我提起这个地方,好像是赖兰兹夫妇吧。他们对这个地方赞不绝口——说这里的风光原汁原味,妙不可言!难道你不喜欢这里吗?” 肯尼斯·马歇尔说:“说不好。” “噢,亲爱的,你最喜欢游泳,又喜欢悠闲自在,我想你肯定会喜欢这里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说,你会自己玩自己的,不用我陪。”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肯尼斯·马歇尔说:“我认为,其实是你告诉年轻的雷德芬,说你打算到这里来的吧?” 艾莲娜说:“肯尼斯,亲爱的,你不要这么胡思乱想,好吗?” 肯尼斯·马歇尔说:“得了吧,艾莲娜,我很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对小夫妻感情很好,那个年轻人真的很爱他太太,你干吗非得去搅和人家?” 艾莲娜道:“你这么说我可太不公道了,我怎么了?我什么也没干——连个手指头都没动,可要是别人——” 他盯着问道:“别人怎么样?” 她不停眨巴着眼睛。“嗯,当然啦,我也知道有人会迷恋我,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喜欢这样嘛。” “那你承认年轻的雷德芬迷恋你了?” 艾莲娜喃喃道:“他就是这么个傻瓜,”她向丈夫走近一步,“可是你应该了解我,是吧?你知道我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人。” 她抬起眼睛,目光透过乌油油的睫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非常动人——很少有男人抗拒得了这种目光。肯尼斯·马歇尔俯视着她,目光严峻。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想我相当了解你,艾莲娜……” 旅馆南侧有个阳台,海滨浴场就在阳台下面,也有一条小路,可以从那里绕过悬崖到岛的西南侧。前面不远处,有几级石阶通到攀升悬崖的石梯,也就是一连串在悬崖上开凿出来可供下脚的凹窝,在旅馆地图上这里标注做“阳光崖”。这些地方都安排了供游客使用的座椅。雷德芬夫妇吃过晚饭后,就散步到了一处这样的地方。这是个美好的夜晚,月色如水。雷德芬夫妇坐了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最后帕特里克·雷德芬说:“多美的夜晚,是不是,克莉丝汀?” “唔。”她的语气里有点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不安。 他坐在那里,眼光回避着她。克莉丝汀静静地问道:“你早就知道那个女人要到这里来,是吗?” 他转过身来,说道:“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明白得很。” “喂,克莉丝汀,我不懂你这是怎么了——” 她打断了他的话,颤抖地低语着:“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 “我没有怎么啊。” “哦,帕特里克,有的!你非要到这里来,怎么说都没用。我本来是打算去我们以前度蜜月的地方,你却非要来这里不可。” “是啊,为什么就不能来这里呢?这地方多好呀!” “也许是不错,可你之所以想到这里来,只不过是因为她要来。” “她?她是谁?” “马歇尔太太。你——你已经被她冲昏头脑了。” “我的天,克莉丝汀,别冒傻气了,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醋,这不是你的风格呀。”他装腔作势地发着脾气。 她说:“我们一直都是很幸福的!” “幸福,当然我们一直很幸福呀!我们现在也很幸福!可只要我跟别的女人搭讪几句,你就争风吃醋的话,那我们就不会幸福了!” “不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结了婚的人也还是可以——呃,和别人保持友谊关系的。你这么疑神疑鬼的完全没有必要。我——我就不能和美女说话,一说你就火冒三丈,说我爱上了她——”他停下来,耸了耸肩膀。 克莉丝汀·雷德芬说:“你本来就是爱上了她……” “得了,别犯傻了,克莉丝汀!我——我只不过是跟她闲扯了几句而已。” “才不是呢。” “不要我们一碰到美女,你就开始吃醋,这习惯可不好。” 克莉丝汀·雷德芬说:“她可不仅仅是美女而已!她——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她很坏!就是这样。她会伤害你的。帕特里克,求求你,放手吧,我们离开这里。” 帕特里克·雷德芬不高兴地把头一扬,像孩子一样辩解道:“别傻了,克莉丝汀,我们——我们别为这种事吵架。” “我并不想吵架。” “那就通情达理一些。好了,我们回旅馆去吧。” 他站起身来,有一阵子克莉丝汀没动,过了一会儿她才站了起来,说:“好吧……” 在不远处的一个拐角上,坐着赫尔克里·波洛,他有点忧伤地摇了摇头。有些人也许会在别人谈话时赶紧走开,免得涉嫌偷听,可赫尔克里·波洛不会,他才不会如此拘泥。“何况,”他后来向他的朋友黑斯廷斯说,“事关谋杀。” 黑斯廷斯瞪大了眼睛道:“可是,当时谋杀案还没发生呢。”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说:“可是,我的朋友,当时这种迹象已经很明显了。” “那你为什么不事先制止呢?” 赫尔克里·波洛又叹息了一声,把他以前在埃及时说过的一段话又重复了一遍——要是谁一心想要取人性命,那是很难防止的。他一点儿也不责怪自己没有制止当时发生的事情,据他说,那件事根本就无法避免。 第三章 第三章 罗莎蒙德·达恩利和肯尼斯·马歇尔坐在崖顶剪得短短的草坪上,俯视着下面的鸥湾。这里是岛的东侧,人们有时候早上到这里来游泳,因为这里比较安静,不受人打扰。罗莎蒙德说:“能远离人群真好。” 马歇尔含糊地应道:“嗯。”他翻过身去,嗅着草皮,“真好闻,还记得家乡的草原吗?” “当然。” “那些日子真好。” “嗯。” “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罗莎蒙德。” “还是有变化的,而且很大。” “你事业上一直很成功,也赚了很多钱,不过你还是以前那个罗莎蒙德。” 罗莎蒙德喃喃地说:“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肯尼斯,我们无法保持年轻时候的纯良天性和远大理想,实在很可惜,是不是?” “你原来天性很纯良吗?我倒不知道。孩子,你以前常常会大发雷霆。有一次在发脾气的时候差点把我给掐死。” 罗莎蒙德大声笑起来。她说:“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带托比去抓水老鼠的事吗?” 他们谈了一阵子往事,然后停顿下来。罗莎蒙德的手指拨弄着皮包的搭扣。最后她终于开了口:“肯尼斯?” “嗯。”他的回答似乎听不清楚,他还卧在草坪上。 “要是我说几句非常唐突的话,你会不会从此不理我了?” 他翻身坐起来,很严肃地说:“我想我绝不会认为你说的是什么唐突之言。你知道,你是很有分寸的人。” 她点点头,表示接受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但不让他看出来她听了这话很高兴。“肯尼斯,你为什么不跟你太太离婚?” 他脸色一变,神情冷淡起来——刚才的快乐情绪蓦地消失不见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斗,开始往里装烟丝。罗莎蒙德说:“要是我的话冒犯了你,请你原谅。” 他不动声色地说:“你没有冒犯我。” “啊,那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你是理解不了的,亲爱的小姑娘。” “难道你——就那么喜欢她吗?” “那不算什么。你知道,我已经和她结婚了。” “我知道,可是她——声名狼藉。” 他想了想,一面仔细地填装着烟丝。“是吗?——我想是的。” “你可以跟她离婚的,肯尼斯。” “亲爱的小姑娘,你这话说得欠妥。即使别的男人对她神魂颠倒,她不见得也同样如此。” 罗莎蒙德话到嘴边又忍住,然后说:“你可以做出某种安排,让她主动提出和你离婚——如果你觉得那样比较能接受的话。” “这应该不成问题。” “你应该这样做。肯,真的,我可不是开玩笑,你还要为孩子考虑。” “琳达?” “是的,琳达。” “琳达和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艾莲娜对琳达不好,真的。我觉得琳达对很多事情有自己的看法。” 肯尼斯·马歇尔划着了火柴去点烟斗。他吸了两口烟,说:“嗯——是有这个问题,我想艾莲娜和琳达彼此并无好感。也许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很不好,我还是有点担心的。” 罗莎蒙德说:“我喜欢琳达——很喜欢,她有些地方——很打动我。” 肯尼斯说:“她就像她母亲,心重得很。” 罗莎蒙德说:“难道你不觉得——说实话——该摆脱艾莲娜吗?” “与她离婚?” “是呀,这是常见的事,随时都有人在离婚嘛。” 肯尼斯·马歇尔突然发起火来:“不错,而我正是讨厌这一点。” “讨厌?”她大吃一惊。 “是呀,现在人们对生活都是抱着这种随随便便的态度。你得到一个东西,然后不喜欢了,就唯恐丢弃得不够快。真见鬼,我们总该讲点信用吧。你娶了个女人做妻子,结婚时就决定要关心照顾她,是吧?那你就要说到做到,这是你的责任,而且是你自己找的责任。我就是不喜欢那种结得草率,离得容易的婚姻。艾莲娜是我的妻子,事情只能这样。” 罗莎蒙德俯过身去,小声问道:“这就是你的态度?‘至死不渝’?” 肯尼斯·马歇尔点点头,他说:“正是如此。” 罗莎蒙德说:“我明白了。” 沿着弯弯曲曲的小窄路开车回莱德卡比湾来的贺拉斯·布拉特先生,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差点撞倒了雷德芬太太。为了躲避来车,她把身体紧贴在山壁上,布拉特先生赶紧刹住车。 “你好——你好。”布拉特先生很开心地招呼道。他身材高大,长了一张赤红脸,一圈红发围着光秃秃的头顶。他最喜欢的事是成为各类团体或聚会的中心人物。他不仅认为海盗旗旅馆缺少寻欢作乐的气氛,而且还大肆宣传这一点。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他一现身,很多人就悄悄地失去了踪影。 “差点把你挤成草莓酱了吧?”布拉特先生兴高采烈地说。 克莉丝汀·雷德芬说:“可不是,就差一点儿。” “上车吧!”布拉特先生说。 “哦,谢谢你——我还是走路吧。” “废话,”布拉特说,“那车子是做什么用的?” 他这么坚持,克莉丝汀·雷德芬只好上了车。布拉特先生重新发动引擎,因为他刚才刹车过猛,引擎熄火了。布拉特先生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散步?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就不该独自活动。” 克莉丝汀急忙解释说:“哦,我喜欢一个人闲逛。” 布拉特先生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这个动作几乎让车子撞上岩壁。“女孩子就喜欢这样说,”他说,“其实她们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这个地方,就是这个海盗旗旅馆,应该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现在这里一点都不好玩儿,让人无精打采的。当然啦,这里倒有不少客人,不少孩子,可是也有不少暮气沉沉,上了年纪的人。比方说那个去过印度的英国人,极其无聊。还有那个像体育健将的牧师,那对唠唠叨叨的美国夫妇,还有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外国人——他那两撇胡子太滑稽了!我估计他是个理发师之类的人。” 克莉丝汀摇摇头。“不是,他是侦探。” 布拉特先生的车又差点儿撞上岩壁。“他是侦探?你是说,那是他化装出来的?” 克莉丝汀·雷德芬微微一笑说:“没有,他本来就是这副模样。他叫作赫尔克里·波洛,你想必听说过这个人。” 布拉特先生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这个名字。啊,想起来了,我是听说过他,不过我觉得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妈的,他就是应该死了嘛,他到这里来查什么案子?” “他不是来查案——只是来度假的。” “噢,那倒不是没有可能。”布拉特先生用怀疑的口吻说,“他看起来有点粗鲁,是不是?” “呃,”克莉丝汀带点迟疑地说,“也许是有点怪吧。” “我的意思是说,”卡拉特先生说,“我们有苏格兰场,用得着他吗?我是时时刻刻都认为英国人做事最出色。”他们来到山脚下,他得意扬扬地按着喇叭,把车停放在旅馆的车库里。为了避免受潮水影响,车库设在旅馆对面的陆地上。 *** 琳达·马歇尔在一家小店里闲逛。这里专卖旅游商品,顾客都是莱德卡比湾的游客。书架上的书倒是不少,两便士就可以租来看,不过其中最新的书也是十年前出版的,有不少则是二十年前出版的,剩下那些就更不用提了。琳达在书架上挑挑拣拣了一番,把自己不爱看的书放了回去,拿着手里剩下的一本棕色软皮封面的小书看起来,看得忘记了时间…… 突然,克莉丝汀·雷德芬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问道:“你在看什么书呢,琳达?”琳达吓了一跳,赶紧把手里的书插回架上,慌慌张张地说:“没什么,我正在找一本书。”她信手抽出一本《威廉·阿什的婚姻》 ,走到柜台前,摸出两便士来付租金。 克莉丝汀说:“布拉特先生刚开车送我回来——在这之前他差一点儿就把我给撞倒。我实在不愿意跟他一起走堤路回旅馆去,只好说我得来买东西。” 琳达说:“这人真够讨厌的,老在炫耀自己是多么富有,讲那些糟糕的笑话。” 克莉丝汀道:“多可怜啊,我倒挺同情他呢。” 琳达可不这么想,她年轻,有年轻人的那种残忍,不觉得布拉特先生有什么好可怜的。她随着克莉丝汀·雷德芬走出小店,向堤路走去。她最近一直思绪万千,心事重重。她喜欢克莉丝汀·雷德芬,在琳达眼里,这座小岛上的客人里只有克莉丝汀和罗莎蒙德·达恩利这两个人还能交往一下。她们两个都不爱多嘴,你看现在她们俩走在一起,克莉丝汀就静静地什么都不说。琳达觉得就该这样,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没什么值得一谈的事,又何必一直叽叽喳喳个没完呢?她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忽然,她说起话来:“雷德芬太太,你有没有觉得什么事情都乱七八糟——令人心寒——感觉——呃,让你觉得自己要爆炸一样……” 这几句话突如其来,听起来几乎有些滑稽,可是琳达沉着脸,神情充满焦虑,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克莉丝汀·雷德芬开始不太明白,疑惑地望着她,发现她很认真,完全没什么可笑的…… 她吸了一口气,说道:“是,我有过——我曾经有过——正是这样的感觉……” 布拉特先生说:“原来你就是那个有名的大侦探,呃?” 他们坐在酒吧间里,那是布拉特先生最喜欢去的地方。 赫尔克里·波洛一如既往地点头承认,丝毫没有谦虚一下的意思。布拉特先生接着说:“你怎么来这里了——是来查案子吗?” “不是,不是,我是来休息的,我在度假。” 布拉特先生眼睛一眨。“你只能这么说,是不是?” 波洛回答说:“那倒不一定。” 贺拉斯·布拉特说:“啊!算了吧,说老实话,你跟我在一起绝对用不着担心。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听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我一向如此。要是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是不会贸然掺和进去的。可是你也知道大部分人是什么样的——他们对道听途说的事情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干你这行的可受不了这种事!所以你必须得说你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来度假的才行。” 波洛问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话呢?” 布拉特先生闭上一只眼睛,说:“我见多识广,什么人没见过,对各种人的习性了如指掌。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去法国的多维尔,或是勒图凯,或是瑞昂莱潘度假,那才是你——怎么说来着?——心灵的故乡。” 波洛叹了口气。他望望窗外,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小岛雾气弥漫。他说:“也许还是你说得对!至少,那些地方在下雨时也会找到很多娱乐消遣。” “那里的赌场很不错……”布拉特先生说,“你知道,我半生操劳,一直在勤勤恳恳地工作,没有时间休假玩乐。我想成为成功人士,也做到了。现在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的钱不比别人少。告诉你,过去这几年,我可没少享受。” 波洛喃喃地道:“哦,是吗?” “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布拉特先生继续说。 波洛说:“我也正奇怪呢。” “呃,你说什么?” 波洛摆了摆手。“我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我也觉得你该去多维尔或是比亚里茨的。” “我们没去那些地方,却都到了这里。”布拉特先生沙哑地笑着,“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他想了想说,“你知道,我想是因为海盗岛和海盗旗旅馆这类名字听起来很有浪漫情调。你知道,这种名字会让人心动,让你想起童年,想起海盗、走私之类的东西。” 他笑起来,还有点难为情。“我小时候常常驾船,当然不是在这种地方,是在东岸那边。说来好笑,驾船这种事我是乐此不疲,一直念念不忘。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去弄一条很不错的游艇来玩玩。可我没这兴趣,我就喜欢驾着我那条小船四处闲逛。雷德芬也喜欢驾船,我们一起出去过一两次。现在可难找到他了——他一天到晚死缠着马歇尔那个红头发的老婆。”他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继续说道,“这个旅馆里净是些干柴棒子一样乏味的人,马歇尔太太大概是唯一充满活力的吧!我想马歇尔光是照顾她就够忙的了。有关她的传闻一大堆,在舞台上如何如何——舞台下又如何如何。好多男人都迷恋她,你看着好了,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波洛问道:“出什么样的事?” 贺拉斯·布拉特说:“那就要看情形了。你看看马歇尔,外表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其实不然,我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听说过一些他的事。我以前也见过像他这样神秘莫测的闷葫芦,你根本料不到他会干出什么事,雷德芬最好还是小心点儿——” 他打住了话头,因为他提到的那位先生走进了酒吧。 他有点儿不自然地继续大声说道:“我说过,在这一带驾船实在很好玩。你好啊,雷德芬,我们一起喝一杯吧。你喝什么?马丁尼?好,你呢,波洛先生?” 波洛摇摇头。帕特里克·雷德芬坐下来,说道:“你们在说驾船?这可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要是能多上几次船就好了。我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海边划小船。” 波洛说:“那你很熟悉这一带了?” “那是当然!早在盖这幢旅馆之前我就很熟悉这里。以前莱德卡比湾只有几栋渔夫的小茅屋和一所破破烂烂的老房子,岛上什么都没有。” “岛上原来就有房子?” “是啊,不过已经很多年没住人,几乎都塌了。以前有很多传闻,说那屋子里有秘道直通妖精洞。还记得我们以前一直想把那条秘道找出来。” 贺拉斯·布拉特的酒泼洒了出来。他咒骂一声,擦干之后问道:“妖精洞在哪儿?” 帕特里克说:“啊,你不知道吗?就在精灵湾那边,很难找到,就在石头堆的堤防后面,入口只有一条窄窄的缝隙,将将可以挤过去一个人,不过里面还是比较开阔的,是个相当大的山洞。想想看,对一个孩子来说,那是一个多好玩的去处。当年是个老渔夫带我去的。现在就连打鱼的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有次我问一个渔夫,那个地方为什么叫精灵湾,他连答都答不上来。” 贺拉斯·布拉特说:“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个‘精灵’是指什么?” 帕特里克·雷德芬说:“哦,典型的德文郡传说而已,达特穆尔那边也有妖精洞。人们都说,要是到那里就要留下一根针,算是给妖精的见面礼吧。据说这妖精是沼泽里的精灵。” 贺拉斯·布拉特说:“哦,真有意思。” 帕特里克·雷德芬继续说道:“这一带有很多关于妖精的传说,有人还说妖精会骑在人背上。据说有的农夫半夜回家,就抱怨说自己被妖精引错了路。” 贺拉斯·布拉特说:“你的意思是说在他们灌了几杯老酒之后?” 帕特里克·雷德芬微微一笑。“按一般常识来说,这应该是最好的解释吧。” 布拉特看看表说:“我要吃晚餐去了。说起来,雷德芬,我还是喜欢海盗,而不是妖精。” 帕特里克·雷德芬望着他走出去,大笑着说:“他说得轻巧,我倒很想看看这个老小子被妖精迷住的样子。” 波洛沉吟道:“像布拉特先生这么个辛苦赚钱的商人,还挺富于浪漫想象的。” 帕特里克·雷德芬说:“那是因为他没念过多少书,我太太就是这么认为的。你看看他都看些什么书,不是侦探小说,就是西部拓荒故事。” 波洛说:“你是说他思想简单,像个幼稚的孩子?” “嗯,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我跟他不熟。” “其实我跟他也不熟,虽然一起驾船出过几次海,但其实他也不喜欢跟别人相处,宁愿自己待着。” 赫尔克里·波洛说:“这挺奇怪的,他在陆地上可完全不是这样。” 雷德芬笑道:“我知道,我们对他都有点避之唯恐不及。他一心想着把这个地方变成通衢闹市,唯恐不热闹。” 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凝神注视着对方的笑脸,然后突如其来地说:“我想,雷德芬先生,你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 帕特里克吃惊地瞪着他。“的确如此,为什么不呢?” “说得也是,”波洛表示同意,“在这一点上,我倒要祝贺你。” 帕特里克·雷德芬微笑着回应:“谢谢你。” “所以,我这个老头子,比你要老得多的人,想给你一点儿忠告。” “洗耳恭听。” “我在警方有个很明智的朋友,几年前曾经对我这么说:‘赫尔克里,我的朋友,如果你想过安稳日子的话,就离女人远点儿。’” 帕特里克·雷德芬说:“我恐怕你这话说得有点儿晚了。你知道,我已经结婚了。” “这我知道,你的夫人是个很迷人、很好的女人。我想,她很喜欢你。” 帕特里克·雷德芬立刻回道:“我也很喜欢她。” “啊,”赫尔克里·波洛说,“真高兴听你这么说。” 帕特里克变得横眉立目,一副要发作的样子。“我说,波洛先生,你到底打算说什么?” “说到女人,”波洛往后一靠,闭起眼睛,“本人对她们还是比较了解的。她们很容易就能把一池清水搅浑,让生活变得一团糟。而英国人呢,根本不会小心处理这方面的关系。如果你非要到这里来不可,看在上帝分上,雷德芬先生,你干吗一定要带着太太来呢?” 帕特里克·雷德芬气恼地说:“我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不动声色地说:“你其实很清楚。我还没那么笨,非要和一个热恋中的人争辩,不过是劝劝你而已。” “那些该死的搬弄是非的女人!那个加德纳太太,还有姓布鲁斯特的女人——她们整天吃饱了撑的,无事生非,不过因为一个女人长得漂亮些,她们就这么侮辱她。”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喃喃地说道:“你真是这么年轻气盛不懂事吗?” 他摇着头,离开了酒吧。帕特里克·雷德芬怒视着他的背影。 吃过晚餐回房间时,赫尔克里·波洛在走廊里停了一下。门开着——晚间的凉风吹了进来,雨已经停了,云开雾散,夜色宜人。赫尔克里·波洛看见了雷德芬太太,她正坐在外面她最喜欢的那把椅子上。他走近她说:“椅子还很湿,你不该坐在这里,会着凉的。” “是呀,我是不该坐在这里,可是那有什么关系,无所谓啦。” “哎,哎,你又不是小孩子!你是个有知识的女性,要理智一些。” 她冷淡地说:“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着凉过。” 波洛道:“今天天气不好,又是风又是雨,雾气弥漫,什么都看不清楚。可现在呢?雨过天晴,烟消云散,满天繁星闪闪发光。人生也是如此。” 克莉丝汀低声说:“你可知道在此地我最烦什么吗?” “什么?” “怜悯。”她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好像要抽人一鞭子似的。她继续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没看见?那些人整天都在念叨着:‘可怜的雷德芬太太——那个可怜的小女人。’我可不是什么小女人,我高得很。她们说我小,是因为他们同情我,真让人难以忍受!” 赫尔克里·波洛仔细地将手帕铺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字斟句酌地说:“是有点那个。” “那个女人——”她欲言又止。 波洛严肃地说:“夫人,你肯听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吗?千真万确的事实,就像我们头上的星星一样真实可信。世界上像艾莲娜·斯图尔特——或者艾莲娜·马歇尔这类的人——根本算不上什么。” 克莉丝汀·雷德芬说:“胡说。” “我可以向你保证,千真万确。她们的胜利都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真正成功的女人一定是品德高尚,头脑明智的。” 克莉丝汀嗤之以鼻地说:“你觉得男人在乎女人有高尚的品德和明智的头脑吗?” 波洛郑重地说:“大部分是这样。” 克莉丝汀笑了一声。她说:“我难以苟同,” 波洛道:“你的丈夫很爱你,夫人,我知道的。” “你怎么会知道。” “哎,我就是知道,我观察过他望着你的神情。” 她突然就绷不住了,崩溃似的靠在波洛宽厚的肩膀上大哭起来。她说:“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波洛轻拍着她的手臂,安慰她道:“忍一忍——只有忍一忍。” 她坐直身子,用手帕按了按眼睛,带着哭音说:“没什么,我好多了。你走吧,我——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他顺从地走了,让她坐在那里,自己沿着小路回到旅馆。 就在他快到旅馆时,听见附近传来轻微的说话声。他的脚步偏离了小路,转向旁边。树丛有一个缺口,他看见了艾莲娜·马歇尔,帕特里克·雷德芬就在她身边。他听到那个男人满怀激情地说:“我迷恋你——迷恋你——你让我爱得发疯——你也有一点在乎我——有一点在乎吧?” 他看到艾莲娜·马歇尔的脸——他想,就像一只得意扬扬的猫——是只动物,不像人类。她温言软语地说:“当然啦,帕特里克,亲爱的,我非常爱慕你,你明明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实在偷听不下去了,他回到小路上,直接走回旅馆。 他身边突然闪出个人影,原来是马歇尔。马歇尔说:“晚上天气真好,是吧?尤其是今天一天都阴沉沉的。”他抬头望了望天,“看来明天还是好天气。” 第四章 第四章 八月二十五日清晨,天空一碧如洗。就算是懒人,在这种天气里也不想再赖在床上了。在海盗旗旅馆里,这天早起的人有不少。 八点钟的时候,琳达坐在梳妆台前,把手里那本书封面朝下丢在桌上,任由它翻开着。她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嘴唇闭得紧紧的,两眼瞳孔收缩。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去做……” 她脱下睡衣,换上泳装,外面罩上浴袍,穿好凉鞋,就走出房间,沿着走廊走下去。走廊尽头有扇门通往外面的阳台,然后是一道阶梯直通旅馆下面的岩石。岩石上又有一道铁梯通向下面的海水,很多客人都从这里下去,在早饭之前先游一会儿泳,因为这比到前面的大海水浴场去方便多了。琳达从阳台上往下走的时候,碰到她父亲从下面上来。他说:“你起得好早,是要下去泡泡水吗?” 琳达点点头。他们擦身而过,但琳达并没有接着往下走,反而绕过旅馆向左边走去,一直走到通往堤路的小径上。潮水涨得很高,把那条连接旅馆和大陆的堤路淹没了,但将旅馆客人送往对岸的小船却系在小码头上。管船的人正好不在。琳达上了船,解开缆绳,自己划了过去。 她在对岸将船系好,走上斜坡,经过旅馆的车库,一直走到小杂货店。女老板刚刚打开门,正在擦地板。她看到琳达,吃了一惊。“哎呀,小姐,你起得可真早。” 琳达从浴袍的口袋里掏出一些钱,开始挑选她要买的东西。 她回到旅馆的时候,发现克莉丝汀·雷德芬正在她房间里。“啊,你来了,”克莉丝汀叫道,“我以为你还没起床呢。” 琳达说:“呃,我刚才游泳去了。” 克莉丝汀看到她手里拿着包裹,惊讶地说:“今天邮差这么早就来了?”琳达的脸一红。本来她就容易紧张,动作不大协调,心一慌,手一松,那个包裹就从她手里滑落下去,捆扎的细绳绷断了,里面的东西滚落在地板上。克莉丝汀叫道:“你买这么多蜡烛做什么?”不过令琳达松口气的是,她并没有等着听回答的话,就一面帮忙把东西从地上捡起来,一面继续说:“我进来是想问问你,今早要不要和我一起到鸥湾去?我要到那里去写生。” 琳达很高兴地答应了。在过去几天里,她不止一次陪克莉丝汀去写生。克莉丝汀是她所见过的最心不在焉的画家,也许她只是以画画为借口维护自己的尊严,因为她的丈夫现在大部分时间都陪在艾莲娜·马歇尔身边。 琳达·马歇尔心情越来越糟,脾气也越来越坏。她喜欢和克莉丝汀在一起,因为她一旦专心画画,就不太说话了。在琳达看来,这就跟自己独处差不多。奇怪的是,她并不排斥身边有人陪伴。在她和那个年纪比她大的女人之间似乎存在某种微妙的同情,也许是她们两个都厌恶同一个女人的缘故吧。克莉丝汀说:“我十二点要打网球,所以我们最好早点动身,十点半好吗?” “好的,我会准备好,在大厅里跟你碰头。” 罗莎蒙德·达恩利很晚才用完早餐,走出餐厅时,被从楼梯上急冲下来的琳达撞了个正着。“啊!对不起,达恩利小姐。” 罗莎蒙德说:“今天早上天气真好,是不是?经过昨天那种天气之后,真叫人想不到。” “我知道,我要和雷德芬太太到鸥湾去,我答应在十点半跟她碰头的,我觉得我来晚了。” “不会,现在才十点二十五分。” “是吗,太好了。” 她有点气喘吁吁的,罗莎蒙德好奇地瞧着她。“你没发烧吧,琳达?” 那个女孩子双眼明亮,两颊红扑扑的。“哦,没有,我从来不发烧的。” 罗莎蒙德微微一笑道:“今天天气真好,所以我特地起床来餐厅吃早饭。平常我都是叫人送到床上来吃的,可是我今早却下楼来,像个男人似的开怀大嚼鸡蛋和咸肉。” “我知道,比起昨天那糟糕的天气,今天就像天堂一样美好了。鸥湾的早上很美,我要在身上涂好多油,晒成棕色。” 罗莎蒙德说:“嗯,鸥湾的早上是很美,而且比这边的海滨要安静多了。” 琳达有点害羞地说:“那你也来吧。” 罗莎蒙德摇摇头说:“今天就算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克莉丝汀·雷德芬走下楼来。她穿了一套宽大的海滩装,袖子很长,裤脚很宽,用绿底黄花的布料剪裁而成。罗莎蒙德很想告诉她说黄色和绿色这两种颜色与她那纤弱而有点贫血的面孔相配实在是不合适。罗莎蒙德不喜欢看见别人乱穿乱搭衣服,觉得克莉丝汀的衣着搭配太不着调了。她想:“如果由我出手来打扮这个女孩子,很快就能让她丈夫坐起来关注她。不管艾莲娜有多愚蠢,至少她还懂得怎么打扮,而这个女孩子,看起来简直像棵枯萎的莴苣。”她高声说道:“好好玩儿去吧,我要到阳光崖去看书了。” 赫尔克里·波洛像平常一样在自己房间里吃咖啡和面包卷当早餐。可是天气实在太好,他也比平常更早一些离开了旅馆走出门去。那是在十点钟的时候,比他平时出门至少早了半个小时。他走到下面的海滨浴场,海滩上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艾莲娜·马歇尔。她穿着紧身的泳装,头上戴着那顶中国式的绿帽子,正准备把一个白色的木筏推下水去。波洛很殷勤地赶过去帮忙,完全不顾这样做会毁了他白色的小羊皮鞋。她斜眼瞥了他一下,向他道了谢。就在她把筏子划开时,又叫道:“波洛先生。” 波洛一个箭步跳到水边。“夫人。” 艾莲娜·马歇尔说:“帮我个忙,好吗?” “请吩咐。” 她对他微微一笑,小声说:“别告诉任何人说我在什么地方。”她目光中流露着恳求的神色,“每个人都想知道我去哪儿了,我就是想独自一人待着。”她用力地划了开去。 波洛走上海滩,自言自语地说:‘哼,这话我可不相信。” 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位艺名叫艾莲娜·斯图尔特的女人这辈子能有什么时候会想独自一人待着。像赫尔克里·波洛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一听这话就心知肚明。那还用猜吗?艾莲娜·马歇尔肯定是和人幽会去了,而波洛心里也很清楚那个人会是谁——至少他以为自己清楚。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弄错了。因为就在那个筏子绕过湾岬消失不见之后不久,帕特里克·雷德芬和紧跟着他的肯尼斯·马歇尔一起由旅馆那边走下海滩。 马歇尔朝波洛点了点头。“你早,波洛先生,有没有看到我太太?” 波洛避重就轻地答道:“夫人起得这么早吗?” 马歇尔说:“她没在她房间里。”他抬头看了看天。“天气真好,我应该现在就去游泳,今天早上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帕特里克·雷德芬则暗暗扫视了一遍海滩。他在波洛身边坐下,准备等候他的意中人。波洛说:“雷德芬太太呢?她也起得很早吗?” 帕特里克·雷德芬说:“克莉丝汀吗?哦,她出去画画了,她最近对艺术很有兴趣。”他语气颇为不耐,显然是心不在焉。随着时间流逝,他变得越来越烦躁,很明显地表现出是在等艾莲娜出现。一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就急忙回头去看是谁从旅馆出来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大失所望。先是加德纳夫妇带着他们的编织物和书本出现,随之而来的是布鲁斯特小姐。加德纳太太还是那样勤奋,坐进她那张椅子之后,就开始一面拼命编织,一面滔滔不绝。 “波洛先生,今早海滩上的人好像特别少,人都到哪里去了?” 波洛回答说,那两家有孩子的客人都驾船出海了,估计要在海上玩一天。 “哦,难怪这么清静,听不见他们在这里追跑打闹了。今天只有一个人在游泳,是马歇尔先生。” 马歇尔游完上岸,甩着毛巾走上海滩。“今天早上在海水里游泳真是舒服,”他说,“可惜我还有很多工作等着呢,得赶紧干活儿去。” “为什么这么着急去工作?真是太可惜了,马歇尔先生,尤其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哎,昨天实在是太糟糕了。我跟加德纳先生说,要是天气仍然这么恶劣的话,我们只好离开这里了。你知道,岛上到处浓雾弥漫的时候人的心情就很郁闷,觉得四下里鬼气森森的。不过,我从小就对周围的气氛特别敏感,你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非得扯着嗓子喊上一阵子才舒服点儿。当然啦,我父母对此大为头疼。不过我妈很善解人意,她和我爸说:‘辛克莱,孩子要是喜欢这样发泄的话,我们就随她去吧,她愿意用这种方法表达自己的感受。’我爸当然同意,他对我妈言听计从,从不违拗她的意思。他们真是一对模范夫妻,我想加德纳先生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真是一对珠联璧合的夫妇,对不对,奥德尔?” “是,亲爱的。”加德纳先生说。 “令爱今天早上在哪里呀,马歇尔先生?” “琳达?我不知道,我想她大概是在岛上的什么地方闲逛吧。” “你知道,马歇尔先生,我觉得那个女孩子过于瘦弱。她生活上需要得到很好的照顾,而且要很细心温柔的照顾。” 肯尼斯·马歇尔生硬地说:“琳达好得很。” 他往旅馆方向走过去。帕特里克·雷德芬并没有下海游泳。他仍然坐在那里,明目张胆地朝旅馆那边望着,看起来似乎有些失落。 布鲁斯特小姐来了,脚步轻快,心情开朗。 大家继续闲聊着昨天那些话题。加德纳太太还是那样唠唠叨叨,布鲁斯特小姐有一句没一句地插着话,最后她说道:“海滩上好像没什么人啊,他们都出去玩了吗?” 加德纳太太说:“我早上还跟加德纳先生说,我们应该到达特穆尔去溜达一趟,那里又不远,而且很有浪漫情调。我也想看看那座关犯人的监狱——是叫王子镇监狱吧?是不是?我想我们最好马上安排一下,明天就去,奥德尔。” 加德纳先生说:“好的,亲爱的。” 赫尔克里·波洛对布鲁斯特小姐说:“你打算去游泳吗?” “哦,我吃早饭以前已经下过一次水了。有人从旅馆房间窗口扔了个瓶子下来,差点砸中我的头。” “哎,这可是太危险了!”加德纳太太说,“我有个好朋友,好好地在路上走着,就被上面扔下来的一个牙膏罐子打中了脑袋,得了脑震荡——那罐子是从三十五楼的窗口扔下来的,这真是太危险了。他伤得很重。”她开始翻腾那堆毛线,“哎,奥德尔,我想我没带那种浅紫色的毛线。就在我们睡房五斗柜的第二个还是第三个抽屉里。” “好的,亲爱的。” 加德纳先生温驯地站起身,去替她取毛线。加德纳太太继续唠叨着:“你们知道吧,有时候我确实认为我们前进的步伐也许太快了。所有那些伟大的发现,所有那些大气里无处不在的电波——我认为就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人们的精神出现问题。我觉得人类到了该增加一些新知识的时候了,波洛先生,我不知道你对金字塔的预言有没有产生过兴趣。” “没有。”波洛说。 “哎,我可以向你保证,那真是特别特别有趣。离莫斯科正南一千英里有个地方是——哎,现在叫什么名字来着?——是尼尼微 吧?——去那里转一转,无论你怎么看,那里的奇迹都令人不可思议——你能看出那里必定是在某种特殊的指引下完成的,古代埃及人不可能靠自己的智慧完成那一切。要是你研究过那些关于数字的理论和反复出现的迹象,哎,再清楚不过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人不相信。” 加德纳太太自鸣得意地停了一下,可是波洛和布鲁斯特小姐完全不打算发表什么意见。 波洛懊恼地打量着他那双白皮鞋。艾米丽·布鲁斯特说:“波洛先生,你穿皮鞋去蹚水了?” 波洛喃喃地道:“真倒霉,我也是没办法。” 艾米丽·布鲁斯特压低嗓音说:“我们那位女妖精今早怎么没出现?她比平常晚了。” 加德纳太太抬眼瞧了瞧帕特里克·雷德芬,嘀咕道:“他看起来满脸乌云,眼看就要雷霆大作了。啊呀!我觉得这件事真不怎么样,也不明白马歇尔先生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确实是个安安静静的好人——一派英国人的风度,非常沉得住气,你根本猜不到他在打什么主意。” 帕特里克·雷德芬站了起来,开始在海滩上走来走去。加德纳太太喃喃地说:“简直就像只老虎。” 三双眼睛看着帕特里克·雷德芬走来走去,使他浑身难受。他看起来越发失落了,情绪极差。一片寂静中,他们听到一阵轻轻的钟声从对面传来。艾米丽·布鲁斯特低声说:“又开始刮东风了,能听到教堂的钟声是个好兆头。” 大家都不再说话。加德纳先生拿着紫色毛线回来了。“哎呀,奥德尔,你怎么去了那么半天?” “对不起,亲爱的,不过毛线并不在五斗柜里,我是在你衣柜架子上找到的。” “是吗,那可太怪了,我记得我就是放在五斗柜抽屉里的。幸好我从来没有到法庭上当过证人,要是我有什么事记不清楚的话,还不把人急死。” 加德纳先生说:“加德纳太太是个很谨慎的人。” 大约过了五分钟,帕特里克·雷德芬说:“布鲁斯特小姐,你今早去划船吗?介意我跟你一起去吗?” 布鲁斯特小姐热忱地说:“欢迎欢迎。” “我们绕这个岛划一圈吧。”雷德芬建议。 布鲁斯特小姐看了看表。“还有时间吗?哦,还行,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半。那就来吧,我们现在就去。” 他们一起走下海滩,帕特里克·雷德芬先划起来。他动作十分有力,船飞快地离开岸边。布鲁斯特小姐赞赏地说:“好极了,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能一直坚持到底。” 他对着她大笑起来,显然兴致提高了。“那我们回来的时候,我恐怕满手都是水泡了。”他仰起头,把黑发甩到脑后。“谢天谢地,今天天气真不错!在英国要能赶上一个美好的夏日,真是千金也不换啊。” 艾米丽·布鲁斯特直率地说:“在我眼里,英国的任何东西都是千金不换的,世界上只有这个地方还可以住一住。” “完全同意。” 他们绕过湾岬,向西划去。航行到悬崖下面,帕特里克·雷德芬抬头看了看。“今天早上有人上了阳光崖?那上面有把遮阳伞,不知道是谁在那儿?” 艾米丽·布鲁斯特说:“我想是达恩利小姐吧,只有她用那种日本阳伞。” 他们沿着海岸划去,左侧就是大海。艾米丽·布鲁斯特说:“我们应该从那边绕过去,这么走正好是逆流划船。” “水流力量很小,我在这里游过泳,完全不受影响。反正从那边走也不行,堤道是不会被海水漫过的。” “当然,那要看潮水涨到多高。不过人们说,在精灵湾那边要是游出去太远的话,还是很危险的。” 帕特里克仍然很卖力地划着船,同时一直很专注地扫视着崖上。艾米丽·布鲁斯特突然想到:“他这是在找马歇尔的妻子,怪不得要跟我一起出来划船呢。她今早一直没露面,而他搞不清她的状况。没准儿她是成心的,就是要玩玩这种把戏——这就叫作欲擒故纵。” 他们绕过精灵湾南侧伸出的岩岬。那个海湾很小,临岸处有不少礁石,海湾朝向西北,大部分处在高耸的悬崖之下。这是一个很理想的野餐地点。上午太阳没照过来时,这里人迹稀少。 不过现在却有一个人躺在海滩上。帕特里克·雷德芬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划船。他故作随意地说:“喂,是什么人在那里?” 布鲁斯特小姐干巴巴地说:“看起来很像马歇尔太太。” 帕特里克·雷德芬仿佛恍然大悟,说:“原来是她呀。” 他改变了航向,向岸边划去。 艾米丽·布鲁斯特表示反对:“我们可没打算在这儿上岸,是吧?” 帕特里克·雷德芬飞快地答道:“哦,我们还有时间。” 他两眼盯住她——那种无辜的恳求神色,就像摇尾乞怜的小狗,弄得艾米丽·布鲁斯特不好再说什么。她心中暗想:“可怜的孩子,他真是身不由己。好吧,反正也无计可施,等时间长了他会忘记的。” 船很快地向海滩接近。艾莲娜·马歇尔脸朝下俯卧在沙石上,两手朝外摊开。那个白色木筏已被拉上岸,放在旁边。艾米丽·布鲁斯特不由得一阵迷惑,好像她看到一件似曾相识的东西,既熟悉又怪异。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问题所在。艾莲娜·马歇尔的姿态是在晒日光浴。她在旅馆前面的海滩上这样躺过好多次,晒成古铜色的四肢伸展着,那顶绿色的硬纸帽子遮着头和脖颈。 可是精灵湾的海边见不到太阳,即使再过几个钟头,阳光也照不到这里来,矗立在海滩后面的悬崖把上午的阳光全都挡住了。不祥之感在艾米丽·布鲁斯特心里油然而生。 小船触到沙滩停了下来,帕特里克·雷德芬喊道:“嗨,艾莲娜。” 这下子艾米丽·布鲁斯特感到情况果然有异,因为那个躺着的人既不动弹,也没反应。 艾米丽看到帕特里克·雷德芬脸色大变。他跳下船去,她也随之下了船。他们把船拖上岸后,就向悬崖下面那个僵硬沉默的白色人体走过去,帕特里克·雷德芬先赶到,艾米丽·布鲁斯特紧随其后。 她像做梦一样,恍惚中看到晒成古铜色的四肢,白色的露背泳装,翠绿色帽子下面露出的红色鬈发——除此之外,还有两只向外摊开的手臂,姿态十分古怪。此时,那身体给她的感觉是,她不是自己躺下来的,而是被人随便扔在那里……她听到帕特里克的声音——饱受惊吓后的耳语。他跪在那僵硬的身子旁边,伸手摸了摸她的手——手臂……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说:“我的天,她死了……” 他将那顶帽子稍稍掀开一点,看到了她的脖子。 “天哪,她是被人掐死的……是谋杀。” 常常有这种瞬间,时间似乎凝固了,艾米丽·布鲁斯特如同置身幻境,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我们什么都别动……要等警察来。” 雷德芬很机械地回答:“是呀——是呀——当然是这样。”然后用一种极度痛苦的声音喃喃道,“谁呀?这是谁?要对艾莲娜下这种毒手?她不能死,这不是真的!” 艾米丽·布鲁斯特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她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听到他压抑着怒气说道:“天哪,要是做这件事的人被我逮到……” 艾米丽·布鲁斯特哆嗦了一下,不由想到,如果那凶手还躲在岩石后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道:“不管是谁杀了人,肯定都已经跑了,我们一定要赶快找警察来,也许——”她犹豫着说,“我们应该留下一个人看着——看着尸体。” 帕特里克·雷德芬说:“我留下。” 艾米丽·布鲁斯特暗暗松了口气,她不是那种肯承认自己害怕的女人,可是她私下却觉得最好不要独自留在海滩上,万一那个可怕的杀人凶手还没走远呢。 她说:“好,我会尽快赶去。我还是划着船去吧,我没法爬上那道直梯子。在莱德卡比湾就有警察。” 帕特里克·雷德芬机械地喃喃着:“好——好,你看着办吧。” 艾米丽·布鲁斯特用力将船划离岸边。她看见帕特里克跌坐在那个已死的女人身边,将头埋进双手,显得那么孤独绝望,令她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悯。他的姿态有如一只守着已死主人尸体的忠犬。 尽管如此,她健全的理智仍然很清楚地告诉自己:“对他和他太太来说,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对马歇尔和他的孩子来说也一样,不过,我想他可不会这么认为,可怜的家伙!” 艾米丽·布鲁斯特是个对危机应对自如的女人。 第五章 第五章 科尔盖特警督站在悬崖边,等着法医检查艾莲娜的尸体。 帕特里克·雷德芬和艾米丽·布鲁斯特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尼斯登大夫检查完毕,敏捷地站起身,说道:“她是被掐死的——凶手的手很有劲儿。她并没怎么挣扎,可能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吧。嗯——呃——真是令人发指。” 艾米丽瞥了一眼那个死去女人的脸,就把目光转到别处。死者脸色发紫,非常难看。科尔盖特警督问道:“能确定死亡的时间吗?” 尼斯登不高兴地说:“没有经过更仔细的检查是无法确定的,涉及的因素有很多。现在是一点差一刻,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他直接问帕特里克·雷德芬,后者含含糊糊地说:“不到十二点吧。我不知道确切时间。” 艾米丽·布鲁斯特说,“我们发现她死了的时候,正好是差一刻十二点。” “哦,你们是划船过来的。那你们看到她躺在这里时是什么时间呢?” 艾米丽·布鲁斯特想了想。“我想我们从岩岬那边绕过来的时候,还要早个五六分钟吧。”她转头问雷德芬,“你说是不是?” 他含糊地说:“是——是——大概是那个时间,我想。” 尼斯登压低嗓音问警督:“他是死者的丈夫吗?哦!知道了,我搞错了,我还以为他就是呢。看起来他好像悲伤过度的样子。”他提高声音,打着官腔说,“现在我们把时间定在十二点差二十分。她的死亡时间也不会比这提前多少,大约是从那时候到十一点——差一刻十一点之间吧。不会比差一刻十一点更早了。” 警督啪地合上他的笔记本。“谢谢,”他说,“确定这些情况很重要,限定的时间相当紧凑——就在一个小时之内。” 他转向布鲁斯特小姐,说:“我想,目前我们知道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你是艾米丽·布鲁斯特小姐,这位是帕特里克·雷德芬先生,两位都住在海盗旗旅馆。你们指认这位太太是你们同一个旅馆的客人——马歇尔先生的太太?” 艾米丽·布鲁斯特点点头。 “那么,我认为,”科尔盖特警督说,“我们可以回旅馆去了。” 他招手叫来一名警员。“霍克斯,你守在这里,不准任何人靠近这个海湾。我随后就把菲利普也派来。” “哎呀!”韦斯顿上校说,“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赫尔克里·波洛彬彬有礼地回应了警察局局长的招呼。他轻声说:“可不是吗,自从圣卢镇那件案子 之后,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尽管如此,我可从未忘记过那个案子。”韦斯顿说,“那简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怎么也不明白你是怎么在葬礼那件事上瞒天过海的,那太匪夷所思了,整个案子都是,真是不可思议。” “都一样,上校,”波洛说,“案情还是水落石出了,对不对?” “呃——哎,也许吧。不过我敢说,如果以正规的办法去查的话,也还是会破案的。” “那也不是没有可能。”波洛很委婉地表示同意。 “你现在又碰到谋杀案了。”警察局局长说,“怎么样,对这个案子有想法了吗?” 波洛慢慢地说道:“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不过这案子很有意思。” “打算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你愿意吗?” “亲爱的朋友,很高兴你肯帮忙。不过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案子是不是要交给苏格兰场去办。目前看起来,凶手肯定就在这有限的范围之内。不过即使如此,这些人全都是从外地到这里来的,要了解他们的情况和动机,非得去伦敦不可。” 波洛说:“嗯。是这样的。” “首先。”韦斯顿说,“我们一定要找出谁是最后一个看到那位太太还活着的人。女佣九点钟给她送了早餐。楼下前台的女孩看到她大约十点钟经过休息室走出去。” “我的朋友,”波洛说,“我猜你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 “你早上看到过她?什么时候?” “差不多十点零五分的时候,我帮她在海水浴场那边把筏子推下水。” “然后她就划着筏子走了?” “是的。” “一个人吗?” “是的。” “你看到她往哪个方向去?” “她划过去绕过了右边的岩岬。” “就是往精灵湾那个方向?” “是的。” “那时候的时间是——” “我认为她实际离开海滩的时候是十点一刻。” 韦斯顿想了想。“时间很符合,你估计她把筏子划到精灵湾要多少时间?” “哦,我可不是这方面的行家。我既不会划船,也不会划筏子。也许要半个小时吧?” “我估计时间也差不多。”警察局局长说,“我猜她应该是不慌不忙地划过去的。呃,假如她是在差一刻十一点左右到那里的话,时间也对得上。” “法医认为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哦,尼斯登确定不了。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他只说最早不会超过差一刻十一点。” 波洛点点头。他说:“还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马歇尔太太在离开的时候,让我不要跟别人说见过她。” 韦斯顿瞪大眼睛说:“啊,这很有些耐人寻味呀,是不是?” 波洛低声说:“唔,我也这么认为。” 韦斯顿捻着胡子说:“听着,波洛,你见多识广,马歇尔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波洛的唇边浮出一丝微笑。他问道:“你难道没听别人说过吗?” 警察局局长冷淡地说:“我知道那些女人怎么说她,她们一定会那样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呢?她跟那个叫雷德芬的家伙到底有没有什么暧昧?” “我敢说确实有。” “他是追随着她到这里来的吧,嗯?” “有充分的理由这样说。” “那个做丈夫的呢?他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有什么感受呢?” 波洛慢慢地说道:“要想知道马歇尔先生有什么感受或想法,那可不太容易,他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韦斯顿犀利地指出:“不管怎么说,他总还是个有喜怒哀乐的人吧。” 波洛点点头说,“哦,是的,他是有这类情绪。” 这位警察局局长在盘问卡斯尔太太时,显得异常机智圆滑。 卡斯尔太太是海盗旗旅馆的老板和业主。她四十岁上下,胸部丰满,一头火红的头发,说起话来字斟句酌,滴水不漏。 她说:“我的旅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一直认为本地应该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像世外天堂的地方了!来的客人全都是绅士淑女,没有什么三教九流的人——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这里可不像圣卢一带那些大饭店。” “说得很对,卡斯尔太太,”韦斯顿上校说,可是再好的旅馆,也会有意外事件发生。” “我相信科尔盖特警督可以为我说的话作证。”卡斯尔太太说着,朝正襟危坐在一边的警督送去一个哀婉的秋波,“而且我特别注意遵守各种法律规定,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违规的事情。” “是呀,是呀,”韦斯顿说,“我们并没有怪你啦,卡斯尔太太。” “可是这会大大影响我们旅馆的声誉啊。”卡斯尔太太说,她丰满的胸脯起伏不定,“我一想到那些好奇的人会闹哄哄地拥到这儿,就……当然啦,不是住店的客人是不许上岛的——可那又怎么样,那些人肯定会在对岸对着我们指指点点。”说到这儿,她不寒而栗。 科尔盖特警督抓住这个机会,赶紧把话题转到自己要问的问题上。他说:“你刚才说到禁止闲杂人等到岛上来,你怎么能把他们拒之岛外呢?” “我自有办法。” “是吗,是什么办法呢?怎么拦住他们?夏天到处都有人下水游泳,你防不胜防。” 卡斯尔太太又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说:“都怪那些大游览车。有一次我在莱德皮卡湾看到堤路上挤着十八个人,十八个人啊!” “就是啊,你怎么拦住他们呀?” “我们贴了告示。另外,当然啦,涨潮的时候,我们就跟陆地隔绝了。” “就是啊,可是退潮的时候呢?” 卡斯尔太太解释道,在堤路近岛这端有一扇门,上面有告示说:“海盗旗旅馆,私人领地,非住客严禁入内。”而堤路两边全是冒出海面的礁石,是无法攀缘的。 “尽管如此,但任何人都可以弄条小船吧。我估计,划着船绕过去就可以在那个小海湾上岸,这一点你可无法制止。人们都有权到海滩上去,潮涨潮落之间,你拦不住他们去海滩。” “可是这种事似乎很少发生。在莱德皮卡湾港口的确可以弄到小船,但从那里划到岛上有一大段距离呢,而且莱德皮卡湾的港口外有一股强劲的洋流。鸥湾和精灵湾也都在下水梯子附近贴有警示通告。”她又补充说,“乔治或威廉经常会在离大陆较近的海水浴场上巡逻瞭望。” “乔治和威廉是什么人?” “乔治负责海水浴场,照管着客人和筏子。威廉是园丁,他负责管理所有的小路、标记、网球场什么的。” 韦斯顿上校不耐烦地说:“行了,情况已经够清楚了,外面的人并不是进不来,只是如果要进来的话有很大的风险——很可能会被人看见。我们还要跟乔治和威廉谈谈。” 卡斯尔太太说:“我不喜欢那些一日游的游客——他们吵吵闹闹的,经常在堤路和礁石上乱丢橘子皮和香烟盒。可我也绝不会觉得他们之中会有人变成杀手。哎呀!这事儿说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像马歇尔太太这样的人会死于非命,更恐怖的是——呃,是给掐死的……” 卡斯尔太太说到后来简直语不成声,好不容易才吐出那个“掐”字。 科尔盖特警督抚慰地说:“嗯,确实太糟糕了。” “还有报纸呢,我的旅馆会上报!” 科尔盖特微笑道:“哦,在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广告吧。” 卡斯尔太太挺直腰背,胸口起伏着,冷冰冰地说:“这可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广告,科尔盖特先生。” 韦斯顿上校插嘴道:“呃,卡斯尔太太,我请你开列的旅客名单准备好没有?” “好了,局长。” 韦斯顿上校拿过旅客登记簿,看了一眼和他们一起走进经理室的波洛。“现在该请你出马帮把手了。”他浏览了一遍名单,“工作人员呢?” 卡斯尔太太拿出另外一张纸。“一共有四个女佣、侍者领班和他的三个手下,还有酒保亨利。威廉负责擦皮鞋,还有个厨娘,带着两个助手。” “侍者是些什么人?” “哦,领班叫艾伯特,是从普利茅斯的文森特大饭店来的,在这里工作好几年了。他的三名手下也都来了三年——其中还有一个已经干了四年,都是很好的小伙子,体面人。亨利自从旅馆开业就一直在这里工作,能干得很。” 韦斯顿点了点头,对科尔盖特说:“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当然啦,你还是得再询问他们一下。谢谢你,卡斯尔太太。” “你问完了?” “暂时这样吧。” 卡斯尔太太走出房间。韦斯顿说:“首先我们要跟马歇尔先生谈谈。” 肯尼斯·马歇尔安静地坐着,逐一回答着警官的问题,除了表情比较僵硬之外,他表现得相当冷静。窗口透进的阳光从侧面照耀着他,可以看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五官端正,眼神沉静,嘴唇线条坚毅,声音低沉悦耳。 韦斯顿上校说:“马歇尔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一定受到了沉重打击,感到非常震惊。但你知道我急于充分了解情况,尽快得到所有的资料。” 马歇尔点点头说:“我知道,你问吧。” “马歇尔太太是你第二任妻子?” “是的。” “你们结婚多长时间了?” “刚满四年。” “她婚前的闺名是什么?” “海伦·斯图尔特,艺名叫艾莲娜·斯图尔特。” “她是演员吗?” “她演滑稽剧和歌舞剧。” “她是不是因为和你结婚而退出了舞台?” “没有,她婚后还继续登台演出。她实际退休是在大约一年半以前。” “她退出舞台有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呢?” 肯尼斯·马歇尔好像考虑了一下。“没有,”他说,“她只是说自己觉得厌倦了。” “不是——呃,因为顺从你的意思吧?” 马歇尔眉毛一扬。“啊,不是的。” “你对她在婚后继续演出的事没有意见吗?” 马歇尔淡淡一笑。“我当然希望她放弃演出,不过我并没有要求什么。” “这件事没有引起你们夫妻不和?” “当然没有,我太太可以随心所欲。” “你们的婚姻——很美满吗?” 肯尼斯·马歇尔冷冷地说:“当然。” 韦斯顿上校停了一分钟,然后说道:“马歇尔先生,你觉得谁有可能会杀你太太?” 没有一秒钟的迟疑,他应声答道:“完全不知道。” “她有没有敌人呢?” “可能有。” “怎么说?” 马歇尔很快接下去说:“别误会,局长,我太太是个女演员,她也是一个漂亮女人,在这两方面她都会招来某种程度的羡慕和嫉妒。有时为了争一个角色——肯定要和其他女人竞争——应当说,总会有人对她带点嫉妒、憎恨、恶意,而且也很无情,可那并不意味着有人会蓄意谋杀她。” 赫尔克里·波洛这时第一次插嘴:“你的意思是说,她的敌人大部分——或者说全都是女人?” 肯尼斯·马歇尔看了他一眼。“不错,”他说,“正是如此。” 警察局局长说道:“你知道有什么男人对她心怀恶意吗?” “不知道。” “这个旅馆的其他客人里,有没有人在来这里之前就是她的熟人?” “我想她以前遇见过雷德芬先生——在一个什么酒会的场合。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韦斯顿停下来,似乎在考虑是不是该就这个问题再问下去,之后他决定换个方向。他说:“我们来谈谈今天早上的事。你什么时候见到你太太最后一面的?” 马歇尔停了一分钟,然后说:“我在下楼吃早饭的时候到她房间去看了一眼——” “对不起,你们各人有自己的房间?” “是的。” “那时候是几点钟?” “应该在九点左右。” “她当时在做什么?” “她正在拆邮件。” “她说了什么吗?” “没有,就说了声早——今天天气很好——诸如此类的吧。” “她的态度如何?有没有表现异常?” “没有,完全正常。” “她看起来有没有兴奋、沮丧或是不安之类的情绪?”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赫尔克里·波洛说:“她有没有提到邮件的内容?” 马歇尔嘴角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他说:“我记得她说那些全是账单。” “你太太在床上吃早餐吗?” “是的。” “她总是这样吗?” “一贯如此。” 赫尔克里·波洛说:“她通常几点钟下楼?” “哦,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吧——通常更接近十一点。” 波洛继续问:“那么要是她十点整下楼来,那会很出人意料吧?” “不错,她很少会那么早下楼的。” “可今早她却是如此。你想是因为什么事呢,马歇尔先生?” 马歇尔无动于衷地说:“我想不出来是怎么回事,恐怕是因为天气吧——今天的天气特别好。” “你后来没有再见过她?” 肯尼斯·马歇尔在椅子上欠了下身子,说:“吃过早饭之后我又去看了一次,她房间里没人,我觉得有点奇怪。” “然后你到了下面海滩上,问我有没有看到她?” “呃——是的。”然后他略略加重了点语气说,“你说你没有……” 赫尔克里·波洛一脸无辜,眼睛连眨也没眨一下。他不紧不慢地摸着他既醒目又卷翘的胡髭。 韦斯顿说:“你早上去找你太太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马歇尔的目光转到这位局长脸上。他说:“没有,只是奇怪她到哪里去了而已。” 韦斯顿又停下来,将椅子微微挪动了一下,换了个语调说:“马歇尔先生,你刚才提到你太太和帕特里克·雷德芬先生以前就是熟人,他们两人究竟有多熟?” 肯尼斯·马歇尔说:“我可以抽烟吗?”他在口袋里摸索着,“该死!我又不知把烟斗放在哪里了。” 波洛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接过去点上,说道:“你问到雷德芬,我太太告诉我,她是在鸡尾酒会或者类似的场合认识他的。” “那么,只是点头之交了?” “我想是的。” “自那以后——”局长停了一下,“据我了解,他们之间的交往变得比以前亲密多了。” 马歇尔语气犀利地问:“据你了解?从谁那儿了解的?” “旅馆里大家都这样说。” 马歇尔看看赫尔克里·波洛,目光冷峻而气愤。他说:“旅馆里传的闲话大多是胡说八道。” “有可能。不过据我所知,雷德芬先生和尊夫人有些行为也给人提供了说闲话的材料。” “什么行为?” “他们一直形影不离。” “就因为这个?” “你并不否认有这种事吧?” “就算有吧,我实在没有注意。” “你并不——对不起,马歇尔先生——你并不反对你太太和雷德芬先生交往?” “我没有干预我太太的习惯。” “你既没有抗议,也没有反对?” “当然没有。” “即使在事情演变为丑闻,并导致雷德芬先生与他太太的关系越来越紧张的情况下,你也不表示任何意见吗?” 肯尼斯·马歇尔冷冰冰地说:“我只关心我自己的事,也希望别人只关心他们自己的事,我是从来不听闲话和谣言的。” “你并不否认雷德芬先生很爱慕尊夫人吧?” “有这种可能性,大部分男人都如此。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可是你本人却觉得他们之间的交往并没有什么暧昧之处?” “我告诉过你,我根本不会往那儿想。” “假如我们有个证人可以证明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非同一般呢?” 马歇尔的蓝眼睛盯着赫尔克里·波洛,平时不动声色的脸上,已然露出不悦的表情。 马歇尔说:“你如果愿意听那些闲话就听吧。我太太已经死了,她也不能再为自己辩白。” “你的意思是说,你本人并不相信那些闲话?” 马歇尔的脑门上第一次渗出汗珠。他说:“我没打算相信这种事情。”他继续说,“你这不是扯得太远了吗?我相信什么或不相信什么,和我太太被谋杀这件显而易见的事有关系吗?” 赫尔克里·波洛趁着其他两人都没来得及开口,抢先说道:“你不了解,马歇尔先生,世界上没有所谓显而易见的谋杀案。十有八九,谋杀都与死者的性格和环境有关。因为被害的他或者她是某种类型的人,所以才会遭到谋杀!如果我们不能充分而且准确地了解艾莲娜·马歇尔是什么类型的人,我们就不能清晰而准确地判断凶手会是什么类型的人。而要充分了解她,我们必须要问清楚刚才这些问题。” 马歇尔转头问警察局局长:“你也这么认为?” 韦斯顿犹豫了一下,说:“呃,在某方面来说,我是同意的——也就是说……” 马歇尔短促地笑了一声,说:“我想你是不会同意的。我相信,只有波洛先生才擅长搞这些性格环境什么的玩意儿。” 波洛微笑道:“你没有给我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至少这让你很开心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对我们说了什么有关你太太的情况了吗?基本上什么都没说。你说的那些,人人都看得见。她长得漂亮,人家很爱慕她,其他就无可奉告了。” 肯尼斯·马歇尔耸耸肩膀,就说了一句:“你疯了。” 他望向警察局局长,加重语气问道:“你还想让我告诉你什么?” “不错,马歇尔先生,请你告诉我你本人今天早上的所有活动。” 肯尼斯·马歇尔点点头,显然他早想到会有此一问。 他说:“我像往常一样,大概九点钟下楼吃早餐和看报纸。我刚才告诉过你们的,后来我又上楼到我太太房间去,发现她已经出去了。我下楼去了外面的海滩,看到波洛先生,问他是否见到我太太了。然后我游了一会儿泳,又回到旅馆,那时候是——我想想看,大约差二十分钟十一点吧。嗯,大概是那个时候,我看过大厅里的钟,刚过十点四十。我回到自己房间,女佣还没打扫完屋子,我让她赶紧做,我还要打几封邮件,赶着邮寄出去。我又下了楼,在酒吧和亨利聊了一两句,在十点五十分时再回到房间,开始打邮件,一直打到十一点五十分。之后,我换上网球装,因为约好十二点钟要去打网球,我们头一天订好了场地的。” “你说的‘我们’是哪些人?” “雷德芬太太、达恩利小姐、加德纳先生和我。我十二点钟下楼,去了网球场,达恩利小姐和加德纳先生已经到了。雷德芬太太迟到了几分钟。我们打了一小时网球。一回到旅馆,我——我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谢谢你,马歇尔先生。我们还要照章办事地问一句:有没有人能证明你在房间里打字,从——呃,十点五十分到十一点五十分之间?” 肯尼斯·马歇尔淡然一笑。“你是不是认为我杀了自己的妻子?我想想看,女佣在打扫附近的房间,应该能听到打字机的声音。我所打的那几封信也可以作为证明,因为发生了后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那几封信还没来得及寄出,我想这些都是很好的证据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三封信,信封上已经写好地址,但还没贴邮票。他说:“顺便说一句,这些信件的内容涉及隐私,可是既然发生了谋杀案,我也只好相信警方会为之保密了。信件里包括不少数字清单和财务资料。我想你如果派人打一份同样的邮件,就会发现一个小时之内是肯定打不完的。”他略停一下,“满意了吗?我希望你们满意。” 韦斯顿很淡定地说:“我们问这些问题并不是怀疑谁是嫌疑犯。在岛上的每一个人都要说明自己今天早晨从十点四十五到十一点四十这段时间里的活动。” 肯尼斯·马歇尔说:“那就好。” 韦斯顿说:“还有一件事,马歇尔先生,你知道你太太会如何处理她的遗产吗?” “你是说她的遗嘱?我想她根本没有写遗嘱吧。” “可是你并不能确定?” “她的律师是贝德福广场的巴克特、马克特和艾普古德法律事务所,他们负责她所有的合约事务。不过我很确定她从来没立过遗嘱,她曾经说过做这种事会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在这种情况下,既然没有遗嘱,去世之后,作为她的丈夫,你就能继承她的全部财产了?” “嗯,我想是这样的。” “她还有别的近亲吗?” “我想没有吧。即使有,她也从未提起过。我所知道的就是在她是个孩子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了,而且她没有兄弟姊妹。” “这样说来,我想,她没有多少遗产了?” 肯尼斯·马歇尔冷冷地说:“恰恰相反,两年前,罗杰·厄斯金爵士,她的一个老朋友,把他的大部分财产都遗赠给她了,我想,总数大约有五万镑吧。” 科尔盖特警督抬起头,眼里露出警觉的神色。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没有说话,现在他开口了:“那么,马歇尔先生,你太太实际上是个有钱的女人了?” 肯尼斯·马歇尔耸了耸肩膀说。“我猜她还真的是。” “你仍然说她没有立过遗嘱?” “你们去问她的律师吧,不过我敢肯定她没有立过,正像我刚才告诉过你的那样,她认为那样做不吉利。”他略停一下,问道,“还有事吗?” 韦斯顿摇摇头。“我想没有了——呃,科尔盖特?没有了,马歇尔先生,让我们再一次向你致以哀悼。” 马歇尔眨眨眼睛,有点意外地说:“啊——谢谢。” 他走了出去。 留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韦斯顿说:“此人真是冷静,说起话来滴水不漏。你觉得他怎么样?科尔盖特?” 警督摇了摇头说:“很难说,他不是那种外向张扬的人,这种人出庭作证时让人感觉很不好,其实这对他们来说并不公平。有时候他们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风平浪静。这种态度容易误导陪审团做出有罪判决。这无关证据,他们只是不相信一个人在太太被谋杀之后谈起此事,还能如此心平气和,若无其事。” 韦斯顿转头问波洛:“你怎么说?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举起两手,说:“有什么好说的?他守口如瓶——像只合紧了的蛤蛎。他已经找好了自己的应对之道,就是一问三不知,一无所闻,一无所见,一无所知。” “我们已经了解到存在着多种杀人动机,”科尔盖特说,“有嫉妒,有金钱。当然啦,在某程度上说,丈夫的嫌疑最重,人们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这很正常。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太太与别的男人有什么——” 波洛插嘴说:“我认为他是知道的。” “有什么理由吗?” “有啊,我的朋友,昨天晚上我和雷德芬太太在阳光崖上聊了会儿天,然后离开那里走回旅馆。半路上我见到了那两个人——就是马歇尔太太和帕特里克·雷德芬,他们正在一起。过了没多久,我又碰到马歇尔,他紧绷着脸,毫无表情——过于没有表情了,简直可以说空空如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啊!他显然已经心知肚明了。” 科尔盖特带点儿疑问地哼了一声,说:“啊,好吧,要是你认为是这样——” “我确信是这样!可是,即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呢?谁知道肯尼斯·马歇尔心里对他太太是怎么想的?” 韦斯顿上校说:“不动声色地杀了她。” 波洛摇头表示异议。科尔盖特警督说:“有时候这些沉默寡言的人其实是最心狠手辣的家伙,但深藏不露。他可能会爱她爱得发疯——也嫉妒得发疯,但并不会把心里的事全放在脸上。” 波洛慢吞吞地说:“不错——是有这种可能。这位马歇尔先生实在挺有意思的,我对他很感兴趣,也对他的不在场证明很感兴趣。” “用打字机来提供不在场证明。”韦斯顿发出一声短笑,“你对这一点怎么看?科尔盖特?” 科尔盖特警督眼睛一翻,说:“哎,你知道的,局长,我对他这个不在场证明还真有点想法。那证明并不怎么有说服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可又相当有说服力——相当自然,要是我们能找到在旁边房间打扫的女佣,而她也的确听到了打字机工作的声音,那我觉得就没问题了,我们得换个方向调查。” “嗯。”韦斯顿上校说,“你打算转到什么方向去调查呢?” 三个人都在思考,科尔盖特警督首先开口。他说:“这取决于一点——凶手是从外面来的,还是旅馆的客人?注意,我并不完全排除凶手是旅馆雇员的可能性,可是我认为他们根本不可能与此案有什么牵连。不会的,我觉得只能是旅馆里的客人,要不就是从外面来的什么人作的案。我们得从这个思路入手去调查。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动机。谁是受益者?似乎只有一个人因为这位太太去世而受益,那就是她的丈夫。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动机呢?首先就是嫉妒,最主要的还是嫉妒。在我看来——你只要睁眼看看——如果你要找什么犯罪激情,”他向波洛微一鞠躬,“这就是。” 波洛两眼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激情有许多种。” 科尔盖特警督继续说道:“她的丈夫不承认她有敌人——真正恨她的人——我是半点儿也不信!我认为像她这样的女人一定——呃,一定会树敌,而且是那种聪明恶毒的敌人。波洛先生,你怎么说?” 波洛回答道:“哦,不错,也对。艾莲娜很容易树敌,不过在我看来,用敌人论来解释案情也未必合理。你也知道,警督,我想,与艾莲娜·马歇尔为敌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总是些女人。” 韦斯顿哼了一声。“有道理,捅她刀子的一定是女人。” 波洛继续说道:“但这个案子的凶手不可能是女人。法医是怎么说的?” 韦斯顿又哼了一声。他说:“尼斯登断言说是个男人掐死她的,手很大——很有劲儿。当然,也不排除是个孔武有力的女人干的——可是看来实在不像。” 波洛点了点头。“一点儿不错,在茶里下砒霜——在巧克力糖里下毒——用刀甚至用手枪……可是要掐死人——不可能!我们要找的凶手是个男人。”他继续说道,“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复杂了。这个旅馆里有两个人想把艾莲娜·马歇尔从眼前清除掉——但这两个都是女人。” 韦斯顿上校问道:“我想,雷德芬的太太是其中一个吧?” “是的,雷德芬太太很可能有杀了艾莲娜·斯图尔特的打算。我们可以说,她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我认为,雷德芬太太是有可能动手杀人的,但她不会选择这样的方法,因为她虽然既不快乐,又很嫉妒,我却认为她不是有强烈激情的人。在爱情上,她会很投入,真诚——但不会很冲动。我刚刚也说过——在茶里下毒,有可能;用手扼杀,绝不会。在体力上她也干不了掐死人这种事,何况她的两只手比一般人要小得多呢。” 韦斯顿点点头说:“这不是女人的犯罪方式,凶手是男人。” 科尔盖特警督咳嗽一声道:“我先说说另一个推理。比方说,在认识雷德芬先生之前,死者和另外一个男人有暧昧关系,我们姑且称那个男人为x先生,她为了雷德芬而甩了x先生,x先生对此十分气愤和嫉妒,就尾随着她到了这里,躲在附近,然后到了岛上,伺机把她干掉。这也是一种可能性!” 韦斯顿说:“是有这种可能性。如果真的是这样,也不难证明。他是走过来的还是划船过来的?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果真如此,他想必要在什么地方租条船,你最好去调查调查。”他看了看波洛,“你认为科尔盖特这个说法怎么样?” 波洛缓缓地道:“这种说法还是有不少漏洞的,再说——整个事情看起来好像雾里看花,看不清楚眉目。你知道,我很难想象出那个男人……你说的那种因为愤怒和嫉妒而发疯的男人。” 科尔盖特说:“不过,的确有人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先生。你只要看看雷德芬。” “不错,不错……可是我总是觉得——” 科尔盖特探询地望着他。波洛摇摇头,皱起眉头说道:“在哪里,有些什么事情我们没有注意到……” 第六章 第六章 韦斯顿拿了旅馆的旅客登记簿,大声念出来。 考恩少校及夫人 帕米拉·考恩小姐 罗伯特·考恩先生 伊万·考恩先生 雷德山,莱瑟赫德镇 马斯特曼先生及夫人 爱德华·马斯特曼 珍妮弗·马斯特曼小姐 罗伊·马斯特曼先生 弗雷德里克·马斯特曼先生 马尔伯乐大道五号,伦敦,西北区 加德纳先生及夫人 纽约 雷德芬先生及夫人 克劳斯门,赛尔顿,雷斯堡王子市 巴里少校 卡顿街十八号,圣詹姆斯,伦敦西南一区 贺拉斯·布拉特先生 皮克斯街五号,伦敦东部中二区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伦敦怀特黑文大厦,伦敦西一区 罗莎蒙德·达恩利小姐 卡丁甘大厦八号,西一区 艾米丽·布鲁斯特 南门街,泰晤士河森伯里区 斯蒂芬·兰恩牧师 伦敦 马歇尔先生及夫人 琳达·马歇尔小姐 厄普科特大厦七十三号,伦敦西南七区 他停了下来。科尔盖特警督说:“局长,我想最前面两家可以忽略过去,卡斯特尔太太告诉我,这两家人每年都带着孩子到这里来度假。他们今天一早就去玩海上一日游,是带了午餐去的,刚过九点就动身了。驾船带他们出去的人叫安德鲁·巴斯顿,我们可以找他问问。不过我觉得现在就可以把他们从名单上面剔除了。” 韦斯顿点点头。“同意,我们挨个儿排查每个人吧。波洛,其他的人你能不能大略向我们说明一下呢?” 波洛说:“只是表面形容一下,那很容易。加德纳夫妇是一对中年已婚夫妇,性情开朗,喜欢旅游,太太特别爱说话,一张口就滔滔不绝,丈夫只有默默点头的份儿。他喜欢打网球和高尔夫。其实他也有种冷幽默,相当吸引人,不过那得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 “下面一对,雷德芬夫妇。雷德芬很年轻,容易招女人喜欢,是个游泳高手,网球打得出色,还精通跳舞。他的太太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她是个安静的人,具有那种苍白的美。我想她非常爱她的丈夫,她还有些艾莲娜·马歇尔不具备的东西。” “是什么呢?” “头脑。” 科尔盖特警督叹了口气说:“头脑无法对抗鬼迷心窍的激情。” “也许吧,不过我认为帕特里克·雷德芬虽然被马歇尔太太迷得神魂颠倒,却还是真心在乎他太太的。” “不是没有可能,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的。” 波洛喃喃地说:“可惜的是,女人很难相信这一点。”他继续说道,“巴里少校原先在印度服役,现在已经退伍了,喜欢女人,喜欢讲又臭又长的故事。” 科尔盖特警督叹了口气。“你不必多说,这种人我也见识过几个。” “贺拉斯·布拉特先生,显而易见是个有钱人。他特别爱说话——说的都是自己的事。他希望和大家做朋友,可悲的是,大家都不是很喜欢他。另外还有一件事,布拉特先生昨晚问了我很多问题,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是的,布拉特先生有点不对劲。”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换了个声调继续说道,“下面一位是罗莎蒙德·达恩利小姐,她是罗斯蒙德服饰公司的老板,自己也是著名服装设计师。我该怎么形容她呢?她有头脑,风度迷人,也很时尚,让人赏心悦目。”他略顿一下,又说道,“她是马歇尔先生青梅竹马的老朋友。” 韦斯顿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啊,真的吗?” “是的,不过他们有许多年没见面了。” 韦斯顿问道:“她原先知道他要到这里来吗?” “她说不知道。”波洛停了停,继续说道,“接下来是谁?布鲁斯特小姐。我对她倒是有点疑虑,”他摇摇头,“她的声音像个男人,鲁莽直率,也很健壮。她会划船,高尔夫球也打得不错。”他顿了顿,“不过,我想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韦斯顿说:“剩下的只有斯蒂芬·兰恩牧师了,他是什么人?” “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他是个精神高度紧张的人。我认为,他也是个狂热分子。” 科尔盖特警督说:“哦,那种人呀。” 韦斯顿说:“就是这么些人了!”他看了看波洛,“你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朋友。” 波洛说:“嗯,因为马歇尔太太今早离开海滨的时候,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见到过她,我马上意识到的是:她与帕特里克·雷德芬的关系在她和她丈夫之间惹出了麻烦。我以为她和帕特里克·雷德芬在什么地方有个约会,但希望避过她丈夫的眼睛。” 他停了停。“不过你知道的,在这一点上我弄错了,因为,虽然她丈夫紧接着就来了海滩,向我打听有没有见到她,但帕特里克·雷德芬也同时来了——而且很明显也在到处找她!所以,朋友们,我现在要问自己的是:艾莲娜·马歇尔去见面的人,究竟是谁呢?” 科尔盖特警督说:“这正符合我的看法,那是个从伦敦还是什么别的地方来的男人。”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说:“可是,按照你的推理,艾莲娜·马歇尔已经抛弃了这位神秘人物,那她何必煞费苦心地去和他相会呢?” 科尔盖特警督也摇摇头。他说:“那你认为会是什么人呢?” “我现在还很难想象。我们刚才已经把旅馆客人的名单念过一遍,都是中年人——很无趣。其中有哪一个对艾莲娜·马歇尔的吸引力会超过帕特里克·雷德芬呢?这种事情不可能。可是,话虽如此,她的确是见什么人去了——而这个人又不是帕特里克·雷德芬。” 韦斯顿喃喃地说道:“你认为她不会只是一个人出去吗?” 波洛摇了摇头,说:“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没有见过那个已经去世的女人。有人曾经写过一篇论文,谈到独处对不同性格的人产生的不同影响。我亲爱的朋友,艾莲娜·马歇尔根本就不会独处的,她只生活在男人对她的爱慕中。艾莲娜·马歇尔今天早上是去见什么人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 韦斯顿上校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唉,我们以后再谈理论,现在先接着询问,一定要把每个人的活动情况白纸黑字地落实清楚。我想现在最好先见见马歇尔的女儿,说不定她可以告诉我们一些有用的资料。” 琳达·马歇尔手足无措地走进房间,还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她急促地呼吸着,两眼瞳孔放大,看起来像一匹惊恐的小马。韦斯顿上校禁不住对她心生怜爱。他想:“这可怜的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呢,她一定被这件事吓住了。” 他拉过一把椅子,用抚慰的语气说:“很抱歉把你叫过来问话。你是——琳达,对吗?” “是的,我是琳达。” 她的声音里有种怯弱的味道,高中女孩常有这种嗓音。她双手无助地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作为女孩子,她的手偏大偏红,骨节粗大,手腕很长,看着就让人心生同情。韦斯顿想:“不该让孩子卷到这种事情里。” 他用抚慰的语气说:“放松点儿,别紧张,你只要把你了解的、对我们可能有用的那些事情告诉我们就行了。” 琳达说:“你是说——关于艾莲娜的事?” “是的。你今天早上看到她了吗?” 小女孩摇摇头。“没有,艾莲娜一向很晚才下楼,她通常在床上吃早餐。” 赫尔克里·波洛说:“那你呢?小姐。” “哦,我起床早得很,在床上吃早餐有什么意思?” 韦斯顿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今天早上你都做了些什么?” “呃,我先去游了会儿泳,然后吃早饭,再跟雷德芬太太去了鸥湾。” 韦斯顿说:“你什么时候和雷德芬太太动身的?” “她说她十点半在大厅里等我,我当时怕自己会迟到,结果没有。我们大约是在二十七分左右动身的。” 波洛说:“你们到鸥湾做什么?” “哦,我在身上搽了油晒日光浴,雷德芬太太画画。后来,我下海游泳,克莉丝汀回旅馆换衣服,准备去打网球。” 韦斯顿尽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你还记得那大约是几点吗?” “雷德芬太太回旅馆的时候?十一点四十五分。” “你肯定是这个时间——十一点四十五分吗?” 琳达瞪大了眼睛说:“哦,肯定是,我看过表。” “就是你现在戴着的这只表?” 琳达低头看了下手腕。“是的。” 韦斯顿说:“借给我看看好吗?” 她伸出手,他将自己的表伸过去比较了一下,再对对旅馆墙上的钟,微笑道:“一秒不差。然后你就去游泳了?” “是的。” “你再回旅馆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一点钟左右,我——后来——我就听说了——艾莲娜……”她的声音有点变调。 韦斯顿上校说:“你——呃——和你继母之间相处得还好吗?” 她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还好。” 波洛问道:“你喜欢她吗?小姐?” 琳达说:“喜欢。”又补充了一句,“艾莲娜对我很和气。” 韦斯顿假装开玩笑地说:“不是那种讨厌的后妈,嗯?” 琳达摇摇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韦斯顿说:“那就好,那就好。你知道,家庭里面也是会产生矛盾的——比如嫉妒什么的。女儿跟爸爸本来亲密无间,后来爸爸的心思都放在新娶的太太身上,做女儿的心里总会有些郁闷。你没有这种感觉吧,嗯?” 琳达直视着他,满脸真诚地说:“啊,没有。” 韦斯顿说:“我想你父亲——呃,心思都在她身上吧?” 琳达干脆地说:“我不知道。” 韦斯顿继续说:“我刚才也说过,家庭生活总会发生一些矛盾,比如拌个嘴吵个架之类的。要是他们夫妻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龃龉,那么作为女儿,夹在中间感觉总是比较别扭。你们家里发生过这类事吗?” 琳达直截了当地问:“你的意思是,我爸和艾莲娜吵过架没有?” “呃——是的。” 韦斯顿心下暗忖:“这叫什么事儿——向一个孩子盘问她父亲,这就是警察要做的事?妈的,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琳达很肯定地说:“没有。”她又补充说,“我爸从不跟人吵架,他不是那种人。” 韦斯顿说:“呃,琳达小姐,我希望你用心地回想一下,看能不能想到会是谁杀了你的继母?在这方面,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或是想起什么事,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琳达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这个问题。最后她终于开口说:“没有,我想不出来谁要杀艾莲娜。” 她接着又说了一句:“当然,除了雷德芬太太。” 韦斯顿说:“你觉得雷德芬太太想杀她?为什么?” 琳达说:“因为她的丈夫在和艾莲娜谈恋爱。不过我可不是说她真的要动手杀她,我的意思是觉得她会希望艾莲娜死掉——这可是两码事,对不对?” 波洛很温和地说:“对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琳达点点头,脸上掠过一种古怪的神情。她说:“不管怎么说,雷德芬太太绝不可能干那种事——我是说谋杀。她不是……不是那种暴戾的人,我想你们懂我的意思。” 韦斯顿和波洛都点了点头。波洛说:“我很清楚你的意思,孩子,我也同意你的看法。雷德芬太太正像你说的那样,不是那种容易‘红眼’的人,她不会——”他靠向后方,半合起眼皮,很小心地选择要用的字眼,“被突如其来的愤怒情绪所左右——看到她的生活越来越逼仄——看到某张令人憎恨的脸——一段可恶的白色颈子——感觉到自己的十指拳曲——想要扼进那肉里去——” 他停了下来,琳达猛地从桌边退缩开,颤抖地问道:“我可以走了吗?还有没有别的事?” 韦斯顿上校说:“好了,好了,没事了。谢谢你,琳达小姐。” 他站起身,为她打开房门,又回到桌子面前坐下,点上了一支烟。“呸,”他说,“这叫什么事儿!告诉你,我觉得向一个孩子盘问她父亲和继母之间的关系真是太糟糕了,在某种程度上,这让人觉得有点儿像让做女儿的往她爸爸脖子上套绳圈。不过,再怎么说,事情总还是要做的。谋杀案毕竟是谋杀案,而她又是最可能了解事情真相的人。谢天谢地,她没提供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波洛说:“不错,我估计你就是这样想的。” 韦斯顿有点尴尬地咳嗽一声:“对了,波洛,我觉得你最后有点儿太过分了,说什么伸手扼进肉里之类的话!这种想法实在不该说给孩子听的。”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说:“你认为我是在诱导她吗?” “呃,难道不是吗?承认了吧。” 波洛摇摇头。韦斯顿换了个话题,他说:“说起来,我们从她那里还是一无所获,只不过间接地给雷德芬太太提供了不在场证明。要是她们从十点半到十一点四十五分这段时间里都在一起的话,那克莉丝汀·雷德芬就洗脱了嫌疑,我们可以把这位吃醋的妻子排除在外了。” 波洛说:“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让她摆脱嫌疑。我深信在身心两方面来说,她都不可能掐死什么人。她不是那种会热血上头的人,更像是冷血一族,能够深爱某个人,不管对方怎么样都始终如一,而不会有那种情绪化的热情或愤怒。况且,她的手也太小、太纤细了。” 科尔盖特说:“我同意波洛先生的说法,她的名字可以排除了。尼斯登大夫说掐死那位太太的人有一双强有力的大手。” 韦斯顿说:“好吧,接下来问雷德芬夫妇吧,希望那个男人已经从所受的惊吓中恢复一点了。” 帕特里克·雷德芬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看起来苍白憔悴,而且突然显得很年轻,不过态度却相当沉着。 “你就是住在雷斯堡王子市克劳斯门的帕特里克·雷德芬先生吗?” “是的。” “你认识马歇尔太太有多久了?” 帕特里克·雷德芬犹豫了一下,说:“三个月。” 韦斯顿继续问:“马歇尔先生告诉我们,说你和她是在一次鸡尾酒会上偶遇而认识的,对吗?” “是的,是这样的。” 韦斯顿说:“马歇尔先生表示,在你们两人于此地再次相遇之前,你们之间并不太熟悉。是这么回事吗,雷德芬先生?” 帕特里克·雷德芬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呃——不完全是这样。实事求是地说,我和她曾经在各种不同场合见过若干次。” “马歇尔先生都不知道?” 雷德芬脸色微红。他说:“我不清楚他知道还是不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开了口,他轻声说道:“你太太也同样不知道吧,雷德芬先生?” “我相信我曾经向我太太提到过,说我认识了著名的艾莲娜·斯图尔特。” 波洛追问道:“可是她并不知道你和她经常见面的事?” “呃,也许不知道。” 韦斯顿说:“你是不是和马歇尔太太约好了到这里来见面的?” 雷德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耸了下肩膀。“好吧,”他说,“我想事情总要水落石出的,再隐瞒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对那个女人爱得要命——完全失去了理智——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要我到这里来,我勉强抗拒了一下就同意了。我——我——咳,只要她喜欢,让我干什么都行,她就是有那样的魅力。” 赫尔克里·波洛嘀咕道:“你形容得非常清楚,她就是迷人的女妖瑟西 ,确实是!” 帕特里克·雷德芬苦涩地说:“她的确会把男人变成猪!” 他继续说道:“我会对你们很坦率,各位,不会再隐瞒任何事。再瞒又有什么用?我刚才说过,我爱她爱得失去理智,至于她爱不爱我,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假装很在乎我,不过我想她是那种一旦对某个男人得手,就兴趣全失的女人。她知道她已经得到了我。今天早上,当我发现她躺在海滩上,死了,就好像——”他停了一下,“好像遭到当头一棒,我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失去知觉了。” 波洛的身子俯向他。“那现在呢?” 帕特里克·雷德芬直视着他的目光说:“我已经把真相对你们和盘托出了,我想要知道——这件事有多少会被公开出来?她反正已经死了,公开这件事对她没什么影响,但对我太太来说会是相当大的打击。是啊,我明白,”他紧接着说,“你们可能在想,你到现在才想起你太太的感受,早干什么去了?也许事情就是这样。虽然我的话听起来一片虚情假意,但实际上,我真心实意地爱我的太太——非常非常在乎她。另外的那个——”他耸了下肩膀,“那是一种疯狂吧——男人都会做的傻事——可是克莉丝汀不同,她才是我真心所爱的人。尽管我亏待了她,可是心底里一直清楚她才是我真正重视的人。”他停了下来叹口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希望你们相信我的话。” 赫尔克里·波洛俯向他说:“我相信,真的,真的,我相信你的话。” 帕特里克·雷德芬满怀感激地望着他说:“谢谢你。” 韦斯顿上校清了一下嗓子,说:“你也许认为,我们不会在意这种貌似无关紧要的事。假如你对马歇尔太太的迷恋与谋杀案毫不相干的话,就不会被牵扯进案情。可是你似乎没明白,呃——你们的亲密关系很可能与谋杀案有直接牵连。你知道,这很可能就是犯罪的动机。” 帕特里克·雷德芬说:“动机?” 韦斯顿说:“是的,雷德芬先生,动机!马歇尔先生也许并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假如他突然发现了呢?” 雷德芬说:“啊,我的天!你是说他发现了隐情就——就杀了她?” 警察局局长干巴巴地说:“你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结果吗?” 雷德芬摇摇头说:“没有——怪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你知道的,马歇尔是一个非常沉静的人,我——啊,看起来就不像会有这种事。” 韦斯顿问道:“在你们交往的时候,马歇尔太太对她丈夫的态度如何?她有没有感到——呃,不安?怕事情传到他耳朵里?还是说她根本就无所谓?” 雷德芬慢吞吞地说:“她——有点紧张,不想让他起疑心。” “她是不是有点怕他呢?” “怕?没有,我觉得没有。” 波洛喃喃地说道:“对不起,雷德芬先生,在你们交往的这段时间里,没有提到过离婚吗?” 帕特里克·雷德芬很肯定地摇了摇头。“啊,没有,从来没谈到这种事。你知道的,我有克莉丝汀,而艾莲娜,我敢说她从未想过离婚。她对马歇尔这个丈夫很满意,他是——呃,说起来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突然笑了一下,“是个乡绅——这一类的,而且相当有钱。她从未把我当作可以考虑的结婚对象,我只是她众多可怜的追随者中的一个——用来消闲解闷。其实我心里对此一直很清楚,可是,怪得很,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感情……”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坐在那里默想。韦斯顿把他从沉思中唤了回来。“呃,雷德芬先生,你今天早上和马歇尔太太有什么特别的约会吗?” 帕特里克·雷德芬有点不解地说:“没有特别约过。我们通常都是早上在海滩碰头,然后划着小筏子出去。” “你今早没有看到马歇尔太太,是不是觉得意外?” “嗯,是的,是很诧异,想不出来她到底怎么了。” “你当时怎么想?” “呃,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我是说,我一直认为她马上就会出现。” “如果说她在别的什么地方和别的什么人约会,你能想到的会有谁?” 帕特里克·雷德芬只是睁大眼睛摇头。 “你若是和马歇尔太太有约会,通常都在哪里碰头?” “呃,有时候我会下午和她在鸥湾见面,因为鸥湾一带下午没有太阳,所以通常没什么人。我们在那里约会过一两次。” “从来没去过别的海湾?精灵湾呢?” “没有过,精灵湾朝西,下午有很多人乘船和小筏子到那边去。我们也从来不在早上约会,免得引人注意。下午很多人会睡午觉,或是四处闲逛,谁都不大清楚其他人在什么地方。” 韦斯顿点点头。帕特里克·雷德芬继续说道:“当然,吃过晚饭之后,如果天气好,我们会在岛上散散步。”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地说:“嗯,是这样的。” 帕特里克·雷德芬纳闷地看了看他。 韦斯顿说:“看来关于马歇尔太太今天早上为什么去精灵湾,你也说不出什么情况能帮我们找出原因了?” 雷德芬摇摇头,用听起来非常迷惑的声音说:“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一点儿都不像艾莲娜平日的行为。” 韦斯顿说:“她有没有什么朋友住在这附近?” “我不知道。啊,我相信一定没有。” “呃,雷德芬先生,我要你认真回想一下。你是在伦敦认识马歇尔太太的,想必也认识她那个圈子里的朋友。据你所知,有没有人非常恨她——比如说,她为了同你来往而抛弃了别的什么人?” 帕特里克·雷德芬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实话说吧,”他说,“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人。” 韦斯顿上校用指节敲着桌面,终于开口说道:“好吧,就这样吧。目前好像只有三种可能:一个不知名的杀手——或许是个单相思的疯子,而且正好在这附近——这实在不太可能——” 雷德芬插嘴道:“不过,说老实话,目前看起来这是最有可能的了。” 韦斯顿摇了摇头。他说:“在这个案子里没有这种可能。那个海湾一般人难以到达,凶手若不是走堤路过来,经过旅馆,穿越整个小岛,再从那边的梯子下去,那就只有坐船这一种途径。这两种方式都不像是即兴杀人的凶手会选择的。” 帕特里克·雷德芬说:“你刚才提到有三种可能。” “呃,不错,”警察局局长说,“剩下的两种可能,就是指这个岛上还有两个人有谋杀她的动机。一个是她丈夫,另外一个就是你太太。” 雷德芬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说:“我太太?克莉丝汀?你是说克莉丝汀和这件事有关系?”他站起身,语无伦次地说,“你疯了吧——真是疯了——克莉丝汀?哎,这完全不可能,太可笑了!” 韦斯顿说:“不管怎么说,雷德芬先生,嫉妒就是一种强烈的动机。嫉妒中的女人是会情绪失控的。” 雷德芬急切地说:“克莉丝汀不会,她——啊,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不快乐,不错,可是她不是那种会——哎,她的本性一点也不暴戾。” 赫尔克里·波洛沉吟地点了点头。暴戾,琳达·马歇尔也用过这两个字。他像刚才一样,同意了这种看法。 “再说,”雷德芬很有自信地说道,“这个想法也太荒谬了,艾莲娜在体力上至少比克莉丝汀要强壮两倍。我怀疑克莉丝汀连小猫都掐不死——更不用说像艾莲娜那样强壮的一个人了。而且克莉丝汀也不可能从崖顶顺那条直梯下到海滩上去,她想都不会想到那种方式。还有,啊——整个事情就像天方夜谭!” 韦斯顿上校挠挠耳朵。“呃,”他说,“照你这么说的确是不可能,这一点我同意,可是动机是我们首先要找的东西。”他又补充说,“动机和机会。” 雷德芬离开房间之后,警察局局长面带微笑地说:“我不觉得有必要告诉这个家伙说他妻子已经有不在场证明了,这样可以听听他对太太涉嫌谋杀有什么高见,好惊吓他一下,是不是?” 赫尔克里·波洛低语道:“他据理力争的那些话,与不在场证明的效果也不相上下。” “是这样的。不是她干的,也不可能是她干的——正像你说的,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马歇尔倒可能下手——可显然也不是他干的。” 科尔盖特警督咳了一声。他说:“对不起,局长,我在想马歇尔那个不在场证明。你知道,如果他早有预谋的话,完全可以先把那三封信准备好,这也是可能的。” 韦斯顿说:“这个想法很好,我们一定要调查——” 他停住话头,因为克莉丝汀·雷德芬走进了房间。她像平常一样,态度淡定,举止有度。她穿了件白色网球装,外罩浅蓝色套头绒线衫,更衬托出了她的金发白肤,使她看起来更具那种孱弱的美。不错,赫尔克里·波洛心中暗忖,那张脸既不愚蠢,也不软弱可欺,充满了决心、勇气和理性。他颇为赞赏地点点头。韦斯顿上校心想:“这个小女人看上去很不错,也许有点太淡漠。这样的人,她那个拈花惹草的笨驴老公实在有点儿配不上。啊,也罢,那个男孩子还年轻,女人总会允许他们犯一两次傻的。” 他说:“请坐,雷德芬太太,你知道,有些例行公事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在询问每个人今天早上的活动情况,只是做个记录而已。” 克莉丝汀点点头,用轻柔的声音说:“哦,我明白的。你希望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呢?” 赫尔克里·波洛说:“越早越好,夫人。你今天早上起床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克莉丝汀说:“让我想想。我下楼去吃早饭的时候,先到了琳达·马歇尔的房间,约她早上和我一起到鸥湾去。我们说好十点半在大厅里碰头。” 波洛问道:“你吃早饭之前没有先去游游泳吗?夫人?” “没有,我很少那么早去游泳。”她微笑道,“我喜欢等海水温热一点之后再下去。我挺怕冷的。” “可是你先生会去?” “是的,他总是早上去。” “马歇尔太太呢?她也一样吗?” 克莉丝汀的声音一变,渗出丝丝寒意和酸味。“啊,像马歇尔太太这种人,不到十点多钟是不会露面的。” 气氛有些尴尬,赫尔克里·波洛说:“对不起,夫人,我先打断一下。你刚才说你去了琳达·马歇尔小姐的房间,那是几点钟的事呢?” “让我想想——八点半——不对,还要再晚一点。” “马歇尔小姐那时候已经起床了吗?” “啊,起来了,她都出去过了。” “出去过?” “是的,她说她去游泳了。” 克莉丝汀的语气有一点点——很少的一点点迟疑,使赫尔克里·波洛感到不解。 韦斯顿说:“后来呢?” “后来我就下楼去吃早饭。” “吃过早饭之后呢?” “我回到楼上,收拾好我的笔盒和素描簿,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你和琳达·马歇尔小姐?” “是的。” “那时候是几点钟?” “我想正好是十点半吧。” “你们做了些什么呢?” “我们去了鸥湾。你知道,就是岛东侧的那个小海湾。我在那里画画,琳达晒日光浴。”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海湾的?” “十一点四十五分。因为我十二点钟要打网球,得先回来换衣服。” “你自己戴着表吗?” “没有,我没有戴表,时间是问琳达才知道的。” “啊,然后呢?” “我收拾起画具什么的,回到旅馆。” 波洛说:“琳达小姐呢?” “琳达?哦,琳达下水游泳去了。” 波洛说:“你们坐的地方离海远吗?” “呃,我们在最高水位线上面一点,正好在悬崖下面——这样我可以坐在阴凉里,而琳达可以晒到太阳。” 波洛说:“你离开海滨的时候,琳达小姐是不是确实已经下海游泳了?” 克莉丝汀皱起眉头,尽力地回想了一阵。她说:“让我想想。她跑下了海滩——我盖好了我的笔盒——不错,我爬上悬崖上的小路时听到了她跳下水去的声音。” “这一点你可以确定吗,夫人?她真的下海了?” “是呀!”她有点诧异地瞪着他。 韦斯顿上校也瞪着波洛,然后说道:“说下去,雷德芬太太。” “我回到旅馆,换好衣服,到网球场上和其他人见面。” “都有哪些人呢?” “有马歇尔先生、加德纳先生和达恩利小姐。我们打了两局,正准备再开始的时候,就听到了消息——马歇尔太太的事。” 赫尔克里·波洛的身子俯向她说:“你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夫人?” “我怎么想?”她看上去很抵触这个问题。 “不错。” 克莉丝汀·雷德芬慢慢地说道:“那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 “啊,不错,你讨厌这样的事情,这我明白。不过这对你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带着恳求的目光。他对此的反应是用一种就事论事的语气说:“我请求你,夫人。你是个头脑聪明,具有理性和判断力的女人,在你住进旅馆的这段时间里,你想必对马歇尔太太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心中有数吧?” 克莉丝汀很小心地说:“我想一个人住在旅馆里,多少总会对其他人产生某些看法的。” “当然,这是很自然的事。所以我请问你,夫人,你在听到她的死讯时是不是真的觉得很意外呢?” 克莉丝汀慢慢地说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我没觉得意外,我的确感到很震惊,可是像她那样的女人——” 波洛替她说完了后半句话:“像她那样的女人就是会发生这种事的……不错,夫人,这是今天早晨以来,大家在这个房间里所说过最真实,也最重要的一句话。且把——呃——”他很小心地选用着字眼,“个人的感情放在一边,你怎么看死去的马歇尔太太?” 克莉丝汀·雷德芬镇静地说:“现在再去说这些,有必要吗?” “我想是有必要的。” “呃,我能怎么说呢?”她苍白的脸上忽然涌起一阵红晕。 她那种故作镇定的态度松弛下来,此时此刻,她显露了女人的天然本色。“她是那种在我眼里无足轻重的女人,一无所长,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她没脑子——没智慧,除了男人、衣服和别人对她的奉承之外,什么也不想。她一无用处,是个寄生虫!我想,她也就是对男人有吸引力——当然啦,她是有吸引力,她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所以,我想,我对她会有这样的下场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这种女人永远与那些肮脏的勾当纠缠不清——比如勒索、嫉妒、暴力,诸如此类下作的事情,她——她就是个败类。” 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撅着嘴唇,满脸的不屑。韦斯顿上校突然发现,很难找到比克莉丝汀·雷德芬和艾莲娜·斯图尔特更格格不入的女人了。他同时也想到,一个人如果娶了克莉丝汀·雷德芬做太太,生活氛围自然高雅纯净,以至于会觉得艾莲娜·斯图尔特那样的女人特别有吸引力。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一掠而过,但她谈话中提到的某个单词使他心中一动。 他俯身问她:“雷德芬太太,你在说到她的时候,为什么会提起‘勒索’这个词呢?” 第七章 第七章 克莉丝汀瞪着他,好像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答道:“我想——因为她被勒索过。她是那种会被人勒索的人。” 韦斯顿上校很热切地说:“可是——你知道她被人勒索吗?” 她的两颊上泛起了一片红晕,有点尴尬地说:“说老实话,我碰巧知道,我……我……偶然听到了一些话。”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雷德芬太太?” 克莉丝汀·雷德芬的脸越来越红,她说:“我——我并不是有意偷听,完全是偶然碰上的。那是两——不,是三天之前,我们在玩桥牌。”她转头对波洛说,“你还记得吧?我丈夫和我,波洛先生和达恩利小姐。我正好是明手。桥牌室里空气不好,我就从落地长窗走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我向海滩走去时,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就是艾莲娜·马歇尔,我马上就听出来了。她说:‘再怎么逼我也没用,我现在弄不到钱了,我丈夫会起疑心的。’然后有个男人的声音说:‘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必须把钱吐出来。’艾莲娜·马歇尔说:‘你这个勒索人的流氓,’那个男人说:‘是流氓也好,不是流氓也好,你必须付钱,夫人’。”克莉丝汀停了一下,“我转身往回走,一分钟之后,艾莲娜·马歇尔从我身边冲过,她看起来——呃,极其心烦意乱。” 韦斯顿说:“那个男人呢?你知道他是谁吗?” 克莉丝汀·雷德芬摇了摇头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几乎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是你认识的什么人的声音吗?” 她想了想,但又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声音很模糊,也很低。那声音——啊,说是谁都可以的。” 韦斯顿上校说:“谢谢你,雷德芬太太。” 等克莉丝汀·雷德芬出去把门关上之后,科尔盖特警督说:“这下我们有点儿线索了。” 韦斯顿说:“你这么认为,呃?” “哎,这是很有启发性的线索,局长,你不能视而不见。这个旅馆里有人在勒索那位女士。” 波洛轻声细语地说:“不过那个勒索人的歹徒没死,死的是被勒索的人。” “这是有点儿说不通,我也这么想。”警督说,“一般来说,勒索者不会把他们的勒索对象干掉的。不过这至少解决了我们的一个问题,让我们明白马歇尔太太那天早上不同寻常的行为是为了什么。她是去见那个勒索者,不希望让她丈夫或雷德芬知道这件事。” “这么说倒是顺理成章。”波洛表示同意。 科尔盖特警督继续说:“想想看,他们选定的地点非常适合这种会面。那位太太划着小筏子去,显得很自然,她每天都会这么做。至于精灵湾那样一个早上从来没人去的安静地方,正适合谈话。” 波洛说:“是这样,我也想到了这些。那里正如你所说的,非常适合见面,没有闲人干扰。要从陆地这边到那里,只能从崖顶沿着那条垂直的钢梯下去,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尝试的。除此之外,那个地方大部分被悬崖遮挡住了,从上面看不到。另外还有个优点,雷德芬先生那天才跟我说起过,那里有个山洞,入口很难找到,任何人都可以在那里待着而不被别人发现。” 韦斯顿说:“对,叫妖精洞——我记得听人提起过。” 科尔盖特警督说:“不过已经有好多年没听人说起了。我们最好到洞里去查看一下,谁知道呢,没准儿能发现点儿什么线索。” 韦斯顿说:“对,说得对,科尔盖特,我们已经猜到这个谜的一部分答案,知道了马歇尔太太为什么去精灵湾。不过,我们还要得到另外一部分答案:她到那里去见什么人?想必那也是住在这个旅馆里的人。虽然旅馆里没人够资格做她的情人——可是作为勒索者就另当别论了。”他看看旅客登记簿,“侍者、用人什么的可以排除,我认为他们不大可能。剩下的人是:那个美国佬加德纳,巴里少校,贺拉斯·布拉特先生,还有斯蒂芬·兰恩牧师。” 科尔盖特警督说:“我们还可以把范围再缩小一点,局长。我想那个美国佬是可以排除在外的,他整个上午都在海滩上,是这样的吧,波洛先生?” 波洛回答道:“他有一小段时间不在,给他太太拿毛线去了。” 科尔盖特说:“啊,呃,那不必算。” 韦斯顿说:“另外三个呢?” “巴里少校今早十点钟出去的,一点半回来。兰恩牧师更早,他八点钟吃早饭,说他要去健行。布拉特先生九点半驾船出海,跟他平常一样。他们几个都还没回来吧?” “驾船出去的,呃?”韦斯顿上校说话时好像若有所思。 科尔盖特警督随声附和:“这个似乎比较符合我们要找的,局长。” 韦斯顿说:“呃,我们要跟那位少校谈谈——我看看,还有些什么人?罗莎蒙德·达恩利,还有那个姓布鲁斯特的女人,她跟雷德芬一起发现尸体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科尔盖特?” “啊,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局长,不做什么不靠谱的事。” “她对案情有没有发表过意见?” 警督摇了摇头。“我想她没有更多的东西要告诉我们了,局长,不过我们可以确认一下。另外就是那对美国夫妇。” 韦斯顿上校点点头说:“让他们一起进来吧,赶紧把询问程序结束。谁知道呢,说不定会发现什么线索。别的不敢说,也许会在勒索案上有点儿进展。” 加德纳夫妇来到他们面前,加德纳太太马上开口解释:“我希望你能了解,韦斯顿上校——我想没叫错吧?” 知道自己没说错后,她接着说:“我真是太震惊了,加德纳先生一向非常、非常注意我的健康——” 加德纳先生这时插了一句。“加德纳太太,”他说,“是个很敏感的人。” “——他对我说:‘没问题,卡丽,’他说,‘我当然会陪你去。’我并不是对英国警方的工作不够赞赏,实际上我们确实非常赞赏,据说英国警方的工作是最精细、最好的,我从不怀疑这一点。有一回我在萨沃伊饭店丢了只手镯,负责这件事的那个年轻警员极富同情心,再没人比他更可爱了。当然啦,其实我的手镯根本就没有丢,只是放错了地方。当时我要赶着时间做事,匆匆忙忙的,很容易让人丢三落四——”加德纳太太停下来,轻轻吸口气,然后又开始说,“我想说的是,我知道加德纳先生和我意见一致,我们就是太焦虑了,以至于不知道怎么才能为英国警方提供帮助,所以现在请你们尽管问我们问题,问什么都行——” 韦斯顿上校张开嘴,准备满足她这个要求,但话到嘴边又被噎回去了,因为加德纳太太正在继续说话:“我是这样说的吧,对不对?奥德尔,就是这样,对不对?” “是,亲爱的。”加德纳先生说。 韦斯顿上校抢着把自己的话说了出来:“据我所知,加德纳太太,你和你先生一早上都在海滩上吧?” 这次加德纳先生居然抢了次先着。“不错。”他说。 “哎,当然在呀,”加德纳太太说,“今天早上天气真可爱,也真平静,就像其他日子一样,你懂我的意思吧,甚至更好些。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在另外一边那个没人的海湾里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你今天有没有看到过马歇尔太太?” “没有。我跟奥德尔说,哎,马歇尔太太今早到哪里去了?我说,先是她丈夫找她,接着是那个长得不错的年轻人,雷德芬先生,他在海滩上坐立不安,对不管什么人、什么东西都一脸不耐烦。我心想,他太太那么好,那么漂亮,他干吗还要去追那个可怕的女人呢?因为我确实认为她很可怕,我一直对她是这种看法,是不是,奥德尔?” “是,亲爱的。” “我真是不明白,马歇尔先生多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娶这么个女人——何况他还有个正在成长发育的女儿。挺好的一个小姑娘。女孩子必须得到良好的教养,这对她们很重要。马歇尔太太完全不能胜任——她压根儿就没教养——说得更直白一点,她天性愚钝。哎,要是马歇尔先生有点儿脑子的话,他应该娶的是达恩利小姐,那才是一个极其迷人的女子,又非常有名气。我非常敬佩她那种勇往直前的精神,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和她本人一样出类拔萃。要做出这种业绩,非得靠头脑不可——你只要看看罗莎蒙德·达恩利,就可以看出她头脑聪慧。只要是她想干的事情,她就能精心策划,付诸实施,而且取得成果。我对这位女士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天我还跟加德纳先生说,谁都看得出她很爱马歇尔先生——我当时说的是,爱他爱得发疯,对不对,奥德尔?” “对啦,亲爱的。” “好像他们也是青梅竹马的老相识了。现在,谁知道呢,既然那个女人已经没有了,说不定他们俩就会结成一对了。我不是个偏执的女人,韦斯顿上校,我也没那么讨厌演艺圈的人——嗯,我的好朋友里有不少女演员呢——可是我一直跟加德纳先生说,那个女人有点邪气。你看,现在证明我的话对了吧。” 她得意扬扬地住了嘴。赫尔克里·波洛嘴角一动,实在掩饰不住笑容。他的目光和加德纳先生精明的灰色眼睛碰在一起,对视了一会儿。 韦斯顿上校有点儿绝望地说道:“呃,谢谢你,加德纳太太。我想你们两位自从住到这里,大概没有再注意到别的什么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事了吧?” “哎,没有,我想是没有了。”加德纳先生细声慢气地说,“马歇尔太太大部分时间都和年轻的雷德芬在一起——不过每个人都能告诉你这件事。” “她丈夫呢?你认为他在乎这种情况吗?” 加德纳先生很小心地说道:“马歇尔先生是个含蓄的人。” 加德纳太太表示同意:“是呀,一点儿不错,他真是个标准的英国人!” 在巴里少校易怒的脸上,各种感情轮流出场。他很想作出震惊的模样,可是又忍不住满脸的幸灾乐祸。 他用略带喘息的哑嗓说:“我会尽我所能帮你们破案。当然啦,我并不了解本案——不知道什么线索。与此案有关联的那几个人我都不大认识,不过我这辈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你知道,我曾经在东方住了很久。我可以告诉你,在印度大山的兵站里驻扎过之后,你对人性就了如指掌了,若还有什么不太清楚的,基本就属于细枝末节,不知道也罢。”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又继续说:“说起来,这事儿让我想起以前在西姆拉的一件案子,一个忘了叫罗宾森还是福尔克纳的家伙,驻扎在东维帝或是北萨里的,记不清了,反正也没关系。他是个生性沉默的人,你知道,看过很多书——人们都觉得他跟牛奶一样温和无害。有天晚上,他在他们住的小屋里和太太打起来,掐住了她的喉咙。她一直和这个人或那个人搞暧昧,被他发现了。老天爷,他差点掐死她!真是突如其来,我们全都吓坏了!万万想不到他会干出这种事。”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细语地说:“你认为那件案子和马歇尔太太之死有相同之处吗?” “呃,我的意思是说——掐喉咙,你知道的,同样的手法,暴怒之下的行为。” 波洛说:“你认为马歇尔先生有暴怒的倾向吗?” “哎呀,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巴里少校的脸更红了,“我从来没说过马歇尔先生一个不字,他可是个大好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说他的坏话。” 波洛轻声细语地说:“啊,抱歉,不过你的确谈到了做丈夫的自然反应。” 巴里少校说,“嗯,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她是个容易招蜂引蝶的人,是吧?把年轻的雷德芬钓上了钩,在他之前恐怕还少不了有别人。可笑的是,你知道,那些做丈夫的都很固执,我总是对这种情形感到诧异,他们只看到别人对他太太甜言蜜语,看不到她对别人是如何甜蜜的。我还记得在浦那的一个案子,那个女人好漂亮。我的天,她带她丈夫跳舞——” 韦斯顿上校挪动了下身子,说道:“是的,是的,巴里少校,目前我们只需要弄清楚事实。你个人是不是知道什么——听到或注意到什么可能对我们破案有用的事?” “哎,说老实话,韦斯顿,我想是没有。有天下午,我在鸥湾看到她和年轻的雷德芬一起——”他挤眉弄眼,发出沙哑而深沉的笑声,“很漂亮,不过这可不是你们需要的那种证据吧?哈哈。” “今天早上你完全没有见到马歇尔太太吗?” “今天早上我什么人也没见到。我到圣卢镇上去了。这也怪我的运气不好,这种地方几个月都不出什么事,出了事,我却没赶上。” 少校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懊恼。韦斯顿上校追问道:“你说你去了圣卢镇?” “是的,想去打个电话。这里没电话,而莱德卡比湾的电信局又太不隐秘了。” “你打电话是为了很私密的事吗?” 巴里少校又很开心地挤了挤眼睛。“哎,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想要和我的一个老朋友联系一下,让他替我在一匹马上下个注。运气不好,没能和他通上话。” “你是在哪里打的电话?” “圣卢镇邮电总局的电话亭里。后来在回来的路上,我又迷了路——那些该死的小巷小弄——到处弯弯绕绕的,在那里面找路至少浪费了我一个小时。这一带真是叫人搞不清楚。我刚回来不到半个小时。” 韦斯顿上校说:“你在圣卢镇有没有和什么人谈话,或是见到什么人呢?” 巴里少校轻笑着说:“要我提出不在场证明吗?我想不出什么用得上的。我在圣卢镇见到了五万人——可那并不代表他们都记得见过我。” 警察局局长说:“我们必须这么问你,你是知道的。” “你说得不错,尽管问,随时问,我乐于帮忙。那个死者真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我愿意帮你们抓到作案的家伙。无人海滩谋杀案——我敢跟你们打赌,报上一定会这样说的。这又让我回想起——” 这回是科尔盖特警督硬把这朵回忆之花还在含苞待放时就给掐了,将那位多嘴多舌的少校给请了出去。他回来之后说:“到圣卢镇上很难查证到什么,现在正是旅游旺季。” 警察局局长说:“嗯,我们还不能把他从嫌疑名单上排除。我并不相信他与此案有什么牵连,像他这种令人生厌的老家伙很多,我当兵的时候就碰到过一两个。可是——他还是有嫌疑。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科尔盖特,查一下他什么时候开车出去的——行车路线什么的。他很可能把车停在一个无人之处,走路回来,再到精灵湾去。不过我觉得这样也说不通,他极有可能被人看到,这对他来说太冒险了。” 科尔盖特点了点头。他说:“当然,今天有不少游览车到这里来,天气好嘛,大约十一点半就开始进人了。涨潮是七点,退潮是一点左右,沙滩上和堤路上都会有人。” 韦斯顿说:“嗯,他得由堤路上过来,经过旅馆。” “并不正好经过旅馆,他可以绕道从那条小路到岛的另一侧。” 韦斯顿表示怀疑。“我并不是说他那样做肯定会被人看见,旅馆里的客人差不多全在前面的海水浴场,只除了雷德芬太太和马歇尔家的女孩子在鸥湾,而那条小路只有旅馆的某几个房间窗口可以望得见。恐怕那时正好有人往外看的可能性很小。这样一来,我敢说,要是谁走进旅馆,穿过大厅再出去,没有一个人看见,也是可能的。不过我要说的是,他不可能异想天开地认为没人会看见他。” 科尔盖特说:“他可以划船到精灵湾去。” 韦斯顿点点头道:“这方法听起来还差不多,要是他在附近那个小海湾里准备好小船,可以停下车子,划船或是开船到精灵湾去,杀人之后再划回去,开走自己的汽车,回来描述那套去圣卢镇又迷路的故事——他知道他那么说是很难验证的。” “你说得对极了,局长。” 警察局局长说:“好了,这事儿我交给你了,科尔盖特。在附近细细盘查一番,你知道该怎么做。现在我们最好见见布鲁斯特小姐吧。” 艾米丽·布鲁斯特没有给他们已经掌握的情况再补充什么新线索。韦斯顿在她重复了以前的说法之后,问道:“此外你没有什么其他有用的线索吗?” 艾米丽·布鲁斯特干脆地答道:“恐怕没有。这件事很棘手。不过,我希望你们能很快破案。” 韦斯顿说:“我也这么想。” 艾米丽·布鲁斯特淡然地说:“应该不会太困难。”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布鲁斯特小姐。” “对不起,我可不是想在专业人士面前信口开河,我的意思只是说,像这种女人被杀,调查起来应该不太难。”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细语地说:“你这么认为?” 艾米丽·布鲁斯特直言不讳地说:“是的。虽然古话说:‘人死不记仇’,可是事实是不容置疑的,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你们只要好好调查一下她不堪的历史就行了。” 赫尔克里·波洛柔声说道:“你不喜欢她吧?” “我很了解她,”她看到那三个人疑问的眼光,继续说道,“我一个堂妹嫁给了厄斯金家的人。你们大概也听说过,那个女人哄得老罗杰爵士把财产遗赠给她,而没有留给自己家人的事了吧?” 韦斯顿上校说:“而他的家人——呃,对这件事很生气?” “当然啦,他和这个女人交往就已经是大丑闻了,更耸人听闻的是还留给她价值近五万镑的遗产。她是何种女人还用说吗?我敢说我的话听起来很严重,但在我看来,像艾莲娜·斯图尔特这类女人根本不值得同情。我还知道另外一件事——有个年轻人被她弄得神魂颠倒——他本来就是个莽撞的家伙,与她的关系更让他铤而走险,在股市上搞了点邪门歪道——只是为了弄钱花在她身上——后来差点儿吃上官司。这女人是见一个人毁一个人,你看她把年轻的雷德芬搞成了什么样子。哼,恐怕我对她的死完全不觉得遗憾——不过当然最好是她自己淹死,或是失足从悬崖上摔死,被掐死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你认为凶手是她以前的情人之一?” “不错,我正是这样想。” “有人从对面过来,而又没人看见?” “怎么会有人看见呢?我们全在海水浴场上。我想当时马歇尔家的孩子和克莉丝汀·雷德芬正在往鸥湾去的路上,方向正好相反。马歇尔先生在旅馆他自己的房间里,那还有谁会看到他呢?除非是达恩利小姐。” “达恩利小姐当时在哪里?” “坐在悬崖上开凿出来的那个地方,叫作阳光崖的。我们看到她在那里,我是说雷德芬先生和我,我们划船过去的时候。” 韦斯顿上校说:“也许你说得对,布鲁斯特小姐。” 艾米丽·布鲁斯特胸有成竹地说:“我的想法十拿九稳。像她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她本人就是最好的线索。你同意我的说法吗?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抬起头来,看着她那对充满自信的灰色眼睛。他说:“哦,是的——我很同意你的说法,艾莲娜·马歇尔就是她自己这件命案最好的线索。” 布鲁斯特小姐简洁地说:“那么,就这样了。” 她笔直地站着,用冷静而充满自信的眼光扫过那三个男人。 韦斯顿上校说:“布鲁斯特小姐,你放心,马歇尔太太过去生活中的所有线索,我们都绝对不会忽略的。” 艾米丽·布鲁斯特走了出去。 坐在桌子前的科尔盖特警督挪动了一下身子,沉吟道:“她实在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对那个死者也心怀恨意,真的。”他停了一分钟,又想起来似的说,“可惜她早上的不在场证明无可置疑。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手,局长?大得像男人的手一样,而且她是个健壮的女人——甚至比某些男人更健壮……”他又停了一下,近乎乞求地望向波洛,“你说她今早始终没离开过海边,波洛先生?” 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他说:“亲爱的警督大人,她来的时候,马歇尔太太尚未到达精灵湾;而她在和雷德芬先生一起乘小船划出海之前,一直就在我眼皮底下。” 科尔盖特警督郁郁地说:“那她就没嫌疑了。”他好像对此颇为遗憾。 像往常一样,赫尔克里·波洛一看到罗莎蒙德·达恩利,心中愉悦之感便油然而生。即使她前来只是接受警方为一起谋杀案而进行的询问,也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她在韦斯顿上校对面坐下,将优雅睿智的面庞转向他,说:“你要我的姓名住址吗?我叫罗莎蒙德·安妮·达恩利,我开了家罗斯蒙德服饰公司,在布洛克街六二六号。” “谢谢你,达恩利小姐,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与案情有关的事呢?” “我想我大概说不出什么。” “你本人的行动——” “我大约在九点半左右吃过早饭,然后上楼到自己的房间里拿了几本书和遮阳伞,去了阳光崖,那时候大约是十点二十五分。我在十一点五十分左右回到旅馆,上楼去拿网球拍,到网球场去打网球,一直玩到吃午饭的时候。” “你在那个叫作阳光崖的地方,从十点半一直待到十一点五十分?” “是的。” “你早上有没有见到马歇尔太太?” “没有。” “你在悬崖上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她划着小筏子到精灵湾去?” “没有,想必在我到那里以前她已经经过那里了。” “今天早上,你有没有注意到任何人乘着筏子或小船过去呢?” “没有,我没有看到。你知道,我一直在看书。当然,我偶尔也会停下来眺望一下海面,可是每次海上都很安静。” “连雷德芬先生和布鲁斯特小姐经过你都没有注意到?” “没有。” “我想,你跟马歇尔先生原先就认识吧?” “马歇尔先生和我是世交,我们两家住隔壁。不过,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大概总有二十年吧。” “马歇尔太太呢?” “在这里见到她之前,我跟她没说过几句话。” “据你所知,马歇尔先生和他太太之间的关系好不好?” “我想,很好吧。” “马歇尔先生很爱他太太吗?” 罗莎蒙德说:“大概是的,这方面我实在不清楚。马歇尔先生是个很传统的人——不像现在的人那样习惯于把婚约誓言挂在嘴上。” “你喜欢马歇尔太太吗,达恩利小姐?” “不喜欢。”她说得平静而不动声色,听起来意思明确——那还用说吗。 “为什么呢?” 罗莎蒙德似笑非笑地说:“想必你已经发现艾莲娜·马歇尔在她的同性之中很不受欢迎吧?她跟女人在一起就厌烦得不行,而且毫不掩饰。不过,我倒很欣赏她的穿着品位,她对服饰搭配很有天分,替自己挑选的衣服都恰到好处,打扮得很好。我倒希望她能做我的客户。” “她在衣饰上花钱很多吧?” “想必是的。不过她自己有私房钱,而马歇尔先生也很有钱。” “你有没有听说,或是注意到马歇尔太太受到别人勒索,达恩利小姐?” 罗莎蒙德·达恩利的脸上流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她说:“有人勒索?艾莲娜?” “这话好像令你大为吃惊。” “呃,没错,这太不可思议了。” “可是,肯定会有这种可能性吧?” “凡事皆有可能,不是吗?人生在世用不了多久就会了解这一点的,可是我想不出有什么人会有什么事可以用来勒索艾莲娜。” “我想,总有些事情,是马歇尔太太不希望传到她丈夫耳朵里去的吧。” “呃——说得也是。”她微笑着解释她语气中的怀疑,“我的确心存疑惑,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知道,艾莲娜的行为令她声名狼藉,没人觉得该对她有所尊重。” “那么,你想她的丈夫是不是知道她——和别人的暧昧关系呢?” 罗莎蒙德半天不说话,皱着眉头。最后,她终于勉为其难地慢慢说道:“你知道,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想,我一向认为肯尼斯·马歇尔相当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太太,而且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她也不抱任何幻想。但事实上可能并非如此。” “他有可能对她绝对信任吗?” 罗莎蒙德有些愤愤地说:“男人都是傻瓜。肯尼斯·马歇尔表面上看起来洞明世事,其实并不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他也许会盲目地相信她,也许认为她只是——受人仰慕而已。” “而你知道有谁——或是你听说有谁对马歇尔太太心怀恨意的?” 罗莎蒙德·达恩利微微一笑。“只有一些讨厌她的太太们。但我想她既然是被掐死的,凶手想必是个男人。” “是的。” 罗莎蒙德沉吟着说:“呃,我想不起什么人有嫌疑,不过,也许我本来了解得就不多。你们应该去问跟她关系比较亲近的人。” “谢谢你,达恩利小姐。” 罗莎蒙德在她的椅子里微微侧过身来,说:“波洛先生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吗?”她脸上的笑容略带讽刺。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摇摇头说:“我想不起有什么要问的。” 罗莎蒙德·达恩利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第八章 第八章 他们站在艾莲娜·马歇尔的卧室里,两扇落地窗外便是可以俯视海水浴场和大海的阳台。阳光照进房间,在艾莲娜的梳妆台上排放着的各种瓶瓶罐罐上闪烁。到处都是化妆品和美容用品。在这一大堆女性用的东西之间,三个大男人四处搜索。科尔盖特警督拉开每个抽屉,他哼了一声,因为发现了一捆信。他和韦斯顿一起把那捆信翻看了一遍。 赫尔克里·波洛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看到里面挂着各式各样的礼服和运动装。他拉开另一边的门,下面堆着轻薄的睡衣,上面一块宽隔板上放了好几顶帽子,包括另外两顶不同颜色的纸板海滩帽——朱红和浅黄——还有一顶宽大的夏威夷草帽。另外还有一顶深蓝色亚麻布帽子,三四顶装饰性小帽,想必价钱都不便宜——还有深蓝色的小贝雷帽,一束黑色天鹅绒的羽毛状头饰,以及浅灰色的头巾帽。赫尔克里·波洛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他喃喃地说了声:“唉,女人!” 韦斯顿上校把那些信折起来。“三封是年轻的雷德芬写来的。”他说,“那个该死的小笨蛋。用不了多少年他就知道千万别给女人写情书,她们总会保留着这种信件,却赌咒发誓说已经烧了。这里还有一封信,也是这种东西。”他把信递过去,波洛接了过来。 亲爱的艾莲娜: 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忧伤。我就要动身去中国了——也许从此天涯海角,很多年无法和你相见。不知道还有谁会爱一个女人像我爱你这样疯狂。谢谢你的那张支票,他们现在不起诉我了。这次差点搞砸了,都是因为我想为你发笔大财。你能原谅我吗?我想把钻石戴在你的耳朵上——那么可爱的耳朵,还要用奶白色的大珍珠围住你的颈项,只不过他们说最近珍珠不流行了。那么,弄块大翡翠好吗?对,就是这个,一块大的翡翠,凉凉的,绿绿的,里面隐藏着火。不要忘了我——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的,你是我的,永远属于我。 再见——再见——再见。 j.n. 科尔盖特警督说:“也许值得花些时间调查一下这位j.n.是不是真的去了中国,否则——呃,他说不定正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他为那女人神魂颠倒,将她视为天人,一旦发现她只是在玩弄他,还不疯了?我觉得这个人就是布鲁斯特小姐提到的那个。嗯,我想可能有用。”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说:“嗯,这封信很重要,我认为很重要。” 他转过身又环顾了一下那个房间——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打开的衣柜,还有放在床上的一个大洋娃娃。 他们走进肯尼斯·马歇尔的房间——就在他太太房间的隔壁,但是两间房并没有门户相通。他这边也没有阳台。房间所朝的方向相同,有两扇窗子,但房间要小得多。两扇窗之间挂了面镜子。右边窗侧的屋角里放了张梳妆台,上面搁着两把象牙发刷,一把刷衣服的刷子和一瓶发胶。左边窗侧的角落里则放了张写字台,上面有一架打开盖子的打字机,旁边是一大沓白纸。 科尔盖特很快检查了一遍桌上的东西。他说:“看起来一目了然。啊,这就是他今天早上说到的那封信。发信日期是二十四号——也就是昨天。这是信封,上面还有今天早上莱德卡比湾邮局的邮戳,似乎没什么问题,我们要看看他是不是提前做好了这些准备工作。” 他坐了下来,韦斯顿上校说:“你暂时在这儿待着吧,我们要去其他房间看看。到现在我们还没允许大家进房间,他们都怨声载道了。”他们接着走进了琳达·马歇尔的房间。那个房间朝东,望出去可以看见岩石和底下的大海。 韦斯顿环顾一下房间,小声说:“估计这儿没什么可看的。也许马歇尔会把什么不想被我们找到的东西放在他女儿房间里,不过也不太可能。这里不像是藏有凶器,或是什么该丢掉的东西。”他又走了出去。 赫尔克里·波洛留在了房间里。他在壁炉架上看到了一些颇为有趣的东西——那里最近烧过些什么。他跪下来,耐心地将找到的东西摊放在一张纸上。一大块形状不规则的蜡烛油,一些绿纸或卡片纸的碎屑,可能原本是一张日历,因为有块没有烧毁的碎片上有个数字“5”,还有印着的字迹“……而行……”另外有一根普通的针,一些烧毁的动物身上的东西,可能是毛发。波洛把这些东西整齐地摆成一排,凝视着它们,轻声细语道:“‘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可能就是这句话。可是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真奇怪!”他捡起那根针,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他轻声细语地说:“我的天!难道是这么回事吗?” 赫尔克里·波洛从炉架边跪着的地方站起来,慢慢扫视着这个房间,他神色大变,变得很沉重,甚至严峻。 壁炉左侧有个架子,上面放着一排书。赫尔克里·波洛仔细地浏览了一遍书名。一本《圣经》,一本很旧的《莎士比亚戏剧选集》、汉弗莱·华德夫人所写的《威廉·阿什的婚事》、夏洛蒂·杨的《年轻的继母》、《什罗普郡的年轻人》、艾略特的《大教堂谋杀案》、萧伯纳的《圣女贞德》、玛格丽特·米切尔女士的《飘》,还有狄克森·卡尔的《燃烧的法庭》。 波洛抽出两本书,《年轻的继母》和《威廉·阿什的婚事》,看了一眼扉页上模糊的印章。就在他要把那两本书放回去的时候,却看见这些书后面还插着一本书,开本较小,封面是棕色软皮。他将书取出打开,极其缓慢地点着头,轻声细语地说:“原来我想得不错……嗯,我是对的,不过另外那件事——难道也可能吗?不,不可能的,除非……” 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摸着自己的胡髭,不停地思索着,再次轻柔地自语:“除非——” 韦斯顿上校在门口探进头来。“喂,波洛,你还在这里?” “来了,来了。”波洛叫道。他匆忙走了出去。琳达隔壁的房间就是雷德芬夫妇住的,波洛一瞥之下,立刻发现里面显示出主人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一边非常整洁有序,想必是克莉丝汀整理的,另一边则凌乱不堪,恰是帕特里克个性的表现。除了这些表现个性的细枝末节外,这个房间并没有什么东西引起他的注意。 再过去一间是罗莎蒙德·达恩利的,他在那里多逗留了一刻,只是因为很欣赏这个房间的主人。他注意到放在床头柜上的几本书,以及梳妆台上那些贵重但简单的化妆品,同时也嗅到了罗莎蒙德·达恩利常用的香水那种优雅的气味。 罗莎蒙德·达恩利的房间再过去,走廊尽头是一扇打开的落地窗门,通往一座阳台,阳台上有梯子直达底下的岩石。韦斯顿说:“客人要想在早饭之前去游个泳的话,一般都走这条路——大部分人都喜欢从岩石上跳水。” 赫尔克里·波洛眼光闪动,一副大感兴趣的样子。他走到外面,低头望去,底下有一条小路通往开凿出来的阶梯,曲曲折折地通往下面的海边。另外还有一条小路绕过旅馆通往左侧。他说:“可以走这道阶梯下去,从左边绕过旅馆,走上连着堤路的大路。” 韦斯顿点点头,接着波洛的话进一步说明:“不用经过旅馆就可以穿过这个岛。”他又补了一句,“不过还是有可能被人从窗口看见。” “什么窗口?” “公共浴室朝这边有两扇窗子——朝北的——还有职员浴室,以及一楼的衣帽间和台球室。” 波洛点点头说:“不过前面那几个地方的窗户都是毛玻璃,而早上天气好的话,也没人会去打台球。” “说得对,”韦斯顿停了一停,说,“案子要真是他干的话,他肯定走的是这条路。” “你是说马歇尔先生?” “对,有勒索也好,没勒索也好,我觉得他都脱不了干系。你看看他的态度——哎,他那种态度真是太糟糕了。” 赫尔克里·波洛淡然地说:“也许吧——但是我们不能光凭态度断定凶手。” 韦斯顿说:“那你认为他没有嫌疑吗?” 波洛摇摇头说:“不,我不会这样说。” 韦斯顿说:“我们先看科尔盖特在打字那件不在场证明上调查的结果如何,同时,我再把这一楼当值的女佣找来问问,很多问题要靠她的证词来决定。” 那个女佣年约三十岁,生气勃勃,做事干脆利落,而且很聪明。她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证词。马歇尔先生大约是十点半过后不久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她当时正在打扫,他请她尽快清扫。她后来没有再看到他回来,不过一会儿之后听到了打字的声音,她说那大约是十点五十五分左右。当时她在雷德芬夫妇的房间里打扫,之后又到走廊尽头达恩利小姐的房间去清扫,在那里就听不见打字声音了。她记得到达恩利小姐房里时刚刚十一点,进门时听见莱德卡比湾教堂的钟敲了十一下。十一点一刻的时候,她下楼去吃她十一点时该用的茶点,然后就到旅馆另一侧的房间去干活。在回答警察局局长的询问时,她说明了自己在这边打扫的几个房间依次是:琳达·马歇尔小姐的房间、两间公用浴室、马歇尔太太的套房、马歇尔先生的房间,雷德芬夫妇的套房,还有达恩利小姐的套房。马歇尔先生和马歇尔小姐的房间都没有附带浴室。她打扫达恩利小姐的房间和浴室时,并没有听到有人从门口经过,或由阶梯下到海边去,不过假使有人悄悄走过,她多半也没听见。 韦斯顿接着问了些有关马歇尔太太的事。 这位叫格拉蒂丝·纳拉科特的女佣说,马歇尔太太平常不会那么早起床,所以她在十点刚过就发现马歇尔太太的房门开着,人已经下楼的时候,感到十分诧异,这的确不同寻常。 “马歇尔太太一直都在床上吃早点吗?” “啊,是的,局长,一向如此。吃得倒是不多,只喝点茶和橙汁,再加一片吐司面包,像很多太太一样,要保持苗条。”没有,这天早晨她并没有觉得马歇尔太太的神态有什么反常之处,她看起来跟平常一样。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细语地说:“小姐,你对马歇尔太太有什么看法?” 格拉蒂丝·纳拉科特望着他,说道:“呃,这我可不好随便说,对吧?” “对,但你还是得说,我们很着急——急着听听你是怎么看她这个人的。” 格拉蒂丝有点不安地看了警察局局长一眼,他马上装出一副既同情又鼓励的表情。其实他觉得这位外国同事采取的询问方式不是很妥当。他说:“啊——对,当然,说吧。” 格拉蒂丝那种干脆利落劲儿忽然消失了。她摸着身上穿的印花衣服,说道:“呃,马歇尔太太——她实在算不上真正的淑女。你想必也会这样说吧,我的意思是说,她比较像个女演员。” 韦斯顿上校说:“她本来就是个女演员。” “是的,先生,我就是这个意思。她向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并不——呃,她要是不想对人家客气的话,连装都懒得装。一下子笑容满面,一下子就翻脸——或者因为什么东西找不到了,或者她按铃叫人而人家没马上去,或者是她送洗的衣服没送回来,态度又粗鲁又刻薄。我们大家都不喜欢她。不过她的衣服很漂亮,而且,当然,她长得也很漂亮,所以会有很多人仰慕她。” 韦斯顿上校说:“对不起,我不得不问你一个问题,这件事很重要。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和丈夫之间的情形怎么样?” 格拉蒂丝迟疑了一阵,她说:“您不是——该不会是——您不会认为是他干的吧?” 赫尔克里·波洛很快地问道:“你认为呢?” “哦,我可不会这样想,他是个很好的人。马歇尔先生不会做这种事——我敢说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但你并不那么确定——我从你的语气里就听得出来。” 格拉蒂丝吞吞吐吐地说:“报纸上登过这样的事情——因为嫉妒发生的案件。如果的确有什么暧昧的话——当然每个人都在议论——我是说,她和雷德芬先生之间有什么。而雷德芬太太是那么好,那么安静的一个女人,真让人感到耻辱。雷德芬先生也是位很好的绅士。可是男人若是碰到马歇尔太太这种女人,恐怕也就不由自主了——她那种女人向来我行我素。我想,做太太的恐怕得好好忍耐了。我相信,”她叹口气,顿了顿,“如果马歇尔先生发现了这件事的话——” 韦斯顿上校紧紧追问:“会怎么样呢?” 格拉蒂丝字斟句酌地说:“有时候我的确认为她很怕丈夫知道。”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确实的根据,我只是觉得——有时候她也——很怕他。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他并不——并不很随和。” 韦斯顿说:“可是你有没有什么根据?比方说他们之间说过的话。” 格拉蒂丝慢慢地摇头。 韦斯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哎,马歇尔太太今天早上收到几封信,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 “大概有六七封吧,我记不清楚确切的数目。” “是不是你送上去给她的?” “是的,我像平常一样从办公室拿了信,放在早餐托盘里一起送上去。” “你还记得那些信是什么样子吗?” 这个女孩子摇了摇头。“只是普通的信件,有些是广告和传单吧,我想,因为后来都被她撕碎了丢在托盘上。” “那些撕掉的信呢?” “丢进垃圾箱了,现在有一位警员先生正在检查。” 韦斯顿点点头。“字纸篓里的东西呢?倒在哪里了?” “也在垃圾箱里。” 韦斯顿说:“唔——好,好,我想目前没什么别的事了。” 他询问地看了波洛一眼。 波洛把身子俯向前来。“你今早打扫琳达·马歇尔小姐房间的时候,有没有清理壁炉?” “没有什么好清理的,先生,又没生过火。” “壁炉里也没什么东西吗?” “没有呀,干干净净的。” “你什么时候去打扫她房间的?” “差不多九点一刻吧,她下楼去吃早饭的时候。” “那你是否知道,她吃完早饭之后有没有再回过房间?” “我知道,她在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上楼来的。” “她是不是就留在自己房间里了?” “我想是吧。后来在快到十点半的时候,她又匆匆忙忙跑了出来。” “你没有再进她的房间吗?” “没有,那个房间已经打扫好了。” 波洛点点头,他说:“还有一件事情我想知道:今天早上有谁在吃早饭以前去游过泳?” “另外那一侧和上面那层楼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这几间的情形。” “我只要知道这个就行。” “呃,今天早上只有马歇尔先生和雷德芬先生去游过泳。我想,他们总是一大早就下水的。” “你有没有看到他们呢?” “没有,可是他们的湿泳衣像平常一样晾在阳台栏杆上。” “琳达·马歇尔小姐今早没去游泳吗?” “没有,她的游泳衣是干的。” “啊,”波洛说,“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个。” 格拉蒂丝·纳拉科特主动说:“她大部分时间都去游早泳的。” “其他三位呢?达恩利小姐、雷德芬太太和马歇尔太太。” “马歇尔太太从来不去,达恩利小姐去过一两次吧,我想。雷德芬太太很少在吃早饭之前游泳——只在天特别热的时候才会,可是她今天早上没有游泳。” 波洛又点点头,然后问道:“不知道今天你负责打扫的房间里,有没有哪里少了个瓶子?” “瓶子?什么样的瓶子?” “不幸得很,我也不知道——可是若是哪个房间里真少了什么的话,你会不会注意到呢?” 格拉蒂丝坦率地说:“如果是马歇尔太太的房间,就不会知道了。真的,她那里瓶瓶罐罐实在太多了。” “其他房间呢?” “呃,达恩利小姐的房间我也不敢确定,她也有很多面霜和化妆水。可是其他人的房间我就会注意到了。我是说,如果我特别认真地去看,或是特别去注意的话。” “那么你并没有特别认真地去注意过?” “没有,因为我没有像我说的那样特别认真地去看过。” “那你现在去看一看如何?” “好的。” 她离开了房间,那件印花衣服窸窣作响一路而去。韦斯顿看着波洛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波洛轻声细语地说:“我那一向有条有理的头脑被一些小事搅乱了!布鲁斯特小姐今天早上吃早饭之前到岩石下面去游泳,她说上面丢下来一个瓶子,差点打中了她。所以我想搞清楚是谁扔的那个瓶子,又为什么要扔。” “哎呀,随便什么人都会丢掉个瓶子啦。” “绝不是随便丢的。首先,瓶子只能由旅馆东侧的窗子丢出去,也就是说,是从我们刚才检查过的某一个房间的窗口扔出去的。现在我问你,要是在你的梳妆台上或浴室里有个空瓶子的话,你会怎么办?我告诉你,你会扔进字纸篓,不会那么麻烦地走到外面阳台上,再把瓶子扔下海去!因为第一,你可能会砸到别人;第二,那样也太麻烦了。把瓶子扔到海里,只会是因为不希望这个特殊的瓶子被别人看到。” 韦斯顿瞪着他,说道:“我不久前刚跟杰普督察办过一次案,他常常说你的脑筋七弯八绕。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艾莲娜·马歇尔其实不是被人掐死的,而是被人用放在某个神秘瓶子里的神秘药物给毒死的?” “不是,不是,我想那个瓶子里装的不是毒药。” “那装的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所以我才感兴趣。” 格拉蒂丝·纳拉科特走了回来,有点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先生,我看不出少了什么东西。我有把握说马歇尔先生的房间里什么都没少。琳达·马歇尔小姐和雷德芬夫妇的房间里也一样,另外我也确定达恩利小姐房里的东西没有少,可是马歇尔太太房里,我就说不准了,我刚才说过,她那里东西太多。” 波洛耸了耸肩。他说:“没关系,就这样吧。” 格拉蒂丝·纳拉科特说:“还有什么别的事吗?”她扫视着每个人的脸。 韦斯顿说:“我想没有了,谢谢你。” 波洛说:“谢谢你,没事了。你确定没有什么事——没有忘记什么应该告诉我们的吧?” “关于马歇尔太太的事吗?” “随便什么事,所有不同寻常、不合常理、说不通、有点特别、很奇怪的——反正是那种会让你觉得,或是会跟你同事说起‘真奇怪’的事情。” 格拉蒂丝有点疑惑地说:“呃,你的意思是与案子无关的那一类小事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别管我的意思是什么,你不用明白我的意思。那么,你今天的确碰到过觉得‘真奇怪’的事吗?”他把那三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格拉蒂丝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人在放水洗澡。不过我当时的确跟楼下当值的埃尔西说:‘真奇怪,怎么会有人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洗澡?’” “谁的洗澡间?谁在洗澡?”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只是听到有水从这边的污水管排下来,我就跟埃尔西说了那句话。” “你能确定那是有人在洗澡吗?不是谁在洗手?” “啊!我很确定,放掉洗澡水的声音是不会听错的。” 波洛表示不需要再多留她了,于是他们让格拉蒂丝·纳拉科特离开了。 韦斯顿说:“你不会认为有人洗澡是个重要线索吧,波洛?我是说,这方面应该没有什么关联,又没有血渍要洗掉,这正是——”他犹豫起来。 波洛插嘴道:“你要说的是,这正是掐死人的好处!没有血渍、没有凶器——不用丢掉或藏匿什么!除了体力之外什么也不需要——只不过还要有行凶的本性!” 他说得非常愤怒,情绪激动,韦斯顿不禁有点畏缩。 赫尔克里·波洛抱歉地笑笑。“哎,哎,”他说,“洗澡的事也许不重要,谁都可能洗个澡的。雷德芬太太在去打网球之前,或是马歇尔先生、达恩利小姐,我刚刚说过,谁都可以洗澡,这没什么。” 一名警员敲了敲门,把头伸进来说:“达恩利小姐找你们,她说想再见见你们二位。她说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们。” 韦斯顿说:“我们现在就下去。” 他们先见到了科尔盖特。他哭丧着脸说:“劳驾一下,局长。”韦斯顿和波洛跟着他走进卡斯尔太太的办公室。科尔盖特说:“我找希尔德查过了打字的事,没什么疑点,这信至少要花一个小时才打得完。如果说中间还得停下来想一下的话,恐怕花的时间还要更多。我想时间是没有问题的。还有,你看看这封信。”他把信递过来。 “马歇尔先生大鉴:在阁下度假期间,致函相扰,殊感抱歉,唯与百利腾得公司所签合约,发生未能预见之紧急状况……” “差不多就是这些,”科尔盖特说,“发信日期是二十四号——也就是昨天。信封上是昨天伦敦的发出邮戳,以及今天早上莱德卡比湾的收到邮戳。信封和信纸上的字是同一部打字机打的,从内容上看,马歇尔完全不可能事先准备好回信。数字都是从信里引出来的——整件事完全没有任何疑点。” “唔,”韦斯顿不快地说,“这下好像洗刷了马歇尔的嫌疑,我们得另找线索了。”他跟着又说道,“我得去见达恩利小姐,她正等着呢。” 罗莎蒙德步履轻快地走进来,笑容里略含歉意。她说:“实在抱歉,这件事也许不值得来打扰你们,可是人有时是会忘记一些事情。” “什么事呢?达恩利小姐?”警察局局长指了指椅子。 她摇摇头。“哦,小事一桩。不必坐下了,简而言之,我告诉过你们,我一早上都在阳光崖,但其实不完全是这样。我忘了中间我还回过旅馆一次,然后又出去了。” “那是几点钟呢?达恩利小姐?” “应该是十一点一刻吧。” “你说,你回到了旅馆里?” “是的,我忘了戴太阳镜,起先以为没关系,后来眼睛有点不舒服,所以决定回来拿一下。” “你直接回你房间,然后又出去的吗?” “是的,不过,我也去看了一下肯——呃,马歇尔先生,我听到他打字的声音,就想今天天气那么好,他却关在屋子里打字,实在太傻了。我应该叫他出去。” “马歇尔先生怎么说呢?” 罗莎蒙德有点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呃,我打开门的时候,他正忙着打字,皱着眉头,一副专心的样子,所以我就悄悄地走了。我想恐怕他都没看到我进去。” “那这——又是几点钟的事?达恩利小姐?” “正好十一点二十分,我出去的时候,看了一下走廊上的钟。” “这等于是最后再加了个盖子。”科尔盖特警督说,“女佣听到他在打字,至少到十一点五分。达恩利小姐在十一点二十分又看见他,而那个女人死在十一点四十五分。他说他在房间里打字前后有一个小时,看起来,他的确是在房间里打字。这下马歇尔先生的嫌疑就彻底排除了。”他停了下来,有点好奇地看了看波洛,问道,“波洛先生好像在想什么事。” 波洛沉吟道:“我在想,达恩利小姐为什么突然自告奋勇来提供这个额外的证据?” 科尔盖特警督有点警觉地抬起头。“你觉得其中有诈?并不是她‘忘了’?”他想了一两分钟,然后慢吞吞地说,“我说,我们可以这样想,假设达恩利小姐并不像她说的那样早上在阳光崖,那是个谎言,而她在跟我们说完之后,又发现有人在别处见过她,或者有什么人上了阳光崖,却发现她不在那里。所以她很快地再编一套说辞,来告诉我们,以解释她不在那里的原因。你大概也注意到,她特别说到马歇尔先生并没有在她探头进去的时候看见她。” 波洛轻声说:“嗯,我注意到了。” 韦斯顿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达恩利小姐也牵扯在这件案子里吗?胡说八道,我觉得真是太荒谬了,她怎么会呢?” 科尔盖特警督咳嗽一声道:“你还记得那位美国女人加德纳太太的话吧?她好像暗示说达恩利小姐很爱马歇尔先生,这就是动机呀,局长。” 韦斯顿不耐烦地说:“艾莲娜·马歇尔不是女人杀死的。我们要找的凶手是个男人,我们在这个案子里要查的是男人。” 科尔盖特警督叹口气说:“唉,可不是吗,我们老是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是吧?” 韦斯顿继续说:“最好派个警员去核查一下时间,比方说从旅馆绕到岛那头的梯子顶上要多久。让他跑一趟,再走一趟。上下梯子占用的时间也要算进去。最好再找人查查用小筏子从海水浴场划到精灵湾要多久。” 科尔盖特警督点了点头。“我会安排的。”他很自信地说。 警察局局长说:“我想去趟精灵湾,看菲利普有没有发现什么。那里还有我们听说过的妖精洞,应该去查查是不是有人在那里待过的痕迹。呃,波洛,你看呢?” “绝对要查,这种可能性很大。” 韦斯顿说:“要是什么人从外边溜上小岛,那可是个很不错的藏身之处——如果他熟悉那里的话。我想本地人都了解吧?” 科尔盖特说:“我觉得年轻一代不会知道。自从这里的旅馆开业以后,这些海湾都成了私产,渔夫和野餐的人都不去了,旅馆里的人又都不是本地人。卡斯尔太太是在伦敦土生土长的。” 韦斯顿说:“我们可以把雷德芬带去,他跟我们提起过这个地方。你呢?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迟疑了一下,用很重的外国腔说道:“不,我跟布鲁斯特小姐和雷德芬太太一样,不喜欢爬直梯子。” 韦斯顿说:“你可以坐船绕过来。” 赫尔克里·波洛又叹了口气。“我的胃一到海上就不舒服。” “胡说,老兄,今天天气很好,大海平静得像小池塘,你不能让我们失望呀。” 赫尔克里·波洛几乎就要盛情难却地答应了。正在这时,卡斯尔太太从门口探进头来。“我希望没有打扰各位。”她说,“可是兰恩先生,你们知道,就是那位牧师,刚刚回来,我想你们大概想知道这件事。” “啊,是的,谢谢你,卡斯尔太太,我们马上见他。” 卡斯尔太太又往房间里走了几步,她说:“我不知道有件事是不是值得一提,可是我听说再微不足道的怪事,也不该忽视——” “对的,是什么事呢?”韦斯顿不耐烦地说道。 “没什么,只是一点钟左右的时候,有一位太太和一位先生来了,是从对岸过来吃午饭的。我告诉他们说这里出了点意外,在这种情形下,没办法供应午餐。” “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一点儿也不知道,当然,我也没请教他们的尊姓大名。他们表示很失望,也很好奇地想知道出了什么样的意外,当然,我什么也不能跟他们说。我看他们是夏天来玩的有钱人。” 韦斯顿略显唐突地说:“啊,好,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件事。也许并不重要,可是,什么事都注意到——呃——是对的。” “当然,”卡斯尔太太说:“我希望能尽我应尽的责任。” “对,对,请兰恩先生到这里来。” 斯蒂芬·兰恩大步走进房间,像平常一样生气勃勃。 韦斯顿说:“我是本郡的警察局局长,兰恩先生,我想你已经听说这里出了什么事吧?” “是的——啊,不错——我刚回来就听说了。真可怕……真可怕……”他清瘦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放低声音道,“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自从我来到这里——我就感觉到——感觉非常强烈——我们身边有邪恶力量存在。”他燃烧着激情的目光转到波洛身上,说,“你还记得吧?波洛先生,我们几天前的谈话——谈到我们面对着的邪恶现实?” 韦斯顿打量着这个瘦高的男人,觉得很难弄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兰恩的目光回到他身上,微笑着说:“你肯定觉得我的话很荒谬,先生,近来大家都不相信世界上仍然有邪恶存在。我们废除了地狱之火!我们不再相信有魔鬼!可是撒旦和撒旦的使者再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有势力过。” 韦斯顿说:“呃……呃……是的,大概吧。兰恩先生,这种事你在行,我这行比较无聊——只是要破这件谋杀案子。” 斯蒂芬·兰恩说:“多可怕的字眼,谋杀!这是世人最早知道的罪恶之一——该隐无情地杀死了他无辜的兄弟……” 他停了下来,两眼微合,用比较正常的声音问道:“我能帮什么忙吗?” “首先,兰恩先生,能不能把你今天的活动告诉我?” “可以。我今天很早就出发去步行。我喜欢步行,去过附近很多乡野地区。今天我去了圣培尔,大约离此地七英里远——沿着丘陵和山谷里那些弯弯曲曲的小路漫游,非常有趣。我随身带着午餐,在一个小树林里吃的。我也去了他们那里的教堂——教堂里有一些以前的玻璃碎片——可惜,只有些碎片而已——另外还有一扇画面很不错的屏风。” “谢谢你,兰恩先生。你在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人呢?” “没有和人说过话。有辆车子经过我身边,还有两个骑脚踏车的男孩子,以及几头牛。不过,”他微笑道,“如果你要我提出证明的话,我在教堂的来宾签名簿上签过字,你可以去查。” “在教堂里你也没有见到什么人吗?——比方说执事或是堂守?” 斯蒂芬·兰恩摇摇头说:“没有,教堂里没有人,游客也只有我一个。圣培尔是个偏僻之处,村子还在教堂的半里之外呢。” 韦斯顿上校轻描淡写地说:“你可别以为我们——呃——怀疑你。我们只是要问清楚每个人的行踪。你知道,这是例行公事,例行公事而已。碰到这种事,就要走这些规定的程序。” 斯蒂芬·兰恩温和地说:“哦,我知道的。” 韦斯顿继续说道:“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知道一些有助于破案的情况?比如有关死者的什么事情,可以让我们抓到凶手的线索,或是你听到、看到的任何相关事情?” 斯蒂芬·兰恩说:“我什么都没听说。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一看到艾莲娜·马歇尔,立刻就觉察到她是集邪恶于一身的女人。她就是邪恶!是邪恶的化身!女人可以是男人生活中的助力与灵感——但也可能会毁灭男人,令男人堕落到禽兽不如的程度。那个死去的女人正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代表了人类所有的原始本性。她就是《圣经》上所记述的妖女。现在——她在为非作歹的过程中被击倒了。” 赫尔克里·波洛动了一下身子。他说:“不是被击倒的——是被掐死的,兰恩先生,是被一双人的手掐死的。” 牧师两手颤抖,十指紧握。他声音低沉而哽咽地说:“真可怕——真可怕——你非得这么描述吗?” 赫尔克里·波洛说:“事实如此。兰恩先生,你可知道那双手是谁的吗?” 兰恩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韦斯顿站了起来,朝科尔盖特看了一眼,对方向他微一颔首。韦斯顿说:“呃,我们该去精灵湾了。” 兰恩说:“事情就——发生在那里吗?” 韦斯顿点了点头。兰恩说:“我能……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韦斯顿正要婉拒,波洛却抢先一步说道:“当然可以,陪我一起坐船去吧,兰恩先生,我们马上动身。” 第九章 第九章 帕特里克·雷德芬今天这是第二次划着小船前往精灵湾。 船上还坐着脸色苍白,一手捂着肚子的赫尔克里·波洛和斯蒂芬·兰恩。韦斯顿上校从陆路过去,因为略有耽搁,所以他到达海滩时,小船也正好驶入海湾。海滩上已经有了一名警员和一个便衣警长,韦斯顿正在和便衣警长说话时,船上的三个人都走了过来。 菲利普警长说:“我想海滩上每一寸地方我都查过了。” “很好,有没有发现什么?” “都在这边,局长,请过来看看。” 一小堆东西很整齐地排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有一把剪刀,一个空纸袋,五个特殊设计的瓶盖,几根用过的火柴,三条绳子,一两片碎报纸,一块打破了的烟斗的碎片,四颗扣子,一根鸡腿骨,还有一个装防晒油的空瓶子。 韦斯顿低头看看这些东西。“唔,”他说,“今天海滩上只收集到这些东西,还真不算多。大部分人好像都分不清海滩和公共垃圾站的区别。空瓶子已经丢在这儿很长时间了,标签都模糊了——其他的东西我看也很久了。不过这把剪刀倒挺新,很有光亮,还躲过了昨天下的那场雨!这是在哪里捡到的?” “靠梯子下面,那块烟斗的碎片也是在那里找到的。” “啊,可能是什么人从那里上下的时候掉的。看不出是什么人的吗?” “看不出,很普通的用于剪指甲的剪刀罢了,烟斗倒是质地上乘——价钱不便宜。” 波洛若有所思地轻声说:“我想,马歇尔先生曾经跟我们说过,他的烟斗不知放到哪里去了。” 韦斯顿说:“马歇尔已经和这案子无关了,而且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抽烟斗。” 赫尔克里·波洛注意到斯蒂芬·兰恩的手伸向口袋,又缩了回来。他语调欢欣地问:“你也抽烟斗吧?兰恩先生?” 牧师吃了一惊。他望着波洛,说道:“是的,哦,我也吸烟斗,烟斗是我的老朋友和伴侣。”他又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支烟斗,装上烟丝,点了火。 赫尔克里·波洛走到雷德芬站着的地方,后者眼中毫无表情,低声地说:“我很高兴——他们已经把尸体移走了……” 斯蒂芬·兰恩问:“是在哪里发现她的?” 警长幸灾乐祸地说:“就在你站着的地方。” 兰恩赶紧跳到一旁,瞪着刚才他站过的地方。警长继续说:“从停泊小筏子的地方,推断她抵达的时间是十点四十五分。当时是顺潮水来的,现在流向反过来了。” 韦斯顿说:“照片都照好了吗?” “照好了,局长。” 韦斯顿转身对雷德芬说:“好了,老兄,你说的那个山洞入口在哪里?” 帕特里克·雷德芬仍然盯着海滩上兰恩刚才站着的那块地方,仿佛他还能看见那具四肢伸展的尸体,尽管尸体已经移走了。 韦斯顿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志。他说:“就在这边。”他领着大家向悬崖下面一大堆凌乱的岩石走去,直接走到并立的两块巨石之间,那里有一条狭窄的缝隙。他说:“入口就在这里。” 韦斯顿说:“这里?看起来不像一个人可以挤得过去的。” “这是眼睛的错觉,局长,人刚好可以通得过。” 韦斯顿很快走进石缝,那里果然不像看上去那么窄。里面的空间渐渐变大,相当空,可以让人站直,也可以走动。赫尔克里·波洛和斯蒂芬·兰恩也走了进去,其他人则留在洞外。有光线从石缝里透进来,但韦斯顿还是打开大手电筒,在洞里各处照着。他说:“很方便的地方,从外面猜不到里面会是这个样子。”他用手电筒仔细地在地上照着。 赫尔克里·波洛在空中不停地嗅着。韦斯顿注意到了,他说:“空气很新鲜,没有鱼腥味儿或海草的腥气。当然会是这样,这里离最高水位线远着呢。” 可是对波洛敏感的鼻子来说,这里的空气不只是新鲜,而且有股淡淡的香味。他知道有两个人用这种香水…… 韦斯顿关上手里的电筒。他说:“这里没看到什么有问题的东西。” 波洛的目光投向比他头部略高的一块突出的石头。“从这里大概看不到上面有没有东西吧?” 韦斯顿说:“如果上面有什么的话,一定是故意放在那里的。不过,我们最好还是查看一下。” 波洛对兰恩说:“我想,我们三人里就数你最高,可不可以劳驾你看看上面是不是确实没有什么东西?” 兰恩踮起脚,可还是无法探摸完全。之后他发现石头上有个小缝,就把脚尖塞进去,利用双手将身体撑高了。他说:“哎哟,上面有个盒子呢。” 一两分钟之后,他们回到洞外的阳光下,仔细看那位牧师找到的东西。韦斯顿说:“小心,尽可能别碰它,恐怕有指纹在上面。” 那是一个深绿色的铁皮盒子,上面有“三明治”的字样。 菲利普警长说:“我想,是什么人野餐之后丢下的。”他用手帕垫着打开了盖子,里面是一些小的铁制容器,标明盐、胡椒、芥末等,还有两个较大的方块形容器,显然是放三明治用的。菲利普警长把盐罐的盖子打开,里面的盐放得满满的。他打开第二个小罐的盖子,说道:“唔,胡椒罐子里放的也是盐。”放芥末的罐子里放的还是盐。这位警长脸上突然露出了警觉的神色,他打开方形扁盒的盖子,那里面同样放满了白色晶体状的粉末。 菲利普警长很快将手指伸进去蘸了下,送到舌边舔舔。他脸上表情大变,激动万分地说:“这不是盐,局长,根本就不是!味道是苦的!我想是某种毒品。” “第三种角度。”韦斯顿上校哼了一声。 此时他们已回到旅馆。警察局局长继续说道:“如果这件案子还牵扯到贩毒,那又增加了好几种可能性,第一,死者可能也是贩毒团伙里的人,你想有这种可能吗?” 赫尔克里·波洛很谨慎地答道:“有这种可能。” “也许她自己就是吸毒者?” 波洛摇了摇头说:“我对此表示怀疑。她精神状态稳定,身体健康,容光焕发,身上也没有注射的针孔——倒不是说这一点能证明什么,有些人是靠吸食的。我认为她不吸毒。” “如果是这样的话,”韦斯顿说,“她有可能是偶然撞见他们,结果被人杀了灭口。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我送去给尼斯登化验了。如果真碰上了贩毒集团,他们可不是那种——” 他突然停住话头,因为门开了,贺拉斯·布拉特先生飞快地走了进来。布拉特先生看起来很热,他不停地擦着额上的汗水,洪亮的嗓音充斥了这个小小的房间。“我刚回来就听到这个消息!你是警察局局长?他们告诉我说你在这里。我的名字叫布拉特,贺拉斯·布拉特。我可以帮什么忙吗?我想大概没有用。今天一大早我驾着自己的船出海了,错过了所有的热闹。好不容易有一天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又偏偏不在场。人生就是如此,是不是?你好,波洛,刚才没有看到你。原来你也在办这个案子?哦,好呀,我想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与地方警察,对不对?哈哈!真来劲,能看你表演些侦探的戏法,一定很过瘾。” 布拉特先生坐进一张椅子里,掏出个烟盒,递给韦斯顿上校。对方摇摇头,微笑道:“我抽烟斗。” “我也一样。我也抽香烟——不过没什么比得过烟斗就是了。” 韦斯顿上校突然很亲切地说:“那就抽抽烟斗吧,老兄。” 布拉特摇了摇头。“现在烟斗不在我身上。先和我说说这起案子吧。到现在为止,我听说的只是马歇尔太太被人谋杀,死在这里的一处海滩上。” “是精灵湾。”韦斯顿上校一面说着,一面留意他的反应。 可是布拉特先生只是很兴奋地问道:“她是被掐死的?” “是的,布拉特先生。” “讨厌——真令人厌恶!跟你们说吧,她这是咎由自取!事情很棘手吧,呃,波洛先生?知不知道是谁干的?或者说,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 韦斯顿上校带着淡淡的微笑说:“哎,你知道,应该是由我们来发问才对。” 布拉特先生挥着手里的香烟。“抱歉,抱歉——是我的错,请问吧。” “你今天早上驾船出海,是几点钟?” “九点四十五分离开这里的。” “有没有谁和你一起?” “一个人也没有,完全孤零零一个人。” “你去了什么地方呢?” “沿着海岸往普利茅斯那个方向。我带着午餐,风不太大,所以我其实没有驶出多远。” 再问过一两个问题之后,韦斯顿问道:“关于马歇尔夫妇,你是不是知道一些有助于我们破案的事?” “啊,我已经发表过意见,这是情欲引起的犯罪啦!我能说的就是:与我无关!漂亮的艾莲娜对我没有意义,这方面我们扯不上关系。她有她自己的蓝眼睛小伙子!要是你们问我的意见,我得说马歇尔已经觉察此事了。” “你有什么证据说他觉察了?” “我看到他有一两次恶狠狠地瞪着年轻的雷德芬。马歇尔可是匹黑马呀,看起来很软弱温顺,整天像没睡醒似的——他在伦敦的名声可并非如此。我听说过他的一两件事。他有次差点吃上伤害官司,我告诉你。对方的生意手段卑鄙下流,马歇尔信任他,他却欺上瞒下。我想,那种做生意的手法太卑劣了,马歇尔发现后去找他算账,揍得他半死。那家伙没敢提起上诉,怕事情闹出来。我告诉你们这件事,是因为你们应该了解他的为人。” “那你想有没有可能,”波洛说,“是马歇尔掐死他太太的?” “根本没这意思,我从来没这么说。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他偶尔会大发雷霆。” 波洛说:“布拉特先生,出于某种原因,我们相信马歇尔太太今天早上到精灵湾去会见一个人。你知不知道她可能会去见谁呢?” 布拉特先生眨眨眼说:“我都不用猜,肯定是去见雷德芬!” “那个人不是雷德芬先生。” 布拉特先生似乎大吃一惊。他犹犹豫豫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哎,我想不出来……”他略微恢复了些平日的自信,继续说道,“我先前也说过,反正不会是我!我没那么好的福气!我想想看,不可能是加德纳——他老婆盯他盯得可紧呢!是巴里那个老家伙吗?该死!也不大可能是那个牧师。不过,我提醒你们,我曾经看到那位牧师老盯着她看。他总说她不好,可是和别人一样也喜欢饱饱眼福,是不是?世界上口是心非的人可多着呢,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你们知道不知道上个月那个案子?牧师和教堂执事的女儿暧昧不清?可真让人大开眼界。” 布拉特先生咯咯地笑起来。 韦斯顿上校冷冷地说:“你还能想到什么对我们有帮助的事吗?” 布拉特摇了摇头。“没有,想不起什么了。”他说,“我想,这总会有点轰动吧。新闻记者一定会像抢刚出炉的热蛋糕一样跑来。以后海盗旗旅馆就没什么好夸口的了,还说这里是什么隐居之地,哪里还算得上呀?”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细语地说:“你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吗?” 布拉特先生的一张红脸变得比先前更红。他说:“呃,我的确不开心。驾船出海还不错,此地的风景也不错,还有服务和餐饮——可是这里的人不够随和,你懂我的意思吧!我要说的是,我的钞票跟别人的钞票一样好使,我们都是到这里来寻欢作乐的,那为什么不大家在一起娱乐娱乐呢?总是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各玩各的,几个人坐在一起,冷冷淡淡地跟你说——早安,晚安,是呀,天气真好。一点儿也不热闹开心,全是些木偶布娃娃。”布拉特先生停了下来——他的脸现在真是相当红了。他又擦了一下额头,有点儿抱歉地说:“对我的话不要放在心上,我一下子太激动了。”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细语地说:“我们该怎么看布拉特先生?” 韦斯顿上校咧嘴笑道:“你认为他怎么样?对他你比我了解得多了。” 波洛柔和地说:“你们英国人有不少俗语可以用来形容他。未切割的钻石!白手起家的创业者!一心钻营的人!他是怎么样的人,取决于各人对他不同的看法,有人会觉得他可怜、可笑、可厌,可是我也觉得他还有另外一面。” “那又是什么呢?” 赫尔克里·波洛两眼望着天花板,轻声细语地说:“我想他是——紧张。” *** 科尔盖特警督说:“我已经把时间问题盘查过了。从旅馆走到通往精灵湾的直梯一共三分钟,也就是说,只要走到脱离旅馆客人视线的地方,再拼命跑过去,需要三分钟。” 韦斯顿眉毛一挑,他说:“比我想象得要快多了。” “从直梯下到海滩,需要一分钟又四十五秒。上来的话是两分钟。做这个试验的是弗林特警员,他有运动员体质。照一般人走路和上下梯子的速度来算,全部过程需要十五分钟左右。” 韦斯顿点点头说:“还有一件事我们必须调查清楚,就是烟斗的问题。” 科尔盖特说:“布拉特抽烟斗,马歇尔也一样,还有那位牧师。雷德芬抽香烟,那个美国佬喜欢雪茄,巴里少校根本不吸烟。马歇尔房间里有一根清烟斗的通条,布拉特房间里有两根,牧师房里有一根。女佣说马歇尔有两只烟斗,另外一个女佣不太机灵,说不上来另外两个人有几只烟斗,只含含糊糊地说她注意到他们房间里有两只或三只。” 韦斯顿点了点头。“还有什么别的吗?” “我也查过旅馆的职员,好像都是清白的。在酒吧间的亨利证实了马歇尔的话,说在十点五十分时见过他。负责管理海水浴场的威廉,早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整修岩石上的梯子,他好像也没问题。乔治在网球场上画线,然后在餐厅外面整理花木。要是有人从堤路上岛的话,他们几个都不会看见的。” “堤路上的潮水什么时候退尽?” “九点半左右。” 韦斯顿摸着胡子。“真可能有人从这条路过来。我们又有了新的发现,科尔盖特。”他把在洞里找到那个三明治盒子的事告诉了这个警督。 有人在敲门。 “请进。”韦斯顿说。 来的人是马歇尔,他说:“你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安排葬礼吗?” “我想我们后天就要验尸,马歇尔先生。” “谢谢你。” 科尔盖特警督说:“对不起,这几件东西还给你。”他把那三封信递了过去。 肯尼斯·马歇尔有点挖苦地笑了笑。他说:“警方有没有试验过我打字的速度?我希望可以还我清白了吧。” 韦斯顿上校毫不介意地说:“是的,马歇尔先生,我想我们可以给你开张健康证明书。打出这些信上的内容至少要花一小时,而且,女佣听到了你在打字,一直到十点五十五分。二十分钟之后,另外一位证人又看到了你。” 马歇尔小声说:“是吗?这样一来大家都满意了。” “是的,达恩利小姐在十一点二十分的时候到了你房间里。你当时正忙着打字,所以根本没注意到她进来。” 肯尼斯·马歇尔表情冷冷地说:“达恩利小姐这样说的吗?”他停了一下,“其实她错了,我看到了她,不过她不知道而已。我是从镜子里看到她的。” 波洛轻声细语地说:“但你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 马歇尔干脆地说:“没有。我想把信赶完。”他停了一下,然后突然问道,“没有什么别的可以效劳的地方了吧?” “没有了,谢谢你,马歇尔先生。” 肯尼斯·马歇尔点了点头,走出房间。韦斯顿叹了口气说:“这下我们最有希望的一个嫌疑犯没有了——排除了。啊,尼斯登来了!” 法医很兴奋地走进来。他说:“你们送来的东西真不得了。” “是什么呢?” “是什么?二乙酰吗啡,俗称海洛因。” 科尔盖特警督吹了声口哨。他说:“这下我们可搞对方向了!太好了,根据现在的情况,这案子后面还有毒品交易呢。” 第十章 第十章 几个人从红牛旅馆走出来,简短的验尸工作已经结束——结论还要再等两天。罗莎蒙德·达恩利走近马歇尔,低声说道:“情形并没有那么坏,是吧,肯?” 他没有立刻回应。也许他注意到了很多村民注视他的眼睛,以及那些强行忍住才没有指向他的手指。 “就是他。”“看,那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喏,他就是那个丈夫。”“你看,走过去的那个人就是……” 这些嘀嘀咕咕的闲言碎语他是听不见的,但仍然能够感受得到。这是现代人的耻辱柱,相当于公开示众。他已经接触过媒体的人——那些信心百倍,口才极好的年轻人,拼命想推倒他以“无可奉告”砌起的那堵沉默之墙。不管他说了什么或是没说什么,本以为怎么都不会引起误解和误读,然而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的文章却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在问到他是否同意妻子之死只能以杀人狂到了岛上之假设为唯一解释时,马歇尔先生表示——”如此这般。 照相机不停地响。就在这时,他听到罗莎蒙德熟悉的声音,于是半转过身——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朝他高兴地点点头,趁机拍了张照片。 罗莎蒙德轻声说:“马歇尔与友人在验尸后离开红牛小店。”马歇尔做了个苦脸,罗莎蒙德说:“没有用的,肯!你必须面对这件事!我指的不仅是艾莲娜去世这个事实——我是说随之而来的这些麻烦。那些窥视的眼睛,那些搬弄是非的口舌,以及报纸上那些胡说八道——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面对并嗤之以鼻。用一些不知所云的话来搪塞他们,对他们不屑一顾。” 他说:“你就是这么对付他们的?” “是的。”她停了一下,“我知道,这不是你用的方法。你要的是保护色,要保持无所作为,静止不动,直到默默地淡出背景。可是在这里你做不到——这里没有可以让你淡出消失的背景,每个人都可以把你看得清清楚楚——像一只有斑纹的老虎在一块白布前面活动。你是那个被谋杀的女人的丈夫!” “我的天,罗莎蒙德——” 她温柔地说:“亲爱的,我这是为你好。”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然后马歇尔换了种语气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并不是不知感激,罗莎蒙德。” 他们已经走到村外,还会有人看到他们,但附近并没有什么人。罗莎蒙德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她起先所说的第一句话:“情形其实并没有那么坏,是吧?” 他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我不知道。” “警方怎么想?” “他们没有发表意见。” 过了一分钟之后,罗莎蒙德说:“那个小个子——波洛——他是不是真的对案子很有兴趣?” 肯尼斯·马歇尔说:“那天他好像一直在跟警察局局长密切合作。” “我知道——可是他在做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罗莎蒙德?” 她沉吟道:“他岁数挺大的,也许不会太精明吧。” “也许吧。” 他们走到堤路上,那个小岛就在对面,沐浴在阳光下。罗莎蒙德突然说:“有时候——事情都不像真的发生过,就在此刻,我就不能相信真的发生过……” 马歇尔缓缓地说:“我想我懂你的意思。大自然总是那样——完全无动于衷!不过少了只蚂蚁而已——在大自然中不过如此!” 罗莎蒙德说:“不错——确实也应该这样去看才对。”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然后用很低的声音说道:“不要担心,亲爱的,不会有问题的,不会有问题的!” 琳达从堤路那边过来接他们。她情绪激动不安,像一匹紧张的小马驹,年轻面庞上的双眼有浓重的黑眼圈,嘴唇干燥脱皮。她气喘吁吁地说:“怎么样了——他们怎么说?” 她父亲生硬地说:“过两天才能知道。” “这么说就是——他们还没决定?” “是的,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可是——可是他们是怎么想的呢?” 马歇尔不由地微微一笑。“啊,亲爱的孩子——谁知道呢?你说的‘他们’是谁?验尸官?陪审团?警察?新闻记者?还是莱德卡比湾村里的渔民?” 琳达慢慢地说:“我想我是说——警察。” 马歇尔平淡地说:“不管警察想的是什么,目前都没有透露。”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嘴就闭得紧紧的,径自走进了旅馆。 罗莎蒙德·达恩利正要跟着进去,琳达叫道:“罗莎蒙德。” 罗莎蒙德转过身,那女孩子愁闷的脸上所流露出来的无声恳求触动了她的心。她挽起琳达的手,一起离开旅馆门前,沿着那条穿岛的小径走去。 罗莎蒙德温柔地说:“不要想太多了,琳达,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可怕的惊吓,可是老琢磨个没完也不行呀。这事儿是很可怕,这让你很难受,但你知道,你本来就不喜欢艾莲娜。” 她感到琳达的身子起了一阵颤抖,听到她答道:“嗯,我是不喜欢她……” 罗莎蒙德继续说:“如果只是悲伤的话,那是另一回事——你无法把悲伤抛在脑后,但如果是惊吓或震惊的话,只要不去想,不整天琢磨个没完,那还是可以置之不理的。” 琳达打断她的话。“你不懂的。” “我想我懂,孩子。” 琳达摇摇头。“不,你不懂,根本就不懂——克莉丝汀也不懂!你们两个都对我很好,可是你们不懂我现在的感觉。你们只觉得这很不正常——我本来不必这么放在心上的,却偏偏想个没完。”她停顿了一下,“可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要是你明白我知道什么的话——” 罗莎蒙德猛地一愣,她的身子并没有颤抖——相反却僵直了。她在那里呆立了一两分钟,然后将手由琳达的臂弯里抽出来,说道:“你知道什么,琳达?” 那个女孩子瞪着她,摇摇头,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 罗莎蒙德抓住她的手臂。她使的劲儿太大,让琳达皱起了眉头。 罗莎蒙德说:“小心点,琳达!你给我小心点!” 琳达的脸色刷白,她说:“我是很小心——一直很小心。” 罗莎蒙德急切地说:“听好,琳达,我一两分钟前说的话,现在还是那个意思——而且还要加一百倍。把所有的事忘掉,永远不要再去想这事儿。忘掉——忘掉……只要你愿意,就一定会忘掉的。艾莲娜已经死了,再怎么样也不能使她复生……忘掉一切,只想将来。最重要的是,要守口如瓶。” 琳达退缩了一下,她说:“你——你好像全都知道?” 罗莎蒙德斩钉截铁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在我看来,就是有个杀人狂偷偷摸摸上了岛,把艾莲娜杀掉了,这是最大的可能性。我敢肯定,最后警方也会接受这个结论的。结论必须是这样,而且事情本来就是这样!” 琳达说:“要是爸爸——” 罗莎蒙德打断了她的话。“不要说了。” 琳达说:“我必须说一件事,我母亲——” “怎么了?她怎么了?” “她——她曾经因为谋杀案而受审,是不是?” “是的。” 琳达慢慢说道:“后来爸爸娶了她。这样看起来,好像爸爸并不认为谋杀是很不对的事——我是说,并不都是不对的。” 罗莎蒙德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准再说这些——即使对我也不要说!警方并没有掌握任何不利于你父亲的证据,他有不在场证明——一个无法推翻的不在场证明,他绝不会有事。” 琳达低声说道:“难道他们起先以为爸爸——” 罗莎蒙德叫道:“我不知道他们原先怎么想!可是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不可能是他干的了,你懂不懂?不可能是他干的!” 她的语气十分权威,目光似乎在命令琳达接受她的说法。琳达长叹一声,罗莎蒙德说:“你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你会把一切都忘掉的——所有的一切!” 琳达突然用出乎意料的激烈语气说:“我永远也忘不掉。” 她掉转身子,跑回旅馆,罗莎蒙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夫人,我想请问一两件事。” 克莉丝汀·雷德芬抬起头来,有点儿心不在焉地望着波洛。她说:“什么事呢?” 赫尔克里·波洛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他早就发现了,她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那在酒吧外阳台上踱来踱去的丈夫。可是此刻他对别人夫妻间的问题并无兴趣,他要的是线索。他说:“夫人,我要问的是一句话——那天你偶尔说出来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克莉丝汀的视线仍然不离帕特里克。她说道:“哦?我说的哪句话呢?” “你在回答局长的问话时说的。你说案子发生的那天早上你到了琳达·马歇尔小姐的房间里,发现她不在,后来她回来了。就在那时候,局长问你她起先去了哪里。” 克莉丝汀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说她去游泳了,是不是?” “啊,可是你那时候不是这样说的。你并没有说‘她去游泳了’,你说的是‘她说她去游泳了’。” 克莉丝汀说:“那不是一样吗,有什么不同?” “不,那是不一样的!你那么回答暗示出你心里有某种看法。琳达·马歇尔回到房间里——穿着泳装,可是——由于某种原因——你并不认为她是刚游泳回来,这从你的表述方式‘她说她去游泳了’就听得出来——是不是由于她的态度,或是她身上穿的什么,或是她说的什么话,使你在她说自己去游泳了的时候颇感意外?” 克莉丝汀的注意力终于离开帕特里克,整个儿转到波洛身上。她颇感兴趣地说:“你真聪明。一点儿也不错,我现在想起来了……当琳达跟我说她去游泳了的时候,我的确觉得有些惊讶。” “为什么?夫人,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让我好好想想。啊,对了,我想是因为她手里拿着的包裹。” “她拿着个包裹?” “是的。” “你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吧?” “啊,我知道。包装散了,他们村子里捆东西捆得很松散。里面是蜡烛——全掉在地上,我还帮她捡了起来。” “啊,”波洛说,“是蜡烛。” 克莉丝汀瞧着他说:“你好像很兴奋,波洛先生。” 波洛问:“琳达有没有说她为什么要买蜡烛呢?” 克莉丝汀答道:“没有,我记得她没有说。我想大概是晚上看书用的吧——也许电灯不大亮。” “正相反,夫人,她床头的灯亮得很。” 克莉丝汀说:“那我就不知道她买蜡烛做什么了。” 波洛说:“她当时是什么神态——包装散了,蜡烛从纸包里滚落出来的时候?” 克莉丝汀慢吞吞地说:“她有些——不安——尴尬。” 波洛点点头,然后问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房间里有日历?” “日历?哪种日历?” 波洛说:“可能是绿色的日历——可以一张张撕下来的。” 克莉丝汀翻着眼睛,努力回想。“绿色的日历——翠绿色的,不错,我见过这样的日历——不过记不得是在哪里见过的。有可能是在琳达房间里,我不能确定。” “但你绝对见过这样的东西?” “是的。” 波洛又点点头。克莉丝汀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在暗示什么?波洛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波洛不答,却拿出一本褪色棕皮装订的小书来。“你以前有没有见过这本书?” “哎——我想——我不大确定——对,那天琳达在村子里的租书店看这本书,但我走近她的时候,她就把书一合,很快放回了架子。我还纳闷她看的是什么书呢。” 波洛默默地把书名给她看:《巫术及无迹可寻毒药史》。 克莉丝汀说:“我不懂,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波洛语气沉重地说:“夫人,其中的意思可能相当多。” 她询问地望着他,可是他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却又问道:“还有一个问题,夫人,那天早上你在去打网球之前有没有洗澡?” 克莉丝汀又睁大了眼睛。“洗澡?没有,我当时根本没有时间,而且我也不会想到洗澡——不会在打网球之前洗澡的,要洗也是在打过球之后。” “你回来之后,有没有用过浴室?” “只洗了脸和手,如此而已。” “完全没有放洗澡水?” “没有,我很确定没有。” 波洛点了点头,说:“这件事不重要。” 赫尔克里·波洛在加德纳太太的桌边停下来。正在绞尽脑汁拼图的她抬起头,吓了一跳。 “哎呀,波洛先生,你怎么这么静悄悄地就走到我身边来了?我一点儿都没听到你的动静。你刚去参加过验尸吗?你知道,一想到验尸什么的,就让我紧张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我才会在这里拼图。我无法像往常一样在外面的海滩上坐着。加德纳先生是知道的,我神经紧张的时候,只有拼图游戏才能让我安静下来。哎呀,这块白的该放在哪里呢?一定是长毛地毯的一部分,可是我好像看不出……” 波洛温和地伸手从她手里拿过那块拼图,说:“应该放在这里,夫人,这是猫身上的一部分。” “不可能的,这是黑猫呀。” “是黑猫,不错,可是你看,黑猫的尾巴尖恰巧是白色的。” “哎呀,果然是这样!你真聪明!可是我觉得那些设计拼图游戏的人真够狡猾的,他们千方百计地捉弄你。”她放好另外一块,又继续说,“你知道,波洛先生,最近一两天我一直在观察你,想看你是怎么侦查破案的,你懂我的意思吧——听起来好像我没心没肺,把这当成一场游戏,其实不是的——毕竟有个可怜的人被杀死了。哎哟,每次一想到这儿我就不寒而栗!我今天早上还跟加德纳先生说,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吧。现在验尸也验过了,他说他觉得我们明天就可以走了,谢天谢地。不过关于破案的事,我真希望能了解你用了什么方法——你知道,要是你能向我解释说明的话,那我真是感激不尽。” 赫尔克里·波洛说:“那有点儿像你玩的拼图,夫人,我要把所有的碎片拼在一起,就像拼一幅镶嵌画——有各种不同的颜色,各种不同的式样——而每一片奇形怪状的小碎片,都要恰到好处地拼在合适的地方。” “那不是很有趣的事吗?你解释得实在是太动人了。” 波洛继续说道:“有时候,它就像你刚才拼的这一块拼图碎片。玩这种游戏的时候有些常用的方法——比如按照不同颜色来分析判断——可是也许某个颜色的碎片看似应该拼在——比方说,长毛地毯上,其实却该拼在黑猫尾巴尖上才对。” “哎,这可真是太奇妙了!有很多很多碎片吗,波洛先生?” “是的,夫人,差不多旅馆里的每个人都给了我一块碎片让我去拼凑,你也是其中之一。” “我?”加德纳太太的语气十分兴奋。 “是的。夫人,你的一句话对我极有帮助,可以说,大大地启发了我的思路。” “哎哟,那真是太了不起了!你能不能再跟我多说一点儿,波洛先生?” “啊,夫人,我要把这些说明留到最后一刻。” 加德纳太太咕哝着说:“哎哟!那可太遗憾了!”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敲了下马歇尔先生的房门,里面传来打字的声音,以及一声“进来”。波洛走了进去。马歇尔背朝着他,正坐在两扇窗子之间的小桌前打字。他并没有回头,但他的目光在对面墙上的镜子里望着波洛。他不客气地说:“哦,是波洛先生,什么事呀?” 波洛很快地说道:“真对不起,这样来打扰你。你正在忙吗?” 马歇尔简洁地说:“很忙。” 波洛说:“只是有个小问题想问问你。” 马歇尔说:“我的老天,我讨厌再回答问题了。我已经回答过警方的问题,不想再被迫回答你的问题。” 波洛说:“我这个问题很简单。在尊夫人遇害的那天上午,你打完字之后,去打网球之前,有没有洗过澡?” “洗澡?没有,当然没有!我在一个小时之前刚洗过澡。” 赫尔克里·波洛说:“谢谢你,没别的事了。” “可是我说——哦——”马歇尔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波洛退出门去,轻轻地带上了房门。肯尼斯·马歇尔说:“这家伙发的什么疯!” 波洛在酒吧间门口碰到了加德纳先生。他手里端着两杯鸡尾酒,显然正要送去给忙着拼图的加德纳太太。他很有风度地向波洛笑了笑。“来和我们一起坐坐吧,波洛先生?” 波洛摇了摇头,说:“你对这次的验尸调查感觉如何,加德纳先生?” 加德纳先生压低声音说:“我还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我想你们警方还有些事情秘而不宣吧。” “有可能。”波洛说。 加德纳先生把声音压得更低。“我很想尽早带加德纳太太离开这里,她是个非常非常敏感的女人,这件事让她神经紧张,真的很难过。” 赫尔克里·波洛说:“加德纳先生,我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啦,波洛先生,我很高兴能帮上忙。”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我想,你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坦率地说,你对已故的马歇尔太太到底是什么看法?” 加德纳先生吃惊地扬起眉毛,小心地环顾一下周围,然后压低声音说:“波洛先生,我听到一些流言蜚语,你懂我的意思吧,那些女人特别喜欢扯这种闲话。”波洛点点头。“不过现在你问我,我可以告诉你我心里真正的想法——那女人实在是一个十足的傻瓜!”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唔,这话有意思。” 罗莎蒙德·达恩利说:“这回该我了,对吗?” “对不起,你说什么?” 她笑起来。“那天警察局局长问话的时候,你就坐在旁边。今天,我想,你是在进行自己的非正式调查。我一直在观察你。先是找雷德芬太太,然后我从休息室窗子里看到,你跟玩那个讨厌的拼图游戏的加德纳太太在一起,现在轮到我了。” 赫尔克里·波洛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们在阳光崖上,下面的海水显出漂亮的绿色,再远一点的地方,海水却是一片耀眼的淡蓝色。波洛说:“你非常聪明,小姐,我到这里之后一直这样认为。和你讨论论这个案子会很愉快。” 罗莎蒙德·达恩利幽幽地说:“你想知道我对这件事的看法?” “那一定很有见地。” 罗莎蒙德说:”我认为这件事其实非常简单,案子的线索就在这个女人的过去。” “过去?不是现在?” “哦!不一定是多么久远的事,我是这么看的。艾莲娜·马歇尔很有吸引力,男人很容易被她吸引,我猜她对男人也会很快就感到厌倦,在她的——我们这么说吧——追求者里,有个人对这一点大为不满。啊,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一定是什么优秀人物,也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虚荣,又很敏感——就是那种容易想不开的人。我想他跟踪着她来到这里,等到有机会,就把她杀了。” “你是说他是外面来的人?从对岸来的?” “是的,他很可能就藏身在那个洞里,等待下手的机会。” 波洛摇了摇头,说:“她难道会到那里去见一个像你形容的这种人吗?不会的,她肯定对此嗤之以鼻,不会去的。” 罗莎蒙德说:“她也许不知道自己会见到他,也许他是用别人的名字送信给她的。” 波洛轻声细语地说:“这也有可能。” 然后他说:“可是你忘了一件事,小姐。一个想谋害别人的凶手不会冒险在光天化日之下经过堤路,穿过旅馆。他会被人看到的。” “是有这种可能性——不过也不一定,很可能他长驱直入而并没有被人注意到呢。” “的确有这种可能性,这我同意,可是问题在于他并没有这种不被人看到的把握。” 罗莎蒙德说:“你忘记了一件事,天气。” “天气?” “不错,凶杀案发生那天,天气很好,可是前一天呢?你还记得吧,又有雨,又有雾。在那种雾气蒙蒙的情况下,如果有什么人到岛上来,是不会引人注意的。他可以直接走到精灵湾,在洞里过一夜。波洛先生,那场大雾是很重要的。” 波洛凝神看了她半晌,才说:“你知道,你刚才说的有不少很有道理。” 罗莎蒙德有点不好意思。她说:“那是我的推理,见笑了。现在说说你的推理吧。” “啊,”赫尔克里·波洛说,他望着下面的大海,“小姐,我是个心思单纯的人,我总是相信最有可能犯罪的那个人嫌疑最重。这案子刚开始我就认定了一个人,各项证据都很清楚地指向他。” 罗莎蒙德的语气有些生硬。她说:“接着说。” 赫尔克里·波洛继续说:“可是你知道,出现了一些所谓的证据,似乎那个某人根本不可能行凶。” 他听到她猛地松了口气,略带喘息地说:“是吗?”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下肩膀。“是啊,我们该怎么办呢?这就成了问题。”他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她转过头来对着他,神色警觉,带有戒心,但波洛提出的问题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那天早上你回房间换衣服去打网球的时候,有没有洗澡?” 罗莎蒙德睁大眼睛。“洗澡?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洗澡!一个大瓷盆,你扭开水龙头,放水进去灌满,进了浴缸,再出来,然后哗啦——哗啦——哗啦,水就从下水道里排放出去了。” “波洛先生,你没事儿吧?” “没有,我头脑清醒得很。” “好吧,不管怎样,反正我没有洗澡。” “哈!”波洛说,“原来谁都没有洗澡,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可是为什么要有人洗过澡呢?” 赫尔克里·波洛说:“可不是嘛,为什么呢?” 罗莎蒙德有点不快。“我猜这就是福尔摩斯的手法吧!”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然后他嗅了一下空气。“我能不能再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小姐?” “我相信你的问题是不会冒昧的,波洛先生。” “你太客气了。那么我斗胆说一句,你用的香水气味不错——有种特殊的质感——香气迷人。”他挥了挥手,然后用实事求是的语调补充道:“我想,是佳百丽八号香水吧?” “你可真聪明,不错,我一向用这种香水。” “已故的马歇尔太太也用这个牌子的香水。它很流行?而且很贵吧?” 罗莎蒙德耸了耸肩膀,微微一笑。 波洛说:“在案发的那天早上,你就坐在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小姐,有人看见你在这里,或者说,至少在布鲁斯特小姐和雷德芬先生划船经过的时候,看到了你的阳伞。在那个早上,小姐,你肯定没有下到精灵湾,进过那个山洞——就是那个有名的妖精洞吗?” 罗莎蒙德转过头注视着他,以很平静的声音问道:“你是不是在问我有没有杀艾莲娜·马歇尔?” “不是的,我是在问你有没有进过妖精洞。” “我甚至连那个洞在哪里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进洞里去?有什么原因吗?” “在罪案发生的那天,小姐,有个用佳百丽八号香水的人到过妖精洞里。” 罗莎蒙德斩钉截铁地说:“你自己刚才也说过,波洛先生,艾莲娜·马歇尔也用佳百丽八号香水。那天她在那里的海滩上,大概是她进过山洞吧。” “她为什么要到山洞里去呢?那里面又黑、又狭窄、又不舒服。” 罗莎蒙德不耐烦地说道:“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因为她本来人就在那里,所以是最可能进洞的人。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整个早上都没离开过。” “只除了你回旅馆去马歇尔先生房间的时候。”波洛提醒她说。 “啊,对了,我忘了这件事。” 波洛说:“而且你还搞错了一件事,小姐,你以为马歇尔先生没有看到你。” 罗莎蒙德难以置信地说:“肯尼斯说他看到了我?他——他是这么说的吗?” 波洛点了点头。“小姐,他从挂在书桌上面的镜子里看到了你。” 罗莎蒙德倒吸一口气。她说:“哦,是这样。” 波洛不再眺望大海,他盯着罗莎蒙德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她的手形很好,手指修长。罗莎蒙德瞥了他一眼,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直截了当地说:“你看我的手做什么?难道你以为——难道你以为——” 波洛说:“我以为——什么?小姐?” 罗莎蒙德·达恩利说:“没什么。”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赫尔克里·波洛走在通往鸥湾的小路上,路的尽头是海滩,有个人坐在那里,个子不高,穿着红衬衫和深黄色短裤。波洛离开小路走向海滩,他穿着新款的时髦皮鞋,小心翼翼地挑选着下脚的地方。琳达·马歇尔猛地转过头,他觉得她似乎畏缩了一下。他在她身边的沙滩上坐下,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如落入陷阱的小动物一样怀疑而警觉。他突然感到她是那样年轻和脆弱。 她说:“什么事?你想干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几分钟,然后说:“那天你告诉警察局局长说你喜欢你的继母,她对你也不错。” “那又怎么样?” “其实不是这样的,对不对,小姐?” “怎么不是?就是这样。” 波洛说:“她可能并没有故意对你不好——这一点我同意。可是你并不喜欢她——啊,我想你很讨厌她,这是一目了然的。” 琳达说:“也许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她,可是人已经死了,就不能再这么说,这样不太得体吧。” 波洛叹口气:“你是在学校里受到这种教育的吗?” “差不多是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在有人被谋杀的时候,说出实话要比是否得体重要得多。” 琳达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我会这样说,而且我也这样说了。这是我的职责,你知道,我要查出是谁杀了艾莲娜·马歇尔。” 琳达咕哝道:“我想把这件事忘掉,这太可怕了。” 波洛温和地说:“可是你忘不了,是吗?” 琳达说:“我想是个凶残的疯子杀了她。”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细语地说:“不会的,我认为并不是这样的。” 琳达倒吸一口气。她说:“你这话听起来——好像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波洛说:“也许我的确已经知道了。”他顿了顿,又继续说,“孩子,你能不能相信,我会尽一切的力量来帮你解决麻烦?” 琳达一跃而起,她说:“我没有任何麻烦,你也帮不上我什么忙,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波洛望着她说:“我说的是蜡烛……” 他看到她两眼中突然露出恐怖的神情。她叫道:“我不要听你的话,我不要听!”她冲过海滩,像只年轻的羚羊,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一路跑了上去。 波洛摇摇头,表情沉重而忧虑。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科尔盖特警督在向警察局局长报告。 “我查到了一件事,局长,这件事比较耸人听闻,跟马歇尔太太的钱有关。我和她的律师交流了一下,可以说,他们对此相当震惊。我得到她被人勒索的证明了。你还记得老厄斯金爵士赠给她五万镑吧?呃,她现在手里只剩下大约一万五千镑了。” 韦斯顿吹了声口哨。“哦,其余的钱呢?” “关键就在这里,局长,她不时会卖出一些东西,而且每次都要求现金或是无记名债券——也就是说她把钱交给某人之后,不希望留下让人追查得到的痕迹。一定是勒索。” 警察局局长点点头。“看来的确如此。而勒索者就在这个旅馆里,也就是说,必定是这三位男士之一。对这几个人有新的了解吗?” “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疑点,局长。巴里少校是个退休军人,和他说得那样,住一间小公寓,有一份养老金,还有股市上赚的一点钱。不过去年他的银行账户里有几笔大额收入。” “这倒是个有用的线索。他怎么解释?” “说是赛马赢来的,他的确热衷于去各种大型赛马活动,也下注赌马,不过并没有固定的户头。” 警察局局长点了点头。“的确很难驳倒他的说法,”他说,“不过这是个线索。” 科尔盖特继续说道:“接下来是斯蒂芬·兰恩牧师,他的资料没有问题——原先在萨里郡白崖镇的圣海伦教区,因为健康状况不佳,一年前辞去了圣职。他因病住进一家精神病疗养院,在那里住了一年多。” “很有意思。”韦斯顿说。 “是的,局长,我尽量想从负责诊治的大夫那里挖点线索出来,可是你知道那些医生都很难说话——反正他们就是不提供你想要的那些东西。不过据我调查,这位牧师的病在脑子里,属于那种魔鬼幻想偏执症——特别是女人形态的魔鬼——猩红色的女人——巴比伦的妓女什么的。” “嗯,”韦斯顿说:“也有因此而杀人的先例。” “是的,局长,我觉得至少可以说兰恩牧师还是有谋杀可能性的。已故的马歇尔太太正是这位牧师心目中的坏女人典范——红头发,生活堕落等等。在我看来,要是他认为自己肩负上天派来除掉那个女人的使命,也不是绝无可能的事。我是说,如果他真的疯了的话。” “他身上有什么与勒索有关的线索吗?” “没有,局长。我想在这方面他应该是清白的。他自己有点个人积蓄,数额不大,最近也没有突然增加。” “案发那天他的行踪有没有什么疑点?” “说不好,无法确定。没人记得在路上见他走过去。至于教堂里的那本签名簿,他之前的最后一个名字也是三天前填进去的,而且从来没有人去看它。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比方说一天前,或是两三天前去,把自己签名的日期填成二十五号。” 韦斯顿点点头说:“第三位呢?” “贺拉斯·布拉特。局长,在我看起来,他嫌疑最大。他交的所得税比他那五金生意所能赚得到的利润还要多。请注意,他是个很滑头的商人,恐怕会想出合情合理的说法——比如说他在股市上有些收益,他还经营着几种其他生意。呃,反正,他总会自圆其说。不过再怎么说,他近几年来一直有许多巨额收入,且来源不明。” “那么,”韦斯顿说,“你是不是认为贺拉斯·布拉特先生是个成功的职业勒索者?” “他要么是勒索,要么就是贩毒。我去见了缉毒组的督察里奇韦,他对这事极有兴趣。好像近来有大量的海洛因进来,他们能抓得到的都是些中小分销商。他们也多少知道链条那头主使的人可能是谁,可是他们搞不清楚这些毒品到底是怎么偷运进来的。” 韦斯顿说:“要是马歇尔太太的死与毒品这事儿有关,不管她本人是不是无辜的,我们都最好把这个案子交给苏格兰场。那是他们要抓的鸟,对吧?你认为呢?” 科尔盖特警督有点懊恼地说:“你说得不错,局长,如果跟毒品有关的话,那就是苏格兰场的案子了。” 韦斯顿想了一阵子之后说:“这么解释看起来最合理。” 科尔盖特郁郁地点点头。“是的,不错,马歇尔已经与此事无关了——虽然我这里又有了点儿关于他的线索,如果他的不在场证明不是那么好的话,还真有点用呢。他的公司情况不妙,有点摇摇欲坠。并不是他和合伙人做错了什么,只是去年发生经济危机,后来整个财经贸易领域一直重振乏力的结果。他是知道的,如果他太太死亡的话,他可以得到五万镑,而五万镑对他来说可是一笔很有用的数目。”他叹了口气,“看到有人持有非常好的谋杀动机,却证明他并没杀人,真是遗憾啊!” 韦斯顿微笑道:“打起精神来,科尔盖特,我们还是有机会可以证明自己的破案能力的。还有关于勒索的线索,以及那个疯牧师的事。不过就我个人看来,恐怕还是贩毒的事最说得通。” 他又说:“如果真是贩毒集团把她杀了的话,那我们也算是帮助苏格兰场解决了他们缉毒方面的问题,所以,归根结底,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干得不错。” 科尔盖特勉强笑笑,说:“哎,就是这么回事,局长。顺便说一句,我还查过在她房间里发现的那封信的寄信人,就是署名j.n.的,没有问题,他的确在中国。就是布鲁斯特小姐跟我们说起过的那个小伙子,一个年轻的窝囊废。我也查过了马歇尔太太的其他朋友,毫无线索,我们能得到的资料,都早已经得到了。” 韦斯顿说:“那现在就看我们怎么处理了。”他顿了顿,又说道,“有没有看到我们那位比利时同行?你告诉我的这些,他都知道了吗?” 科尔盖特咧嘴一笑,答道:“他是个小怪人,是不是?你可知道他前天问我要什么吗?他要三年来所有关于扼杀案件的资料。” 韦斯顿上校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是吗,他要这些资料吗?我正在想——”他停了一分钟,“你说斯蒂芬·兰恩牧师是什么时候进精神病院的?” “一年前的复活节,局长。” 韦斯顿上校陷入了深思。他说:“当年有个案子——一个年轻女子的尸体在巴格肖特附近发现的。她本来要去和丈夫见面,却始终没到。另外还有一宗报纸上称为‘荒树林神秘艳尸案’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件案子都发生在萨里郡。” 他望着手下的警督。科尔盖特说:“萨里郡?哎呀,局长,那就是了,我想……”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岛上的小丘顶上,他左边就是那道下到精灵湾的直梯。在梯子顶部有几块大石头,他注意到,如果有人想从梯子下到海滩去的话,可以先藏身在大石堆里。而由于突出的悬崖,从上面不大看得到下面的海滩。 赫尔克里心事重重地点点头,他那张镶嵌画的碎片在逐渐各就各位,他在脑子里把所有零敲碎打得来的材料又过了一遍:艾莲娜·马歇尔遇害前几天,某个早晨的海水浴场,各种人当时说的话,东一句,西一句,有那么几句互不相干的话。 那天夜里的牌局。他,帕特里克·雷德芬,还有罗莎蒙德·达恩利在牌桌上,克莉丝汀·雷德芬正好是明手,就走了出去,听到了某段谈话。当时在休息室的还有哪些人?不在的又是哪些人? 凶案发生的前夜,他在崖上和克莉丝汀的那番谈话,还有他在回旅馆路上目睹的一幕。 佳百丽八号香水。 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刀。 一块烟斗碎片。 一个从窗口丢下去的瓶子。 一份绿色的日历。 一包蜡烛。 一面镜子和一架打字机。 一束毛线。 一块女孩子的手表。 下水管排放的洗澡水。 这些毫不相关的事实一定要各就各位,各自安置妥帖,衔接得天衣无缝。然后,等每一件确定的事实都归位之后,就要进行下一步!证实在岛上存在着邪恶…… 邪恶……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一张以打字机打好的资料。 妮莉·帕森斯——被发现勒毙于近乔巴姆的杂树林内,至今尚未查出与凶手有关的任何线索。 妮莉·帕森斯? 艾莉丝·科里根。 他很仔细地研究着艾莉丝·科里根一案的细节。 科尔盖特警督朝坐在崖顶眺望海面的波洛走来。波洛很喜欢科尔盖特警督;他喜欢警督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那对精明的眼睛,和那从容不迫的举止。科尔盖特警督坐了下来,低头看了看波洛手里的那张纸,说道:“这几个案子都研究过了吗?” “不错——我仔细地看过了。” 科尔盖特站了起来,走过去查看附近凹入的一处地方,说道:“小心无大错,我可不希望有人偷听我们的谈话。” 波洛说:“你很聪明。” 科尔盖特说:“我不介意告诉你。波洛先生,我本人对这几个案子也很感兴趣——虽然如果你没向我要这些资料的话,我也想不起来。”他顿了顿,“我对其中的某个案子尤其感兴趣。” “艾莉丝·科里根?” “艾莉丝·科里根。”他说,“我曾向萨里郡的警方查问这个案子——希望能搞清楚来龙去脉。” “和我说说,老兄,我对这案子有兴趣——非常有兴趣。” “我想你也会有兴趣的。有人发现艾莉丝·科里根被掐死在黑山荒地的凯撒林里——距离妮莉·帕森斯陈尸的玛丽杂树林不到十英里——而这两个地方距离兰恩先生当牧师的白崖镇都不到十二英里。” 波洛说:“艾莉丝·科里根的案子有没有更多的线索?” 科尔盖特说:“萨里郡警方起先并没有把她的死和妮莉·帕森斯的案子连在一起,因为他们认为死者的丈夫是嫌疑人。他们不太了解这位丈夫,只知道报纸上称他为‘神秘人物’——对他所知不多——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她当初不顾亲友反对嫁给了他。她自己有不少钱——保了寿险,也是以他为受益人——这一切都会引起怀疑的,我想你同意吧?”波洛点了点头。 “可是真正调查下来,那个做丈夫的却完全洗脱了嫌疑。尸体是由一个在健行的女子发现的——一个穿着短裤的年轻女子。她是一个非常可靠的证人——是兰开夏郡一所学校里的体育老师。她发现尸体时注意了时间——是四点十五分整——也向警方表示了她的意见,说那个女人刚死不久——不超过十分钟。这和警方的法医在五点四十五分时检查尸体所得到的推论相同。她当时保留了现场,赶到巴格肖特的警局去报案。而从三点到四点十分,爱德华·科里根却正坐在从伦敦开来的火车上,他那天去伦敦办事。有四个人和他坐在同一节车厢里,他由车站搭乘当地的公共汽车。同时上车的还有和他一起坐火车来的两个人,他在松岩茶屋门口下车,因为他说好要在那里等他太太来一起喝茶。当时是四点二十五分,他叫了两杯茶,并关照等她到达之后再送来。然后他到店外走来走去等她。到了五点钟,她还没有到,他就觉得不对劲了——以为她大概是扭伤了脚。他们本来约定她从他们住的村子那头穿过沼泽地到松岩茶屋来,再和他一起乘公共汽车回去。凯撒林离茶屋不远,大家认为她大概觉得时间还早,所以在那里坐下来看看风景再走,不想正好碰到什么流氓或疯子,出其不意地杀了她。等做丈夫的证明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之后,警方当然就把这件案子和妮莉·帕森斯的案子联想到一起了——妮莉是个小女佣,被扼死在玛丽杂树林里。他们认为这两起案子是同一个人干的,可是始终没抓到凶手——而且连一点线索也没有,完全没有头绪!” 他停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道:“现在——是第三个被掐死的女人——而一个我们暂时不说他名字的先生又正好在场。”他停了下来,那对精明的小眼睛转到波洛的脸上,充满期盼地等他说话。 波洛的嘴唇翕动着,科尔盖特警督俯过身去,波洛正喃喃地说:“——真难判断哪几块属于长毛地毯,哪些又是猫的尾巴。” “对不起,你说什么?”科尔盖特警督吃惊地问道。 波洛很快地说道:“对不起,我在想自己的心事。” “长毛地毯和猫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其实没什么。”他停了一下,“告诉我,科尔盖特警督,如果你怀疑什么人说谎——很多很多的谎言——可是你又没有证据,那你该怎么办呢?” 科尔盖特警督考虑了一下。“这很困难。可是我以为,要是一个人谎话说多了,最后一定会露出马脚的。” 波洛点了点头。“不错,这话太对了。你知道,我只是心里明白某些话是谎言,我认为那是谎言,可是我无法知道到底是不是。不过我可以做个小小的测验——用一个微不足道、不会被人注意的谎言来试探。如果能证明那人在这件事上撒了谎——那么,就知道他说的其他也都是谎话了!” 科尔盖特警督好奇地望着他。“真是奇思妙想,是不是?不过我敢说最后一定会试出来的。如果你允许我请教一下,你怎么会想到查问其他扼杀案的?” 波洛慢吞吞地说:“你们的语言里有一个形容词——娴熟。这件案子在我看来就是一件手法娴熟的罪案!这提醒了我,也许它不是第一起。” 科尔盖特警督说:“哦。” 波洛继续说道:“我对自己说,我们来查查过去和这类似的案子吧,如果有和这件案子非常类似的——那我们就得到很有价值的线索了。” “你是说使用同样的谋杀方法?”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绝不止这一点。比方说,妮莉·帕森斯的案子就让我一无所获。可是艾莉丝·科里根之死——我说,科尔盖特警督,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两件案子之间有一点非常相似的地方呢?” 科尔盖特警督在心里把这个问题好好掂量了一番,终于说:“没有,我想我并没有真看出什么来,除非是,这两个案子里,做丈夫的都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波洛柔和地说:“啊,原来你注意到了这一点!” “嗨,波洛,你好呀,快进来,我正要找你。” 赫尔克里·波洛走进来时,警察局局长推过来一包香烟,自己取了一支点上,一面吸,一面说道:“我已经大致决定了行动的方向,不过在我采取实际行动之前,想听听你的意见。” 赫尔克里·波洛说:“说说看,老兄。” 韦斯顿说:“我决定给苏格兰场打电话,把这个案子移交给他们。在我看来,虽然我们有证据怀疑一两个人,但整个案子的关键却还是在毒品走私上。我觉得那个地方,就是精灵湾,很明显就是他们走私见面交货的地点。” 波洛点了点头。“我同意。” “你真好。而且我也知道我们这里贩毒的人是谁,就是贺拉斯·布拉特。” 波洛又表示同意说:“这一点也很清楚。”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布拉特常常乘他那艘小帆船出海。有时他请人一起去玩,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独自出海。他的船上用的是一张很怪异的红色大帆,可是我们发现他也有些白色的帆藏在船上。我想他会在说好的那天航行到某个地点,和另一艘船碰头——帆船或是摩托快艇——这类的,交接货物,然后布拉特顺着岛的岸边到达精灵湾。当然要找个适当的时间——”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对,对,在下午一点半,那时是英国人的午餐时间,所有人肯定都在餐厅里。这个岛是私产,不会有外面的人到这里来野餐。有时候旅馆的客人把下午茶由旅馆改到精灵湾去吃,那也要等太阳晒到那里的时候。如果他们要吃野餐,就会到对面好几英里路远的田野去。” 警察局局长点点头。“一点儿也不错,”他说,“所以布拉特在那里上岸,把东西藏在妖精洞里的突岩上,留待别人来取货。” 波洛轻声细语地说:“你还记得,有一对夫妇在凶案发生那天要到岛上来吃午餐吧?那就是取货的方法之一。有些附近的避暑观光客会到海盗岛上来,说要在这里进午餐。他们先到岛上四处漫步,很容易就走到下面的海滩上,取走那个三明治盒子。毫无疑问,盒子会放进那位太太携带的游泳用品袋子里,然后回到旅馆来吃午饭——也许会迟一点,比方说是在两点差十分左右,大家都在餐厅里吃饭的时候。他们去欣赏岛上风景了嘛。” 韦斯顿说:“是的,听来相当合情合理。贩毒组织的人都是些凶残无情的家伙,要是有人冒冒失失地过去,撞破了他们的好事,他们会毫不犹豫就动手灭口的。我觉得这也许正是艾莲娜·马歇尔的死因。可能那天早上布拉特正在那个洞里藏货,当天中午接货的人就要来取货了。这时,艾莲娜乘着小筏子过来,看到他带着盒子走进洞里。她问起这件事,他就当场把她杀了,然后驾船逃之夭夭。” 波洛说:“你肯定布拉特就是凶手吗?” “看来这是最可能的答案。当然也可能艾莲娜早已知道此事,跟布拉特说过什么,而贩毒组织里的其他成员设了个陷阱把她骗去干掉。我说过,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个案子交给苏格兰场,他们要证明布拉特和那帮人有关,一定比我们方便得多。”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韦斯顿说:“你认为这样做是不是很明智——呃?” 波洛想着心事,终于开口说:“也许吧。” “见鬼,波洛,你是不是还暗藏着什么玄机,呃?” 波洛郁闷地说:“就算有,我也不敢说是不是一定能证明得了。” 韦斯顿说:“当然,我知道你和科尔盖特另有想法。在我看来,那未免有点异想天开。不过,我也承认你们的想法还是有些道理的。但即使你们是正确的,我仍然认为这案子该交给苏格兰场去办。我们把所有的事实告诉他们,他们可以和萨里郡的警察合作破案。我的感觉是,这实在不是我们办的案子,不完全是地方性的。”他停了一下,“你认为怎么样,波洛?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波洛似乎一直沉浸在思索中,最后他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办?” 波洛轻声细语地说:“我想安排一次野餐。” 韦斯顿上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野餐,波洛先生?”艾米丽·布鲁斯特瞪着他,好像他脑子不正常似的。 波洛颇有煽动性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不合适?可我的确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我们需要做点儿平日常做的事,平平常常地去做,好让我们恢复往日的生活状态。我很想去感受一下达特穆尔的风光,天气又好。这样一定会——我该怎么说呢?这样一定会让大家心情好转的!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帮帮我的忙吧,帮我去说服所有的人。” 他这个主意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成功。每个人最初都有点迟疑,但随即都承认这个想法其实还不错。没人说不该请马歇尔先生,只是他自己说那天他正好得去普利茅斯。布拉特先生当然参加了,而且极度热心,决心要成为这个团体的中心人物。除他之外,去的人还有艾米丽·布鲁斯特、雷德芬夫妇、斯蒂芬·兰恩——加德纳夫妇也给劝得延迟一天动身,另外还有罗莎蒙德·达恩利和琳达。 波洛花了很长时间来说服罗莎蒙德,说这样可以舒缓琳达的心情。罗莎蒙德在这一点上表示同意,她说:“你说得很对,这种打击对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相当大,使她紧张不安。” “这是很自然的事,小姐,可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很快就会忘掉的,劝她一起去玩吧,我知道你能说动她的。” 巴里少校却坚决拒绝,说他不喜欢野餐。“要带好多篮子,”他说,“而且一路上很不舒服。坐在餐桌上吃饭,我觉得就够好了。” 他们在十点钟集合,预定了三辆车。布拉特先生大声喧嚷,兴高采烈地模仿导游的口气吆喝道:“这边走,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这边是往达特穆尔去的,有好吃的、好看的,还有好玩的。各位先生,请带好你们的太太,带别的也行!每个人我们都欢迎!保证景色美如画!大家来啊!大家来啊!” 到了最后一分钟,罗莎蒙德·达恩利心烦意乱走下楼来。她说:“琳达不去了,她说她头痛得很厉害。” 波洛叫道:“可是去玩玩的话,对她会有好处的。去劝劝她吧,小姐。” 罗莎蒙德很坚决地说:“没有用的,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去了。我给了她几颗头痛药,她上床去睡觉了。”她迟疑了一下,说,“我想,也许我也不去了。” “不可以,小姐,绝对不可以。”布拉特先生叫着,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这位小姐一定要参加,不准拒绝!我把你逮住了,哈,哈,哈,判决你到达特穆尔去。” 他把她拉向第一辆车,罗莎蒙德气愤地瞪了赫尔克里·波洛一眼。 “我留下来陪琳达吧,”克莉丝汀·雷德芬说,“我无所谓。” 帕特里克说:“啊,来吧。克莉丝汀。” 波洛也说:“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夫人。头痛的人最好独自休息,来,我们动身吧。” 三部车子开了出去。他们首先到了位于西浦斯陀的正牌妖精洞,忙了半天找入口,最后借助一张风景明信片才发现入口的位置。洞口在下面一大堆乱石之中,赫尔克里·波洛没有爬下去。他望着克莉丝汀·雷德芬轻巧地在巨石上跳来跳去,看到她的丈夫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罗莎蒙德·达恩利和艾米丽·布鲁斯特也跟着大家一起寻找;不过艾米丽后来在石头上滑了一下,稍微扭伤了脚踝;斯蒂芬·兰恩精力充沛,瘦长的身子在巨石之间辗转腾挪着。布拉特先生只走了一小段路,大声吆喝鼓励大家继续努力,同时拍下很多照片。 加德纳夫妇和波洛一起坐在路边。加德纳太太提高声音,又开始她那没有什么抑扬顿挫的长篇独白,不时听见她丈夫乖乖的声音“是的,亲爱的。”——“波洛先生,我一向觉得,加德纳先生也同意——就是随便给人家拍照,真让人讨厌。我是说,除非是朋友之间拍照,那就另当别论了。那个布拉特先生真够迟钝的,一点儿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走到每个人面前,一面啰唆,一面就拍了你的照片。我那天还跟加德纳先生说过,这样做实在是没教养。我是这样说的吧?奥德尔,是不是?” “是的,亲爱的。” “那天他拍了一张我们这群人坐在海滩上的照片,哎,这倒也没什么啦,可是他应该先问一声的,结果,布鲁斯特小姐正要起身,照片拍出来,当然把她搞成一副怪相。” “真是这样。”加德纳先生咧嘴笑道。 “而且布拉特先生把照片洗出来之后,送给每一个人,还是不先问一声。我注意到,他还给了你一张,波洛先生。” 波洛点了点头。“他说:‘我很重视我们这群朋友呢。’” 加德纳太太继续说:“你看看他今天的举止——高声大嗓,吵吵闹闹,俗透了。哎呀,简直叫我起鸡皮疙瘩。你应该想办法把他留在旅馆里的,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地道:“唉,夫人,那可困难得很啊。” “我想也是,那个人简直无孔不入,完全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就在这时候,下面传来一阵欢呼声,他们找到了妖精洞。 看完妖精洞,大队人马在赫尔克里·波洛的指导下,继续乘车往前走,在某处下了车,往小山下没走多远,就到了小河边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河上架着窄窄的独木桥。波洛和加德纳先生扶着加德纳太太过了河,到了一处开满石南花,却没有杂树刺草的地方,正是野餐的理想地点。加德纳太太一面叨叨着她过独木桥时有多害怕,一面跌坐在地上。这时候,那边传来了一声惊叫。其他人都很轻快地跑过了独木桥,可是艾米丽·布鲁斯特却站在桥中间闭紧眼睛,身子乱晃。波洛和帕特里克·雷德芬赶忙跑去扶她。艾米丽·布鲁斯特又生气又难为情。“谢谢,谢谢,真不好意思,我过河的时候总会这样,觉得头昏眼花。真笨,是不是?” 午饭摆开,野餐开始了。所有人都暗自惊奇,觉得自己其实真的很喜欢这种出来玩的小插曲。也许这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可以从充满怀疑与惊惧的气氛中逃出来。 在这里,流水潺潺,空气中弥漫着芳香,身边开满色彩缤纷的石南花,那个有着谋杀、警察的盘查和怀疑的世界,似乎完全被屏蔽了,好像从来不曾有过。就连布拉特先生也忘了要做这个团体的中心人物,吃过午饭之后,他到一边去睡午觉,在睡梦中发出微微的鼾声。 到动身回去的时候,这些人都心怀感激。他们收拾起野餐篮子,为波洛想出这个好主意而向他道谢。在他们回到曲折小径上时,太阳开始徐徐下沉。在俯瞰莱德卡比湾的小山顶上,他们看到那个上面有座白色旅馆的小岛,在夕阳中显得宁静而无邪,难得没有喋喋不休的加德纳太太叹了口气说:“我真要谢谢你,波洛先生,我觉得好平静。这实在是太美好了。” 巴里少校出来接他们。“喂,”他说,“玩得好吗?” 加德纳太太说:“玩得好极了!那里真是可爱得不得了,充满了英国风味和老世界的风情,空气都芬芳可爱。你这么懒,躲在旅馆里不去玩,真该感到惭愧才对。” 少校咯咯笑道:“我干这种事未免太老了——这把年纪怎么还能坐在烂泥地上啃三明治呢?” 一个女佣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从旅馆里冲出来,她犹豫了一下,就迅速跑到克莉丝汀·雷德芬面前。赫尔克里·波洛认出她就是那个叫格拉蒂丝·纳拉科特的女佣。她急急忙忙地说:“对不起,夫人,可是我有点担心那位小姐,马歇尔小姐。我刚给她送茶去,却叫不醒她,她看起来——样子好像很奇怪。” 克莉丝汀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波洛马上赶到她身边,用手托着她的胳膊肘,不动声色地说:“我们上去看看。” 他们很快上了楼,沿着走廊到了琳达的房间。一看到她,两个人就知道大事不好。她脸色古怪,呼吸微弱到几乎没有的程度。波洛马上伸手去搭脉,同时他注意到床边小几的灯旁竖靠着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马歇尔先生冲进房间来,他说:“琳达怎么了?她出了什么事?” 克莉丝汀·雷德芬发出一声害怕的啜泣。赫尔克里·波洛回过头,对马歇尔说:“找医生——赶快找医生,越快越好,不过我怕——我很怕——大概已经来不及了。” 他拿过那封写着他名字的信,拆开信封,里面是琳达以学生字体写的几行字: 我想这是解脱的最好方法,请父亲原谅我。我杀了艾莲娜。我原以为我会很高兴——可是并没有,我对一切都觉得遗憾…… 他们聚集在休息室里——马歇尔、雷德芬夫妇、罗莎蒙德·达恩利和赫尔克里·波洛。他们默默地坐着——等着……门开了,尼斯登大夫走进来,简单地说:“我已经尽力去救,她也许可以撑得过去——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们,希望并不大。” 他停了一下,马歇尔表情僵硬,两眼冷若冰霜。他问道:“她怎么会有那些药的?” 尼斯登打开门,招了招手,那个女佣走进房间,她刚刚哭过。尼斯登说:“把你看到的情形再给我们说一遍。” 那女孩子抽抽搭搭地说道:“我根本没想到——我根本一点儿也没想到有什么不对——虽然那位小姐的样子有些古怪。” 那位大夫轻轻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让她好好说。 “她在另外一位太太的房间里,雷德芬太太的,就是你的房间,夫人。她从浴室小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瓶。我走进去的时候,她吓了一跳。我奇怪她为什么要到你房间去拿东西,可是,说不定那是她借给你的什么东西呢。她只说了声:‘啊,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就走出去了。” 克莉丝汀低声说:“是我的安眠药。” 医生很唐突地问:“她怎么知道你有安眠药?” 克莉丝汀说:“我给过她一粒,在凶案发生的第二天晚上。她告诉我说她睡不着,她——我还记得她说:‘一粒就够了吗?’我说:‘啊,够了,这种药的药性很强。’我还说我一直很小心,最多只吃两粒。” 尼斯登点了点头。“她为了保险起见,”他说,“一共吃了六粒。” 克莉丝汀又啜泣起来。“哎呀,我觉得这全是我的错,我应该把安眠药锁起来的。” 大夫耸了一下肩膀。“锁起来是比较明智的,雷德芬太太。” 克莉丝汀绝望地说:“她就要死了——这都是我的错……” 肯尼斯·马歇尔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他说:“不是的,你用不着自责,琳达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是有意吃的,也许——也许这样对她最好。”他低头看着手里捏皱的纸条——波洛默不作声递给他的纸条。 罗莎蒙德·达恩利叫道:“我不信,我绝不相信是琳达杀了她,以各种证据来说——绝无可能。” 克莉丝汀急忙说:“不错,不可能是她干的,她一定是受惊过度,想象出来了这些事情。” 门打开,韦斯顿上校走了进来。他说:“我听说了,是怎么回事?” 尼斯登从马歇尔手里将纸条拿过来,交给警察局局长。 韦斯顿看了一遍,难以置信地叫道:“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完全是胡说,绝无可能。”他很有把握地重复道,“绝无可能!是吧,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这才有了点动静。他以低沉而悲伤的声音说:“不,恐怕并不是绝无可能。” 克莉丝汀·雷德芬说:“可是我一直和她在一起的呀,波洛先生,我和她在一起,一直到十一点四十五分,我跟警方也说过了。” 波洛说:“你的证词给了她不在场证明——不错,可是你的证词是以什么为根据的呢?你的根据是琳达·马歇尔的手表。你离开她的时候,自己并不确切知道那是十一点四十五分——你之所以知道,只是因为她这样说。你自己也说过,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哑口无言。 波洛说:“你好好想一下,夫人,在离开海滩之后,你走回旅馆的速度是快,还是慢呢?” “我——呃,我想,相当慢吧。” “你还记不记得走回来路上的事?” “恐怕不记得了,我——我当时正在想心事。” 波洛说:“很抱歉,我不得不问你这个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在走回来的路上想的是什么呢?” 克莉丝汀的脸红了。“我想——如果非得要说出来的话……我当时想的是——是离开这里的问题。我想不告诉我丈夫就一走了之。我——当时心情很不好,你知道的。” 帕特里克·雷德芬叫道:“啊,克莉丝汀!我知道……我知道……” 波洛插进来说:“你说得很清楚,你正在考虑采取一项很重要的行动。我想,那时候你对周遭的一切可以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说不定走得很慢很慢,偶尔还停下来几分钟,想想事情。” 克莉丝汀点点头。“你真聪明,事情正像你说得那样。我像梦游一样走着,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旅馆门口。我赶紧进去,认为我大概要迟到了,不过等我看到大厅里的钟,才知道还有的是时间。” 赫尔克里·波洛再次说:“你说得很清楚。”他转身对马歇尔说,“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谋杀案发生之后,我在你女儿的房间里找到几样东西。壁炉里有一大块熔了的蜡、一些烧焦的毛发、硬纸板和碎纸,还有一根普通的针。那些碎纸和硬纸板也许没什么特别,可其他三样东西却表明了某种含义——尤其是后来我在书架上发现一本藏在后面的小书,那是从本地租书店里租来的,书里谈的是巫术和魔法。 “这本书一下子就翻到了其中一页,在那一页上谈的是各种杀人的方法,比方说用蜡做成人形,来代表诅咒对象,再将人形蜡慢慢烘烤至熔化——也可以用一根针刺进蜡人心脏部位,这样就可以让那个人丧命。我后来从雷德芬太太那里听说,琳达·马歇尔在谋杀案那天一早就出门去买了包蜡烛,被人发现她买了什么之后,她好像很尴尬。我可以很清楚地想象出之后的情节。琳达用蜡烛的蜡做了一个人形——也许在其中还加上了一小束艾莲娜的红发,以加强魔法的力量——然后用针刺进心脏,再放进壁炉里,将一些碎纸和硬纸板放在底下,点着了火,把蜡人熔掉。 “这种行为很孩子气,也很迷信,可是却显示出一点:谋杀的欲望!如果这种欲望不仅仅存留在心里呢?琳达·马歇尔是不是有可能真的杀了她的继母?起先看起来,她好像有很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可实际上,正如我刚才指出的,时间证据是由琳达本人提供的,她很可能把时间说得比实际的时间晚上十五分钟。 “很可能等雷德芬太太一离开海滩,琳达就跟在她后面上了山,越过那道窄窄的山脊,跑到直梯那里,飞快地沿梯而下,在海滩上找到她继母,将艾莲娜掐死,再赶在布鲁斯特小姐和帕特里克·雷德芬的小船划过来之前,爬梯子回去。她可以再回到鸥湾,游游泳,然后在她觉得合适的时候返回旅馆。 “但要做到这样必须有两个前提。首先她必须确定艾莲娜·马歇尔在精灵湾,其次,她必须有能够将杀人付诸实施的能力。第一点是有可能的——比方说,琳达·马歇尔可以假借别人的名义写信约艾莲娜去。至于第二点,琳达手很大,而且很有力,像男人的手一样。至于杀人需要的那种力量,她这个年龄的孩子精神状况常常很不稳定,而精神刺激通常会使人产生出乎意料的力量。还有件小事情也应该提一提,琳达·马歇尔的母亲曾经因涉嫌谋杀而被起诉和受审。” 肯尼斯·马歇尔抬起头,气愤地说:“而她被判无罪开释了。” “她是被判无罪开释了。”波洛表示同意。 马歇尔说:“我可以告诉你,波洛先生,露丝——我的太太——是无辜的,这件事情我一清二楚,确定无疑。在我们共同生活的那段时间里,如果她确实做过什么的话,是绝对骗不过我的。她是个无辜的人,清白无辜,却被周围环境所逼迫。”他停下来喘口气,“我不相信琳达杀了艾莲娜,这太荒唐——太匪夷所思。” 波洛说:“那你认为这封信是伪造的了?” 马歇尔伸出手,韦斯顿把信交给他。马歇尔仔细地看了一遍,摇摇头说:“信倒不是伪造的,”他满心不情愿地说,“我相信这的确是琳达亲笔所写。” 波洛说:“如果真是她写的,那只有两种解释。要么她在写这封信时心中有数,明白自己就是杀人凶手,要么就是——我是说,否则就是——她故意这样写,替什么人做掩护,某个她认为会被人怀疑的人。” 肯尼斯·马歇尔说:“你是说我?” “有这个可能,不是吗?” 马歇尔考虑了一下,然后很平静地说:“不对,我认为你这种想法不可理喻。琳达起初也许会以为我受到怀疑,但现在她肯定知道这种嫌疑已经排除了——她知道警方已经认可我的不在场证明,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了。” 波洛说:“如果她并不认为你被怀疑,而是知道你有罪呢?” 马歇尔瞪视着他,发出一声短笑:“荒唐。” 波洛说:“未必吧。你知道,关于马歇尔太太之死,有几种可能性。有个说法是她受到了勒索。她那天早晨就是去和那个勒索者见面,而勒索者掐死了她。也有种说法是精灵湾与妖精洞是贩毒组织用来将货转手的地方,而她被杀,是因为碰巧遇上了这些事。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她是被一个宗教狂热分子所杀。另外第四种可能——你会因为你太太的死而得到一大笔钱,对不对,马歇尔先生?” “我刚才跟你说过——” “是的,是的——我同意你不可能杀害你太太的说法——不过那是说如果你一个人行动的话。可是假设有人帮你的忙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个沉静的人终于被激怒了。他从椅子上欠起身,声音咄咄逼人,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波洛说:“我是说,这件罪案的凶手不止一人,总共有两个人牵扯在里面。是的,你不可能一面打那封信,同时又到那个海滩上去杀人——但你有时间以速写的方式拟好信稿——让另外一个人在你房间里打字,自己则跑出去杀人。” 赫尔克里·波洛望向罗莎蒙德·达恩利。他说:“达恩利小姐说她在十一点十分的时候离开阳光崖,看到你在房间里打字。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加德纳先生回旅馆楼上替他太太找一束毛线。他既没遇到达恩利小姐,也没有看到她。显而易见,达恩利小姐若不是根本没有离开过阳光崖,就是她早就离开了那里,在你房间里卖力地打字。 “另外一点,你说达恩利小姐十一点一刻在你房间门口探头时,你在镜子里看到了她。可是凶案发生的那天,你的打字机和纸都放在房间角落的写字台上,而镜子则挂在两扇窗子之间。所以你的那句证词其实根本是谎言。后来,你把打字机搬到镜子下面那张小桌子上来,好印证你所说的故事——可是已经太晚了。我已经发现你和达恩利小姐两个人都在说谎。” 罗莎蒙德·达恩利开了口,她声音清晰地小声说:“你这个人真是鬼精灵!” 赫尔克里·波洛提高了嗓门说:“可是还不如杀艾莲娜·马歇尔的凶手那么鬼,那么精明!回想一下,当时我相信谁会是——每个人都相信谁会是——艾莲娜·马歇尔那天早上要去相会的人?我们都异口同声地断定是帕特里克·雷德芬。她并不是要去见勒索她的人,她脸上的神情让人一目了然,啊,不是勒索者,她去见的是情人——至少她以为要去见的是情人。不错,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艾莲娜·马歇尔要去见的人就是帕特里克·雷德芬。可是一分钟之后,帕特里克·雷德芬却出现在海滩上,而且很明显地在找她。那是怎么回事呢?” 帕特里克·雷德芬强忍住怒气说:“某个浑蛋冒用了我的名字。” 波洛说:“你当时明显地表露出不快,为她一直没出现而不解。也许,你实在表露得太明显了。我认为,雷德芬先生,她到精灵湾是去和你约会,她也的确见到了你,而你按照蓄谋已久的计划杀死了她。” 帕特里克·雷德芬睁大眼睛,用他那充满高度幽默感的爱尔兰腔调说:“你脑子有毛病吗?我起先一直和你在海滩上,然后我和布鲁斯特小姐一起划船过去,发现了她的尸体。”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是在布鲁斯特小姐划船回来报警之后把她杀死的。你到海滩上的时候,艾莲娜·马歇尔还没死,她正躲在妖精洞里,要等外面风平浪静之后再出来。” “可是那具尸体!布鲁斯特小姐和我都看到了尸体。” “是一个人的身体——不错,但不是尸体。是那个帮助你的女人活生生的身体,两腿和两臂涂成黑黝黝的日晒色,脸藏在绿色的硬纸帽子下面。克莉丝汀,你的妻子——也许不是你妻子——但肯定是你的同谋,帮你完成了这起罪案,正如过去她帮你完成过另一次谋杀。当时就是她‘发现’了艾莉丝·科里根的尸体,至少在她死前二十分钟。而杀艾莉丝·科里根的凶手是她的丈夫爱德华·科里根——也就是你!” 克莉丝汀开口说话,语气严峻冰冷。她说:“小心点儿,帕特里克,别发火。” 波洛说:“你应该有兴趣知道你和你的太太克莉丝汀是怎么被萨里郡的警方认出来的。他们从我们这里住客的一张合照里,很容易就辨认出你们两个是爱德华·科里根和克莉丝汀·戴维里尔,也就是当时发现尸体的女老师。” 帕特里克·雷德芬已经站起来,那张英俊的脸扭曲不堪,涨得通红,完全被怒火蒙住了眼睛。那是一张杀手的脸——像一头猛虎。他大声叫道:“你这该死的多管闲事的混账!” 他整个人扑了过来,十指拳曲,一面咒骂,一面用手指扼住赫尔克里·波洛的脖子……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波洛沉吟道:“那天早上我们坐在这里聊天的时候,谈到那些被太阳晒黑的身子躺在下面的海滩上,就好像是砧板上的肉。那时我就提到这些身体之间没有多少差别。仔细观察的话当然还是有区别的——可如果只是匆匆一瞥呢?每个身材较好的年轻女子彼此都很相像,两条棕色的腿,两条棕色的手臂,中间是一件小小的泳装——不过是躺在阳光下的一个人体而已。一个女人如果在走路、说话、发笑、转头、抬手——那时候,不错,到那时候,就看得出来她的个性——各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可是在晒日光浴的时候,个性都没有了。 “那天我们也谈到邪恶——兰恩牧师说过,阳光下的罪恶。兰恩先生是个很敏感的人——邪恶对他很有影响,他能察觉邪恶的存在。可是他虽然是架很好的录音机,能重复许多《圣经》上的话,却并不能真正了解邪恶在什么地方。对他来说,邪恶就集中在艾莲娜·马歇尔身上。实际上几乎每个人都同意他的看法。 “然而在我看来,尽管我也认为有邪恶存在于世,但它并不集中在艾莲娜·马歇尔身上。当然她也逃不了干系,肯定与她有关——只不过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我认为,从始至终,她其实一直都是,而且注定就是一个牺牲品。因为她长得漂亮,因为她富有魅力,因为男人的目光都会追随她,大家就推断她是那种会扰乱生活,腐蚀灵魂的女人。可是我对她的看法截然相反。不是她老要吸引男人——而是老有男人在打她的主意。她是那种男人很容易就看上,也很容易就厌倦的女人。我听说过的有关她的事情,和我自己调查她得到的结果,都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这种看法。我听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个因为牵涉她而闹出离婚案的男人拒绝娶她为妻。正是在那件事情之后,马歇尔先生,这位有着侠义精神和骑士风度的人,挺身而出向她求婚。对于马歇尔这样腼腆内向类型的人来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遭到当众羞辱都是件生不如死的事——所以他才会对第一任妻子产生了爱情和怜悯,因为她为了不曾犯过的谋杀罪而遭到控诉与审判。他娶了她,发现自己对她的判断完全正确,她确实是个好人。在她去世之后,另一个美丽的女子,也许还是同一类型的人——因为琳达有一头红头发,可以推测出是由她母亲那里遗传来的——也遭到了公开羞辱。马歇尔再次出面拯救她于水火之中,但这一次他却看走了眼。艾莲娜完全不是他想得那种人。她很愚蠢,不值得他去同情和保护,他此事做得太盲目了。不过话虽如此,我想他对她还是有清醒认识的。在对她的爱意消失之后,虽然看见她就烦,却也为她感到难过。在他看来,她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只能停留在生命的某个幼稚阶段。 “我看到艾莲娜·马歇尔对男人的热情,便知道她正是某一类男人心目中最好的猎物。再看看帕特里克·雷德芬,他英俊的外表,轻松而充满自信的神情,那种容易打动女人的诱惑力,让我立刻识别出他就是那一类男人,那种会利用各种机会从女人身上讨生活、吃软饭的男人。我坐在海滩上冷眼旁观,显而易见,艾莲娜是帕特里克的猎物,而不是相反的情况。所以我认为邪恶其实集中在帕特里克·雷德芬身上,而不是艾莲娜·马歇尔。 “艾莲娜最近刚得到一大笔钱,是一个对她爱慕有加,还没来得及感到厌倦的老人遗赠给她的。她是那种留不住钱财的女人,不被这个男人骗掉,也会被那个男人骗掉。布鲁斯特小姐提到过一个年轻人被艾莲娜‘毁了’,可是在艾莲娜房间里有他的一封来信,信中表示他要将她打扮得珠光宝气——这种空口白话不值一文——实际上却只是为了说明自己收到了她寄去的一张支票。他希望这张支票可以让他不致因亏空公款而被起诉,这正是年轻无赖向她诈财的好例子。我毫不怀疑帕特里克·雷德芬一定发现她很容易得手,而且可以哄着她不时给他一大笔钱‘去投资’。他可能会讲一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故事来欺骗她——说他能够让她发大财,当然他自己也会与她有福共享。缺乏保护的女人,独自生活的女人,都是这一类男人最容易下手的猎物——通常他能轻而易举地得逞,没什么后顾之忧。不过,如果那女人有丈夫,或是有兄弟、父亲在,那就可能发生不测之事。一旦马歇尔先生发现妻子的钱财在莫名其妙地蒸发,帕特里克·雷德芬就没几天好过了。但是,他并不担心,因为他早已打算在必要的时候下手干掉她——他之所以这么大胆,是因为已经干过一次同样的勾当,而没有被人发现——那是一个他以科里根的名字娶来的年轻女子,听了他的话,投下了巨额的人寿保险。 “他干这些事的时候,有个年轻女人帮他出谋划策,现在她在这里以他妻子的身份出现,他也确实很依恋她。 “这个年轻女人和他的猎物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她冷静,镇定,不热情,不冲动,但对他忠贞不贰,还是个演技无与伦比的演员。克莉丝汀·雷德芬从到达之日起,就开始进入角色,扮演一个‘可怜的小妻子’——脆弱、无助、脑力胜于体力。想想她一而再再而三表现出的那些特点——她怕晒,她肤色白皙,她恐高——曾困在米兰大教堂外的高阶梯上下不来等等,处处都在强调自己的纤弱。几乎每个人提起她来,都说她是个‘小女人’。其实她和艾莲娜·马歇尔一样高,只不过手和脚很小。她说自己以前是学校里的老师,借此强化她给别人留下的印象,认为她属于书呆子,而不是运动型女子。 “事实上,她的确在学校当过老师,但职务却是教体育。而且她是个精力非常充沛的年轻女子,爬起山来像只猫,跑起来也像个运动员。 “这件罪案本身策划周密,时间也计算得极其精确。正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这是一件技巧‘娴熟’的罪案。时间安排简直出自天才之手。首先,有几场热身戏——一场的演出地点是阳光崖,他们碰巧知道我在附近听力可及之处,便进行了一场典型的妒火中烧的妻子和丈夫之间的对话。后来,她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再次演出了同样的戏份。记得我那时候产生过一种感觉,隐约觉得这套把戏在什么书里看过,雾里看花似的不真实。当然啦,那是因为它本来就不真实。然后就到了罪案发生的那天。 “那天的天气很好——这倒无关紧要。雷德芬的第一步是很早就溜出去——从里面打开阳台门锁,如果有人发现门开了,也会以为是有人出去早泳了。他在浴巾里藏了一顶绿色的中国式帽子,做得跟艾莲娜习惯戴的那顶一模一样。他穿过小岛,在岛的那边下了直梯,把帽子藏在事先约好之处,大概是几块岩石的后面,这是行动的第一部分。 “头天晚上,他已经和艾莲娜定下了约会。他们平时对约会的事总是倍加小心,因为艾莲娜对丈夫还是略存惧意的。她同意一早就去精灵湾。没人会在早上去那边,雷德芬说好去那里和她碰头,答应找机会乘人不注意的时候溜过去。如果她听见有人从直梯上下来,或是海面上出现船只的话,她就要赶快躲到妖精洞里去。他早跟她说过那个地方的秘密,要她在里面等到外面清静无声之后再出来。这是行动的第二部分。 “同时,克莉丝汀在她估计琳达应该去早泳时来到琳达的房间里,去改动琳达手表的时间,拨快二十分钟。这样做有点冒险,琳达可能会发现她的表不对。可是就算她发现了也没关系,克莉丝汀真正的不在场证明还是她的手太小,根本就不具备作案的体力。不过多一件不在场证明总是好的。她在琳达的房间里发现了那本谈巫术和魔法的书,打开在某一页上。她浏览了这一页的内容。当琳达回到房间里,把刚买来的蜡烛撒落到地上时,她就洞悉了琳达的心事,这给了她新的启发。原本这对犯罪搭档的计划是把主要嫌疑引到肯尼斯·马歇尔身上,所以特地偷走他一个烟斗打碎,把部分碎片放在精灵湾直梯的脚下。 琳达回来后,克莉丝汀很轻松地和她约好一起去鸥湾。然后她回到自己房间,从锁着的箱子里取出一瓶棕色防晒油,仔细地涂在身上,再把空瓶由窗口丢了出去。凑巧的是,那瓶子差一点儿打中正在下面海水里早泳的艾米丽·布鲁斯特。第三部分顺利地准备完毕。 “克莉丝汀穿上白色泳装,又在外面罩上一套宽大的海滩裤装,松松垮垮的衣袖和裤脚遮盖着她刚涂成棕色的手臂和双腿。十点十五分,艾莲娜离开海滩去赴约会。一两分钟之后,帕特里克·雷德芬到了海滩,做出莫名其妙、心烦意乱等等表情。克莉丝汀的任务就简单多了,她藏好自己的表,却在十一点二十五分的时候问琳达几点钟了。琳达看了看表,回答说是十一点四十五分,然后就下海游泳去了。克莉丝汀则开始收拾画具,琳达刚一转身,她就把那个女孩子下水前一定会摘下的表拿起来,拨回正确的时间。之后,她飞快地沿着小径爬到崖上,飞跑过山脊,到了那边的直梯顶上。她脱掉衣服,和画具一起藏在岩石后面,矫健地沿梯而下,发挥出自己运动方面的特长。 “艾莲娜正在下面的海滩上纳闷,奇怪帕特里克怎么这么久还没有来。她看见或是听到有人从直梯上下来。她留心看了看,发现这个不速之客是她最不想看见的人——情人的太太!所以她赶紧跑过海滩,躲进了妖精洞。 “克莉丝汀从隐藏之处取出绿帽,帽子后缘还特地缝了一圈红色假发。她四肢摊开躺在沙滩上,摆出晒日光浴的姿势,用帽子和假发遮住脸部和脖颈。时间计算得恰到好处,一两分钟后,载着帕特里克和艾米丽·布鲁斯特的小船就由岬角那边绕了过来。请注意,是帕特里克俯身下去检查‘尸体’的。帕特里克呆住了——震惊了——因为他所爱的女人死去而崩溃了!他特意选择布鲁斯特小姐做自己的证人。布鲁斯特小姐当时已经被吓着了。她有恐高症,所以不会攀上直梯走陆路去报警,一定会再乘船离开海湾,那么顺理成章地由帕特里克留下来看守尸体——特别是在‘那个凶手可能还没走远’的情况下。布鲁斯特小姐划着船去找警察,船刚一转过岬角,克莉丝汀就蹦了起来,用帕特里克带来的剪刀将纸帽剪碎,塞进泳衣,又以双倍敏捷的动作爬上直梯,穿上那套宽大的海滩装,跑回旅馆。她刚好还有时间快速洗个澡,把身上伪装用的棕色防晒油冲掉,换上网球装。此外,她还做了一件事,就是把那顶绿色纸帽子的碎片及假发放进琳达房间的壁炉里去烧掉,加进一页日历,好让人以为绿纸片是日历的一部分,烧掉的不是帽子,而是日历。她估摸着琳达大概已经在做魔法试验——这从壁炉里残存的蜡烛熔块和针上可以看出来。 “随后,她赶到网球场,虽然是最后一个到的,却一点儿也不显得仓促。 “与此同时,帕特里克向妖精洞走去。艾莲娜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什么也看不见,听见的也不多——有船来了——有人声——她一直乖乖地躲在洞里。可是现在是帕特里克在叫她:‘没事了,亲爱的。’她走出洞来,而他用两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这个可怜又愚蠢的美人艾莲娜·马歇尔就这样送了命……” 他语声渐歇,四周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罗莎蒙德·达恩利哆嗦了一下说:“哎,你让我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但这只是个故事,你还没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发现事情真相的呢?”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有一次和你说过,我看问题非常简单。从一开始,我就认为是最有可能犯罪的人杀了艾莲娜·马歇尔。谁是最有可能犯罪的人呢,那就帕特里克·雷德芬。他正是那种类型的男人——善于利用她那样的女人,也能够杀人。这种人会谋夺女人的积蓄,还会割断她的喉咙。那天早晨艾莲娜是去和谁会面呢?从她的表情,她的笑容,她的态度,以及她和我说的话来看,都可以证明是帕特里克·雷德芬。所以,顺理成章,自然而然,杀她的人,非帕特里克·雷德芬莫属。 “可是,正如我之前说过的,我马上就碰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帕特里克·雷德芬不可能杀她,因为在发现尸体前,他先是和我们一起在海滩上,然后又和布鲁斯特小姐一起在船上。所以我只好另辟蹊径去思考。还有好几种其他的可能性,比如她的丈夫——在达恩利小姐的帮助下——因为他们两人也在某件事上撒了谎,令人生疑。她还有可能因为无意中撞见走私贩而被灭口。还有可能被一个宗教狂所杀。另外也可能是她继女下的手。最后这一点曾经让我以为就是真相。琳达第一次接受警方盘查时的态度就表现得很可疑。后来我又和她谈过一次,让我进一步确信,琳达认为自己是有罪的。” “你是说,她凭想象就认为自己真的杀了艾莲娜吗?”罗莎蒙德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是的,要知道——她几乎还只是个孩子。她读了那本巫术书,对书里的内容半信半疑。她讨厌艾莲娜,就试着用她的形象做了蜡人,念了咒,用针刺穿心脏,再将其烧熔——恰恰就在那天,艾莲娜死了。比琳达更年长,更有头脑的人中间,都不乏对魔法巫术深信不疑的,所以很自然,她相信了书上说的方法全是真的——她以为她的继母真的是自己用巫术杀死的。” 罗莎蒙德叫道:“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我还以为——我推测的跟这完全是两码事——我以为她知道一些可能会——” 罗莎蒙德不说了。波洛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实际上,你的态度让琳达更加害怕,让她相信自己干的事情真的导致了艾莲娜的死,而且已经被你知道了。克莉丝汀·雷德芬也在这方面推波助澜,火上浇油,让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安眠药,怎么用就能没有痛苦、一劳永逸地赎罪。你们知道,一旦马歇尔先生证明他确有不在场证明之后,他们就一定得再找个新的嫌疑人。克莉丝汀和她丈夫对走私贩毒的事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决定让琳达来做替罪羔羊。” 罗莎蒙德说:“简直太可恶了!” 波洛点了点头。“不错,你说得很对,她就是个冷血而残忍的女人。对我来说,我感到非常困扰。琳达到底只是孩子气地想试试巫术,还是真的进一步发泄了她的恨意——真的付诸实施杀了人?我想让她对我坦白,可是没有达到目的。当时我确实无法断定什么才是真相。警察局局长倾向于接受是毒品贩干的说法,可我不能就这么顺水推舟撒手不管。我把所有的事实重新仔细过滤了一遍。你知道,就像手头有一堆拼图游戏的碎片,毫不相关、貌似平淡的细枝末节,必须用这些事实碎片拼出一幅完美无缺的图形。这些碎片包括一把在海滩上找到的剪刀、一个从窗口丢下去的瓶子、有人洗过澡可是谁都不承认——这些小事本来无可非议,却偏偏谁都不承认,其中必有缘故,也就是说这些小事显然有些非同寻常之处。这些事与马歇尔先生,琳达,或是毒品贩的嫌疑都扯不上任何关系,但其中的意义是不容忽视的。于是我又回到起点——将帕特里克·雷德芬视为凶手。有没有支持这种说法的证据呢?有的。艾莲娜的账户里少了一大笔钱,是谁得到了这笔钱呢?当然是帕特里克·雷德芬。她是那种很容易被英俊男人欺骗的女人——却绝不是那种会受人勒索的女人。她太胸无城府,什么都表现在脸上,根本守不住秘密。那个说有人勒索她的故事,我从未相信是真的。但的确有人偷听到这番话——啊,是谁偷听到的呢?是帕特里克·雷德芬的妻子。那是她的独门故事——完全没有其他佐证。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故事呢?答案昭然若揭,要解释艾莲娜的钱到哪里去了! “帕特里克与克莉丝汀·雷德芬,这两人同流合污作案。克莉丝汀既没有足够的体力掐死艾莲娜,也没有足够的胆量来下手,不是她,行凶的是帕特里克——这怎么可能呢!在发现尸体之前,他的每一分钟都有人在旁作证。尸体——我心里突然想到人体这两个字——躺在沙滩上的人体——样子没什么区别。帕特里克·雷德芬和艾米丽·布鲁斯特来到精灵湾,看到有个人躺在那里。一个人体——假设不是艾莲娜而是别人呢?脸部已经被那顶中国式的帽子给遮住了。 “可是事实上只有一具尸体——就是艾莲娜的,那么会不会是——一具活人的身体——有人躺在那里装死?会不会是艾莲娜本人,听从帕特里克的话在开玩笑?我摇摇头——不对,那太冒险了。一具活人的身体——谁的呢?会有谁来帮助雷德芬?对了——是他太太。可是她是个皮肤白皙弱不禁风的女人——啊,对了,可以涂上棕色防晒油。油是装在瓶子里的——瓶子——我的拼图碎片里就有一个瓶子。随后的一切就豁然开朗,呼之欲出了。事后当然要洗个澡——在她出去打网球之前,一定要把身上的棕色防晒油冲洗干净。而那把剪刀呢?嗯,是要把另外那顶同样的绿帽剪碎——那顶帽子是万万不能留下痕迹的。结果匆忙中丢失了那把剪刀,成为这对凶手的一个失误。 “在这段时间里,艾莲娜又在哪里呢?再说到这点就一目了然了。我从妖精洞里遗留的香水气味判断,使用这种牌子的两位女士,要么是罗莎蒙德·达恩利,要么是艾莲娜·马歇尔曾经到过妖精洞。既然绝无可能是罗莎蒙德·达恩利,那只能是艾莲娜了。她躲在里面等海滩上的人离开。 “艾米丽·布鲁斯特划船离开之后,海滩上只剩下了帕特里克一个人,正是他实施犯罪计划的大好时机。艾莲娜·马歇尔是在十一点四十五分之后被杀的,可是法医检验时只考虑了罪案可能发生的最早时间。艾莲娜在十一点四十五分时已经死了——这句话是他们告诉法医的,并不是法医告诉警方的。 “另外还有两个问题必须有合理说法。琳达·马歇尔的证词给克莉丝汀·雷德芬提供了时间上的不在场证明。不过那个时间是基于琳达·马歇尔的手表,因此需要证明克莉丝汀先后有过两次机会来对手表动手脚。我发现要证明这一点轻而易举。那天早上她曾经独自到过琳达的房间——另外还有个间接证明。有人听到琳达说她‘这下恐怕迟到了’,可是等她赶到楼下时,大厅里的钟才十点二十五分。第二个机会更方便——只要琳达一下水游泳,她就可以把表针拨回来了。 “还有那道直梯的问题。克莉丝汀一直说她有恐高症,不敢站在高处,这又是一个早已精心准备的谎话。 “我的拼图接近尾声——每一片都完美到位,天衣无缝。但不幸得很,我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这些全是我用脑子推理出来的。就在此时,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罪犯技巧娴熟,得心应手,显示出他是多么胸有成竹。我深信帕特里克·雷德芬将来还会重复犯罪。那么他过去的情况如何呢?很可能这不是他第一次行凶。他用的方式是掐死对方,这很吻合他的天性——除了有利可图之外,他还能从杀人中获得快感。如果他曾经杀过人的话,相信他一定也用的是同样的方式。我请科尔盖特警督提供女子被掐案的案例,其结果使我非常高兴。妮莉·帕森斯被掐死在杂树林里的事,也许是帕特里克·雷德芬干的,也许不是——可能只有在考虑到地区因素时还起点儿作用。但艾莉丝·科里根一案却让我如获至宝,这正是我要找的那种案例。也就是说,它用了同样的方法——在时间上玩花样。谋杀案发生的时间并不像通常那样在被人发现之前,而是在那之后。尸体据说是在四点一刻发现的,而死者丈夫一直到四点二十五分都有不在场证明。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证人说爱德华·科里根到了松岩茶屋,发现妻子还没到,就在外面踱来踱去等她。其实,他却是一路飞奔到凯撒林——你们当然记得,那里离得并不太远——将她杀了,再回到茶屋来。发现尸体去报案的女子是位受人尊敬的小姐,在一家著名的女子学校里当体育教员,显然和爱德华·科里根毫无关联。她要走很远的路去找警察。警方的法医到五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才开始验尸。所以就像本案一样,警方毫无异议地接受了报案者所称的死亡时间,而没有另加追究。 “最后,我还做了一项试验。我必须很确定雷德芬太太是不是个说谎者,所以安排大家到达特穆尔去野餐。有恐高症的人不会行若无事地走过河水上那道狭窄的独木桥。布鲁斯特小姐就是这样的人,她果然头晕目眩,差点出事。可是克莉丝汀·雷德芬却毫不在乎地跑过桥去,一点儿也没有不适。这是件小事,却是个很好的试验。如果她连这种无关紧要的事都会说谎——那别的话也可能都是谎言。与此同时,科尔盖特警督已经把照片送给萨里郡警方指认过,这是我唯一可以使出的杀手锏,肯定有用。我先哄得帕特里克·雷德芬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然后突然回马一枪,全力对他发起猛烈攻击,终于使他失去了自制力。听到科尔盖特已经指认出他从前身份的事,终于让他完全昏了头。” 赫尔克里·波洛摸着自己的喉咙。“我所做的那件事,”他一本正经地说:“非常非常危险——但我并不后悔。我成功了!我没有白受苦。” 大家沉默了一阵,然后加德纳太太深深叹了口气。 “哎呀,波洛先生,”她说,“这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听你描述到底是怎么探查出真相的,就像听犯罪学的演讲一样动人——说老实话,这就是一篇犯罪学的演讲。想想看,我的那束毛线和在海水浴场上谈到日光浴的那段话,居然也能在你的分析中起点作用,真叫我兴奋得无法用言语形容,我相信加德纳先生也有同样的感觉,是不是,奥德尔?” “是的,亲爱的。”加德纳先生说。 赫尔克里·波洛说:“加德纳先生也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希望知道一个明智的男人对马歇尔太太有什么看法,就问了加德纳先生的意见。” “真的呀?”加德纳太太说,“你是怎么说的呢?奥德尔?” 加德纳先生咳嗽一声,说:“呃,亲爱的,你知道,我根本就没怎么想过她。” “男人对他们的太太总是这样说。”加德纳太太说,“要是问我的意见——在我看来,波洛先生对她可以说是相当宽容,说她天生是个牺牲品什么的。当然啦,说得也对,她本来就是个没文化的女人。正好马歇尔先生现在不在这里,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直觉得她是个令人心烦的傻女人。我以前也这样跟加德纳先生说过,是不是?奥德尔?” “是的,亲爱的。”加德纳先生说。 琳达·马歇尔和赫尔克里·波洛一起坐在鸥湾。她说:“我当然很庆幸自己没有死,但你知道,波洛先生,这跟我杀了她也没有什么区别,对不对?说真的,我原本是想杀她。” 赫尔克里·波洛加重语气说:“这完全不是一回事。想杀人和实际杀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如果说,在你卧室里,你面对的不是那个蜡人,而是你的继母被绑在那里;你手里拿的是一把刀,而不是一根针,你肯定不会刺进她心脏里去。你心里会有个声音对你说‘不’。我也是一样。我跟某个人生气,说:‘我真想踢他一脚。’可是我并没有踢他,而是踢了桌子一脚。我说:‘这桌子就是某人,我要使劲踢他。’这样,要是我没太踢痛脚指头的话,我就会觉得心情舒畅一些,而那张桌子通常也不会给踢坏。可要是那个家伙本人在那里的话,我是不会踢他的。 “弄个蜡人来,拿针去刺它,是很傻,是很孩子气——可是这种做法也有好处。你把心里的恨意都发泄在小蜡人身上了。用针和火毁坏的不是你的继母,而是你对她的恨意。事后,即使你还不知道她的死讯,是不是已经觉得自己神清气爽,舒服多了——轻松多了,也快乐多了呢?” 琳达点点头,她说:“你怎么知道的?那正是我的感觉。” 波洛说:“那就别再做这么幼稚的事情了,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要再恨你的下一个继母。” 琳达吃惊地说:“你认为我会再有一个继母吗?哦,我明白了,你是说罗莎蒙德。对她我是不介意的。”她迟疑了一下,“她很通情达理。” 波洛可不会用通情达理来形容罗莎蒙德·达恩利,不过他明白,这在琳达看来已经算是盛赞了。 肯尼斯·马歇尔说:“罗莎蒙德,你有没有异想天开地认为是我杀了艾莲娜?” 罗莎蒙德满脸羞惭,她说:“我想我是个该死的傻瓜。” “一点儿都不错。” “哎,可是,肯,你就像个合紧了的蛤蜊一样密不透风。我从来就不明白你对艾莲娜到底是什么感觉,搞不清楚你是能大包大揽地接受她的本来面目,或者只是极力维持体面,或是你——呃,只是盲目信任她。我想如果真是后者,一旦发现她的本来面目,你很可能大为失望并气得发疯。我听说过你的一些事,你总是很沉稳,但发作起来也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你认为我会用两手掐住她的喉咙,活生生把她给掐死?” “呃——是的,我正是那样想的。而你的不在场证明又好像不那么有说服力,于是我才突然决定插一手,编出那么傻的故事来,说看到你在房间里打字。后来我听说你说你也看到我探头进去的时候——哎呀,我就认准了是你所为了。此外,琳达的古怪行为也加强了这种看法。” 肯尼斯·马歇尔叹口气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之所以说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你,是为了支持你的故事?我——我还以为你需要别人为你作证呢。” 罗莎蒙德瞪着他。“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你以为是我杀了你太太吧?” 肯尼斯·马歇尔有点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含糊地说:“哎呀,罗莎蒙德,难道你不记得你曾经为了一只狗差点杀了那男孩子的事吗?你不依不饶地抓着他的脖子不肯放。” “可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是的,我知道——” 罗莎蒙德单刀直入地问:“你认为我是出于什么不得了的动机,一定要杀掉艾莲娜?” 他避开她的目光,又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罗莎蒙德叫道:“肯,你这个自大狂!你以为我是替你杀了她吗?或者——以为我杀她,是因为我想得到你?”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肯尼斯·马歇尔气愤地说,“你知道你那天说过什么——你谈到琳达,还有其他一些事——而且——而且你好像很关心我的事。” 罗莎蒙德说:“我一向关心你。” “我相信。你知道的,罗莎蒙德——我通常不大跟别人说什么——我不善言辞——可是我想把这件事和你说清楚。我并不在乎艾莲娜——只是一开始时对她有点关心。后来和她日复一日地共同生活,我精神上受到了莫大煎熬,事实上,简直生不如死。可是我特别为她难过,她实在是个傻瓜——对男人极为热衷——自己也无可奈何。那些男人总是把她拖下水,然后对她很坏。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做那个最后把她推入深渊的人。我既然已经娶了她,就一定要尽我所能好好照顾她。我想她心里对此一清二楚,真的对我满怀感激。她是个——实在是个很可怜的人。” 罗莎蒙德温柔地说道:“好了,肯,我现在明白了。” 肯尼斯·马歇尔不看她,只是很仔细地装好烟斗,含含糊糊地说:“你——你很善解人意,罗莎蒙德。” 罗莎蒙德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她说:“你是现在就要向我求婚呢,肯,还是决心再等六个月?” 肯尼斯·马歇尔嘴里的烟斗掉了下去,摔碎在下面的岩石上。他说:“见鬼,这已经是我在这里掉的第二支烟斗了,已经没有备用的了。你怎么知道我认为该等六个月?” “我想是因为这段时间长短正合适。不过,拜托,我希望现在就能把事情说清楚。因为在这一段等待的时间里,说不定你又会听说哪个女人境遇堪怜,又要发挥你的豪侠骑士风度,挺身救美了。” 他大声笑道:“这次境遇堪怜的会是你,罗莎蒙德。你要放弃你那个服饰生意,和我一起住到乡下去。” “难道你不知道我的生意是多么赚钱吗?难道你不知道那是我的事业——是我创造了它,经营了它,是我的得意杰作,我为此自豪!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来跟我说‘放弃了吧,亲爱的’。” “我正是有这么大的胆子来说这句话,就是有。” “而你认为我会爱你到这样的程度?” “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肯尼斯·马歇尔说:“那我就不要你了。” 罗莎蒙德轻柔地说:“啊,亲爱的,我一直好想和你一辈子住在乡下,现在——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第一章 献给理查德和米莱尔·马洛克夫妇 谨以此书纪念佩特拉 佩特拉,约旦著名古城遗址,位于约旦首都安曼以南二百五十公里处。希腊语意为“岩石”。 之旅 第一章 1 “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得死!” 这句质问飘进寂静的夜,像是在那里悬浮了片刻,紧接着便越飘越远,消失在死海之中。 赫尔克里·波洛正抓着窗户把手,愣了片刻。他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坚决地关上了窗户,这样就可以杜绝那些伤人的夜间凉气了!赫尔克里·波洛从小就懂得,外面的空气还是留在外面的好,尤其是夜晚的凉气更是有害健康。 他拉上窗帘,严整地遮住窗户,走向床边,脸上浮现笑意。“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死!”对于赫尔克里·波洛这位侦探来说,在耶路撒冷的第一个晚上就听到这么一句话,着实有些引他心生好奇。 “显然,无论我走到哪儿,犯罪这码事总是缠着我!”他喃喃自语,脸上的笑意未曾消减。他还记起了之前听来的小说家安东尼·特罗洛普的一件事。 当时特罗洛普正乘船穿越大西洋,听到两个乘客在讨论自己某部小说最新的连载情节。 “很好看,”其中一个人说,“但是他得把那个烦人的老太婆干掉。” 小说家眉开眼笑地跟那两个人打招呼:“先生们,乐意之至啊!我现在就去把她干掉!” 赫尔克里·波洛想知道,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是在什么情况下冒出来的。或许是关于一场戏,抑或一本书的讨论?他思索着,笑意犹在唇边。“说不定哪天这席话再被想起,恐怕就带着不吉利的意思了。” 他回忆起那个嗓音,里面的焦虑和紧张——发着抖,像是道出了心里绷紧了的思绪。是个男人的声音——或者是个男孩…… 赫尔克里·波洛关上床头灯。“下次再听到我应该能认出来……”他这样想着。 2 雷蒙德和卡罗尔·博因顿两人将胳膊肘支在窗台上,头靠头依偎着,凝视着深邃幽蓝的夜空。雷蒙德紧张地又说了一遍之前的话:“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得死!” 卡罗尔·博因顿不安地动了动,她开口说话,嗓音深沉而粗糙。“这太可怕了……” “再可怕也比不过现在!” “我想也是……” 雷蒙德情绪激动。“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不能……我们必须做点什么……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卡罗尔也开口了——但她的话里充满不确定,她自己也明白。“如果我们能设法逃走……” “我们逃不掉的。”声音空洞而绝望,“卡罗尔,你知道我们逃不掉的……” 女孩颤抖着。 “我知道,雷——我知道。” 他突然爆发出一阵急促而痛苦的大笑。“人们会说我们疯了——就连出去走走都不行——” 卡罗尔缓缓道:“也许我们是疯了。” “我说也是。是的。我们是疯了。无论如何我们很快就会……这也难怪,我们眼下正在冷静地盘算,无比冷血地筹划着杀死自己的母亲!” 卡罗尔尖叫。“她不是我们的母亲!” “是啊,她不是。” 沉默了一会儿,雷蒙德接着说了下去,语气仿佛大局已定。“你也同意,是吧,卡罗尔?” 卡罗尔稳稳地答话:“我觉得她应该死——是的……”然后她突然爆发了,“她是个疯子……我坚信她是个疯子……她——她如果还有理智的话,不会这么虐待我们!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一直在说:‘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而事实是一切从未改变!我们说‘她总会死的’——但是她一直活得好好的!我不觉得她会死,除非——” 雷蒙德冷静地接下去:“除非我们杀了她……” “是的。” 她扶着窗台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她的哥哥继续往下说,以一种冷酷而确凿无疑的语气,只是偶尔的颤音透露出他内心深藏的激动。“我们之中总得有个人去做这件事,你明白吗?雷诺克斯要照顾娜丁,我们也不能让金妮来做这件事情啊。” 卡罗尔浑身发抖。“可怜的金妮……我好害怕……” “我知道。事情越来越糟了,对吧?这就是为什么越早动手越好——要赶在她再也忍不下去了之前。” 卡罗尔突然站了起来,把散在前额的发梢往后面捋了捋。“雷,”她说,“你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是吗?” 他用同样算得上是毫无波澜的语气回答:“没什么不对的。我想这就像是杀死一条疯狗——一条在人世造孽的疯狗。想阻止它,这是唯一的法子。” 卡罗尔喃喃道:“但是他们——他们依然会把我们送上刑椅……我是说我们没法解释她怎么……这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这,你明白吗,这依然不过是我们脑子里的幻想!” 雷蒙德说:“没有人会知道的。我有个计划。我已经全部计划好了。保证万无一失。” 卡罗尔猛然转身。“雷——不知道怎的——你不一样了。你怎么了……是谁把那个念头塞进了你脑子里?” “你怎么会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劲?” “因为……雷,是因为火车上的那个女孩吗?” “不,当然不是——怎么会是为她呢?哦,卡罗尔,别胡思乱想了,让我们继续讨论——讨论——” “讨论你的计划?你真觉得那是个好主意吗?” “是。我觉得是……我们得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当然。之后——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我们便会获得自由——我们所有人。” “自由?”卡罗尔叹了口气。她抬头仰望群星。突然,她全身战栗,声泪俱下。 “卡罗尔,你怎么了?” 她近乎崩溃地抽泣着。“这夜色,这湛蓝的夜空,还有这群星——是这么的可爱。如果我们可以融入其中……如果我们能够像其他人那样,而不是现在这样——性情乖戾,大错特错。” “只要她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确定吗?已经太迟了吧!我们在旁人眼中,已经是性情古怪了吧?” “不,不,不。” “我觉得——” “卡罗尔,如果你不想——” 她推开他满怀安抚的臂膀。“不。我和你一起——我一定和你一起!为了其他人——特别是金妮。我们必须拯救金妮!” 雷蒙德愣了愣。“那么——我们应该继续?” “是的!” “好。我这就把我的计划告诉你……” 他低头凑到她耳边。 第二章 第二章 医学学士莎拉·金小姐,正站在耶路撒冷所罗门酒店的写作室里,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报纸和杂志。她蹙着眉,若有所思。 一个高个子的中年法国人从大堂走进写作室,看了她一会儿,接着信步走到她桌子的另一侧。两人目光相遇,莎拉认出对方后,微微一笑。 她记得这个男人。在从开罗过来的路上,这个人曾经帮她搬了一个行李箱,那时候她刚好找不到乘务员来抬箱子。 两人寒暄了一番之后,男士问道:“你觉得耶路撒冷怎么样,喜欢这儿吗?” “从某方面来说,这里其实很奇怪。”莎拉说着又补充道,“尤其是宗教!” 法国人看起来饶有兴趣。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的英语几近完美,“各种花样百出的宗教纷争!” “他们的建筑也很怪异!”莎拉说。 “是的,没错。” 莎拉叹了口气。“今天,就因为我穿了件没袖的上衣,他们居然不让我进门。”她悲伤地说,“显然,那位全知全能的神不喜欢我的胳膊,虽然明明是他把我造出来的。” 杰拉德笑了笑,然后说:“我想喝点咖啡,一起吗,这位小姐?” “我姓金,莎拉·金。” “我——这是我的名片。”他抽出一张卡片。 莎拉接过来。她马上瞪大了眼睛,带着敬畏,还有些欣喜。“杰拉德医生?哦!见到您太荣幸了!我读过您所有的书,一本不落。您关于精神分裂的观点实在是惊人的有趣!” “‘一本不落’?”杰拉德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毛。 莎拉颇为羞涩地解释说:“你看——我刚好也是学医的。刚刚才拿到学士学位。” “啊!我明白了。” 杰拉德医生要来了咖啡,两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比起莎拉的医学造诣,这位法国人显然更在意那被她捋回耳后的黑发,还有那形状美丽的红唇。她对他那显而易见的敬畏也让法国人觉得非常有意思。 “你要在这儿待很久吗?”他随意地问。 “三五天吧。然后我要去佩特拉。” “啊?我也是,如果路途不远的话,正琢磨着去看看呢。你看,我十四号就得回巴黎了。” “我想得花一周呢。两天去,停留两天,然后再花两天回来。” “早上我得去趟旅行社,看看他们能怎么安排。” 这时,一群人走进了休息室坐下。 莎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她压低声音说:“刚刚进来的那些人——在火车上那晚,你留意他们了吗?他们是和我们同一时间离开开罗的。” 杰拉德戴上眼镜,望了望房间对面。“美国人?” 莎拉点点头。 “是的,是来自美国的一家人。但是——我觉得他们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怎么说?” “嗯,看看他们,特别是那个老夫人。”杰拉德依言望去,以敏锐的职业眼光迅速地扫了一眼那群人。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一位高个子、骨架柔软的男人——大约三十岁。长相讨喜,气色虚弱,举止冷漠得奇怪。那边还有两个年轻人,相貌端正——那个男孩几乎有一副雅典人的容貌。“他也有点问题,”杰拉德医生想,“是的——绝对是精神紧张。”女孩显然是他的姐妹,面容相似,她也处于一种情绪激动的状态中;还有一个姑娘,更为年轻——一头红金色的头发,发色很亮,如同光环一般炫目。她的双手躁动不安:正撕扯着膝上的手帕。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女人,年轻,安静,黑发,皮肤雪白,面容恬静,令人想起圣母。她身上倒没有焦虑的气息。而在人群的中央——“我的老天!”杰拉德医生的想法带着法国人坦白直率的憎恶。“多么可怕的一个女人!”苍老,浮肿,傲慢,无可撼动地坐在他们中间——如同一只扭曲盘踞在蜘蛛网中心的老蜘蛛! 他对莎拉说:“她可一点儿也不美。”他耸耸肩。 “她有些——有些让人觉得不祥,不是吗?”莎拉问。 杰拉德又仔细审视了下那个女人。这次他的眼光是专业而非审美性的了。“水肿——心脏病吧。”他念叨了几个医学名词。 “哦,没错!”莎拉对他的医学观点心不在焉,“但是这些人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你不觉得吗?” “这些人是谁,你认识吗?” “他们姓博因顿。母亲,已婚的大儿子、儿媳,小儿子和两个小女儿。” 杰拉德医生喃喃道:“博因顿一家环游世界?” “是的,但是他们对她的态度真的很奇怪。他们从不和别人说话。除非那个老女人点头,否则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 “她是个母系氏族族长的典型代表吧。”杰拉德思索着说道。 “在我看来,她是个十足的暴君。”莎拉说。 杰拉德医生耸耸肩,表示美国女人统治地球——这点大家都知道。 “是的,但是不仅如此。”莎拉坚持着,“她——哦,她死死地控制着他们——简直就是攥在手心里——这简直,简直太过分了!” “拥有太多权力对女人不好。”杰拉德突然严肃地赞同了一句,接着摇摇头说,“对女人来说,不滥用权力太难了。”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莎拉。她正看着博因顿一家人——或者应该说她看的是那家人里的某一位成员。杰拉德医生会心一笑。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试探着问了句:“你跟他们聊过天,对吗?” “是的——跟其中的一个聊过。” “那个年轻男人——那个小儿子?” “是的。就在从坎塔拉到这里的火车上。他站在走廊里。我跟他聊了几句。” 莎拉为人外向开朗,对人性满怀好奇,尽管脾气火暴,但待人友善。 “你为什么想和他说话呢?”杰拉德问。 莎拉耸耸肩。“为什么不呢?我旅行的时候经常和人聊天。我对人很有兴趣——对于他们所行、所想、所感都有兴趣。” “也就是说,你把他们放到放大镜下面看喽!” “可以那么说吧。”女孩承认。 “这回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 “好吧——”她犹豫着——“我觉得很奇怪……首先是那个男孩,脸都红到头发根了。” “这很奇怪吗?”杰拉德干巴巴地问。 莎拉笑了。“你是说,他以为我是个无耻的轻佻女郎,在勾引他?哦不,我不认为他是那么想的。男人是可以分辨出来的,对吗?” 她看着他,眼神坦然。杰拉德医生点点头。 “我觉得,”莎拉说,语速缓慢,微蹙着眉,“他——怎么形容呢——既激动又战战兢兢。激动得有些不同寻常——而且还非常敏感,几乎到了荒唐的地步。这很奇怪,不是吗,我通常都觉得美国人自视很高呢。一个二十岁的美国男孩,和同龄的英国男孩相比,通常懂得比同龄的英国男孩要多得多,为人处世也更圆滑。他肯定已经二十多岁了。” “我估计得有二十三四岁了。” “有那么大吗?” “我看差不多。” “是的……或许你是对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稚气未脱……” “心智失调的话,孩子气的成分总是会多留一些的。” “这么说我是对的?我是说,他身上有些什么显得相当不正常。” 杰拉德医生耸耸肩,因她的急切而微笑起来。“我亲爱的小姐,我们中有谁是非常正常的吗?不过我可以向你担保,那个人确实有些问题,可能是某种精神官能症。” “一定是那个可怕的老女人造成的!” “你似乎非常不喜欢她。”杰拉德医生说,好奇地看着她。 “是的。她——哦,她的眼神太恶毒了!” 杰拉德喃喃地说:“很多母亲在自己的儿子被漂亮姑娘勾走魂的时候都会这样。” 莎拉不耐烦地耸耸肩。法国人都是一个样,她想,脑子里只有性!当然,她自己作为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精神分析医生,也必须得承认,大多数现象的产生都基于底下暗藏着的性的动机。莎拉的思绪沿着熟悉的心理分析一路奔走。她突然一惊,从沉思中醒过来。雷蒙德·博因顿正穿过房间,走到了中间的桌旁。他选了一本杂志,返回途中路过莎拉椅子的时候,莎拉抬头看着他说:“今天的观光之旅很忙吧?” 她只是随口找个话题,想看看他们会对此作何反应。 雷蒙德停下脚步,又满面绯红,惊慌失措,如同一匹紧张的马,畏惧的视线直接投向了他家族的中央。他喃喃道:“哦——哦,是的——那个, 是的,当然了。我——”紧接着,就如同突然被人勒紧了马缰,他快步走回家人那里,递出杂志。 那如同古老佛像一般端坐着的老夫人伸出胖胖的手接过杂志,但是与此同时,杰拉德医生注意到,老夫人的视线是落在那个男孩脸上的。她嘟囔了句,几不可闻的谢谢。她的头轻微地动了动。医生看得出,她看向莎拉的目光颇为严厉,但神情木然。你完全没办法搞清楚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莎拉看看自己的表,嚷出声来:“都这个时间了!”她站起身,“非常感谢你,杰拉德医生,谢谢你的咖啡。我现在得去写几封信了。” 他站起身与她握手告别。 “希望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他说。 “哦,当然!你会去佩特拉吧?” “我尽量安排。” 莎拉微笑着转身离去。她走出屋子需要从博因顿一家旁边经过。 杰拉德医生看到,博因顿老夫人的视线转回到儿子身上。他看到那个男孩和母亲目光交汇。当莎拉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雷蒙德·博因顿扭了下头——不是冲着莎拉而是避开……动作缓慢,不情不愿,就如同是博因顿老夫人正牵着一根隐形的线操纵着他。 莎拉·金也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她年轻气盛而又待人热情,自然是被激怒了。他们之前明明在卧铺车厢晃悠悠的走廊上友善地聊过天;曾经交流过彼此对埃及的印象,还一起为牵驴小孩和街上揽客的人的笑话哈哈大笑。莎拉曾经跟他讲过,曾有个牵着骆驼的人满怀期待地过来找她,毫无礼貌地问:“请问,你是美国小姐,还是英国小姐——”她回答说:“都不是,我是中国人。”那人完全被搞晕了,瞪着她的样子是如何的让莎拉发笑。莎拉想着,那时,这个男孩就像个热情友好、有教养的学生——他的热情曾经几乎到了让人伤感的地步。而现在,完全毫无理由的,他变得腼腆而怯懦,简直可以说是粗鲁无礼。 “我就不该跟他扯上任何关系。”莎拉怒气冲冲地想。莎拉不是鼻孔朝天的傲慢小姐,但也从不妄自菲薄。她知道自己对异性有着毋庸置疑的吸引力,而且自己也绝不是那种受了气只会哭哭啼啼的类型!她确实,或许可以这么说,曾经对这个男孩有着超出一般友谊的感觉,说不准是什么奇怪的由头,她为他感到难过。 但是现在,显然他不过是个粗鲁莽撞的美国傻小伙!莎拉·金并没有动手写她之前说的信,而是坐在梳妆台前,把头发梳到脑后,看着镜子里一双怔怔的眼睛,想着自己现在的处境。 她刚刚度过一场艰难的感情危机。一个月前,她和未婚夫分手了。那位年轻医生大她四岁。他们曾经彼此吸引,如胶似漆,但两人的性格实在过于相像。争吵、摩擦时有发生。莎拉性格独立、要强,绝无可能忍受那样的独断专行。 如同许多要强的女人一样,莎拉相信自己是仰慕强大力量的。她总是告诉自己,希望有人来支配、主宰她。当她遇到一个足以主宰她的男人时,却又发现自己根本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解除婚约让她心力交瘁,但是她很清楚,相互的吸引并不足以成为建立一生幸福的根基。她特意给自己准备了这次海外旅行,为的就是抛掉这段过去,好再次满怀热忱地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去。 莎拉的思绪从过去回到现在。 她很明白,因为家人在场,他对自己的态度才会如此古怪,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有些看不起他。像那样被自己的家人控制得死死的——这简直可笑至极——特别是对一个男人来说!而且…… 一阵古怪的感觉攫住了她。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对吗? 她突然大声喊了出来:“那个男孩在求救!我一定要设法救他!” 第三章 第三章 莎拉离开后,杰拉德医生在原地多待了一会儿。他走向桌子,捡起最新的一份晨报,坐到了离博因顿一家大约几码外的一把椅子上翻阅着。这家人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最初,他是被那个英国姑娘对这个美国家庭的兴趣打动了。一开始,他断然认为那个姑娘只是对那家里的某一个人有兴趣罢了。但是现在,这普通的一家人中有些事情触动了他,触动了他作为研究学者心里更为深切和专业的兴趣。他意识到,其中确实是有些什么可以被归到精神研究领域里的。 在报纸的伪装下,他小心地观察着他们。一开始,最令人感兴趣的是那位吸引了英国姑娘的年轻男孩。没错,杰拉德想,绝对是能吸引莎拉的类型。莎拉·金拥有力量——她的神经平稳均衡,头脑冷静锐利,意志也很坚韧。杰拉德判断那个男孩是那种敏感,腼腆、容易接受暗示的类型。他以精神学家的视角审视着这个男孩。此刻,显而易见的是,他的精神高度紧张。杰拉德医生很想知道原因。他很困惑。为何一个理应心理状态良好的年轻男子,在国外放松旅行的时候,会处于如此一种精神状态,紧绷到时刻能够崩溃的临界点呢? 医生的注意力转向家族里的其他人。栗色头发的女孩想来是雷蒙德的妹妹。一望便知,他们是同一血统:骨架玲珑,体型良好,五官端正富有美感。他们的手同样修长,形状优美,下巴线条一样的干净利落,还有那类似的头形,修长的脖颈。而这女孩……同样的紧张。她也显得十分亢奋,过于发亮的眼神里藏着深深的黑暗。当她张口说话的时候,语速极快,几乎喘不过气。她似乎时刻警觉着,枕戈待旦——无法放松。 “而且她也在害怕。”杰拉德断言,“是的,她害怕!” 他听到了一些对话的片段——非常正常普通的谈话。 “我们或许可以去所罗门的马厩看看。” “妈妈能受得了吗?” “上午去看看哭墙?” “寺庙,当然好——他们管它叫奥马尔的莫斯科 。我不知道为什么。” “当然会这样称呼啊,那是个清真寺啊,雷诺克斯。” 非常普通常见的游客谈话。然而不知为何,杰拉德医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听到的这些对话片段都带着不真实的感觉。如同伪装——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下藏着一些盘旋回转的暗流——隐藏得太深而无法诉诸言语…… 他从报纸后面扫了一眼。 雷诺克斯?那应该是哥哥。他身上有着类似的家族特征,但有很大不同。雷诺克斯看起来没有那么紧张,杰拉德想,的确没那么神经质。但是,他也有些古怪。他身上没有像其他两人那么明显的肢体紧绷感。他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杰拉德满怀疑惑,他回忆起自己曾在医院里看到的一些坐着的病人。“他很累——是的,饱受折磨后的疲劳。他的眼神——那眼神就像是受伤的狗,抑或生病的马——如同野兽一般隐忍着伤痛……这很奇怪啊……从身体上来看,他并无异样……然而毫无疑问,他绝对是经受了长时间的痛苦折磨——心理上的折磨。而现在他不再受其折磨了——只是麻木的隐忍——等待,我想,就像是等着最后一槌落下……最后的什么?我是怎么幻想出这一切的?不对,这男人是在等待着什么,等着最后末日的到来。就像是得了癌症的人躺着等死,感谢镇痛剂让自己多少得到了解脱……” 雷诺克斯·博因顿站起身,拾起老夫人掉在地上的一个毛线球。 “给你,妈妈。” “谢谢。” 这位身材臃肿、面无表情的老夫人在编织些什么?又厚又重的什么东西。杰拉德想,给某家救济院编的手套?这幻想让他笑了起来。 他的注意力转到了家族里较为年轻的成员身上——发色金红的姑娘。她看起来只有十七岁。皮肤干干净净,和她的金红色头发相得益彰。虽然有些过于瘦弱,但脸庞十分秀美。她还在自顾自地微笑——对着虚空。那微笑里有些让人好奇的东西,离这家旅馆、离耶路撒冷非常非常的遥远……这让杰拉德想起了什么。此刻回忆席卷而来,如同闪电。那是一种奇妙的微笑,仿佛从雅典卫城的少女唇边荡漾出来——遥不可及,几乎非人间所有……这一微笑似有魔力,那优雅的恬静让他有些发怔。 紧接着,杰拉德医生注意到了她的手,顿时大惊失色。她的手放在桌下,她的家人看不到。但杰拉德医生从自己坐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她的膝头,她的双手正——正在撕扯——把一块精致的手帕扯成碎片。 这让他直接愣在了那里。 那淡然美妙的微笑——那恬静的姿态——还有那双急切地破坏的手…… 第四章 第四章 一阵缓慢而气急的咳嗽声,紧接着,那浮肿的正忙着编织的女人开了口。 “吉内芙拉,你累了,最好还是去睡吧。” 女孩受了惊吓,手停止了毫无章法的举动。 “我不累,妈妈。” 杰拉德赞叹地听着她如同音乐般悦耳的话语,声音玲珑甜美,使最为普通的句子都镀上了一层歌唱般的韵味。 “不,你累了。我知道的。不然,你明天就不能出门观光了。” “哦!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 她母亲的声音厚重粗糙,几近刺耳。“不,你不行。你会生病的。” “不!我不会生病,不会的!”女孩急促地嚷起来。 有个轻柔安详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和你一起上去,金妮 。”之前那个有着大眼睛、满怀沉思的年轻女人站起身来,她的头发盘得整整齐齐。 博因顿老夫人说:“不。她一个人上去。” 女孩哭了出来。“我想要娜丁和我一起!” “我当然会和你一起。”年轻女人往前迈了一步。 老夫人说:“这孩子想自己一个人上去——不是吗,金妮?” 沉默在她们头顶盘旋了片刻——接着吉内芙拉·博因顿开了口,声音突然变得平白而呆板。“是的——我想自己上去。谢谢你,娜丁。” 她走开了,高挑瘦削的身形走起路来带着惊人的优雅。 杰拉德医生放低了报纸,把博因顿老夫人的全部举止都看在眼里。她正盯着自己的女儿,肥胖的脸上渐渐挤出一个古怪的微笑。这微笑就像是扭曲了的刚才那女孩美丽的笑容。接着老夫人将眼神投向娜丁。 娜丁已经坐下了。她抬起眼,直视着婆婆。她面容沉静,从容不迫。老夫人的眼神则含着怒意。 杰拉德医生想:“她可真是个不可理喻的暴君!” 突然,老夫人的眼神径直投向他,杰拉德医生猛地深吸了口气。那双眼睛又小又黑,浑浊不清,但是里面有些什么——一股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一股邪恶的波涛席卷过来。杰拉德对这种人格的力量略知一二。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反复无常、专制独裁的性格分裂。这女人拥有毋庸置疑的强势。从她恶毒的眼神里,杰拉德医生已经感受到了如同眼镜蛇一般的威慑。博因顿老夫人或许可以用年老、体衰、重病缠身来形容,但她绝不是毫无力量。 她是个清楚知道何为力量的女人,她的一生是强力操控的一生,她从不怀疑自己的控制力。杰拉德医生曾经遇到过一个驯兽女郎,她与老虎一同做惊险表演。凶猛的野兽老实地盘踞在她指定的地方,然后做出各种低级可耻的表演动作。从猛兽的眼神和低声咆哮中分明可以看出它的憎恶和痛恨,但是它们对她俯首帖耳,怕得只会哆嗦。那个年轻女人,那个傲慢的黑发美人,便有着和老夫人一样的神情。 “驯兽师!”杰拉德自言自语。他现在终于明白在这看似和谐温馨的家庭谈话里,那潜伏着的暗流是什么了。是憎恶——那激流回荡的憎恶。 他想着:“别人会怎么看我啊,肯定觉得我荒谬可笑!人家只是来自美国的正常人家,举家来巴勒斯坦旅行——而我硬是编造出了一场混杂着黑魔法的故事安在其中!” 紧接着,他满怀兴致地看着那个被称为娜丁的年轻女人。她的左手戴着一枚婚戒,他观察着她,看着她迅速地扫了一眼那个头发浓密、体态松弛的雷诺克斯,泄露了她的心迹。那时他就知道了……他们是一对夫妇。但是那眼神,与其说是他的妻子,倒不如说是他的母亲——真正的母性眼神——满怀着保护意识和焦虑。而且他现在知道的比这还要多。他知道,在这一群人里,娜丁·博因顿是唯一不受她婆婆咒法控制的人。她或许是讨厌这老夫人,但并不怕她。她的魔力对娜丁无效。 尽管她怏怏不乐,为丈夫满怀忧虑,但她是自由的。 杰拉德医生自言自语:“这可真是有趣极了。” 第五章 第五章 医生沉浸在私密的幻想中,突然有个人大大咧咧地插了进来,简直有些滑稽的意味。 一个男人走进屋子里,看到了博因顿一家之后,朝他们走来。 他是个颇为典型的中年美国人,衣着考究,长脸,刮得很干净,说起话来缓慢又快活,但有些单调。 “我正四处找你们呢。”他一边说,一边和整个家族的人一一握手致意。 “你觉得身体如何呢,博因顿夫人?没有因为旅行而感到过于劳累吧?” 老夫人几乎算得上优雅地嘶声道:“没有,谢谢关心。我的身体一向不好,正如你所知道的——” “哦,当然;确实不好啊,不好。” “但是也不会更糟,”博因顿老夫人以一种缓慢阴沉的笑语补充道,“娜丁会好好照顾我的,对吗,娜丁?” “我自然会尽力而为。”回答得波澜不惊。 “哦,我敢说你一定会的,”新来的这位热情地说,“说说吧,雷诺克斯,你觉得大卫王的城市如何啊?” “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雷诺克斯无动于衷地答道——显然勾不起一丝兴致。 “觉得有点失望,是吧?我得承认,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或许你应该再多转一转?” 卡罗尔·博因顿说:“因为妈妈在,我们逛不了多少地方。” 博因顿老夫人解释道:“我的身体每天也只能应付几个小时的观光罢了。” 陌生人好心地回答:“我觉得能做到这么久已经很厉害了,博因顿夫人。” 老夫人缓缓地笑了几声,说:“我是不会屈从于我的身体的!重要的是心!没错,是心……”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杰拉德看到雷蒙德·博因顿紧张地抽搐了一下。 “你去过哭墙了吗,柯普先生?”他问道。 “哦,去了,那是我参观的第一个地方。我希望在这几天里充分感受一下耶路撒冷,然后再让旅行社帮我制定一个旅行计划,这样我就可以把圣地转个够——伯利恒、拿撒勒、提比利亚和加利利海。我想这一定会非常有趣。然后还有耶拉西,那里有非常有趣的遗址——古罗马人的啊。此外,我要去好好看看佩特拉的蔷薇城,据说那是最令人惊叹的自然景观。我相信肯定非同凡响。但是去那里的话,光是往返就得一周呢。” 卡罗尔说:“我很想去看看。听起来太美好了。” “哦,我敢说那里绝对非常值得一看——是的,绝对非常值得一看。”柯普先生顿了顿,迟疑地望了一眼博因顿老夫人,接着用一种在法国人听来显然是犹豫不决的口吻问道,“说起来,你们有没有人想跟我一起去?我自然明白您的身体是没办法去的,博因顿夫人,而且您家里肯定会留人和您在一起;但是如果你们能分批行动的话,这样一来——” 他住口不言。杰拉德听到博因顿老夫人编织针撞击的轻响。接着老夫人开了口:“我想大家都不愿意分开行动,我们是非常团结的一家人。”她抬头,“哦,孩子们,你们觉得呢?” 她的话语里有种奇怪的调子。答案随之而来——“是啊,妈妈。”“哦,我们不分开。”“不,当然不。” 博因顿老夫人脸上挂着那副非常古怪的笑容。“你看——他们不愿意离开我。你呢,娜丁?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不去了,谢谢你,母亲。除非雷诺克斯去,不然我也不去。” 博因顿老夫人缓缓地扭头看向她的儿子。“哦,雷诺克斯,你觉得呢?为什么你不和娜丁一起去呢?她似乎很想去。”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我——哦——不,我——我想我们还是待在一起的好。” 柯普先生亲切地说:“哦,真是亲密友爱的一家人!”但这亲切的话语里却带上了一丝空洞和无奈的意味。 “我们坚守彼此,”博因顿老夫人一边说,一边卷起毛线球来,“顺便问一下,雷蒙德,刚刚跟你说话的那个姑娘是谁?” 雷蒙德吓得骤然紧张起来。他的脸腾地红了,接着又煞白。“我——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她昨晚跟我们乘一列火车。” 博因顿老夫人动作迟缓地试着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我想我们跟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关系。”她说。 娜丁站起身,扶着老人离开椅子。她的动作带有一种职业性的熟练,这引起了杰拉德的注意。 “该休息啦,”博因顿老夫人说,“晚安,柯普先生。” “晚安,博因顿夫人,晚安,雷诺克斯先生。” 他们离开了——一个接着一个。这群人里较年轻的几位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留下的意愿。 柯普先生落在后面,望着他们。他脸上的神情非常古怪。 根据杰拉德医生的经验,美国人通常都非常亲切、易于接近。他们没有英国游客那种令人不快的狐疑心理。对杰拉德医生这种精于世故的人来说,结识柯普先生并非难事。那位美国人正独自站在那里,而且,和他的大多数同胞一样亲切友善。杰拉德医生掏出名片递给他。 杰弗逊·柯普读了读上面的头衔,顿时肃然起敬。 “哦,天哪,是杰拉德医生,你最近不是刚好去过美国吗?” “是的,去年秋天,我去哈佛做演讲。” “当然了,杰拉德医生,您可是声名卓著。在巴黎,您可谓是行业权威啊。” “哦,我亲爱的先生,您真是太客气了。不敢当啊,不敢当。” “不,不,能在这里遇见您真是我莫大的荣幸。实际上,耶路撒冷现在正有好几位名人在这里呢。除了您之外,还有威尔登爵士、财务官加布利尔·斯坦因包莫爵士、英国考古学权威曼德斯·斯通爵士,以及英国政界知名的韦斯特霍姻爵士夫人、比利时的名探赫尔克里·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他在这里?” “当地的报纸刊登了他到达这里的消息。在我看来,世界名流都云集如此。当然,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酒店。装潢相当有品位。” 杰弗逊·柯普显然心情很好。杰拉德医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没过多久,两人就快活地一起去喝酒了。 两轮威士忌苏打下肚后,杰拉德说:“跟我说说,刚刚跟你聊天的那家人是典型的美国家庭吗?” 杰弗逊·柯普若有所思地啜饮了一口自己的酒。接着他说:“哦不,我想这家人不能算典型。” “不是?但确实是个非常有凝聚力的家庭呢。” 柯普缓缓地说:“你是说他们似乎都凝聚在那个老夫人身边?这一点倒是没错。她确实是位非同寻常的老夫人。” “是吗?” 柯普先生正需要一点点鼓励。这句温和的邀请来得恰如其分。“我不介意告诉你,杰拉德医生,我最近脑子里一直都在想这家人的事情。跟你聊聊应该能让我心里轻松一点。我想这应该不会让你乏味吧?” 杰拉德医生声明不会的。杰弗逊·柯普继续缓缓地说下去,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因困惑而皱了起来。 “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有点担心。博因顿夫人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不是那位年老的博因顿夫人,而是年轻的那位。雷诺克斯·博因顿的太太。” “啊,是的,那位漂亮迷人的黑发女士。” “没错。她叫娜丁。娜丁·博因顿。杰拉德医生,她是位非常可爱的女人。在她结婚前我就认识她,那时候她还在医院工作,正受训要成为护士。接着她去博因顿家待了一段日子度假,之后不久她就嫁给了雷诺克斯。” “哦?” 杰弗逊·柯普又啜饮了一口威士忌,继续说了下去。“我可以跟你说一说博因顿家族的历史。” “哦,我还真的很好奇。” “哦,已故的埃尔默·博因顿先生——他非常出名,也非常有魅力——结过两次婚。第一任妻子在卡罗尔和雷蒙德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听说,第二任妻子长得非常俊俏,在嫁给他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看她现在的样子很难想象她当年俊俏的模样,但我听说的故事确实如此。不管怎么说,她的丈夫很疼爱她,对她几乎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他去世前几年便已经卧病在床,这女人便实际上掌管了家里的一切。她是个非常有能力的女人,很有经济头脑,也是个非常有良心的女人。埃尔默死后,她把一切都献给了自己的孩子。有一个孩子是她亲生的,就是那个吉内芙拉——有点虚弱的红发姑娘。哦,正如我告诉你的,博因顿老夫人把一切都奉献给了家庭。她几乎让整个家庭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哦,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这并不是件值得称道的事情。” “我和你看法一致。这对孩子心智的发展伤害极大。” “是的,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博因顿老夫人把这些孩子和外界完全隔离开来,从来不让他们和外面有任何接触。结果就是,他们成长得——哦,可以说有些神经质,非常容易受到惊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没法和陌生人交朋友。这很糟糕。” “确实非常糟糕。” “我并不是觉得博因顿老夫人有什么恶意。只是她爱得有点过分了。” “他们都住在家里?”医生问道。 “是的。” “儿子们都不工作吗?” “哦,是的。埃尔默·博因顿非常富有。他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博因顿老夫人——不过据说这是为了抚育这一大家子人。” “所以他们在财务上完全依赖她?” “正是如此。而且她鼓励他们住在家里,不要出去找工作。好吧,或许这也没错,毕竟他们有的是钱,根本不需要找工作。但是我觉得,作为男人来说,工作能让他们强壮起来。话说到这儿,还有更过分的呢——他们没有任何兴趣爱好,不打高尔夫球,不参加任何乡村俱乐部,不出去跳舞,或者和同龄的人做任何事。他们住在乡下的大房子里,周围几英里都荒无人烟。我跟你说,杰拉德医生,在我看来,这绝对是大错特错的。” “我的看法和你一样。”杰拉德医生说。 “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具备基本的社交技能。合作精神更是完全没有!他们可以说是非常团结的一家人,但真的是互相束缚、捆绑在了一起。” “他们中就没有人提出质疑,或者想要离开吗?” “据我听说的是没有。他们就那样围坐在一起。” “你觉得这是他们自己的问题,还是博因顿老夫人的错?” 杰弗逊·柯普有些坐立不安。“哦,从某种感觉上来说,我觉得她多多少少是有责任的,她的教育方法不对头。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当一个孩子已经成年的时候,他有责任去走自己的路。没有人应该一直依赖母亲不肯出去。他应该选择独立。” 杰拉德医生若有所思地说:“这或许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能?” “柯普先生,这世上是有法子能阻止树成长的。” 柯普目瞪口呆。“他们每个人都很健康啊,杰拉德医生。” “神智和身体一样,可以被困住、被阻碍。” “但他们显然都并不蠢笨。” 杰拉德医生叹了口气。 杰弗逊·柯普继续说道:“不,杰拉德医生,听我一句,一个人是能够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的。一个男人,如果自尊自爱,就应该奋起抗争,为自己的人生打拼一番。他不该坐在那里,把玩自己的大拇指。没有任何女人会尊重这样的男人。” 杰拉德医生好奇地看了他一两分钟,接着说道:“你是意有所指吧,我想。你说的是雷诺克斯·博因顿?” “哦,是的。我想的就是雷诺克斯·博因顿。雷蒙德还是个孩子。但是雷诺克斯都三十岁了。到这个年纪,他早就该有点什么成就了。” “对他的妻子来说,这样的生活或许很艰辛吧?” “对她来说当然太艰辛了!娜丁是个非常好的姑娘。我爱慕她到了几乎无法言说的地步。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但是她不幸福,杰拉德医生,她的日子过得苦极了。” 杰拉德医生点点头。“是的,我想是的。”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杰拉德医生,但是我想一个女人需要承受的苦难肯定是有界限的!如果我是娜丁,我一定会和雷诺克斯说个明白。要么他挺身去证明自己是个男人,要么——” “要么怎样,你觉得她应该离开她?” “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杰拉德医生。如果雷诺克斯不懂得珍惜她,总还有别的男人愿意的。” “比如说——你就愿意吧?” 这位美国人红了脸。接着,他正视对方,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庄重。“是的,”他说,“我不会以自己对那位女士的情感为耻。我尊重她,而且深深地爱慕着她。我只想要她幸福。如果她和雷诺克斯幸福,我自然会退出,不会再出现。” “但她并不幸福。” “是的,她不幸福。那我就等在这儿!只要她需要,我会立刻出现!” “你可真是位‘真正的骑士’啊。”杰拉德医生低声说。 “你说什么?” “我亲爱的先生,如今这个时代,骑士精神只能在美国出现了吧!你心甘情愿地为你的女神奉献,不求任何回报!这真是太让人敬佩了!具体一点说,你想要为她做什么呢?” “只要她需要,我随时在她身边待命。” “我能问问博因顿老夫人对你的态度如何吗?” 杰弗逊·柯普缓缓地说:“我从来都摸不准那位老夫人的脾气。我刚才不是说她不喜欢和外界的人有来往吗?但是她似乎对我不同。她待我总是非常和蔼,如同自家人一样。” “也就是说,她其实很赞成你和雷诺克斯太太的友谊?” “确实如此。” 杰拉德医生耸耸肩。“哦,你不觉得这有点奇怪吗?” 杰弗逊·柯普冷冷地答道:“我先跟你保证,杰拉德医生,这友谊是非常纯粹的,完全是柏拉图式的。” “亲爱的先生,对此我确信无疑。但我还是得重申一遍,对于博因顿老夫人来说,鼓励这种友谊不是很奇怪的举动吗?你明白的,柯普先生,博因顿老夫人令我很感兴趣——非常感兴趣。” “她自然是位非同一般的女性。她个性很强——才能卓著。正如我所说的,已故的埃尔默·博因顿对她的判断笃信不疑。” “那他应该很满意让自己的孩子都完全在经济上依附于她吧。在我们国家,柯普先生。这可是违法的。” 柯普先生站起来。“在美国,”他说,“我们崇尚绝对的自由。” 杰拉德医生也站了起来。对这一声明,他不为所动。他听过许多不同国度的人说过这句话。自由是某个民族独有的特质,持有这种幻想的人几乎遍布全球。 杰拉德医生要明智得多。他知道没有哪个种族,国家,抑或个人可以说是完全自由的。但是他也知道,即便是不自由,也是分很多层次的。 他若有所思,兴致盎然地走向卧室。 第六章 第六章 莎拉·金站在哈拉梅西·谢里夫神庙的院子里,背对着石质圆顶。喷泉的水声在她耳边回响。一小群游客路过这里,丝毫没有破坏这和谐的东方情调。 真奇怪,莎拉想着,这里曾经有个吉卜赛人把这岩石的顶部当成晒谷子的地方,大卫曾经花了六百薛克尔金币来买下此地作为圣迹。而现在,这里聚着大批大批的各国游客,能听到各种语言在吵吵嚷嚷…… 她转身看着占据了圣迹的清真寺。想着所罗门的神殿是否能赶上它的一半美丽。 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小群人从清真寺里走了出来。是博因顿一家,有个能说会道的向导陪着他们。博因顿老夫人由雷诺克斯和雷蒙德搀扶着。娜丁和柯普医生跟在后面。卡罗尔最后出来。他们出来的时候,走在最后面的卡罗尔看到了莎拉。 她犹豫了一会儿,紧接着突然做了个决定。她换了方向,无声无息地快步穿过寺庙的院子。 “那个……”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得——我——我觉得我必须得跟你说件事。” “嗯?”莎拉说。 卡罗尔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是关于——关于我哥哥。你——昨晚跟他说话的时候,你肯定觉得他很粗鲁。但他不是故意的——他——他没办法。哦,求你了,相信我。” 莎拉觉得这事真是可笑至极。她的骄傲和好品位都被彻底冒犯了。为什么会有个奇怪的女孩突然冲过来,为她粗野、没教养的哥哥莫名其妙地道这么滑稽的一个歉? 她当即就想反唇相讥——但是突然,她想起了什么。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个女孩是非常真诚的。那些驱使莎拉致力于医生事业的悲悯在这姑娘的请求面前起了作用。她的本能告诉自己,一定发生了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 她鼓励这个姑娘:“跟我仔细说说。” “他在火车上和你说过话,对吗?”卡罗尔说。 莎拉点点头。“嗯,确切地说,是我跟他说话来着。” “哦,肯定的,肯定是那样的。但是,你看,昨晚。雷很害怕——”她的话戛然而止。 “害怕?” 卡罗尔的脸色白得更加吓人。“哦,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是你明白吗,我们的母亲——她——她没有那么好——她也不喜欢我们跟外面的人交朋友。但是——但是我知道雷想的——他想和你交朋友。” 莎拉越发好奇起来。在她开口前,卡罗尔又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听起来很滑稽,但是我们真的是个很奇怪、很奇怪的家庭。”她飞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带着一脸恐惧,“我——我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她喃喃地说,“他们会发现我不见了的。” 莎拉下定了决心。她开口道:“为什么你不能留在这儿?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走回去啊。” “哦,不行。”卡罗尔畏缩了下,“我——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莎拉说。 “我真的不能。我妈妈,她会——” 莎拉镇静而清楚地说:“我知道有时候对父母来说,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是件很艰难的事情。他们总是想继续替孩子安排好一切。但是这样行不通,你明白的,不能总对父母言听计从!你必须捍卫自己的权利。” 卡罗尔喃喃道:“你不明白——你一点儿都不明白……”她紧张地绞着手。 莎拉继续说下去:“有时候我们妥协,是害怕争吵。争吵是让人很不舒服的事情。但是我想,行动的自由是值得我们为之奋斗的东西。” “自由?”卡罗尔瞪着她,“我们没有人拥有过自由。我们永远都不会自由的。” “胡扯!”莎拉嚷道。 卡罗尔将身子凑近,扶着她的胳膊。“听着。我必须得试着让你明白!在她结婚之前——实际上她是我们的继母——她是一个监狱的看守。我父亲是典狱长,他娶了她。从那之后,事情就变成这样了。她一直都是个看守监狱的人——我们就是囚犯。这就是我们过的日子——在监狱里受苦!我——我必须回去了。” 莎拉抓住她的胳膊。那姑娘眼看就要惊慌失措地跑开了。“等等,我们必须得再见面谈谈。” “不行,我做不到。” “不,你做得到的,”她用无可置疑的口吻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来我的房间。三一九。别忘了,三一九号房间。”她松开了手。卡罗尔跑向她的家人。 莎拉站在原地,望着卡罗尔远去的背影。等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惊醒过来时,杰拉德医生正站在她身边。 “上午好啊,金小姐。看来,你已经和卡罗尔·博因顿小姐攀谈过了?” “是的。我们的对话内容真是极其不同寻常。你听我跟你说。” 她把自己和那个姑娘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杰拉德注意到了一点。“那个老河马以前是个监狱的看守?或许这就可以说明很多事情了。” 莎拉说:“你的意思是,这能解释她为什么是个暴君?由于遗留下来的职业习惯吗?” 杰拉德摇摇头。“不,这其实是说反了。这应该是某种深层次的、隐藏在内心的动机。她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个看守而爱上了独裁。我们或许应该说,正是因为喜欢做暴君,她才会选择做监狱看守这份工作。在我看来,正是一种对于权力的秘密渴望压制了她其他的人性诉求,从而选择了这样一个职业。” 他的面容严峻。“无意识之中埋藏着各种奇怪的东西。比如,对权力的渴望——醉心于残酷地对待他人——想要撕裂破坏的野蛮欲望——这一切都源自我们过往的种族记忆之中……都在那里的,金小姐,那些残酷、暴虐、贪欲……我们对它们关上了门,拒绝它们进入我们的生活,但有的时候,那些欲望实在是太强太强了。” 莎拉颤抖起来。“我知道。” 杰拉德继续说道:“我们的周围也环绕着各种政治信念,以及各国采取的行动。人道主义、同情、友爱的反动都是。基于人道主义,抑或同情,抑或如同手足兄弟一般的好心。有时候那些信念听起来真的是非常美好,开明的政权,造福人民的政策——但是一旦被施以强权——便成了虐待和恐怖的基地。他们打开了门,那些暴力的信徒把古老的残虐释放了出来,继而享受这残暴中的狂喜!哦,这很难的。人是一种奇妙的动物,他可以保持非常微妙的平衡。首要的目标是生存。如果进步得太过迅猛,其实和落伍一样致命。人首先得生存下去!他必须,或者说,需要维持一些古老的蛮性,但是他不能——哦,绝对不能——把它神化!”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莎拉说:“你是说博因顿老夫人是个虐待狂?” “我觉得肯定是这样。我想,她很享受给人带去痛苦的感觉——提醒一下,我指的是精神上的痛苦,而非肉体上的。这非常少见,也很难对付。她喜欢控制其他的人,而且酷爱让他们饱受折磨。” “真是残忍至极。”莎拉说。 杰拉德把自己和杰弗逊·柯普的对话告诉了她。 “他没意识到这是什么情况吗?”她若有所思地问。 “怎么会?他又不是精神学家。” “这倒是。他没有我们这种令人讨厌的、究根探底的恶习。” “是啊。他只有一颗美国人的心,正直,善良,敏感。比起罪恶,他更相信人性本善。他看得出博因顿家的氛围不正常,但是他并不觉得博因顿老夫人有错,只觉得她是好心办了坏事。” “她肯定经常消遣他。”莎拉说。 “没错!” 莎拉焦躁地说:“但是他们为什么不逃走?他们分明做得到。” 杰拉德摇摇头。“不,这你就说错了。他们做不到。你看过那个常见的公鸡实验吗?你在地上画一条线,然后把公鸡的嘴摁在上面,它就以为自己是被绑在那里了,根本抬不起头来。这家人的不幸是一样的。她已经在他们身上下足了功夫,记得吗,那可是从小就开始的。她已经成功地催眠了他们,让他们相信永远都不可能违抗她的意志。哦,我想大多数人都会说这是胡说八道。但你我心知肚明。在她的影响之下,他们已经相信,自己永远不可能脱离她的控制。他们已经在监狱里待了这么久,即使牢门已经打开,他们也意识不到!至少他们之中有一个已经失去对自由的渴望了。他们全都害怕自由。” 莎拉提了个很实际的问题。“那要是她死了会怎么样呢?” 杰拉德耸耸肩。“这得看她什么时候死了。即使她真的死了,我想,恐怕也为时已晚。那个男孩,还有那个小姑娘,还算年轻,也许还有机会——成为正常人的机会。至于雷诺克斯,很有可能真的太晚了。他在我眼里,是个毫无希望的人——他活着,忍受着,就像一头痛苦的野兽。” 莎拉忍不住说道:“他的妻子应该做点什么!她得设法把他救出来啊。” “我想是的。她很可能已经试过——但失败了。” “你觉得她也被控制了吗?” 杰拉德摇摇头。“不。我不认为那位老夫人有能力控制她,而正因如此,她憎恶着那位老夫人呢。看看她的双眼。” 莎拉皱眉。“我真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我是说那个年轻的夫人,她明白事情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吗?” “我想她一定已经心里有所打算了。” “嗯。”莎拉说。“那老夫人真该死!要是我,就直接往她的早茶里放砒霜了。”接着她突然说,“那个年轻姑娘呢?那个笑容空洞,但长相迷人的红发姑娘。” 杰拉德皱眉。“我不知道,这点其实非常古怪。吉内芙拉·博因顿是那个夫人的亲生女儿。” “是啊,我觉得她应该会受到特殊对待——对吧?” 杰拉德缓缓地说:“我并不这样认为。当一个人渴望控制别人,对虐待他人上瘾的话,这一欲望已经打败了人性。我觉得它并不会选择自己摧毁的对象——即使是自己的骨肉至亲也不会放过。”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道:“你是基督徒吗,小姐?” 莎拉缓缓地说:“我不知道,我曾经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信。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我觉得——哦,如果我能够将这一切一扫而光——”她做了个烦躁的手势,“扫光所有这些教堂、这些教派,这些打来打去的教会——或许,在我看到基督骑驴进入耶路撒冷的话,我也许——会信仰他。” 杰拉德医生肃穆地说:“我至少相信基督教义中的其中一条——‘敝处安心’。我是个医生,我很清楚野心——渴望成功——向往权势——会让人的灵魂生出何种疾病。如果这欲望被满足了,那么得到的是残暴、傲慢和最终的永不知足;而如果这欲望得不到疏解——啊!如果这欲望得不到疏解,那么所有的精神病院都应该向公众呈出证据!精神病院里塞满了人,那些人不能忍受平凡,不能忍受毫不受人瞩目、无能为力的生活,而在疗养院里,他们便能够给自己找到一条逃离现实的路,从而永远与生活本身再不相见。” 莎拉突然说:“真可惜,博因顿老夫人没有被关进疗养院。” 杰拉德医生摇摇头。“不——她可不属于失败者之列。现状比那糟糕多了。她成功了,你明白吗?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人生愿望。” 莎拉打了个冷战。 她情绪激动地叫了出来:“我们必须设法做点什么!” 第七章 第七章 那一晚,莎拉一直在想卡罗尔·博因顿是否会如约前来。总的来说,她相当怀疑。经过上午的那一番倾吐,卡罗尔或许正处于激烈的后怕中。 不管怎么说,莎拉还是做了一番准备。她换上了一条蓝色丝质睡裙,拿出一盏小小的酒精灯,烧了些热水。就在她等不下去,想要准备上床休息的时候(已经午夜一点了),有人敲响了她的门。她打开门,飞快地让卡罗尔进来。 进来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怕你已经睡了……” 莎拉特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哦,没有,我在等你呢。要喝点茶吗?是很地道的正山小种哦。” 她拿出一个杯子。起初,卡罗尔精神紧张,迟疑不安。她接过杯子和饼干,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这样很快活吧。”莎拉微笑着说道。 卡罗尔看起来小小的吃了一惊。 “是的。”她踌躇着回答,“是的,我想是的。” “就好像我们上学那会儿,大家经常在午夜吃夜宵。”莎拉继续说下去,“我想你没有上过学吧?” 卡罗尔摇摇头。“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我们有家庭教师——各种各样的家庭教师。他们向来待不久。” “你从来都没出过门?” “我们一直住在那幢房子里。这次出国是我第一次离开那幢房子。” 莎拉随意问了句:“你一定觉得这次出门是场大冒险吧。” “哦,是的。简直——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你——你继母怎么想出国旅行?” 一提到博因顿老夫人,卡罗尔就有些哆嗦。莎拉飞快地补充道:“你知道,我恰巧是个医生,刚刚拿到学士学位。你的母亲——或者说你的继母——在我看来非常有趣。我是说作为一个病例,你明白的。我觉得她绝对是个病理学的典型案例。” 卡罗尔目瞪口呆。显然,这个观点在她看来是前所未有的。莎拉是故意这么说的,她意识到博因顿老夫人让整个家庭视她为某种强而有力的可怕偶像。莎拉的计划就是把她这层可怕的外套给撕掉。 “是的,”她说,“这是一种病——非常严重的病——控制他人。这种病人非常专制,坚持每个人都必须完全按照自己的吩咐做事。这种病非常难治。” 卡罗尔放下自己的杯子。“哦,”她嚷道,“我真高兴能和你说话。你知道的,我相信雷和我都已经变得越来越——呃,就是很古怪。我们做起事来特别缩手缩脚。” “和外面的人聊聊总是好的。”莎拉说,“总待在家里会让人发狂。”接着她又很随意地问了一句,“如果你不开心,为什么不试着离开家呢?” 卡罗尔看起来吓坏了。“哦,不!我们怎么能离开呢?我——我是说,母亲不会允许的。” “但是她可拦不住你,”莎拉温柔地说,“你已经成人了。” “我二十三岁了。” “没错。”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我是说,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做些什么。”她的语气听起来十分不知所措。“你明白吗,”她说,“我们没有钱。” “你没有能够投奔的朋友吗?” “朋友?”卡罗尔摇摇头,“哦,没有朋友,我们不认识任何人!” “你们之中就没有谁想过要离开家吗?” “不——我想没有。哦——哦——我们做不到。” 莎拉换了个话题。她觉得这个姑娘真是可怜极了。 她说:“你喜欢你的继母吗?” 卡罗尔缓缓地摇摇头。她压低声音,惊恐地说:“我讨厌她。雷也是……我们——我们经常希望她死掉。” 莎拉又换了个话题。“跟我讲讲你的长兄。” “雷诺克斯?我不知道雷诺克斯怎么了。他现在几乎完全不说话,大白天里总是出神。娜丁担心他担心得要命。” “你喜欢你的嫂子?” “是的。娜丁不一样。她总是很和善。但是她也很不开心。” “因为你的长兄?” “是的。” “他们结婚很久了吗?” “四年了。” “他们一直住在家里吗?” “是的。” 莎拉问:“你嫂子喜欢这样吗?” “不喜欢。”卡罗尔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大约四年前,他们发生过很可怕的争吵。你知道的,就像我刚刚告诉你的。我们没有人可以离开房子到外面去。我是说,我们可以去院子里,但是不能去别的地方。可是雷诺克斯出去了。有个晚上他出去了。他去了‘春泉’,那里在举办舞会。母亲发现这件事情后,大发雷霆。太可怕了。自那之后,她就请娜丁到家里来住。娜丁是父亲的一个远房亲戚,非常远。她很穷,正在受训成为一名护士。她来到家里,和我们住了一个月。我简直没法告诉你家里有外来的人是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情!接着她和雷诺克斯陷入热恋。母亲说他们最好快点结婚,然后和我们住在一起。” “娜丁也想这样吗?” 卡罗尔犹豫。“我不知道她想不想,但是她看起来并不介意。后来,她想搬出去——和雷诺克斯一起。当然——” “但是他们没有搬出去?”莎拉问。 “没有。母亲连听都不想听。”卡罗尔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认为她不再喜欢娜丁了。娜丁很有趣。你从来都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她想帮助金妮,但是母亲不喜欢她这么做。” “金妮是你最小的妹妹?” “是的。她的大名是吉内芙拉。” “她——也不开心吗?” 卡罗尔忧心忡忡地摇摇头。“金妮最近特别奇怪。我搞不懂她。你看,她向来非常脆弱——而且——而且,母亲总是对她唠唠叨叨——这让她的情况更糟了。最近金妮真的特别特别奇怪。有时,她都吓着我了。她——她经常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去看过医生吗?” “没有。娜丁想让她去,但是母亲不允许。金妮也会歇斯底里地尖叫,说她不要看医生。但我真的很担心她。”突然卡罗尔站了起来,“我不能一直不让你睡觉。你——你真是个好心人,让我来这里和你聊天。你一定觉得我们是非常古怪的一家人。” “哦,说真的,人人都有古怪的一面。”莎拉轻巧地说,“请再来看我,好吗?带你哥哥一起来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真的可以吗?” “当然。我们可以偷偷计划点什么。我还想让你们见见我的一个朋友:杰拉德医生,一位非常和善的法国人。” 卡罗尔的双颊染上绯红。“哦,这听起来太有趣了!只要我母亲没发现就好!” 莎拉努力压制住想要反驳她的念头,反而安慰道:“她怎么可能发现呢?晚安?明晚我们还能见面吧?” “哦,是的。你看,我们或许后天就走了。” “那我们明天一定要见个面啊。晚安。” “晚安,谢谢你。” 卡罗尔走出房间,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走着。她的房间在楼上。她走到房门前,打开门——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口。 博因顿老夫人正坐在火炉旁的椅子里,套着深红色的毛呢睡衣。卡罗尔不禁轻喊了一声。“呀!” 一双黑色的眼睛盯着她。“你去哪里了,卡罗尔?” “我……我……” “你去哪里了?”那轻柔粗糙的声音里潜伏着古怪的威胁意味,总是能让卡罗尔因莫名的恐惧而心脏狂跳。 “去见金小姐——莎拉·金。” “就是那晚和雷蒙德说话的女孩?” “是的,母亲。” “你还打算再去见她吗?” 卡罗尔的嘴唇无声无息地动了动。她点点头,恐惧——阵阵骇人的恐惧笼罩过来…… “什么时候?” “明天。” “你不会去见她的。明白吗?” “是的,母亲。” “你发誓?” “好——我发誓。” 博因顿老夫人挣扎着站起来。卡罗尔机械地上前扶住她。老夫人缓缓地走过房间,拄着拐杖。她在门口站住,回头看着被吓坏了的女孩。 “你以后不准和那个金小姐再来往。明白吗?” “明白了,母亲。” “完整地说一遍。” “我不会再和她有任何来往。” “很好。” 博因顿老夫人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卡罗尔穿过卧室,感觉浑身僵硬。她觉得恶心,整个身体木然而不真实。她跌坐在床上,突然颤抖着啜泣起来。就在刚才,她以为面前豁然打开了一条路——一条充满阳光,开满鲜花、种满绿树的大道……而现在,漆黑的墙壁再次缓缓合上围住了自己…… 第八章 第八章 “我可以和你说一会儿话吗?” 娜丁·博因顿惊讶地转过身来,看到眼前站着一位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年轻女人,一脸恳切。 “哦,当然可以。”她虽然这样说着,但又极不自觉地朝对方身后扫了一眼。 “我是莎拉·金。”对方继续说道。 “哦,是吗?” “博因顿夫人,我可能会对你说些听起来非常奇怪的事情。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和你的小姑子谈了很长一段时间。” 娜丁·博因顿原本沉静的脸上似乎突然笼上了一层阴影。“你和吉内芙拉聊过?” “不,不是吉内芙拉——是卡罗尔。” 那阴影退去了。 “哦,我明白了。是和卡罗尔。” 娜丁·博因顿看起来很高兴,但又非常吃惊。 “你是怎么做到的?” 莎拉说:“她来我房间找我——很晚的时候。”她看见对方苍白的额头上铅黑的眉毛微微扬起。莎拉有点尴尬地解释说,“你大概觉得这听起来很奇怪。” “不,”娜丁·博因顿说,“我很高兴。确实很高兴。卡罗尔能有朋友聊天,这实在太好了。” “我们……我们聊得很愉快。”莎拉仔细斟酌着措辞,“实际上,我们还约好再见面,就在次日晚上。” “然后?” “但是卡罗尔没有来。” “她没去,是吗?” 娜丁的声音很冷——仿佛陷入了沉思。她的脸上平静无波,莎拉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没有。昨天她穿过大厅的时候,我还和她搭话,但是她不理我。只是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挪开视线,然后跑开了。” “原来如此。”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莎拉发现这番对话实在很难继续下去。 娜丁·博因顿突然说:“我——我很抱歉。卡罗尔——她很害羞。” 接着,两人又陷入沉默。莎拉握紧手,鼓起勇气。“你知道,博因顿夫人,我刚好还是个医生。我觉得——我觉得,卡罗尔这样把自己跟别人隔绝开来,躲得远远的,对她并不好。” 娜丁·博因顿若有所思地看着莎拉。她说:“我明白了,你是个医生。那的确就不一样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莎拉急急地说。 娜丁点点头,仍然在思考着什么。“你说得很对,当然了。”过了一两分钟后她说,“但是事情并不简单。我婆婆身体不好,而她……我只能说她有些病态的偏执,她不喜欢外人过分插手她的家族事务。” 莎拉反驳:“但是卡罗尔已经长大了。” 娜丁·博因顿摇摇头。“不,”她说,“在生理上她的确是长大了,但在心理上远远没有。你和她聊过天,肯定看得出来。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她简直就像是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你是说之前发生过什么?你觉得有什么事情让她——害怕的吗?” “我只能靠猜测,金小姐,我婆婆肯定不许卡罗尔再和你来往。” “卡罗尔自己也就同意了?” 娜丁·博因顿安静地说:“你觉得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两人视线相遇。莎拉感觉到,在这看似平常的对话之下,两人已经很明白彼此在说些什么。她觉得娜丁很清楚眼下的处境。但是她显然也不打算再继续讨论下去。莎拉觉得备受挫败。对她来说,那一晚就像是战争已经打赢了一般。她想通过偷偷见面的方式来鼓舞起卡罗尔的反叛精神——当然还有雷蒙德的。(说真的,雷蒙德其实一直都在她脑子里盘桓不去。) 而现在,就在这战争刚刚开场的第一回合,她就已经被那个皮肉松弛、眼睛闪烁着邪恶之光的老夫人打败了。卡罗尔根本没有抵抗就被掳走了。 “简直大错特错!”莎拉喊了出来。 娜丁没有回答。她的沉默让莎拉幡然醒悟,就如同一双冰冷的手压在了莎拉的心口。她想着:“这个女人知道眼下的情景是多么让人绝望。她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因为她就生活在其中啊!” 电梯门打开了。博因顿老夫人走了出来。她拄着根拐杖,雷蒙德在另一侧搀扶着她。莎拉沉默着看向那里。她看着老夫人的视线从自己身上又到娜丁身上,来回往复。莎拉原本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迎接那投来的眼神里几乎毫不遮掩的厌恶,甚至说得上是憎恶。但她并没有做好对眼下情景的心理准备——直面战胜者的炫耀和充满敌意的欣喜。 莎拉转身离开。娜丁则往前走,加入了那两人的行列。 “原来你在这里啊,娜丁,”博因顿夫人说,“我要坐下歇一歇,再启程出发。” 他们把老夫人安置在一把高背椅子里。娜丁在她身边坐下。 “你刚刚是在和谁说话,娜丁?” “金小姐。” “哦,是她啊,那个女孩之前跟雷蒙德说过话。雷,你为什么不过去跟她聊聊天呢?她就在那边的桌子边上呢。” 老夫人回身看雷蒙德,咧着嘴,露出一副邪恶的微笑。雷蒙德的脸红了。他转开头,低声嘟囔着什么。 “你说什么呢,孩子。” “我不想和她说话。” “那当然,我想也是。你不能和她说话。你不能,不管你有多想!”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几乎喘不上气。“我还挺享受这次旅行的,娜丁。”过了一会儿,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可不能错过这难得的乐趣。” “是的。”娜丁的声音干巴巴的。 “雷?” “是的,妈妈。” “去给我拿张便条纸——就在那边角落的桌子上。” 雷蒙德依言起身去拿。娜丁抬起头,她看着的不是那个男孩,而是老夫人。博因顿老夫人身子正往前倾着,鼻孔因为兴奋而大张着。雷离莎拉越来越近。莎拉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满怀希望的神情。但接着,雷与她擦肩而过,希望的神情陡然消失。雷蒙德从桌上拿了便条纸,又转身朝屋子这边走来。 等雷蒙德回来,他的脸上渗出了汗珠,面色苍白得如同死人。博因顿老夫人非常轻柔地低语道:“啊……”她看着他的脸。接着她看到娜丁正望着自己,眼中隐含怒意。 “今天早上,柯普先生去哪儿了?” 老夫人问。 娜丁的眼神再次垂落。她用平静、丝毫不带感情的声音回答道:“不知道,我没有看见他。” “我喜欢他,”博因顿夫人说,“非常喜欢。我们可以多跟他见见面。你也喜欢见到他,对吧?” “没错,”娜丁说,“我也很喜欢他。” “雷诺克斯最近是怎么回事?他看起来郁郁寡欢,一言不发。你们之间没出什么事儿吧?” “哦,当然没有。怎么可能有事呢?” “想来奇怪,有些夫妻就是脾气不相投。或许搬出去单独生活,你还能过得开心点儿?” 娜丁没有回答。 “快说说,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对你没什么吸引力吗?” 娜丁摇摇头,微笑着说:“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没什么吸引力,妈妈。” 博因顿老夫人的眼睛闪了闪。她声音尖锐,眼神恶毒无比。“你总是跟我作对,娜丁。” 年轻女人平静地回答:“我很遗憾您会这么想。” 老夫人的手抓紧了拐杖。她的脸似乎要变成绛紫色了。她话音一转,“我忘记拿药了。娜丁,你去帮我拿来。” “好的。” 娜丁站起来,穿过大厅,走到电梯。博因顿老夫人在后面看着她。雷蒙德四肢无力地坐在椅子里,眼里满是木然的悲哀。娜丁上了楼,穿过走廊。她走进了他们套间的客厅。雷诺克斯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书。但他并没有在看书。看到娜丁走进来,他站起了身。“嗨,娜丁。” “我上来给妈妈拿药。她忘带了。”她继续走着,走进了博因顿老夫人的卧室。从洗漱台下面的瓶子里,她取了一顿的量放进小茶杯,然后往里倒满了水。等她再度经过客厅的时候,她停下脚步。“雷诺克斯。” 过了一会儿,他才应声。就好像这句话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走了很久才到他那里。然后他说:“抱歉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娜丁小心地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接着,她走过去,站到了雷诺克斯身边。“雷诺克斯。看看外面的阳光。看看窗外。看看生活。生活很美很美。我们或许应该出去,而不是站在这里,透过窗户向外望。”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很抱歉。你想出去吗?” 她答得飞快。“是的,我想出去。和你一起——走到阳光下面!走到生活里——真正的、活生生的生活——我们俩一起。” 他缩进椅子里。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就如同被追上的猎物一般心神不宁。“娜丁,我亲爱的娜丁,我们真的必须再这么谈一次吗——” “是的,我们必须走出去。在别的地方过上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吧。” “怎么可能?我们没有钱。” “我们可以赚钱。” “我们怎么能赚到钱?怎么可能做得到?我什么都不会。成千上万的人——而且是有能力的、受过训练的人——眼下都没有工作。我们能做什么?” “我可以赚钱养活我们俩。” “我亲爱的孩子,你甚至都没能完成自己的学业。这没戏——根本不可能。” “不。真正毫无希望、没有可能的是我们现在的生活。”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母亲对我们非常好。她让我们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 “除了自由。雷诺克斯。试一把吧。和我一起,就今天——” “娜丁,我想你真是疯了。” “不,我清醒得很。绝对、完全的清醒。我想拥有自己的生活,和你一起,在阳光下,而不是被禁锢在一个老太太的阴影里,一个暴君,一个以你的不幸来构建自己好心情的暴君。” “母亲或许是有点过于——” “你妈妈是个疯子!她疯了!” 他温和地回答:“这话可不对。她非常有经营头脑。” “或许——是的。” “而且你明白的,娜丁,她活不久了。她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又那么差。她死后,我父亲的钱就可以分给我们了,平均分配的。你记得吧,她曾经给我们读过遗嘱。” “等她死了,”娜丁说,“或许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 “对于幸福来说,太晚了。” 雷诺克斯喃喃地说:“对于幸福来说太晚了。”他突然发起抖来,娜丁紧紧靠着他。她的手放在他肩头。 “雷诺克斯,我爱你。这是一场我和你母亲之间的战争。你要站在哪一边?她,还是我?” “你这边,你这边啊!” “那就照我说的做。” “那不可能啊!” “不,并非不可能。想一想,雷诺克斯,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妈妈想让我们有孩子的,不是吗。她亲口说的。” “我知道,但是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在你成长的阴影中成长。你的母亲可以影响你,但是她不能影响我。” 雷诺克斯喃喃道:“你有时让她非常生气,娜丁。这不明智。” “她生气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左右不了我的思想,抑或支配我的想法!” “我知道你已经对她非常礼貌、非常温和了。你的一切都那么美好。对我来说,你简直美好得过分。你说愿意嫁给我的时候,那就像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美梦成真。” 娜丁平静地说:“嫁给你是我犯的一个错。” 雷诺克斯无望地说:“是的,你错了。”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如果那个时候,我离开你家,并要你跟我走,你会那么做的。是的,我相信你会的——只是当时我还不够聪明,没有明白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她要的是什么。”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下去。“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好吧。我不能强迫你。但是我有离开的自由!——我想我该走了……”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第一次,他回答得这么快,就好像到了最后,他那迟缓的思绪终于加了速。他结结巴巴地说:“但是——但是——你不能这样做。母亲——母亲不会想听到这个的。” “她可没办法阻止我。” “你没有钱。” “我可以赚钱,借钱,乞讨,甚至偷窃。你明白吗,雷诺克斯,你母亲对我毫无掌控的力量!我可以留,也可以走,全凭我自己的意愿。我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忍受这样的生活太久太久了。” “娜丁——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她看着他,若有所思。非常平静,表情难以揣测。 “不要离开我,娜丁。”他像个孩子一样乞求着。她扭开头,这样,他便不会看到她眼里突然涌现的痛苦。 她在他身前跪下。“那就和我一起走。和我一起!你可以做到的!只要你想,就可以做到!” 他从她身前退缩回去。“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告诉过你的。我不行——求上帝怜悯——我没有那个勇气……” 第九章 第九章 杰拉德医生走进旅行社的办事处,看到了柜台边的莎拉·金。 她抬起头。 “哦,早上好,我正在预定去佩特拉的行程。我刚听说你也要去那边呢。” “是的,我发现我还是能腾出时间去一趟的。” “棒极了。” “我想我们有挺多人一起呢,不是吗?” “他们说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再加你和我。刚好一辆车。” “这听起来真让人高兴。”杰拉德说完,微微一欠身,转身忙自己的手续去了。眼下,他手里握着自己的信,和莎拉一起走出了办公室。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就是有一点点凉气悬在空中。 “我们的那群朋友,博因顿一家,有什么消息吗?”杰拉德医生问,“我在伯利恒、拿撒勒和别的地方转了三天。” 莎拉意兴阑珊地把自己和博因顿一家试图接触的失败经历讲了一遍。“反正我失败了,”她下了结论,“而且他们今天就离开了。” “他们要去哪儿?” “完全不知道。”她气呼呼地说,“我觉得,我简直就是做了件蠢事。” “何出此言?” “我干涉了别人的家务事。” 杰拉德耸耸肩。“这得看情形而定。” “你是说应该干涉?” “是的。” “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法国人看起来被逗乐了。“你是说,我有没有为别人的家事操心的习惯?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没有。” “那你觉得我不该这么费劲地去做这件事?” “不,不,你误会了。”杰拉德急切地解释说,“我想,这是一个需要仔细讨论的问题。如果一个人看到不公正的事情,他是不是应该竭尽全力去把这件事处理妥当?一个人的干涉或许是为了做好事——但这可能造成无法预计的伤害!这种事没法确立一个标准,然后一概而论的。有些人善于干涉——他们处理起来游刃有余!有些人就做得笨手笨脚,这种人还是别去干涉的好!这里面同样也有年龄上的问题。年轻人总是有勇气——理想啊,抱负啊,他们的价值观比较理想化。他们还没有经历过现实和理想的矛盾。如果你相信自己,同时又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光明而正义的,你自然会竭尽全力去完成一件大善事。当然,也许出了岔子,会做出非常有害的事情。从另一方面来说,中年人更有经验。他深知如果出手干涉也许有益,也许有害,甚至可以说,更多的时候还是损害居多。因此,他会非常明智地克制自己!所以结果是均衡的——急切的年轻人无论结局好坏都会去做——而谨慎的中年人呢?则什么都不做!” “这堆理念可真是没什么用处。”莎拉反驳。 “一个人是否总能给别人提供帮助?这是你的问题,可不是我的。” “你的意思是,就博因顿一家的情况来说,你打算束手观望?” “是的,对我来说,插手帮忙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成功。” “那么对我来说也是?” “对你来说,或许还有可能成功。” “为什么?” “因为你有独特的资质。你年轻,而且貌美诱人,富有性吸引力。” “性吸引力?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凡事谈来谈去,总归会回到性上,不是吗?你跟那个姑娘的沟通是失败了,但是不见得跟她哥哥的接触也会失败。正如你刚才告诉我的,也就是卡罗尔告诉你的,可以看得出,博因顿老夫人的统治有个非常明显的威胁。那个年长的儿子,雷诺克斯,就曾经借着年轻的劲头反抗过她。他逃出了自己的家,去了当地的舞会。一个男人想要找到伴侣,欲望如此强烈,这可要比催眠术强得多了。但是老夫人显然清楚性的力量。她这辈子在职业生涯里肯定见过一些。所以,她非常高明地处理了这件事,把一位漂亮而身无分文的姑娘领到自己家里,促成了一桩婚姻。这样还得到了一个新的奴隶。” 莎拉摇头。“我不觉得年轻的博因顿夫人是个奴隶。” 杰拉德表示同意。“对,或许她的确不是。大概是因为她表现得沉静温顺,博因顿老夫人才低估了她的意志力和个性。当年,娜丁·博因顿太年轻,不谙世事,以至于没有对他家的状况有个清晰的认识。现在,她意识到了,但为时已晚。” “你觉得她放弃希望了吗?” 杰拉德医生怀疑地摇摇头。“如果她心里有所打算,没人会了解她想做些什么。你知道的,很有可能柯普先生就跟她的计划有关。男人是天性善妒的生物——而嫉妒可是驱使人做事的一大强力动机。雷诺克斯·博因顿或许能从他那惯性的迟缓反应中被拽出来。” “你觉得——”莎拉突然换成了非常职业化的腔调,“我或许有机会影响雷蒙德?” “确实如此。” 莎拉叹气。“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会努力尝试的——唉,不管怎么说,现在真的是为时已晚了——而且我不喜欢这个主意。” 杰拉德看起来被逗乐了。“那是因为你是英国人!英国人对性的态度过于复杂了。他们总觉得那东西‘不怎么好’。” 莎拉愤愤不平的反应对杰拉德医生完全没有影响。“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一位非常现代的小姐,你能率性地当众使用你能在词典里找到的最不文雅的词,毕竟你是专业人士,而且完全不持偏见!但是,我还是得重申一遍,你拥有和你祖母、母亲全无差别的种族基因。你仍然是个容易害羞脸红的英国小姐,尽管表面上来看你从不脸红!”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混账话!” 杰拉德医生眨眨眼,从容不迫地补充了一句:“而这让你魅力十足。” 这次,莎拉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杰拉德医生匆匆举起帽子。“我先走一步啦,”他说,“免得你把脑子里的话都倒出来。” 他逃进了酒店。 莎拉缓缓地跟上。那里面看起来可真是忙碌。好几辆车载满了行李,正准备出发上路。雷诺克斯和娜丁,还有柯普先生,正站在一辆大车旁边监督进度。一个胖乎乎的翻译员正站在一旁,用相当流畅的英语和卡罗尔说话。 莎拉从他们身旁经过,走进了酒店。博因顿老夫人正裹在一件厚重的大衣里,坐在一把椅子上,等着出发。莎拉看着她,一阵古怪的感觉席卷而来。 她曾觉得博因顿老夫人满身罪恶,纯粹是邪恶的化身。而现在,她看到的是一位老人,孱弱无力,十分可怜。天生就对权势如此的渴求,渴望操控一切,但最后能做成的,也不过是一家子人的暴君罢了!但愿她的孩子能像莎拉这样看待这个人——愚蠢,恶毒,可悲,装腔作势的老女人。 猛地一阵冲动,莎拉走向她。 “再见了,博因顿夫人。”她说,“祝你旅途愉快。” 老人看着她。恶狠狠的怒气从她双眼中喷出。 “你对我相当的粗鲁无礼。”莎拉说。(我是疯了吗?莎拉想。我究竟在想什么,会跟她说这些话?)“你花了大力气,阻止你的女儿、儿子来和我做朋友。说真的,你不觉得这真是非常愚蠢、幼稚吗?你想做个令人敬畏的食人魔。但实际上,你不过是个既可怜又滑稽可笑的老太婆。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放弃这些蠢不可及的游戏。你觉得我在这儿说这些话一定很讨厌吧,但我是真心实意的——这话可能不中听。你知道你还是能有不少乐趣的。友好一点,善良一点,真的会好很多。只要你试试,总可以做到的。” 一阵沉默。博因顿老夫人就像是已经冻僵了,无法动弹一样。最后,她终于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张开了嘴…… “说啊!你想对我说什么都行。但是想想我刚才对你说的话吧。” 她最终还是说话了——声音粗糙,语调轻松,但是极具恫吓力。博因顿老夫人仿佛毒蝎一般的双眼并没有看向莎拉,而是非常奇怪地越过了她的肩头。她看起来似乎不是对着莎拉说话,而是对着什么颇为熟悉的亡灵。 “我从不忘记。”她说,“记住这一点。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任何一个举动,一个名字,一张脸……”这些话本身并没有什么,但是她的语气中蕴含的恶意却让莎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接着老夫人笑了。笑声非常可怕。 莎拉耸耸肩。“你真是莫名其妙。”她说完便转身离开,走向电梯的时候,几乎和雷蒙德·博因顿撞了个满怀。她突然忍不住飞快地说了句:“再见。我愿你过得愉快。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 她冲他微笑,笑容温暖而友好。接着便快步离开了。 雷蒙德站在那里,几乎化成了石头。他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有个留着小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为了走到电梯那边,不得不跟他说了好几遍: “对不起,请让一让。” 最后他终于听到了。雷蒙德站到一边。“抱歉抱歉,”他说,“我——我在想事情。” 卡罗尔朝他走过来。“雷,去接一下金妮,好吗?她又回房间了。我们得出发了。” “好的。我会告诉她让她直接下来的。”雷蒙德走进电梯。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他身后望了他好一会儿。他抬着眼眉,头微微侧向一边,就好像正在聆听着什么。紧接着,他赞同地点了点头。走过大厅时,他看到了正和老夫人站在一起的卡罗尔。接着,他招呼过来了领班的侍应生。 “抱歉,你能告诉我那边那群人是谁吗?” “那是博因顿一家,先生。他们是美国人。” “谢谢你。”赫尔克里·波洛说。 三楼,杰拉德医生正走向自己的房间,和等待电梯的雷蒙德·博因顿和吉内芙拉擦肩而过。就在两人要进电梯的那一瞬间,吉内芙拉说:“等一下,雷。在电梯这里等我。”她跑回去,转过一个墙角,抓住了正走着的人。“等等——我必须和你说句话。” 杰拉德医生惊讶地看着她。姑娘贴近过来,抓着他的胳膊。“他们要带走我了!他们肯定是想杀了我……我不是他们家的人,你明白吗?我不姓博因顿……”她急匆匆地说,说话又快又急,字和词都粘连在一起。“我信任你,我会跟你说实话。我——我是王室的人,真的!我是王位继承人。这就是为什么我周围都是敌人。他们想毒死我,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求你帮我——帮我逃走——”她突然不说了,有脚步声传来。 “金妮——” 她突然吃了一惊,惊慌中的模样十分美丽。女孩将一根手指压在唇上,抛给杰拉德一个恳请的眼神,接着跑开了。“我这就来,雷。” 杰拉德医生挑了挑眉毛,继续走自己的路。他慢慢地摇着头,越发蹙紧了眉头。 第十章 第十章 启程前往佩特拉的早晨。 莎拉刚下楼,便发现一个大个子的傲慢女人,鼻子就像头摇摇木马。之前她已经注意到这个女人了。眼下这个女人正在对车子的尺寸表示强烈抗议。 “这也太小了!四个乘客?再加一个翻译?我们当然需要更大的车子!把这辆车开回去,重新换辆大一点的过来。” 旅行社的人无论怎样解释都是徒劳,提高声调也无济于事。这就是旅行社通常提供的车子,这款车乘坐起来其实非常舒服。大一点的车子并不适合沙漠旅行。那个大个子女人,打个比方的话,就像一个大蒸汽火车的滚轮,直接碾压过了他。接着她注意到了莎拉。“金小姐吧?我是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想必你同意我的意见吧?这辆车子实在是小到根本不能用。” “是啊,”莎拉谨慎地说,“我想大一点的车子总归会舒服一点。” 旅行社的年轻人嘟囔了几句,大意是大一点的车子花费更贵。 “车费已经包括在之前的合约里了。”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坚定地说,“我不会再多付一分钱。而且你们的合同里很清楚地写了‘舒适的车子’。你们得遵守合同里的承诺!” 认清自己毫无胜算之后,旅社的年轻人又嘟囔了几句,表示会再想想办法,然后沮丧地离开了。韦斯特霍姆夫人转身面向莎拉,胜利的微笑挂在她阴沉的脸上,又大又红的木马鼻子一鼓一鼓的,十分得意。 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在英国政界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韦斯特霍姆爵士时值中年,性格单纯,仅有的乐趣不过是狩猎和钓鱼。在他从美国回乡的路上,同行的旅伴里有位凡茜塔夫人。没过多久,凡茜塔夫人就变成了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这桩婚姻常被用作例子,借以说明跨大西洋旅程的危险所在。这位新晋的爵士夫人生活在苏格兰淳朴的乡村,养着狗,横行乡里,强迫丈夫参与公共事务。不过,在发现韦斯特霍姆爵士对此实在毫无兴趣,估计以后也不可能有之后,她就宽厚地允许爵士继续他的野外兴趣爱好,自己则亲自出马参政。她竞选国会议员,结果凭借压倒性优势入选。在那之后,她便以极大的热情投身到了政治生活里,而且相当活跃。最近,有关她的漫画也逐渐刊登到了报纸上(这通常是成功的表现)。作为公众人物,她支持旧式家庭道德与妇女福利,还是国际联盟的热情支持者。在针对农业、住宅和消除贫民窟等事情上,她都发表过颇为独特的见解。她受到广泛的尊敬,同样也招来了不少嫌恶。等她所在的政党取得政权,她便有机会出任次长级别以上的职位。在那个时候,工党和保守党的联合政权四分五裂,倒是自由党内阁颇为出人意料地占据优势。 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颇为满意地看着那辆车开走。“男人总以为女人好骗。”她说。 莎拉想,要是哪个男人胆敢哄骗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那可真是个勇士!她介绍了一下刚从旅馆出来的杰拉德医生。 “当然,我早就听过您的大名。”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一边说,一边和他握手,“我在巴黎的时候曾经和克里蒙梭教授聊过。我最近正参与讨论有关贫穷阶层精神失常者的应对问题,我对此真的非常有兴趣。在另一辆好点的车开来之前,我们先进去等一等吧。” 刚刚在附近转悠的那位中年女士是这一行里的第四位客人,安贝尔·皮尔斯小姐。她也在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的庇护下,一阵风似的走进了屋子里。 “你是职业女性吧,金小姐?” “我刚刚拿到医学学士学位。” “很好,”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的赞许口吻中隐含着纡尊降贵的意味,“记住我的话,如果想完成任何成就,女人的力量必不可少。” 这还是第一次,莎拉非常不快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别。她跟着爵士夫人坐下。大家坐着等了一会儿,爵士夫人跟她们讲了一下自己是如何拒绝了入住高级行政长官府邸的邀请。 “我可不想被官僚干扰。我想要亲自去视察。” “视察什么?”莎拉很纳闷。 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接着解释说,她住在所罗门酒店,是为了行动自由。她又补充了一句,自己还给酒店的经理做了不少的指导,好让他们更为高效地经营酒店。 “效率为先,”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说,“是我的座右铭。” 显然如此!十五分钟后,一辆又大又舒适的车按时开到了酒店门前——在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清楚指示了如何摆放旅行箱之后,这一行人终于出发了。 他们的第一站是死海。一行人在耶利哥吃了午饭,之后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拿着导游手册,和皮尔斯小姐、医生还有胖翻译一起出发,去参观古都耶利哥。莎拉留在了酒店的花园里。 她的头有点痛,想独自待一会儿。心头沉郁难当——这心情她几乎难以解释清楚。她突然觉得无精打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也不想去观光,还对自己的旅伴感到厌烦。在这一刻,她后悔安排了这次的佩特拉之旅。花销这么昂贵,又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完全不会觉得享受!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那聒噪的声音,皮尔斯小姐无休无止地叽叽喳喳,还有那个翻译反犹太复国主义的悲叹——没完没了,这些几乎已经把她的神经给撕碎了。杰拉德医生虽然了解她的心情,但他的嘲弄态度也很让她心烦。 她想着,不知道博因顿一家现在在哪里——也许在叙利亚——或者已经在巴勒贝克或者大马士革了。雷蒙德——雷蒙德在做什么呢?真奇怪啊,他的脸居然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眼前,那一脸的迫切,紧张不安,绷紧的神经……哦,天哪!为什么要惦念一个她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呢?和那个老女人交谈的那一幕——到底是什么促使她大步走到了老夫人面前,说出了那么一番胡话。别人也一定听到了。她记得当时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就在那里。莎拉试着回忆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些话听起来应该相当荒谬和歇斯底里。哦,上帝啊,她把自己搞成了个蠢货!但是这真的不是她的错——这都得怪博因顿老夫人。她身上有些什么,逼人脱离自己的轨道。 此时,杰拉德医生走了进来,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擦着额头的汗。“哦!那女人真该被毒死!”他嚷道。 莎拉吃了一惊。“博因顿夫人?” “博因顿夫人?不,我是说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她居然还能有丈夫,这事简直离奇!他居然能活到现在都没被气死。她丈夫得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啊!” 莎拉笑了。“哦,他的全部生活就是‘打猎、钓鱼和射击’嘛。”她解释道。 “从心理学上来说,真是对极了!他的欲望全都通过杀死所谓的低级生物得到释放了!” “我相信他一定为妻子的成就感到自豪吧。” 法国人附和道:“因为这样她就不常在家待着了,是吧?哦,这我倒是非常理解。”他接着说下去,“你刚刚说什么?毒死博因顿夫人?毫无疑问,毒死她是个绝顶的好主意。无可否认的是,这的确是解决那个家庭问题的简单方案!实际上好多女人都该被毒死。所有又老又丑的女人。”他露出一副颇有深意的神色。 莎拉哭笑不得地喊道:“哦,你们这些法国人!在你们心里,既不年轻也不漂亮的女人就一无是处。” 杰拉德耸耸肩。“我们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你们英国人也不会在地铁或火车上为丑女人让座——不会,他们才不会呢。” “这样的人生真让人泄气。”莎拉叹气。 “你可没有必要叹气,小姐。” “好吧,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很不快活。” “那是自然。” “你说‘自然’——什么意思?”莎拉追问。 “如果你诚实地审视自己的心情,就能知道缘由了。” “我想,是我们的旅伴让我很不快活。”莎拉说,“虽然这样说太可怕了,但是我讨厌女人!如果她们像皮尔斯小姐那样做事慢得要死,又呆又笨,我会觉得讨厌;如果她们效率奇高,就像韦斯特霍姆夫人似的,我会觉得更讨厌!” “我觉得吧,那是因为这两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让你烦心。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正志得意满,过着自己想要的幸福、成功的生活。而皮尔斯小姐呢,当保姆当了这么多年,突然得到一小笔遗产,于是过上了自己这辈子一直在幻想的生活,出来旅行。目前为止,旅行完全符合她的期待。至于你,你刚刚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却没成功。很自然的,看着眼前成功的人在生活里比你幸福得多,自然会心生憎恨。” “我想你是对的,”莎拉阴沉地说,“你可真是个精准到吓人的读心师。无论我多想欺骗自己,还是骗不过你。” 就在这一刻,其他人都回来了。在那三个人里,向导看起来尤为疲惫。在去安曼 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几乎什么都没讲。他也不再讲犹太人的事情。这对大家来说,倒是让人相当感激的好事。自打从耶路撒冷启程以来,他就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犹太人的非法行径,几乎磨掉了所有人的耐心。 小道从约旦蜿蜒而上,曲折回转,沿路是夹竹桃林丛,掺杂着玫瑰色的花。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到了安曼,短暂参观了格雷格-罗马剧院之后,便早早上床休息了。他们明天得早起,接着又要花上一整天穿过沙漠,向马安 赶去。 八点后他们就出发了。一路上,大家都十分沉默。白日热辣,中午的时候他们稍事休息,吃了顿野餐。这儿实在是很热,热得让人窒息。大热天和其他四个人被关在一起的烦闷感觉几乎扰乱了每一个人的神经。 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和杰拉德医生在国际联盟问题上发生了让人不快的争论。爵士夫人坚定地支持国际联盟;而法国人却讥讽联盟巨大的开销。从联盟对待阿尔及利亚和西班牙问题的态度一直争吵到了立陶宛边境纠纷,以及国际联盟大规模揭发毒品走私等莎拉闻所未闻的问题。 “你必须承认,他们的工作是伟大的。伟大的!”爵士夫人尖声咆哮。 杰拉德医生耸耸肩。“或许是吧,但开销也真是够巨大的!” “事态严重!在毒品走私的威胁下——”这番争论无休无止。 皮尔斯小姐低声对莎拉说:“和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旅行真是再有趣不过了啊。” 莎拉酸溜溜地嘀咕了一句:“是吗?”但是皮尔斯小姐没有留意她话里的不悦,继续兴高采烈地低声说下去。“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她的名字。这个女人真聪明啊,从政,还站在女性这一边。女人可以做出一番事业,真让我高兴!” “为什么?”莎拉蛮横地反问道。 皮尔斯小姐张大了嘴,有些不知所措。“哦,因为——我是说——因为——好吧——女人能做成什么事,多了不起啊!” “我不觉得,”莎拉说,“任何人能够成就一番事业总是让人高兴的。无论这个人是男是女。不是吗?” “好吧,当然——”皮尔斯小姐说,“是的——我承认——当然了,从这个角度来说——” 话虽这样说,她看起来仍然有些不满,于是莎拉温和地开了口:“很抱歉,但我真的不喜欢这么强调不同性别。‘现代女性的人生观很现实’这种论调根本不对!有些女人很务实,有些则不然。有些男人非常情绪化,容易伤感,有些则头脑清晰,富于理性。这只是不同的大脑,性别只有在和性相关的时候才会有所不同。” 性这个词让皮尔斯小姐涨红了脸,急急地换了话题。“真怀念有阴凉的地方,”她嘟囔着,“但这种无人的空旷也很棒,是吧?” 莎拉点点头。是的,她想着,这种空空荡荡、渺无人烟的感觉非常美妙……治愈心灵……安详宜人……没有烦人的人际关系要惦念……没有烦人的个人问题!现在,至少是现在这一刻,她感到自己是自由的,不受博因顿一家的牵绊。不再被那个压迫人的念头所控制,想要去干涉别人的生活,那些人的生活轨迹离自己那么远,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她觉得平静祥和。这里只有孤寂,空灵,宽广……实际上,这里有安宁……只是,当然了,她不是独自在这里享受。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和杰拉德医生已经结束了他们有关毒品的争论,开始讨论一个被卖到阿根廷酒馆,遭遇悲惨的年轻少女的故事。杰拉德医生语言诙谐,而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则是标准的政客,毫无幽默感,只会没完没了地悲叹。 “我们出发吧?”疲惫不堪的向导说,接着又开始谈论犹太人的违法行径。 距太阳落山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马安。一群相貌粗野的男子聚集在车子周围。短暂休息了片刻之后,众人再次上路。回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沙漠,莎拉茫然若失,她搞不清楚佩特拉的镇子到底在哪儿。再过几英里他们就能看到了吧?哪里都没有山。离他们旅途的终点还很远很远吗? 他们到了艾因·穆沙村,到了这儿车子就得开走了。马匹正在那儿等着他们——这些家畜看起来十分瘦弱,让人满心愧疚。皮尔斯穿的是斜条纹的棉布衣服,不适合骑马,她为此十分懊丧。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则是很明智地穿了骑马裤,虽然不算合乎她的身形体格,却是非常实用。 马匹被向导牵引着领出了村庄,沿着一道光滑的石板路前行。地面感觉非常滑,马儿几次差点滑倒。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下。 经过乘车那段漫长而闷热的旅程,莎拉非常疲惫。她有些晕眩。骑马如同行走在梦中。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好像地狱的烈火之门正在自己脚下洞开。道路蜿蜒——深入地下。奇形怪状的石头在他们身边时而凸起,时而向地底延伸。过了一会儿,两边又是峭立的悬崖,岩谷无比狭隘,莎拉觉得有些窒息。她思绪混乱,脑子里回想着:“行过死阴的幽谷——行过死阴的幽谷……” 走着,走着。天色暗沉下来。石墙的红色慢慢退去,寂静蔓延,风起风扬,如同被吸入牢笼,迷失在岩石地貌之中。 她想着:“这真是美妙又令人难以置信……一座死亡之城。” 接着,刚才的字句再次浮现:“死阴的幽谷……” 灯亮了起来。马儿继续沿着狭窄的小路前行。突然,他们走进了一片开阔地带——悬崖远去,在他们眼前是一簇簇灯火。 “营地就在那儿!”向导说。 马儿稍许加快步伐——不算加快很多——它们已经太饿太累,没法子再快了,但还是展现了一些急切。小道沿着布满沙石的河床向前延展。灯火越来越近。看起来似乎是一簇簇的帐篷,高高地在峭壁的一侧排成一列。还有些洞穴,就在那些石壁上面。 他们就要到了。贝都因的仆人们跑了出来。 莎拉瞪大了眼睛,望着一个洞穴。那里坐着一个人。那是什么,一尊石像?看起来很大的一尊石像? 不。那是因为灯光摇曳,才映得那个物体异常庞大。那尊石像就那样不可撼动地盘踞在那里,俯视着整个营地……紧接着,突然间,莎拉认了出来,她的心猛烈地跳动。 之前那安详平和的心境荡然无存——那沙漠曾给予她的,逃脱世俗生活的心情。她再次失去自由,再次被俘获。她已经从黝黑蜿蜒的山路骑行至此黑暗之中,而在这里,如同一位被人遗忘的邪教女祭司,像一尊肥胖古怪的佛像一般端坐着的,正是博因顿老夫人……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博因顿老夫人在这儿!在佩特拉! 莎拉机械地回答着别人递过来的问题:她是现在吃晚饭还是先去洗个澡?——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她是想在帐篷里睡觉还是石洞里? 这个问题她倒是回答得非常迅速。帐篷。一想到洞穴,她就打了个哆嗦,那座肥胖石像再次浮现在她眼前(那个女人怎么总是看起来不像是人类?)。她跟着一个本地的仆人向前走。那人穿着满是补丁的卡其裤,绑着松垮的绑腿,身上是磨损得几乎不能再穿的上衣。他头上绑着本地那种发带,似乎是叫齐飞亚。那长长的头巾护着脖子,一条黑丝绳把发带紧紧地固定在他的头顶。莎拉满怀敬意地看着他走动时的轻盈感,那种无所顾忌,昂首挺胸行走的骄傲。他身上的衣服只有欧式那一部分显得廉价而不合时宜。她想着:“文明是错的!完全是错的!对于这里的文化来说,这里可不会有博因顿老夫人那种人!要是放在原始部落,说不准好多年前她就被杀死、吃掉了!” 她醒悟过来,有些自嘲,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太累了。用热水洗了把脸,重新补了一下脸上的妆之后,她觉得自己又回来了——冷静,泰然自若,深以刚才的自己为耻。 她用梳子梳着厚重的黝黑长发,在一盏小煤油灯的摇曳灯光里,侧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接着,她拉开帐篷的门帘,走进了黑夜里,准备到下面的大帐篷里去。 “你——也在这儿?” 这是一声低沉的呼唤——困惑,难以置信。她转过身,正好和雷蒙德·博因顿视线相撞。他那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但其中所含的神色却使她沉默、不安。那神色展现了强烈的、令人难以相信的喜悦……就好像他见到了天堂——美妙,目眩神怡,满心感激,还有谦卑!这眼神莎拉大概是再也忘不掉了——就如同被诅咒堕入地狱的灵魂直直地望见了天堂…… 他又张开了口。“你……” 那低沉回响的嗓音影响了她,让她的心在胸腔里不住地翻腾。她觉得害羞、恐惧、谦卑,还有突如其来的、傲慢的欣喜。 她的回答相当简单。“是的。” 他走得更近了——似乎仍在晕眩之中,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接着,他抓住她的手。“是你,”他说,“你是真实的。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个鬼魂——因为我是这么这么的思念你。”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爱你,你知道吗……从我在火车上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开始。我现在知道了。我也希望你知道这一点——这样你才知道那不是我——真正的我——那个表现粗鲁的人,你明白吗?我现在甚至不能为自己说话。我可能——我可能做出任何事!我可能和你擦肩而过,甚至伤害你,但我想要你知道,那不是我——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是该为此负责的人。那是我的神经……我没法控制……一旦她下令要我做什么——我就会照做!我的神经是这么操控我的!你明白吗?如果你因此而看不起我——” 她打断了他的话。她的声音很低,却又出人意料的甜美。“我不会看不起你的。” “一样的,我还是那么唾弃我自己!我应该——像个男人!” 她的回答多少受到杰拉尔医生劝告的影响,但莎拉自己的知识和希望还是根源之所在——而在她甜美语句的下面是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肯定。“你现在能做到的。” “我可以吗?”他的声音里都是不确定,“或许……” “你现在就会有勇气了。我很确定。” 他猛地挺起身,仰起头。“勇气?是的——这就是我们需要的!勇气!” 突然他低下了头,吻了吻莎拉的手,然后便转身离去。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莎拉向大帐篷走去。同行的三个旅伴正坐在帐篷里的桌边吃饭。向导正在解释说另一群游客也到了这里。 “他们是两天前来的。后天就走。美国人。那位母亲特别胖,吃尽了苦头!据说是坐在椅子上被抬进来的——非常艰难,肩上的皮都磨破了——真的。” 莎拉突然笑了出来。当然了,谁听到这个都会觉得好笑的!胖乎乎的向导欣慰地看着她。他已经发现自己的差事有多不容易了。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非常难以取悦,凭借着导游手册一天能跟他抗议三次。就是分配床铺这种事都能挑出一堆刺来。他很高兴自己带的队里面有人似乎不知怎的心情很好。 “哈!”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说,“我知道那些人在所罗门酒店待过。我们一到这儿,我就认出了里面那个老夫人。我想,我看见你在酒店和她说过话,金小姐。” 莎拉颇感丢人地红了脸,希望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没有听到她们当时的谈话内容。 “说真的,我当时脑子都在想什么啊!”她愠怒地跟自己说。 与此同时,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发表了一番意见。 “那群人无趣极了,一群乡巴佬。”她说。 皮尔斯小姐开始大献殷勤,声称在她近日所见的各色有趣、杰出的美国人里,没有哪位能像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这般成就卓著。 与往年相比,今年似乎热得不同寻常。因此,第二天的行程安排是一早出发。 六点钟,四个人就聚在一起吃了早餐。博因顿一家人没露面。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对早餐没有提供水果提出了抗议,之后他们喝了茶和罐装的牛奶,吃了些油腻腻的煎蛋,伴着两片齁咸的培根。 接着他们就出发了。爵士夫人和杰拉德医生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饮食中维生素的真正价值,以及劳动阶级的营养问题。 突然营地那边传来了一阵呼喊。他们驻足停下,等着另一个人跟上来。原来是杰弗逊·柯普。他匆忙追上大部队,快活的脸上因为奔跑而红彤彤的。 “哦,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今早想跟你们一起活动。早上好啊,金小姐。在这见到你和杰拉德医生真是个惊喜。你觉得这里怎么样?”他随意地指了指周围美妙绝伦、朝各个方向伸展开来的红色岩石。 “我觉得这里的景色相当的美妙,而且还有点吓人。” 莎拉说,“在我的想象中,这里应该非常浪漫,如梦似幻——‘蔷薇城’嘛。但是这里比想象真实多了——真实的蔷薇城就好像——生牛肉。” “颜色也特别像。”柯普表示赞同。 “但是的确非常梦幻。”莎拉说。 众人开始攀登。两个本地的向导陪着他们。这些向导个子蛮高,动作轻快,穿着大钉靴,毫不在意地大步往上走,在滑坡上也走得很稳当。麻烦的事情很快就来了。莎拉完全不怕爬高,杰拉德医生也是。但是柯普先生和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就不怎么舒服了。更不幸的是皮尔斯小姐,每次一到地势陡峭的地方就吓得不行,闭着眼,脸色发青。在一阵阵无休无止的哀号里,她的声音拔得越来越高:“我从不敢从高处往下看,从小就是!” 每次她都喊着要回去,但是一看到回去的路有多陡峭,她的脸色就更差了,只能不情不愿地继续走下去,除了跟着大部队往上爬,她别无选择。 杰拉德医生心地善良,他一直跟在皮尔斯小姐后面,举着手杖横在皮尔斯小姐和陡峭的山坡间,如同一道栏杆。皮尔斯小姐承认,一想到有这么一个栏杆的确让她感觉放心不少。 莎拉稍稍有点气喘。她问译员马哈茂德——这人体型圆胖,但行动十分灵活。“你们把人带到这里来没遇到什么麻烦吗?我是说带老人过来。” “嗯,是很麻烦。”马哈茂德热情地同意道。 “你经常向客人推荐这里吗?” 马哈茂德耸了耸宽厚的肩膀。“他们喜欢来这里。他们花了大钱来旅游,就是希望看到这些东西。本地的向导很聪明,他们非常可靠——总能解决问题。” 一行人终于到了山顶。莎拉深深地吸了口气。周围和底下都是四处蔓延的红色石头——奇妙而令人难以置信的国度,任何地方都无法复制。清晨的空气清新澄澈。他们置身其中如同神祇,俯视着人间——暴力肆虐的人间。 这里正是向导告诉他们的,“牺牲之地”——“圣址”。 他指着他们脚边岩石上的沟槽给大家看。莎拉信步从这群人身边走开,不想听译员喋喋不休,油嘴滑舌的让人心烦。她坐在一块岩石上,手穿过浓黑的头发,眺望着脚下的世界。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有人站到了她身边。 杰拉德医生的嗓音传来:“你现在体会到《新约》里说的恶魔的诱惑了吧。撒旦把我们的主带到山顶上,展示给他整个世界。‘只要你下山去对我顶礼膜拜,所有的这一切我都可以给你。’成为世界的神,还有比这更为诱人的蛊惑吗?” 莎拉点点头。但她的思绪显然不在这里。杰拉德惊讶地看着她。“你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他说。 “是的,我是。”她转过身,一脸困惑地看着他,“这真是美妙的想法——在这里有个牺牲之地。有时候我会想,牺牲是有必要的……我的意思是,或许我们把生命看得过于神圣了。死亡有时候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糟糕的事情。”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金小姐,那你真的不应该从事我们这个行业。对我们来说,死亡是——而且肯定一直都是——我们的敌人。” 莎拉打了个冷战。“是的,我想你说的是对的,但是,很多时候,死亡不失为一个解决问题的思路。或许,死亡,可以充实更多的生命……” “‘如果一个人为了多数人的利益而死,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方便的理由。’”杰拉德医生沉重地引了句话。 莎拉一脸愕然地看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把话说完。杰弗逊·柯普正走向他们。“这儿可真是个非同寻常的地方。”他嚷道,“非同寻常啊,我真是太高兴自己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博因顿老夫人确实是个不一般的女人。我很佩服她坚持到这里的意志。和她一起旅行着实不易。她的身体很不好,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她有时候不太懂得谅解别人。但是她似乎从来都不愿意让她的家人独自出来走走。她一定是太习惯于所有人围在她身边了,我想她应该没想到——”柯普先生停住了话头。他那温和善良的脸浮现出一丝烦恼和不舒服的神情。“你们知道的,”他说,“我听到了一些有关博因顿老夫人的传言,这让我非常不安。” 莎拉再次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里。柯普先生的声音如同远方小溪宜人的轻响,潺潺地流到她耳朵里。杰拉德医生却开口问了起来:“是吗?什么事情?” “我是听在泰伯利亚旅馆遇到的一位女士说的。据说有个姑娘曾经在博因顿家工作过。那个女孩,我听说,曾经——”柯普先生顿了一顿,特意看了一眼莎拉,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怀孕了。那位老夫人发现了这件事,但对这位姑娘还是很和善。可就在孩子出生前的几周,她把那位姑娘赶出了家门。” 杰拉德挑起了眉毛。“啊。”他本能地应了句。 “告诉我消息的人似乎对这件事的真实性非常笃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看法一致,但是在我看来,这实在是非常残忍。我没法理解——” 杰拉德医生打断了他。“你应该试着去理解。在我看来,博因顿老夫人应该从中获得了相当大的满足。” 柯普先生转身看着他,一脸惊吓。“不,先生,”他强调说,“我没法相信。这实在是太骇人了。” 杰拉德医生柔声引用了一句话:“‘因此我转身,看着白日之下的那些做定的压迫。被压迫的人群那里传来啜泣呻吟,毫无慰藉;压迫他们的人手握重权,无人敢挺身而出。我赞扬已死的人,而不愿奉承那些仍执著生存的人。哦。从未生存于世的人远远要比已死或者活着的人好得多;因为他们从来不曾知晓,这世上存在的活生生的罪恶……’” 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亲爱的先生,我一生都致力于研究人类脑子里发生的奇怪事情。一个人只肯面对人性光明美好的一面并不是好事。在生活的每一天,在那些体面的举止和礼貌风俗的遮掩之下,有着无穷无尽的奇异事情。比如,单纯的恶毒残虐就能让某些人非常快活。如果深究,其中蕴藏着更根深蒂固的东西。那就是要他人承认自己价值的强烈而可怜的欲望。如果这欲望无法得到满足,它便会转向别的法子——由此便产生了不计其数的变态行径。残虐的习性,正如其他习性一样,可以滋生、增长,控制住一个人——” 柯普先生咳嗽了一声。“我觉得杰拉德医生你是不是太夸大其词了。说真的,这里的空气真是太美妙了……”他落荒而逃。杰拉德医生笑了笑。他又看向莎拉。莎拉正在皱眉——神情中带着青春的凝重。他想着,她看起来如同一位正斟酌刑罚的法官…… 他转身看着皮尔斯小姐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我们得下山了,”她嘟囔说,“我的老天哪!我敢说我绝对做不到的,但是向导说下山的路截然不同,要容易得多。但愿如此,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从来都不站在高的地方往下看……” 回程的路沿着一条瀑布向下延伸。虽说有些石头不够稳,可能会有扭到脚的危险,但这条路的确不会让人眩晕。 众人终于走回了营地,虽说有些累,但精神很好。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午饭的延迟也让大家胃口大开。博因顿一家人正坐在帐篷里的大圆桌边。他们刚刚吃完午饭。 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以她最为屈尊纡贵的姿态和他们打了一个极为优雅的招呼。“真是个极为有趣的上午,”她说,“佩特拉的确是个美妙的地方。” 卡罗尔以为她是在和自己说话,飞快地看了一眼母亲,喃喃地说:“哦,是的,是的。”接着闭上了嘴。 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打招呼的责任,开始进餐。吃饭的时候,他们讨论了下午的安排。 “我想我下午得休息了,”皮尔斯小姐说,“我觉得不要安排太多事情比较好。 “我想出去走走,四处看看,”莎拉说,“你呢,杰拉德医生?” “我和你一起吧。” 博因顿老夫人掉了个汤匙,发出很大的声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我想我会和你一样,皮尔斯小姐,”爵士夫人说,“可能就看半个小时的书,然后躺一下,睡至少一两个小时。之后,说不定会出去散个步。” 在雷诺克斯的搀扶下,博因顿老夫人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站了一会儿,接着开口说:“你们下午最好都出去走一走。”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亲切。 她的家人全都大吃一惊,神情几乎滑稽可笑。 “但是,母亲,你呢?” “我不需要任何人陪我。我想独自待一会儿,看看书。金妮最好不要去。她应该躺下睡个觉。” “母亲,我不累。我想和大家一起。” “你累了。你不是说头疼吗!你得好好照顾自己。回去躺着睡觉。我知道怎样才算是对你好。” 女孩先是仰起头,反抗般大睁着眼睛。接着她垂下了头——一副挫败的样子。 “傻孩子。”博因顿老夫人说,“回你的帐篷去。” 她蹒跚着走出大帐篷——其他人鱼贯而出。 “哦,我的天,”皮尔斯小姐说,“这群人真是太奇怪了。那个母亲的脸色真是奇怪。简直是紫色的。我敢说她心脏不好。这里这么热,一定让她觉得非常劳累。” 莎拉想着:“她居然放他们自由了。她知道雷蒙德想和我在一起。为什么?这是个陷阱吗?” 午饭之后,莎拉走回自己的帐篷,换了条新的亚麻布裙子,刚才的想法依然让她很忧虑。自从昨天晚上,她对雷蒙德便有了一种保护性的温柔。这便是爱了,站在对方的角度,感受到对方的苦恼,想要改变,不惜一切,想把爱人从苦难中解救出来……是的,她爱雷蒙德·博因顿。正像是圣乔治与恶龙的关系反过来。她是那位拯救者,而雷蒙德是被囚禁的受害者。 而博因顿老夫人就是那条恶龙。一条恶龙突然如此大发善心,这不由得让莎拉疑虑重重,这里面显然有危险。 三点一刻,莎拉走向大帐篷。 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正坐在一把椅子里。尽管天很热,她还是穿着她那条轻便的哈里斯粗花呢裙子。她的膝头摊着皇家调查委员会的报告。杰拉德医生正在和皮尔斯小姐聊天。皮尔斯小姐站在自己的帐篷旁,拿着本名为《爱的探求》的书。封面上写着:这是一本由激情和误解交织而成的悬疑小说。 “我觉得吃完饭就躺下可不是个好主意,”皮尔斯小姐说,“你知道的,消化系统的问题。站在帐篷的阴凉地里可真是凉爽惬意。哦,亲爱的,你觉得那位老夫人就这么坐在大太阳底下明智吗?” 他们全部抬头望向眼前这座山脊。博因顿老夫人正坐在那里,就如同昨天晚上一样。一尊纹丝不动的佛像,盘坐着守在自家洞穴门口。视线范围内再无其他人。营地的其他人都在睡觉。不远的地方,在山谷那边,有一群人正在走着。 “这次这个好心的妈妈居然允许他们独自享受风景,而不用跟着她。”杰拉德医生说,“她这是又想出什么花招了吧。” “你知道吗,”莎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实在是太多疑了。来,跟他们一起去逛逛吧。” 皮尔斯小姐决定留下继续她那激动人心的阅读了。其他人启程出发。到了山谷的拐角处,他们便追赶上了一直在缓缓步行的那群人。这一次,博因顿一家人看起来格外快活,无忧无虑。 雷诺克斯和娜丁,卡罗尔和雷蒙德,以及柯普先生,脸上都挂着大大的笑容,最后赶过来的杰拉德和莎拉也很快与他们一同笑了起来,互相攀谈着。 突如其来的欢愉笼罩众人。每个人都觉得这是一份得来不易的愉悦——一份偷来的享受,要细细全数吸收。莎拉和雷蒙德没有单独一起。正相反,莎拉和卡罗尔、雷诺克斯走在了一起。杰拉德医生跟在大家后面,和雷蒙德聊着天。娜丁和杰弗逊·柯普一起走得稍远一点。 突然要离开大家的是那个法国人。他时不时地停口不言,忽然停下了脚步。 “真抱歉,我得先走一步。” 莎拉看他。“不舒服吗?” 他点点头。“是的,有点发烧。午餐之后就有点。” 莎拉研究着他的脸色。“疟疾?” “是的,我得回去吃个奎宁。希望这次不会太糟糕。这应该是之前去刚果带来的病菌。” “需要我陪你回去吗?”莎拉问。 “不,不用,我带了药。这种事挺烦人的。你们继续逛吧,不用管我。” 他回过头,快步朝营地的方向走去。莎拉迟疑着望了他几分钟,然后她对上了雷蒙德视线。她冲他笑了笑。法国人便被她忘在了脑后。 有那么一段时间,六个人,卡罗尔,她自己,雷诺克斯,柯普,娜丁和雷蒙德,就一直在一起。接着,不知怎的,她和雷蒙德便离开了大部队。他们坐着歇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攀爬岩石,绕过壁架,最后在一个有阴凉的地方停下来休息。沉默了一会儿,雷蒙德说:“你的名字是什么?我知道你姓金。但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莎拉。” “莎拉。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当然。” “莎拉,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吗?” 莎拉靠着身后的岩石,开始讲述自己的生活:在约克郡的家,她的狗,还有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婶婶。 接着,作为回报,雷蒙德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些自己的生活。在那之后,两人沉默良久。他们的双手摸索着碰到了一起。他们坐在那里,像孩子一样手牵手,涌起奇异的满足感。 太阳越发西沉。雷蒙德突然惊醒。“我得回去了。”他说,“不,不是和你们一起。我想自己回去。有些事情我必须做,有些话必须说。一旦做成,一旦我向自己证明我不是个懦夫——那么——那么——我应当不会再耻于过来找你,请求你的帮助。我确实需要帮助,你知道的。我甚至可能得跟你借钱。” 莎拉微笑。“我很高兴你是个现实主义者。你可以相信我。” “但首先我得把这件事情做完。” “什么事?” 那张年轻的脸庞突然严肃了起来。雷蒙德·博因顿说:“我必须试试我的勇气。现在不试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接着,他突然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 莎拉背靠着岩石,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他的话语有些古怪,让她产生了警觉。他似乎非常紧张——急切又亢奋,让人惊恐。那一刻,她希望自己能跟他一起回去……但是她为这想法谴责自己。雷蒙德想要独自挺身而出,测试自己刚刚鼓起的勇气。这是他的权利。 她祈祷着,用尽所有心意,希望那勇气不要失败…… 等莎拉再次看到营地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山。她在昏暗的光照里走近,只能分辨出博因顿老夫人灰暗的身形依然坐在那个山洞里。看到那阴沉、一动不动的身影,莎拉又打了个冷战。 她快步向前走,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大帐篷。 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依然坐在那里,正在织一件海军蓝的毛衣,脖子上还挂着一圈毛线。皮尔斯小姐正在往一张桌巾上绣蓝色的勿忘我,一边还在听离婚法的改革。 仆人进进出出地准备晚宴。博因顿一家正坐在大帐篷另一边的板凳上看书。马哈茂德出现了,胖乎乎的脸上努力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显然不太高兴。他本来在下午茶后安排了散步,但是发现帐篷里一个人都没有……这个计划算是彻底告吹了。本来打算带大家去参观纳巴泰人 的建筑的,那多么有意义。 莎拉匆忙表示,每个人的下午都过得十分舒适。她去自己的帐篷稍作洗漱,准备吃晚饭。回来的路上,她在杰拉德医生的帐篷边驻足,低声喊了喊:“杰拉德医生!” 无人应答。她撩起门帘往里看了眼。医生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莎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想着他一定是睡着了。一位仆人走过来,指了指大帐篷那边。显然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她大步走了过去。 除了杰拉德医生和博因顿老夫人,其他人都围着桌子聚集在一起。一个仆人被派去告诉老夫人晚饭已经就绪。接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两个惊恐的仆人冲进来,语调激烈地和译员用阿拉伯语对话。 马哈茂德突然惊慌地环顾了下四周,也冲了出去。莎拉忽来一阵冲动,也跟了上去。 “怎么了?”她问。 马哈茂德回答:“是那个老夫人。阿布达说她病了——她动不了。” “我去看看。” 莎拉加快了脚步。她跟着马哈茂德爬上岩石,独自走到老夫人坐着的那把椅子那里去,摸上那肥大的手,感受了下脉搏,然后弯腰看了看…… 她起身的时候,脸色苍白。她转身大步走回帐篷。在门口她愣了一会儿,看着坐在大桌子另一端的那群人。 她开口说话,嗓音在她听来非常不真实。“我很抱歉。”她说。她强迫自己对那一家人的领头人雷诺克斯说,“你母亲已经去世了,博因顿先生。” 接着,仿佛站在遥远的彼方,她好奇地端详着那五个人的脸:对他们来说,这消息意味着自由……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卡伯里上校冲桌子对面的客人微笑着,举起了玻璃杯。“致犯罪,干杯!” 赫尔克里·波洛眨巴眨巴眼睛,对这妥帖的祝词表示感谢。 他带着雷斯上校写给卡伯里上校的介绍信来到了安曼。 卡伯里上校对于会见这位举世闻名的人物很感兴趣。他的老朋友、情报局的同事雷斯总是不吝辞色地称赞他的天赋。 “你会看到一个非常巧妙的心理演绎过程——”雷斯曾经写过波洛关于塞塔纳谋杀案的解决方案。 “我一定会带你去看看这一带的。”卡伯里捻着他那有些蓬乱的色彩斑斓的胡子说道。他是个邋里邋遢的粗壮男人,中等身材,头发半秃,蓝色的眼睛温和而朦胧,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军人,甚至连军人特有的警觉都没有,更不像人们心目中的那种执法者。但是在外约旦 ,他就是权力。 “杰拉什 ,”他说,“你喜欢这种地方吗?” “我对所有事都感兴趣!” “是的,”卡伯里说,“这就是对待生活的唯一态度。”他停顿了一会儿。 “跟我说说,你有没有发现你的专业工作总是跟你形影不离?” “什么?” “就是——简单来说——有时候你想外出度假,远离犯罪,却发现尸体突然出现了?” “发生过这种事,是的,不止一次。” “嗯。”卡伯里上校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然后他猛地一惊。“现在就出现了一具尸体,这让我很不高兴。”他说。 “是吗?” “是啊,就在安曼。一个美国老太婆和家人一起去佩特拉旅游,今年热得反常,老太太心脏又不好,这次旅行可比她想象中的要劳累,心脏尤其受不了——她猝死了!” “在这儿?安曼?” “不,在佩特拉。他们今天把尸体运过来了。” “啊!” “一切都非常自然。完全有可能。世界上最有可能发生的事。只是——” “什么?只是?” 卡伯里上校挠着他的秃脑袋。 “我有个想法,”他说,“是她的家人杀了她!” “啊哈!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卡伯里上校没有直接回答。 “她好像是个让人讨厌的老太婆。没人为她的死伤心。周围的人都觉得她突然死了是件好事。不管怎样,只要她的家人抱成一团,必要的时候再撒个谎,那样就很难证明什么了。我们不想让问题复杂化,或者引起国际纷争,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听之任之。其实也没什么证据。我以前认识一个医生,他跟我说,他经常会怀疑病人的死因——死得太匆忙,而且比预期要早。他说,最好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除非你有确凿的证据。否则,案件无法澄清,热忱而勤奋的医生会留下污点,变得声名狼藉。倒是有点道理。然而——”他又挠了挠头,“我可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他这话说得真是出人意料。 卡伯里上校的领带歪系着,袜子皱巴巴的,外套也污渍斑斑、破破烂烂。但是赫尔克里·波洛没有笑。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卡伯里头脑深处一切都井然有序。他将议事日程安排得有条不紊,各种观感印象也仔细地做了分类。 “没错,我是个有条理的人,”卡伯里上校重复说道,下意识地挥挥手,“不喜欢一团糟。当我遇到杂乱无章的事情时,总想理顺它。你明白吗?” 赫尔克里·波洛严肃地点点头,表示明白。 “那儿没有医生吗?他问。 “有,两个。其中一个因为疟疾病倒了,另外一个是个小姑娘——刚从医科学校毕业。不过,我觉得她医术还不错。这起死亡事件并没有什么古怪的,老太太的心脏本来就很脆弱,已经吃了一段时间的心脏药了。像她这样猝死,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 “那么,我的朋友,你在担心什么?”波洛轻轻地问。 卡伯里上校用他那困惑的蓝眼睛望着他。 “听过一个叫杰拉德的法国人吗?西奥多·杰拉德?” “当然。在他那个领域中非常杰出。” “研究精神病的专家,”卡伯里上校证实了这一点,“比如,一个人假如四岁的时候爱上清洁女工,那么他三十八岁的时候会当上坎特伯雷大主教。我不明白个中缘由,从来也没明白过。但是这家伙的解释非常有说服力。” “杰拉德医生在深层神经症的某些研究绝对是权威人士,”波洛微笑着表示赞成,“他——呃——关于发生在佩特拉的这件事,他是基于这种理论作出推论的吗?” 卡伯里上校使劲摇着头。 “不,不是的。如果是这样,我就不用烦心了!不是说我完全不相信。这只是我不能理解的事情之一,就好像我一个在贝都因的手下,他能在广阔的沙漠中走下车,用手摸着地面,然后告诉你现在你在哪儿,误差在一两英里内。这不是魔术,但看上去真像。不,杰拉德医生说得非常直截了当。只是一些简单事实。我想,如果你有兴趣——你有兴趣吗?” “有,有的。” “好,那我就去打个电话,让杰拉德过来,这样你可以亲耳听他说了。” 卡伯里上校对一个勤务兵下达了请人的命令之后,波洛问道: “这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这家人姓博因顿,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结婚了,妻子是个漂亮的姑娘——安静、懂事。还有两个女儿,也都很漂亮,但风格完全不同。年纪小一点的那个有些神经质——但可能是受到了惊吓。” “博因顿,”波洛说道,眉毛扬了起来,“奇怪——非常奇怪。” 卡伯里询问地看着他,但是见波洛没再往下说,于是他又接着说了起来: “似乎很明显,母亲是个坏人!从头到脚都得让人伺候,所有人都要围着她团团转。她还手握财政大权,其他人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 “啊哈!这些都很有意思。知道她留下的钱是怎么处理的吗?” “我也提过这个问题——你知道,就是那种很随意地问了问。这些钱会平均分给每个人。” 波洛点点头,然后问道: “你觉得他们所有人都参与其中了?” “不知道。这就是麻烦所在。是大家合谋做的,还是某个聪明人的主意——我不知道。也许整件事都是无稽之谈。说到这个,我想听一听你的专业意见。啊,杰拉德来了。”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法国人走了进来,脚步轻快、从容。他跟卡伯里上校握了握手,敏锐而饶有兴致地看了波洛一眼。卡伯里介绍道: “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现在住在我家。我们刚才一直在说佩特拉的那个案子。” “哦,是吗?”杰拉德飞快地上下打量着波洛,“你感兴趣?” 赫尔克里·波洛举起了双手。 “哎呀!人对自己的职业总是有一种不可救药的浓厚兴趣。” “没错。”杰拉德说。 “喝点儿什么吧?”卡伯里说。 他倒了一杯苏打威士忌放在杰拉德手边,又询问似的举起了酒瓶,但是波洛摇了摇头。卡伯里上校放下酒瓶,把椅子稍稍拉近一些。 “那么,”他说,“我们说到哪里了?” “我想,”波洛对杰拉德说,“卡伯里上校对猝死的结论不太满意。” 杰拉德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 “这个,”他说,“是我的错!而且我可能错了。别忘了,卡伯里上校,我有可能全错了。” 卡伯里哼了一声。 “跟波洛说说事实。” 杰拉德医生地把佩特拉旅行前面的事简要地重复了一遍,勾画出博因顿家庭成员的特征,描述了他们所遭受的情感压力。 波洛很感兴趣地听着。 之后,杰拉德继续说着他们在佩特拉旅行的第一天发生的事,描述他是怎么回到营地的。 “我那严重的疟疾发作了——大脑型的,”他解释说,“因此我打算给自己采用静脉注射奎宁。一般都是用这种治疗方法。” 波洛理解地点点头。 “我烧得很严重,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一开始,我没能找到药箱——有人挪动我的药箱了。好不容易找到药箱之后,却又找不到皮下注射器了。我找了好一阵子,最后只好放弃,口服了大剂量的奎宁,然后倒头就睡。” 杰拉德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 “博因顿夫人的死是在日落之后才发现的,由于她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以及椅子撑托住了尸体,所以她的这种坐姿一直没有变化,直到六点半的时候,一个男仆去叫她吃饭,才发现不对劲。” 他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洞穴的位置,还有从洞穴到大帐篷的距离。 “金小姐——她是个有执业资质的医生——检查了尸体。因为知道我在发烧,所以没有打扰我。其实,任谁都是回天乏术。博因顿夫人已经死了——而且死了有段时间了。” 波洛嘟囔着说:“具体是多久?” 杰拉德缓缓地说: “我想金小姐并没有怎么注意这一点。我猜,她觉得这个不重要。” “至少,有人能说出最后见到博因顿老夫人活着的确切时间吧?”波洛说。 卡伯里上校清了清喉咙,翻看着一份官方的文件。 “四点刚过,博因顿夫人跟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和皮尔斯女士说过话。四点半,雷诺克斯·博因顿和他母亲说过话。五分钟之后,雷诺克斯的夫人和她谈了很长时间。卡罗尔·博因顿和她母亲说了两句话,时间说不准——但是根据其他人的证词,大概是在五点十分。 “杰弗逊·柯普,这家人的一个美国朋友,和爵士夫人、皮尔斯小姐一起回到营地时,看到她睡着了就没跟她讲话。那时候大约是差二十分钟六点。小儿子雷蒙德·博因顿,好像是最后一个看到她活着的人。五点五十分时,他散步回来,跟她说过话。尸体是在六点半被发现的,那时,一个仆人过去告诉她晚饭准备好了。 “从雷蒙德·博因顿和她说话,到六点半这段时间,没人再走近她吗?”波洛问道。 “据我所知,没有。” “但是,也许有人这么做过?”波洛坚持道。 “我觉得不可能。大约六点以后,仆人们就在帐篷周围走来走去了,人们在自己的帐篷里进进出出。没人注意到有谁接近过那个老太太。” “那么,可以确定雷蒙德·博因顿就是最后一个看到他母亲活着的人吗?”波洛说。 杰拉德医生和卡伯里上校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卡伯里上校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从这里开始,我们就陷入麻烦之中了,”他说,“接着说吧,杰拉德,这是你的工作。” “就像我刚刚提到过的,莎拉·金在检查博因顿夫人的尸体时,认为不需要确定死亡的具体时间。她只是说博因顿夫人死了‘有段时间了’。但是第二天,出于个人的职业习惯,我想尽量把范围缩小一些,刚好提到了最后见到博因顿夫人活着的人是她儿子雷蒙德,就在差几分到六点的时候。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金小姐立即说那是不可能的——那个时间,博因顿夫人已经死了。” 波洛的眉毛扬了扬。“古怪。大为古怪。那么,关于这一点,雷蒙德先生是怎么说的?” 突然,卡伯里上校说:“他发誓说他母亲那时候还活着。他到了那里,说:‘我回来了,下午过得还好吧?’诸如此类的话。他说她只是嘀咕了一句‘还可以’,接着他就回自己的帐篷去了。” 波洛困惑地皱着眉头。 “奇怪,”他说,“太奇怪了。那个时候天快黑了吗?” “太阳才刚刚下山。” “奇怪,”波洛又说了一次,“那么你,杰拉德医生,是什么时候看到尸体的?” “直到第二天,确切地说是上午九点。” “你对死亡时间的估算呢?” 法国人耸了耸肩。 “经过一晚之后很难说得准了。肯定会有几个小时的误差。如果要我出庭作证的话,我也只能说她的死亡时间在十二小时以上,但不到十八小时。你瞧,这么说根本没什么帮助。” “继续说吧,杰拉德医生,”卡伯里上校说,“跟他说说之后的事。”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杰拉德医生说,“我发现了我的皮下注射器——就在我梳妆台上的药箱后面。” 他往前探了探身。 “可能你会说,前一天我没注意到。我正在发着高烧,从头到脚都在哆嗦,状况惨不忍睹。而且,往往一个人在找一样东西的时候,虽然它就在那儿,可你就是找不到!但我只能说,我非常肯定那个时候注射器不在那儿。” “还有呢。”卡伯里说。 “对,还有两件事,我觉得值得一提。死者的手腕上有一个痕迹,就像是皮下注射后留下来的小孔。她女儿解释说这是大头针扎的。” 波洛有所触动。“哪个女儿?” “大女儿卡罗尔。” “好。请接着说。” “最后还有一件事。我无意中检查了一下我的小药箱,注意到我储备的毛地黄毒苷少了很多。” “毛地黄毒苷,”波洛说,“是一种对心脏有毒的药,对吗?” “对,是从毛地黄——俗称‘狐狸手套’——中提取的,含有四种主要成分,其中毛地黄毒苷的毒性最强。根据柯普的实验,它比毛地黄苷或者毛地黄皂苷的药性要强六到十倍。所以,在法国,只有药局可以出售,英国根本就是禁止的。” “而你说的是,大量的毛地黄毒苷?” 杰拉德医生严肃地说:“大量的毛地黄毒苷通过静脉注射的方式,突然注入血液中,会让心脏迅速麻痹,从而引发猝死。估计四毫克毛地黄毒苷就能让一个成年人毙命。” “况且博因顿夫人原本就有心脏病?” “没错,实际上,她所吃的药中就含有毛地黄苷。” “这个,”波洛说,“非常有意思。” “你的意思是,”卡伯里上校问,“她的死亡有可能会被归咎于自己服药过量?” “这个——没错。不过,不光是这样。” “从某种意义上说,”杰拉德医生说,“毛地黄苷是一种积累型的药物,而且说到死后特征,毛地黄的活性成分足以让人丧命,但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波洛慢慢地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是啊,聪明,太聪明了。对陪审团来说,这样的证据几乎没有可信性。啊,但是我跟你们说,先生们,如果这是一桩谋杀,那就是一桩极其聪明的谋杀!注射器放回原地,毒药又是被害人吃过的,有可能是用错了药或者意外——服用过量。没错,很有头脑,有想法,小心谨慎——是个天才。” 他默不作声地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可是,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 “偷皮下注射器。” “是被拿走了。”杰拉德医生飞快地说道。 “拿走——又还回来?” “是的。” “奇怪,”波洛说,“非常奇怪。不然的话,所有的事就都说得通了。” 卡伯里上校好奇地看着他。 “什么,”他问,“你的专业意见是什么?是谋杀吗?” 波洛抬起了一只手。 “等等,我们还没到那一步。仍然有一些证据需要考虑。” “什么证据?都跟你说了啊。” “啊!但这是我赫尔克里·波洛提供给你们的证据。” 他点点头,微笑地看着那两张吃惊的脸。 “没错,这很好笑!是你们告诉了我这件事,现在我反而要提出一个你们所不知道的证据。是这样的,在所罗门酒店,一天晚上,我走到窗前想看看窗子是不是关上了——” “你想关上,还是打开?”卡伯里问。 “关上,”波洛肯定地说,“窗户开着,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要去关窗。但是就在我的手碰到窗闩、还没关上窗的时候,听到了一个说话声——一个动听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以及因为兴奋而有些颤抖。我跟自己说,要是以后再听到这声音,我肯定能听出来。那这个声音说了什么呢?它说了这些话:‘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得死!’ “那时候,当然了 ,我没有意识到这些话指的是杀死活生生的人。我以为说话的是个作家或者剧作家——但是现在,我不太确定了。也就是说,我确信不是那类的事。” 他顿了顿,然后接着说:“先生们,我要告诉你们,这件事——根据我所知道的以及我所相信的——这些话,是我之后在酒店休息室碰到的一个年轻人说的。有人告诉我,这个年轻人名叫雷蒙德·博因顿。”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雷蒙德·博因顿说的这些话!” 法国人脱口大叫。 “你认为这不可能吗——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波洛泰然自若地问道。 杰拉德摇摇头。 “不,这倒不是。不过,没错,我真的很惊讶。我吃惊,仅仅是因为雷蒙德·博因顿太符合嫌疑犯的特征了。不知道你们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卡伯里上校叹了口气,好像在说:“这些心理学家!” “问题是,”他嘀咕着说,“我们应该怎么做?” 杰拉德耸了耸肩。 “我看不出你们能做些什么,”他承认道,“证据肯定没有说服力,也许你知道发生了谋杀案,但很难证明。” “我明白了,”卡伯里上校说,“我们怀疑有谋杀发生了,却只能坐视不理!我不喜欢这样!”他又补充了一句,是他之前说过的那个奇怪的理由,“我是个有条理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波洛同情地点点头,“你想把这些理顺,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发生的。那么你呢,杰拉德医生?你说过,没什么能做的——证据没有说服力,是吗?有可能的确如此。但是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你满意吗?” “她的身体状况很糟糕,”杰拉德医生慢条斯理地说,“不管怎样,也许她很快就会死掉——一星期,一个月,一年。” “所以,你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波洛坚持追问。 杰拉德继续说道: “毋庸置疑,她的死——我该怎么说?——有益于社会。给她的家人带来了自由,让他们有机会一展身手——我觉得他们都很善良、聪明。现在,他们会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依我看,博因顿夫人的死,对大家来说有益无害。” 波洛第三次追问:“所以,你满意了?” “不。”突然,杰拉德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我不像你说得那样,觉得‘满意’!我的天职就是要保护生命——而不是加速死亡。所以,虽然在我的意识中反反复复地说这个女人的死是件好事,但我的潜意识却表示反对!先生们,一个人没能寿终正寝,这样是不对的。” 波洛微笑起来。他向后一倚,对于这个靠着自己的耐心而引导出来的答案深感满意。 卡伯里上校不动声色地说:“他不喜欢谋杀。很好,我也不喜欢。” 他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烈性的苏打威士忌,客人们的杯子还都是满的。 “现在,”他回到正题上,“让我们言归正传。关于这件事,我们有什么可以做的?我们不喜欢这样,不!但也许我们只能忍着!发牢骚也没有用。” 杰拉德探身向前。“你的专业意见是什么呢,波洛先生?你是专家。” 波洛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有条不紊地摆弄着两个烟灰缸,把用过的火柴棒堆成一小堆。然后,他说: “卡伯里上校,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杀了博因顿夫人?如果她是被杀死的,而非正常死亡。那么究竟是怎么被杀的,还有确切的死亡时间——也就是说,你想知道整件事的真相,对吧?” “没错,我想知道所有这些。”卡伯里上校不动声色地说。 赫尔克里·波洛缓缓地说:“我认为没理由不让你知道。” 杰拉德显得有些难以置信,而卡伯里上校则露出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 “哦,”他说,“你会让我们知道的,对吗?有意思。你建议从哪里着手呢?” “通过有条不紊地筛选证据,通过推理。” “适合我。”卡伯里上校说。 “还有可能需要心理学方面的研究。” “我想,这适合杰拉德医生,”卡伯里说,“在那之后呢——就是你筛选证据,进行一些推理,再掺入一点心理学之后呢?嘿,我变! 就可以从帽子里变出兔子了吗?” “如果办不到,我才会吓得跳起来呢。”波洛冷静地说。 卡伯里上校从自己的杯子上方瞪着他,有那么一会儿,那双蒙眬的眼睛再也不蒙眬了——他正在思量着。 最后,他咕哝了一声,放下玻璃杯。 “你怎么看,杰拉德医生?” “我承认我怀疑最后是否能成功……当然了,我知道波洛先生非常有能力。” “我有天赋,没错。”小个子说着,谦虚地微微一笑。 卡伯里上校扭过头,咳嗽了几声。 波洛说:“首先要决定的事情是,这究竟是一次集体性谋杀——博因顿一家合谋并实施——还是只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如果是后者,那谁最有可能?” 杰拉德医生说:“根据你提供的证据,我认为,首先要考虑的肯定是雷蒙德·博因顿。” “我同意,”波洛说,“我无意中听到的话,还有他和那个年轻女医生的证词的矛盾之处,这些就能把他放在头号嫌疑犯这个位置上了。” “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博因顿老夫人活着的人。这是他们自己的说辞。莎拉·金反对这个说法。告诉我,杰拉德医生,是不是,嗯,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可以这么说,他们之间有点感情?” 法国人点点头。“绝对。” “啊哈!那位年轻的女医生,是不是黑色的头发从前额往后梳,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神情很果毅?” 杰拉德医生一脸讶异。 “没错,就是那样。” “我见过她——在所罗门酒店。她跟雷蒙德·博因顿说完话之后,他呆立在那儿,就像在做梦,堵住了电梯的出口。我说了三次‘请让一让’他才听到,然后才挪开了。” 波洛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说:“那么,首先,对于我们所听到的莎拉·金小姐的医学证词,心里要有所保留。她也是有利害关系的当事人。”顿了顿,他接着说,“杰拉德医生,你觉得雷蒙德·博因顿从性格上来说,是不是一个很容易动手杀人的人?” 杰拉德慢吞吞地说道:“你是说,精心设计的谋杀?嗯,我认为有可能——但是只有在遭受极大的精神压力的情况下。” “这些前提条件存在吗?” “绝对存在。不用说,这次海外旅行让这些人更加紧张不安,精神更为疲惫,眼看着自己的生活跟其他人差异那么大。至于雷蒙德·博因顿……” “怎么了?” “他深深地被莎拉·金所吸引,这使得他的症状更为复杂。” “让他又多了个动机,多了一个刺激因素?” “是这样的。” 卡伯里上校咳嗽了一声。 “打断一下,你无意中听到的那句:‘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得死!’肯定是对另一个人说的。” “这一点说得好。”波洛说,“我没忘。是啊,雷蒙德·博因顿是对谁说的这句话呢?不用说,是家里的某个人。不过,是哪一个呢?医生,你可否跟我们说说其他家庭成员的精神状况?” 杰拉德快速地说道: “我得说,卡罗尔跟雷蒙德很像——叛逆,外加严重的精神兴奋,但她的这种状态没有‘性’这一因素的介入,所以并不复杂。雷诺克斯·博因顿已经过了叛逆期,陷入一种冷漠之中。我认为他很难集中精神。他应对周围环境的方法,就是刻意疏远,封闭自己,完全内向化了。” “他妻子呢?” “虽然他妻子很疲惫、忧郁,但没有精神问题。我相信,她当时正犹豫不决,正要做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要不要离开她丈夫。” 他复述了一遍跟杰弗逊·柯普的谈话。波洛理解地点了点头。 “小女儿呢?她叫吉内芙拉,是吗?” 法国人一脸严肃。“我得说,她处于一种非常危险的精神状态之中,已然有一些精神分裂的症状了。她无法忍受压抑的生活,便逃进幻想的世界中。她的受迫害妄想症加重了——她号称自己是一个王室成员,处于危险之中,四周都是敌人——这些都是常见的症状!” “那这样——危险吗?” “非常危险。这是演变成杀人狂的征兆。病人杀人,不是因为有杀戮的欲望,而是为了自卫。他们杀人,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人杀死。从他们自己的角度来看,这是完全合理的。” “所以你认为,吉内芙拉· 博因顿有可能杀死自己的母亲?” “是的。不过,以这种方式杀人,我怀疑她不具备必要的知识和周密性。这种类型的狂躁一般都很简单明了。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是她,会选择一种更为引人注目的方式。” “不过她还是有这个可能的,是吗?” “没错。”杰拉德承认道。 “那之后呢?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你觉得其他家庭成员知道是谁干的吗?” “他们知道!”卡伯里上校出人意料地说话了,“他们是我所见过的最善于隐瞒的一家人!” “我们会让他们说出隐瞒了什么的。”波洛说。 “严刑逼供?”卡伯里上校问。 “不是,”波洛摇了摇头,“只需要跟他们谈一谈。要知道,总的来说,人大都会说实话的。因为编谎话所带来的压力要更大一些。你可以撒一次谎,或者两次三次甚至四次,但你不可能一直撒谎。这样的话,就会真相大白了。” “有道理。”卡伯里同意地说。 接着,他坦率地问:“你是说,你要跟他们谈话?这意味着你愿意接手此事了?” 波洛低下头。 “我们先澄清一点,”他说,“你要求我提供的,是事情的真相。不过,注意这一点,就算我们得到了真相,也不一定有证据。就是说,没有法庭可以接受的证据。你明白吗?” “完全了解,”卡伯里说,“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国际方面的影响、有没有可能采取行动,则由我来作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不能糊里糊涂,不明不白的。我不喜欢混乱。” 波洛笑了。 “还有件事,”卡伯里上校说,“我给不了你太多的时间。不能无限期地把这些人留在这里。” 波洛平静地说: “你可以留他们二十四小时。到明天晚上,你就能知道真相了。” 卡伯里上校死死地盯着他。 “你非常自信,是吗?”他问。 “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波洛咕哝道。 这种非英式的态度让卡伯里上校不太舒服,他移开目光,捋着杂乱的胡子。 “好吧,”他嘀咕着,“交给你了。” “如果你能成功,我的朋友,你绝对是个天才!”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莎拉·金盯着赫尔克里·波洛研究了好一阵子。她注意到了那椭圆形的脑袋、漂亮的髭须、英国绅士讲究的衣着以及可疑的黑色头发。一丝怀疑从她眼中掠过。 与波洛那感到好笑的讽刺目光相遇时,她的脸红了。 “抱歉,你刚才说什么?”她尴尬地问道。 “可以了吧! 用我最近刚学到的一个词,你把我‘浏览’了一遍,对吧?” 莎拉微微一笑,说: “不管怎样,你可以对我做同样的事。” “当然,我也这么做了。” 她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他的语气中似乎有什么含义。但是波洛正在扬扬得意地捋着自己的胡子,于是莎拉心想(第二次这么想了):“这个人是个江湖骗子!” 她的自信又恢复了一点,于是直了直身子,说: “我觉得我不是很明白我们这次面谈的目的是什么。” “杰拉德医生没告诉你吗?” 莎拉皱着眉头说道:“我不明白杰拉德医生的意思,他好像是认为——” “丹麦有恶事发生 ,”波洛引用道,“你看,我知道你们的莎士比亚。” 莎拉没有理会莎士比亚的事。 “你到底在乱说些什么?”她问道。 “好吧 。我们想知道案子的真相。” “你是在说博因顿老夫人的死?” “是的。” “这不是无事生非吗?当然了,你,波洛先生,是个专家,自然会——” 波洛替她说了下去: “我自然会怀疑有犯罪发生,只要我发现疑点。” “呃,是的,也许吧。” “对博因顿老夫人的死,你自己就没怀疑过吗?” 莎拉耸了耸肩。 “说真的,波洛先生,如果你去佩特拉的话,就会意识到,对一个心脏不好的老太太而言,旅行是一件艰苦的事情。” “她的死对你来说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吗?” “当然了。我无法理解杰拉德医生的态度。关于这件事,他一无所知。他发烧了,病了。当然我很佩服他丰富的医学知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如果他们对我的判断不满,大可以去耶路撒冷做尸检。”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金小姐,有件事你并不知道。杰拉德医生还没告诉你。” “什么事?”莎拉问。 “杰拉德医生的旅行药箱中,不见了一种药,毛地黄毒苷。” “哦!”莎拉立刻就知道情况有了新的变化,同时,她也飞快地抓住了一个疑点。 “杰拉德医生很肯定吗?” 波洛耸了耸肩。 “你应该知道,小姐,医生说话通常都非常谨慎。” “哦,当然了,这毋庸置疑。但是那个时候杰拉德医生的疟疾发作了。” “的确如此。” “他知道药是什么时候被偷走的吗?” “他到达佩特拉的当天晚上,刚好打开过药箱,想找一些解热镇痛的药,因为他头疼得要命。第二天早上,当他把药放回去并关上药箱的时候,他几乎能确定所有的药都完整无缺。” “几乎——”莎拉说。 波洛耸耸肩。 “是的,他有怀疑。任何诚实的人都会感到怀疑。” 莎拉点点头。“是的,我知道。要是绝对肯定的话,反而不可信了。但是,不管怎样,波洛先生,这些证据太脆弱了,依我看——”她截住了话头。波洛替她把话说完。 “依你看,我这次的调查很鲁莽!” 莎拉直直地看着他的脸。 “坦白说,是的。你确定,你不会像《罗马假日》所演的那样,扰乱别人的私生活吗?” 波洛笑了。“去扰乱一个家庭,插手人家的私生活,就因为赫尔克里·波洛想玩个小游戏自娱自乐?” “我无意冒犯,但多少有点儿吧?” “这么说,你是站在博因顿一家那边的,小姐?” “我想是的。他们已经遭受了很多痛苦,不应该再继续受更多的苦了。” “那么那位母亲呢?她很讨厌,像个暴君,很难打交道,死了比活着好?这样也……嗯?” “要是你这么说的话,”莎拉脸红了。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同意不应该把这种因素包括在内,那是另外一回事。” “但都一样——有人就包括在内了!确切地说,就是你。可我不会!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受害者也许是一个上帝的信徒,或者相反,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恶魔,都不会影响我。结果都是一样的。一个生命被夺走了!我经常这么说:我不允许谋杀!” “谋杀?”莎拉倒吸一口凉气,“但是有什么证据吗?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啊!杰拉德医生自己都无法确定!” 波洛平静地说:“但是还有其他证据,小姐。” “什么证据?”她声音尖厉。 “死去的老太太手腕上有一个皮下注射器刺下去的针眼,还有,在耶路撒冷一个寂静而晴朗的夜晚,我去关自己卧室的窗户时,无意中听到了一句话。想知道是什么话吗,金小姐?我听到雷蒙德·博因顿先生这么说:‘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得死!’” 他看到她的脸慢慢失去血色。 她说:“你听到了?” “是的。” 女孩直视前方。 最后,她开口道:“只有你才会留意这种话!” 他表示同意。 “是的,这就是我。这种事时常发生。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觉得要调查一番了吧?” 莎拉静静地说:“我想你是对的。” “啊!那你会帮我吗?” “当然。” 她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眼神冷冷地迎着他的目光。 波洛点点头。“谢谢你,小姐。现在,我请你用自己的话准确地给我讲一下,在那个特别的日子里,你能记起来的事。” 莎拉考虑了一会儿。 “让我想想。早上,我出去远足。博因顿家没人和我们在一起。午饭时我看到了他们。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快吃完了。博因顿老夫人的脾气好得反常。” “我明白,平时她可不怎么和蔼可亲。” “不仅仅是不和蔼。”莎拉做了个鬼脸。 接着,她描述了博因顿老夫人如何放家人去自由行动的事。 “这也很反常?” “没错,通常她都把他们留在身边,不让他们离开。” “你认为,也许是她忽然受到良心谴责——心软了?” “不,我不这么认为。”莎拉坦白地说。 “那你那时是怎么想的呢?” “我很困惑,我怀疑她在耍类似‘猫捉老鼠’的把戏。” “可以详细说一下吗,小姐?” “猫故意放开老鼠,然后再抓住,以此为乐。我想博因顿老夫人就是这种心理。我以为她要玩什么新花样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小姐?” “博因顿一家出发了——” “所有人吗?” “不是,最小的孩子,吉内芙拉留下了,她母亲让她去休息。” “她愿意吗?” “不愿意,但没用。母亲让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其他人走了之后,杰拉德医生让我也一起去——” “那是什么时候?” “大概三点半。” “那时候老夫人在哪儿?” “娜丁——博因顿少夫人,已经在洞穴外的椅子上安顿她坐下了。” “请继续。” “转过弯,杰拉德医生和我赶上了大部队。大家一起走着。过了一会儿,杰拉德医生就回去了。有那么一阵子,他看着有些不对劲,我能看出他在发烧。我想陪他一起回去,不过他说不用。” “那是什么时候?” “哦,我想是大约四点钟。” “其他人呢?” “我们继续往前走。” “你们全都在一起吗?” “一开始是,后来大家分开了,”莎拉好像提前猜到了他的下一个问题,急急地说着,“娜丁·博因顿和柯普先生走一条路,卡罗尔、雷诺克斯、雷蒙德和我走另外一条。” “你们一直是这样吗?” “不,不是的。后来雷蒙德和我离开了大家,我们坐在平坦的岩石上欣赏荒野的美景。之后他回去了,我又独自坐了一会儿。等我看手表时,已经大约五点半了,我觉得该回去了。六点的时候我回到了营地,正好是日落时分。” “在回去的路上,你见过博因顿老夫人吗?” “我注意到她仍然坐在山脊的椅子里。”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都没挪过地方?” “不觉得,因为前一天晚上到达的时候,我就看见她坐在那儿。” “明白了,请继续 。” “我走进大帐篷,大家都在——除了杰拉德医生。我梳洗一番,回来时,他们端来了饭碗,其中一个仆人去请博因顿老夫人。他飞奔而回,说她病了。我急忙出去。她仍然像之前那样坐在椅子里,但是我一碰到她就知道她已经死了。” “你完全没有怀疑,认定她就是自然死亡?” “毫无怀疑。我听说她有心脏病,但是不知道具体的病名。” “你认为,她只不过是坐在椅子里死了而已?” “是的。” “没有呼救?” “是的。这种事时有发生。她甚至有可能是在睡梦中死去的。她也许只睡了一小会儿。不管怎样,几乎整个下午,营地里的所有人都在睡觉,除非她声音很大,否则没人能听见。” “你认为她死了多长时间?” “这个,我没有多考虑。她确实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 “你所说的‘一段时间’是多久?”波洛问。 “唔,超过一小时,也有可能更久。岩石对阳光的反射,会让她的尸体不至于冷得太快。” “超过一小时?你知道吗,金小姐,雷蒙德·博因顿半小时前还跟她说过话,而那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 她躲开了他的视线,摇了摇头。“他一定是搞错了。肯定比那时候早。” “不是的,小姐,不是。” 她直直地看着他,他注意到,她的嘴角又紧紧地抿了起来。 “这个,”莎拉说,“我还年轻,在验尸方面没什么经验,但有一件事我很肯定。当我检查博因顿老夫人的尸体时,她死了至少有一小时了!” “这个,”赫尔克里·波洛出人意料地说,“是你的说法,你也会一直坚持这么说的!那么,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博因顿先生在他母亲已经死亡的时间,声称她还活着呢?” “我不知道,”莎拉说,“也许他们所有人都没什么时间观念。他们是很神经的一家子!” “你跟他们说过几次话,小姐?” 莎拉沉默了一会儿,眉毛微微一皱。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她说,“我跟雷蒙德·博因顿在去耶路撒冷的火车走廊上说过话。跟卡罗尔·博因顿说过两次话——一次在奥马尔清真寺,另一次是在那天半夜,在我卧室里。第二天早上我跟雷诺克斯·博因顿的夫人说过话。在博因顿老夫人去世的那天下午,所有人都一起外出散步了。就这些。” “你没跟博因顿老夫人说过话吗?” 莎拉的脸因尴尬而变红了。 “说过。她离开耶路撒冷那天我跟她说过两句,”她顿了顿,接着冲口而出,“事实上,我出洋相了。” “啊?” 询问者的耐性好极了,所以尽管莎拉不情愿,但还是生硬地讲述了那段对话。 波洛似乎很有兴趣,仔细地追问了好多。 “博因顿老夫人的心理状态,在这个案子中非常重要,”他说,“而你是个局外人,一个不抱偏见的观察者,所以你对她的看法至关重要。” 莎拉没有作答。想起那次对话,她仍然觉得烦躁不安。 “谢谢你,小姐,”波洛说,“现在,我要跟其他证人谈一谈了。” 莎拉站起身。“抱歉,波洛先生,不知道我能否提一个建议——” “当然,当然。” “为什么不等到尸检完成,知道你的怀疑是否有道理再进行这些询问呢?我认为现在这样更像是本末倒置。” 波洛夸张地挥了挥手。“这就是赫尔克里·波洛的方式。”他宣布。 莎拉双唇紧闭,离开了房间。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就像一艘横渡大西洋的客轮,自信满满地走进了房间。 安贝尔·皮尔斯小姐像一条摇摇摆摆的小舟,跟随着客轮的航行轨迹走了进来,在后面一把质量较差的椅子里轻轻落座。 “当然了,波洛先生,”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说,“我一定会竭尽所能为你提供帮助。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应该对这种事情尽一份社会责任——” 爵士夫人就社会责任的话题说了好一会儿之后,波洛巧妙地提出了问题。 “那天下午的事,我记得很清楚,”爵士夫人回答,“皮尔斯小姐和我会尽最大努力来帮助你的。” “唉,是啊,”皮尔斯小姐心醉神迷地叹了口气,“真是悲惨,不是吗?那个老夫人就那样忽然死了。” “可否告诉我,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然了,”爵士夫人说,“吃完午饭,我打算睡一会儿。因为上午的远足让我觉得有些累。啊,不,不是真的累了。其实,我从不知疲惫为何物。有的人一参加公众活动就疲惫,不管你的真实感受如何——” 波洛又巧妙地提示了一声。 “我刚刚说了,我想睡午觉,皮尔斯小姐也同意。” “哦,是的,”皮尔斯小姐说,“早上真是把我累坏了。爬山实在是太危险了,虽然有趣,但让人精疲力竭。恐怕我不如爵士夫人那么强健。” “疲惫,”爵士夫人说,“跟其他事情一样,都是可以克服的。我绝对不会让自己屈服于肉体的需求。” 波洛说: “午饭之后,你们两位是各自回帐篷了吗?” “是的。” “那时候,博因顿老夫人就坐在洞穴门口吗?” “她儿媳出去散步前,安置她坐在那儿的。” “你们两个都看见她了?” “哦,是啊,”皮尔斯小姐说,“她在我对面,当然,有点远,而且位置挺高。” 韦斯特霍姆夫人解释道: “洞穴口朝着一块岩台敞开着,岩台下面有一些帐篷营地,还有一条小河,对面是大帐篷和其他帐篷。皮尔斯小姐和我都住得离大帐篷很近,她在右边,我在左边。我们的帐篷入口都对着岩台,当然,中间有一段距离。” “据我所知,有两百码?” “大概是吧。” “我有张地图,”波洛说,“是向导马哈茂德帮忙绘制的。” 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很有可能是错的! “那家伙说话不可靠!我把他说的话,跟我的旅游指南逐一对照过,有好几个地方他都解释错了。” “根据我这张图,”波洛说,“博因顿老夫人旁边的洞穴里,住着她的大儿子雷诺克斯和妻子,雷蒙德、卡罗尔和吉内芙拉都住在下面的帐篷里,往右一点,对着大帐篷。吉内芙拉·博因顿右边的帐篷是杰拉德医生的,再旁边,是金小姐的。在小溪对面,左边的帐篷是你和柯普先生的。如你所说,皮尔斯小姐的帐篷则在大帐篷的右边,对吗?” 爵士夫人不情愿地承认,就她所知,是这样。 “谢谢。这就清楚了。请继续说吧,爵士夫人。” 爵士夫人礼貌地微微一笑,接着说: “大约差一刻四点的时候,我想看看皮尔斯小姐是否醒了,要不要出去散步,所以就去了她的帐篷。她正坐在帐篷口看书。我们约定半小时之后出发,那时候不会太热。然后,我回到自己的帐篷,看了二十五分钟的书,之后就去找皮尔斯小姐。她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们马上就出发了。所有人好像都在营地里睡觉,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看到博因顿老夫人一个人坐在那上面,就向皮尔斯小姐建议说,我们走之前问问她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是的,确实如此。我那时候就在想,你可真体贴。”皮尔斯小姐低声说道。 “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韦斯特霍姆夫人自鸣得意地说道。 “可是她那么粗鲁!”皮尔斯小姐大声说。 波洛露出一副询问的表情。 “我们经过岩石下面的路,”爵士夫人解释道,“我对着上面的她大声说我们要去散步,问她在我们离开之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你知道吗,波洛先生,她唯一的回答就是一声‘哼’!她那样看着我们,好像我们——我们很肮脏!” “太无礼了!”皮尔斯小姐的脸都红了。 “我得说,”爵士夫人的脸也有点红,“我也说了不好听的话。” “你说了什么?”波洛问。 “我对皮尔斯小姐说,也许她喝醉了!她的神态真的非常奇怪。她一直都是那副样子。所以我认为可能是喝了酒造成的。酗酒的坏处,我可是清楚得很——” 波洛巧妙地避开了酗酒的话题。 “那天她的神态一直很奇怪吗?比如,吃午饭的时候?” “哦,不,”爵士夫人一边想着一边说,“不,我得说,那天中午她很正常——就是美国人的那种做派。”她轻蔑地补充道。 “她骂了那个仆人一顿。”皮尔斯小姐说。 “哪个仆人?” “就在我们离开前不久——” “哦,没错,我想起来了。她确实对那个仆人大发雷霆。当然了,”爵士夫人接着说,“仆人一句英语都听不懂,确实让人生气,但是旅行的时候你只能忍一忍。” “哪个仆人?”波洛问道。 “营地那些贝都因仆人里的一个。他到她那儿——我想她肯定是让他取某个东西,可能他拿错了——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总之,她气得要命,吓得他立马逃跑了。她在他身后挥动着拐杖,大喊大叫。” “她说了些什么?” “太远了听不见。起码我没听见。你呢,皮尔斯小姐?” “我也没听见。我猜,有可能是她指使他去她小女儿的帐篷里取什么东西,或者,也许是他进了她女儿的帐篷惹她生气了。我不知道。” “他长什么样?” 被问到话的皮尔斯小姐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他离我很远,在我看来,阿拉伯人都长得差不多。” “他比普通人略高,”爵士夫人说,“戴着当地人经常戴的那种头巾,裤子破破烂烂的都是补丁——他们太有失体面了——绑腿也打得很马虎。穿着实在太不讲究了!应该好好管教一下。” “你能从营地里的仆人之中认出这个人来吗?” “恐怕很难。我们没见到他的脸——太远了。并且,正如皮尔斯小姐所说,所有阿拉伯人都长得一个样。” 波洛沉思着说:“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让老夫人如此生气。” “他们有时候的确很考验人的耐心,”爵士夫人说,“我明明告诉一个仆人,我要自己擦鞋,还冲他打手势,可他还是把我的鞋子拿走了。” “我也是。”波洛这会儿换了个话题,“我走到哪儿都会带着清理鞋子的设备,还会带一块擦鞋布。” “我也是。”爵士夫人的声音很通情达理。 “因为阿拉伯人从来不掸随身物品上面的灰尘。” “没错!我一天怎么也要掸个三四次。” “但是就应该这么做。” “没错,就是这样,我受不了灰尘!” 爵士夫人看上去很富有战斗精神。 她又激动地补充了一句: “苍蝇——在市场上到处都是——太可怕了!” “没错,没错,”波洛有些歉疚地说,“我们很快就能找这个人问一问博因顿老夫人生气的缘由了。请接着说吧。” “我们慢慢地散着步,”韦斯特霍姆夫人说,“遇到了杰拉德医生。他走路踉踉跄跄的,看上去很不好。我立刻就知道他在发烧。” “他在发抖,”皮尔斯小姐插嘴道,“浑身哆嗦。” “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得疟疾了,”爵士夫人说,“我提出要跟他一起回营地,给他拿奎宁,但他说他有。” “可怜的人,”皮尔斯小姐说,“对我来说,看到医生生病是一件可怕的事。好像哪里不对劲。” “我们继续散步,”爵士夫人继续说道,“后来就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 皮尔斯小姐嘟囔着说:“没错,早上的远足——爬山,太累了……” “我从不知疲惫,”爵士夫人断然说道,“但是再往前走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们把周围的景色都看完了。” “你们能看到营地吗?” “能,我们正对着营地坐着。” “那景致浪漫极了,”皮尔斯小姐嘀咕着,“营地就在荒野里的一堆玫瑰色的岩石中间。”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 “那个营地还可以经营得更好,”爵士夫人说,木马般的鼻孔扇动着,“我要再跟卡斯尔旅行社谈一谈,我不确定饮用水是不是过滤过,是否烧开了。应该这样,我要跟他们谈谈。” 波洛咳嗽了一声,赶紧把话题从饮用水的问题上引开。 “你们看到那家人中的其他人了吗?” “是的。博因顿夫人的大儿子和他妻子在回营地的路上遇见了我们。” “他们是一起的吗?” “不是,博因顿先生先回来的。他好像有点中暑,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可能有点眩晕。” “后颈那里,”皮尔斯小姐说,“一定要好好保护。我一直围着一条厚厚的丝巾。” “雷诺克斯·博因顿先生在回营地的路上做了些什么?” 皮尔斯小姐第一次抢在爵士夫人前头开了口。 “他直接去找他母亲了,但没待多久。” “那是多久?” “一两分钟。” “我得说,是一分钟多一点。”爵士夫人说,“之后他回了一趟自己的帐篷,然后朝大帐篷走去。” “他妻子呢?” “她过了十五分钟才回来,停下来跟我们说了几句话——相当有礼貌。” “我觉得她人很好,”皮尔斯小姐说,“真不错。” “她跟这家里的其他人不一样。”爵士夫人表示同意。 “你们看到她回营地了吗?” “看到了。她爬上去跟她婆婆说话,然后走进洞穴搬出椅子,坐在那个老太太身边,跟她说了大概十分钟的话。” “然后呢?” “然后,她把椅子搬回洞穴,去下面她丈夫所在的大帐篷那儿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个奇怪的美国人——好像叫柯普——过来了,”爵士夫人说,“他跟我们说,转过山谷的拐角有一个地方,可以看作是堕落的现代建筑的范本,他说我们不应该错过。所以我们就去了。柯普先生随身带了一篇关于佩特拉和纳巴泰人的有趣的文章。” “很有趣。”皮尔斯小姐说。 韦斯特霍姆夫人继续说: “大约五点四十分,我们溜达回营地,那时候天气已经转凉了。” “博因顿老夫人还像你们离开时那样坐着吗?” “对。” “你们跟她说话了吗?” “没有。其实,我几乎没注意到她。” “后来你们做了什么?” “我回到帐篷换鞋,带着我的中国茶叶去了大帐篷。导游正好在那儿,我让他用我的茶叶给我和皮尔斯小姐泡茶,并且要保证水是开的。他说半个小时之后就会开饭——仆人们正在摆桌子——但是我说没关系。” “我常说,一杯茶就能改变一切。”皮尔斯小姐含含混混地嘟囔着。 “大帐篷里还有别人吗?” “哦,有的。雷诺克斯夫妇坐在角落里看书,卡罗尔·博因顿也在那儿。” “柯普先生呢?” “他和我们一起喝茶,”皮尔斯小姐说,“虽然他说美国人不习惯喝茶。” 爵士夫人咳嗽了一声。 “我开始有点担心柯普先生会不好应付——他有可能会缠着我不放。当你旅行时,想要跟别人保持距离是有些困难的。我发现他们会逐渐放肆起来。尤其是美国人。” 波洛礼貌地说: “爵士夫人,我确信你肯定很善于处理这种状况。一旦旅伴对你没什么用了,我相信你会果断地抛下他们。” “哦,我相信大部分情况我都能处理好。”爵士夫人得意地说。 波洛那闪烁狡黠的目光对她完全不起作用。 “请把后面的事说完,可以吗?”波洛咕哝道。 “好的。我记得没过多久,雷蒙德·博因顿和他们家那个红头发的女孩也走进了帐篷里。金小姐是最后一个到的。那时候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向导派一个仆人去叫博因顿老夫人。那人是跟一个同伴一起跑回来的,有些激动地跟向导说着什么,其中一个说老夫人病了。金小姐说可以去帮忙,就和向导一起出去了。回来之后,她对博因顿一家宣布了老太太的死讯。” “她说得很唐突,”皮尔斯小姐插嘴道,“就那样脱口而出。我认为她应该缓缓地说出来。” “博因顿一家听到这个消息后,反应如何?”波洛问。 这一回,爵士夫人和皮尔斯小姐都有些困惑了。最后,前者开口了,但明显没有刚才那么自信。 “这个——真的——不好说。他们——他们听到后都很平静。” “惊呆了。”皮尔斯小姐说。 这话与其说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如说是一种推测。 “他们跟金小姐一起出去了,”爵士夫人说,“而皮尔斯小姐和我则明智地待在了原地。” 皮尔斯小姐的眼睛里闪现出了一丝渴望。 “我讨厌低级的好奇心!”韦斯特霍姆爵士夫人又说。 渴望的眼神更强烈了,看得出来,当时的皮尔斯小姐是不得已才表现得很讨厌“低级的好奇心的”。 爵士夫人继续说着:“后来,向导和金小姐回来了。我建议应该马上为我们四个人开饭。这样,博因顿一家晚一点回大帐篷吃晚饭的时候,就不会因为有陌生人在场而感到尴尬了。他们听从了我的建议。吃完饭,我马上就回了自己的帐篷,金小姐和皮尔斯小姐也是。我认为柯普先生仍留在帐篷那儿,因为他是博因顿家的朋友,想留下帮忙。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波洛先生。” “金小姐公布了死亡的消息之后,博因顿一家所有人都和她一起出去了?” “是的,不,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那个红头发的女孩没走。也许你还记得吧,皮尔斯小姐?” “是的,我想——我确定她没走。” 波洛问:“她在做什么?“ 爵士夫人瞪着他。 “她在做什么,波洛先生?就我所能记得的,她什么都没做。“ “我是说,她在缝衣服?或者在读书?她看上去焦虑吗?她有没有说什么?” “呃,其实——”爵士夫人皱着眉头,“她——呃——我记得她就在那儿坐着。” “她在捻手指,”忽然,皮尔斯小姐说,“我记得我注意到了——可怜的,我觉得这说明她有感觉!她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就是双手翻过来翻过去,绞拧在一起。” “有一次,”皮尔斯小姐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就像她那样撕了一张一英镑的钞票——当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要不要坐上火车去她那儿呢?’我心想。(她是我的一位姑婆,忽然间病倒了。)‘要不要呢?’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这时我一低头,发现手里拿的不是电报,而是一张一英镑的钞票,而且已经被我撕碎了。一英镑啊!” 皮尔斯小姐戏剧性地打住了。 爵士夫人不太满意自己的跟班忽然抢了风头,于是冷冷地说道:“还有什么事吗,波洛先生?” 波洛吃了一惊,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没有了,没什么了。你们说得很明白——非常清楚。” “我有超群的记忆力。”爵士夫人自得地说道。 “最后,我还有一个小请求,爵士夫人,”波洛说,“请继续坐在这儿,不要看别的地方,现在麻烦你向我描述一下皮尔斯小姐都穿了什么吧——如果皮尔斯小姐不反对的话。” “哦,不,没问题。”皮尔斯小姐嘁嘁喳喳地说着。 “说真的,波洛先生,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请你按我说的做吧,夫人。” 爵士夫人耸了耸肩,勉为其难地说了起来: “皮尔斯小姐穿着一条棕白相间的棉质裙,配着红蓝灰的苏丹皮带。脚穿米色丝袜和棕色亮面系带鞋。左腿上的丝袜有一个地方抽丝了。她戴了一串红玉髓的珠链,其中夹杂着一颗闪亮的蓝色珠子。她还戴了一枚镶嵌着珍珠的蝴蝶状胸针。右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仿造的圣甲虫戒指,头戴一顶红褐相间的双层宽檐儿毡帽。” 她停顿下来——显示非凡能力的停顿。然后,她冷冷地问: “还有别的事吗?” 波洛夸张地摊开双手。 “我对你很是钦佩,夫人。你的观察力的确超群。” “任何细节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爵士夫人站起身,微微点点头,离开了房间。皮尔斯小姐跟在她后面,沮丧地盯着自己的左腿。这时,波洛说道: “请等一等,小姐。” “有事吗?”皮尔斯小姐抬起头,脸上现出一丝不安。 波洛探身向前,有一种透漏机密的口吻问道: “你看到桌子上面的这束野花了吗?” “看到了。”皮尔斯小姐一边说,一边瞪着波洛。 “你刚进房间的时候,我打了一两个喷嚏,你注意到没?” “怎么了?” “你注意到我闻那些花了吗?” “这个——其实——没有,我不知道。” “但你记得我打过喷嚏?” “是的,我记得。” “啊,好啦,没什么了。你瞧,我只是在想这些花会不会引起枯草热 。没什么事了!” “枯草热?”皮尔斯小姐惊叫道,“我记得我一个远房亲戚就是这么死了的!她经常说她每天都要用硼酸清洗鼻子……” 波洛好不容易才截住皮尔斯小姐的远亲关于治疗鼻子的话头,并把她给打发走。他关上门,眉头紧锁,回到房间。 “其实我根本没打喷嚏,”他嘟囔着,“唉,根本就没打。”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雷诺克斯·博因顿脚步迅速而坚定地走进房间。如果杰拉德医生在这儿,一定会为这个人的变化而感到吃惊。那副漠不关心的神态消失殆尽。他的神情很警觉——尽管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很紧张。他的眼睛快速地转来转去,扫视着房间。 “早上好,博因顿先生。”波洛站起身,隆重地低头致意。而雷诺克斯则有些笨拙地回了礼。 “非常感谢你答应过来见我。”波洛说。 雷诺克斯·博因顿犹豫着说:“呃,卡伯里上校说这样做比较好,所以他建议我来,说是例行公事。” “博因顿先生,请坐。” 雷诺克斯坐在了爵士夫人刚刚坐过的椅子上。波洛继续用聊天的语气说道: “恐怕,这件事让你非常震惊吧?” “是的。当然了。哦,不,也许不是……我们一直都知道母亲的心脏有问题。” “在这种情形下,还让她进行一次艰苦的旅行,似乎不太明智吧?” 雷诺克斯·博因顿抬起头,语调中含有一种带着悲伤的尊严。 “波——波洛先生,是我母亲决定的。只要她决定了,我们反对也没用。”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脸色忽然变得异常苍白。 “我很明白,”波洛承认道,“上了年纪的女人有时候会很固执。” 雷诺克斯烦躁地说: “叫我们来这儿问话是为了什么,这是我想知道的。为什么会需要这种例行公事?” “也许你并不知道,博因顿先生, 在意外以及突然死亡这种案件中,这种手续都是必需的。” 雷诺克斯尖声问道:“你说‘意外死亡’是什么意思?” 波洛耸耸肩。 “总有需要考虑的问题:自然死亡,还是自杀。” “自杀?”雷诺克斯·博因顿呆住了。 波洛温和地说: “当然了,关于这些可能性你知道得非常清楚,但卡伯里上校却蒙在鼓里。他需要做个决定,是否应该进行调查——尸检或者其他方法。恰好我在这里,对这类事情比较有经验,所以他想让我做个调查,在这件事上给他一些建议。当然,如果有可能,他自然不希望给你们带来麻烦。” 雷诺克斯·博因顿愤愤地说:“我要发电报给耶路撒冷的美国领事馆。” 波洛不置可否地说:“当然,你有权这么做。” 接着,是一阵沉默。之后,波洛摊开双手,说道: “要是你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雷诺克斯·博因顿赶紧说道:“不是的。只是……好像……没那个必要。” “我明白,我完全了解。但是这一切都很简单,真的。就像他们说的,其实就是例行公事。那么,在你母亲去世的那天下午,博因顿先生,你离开佩特拉的营地去散步了,是吗?” “是的,我们都去了——除了母亲和小妹。” “那时候你母亲是坐在洞穴的门口吗?” “是的,就在洞口外面。她每天下午都坐在那儿。” “唔。你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我想大概是三点刚过。” “你几点回营地的?” “我真的说不上来是几点——也许是四点或五点。” “你们出去了一两个小时?” “是的——我想大概是。” “你回来的路上遇到什么人了吗?” “我什么?” “你碰见什么人了吗?比如,坐在岩石上的两位女士?” “不知道。我想是碰到过。” “也许是你太专心思考了,没有注意到?” “是的。” “回到营地之后,你跟你母亲说过话吗?” “是的,说过。” “她没有抱怨说感觉不舒服吗?” “没有,她看上去挺不错的。” “可否请你告诉我,你们说了些什么?” 雷诺克斯沉默了片刻。 “她说我回来得很快,我说是的。”他再次停顿,努力回想,“我说天气真热。她——她问我时间——说她的腕表停了。我从她手腕上取下手表,上了弦,对好时间,又帮她戴好。” 波洛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是几点?” “嗯?”雷诺克斯问道。 “你对表的时候是几点?” “哦,是——是四点二十五分。” “所以,你知道自己究竟是几点回到营地的了!”波洛轻声说道。 雷诺克斯的脸红了。 “是的,我太蠢了!抱歉,波洛先生,我一直都迷迷糊糊的,担心——” 波洛飞快地接过话茬儿:“啊,我明白——非常理解。这件事让人心烦意乱。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问母亲需要些什么,要不要喝点茶或咖啡。她说不要。之后我去了大帐篷。四周好像没有仆人,但我找到一些苏打水喝了。我很口渴。我坐在那儿看了几张旧的《星期六晚邮报》,之后打了个盹儿。” “后来,你妻子过来找你了?” “是的,没过多久她就来了。” “你母亲去世之前,你又见过她没有?” “没有。” “你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有没有不安或者烦躁?” “没有,跟平时一样。” “没有说起哪个仆人给她惹了麻烦或者让她生气吗?” 雷诺克斯睁大了眼。 “没有,她完全没提过。” “你所能告诉我的就是这些了吗?” “是的,恐怕是。” “谢谢你,博因顿先生。” 波洛点点头,表示会面结束了。雷诺克斯好像不怎么愿意离开,他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呃——没别的事了吗?” “没有了。请让你的妻子来一趟,可以吗?” 雷诺克斯缓步走出房间。波洛在一旁的便签纸上写道:“l.b.,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波洛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高挑而端庄的年轻女人走进了房间。他起身点头致意。“是雷诺克斯·博因顿夫人吧,我是赫尔克里·波洛,愿为您效劳。” 娜丁·博因顿坐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波洛。 “抱歉夫人,在你伤心的时候打扰你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并没有立刻回答,眼神沉稳而庄严。最后,她叹了口气,说:“我想,波洛先生,我最好跟你直说。” “我也希望如此,夫人。” “你刚刚说,为在我伤心的时候打扰而感到抱歉。但是波洛先生,我并不悲伤,装成伤心的样子也没用。我对我婆婆完全没有感情,所以我不能撒谎说我对她的死感到伤心。” “谢谢你这么坦白,夫人。” 娜丁接着说:“虽然我不会装得很伤心,但我得说,我有另外一种情绪——后悔。” “后悔?”波洛的眉毛扬了起来。 “是的。因为,是我造成她死亡的。对于这一点,我非常自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夫人?” “我是说,我是我婆婆死亡的原因。我原以为做人诚实总是没错的,但结果却非常不幸。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是我杀死了我婆婆。” 波洛往椅子背上一倚。“你可否解释一下,夫人?” 娜丁低下头。 “是的,我正打算解释。当然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个当成自己的私事,不对任何人说。可是,我发现还是说出来比较好。波洛先生,你听过别人对你吐露心声吧?” “没错,听过。” “那我就简单说说发生了什么。波洛先生,我结婚后的生活不是很美满,我丈夫不能为此负全责——很不幸,他母亲对他影响很深——但是,有段时间我感觉越来越无法忍受自己的生活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婆婆去世的那天下午,我做了个决定。我有个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不止一次地建议我跟他一起生活。那天下午,我接受了他的建议。” “你决定离开你丈夫?” “是的。” “请继续,夫人。” 娜丁压低了声音,说: “既然做了决定,我就想——想尽快付诸实施。我回到营地时,我婆婆正独自坐在那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决定趁这个机会告诉她这件事。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把我的想法直接告诉了她。” “她吃了一惊?” “是的,这事让她深受打击。她惊讶、愤怒——勃然大怒。我不想再跟她争执下去,就起身走开了,”她降低了声音,“我——她去世之前,我再也没见过她。” 波洛缓缓地点点头,说:“明白了。” 然后,他问道:“你觉得她是因为遭受了打击而去世的?” “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她来这里旅行就已经疲劳至极。我又告诉了她这件事,她对此十分生气,所以……我感到格外内疚,因为我接受过一些护士训练,对疾病略知一二,我应该比其他人都更清楚这种事是有可能发生的。” 波洛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你离开她之后,做了些什么?” “我把搬出来的椅子放回洞穴,然后就到大帐篷那儿去了,我丈夫在那里。” 波洛凝视着她。 “你是去告诉他你的决定,还是早就告诉过他了?” 沉默,仅仅是瞬间的沉默,娜丁说道:“我是那时候告诉他的。” “他有什么反应?” 她静静地说:“他心烦意乱。” “他有没有请你再重新考虑一下?“ 她摇了摇头。 “他——他没再说什么。我们都很清楚,这种事迟早会发生。” 波洛说:“对不起——另一个男人肯定是杰弗逊·柯普先生了?” 她低下了头。“是的。” 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波洛开口了,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 “你有一个皮下注射器,对吗,夫人?” “有……不,没有。” 他抬了抬眉毛。 她解释说:“我的旅行药箱里有一个旧的皮下注射器,但是留在了大旅行袋中,放在耶路撒冷了。” “明白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个问题,声音因为不安而微微颤抖。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波洛先生?”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据我所知,博因顿夫人生前服用一种含毛地黄的药物,是吗?” “是的。” 他发现,她听到这里明显警觉起来。 “是治疗心脏病的吗?” “是的。”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毛地黄是一种渐加型药物?” “我想是的。但我对此并不是很了解。” “如果博因顿老夫人摄入了大量的毛地黄——” 她断然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没有。她通常十分小心。所以我给她分配称重的时候也很小心。” “也许某一瓶里的毛地黄过量了,有没有可能是药剂师给弄错了?” “我觉得基本没有这种可能性。”她静静地回答道。 “啊,好吧,化验分析就可以告诉我们这些。” 娜丁说:“很不幸,瓶子摔碎了。” 波洛忽然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谁干的?” “我不清楚,也许是某个仆人。把我婆婆的尸体抬进洞穴的时候乱成了一团,光线也很昏暗。有张桌子被撞翻了。” 波洛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这样啊,真有意思。” 娜丁·博因顿疲惫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我想,你是在暗示,我婆婆不是因为受到打击才去世的,而是服用了过量的毛地黄,对吧?照我看,这不可能。” 波洛探身向前。 “杰拉德医生——营地里的那个法国医生——发现自己的药箱里少了大量的毛地黄毒苷。就算我告诉你这件事,你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吗?” 她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放在桌子上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垂下眼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就像一尊圣母马利亚石雕。 “夫人,”波洛开了口,“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但是她依然沉默不语。两三分钟后,她抬起头。看到她的眼神,波洛不由得微微一惊。 “波洛先生,我没有杀我婆婆!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有很多人都可以作证!因为我是清白的,所以才有勇气向你提出这一恳求。你为什么要干涉这件事呢?如果我用我的名誉向你发誓,不管是谁做了这件事,这个人完全是伸张了正义,你还不肯放弃调查吗?我们遭受了太多痛苦……你不明白。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安宁和幸福的萌芽,你一定要毁了这一切吗?” 波洛挺直了腰,眼睛里闪着绿光。“我需要弄明白一件事。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夫人?” “我想和你说的是,我婆婆是自然死亡,请你接受这个说法。” “让我们说得明确些。你相信你婆婆是被人蓄意谋杀的,而你在要求我纵容凶手!” “求求你。” “我懂了——你要我同情那个没有同情心的人。” “你不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 “你这么了解这件事,夫人,是你做的吗?” 娜丁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一丝愧疚的表情。“不是,”她静静地说,“我走的时候,她仍然活着。” “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你知道什么——或者,你怀疑什么?” 娜丁激动地说道: “我听说,波洛先生,那一次,在东方快车谋杀案中,你接受了陪审团的判决,是吗?” 波洛好奇地看着她:“是谁告诉你的?” “是真的吗?” 他缓缓地说:“那个案子……和这次不同。” “不,不,没什么不一样!被杀的同样是一个满身罪恶的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也是……” 波洛说:“这跟被害人的品德一点关系也没有。用个人的准则去作判断,夺去别人的生命,这样的人在社会中是危险的。我,赫尔克里·波洛,绝不允许!” “你太固执了!” “在某些方面我的确很固执,夫人。我不会饶过凶手的!这是赫尔克里·波洛最后的回答。” 她站起来,黑色的眼睛里突然燃起了火焰。 “随你的便!把无辜的人推进水深火热之中吧。我无话可说了。” “但是,夫人,我,我认为你还有很多要说的……” “没有了。” “不,你有的。你离开你婆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跟你丈夫一起在大帐篷的时候?” 她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你的确知道,或者你怀疑什么。” 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波洛先生。” 然后,她离开了房间。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在便签纸上写下“n.b.,四点四十分”之后,波洛打开门,把卡伯里上校留给他的勤务兵叫了进来。这是个聪明的人,英语说得很流利。波洛让他去请卡罗尔·博因顿小姐过来。 女孩走进房间后,他很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只见她一头栗色头发,长颈上优雅的头颅微微倾斜,线条优美的双手神经质地抖动着。 他说:“请坐,小姐。” 她顺从地坐了下来,面无血色且毫无表情。波洛先是机械地表达了自己的同情,而女孩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听着。 “可否请你说一说,小姐,事情发生的那天下午,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立刻做了回答,快得几乎让人怀疑是事先排练好的。 “吃完午饭,大家都出去散步了。我回到营地——” 波洛打断了她。“等一等,你回营地之前,你们所有人都在一起吗?” “不是。大部分时间,我和我哥哥雷蒙德以及金小姐在一起。后来就是我自己溜达了。” “谢谢。刚才你说你回到营地,你记得大概是几点钟吗?” “我想是五点十分。” 波洛写下了“c.b.,五点十分”。 “后来呢?” “我母亲还坐在那儿没动。我过去跟她说了两句话,然后就回自己的帐篷了。” “你还记得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吗?” “我说天气很热,想去休息一下。我母亲说她就坐在那儿。就这些。” “她的神态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至少是——” 她迟疑地打住了,瞪着波洛。 “从我的脸上你得不到答案吧,小姐。”波洛静静地说。 “我正在回忆呢。当时,我几乎没怎么注意,但是现在想起来……” “怎么了?” 卡罗尔慢吞吞地说道:“没错,她的脸色很古怪——脸非常红,比平时红多了。” “也许她受了什么刺激?”波洛提示道。 “刺激?”她瞪着他。 “没错。比如,跟某个阿拉伯仆人吵过架。” “哦,”她面露喜色,“没错,有可能。” “她没有提起这件事吗?” “没有,完全没有。” 波洛继续问道:“后来你做了什么,小姐?” “我回自己的帐篷躺了半小时左右,然后去了大帐篷。我哥哥和嫂子在那儿看书。” “你干了些什么呢?” “哦,我缝了点东西,之后看杂志。” “在去大帐篷的路上,你跟你母亲说过话吗?” “没有。我直接去了,都没往她那边看。” “然后呢?” “我一直在大帐篷里,直到——金小姐通知我们她死了。” “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小姐?” “是的。” 波洛的身子往前探了探,仍是先前的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闲聊。 “你有什么感觉,小姐?” “我有什么感觉?” “是的。当你知道你母亲——抱歉,是你的继母,对吧——当你知道她死了,你有什么感觉?” 她瞪着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想你知道。” 她垂下眼帘,不确定地说: “这——是个很大的冲击。” “真的吗?”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无助地凝望着他。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 “真的让你受到了这么大的冲击吗,小姐?你记不记得你跟你哥哥在耶路撒冷的一个晚上有过一次谈话?” 这句话正中要害,他看到她的脸上又失去了血色。 “你知道这件事?”她轻声说道。 “是的,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怎么可能?” “我无意中听见了你们谈话的某些内容。” “哦。”卡罗尔·博因顿的脸埋在双手中间,啜泣起来,震得桌子直抖。 赫尔克里·波洛等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 “你们正计划一起置你们的继母于死地。” 卡罗尔断断续续地抽泣着。“那晚,我们疯了——疯了!” “也许吧。” “你不可能理解我们处在什么情况之下,”她直起身,把垂落在脸上的头发拂到脑后,“这听上去很荒唐,在美国的时候,情况还没那么糟——但是这次的旅行却让我们感受更深了。” “什么感受更深了?”现在,他的语气既和善又充满同情。 “我们这些人跟别人不同。我们——我们已经绝望了。而且,还有金妮。” “金妮?” “我妹妹。你还没见过她。她越来越——呃,古怪了。母亲搞得她的病情更严重了。她自己好像没意识到。我们,雷和我,都很担心她会发疯。而且我们知道娜丁也是这么想的。这让我们更加担心了,因为娜丁懂得疾病、护理这一类的事。” “哦。那后来怎么了?” “在耶路撒冷那晚,我们的情绪爆发了!雷实在忍不住了,我们俩都很激动。我们觉得那样去计划,的确——的确是正确的。母亲——母亲她不正常。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但杀人,有时候是非常正确——甚至是高尚的!” 波洛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好多人都这样想,这已经被历史证明了。” “这就是我和雷的感觉——那天晚上……”她一手打在桌子上,“但我们并没有真的采取行动。当然没做!第二天早上,我们觉得整件事都显得那么荒谬、可笑——哦,还有邪恶!是真的,真的,波洛先生,母亲就是死于心脏病,雷和我跟她的死没有关系。” 波洛平静地说:“你可否对我发誓——以你希望死后得到拯救的灵魂——博因顿夫人并不是死于你们之手?” 她抬起头,声音变得坚定而低沉: “我用我希望得到拯救的灵魂发誓:我从未伤害过她……” 波洛往后一靠。 “好了,”他说,“这样就行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之后,波洛沉思着拧着自己那修剪整齐的胡子,问道:“你们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计划?” “是啊,你和你哥哥肯定制订过计划。” 他暗自计算着时间,看她多久才回答这个问题。一秒,两秒,三秒。 “我们没计划。”终于,卡罗尔说,“我们没想那么多。”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 “好了,小姐,可否请你哥哥来我这儿一下?” 卡罗尔站起来,迟疑着。 “波洛先生,你——你相信我的话吧?” “我说过不相信吗?”波洛问。 “没说过,可是……”她没再往下说。 他说:“你能让你哥哥来这儿一趟吗?” “好的。” 她缓缓地向门口走去,快到时停了下来,又激动地转过身。 “我跟你说过真相了——我说过了!” 赫尔克里·波洛没说话。 卡罗尔·博因顿缓步走出了房间。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雷蒙德·博因顿走进房间的时候,波洛注意到了兄妹之间的相似之处。 他的表情严肃,似乎有所准备。他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严肃地盯着波洛,说:“怎么了?” 波洛温和地说:“你妹妹告诉你了?” 雷蒙德点点头。“是的,她让我过来时跟我说了。我当然知道你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如果那晚听到我们的谈话,再加上后来继母突然去世,整件事是很可疑。我只能向你保证,那次谈话是——夜晚的疯狂!那时候,我们处于一种不堪忍受的重压之下,杀死我继母这种异想天开的计划是——哦,该怎么说——想个办法发泄郁积的情绪!”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低下头,说: “这个,”他说,“有可能。” “早上的时候,当然了,这一切都显得——非常荒谬。我对你发誓,波洛先生,此后我再也没这么想过。” 波洛没说话。 雷蒙德飞快地说: “哦,没错,我知道这话说起来容易。我不敢指望你能相信我的片面之词,但是,请你想一想实际情况吧。快六点的时候,我跟我母亲说过话,那时候她还好好地活着。我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梳洗一番之后,便去了大帐篷找其他人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和卡罗尔都没离开过。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们。你要明白,波洛先生,我母亲是自然死亡——死于心脏病——没有其他原因!周围都是仆人,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如果你认为还有别的原因,真是荒唐之至。” 波洛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吗,博因顿先生,金小姐六点半的时候检查了尸体,她认为死亡时间至少在一个半小时以前,而且很有可能是两个小时。” 雷蒙德看着他,目瞪口呆。 “是莎拉说的吗?”他喘着粗气说。 波洛点了点头。“现在,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但是——这不可能!” “这是金小姐的证词。而现在,你却跟我说,在金小姐检查尸体前四十分钟,你母亲还活得好好的。” 雷蒙德说:“事实就是这样。” “小心你的言辞,雷蒙德先生。” “莎拉肯定弄错了!肯定有些因素她没有考虑在内。比如岩石反射热什么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波洛先生,快到六点的时候,我母亲还活着,我还跟她说过话。” 波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雷蒙德热切地向前靠了靠。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波洛先生,但是请你公平地看待这件事。你也许先入为主了,但你应该看到事物的本质。你生活在犯罪的氛围之中,每一起突然死亡在你看来都有可能是犯罪。你不应该依赖自己的感觉,你没意识到这个吗?每天都会死人——尤其是心脏病患者——这种死亡其实很自然。” 波洛叹了口气。“你是在指导我该怎样工作吗?” “不,当然不是了。但是,我觉得你确实有偏见——因为那次倒霉的对话。其实,除了我和卡罗尔之间那次倒霉的、歇斯底里的对话,我母亲的死,再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了。” 波洛摇了摇头。“你错了,”他说,“还有别的事。杰拉德医生药箱里的一些毒药被人拿走了。” “毒药?”雷蒙德盯着他,“毒药?”他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看上去惊呆了,“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有所怀疑的?” 波洛等了一两分钟,然后平静地、几乎是冷淡地说道:“你们的计划不一样,是吧?” “哦,是的。”雷蒙德机械地回答道,“这就是为什么——这让一切都变了……我——我搞不懂了。”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我们的计划?是——” 雷蒙德忽然打住了,眼睛里闪现出警惕、戒备的神色。 “我想,”他说,“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悉听尊便。”波洛说。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走出房间。 他拉过便笺纸,用整齐的小字写下了最后一项:“r.b.,五点五十分。” 然后,他拿出一张大纸写了起来。写完之后,他歪着脑袋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的工作成果陷入了沉思。纸上写着: 博因顿家和杰弗逊·柯普离开营地 三点零五分(约) 杰拉德医生和莎拉·金离开营地 三点十五分(约) 爵士夫人和皮尔斯小姐离开营地 四点十五分 杰拉德医生回到营地 四点二十分(约) 雷诺克斯·博因顿回到营地 四点三十五分 娜丁·博因顿回到营地,跟博因顿夫人说话 四点四十分 娜丁·博因顿离开婆婆去大帐篷 四点五十分(约) 卡罗尔·博因顿回到营地 五点十分 爵士夫人、皮尔斯小姐和杰弗逊·柯普回到营地 五点四十分 雷蒙德·博因顿回到营地 五点五十分 莎拉·金回到营地 六点 发现尸体 六点三十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奇怪,”赫尔克里·波洛说。他把纸折好,走到门口让人把马哈茂德叫过来。身材粗壮的向导十分健谈,话语从他嘴边如同潮水般奔涌而出。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都是我的错。每当有事发生,就会怪到我身上。艾伦·亨特勋爵夫人从佩特拉的祭坛上摔下来,扭了脚,也是我的错。她穿着高跟鞋,六十多岁了——可能是七十岁。我的人生太悲惨了,我们犹太人,什么苦难和罪孽都……” 最后,波洛好不容易堵住洪水,塞进一个问题。 “你是说五点三十分?不,我想那时候周围没有仆人。午饭吃得晚,两点钟吃的。之后他们要收拾餐具。吃完午饭,仆人们都在睡午觉。没错,美国人不喝茶。三点半的时候,我们都休息了。五点钟,我知道英国女士要喝茶,就出来了。我就是高效的化身——向来如此——总能把女士、先生们伺候得舒舒服服。可是,那时候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出去散步了。对我来说这样挺好,比平时好。我又回去睡觉了。差一刻六点的时候,麻烦来了——那个大个头的英国女士——身材庞大的那位——回来了,并且要喝茶。仆人们都在准备晚饭了,可她非要喝茶。她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堆话,水一定要烧开啊,我得亲自看着啊什么的。唉,天哪,什么日子!这都是什么日子啊!我竭尽所能——却总挨骂——我……” 波洛问起了博因顿老夫人责骂仆人的事。 “还有件小事。去世的老太太曾经对一个仆人发过脾气。你知道是哪个仆人,为什么发脾气吗?” 马哈茂德举起了双手。 “我应该知道吗?当然不应该了。那老太太没跟我抱怨过。” “你能查出来吗?” “不能。天哪,这不可能。没有仆人会承认的。你说,老太太生气了?那么,仆人们肯定不会说的。阿布德尔说是穆罕默德,穆罕默德说是阿齐兹,阿齐兹说是艾萨,没完没了。他们全都是愚蠢的贝都因人,什么都不懂。” 他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但我,我可不同。我受过教育。我能给你背诵济慈、雪莱的诗歌……” 吧啦吧啦吧…… 波洛畏缩起来。虽然英语不是他的母语,但他说得很好,马哈茂德那奇怪的发音实在让他受不了。 “好极了!”他慌忙打断了他,“太棒了!我要把你推荐给我所有的朋友。” 他想方设法从口若悬河的向导身旁逃了出来,拿着那张纸去找卡伯里上校。后者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卡伯里拉了拉有点歪的领带,问道: “查到什么了吗?” 波洛说:“要听听我的理论吗?” “请吧。”卡伯里上校叹了口气。他这一生中,已经听过很多理论了。 “我的理论是,犯罪学是这世界上最简单的科学。只要让罪犯开口说话——早晚他会告诉你一切。”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这样的话。这次是谁说实话了?” “每一个人。”波洛简单讲述了早上他和众人谈话的情形。 “嗯,”卡伯里说,“你确实掌握了一两个关键之处,可惜它们都指向不同的方向。我们找到真相了吗?这是我最关心的。” “没有。” 卡伯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有。” “不过在天黑以前,”波洛说,“你就会得到真相!” “嗯,你早就向我保证过,”卡伯里上校说,“但我很怀疑你能做到!你有把握吗?” “我很肯定。” “自信的感觉一定很好。” 卡伯里上校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波洛假装没看到,他拿出那张纸。 “字迹很整齐。”卡伯里上校赞赏地说。 他弯下腰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如果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很高兴。” “雷蒙德·博因顿被排除了。” “啊!你这么想!” “是的。他怎么想的,一目了然。我们原本可以一早就把他排除,因为,他就像侦探小说里那个嫌疑最大的人。既然你确实听到他说要杀死那个老太太,我们就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他是无辜的!” “你看侦探小说?” “看了很多。”卡伯里上校说,随后又说了起来,语气就像一个急于表现的小男生,“我猜你不会做侦探小说里写的那些事吧?列一张重大事件的单子——看上去无关紧要,但实际却至关重要。” “哦,”波洛温和地说,“你喜欢那类侦探小说啊?当然了,我很乐意为你这么做。” 他拿过一张纸,飞快而整齐地写道: 要点 1. 博因顿老夫人服用了含毛地黄的混合药物 2. 杰拉德医生丢了一个皮下注射器 3. 博因顿夫人阻止家人跟外人交往,以此为乐 4. 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博因顿夫人鼓励家人离开,只剩自己一个人 5. 博因顿老夫人是个心理虐待狂 6. 大帐篷距离博因顿老夫人所坐的地方(约)二百码 7. 雷诺克斯·博因顿先生一开始说自己不知道回营地是在几点,但后来承认替他母亲对过表 8. 杰拉德医生的帐篷跟吉内芙拉的挨着 9. 六点半,晚饭准备好了的时候,一个仆人去通知博因顿老夫人吃饭 上校无比满意地细细读着这张单子。 “太好了!”他说,“这正是我们需要的!你把事情搞复杂了——而且看上去没什么关联——肯定就是这么回事。顺便说一下,好像漏了两个明显的地方。不过,我猜你是在故意试探那个人吧?” 波洛眨了眨眼,没说话。 “比如,第二点,”卡伯里上校尝试地说,“杰拉德医生丢了一个皮下注射器——没错。但他还丢了毛地黄。” “这个不如丢了注射器重要。” “好极了!”卡伯里上校,脸上乐开了花,“我完全搞不懂。要是我,会觉得毛地黄比注射器重要!还有那个一直被说起的重要仆人呢?一个仆人被派去通知她晚饭已经准备好了——下午稍早的时候,她还对一个仆人挥动手杖。你该不会要跟我说,是某个可怜的傻瓜仆人杀了她吧?因为,”卡伯里上校严肃地说,“这肯定是骗人的。” 波洛微微一笑,没说话。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咕哝着说:“太不可思议了!英国人永远都长不大!”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莎拉·金坐在山顶上,心不在焉地揪着身旁的野花。杰拉德医生则坐在她旁边的一块粗糙的石头上。 突然,她激烈地说:“你为什么要搞出这一切来?要不是你——” 杰拉德医生缓缓地说:“你认为我应该保持沉默?” “是的。” “知道了那些事之后?” “你不明白。”莎拉说。 法国人叹了口气。“我的确明白。不过,我承认谁都不会有绝对的把握。” “可能会有。”莎拉坚决地说。 法国人耸了耸肩。“也许你可以。” 莎拉说:“那天晚上你在发烧——高烧——头脑不清楚。也许注射器一直就放在那儿,毛地黄毒苷的事也许是你想错了,可能是仆人动了药箱。” 杰拉德冷嘲热讽道:“你不需要担心!这些证据都是不确定的。你会看到你的朋友,博因顿一家,逃脱罪行的!” 莎拉生气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 他摇了摇头。“你不讲道理!” “你不是——”莎拉责问道,“在耶路撒冷的时候,你不是宣扬不打扰别人的生活吗?可看看现在的你!” “我没有打扰,我只是说出自己知道的事!” “所以我说你并不知道。哦,天哪,我们又绕回来了!我总是在兜圈子!” 杰拉德医生轻声地说:“对不起,金小姐。” 莎拉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你瞧,他们所有人,都没能逃脱——一个都没有!就算在坟墓里,她也能伸出手抓住他们。有些——可怕的东西——在她身上。现在,她死了,却还是那么可怖。我觉得——我觉得她正在享受这一切!” 她攥起了拳头。忽然,她语气变了,变成了平时轻快的语调:“那个小个子上山了。” 杰拉德医生扭过头。 “啊!我想他是来找我们的。” “他真的跟他的外表一样蠢吗?”莎拉问。 杰拉德医生一本正经地说:“他根本不蠢。” “我以前担心过这一点。”莎拉·金说。 她忧郁地注视着爬上山的赫尔克里·波洛。 他终于来到他们身旁,长吁一口气,擦擦额头的汗水。然后,他低下头,悲伤地看着自己的漆皮鞋。 “天哪!”他说,“这个石头做的国家!我可怜的鞋。” “你可以借爵士夫人的擦鞋工具。”莎拉幸灾乐祸地说,“还有她的抹布。她旅行的时候带了一套女仆专用的设备。” “那样也擦不掉这些划痕,小姐。”波洛悲伤地摇着头。 “也许吧。不过在这样的地方,你为什么要穿这种鞋子?” 波洛微微歪了歪脑袋,说: “我喜欢整洁的衣着。” “在沙漠中,我会放弃这种努力的。”莎拉说。 “女人在沙漠中的表现都不是最好的,”杰拉德医生梦呓般地说道,“金小姐,没错——看着很整洁并且穿戴得体。但是爵士夫人总是穿着她那又大又厚的外套和裙子,还有那些不合身的马裤马靴——太可怕了! 至于可怜的皮尔斯小姐,她的衣服松松垮垮的,像是枯萎的卷心菜叶,还有那些叮当作响的珠链!甚至年轻的博因顿夫人也是这样,虽然很漂亮,可一点都没有你们说的‘时髦’!她的衣着枯燥无趣。” 莎拉烦躁地说:“哎呀,我想波洛先生爬到这山上来,不是要跟咱们讨论穿衣打扮的!” “没错,”波洛说,“我来是咨询杰拉德医生的意见的——他的看法对我很有帮助。当然了,你的看法也一样,小姐——你年轻,学的也是最新的心理学。我希望你们能告诉我关于博因顿老夫人的一切。” “你现在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莎拉问。 “不是,我有种感觉——不仅是一种感觉——我相信,在这件事情上,博因顿老夫人的心理状态是关键。不用说,杰拉德医生很了解她这种情况。” “从我的角度来看,她的确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对象。”医生说。 “说说看。” 杰拉德医生非常乐意这么做。他描述了自己对这一家人的兴趣,他和杰弗逊·柯普的谈话,以及后者对整个情况的错误看法。 “所以,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波洛说。 “哦,本质上是的。他的理念,其实是建立在根深蒂固的偷懒本能上的,把人性看成是美的,把世界看成一个乐园,不用说,这是简单的生活经历造成的!因此,杰弗逊·柯普根本不知道人性到底是怎样的。” “有时候这会很危险。”波洛说。 杰拉德医生继续说道:“他坚持认为我对‘博因顿处境’的理解是错误的,而对他们一家人潜在的憎恨、反抗、奴役和痛苦,完全不了解。” “蠢到家了。”波洛批评道。 “虽然是这么说,”杰拉德医生接着说,“即使最迟钝的理想主义者也不可能看不到这些。我想,佩特拉的这场旅行让杰弗逊·柯普先生大开眼界。” 他讲述了博因顿老夫人去世的那天早上,他跟美国人之间的对话。 “那个女仆的故事很有意思,”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它说明了老太太的行事风格。” 杰拉德医生说:“总之,那是一个古怪的、不可思议的早上!波洛先生,你是没去过佩特拉,如果你去,一定要到圣地去的。那里有——怎么说——有一种气氛!”他详细地讲述了那里的景色,又补充道,“这位小姐坐在那儿就像一位年轻的法官,说到了牺牲一个人来拯救许多人的事。你还记得吗,金小姐?” 莎拉一哆嗦。“不要说了!别再说那一天了。” “不,不说了,”波洛说,“让我们说说更早之前的事情吧。你从整体上讲述了博因顿夫人的精神状态,杰拉德医生,关于这一点,我很有兴趣。我不太明白这件事:既然全家人已经完全屈服于她,那她为什么还要安排这次国外之旅?在这个过程中,肯定要和陌生人有所接触,那她的权威就会有被削弱的危险啊。” 杰拉德医生激动地向前探过身子。 “但是,老兄 ,就是这么回事。全世界的老太太都是一样的。她们会厌倦。如果她们的专长是玩纸牌游戏,那么她们就会厌倦自己所熟知的玩法,从而想学一学新花样。而以支配、折磨别人为乐的老太太也是如此。博因顿老夫人——就当她是一个驯兽师好了——她已经把老虎驯服了。他们在青春期的时候,可能还会有一些惊险。雷诺克斯和娜丁结婚是一种冒险,但没多久,一切都恢复如初。雷诺克斯陷入忧郁之中,实际上他也不可能感到痛苦或伤害了。雷蒙德和卡罗尔完全不想反抗。吉内芙拉——唉,可怜的吉内芙拉——在她母亲眼中,是最差劲的一个了。因为吉内芙拉自己找到了解脱的方法。她从现实逃向了幻想中,母亲越是对她严苛,她就越容易认为自己是受迫害的女主角,并从中获得一种秘密的兴奋感。博因顿老夫人认为,这一切都无聊透顶。于是,她想像亚历山大那样,寻找可以征服的新世界。由此,她计划去国外旅行。会存在被驯服的野兽反扑的危险,但也有让别人产生新的痛苦的机会。听上去好像很荒谬,但事实如此!她需要新的刺激。” 波洛深深地吸了口气。“很完美。没错,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了。事实也正是如此。现在,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博因顿家的母亲选择了危险的生活——并为此付出了代价!” 莎拉探身向前,聪明而苍白的脸上表情严肃。“你的意思是,她过分虐待她的受害者,所以——所以他们——或者其中一个——把矛头转向她,杀了她?” 波洛点点头。 莎拉喘着粗气说: “是谁?” 波洛看着她,看到她那紧紧攥住野花的双手,还有苍白而僵硬的面颊。 他没有回答——因为这时杰拉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看。” 一个女孩正沿着山坡漫步而来。她行走的节奏很奇怪,但富有韵律,像是一个精灵。金红色的头发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一抹奇特而隐秘的微笑在她美丽的嘴角绽放。波洛屏住了呼吸。 他说:“太美了……奇特而动人的美……奥菲莉娅 就应该这么演——一个年轻的女神,从另一个世界飘然而来,摆脱了人类的悲哀,充满了幸福和欢乐。” “对,对,你说得对,”杰拉德医生赞同地说,“这是一张在梦中才会见到的脸,不是吗?我就梦见过。我发高烧的时候,睁开眼睛就看见了那张脸——甜美的、充满神秘色彩的微笑……那是一个很美的梦,真后悔我醒过来了……” 之后,他恢复了平时的语气。“她就是吉内芙拉·博因顿。”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片刻之间,女孩就到了他们面前。 杰拉德医生介绍说: “博因顿小姐,这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哦。”她呆呆地看着他,双手手指不自在地一会儿交叉一会儿又放开。中了魔法的仙女从魔幻的国度回到了现实之中,这会儿,她只是一个普通而笨拙的女孩,有些神经质,而且局促不安。 波洛说:“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幸运了,小姐,我还想在酒店见见你呢。” “是吗?” 她的笑容空洞无物,手指开始拽起了衣服的腰带。 他柔声说道: “你能不能陪我散散步?” 她顺从地答应了这个要求。 不一会儿,她很意外地说话了,声音古怪而急促。 “你是——是个侦探,对吗?” “是的,小姐。” “很有名气的侦探吗?” “世界上最有名气的侦探。”在波洛看来,这是个简单的事实,如此而已。 吉内芙拉·博因顿轻轻地喘着气。 “你来这儿是为了保护我吗?” 波洛沉思着捋了捋胡子,说: “这么说,小姐,你遇到危险了?” “没错,没错,”她飞快地看了看四周,“在耶路撒冷的时候,我跟杰拉德医生说过。他很聪明,当时没说什么。但是,他跟着我——跟到那个满是红色岩石的恐怖的地方,”她一哆嗦,“他们想在那儿杀了我。我必须一直保持警惕。” 波洛温和而宽容地点了点头。 吉内芙拉·博因顿说:“他善良——很好。他爱上我了!” “真的?” “哦,是的……他在睡梦中叫着我的名字……”她的声音柔和起来——还是那种颤抖的、脱俗的甜美,“我看到他了,翻来覆去,呼唤着我的名字……我静悄悄地走了。”她顿了顿,“我猜,也许是他请你过来的。要知道,我周围有很多敌人,很可怕,有时候还会乔装打扮。” “嗯,没错,”波洛温和地说,“但是,这儿很安全,周围都是你的家人。” 她骄傲地挺直了腰板。 “他们不是我的家人!我跟他们完全没关系!我不能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这是个大秘密,你知道了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他柔声说道:“你母亲的死,对你打击很大吧,小姐?” 吉内芙拉跺着脚。 “我跟你说——她不是我母亲!我的敌人雇她来假装成我母亲,监视我,免得我逃跑!” “她去世的那天下午,你在哪儿?” “我在帐篷里……里面很热,但是,我不敢出去……也许他们会抓住我……”她身子一震,“他们其中一个人——往我的帐篷里看。虽然他化了装,但我能认出来。我假装睡着了。是酋长派他来的。当然了,酋长就是想绑架我。” 波洛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又说:“你给自己编的这些故事,很动听吧?” 她停下脚步,瞪着他。“是真的——真的——”说完又跺起了脚。 “没错,”波洛说,“确实很高明。” 她大叫:“这是真的——真的——” 然后她气愤地转身向着山下跑去。波洛站在那儿,望着她的背影。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问道: “你跟她说了什么?” 波洛转过身,看到杰拉德医生气喘吁吁地站在旁边。莎拉朝他们走了过来,但是脚步更悠闲从容。 波洛回答了杰拉德的问题。 “我告诉她,”他说,“那些动人的故事都是她自己编造的。” 医生沉思着点了点头。 “于是她生气了?这是个好迹象。这说明她并不是无可救药。她仍然知道那些不是真的,我会治好她的。” “啊,你要治疗她吗?” “是的,我已经跟博因顿少夫人和她丈夫讨论过这件事了。吉内芙拉会去巴黎,我在那儿有个诊所。然后,她会接受戏剧训练。” “戏剧?” “没错——她很有可能获得成功。这正是她需要的——她一定需要!在很多方面,她和她母亲在性格上是相同的。” “不可能!”莎拉抗议道。 “也许你觉得不可能,但是她们的某些性格特征是相同的。她们天生就有一种对重要地位的渴望。她们都要求别人重视她们的存在。这个可怜的孩子过去一直都遭到阻挠和压制,她那强烈的野心、对生活的热爱,全都找不到施展的渠道。”他轻轻地笑了笑,“我们要改变所有这些!” 然后他微微点了点头,嘟囔了一声“对不起”,就急匆匆地下山追那个女孩去了。 莎拉说:“杰拉德医生真热爱自己的工作。” “我感觉到了。”波洛说。 莎拉皱着眉头。“尽管这样,我仍然受不了他把她跟那个恐怖的老太太做比较——虽然,有一次我自己也曾经为博因顿老夫人感到伤心。” “什么时候,小姐?” “我跟你说过,就是耶路撒冷那次。当然,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把整件事情都搞错了。你知道,忽然会有一段时间,你对所有事情的看法都会反过来,就会产生这种感觉。这事让我一下子激动起来,所以才让自己当众出丑了。” “哦,不——不是那样的。” 莎拉每次想到自己跟博因顿老夫人的那次谈话,脸就会红得要命,这次也是。 “当时我觉得自己很高尚,就像肩负着什么神圣使命似的。后来,爵士夫人怀疑地看着我,说看到了我跟博因顿老夫人谈话的情形,我猜她有可能在一旁听到了谈话内容。我觉得自己愚蠢透顶。” 波洛问:“博因顿老夫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确切的话吗?” “我想我记得。那些话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从不忘记。’她说,‘记住这一点。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任何一个举动,一个名字,一张脸……’”莎拉哆嗦着,“她充满了恶意,看都不看我。我觉得——我觉得就算是现在,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波洛温和地说:“印象很深吧?” “是的。我不会轻易受到惊吓——但有时候,我会梦到她说的这些话,还有那张邪恶、不怀好意、耀武扬威的脸。啊!”她猛地一哆嗦,忽然转向波洛。 “也许我不应该问,波洛先生,这件事你有结论了吗?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确定的事?” “是的。” 她再问的时候,双唇抖动着:“是什么?” “我知道,在耶路撒冷那天晚上,雷蒙德·博因顿在跟谁说话了——跟他妹妹卡罗尔。” “卡罗尔——哦,是她!” 然后,她接着说:“你有没有告诉他……你有没有问过他……” 没用了,她说不下去了。波洛严肃而同情地看着她,静静地说道: “这对你——很重要吗,小姐?” “非常重要!”莎拉说着,挺起胸膛,“我一定要知道。” 波洛平静地说:“他告诉我那是一次歇斯底里的发泄——仅此而已!他和他妹妹都很激动。他告诉我,到了白天,那样的想法让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很荒唐。” “懂了……” 波洛轻轻地说:“金小姐,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觉得恐惧吗?” 莎拉那张苍白而绝望的脸转向了他。 “那天下午——我们在一起。后来,他回去时告诉我——说他现在想去做一件事——趁他还有勇气。我以为他只是——只是去告诉她。但是,如果他打算……”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僵硬地站在那儿,极力控制着自己。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1 娜丁·博因顿走出旅馆,目光茫然。等待她的人向她跑了过来。 杰弗逊·柯普飞快地走到她身边。 “我们走这边吧,我觉得这边最舒服。” 她默许了。 他们一边走,柯普先生一边说话。他说起来滔滔不绝,但是有些单调,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娜丁并没有在听。他们拐了个弯,走上了石头、鲜花遍地的山坡,她打断了他。 “对不起,杰弗逊,我要和你谈一谈。” 她脸色苍白。 “当然了,亲爱的,什么都可以说,别压抑你自己就行。” 她说:“你比我想得聪明。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是吗?” “毋庸置疑,”柯普先生说,“此一时彼一时。我深深地感觉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你要重新考虑这些决定。”他叹了口气,“但你必须往前走,娜丁,做自己想做的。” 她深情地说:“你真好,杰弗逊,真有耐心!我觉得我对你很坏,很卑鄙地利用了你。” “现在,听我说,娜丁,让我们说开这件事吧。我知道我们的关系会有个极限。自从我认识了你,就一直深深地爱着你、尊敬你,我只想要你幸福。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看到你不幸福,我都快要疯了。我得说,我是怪过雷诺克斯,我认为如果他不在乎你的幸福,就不配拥有你。” 柯普先生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现在,我得承认,跟你们一起去了佩特拉之后,我觉得也许雷诺克斯不像我想得那样要负全部责任。他在跟你有关的事情上自私,但其实他是在跟他母亲有关的事情上太无私。我不想说死者的坏话,但我确实认为你婆婆太难缠了。” “是的,我认为你可以这么说。”娜丁低声说道。 “无论如何,”柯普先生继续说道,“昨天你来跟我说,你下了决心离开雷诺克斯。我为你的决定而喝彩。你以前的生活方式是不对的。你对我很诚实。你只是有点喜欢我,并没有装作有多深的感情。没错,对我而言,这已经足够。我所要求的只是能有机会照顾你、对你好。可以说,那个下午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个下午。” 娜丁哭了出来。“对不起……对不起。” “不用道歉,亲爱的,因为我当时就有种感觉,那不是真的。我有种强烈的预感,第二天早上一醒来你就会改变主意。而且,现在事情变得不同了。你和雷诺克斯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 娜丁平静地说:“是的,我无法离开雷诺克斯。请原谅。” “没什么可原谅的,”柯普先生声明,“你和我仍然是朋友。我们只需要忘记那天下午的事。” 娜丁温柔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亲爱的杰弗逊,谢谢你。现在,我要去找雷诺克斯了。” 她转身走了。柯普先生独自前行。 2 娜丁发现雷诺克斯坐在希腊罗马式剧院的顶上正想着什么,直到自己喘着气坐在他身边,他才发现。 “雷诺克斯。” “娜丁。”他稍稍转过身。 她说:“直到现在,我们才能好好地谈谈。但是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的,对吗?” 他严肃地说:“你真的曾经打算离开我吗,娜丁?” 她点了点头。“没错。要知道,这好像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我曾希望——希望你会去追我。可怜的杰弗逊,我这么对他,真卑鄙。” 雷诺克斯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不,不是的。一个像柯普这么无私的人,应该得到机会来表现自己的高尚!而你是对的,娜丁。当你告诉我你要离开我、跟他一起走的时候,我这辈子从来没如此震撼过。说实话,我想,这段时间我肯定是哪里不对劲。该死的,你想要我跟你一起离开的时候,我为什么没能当面告诉母亲,然后跟你一起走呢?” 她柔声说道:“你做不到,亲爱的,你不能。” 雷诺克斯沉思着说:“见鬼,母亲是个古怪的人……我相信,她把我们所有人都催眠了。” “没错。” 雷诺克斯又想了一会儿,说:“那天下午你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就像对着我的脑袋狠狠地打了一下!我糊里糊涂地往回走,然后,忽然,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蠢货!我意识到,如果我不想失去你,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僵硬了。他的语气冷酷起来。 “我去了,并且……” “不……”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我去……告诉她了,”他的语气全变了,谨慎、平板,“我跟她说,我要在她和你之间作出选择——我选择了你。” 一阵沉默。 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语气十分奇怪,仿佛在自言自语: “没错,这就是我跟她说的。”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在回来的路上,波洛遇见了两个人。第一个是杰弗逊·柯普先生。 “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吧?我是杰弗逊·柯普。” 两人礼貌地握了握手。 柯普先生跟上波洛的脚步,与他并排走着,一边解释说:“我刚刚才知道,你正在调查我的老朋友博因顿老夫人的死因。当然了,这真是让人震惊不已。老太太实在不应该进行这种疲劳的旅行。她的家人对此无能为力。她是个家庭暴君——我想,多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她说去哪儿,就得去。这是事实。没错,先生,就是这样。” 短暂的沉默。 “我只想跟你说,波洛先生,我是博因顿家的老朋友了。当然了,这件事搞得他们每个人都很烦乱。你知道,他们都有些神经质,也容易激动。所以,如果有什么需要安排的事项,比如必需的手续、葬礼的准备、把尸体运回耶路撒冷这一类的事,我都会尽量帮他们处理。如果有任何需要,尽管叫我就行了。” “我相信,他们全家都会很感谢你的。”波洛说,又补充道,“我想,你是博因顿少夫人的一位特别的朋友。” 杰弗逊·柯普先生的脸有点红了。 “呃,我们别说这个了,波洛先生。我听说,今天早上,你跟雷诺克斯·博因顿少夫人谈过话了。也许她跟你说了我们之间的事。不过,这一切都结束了。博因顿夫人是个善良的女士,她认为,在丈夫遭受丧母之痛的时候,她首要的责任就是陪在他身边。” 一阵沉默之后,波洛微微地点了点头,表示他明白了。然后,他咕哝道: “我受了卡伯里上校的委托,调查博因顿老夫人去世那天下午发生的事。你能说一说那个下午的情况吗?” “哦,没问题。我们吃完饭,休息了一阵子,就去周遭溜达去了。大家都很开心能摆脱那个让人厌烦的向导,每次说到犹太人他都像个疯子,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怎么正常。总之,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们出去了。就在那时候,我遇到了娜丁。之后,她希望能单独跟她丈夫待会儿,讨论一些事。于是,我离开她,一个人回营地去了。大概走了一半,就碰到了早上跟我一起爬山的两位英国女士,听说其中一位还是英国贵族,是吗?” 波洛说,她的确是。 “她是个厉害的女人,很聪明,见多识广。另外一个看上去很虚弱,样子非常疲劳。清早就去远足,对一个中年女士而言,是非常费劲的,特别是她还有恐高症。唔,我刚才说过了,我碰到了她们,还跟她们讲了一些纳巴泰人的事。我们在周围走了走,六点左右回到了营地。爵士夫人一定要喝茶,我很乐意陪着她喝一杯——茶有点淡,不过味道还算可以。之后,仆人们准备好了晚饭,并派了一个人去叫老太太,却发现她在椅子里去世了。” “你在回帐篷的路上,见过她吗?” “我确实看到她坐在那儿——就在她下午和晚上经常坐的地方,不过我并没有过多注意。我正跟爵士夫人解释美国股票暴跌的情形,而且还得分神照顾皮尔斯小姐。她累得不行了,动不动就会扭到脚踝。” “谢谢你,柯普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想问一下,博因顿老夫人有没有可能留下了一大笔钱?” “很多钱。严格说来,这不是她留下的钱。她有终生财产权,她死之后,这些钱必须平均分给已故的埃尔默·博因顿先生的子女。没错,现在,他们能过上舒服而富有的生活了。” “钱,”波洛嘀咕着,“可以改变很多事。有多少罪犯都是为了钱而犯罪啊!” 柯普先生的样子有些惊讶。 “呃,我想是的。”他承认道。 波洛亲切地微微一笑,嘟囔着说:“但是谋杀的动机很多,对吧?柯普先生,谢谢你的合作。” “不客气,”柯普先生说,“坐在那上面的是金小姐吧?我要跟她说句话。” 波洛继续往山下走去。 他遇到了跌跌撞撞上山的皮尔斯小姐。 她喘着粗气冲他打招呼。 “哦,波洛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刚才我一直在跟那个奇怪的女孩说话——你知道,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她一直在说一些古里古怪的话,敌人啊,要绑架她的酋长啊,周围都是奸细啊。真的,听上去真的太传奇了!爵士夫人说这全都是鬼话,还说她之前有个红头发的厨娘就喜欢这么撒谎。不过,我觉得有时候爵士夫人待人太严苛了,不管怎样,这都有可能是真的啊,对吧,波洛先生?我在几年前读过一篇文章,上面说在俄国革命中,沙皇的某个女儿偷偷逃到了美国。我记得是塔蒂亚娜公主。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这个女孩很有可能是她女儿,对吧?她确实说了什么王室的事——而且,你不觉得她挺漂亮的吗?像斯拉夫人,颧骨最像。要是这样,那可真是激动人心啊!” 波洛简短地说:“生活中就是会有很多奇怪的事。” “今天早上我还不知道你是谁,”皮尔斯小姐绞着双手,说,“你是非常著名的侦探!我读了所有关于‘abc案件’的报道,简直太惊险、太刺激了。那时候,我在唐卡斯特 附近当家庭教师。” 波洛嘀咕了一句,皮尔斯小姐激动起来,继续说道: “所以我觉得我今天早上也许——也许错了。我应该告诉你每一件事,对吧?就算是最细小的细节,不管它看起来多么不相干。你出现了,说明可怜的博因顿老夫人一定是被人杀死的!现在,我明白这一点了!我猜马哈茂先生——我说不准他的名字,但是就是那个向导——我猜他该不会是个什么间谍吧?或者,没准是金小姐?我知道,有些女孩子家庭很好,也受到了很好的教育,然而却变成了可怕的激进分子!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因为,一想起来我就觉得诡异。” “完全正确,”波洛说,“所以你要把全部事实都告诉我。” “唔,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是——博因顿老夫人去世的第二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我朝帐篷外面望过去,看着日出(当然了,算不上真正的日出,因为太阳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升起来了),但是,还是很早……” “没错,没错,你看到什么了?”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但是,我当时并没有觉得奇怪。只是——我看到博因顿家的女儿走出自己的帐篷,把一件什么东西扔进小溪里——当然了,这不算什么,可是那个东西在太阳底下发着光。你知道,就是它划过空中的时候,闪闪发光。” “哪个女儿?” “我想她是叫卡罗尔——很漂亮,跟她哥哥特别像,他们一定是双胞胎。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小女儿。太阳正好照着我的眼睛,所以我看不太清。不过,我认为她的头发不是红色的,而是红铜色。我特别喜欢红铜色的头发。浅红色总让我联想到胡萝卜。”她哧哧地笑了。 “她扔了一个闪亮的东西?”波洛问。 “是的,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没怎么注意。不过后来,我顺着小溪散步的时候,金小姐就在那儿。我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之中——其中有一两个铁罐——发现了那个小小的反光的金属盒。不太像正方形,而是长方形,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的,完全明白。大约这么长?” “没错,你太聪明了!当时我心里想着‘肯定是博因顿家的女儿扔的那个东西,可惜了,小盒子挺漂亮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捡了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有个注射器——他们给我的胳膊打伤寒预防针的时候,就是用的这个。我觉得很奇怪,那针筒既没破也没坏,怎么扔了。我正想着,金小姐在我背后说话了。我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说:‘哦,非常感谢——这是我的皮下注射器。我正找它呢。’于是我就还给她了。接着,她拿着它回营地去了。” 皮尔斯小姐顿了顿,又急急地说: “当然了,我觉得这事也没什么,只是卡罗尔·博因顿居然把金小姐的皮下注射器给扔了,确实有点古怪。我的意思是,挺奇怪的,你明白吧?不过,当然了,我希望会有一个很好的解释。” 她停了下来,充满期待地看着波洛。 他神情严肃。“谢谢你,小姐,你告诉我的事,也许它本身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我要告诉你,它完善了我的案子。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清楚明白、井然有序了。” “哦,真的?”皮尔斯小姐像个孩子似的,高兴得涨红了脸。 波洛和她一起走回酒店。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在便笺纸上补充了一行字,第十点:“我绝对不会忘记,别忘了,我绝对不会忘记任何事……” “没错 ,”他说,“现在,全都清楚了!”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我已经准备就绪。”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向后退了两步,琢磨怎么布置酒店里的一个空房间。 卡伯里上校慵懒地靠在被推到墙边的床上,叼着烟斗,微笑着。“你这家伙真有意思,是吧,波洛,”他说,“喜欢夸张的表演。” “也许——是的,”小个子波洛承认了,“但是,这并不全是任性胡闹。演喜剧首先要把舞台布置好。” “是出喜剧?” “就算是出悲剧,舞台装置也得恰当。” 卡伯里上校好奇地打量着他。 “好啦,都按你说的做!真不知道你究竟在搞什么,不过,我想,你已经发现什么了吧。” “能满足你的要求,我感到荣幸——把真相告诉你。” “你认为我们可以就此定罪吗?” “这个,我的朋友,我可没向你承诺过。” “是的。不过要是这样,没准我会更高兴,可以随机应变。” “我的论点主要是关于心理学的。”波洛说。 卡伯里上校叹口气。“这正是我担心的。” “但是,这些论点会说服你的,”波洛向他保证道,“没错,会说服的。我经常在想,真相,是一件奇异而又美妙的事情。” 卡伯里上校说:“见鬼,有时候也会让人不高兴的。” “不,不,”波洛认真地说,“这是你从个人的观点来看的。你应该抽离出来,不带个人感情色彩地看问题,这样的话,事情的绝对逻辑就会让人着迷,并且井井有条。” “我会努力这么做的。”上校说道。 波洛扫了一眼表——一块巨大的、奇形怪状的、像个大萝卜似的表。 “这块表是我祖父传下来的。” “我想也是。” “到时间了,”波洛说,“你,我的上校,请坐在桌子后面的主席位置上。” “哦,好吧,”卡伯里嘀咕着,“你该不会让我穿制服吧?” “哦,不,不会的,我来给你整理下领带。”说到做到,卡伯里上校又咧着嘴笑了。他坐在指定的位子上,没多久,就下意识地把领带拽偏了。 波洛稍稍挪了挪椅子,说:“这儿,坐博因顿一家。” “这边,”他又说,“我们会让跟本案有明确关系的三个人坐在这里。一位是杰拉德医生,他的证词决定了起诉的证据;一位是莎拉·金小姐,她跟这个案子有两层关系,个人的利害关系,以及她作为验尸者的关系;最后一个是杰弗逊·柯普先生,他和博因顿一家关系密切,自然也有利害关系。” 他停住了。“啊哈——他们来了。” 他打开门,让众人走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雷诺克斯和妻子,接着是雷蒙德和卡罗尔。吉内芙拉是独自进来的,唇边隐隐露出一丝朦胧的笑意。最后面的是杰拉德医生和莎拉·金。过了一会儿,杰弗逊·柯普先生到了,他一边走进房间,一边道歉。 等他坐下之后,波洛上前一步。 “女士们,先生们,”他说,“这是一次非正式的聚会,因为我刚好在安曼。很荣幸,卡伯里上校向我咨询——” 有人打断了波洛,声音好像是来自一个最不可能的方向。雷诺克斯·博因顿突然用挑衅的口气说道: “怎么回事?他到底为什么要让你牵涉到这件事里来?” 波洛潇洒地挥了挥手。 “死亡突然出现时,人们都会来找我。” 雷诺克斯·博因顿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出现了心力衰竭,医生都会去找你吗?” 波洛温和地说:“心力衰竭是一个不严谨也不科学的说法。” 卡伯里上校清了清喉咙,这是一个职业性的开场,所以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是公事公办式的。 “我觉得最好要弄清楚这件事。天气酷热,身体不好的老太太长途跋涉地旅行。目前为止,所有的事都很合理。但是,杰拉德医生过来找我,跟我说——” 他询问地看看波洛,后者点点头。 “杰拉德医生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医生,他的陈述一定会受到重视。他是这么说的:在博因顿老夫人去世的第二天早上,他注意到,他的药箱中,剂量不菲、对心脏影响巨大的药物不见了。前一天下午,他发现一个皮下注射器丢了。在老太太死亡的那天晚上,注射器又被送了回来。最后一件事——尸体的手腕上有一个小伤痕,跟皮下注射器所留下的针眼一模一样。” 卡伯里上校顿了顿。 “根据这些情况,我认为进行调查是当局的责任。碰巧,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在我家做客,承蒙他的好意,愿意为我发挥他那卓越的才干。我将此事全权交给他处理。所以,现在大家聚在一起,听他的报告。” 房间里安静了,静得——就像俗话说的,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实际上,隔壁房间确实有人把东西掉在地上了,也许是一只鞋。在这种寂静的氛围中,那声音听着像爆炸声似的。 波洛飞快地看了一眼他右边的三个人,然后,又看了看在他左边挤成一团的五个人——他们眼中全是恐慌。 波洛不动声色地说:“卡伯里上校跟我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作为一个专家,我对他说了我的看法。我告诉他,也许找不到证据——找不到可以说服陪审团相信的证据。但同时,我很明确地告诉他,我确定能找到真相——只要对相关的人进行提问。因为要调查罪案,只需让有罪的一个或几个人开口说话,最终,他们一定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事!”他顿了顿。 “在这个案件中,”他说,“虽然你们对我说了假话,但仍然在无意中说出了真相。” 他听到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还听到椅子跟地面摩擦发出的咯吱声。但是,他并没有往那边看,而是直直地盯着博因顿一家。 “首先,我研究了博因顿老夫人自然死亡的可能性,得出了否定的结论。不见了的药物和注射器,特别是死者家属的态度,这些都让我确信这个可能性是不存在的。 “博因顿老夫人是被人冷酷而残忍地杀死的,甚至,她的家人也知道这个真相!他们共同成为有罪的当事人。 “但是他们有罪的程度各不相同。为了查清这次谋杀——没错,就是谋杀——是不是老太太的家人共同计划实施的,我仔细地检查了各种证据。 “不得不说,动机是明显的。每个人都能从她的死亡中获益。不仅仅是经济方面——他们能够马上获得经济独立,享受巨额财富。另外,他们还可以从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暴君手下解脱出来。 “但是,我马上就认定,合伙作案这个假设无法成立。博因顿一家人说的话,并不完全一致,而且也没有组织好系统、有效的不在场证据。这些事实说明,这个案子更像是一两个家庭成员做的,而其他人则是事后的从犯。接着,我考虑到底是哪个或者哪几个人做的。不得不说,我受到了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证据的影响。” 波洛说出了他在耶路撒冷遇到的事。 “由此,怀疑的矛头自然对准了雷蒙德·博因顿先生,他很像本案的主谋。研究过这个家庭之后,我得出一个结论。那天晚上,他最有可能对他的妹妹说出秘密。无论是在相貌还是在气质上,他们俩都像极了,想法肯定也相似。并且,两个人都有些神经质,还有点叛逆,这正是策划这种行动的必要因素。他们的动机并不是完全自私的——想拯救全家人,尤其是他们的小妹妹。这样似乎让他们制订计划的行动显得更为合理。”波洛停了一会儿。 雷蒙德·博因顿半张着嘴,随即又闭上了。他盯着波洛,眼神里透出一种无言的痛苦。 “在详细讲解关于雷蒙德·博因顿的不利证据之前,我想给你们读一读这份重要的明细。这张单子是我今天下午写的,并交给了卡伯里上校。 要点 1. 博因顿老夫人服用了含毛地黄的混合药物 2. 杰拉德医生丢了一个皮下注射器 3. 博因顿老夫人阻止家人跟外人交往,以此为乐 4. 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博因顿老夫人鼓励家人离开,只剩自己一个人 5. 博因顿老夫人是个心理虐待狂 6. 大帐篷距离博因顿老夫人所坐的地方(约)二百码 7. 雷诺克斯·博因顿先生一开始说自己不知道回营地是在几点,但后来承认替他母亲对过表 8. 杰拉德医生的帐篷跟吉内芙拉的挨着 9. 六点半,晚饭准备好了的时候,一个仆人去通知博因顿老夫人 10. 博因顿老夫人在耶路撒冷曾这样说:‘我从不忘记,记住这一点。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 “虽然这些事项都是逐条写下来的,但是它们之间也两两相对。比如前面两点:‘博因顿老夫人服用了含毛地黄的混合药物’‘杰拉德医生丢了一个皮下注射器’。这两项一开始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可以说,我觉得这两点非同小可,而且前后矛盾。你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没事,我一会儿再说这个问题。我注意到了这两点,认为必须得有个合理的解释。 “现在,我会总结一下我对雷蒙德·博因顿犯罪的可能性的研究。事实是这样的:有人听到过他说杀死博因顿老夫人的可能性。并且,他处于一种容易激动的精神状态。他——小姐,抱歉——”他对莎拉点了点头,表示歉意,“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情感危机,就是,他恋爱了。这种情感上的亢奋状态,有可能导致他选择以下几种方法之一。面对整个世界,包括他继母,他觉得自己成熟了,可以心平气和地解决这个问题——也许他最终有了勇气去反抗她,摆脱她的影响;也许他只是找到了额外的驱动力,把他的犯罪从理论变为行动。这就是心理学!现在,让我们看一看事实。 “雷蒙德·博因顿和其他人在一点十五分左右离开营地,那时候博因顿老夫人还好好地活着。没多久,雷蒙德和莎拉两个人说起话来。之后,他离开了她。根据他所说的,五点五十分他回到营地,去见了他母亲,跟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回了自己的帐篷。后来,他去了大帐篷。他说在五点五十分的时候,老夫人还活着。 “但是,出现了一个与之相反的事实。六点半,仆人发现博因顿老夫人死了。有医生资格的金小姐检查了尸体。她明明白白地发誓说,虽然当时自己并没有注意到死亡时间,但是能确定的是,死亡时间绝对比五点钟要早——很可能早很多。 “这两种说法完全矛盾。撇开金小姐判断错误的可能性——” 莎拉打断了他的话。“我没错。如果错了,我会承认的。” 她语气严肃,吐字清晰。 波洛礼貌地对她点点头。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了——不是金小姐在撒谎,就是博因顿先生在撒谎!让我们看一看博因顿先生撒谎的理由吧。假设金小姐没错,也没撒谎,那情况是怎样的呢?雷蒙德·博因顿回到了营地,看到母亲坐在洞穴口,他走过去,发现她死了。然后他做了什么?求救了吗?马上通知营地的人?都没有。他等了一小会儿,然后直接回到自己的营地,又去了大帐篷跟其他家人会合,对这件事只字未提。这种行为极其怪异,对吧?” 雷蒙德紧张不安地尖声问道: “当然了,这很白痴。所以,你应该清楚,那时候就像我说的,我母亲活得好好的。当时金小姐太紧张了,所以犯了错。” “我问自己,” 波洛平静地继续说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表面上看,雷蒙德不可能是有罪的,因为大家都知道,那天下午,他只靠近过他继母一次,而她在此之前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由此,假设雷蒙德·博因顿无罪,那我们如何解释他的行为呢? “就像我说的,他的行为是可以解释的!我记得我无意中听到的一些对话:‘你明白的,不是吗?她必须得死!’他散步回来后,发现她已经死了,他那有罪的记忆立刻想到某种可能性。计划已经实施了,不是他,而是他的同谋做的。很简单,他怀疑自己的妹妹卡罗尔,有罪。” “你撒谎。”雷蒙德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波洛继续说道: “那么,让我看看卡罗尔·博因顿是凶手的可能性。有什么不利于她的证据呢?同样,她也有容易激动的气质——这种气质也许会给她的所作所为增添一份英雄主义色彩。在耶路撒冷的那天晚上,跟雷蒙德·博因顿说话的人,就是她。卡罗尔五点十分回到了营地,根据她的证词,她去见了她母亲。没有证人。营地里一个人都没有——仆人们都在睡觉。爵士夫人、皮尔斯小姐和柯普先生去参观洞穴,他们看不到营地的情况。没有目击者,时间上也吻合。因此,在这个案子中,很容易就能得到对卡罗尔·博因顿的不利证据。 “还有一件事。第二天清晨,有人看到卡罗尔·博因顿把一个什么东西扔进小溪里。我有理由相信,这个东西就是皮下注射器。” “什么?”杰拉德医生吃惊地抬起头,“可是,我的注射器已经还了回来,没错,就在我这儿。” 波洛使劲点着头。 “是啊,是啊。这是第二个皮下注射器,非常稀奇、非常有趣。有人想让我以为这个皮下注射器是金小姐的。对吧?” 莎拉犹豫了片刻。 卡罗尔飞快地说:“不是金小姐的,是我的。” “那么,你承认是你扔的了?” 她只犹豫了一秒钟。 “没错。当然了。为什么不行?” “卡罗尔!”是娜丁,她探身向前,睁大双眼,眼神痛苦,“卡罗尔……哦,我不明白……” 卡罗尔扭过头看着她,眼神中有些敌对。 “没什么不明白的!我扔了一个旧的注射器,我压根儿没碰过那个——那个毒药。” 莎拉插嘴说:“皮尔斯小姐说的是真的,波洛先生,那是我的注射器。” 波洛笑了。 “注射器这件事,可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不过,我能说得通。啊,现在,我们得出了两个事实——雷蒙德·博因顿无罪,而他妹妹卡罗尔有罪。然而我一向都是小心谨慎、恪守公平的,总会看到事物的两面。让我们看一看,如果卡罗尔·博因顿无罪,那将发生什么。 “她回到营地,去继母那儿,发现她——死了!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她会怀疑是自己的哥哥杀死了她,而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她什么都没说。大约在一个小时以后,雷蒙德·博因顿回来了,装作跟他母亲说话,之后对母亲已死这件事一个字都没提。也许她去了他的帐篷,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注射器,所以,她更加肯定了!她迅速把它拿走并藏了起来,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它扔得远远的。 “还有一件事能说明卡罗尔·博因顿是无辜的。当我询问她的时候,她对我保证,她和她哥哥根本就没打算去实施他们的计划。我让她发誓,于是她立刻严肃地发誓说她没有犯罪。你们看,她就是这么说的。她没有发誓说他们是无罪的,她只为自己发了誓,并不包含她哥哥——她还以为我不会特别注意到她使用的代词。 “嗯,这就是证明卡罗尔·博因顿无罪的事实。现在,退一步考虑雷蒙德·博因顿有罪的可能性。让我们假设卡罗尔说的是实话,博因顿夫人五点十分的时候还活着,那么,在什么情况下,雷蒙德可能有罪?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五点五十分的时候,他去看他母亲并且杀死了她。不错,营地周围有很多仆人,但是,天色已晚,光线昏暗,因此正好可以下手。但是,这样的话,也意味着金小姐撒谎了。别忘了,她回到营地时,只比雷蒙德晚了五分钟。从这段距离而言,她能看到他去找他母亲了。后来,她知道博因顿老夫人死了,于是意识到是雷蒙德杀死了她。为了救他,金小姐说了谎话——知道杰拉德医生发了烧,病倒在床上,无法揭穿她的谎言!” “我没撒谎。”莎拉清楚地说道。 “还有一种可能性。正如我刚才说的,金小姐比雷蒙德晚五分钟回到营地。如果雷蒙德看到他母亲还活着,那么也许就是金小姐扎了那致命的一针。她早就认定博因顿老夫人邪恶无比。也许,她把自己当成了正义的法官。这样就能很好地解释她在死亡事件上撒的谎了。” 莎拉的脸变得苍白,她低沉而镇定地说: “我的确说过牺牲一个人来拯救很多人,这是一个权宜之计。但那是在圣地祭坛产生的想法。我可以发誓,我从来没伤害过那个令人厌恶的老太太——我脑子中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想法!” “然而,”波洛轻轻地说,“你们两个人中,肯定有一个在撒谎。” 雷蒙德·博因顿在椅子里动了动,性急地大声说: “你赢了,波洛先生!是我撒了谎。我到母亲那儿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这——让我震惊极了。要知道,我本来是打算去跟她说清楚的,告诉她,从今往后,我就是个自由的人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可她——死了!她的双手冰冷而无力。于是我以为——就像你说得那样。我以为是卡罗尔——因为,她手腕上有个针眼……” 波洛飞快地说:“这是唯一一个我想不太明白的事。你原本计划用什么方法?你有个方法——而且跟皮下注射器有关。这我是知道的。如果你想让我相信你,必须告诉我其余的事情。” 雷蒙德急忙说道:“这是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方法——一本英国侦探小说——把一只空的注射器刺进人体内,就会发生奇迹。听上去挺科学的。我——我们原本打算那样做。” “啊,”波洛说,“我明白了,你买了一个注射器?” “没有。其实,我是从娜丁那儿偷来的。” 波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耶路撒冷那个行李袋中的注射器?”他嘟囔道。 年轻女人的脸有些发红。 “我——我不确定它在哪儿。”她说。 波洛嘀咕道:“你真聪明,夫人。”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一片沉默。波洛故意清了清喉咙,然后说: “现在,我们已经解开了我称之为‘第二个注射器’的谜底。它是雷诺克斯·博因顿夫人的,离开耶路撒冷之前,被雷蒙德·博因顿拿走了。博因顿老夫人的尸体被发现之后,卡罗尔又从雷蒙德那里拿走扔掉,并被皮尔斯小姐看到了。金小姐说那是她的。我认为,注射器现在在金小姐那里。” “是的。”莎拉说。 “所以,你说注射器是你的,意味着你做了一件你跟我们保证说你绝不会做的事——你撒谎了。” 莎拉镇静地说:“这是两种类型的谎话。不——不涉及我的职业素养。” 杰拉德赞赏地点了点头。 “说得很好。我理解你,小姐。” “谢谢。”莎拉说。 波洛又清了清嗓子。 “现在,我们看一看时间表: 博因顿家和杰弗逊·柯普离开营地 三点零五分(约) 杰拉德医生和莎拉·金离开营地 三点十五分(约) 爵士夫人和皮尔斯小姐离开营地 四点十五分 杰拉德医生回到营地 四点二十分(约) 雷诺克斯·博因顿回到营地 四点三十五分 娜丁·博因顿回到营地,跟博因顿老夫人说话 四点四十分 娜丁·博因顿离开婆婆去大帐篷 四点五十分(约) 卡罗尔·博因顿回到营地 五点十分 爵士夫人、皮尔斯小姐和杰弗逊·柯普回到营地 五点四十分 雷蒙德·博因顿回到营地 五点五十分 莎拉·金回到营地 六点 发现尸体 六点三十分 “你们会注意到,从娜丁·博因顿四点五十分离开婆婆,到卡罗尔五点十分回到营地,这中间隔了二十分钟。如果卡罗尔说的是实话,那么,博因顿老夫人一定是在这段时间被杀的。 “谁有可能杀死她呢?在那段时间,金小姐和雷蒙德·博因顿在一起,柯普先生(不是指他有什么明显的要杀死她的动机)有不在场证明,因为他和爵士夫人还有皮尔斯小姐在一块儿。雷诺克斯·博因顿和他妻子在帐篷里。杰拉德医生则因为发烧而躺在自己的帐篷里呻吟。营地上一个人都没有,仆人们都在睡觉。正是犯罪的好时机!有没有这么一个人,会实施犯罪呢?” 他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吉内芙拉·博因顿。 “有一个人。吉内芙拉·博因顿一下午都在自己的帐篷里。但这只是我们听说的——实际上,有证据显示她并非一直都在那儿。吉内芙拉·博因顿说了一句非常关键的话。她说,杰拉德医生发烧的时候一直呼唤她的名字。杰拉德医生也跟我们说过,他发烧的时候梦见了吉内芙拉·博因顿的脸。但,那并不是一个梦!他看到的,真的是她的脸。当时,她就站在他的床边。他以为这是发烧而产生的幻觉,但是,这是真实发生的。吉内芙拉在杰拉德医生的帐篷里。有没有可能是她用完注射器又还了回去呢?” 吉内芙拉·博因顿抬起头,金红色的头发就像一顶皇冠罩在她的头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空洞地盯着波洛,看上去宛若梦幻中的圣女。 “啊,不是的 !”杰拉德医生大声说道。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完全没有可能吗?”波洛问。 法国人垂下了眼帘。 娜丁·博因顿尖声说道:“这根本不可能!” 波洛的目光飞快地转向了她。 “不可能,夫人?” “没错。”她顿了顿,摇了摇嘴唇,然后,说道,“这种对金妮的指控,我是不会允许的。我们——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可能。” 吉内芙拉在椅子里轻轻地摇了摇,嘴角的线条不再紧绷,变成了微笑——一个小女孩动人、无邪、毫不自知的微笑。 娜丁又说了一遍:“不可能。” 她那柔和的面部曲线变得僵硬起来,表情坚定。跟波洛对视的时候,眼睛里满是严厉和无所畏惧。 波洛向前探了探身,半鞠了一躬。 “夫人很聪明。”他说。 娜丁平静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我是说,夫人,我早就发现你头脑出众了。” “你在恭维我。” “我认为不是。你一直都在冷静而顾全大局地正视现实问题。表面上,你跟你丈夫的母亲和平相处,因为,你觉得这么做是最恰当的。但是,在内心深处,你审判她,并且定了她的死罪。我想,在不久前,你意识到,你丈夫获得幸福的唯一机会就是努力离开这个家,不管将来的生活有多穷困,他都需要自己去争取。你甘冒一切风险,极力去影响他,想让他这么去做。但是,你失败了,夫人。雷诺克斯·博因顿已然不再向往自由,而是心甘情愿地陷入了冷漠与忧郁之中。 “现在,我一点都不怀疑,夫人,你是爱你丈夫的。你下定决心离开他,不是因为对别的男人产生了更深刻的爱。我想,这是你为了最后的希望而做的最后的努力。处在你这个位置的女人,只有三条路可走。她会试着恳求。这个我说过,已经失败了。她可以用离开威胁他。但是,有可能这种威胁都不能让罗诺克斯有所动摇。这只能让他在苦难中陷得更深,但不会刺激他奋起反抗。最后就是一个绝望的赌注。跟其他男人一起离开。嫉妒和占有的本能是男人内心之中根深蒂固的、最基础的本能。你想努力唤醒这种深层的原始本能,这就是你的智慧所在。如果雷诺克斯轻而易举地看着你跟另一个男人离开——那么,他就真的非人力所能拯救了。而你,也只好为了自己,在其他地方开始新生活了。 “但是现在,让我们假设一下,就连这最后的一个赌注也失败了。知道你的决定后,你丈夫心乱如麻,然而,他没有像你希望的那样,在原始男性的占有欲的刺激下而做出某些举动。还有什么方法能将你丈夫从那糟糕的精神状态中解放出来吗?只有一个办法了。如果他的继母死了,一切可能还来得及。他会作为一个自由的人开始新的生活,重建自己的独立性和男人气概。” 波洛顿了顿,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重复地说:“如果你婆婆死了……” 娜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用一种不为所动的、平静的语气说道:“你想说是我做的,对吗?你错了,波洛先生。我对博因顿老夫人说我很快就要离开,然后直接去大帐篷找雷诺克斯了。一直到我婆婆被发现死亡,我都没离开过那里。也许,我对她的死有内疚感,因为我刺激到她了——当然,前提是她是自然死亡的。但是,如果像你说的(虽然迄今为止你并没有直接证据,而且尸检还没开始,你也不可能有),她是被谋杀的,那么,我根本就没机会动手。” 波洛说:“在发现你婆婆去世之前,你都没有离开过大帐篷。这是你刚才说过的。博因顿夫人,这正是本案中,我所不能理解的几个疑点之一。” “什么意思?” “在我的单子上写着呢。第九条:六点半,晚饭准备好了,一个仆人被派去通知博因顿老夫人。” 雷蒙德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卡罗尔说:“我也是。” 波洛逐一打量着他们。 “你们不明白?呃?‘一个仆人被派去’——为什么是一个仆人?你们,你们所有人,难道不是都在殷勤地伺候着老太太吗?难道不是总会有人护送着她去吃晚饭吗?她身体不好,没有人搀扶的话,从椅子里站起来是很困难的。总会有人在她跟前服侍着。所以,我认为晚饭准备好了,那么她的家人自然会有一两个要过去搀扶她。可是,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这么干。你们全都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儿,面面相觑,猜度着为什么没人动弹。” 娜丁严厉地说:“太荒谬了,波洛先生!那天晚上我们都很累。我们应该去,我承认,但是——那天晚上——我们碰巧都没去!” “正是——正是。那个特别的晚上!夫人,跟其他人相比,可能你陪在她身边的时间更多一些。你早就机械地认同了这个责任。但是,那天晚上,你并没有提出要去帮忙把她搀扶进来。为什么?我问自己——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答案。因为,你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死了—— “别,别打断我,夫人,”他充满激情地举起一只手,“请听我说——听我赫尔克里·波洛说!有人听见了你跟你婆婆的对话。一个能看到却听不到的证人!爵士夫人和皮尔斯小姐距离你们很远,她们看到你好像在跟你婆婆说话。但具体情形如何,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我会告诉你一个小小的理论。你有头脑,夫人。以你冷静从容的风格判断,如果你下决心杀死你丈夫的母亲,那你会做好充分的准备,精心策划。你可以利用杰拉德医生上午远足的时候偷偷溜进他的帐篷。你肯定能找到可以利用的药物。在这个问题上,你所接受的护士训练帮助了你。你选择了毛地黄毒苷——跟老太太服用的药是一样的。你还拿走了他的皮下注射器,因为你很沮丧地发现自己的那个不见了。你希望,在杰拉德医生尚未发现时,能把注射器放回去。 “在实施你的计划之前,你最后一次努力激起你丈夫的行动意志。你告诉他,你准备嫁给杰弗逊·柯普。你丈夫虽然伤心,但是并没有表现出你所期待的反应,所以,你被迫把你的杀人计划付诸行动。你回到营地,路上遇见了爵士夫人和皮尔斯小姐,并且愉快而自然地跟她们说了两句话。你去了你婆婆坐着的地方,你的注射器里已经装好了药水。抓住她的手腕很容易——因为你受过专业的护士训练,因此动作娴熟——把药水推了进去。在你婆婆反应过来之前,你已经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山下的人,因为离得远,只能看到你弯腰跟她讲话。之后,你特意去搬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做出一副跟她密切交谈了几分钟的样子。因为,谁能猜到你是坐着跟一个死人在说话?之后,你把椅子搬走,到下面的大帐篷里去。在那儿,你发现你丈夫在看书。你很小心,寸步不离大帐篷!你很肯定,大家会认为博因顿老夫人是死于心脏病(其实她确实是因为心脏病发而死)。你的计划之中,只有一个破绽。杰拉德医生因为疟疾发作而躺在床上,你没办法把注射器还回去——而且,你并不知道医生早已发现注射器丢了。夫人,这就是这桩罪案中唯一美中不足的纰漏。” 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随后,雷诺克斯·博因顿突然站起身。 “不是!”他大叫,“见鬼,一派胡言!娜丁什么都没做。她不可能做任何事。我母亲——我母亲那时候已经死了。” “啊?”波洛的目光缓缓地转向他,“所以,是你杀死她的,博因顿先生。” 又是沉默——接着,雷诺克斯跌在椅子里,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脸。 “是的——没错——是我杀了她。” “是你从杰拉德医生的帐篷里拿走了毛地黄毒苷?” “是的。” “什么时候?” “就像——就像你说的——早上。” “还有注射器?” “注射器?对。” “你为什么杀她?” “还用问吗?” “我就是在问你,博因顿先生!” “可是——你知道,我妻子要离开我了——跟柯普——” “没错,不过你是下午才知道这件事的。” 雷诺克斯瞪着他。“当然是下午了,我们出去的时候——” “可你上午就拿走了毒药和注射器——在你知道之前?” “该死的,你干吗用这些问题来逼我?”他顿了顿,用一只颤抖的手擦着额头,“这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重大。我劝你,雷诺克斯·博因顿先生,你最好对我说实话。” “实话?”雷诺克斯盯着他。 “对。” “天哪,好吧。”雷诺克斯突然说,“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他深深吸了口气,“那天下午,当我离开娜丁时,差不多要垮掉了。我从没想过她会离开我,跟别的男人离开。我——我都快疯了!我感觉自己就像喝醉了酒,或者大病初愈。” 波洛点点头。“我注意到,爵士夫人对我说过你从她身边走过的样子。所以,当你妻子说她是在你们两人都回到营地之后才告诉你的,我就知道她撒谎了。请继续吧,博因顿先生。”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朝营地走的时候,我开始清醒了。我忽然意识到,应该受到指责的,只有我自己!我是个可怜虫!我早就应该反抗继母、离家出走了。于是我想,现在可能还来得及。那个魔鬼般的老太婆就坐在上面,像个丑陋的雕像一样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要上去跟她摊牌。我打算告诉她我的想法,并宣布我要离开这个家。我有一个疯狂的想法,那天晚上我会立刻逃走——和娜丁一起。而且,那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能到达马安。” “哦,雷诺克斯——亲爱的——” 一声长长的温柔的叹息。 他继续说道:“然后,老天——你只要碰我一下,我就能立马倒地!她死了!坐在那里——死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不出话来——头晕眼花——我想对着她大喊的每句话都憋在了心里,像一块铅一样——我无法解释……石头——这就是我的感觉——变成了石头。我机械地行动起来——我把放在她膝盖上的手表拿起来,戴在她的手腕上——可怕的、软绵绵的死人的手腕……” 他全身颤抖。“天哪——太可怕了……然后我踉踉跄跄地跑下山,走进大帐篷。我应该叫人来的,可是我做不到。我就只是坐在那儿,翻着书,等着……” 他停了下来。 “你不会相信我的——不可能相信。我为什么没叫人来、没告诉娜丁?我不知道。” 杰拉德医生清了清喉咙。 “你的话完全合情合理,博因顿。你当时极度紧张,连遭两次沉重打击,足以让你陷入那种状态。这就是韦森霍尔特反应——小鸟的头撞在了窗户上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即使恢复了知觉,也会本能地不会有任何行动——这样它的中枢神经系统才会得以缓冲并恢复正常。我用英语解释得不太清楚,我是说,当时你不可能有其他反应,不可能采取果断的行动!你正处于麻痹的状态中。” 他转向波洛。 “我向你保证,我的朋友,就是这样!” “哦,我并不怀疑,”波洛说,“我注意到了一个小事实——博因顿先生给他母亲戴上了手表——这其中包含了两种可能:可能是在掩饰罪行,或者可能会被妻子发现并对他产生误会。她比她丈夫晚回来五分钟,一定会看到这个动作。当她到了她婆婆那儿,发现她已经死了,手腕上还有一个皮下注射器所留下的针眼,她一定会认为凶手是自己的丈夫,认为自己想要离开的决定,造成了完全违背她原意的结果。简单来说,娜丁·博因顿相信,是自己怂恿丈夫杀了人。” 他看着娜丁。“是这样吗,夫人?” 她低下头,然后问道: “你真的怀疑我吗,波洛先生?” “我之前认为你有这个可能,夫人。” 她身子前倾。 “现在呢?到底发生了什么,波洛先生?”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到底发生了什么?”波洛重复着她的话。 他的手伸向背后,拉过椅子,坐下。现在,他的态度变得友好而随和。 “这是个问题,对吗?因为,毛地黄毒苷被偷了,注射器失踪了,博因顿老夫人的手腕上有注射器刺过的痕迹。 “没错,再过几天,我们肯定就会知道——验尸结果会告诉我们——博因顿老夫人是不是死于摄入过量的毛地黄。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就太晚了!最好今晚就找出真相——趁着凶手就在这儿,并且在我们控制之中。” 娜丁猛地一抬头。 “你的意思是,你仍然相信,我们中的一个,在这个房间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波洛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向卡伯里上校保证过,要给他一个真相。现在,没有了障碍,我们又回到了原点。我写了一张罗列事实的单子,找出了两个明显矛盾的地方。” 卡伯里上校第一次开口说话了。“能说一说吗?” 波洛严肃地说:“我这就告诉你们。让我们再看看这张单子上面的前两项:‘博因顿老夫人服用了含毛地黄的混合药物’‘杰拉德医生丢了一个皮下注射器’。把这两件事,跟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博因顿一家明显地表现出了犯罪的反应——相比较。似乎可以看出,凶手肯定是博因顿家的某个人!但是,我提到的这两个事实恰恰反驳了这个结论。是的,不多,使用毛地黄浓缩液,这是个聪明的想法,因为博因顿老夫人一直在吃这种药。但是,她的家人干吗要这么做?啊,不用说,只有一个明智的办法可做:把毒药放进她的药瓶里!不管是谁,只要稍稍有点脑子,一定会这么做! “博因顿老夫人迟早会吃药,会死去——而且就算在药瓶里发现了毛地黄毒苷,也可以认为是药剂师搞错了。什么也证明不了! “那么,皮下注射器被盗是怎么回事?” “只可能有两个解释:要么是杰拉德医生看错了,注射器根本没丢过;要么就是注射器确实被偷了,因为凶手没办法接近药瓶。换言之,凶手不是博因顿家的人。根据这两件事实,凶手很有可能是外面的人! “我明白了这一点——可是,博因顿一家表现出来的明显的负罪感却把我给搞糊涂了。有没有可能,尽管他们有负罪感,但却是无罪的呢?于是我开始证明——不是证明他们有罪,而是证明他们是无辜的! “这就是我的出发点。凶手是局外人,这人跟博因顿老夫人并不熟悉,无法进入她的洞穴拿到她的药瓶。” 他顿了顿。 “在这个房间,有三个人可以说是‘局外人’,但毫无疑问,他们都跟本案有关。 “我们先考虑一下柯普先生。他和博因顿一家一直关系密切。他有没有作案的动机和机会呢?似乎没有。博因顿老夫人死了,对他没好处。他怀有的某个希望会落空。除非柯普先生是一个狂热的利他主义者,我们找不到任何他希望博因顿老夫人死去的原因。(当然了,除非有我们完全不知情的动机。我们不知道柯普先生跟博因顿一家有什么往来。)” 柯普先生严肃地说:“对我来说,这有些牵强,波洛先生。别忘了,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而且,无论如何,我坚信人的生命是神圣的。” “你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波洛说,“只有在侦探小说中,你才会由此而成为嫌疑最大的那个人。” 他稍稍换了个姿势。“现在,我们看看金小姐。金小姐有某种动机,而且有必要的医学知识,性格决断。但是,她在一点半跟其他人一起离开营地,直到六点才回来,似乎很难有动手的机会。 “下一个,我们要考虑杰拉德医生。这次,我们需要考虑到谋杀真正发生的时间。根据雷诺克斯·博因顿刚才所说的话,四点三十五分,母亲已经去世了;根据爵士夫人和皮尔斯小姐的证词,四点十五分她们去散步的时候,她还活着。于是,有足足二十分钟的时间无从解释。她们在离开营地的路上跟杰拉德医生擦肩而过。因为两位女士是背对营地往前走,离营地越来越远,所以,没有人知道杰拉德医生回到营地之后做了些什么。他绝对有机会下手。作为一个医生,他很容易装成疟疾发作的样子。而且,他有动机。也许杰拉德医生想要拯救一个失去理智的人(也许这比失去生命更重要),也许他会认为:牺牲一个又老又衰竭的生命是值得的!“ “你的想法,”杰拉德医生说,“真离奇。” 波洛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既然这样,杰拉德医生为什么引人注意地提出了谋杀的可能性呢?显然,如果他没对卡伯里上校说那些话,博因顿老夫人的死就会被归结于自然死亡。是杰拉德医生首先提出了可能是谋杀。这一点,我的朋友,”波洛说,“说不通!” “好像是这样。”卡伯里上校粗声粗气地说。 “还有一种可能性,”波洛说,“雷诺克斯·博因顿夫人刚刚强烈地否认了凶手是吉内芙拉的可能性。她能那么肯定,是因为她知道那时候她婆婆已经死了。但是,不要忘了这一点:吉内芙拉·博因顿整个下午都在营地。那么,她就有作案时间了——从爵士夫人和皮尔斯小姐离开营地之后,到杰拉德医生返回营地之前……” 吉内芙拉微微一动。她的身子向前探了探,用奇怪、天真、困惑的眼神瞪着波洛的脸。 “我做的?你认为是我做的?” 突然,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那姿势美得无与伦比——穿过房间,跪在杰拉德医生身旁,拉着他,热情洋溢地抬头看着他的脸。 “不,不,别让他们这么说!他们要把我关起来。不是真的,我什么都没做!他们是我的敌人——要把我关进牢里,幽禁我!请你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好的,好的,孩子。”医生轻轻抚摸着她的头,然后对波洛说: “你简直是一派胡言!荒谬之至!” “迫害妄想症?”波洛嘀咕道。 “没错。但她不会这么做的。你要明白,如果是她做的,会很戏剧性、很华丽、很盛大——绝不会实施得这么冷静而镇定!我跟你说,我的朋友,肯定是这样。这是一起理性的犯罪——周全的犯罪。” 波洛笑了,并且出人意料地点点头。“我完全同意。”他平和地说。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现在,”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们还有一小段路要走。杰拉德医生说到了心理学,那么我们就审视一下这件案子中的心理学部分。我们已经找到了各种事实,列出了这些事实发生的时间,听过了证词,那么,现在只有一件事了——心理学。最重要的心理学证据跟死者有关系——在这个案子里,博因顿老夫人自己的心理活动非常关键。 “看一下我列举的重要事项中的第三和第四条:‘博因顿老夫人阻止家人跟外人交往,以此为乐’,‘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博因顿老夫人鼓励家人离开,只剩自己一个人’。 “这两件事根本就是相互矛盾的!博因顿老夫人为什么会在这个特殊的下午突然改变了她平时的习惯?是她突然良心发现,产生了慈爱之心?根据我所听到的来判断,这是不可能的。但肯定有原因。是什么呢? “让我们仔细地研究一下博因顿老夫人的性格。大家对她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她是冷酷的暴君——精神虐待狂——她是邪恶的化身——她是个疯子。哪一种最正确? “在耶路撒冷的时候,莎拉·金灵感一闪,认为她所看到的这个老太太很可怜。我个人认为这种看法最接近事实。不过,不仅仅是可怜——而是根本没用!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把自己代入到博因顿老夫人的精神状态中去。她生来就雄心勃勃,渴望支配他人,渴望加深别人对她的印象。她对权力的欲望既没能得到发扬,也没有被控制住——没有,女士们、先生们——而是一直在扩大。但是最后——请仔细听这句话——最后怎样了呢?她没有得到巨大的权力!在广大的范围内,她既没有被憎恨,也没有被惧怕。她只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家庭里的小小暴君。杰拉德医生跟我说过,跟其他老太太一样,她厌倦了自己的爱好,想扩大活动范围,想通过严重动摇自己的统治地位来取乐。但是这就导致了本案完全不同的一面。这次国外旅行,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太渺小了! “现在,我们直接看第十条——她在耶路撒冷对莎拉·金说的话。 要知道,莎拉·金揭发了她的真面目,直截了当地指出博因顿老夫人的存在完全没有价值,她是个可怜的女人!现在,仔细地听一听——你们所有人——听听她对金小姐说的原话。金小姐说,博因顿老夫人说话‘充满了恶意,看都不看我’。她是这么说的:‘我从不忘记。’她说,“记住这一点。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任何一个举动,一个名字,一张脸……’ “这句话给金小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老太太说话时措辞强烈,声音沙哑。这句话对金小姐的影响太大了,弄得她都没意识到这些话意义非凡! “你们看出重要性了吗,有没有人?”他等了一会儿,“看起来没有……然而,我的朋友们,你们不觉得,这些话作为回答,完全不合理吗?‘我从不忘记。记住这一点。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任何一个举动,一个名字,一张脸。’这话说不通啊!如果她说的是 ‘我绝对不会忘记无礼的举动’之类的话——但是,不是,她说的是‘一张脸’! “啊!”波洛拍打着双手说,“但是我眼前一亮!表面上这话是对金小姐说的,但其实不是!而是说给站在金小姐身后的另一个人听的。” 他打住了,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 “是的,我眼前一亮。跟你们说,那个时刻是博因顿老夫人一生当中一个重要的心理时刻。一个聪明的年轻女士,让自己暴露了!她内心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愤怒,就在这时,她认出了某个人——一张过去认识的脸——一个送到她手上的牺牲品! “你们看,我们又说回了外人这个话题。博因顿老夫人为什么会在她去世的那个下午变得和蔼亲切,现在已然清晰了。她想甩掉家人,是因为她有别的鱼上钩了。她为了一个新的牺牲品,而清场了…… “那么,让我们从全新的角度看一看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博因顿一家走了,老夫人独自坐在洞穴旁。现在,让我们回顾一下爵士夫人和皮尔斯小姐的证词。后者是一个不可靠的证人,没有观察力,耳根子软。而爵士夫人则头脑清楚、观察入微。两位女士都同意一个事实。一个阿拉伯仆人去找博因顿老夫人,不知道为什么惹怒了她,然后匆忙跑了回来。爵士夫人明确地说过,那个仆人先进了吉内芙拉·博因顿的帐篷。也许你们还记得,杰拉德医生和吉内芙拉的帐篷是挨着的,那么阿拉伯仆人也许进了杰拉德医生的帐篷里……” 卡伯里上校插嘴说道:“你的意思是,我的贝都因人用注射器杀死了老太太?荒唐,太荒唐了!” “等等,卡伯里上校,我没说完呢。也许这个阿拉伯仆人是从杰拉德医生而非吉内芙拉的帐篷里走了出来。然后呢?两位女士都说没看到他的脸,无法确定他是谁,也听不到他说了些什么。这不难理解。大帐篷跟岩石相隔二百码。而爵士夫人清清楚楚地描述了这个人的其他特征,破破烂烂的马裤和绑得松松散散的绑腿。” 波洛探身向前。 “然而这一点,我的朋友们,的确太奇怪了!既然她看不清他的脸、听不到他说话,那她绝不可能注意到他的裤子和绑腿!在两百码以外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个失误!它让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为什么要这么强调破裤子和松垮的绑腿呢?有没有可能是裤子根本没破,绑腿的事也是假的?爵士夫人和皮尔斯小姐都看到了这个仆人——但是从她们所坐的位置,她们看不到彼此。爵士夫人曾经去看皮尔斯小姐是否醒了,结果发现她坐在自己帐篷门口,这件事可以证明我刚说的。” “老天,”卡伯里上校突然挺直了腰板,“你是说——” “我是说,爵士夫人摸清楚皮尔斯小姐(唯一一个可能醒着的证人)在干什么之后,回到自己的帐篷里,穿上马裤、靴子和卡其色外套,用她花格子的擦布和毛线做了一条阿拉伯头巾。装扮好之后,她勇敢地去了杰拉德医生的帐篷,在他的药箱里找寻着,挑选了合适的药,拿了皮下注射器,然后就大胆地去见她的受害人了。 “也许博因顿老夫人正在打盹儿。爵士夫人手脚麻利地抓住她的手腕,把毒药打了进去。博因顿老夫人没能喊叫出来。她挣扎着站起来,却跌在了椅子里。‘阿拉伯人’急忙离开,装出一副羞愧和尴尬的样子。博因顿老夫人挥舞着手杖,试图站起来,然后倒在椅子里。 “五分钟后,爵士夫人又去皮尔斯小姐那儿了,谈论了一番自己刚刚见过的情形,把自己的说法强加给后者。之后两人去散步,经过岩石下面的时候,爵士夫人对着上面的老太太喊了一声。她没有得到回答——老夫人已经死了,不能回答了。可她对皮尔斯小姐说:‘太无礼了!她唯一的回答就是一声哼。’皮尔斯小姐接受了这个暗示——她经常听见博因顿老夫人哼一声以表示回答。如果有必要,她会极其诚实地发誓,说自己的确听见了。爵士夫人在委员会中经常跟皮尔斯小姐这种女人打交道,她清楚该怎样用自己的名气和专横的个性来影响她们。她整个计划中唯一的纰漏就是,她没能及时把注射器还回去。杰拉德医生提前返回,破坏了她的计划。她希望医生没发现不见了注射器,或者是认为自己一时之间没看到。当晚,她把它还了回去。” 他停了下来。 莎拉问道:“可是为什么?爵士夫人为什么要杀死博因顿老夫人?” “你跟我说,在耶路撒冷你跟博因顿老夫人说话的时候,爵士夫人离你很近。老夫人的话其实是对爵士夫人说的。‘我从不忘记。记住这一点。我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事,任何一个举动,一个名字,一张脸。’如果把这件事,跟博因顿老夫人曾经做过监狱的女看守联系起来,就会产生一个非常聪明的想法。韦斯特霍姆勋爵从美国回英国的途中认识了他的妻子。结婚前,爵士夫人是个罪犯,在监狱服过刑。 “现在你们该知道她所处的困境有多可怕了吧?她的事业、她的雄心、她的社会地位——一切都岌岌可危!虽然我们不知道(不过很快就会知道)她犯了什么罪而进了监狱,但是,一旦公开,她的政治生涯就全完了。而且,别忘了,博因顿老夫人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勒索者。她不想要钱,只想把她的猎物玩弄于股掌之中,然后用最为惊人的方式揭露真相!只要博因顿老夫人活着,爵士夫人就不安全。她按照博因顿老夫人的指示,跟她在佩特拉见面(我一直奇怪的是,这样一个自视高贵的人,会以一个普通游客的身份出来旅行),但她内心一定在筹划着谋杀。抓住机会后,她大胆地实施犯罪计划。她只疏忽了两个地方。一是说得有点多——关于破裤子的讲述——这一点最早引起了我对她的注意。二是她认错了杰拉德医生的帐篷,走进了吉内芙拉的帐篷。当时后者处于半睡眠状态,所以才会演化成了装扮的酋长的故事——半真半假。她讲这个故事的方式错了,她顺从了自己的本能而扭曲了事实,编得更加戏剧化,但是这其中的现象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他顿了顿。 “但是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今天,趁爵士夫人不注意的时候,我取到了她的指纹。如果把这些指纹送到博因顿老夫人曾经工作过的监狱,跟档案做个对比,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了。” 他停了下来。 短暂的寂静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 “什么声音?”杰拉德医生问。 “听着好像是枪声,”卡伯里上校猛然站起来,“就在隔壁。是谁的房间?” 波洛轻轻地说:“我有个小想法——是爵士夫人的房间……”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摘自《夜晚之声报》: 我们很遗憾地宣布,下院议员韦斯特霍姆勋爵夫人,在一场意外的悲剧中不幸去世。爵士夫人喜欢去偏僻的地区旅行,总是带着一把左轮小手枪。在擦拭手枪的时候,不幸走火,导致当场死亡。向韦斯特霍姆勋爵致以最深切的同情…… 五年之后,六月的一个温暖的夜晚,莎拉·博因顿和丈夫坐在伦敦某家剧院的前排座位上,上演的是《哈姆雷特》。当奥菲利亚的声音从脚灯上面飘过来的时候,莎拉抓住了雷蒙德的胳膊。 张三李四满街走, 谁是你情郎? 毡帽在从杖在手, 草鞋穿一双。 姑娘,姑娘,他死了, 一去不复来; 头竖一块白石碑, 头上盖着青青草。 哦,啊! 莎拉哽咽了。那精致的无知的美,那超凡脱俗的可爱的微笑,已经超越了烦恼与痛苦,成为似真似假的梦幻所在…… 莎拉心中暗想:“她真美……” 那令人难以忘怀的欢快嗓音一直都很美妙,而今又经过了训练和调整,变成了更加完美的乐音。 帷幕落下时,莎拉断然说道:“金妮是个伟大的演员,非常——非常伟大的演员!” 之后,他们围坐在萨伏伊的一张餐桌边,吉内芙拉带着缥缈的微笑,转向身边一个留胡子的男人。 “我演得很好,对吧,西奥多?” “精彩极了,亲爱的。” 她的唇边浮现出一抹幸福的微笑。 她低声说道:“你总是那么信任我——相信我能做出伟大的事情——让观众沉醉……” 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前,今晚的哈姆雷特正在沮丧地说: “看她的作态!一开始观众肯定会喜欢了,但我说的是,莎士比亚不是这么演的。她是怎么毁了我的演出,你看到没?” 坐在吉内芙拉对面的娜丁说道:“来伦敦看金妮演奥菲利亚,还演得这么成功,真让人兴奋!” 吉内芙拉温和地说:“你们来了真好。” “是定期的家庭聚会啊。”娜丁微笑着看看周围,又对雷诺克斯说,“我觉得孩子们也可以来看了,你说呢?他们已经长大了,而且他们真的很想看看舞台上的金妮姑姑。” 脑筋清爽、一脸幸福的雷诺克斯,眼中闪着幽默的神采,他举起酒杯说道: “为新婚的柯普夫妇干杯!” 杰弗逊·柯普和卡罗尔接受了祝福。 “不忠的情人!”卡罗尔大笑着说,“杰夫 ,你最好为坐在你正对面的初恋情人干一杯。” 雷蒙德快活地说:“杰夫脸红了。他不喜欢提过去的事。” 他的脸上突然乌云密布。 莎拉用手轻轻地碰了碰他,随即,乌云散尽。他看看她,咧嘴而笑。 “真的好像一个噩梦!” 一个衣着讲究的小个子停在了他们桌子旁边。赫尔克里·波洛衣着华丽整洁、完美无瑕,胡子骄傲地拧在一起,他隆重地点了点头。 “小姐,”他对吉内芙拉说,“向你致敬。你是最棒的。” 他们热情地欢迎他,并在莎拉旁边给他留出一个位子。 当大家都在说话时,他微笑着看着所有人,然后身体微微一侧,小声对莎拉说: “好吧,看来博因顿一家一切都很顺利啊。” “多亏了你!”莎拉说。 “你丈夫很有名,我今天刚刚读了一篇关于他新书的好评。” “虽然我不能这么说,但那本书确实挺好。你知道卡罗尔和杰弗逊·柯普终于结婚了吗?雷诺克斯和娜丁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可爱至极。雷蒙德说他们很讨人喜欢。说到金妮,嗯,她是个天才。” 她看着桌子对面那张美丽的脸庞和金红色的头发,不觉微微一动。 有那么一会儿,她变得严肃起来,慢慢地把酒杯送到嘴边。 “你在干杯吗,夫人?”波洛问。 莎拉慢慢地说: “我突然——想到了她。看着金妮,我第一次看到了……相像。一模一样——但金妮是光明的,而她在阴暗之处……” 桌子对面,吉内芙拉出人意料地说道: “可怜的母亲……她很古怪……现在,我们都很幸福。我有些替她难过。她没有从生活中得到她想要的。对她来说,日子一定过得很乏味。” 几乎没有停顿,她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吟诵起了《辛伯林》中的几行诗,而其他人则听得入了迷: 别再害怕骄阳的炙烤 别再害怕隆冬的严寒 世界的工作你已完成 领取工资就回家…… 第一章 卡拉·勒马钱特 第一章 卡拉·勒马钱特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欣赏的眼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正被领进屋来的年轻女子。 她写来的那封信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要求预约一次会面,而对于目的只字未提。信写得简洁明了,语气也是公事公办。只有那坚实有力的笔迹才会让人想到卡拉·勒马钱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而现在她本人就站在这里,身材高挑,二十出头,绝对是那种你会忍不住想看第二眼的年轻女性。她身着价格不菲、剪裁考究的外套和裙子,脖子上还围着奢侈的毛皮围脖。她的头有对称的美感,长着两道平直的眉毛,一个线条精巧的鼻子和一个坚毅果敢的下巴。她看上去浑身充满了活力,而这种活力比她的美貌给人留下的印象还要深刻。 在她进来之前,赫尔克里·波洛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垂垂老矣,而现在他又感觉自己重新焕发了青春,变得朝气蓬勃,热情高涨起来。 在走上前招呼她的时候,他意识到她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正在聚精会神地端详着自己,那是一种郑重其事的审视。 她落了座,接过他递上来的烟,点燃以后就那么坐着吸了一小会儿,同时依然用那种认真而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他。 波洛温和地说道:“好吧,你需要先拿定主意,对吗?” 她突然一惊。“对不起,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迷人,稍微有些沙哑,但令人愉悦。 “你心里正在掂量,我到底是个骗子呢,还是你要找的人,不是吗?” 她淡淡一笑,说道:“啊,没错,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儿。你看,波洛先生,你——你确实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而且我也太老了,对吗?比你预想得要老?” “是啊,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她犹豫了一下,“你看,我怎么想就怎么说吧。我想要——我必须找最好的人选。” “尽管放心吧,”波洛说,“我就是最好的!” 卡拉说:“你一点儿都不谦虚……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话。” 波洛泰然自若地说:“要知道,你并非仅仅雇人替你卖力气。我也并不需要弯下腰去量脚印、捡烟头或者检查被压弯了的草。对我来说,坐在椅子里思考就已经足够了。是这里——”他说着,轻轻拍拍蛋形的脑袋,“这里在起作用!” “我知道,”卡拉·勒马钱特说,“那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看,我想请你做一件有点儿异想天开的事情。” “这个,”波洛说,“听起来很不错啊!” 他用充满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卡拉·勒马钱特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她说,“不叫卡拉。我叫卡罗琳,和我母亲的名字一样,我的名字就是随她起的。”她顿了一下,“而我虽然一直都姓勒马钱特,但实际上我本姓克雷尔。” 赫尔克里·波洛困惑地皱了皱眉头,小声念叨着:“克雷尔——我似乎记得……” 她说:“我父亲是画家,一个相当有名的画家。有些人说他是个杰出的画家。我认为他确实算得上。” 赫尔克里·波洛说:“埃米亚斯·克雷尔?” “正是。”她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而我的母亲,卡罗琳·克雷尔,却因为被控谋杀了他而受审。” “啊哈,”赫尔克里·波洛说,“我现在想起来了,只是印象有点儿模糊。那时候我在国外,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十六年了。”姑娘说道。 此刻的她面色苍白,双目如炬。 她说:“你能明白吗?她受了审,被判有罪……她没被绞死是因为他们觉得案子有可以从轻的情节,所以最后判的是终身监禁和劳役。但她在审判后仅仅一年就死了。你懂了吗?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结束了——完了……” 波洛平静地说道:“那你的意思是?” 这个叫卡拉·勒马钱特的姑娘两手交握,说话的语速不快,不时还会停顿下来,但带有一些奇怪的强调语气。 她说:“你必须了解——确切地了解这一切是从何而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五岁,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当然了,我记得我的母亲和父亲,也记得我突然就离开家——被带到乡下去了。我记得那些猪群和一个胖胖的亲切的农场主太太——那里所有的人都很友善——我还很清晰地记得他们看我时那种奇怪的样子——每一个人都是那种偷偷摸摸的眼神。我当然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孩子都有这种本事,但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事。 “接着我就乘船出行了——特别令人兴奋。我们航行了很多天,然后我就到了加拿大。西蒙姑父来接我,我跟他和路易丝姑姑住在蒙特利尔。当我向他们问起爸爸妈妈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他们很快就会来的。后来——后来的事我想我也忘记了——我只是知道他们都死了,但实际上却不记得有什么人确切告诉过我。你看,到那个时候,我其实已经不太常常想起他们了。你要知道,我生活得很幸福。西蒙姑父和路易丝姑姑都对我特别好,我也上了学,交了很多朋友,而且已经几乎忘记除了勒马钱特之外我还曾经有过其他的姓氏。路易丝姑姑告诉我那是我在加拿大使用的姓氏,对当时的我来说这似乎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最终我忘记了我还曾经有过其他的姓氏。” 她挑衅似的扬了扬下巴,说道:“看着我。如果你在外面遇到我,你肯定会这么说——这一看就是个万事无忧的女孩儿!——对不对?因为我家境殷实,身体健康,天生丽质,可以很好地享受人生。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不会愿意拿我的位置去和任何一个女孩儿作交换的。 “但你要知道,我已经开始心生疑问了。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到底是谁?他们又干了什么?我最终必须搞清楚—— “事实上,他们告诉了我真相,就在我二十一岁那年。他们也是不得已,因为我继承了一笔属于我的钱。然后,我看到了那封信。那是我母亲临死前留给我的。” 她的表情黯淡了下来,双眼也不再那么闪闪发亮,而看上去更像是两汪幽潭。她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得知了真相。我母亲被判了谋杀罪,这简直太可怕了。” 她停了一下。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订婚了。他们说我必须等到二十一岁才能够结婚。当我知道真相以后,我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波洛动了动身子,第一次插嘴。他问道:“那你的未婚夫对此作何反应呢?” “约翰?约翰才不在乎呢。他说这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和我就是约翰和卡拉,过去的事情并不重要。” 她倾身向前。 “我们的婚约依然有效。但是你知道,尽管这么说,这件事还是会有影响的。对我有影响,对约翰也同样有……我们担心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说到这里她握紧了双手,“我们想要孩子,你明白吗?我们两个人都想要。但我们不想看着孩子在我们的担惊受怕下长大。” 波洛说:“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其实每个人的祖辈都曾经做过暴力和邪恶的事情吗?” “你还是不明白。当然你说得没错,只是一般人往往并不知道这些事情,而我们知道。因为它离我们太近了。有时候,我会看见约翰就那么看着我,就那么迅速一瞥,在转瞬之间。假如我们结婚了,吵架了,我看见他那样看着我,我该怎么办?”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卡拉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他是被毒死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明白了。” 一段沉默。 接着这个姑娘用平静的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你能看出来这件事确实有影响,还有它牵涉的问题。你可不能只是说几句言不由衷的安慰话就把我打发了。” “我听得很明白了,”波洛说,“我不明白的是你需要我做什么。” 卡拉·勒马钱特简洁地说道:“我想嫁给约翰!我是真的打算和约翰结婚!我还想至少要生两个女孩儿和两个男孩儿。而你要想办法让这成为可能!”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去和你的未婚夫谈谈吗?啊不,我这话说得太傻了!你想说的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听我说,波洛先生。你要听好,听清楚了:我是想雇你调查一桩谋杀案。” “你是打算——”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不管是发生在昨天还是十六年前,谋杀案就是谋杀案。” “但是我亲爱的小姐——” “等等,波洛先生。你还没有听完。有一点非常重要。” “哦?” “我母亲是无辜的。”卡拉·勒马钱特说。 赫尔克里·波洛揉揉鼻子,小声咕哝道:“啊,这个很自然——我能理解——” “这可不是感情用事。这里有她的信,是她死前留下给我的。计划就是要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交给我。她留下这封信只为那个原因,这个我无比确信。因为信里说的全都是这件事。她说她没有杀人,说她是无辜的,还说我应该永远相信她。”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张同样在看着他的脸,年轻,朝气蓬勃,那么诚挚,那么热切。 他缓缓地说道:“话虽这么说——” 卡拉笑了。 “不,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你是不是在想这可能是个谎言——是她出于感情上的考虑对我说的谎言?”她很认真地倾身向前,“听我说,波洛先生,有些事情小孩子就能看得一清二楚。我能够记起我母亲,当然,都是些零零星星的回忆,但我记得很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不说谎,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就算一件事可能会让你痛苦,对你造成伤害,她也会如实相告的。就好比看牙医啊,手指头上扎了刺儿啊之类的。对她来说,实话实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现在觉得其实那时我并不是很喜欢她,但我相信她。而且至今依然相信!如果她说了她没杀我父亲,那她一定没杀!她不是那种知道自己行将就木还要郑重其事写下谎言的人。”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几乎是有些勉强地低下了头。 卡拉继续说下去。 “那也是为什么在我看来和约翰结婚是没有问题的。我自己知道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约翰不这么看。他认为我自然会觉得我母亲是无辜的。所以波洛先生,这件事必须澄清,而这就是我要交给你的任务!” 赫尔克里·波洛慢条斯理地说道:“小姐,就算你说得都是事实,这件事也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啊!” 卡拉·勒马钱特说:“噢,我当然知道这会很难!但是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够办到!” 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睛微微一亮。他说道:“你这是在抬举我,嗯?” 卡拉说:“我听说过你的大名,还有你经手的那些案子,以及你破案的方法。你感兴趣的是心理,对吗?嗯,心理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的东西,烟头、脚印,以及压弯了的草之类的东西都会不复存在,你再也无法找到它们。但是你可以重温和这件案子有关的所有资料,也许还能和当时在场的人谈谈,他们都还健在。然后……然后就像你刚才所说的,你可以靠在椅子里认真思考,接着你就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来,用一只手摸着他的胡子。他说道:“小姐,我深感荣幸!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我会调查你委托我的这桩谋杀案。我要回溯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然后揭开真相。” 卡拉也站了起来,两眼熠熠放光。但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赫尔克里·波洛意味深长地摇了摇食指。 “稍等一下。我说过我会揭开真相。但你知道,我不会抱有任何偏见。我并不接受你关于你母亲无辜的保证。如果她是有罪的,那么,怎么办?” 卡拉骄傲地昂起头来。她说:“我是她的女儿,我要知道真相!” 赫尔克里·波洛说:“那么,就往前走着看吧。尽管我得说,其实并非如此,恰恰相反,是要往回看……” 第二章 被告律师 第二章 被告律师 “我记不记得克雷尔的案子?”蒙塔古·德普利奇爵士问道,“我当然记得,而且记得很清楚呢。那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但是当然啦,情绪有点儿不稳定,没有自制力。” 他斜着眼睛瞟了波洛一下。 “你怎么想起问我这个?” “我感兴趣。” “我亲爱的老弟,你这么问可实在有点儿不够意思啊。”德普利奇说着,龇着牙露出他那闻名遐迩的“狼之微笑”,这笑容曾令很多证人不寒而栗,也因此广为人知,“你要知道,这可不是我成功的案例。我没能为她洗脱罪名。” “这个我清楚。” 蒙塔古爵士耸了耸肩膀。他说:“当然了,那个时候的我不像现在这么有经验。尽管如此,我认为我当时还是竭尽了全力。不过如果对方不配合你也没辙。我们确实设法使她减刑为终身监禁和劳役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惹了众怒。好些个体面正派的太太和母亲搞了个联名请愿。有太多的人同情她。” 他往后靠去,舒展一下两条长腿,脸上显现出一种在法庭上审视时的表情。 “你知道吗,假如她是开枪杀了他,或者即使是拿刀捅了他,我都会全力以赴替她往过失杀人上去辩护。但是下毒就不一样了,你没法儿用这一招。很难办,太棘手了。” “那你是怎么为她辩护的呢?”赫尔克里·波洛问道。 他其实心知肚明,因为他已经读过那些报纸卷宗了,不过他发现在蒙塔古爵士面前装作一无所知也没有什么坏处。 “噢,自杀。这也是唯一的选择。不过终究没能成功。克雷尔就不是那种类型的人!我猜你没见过他吧?真的没有?啊,他可是个大嗓门儿,生龙活虎的家伙,风流坯子,爱喝啤酒——诸如此类的吧。喜欢和女人乱搞,还乐此不疲。你没法说服陪审团的人相信这样一个男人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自寻短见。这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儿。不,从一开始我就担心我这是在做赔本买卖,而且她自己也一点儿都不上心!她一站到法庭上我就知道我们已经输了。她完全没有斗志。但事情就是这样,如果你不让你的当事人上庭,陪审团也会得出他们自己的结论。” 波洛说:“这是不是就是你刚才所说的,‘如果她不配合,你也没办法’的含义?” “我亲爱的伙计,千真万确啊。你知道,我们又不是魔术师。被告给陪审团留下好印象就是成功的一半。我已经三番五次地看到陪审团的裁定和法官的结论完全相反。‘好吧,是他干的’——那就是我们的观点。或者‘别跟我说这些,他从未做过那样的事’!可是卡罗琳·克雷尔甚至都不愿意去试着争辩一下。” “为什么会那样呢?” 蒙塔古爵士耸耸肩膀。 “这个别问我。当然啦,她很爱那家伙。当她后来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的时候,她就完全崩溃了。千万别相信她还能从这种打击当中恢复过来。” “那么你认为她是有罪的了?” 德普利奇一脸的惊讶。他说:“呃,是这样,我想我们都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她曾经向你承认过她有罪吗?” 德普利奇看上去有些震惊。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如你所知,我们有我们的准则。无罪通常情况下——呃——是假定的。你要是那么感兴趣的话,没能见着老梅休就有点儿遗憾了。当初就是梅休父子向我简要地介绍情况并委托我的。老梅休能告诉你的比我多。不过,他已经入土为安了。当然,现在有年轻的乔治·梅休,不过他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你也清楚,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是的,我知道。你能记得那么多也是我的幸运,你的记性真是太好了。” 德普利奇看起来很高兴。他嘟囔道:“唔,你知道,人总是会记住那些重大的事情,况且这是一起重案。而且,克雷尔的案子不出所料地受到了媒体的密切关注,还有好多花边新闻之类的。案子里的那个女孩儿特别引人注目,我想,她是那种意志非常坚定的人。” “如果我显得过于坚持了,你得原谅我,”波洛说,“但我还想再问一遍,你完全相信卡罗琳·克雷尔是有罪的吗?” 德普利奇又耸耸肩。他说:“坦白地讲,我觉得这里面没有什么可怀疑的。没错儿,就是她干的。” “对她不利的证据是什么呢?” “简直是铁证如山啊。首当其冲就是动机。她和克雷尔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完没了地吵吵闹闹,搞得鸡犬不宁。他总是和一些其他的女人搅在一起,根本忍不住。他就是那类人。总体来说,她已经忍耐得够可以的了。你知道,那家伙真是个一流的画家,而她也就因为他的这种气质才一直容忍着。他的作品升值很快,售价奇高。我自己瞧不上那种风格的画作,难看但是让人印象深刻,不过毫无疑问,都是好东西。 “啊,正如我所说的,他总是时不时地跟女人纠缠不清。克雷尔太太可不是那种逆来顺受还一言不发的人。他们不断地吵架。不过到最后他总是会回到她身边来,那些风流韵事也随之烟消云散。但是最后这次可就有点儿不一样了,你知道吧,这次是个姑娘,一个相当年轻的姑娘,只有二十岁。 “埃尔莎·格里尔,这是那姑娘的名字。她是约克郡一个制造商的独生女。她有钱,也有决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想要的就是埃米亚斯·克雷尔。她要克雷尔给她画像,他平时是不画那种正规的社会肖像画的,诸如‘穿戴绸缎和珍珠的布林克蒂·布兰克夫人’之类的,但他画人物画。我还真不知道有那么多女人都愿意让他画——他反正是一个都没放过!但他给这个格里尔家的姑娘画像的结果却是彻彻底底地爱上她了。你得知道,他已经是奔四十的人了,而且结婚也这么多年了。他似乎就是准备好了要为了某个小丫头做出傻事儿来——而这个小丫头就是埃尔莎·格里尔。他对她痴迷极了,一门心思就想着要和他太太离婚,然后娶埃尔莎。 “这回卡罗琳·克雷尔可没法忍受了。她威胁他。有两个人无意中听到她说,如果他不甩了那个女孩儿她就会杀了他。而且她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发生的前一天,他们和一个邻居一起喝茶。那个邻居正好对药草小有研究,还在家自制了一些草药。其中有一种是从斑毒芹中提取的毒芹碱。那天他们也谈到了这种药以及它的致命性。 “第二天他发现瓶子里的药少了一半,跟着就开始害怕起来。他们在克雷尔太太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几乎空了的毒芹碱瓶子,藏在抽屉底下。” 赫尔克里·波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说道:“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把它放在那儿的。” “哦!她向警察承认是她拿的。当然,这很不明智,不过那个时候她身边也没有律师能给她出个主意。他们问起她这个的时候,她很坦率地承认是她拿的。” “她为什么要拿?” “她说她拿这个是想要自杀用的。她无法解释瓶子怎么就空了,也没法解释为什么那上面只有她的指纹。有这一点就很惨了。你看,她声称埃米亚斯·克雷尔是自杀的,可如果他从她藏在房间里的瓶子里拿了毒芹碱的话,瓶子上也同样应该有他的指纹啊。” “毒药是下在啤酒里面的,对吗?” “是的。她从冰箱里取出啤酒瓶,亲自拿到了花园里他作画的地方。她倒了酒递给他,看着他喝下去。所有人都去吃饭了,只剩下他,他经常不进屋吃饭的。后来她和家庭女教师发现他已经死在那儿了。据她自己说,她递给他的啤酒是没有问题的。而我们的理论是他突然之间觉得很担忧很懊悔,于是就服毒自杀了。都是胡扯——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而所有证据中指纹是最确凿无疑的。” “他们在酒瓶上找到了她的指纹?” “不,他们没找到,他们只找到了死者的指纹,而且还是伪造的。你看,当家庭女教师去打电话叫医生的时候,她是单独和尸体待在一起的。而她肯定把酒瓶和杯子擦干净,然后把他的手指头摁在上面了。你知道,她想装作压根儿就没碰过那些东西的样子。但是这没用。检察官老鲁道夫抓住这一点在法庭上大做文章,他通过演示相当确定地证明,人根本不可能用手指头在那个位置上抓住酒瓶!当然我们也竭尽全力去证明他能抓住,比如说濒死时他的手处在一种很扭曲的状态下,不过老实说,我们准备的材料并没有很强的说服力。” 赫尔克里·波洛说:“酒瓶里的毒芹碱一定是在她把它拿下去到花园里之前就放进去的。” “酒瓶里根本就没有毒芹碱,只有酒杯里有。” 他停了下来,那张又大又英俊的脸突然变色了,接着猛然扭过头。“喂,”他说,“波洛,你说这些到底有什么意图啊?” 波洛说:“假如卡罗琳·克雷尔是无辜的,那毒芹碱又是怎么跑到啤酒里面去的呢?辩护的时候说那是埃米亚斯·克雷尔自己放进去的。但你又告诉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就我个人而言完全赞同你的意见。他不是那类人。那么,假如卡罗琳·克雷尔没有下毒,就说明是其他人干的。” 德普利奇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说道:“噢,真该死,老弟,你别白费心机了。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当然是她干的。你当时要是见过她,就会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浑身上下恨不得都写着呢!我甚至猜想判决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她并不害怕,也丝毫不紧张,只想着能够熬过审判,让这一切结束。真是个特别勇敢的女人……” “然而,”赫尔克里·波洛说,“她死的时候留了一封要转交给她女儿的信,在信里她郑重地发誓说她是无辜的。” “我敢担保她肯定会的,”蒙塔古·德普利奇说,“你我要是在她的位置上,也会那么做的。” “她女儿说她不是那种类型的人。” “她女儿说的——呸!她女儿又知道些什么?我亲爱的波洛,审判的时候她女儿还只是个小孩儿,那时候她多大?四岁还是五岁?他们给她改了名字,把她从英国送到别处的亲戚那里。她能知道什么或者记得什么啊?” “孩子有时候看人看得更清楚。” “也许吧,不过在这个案子里可不是这么回事儿。那姑娘很自然地想要相信她母亲没杀人,那就让她相信去吧,反正也没什么害处。” “但是很不幸,她还想要证明。” “证明卡罗琳·克雷尔没杀她丈夫?” “没错。” “唔,”德普利奇说道,“那她可办不到。” “你觉得她没法证明?” 这个著名的皇家律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朋友。 “波洛,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诚实的人。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不会是要利用这女孩儿自然淳朴的感情来赚钱吧?” “你不了解这个女孩儿,她可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有很强的人格力量。” “那倒是,我能想象到,埃米亚斯和卡罗琳·克雷尔的女儿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那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想要知道真相。” “嗯,我恐怕她会发现真相是难以接受的。老实说,波洛,我不觉得这个案子里还有什么疑点。就是她杀了他。” “请你原谅,我的朋友,但在这一点上我也必须得让自己得到一个满意的结论。” “好吧,我不知道你还能做些什么。你可以去翻翻旧报纸,看看关于那场审判的记载。当时是汉弗莱·鲁道夫作为公诉人代表检方出庭。他现在已经死了。让我想想看,谁是接替他的人来着?我觉得是年轻的福格。没错,就是福格。你可以去跟他聊聊。然后就是那几个案发时在场的人。别指望他们会乐意看见你突然冒出来,翻起这些陈年旧事,不过我敢保证你肯定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你想知道的事情。你可是个能说会道的家伙。” “对啊,当事人,这很重要。也许你还记得都有谁吧?” 德普利奇考虑了一下。 “让我想想,时间过去太久了,可以说牵涉其中的只剩下五个人了,当然,我没算上仆人,那只是一对儿忠心耿耿的老家伙,一看就吓坏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没人会怀疑他们。” “你说一共有五个人,跟我分别说说。” “好啊,有菲利普·布莱克。他是克雷尔最好的朋友,两人从小就认识了。命案发生的时候他正好在那栋房子里,现在也还健在。我时不时地还能在高尔夫球场看见他。他住在圣乔治山,是个证券经纪人,做些投机倒把的生意,而且还总能全身而退。算是个成功的男人,就是现在有点儿发福了。” “好,那下一个呢?” “然后是布莱克的哥哥,一个乡绅,是那种老待在家里的人。” 一首儿歌在波洛的头脑中闪过。他克制了一下自己,不能总是想起这些儿歌和童谣,他最近对这个似乎有点儿着魔了,可这首歌还是萦绕在他脑海里。 “这只小猪跑去市场,这只小猪待在家里……” 他咕哝道:“他待在家里,是吗?” “他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人,在家自己做药,鼓捣那些药草,差不多能算个药剂师了。那就是他的爱好。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还挺文艺的——我想起来了,梅瑞迪斯。梅瑞迪斯·布莱克。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下一个呢?” “下一个?啊,那就该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了,也就是案子里的那个姑娘——埃尔莎·格里尔。” “这只小猪吃烤牛肉。”波洛小声说道。 德普利奇盯着他看。 “他们确实给她肉吃,”他说,“她可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自那之后她有过三任丈夫。出入离婚法庭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而她每次离婚都是为了要找个更好的。目前她的身份是狄提斯汉姆夫人。保证你随便翻开一期《闲谈者》 都能看到她。” “还有两个人呢?” “有一个是家庭女教师,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是个好心又能干的女人,可能是叫汤普森或者琼斯之类的吧。另一个是个孩子,是卡罗琳·克雷尔同母异父的妹妹,那会儿应该差不多十五岁。现在她出名了,到处挖掘东西,还去人迹罕至的地方徒步旅行。她姓沃伦,安吉拉·沃伦。如今她可是个了不起的年轻女人。我那天还碰见她来着。” “那她就不是那只呜呜哭的小猪喽?” 蒙塔古·德普利奇爵士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他干巴巴地说道:“她这辈子还真有让她呜呜哭的事儿。你知道吧,她破相了。在她一边脸上有一道很显眼的伤疤。她——哦,我保证会有人告诉你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的。” 波洛站起身,说道:“我得谢谢你,你实在是太好了。如果克雷尔太太没有杀死她丈夫——” 德普利奇打断了他的话:“但她杀了,老弟,就是她干的。相信我说的吧。” 波洛丝毫没在意自己被打断,而是继续说下去。 “那么合乎逻辑的推测就是,这五个人当中一定有一个人是凶手。” “我认为,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个是凶手,”德普利奇表示怀疑地说,“但我确实不明白这几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完全没有理由啊!所以实际上,我敢肯定不会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干的。老弟,可别这么一根筋了!” 但赫尔克里·波洛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第三章 检方律师 第三章 检方律师 “绝对有罪。”福格先生简练地说道。 赫尔克里·波洛沉思不语地看着面前这个律师瘦削的脸。 皇家律师昆廷·福格和蒙塔古·德普利奇完全是两类人。德普利奇有魄力,也有魅力,性格有些专横跋扈、恃强凌弱。他阴晴不定、变幻莫测的态度给人印象深刻。前一秒钟还英俊潇洒、温文尔雅,转眼间就跟变魔术一样,变得粗鲁无礼、面目狰狞,恨不得想要你命似的。 昆廷·福格则身形瘦弱,面色苍白,看上去极其缺乏我们通常称之为个性的东西。他问的问题往往朴实无华,不带感情色彩,却锲而不舍。如果说德普利奇像把长剑,那福格就像个螺丝钻,持续不断地钻着孔。他从未达到过声名显赫的地步,但大家都知道,在事关法律的问题上他是一流的。他接手的案子总能赢。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那么这个,”他说,“就是这案子给你留下的印象?” 福格点点头。他说:“你应该看看她在被告席上的样子。老汉皮 ·鲁道夫(你知道,他主办此案)轻而易举就把她驳斥得体无完肤,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他顿了一下,接着又出乎意料地说:“你要知道,总的来看,有点儿过于简单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不确定我能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福格两道精致而显眼的眉毛皱在一起,一只手轻轻地摸着光溜溜的上唇。他说:“我该怎么解释呢?这是一种非常英国式的观点。用‘枪打孵蛋的鸟儿’来形容最合适。这么说你能懂吗?” “如你所说,这是一种很英国式的观点,但我想我能理解。在中央刑事法庭,就跟在伊顿公学的运动场,以及在狩猎场上一样,英国人喜欢看到牺牲品也能够有逃命的机会。” “完全正确,就是这样。可是在这件案子里,被告人连一点儿机会都没有。汉皮·鲁道夫对待她可以说是随心所欲了。开始时是德普利奇对她进行询问。你知道吗,她就站在那儿,像个晚会上的小女孩儿一样温顺,用背诵得烂熟于心的答案来回答德普利奇的提问。相当驯服,一字不差,对答如流,就是没有一点儿说服力。别人告诉她应该说什么,她就照着说。这不是德普利奇的错儿。那个老骗子自己表现得好极了,但在任何一出需要两个人搭台演的戏里,只靠一个人都是不行的。她不跟他配合。这一来给陪审团留下的印象要多差有多差。接着老汉皮起身了。我想你应该见过他吧?他的死可是个重大损失。当时只见他拉起法袍,蓄势待发,马上就直奔要害而去了! “就像我跟你说的,他把她的话驳斥得体无完肤!他东拉西扯,每次都能让她上当。他设法让她承认了自己的供述很荒唐,使她自相矛盾,在挣扎中越陷越深。最后他以他惯用的伎俩作为收尾,既强硬又令人信服地总结说:‘克雷尔太太,我想说的是,你讲的这个关于你为了自杀而偷拿毒芹碱的故事是一派胡言。依我看,你拿它就是为了用在你丈夫身上,因为他将要离开你而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中,给他服毒是你蓄意为之的。’而她则看着他,仪态万方,楚楚动人。她说道:‘哦,不,不,我没有。’这是你所能听到的最平淡无奇的说法,同时也是最苍白无力的。我看见老德普利奇在座位里扭动了一下,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完蛋了。” 福格停了一小会儿,然后继续说道:“然而——我不知道。从某些方面来讲这可能是她能够做出的最聪明的选择!这实际上唤醒了一些人心中的骑士精神,也就是那种和血腥的狩猎活动紧密关联,让多数外国人都觉得我们无比虚伪的骑士精神!不仅陪审团,连整个法庭都觉得她没有得到一丁点儿机会。她甚至不能为自己进行申辩。她显然不是像老汉皮那样老奸巨猾的家伙的对手。那句软弱无力的‘哦,不,不,我没有’令人心生怜悯,纯粹的怜悯。她已经身陷绝境了! “没错,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她能做的最明智的事情。陪审团只退席商议了半个多小时就做出了裁决:有罪,但建议从轻量刑。 “你知道吗,事实上她和这个案子中的另一个女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也就是那个女孩儿。陪审团从一开始就对她毫不同情。她一直都那么面不改色,人长得很漂亮,冷冰冰的,非常时髦。对于法庭中的所有女人来说,她代表着一类人,那种破坏别人家庭的人。有这种女孩儿在周围转悠,谁家也安生不了。这些女孩儿性感十足,一点儿也不把妻子和母亲的权利放在眼里。我得说,她也一点儿没袒护自己;她很诚实,诚实得让人钦佩。她爱上了埃米亚斯·克雷尔,而他也爱上了她,她对于要把他从妻女身边抢走这件事毫无顾忌。 “在某些方面我真的挺佩服她。她有勇气,有个性。德普利奇在交叉询问的过程中用了些下三烂的手段,但她成功地扛住了。但是法庭对她并不同情,法官也不喜欢她。那天的法官是老艾维斯,他自己年轻的时候本来也是个放荡之徒,不过一旦穿上法衣,他就俨然成了道德的卫士。他关于卡罗琳·克雷尔有罪的总结本身就很温和。虽然不能否认事实,但他却强烈地暗示这件罪行是事出有因的。”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他不支持辩方律师关于自杀的理论吗?” 福格摇了摇头。 “那种说法压根儿就站不住脚。听着,我并不是说德普利奇没有尽心尽力办这个案子。他干得已经很漂亮了。他描绘了一幅极其感人的画卷,在这里面,一个性格豪爽、贪图享乐、喜怒无常的男人忽然之间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年轻可爱的姑娘,尽管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却依然不能自拔。接着他开始畏缩,厌恶自己,对自己如此对待妻女懊悔不迭,然后突然决定用自杀的方法来结束这一切!这是一条高尚而体面的出路。说真的,当时的表演感人极了,德普利奇的声音足够催人泪下。你仿佛能看到那个可怜虫在他的满腔激情和基本的道德感之间痛苦挣扎。那效果棒极了。只是当他说完以后,就像咒语解除了一样,人们还是无法将这个虚构的人物和埃米亚斯·克雷尔画上等号。大家都太了解克雷尔了,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德普利奇也没法抓住任何证据证明他是。要我说,克雷尔就是个连最起码的良知都没有的人。他是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好脾气、快快活活的自我主义者,即使他信奉什么道德准则,也都是用在他的绘画上的。我深信无论有多么优厚的条件,他都不会去画一幅粗枝大叶、马马虎虎的作品。而至于其他方面,他精力旺盛,热爱生命,对生活充满热情。自杀?他绝对不会!” “也许,他选了一个不是很好的辩护理由?” 福格耸耸他瘦削的肩膀,说道:“那还能选什么啊?总不能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干,只是恳求陪审团判她无罪啊!毕竟检方是必须证明被告有罪的。证据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她接触过那毒药,事实上,她承认自己拿过一些。有方法,有动机,有机会,真的是万事俱备。” “没有人试图去证明这些都可能是人为安排的假象吗?” 福格直率地说:“她基本上都承认了。而且不管怎么说,这都显得太牵强了。我觉得你是想暗示别的什么人杀了他,然后又伪装得像是她干的一样吧?” “你认为这个也站不住脚?” 福格缓缓说道:“恐怕是的。你的意思是有个神秘的x,但我们到哪儿去找他呢?” 波洛说:“显然就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可能涉及此案的有五个人,对吗?” “五个人?我想想看。有那个整天摆弄草药的老笨蛋。人倒是挺和蔼可亲的,就是这个爱好太危险。也说不好他算是哪类人,可别把他当成那个x。还有那个女孩儿,她倒是很可能想要除掉卡罗琳,但肯定不会想杀了埃米亚斯。然后是那个证券经纪人——克雷尔最好的朋友。在侦探小说里这种情况倒是挺受欢迎的,不过真实生活中我不相信这一套。没别人了,啊,对了,还有那个小妹妹,但谁也不会真的认为是她干的。这是四个人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忘了算上家庭女教师了。” “啊,真的。家庭女教师,可怜的人,总是被人遗忘。但我还是依稀记起她来了,中等年纪,相貌平平,很能干。我猜心理学家可能会说她对克雷尔有那种犯罪的激情,于是就杀了他。压抑的老处女!这可不好,我不相信这种说法。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她不是那种神经质的人。” “时间过了很久了。” “我想,有十五年或者十六年了吧。没错儿,就是这样。你不能指望我对这件案子的记忆还那么清晰。”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恰恰相反,你的记性出奇的好,让我大吃一惊。你就像能看见当时的情景似的,不是吗?当你说起的时候,那幅画面就呈现在你眼前。” 福格不紧不慢地说道:“是啊,你说对了,我确实能看到,清晰可见。” 波洛说:“朋友,我对这个非常感兴趣,假如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的话。” “为什么?”福格掂量着这个问题。他瘦削而机智的脸上显出又兴奋又感兴趣的神色。“是啊,那么为什么呢?” 波洛问道:“你清楚地看见什么了?证人?律师?法官?还是站在被告席上的被告人?” 福格平心静气地说:“当然,原因就在那儿。你准确地发现了这一点。我经常会看见她……浪漫色彩是件有意思的事情。她身上就透着浪漫气息。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很漂亮……她已经不年轻了,看上去很疲惫,还有黑眼圈。所有的事情都以她为中心,她是兴趣的焦点,也是这出戏的焦点。然而,有一半的时间她的心都不在那里。她的思绪飘到别的地方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只剩了一副躯壳在那儿,沉寂不语,若有所思,嘴上挂着一抹礼节性的淡淡的笑。知道吗,她给人的整体感觉就像是介于明暗之间。即便如此,她也比另一个人——那个有着完美身材、漂亮脸蛋,以及未加修饰的青春气息的姑娘显得更加生动。我钦佩埃尔莎·格里尔是因为她有胆量,因为她会抗争,因为她敢于迎接挑战,直面给她带来痛苦的人,从不畏缩!而我欣赏卡罗琳·克雷尔则是因为她不去抗争,因为她退回到她自己那个半光半影的世界中去了。她永远都不会被打败,因为她根本就不去打。” 他顿了一下。 “只有一件事我能确定。她爱那个她杀死的男人。她爱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她自己的一半也随他而去了……” 皇家律师福格先生停了下来,擦了擦他的眼镜。 “天哪,”他说,“我似乎刚刚说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要知道,那时候的我还相当年轻,就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年轻人。这些事情留下的印象很深。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确信卡罗琳·克雷尔是个非比寻常的女人。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对,永远都忘不了……” 第四章 年轻律师 第四章 年轻律师 乔治·梅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说话时总是不置可否。 当然,他记得那个案子,只是记得不那么清楚了。案子是他父亲经手办理的,他自己当时只有十九岁。 是的,这件案子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因为克雷尔太出名了。他的画作都很杰出,确实非常杰出,其中两幅还收藏在泰特美术馆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就意味着什么。 他希望波洛先生海涵,但他实在不明白波洛先生怎么会对这件事情感兴趣。哦,是因为那个女儿!是吗?真的吗?她在加拿大?他还一直听说她在新西兰呢。 乔治·梅休不再那么刻板,而是变得随意起来。 对于一个女孩儿的人生来说,这件事情的打击很大。他对她深表同情。说真的,她要是永远都不知道真相可能会更好,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她想要知道?是啊,不过还有什么可知道的呢?当然,可以看看审判的报告,不过他本人确实是一无所知。 不,恐怕他并不认为克雷尔太太有罪的结论还有什么疑问。当然她那么做也有一些理由,和这些艺术家共同生活往往是很难的。就他所知,克雷尔总是和这样那样的女人纠缠不清。 而她本人可能也是那种占有欲比较强的女人,无法接受事实。若是在今天,她只要跟他离婚,翻过这一页就可以了。 他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让我想想看,呃,我相信,现在的狄提斯汉姆夫人就是当年案子里的那个女孩儿。” 波洛说他也相信就是她。 “报纸上会不时提起这个,”梅休说,“她是离婚法庭的常客。我想你应该知道吧,她很富有。在狄提斯汉姆之前,她嫁给过一个探险家。她总会多多少少地引起公众的关注,要我看,她就是那种喜欢坏名声的女人。” “也可能她就是个偶像崇拜者呢。”波洛提议道。 这个想法令乔治·梅休很不舒服。他只是将信将疑地接受了。 “啊,也许吧,是,我想也可能是这种情况。” 看起来他正在心里反复地揣摩这个想法。 波洛说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你们事务所代理克雷尔太太的事情吗?” 乔治·梅休摇摇头。 “恰恰相反。乔纳森-乔纳森才是克雷尔家的律师。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乔纳森先生认为他无法很好地代表克雷尔太太办理这桩案子,于是就和我们,准确地说是和我父亲商洽,让他接手。波洛先生,我想你安排一下,见见老乔纳森先生是会有帮助的。他已经七十多岁,退休并脱离这些实际的工作了,不过他跟克雷尔家很熟,对他们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能告诉你的比我多得多。事实上,我自己什么也没法告诉你,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呢。我觉得我当时甚至都没出庭。” 波洛站起身,乔治·梅休也跟着站起来,又补充道:“你可能会愿意和我们的业务管理员埃德蒙兹聊几句。他当时就在那家事务所,而且对那件案子非常感兴趣。” *** 埃德蒙兹是个说话慢条斯理的人。他的双眼流露出一种律师式的慎重。在允许自己开口说话之前,他先花了点儿时间打量了波洛一番。然后他说:“对,我挺关注克雷尔的案子。” 接着他又正色补充道:“这可不是件光彩的事儿。” 他那敏锐的眼光还在品评似的停留在赫尔克里·波洛身上。 他说:“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又要旧事重提呢?” “法庭的裁定并不总是等于最终的结果。” 埃德蒙兹四四方方的脑袋缓缓地点了点。 “在这个问题上我也不能说你说得没有道理。” 赫尔克里·波洛继续说道:“克雷尔太太留下了一个女儿。” “是,我记得是有个孩子。被送到国外的亲戚那儿去了,对吗?” 波洛又说道:“那个女儿坚信她母亲是无辜的。” 埃德蒙兹先生浓密的眉毛挑了挑。 “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不对吗?” 波洛问道:“你能告诉我什么可以支持这种信念的事情吗?” 埃德蒙兹想了想,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昧着良心说我能告诉你。我很钦佩克雷尔太太,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淑女!不像另一个女人,十足的贱货,厚颜无耻!要我说,她就是个荡妇,还以此为荣呢!克雷尔太太就很有涵养。” “但她依然是杀人凶手?” 埃德蒙兹皱着眉头,用比刚才更自然的口吻说道:“这也是我日复一日总在问自己的问题。她当时坐在被告席上,那么平静,那么温顺。‘我无法相信。’我总是对自己这么说。但是波洛先生,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你就会明白除此之外真的别无可信了。毒芹碱可不会偶然间自己跑到克雷尔先生的啤酒里去。它是被有意放进去的。如果不是克雷尔太太放的,还能是谁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波洛说,“谁下的毒?” 那双老辣敏锐的眼睛再一次盯着他的脸看,仿佛在搜寻着什么。 “这就是你的意图吗?”埃德蒙兹说。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管理员在回答之前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有那种可能性,什么证据都没有。” 波洛说:“案件的庭审过程中你在场吗?” “每天都在。” “你听到证人们作证了吗?” “听到了。” “有什么事情给你留下印象了吗,任何反常的或者不诚实的情况?” 埃德蒙兹坦率地说:“你是想问他们之中有谁撒谎了吗?要不就是他们之中谁有理由希望克雷尔先生死?波洛先生,请你原谅,我觉得这个想法太夸张了。” “至少也要考虑一下啊。”波洛力劝道。 他看着那张精明的脸,以及一双既困惑又若有所思的眼睛。埃德蒙兹缓缓地、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个格里尔小姐,”他说,“她可是充满恶意又怀恨在心的。我得说她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但她想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克雷尔先生,他要是死了对她来说就没用了。她想要克雷尔太太被绞死,但那也是因为这桩命案把她心爱的男人从她身边夺走了。她就像是一只受挫的母老虎!但是如我所言,她想要的是克雷尔先生活着。菲利普·布莱克先生嘛,他也不站在克雷尔太太这一边。他对她抱有偏见,只要有可能,他会一刀捅了她。但我得说,依他自己的标准来看他是诚实的。他一直是克雷尔先生最好的朋友。他的哥哥,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算是个差劲的证人,模棱两可、犹豫不决,看起来永远都不能确定自己的回答。我见过很多像这样的证人。尽管他们一直都在说实话,但看上去就像在撒谎一样,而且多一句话都不肯说。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也是这样。这种一言不发的绅士很容易被搞得慌乱不安,也正因为如此,律师才更要让他多说。接下来是那个家庭女教师,她应对得很好,没有一句废话,回答问题恰到好处、切中要害。如果只是听她说,你很难弄清楚她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她很有头脑,是那种干脆利落的人。”他停顿了一下,“如果她对整件事情知道的比实际说出来的多,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我也不会感到惊讶的。”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用锐利的目光看着阿尔佛雷德·埃德蒙兹先生那张布满皱纹的精明的脸,那上面平淡无奇,毫无表情。但赫尔克里·波洛在想,他是否在暗示着什么? 第五章 老律师 第五章 老律师 凯莱布·乔纳森先生住在埃塞克斯。在彬彬有礼地互通了书信之后,波洛接到了一封请柬,盛情邀请他前往赴宴并过夜。这位老绅士毫无疑问是个人物。波洛刚刚打过交道的年轻的乔治·梅休可谓枯燥无味,相比之下,乔纳森先生简直就像是一杯自酿的上等波特酒一样。 他自有一套切入话题的方法,只有到了将近午夜时分,呷着一杯醇香扑鼻的陈年白兰地,乔纳森先生才真正变得随和起来。对于赫尔克里·波洛很客气地没有显露出一丁点要催促他的意思,他以东方文化中的方式表示了感谢。而现在,也正是他不急不忙、最为方便的时候,他很乐意详细谈谈关于克雷尔家族的话题。 “当然了,我们事务所认识克雷尔家族的人已经有好几代了。我认识埃米亚斯·克雷尔和他的父亲理查德·克雷尔,而且我还能记起他的祖父伊诺克·克雷尔。他们都是乡绅,更多时间是在想马的事情而不是人。他们喜欢骑着马跨越障碍,喜欢女人,却和思想这玩意儿不沾边。他们根本不相信什么思想。而理查德·克雷尔的妻子却有着满脑子的思想,比见识还多。她富有诗意又精通音律,你知道吗,她还会弹竖琴呢。她身体不好,弱不禁风,坐在沙发上的样子看上去楚楚可怜。她是金斯利 的崇拜者,这也是她给儿子取名叫埃米亚斯的原因。孩子的父亲对这个名字嗤之以鼻,但最终还是让步了。 “埃米亚斯·克雷尔身上糅合了父母双方的特点,这让他因此而受益。他从体弱多病的母亲那里继承了艺术天分,而他父亲那种活力和冷酷无情的自我主义也传给了他。所有克雷尔家族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他们从来只为自己着想,不会替别人考虑。” 老人的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用敏锐的目光瞥了波洛一眼。 “如果我说错了你可以纠正我,波洛先生,但我认为你感兴趣的是人的性格特点,可以这么说吗?” 波洛回答道:“对我来说,所有案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这个。” “我能够想象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你是要深入到罪犯内心的。多么有意思,多么吸引人啊。当然啦,我们事务所从来没有承担过刑事案件的辩护,所以就算我们有兴趣,恐怕也难以胜任克雷尔太太这件案子,而梅休家族事务所却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们把案子交给德普利奇,简单介绍了情况,并没有添油加醋。他的要价很高,当然喽,他也极具表演才能!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卡罗琳根本就不配合他,不按照他的要求去做。她可不是个会演戏的人。” “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波洛问道,“这是我现在最急于知道的。” “对啊,对啊,当然了。她怎么就会做出那种事来呢?这是真正至关重要的问题。你知道吗,我在她结婚前就认识她。她本名叫卡罗琳·斯波尔丁,是个性情乖戾、怏怏不乐,却又充满活力的姑娘。她母亲早年寡居,卡罗琳很爱她的母亲。后来她母亲再嫁,又生了一个孩子。是啊,是啊,她自然是非常伤心,非常痛苦的。都是年轻女孩儿那种强烈的嫉妒心在作祟啊。” “她很嫉妒?” “非常强烈。还曾经发生过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呢。可怜了那个孩子,她在事后也极度自责。但波洛先生你也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那一刻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个只有在成熟以后才能够慢慢学会。” 波洛说:“出了什么事?” “她打了那孩子,朝那个婴儿扔了个镇纸。那孩子有一只眼睛没了视力,而且永久地破了相。” 乔纳森先生叹了口气。他说道:“你应该能想象得到,在审讯过程中,针对这件事的一个简单问题就能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他说着摇摇头。“这给人留下一种印象,卡罗琳·克雷尔是个脾气暴烈、难以控制的女人。其实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卡罗琳·斯波尔丁经常来奥尔德伯里庄园小住。她马骑得很好,而且很热心。理查德·克雷尔很喜欢她。她服侍克雷尔太太,动作又熟练又轻柔,结果克雷尔太太也喜欢她。这姑娘在家的时候并不开心,但在奥尔德伯里的时候却很快乐。埃米亚斯的妹妹黛安娜·克雷尔跟她成了朋友。紧邻的那个庄园里的菲利普和梅瑞迪斯·布莱克兄弟俩也经常到奥尔德伯里来。菲利普从来就是个招人讨厌的一心向钱看的小畜生。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直都很讨厌他。但据传他能说会道、巧舌如簧,而且还因为对朋友很讲义气而享有很好的口碑。梅瑞迪斯则是那种我们这一代通常认为性格软弱、多愁善感、总爱无病呻吟的人。喜欢植物啊、蝴蝶啊,观察鸟兽之类的。如今他们管这个叫作研究自然。唉,所有这些年轻人都让他们的父母大失所望。父辈就希望他们每天打打猎钓钓鱼什么的,可没有一个人走上这条路。梅瑞迪斯更喜欢观察小鸟小动物而不是去捕猎;菲利普不愿意待在乡下,他喜欢城里的生活,最终去做了赚钱的生意;黛安娜嫁人了,但对方压根儿不是个绅士,只是个战时的临时官员。而埃米亚斯,强壮、英俊、充满阳刚之气的埃米亚斯,干点儿什么不好,偏偏当了个画家。依我看,理查德·克雷尔就是受不了这个打击才死的。 “后来没过多久,埃米亚斯就娶了卡罗琳·斯波尔丁。他们俩总是打打闹闹的,但还算得上是一对恩爱夫妻。他们彼此很痴迷,也一直都很在意对方。但埃米亚斯就像所有克雷尔家族的人一样,是个冷酷的自我主义者。他爱卡罗琳,但从来不会为她着想,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依我看他爱任何人也不过就是如此了,跟他的艺术比起来,她还差得远呢,艺术对他来说才是第一位的,而且我敢说这个地位任何女人都取代不了。他和很多女人都有过风流韵事,她们能够激发他的热情,可是当他玩够了,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她们甩掉。他既不多情也不浪漫,而且也不能算是一个完全的肉欲主义者。他唯一在乎的女人就是他自己的太太。她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所以才能够一忍再忍。要知道,他是个非常出色的画家,她了解这一点,在这方面也很敬重他。他到处留情,却总是会再回到她身边,通常还会带着一幅新作借以展示。 “要不是后来出现了个埃尔莎·格里尔,日子可能就会一直这样下去了。埃尔莎·格里尔——” 乔纳森先生摇摇头。 波洛说:“埃尔莎·格里尔怎么了?” 乔纳森先生出乎意料地说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 波洛说:“这就是你对她的感觉吗?” 乔纳森说:“也可能是因为我上了年纪,但是我发现,波洛先生,年轻人身上的这种毫无戒备常常会把我感动得落泪。年轻人是多么脆弱易伤啊。那么坚决果敢,那么自信满满,那么慷慨大方,又那么务求完美。” 他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拿出一本来翻开,然后大声地朗诵起来:“‘要是你的爱情的确是光明正大的,你的目的是在于婚姻,那么明天我会叫一个人到你的地方来,请你叫他带一个信给我,告诉我愿意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就会把我的整个命运交托给你,把你当作我的主人,跟随你到天涯海角。’ “这是借朱丽叶之口说的,爱情总是和青春密切相伴。没有沉默不语,没有犹豫不决,也没有所谓的少女的矜持。这就是青春所拥有的勇气、执着和果决的力量。莎士比亚洞悉了青春。朱丽叶选择罗密欧,苔丝狄蒙娜赢得了奥赛罗。这些年轻人都能够放下自尊、毫不疑虑、无所畏惧。”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所以在你看来,埃尔莎·格里尔就像是朱丽叶的化身?” “没错。她是个被幸运宠坏了的孩子——年轻、漂亮、富有。她找到了她的理想伴侣,并且得到了他——不是年轻的罗密欧,而是一个已婚的中年画家。对埃尔莎·格里尔来说,没有什么条条框框能够管得住她,她所抱持的是现代的行为准则:‘想要什么就去拿——每个人都只活一次!’” 他叹了口气,向后靠回椅背,又开始轻轻敲打椅子的扶手。 “一个掠夺成性的朱丽叶。年轻、冷酷,却又无比脆弱!孤注一掷。表面上看起来她赢了……而然后呢,在最后关头,死神光顾了,原本那个活泼、热情、快乐的埃尔莎也随之一去不返,只剩下一个冷若冰霜、铁石心肠、满怀怨恨的女人,她发自心底痛恨那个亲手杀了她心上人的女人。” 他的声音变了:“天哪,天哪!请原谅这个小小的过错,就当它是一出闹剧吧。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对生活抱着不成熟的看法。我觉得这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角色。白玫瑰的青春,情意绵绵,花容失色之类的。把这些去掉还剩下什么呢?也就是个平凡的年轻女子,在寻找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偶像去摆上神坛吧。” 波洛说:“如果埃米亚斯·克雷尔不是个著名画家的话——” 乔纳森先生马上表示了赞同。他说:“太对了。你一下就说到点子上了。世界上就有像埃尔莎这样崇拜偶像的人。男人必须事业有成,声名显赫……而卡罗琳·克雷尔就能够看出一个人身上的品质,哪怕他只是个银行职员或者保险代理人!卡罗琳爱的是埃米亚斯·克雷尔这个人,而不是埃米亚斯·克雷尔这个画家。卡罗琳·克雷尔可没有那么不谙世事,而埃尔莎·格里尔就是。” 他补充道:“不过她年轻、漂亮,在我看来十分可怜。” 赫尔克里·波洛上床的时候还在思考。他被人格问题所深深吸引了。 对于那个管理员埃德蒙兹来说,埃尔莎·格里尔就是个十足的贱货。 而对老乔纳森先生来说她却是不朽的朱丽叶。 卡罗琳·克雷尔又怎么样呢? 每个人眼中的她都不一样。蒙塔古·德普利奇鄙视她,觉得她是个失败主义者——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在年轻的福格眼中她代表着浪漫。埃德蒙兹简单地把她看成一个“淑女”。而乔纳森先生则说她是个性情乖戾、冲动的女人。 那他自己,赫尔克里·波洛,会怎么看她呢? 他感觉这次能否成功地探明真相,就取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目前为止,他见过的所有人中,无论他们认为卡罗琳·克雷尔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她就是凶手的结论。 第六章 警司 第六章 警司 前警司黑尔一边抽着他的烟斗一边思考着。 他说:“波洛先生,这真是个挺奇怪的想法。” “也许吧,有点儿不同寻常。”波洛小心翼翼地附和道。 “你瞧,”黑尔说,“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赫尔克里·波洛预见到自己很快就会对这句大家不约而同的回答感到厌倦。他温和地说道:“当然,这又额外增加了难度。” “如果要翻旧账的话,”对方沉思着说道,“我想应该是有目的的,那么……” “确实有目的。” “究竟是什么呢?” “人有可能仅仅因为喜欢而去探寻事实真相,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且你千万别忘了,还有那位年轻的女士。” 黑尔点点头。 “我能够理解她的初衷。但是波洛先生,请你别见怪,你是个聪明人,你完全可以给她编个故事嘛。” 波洛回答道:“你不了解这位年轻的女士。” “哦,拜托,你可是个身经百战的人啊!” 波洛挺直了身子。 “天哪,也许就像你认为的那样,我是个很擅长编谎话的人。但那有悖于我的道德操守,我有我的行事原则。” “抱歉,波洛先生,我并非故意伤害你的感情。这么说吧,我只是觉得你即使这么做了也是有很好的理由的。” “我不知道,真是这样吗?” 黑尔缓缓地说道:“对于一个即将出嫁的快乐而单纯的女孩儿来说,得知自己的母亲是个杀人凶手确实是件很不幸的事。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找到她并告诉她,归根结底,事实上是自杀。告诉她是德普利奇把这个案子搞砸了,然后告诉她,你心里一点儿都不怀疑克雷尔是自己服毒身亡的。” “但是我心里充满了疑问!我一点儿都不相信克雷尔会服毒自杀。你自己想没想过,这合乎情理吗?” 黑尔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明白了吗?没错,我必须找到事实真相,而不是一个貌似合理,或者甚至听起来都不太合理的谎言。” 黑尔转过身看着波洛。他那张本就有些发红的阔脸膛变得更红,甚至也显得更宽了。他说道:“你说起了事实真相。我想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克雷尔一案的真相。” 波洛迅即说道:“你说的这句话意义重大。我了解你的为人,既诚实又干练。那么你告诉我,你心里就从来不曾对克雷尔太太有罪的结论产生过任何怀疑吗?” 警司的回答同样是脱口而出。 “没有丝毫的怀疑,波洛先生。当时的情形立刻就指向了她,而我们发现的每一个单独的事实也都支持这个结论。” “你能给我大概说说那些不利于她的证据吗?” “没问题。接到你的信以后我就去查阅了这件案子的卷宗,”他拿起一个小笔记本,“我把一些重要的事实大致都记在这里了。” “非常感谢,我的朋友。我准备洗耳恭听了。” 黑尔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中透出了些许官腔。 “九月十八日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康韦督察接到了安德鲁·福塞特医生的电话。福塞特医生报告说奥尔德伯里的埃米亚斯·克雷尔先生暴亡,根据死亡现场的情形,以及一位在宅子里做客的布莱克先生陈述的情况,他认为这件事应该交由警方处理。 “康韦督察立即带着一名警长和一名法医赶到了奥尔德伯里。福塞特医生在那里等着他们,带他们去了发现克雷尔先生尸体的地方,尸体没有被动过。 “克雷尔先生当时正在一个围墙围起来的小花园里作画,这个花园被称为巴特利花园,它可以俯瞰大海,因围墙的垛口上安放着一些小型加农炮而得名 。花园距离住宅步行大约需要四分钟。克雷尔先生当天没有回屋吃午饭,因为他想要捕捉光线打在石头上的某种特殊效果,如果晚了的话太阳的位置就不对了。于是他就一个人留在巴特利花园里画画。据说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克雷尔先生很少注意到用餐的时间。有时候他们会给他送个三明治下去,但更多的时候他不愿意被人打扰。最后看见他活着的人是埃尔莎·格里尔小姐(住在房子里)和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一位近邻)。这两个人是一起走回屋去的,并且和屋子里的其他人一起吃了午饭。午饭过后,他们在阳台上喝咖啡。克雷尔太太喝完她的咖啡以后,说她打算‘下去看看埃米亚斯画得怎么样了’。家庭女教师塞西莉亚·威廉姆斯小姐陪她一同起身。她正在找一件套头毛衣,那是她的学生,克雷尔太太的妹妹安吉拉·沃伦小姐的,沃伦小姐不记得把它放在哪里了,她想也有可能是落在了下面的海滩上。 “这两个人一起出发了。那条小路一路向下,穿过一些树林,一直能通到巴特利花园的门口。你可以从这里进入巴特利花园,也可以继续沿着这条路走,最后走到海边。 “威廉姆斯小姐接着往下走了,克雷尔太太则进了巴特利花园。然而,几乎是立刻,就听到克雷尔太太开始尖叫,威廉姆斯小姐马上折了回来。她们看见克雷尔先生斜躺在座位上,已经死了。 “在克雷尔太太的急切要求之下,威廉姆斯小姐离开巴特利花园,匆忙回屋打电话叫医生。然而在半路上,她碰见了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于是又把这件差事托付给了他,自己则返回去找克雷尔太太,她觉得她身边可能需要有个人陪。福塞特医生一刻钟以后赶到了现场。他一眼就看出克雷尔先生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他估计大概的死亡时间在一点到两点之间。没有东西能够表明死亡的原因。没有外伤,而且克雷尔先生的姿势也显得极其自然。然而福塞特医生非常了解克雷尔先生的健康状况,很确定地知道他什么病也没有,因此他觉得事态有点儿严重。也恰在此时,菲利普·布莱克先生告诉了福塞特医生一件事。” 黑尔警司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那样子就像是准备要开始第二章了。 “后来布莱克先生把他的话对康韦督察又重复了一遍。大概意思是这样的:他那天早上接到了他哥哥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他住在一英里半以外的汉考斯庄园)的电话。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是一个业余的药剂师,或者也许说他是个种药草的人更贴切。那天早上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一进他的实验室就被吓坏了,他注意到一个装着毒芹制剂的瓶子几乎空了,而就在之前的一天这个瓶子还差不多是满的。他对此惊慌失措,只得给弟弟打电话,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看看该怎么办。菲利普·布莱克先生催他赶快到奥尔德伯里来一起商量对策,他自己则去半道上迎候哥哥,这样他们可以一起走回屋子。关于应该采取什么措施,他们还没有决定好,准备先放一放,等到午饭以后再继续商议。 “在进一步的调查之后,康韦督察弄清了以下事实:在前一天下午,有五个人从奥尔德伯里走路去汉考斯庄园喝茶,包括克雷尔先生和太太、安吉拉·沃伦小姐、埃尔莎·格里尔小姐,以及菲利普·布莱克先生。在那儿的那段时间里,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就他的爱好发表了长篇大论,还带着大家进他的实验室‘到处转了转’。在参观的过程中,他提到了一些特殊的药,其中之一就是毒芹碱,也就是从毒芹中提取出来的主要活性成分。他解释了它的特性,对于它已经从药典当中消失了的事实,他哀叹了一番,并且还吹嘘他知道小剂量的毒芹碱可以非常有效地治疗百日咳和哮喘。后来他又谈到了它的致死性,还给他的客人们念了几段一个希腊作家写的描述它毒性的东西。” 黑尔警司又停了下来,重新装满了烟斗,继续他的第三章。 “警察局局长弗里尔上校把这个案子移交给了我。尸检的结果毋庸置疑。我听说服毒芹碱致死的人死后并没有确定的表现,不过医生们自有办法,还是发现了大量的药物残留。医生认为这是在死亡之前两三个小时左右服下去的。在克雷尔先生前面的桌子上,有一个空玻璃杯和一个空啤酒瓶,里面的残留物都经过了分析。结果在啤酒瓶里没有发现毒芹碱,而玻璃杯里有。我做了调查,得知虽然巴特利花园的一座小凉亭里常备着一箱啤酒和玻璃杯,供克雷尔先生在画画过程中口渴时取用,但就在那天上午,克雷尔太太从屋子里带下来了一瓶刚刚冰镇好的啤酒。她到那儿的时候克雷尔先生正忙于作画,格里尔小姐则坐在其中一个垛口上为他摆姿势当模特儿。 “克雷尔太太开了酒瓶,倒好了酒,将杯子交到了站在画架前的丈夫手中。他一饮而尽——后来我得知这是他的习惯。接着他做了个鬼脸,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说道:‘今天所有东西都这么难喝!’格里尔小姐于是笑着说道:‘真难伺候!’克雷尔先生说:‘好吧,不管怎么说,好歹是凉的。’” 黑尔停了下来。波洛说:“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间?” “大概在十一点十五分左右。克雷尔先生继续画画。据格里尔小姐讲,后来他开始抱怨四肢有点儿发僵,嘟囔着说肯定是得了风湿病什么的。不过他是那类痛恨承认自己生病了的人,必定会极力掩饰自己不舒服的感觉。我得说,他很烦躁地让其他人都上去吃午饭,而自己单独留在那儿,是他很典型的做法。” 波洛点点头。 黑尔继续说道:“于是克雷尔就一个人留在了巴特利花园里。毫无疑问,其他人一走他就倒在椅子上放松了下来,肌肉渐渐开始麻痹。身边没有人救他,死亡也就随之而来了。” 波洛又点点头。 黑尔说:“嗯,我按照惯例继续进行调查。获悉事实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在之前一天,克雷尔太太和格里尔小姐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后者相当傲慢无礼地说到‘等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家具要如何重新摆放,克雷尔太太不甘示弱,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等你住在这儿的时候?’格里尔小姐回答说:‘卡罗琳,别假装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就像是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埃米亚斯和我彼此相爱,很快就要结婚了。’克雷尔太太说:‘我可从来没听说过。’然后格里尔小姐说:‘好啊,那你现在知道了吧。’似乎这个时候这位丈夫正好走进房间,于是克雷尔太太转向他说道:‘埃米亚斯,她说的是真的吗?你准备和埃尔莎结婚?’” 波洛充满兴趣地问道:“那克雷尔先生又是怎么说的呢?” “据说他冲着格里尔小姐大声咆哮起来:‘你他妈没事儿把这个抖搂出来干什么?你就不会管住你自己的嘴?’ “格里尔小姐说:‘我觉得卡罗琳应该知道真相。’ “克雷尔太太对她丈夫说:‘是真的吗,埃米亚斯?’ “他似乎是不愿意看她,把脸扭到一边咕哝着什么。 “她又说:‘有什么就说出来吧。我必须知道。’ “于是他说:‘对,是真的,但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 “说完他愤然离开了房间,而格里尔小姐接着说道:‘你听见了吧!’然后就是说克雷尔太太如果继续像一只卧在马槽里阻碍别人的狗一样,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大家都应该表现得理智一些,她自己则希望卡罗琳和埃米亚斯还能够一直做很好的朋友。” “那克雷尔太太怎么说?”波洛好奇地问。 “根据证人的说法,她当时笑了。她说:‘除非我死了,埃尔莎。’然后她走到门边,格里尔小姐在她身后喊道:‘你什么意思?’克雷尔太太回过头来说:‘就算我把埃米亚斯让给你,也会先把他杀了的。’” 黑尔顿了一下。 “够狠毒的吧,嗯?” “是啊,”波洛看上去在思索,“有谁听到了这些话?” “威廉姆斯小姐当时在屋里,还有菲利普·布莱克。这对他们来说都很尴尬。” “他们关于这些话的叙述一致吗?” “八九不离十。你永远找不到两个证人能够对一件事的记忆完全一致,这个你心里和我一样清楚,波洛先生。” 波洛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有意思的是,如果能搞清楚……”他的话只说了一半。 黑尔继续说道:“我开始对房子进行搜查。在克雷尔太太卧室一个最底下的抽屉里,我发现了一个小瓶子,藏在一堆冬天穿的厚长袜下面,上面贴着茉莉花香水的标签。瓶子是空的。我取了上面的指纹,只有克雷尔太太的。成分分析的结果表明里面含有极少量的茉莉油,却有浓度很高的氢溴酸毒芹碱溶液。 “我告诫了克雷尔太太,给她看了瓶子。她的回答轻松随意。她说她一直以来心情都很糟糕,在听了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讲解那些药物之后,她溜回了实验室,把包里的一小瓶茉莉花香水倒空,然后装满了毒芹碱溶液。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我不想说太多这方面的事,但是我确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丈夫正准备抛弃我去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如果真的发生了,我也就不想活了。这就是我拿它的原因。’” 黑尔又停下来。 波洛说:“这么说的话,还是挺有可能的。” “也许吧,波洛先生。但这和别人听到她说的话可一点儿都对不上。而且就在第二天早上还发生了另一幕。菲利普·布莱克先生听到了一部分,格里尔小姐听到了另外一部分。事情发生在书房,当时克雷尔先生和太太在那里。布莱克先生当时在大厅里听见了只言片语。而格里尔小姐就坐在书房开着的窗户附近,她听见的话就多多了。” “他们都听见什么了?” “布莱克先生听见克雷尔太太说:‘你和你那些女人!我想杀了你,哪天我一定要杀了你。’” “没提自杀的事情?” “没错,只字未提,没有一句诸如‘你要是这么干我就自杀’之类的话。格里尔小姐的证词也大体相同。照她的说法,克雷尔先生说:‘卡罗琳,请你试着理性一点儿,我喜欢你,也希望你一直都好好的——包括你和孩子。但我准备和埃尔莎结婚。我们可是一直都说好了要给彼此自由的啊!’克雷尔太太回答道:‘很好啊,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他说:‘你什么意思?’然后她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我宁可杀了你也不愿意让你跟那个女孩儿走。’” 波洛轻轻地做了个手势。 “我忽然想到,”他小声说道,“格里尔小姐提这件事是不是太不明智了呢?克雷尔太太要想拒绝和丈夫离婚可是易如反掌啊。” “我们有一些证据跟这个有关。”黑尔说,“克雷尔太太似乎和梅瑞迪斯·布莱克还比较谈得来。他是个值得信赖的老朋友。他对这件事也感到很难过,于是设法和克雷尔先生谈了谈。我想这应该是在头一天的下午。布莱克先生对他的朋友婉言相劝,说如果克雷尔夫妇的婚姻就这样悲惨地破裂的话,他会有多么难过。他还强调说,格里尔小姐还很年轻,如果被牵扯上离婚法庭可就不是什么小事儿了。对此克雷尔先生笑着回答(他一定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埃尔莎根本就不是这样想的,她不会出现在法庭上,我们会按照通常的方法了结这件事情。’” 波洛说:“所以说,像格里尔小姐那样把这件事抖搂出来就更不明智了啊。” 黑尔警司说:“哦,你当然知道女人都是这样的!恨不得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才过瘾呢,可是无论如何,那种局面对谁来说都不好收拾啊。我不能理解克雷尔先生怎么就会听之任之。按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的说法,他想要完成他的画作。你觉得这说得通吗?” “是的,我的朋友,我觉得说得通。” “但我不这么看,他这不是在自找苦吃吗!” “那姑娘这样把事情说出来,有可能真的把他惹毛了。” “哦,他的确生气了。梅瑞迪斯·布莱克是这么说的。如果说他必须画完这幅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拍一些照片,然后对着照片画呢?我认识一个家伙,画水彩风景画的,就这么干。” 波洛摇摇头。 “不,我能够理解克雷尔作为艺术家的想法。你必须明白,我的朋友,也许在那个时候,那幅画对克雷尔来说是唯一要紧的事。无论他有多么想娶那个女孩儿,那幅画都是最重要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希望能够平稳地度过她到访的这几天,不急于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而那个女孩儿当然不这么看。对女人来说,爱情总是最重要的。” “我还不知道这个吗?”黑尔警司有些激动地说。 “而男人,”波洛继续说道,“尤其是艺术家,就不一样了。” “艺术!”警司不屑一顾地说道,“别老跟我说什么艺术!我从来就理解不了,也不想去理解。你真应该看看克雷尔当时正在画的画儿,完全是歪的嘛!他把那个女孩画得就像是在闹牙疼一样,而那些墙上的垛口也都是歪歪扭扭的。整幅画难看死了。那之后很长时间这种印象都挥之不去,我甚至还梦到过呢。更要命的是它还影响了我的视觉,我后来再看垛口和城墙之类的东西,都跟那幅画里画的一样。对了,看女人也是!” 波洛微微一笑,说道:“尽管你自己还没意识到,但实际上你正是在称颂埃米亚斯·克雷尔伟大的艺术成就呢。” “都是胡扯。为什么画家就不能画些让人赏心悦目的东西?非要不厌其烦地找那些丑陋无比的吗?” “亲爱的,有些人就是能在奇怪的地方发现美。” “那姑娘确实是个美女,”黑尔说,“妆化得很浓,衣服穿得却少得不能再少。这些女孩儿的做派真是有点儿说不过去。别忘了,那可还是在十六年前呢。现在大家可能都司空见惯了,不过那时候真的惊着我了。一条长裤加上一件帆布的开领衬衫,我敢打包票,别的就什么都没了!” “看起来你对这些事情记得很清楚啊。”波洛俏皮地小声说道。 黑尔警司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只是告诉你我当时的印象。”他一脸严肃地说道。 “不错,不错,”波洛安慰着他,然后继续说道:“那么看起来,对克雷尔太太最主要的不利证人就是菲利普·布莱克和埃尔莎·格里尔?” “是的。两个人的态度还都挺激烈的。不过检方也传唤了家庭女教师,她说的话可比那两个人有分量。你知道,她是完全站在克雷尔太太这一边的,为了她两肋插刀。但她是个诚实的人,如实地提供了证词,并没有故意地轻描淡写。” “梅瑞迪斯·布莱克呢?” “那个可怜的绅士,整件事情搞得他很难过,不过也该当如此!他为鼓捣那些药而深感自责,而验尸官也为这事儿怪罪了他。毒芹碱及其盐类化合物可都是归到《毒品法案》i类目录底下的。他因此受到了强烈的谴责。而且他本来就是那种想要远离是非,不愿抛头露面的乡绅,跟双方又都是朋友,这一来对他的打击可太大了。” “克雷尔太太的妹妹没有出庭作证吗?” “没有,并不需要她作证。克雷尔太太威胁她丈夫的时候她并不在场,而且她能告诉我们的东西,我们从其他人那儿也能问出来。她看到克雷尔太太从冰箱里拿了冰镇啤酒。当然了,辩方也可以传她出庭,让她说克雷尔太太是直接把酒拿下去的,并没有做什么手脚。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说过毒芹碱是在啤酒瓶子里的。” “那她是如何在两个人的注视之下在玻璃杯里下毒的呢?” “啊,首先,他们并没有看着她。换句话说,克雷尔先生正在画画,他的眼睛盯着他的画布和模特。而格里尔小姐正摆着姿势,坐的地方几乎背对着克雷尔太太站的地方,她的目光是从克雷尔先生的肩膀上看过去的。” 波洛点点头。 “如我所言,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看着克雷尔太太。她应该是把毒药装在了一个小吸管里,就是通常用来灌钢笔水的那种。我们在走回屋子的小路上发现了一个破碎的吸管。” 波洛小声嘟囔道:“你总能够自圆其说。” “噢,承认吧,波洛先生!我们不带任何偏见。是她威胁说要杀了他,是她从实验室拿走了毒药,空瓶子也是在她的房间里发现的,除了她没人动过。她有意把冰镇啤酒给他送下去,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很奇怪,尤其在你知道他们刚刚闹翻了的情况下——” “确实很蹊跷,我也注意到了。” “没错,有点儿像是在示好。可是为什么她突然之间就变得这么和蔼可亲呢?他抱怨说啤酒的味道不好,而毒芹碱就有一股让人讨厌的味道。发现尸体是她安排好的,然后她让另一个女人去打电话。为什么呢?这样她就有时间擦掉酒瓶和玻璃杯上的指纹,再把他的手指头摁上去。如此一来她就可以说他全都是因为悔恨才会服毒自杀的。倒是个有可能的故事。” “不过显然这个故事编得还不够好。” “是不够好。如果让我说的话,她就没用点儿心思去好好想想。她满脑子都是仇恨和嫉妒,一心想的就是要置他于死地。然后当木已成舟,当她看到他已经死了的时候,我想,她突然之间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这是在谋杀,而谋杀是要被绞死的。绝望之际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就是——自杀。” 波洛说:“你说的这些很有道理,是的。她当时心里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犯罪,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不完全是。”黑尔说,“你知道吗,我并不相信她有个全盘的计划,倒像是在走一步看一步。” 波洛咕哝道:“我没想明白……” 黑尔好奇地看着他,说道:“波洛先生,听我说完之后,你能相信这是一桩很明确的案子了吗?” “差不多,但还不完全。还有一两件奇怪的事……” “那你还能提出其他的见解吗,能站得住脚的?” 波洛说:“那天早上别的人都在干什么?”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都查过了。我们调查了每一个人的行动,没有一个人有所谓的不在场证明——毒杀案本身也不可能有。为什么呢,因为准备行凶的人完全可以在之前一天把装好毒药的胶囊交给受害者,告诉他这个专治他的消化不良,一定要在午饭前服下去,然后他自己却远走高飞了,这一手谁也防不住。” “不过你也不觉得这个案子里会有这种情况吧?” “克雷尔先生并没有消化不良的毛病。而且不管怎么说,我都没发现这方面的情况。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确实喜欢向人推荐他自制的那些草药偏方,但我并不认为克雷尔先生真的吃过。如果他真吃过,那他很可能就会拿它当笑话跟别人说了。话说回来,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有什么理由想要杀了克雷尔先生呢?所有的事情都表明他们俩关系很好。所有人都是。菲利普·布莱克先生是他最好的朋友,格里尔小姐正在和他谈恋爱。我猜威廉姆斯小姐应该是很不喜欢他——不过在道德层面上的非难也不意味着就要下毒杀了他啊。小沃伦小姐总跟他吵吵闹闹的,她正处在招人烦的年纪——我相信,她那时就要去学校了,不过他很喜欢她,而她也同样喜欢他。你知道吗,在那个家里她一直都受到特别的关爱和照顾。你可能也听说了其中的原因。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受了很严重的伤,就是克雷尔太太在狂怒之下干的。这是不是也能够说明,她是个很缺乏自制力的人?居然去伤害一个孩子,还造成了终身残疾!” “这也可能表明,”波洛沉思地说,“安吉拉·沃伦有很好的理由对卡罗琳·克雷尔怀恨在心。” “也许吧,但这并非针对埃米亚斯·克雷尔的。而且不管怎么说,克雷尔太太很爱她这个小妹妹,在她父母死后给了她一个家。如我所说,她对她倾注了特别的感情,按他们的说法,简直都要把她惯坏了。很显然这个女孩儿也喜欢克雷尔太太。审判期间我们一直都让她回避,尽可能把她保护起来。我相信,这是克雷尔太太极力主张的。但这个女孩儿极其难过,总盼着有人能带她去监狱里看她姐姐。卡罗琳·克雷尔就是不同意。她说这种事情对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心理都会造成伤害,于是把她安排到国外去读书了。” 他接着补充道:“沃伦小姐后来成了一个非常杰出的女人。她去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旅行,在皇家地理学会发表演讲,这类的事情。” “就没有人记得那次审判吗?” “啊,因为她们不同姓。她们甚至连娘家姓都不一样。她们是同母异父,克雷尔太太本姓斯波尔丁。” “这个威廉姆斯小姐,她是那个孩子的家庭教师,还是安吉拉·沃伦的?” “她是安吉拉的老师。孩子专门有个保姆照顾,不过我相信她以前每天也都会跟威廉姆斯小姐学一些功课。” “出事的时候孩子在哪儿?” “她正好和保姆一起去了她教母特雷西利安夫人那里。她教母是个寡妇,曾失去过两个小女儿,因此特别疼爱这个孩子。” 波洛点点头。“我明白了。” 黑尔继续说道:“有关谋杀发生当天其他人的行踪和活动,我也全都可以告诉你。 “格里尔小姐早餐后坐在阳台上,靠近书房窗户的地方。如我所说,她就是在那里听到了克雷尔和他妻子的争吵。之后她和克雷尔一起下去到巴特利花园,坐在那儿给他当模特,直到午饭时间,中间为了放松肌肉休息过几次。 “菲利普·布莱克早餐后在屋子里,他听到了部分争吵。在克雷尔和格里尔小姐离开以后他看了一会儿报纸,直到他哥哥给他打来电话。随即他就走下海岸那里迎候他哥哥。然后他们两个人又一起沿着小路走上来,途中经过巴特利花园。格里尔小姐因为觉得有点儿冷,那时恰好回屋去拿她的套衫,而克雷尔太太正和她丈夫商量着安吉拉离开家去上学的安排。” “啊,一次友好的会面。” “嗯,不,一点儿都不友好。照我的理解,克雷尔简直就是在冲她吼,怪她不该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琐事来打扰他。我猜她是想假如两人注定要分开,那就先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妥当吧。” 波洛点了点头。 黑尔继续说下去:“兄弟俩跟埃米亚斯·克雷尔说了几句话。接着格里尔小姐就回来了,继续回到她的位置上,而克雷尔又重新拿起他的画笔,很明显是想让他们都离开。他们也都很识趣地回了屋子。顺便提一句,就是他们在巴特利花园的时候,埃米亚斯·克雷尔抱怨说下面存放的这些啤酒都太热了,于是他妻子答应给他送一些冰镇的下来。” “啊哈!” “一点儿没错——啊哈!她这个时候又甜得跟蜜糖似的了。他们走上去回到宅邸,坐在外面的阳台上。克雷尔太太和安吉拉·沃伦给他们把啤酒拿出来。 “后来,安吉拉·沃伦去下面海边嬉水,菲利普·布莱克陪着她一起去了。 “梅瑞迪斯·布莱克带着椅子去了巴特利花园上面一点的一块空地上。在那里他正好可以看见格里尔小姐在垛口那儿摆着姿势,还能听见她和克雷尔说话的声音。他就坐在那儿反复琢磨毒芹碱的事儿。他仍然十分担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埃尔莎·格里尔看见了他,还冲他招了招手。当午饭铃声响起的时候他走下去到巴特利花园,和埃尔莎两个人一起走回了屋子。用他自己的说法,那个时候他就注意到,克雷尔看上去怪怪的,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克雷尔是那种从来不生病的人,所以大家也就不会想到他可能生病了。另一方面,他有时候也会因为自己的作品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而愤怒或者沮丧。在这种情况下,最好让他一个人待着,尽量别跟他说话。这两个人当时就是这么做的。 “至于其他人,仆人们忙于家务活儿和做午饭。威廉姆斯小姐上午先是在教室里批改了一些作业,后来又拿了些针线活儿到阳台上去做。安吉拉·沃伦上午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里游荡,爬爬树,吃点儿东西——你也知道十五岁的小孩儿都是这样!吃些李子啊,酸苹果啊,硬梨啊什么的。回屋以后,就像我刚才说的,她和菲利普·布莱克一起下去到海边,游泳洗澡,一直玩到吃午饭。” 黑尔警司停了一下,有些咄咄逼人地说道:“那么,你发现什么破绽了吗?” 波洛说:“完全没有。” “好啦,搞定!” 这两个词意味深长。 “不过尽管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说,“我还是得让自己满意才行。我——” “你还打算干什么?” “我准备去拜访这五个人。我打算从每个人嘴里听听他们自己的故事。” 黑尔警司悲哀地长叹一声。 他说:“天哪,你脑子有毛病吧!他们每个人的说法都会不一样的。你连这个最基本的事实都不懂吗?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两个人对一件事的记忆是完全一致的,而且又过了这么久!唉,你会听到这五个人给你讲五件不同的谋杀案!” “这个,”波洛说,“正是我所期望的。那将会很有启发性。” 第七章 这只小猪跑去市场 第七章 这只小猪跑去市场 菲利普·布莱克显然跟蒙塔古·德普利奇所描述的如出一辙,是个成功富足、精于盘算、一副笑模样的男人,就是稍微有点儿发福。 赫尔克里·波洛把会面的时间定在了周六下午六点半。菲利普·布莱克刚刚打完他的十八洞,他为比赛下了赌注,最后赢了对手五英镑,此时正心情大好,因此表现得既友善又健谈。 赫尔克里·波洛做了自我介绍,解释了会面的目的。这一次他至少没有表现出对于探究纯粹事实真相的那种极度热情。而在布莱克看来,对方应该也就是为了编写一套关于著名罪案的丛书。 菲利普·布莱克皱着眉头说道:“好家伙,编这些东西干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他今天尽最大可能表现得像个外国人,不再那么神气十足,而是力图让对方瞧不起。 他小声说道:“是因为那些读者。他们就喜欢看这个,没错,就好这个。” “这帮变态。”菲利普·布莱克说。 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挺和气的,并没有带着那种更敏感的人可能表现出来的挑剔和厌恶。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膀,说道:“这是人的本性。布莱克先生,你和我,我们都是了解这个世界的人,对我们的人类伙伴并不抱有什么幻想。他们中的大多数不是坏人,但无疑也不必把他们理想化。” 布莱克由衷地说道:“我早就放弃我的幻想了。” “不过有人跟我说,你挺能说会道,会讲故事。” “啊哈!”布莱克的双眼放着光,“这个你也听说啦?” 波洛恰到好处地笑了。这不会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但是很有意思。 菲利普·布莱克靠在椅背上,全身放松,眼睛高兴地眯起来。 赫尔克里·波洛突然觉得,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猪。 一只猪。这只小猪去市场…… 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菲利普·布莱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看上去他无忧无虑,既富有又满足,没有什么悔恨内疚的想法,没有什么寝食难安的往事,也没有什么挥之不去的记忆。都没有,他就像一只被喂得膘肥体壮的猪,拉去市场就能卖个好价钱…… 但是也许,曾经的菲利普·布莱克并不是这个样子。他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帅小伙儿。眼睛可能是稍微小了点儿,离得也稍微近了些,但除此之外绝对是个相貌英俊、体形匀称的年轻人。他现在有多大岁数?估计也就在五六十岁之间。那么在克雷尔死的时候,他应该将近四十了。那时的他肯定不像现在这样迟钝,也不会有现在这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也许那时他对生活的要求更多,但得到的却很少…… 波洛小声嘟囔了一句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不,说老实话,我要是知道才怪呢。”这个证券经纪人再一次挺起了身子,眼神中又透出了那股精明劲儿,“为什么是你来呢?你不是个作家吧?” “不,根本不是,实际上我是个侦探。” 波洛说这句话时谦逊的口气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当然啦,我们大家都该知道的,大名鼎鼎的赫尔克里·波洛嘛!” 不过他的语调中带着几分嘲弄。从根本上来说,菲利普·布莱克是那种过于典型的英国男人,从来都不会把外国人太放在眼里的。 要是跟他的狐朋狗友在一起,他也许就会说:“这个怪里怪气的骗子!好吧,我猜他那套把戏也只能哄哄女人们。” 尽管这种居高临下的嘲讽态度正是赫尔克里·波洛有意要引出来的,但他发现自己还是感到很懊恼。 这个人,这个在事业上算得上很成功的男人,居然对赫尔克里·波洛表现得不以为然!真是让人气愤。 “你对我如此了解,”波洛言不由衷地说,“我真是受宠若惊啊。我想告诉你,我的成功案例都是建立在心理学基础上的,永远都要搞清楚人为什么要做某些事。布莱克先生,这也是当今世界对于犯罪行为最感兴趣的地方。以前大家感兴趣的是那种浪漫。在讲述著名案例的时候也只是从一个角度,把它和爱情故事联系在一起。现在大不相同了。人们现在已经乐于了解到克里平医生之所以杀死他的妻子,是因为她是个又高又壮的女人,而他自己则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觉得在她面前总是低人一等。他们还会了解到某个著名的女杀人犯杀人是因为她在三岁的时候受到过父亲的斥责和冷落。如我所说,如今人们感兴趣的就是罪案发生的原因。” 菲利普·布莱克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要我说的话,绝大多数犯罪的原因都再明显不过了。通常就是因为钱。” 波洛高声说道:“啊,但我尊敬的先生,背后的原因从来都不会那么明显的。这才是关键所在!” “那么这也就是你的着眼点喽?” “你说得没错,这就是我的着眼点!有人建议要从心理学的角度重写一些过往的罪案,而犯罪中的心理学正是我的专长。所以我就接受了这个任务。” 菲利普·布莱克咧着嘴笑了。 “我猜,报酬丰厚吧?” “我希望是,我当然希望这样。” “祝贺你啊。现在也许你愿意告诉我,我能够做什么呢?” “当然。是关于克雷尔的案子,先生。” 菲利普·布莱克看上去并没有很吃惊,但似乎在思考什么。他说道:“是啊,当然,克雷尔那件案子……” 赫尔克里·波洛有些不安地说:“布莱克先生,这不会让你觉得为难吧?” “噢,至于这个嘛,”菲利普·布莱克耸耸肩膀,“对你没法阻止的事情生气,又有什么用呢?卡罗琳·克雷尔的案子已经是家喻户晓了,任何人都可以提笔去写它,我反对也没用。不妨告诉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的确特别讨厌这样。埃米亚斯·克雷尔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现在又要重提这件不那么光彩的事儿,让我挺难受的。不过,这种事情总是会发生的。” “布莱克先生,你倒真是个豁达的人。”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很明白没必要干自不量力的事儿罢了。我相信你不会像其他很多人那样,写得让人无法接受。” “至少,我希望能够写得审慎一些,格调高雅一些。” 菲利普·布莱克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里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乐趣。“听你这么说,真能把我逗乐了。” “布莱克先生,我向你保证,我是真的对这个感兴趣。对我来说并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我是真心地想要再现过往,去感知当时发生的事情,看看表面之下的东西,想象一下剧中人物的想法和感受。” 菲利普·布莱克说:“我真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多少不清楚的地方。这是件一目了然的案子。女人与生俱来的嫉妒心,这就是全部事情的根源。” “布莱克先生,如果你能跟我说说你对这件事情的反应,我会很感兴趣的。” 菲利普·布莱克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情绪激动地说:“反应!有什么反应!别用那些迂腐的词汇!我可不仅仅只是站在那儿表现出我的反应!你看来还没弄明白,我告诉你吧,那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被杀了,被毒死了!如果我动作能快点儿,没准儿能救了他的命。” “你又怎么知道能救他呢,布莱克先生?” “是这样的。我认为你应该已经读过这个案子的卷宗了吧?”波洛点点头。“那太好了。那天早上我哥哥梅瑞迪斯给我打电话。电话里的他非常焦虑。他自己做的那些该死的药丢了一瓶,丢的这瓶该死的药还是致命的。我能干什么?我告诉他赶快过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办最好。‘怎么办最好。’现在想想都难过,我怎么会是这么个犹豫不决的蠢货呢?我应该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我应该直接去找埃米亚斯并且警告他。我就应该说:‘卡罗琳拿了一些梅瑞迪斯摆在外面的毒药,你和埃尔莎最好自己小心着点儿。’” 布莱克站起身,激动得来回踱着步。 “我的老天爷啊。难道你觉得我没有在心里面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吗?我知道,我本来有机会能救他的,但我就在那儿磨磨蹭蹭,等着梅瑞迪斯!为什么我就没意识到卡罗琳根本不会有丝毫的不安或犹豫!她拿那个东西就是为了要用,而且上帝啊,她一有机会马上就用了。她不会等到梅瑞迪斯发现药丢了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埃米亚斯的性命危在旦夕,而我却在那儿袖手旁观!” “我觉得你有点儿过分自责了,先生。你当时没有那么多时间——” 对方打断了他。 “时间?我有足够的时间。有无数种方法摆在我面前。就像我说的,我可以去找埃米亚斯,当然,也有可能他并不相信我。埃米亚斯不是那种会轻易相信自己有危险的人。他肯定会嘲笑这种想法。他就从来没有彻底认清过卡罗琳的可怕之处。不过我本来也可以去找她。我可以对她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是如果埃米亚斯或者埃尔莎被毒芹碱毒死了,你就得上绞架!’那也许能够阻止她。或者我也可以打电话报警。噢!有那么多的事儿可以干,我却让自己受了梅瑞迪斯的影响,不紧不慢、小心翼翼地做事情。‘我们必须得确定——再仔细想想——彻底弄清楚到底是谁拿的……’这个该死的老笨蛋——他这一辈子就从来没做过什么果断的决定!幸亏他是长子,可以靠那片庄园活着。要是让他靠自己挣钱的话,到最后肯定是不名一文。” 波洛问道:“你自己对是谁拿走的毒药从来都没有过疑问吗?” “当然没有。我立刻就知道肯定是卡罗琳。你瞧,因为我太了解卡罗琳了。” 波洛说:“那太有意思了。布莱克先生,我想要知道,卡罗琳·克雷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菲利普·布莱克尖刻地说道:“她可不是在审判的时候人们想象中的那种无辜的受害者!” “那么,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布莱克再次坐下来,一脸严肃地说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确实特别想知道。” “卡罗琳是个无赖,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不过你得记住,她很有魅力。她那种和蔼可亲、讨人喜欢的态度能够彻底地蒙蔽很多人,她脆弱无助的样子也常常会激起人们的怜香惜玉之心。有时我在看一些历史故事的时候,就觉得苏格兰的玛丽皇后肯定跟她有点儿像。总是那么温柔,那么不幸,又那么充满魅力——实际上却是个会算计的冷血女人,阴谋策划杀害了达恩利,还能逍遥法外。卡罗琳就像她那样,冷酷无情,工于心计,而且脾气还很坏。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她对自己的小妹妹都干了些什么?这事儿对于审判来说也许不怎么重要,却能告诉你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她就是嫉妒心这么重。她妈妈再嫁了,所有的关注和情感都放在了小安吉拉身上,卡罗琳就忍受不了了。她用铁撬棍打那孩子的脑袋,想把她杀了。好在那一下没致命。不过能做出这种事来也真是够可怕的。” “是啊,够可怕的。” “嗯,这才是真正的卡罗琳。她凡事都要当第一,当不成第一是她根本无法忍受的事情。她内心里那种冷酷无情和自私自利要是被唤醒了,就有可能干出杀人的勾当。 “你知道吗,她表面看起来容易冲动,实际上却很有心眼儿。她小时候来奥尔德伯里住的时候就把我们所有这些人都在心里掂量了一遍,然后想好了计划。她自己没什么钱。我从来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列,因为我是次子,得靠自己挣生活。(说起来也有意思,现如今克雷尔要是活着的话,我也许能把梅瑞迪斯和他的家产都买下来呢!)她曾经一度考虑过梅瑞迪斯,不过最终还是选定了埃米亚斯。埃米亚斯将来会继承奥尔德伯里,尽管这并不能为他带来多少钱,不过她还是意识到他作为画家来说是相当有天赋的。于是她就把赌注都押在了他身上,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天才,没准儿还能成为一棵摇钱树呢。 “结果她赌赢了。埃米亚斯早早地就得到了认可。他完全不是那种时髦的画家,但是他的天赋为人赞赏,有人买他的画。你看过他的作品吗?这儿就有一幅。过来看看吧。” 他领路进了餐厅,指着左手边的墙。 “这幅就是埃米亚斯的作品。” 波洛默默地看着。他惊诧于一个传统的题材竟然可以在一个人独有的神奇画笔之下表现得如此不可思议。那是一瓶玫瑰花,摆在一张擦得锃亮的桃花心木桌子上。一个老掉牙的主题。可埃米亚斯·克雷尔又是怎样设法使他笔下的玫瑰花看起来就像火焰在燃烧一般,透出狂放不羁甚至几分淫秽感觉的呢?光亮的木头桌面似乎也在颤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而观者被这幅画唤起的那种兴奋之情又该作何解释呢?因为它着实令人激动不已。这张桌子的比例很可能会让黑尔警司感到难受,他肯定还会抱怨从没见过哪种玫瑰花会是这样的外形或者这样的颜色。然后,当他再看见玫瑰花的时候就会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而各种桃花心木的圆桌估计也会让他心中无名火起的。 波洛轻叹了一声。 他小声说道:“啊,原来如此。” 布莱克带路回来,他一边走一边咕哝道:“我自己对艺术从来都是一窍不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看那幅画,但我就是喜欢。这玩意儿——真他妈见鬼,确实好看啊。” 波洛用力地点点头。 布莱克递给客人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然后说道:“就是这个男人,画了那些玫瑰花的男人,画了《拿着鸡尾酒调酒器的女人》的男人,画了那幅让人看了肝肠寸断的《耶稣降生》的男人,竟然在他事业最辉煌的时候英年早逝了。一条鲜活有力的生命就这么被夺走了,全都是因为那个心怀怨恨、生性残忍的女人!” 他顿了一下。 “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刻薄,对卡罗琳的成见太深。她确实很有魅力,这一点我也能感觉到。但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她的本来面目。波洛先生,这个女人就是个祸害。她残忍恶毒,什么都要霸占!” “可是也有人告诉我说,克雷尔太太在婚后生活中也忍受了很多委屈啊?” “是啊,她不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吗?总是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可怜的老埃米亚斯,他的婚姻生活简直就像是没有尽头的地狱一样——或者应该说,若不是因为他拥有这种杰出才能的话,肯定会是这样。要知道,他一直都有他的艺术为伴,那就是一种逃避和解脱。他画画的时候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把卡罗琳和她的唠唠叨叨,以及无休无止的吵闹和争辩都抛在脑后。你知道吗,真的是无休无止啊。没有一个星期不大吵一架的,不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那个。她就喜欢这样。我相信,吵架让她觉得很兴奋,对她来说是一种发泄的方法。争吵起来她想说什么难听话就说什么难听话,每次吵完之后她都会带着心满意足转身走开,像一只被喂饱了肚子捋顺了毛儿的猫一样。但这让他感觉精疲力竭。他想要的是安宁、平静、波澜不惊的生活。当然,他这样的男人应该永远都不结婚,他就不适合家庭生活。克雷尔这类人可以有一些露水情缘,但不能想着用承诺把他拴住。它们最终肯定会惹恼他的。” “他很信任你,对你讲了这些吗?” “嗯,他知道我对朋友忠心耿耿,所以他会告诉我很多。他没有抱怨,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有时候他会说:‘所有的女人都他妈该死。’要么就对我说,‘兄弟,永远都别结婚。否则就等着下地狱吧。’” “你知道他喜欢格里尔小姐的事儿吗?” “哦,当然了,至少我是亲眼看着他们开始的。他告诉我他遇上了一个很棒的女孩儿,说她与众不同,和他以前遇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这种话我是不会太在意的。埃米亚斯总是会遇见这样那样‘与众不同’的女人。常常是一个月以后你再对他提起这个人,他会瞪着你而不知道你在说谁!不过这个埃尔莎·格里尔还真是与众不同。这一点当我来奥尔德伯里小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你知道吗,她算是彻底地把他抓住了。这可怜的老伙计对她已经是唯命是从了。” “你同样也不喜欢埃尔莎·格里尔吧?” “对,我不喜欢她。她绝对是个掠夺成性的女人,想要同时占有克雷尔的肉体和灵魂。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她比卡罗琳对于克雷尔来说更合适。可以想象到,一旦她确定得到了他,很可能就不会再干涉他的事情了。或者也可能她对他感到厌倦之后就移情别恋了。对埃米亚斯来说,最好的事情就是别和任何女人有瓜葛。” “不过这种生活似乎并不合他的心意吧?” 菲利普·布莱克叹了口气,说道:“这个该死的笨蛋总是让自己和这样那样的女人纠缠不清,可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女人对他来说又真的是算不了什么。他这一辈子真正给他留下印象的女人就两个,卡罗琳和埃尔莎。” 波洛说:“他喜欢孩子吗?” “安吉拉?噢,我们都喜欢安吉拉。她可是个闲不住爱折腾的孩子,对什么事儿都争强好胜。她可把她可怜的家庭教师整惨了。没错,埃米亚斯是喜欢安吉拉,不过有时候她玩得过火了,他也真的会冲她发脾气。这个时候卡罗琳就要出面干涉了,卡罗琳总是站在安吉拉这边,最后让埃米亚斯也只得作罢。他讨厌卡罗琳向着安吉拉,和她一起跟他对着干。你明白吧,这里面到处都有那么点儿嫉妒心理。埃米亚斯嫉妒卡罗琳那种总是把安吉拉放在首位,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的态度。而安吉拉也嫉妒埃米亚斯,总想反抗他那种傲慢专横的做法。让她那年秋天离开家去上学就是他的决定,她对此大发雷霆。我觉得她并非不喜欢去学校,我相信她其实还挺想去的,不过埃米亚斯这种什么事情都随随便便由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做法把她惹怒了。她搞了各种恶作剧,就为了报复他。有一次她弄了十只鼻涕虫放在他床上。不过总的来说,我觉得埃米亚斯做得对。是该给她定点儿规矩了。威廉姆斯小姐很能干,不过连她都承认已经快要忍受不了安吉拉了。” 他停了下来。波洛说:“刚才我问他喜不喜欢孩子的时候,我指的是他喜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他的女儿。” “噢,你是指小卡拉啊?她绝对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心情好的时候可喜欢逗她玩儿了。只不过他对她的爱并不能阻止他想要娶埃尔莎,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他对她的爱还不到那个份儿上。” “那卡罗琳·克雷尔很喜欢这个孩子吗?” 菲利普的脸一阵抽搐扭曲。他说道:“我不能说她不是个好妈妈。对,我不能那么说。这也是让我——” “怎么,布莱克先生?” 菲利普缓慢而痛苦地说道:“这也是这个案子中真正让我感到惋惜的事。每每想到那个孩子就让我难过。小小年纪便遭此横祸。他们把她送到国外埃米亚斯的表妹和妹夫那里。我希望,真诚地希望,他们能一直想办法对她保密。” 波洛摇摇头,说道:“布莱克先生,真相总是要大白于天下的,即便过去了很多年。” 证券经纪人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波洛继续说道:“布莱克先生,出于尊重事实的考虑,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请你为我确切地写下来那些天在奥尔德伯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也就是说,我想让你帮我写一份关于谋杀及相关情况的完整记述。” “我亲爱的伙计,你是说在过了这么久之后吗?我怕我实在是记不准确了。” “并不需要那么准确。” “当然需要。” “不,首先,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记忆会忘掉一些表面的东西,而保留下来更重要的事情。” “嗬!你是说只需要一个大致的梗概?” “并非如此。我的意思是需要你认真详细地写下来发生过的每一件事,以及你所记得的每一段谈话。” “那假如我记错了呢?” “你至少可以尽可能地根据你的记忆来写。可能会和实际情况有些出入,但那也是难以避免的。” 布莱克好奇地瞧着他。 “但为什么要让我写呢?你看看警察的案卷就能了解整件事情,而且会比我的记忆准确得多。” “不,布莱克先生,我们现在是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谈这个问题。我并不是想要那些最基本的事实。我想要的,是那些你所记得的事实。这些事实经过了时间和你的记忆的筛选,可能会有一些你们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无论如何我是在警方的卷宗里找不到的。你从未谈起过这些事和这些话,也许是因为你觉得它们无关紧要,或者也许是因为你根本不愿再提。” 布莱克尖厉地说道:“我的这份记述不会出版吧?” “当然不会。这只是给我看的,为了帮助我去演绎和推断。” “那你不会不经我同意就引用里面的话吧?” “当然不会。” “嗯,”菲利普·布莱克说,“波洛先生,我可是个大忙人。” “我明白这会占用你的时间,并且给你添不少麻烦。因此我很乐意为你支付一笔合理的报酬。” 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菲利普·布莱克突然说道:“不,如果我答应写了,我也不会要任何报酬。” “那么你答应了吗?” 菲利普语带告诫地说道:“记着,我可不敢保证我的记忆都准确。” “完全理解。” “那么我想,”菲利普·布莱克说,“我愿意写下来。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我欠埃米亚斯·克雷尔的。” 第八章 这只小猪待在家里 第八章 这只小猪待在家里 赫尔克里·波洛是个不会忽略细节的人。 他动身前去拜访梅瑞迪斯·布莱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已然确信,梅瑞迪斯·布莱克和菲利普·布莱克两个人截然不同。这一次,想要速战速决是不会成功的,必须采取从容不迫的进攻手段。 赫尔克里·波洛知道只有一种方法能够攻破这座堡垒。他必须带着适当的凭证去见梅瑞迪斯·布莱克,这些凭证得是社交上而非职业性的。所幸的是,因为职业的关系,赫尔克里·波洛在很多地方都有朋友,德文郡也不例外。他坐下来回想着在德文郡有什么人脉关系,结果发现有两个人是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的熟人和朋友。其中一个是玛丽·利顿-戈尔夫人,她是个和蔼的寡妇,只有微薄的收入,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另一个是个退休的海军上将,他们家在本郡定居已经有四代了。于是他就带着这两个人写的信搞了个突然袭击。 梅瑞迪斯·布莱克带着一种迷惘接待了波洛。 他近来常常感到世道变了。真是见鬼,私人侦探曾经就是私人侦探,你可以请他们在乡村婚礼的接待处给你看着贺礼,也同样可以在你不得已摊上龌龊事儿的时候一脸惭愧地去找他们帮忙。 不过玛丽·利顿-戈尔夫人在信中这样写道:“赫尔克里·波洛是我多年的挚友,请尽最大可能给予他帮助,好吗?”而玛丽·利顿-戈尔可不是——绝对不是——那种你会把她和私人侦探之流联系起来的女人。海军上将克朗肖则写道:“很棒的家伙——绝对可靠。若你能尽量帮他我将不胜感激。他是个极其有趣的人,能给你讲很多好玩儿的事情。” 现在这个人就站在面前,看上去简直令人难以忍受——衣服穿得完全不对路——还穿了双带扣子的靴子!——留着不可思议的胡子!和他——梅瑞迪斯·布莱克——根本就不是一类人。看起来他似乎从来没有打过猎或者开过枪,甚至也没参加过什么正经的娱乐活动。就是个外国佬。 赫尔克里·波洛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他几乎可以分毫不差地猜透对方的心思。 当火车载着他进入西部乡村的时候,他已经觉得对这件案子兴趣大增。如今,他终于可以亲眼看到多年以前事情发生的地方了。 就是这座汉考斯庄园,年轻的兄弟两人曾经在这里生活。他们常去奥尔德伯里,在那里嬉闹,打网球,还结识了年轻的埃米亚斯·克雷尔和一个叫卡罗琳的姑娘。在那个悲剧发生的早上,梅瑞迪斯就是从这里出发前往奥尔德伯里。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赫尔克里·波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彬彬有礼却又带着几分局促不安的男人。 基本上,不出他所料,梅瑞迪斯·布莱克表面上看起来就和每一位英国乡村的绅士一样,手头不那么宽裕,喜欢在户外待着。 他身穿一件破旧不堪的哈里斯毛料大衣,一张饱经风霜的中年人脸庞上带着愉快的表情;一双蓝眼睛看上去颜色有些黯淡;嘴巴本就不大,还被乱蓬蓬的胡子挡住了一部分。波洛发现梅瑞迪斯·布莱克和他的弟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显得犹豫不决,心理活动显然也是慢悠悠的。似乎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生活节奏也跟着慢了下来,他弟弟却反而越来越快。 波洛已经猜到,跟这类人打交道着急是没用的。那种英国乡村闲散自得的生活方式早就已经渗透到他骨子里面去了。 尽管按照乔纳森先生的说法,兄弟俩之间好像只差几岁,但侦探心想,他看上去可比他弟弟显得老多了。 赫尔克里·波洛很得意于自己知道如何利用这种“熟人关系”。现在不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英国人的时候。绝不能,你必须做个外国人——坦诚地做个外国人——这样反倒能够得到对方宽宏大度的谅解。“当然,这些外国人并不太懂规矩,居然还会在早餐的时候和人握手。不过,还确实算得上是个体面的人……” 波洛开始有意给对方留下这种印象。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从玛丽·利顿-戈尔夫人和克朗肖海军上将谈起,其间也提到了一些其他人的名字。所幸的是波洛还真认识某某的表亲,也见过某某的嫂子之类的。这样一来他发现乡绅的眼神里逐渐显露出了热情,仿佛觉得这家伙似乎还颇认识些人。 然后波洛在不知不觉中很巧妙地表明了来意。并且对于意料之中对方不可避免的退缩给予了迅速的回应。哎呀,这本书就要开始写啦。克雷尔小姐——也就是现在的勒马钱特小姐——渴望他能够审慎地进行编纂。不幸的是,这件事本身家喻户晓。不过,如何去表述才能避免揭人伤疤,这个问题上倒是大有可为。波洛又小声补充说,以前他也曾经利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影响力删除过某本回忆录中夸张失实的段落。 梅瑞迪斯·布莱克的脸气得通红,装烟斗的时候连手都在微微颤抖。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们这样把事情又刨出来可真是有点儿残……残忍。毕竟已经十……十六年了。怎么就不能让这件事顺其自然地过去呢?” 波洛耸了耸肩膀,说道:“我同意你的看法,但你又能怎么办呢?总是会有这样的需求。况且任何人也都有重构一桩定案并且对它品头论足的自由啊。” “在我看来这可不怎么光彩。” 波洛低声说道:“唉,我们可不是生活在那样一个精致的年代了……布莱克先生,你要是知道我曾经如何成功地把一些遣词用句很不客气的书,怎么说呢,润色得更加柔和,更能让人接受的话,你会大吃一惊的。因此我也很希望在这件事上能够尽我所能地保护克雷尔小姐的心理感受。” 梅瑞迪斯·布莱克喃喃自语道:“小卡拉!那个孩子!她已经长大成人了,真有点儿难以置信啊。” “我明白。时光易逝啊,对不对?” 梅瑞迪斯·布莱克叹了口气,说道:“过得太快了。” 波洛说:“从我给你的那封克雷尔小姐的信里你应该已经看到了,她迫切地想要了解当年那出惨剧的前前后后,越详细越好。” 梅瑞迪斯·布莱克有点儿恼怒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又要翻这些旧账?要是能忘得干干净净该有多好。” “布莱克先生,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对往事了解得一清二楚,但别忘了,克雷尔小姐可是什么都不知道。或者应该说,她所能知道的仅限于官方报告中的那些事情。” 梅瑞迪斯·布莱克皱起了眉头,说道:“是啊,我忘记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对她来说这种处境太糟糕了。得知真相时的那种震惊,还有那些关于审判的呆板乏味、冷漠无情的报告。” “你永远都不可能,”波洛说道,“指望仅凭一份法律文档就得到事实真相。真正重要的反倒常常是那些被遗漏的事情。那种情绪,那种氛围,每个当事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那些可以使判决从轻的情节——” 他停了一下,而对方马上就像个轮到自己说台词的演员一样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使判决从轻的情节!就是这个。要说真有什么能从轻判决的情节,也就是这个案子里会有了。埃米亚斯·克雷尔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两家又是世交,但是坦率地说,我不得不承认,他的一些行为举止实在是离谱。当然,他是个艺术家,想必这个理由就可以解释一切了吧。但事实摆在那儿,他把自己卷到一系列太不同寻常的事情里去了,没有哪个普通的正派人会愿意自己陷入那种境地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很有意思。那种情形一直让我困惑不解。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又见过世面的人不应该让自己摊上这些事儿啊。” 布莱克那张瘦削的脸上开始有了些生气。他说:“没错,但关键就在于埃米亚斯从来就不是个寻常之辈!你也知道,他是个画家,对他来说,画画是第一位的——有时候真让人觉得有些不可理喻!当然了,我有一点儿理解克雷尔,因为我从小就认识他。他们家的人和我们家的人也都差不多。克雷尔在很多方面都继承了家族的传统,只是一旦涉及艺术的问题,他就不再循规蹈矩了。你瞧,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都不能算是他的业余爱好。他可是一流的,真正的高手。有些人说他是个天才,也许他们说得没错。不过让我来说的话,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情绪才显得不那么稳定。当他在作画的时候,其他任何事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也绝不允许任何事情来妨碍他。他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完全沉浸其中。只有当作品完成的时候,他才会从这种全神贯注的状态中走出来,重拾普通人的生活。” 他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波洛,后者点点头。 “我知道你能明白。所以呢,我觉得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后来形成了那种特别的局面。他爱上了那个女孩儿,想要娶她为妻,准备好了要为她抛妻弃女。不过那会儿他已经在这儿开始为她画像了,他想要完成这幅作品。任何其他事情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他也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这种状况对于当事的两个女人来说都是完全不可接受的,而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那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吗?” “啊,是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猜埃尔莎能理解。她对他的画作极其推崇,不过她的处境也很尴尬,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至于卡罗琳嘛——” 他停下来,波洛说道:“是啊,卡罗琳怎么样?” 梅瑞迪斯·布莱克有些面露难色地说:“卡罗琳嘛——其实我一直——嗯,我一直都很喜欢卡罗琳。曾经有那么一阵子,我很想娶她。不过很快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了。不过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还是会全心全意为她效劳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觉得从最后这句有些老派的话看来,面前的这个男人很有代表性。梅瑞迪斯·布莱克是那种很乐意为浪漫献身并且以此为荣的人。他会效忠于他心爱的女人,并且不求任何回报。没错,他实在是太符合这种特点了。 他字斟句酌地说道:“那么站在她的角度来说的话,你一定会对这种做派觉得很反感吧?” “哦,当然,我很反感。实际上,我……我还就这个问题告诫了克雷尔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实际上就在之前的那天,我是指出事之前。你知道,他们那天都过来喝茶。我把克雷尔叫到一边,跟他把话挑明了。我记得我甚至说了,这样对她们两个人都不公平。” “啊,你这么说了?” “是的。不过你知道吗,我觉得他根本就没意识到。” “可能是没有。” “我跟他说,你这样等于是把卡罗琳摆在了一个完全无法忍受的位置上。如果他就是想跟那个女孩儿结婚,就不应该让她住在这栋房子里,而且还纵容她有意无意地在卡罗琳面前搔首弄姿。要我说,这根本就是一种让人忍无可忍的侮辱。” 波洛好奇地问:“他怎么回应的?” 梅瑞迪斯·布莱克带着厌恶的神情答道:“他说了:‘卡罗琳必须将就着忍着。’” 赫尔克里·波洛的眉毛抬起来了。 “这个回答,”他说,“可一点儿都没有同情心。” “我觉得简直是太差劲了,就冲他发了脾气。我说毫无疑问,他根本就不介意给他的妻子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因为他已经不喜欢她了。但那个女孩儿呢,总要为她考虑考虑吧?难道他就没意识到这种情况对她来说也是很难受的吗?结果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埃尔莎也必须忍着! “然后他又说:‘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梅瑞迪斯,我正在画的这幅画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我告诉你,它真的棒极了。不能因为两个争风吃醋的女人在那里吵吵闹闹就被搅乱了——不,绝不,门儿也没有。’ “跟他说话真是毫无用处。我说他看来根本不顾什么体面了。我告诉他,画画不是一切。结果他打断了我,说:‘啊,对我来说就是一切。’ “我还是特别生气。我说他一直以来对待卡罗琳的态度都是极其可耻的。她跟他在一起简直是苦不堪言。他说他知道,并且也对此感到很抱歉。很抱歉!他说:‘我都知道,梅里 ,你可能不相信——但这是事实。我让卡罗琳的生活一塌糊涂,而她一直都那样隐忍。但我想她应该知道自己可能会过什么样的日子。我坦白地告诉过她,我就是个该死的自私自利、放荡不羁的家伙。’ “我很强硬地对他讲明,他不应该破坏自己的婚姻生活,而且也要考虑孩子,以及其他的方方面面。我告诉他我能够理解像埃尔莎这样的女孩儿对男人的吸引力,但就算是为她着想,他也应该和她一刀两断。她太年轻了,别看她现在义无反顾,过后也许就会追悔莫及了。我问他怎么就不能咬咬牙狠狠心和她做个了断,然后回到他妻子身边去呢?” “那他说什么?” 布莱克说:“他看上去只是一脸的尴尬,拍着我的肩膀说:‘梅里,你是个好人,只是太多愁善感了。等我把这幅画画完,你就得承认我是对的了。’ “我说:‘让你的画见鬼去吧。’接着他咧着嘴笑了,对我说全英国所有的神经质女人都没法阻止他。然后我说如果等画儿画完了他再把整件事告诉卡罗琳会更合适一些。他说那不是他的错,是埃尔莎非要抖搂出来的。我问为什么?他说她觉得如果不这样的话实在是不够坦诚。她想把所有事情都清清楚楚地摆在桌面上。唉,当然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能理解这种做法,而且单论这一点,这个女孩儿是值得尊敬的。不管她的行为有多么恶劣,她至少想要做个诚实的人。” “很多本不必有的痛苦和悲伤都源于诚实。”赫尔克里·波洛评论道。 梅瑞迪斯·布莱克疑惑地看着他。他不太喜欢这个见解,叹了口气说道:“那是我们大家最——最不快乐的一段日子。” “而唯一看起来不受影响的人是埃米亚斯·克雷尔。”波洛说。 “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他是个极端的自我主义者。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离开的时候还笑着对我说:‘别担心,梅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波洛咕哝道。 梅瑞迪斯·布莱克说:“他是那种不会把女人当真的人。我本来应该告诉他卡罗琳很绝望的。” “是她这么跟你说的?” “倒也没说这么多。但我眼前总是能浮现出她那天下午的样子——面色苍白,神情紧张又强作欢颜。她不停地说笑,但她的眼睛里透着极度的悲苦,那是我所见过的最令人同情的眼神。况且她还是个那么温柔的人。” 赫尔克里·波洛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小会儿。显然面前的这个男人并不觉得这样评说一个第二天就蓄意杀害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有什么不合适。 梅瑞迪斯·布莱克继续说着。到现在他已经基本上克服了开始时的那种满腹猜疑的敌意。赫尔克里·波洛有一种倾听的天赋。对于梅瑞迪斯·布莱克这样的人来说,重温往事是很有吸引力的。此时此刻,他与其说是在对客人讲话,莫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了。 “我想,我本应该有所怀疑的。就是卡罗琳把话题引到——引到我小小的爱好上去的。我必须承认,我对那个很热衷。你不知道,古老的英国草药是一门很有意思的学问。有太多曾经可以入药的植物现在都从官方的药典中销声匿迹了。然而说真的,仅仅是把某种药草煎煮一下就有可能产生奇效,这绝对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有一半的病人都不需要看大夫了。法国人比较懂这些事,他们的一些煎药绝对是一流的。”他已经跑题了,转而谈起了他的爱好。 “比如说蒲公英茶吧,就是种不可思议的东西。再比如说蔷薇果的汤剂,我前几天还在哪儿看到,说眼下医药界又开始流行用这个了呢。噢,我必须承认,我从自己做药的过程中能找到很多乐趣。按时令采集药材,把它们晾干,浸泡,还有其他一系列的事情。我有时候甚至都有些迷信,非要在满月或者任何前人建议的特定时刻采集药草根之类的。我记得那天我专门给我的客人介绍了斑毒芹。这种植物两年一开花。你需要在它们的果实成熟以后,变黄之前去采集。要知道,毒芹碱是一种已经被淘汰的药,我相信在最新的药典上你找不到任何跟它有关的官方制剂,但我已经证明了它对治疗百日咳有效,对于哮喘也是,就这一点而言——” “所有这些你在实验室里都讲过?” “是的。我带他们四处参观,给他们讲解各种药物,比如缬草和它能吸引猫的特点——闻一下就够它们受的了!然后他们问到了致命的茄科植物,我给他们讲了颠茄和阿托品。他们都兴趣盎然。” “他们?这里面都包括谁?” 梅瑞迪斯·布莱克看上去有些意外,似乎已经忘了他的听众并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场景。 “噢,我是指所有的人。让我想想啊,菲利普和埃米亚斯当时在,还有卡罗琳,当然,还有安吉拉,以及埃尔莎·格里尔。” “这就是所有的人了?” “是,我想是吧。没错,我确定,”布莱克好奇地看着他,“还应该有谁吗?” “我想也许那个家庭女教师——” “哦,我明白了。不,她那天下午没来这儿。我相信我现在已经忘记她的名字了。她人很不错,对工作极其认真负责。我觉得安吉拉可没少让她操心。” “为什么这么说呢?” “嗯,她是个好孩子,只是被惯得有点儿野,总在想各种各样的坏点子。有一天她趁埃米亚斯在那儿专心画画儿的时候,把一只鼻涕虫放在了他后背上。结果他大发雷霆,到处追着她骂。也就是从那之后,他才坚持要把她送到学校去。” “把她送到学校去?” “是的。我并不是说他就不喜欢她了,只是他发现她有时候有点儿招人讨厌。而且我觉得——我总是想——” “什么?” “我觉得他也有些嫉妒。你知道吗,卡罗琳几乎整天围着安吉拉转,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把安吉拉放在第一位——而埃米亚斯可不喜欢这样。当然这里面是有原因的,我不想细说,只是——” 波洛打断了他。 “原因就是卡罗琳·克雷尔一直在为让这个孩子破了相感到自责吗?” 布莱克惊叫道:“哦,你知道这个?我本来不想提的,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但是没错,我觉得这就是她那种态度的根源。可以这么说,她似乎总是觉得为安吉拉做任何事情来弥补都不为过。” 波洛沉思着点点头。他问道:“那安吉拉呢?她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是否还怀恨在心呢?” “哦,不,别有这种想法。安吉拉很爱卡罗琳。我确信她从来都没想过那件陈年往事,只是卡罗琳自己无法原谅自己。” “安吉拉喜欢这个要送她去寄宿学校的主意吗?” “不,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冲埃米亚斯大发脾气,卡罗琳站在她这一边,只是埃米亚斯心意已决。虽然埃米亚斯在很多方面还是个挺随和的人,可他是个火爆脾气,要是真生起气来,其他人都不得不让步。卡罗琳和安吉拉也只能屈从。” “那她什么时候就该去学校了呢?” “秋季学期,我记得他们在给她收拾行装。我想要不是发生了这桩悲剧,她应该在几天之后就动身离开了。就在出事的那天早上,他们还谈起给她打点行李的事儿呢。” 波洛说:“那家庭女教师呢?” “家庭女教师?你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愿意这样吗?这样一来她不就失业了吗,对不对?” “是,没错,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的。小卡拉也经常和她学些功课,不过当然啦,那时她只有——多大来着?六岁左右吧。她还有一个保姆,他们不会为了她再继续雇用威廉姆斯小姐的。啊,就是叫这个名字——威廉姆斯。真有意思,当你说起他们的时候,这些事儿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确实如此。你现在已经回到过去了,对吗?你回想起那些场景,人们说过的话,他们的动作举止,以及他们脸上的表情了吗?” 梅瑞迪斯·布莱克慢悠悠地说道:“从某方面来说,是的……不过你知道,还是会有很多空白……有很多很多细节都忘记了。比如说我记得,当我第一次听说埃米亚斯要离开卡罗琳的时候有多么震惊,但我想不起来究竟是他还是埃尔莎告诉我的了。我清清楚楚记得为这件事情和埃尔莎争论,我就是想要告诉她这件事儿她做得有多缺德。但她只是像平时一样满不在乎地笑话我,说我太古板了。好吧,我可以说我就是古板,但我仍然认为我是对的。埃米亚斯有妻子有女儿,他理应忠于她们。” “不过格里尔小姐觉得这个观点已经过时了?” “是啊。我得提醒你,十六年前人们看待离婚可不像现在这样习以为常。但埃尔莎是那种很前卫的女孩儿。她的观点是,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幸福,那就还不如分开。她说埃米亚斯和卡罗琳从未停止过争吵,因此对孩子来说,避免在这种不和睦的家庭氛围中长大更有利。” “那她的理由没有能够打动你吗?” 梅瑞迪斯·布莱克慢条斯理地说:“我一直都觉得她并不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她不假思索地背诵着那些从书里看到的或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东西,就像是鹦鹉学舌一样。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奇怪,但不知怎么着,我觉得她挺令人同情的。那么年轻,那么自信。”他顿了一下,“波洛先生,青春本身就拥有一些东西,一种非常打动人的力量。” 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布莱克继续说下去,更像是在对自己而非波洛说话。 “我想,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我为什么要阻止克雷尔。他比那女孩儿差不多大二十岁,看起来太不公平了。” 波洛低声说道:“唉,别人的劝阻很难管用的。当一个人决心已定的时候,让他回心转意可没那么容易。” 梅瑞迪斯·布莱克说:“千真万确。”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愤愤不平,“我当然明白我的干涉是无济于事的。本来我也不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从来都不是。” 波洛迅速地瞥了他一眼。透过他语气中的酸涩,波洛看到了这个敏感男人对于自己缺少人格魅力的不满。他自己也承认布莱克刚才所说的话是真的。梅瑞迪斯·布莱克不是个能够说服别人去做或者不做什么事情的人。他善意的劝说总是会很随意地被当成耳旁风;他的话不会惹人生气,却又绝对会被放在一旁。因为他说话没有分量,从根本上来说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波洛做出要改变这个痛苦话题的表示,说道:“你还留着你的实验室,还有里面那些药物和补品吗?” “没有。” 这个词蹦出来得很突然,梅瑞迪斯·布莱克的脸涨得通红,几乎是带着痛苦的神情急速说道:“我把那些都扔掉了,把实验室也关了。我没法再接着做下去了,发生了这样的事以后,还让我怎么继续下去?你瞧,可能有人会说这整件事情都是我的错。” “不,不,布莱克先生,你太敏感了。” “但你还不明白吗?要是我没有收藏这些该死的药呢?要是我那天下午没有刻意强调这些,吹嘘这些,让他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些药上面呢?只是我从来没有料到——做梦也想不到——我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料到呢?” “但我装作自己很懂的样子,为我知道的那点儿皮毛扬扬自得。真是个盲目自大的蠢货啊。我还专门指明了那该死的毒芹碱,甚至带着他们回到书房,给他们朗诵《斐多篇》 里描述苏格拉底之死的段落,真是要多蠢有多蠢。我一直都很赞赏那段话,写得美极了。但自那以后这段话就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 波洛说:“他们在毒芹碱的瓶子上发现谁的指纹了吗?” “她的。” “卡罗琳·克雷尔的?” “是的。” “没有你的?” “没有。你瞧,我根本就没动过那个瓶子,只是指给他们看而已。” “但你以前肯定也动过啊。” “哦,那是自然,不过我隔几天就会给这些瓶子擦灰。当然我从不让仆人们进来,在出事之前四五天我刚刚擦过一次。” “你平时都是把门锁好的吗?” “总是锁着的。” “那卡罗琳·克雷尔是什么时候从瓶子里拿走毒芹碱的呢?” 梅瑞迪斯·布莱克有些不情愿地回答道:“她是最后离开那个房间的。我记得我在外面叫她,她就急匆匆地跑出来了。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睛睁得老大,看起来很兴奋。噢,老天爷啊,我现在仿佛都能看见她当时的样子。” 波洛说:“那天下午你和她说过话吗?我的意思是,你们讨论过她和她丈夫之间的事情吗?” 布莱克用低沉的声音慢吞吞地说道:“没有直接谈到过。我告诉你了,她看上去一副很难过的样子。有那么一会儿,差不多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的时候,我对她说:‘亲爱的,有什么麻烦事儿吗?’她说:‘所有事都很麻烦……’我真希望你能听见她话音中的那种绝望。那些话绝对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埃米亚斯·克雷尔就是卡罗琳的整个世界,无论如何都躲不开这一点。她说:‘一切都消失了,结束了。梅瑞迪斯,我完了。’然后她笑起来,转向其他人,突然之间变成很快乐的样子,只是看起来极其不自然。” 赫尔克里·波洛缓缓地点点头,看上去毕恭毕敬。他说道:“是啊,我明白,就像是……” 梅瑞迪斯·布莱克突然一拳捶在桌子上,他提高了嗓门,几乎是在叫嚷。 “我要告诉你,波洛先生,卡罗琳·克雷尔在审判的时候说她拿那东西是为她自己拿的,我可以发誓她说的是实话!那个时候她心里根本就没有谋杀的念头。我发誓没有。那是后来才有的。”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你确定后来就有了?” 布莱克瞪着眼睛,说道:“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你的话——” 波洛说:“我问你是否确定她曾经有过谋杀的念头呢?你能够在内心里彻底说服你自己,卡罗琳·克雷尔是蓄意谋杀吗?” 梅瑞迪斯·布莱克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说:“但如果不是——如果不是的话——你是想说——啊,是某种意外?” “也不见得。” “这么说的话可就太离奇了。” “是吗?你刚说过卡罗琳·克雷尔是个温柔的人。温柔的人会去杀人吗?” “她是个温柔的人,不过尽管如此,他们依然会吵得很凶,这个你知道的。” “那时她就不是那么温柔了?” “但她确实是——噢,想把这些解释清楚太难了。” “我正在试着去理解。” “卡罗琳的嘴很快,说话的时候容易激动。她可能会说‘我恨你,我巴不得你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并不等于说她就会付诸行动。” “所以在你看来,谋杀极不符合克雷尔太太的性格,对吗?” “波洛先生,你说话的方式真的是与众不同。我只能说,没错,在我看来确实不符合她的性格。我只能根据我自己的了解,认为这次的挑衅让她忍无可忍了。她深爱着丈夫。在那种情况下一个女人也可能会杀人吧。” 波洛点着头。“没错,我同意……” “我一开始听说的时候都惊呆了。我觉得那不可能是真的。而且也的确不是真的,如果你能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干这件事情的不是真正的卡罗琳。” “但是你很确信,我是指从法律的意义上来说,卡罗琳·克雷尔确实杀了人,对吗?” 梅瑞迪斯·布莱克又一次瞪着他。 “老兄,如果她没有——” “对啊,如果她没有呢?” “我想象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其他的答案。意外?想必不可能吧。” “要我说,可能性很小。” “而且我也不相信自杀的说法。当时不得不提出这种理论,不过对任何了解克雷尔的人来说都是不足为信的。” “确实如此。” “那还有什么可能?”梅瑞迪斯·布莱克问。 波洛冷静地说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有其他人杀了埃米亚斯·克雷尔。” “但这太荒唐了!” “你这么认为?” “我确信无疑。谁会想要杀了他呀?谁又可能会杀了他呢?”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该不会真的相信——” “也许不会。但调查这种可能性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你认真地考虑一下,然后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梅瑞迪斯瞪了他片刻,然后垂下了眼睛。过了一小会儿,他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是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可能,我倒是希望能想出来呢。要是有任何理由能够怀疑其他人的话,我会很乐意相信卡罗琳是清白的。我不愿意认为是她干的。一开始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但还有谁呢?当时在场的其他人——菲利普?克雷尔最好的朋友。埃尔莎?太可笑了。我自己?我看起来像个杀人凶手吗?正派且令人尊敬的家庭女教师?还是那几个忠实的老仆人?或许你是在暗示是安吉拉那个孩子干的?不,波洛先生,没有别的可能。除了他妻子,没有人会杀害埃米亚斯·克雷尔。但那是他迫使她那么干的。所以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算作自杀。” “你的意思是说,他的死亡虽然不是他亲自动的手,却是由于他自己的行为造成的?” “是的,也许这是个有点儿怪异的想法。不过毕竟有因有果,你明白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布莱克先生,你是否曾经考虑过,谋杀的原因几乎总是要靠研究被害人才能得知呢?” “我确实没有考虑过,不过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波洛说:“只有先确切地搞清楚被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才有可能弄明白罪案发生时的情形。” 他又补充道:“这就是我在探求,同时也是你和你弟弟给予我很多帮助的问题——重建埃米亚斯·克雷尔这个人。” 梅瑞迪斯·布莱克忽视了这句话的主要内容,他的注意力单单被一个词吸引住了。他迅速说道:“菲利普?” “是的。” “你也已经和他谈过了?” “当然。” 梅瑞迪斯·布莱克尖刻地说道:“你应该先来找我的。” 波洛微微一笑,做了个礼貌的手势。 “如果按照长幼有序的规矩来说,确实如此,”他说,“我知道你是哥哥,但你要理解,你弟弟就住在伦敦附近,对我来说先拜访他比较方便。” 梅瑞迪斯·布莱克仍然皱着眉头,心神不宁地扭曲着嘴唇,然后重复道:“你应该先来找我的。” 这一次波洛没有回答,他等待着。没一会儿梅瑞迪斯·布莱克就继续说道:“菲利普,”他说,“怀有偏见。” “是吗?” “实话实说,他的偏见很深,而且向来如此。”他惴惴不安地瞟了波洛一眼,“他肯定会极尽所能地说卡罗琳坏话的。” “这很要紧吗,尤其是在过了这么久之后?” 梅瑞迪斯·布莱克猛地长叹一声。 “我知道。我忘了已经过了那么久,所有事情都过去了。卡罗琳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意让你留下一个错误的印象。” “那你觉得你弟弟可能会给我一个错误的印象吗?” “坦率地讲,是的。要知道,他和卡罗琳之间——怎么说呢?——一直都有点儿水火不容。” “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看起来激怒了布莱克。他说:“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事实如此。菲利普一有机会就找她的碴儿。我觉得在埃米亚斯娶她的时候他就很生气。有一年多的时间他都躲他们两人远远的。埃米亚斯可几乎是他最好的朋友啊。我猜这就是真正的原因所在。他觉得没有哪个女人好到能配得上他。而且他可能还觉得卡罗琳的出现会破坏他们之间的友情。” “那么是这样吗?” “不,当然不是。埃米亚斯依然很喜欢菲利普,从始至终都是。他总是挖苦他,说他掉到钱眼儿里去了,不光办了个公司,还变得很市侩。菲利普倒不在意。他听完顶多也就是一笑了之,还说埃米亚斯有他这么个体面的朋友终究是件好事。” “你弟弟对埃尔莎·格里尔这件事有什么反应呢?” “你知道吗,我发现这个很难说清楚。他的态度真的不太明朗。我想他很生埃米亚斯的气,觉得他在为了一个女孩儿犯傻。他不止一次地告诉埃米亚斯这样行不通,说他最终会后悔的。然而同时我还有一种感觉,没错,一种很明确的感觉,觉得他看见卡罗琳的那种失落,心里又会有点儿窃喜。” 波洛眉头一挑,说道:“他真是这样想的?” “哦,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只能说我相信他心里有这种感觉。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这种想法。菲利普和我截然不同,不过你知道,同胞之间还是会有某种联系的。兄弟中的一个人常常会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些什么。” “那悲剧发生之后呢?” 梅瑞迪斯·布莱克摇摇头。一阵痛苦的抽搐划过他的脸庞,他说道:“可怜的菲尔 。他伤心欲绝,被这个消息打垮了。你知道的,他一直都很忠于埃米亚斯。我想,也许有一些个人崇拜的因素在里面。埃米亚斯·克雷尔和我同岁,菲利普比我们小两岁。他一直都崇拜埃米亚斯。没错,这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因此他才会——才会那么强烈地指责卡罗琳。” “那么,至少他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梅瑞迪斯·布莱克说:“我们所有人都毫不怀疑……” 一阵沉默。接着布莱克以一种软弱之人的哀怨口吻不耐烦地说道:“事情都过去了,大家本来都忘记了,可是现在你又来了,把这些事都翻出来……” “不是我,是卡罗琳·克雷尔。” 梅瑞迪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卡罗琳?你是什么意思?” 波洛看着他,说道:“是卡罗琳·克雷尔二世。” 梅瑞迪斯的表情轻松下来。 “啊,是那个孩子。小卡拉。我刚才误解了你的意思。” “你以为我指的是原本的那个卡罗琳·克雷尔吗?你以为她会——怎么说呢——死不瞑目?” 梅瑞迪斯·布莱克打了个激灵。 “别再说了,老兄。” “你知道她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女儿吗?那是她最后写下的话,信里说自己是无辜的。” 梅瑞迪斯盯着他,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卡罗琳是这么写的?” “是的。” 波洛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让你很吃惊吗?” “如果你见过她在法庭上的样子,你也会吃惊的。那是个可怜的、被人围捕却又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甚至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 “一个失败主义者?” “不,不,她不是那样的人。我想,是因为知道自己杀死了她所爱的男人吧,我觉得是这样。” “你现在并不那么确定了,是吗?” “临死之前,她还那么郑重地写下了这样的话。” 波洛提醒他说:“也许只是个善意的谎言。” “也许吧,”但是梅瑞迪斯有些将信将疑,“不过这可不像——不像是卡罗琳……”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卡拉·勒马钱特也这么说过。卡拉有的只是她儿时难以磨灭的印象,但梅瑞迪斯·布莱克是非常了解卡罗琳的。这也是波洛得到的第一份证据,能够支持卡拉所持有的信念。 梅瑞迪斯·布莱克抬眼看着他,慢吞吞地说道:“假如——假如卡罗琳是清白的——那这整件事也太离谱了!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他猛然间转向波洛。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又是一阵沉默。 “到现在为止,”波洛最终开口了,“我还什么都没想。我只是在收集各种印象。卡罗琳·克雷尔是什么样子,埃米亚斯·克雷尔是什么样子,其他当时在场的人又分别是什么样子,在那两天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不辞辛苦地逐一回顾所有事实。你弟弟已经要帮我做这件事情了,他会根据他的回忆,把当时发生的事情写下来寄给我。” 梅瑞迪斯·布莱克尖刻地说:“别指望从他那里得到太多的东西。菲利普是个大忙人。很多事情一旦过去他也就忘记了,很可能他所记得的事情都是错的呢。” “当然,肯定会有出入。这个我想到了。” “我告诉你吧——”梅瑞迪斯突然停下来,稍微有点儿脸红地继续说道,“如果你愿意,我……我也可以写。我是说,这可以作为一种对照和参考,对吗?” 赫尔克里·波洛亲切地说道:“那可太有价值了,这是个绝好的主意!” “好吧,我写。我还有一些以前的日记。不过我得提醒你,”他有些尴尬地笑笑,“我的文笔可不太好,甚至有时候拼写都会出错。你……你不会抱太高的期望吧?” “啊,我需要的不是文风和文体。只要把你记得的每件事如实地写下来就可以了。每个人都说了什么,他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只要把发生的事写下来就行。不要去想它是否和这件事有关系。可以说,所有这些都有助于我了解当时的那种氛围。” “好吧,我懂你的意思。要凭空想象出从未见过的人或者从未到过的地方,一定是很难的。” 波洛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想要请求你。奥尔德伯里的庄园是和这里相邻的,对吧?我有没有可能去那里,亲眼看看悲剧发生的地方呢?” 梅瑞迪斯·布莱克慢条斯理地说道:“我马上就可以带你过去。不过当然啦,那里现在变化很大。” “那里没有被盖满了房子吧?” “没有,谢天谢地,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不过那儿现在是一家旅社之类的,被一个什么社团买下来了。到夏天的时候会有成群结队的年轻人来这里。当然了,所有的屋子都被分隔成了小房间,地面也做了很大的改动。” “你不得不通过解释来帮我重现了。” “我会尽力而为的。我希望你能看看它以前的样子,那是我所知道的最漂亮的庄园了。” 他带路从落地窗穿出去,开始沿着草坪的斜坡向下走。 “是谁负责把它卖出去的?” “是代表孩子的遗嘱执行人。克雷尔的所有东西都归那个孩子继承。他死前没有立遗嘱,所以我猜想应该是自动地分给他的妻子和孩子。而卡罗琳的遗嘱也把她的所有东西都留给了孩子。” “什么都没给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吗?” “安吉拉自己有一笔钱,是她爸爸留给她的。” 波洛点点头。“我明白了。” 然后他忽然叫出声来。 “你这是把我带到哪儿了?前面可是海边了呀!” “啊,我得给你解释一下我们这里的地形。你马上就能亲眼看见。你瞧,这儿有一条流向内陆的小溪,他们叫它骆驼溪,看起来就像个河口一样,但其实不是,那就是大海。要到奥尔德伯里的话,如果从陆路走,你得一直往内陆去,绕过这条溪。但是我们两家之间最近的路是从这条溪最窄的地方划船过去。奥尔德伯里就在对面——喏,穿过这片树林你就能看见那栋房子。” 他们来到一小块海滩上。正对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海岬,一栋白色的房子在树林的上方若隐若现。 海滩上停放着两只小船。在波洛笨手笨脚的帮助下,梅瑞迪斯·布莱克拽过来一只,推入水中,随即他们向着对岸划去。 “以前那些日子里,我们总走这条路。”梅瑞迪斯解释道,“当然,除非赶上刮大风或者下大雨,那样的话我们就会开车过去。不过你要是那么走的话,差不多要远上三英里呢。” 他灵巧地把船靠到对岸的石头码头上,不屑地看了一眼岸上那排小木屋和混凝土台阶。 “这些都是新盖的。以前是船屋,破烂不堪,没别的东西。我们从前都是沿着岸边走,然后到那边那块大石头下面去嬉水。” 他扶着他的客人下了船,把船拴紧,领着他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走了上去。 “别指望我们能碰见谁,”他扭过头说道,“四月份谁也不来这儿,除了复活节的时候。就算碰见了也没关系。我和邻居们的关系很好。今天太阳真不错,就跟夏天似的。那天天气也很好,不像九月,倒更像是七月天。阳光明媚,只是有点儿小凉风。” 小路穿出树林,绕过一块凸出地面的岩石。梅瑞迪斯用手指着,特别强调了一下。 “那儿就是他们称作巴特利花园的地方,我们现在差不多是在它下面了,绕过去吧。” 他们又一次扎入树林之中,接着小路转了个急弯,一扇开在一堵高墙上的门出现在他们眼前。小路继续蜿蜒向上,梅瑞迪斯打开门,两个人走了进去。 从外面的树荫里刚走进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波洛觉得很晃眼。巴特利是个人工开辟出来的平台,周围有带垛口的围墙,垛口上架着加农炮。给人的感觉是这里突出于海面之上,上方和后面都有树丛,但临海的这一边除了下方耀眼的湛蓝海面之外,什么都没有。 “迷人的地方。”梅瑞迪斯说。他有些轻蔑地冲着一个背靠后墙的像亭子之类的东西点了点头。“当然了,以前没有那个,只有一个又老又破的棚子,埃米亚斯把他画画的废料、一些瓶装的啤酒和几把折叠躺椅放在那儿。那时候也不是混凝土的。以前还有一条长椅和一张桌子,都是铁制的,上了漆。就这些东西,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波洛说:“命案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吗?” 梅瑞迪斯点点头。 “椅子在那边——挨着棚子。他就手脚摊开地躺在上面。有时候他画画的时候也会躺在那儿——就是突然地躺下,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然后又会突然一下跳起来,像个疯子似的在画布上作画。” 他顿了一下。 “你知道,这也是为什么他看上去几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仿佛刚刚睡着了似的。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而且他——他变得僵硬了,你知道吗,就像是突然瘫痪了。应该没有什么痛苦,这也是我一直——一直觉得比较欣慰的地方……” 波洛问了一个他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是谁发现的他?” “是她,卡罗琳。在午饭以后。我猜我和埃尔莎是最后看见他活着的人。那时候肯定已经开始发作了。他——看起来很奇怪。我实在不想谈论这个了,我还是写下来给你看吧,那样比较容易一些。” 他猛然转过身,走出了巴特利花园。波洛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两个人沿着曲折的小路往上走。比巴特利花园高一些的地方另有一块小空地,那里绿树成荫,也有一条长椅和一张桌子。 梅瑞迪斯说:“他们没把这里做太多的改动。不过这些长椅以前可不是用老木料做的,都是上了漆的铁家伙。坐起来有点儿硬,但是很好看。” 波洛表示了赞同。从树杈之间,他可以越过巴特利花园,向下一直看到小溪口。 “我那天上午在这里坐了一会儿。”梅瑞迪斯解释道,“那时候树还不像现在这样茂密,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巴特利花园围墙上的垛口。你知道吗,埃尔莎就在那儿摆着姿势。坐在其中一个垛口上,头转向一边。” 他的肩膀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想不到树长得这么快,”他自言自语地说,“唉,可能是我老了吧。走,我们到上面房子那儿去。” 他们继续沿着小路走,一直来到房子跟前。这是一栋很精致的老房子,属于乔治时代风格。现在已经被扩建过了,在它旁边的绿色草坪上搭建了约莫五十个供沐浴使用的木质小屋。 “小伙子们睡在那边,姑娘们睡在屋里。”梅瑞迪斯解释道,“我觉得这儿没有什么你想看的东西。所有的房间都被分割过了。以前这里还加盖过一个小温室。后来这些人把这儿弄成了乘凉的走廊。啊,我猜他们一定很享受他们的假期。很遗憾,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保持原状的。” 他突然转过身去。 “我们从另一条路下去。你知道吗,所有往事都浮现在我脑海里了。鬼魂,到处都是鬼魂。” 他们从一条绕得更远、更不好走的路返回了码头。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波洛很顾及同伴的心情。 当他们再一次回到汉考斯庄园的时候,梅瑞迪斯·布莱克突然开口说道:“你知道吗,我把那幅画买下来了。就是埃米亚斯当时正在画的那幅。一想到它会因为这件事的新闻价值而被高价卖掉,然后被一大群居心叵测的畜生不怀好意地盯着看,我就无法忍受。这幅画真是杰作,埃米亚斯说这是他所有作品里最好的。如果他说的是事实,我也丝毫不会意外。实际上他几乎已经完成了,只是想再花个一两天润饰一下而已。你……你想要看一下吗?” 赫尔克里·波洛马上说道:“当然,非常乐意。” 布莱克带路穿过大厅,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他打开一扇门,两人走进了一间相当大、满是灰尘气味的房间。房间的窗户紧闭着。布莱克走到窗边,打开了木质的百叶窗,然后有些费力地推开一扇窗户,顿时,一缕带着春天气息的清新空气飘入房中。 梅瑞迪斯说道:“这样就好些了。” 他站在窗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波洛也走了过去。不用问也能知道这房间原来是做什么的。架子上空空荡荡,但是依然能分辨出摆过瓶子的痕迹。靠着一面墙有一些废弃的化学仪器和一个水池。房间里积满了厚厚的尘土。 梅瑞迪斯·布莱克看着窗外说道:“要回想起这些往事是多么容易啊。站在这儿,闻着茉莉花香,然后不停地说啊,说啊……我就是个该死的大笨蛋,光知道说我那些宝贝药水和提取液!” 波洛心不在焉地从窗户中伸出一只手去,摘下了一簇刚刚从木质茎上长出来的茉莉叶子。 梅瑞迪斯·布莱克毅然走过房间,墙上有一幅被落满了灰尘的单子盖着的画,他一把就把单子扯下来了。 波洛顿时屏住了呼吸。目前为止,他已经看过了四幅埃米亚斯·克雷尔的画作:两幅在泰特美术馆,一幅在伦敦的一个商人那里,还有一幅就是玫瑰的静物画。而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艺术家本人视为自己最好作品的画作,波洛立刻就体会到这个男人是一位多么杰出的艺术家。 这幅画表面上看具有那种旧时的平整光洁。第一眼感觉就像是一张海报,颜色反差似乎也并不讲究。一个女孩儿——穿着淡黄色衬衣和深蓝色宽松长裤的女孩儿,坐在艳阳下灰色的围墙之上,背景是波涛汹涌的蓝色海面。正是那种海报常用的题材。 但第一印象是靠不住的,画中自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失真——那光线之中的耀眼和澄澈令人惊艳。而那个女孩儿—— 是的,这就是活力。所有的一切都展现出活力、青春和勃勃生机。那张面孔栩栩如生,还有那双眼睛…… 太多的活力!如此激情满溢的青春气息!那就是埃米亚斯·克雷尔在埃尔莎·格里尔身上看到的,以至于使他对身边温婉的妻子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埃尔莎就代表着活力,埃尔莎就代表着青春。 这是个相貌出众、身材苗条、性情直率的姑娘。她的头转向一边,带着傲慢的神情,眼神中透出胜利者的不可一世,就那样看着你,盯着你——等待着…… 赫尔克里·波洛摊开双手说道:“真是幅杰作——真的,实在是棒极了——” 梅瑞迪斯·布莱克话里有话地说道:“她那么年轻——” 波洛点点头,开始思考。 “大多数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呢?那么年轻。几分天真无邪,几分令人心动,几分柔弱无助。但青春并非如此!青春是原始的,青春是坚定的,青春是强壮有力的——也是残酷无情的。而且还要加上一点——青春是脆弱的。” 他跟随着主人来到门边,此时心里对于下面将要拜访的埃尔莎·格里尔的兴趣锐增。也不知道岁月会给当年这个热情奔放、得意扬扬的率真女孩儿带来什么变化呢? 他又回头看了看那幅画。 那双眼睛。注视着他……注视着他……仿佛要对他诉说什么…… 假如他无法领会这双眼睛想要告诉他的事情,那么这双眼睛的主人能不能告诉他呢?还是说这双眼睛想要诉说的事情,连它们的主人都不知道? 如此傲慢,又对胜利充满如此的期待。 接着死神插手了,把猎物从那双渴求的、紧握的、年轻的手中硬生生夺走了…… 那双激情四射、充满期待的眼睛中的光芒就此消失了。埃尔莎·格里尔现在的眼睛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走出房间之前又看了最后一眼。 他想:“她实在是太有活力了。” 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害怕…… 第九章 这只小猪吃烤牛肉 第九章 这只小猪吃烤牛肉 位于布鲁克街的这栋房子的窗台花箱里摆着达尔文郁金香。插在门厅里大花瓶中的白丁香则向着敞开的前门送出阵阵清香。 一个中年男管家接过了波洛的帽子和手杖,紧接着一个男仆就过来把它们拿走了,男管家毕恭毕敬地低声说道:“先生,请您跟我走这边好吗?” 波洛跟随他穿过门厅并走下三级台阶。一扇门打开了,男管家字正腔圆地通报了他的姓名。 接着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一个瘦高的男人从炉火边的椅子上站起身向他走来。 狄提斯汉姆勋爵的年纪将近四十。他不仅是一位世袭贵族,而且是一位诗人。由他创作的两部荒诞诗剧已经斥巨资搬上了舞台,并且获得了评论界的一致赞扬。他的前额很突出,下巴有点儿尖,眼睛和嘴巴出乎意料的优美。 他说:“请坐,波洛先生。” 波洛坐下来,从主人手里接过一支烟。狄提斯汉姆勋爵合上烟盒,划着一根火柴给波洛点烟,然后他自己也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访客。 接着他说道:“我知道,你是来见我太太的。” 波洛回答道:“狄提斯汉姆夫人能约我前来会面实在是太好了。” “是啊。” 一阵停顿之后,波洛又壮着胆子说道:“我希望你不至于反对吧,狄提斯汉姆勋爵?” 那张瘦削又心不在焉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短暂的微笑。 “波洛先生,现如今丈夫的反对从来都不会被当回事儿的。” “那也就是说,你确实反对?” “不,我不能那么说。不过我必须承认,我有一点点担心这有可能给我太太带来的影响。我直言不讳吧,很多年之前,那时我太太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经历了一次可怕的折磨。我希望她已经从那次打击中恢复过来了,我也渐渐开始相信她已经忘记了那件事。而现在你出现了,你的问题肯定会勾起她从前的记忆。” “确实很抱歉。”赫尔克里·波洛彬彬有礼地说。 “我实在是不知道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狄提斯汉姆勋爵,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会尽可能考虑周全,尽最大努力不让狄提斯汉姆夫人感到痛苦。毫无疑问,她肯定是那种比较脆弱,容易紧张的性格吧。” 另一个人突然令人吃惊地大笑起来。他说道:“埃尔莎?埃尔莎可是坚强得像匹马一样!” “那——”波洛很圆滑地住了口。眼下的情形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狄提斯汉姆勋爵说道:“我太太可以经受得起任何打击。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她要见你的原因?” 波洛平静地回答道:“出于好奇心?” 那个男人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尊重。 “啊,你知道了?” 波洛说:“这是必然的。女人总是会愿意见见私人侦探的!而男人则会叫私人侦探滚得远远的。” “有些女人也会让私人侦探滚得远远的。” “那也是在见过他们以后,而不是之前。” “也许吧。”狄提斯汉姆勋爵停顿了一下,“这本书的本意到底是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膀。 “人们既然可以旧曲重弹,老戏新演,连旧的衣服都可以穿出新意,自然也就可以将老案子重现。” “呸!”狄提斯汉姆勋爵说。 “你可以说‘呸’,但这改变不了人类的本性。谋杀就是一出戏剧,人类对于戏剧的渴望是非常强烈的。” 狄提斯汉姆勋爵喃喃自语道:“我明白,我都懂……” “所以你看,”波洛说,“这本书是要写的。而我的任务就是要确保书中没有明显的错误信息,也没有对已知事实的篡改。” “我本以为事实是众所周知的呢。” “是的。但那并不包括对于事实的解释。” 狄提斯汉姆尖厉地说道:“波洛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亲爱的狄提斯汉姆勋爵,看待同一个问题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方法,就像谈论历史事件时一样。举个例子来说:许多书籍中都写到了你们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有的把她写成一个殉道者,有的把她写成一个淫乱无德的女人,有的视她为心地纯朴的圣人,有的则把她看作杀人犯和阴谋家,还有的说她是时势和命运的牺牲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那在这桩案子里呢?克雷尔就是被他妻子所杀,这当然是无可辩驳的。在我看来,审判的时候我太太遭受了无端的诽谤和中伤,审判之后她甚至不得不被偷偷地带离法庭。舆论对她充满了敌意。” “英国民众,”波洛说,“都有很强的道德观念。” 狄提斯汉姆勋爵说:“让他们去死吧!” 他看着波洛,又补充道:“你怎么想?” “我嘛,”波洛说,“我的生活是很遵守道德准则的,不过这并不等同于脑子里有很多道德的条条框框。” 狄提斯汉姆勋爵说:“我有时候很纳闷,这个克雷尔太太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那些关于受伤害的妻子之类的说法——我有种感觉,这里面另有隐情。” “你太太也许会知道。”波洛表示赞同。 “我太太,”狄提斯汉姆勋爵说,“从未提起过这案子一个字。” 波洛兴趣陡增地看着他,说道:“啊,我开始明白了——” 对方尖厉地说道:“你明白什么了?” 波洛深鞠一躬,回答道:“诗人那种创造性的想象力……” 狄提斯汉姆勋爵站起身来按响了用人铃,然后简短生硬地说道:“我太太会等着你的。” 房门打开了。 “老爷,您叫我?” “带波洛先生上楼去见夫人。” 走上两段楼梯之后,波洛的双脚就陷入了柔软的绒毛地毯中。柔和的泛光灯。金钱,到处都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至于格调呢,却没有那么高。狄提斯汉姆勋爵的房间显得昏暗而朴实无华,而在同一栋房子里,这里却只有不折不扣的奢华。所有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却未必是最引人注目或最令人吃惊的。纯粹是一种“花多少钱都不成问题”的感觉,只不过,显然缺少一些想象力。 波洛自言自语道:“烤牛肉?对,就是烤牛肉!” 他被领进了一个不大的房间。比较大的客厅在二楼,而这一间是女主人的私人起居室。当波洛被通报姓名并领进来时,女主人正倚着壁炉台站在那里。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里一惊,有一句话跃入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她年纪轻轻就死了…… 那就是他在看到埃尔莎·狄提斯汉姆,也就是埃尔莎·格里尔的时候,心里的想法。 如果只是凭着梅瑞迪斯·布莱克给他看的那幅画,他永远也不可能认出她来。最重要的在于,那是一幅描绘青春和活力的作品,而眼前这个人的身上则毫无青春可言——也许从来就没有过。不过他还是觉察出埃尔莎很漂亮,这一点从克雷尔的画作中他并没有意识到。没错,走上前来迎接他的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而且无疑并不老。归根结底,她有多大了呢?如果悲剧发生之时她二十岁的话,现在应该也不会超过三十六岁。乌黑的头发精心梳理后盘在她匀称的头上,相貌堪称典雅,妆也化得十分精致。 他心里感到一阵奇怪的痛楚。也许,说起朱丽叶是老乔纳森先生所犯的一个错误……这里没有朱丽叶——除非谁能把朱丽叶想象成一个幸存者——失去了罗密欧,独自苟活……难道对朱丽叶这个角色而言,必不可少的就是在花季凋零吗? 而埃尔莎·格里尔却活了下来…… 她用平稳而有些单调的声音对他表示了欢迎。 “波洛先生,我对此很感兴趣。请坐,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心里想:但她其实并不感兴趣。没有什么能够引起她的兴趣。 灰色的大眼睛——就像两潭死水一样。 以他自己的方式,波洛又做出一副十足的外国人的样子。 他大声说道:“我有点儿糊涂了,太太,我真是有点儿糊涂了。” “哦不,为什么呢?” “因为据我了解,这种对往事的重现肯定会令你非常痛苦!” 她看上去被逗乐了。没错,就是觉得好笑,发自内心地觉得好笑。 她说:“我猜是我丈夫给你灌输了这种想法吧?你来的时候他看见你了。当然,他一点儿都不明白,也从来都没明白过。我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那种敏感的人。” 她的话音中仍然带着那股愉悦。她说道:“你要知道,我爸爸是个磨坊工人,他一点点地往上爬,最终赚了大钱。如果脸皮薄的话可做不到他那样。我和他一样。” 波洛心想:没错,这是实情。一个脸皮薄的人可不会在卡罗琳·克雷尔的家里赖着不走。 狄提斯汉姆夫人说:“你想让我做的是什么呢?” “太太,你确定重温往事不会让你感到痛苦吗?” 她考虑了一小会儿,这让波洛突然觉得狄提斯汉姆夫人是个非常坦率的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也有可能会撒谎,但绝对不会有意这么做。 埃尔莎·狄提斯汉姆缓缓地说道:“不,不会痛苦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倒巴不得呢。” “为什么?” 她不耐烦地说道:“麻木不仁的感觉实在是糟糕透顶……” 赫尔克里·波洛心想:“的确,埃尔莎·格里尔已经死了……” 他大声说道:“无论如何,狄提斯汉姆夫人,这都会使我的任务变得简单许多。” 她愉快地说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太太,你的记性好吗?” “我自认为相当好。” “而且你确信,回想那段日子里的各种细节也不会让你感到痛苦吗?” “一点儿也不会。事情只有在发生当时才会让人痛苦。” “我知道,对某些人来说就是这样。” 狄提斯汉姆夫人说:“这是爱德华,也就是我丈夫理解不了的。他总觉得审判及其他所有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可怕的折磨。” “难道不是吗?” 埃尔莎·狄提斯汉姆说:“不,我倒挺享受的。”她话音中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满足感,继续说道,“老天啊,你知道德普利奇那个老畜生是怎么攻击我的吗?换句话说,他就是个魔鬼。我喜欢和他斗,他也没能把我怎么着。” 她看着波洛,微微一笑。 “但愿我没有颠覆了你的幻想。我猜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儿,我本应该被羞耻感之类的折磨得无地自容。但我没有。我不在乎他们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什么?” “当然是送她上绞刑架。”埃尔莎·狄提斯汉姆说道。 他注意到她的手,那是一双漂亮的手,只是指甲又长又弯。一双掠夺成性的手。 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报复心太重?没错,我就是要报复,对所有伤害我的人。在我心里那个女人就是最下贱的人。她知道埃米亚斯喜欢我,知道他准备离开她,于是她就杀了他,让我也得不到。” 她看了看对面的波洛。 “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 “你既不理解也不同情她的嫉妒心吗?” “不,我觉得我不会。输了就是输了。你要是留不住自己的丈夫,那就不如痛痛快快地让他走。我理解不了的就是这种占有欲。” “要是你嫁给他,也许你就能理解了。” “我不这么认为。我们不是——”她突然冲波洛一笑。他觉得她的笑有点儿吓人,这笑容里不带任何真情实感。“我想要让你搞清楚,”她说,“别以为是埃米亚斯·克雷尔勾引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年轻姑娘。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俩之间的事儿,责任在我。我在一次聚会上遇见了他,对他一见钟情——我知道我非得到他不可——” 真是一种嘲弄啊——荒诞不经的嘲弄,只是—— 我就会把我的整个命运交托给你,把你当作我的主人,跟随你到天涯海角…… “尽管他已经结婚了?” “‘闯入者必将遭到惩罚’?光靠这么一张告示可掩饰不了现实情况。如果他和妻子在一起时并不开心,和我在一起时倒很快乐,那又有何不可呢?我们每个人都只活一辈子。” “不过据说他们夫妻很幸福。” 埃尔莎摇摇头。 “才不是呢。他们整天吵得不可开交。她总是惹他烦。她就是个——噢,讨厌至极的女人!” 她站起来点了一根烟,然后带着一丝笑容说道:“也许我这么说她不公平,但我是真的觉得她挺可恨的。” 波洛慢悠悠地说道:“那件事不啻为晴天霹雳啊。” “是的,那就是晴天霹雳。”她突然对他发起火来,那一脸死气沉沉的倦意之下,竟显现出一丝颤抖的生机。 “这件事杀死了我,你明白吗?它杀死了我。自那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不复存在。”她的声音低落下来,“空空如也!”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像是玻璃橱柜里陈列的标本鱼一样!” “埃米亚斯·克雷尔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她点点头。这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奇怪的信任感,看上去竟令人心生怜悯。她说:“我觉得我一直都是个一根筋的人。”她神情黯淡地思索了片刻,“我想——真的,我应该像朱丽叶那样给自己一刀。只是——只是那么做就等于承认你完蛋了,生活把你打败了。” “那相反呢?” “一旦你挺过去了,你照旧应该拥有一切。而我就挺过来了,现在那些对我来说已经是过眼云烟。我想后面还有事情要做。” 是啊,后面的事情。波洛仿佛看到她为了实现自己原本的决心所做的不懈努力;看到她漂亮、富有,拥有足以迷倒男人们的魅力,用她掠夺成性的双手不断谋取,以填补她生命中的空虚。英雄崇拜——嫁给一个著名的飞行员,然后是一个探险家,巨擘阿诺德·史蒂文森——很可能从外表上看和埃米亚斯·克雷尔没有很大的不同——再后来又回到创造性艺术的路子上:狄提斯汉姆! 埃尔莎·狄提斯汉姆说:“我从来都不是个伪君子!我一直都很喜欢一句西班牙谚语。‘上帝说,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只要你付出相应的代价。’好,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拿走了我想要的,而我也情愿为此付出代价。”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不明白的是,有些东西是买不来的。” 她瞪着他,说道:“我指的并不只是金钱。” 波洛说:“是的,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并非生活中所有的东西都是明码实价的,这样的情况太多了。有些东西不是用来出售的。” “胡说八道!” 他微微一笑。她的语气中透着那种磨坊工人发家致富以后的傲慢自负。 突然之间,一股同情在赫尔克里·波洛的心里油然而生。看着面前这张皮肤光滑的不老容颜,还有那疲倦的双眼,他不由得想起了埃米亚斯·克雷尔画上的那个女孩儿…… 埃尔莎·狄提斯汉姆说道:“告诉我关于这本书的全部事情。写这本书的目的何在?又是谁的主意呢?” “噢!我亲爱的夫人,无非也就是新瓶装旧酒吧。” “但你不是个作家吧?” “对,我是个犯罪学专家。” “你是说他们请你当罪案方面书籍的顾问?” “也不总是。这一次,我是接受了一项委托。” “谁?” “怎么说呢?这次我是代表对此案感兴趣的人——我的委托人——审查这本书的内容。” “谁是你的委托人?” “卡拉·勒马钱特小姐。” “她是谁?” “她是埃米亚斯和卡罗琳·克雷尔的女儿。” 埃尔莎凝视了他一小会儿,然后说道:“哦,当然,他们有个孩子。我记起来了,我想她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吧?” “是的,她已经二十一岁了。” “她长什么样子?” “她个子挺高,肤色比较黑,我认为她长得很漂亮。而且她有勇气,也有个性。” 埃尔莎若有所思地说:“我想见见她。” “她可能不想见你。” 埃尔莎看起来很意外。 “为什么?哦,我明白了。不过这也太荒唐了吧!那件事她连个影子都不可能记住的。她那个时候超不过六岁。” “她知道她母亲是因为被控谋杀她父亲而受审的。” “那她觉得这是我的错?” “这是一种可能的解释。” 埃尔莎耸耸肩膀,说道:“愚蠢透顶!如果卡罗琳能表现得像个有点儿理智的人的话——” “那也就是说你一点儿责任都没有?” “我为什么要负责任?我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我爱他。我本可以让他幸福的。”她向波洛这边看过来。忽然之间,仿佛她的面孔令人难以置信地破碎了一般,波洛又看见了画中的那个姑娘。她说:“要是我能让你明白——要是你能从我的角度来看待——要是你能了解的话——” 波洛倾身向前。 “但这正是我想要的。你看,菲利普·布莱克先生当时也在场,他答应把发生的一切详尽地为我写下来。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也是一样。现在如果你——” 埃尔莎·狄提斯汉姆深吸一口气,鄙夷地说道:“那两个人!菲利普一直就是个笨蛋。梅瑞迪斯总是跟在卡罗琳屁股后头转——不过他倒是个挺可爱的人。只是你可不能指望从他们的记述中得到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 他注视着她,看到她的眼中渐渐有了生气,看到这个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女人又重现了活力。她几乎是急不可待地说道:“你想要知道真相,对吗?噢,可不是为了出版,只是给你自己看——” “我可以保证,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让它公之于众的。” “我愿意把真相写出来……”她沉默了一小会儿,思考着。他看到她光滑面颊上的冷酷和麻木也在消退,呈现出一种更为年轻的轮廓,当往事再次叩响心扉时,她的身上又重新注入了生机。 “重温过去,把它们都写下来……让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双眼闪着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杀了他。她杀死了埃米亚斯,杀死了热爱生命、想要活下去的埃米亚斯。恨不应该比爱更强烈,但她的恨却那么强。而我对她的恨也——我恨她——我恨她——我恨透她了……” 她向他走过来,弯下腰,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迫不及待地说道:“你必须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必须。我是说埃米亚斯和我。有样东西我要给你看看。” 她像一阵风似的跑到屋子的那一边,打开一张小桌子上的锁,拉出一个藏在文件格中的抽屉。 然后她走回来,手里拿着一封折皱了的信,信上的墨迹已经有些褪色了。她把信塞给他,这让波洛的脑海中突然泛起了一段鲜活的记忆,那是某一次一个他认识的女孩儿把她在海滩上捡到的一个别致的贝壳塞到他手里的情景。那个女孩儿将贝壳视为珍宝,一直精心保存着。交给他以后,那女孩儿就退后一步注视着他,对于他能接受自己的宝贝既感到自豪,又有些忐忑,同时还带着几分敏锐的挑剔。 他打开了那张已经褪色的信纸。 埃尔莎——你这个小可人儿!你的美貌世间难寻。然而我怕我太老了,我就是个人到中年、脾气臭,而且还没有定性的家伙。不要信任我,不要相信我,除去我的工作之外,我一无是处。我最好的部分都给了我的工作。在这一点上,不要说我没有警告过你哦。 真见鬼,我的心肝儿,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你。你知道,为你去死我都愿意。我要为你画一幅画,让这个愚蠢的世界为之大笑,为之喘息,为之癫狂!我爱你爱到发疯——我睡不着觉——我吃不下饭。埃尔莎——埃尔莎——埃尔莎——我永远都属于你——至死不渝。埃米亚斯。 这是十六年前的信。已然褪色的墨迹,即将破碎的信纸,但字句依旧生机勃勃,依旧动人心弦。 他瞧着面前的这个女人,这封信里的一字一句都是写给她的。 但他所看着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女人了。 那是一个热恋中的年轻姑娘。 他又一次想到了朱丽叶…… 第十章 这只小猪一无所有 第十章 这只小猪一无所有 “波洛先生,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赫尔克里·波洛在考虑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意识到那张满是皱纹的小脸上,一双敏锐的灰眼睛正在观察着他。 他已经爬上了这栋外表光秃秃的大楼的顶层,敲响了吉莱斯皮大厦五八四号的房门,这是那种专为职业妇女提供所谓的“小公寓”而建造的大楼。 就在这里,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狭小空间里,住着塞西莉亚·威廉姆斯小姐。这个房间既是卧室,又是起居室,也是餐厅,如果小心地使用小煤气炉的话,还能够当成厨房——此外还有一个小隔间,放着一个很小的浴盆和一些日常的办公用品。 尽管陈设相当简陋,威廉姆斯小姐还是想方设法为其打上了自己的个人印记。 墙面刷成了代表着清心寡欲的浅灰色,上面挂着不同的名画复制品。一幅是但丁与贝雅特丽齐在桥上相遇,还有那幅曾经被一个孩子描述成“一个盲人小姑娘坐在橘子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名字叫‘希望’”的画 。还有两幅描绘威尼斯的水彩画以及一幅经过做旧处理的波提切利名作《春》的复制品。在矮五斗柜上,摆放着一大堆已经褪了色的照片,从照片上人物的发型来看,大多数都应该是二三十年前拍摄的了。 方形的地毯已经快磨透了,家具也破旧不堪。赫尔克里·波洛可以清楚地知道塞西莉亚·威廉姆斯过着极其困窘的生活。这里没有烤牛肉,这是一只一无所有的小猪。 威廉姆斯小姐用清楚、犀利而坚定不移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 “你想让我回忆克雷尔那件案子并且写下来?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一些常常被赫尔克里·波洛弄得大为光火的朋友和同僚曾经说过,与真话相比,他更喜欢谎言;为了达到目的,他宁可大费周章地编造一个子虚乌有的理由,也不愿意开门见山地直奔主题。 不过这一次他却迅速拿定了主意。赫尔克里·波洛可不是那种曾经请过英国家庭女教师的比利时或者法国孩子,但他的反应就像很多小男孩一样既简单又自然而然。当被问起“哈罗德(或者理查德,或者安东尼),你今天早上刷牙了吗?”的时候,他们会飞速地开动脑筋想着蒙混过关的可能性,接着马上又会屏弃这个念头,痛苦地回答说“没有,威廉姆斯小姐。” 因为威廉姆斯小姐具有所有成功的儿童教育者都必然拥有的那种神秘特质——威严!当威廉姆斯小姐说“琼,起来去洗手”,或者“我要求你读一下关于伊丽莎白时期诗人的这一章,并且准备好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孩子们总是会听她的话。威廉姆斯小姐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想过有人会不听命于她。 所以这一次赫尔克里·波洛并没有煞有介事地搬出那个要写一本关于陈年旧案的书的借口,而只是简单地讲了一下卡拉·勒马钱特是如何找到他的。 这个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旧衣服的小老太太凝神倾听着。 她说:“我特别想了解关于那个孩子的消息,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魅力十足、楚楚动人的姑娘了,同时很有勇气,又不乏主见。” “真好。”威廉姆斯小姐简单地说道。 “而且我得说,她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你很难拒绝她,或者随随便便地敷衍过去。” 这个前任家庭女教师沉吟着点点头。她问道:“她身上有艺术天分吗?” “我觉得没有。” 威廉姆斯小姐冷冰冰地说:“那可谢天谢地了!” 这句话的语气把威廉姆斯小姐对于艺术家的看法表达得淋漓尽致。 她补充说:“从你对她的描述来看,我能想象出她应该是随了她母亲而不是她父亲。” “很有可能。等你见过她以后你就可以告诉我了。你想见见她吗?” “我的确很想见见她。看看一个你以前认识的孩子如今变成什么样子,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儿。” “我想,你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还很小吧?” “那时候她五岁半,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也许有点儿太文静了,总是一副在思考的样子。喜欢自己跟自己玩儿,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天生就是这样吧。” 波洛说:“所幸的是她那时还很小。” “千真万确。要是她再大一点儿,那场悲剧带来的打击就有可能对她造成很糟糕的影响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波洛说,“孩子还是能够觉察出有些反常吧,无论她自己明白的或者别人告诉她的有多少,大家都对这件事讳莫如深、避而不谈,这种氛围,加之突然让她远走他乡,这些对孩子来说恐怕都没有什么好处。” 威廉姆斯小姐沉思着回答道:“也许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 波洛说:“我们先不谈卡拉·勒马钱特,也就是小卡拉·克雷尔的事了,不过关于她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如果说有谁能解释清楚的话,我想也就是你了。” “什么事?” 她的语气充满探询却又不置可否。 “有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我一直没能想明白,就是每当我提起这个孩子,总感觉她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我一提起她,所见到的反应都是显得有些意外,仿佛每个和我说话的人都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个孩子存在似的。威廉姆斯小姐,这无疑是不太合乎情理的吧?在这种情况下,孩子总要扮演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倒不是说她自身有多么举足轻重,但她会成为一个关键点。埃米亚斯·克雷尔可以有各种理由抛弃或者不抛弃他的妻子,但通常在婚姻的破裂中孩子都会成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可是在这件事中,孩子似乎变得无关紧要了。这在我看来非常奇怪。” 威廉姆斯小姐立即说道:“波洛先生,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你说得很对。这也是我刚才要那么说的部分原因——把卡拉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中去,从某些方面来说可能对她有好处。否则的话,你知道,当她长大一些以后,也许就会因为家庭生活中缺少某些东西而感到痛苦。” 她身体前倾,慢条斯理又小心谨慎地说道:“当然了,在我工作的过程中,见过了太多太多父母和孩子方面的问题。很多孩子,或者应该说绝大多数孩子,都遭受了他们父母的过度关注。父母给了他们太多的爱,太多的照顾。这种呵护会让孩子觉得不自在,从而试图获得解脱,逃离父母的监管。对于独生子女来说尤其如此,母亲们在这里面的罪过首当其冲。而这种情况给婚姻带来的结果也常常是不幸的。做丈夫的不喜欢退居其次,于是就去别的地方寻求慰藉,更确切地说就是寻找一些恭维和关注,这样一来迟早会走到离婚这一步。我确信,对于孩子来说最好是父母双方都应该做到——我把它叫作合理的忽视。这种情况在子女众多而经济拮据的家庭中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些孩子被忽视,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实在没有时间陪着他们。他们很清楚她是爱他们的,只是并不用担心这种爱会有太多的表现。 “不过也存在另一种情况。我们确实偶尔会发现一些夫妻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方身上,眼中只有彼此,以至于婚姻的结晶——孩子——对他们来说几乎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在那种情况下,我想孩子会产生厌恶的情绪,觉得自己的爱被剥夺了,觉得受到了冷落。你要明白我现在说的并不是单纯的忽视。举个例子来说,克雷尔太太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个模范妈妈,总是会关心卡拉的幸福和健康——在适当的时候陪她玩儿,总是那么亲切,那么快活。但尽管如此,克雷尔太太其实还是全身心都扑在她丈夫身上的。你可以说,她活着的意义就在于他,她活着就是为了他。”威廉姆斯小姐停顿片刻,又继续平静地说道,“我想,这也就是她最终那么做的合理解释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是说他们之间不像是夫妻,而更像是情人吗?” 威廉姆斯小姐微微一皱眉头,表达了对这个她不太习惯的措辞的厌恶之情,说道:“你当然可以这么理解。” “他爱她也像她对他一样吗?” “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但是当然啦,他是个男人。” 威廉姆斯小姐想方设法地给最后这两个字赋予了十足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意义。 “男人——”威廉姆斯小姐欲言又止。 威廉姆斯小姐说“男人”的口气,就像一个富有的财主说“布尔什维克”——或者一个诚挚的共产主义者说“资本家”——或者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说“蟑螂”一样。 从她多年独身,又身为家庭女教师的生活中,已经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女权主义思想。凡是听过她讲话的人都不会怀疑,对于威廉姆斯小姐来说,男人就是敌人! 波洛说:“你对男人颇有微词啊?” 她冷冷地回答道:“男人已经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我希望不要总是这样。”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可以轻易地设想出威廉姆斯小姐有板有眼地把自己牢牢锁在铁栏杆上,以她坚忍的耐力进行绝食斗争的场景。于是他不再泛泛而谈,而是有针对性地问道:“你不喜欢埃米亚斯·克雷尔吗?” “我当然不喜欢克雷尔先生。我也不赞同他的做法。如果我是他妻子,我早就离开他了。有些事情是没有哪个女人能够忍受的。” “但是克雷尔太太却容忍了,对吗?” “没错。” “你觉得她这样做是错误的?” “对,我觉得是。一个女人得有点儿自尊,在屈辱面前不能那么逆来顺受。” “这种话你对克雷尔太太说过吗?” “当然没有。这不是处在我这个位置的人该说的话。我的职责是教育安吉拉,而不是给克雷尔太太提这些不请自来的建议。而且那么做的话也太无礼了。” “你喜欢克雷尔太太?” “我很喜欢克雷尔太太,”她干练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饱含着暖意和深情,“非常喜欢她,也为她感到十分难过。” “那你的学生安吉拉·沃伦呢?” “她是个特别有意思的女孩,是我教过的最有意思的学生之一。她很机灵,任性,急脾气,在很多方面都不好管,但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 她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我总是希望她能够有所成就,结果她还真行!你读过她的书了吗——关于撒哈拉的那本?而且她还在法尤姆发掘了那些特别有趣的墓穴。是的,我为安吉拉感到骄傲。我在奥尔德伯里待的时间并不长,也就是两年半吧,但我总是抱有这种信念——是我的帮助激发了她的决心,而我的鼓励培养了她对考古学的兴趣。” 波洛低声说道:“我了解到后来他们决定把她送到学校去继续接受教育。对这个决定你肯定很生气吧。” “还真不是,波洛先生。我完全赞同这个决定。” 她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来给你说说清楚吧。安吉拉是个可爱的姑娘,真的非常可爱——热心肠,比较容易冲动,但同时也是我眼中的那种问题少女。换句话说,她正处在一个很麻烦的年龄。每个姑娘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对于自身感到很惶惑,觉得自己既不是女孩儿又算不上女人。安吉拉有的时候表现得很成熟,通情达理,就像个大人一样,但一转眼又会变回一个淘气的孩子,搞各种恶作剧,粗鲁无礼,大发脾气。你要知道,女孩子在这个年龄都会有些叛逆,对外界的事物极其敏感。你对她们说什么都会招她们生气。你把她们当小孩子吧,她们不高兴,而你要把她们当大人吧,她们突然之间又会觉得害羞胆怯。安吉拉就是这个样子。她的脾气一阵一阵的,阴晴不定,谁要是逗她,没准儿会惹得她突然大发雷霆——接着她可能就那么坐在那儿,皱着眉头,生上几天的闷气——然后她又会变得野性十足,和园子里那些男孩子一起爬树,追逐嬉戏,谁的话也不听。” 威廉姆斯小姐稍作停歇后接着说道:“一个女孩子到了这个阶段以后,上学对她来说就很有帮助了。她需要来自其他思维方式的刺激,需要学会群体生活中那些有益的行为准则,从而帮助她很好地立足于社会。我不能说安吉拉的家庭条件很理想。首要的一点是克雷尔太太很溺爱她,她只要提出来,克雷尔太太就会有求必应。结果就使得安吉拉觉得她是最重要的,可以随意支配她姐姐的时间,应该随时得到她姐姐的关注。正是这种心态造成了她时常和克雷尔先生发生冲突。克雷尔先生自然也会认为他才是最重要的,而且怎么想也就怎么做了。他真的非常喜欢这个女孩儿,他们相处得很不错,时不时嘻嘻哈哈地拌拌嘴,但克雷尔先生有时还是会突然很反感克雷尔太太一心只想着安吉拉的态度。跟所有男人一样,他也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希望所有人都能围着他转。所以他和安吉拉有时也会真的大吵大闹,而克雷尔太太十有八九都是站在安吉拉一边的。这时候他就会勃然大怒。要是反过来的话,克雷尔太太支持他,安吉拉又会火冒三丈。在这种情况下安吉拉就会变得特别孩子气,总要搞一些恶作剧来整他。他有个习惯,喝酒或者饮料的时候喜欢一饮而尽。有一次她就在他的饮料里放了一大把盐,结果一杯下肚就令他呕吐不止,闹得他憋了一肚子火,还发不出来。不过真正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的,是那次她把好多鼻涕虫放在了他床上,而他对鼻涕虫可是极其讨厌啊。最终他怒不可遏,不容分说地要把这姑娘送到学校去。他说他再也忍受不了这些无聊的恶作剧了。这一来安吉拉觉得极其沮丧,尽管实际上有那么一两次,她也曾表示过想去寄宿学校的愿望,但事到临头了,她还是做出一副满腹委屈和牢骚的样子。克雷尔太太不想让她去,不过最后还是被说服了,我想这主要得益于我对她的劝导。我给她指出,这样做是为了安吉拉的利益着想,而且我真的认为这会给这个姑娘带来很大的好处。于是他们最后就决定在秋季学期开学的时候把她送到赫尔斯顿——南海岸一家很好的学校——去学习。只是克雷尔太太在那个暑假中还是一直为这件事闷闷不乐,而安吉拉也是一想起来就对克雷尔先生心怀不满。你也明白,波洛先生,这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过它还是给那个夏天发生的所有其他事情带来了一种潜在的影响。” 波洛说:“你是指——埃尔莎·格里尔?” 威廉姆斯小姐尖刻地说道:“完全正确。”说完这句话她就缄口不言了。 “你对埃尔莎·格里尔有什么看法?” “我对她什么看法都没有。就是个完全不讲道德的年轻女人而已。” “她太年轻了。” “已经足够大到该懂点儿事了。我看她找不出任何借口,一点儿都找不着。” “我想,她是爱上他了——” 威廉姆斯小姐对这句话嗤之以鼻,她插嘴道:“确实是爱上他了。波洛先生,我真希望无论有什么样的感情,我们都能把它控制在一个比较得体的范围内。这样我们肯定也就能控制我们的行为了。而那个姑娘实在是一点儿道德观念都没有。她丝毫不顾忌克雷尔先生是个有妇之夫,完全不知羞耻,还摆出一副泰然自若、不为所动的样子。也许她从小就没什么家教吧,这也是我能替她找到的唯一的理由。” “克雷尔先生的死对她肯定是个巨大的打击吧?” “哦,那是一定的。不过那也是她自作自受。我还不至于说到了能够容忍谋杀的地步,但尽管如此,波洛先生,要说有哪个女人快被逼疯了的话,那就非卡罗琳·克雷尔莫属了。坦白地讲,有时候我都想亲手把那两个人杀掉。波洛先生,他居然把那姑娘带到他妻子面前来炫耀,让她对那姑娘的傲慢无礼忍气吞声——她真是傲慢无礼啊,而他则听之任之。真该死,埃米亚斯·克雷尔这是罪有应得。没有哪个男人这样对待自己妻子还能落得个逍遥自在的。他的死是应得的报应。”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很看重……” 这个小老太太用那双不屈不挠的灰眼睛看着他,说道:“我极其看重婚姻关系。如果婚姻关系得不到尊重和维护,那么这个国家都会堕落。克雷尔太太是个全心奉献、忠贞不渝的妻子。而她的丈夫却故意无视她,把情妇带到家里来。要我说,他就是罪有应得。是他迫使她到最后忍无可忍,而我呢,绝不会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对她有所责备。” 波洛缓缓地说道:“他是做得很过分,这一点我承认。但是别忘了,他还是个杰出的艺术家啊。” 威廉姆斯小姐很不屑地哼了一声。 “哦,可不是吗,我知道。现如今这都可以当作借口。艺术家!简直都快成了各种生活放荡、酗酒无度、打架斗殴、偷情通奸的理由了。归根结底,克雷尔先生算是哪门子的艺术家?他的画也许能被人欣赏,流行上几年,但是绝对长久不了。为什么?因为他甚至都不会画画!他那个透视画法糟糕透顶!连人体的结构都画得不对。波洛先生,这些其实我也略知一二。我小时候在佛罗伦萨学过一段时间绘画,对于任何一个了解并欣赏那些绘画大师们的人来说,克雷尔先生的这些涂鸦作品真是显得可笑至极。就是在画布上随意泼上几种颜料——没有什么结构可言——也没有仔细去画过。不,”她摇着头,“别想让我赞赏克雷尔先生的作品。” “他有两幅作品可是在泰特美术馆展出啊。”波洛提醒她说。 威廉姆斯小姐抽了抽鼻子。 “也许吧。我相信爱泼斯坦先生 的一尊雕像也在那儿展览。” 听到威廉姆斯小姐的口气,波洛明白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于是他放弃了关于艺术的话题。 他说:“克雷尔太太发现尸体的时候,你和她在一起吧?” “是的。午饭以后我和她一起从屋子里出来往下走。安吉拉游完泳之后把她的套头毛衣落在了海滩上,要不然就是落在船上了。她对自己的东西总是这么丢三落四。我和克雷尔太太在巴特利花园的门口分开,但她几乎是立刻就把我叫回去了。我相信克雷尔先生那时已经死了一个多小时了。他就那样四肢伸开地躺在画架旁的长椅上。” “这个发现是不是让她特别难过?” “你这么问究竟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我是在问你当时的印象。” “啊,我明白了。没错,我看她当时神情恍惚、失魂落魄的。她打发我去给医生打电话。毕竟,我们还不能特别肯定他是不是死了,也许只是僵直症发作了呢。” “她说有这种可能了吗?” “我不记得了。” “那么你去打电话了?” 威廉姆斯小姐的声音冷冰冰的,毫不客气。 “我走到半路上碰见了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我把这个差事托付给他以后,马上又回到克雷尔太太身边去了。要知道,我觉得在这种场合下她也许会突然晕过去的,而男人处理这个可不在行。” “那她晕过去了吗?” 威廉姆斯小姐干巴巴地说:“克雷尔太太的自制力很强。这一点跟格里尔小姐截然不同,她的情绪异常激动,弄得场面很不愉快。” “怎么个不愉快法儿?” “她想要打克雷尔太太。” “你的意思是说,她意识到了克雷尔太太应该对克雷尔先生的死负责吗?” 威廉姆斯小姐想了一下。 “不,她很难确定这个。当时还没有人起这种可怕的疑心呢。格里尔小姐只是大声尖叫着:‘都是你干的好事,卡罗琳。你杀了他,都是你的错。’实际上她并没有说‘是你毒死了他’,不过我认为毫无疑问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那克雷尔太太呢?” 威廉姆斯小姐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我们一定要那么言不由衷吗,波洛先生?我没法告诉你克雷尔太太当时真实的感觉和想法,她会不会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恐惧——” “看起来像是这样吗?” “不,不,我不能说像这样。目瞪口呆,是的,我想她是吓坏了。没错,我确定,她吓坏了。但那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了。” 赫尔克里·波洛并不满意地说道:“是,也许那很自然……对于丈夫的死因,她对别人是怎么说的呢?” “自杀。从一开始她就无比确信地说,肯定是自杀。” “她私下里跟你也是这么说的吗,还是她又提出了其他的看法?” “没有。她——她一直努力要给我留下一定是自杀的印象。” 威廉姆斯小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尴尬。 “那你又是怎么说的呢?” “说真的,波洛先生,我怎么说很重要吗?” “是的,我觉得很重要。”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 不过仿佛被他充满期待的沉默催眠了一般,她有些不情愿地说道:“我想我说的是:‘当然,克雷尔太太。肯定是自杀。’” “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 威廉姆斯小姐抬起头,坚定地说:“不,我不相信。但请你理解,波洛先生,你可以这么认为,我是完完全全站在克雷尔太太这一边的。我同情的是她,而不是警方。” “那你是愿意看到她被宣判无罪喽?” 威廉姆斯小姐倔强地说:“是的,我愿意。” 波洛说道:“那么你现在也会同情她女儿的感受吧?” “我十分同情卡拉。” “我想让你为我写一份悲剧发生时的详细情况,你会反对吗?” “你是说给她看的?” “是的。” 威廉姆斯小姐缓慢地说道:“不,我不会反对的。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调查这件事了,对吗?” “没错。我敢说她要是不知道真相也许更好——” 威廉姆斯小姐打断了他的话:“不。直面现实才是更好的。通过篡改事实来逃避痛苦是没有用的。卡拉刚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已经经受过一次打击了,现在她想要知道这起悲剧发生的来龙去脉。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勇敢的年轻姑娘应该采取的正确态度。一旦她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她就能够重新把它们忘掉,继续过她自己的生活。” “也许你说得对。”波洛说。 “我确信我是对的。” “但你知道吗,事情还不止是这样。她不但想要知道,还想要证明她母亲是清白的。” 威廉姆斯小姐说:“可怜的孩子。” “这就是你的想法,对吗?” 威廉姆斯小姐说:“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你说她要是从来都不知道就更好了。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现在这样是最好的。想要证明母亲的清白是人之常情,从你对她的描述来看,尽管实际揭示出来的真相可能很残酷,卡拉也有足够的勇气去接受,而不会畏缩不前。” “你那么确定这就是事实真相吗?”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你连一丁点儿能让你相信克雷尔太太是无辜的漏洞都看不出来吗?” “我觉得从来都没有人认真地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而她自己仍然坚持自杀的说法?” 威廉姆斯小姐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个可怜的女人总得说点儿什么吧。” “你知道克雷尔太太在临死前给女儿留了一封信,并且在信里面郑重地发誓说她是无辜的吗?” 威廉姆斯小姐瞪大了眼睛。 “她这么做可就大错特错了。”她尖厉地说。 “你这么认为?”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哦,我敢说你跟大多数男人一样都是感情用事的人——” 波洛愤愤不平地打断她:“我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但这分明就是感情泛滥。为什么要在这么庄重的时刻写下这个,写下一个谎言?想让孩子免受痛苦?是的,很多女人可能会这么做。但我绝想不到克雷尔太太会这样。她是个既勇敢又诚实的女人。我觉得告诉女儿不要去瞎想,倒更像是她会做的事情。” 波洛略带愠怒地说道:“卡罗琳·克雷尔写下的也许是实情,这种可能性你连想都不愿意想吗?” “当然不会!” “而你仍然声称你很爱她?” “我就是爱她。我对她有着深厚的感情,也有深深的同情。” “好,那么——” 威廉姆斯小姐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波洛先生,你不明白。都过了这么久了,我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无所谓了。我碰巧知道卡罗琳·克雷尔是有罪的,你懂吗?” “什么?” “这是真的。当时我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隐瞒下来,到底对不对,我也没有把握,不过我还是隐瞒下来了。但你必须相信我,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知道卡罗琳·克雷尔是有罪的……” 第十一章 这只小猪呜呜哭泣 第十一章 这只小猪呜呜哭泣 从安吉拉·沃伦的公寓可以俯瞰摄政公园。在这个春日里,一阵柔和的微风自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若不是窗下川流不息的汽车不住发出咄咄逼人的轰鸣声,还真能让人产生一种置身于乡间的错觉。 房门打开的时候,波洛正从窗前转过身,看见安吉拉·沃伦走了进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他曾借机去皇家地理学会听过一次她的演讲。也许对于普通大众而言,演讲显得有些枯燥无味,他却认为精彩绝伦。沃伦小姐口才极佳,既不停顿,也不会因为措辞而犹豫不决。她不会重复啰唆,嗓音清晰悦耳;她也不会迁就听众们喜欢浪漫色彩,爱听冒险故事的需求,演讲中几乎不带有什么趣味性。她对于事实的罗列简明扼要,辅以制作精美的幻灯片给予充分阐释,再根据列举的事实做出睿智的推断,令人钦佩。总之,演讲干净利落,细致精确,条理分明,深入浅出,极其专业。 赫尔克里·波洛由衷地表示赞许。他觉得这是个头脑清晰的人。 如今当他面对面见到她时,他意识到安吉拉·沃伦本来是可以出落成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的。她五官端正,尽管显得有些严厉。两道黑眉眉形精致,一双明澈的褐色眼睛充满灵性,皮肤细腻白皙。她的肩膀方方正正,走起路来颇有些男子气。 当然,从她身上你看不出那只呜呜哭泣的小猪的半点影子。不过在她的右脸颊上,确实有一道已经愈合了的疤痕,让皮肤轻轻皱起。她的眼角被这道疤痕拉向下方,使右眼显得稍微有点儿扭曲,但没有人会意识到那只眼睛实际上是看不见东西的。在赫尔克里·波洛看来,他几乎可以确定,和这个残疾相伴了这么多年,她现在已经浑然不觉了。而且他忽然想到,因为这次调查而引起他兴趣的五个人中,那些被认为一开始就占尽优势的人,反倒不是那些最终能够获得最大成功以及幸福生活的人。就拿埃尔莎来说,起初她处于最有利的位置——年轻、漂亮、富有——后来的结局却最糟糕。她就像是一朵被不期而至的风霜突袭过的花蕾一样——表面看依然含苞待放,实际上却已毫无生机。塞西莉亚·威廉姆斯,单就外表来看毫无值得夸耀之处。不过在波洛眼里,她没有意志消沉,也没有丝毫的挫败感。生活对于威廉姆斯小姐来说充满吸引力——她对于周遭的人和事依然抱有兴趣。严格的维多利亚式教育给予了她精神和道德层面上的巨大优势,尽管如今这种教育方式也已经为我们所抛弃了。处于自身的身份地位,她尽职尽责,从而使上帝满意,并使自己得到召唤——这种笃信不疑为她披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足以抵御由嫉妒、不满和悔恨所带来的侵扰。她有她自己的记忆,有她自己小小的快乐;纵使经济拮据,也仍然因为拥有良好的健康和充足的活力,使她能够对生活满怀兴趣。 现在,在安吉拉·沃伦,这个由于容貌受损而致残蒙羞的年轻人身上,波洛相信他看到了一个强大的灵魂,它正是在为赢得自信心而不断抗争的过程中成长起来的。当年那个任性散漫的女学生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热情洋溢、令人折服的女人,一个拥有强大内心和充沛精力去实现她勃勃雄心的女人。波洛能够明确地感受到这个女人既幸福又成功;她的生活充实、生动、满载欢乐。 只是她并非波洛真正喜欢的那类女人。尽管对她清晰严谨的头脑赞赏不已,但她周身就是被一种无处不在的女强人的影子所笼罩,似乎在提醒他,把她当成个男人看待就可以了。而他一向喜欢看的都是那种衣着奢华、引人注目的女子。 面对安吉拉·沃伦的时候,他很容易直截了当地谈起他此行的目的,而不需要拐弯抹角。他只是对她讲述了卡拉·勒马钱特与他会面的事情。 安吉拉·沃伦严肃的脸庞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 “小卡拉?她到这儿来啦?我太想见见她了。” “你一直以来没跟她保持联系吗?” “我本应该和她保持联络的,但是很难做到。她去加拿大的时候我在上学,当然,后来我想过,一两年后她可能就会把我们忘记了。最近这几年,偶尔在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会互相送点儿礼物,但也仅此而已了。事到如今,我觉得她应该已经彻底融入加拿大的生活氛围中了,她的未来也应该就在那里。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结果就挺不错的了。” 波洛说:“人们当然可以这么想。换个名字,换个环境,开始一段新生活。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简单。” 然后他谈起了卡拉的订婚,她成年以后得知的事情,以及她此次来英国的初衷。 安吉拉·沃伦一手托着受伤的右脸颊,默默地听着。在波洛讲述的过程中,她不露声色,但是波洛刚一讲完,她就平静地说道:“这对卡拉来说很好。” 波洛吃了一惊。这是他第一次碰到这种反应。他说:“你赞同她,沃伦小姐?” “当然。我希望她一帆风顺。如果有任何事情我能够帮上忙,我都愿意。你知道吗,我感到很内疚,因为我自己从来没有尝试过做点儿什么。” “那么你认为她的观点有可能是正确的?” 安吉拉·沃伦严厉地说道:“她当然是正确的。卡罗琳没杀人,我一直都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低声说道:“小姐,你真是让我出乎意料。每一个被我问起的人——” 她突然打断他的话。“你不能听那些。我毫不怀疑所有的间接证据都是一边倒的,而我的信念是基于了解——我对于我姐姐的了解。我就是既简单又明确地知道,卡罗琳不可能杀任何人。” “一个人可以对其他人这样有把握地下结论吗?” “可能大多数情况下都不行。我同意人这种动物总是会让你意想不到,难以理解。但是在卡罗琳这件案子里却有特殊的原因——这个原因我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有发言权。” 她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脸颊。 “你看见了这个吗?你可能已经听别人说过了吧?”波洛点点头,“这是卡罗琳干的。这也是我确信——我知道——她没有杀人的原因。”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论据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不,恰恰相反。我相信,当时审判的时候他们就是把这个作为证据的,用来证明卡罗琳脾气暴躁,难以控制!因为当我还在襁褓中时,她曾经伤害过我,那些博学多才的人就据此认为她同样也可以毒死她不忠的丈夫。” 波洛说:“至少,我能够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突然之间爆发的那种难以抑制的愤怒并不会驱使人在头一天偷走毒药,而第二天再从容不迫地下毒。” 安吉拉·沃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非得试着给你解释清楚不可。假定你通常情况下是一个性情温和、满怀慈爱的人,但同时你也很容易产生强烈的嫉妒心。假定你在你的妒火最难以控制的年纪里,一怒之下做了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事实上跟谋杀也差不多。想想被震惊、恐惧以及悔恨抓住的感觉吧。对于一个像卡罗琳这样敏感的人来说,那种恐惧和悔恨就再也挥之不去了,她永远都摆脱不掉。我并不觉得我当时就意识到这一点了,但事后回想起来,我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卡罗琳为她伤害过我的事实感到焦虑不安,总是那么忧心忡忡。那件事让她片刻不得安宁,她所有的行为都因此受到了影响。这也就解释了她对待我的态度。她觉得对我怎么好都不为过,在她眼中,我永远是最重要的。她和埃米亚斯之间的争吵有一半都是因我而起。那时我常常嫉妒他,用各种恶作剧来捉弄他。我曾经偷拿了猫食要放在他的饮料里,还有一次把一只刺猬放在他的床上。不过卡罗琳总是向着我的。” 沃伦小姐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当然了,那样对我其实很不好,我被彻底惯坏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们要讨论的是对于卡罗琳的影响。那次暴力冲动带来的后果就是终生对于这类行为的深恶痛绝。卡罗琳时时处处留意着自己,生怕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而且她自有办法进行防范,其中之一就是在语言上的放纵。她认为(我觉得从心理学角度上说也是很准确的),如果她的语言足够激烈的话,她就不会再去采取暴力行动了。根据她自己的经验,这个方法是有效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听到卡罗琳说‘我要把某某人剁碎了放在油锅里慢慢地煎’之类的话。她也曾对我或者埃米亚斯说过‘如果你再惹我我就杀了你’。同样地,她很容易动怒,和别人大吵大闹。我想她明白自己的天性中原本就存在这种暴力冲动的倾向,所以才有意用这种方式把它们发泄出来。她和埃米亚斯总是能吵个天翻地覆。”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是啊,有这方面的相关证词。据说他们能吵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安吉拉·沃伦说:“千真万确。那也正是这些证词的愚蠢和误导之处。没错,卡罗琳和埃米亚斯是吵个不停!没错,他们是恶语相向!没人了解的是,他们以吵架为乐——他们确实如此!埃米亚斯也一样。他们就是这么一对夫妻。他们俩都喜欢戏剧,喜欢那种情绪化、激动人心的场景。多数男人不喜欢这个,他们喜欢清静。但埃米亚斯是个艺术家。他喜欢喊叫,喜欢恫吓,喜欢表现得粗暴无礼。这对他来说就像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他是那种丢了枚扣子都要把房子掀个底朝天的人。我知道这听上去挺不可思议的,但是这种不停争吵再不停和好的日子,是埃米亚斯和卡罗琳的乐趣所在!” 她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如果他们当时不是催着我离开,而是让我去作证的话,我会告诉他们这些的。”然后她耸了耸肩膀,“但我认为他们不会相信我的话。而且不管怎么说,那时候我心里想的也不像现在这么清楚。我只是心里明白而已,还没有仔细思考过,当然更是从没想过要如何把它们用语言表述出来。” 她望向波洛。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用力地点点头。 “我完全能理解,而且我明白你所说的话绝对是正确的。对有些人来说,什么事情都意见一致实在是太单调乏味了,他们在生活中需要分歧和争论的刺激,来创造那种戏剧化的感觉。” “正是如此。” “沃伦小姐,我能问问当时你自己有什么感受吗?” 安吉拉·沃伦轻叹一声。 “我想,主要还是困惑不解和无能为力吧。看上去就像是一场奇异的梦魇一样。卡罗琳很快就被捕了——我想大概是三天以后吧。我还记得我当时的愤怒。我被气得哑口无言,当然啦,我天真地认为这不过是一个愚蠢的错误而已,一切都会过去的。而卡罗琳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她想让我躲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她几乎立即就吩咐威廉姆斯小姐把我送到其他地方的亲戚那儿去。警察也不反对。然后,当他们确定不再需要我的证词以后,就安排送我去国外上学了。 “我当然不愿意去,但是他们跟我解释说,卡罗琳担心我担心得要命,而我唯一能够帮助她的就是远走高飞。” 她停了下来,然后说道:“于是我就去了慕尼黑。作出裁决的时候我也在那儿。他们从来不允许我去看卡罗琳。卡罗琳也不同意我去。我想那是唯一的一次她没能理解我的心情。” “沃伦小姐,你也不能那么说。让一个敏感的年轻姑娘去监狱里探望她至亲至爱的人,可能会给她留下很糟糕的印象。” “也许吧。” 安吉拉·沃伦站起身来。她说:“在陪审团作出裁定,她已经被宣判有罪之后,我姐姐给我写了一封信。我从未拿给任何人看过,现在我想我应该给你看看。这也许能帮助你更好地了解卡罗琳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拿给卡拉看。” 她走到门边,又转回身来说道:“跟我来。我房间里有一幅卡罗琳的画像。” 于是,波洛第二次站在那里凝视一幅肖像画。 就画本身而言,卡罗琳·克雷尔的肖像只能算是平庸之作。但波洛还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它,吸引他的并非这幅画的艺术价值。 他看到的是一张长鹅蛋脸,下巴的曲线柔和而亲切,脸上带着一种甜甜的、略显羞怯的表情。这是一张能够让人心动又有些迷茫的脸,具有一种含而不露的潜在的美。只是缺少她女儿脸上的那种坚毅和热情——毫无疑问,那种活力和生趣是卡拉·勒马钱特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画中的显然是一个不那么积极乐观的人。然而,看着画中人的脸,赫尔克里·波洛还是明白了为什么像昆廷·福格那样富有想象力的人会对她念念不忘。 安吉拉·沃伦又来到了他身旁,这次手里拿着一封信。 她轻声细语地说:“你已经见到了她的样子,现在看看她写的信吧。”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纸,读着卡罗琳·克雷尔十六年前写下的话。 我亲爱的小安吉拉: 你将会听到坏消息。你一定会伤心,但我想要让你知道的是,这些都不要紧,没有什么。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现在也不会,所以我说我真的很快乐,那就是真的——我现在内心深处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正确和安心的感觉。不要紧,亲爱的,真的不要紧。不要追悔,不要为我伤心——继续走你的人生路,去获得成功。我知道你能做到。亲爱的,这真的没什么,我要去追随埃米亚斯了,我们很快又要在一起了,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没有他,我活不下去……就答应我一件事——要快乐。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很快乐。谁欠的债谁就要还。内心平静的感觉可真好啊。 爱你的姐姐 卡罗琳 赫尔克里·波洛把信读了两遍,然后交还给她。他说:“小姐,这封信写得很美——而且非比寻常。真是一封不同寻常的信。” “卡罗琳,”安吉拉·沃伦说,“本身就是个很不同寻常的人。” “是啊,非凡的头脑……你认为这封信可以表明她是无辜的?” “当然可以!” “不过她并没有明确写出来啊。” “因为卡罗琳知道我永远都不会认为她是凶手!” “也许吧,也许……不过这封信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如果她确实是有罪的,那么为之赎罪也可以使她获得内心的平静。” 他想,这正好与旁人对她在法庭上表现的描述相吻合。此时此刻,对于自己所接受的任务,他正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质疑。目前为止,所有的证据都无一例外地表明卡罗琳·克雷尔是有罪的;现在甚至连她自己写的信似乎都在指证她。 而站在另一边的只有安吉拉·沃伦坚定不移的信念。毫无疑问,安吉拉非常了解她,但她的这种确信,这种竭力的捍卫,难道不会是出于一个青春期少女对她挚爱的姐姐的盲目忠诚吗? 安吉拉·沃伦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她说道:“不,波洛先生——我知道卡罗琳是无辜的。” 波洛轻快地说道:“上帝都知道我不会想要让你改变想法。不过让我们实事求是一点,你说你姐姐是无辜的,很好,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安吉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我同意,这是很难搞清的。我猜,就像卡罗琳所说的,埃米亚斯是自杀的。” “就你对他性格的了解,你觉得这可能吗?” “可能性很小。” “你并没有像刚才那样,说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对,因为如我刚才所说,大多数人都会做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换句话说,就是和他们性格不符的事情。但我认为,如果你对他们非常熟悉的话,也就不会觉得有多么出乎意料了。” “你很了解你姐夫吗?” “是的,但不像了解卡罗琳那么深。埃米亚斯自杀在我看来是相当难以置信的,不过我猜他还是有可能这么做的。事实上,他一定是自杀的。” “你觉得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安吉拉平心静气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但并非显得丝毫没有兴趣。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那种可能性。你的意思是说杀害他的另有其人?那这就是一起冷血的蓄意谋杀……” “有这种可能,对吗?” “没错,是有这种可能……不过可能性的确非常小。” “比自杀的可能性还小?” “这个很难说……从表面上来看,没有理由去怀疑任何其他人。就算我现在去回想,也还是没有……”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应该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怎么说呢,那些密切相关的人里面,你觉得谁会是最有可能的?” “让我想想看。好吧,我没杀他。而那个埃尔莎肯定也没有。他死的时候她都快气疯了。还有谁?梅瑞迪斯·布莱克?他一直都很倾心于卡罗琳,对她言听计从。我想这也许能成为他的一个动机。要是按照书里写的,他可能会想要除掉埃米亚斯,这样他自己就可以和卡罗琳结婚。不过他就算让埃米亚斯跟埃尔莎跑了,然后适时地去安慰一下卡罗琳,也一样可以达到目的啊。况且我真的没法把梅瑞迪斯看作凶手,他太温柔,太谨慎了。还有谁?” 波洛提醒她:“威廉姆斯小姐?菲利普·布莱克?” 那一刻安吉拉严肃的神情放松下来,露出了一丝笑容。 “威廉姆斯小姐?谁也不会真的相信自己的家庭教师会去杀人的!威廉姆斯小姐一直都很刚直不阿。” 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当然,她很忠于卡罗琳,会为她两肋插刀,而且她恨埃米亚斯。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女权主义者,讨厌男人。这些足够成为谋杀的理由吗?当然不够。” “看上去不太可能。”波洛表示同意。 安吉拉继续说下去:“菲利普·布莱克?”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想如果我们只是在探讨可能性的话,他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波洛说:“沃伦小姐,你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兴趣,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这么说吗?” “其实也没有很确定的理由。但是我得说,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没什么想象力的人。” “缺乏想象力会使你去杀人吗?” “它可能会让你用一种原始而粗野的方式去解决所面临的难题。这种人会从这样或者那样的行动中获得某种满足感。而杀人就是一种极其粗野的勾当,你不这么认为吗?” “是啊,我认为你说得有道理……这也是一种观点。不过沃伦小姐,话虽如此,肯定还应该有更多的理由。菲利普·布莱克可能会有什么动机呢?” 安吉拉·沃伦并没有立即回答。她站在那儿皱着眉头看着地板。 赫尔克里·波洛说:“他是埃米亚斯·克雷尔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她点点头。 “但是你心里有想法,沃伦小姐。有些事情你还没有告诉我。也许,这两个人实际上是情敌,都喜欢那个姑娘——那个埃尔莎?” 安吉拉·沃伦摇摇头。 “哦,不,菲利普不是那样的。” “那又是什么事情呢?” 安吉拉·沃伦慢悠悠地说道:“你有过那种某件事情突然跃入脑海的经历吗——也许在事隔多年之后。让我来解释清楚吧。我十一岁那年,有一次有人给我讲了个故事。我一点儿都没明白那个故事的含义,当时也没觉得怎么样,听完就算了。我相信我并没有像他们所说得那样事后又回想起它来。但是大约在两年前,当我坐在戏院里看一部讽刺剧的时候,那个故事忽然又出现在我脑海中,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居然大声地叫了出来:‘哦,我现在才明白那个关于大米布丁的傻故事是什么意思!’然而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只是某些笑料有点儿雷同罢了。” 波洛说:“小姐,我能理解你的意思。” “那你应该就能明白我准备告诉你的事情。有一次我住在一家酒店,走在走廊里的时候,一个房间的门开了,一个我认识的女人从里面出来。那显然不是她的房间——当她看见我的一瞬间,这些已经清清楚楚写在她的脸上了。 “于是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了有一天晚上在奥尔德伯里,当我看到卡罗琳从菲利普·布莱克的房间里出来时,她脸上那种表情的含义。” 她倾身向前,示意波洛先让她说完。 “要知道,那个时候我并不太懂。我知道那种事儿,像我那个年纪的女孩儿通常都懂,但我没把它们和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对我来说,卡罗琳从菲利普·布莱克的房间里走出来只是意味着卡罗琳从菲利普·布莱克的房间里走出来而已,就像她也可能从威廉姆斯小姐或者我的房间里走出来一样。但我确实注意到了她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我没见过也理解不了的奇怪表情。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我一直都不理解,直到在巴黎的那个晚上,我从另一个女人的脸上看到了相同的表情,我才恍然大悟。” 波洛缓缓地说道:“不过沃伦小姐,你给我讲的这件事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啊。从菲利普·布莱克本人那里,我得到的印象是他很讨厌你姐姐,而且一向如此。” 安吉拉说:“我知道。我也没办法解释,不过事实如此。” 波洛慢慢地点点头。在和菲利普·布莱克会面的过程中,他就已经隐约感觉到有些话听起来并不那么可信。那种针对卡罗琳的过于夸张的憎恶,总让人感觉不太自然。 然后他又想起梅瑞迪斯·布莱克跟他说过的话。“埃米亚斯结婚的时候他很生气——有一年多的时间他都躲他们远远的……” 那么,菲利普是否一直爱着卡罗琳呢?当她选择了埃米亚斯的时候,他的爱是否就转变成了痛苦和仇恨呢? 是的,菲利普的态度有些过于激烈,似乎偏见太深了。波洛脑海中默默想象着他的样子——那是个快活而富有的男人,爱打高尔夫球,住着舒适的房子。而十六年前的菲利普·布莱克到底又感受到了什么呢? 安吉拉·沃伦开口说话了。 “我不太明白。你要知道,我没有恋爱方面的经验——也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告诉你这些是觉得它也许会有意义——万一跟当时发生的事情有关系呢。” 第十二章 菲利普·布莱克的叙述 第十二章 菲利普·布莱克的叙述 随手稿附上的信 亲爱的波洛先生: 我兑现了我的承诺,随信附上与埃米亚斯·克雷尔之死相关事件的记述,请查收。时隔如此之久,我必须指出我的记忆也许并不那么准确,但我已经竭尽所能地写下了当时发生的事。 菲利普·布莱克 敬上 引自一九某某年九月埃米亚斯·克雷尔被谋杀的诸多事件之来龙去脉的记录…… 我与死者之间的友谊可以追溯到我们很小的时候。我们两人的家在村子里彼此相邻,两家之间也是朋友。埃米亚斯·克雷尔比我大两岁多一点。虽然我们小时候不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但一放假我们就在一起玩儿。 鉴于我对他有长期的了解,我认为自己绝对有资格对他的性格和总体的人生观提供证明。我想直言不讳,对于任何一个熟悉埃米亚斯·克雷尔的人来说,认为他会自杀的想法都是极其荒唐可笑的。克雷尔永远都不会自杀,因为他太热爱生活了!在法庭上被告的律师认为克雷尔是受到了良心的折磨,在悔恨交加中服毒自杀,这对于任何了解他的人来说都是荒谬至极的。我可以说,克雷尔是个没什么良知的人,所以自然也不会因此受到内心的谴责。况且,他和妻子相处得不好,因此我想,他对于结束一段于他而言极不满意的婚姻生活,也不会感到良心不安的。他准备好要供养她,以及他们的孩子,而我确信在这个问题上他会毫不吝啬的。他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同时也很热心,讨人喜欢。他不仅是个杰出的画家,而且朋友们也都对他忠心耿耿。至少就我所知,他没有仇人。 我认识卡罗琳·克雷尔也有好多年了。她结婚之前我就认识她,那时候她经常到奥尔德伯里来做客。她是个有点儿神经质的姑娘,脾气容易失控,不能说不吸引人,但毫无疑问是个不太容易相处的人。 她几乎是立刻就对埃米亚斯表现出了爱慕之情。我并不觉得他真的很喜欢她,但他们还是会经常往一起凑,就像我所说的,她挺吸引人的,最终他们订婚了。埃米亚斯·克雷尔最好的朋友都对这桩婚事表示了担忧,因为他们认为卡罗琳对他来说很不适合。 这造成了最初的几年里克雷尔的妻子和他的朋友之间关系有些紧张,不过埃米亚斯很够义气,不会听了他妻子的要求就冷落疏远了老朋友。几年之后,他和我就重修旧好,而我也成了奥尔德伯里的常客。我还要补充一点,我是那个小姑娘卡拉的教父。我想这可以证明埃米亚斯把我当作他最好的朋友,也给了我一点权力,为这个无法再替自己说话的人说上几句。 言归正传吧,我是在事发之前五天到达奥尔德伯里的(我查阅了一本旧日记)。那天是九月十三日。我立刻就觉察出那儿的气氛有些紧张。当时那儿还住着一位埃米亚斯要为她画像的埃尔莎·格里尔小姐。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格里尔小姐,但我对她其实早有耳闻。早在一个月之前,埃米亚斯就在我耳边大谈特谈过她。他说他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姑娘。他说到她的时候热情高涨,我于是开玩笑地跟他说:“小心点儿,老伙计,不然你又该昏头了。”他让我别他妈犯傻了。他说他正在画那个姑娘,对她一点儿个人的兴趣都没有。我说:“鬼才相信呢!这种话我以前听你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他说:“这次不一样。”而我则冷嘲热讽地说:“哪次你都说不一样!”然后埃米亚斯就显出一副焦虑不安、忧心忡忡的样子,说道:“你不明白,她只是个姑娘,跟小孩子也差不了多少。”他又补充说她对事物的观点很新潮,完全没有那种旧时的偏见。他说:“她很坦诚,不做作,而且天不怕地不怕!” 虽然嘴上没说,但我心里想埃米亚斯这次可是糟糕了。几周以后我听到了其他人的议论。有人说这个叫格里尔的女孩儿绝对是迷恋上他了,另一些人说埃米亚斯也不想想这姑娘才多大,于是又有一些人在暗中窃笑,说那个埃尔莎·格里尔其实心里明白着呢。更有一些说法,说那姑娘家里富得流油,总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还说“她才是两个人中更主动的那一方”。而至于克雷尔的妻子会怎么想的问题,有人意味深长地说她肯定早就习惯这种事情了,还有些人则表示异议,说他们听说她醋意太浓,本来任何男人都会觉得偶尔出去放纵一下是合情合理的,但她愣是连一点儿机会都不给他。 我说起这些,是因为我觉得充分了解我到达那里之前的事态,是非常重要的。 我挺想见见这个姑娘的——她长得非常好看,很有吸引力——而且我必须承认,看到卡罗琳发火我还真是有点儿幸灾乐祸。 埃米亚斯·克雷尔本人可不像平时那样无忧无虑。尽管在跟他不太熟的人看来,他表现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我跟他的关系实在是太亲密了,所以我马上就注意到了各种表明他很紧张的迹象,比如脾气时好时坏,动不动就闷闷不乐地出神,特别爱上火发怒之类的。 尽管他一直以来在作画的时候都会变得喜怒无常,但他当时正在画的那幅画还是不足以解释他表现出来的那种紧张。他看见我来很高兴,一有机会他就私下里对我说:“你可来了,菲尔,真是谢天谢地。和四个女人住在一栋房子里,足可以让任何男人疯掉。再跟她们待在一起,她们就得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了。” 这种气氛肯定让人很不舒服。如我所言,卡罗琳显然对于整件事情感到愤愤不平。尽管她表现得又礼貌又有教养,但她尽一切可能粗鲁地对待埃尔莎,简直没法让人相信!而她甚至连一句难听的话都不曾说过。埃尔莎则是公然地,明目张胆地和卡罗琳对着干。她知道自己现在占了上风,对那些良好教养之类的条条框框也无所顾忌,自然就有些为所欲为。结果就是,克雷尔在他不画画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和那个姑娘安吉拉打嘴仗。尽管他们俩在一起就总是打打闹闹,但通常关系还是挺融洽的。不过这一次,似乎无论埃米亚斯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不对劲,两个人动起真格的来了。家里的第四个女人是那个家庭教师。“苦瓜脸的老巫婆,”埃米亚斯这么叫她,“她对我厌恶至极,坐在那儿瘪着嘴,不停地挑我的刺儿。” 也就是那时候,他说了一句:“去他妈的女人吧!男人要想有片刻的安宁,就得躲女人远远的!” “你就不该结婚,”我说,“你压根儿就不是那种应该成家的男人。” 他回答说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然后又加上一句,说毫无疑问卡罗琳恨不得把他杀了才高兴。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 我说:“你们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你和那个可爱的埃尔莎是认真的吗?” 他发牢骚似的说道:“她很可爱,对吗?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说:“听我说,老伙计,你得控制住自己。你也不想再跟那些女人们纠缠不清了。”他看着我笑了,说道:“你说说倒是容易。可是我没法不去招惹女人,就是做不到。就算我做到了,她们也不可能不招惹我!”接着他耸了耸宽阔的肩膀,笑着对我说,“好啦,我希望所有这些到最后都能摆平。不过你不得不承认,这幅画还是不错的吧?” 他指的是他正在给埃尔莎画的那幅肖像。尽管我对绘画的专业技巧知之甚少,但我还是看出,这注定又将成为一幅能够展现他特殊才华的作品。 在作画的时候,埃米亚斯是个完全不同的人。虽然他也会嘟囔、抱怨、皱眉头、肆无忌惮地咒骂,有时候甚至会猛摔他的画笔,但他真的是极其快乐的。 只有当他回屋吃饭的时候,那两个女人之间的敌对气氛才会让他感到沮丧。这种敌意在九月十七日那天达到了最高点。我们那天吃了一顿让人难堪的午饭。埃尔莎那天尤其——说真的,我觉得只有用张狂来形容才合适了。她刻意地无视卡罗琳的存在,不住口地和埃米亚斯说个不停,好像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似的。卡罗琳则是轻松愉快地和我们其他人交谈,时不时就巧妙地说几句听起来平淡无奇,实际上却语带机锋的话。她没有埃尔莎·格里尔那种轻慢的坦诚,对卡罗琳来说,每一件事都是心照不宣,点到为止就可以了。 午饭后我们刚刚在客厅里喝完咖啡的时候,事情达到了高潮。我才对一个打磨得锃亮的山毛榉木雕头像发表了评论——那真是一件奇妙的艺术品——卡罗琳就说道:“那个头像出自一个年轻的挪威雕刻家之手,埃米亚斯和我都非常欣赏他的作品,我们希望明年夏天能够去拜访他一下。”她在平静的语气中显露出的那种拥有感让埃尔莎觉得无法忍受。面对挑战她可是从来不会放过的。她等了一小会儿,然后用她清晰而又有些过分强调的嗓音开口说话了。她说:“这个房间要是能够好好地布置一下就会更好看了。家具有点太多,等我住在这儿的时候我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扔出去,只留一两件好的就行了。我想,我还要装上红棕色的窗帘,这样的话夕阳就可以通过西边的大窗户照到上面了。”她转向我说,“你不觉得那样会很好看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卡罗琳就开口了。她说话的时候柔声细语,但我觉得那种语气只能用危险来形容。她说:“你是想把这个地方买下来吗,埃尔莎?” 埃尔莎说:“我没有必要买。” 卡罗琳说:“那你是什么意思?”这时候她的声音一点儿都不温柔了,而是变得冷硬尖厉。埃尔莎哈哈大笑,说道:“我们非要在这儿演戏吗?算了吧,卡罗琳,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 卡罗琳说:“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埃尔莎回答道:“别那么逃避现实了。你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什么好处。埃米亚斯和我彼此相爱,这儿不是你的家,是他的。而我们结婚以后我要和他住在这里!” 卡罗琳说:“我看你是疯了。” 埃尔莎说:“哦,不,我才没疯呢,亲爱的,这个你知道。我想我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比较简单一些。埃米亚斯和我都深爱着对方,这一点你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只有一件事情是你应该做的,那就是你必须给他自由。” 卡罗琳说:“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不过她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底气。埃尔莎确实已经欺负到她眼皮底下来了。 正在此时,埃米亚斯·克雷尔走进屋来,埃尔莎笑着说道:“如果你不相信我,问他好了。” 卡罗琳说:“我会的。” 她丝毫没有停顿,紧接着说道:“埃米亚斯,埃尔莎说你要娶她,是真的吗?” 可怜的埃米亚斯,我很同情他。任何一个男人碰上这种被强加到头上的场面,肯定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开始咆哮起来。他对着埃尔莎喊,问她为什么就不能他妈的管住自己的嘴? 卡罗琳说:“这么说是真的了?” 他站在那儿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头在衬衫领子里头绕来绕去。他小的时候每次陷入困境的时候都会这么干。这可怜的家伙,他想试着让自己说的话显得威严一些,不过当然了,怎么也办不到。他说:“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 卡罗琳说:“但我们要讨论这个!” 埃尔莎插嘴说道:“我觉得只有告诉卡罗琳,对她来说才显得公平。” 卡罗琳极其平静地说道:“是真的吗,埃米亚斯?” 他看上去有些羞愧难当。男人被女人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这样。 她说:“请你回答我,我必须知道。” 他猛地抬起头,就像一头斗牛场上的公牛一样,脱口而出:“当然是真的,但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 说完他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房间。我跟在他身后走出去,我可不想跟这两个女人一起留在屋里。在阳台上我追上了他,他正在那儿大声地咒骂。我从没有见过哪个男人骂人骂得那么狗血喷头的。然后他又对着我愤怒地咆哮道:“为什么她就不能管住她的嘴?他妈的,她为什么就不能管住嘴?现在麻烦来了吧!而我还必须完成这幅画!你听见了吗,菲尔?这是我画过的最好的画,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作品。可这两个愚蠢至极的女人还非要瞎搅和!” 然后他稍稍平静了一些,说女人就是从来都搞不清楚轻重缓急。 我忍不住露出了微笑,说道:“唉,真见鬼,老伙计,这些可都是你自找的啊。” “我还不知道吗!”他咕哝着,然后又补充道,“但你必须承认,菲尔,哪个男人见了她都有可能会不知所措的。这也没什么可责备的,卡罗琳应该理解这个。” 我问他如果卡罗琳被逼急了,死活不答应离婚怎么办。 可是这时候他又开始走神了,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卡罗琳永远都不会怀恨在心的,这个你不明白,老伙计。” “你们还有孩子呢。”我给他指出来。 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菲尔,老伙计,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你也别再像只乌鸦似的喋喋不休啦。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最后所有这些都能圆满解决的,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这才是埃米亚斯——一个彻头彻尾毫无道理可言的乐观主义者。现在他又兴高采烈地跟我说:“让她们这帮人都去死吧!” 我也不记得我们后来是否还谈了些别的事情,不过几分钟之后卡罗琳昂首阔步地来到了阳台上。她戴着一顶帽子,那是一顶有点儿奇怪、松松地垂下来的深棕色帽子,戴在她头上还挺漂亮。 她用听起来绝对跟平时别无二致的声音说道:“埃米亚斯,把那件沾了颜料的外套脱了,我们该去梅瑞迪斯家喝茶了,你不记得了吗?” 他瞪大了眼睛,有些结巴地说道:“噢,我忘了,对,我们当……当……当然要去。” 她说:“那就赶快去收拾收拾自己,别把自己弄得跟个捡破烂的似的。” 尽管她说话的声音很自然,却不看他。她向一丛大丽花走过去,开始去摘一些已经开败了的花。 埃米亚斯慢慢地转过身,走进了屋子。 卡罗琳跟我聊了起来,她说了很多。说到这样的天气究竟能不能再持续一段时间,还说到这儿附近会不会有鲭鱼,如果有的话,埃米亚斯、安吉拉和我也许会喜欢去钓钓鱼。她可真让人吃惊,我开始要对她刮目相看了。 不过我自己心里想,这也正表明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有着强大的意志力,能够完全地控制自己。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了他,就算是我也不会感到意外的。而且她完全可以动用她绝对清晰而果敢的头脑,仔细周密、不露声色地制订出一个杀人计划来。 卡罗琳·克雷尔是个极其危险的女人。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意识到,她绝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但我像个傻子似的,以为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去接受不可避免的事实,或者也可能是她认为,假如她表现得还像通常那样,埃米亚斯就有可能回心转意呢。 很快其他人也都出来了。埃尔莎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同时还有点儿得意扬扬。卡罗琳看都没看她。安吉拉这回真算是打破了这种尴尬,她出来的时候跟威廉姆斯小姐争执着,说她就想穿身上这条裙子,别的哪条都不想换。这条就相当好,至少对亲爱的老梅瑞迪斯来说已经足够了,反正他也从来不会去注意这些。 最终我们出发了。卡罗琳和安吉拉走在一起,而我和埃米亚斯并排。埃尔莎自己一个人走,边走边微微笑着。 我本身并不欣赏她,这种人太厉害了,但我不得不承认,那天下午她看起来漂亮得令人难以置信。女人在如愿以偿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儿我完全记不清楚了,印象都是模模糊糊的。我记得老梅里出来迎接我们。我想我们先是围着花园走。我记得我和安吉拉花了很长时间在讨论如何训练小猎犬去抓老鼠。她吃了特别多的苹果,让人不敢相信,居然还使劲劝我也要多吃。 我们回到屋子那儿的时候,就坐在那棵大雪松树下喝茶。我记得梅里看上去很心烦意乱。我猜可能是卡罗琳或者埃米亚斯跟他说了什么。他一会儿怀疑地看看卡罗琳,一会儿又瞪着埃尔莎。这老家伙似乎是担心极了。卡罗琳当然或多或少地喜欢有梅瑞迪斯这么个忠心耿耿的柏拉图式的朋友围着她转,而且永远都不会做什么过火的事儿。她就是这种女人。 喝过茶以后梅瑞迪斯匆匆忙忙地找到我。他说:“听我一句,菲尔,埃米亚斯可不能这么干!” 我说:“你别搞错啊,他就是打算这么干。” “他可不能就这样抛妻弃女地跟那个姑娘跑了。他比她大得太多了,我看她最多也就十八。” 我跟他说格里尔小姐已经满二十了,而且相当老练。 他说:“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孩子。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可怜的老梅瑞迪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做个侠肝义胆的正人君子。 “别担心了,老哥。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乐在其中呢!” 我们也只有机会说上这么几句。我心想没准儿梅里是因为想到卡罗琳可能要成为一个弃妇才感到心烦意乱的吧。一旦离婚成为定局,她可能就会期盼着这个对她痴心不改的老朋友来娶她。不过我的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也许那种不抱任何希望的默默奉献才是他更喜欢也更擅长的呢。必须承认,想到有这种可能,让我忍俊不禁。 很奇怪,对于我们去参观梅瑞迪斯那间散发着怪味儿的屋子的事情,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喜欢向别人展示他的爱好,而私下里我总是觉得这简直无聊透顶。我想,在他就毒芹碱的功效发表长篇大论的时候,我应该是和其他人一起在那儿,不过我也记不太清了。而且我也没看到卡罗琳偷拿那东西。如我所言,她是个很机敏的人。我的确记得梅瑞迪斯大声地朗读柏拉图的书里描述苏格拉底死亡的片段。我觉得那实在枯燥,这些古典的东西总是让我不胜其烦。 关于那天的事情我也想不起更多的了。我知道,埃米亚斯和安吉拉大吵了一架,我们剩下的人倒觉得这样挺好,因为它省去了其他麻烦。后来安吉拉一溜烟儿地去上床,临了还不忘骂上一阵。她说第一,她要报复他;第二,她巴不得他去死;第三,她希望他得麻风病死,那样的话是他罪有应得;第四,她盼着能有一根香肠粘在他鼻子上,永远都弄不下来,就跟童话故事里一样。她一走我们就都笑了,实在是忍不住,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卡罗琳在那之后马上就上床睡觉去了。威廉姆斯小姐跟在她的学生后面也消失了。埃米亚斯和埃尔莎一起去了花园里。很显然没人需要我陪着,于是我就自己去散步。那天的夜色很美。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晚了。餐厅里一个人都没有。说来好笑,有些事情你就是会记得。那天我吃的腰子和熏肉的味道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腰子很棒,是蘸了芥末的。 后来我就溜达出去找其他人。我走到外面的时候一个人都没看见,抽了根烟的工夫,就碰见威廉姆斯小姐跑来跑去找安吉拉。那天她本来应该学着修补旧衣服的,结果又偷懒躲起来了。我走回大厅,听见埃米亚斯和卡罗琳正在书房里吵架。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我听见她说:“你和你那些女人!我想杀了你,哪天我一定要杀了你。”埃米亚斯说:“别犯傻了,卡罗琳。”接着她说:“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埃米亚斯。” 唉,我不想再听下去了,于是又一次走出来。我沿着阳台往另一个方向闲逛,偶然间看见了埃尔莎。 她正坐在一张长椅上,而长椅正好在书房窗户的下面,窗户开着。我能想象到里面的人所说的话应该没有什么躲过了她的耳朵。她一看见我就站起身,镇定自若地向我走过来。她脸上挂着微笑,拉着我的胳膊说:“这真是个美好的早晨,对不对?” 对她来说当然是个美好的早晨!这姑娘可真够残忍的。不,我想这仅仅是出于坦诚和缺乏想象力吧。她唯一关心的只是她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我们站在阳台上聊了差不多五分钟,然后我听到书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埃米亚斯走了出来,满脸通红。 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了埃尔莎的肩膀。 他说:“来吧,你该去坐在那儿了。我要接着画画。” 她答道:“好吧。我这就上去拿件毛衣,风有点儿凉。” 接着,她走进了屋子。 我不知道埃米亚斯是否想要跟我聊上几句,不过他没说太多,只说了一句:“这些女人!” 我说:“打起精神来,老伙计。” 然后我们都没再说话,直到埃尔莎再次从屋子里走出来。 他们俩一起往下走去巴特利花园,而我则返回屋子里。卡罗琳正站在大厅中,我觉得她根本没注意到我。卡罗琳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她看上去好像刚刚恢复神志。她嘴里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不是对我说,而是自言自语。我只听出了几个字——“太残忍了……” 那就是她说的话。然后她从我身边经过上楼去了,似乎依然没瞧见我一样——就像沉浸在自己内心深处。我想(你也知道,我其实没权利这么说)她应该是上楼去拿药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下定决心要动真格的了。 正在此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在有些人家里他们会等着仆人去接,不过因为我经常出入奥尔德伯里,已经多多少少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一员了,所以我就拿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我哥哥梅瑞迪斯的声音,听上去非常不安。他说他去过了实验室,发现装毒芹碱的瓶子空了一半。 我现在已经知道当时应该怎么做就好了,因此也没必要再去重复。只是这件事情太过意外,让我脑子直发蒙,被吓了一大跳。而那边的梅瑞迪斯也是不知所措。这时候我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只能立刻告诉他赶快过来。 我亲自下去迎他。也许你还不了解那儿的地形,我们两家之间最近的路是需要划船划过一条小溪的。我沿着那条小路走下去,前往小船停靠的码头,路上要从巴特利花园的围墙底下经过。我能够听到埃米亚斯一边画画一边和埃尔莎聊天,听上去兴高采烈、无忧无虑。埃米亚斯说天气热得让人吃惊(确实,就九月份来说,那天太热了),而埃尔莎说从她坐着摆姿势的地方,也就是围墙的垛口那儿能够感觉到从海面上吹来的凉风。接着她又说:“亲爱的,我能休息一会儿吗?我摆姿势摆得身体都僵死了。”然后我听见埃米亚斯喊道:“想都别想,忍着吧,你是个坚强的姑娘,我告诉你,很快就好了。”我听见埃尔莎说:“你个死鬼!”然后哈哈大笑。接着我走远了就听不见了。 梅瑞迪斯正从对岸划过来,我在岸边等着他。他拴好小船,走上台阶,脸色苍白,愁云密布。他对我说:“菲利普,你脑子比我好使,你说我应该怎么办?那个东西太危险了。” 我说:“这件事你能绝对肯定吗?”要知道,梅瑞迪斯总是有点儿稀里糊涂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特别把这件事当真。他说他很确定,昨天下午那个瓶子还是满的。 我说:“那你一点儿都想不出来是谁偷的吗?” 他说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问我有什么看法。有没有可能是某个仆人拿的?我说我猜也可能是吧,不过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很小。我问他不是一直都把那扇门锁着吗?他说一直都锁,然后又开始长篇大论地说什么发现窗户下面开了个几英寸的小缝,也许有人从那儿钻进去了之类的话。 “意外失窃?”我表示怀疑地问道,“梅瑞迪斯,在我看来,还有更严重的可能性呢。” 他问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说如果他确定不是他搞错了,那么就有可能是卡罗琳拿去想要毒死埃尔莎——或者反过来,是埃尔莎拿去想要除掉卡罗琳,好为她的爱情铺平道路呢。 梅瑞迪斯打了个激灵。他说这太荒谬,太耸人听闻了,不可能是真的。我说:“毕竟药不见了。你怎么解释?”他当然解释不了。实际上他也像我这么想过,只是不愿面对事实罢了。 他又说道:“我们该怎么办?” 我真是愚蠢到家了,居然说:“咱们得从长计议。要么你就趁着大家都在场的时候当众宣布,说丢了一些毒药;要么你就单独跟卡罗琳谈,给她施加压力。如果你能确信她跟此事无关,那么再对埃尔莎如法炮制。”他说:“像她那样的女孩!她不可能拿的。”我说我可不会把她排除在外。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往上面房子那里走。我说完最后那句话之后,有那么一小会儿谁都没再开口。我们又再次路过了巴特利花园,我听到了卡罗琳的声音。 我想也许是那三个人又在吵架了,不过实际上我听见他们在讨论安吉拉的问题。卡罗琳在提出异议。她说:“这样对待这姑娘也太严厉了。”而埃米亚斯则很不耐烦地进行了反驳。正当我们走到花园门口的时候,门开了。看见我们,埃米亚斯有点儿吃惊。卡罗琳正要从里面出来。她说:“你好,梅瑞迪斯。我们刚刚在讨论送安吉拉去上学的问题。我完全不敢肯定这么做对她是否有好处。”埃米亚斯说:“别替那丫头太操心了,她不会有问题的。谢天谢地,她可算要走了。” 正在此时,埃尔莎从房子那里沿着小路跑下来,手里拿着一件深红色的套头毛衣。埃米亚斯对她咆哮道:“动作快点儿,快去摆好姿势。我可不想耽误时间。” 他回到他的画架前。我注意到他走起路来有些踉跄,于是想他是不是喝过酒了。男人在眼前这种一团乱麻的局面下喝点儿酒,我想也都是情有可原的吧。 他抱怨道:“这儿的啤酒也太热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在这下面存一些冰块呢?” 接着卡罗琳·克雷尔说道:“我去给你拿些刚冰好的啤酒下来。” 埃米亚斯咕哝了一句:“谢谢啊。” 然后卡罗琳就关上了巴特利花园的大门,追上我们,一起回了屋子。我们在阳台上坐下,她则进了屋门。约莫五分钟以后,安吉拉拿着两瓶啤酒和几个玻璃杯走出来。那天很热,我们见到啤酒都高兴坏了。我们正喝着呢,卡罗琳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手里拿着另一瓶啤酒,说她要拿下去给埃米亚斯。梅瑞迪斯自告奋勇说他可以替她去,不过她很坚决地说她要亲自送去。我心想我可真傻,这分明就是她在吃醋嘛。她忍受不了让那两个人单独待在下面。也正因为如此,她刚才就已经找过一个勉强的借口,打着要讨论安吉拉离家就学的幌子下去过一次了。 她沿着那条蜿蜒的小径往下走去,梅瑞迪斯和我目送着她。我们还是没有作出决定到底该怎么办。这时候安吉拉又吵着要我跟她一起去游泳。看起来不可能让梅瑞迪斯一个人去应对,于是我对他说:“午饭以后。”他点点头。 接着我就和安吉拉一起去游泳了。我们在小溪里畅游了一个来回,然后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安吉拉有点儿不爱说话,这正合我意。我暗下决心,一吃完午饭就要把卡罗琳叫到一边,直截了当地指责她偷拿了毒药。让梅瑞迪斯干这件事是没用的,他太懦弱了。不行,我要毫无保留地给她施加压力。这样一来她就不得不把东西还回来了,或者即使她不肯还,也绝不敢再用。翻来覆去地想过这件事以后,我已经相当确信是她拿的了。埃尔莎这姑娘太理智,太冷酷无情了,不会冒这个险去摆弄毒药的。她很讲求实际,肯定会先图自保。而卡罗琳从骨子里就喜欢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她情绪不稳定,容易被一时冲动冲昏头脑,而且还特别神经质。当然啦,要知道,我心底总有一种感觉,依然觉得有可能是梅瑞迪斯搞错了。或者也许是某个仆人在那里乱翻东西,不小心弄撒了一些而又不敢承认。你也知道,毒药这东西想起来实在是有点儿耸人听闻,让人很难信以为真。 直到事情发生的时候。 我看表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安吉拉和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去吃午饭。大家刚刚坐好,所有人都在——除了埃米亚斯,他留在下面的巴特利花园继续作画。对他来说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而且私下里我也认为他今天选择这种安排是无比明智的。不然这可能又会是一顿让人尴尬的午餐。 我们在阳台上喝咖啡,我真希望我能把卡罗琳当时的样子和行为举止记得更清楚一些。无论如何,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兴奋,留给我的印象是安静,还带着些许悲伤。这女人可真是个魔鬼! 因为我觉得冷静地毒死一个人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如果旁边放着一把左轮手枪,她拿起来一枪打死他,我觉得这尚且可以理解。但这是冷酷的、蓄意的、报复性的毒杀啊……而且还如此冷静,如此泰然自若。 她站起身,用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口吻说,她要把咖啡拿下去给他。然而她知道——她一定非常清楚——到这时候她一过去就会发现他已经死了。威廉姆斯小姐和她一起去的。我不记得是否是卡罗琳提出的要求,我宁可认为是。 两个女人一起走了。之后不久梅瑞迪斯也离开了。我正想着要找个借口去追上他,就看见他又从小路跑回来了。他面如死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得找个医生,快,埃米亚斯他——” 我一跃而起。 “他病了——不行了?” 梅瑞迪斯说:“恐怕他是死了……” 那一刻我们都忘了还有埃尔莎。但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就像是女鬼的哀号。 她叫道:“死了?你说他死了?”随即就跑了出去。我从没见过有谁能像她那样跑的,像是一只小鹿,像猛然受了一击,也像一个暴怒的复仇女神。 梅瑞迪斯气喘吁吁地说:“追上她。我去打电话。快去追上她。你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我紧跟着她。也幸亏我跟上去了,否则的话她可能轻而易举就把卡罗琳杀了。我从未见过如此的悲痛和如此疯狂的仇恨。所有优雅和教养的伪装都被撕得粉碎。你能够看出她的父亲以及她父亲的双亲都是工人出身,失去爱人的那一刻她便返璞归真了。如果有可能,她会去抓卡罗琳的脸,去扯她的头发,甚至把她扔出墙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认定卡罗琳是用刀刺死他的。自然地,她完全搞错了。 我把她拉开,接着威廉姆斯小姐就接手了。我必须承认,她很懂行,没用多久就让埃尔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告诉她必须要平静下来,不能那样大吵大闹、拳脚相加。那个女人还真是厉害,她的方法确实奏效了。埃尔莎安静了下来,只是站在那儿一边喘息着一边发抖。 至于卡罗琳,就我看来,她的面具已经被摘掉了。她站在那里,出奇的平静,你可能会以为她有些失魂落魄,但她其实没有,她的眼神泄露了天机。那双眼睛很警觉,她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那样默默地提防着。我猜,她已经开始感到害怕了…… 我走过去跟她说话,并且压低了声音。我想另外两个女人都听不到。 我说:“你这个该死的凶手,你杀了我最好的朋友。” 她往后退缩了一下,说道:“不,哦,不是的,他……他是自杀的……” 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可以把这套故事——说给警察听。” 她确实说了,而他们不相信她。 菲利普·布莱克的陈述到此结束。 第十三章 梅瑞迪斯·布莱克的叙述 第十三章 梅瑞迪斯·布莱克的叙述 亲爱的波洛先生: 就像我答应过你的,我把所有我能想起来的与十六年前发生的惨剧相关的事情写成了一份记录交给你。首先我要说的是,我把我们最近会面时你对我说过的所有话又做了仔细的斟酌,结果越想越觉得卡罗琳·克雷尔毒害她丈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个结论总是显得很突兀,只不过因为没有其他的解释,再加上她自己的态度,使得我对此也人云亦云,信以为真——毕竟,如果不是她干的,还能是谁呢? 而自从和你见面之后,我又慎重地考虑了当时就被提出、在审判过程中辩护律师也提到的另一种可能性——即埃米亚斯·克雷尔是自杀身亡的。尽管那个时候依我对他的了解,这个答案看似荒诞不经,但我现在觉得该是改变看法的时候了。首先,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卡罗琳对此深信不疑。如果我们相信这位温柔迷人的女士受到了不公判决的话,那么她自己反复重申的观点也一定是举足轻重的。她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埃米亚斯。如果她认为有可能是自杀,那就有可能是自杀,而不必去管他的朋友们如何怀疑。 因此,我想提出的观点是,埃米亚斯·克雷尔的内心深处有起码的良知,也有潜在的悔恨和自责,还有对于自己秉性导致的恣意妄为的绝望之情,而这些只有他妻子明白。我觉得这种假定并非不可能。他也许只在她的面前才会表现出自己的这一面吧。虽然这和我平时听到的他所说的话并不一致,但事实上大多数男人的性格中都会有不为人知、与平素迥然相异的一面,当这一面显现出来,即使是那些熟知他们的人也会大吃一惊的。你也许会发现一个严肃而备受尊敬的人在私下里其实粗鄙不堪,而一个庸俗的、只懂赚钱的生意人暗地里却可能对一件精美的艺术品青睐有加。冷酷无情的人也许会怀着一颗鲜为人知的仁慈之心,而慷慨大方、乐善好施的人本性中却可能隐含着深藏不露的残忍无情。 所以埃米亚斯·克雷尔内心里可能会有一点点病态的自责,他越是这么由着性子为所欲为,处处表现他的自我主义,就越会受到心底那份隐秘良知的强烈谴责。表面上听起来这似乎不大可能,但我现在相信一定是这样的。而我要重申,卡罗琳本人对自己的观点坚信不疑。我想说,这一点无比重要! 那么根据这种新的观点,让我们来重新审视一下事实,或者应该说是我记忆中的事实。 我想我应该从惨案发生之前几周我和卡罗琳之间的一场谈话说起,因为那也许和此事有所关联。那是在埃尔莎·格里尔初次造访奥尔德伯里的时候。 我告诉过你,卡罗琳对于我对她的深情厚谊心知肚明。因此,我也是她最容易吐露心声的对象。那段时间她看起来很不开心。尽管如此,当有一天她突然问我,是否觉得埃米亚斯真的特别喜欢那个他带来的姑娘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 我说:“他是对给她画像感兴趣吧。你也知道埃米亚斯是什么样的人。” 她摇着头说道:“不,他爱上她了。” “嗯——也许有一点点。” “我觉得远远不止。” 我说:“我承认,她魅力非凡。而我们也都知道埃米亚斯是个多情种。但你此时必须明白,亲爱的,埃米亚斯真正在意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别看他总是移情别恋,但都长久不了。你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尽管他表现得很恶劣,但那并不会真正影响他对你的感情。” 卡罗琳说:“我过去也总这么想。” “相信我,卡罗琳,”我说,“就是这么回事。” 她说:“但是这一次,梅里,我害怕了。那个姑娘她太……太真挚了。她那么年轻——那么热切。我有一种感觉,这次——麻烦了。” 我说:“但也正因为她太年轻,而且如你所言,太热切,可能反倒会对她起保护作用吧。总体来说,埃米亚斯是喜欢追逐女人,不过就这次这个姑娘而言,应该是有所不同的。” 她说:“没错啊,这就是我所担心的——这次会有所不同。” 接着她又继续说道:“你也知道,梅里,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我们也结婚十年了。而且我也知道,论相貌的话,我是无法和这个埃尔莎相提并论的。” 我说:“但你心里清楚,卡罗琳。你知道——埃米亚斯是真心爱你的,对吗?” 她回应道:“谁能真的了解男人啊?”然后她苦笑了一下,说道,“梅里,我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我真恨不得拿把斧子找那姑娘去。” 我告诉她,也许这孩子丝毫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十分仰慕埃米亚斯,把他当成偶像来崇拜,她也许完全没有意识到埃米亚斯已经爱上她了。 卡罗琳只是对我说了句:“亲爱的梅里啊!”然后就开始谈论花园的事情了。我希望她不再为这件事情担心了。 在那之后不久,埃尔莎就返回了伦敦,埃米亚斯也有几周时间没在家。我真的已经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然后我就听说埃尔莎为了让埃米亚斯完成那幅画,又回到奥尔德伯里了。 这个消息让我感到一丝不安。但是当我见到卡罗琳的时候,发现她并不想就此说点儿什么。她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既不担心也不沮丧。我以为一切如常。 也正因如此,后来当我得知了事情的发展时才会感到非常震惊。 我已经把我和克雷尔以及埃尔莎之间的谈话告诉过你了。我没有机会和卡罗琳谈。我们只能简单地交流几句而已,这个我也已经跟你说过了。 现在她的脸庞又浮现在我眼前,乌黑的大眼睛和被压抑的感情。我耳边还能回响起她说话的声音:“一切都结束了……” 我无法向你形容她说这句话时透出的无尽凄凉。这句话就是事实的写照。随着埃米亚斯的背叛,对她来说一切也就都结束了。我确信这也是她拿走毒芹碱的原因,这是一种解脱的方式。她从我对于这种药物愚蠢至极的高谈阔论中得到了暗示,而我从《斐多篇》中挑出来朗读的段落还为她描绘出一幅死亡的安逸画面。 这就是我此时的看法。是她拿走了毒芹碱,下定决心一旦埃米亚斯离开她,她就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可能当场看见她拿了,或者也可能是后来才发现她有这个东西。 这个发现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得知他的行为让她有了这种想法,可把他吓坏了。然而尽管他既害怕又悔恨,却还是觉得他没法放弃埃尔莎。我能理解那种感觉。任何人要是爱上了她,都会发现几乎不可能抽身而退。 他无法想象没有埃尔莎的生活,可他又意识到没有他卡罗琳也活不下去。于是他认定只有唯一的出路——把毒芹碱用在自己身上。 而我想,他做这件事的方式可能也彰显了他的性格特征。对他来说,此生最爱便是绘画。于是他真的选择了手握画笔而死。最后留在他眼中的则是他不顾一切爱着的姑娘的脸。或许他也想过,他死了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 我承认这种观点会使得某些奇怪的事实难以解释。比如,为什么空的毒芹碱瓶子上只找到了卡罗琳的指纹。我认为在埃米亚斯动过那个瓶子之后,上面所有的指纹都被盖在瓶子上的细软之物蹭掉,或者弄得模糊不清了。而在他死后,卡罗琳又把它拿出来,想看看有没有别人动过。这种解释总还是可能并且合理的吧?至于留在啤酒瓶子上的指纹证据,辩方的辩护理由认为服毒者的手有可能发生扭曲变形,因此也就有可能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去勉力握住啤酒瓶。 还有另一件事有待解释,那就是审判过程中卡罗琳自己的态度。但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明白个中原委了。实际上从我实验室中拿走毒药的人就是她。也正是因为她决心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才反而迫使她丈夫最终自行了断。于是她怀着一种过度甚至有些病态的责任感,认为自己应该为丈夫的死承担罪责。尽管和她被控的谋杀罪状意义并不相同,但她还是说服自己揽下了谋杀的罪名,这么想应该也不无道理吧。 我认为所有这些或许就是事实。果真如此的话,向小卡拉说明真相对你来说理应是很简单的事情吧?而在得知她母亲唯一有过错的地方就是曾经有过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冲动(仅此而已)以后,她也就应该能够安心地嫁给她的心上人了吧。 唉,前面这些其实都不是你要求我写的,你想要我写下来我所记得的发生过的事情。那我现在就来弥补疏漏。埃米亚斯死前一天的事情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我们再来看看当天发生的情况。 那一晚我睡得很差劲,为我朋友的事情发生这样急转直下的变化而担心不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睡着,躺在那里徒劳地思索着自己能做些什么来帮助他们避免事情发展到那种灾难性的结局。直到大约早晨六点钟的时候,我才沉沉睡去。早茶送进来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最后差不多在九点半的时候我醒过来,感觉头昏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过了片刻我觉得听到了下面的房间里有动静,那正是我用作实验室的房间。 其实我觉得那个声音没准儿是一只猫钻进去弄出来的。我发现窗户抬起来一条缝,就好像前一天忘记关好了一样,而那条缝的宽度足够让一只猫钻进去。我提起那个声音仅仅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又要去实验室。 我一穿好衣服就进去了,顺着架子看过去的时候,我注意到装着毒芹碱制剂的瓶子看起来跟其他瓶子不太一样。我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仔细一瞧,不禁大吃一惊,原来瓶子里的药少了好多。前一天的时候瓶子还几乎是满的,现在却差不多空了。 我关上并闩好窗户,走出实验室,回身锁好屋门。我感到非常不安,同时也很困惑。在受到惊吓的时候,我恐怕我的脑子是有点儿慢。 一开始我觉得心神不宁,进而就感到有些担忧,到最后完完全全就是害怕了。我问了家里的其他人,他们都矢口否认进过实验室。我花了点儿时间把整件事想了一遍,然后决定给我弟弟打电话,听听他的意见。 菲利普脑子比我快。他看出了我这个发现的严重性,于是催促我立即过去和他商量对策。 我走出去,碰上了威廉姆斯小姐,她刚好从另一边过来找她那个逃课的学生。我向她保证我没有看见安吉拉,她也没到我家这边来。 我想威廉姆斯小姐也注意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她有些好奇地看着我,我却无意告诉她出了什么事。我跟她建议说应该去菜园子里找找,那儿有一棵安吉拉很喜欢的苹果树,然后我自己赶忙跑去岸边,划上船去奥尔德伯里。 我弟弟已经在那边等着我了。 我和他一起沿着那天我带你走的路向上往屋子那里走去。看过了那里的地形你就能明白,在经过巴特利花园围墙下面的时候,我们肯定会听到里面的人所说的话。 不过除了听出来卡罗琳和埃米亚斯正在为某件事争论不休之外,我并没有特别留意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当然我没有听到卡罗琳说哪怕一句威胁的话。他们讨论的话题是安吉拉,我推测卡罗琳是在恳求能不能暂缓送她去学校。然而埃米亚斯不为所动,还生气地冲她喊,说事情都已经定下来了,他会帮她收拾行李的。 我们刚好走到花园门口的时候,门打开了,卡罗琳走了出来。她看上去烦躁不安,但举止还算恰如其分。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冲我笑笑,说他们刚才在讨论安吉拉的事情。正在此时,埃尔莎沿着小路从上面走下来,而埃米亚斯显然也想要继续画画,不愿让我们打扰,于是我们就沿着小路走上去了。 事后菲利普感到极度自责,因为我们没有当机立断采取行动,但我自己不敢苟同。我们根本没有权利把这件事假设成有人想要策划谋杀。(而且我现在也相信这并不是有预谋的。)很显然我们应该采取一些行动,但我依然坚持认为我们先把这件事仔细地商量一下是正确的。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很有必要。其实有那么几次,我自己也在怀疑究竟是不是我搞错了。那个瓶子在前一天真的如我所想是装满的吗?我可不是那种能够对所有事都无比确信的人(像我弟弟菲利普那样)。记忆有时候就是会跟人开玩笑。比如说,你可能明明记得把一件东西放在了某个地方,结果却在完全不同的地方找到了。我越是努力想要回想起头天下午瓶子到底是不是满的,就越是拿不准。这让菲利普感到十分恼火,开始对我彻底失去耐心。 当时我们已经没法继续讨论下去了,所以很默契地决定把这件事放到午饭以后再说。(可以说,只要我愿意,我总是能够随时来奥尔德伯里和他们共进午餐。) 后来,安吉拉和卡罗琳给我们拿来了啤酒。我问安吉拉她为什么要逃课,告诉她威廉姆斯小姐正生气呢。她说她刚才去游泳了,接着又补充说她实在搞不明白,既然已经准备把新衣服都带到学校去,为什么还得去补她那条可怕的旧裙子。 因为看起来也没有机会和菲利普进一步单谈,而且我也真的急于自己把这件事再彻底想一想,所以我就沿着小路往巴特利花园那里走下去。像我上次给你指出的,在巴特利花园的上方,树林中间有一块空地,以前那儿有一张旧长椅。我坐在长椅上边抽烟边思索,同时看着埃尔莎坐在那儿给埃米亚斯摆姿势。 我想起她的时候永远都是那天的模样。她穿着黄色的衬衫,深蓝色的裤子,为了保暖,肩膀上还围了一件红色的毛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摆着姿势。 她的脸庞洋溢着健康和活力,显得容光焕发。而她愉快的声音则在畅谈着未来的计划。 听上去好像我在偷听他们的谈话,其实不然。埃尔莎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她和埃米亚斯都知道我在那儿。她还冲我挥挥手,对我说埃米亚斯那天早上简直就是蛮不讲理,不让她有片刻的休息。她觉得浑身僵硬,又酸又疼。 埃米亚斯马上吼着说她才没有像他那样僵呢。他全身都僵硬了,就像肌肉风湿病犯了似的。埃尔莎挖苦他说道:“可怜的老头子!”他则说她以后就要伺候一个浑身上下嘎吱作响的残疾人了。 要知道,他们在给别人造成了那么巨大痛苦的同时,还能够若无其事地一起畅想着将来,这着实让我惊愕不已。但我还是无法因为这个指摘她。她如此年轻,如此自信,又爱得如此之深,却真的不明白她正在做什么。她不懂得什么是苦痛。她只是用孩子气的天真想法想当然地以为卡罗琳“会好起来的”,“她很快就会挺过去的”。你知道,她的眼中只有她和埃米亚斯在一起的幸福,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她已经告诉过我,说我的观点太陈腐了。她坚信不疑、义无反顾——也毫不怜悯。不过你又怎么能够指望一个光彩照人的年轻人有一颗怜悯之心呢?只有更年长、更睿智的人才会有吧。 当然啦,他们并没有聊很多。没有哪个画家在作画的时候会想要闲聊的。也许差不多每十分钟埃尔莎就会发表点儿评论,而埃米亚斯则嘟囔着回应几句。有一次她说:“我觉得你对西班牙的看法是对的,我们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儿。而且你必须带我去看斗牛。肯定精彩极了。只是我就喜欢看牛把人杀死,而不是反过来。我能体会古罗马的女人们看见一个男人死去时候的那种感觉。男人不算什么,动物才真的了不起呢。” 我认为她自己就很像一只动物——年轻气盛,做事情靠本能;什么悲伤的体验啊,存疑的观念啊,一概没有。我不相信埃尔莎曾经思考过,她只会去感受而已。但她充满了活力,这一点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比不上……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那么光芒四射、自信满满——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有个词叫回光返照,对吧? 午餐的铃声响了,我起身沿着小路下去,来到巴特利花园门口,埃尔莎出来和我一起往回走。从树荫里刚走出来的时候,感觉阳光非常刺眼,让我几乎看不清东西。埃米亚斯随意地靠在椅子上,两只胳膊伸开着。他的眼睛盯着那幅画。这副样子我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又怎么会想到,他坐下的时候毒药已经起效,让他浑身僵硬了呢? 他极其痛恨生病,从来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任何疾病。我敢说他肯定是觉得自己有一点儿中暑——症状都差不多嘛——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开口抱怨的。 埃尔莎说:“他不上来吃午饭。” 我心想他这样做很聪明,于是说:“那一会儿见了。” 他的目光从画上移开,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非常奇怪——我该怎么形容呢——看起来目露凶光。他就那样恶狠狠地对我怒目而视。 当然我那时候并不明白。假如他对自己的画不满意,也经常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以为这次也是这个原因。他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无论埃尔莎还是我,都没看出来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儿,以为就是艺术家的脾气又犯了呢。 于是我们把他自己留在那儿,一起有说有笑地回屋去了。这可怜的孩子,如果她当时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生龙活虎的埃米亚斯……唉,谢天谢地,她不知道,这样还可以再多开心一会儿。 吃午饭的时候卡罗琳一切如常,除了稍微有些出神之外,没别的事情。难道这不能表明她和这件事情毫无瓜葛吗?她不可能那么会演戏的。 后来她和家庭女教师一起走下去发现了他。我正好碰见威廉姆斯小姐上来,她叫我去打电话叫医生,自己又回到了卡罗琳身边。 那个可怜的孩子啊——我是指埃尔莎!她就像个无法相信生活会对他们如此残酷的小孩儿似的,哭得肝肠寸断。卡罗琳则相当镇静,没错,相当镇静。当然了,她的自制力比埃尔莎要好,而且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悔恨之情。她只是说他一定是自杀的,而我们都无法相信。埃尔莎更是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她自己当然应该已经意识到了别人会怀疑她的。没错,这也许就能够解释她的所有举止了。 菲利普坚信一定是她干的。 家庭教师帮了很大的忙,绝对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她先让埃尔莎躺下,给她用了一些镇静的药物,警察来的时候她又让安吉拉回避了。真的,那个女人,那天全靠她了。 整件事情就像一场噩梦一般。警察搜查了屋子,问了一些问题,紧接着记者们就像苍蝇一样聚集在这个地方,噼里啪啦地拍照片,还想要采访家里的成员。 整件事情是一场噩梦…… 经过了这么多年,依然是一场噩梦。但愿你告诉小卡拉事情的真相以后,我们就能彻底忘记所有这些,永远不再回想起来。 埃米亚斯一定是自杀的——无论这看起来有多么不可能。 梅瑞迪斯·布莱克的叙述到此结束。 第十四章 狄提斯汉姆夫人的叙述 第十四章 狄提斯汉姆夫人的叙述 我在这里写下的是自我偶遇埃米亚斯·克雷尔直至他惨死的整个经过。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次画室的聚会上。我记得他当时站在窗边,我一进门就看见他了。我问旁人他是谁。有人告诉我说:“他就是克雷尔,那个画家。”我马上说我想要结识他。 我们在那儿谈了差不多有十分钟。要是有谁给你留下的印象像埃米亚斯·克雷尔给我留下的一样,你就会知道那简直难以形容。如果让我来说,我一看见埃米亚斯·克雷尔,就觉得其他所有人顿时显得相形见绌、黯淡无光了——这也许是最贴切的说法。 那次见面之后,我立刻尽自己所能地找更多他的画去看。他那时在邦德街有一个画展,有一幅作品在曼彻斯特,一幅在利兹,还有两幅在伦敦的公共美术馆。我把它们看了个遍。然后我又遇见了他,我说:“我已经看过你所有的画了,我觉得实在是太棒了。” 他只不过看上去很愉快,说道:“谁说你可以评判我的画了?我相信你对绘画一窍不通。” 我说:“也许我是不懂。不过不管怎么说,它们确实让人觉得妙不可言。” 他冲我笑了笑,说道:“别那么装模作样,像个小傻瓜似的。” 我说:“我才没有呢,我要让你画我。” 克雷尔说:“你稍微有点儿脑子,就应该知道我是不给漂亮女人画肖像的。” 我说:“不需要画成肖像,而且我也不是漂亮女人。” 然后他就那样盯着我,仿佛刚刚才看见我。他说道:“对,也许你不是。” 我说:“那么你同意画我了?” 他歪着头研究了我好一会儿,说道:“你这孩子挺奇怪的,嗯?” 我说:“你要知道,我很有钱。我可以给你很优厚的报酬。” 他说:“你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让我画你?” 我说:“就因为我想要!” 他说:“这能算理由吗?” 我说:“当然,我一向要什么有什么。” 接着他说:“噢,可怜的孩子,你太年轻了!” 我说:“你打算画我吗?” 他抓着我的肩膀把我转过去对着光线,仔细地审视着我。然后他又站得离我稍远一些。我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等待着。 他说:“我有时候想用别人不敢想象的色彩,画一群降落在圣保罗大教堂屋顶的澳大利亚鹦鹉。如果我以一点点传统的漂亮户外风景作为背景来画你的话,我相信也能取得完全相同的效果。” 我说:“那也就是说你同意画我了?” 他说:“你有我所见过的最可爱、最天然、最艳丽的外表,充满异国色彩,我要画你!” 我说:“那么一言为定了。” 他继续说道:“但是我要警告你,埃尔莎·格里尔。如果我真的画你了,我可能会向你求爱的。” 我说:“我求之不得……”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听到他屏住了呼吸,而且还注意到了他眼中闪过的神色。 你看,所有事情就是这么不期而至。 一两天以后我们再次见面了。他告诉我他想让我去德文郡——他在那儿找到了一处他想要作为背景的地方。他说:“你要知道,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我非常爱我的妻子。” 我说如果他那么爱她,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他说她是个非常亲切的人。“事实上,”他说,“她很讨人喜欢,而我也很爱慕她。所以,小埃尔莎,你要好好想想啊。” 我告诉他我很明白。 一周以后,他开始作画。卡罗琳·克雷尔非常客气地对我表示了欢迎。她并不太喜欢我,不过说起来,她又凭什么要喜欢我呢?埃米亚斯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不能让他妻子听到的话,而我对他也是彬彬有礼,不越雷池。尽管在私下里,我们都已经心照不宣了。 十天以后他跟我说,让我回伦敦去。 我说:“画还没画完呢。” 他说:“其实也就刚开始。事实上,埃尔莎,我画不了你。”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心里很清楚,埃尔莎。这也是你不得不离开的原因。我没法把心思用在画画上,除了你,我什么都想不了。” 当时我们在巴特利花园。那天艳阳高照,天气很热,园子里鸟啭蜂鸣,本应让人觉得幸福而宁静的,实际上却不是。不知怎么的,让人感觉有些悲惨。仿佛——仿佛即将发生的事情那时就已经有了预兆。 我知道就算我回了伦敦也没有用,但我还是说:“很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走。” 埃米亚斯说:“好姑娘。” 于是我离开了,也没有给他写信。 他坚持了十天,然后来找我了。他身形瘦削、面容憔悴,一副痛苦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 他说:“我警告你了,埃尔莎。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我说:“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发出一声呻吟,说道:“有些东西是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无法抗拒的。我想要你,想得寝食难安。” 我说我知道,实际上从我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已经有同样的感觉了。这就是命运,努力想要挣脱也是无济于事的。 他说:“你没怎么想要去挣脱,对吗,埃尔莎?”我说我压根儿就没想要挣脱。 他说他希望我不是那么年轻就好了,而我说这并不重要。我想我也可以说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我们无比快乐,但这么形容并不准确,实际上,那是一种比快乐更深刻、更令人害怕的感觉。 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而我们也找到了彼此——我们都知道我们必须永远在一起。 不过,又发生了其他的事。那幅未完成的画开始在埃米亚斯脑海里徘徊不去。他对我说:“真他妈的有意思,以前我没法画你,因为你本身就会妨碍我。但现在我想要画你,埃尔莎。我想要画你,想让这幅画成为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作品。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拿起画笔,看着你坐在那个老掉牙的围墙垛口上,背景是最传统的蓝色大海,再配上庄重得体的英式树木——而你——你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声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胜利的尖叫。” 他说:“我非得这么画你不可!我画画的过程中不想受到任何的打扰。等我完成以后,我会告诉卡罗琳事实真相,这样我们就可以把这件麻烦事儿彻底摆平了。” 我说:“在和你离婚这件事情上,卡罗琳会大惊小怪吗?” 他说他觉得不会,但女人的心你永远都猜不透。 我说如果她感到难过的话我会觉得很抱歉,但毕竟这样的事也在所难免。 他说:“埃尔莎,你真是太好心、太理智了。但是卡罗琳可不理智,从来就没理智过,这次当然也不会变得理智起来。你要知道,她爱我。” 我说我能理解,只是如果她爱他,就应该把他的幸福放在第一位,如果他想要自由的话,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把他强留在自己身边。 他说:“现代文学作品中那些令人赞赏的格言警句并不能真正解决生活中的问题。要记住,大自然的爪子和牙齿向来都是血腥的。” 我说:“可是毫无疑问,我们现在不都是文明人了吗?”埃米亚斯笑了,他说:“算了吧,文明人!卡罗琳说不定想要拿斧子劈了你呢,她也真有可能做得出来。埃尔莎,你想过她要忍受的痛苦吗——忍受痛苦?你不知道受苦意味着什么吗?” 我说:“那我们就别告诉她。” 他说:“不。离婚是必然的事。埃尔莎,我必须让你堂堂正正地属于我。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的。” 我说:“万一她不肯跟你离婚呢?” 他说:“这个我倒不害怕。” 我说:“那你还怕什么?” 然后他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我也不知道……” 你看,他了解卡罗琳。而我不了解。 要是我早知道的话…… 我们又一次去了奥尔德伯里。这次可不像上次那么容易了,卡罗琳起了疑心。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样子。我一向痛恨欺骗和隐瞒。我想我们应该告诉她,但埃米亚斯不同意。 令人困惑的是,他真的丝毫都不以为意。尽管他喜欢卡罗琳,并且不想伤害她,可他就是完全不在乎自己是否诚实。他带着一种狂热去作画,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我以前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沉迷于工作之中,并终于意识到他是怎样一个杰出的天才。对他来说,心无旁骛地作画,把所有日常礼仪都抛在脑后,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就截然不同了。我处于一个很可怕的境地。卡罗琳怨恨我,这一点确凿无疑。而唯一可以化解我这种处境的办法。就是对她坦诚相告。 而埃米亚斯只是说,在完成那幅作品之前他不想被这些吵吵闹闹和大惊小怪所搅扰。我说很可能不会吵起来的,卡罗琳是个爱面子要自尊的人,应该不至于这样。 我说:“我想把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们必须诚实!” 埃米亚斯说:“让诚实见鬼去吧。妈的,我正在画画呢。” 我能够明白他的观点,他却不明白我的。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卡罗琳谈起了她和埃米亚斯明年秋天准备去完成的计划,说的时候信心十足。我突然觉得这种局面很让人厌恶,我们正在做的这算什么——放任她在这里说个不停——而且,我也很生气,她是在用一种非常聪明的方式来恶劣地对待我,还让我有苦说不出。 于是我就把事实和盘托出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依然认为我这么做是对的。当然,话虽如此,如果我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能够有丝毫察觉的话,我也不会这么做了。 冲突马上就爆发了。埃米亚斯对我大动肝火,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我完全搞不懂卡罗琳。后来我们大家一起去梅瑞迪斯·布莱克家喝茶,卡罗琳有说有笑的,表现得很不可思议。我就像个傻子似的,以为她很好地消化了这件事情。让我感到尴尬的是,我不能离开这栋房子,如果我走了埃米亚斯就前功尽弃了。我想也许卡罗琳会走,果真如此的话,事情对于我们来说就简单多了。 我没有看到她拿毒芹碱。说实话,我认为她之所以拿走它,完全有可能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心里已经动了自杀的念头。 但我并不真的这么认为。我觉得她是那种嫉妒心和占有欲都极强的女人,一旦认定任何东西属于她们,就绝对不会放手。埃米亚斯就是她的财产。我想她已经准备好,宁可杀了他也不会让他彻底地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我认为她是马上就拿定主意要杀了他的。而我相信梅瑞迪斯碰巧谈起的毒芹碱则让她找到了得以实施计划的方法。她是个满腹怨恨、报复心强的女人——怀恨在心、充满恶意。埃米亚斯自始至终都知道她很危险,我却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她和埃米亚斯最后摊牌了。我在外面阳台上听到了他们大部分的对话。他表现得很好——非常耐心,非常冷静。他恳请她理智一些,他说他很喜欢她和孩子,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他会尽他所能使她们的未来得到保障。然后他的口气变得坚定起来,说道:“不过你要知道,我他妈的一定要娶埃尔莎,什么也拦不住我。你我一直以来都同意要给彼此自由。这种事情总是难免的。” 卡罗琳对他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是带着一种奇怪的语气。 埃米亚斯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卡罗琳?” 她说:“你是我的,我不会放你走的。在放你去找那个女孩儿之前我会先杀了你……” 就在这时,菲利普·布莱克沿着阳台走过来。我站起身走上去迎他,我不想让他也听到。 没一会儿埃米亚斯也走出来,说该去继续画画了。我们一起走下去到巴特利花园。他没说太多,只说卡罗琳发脾气了——不过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谈这些了。他想要集中精力在手头的工作上。再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就能完成这幅作品了。 他说:“然后这将成为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作品,埃尔莎,哪怕它需要我付出血和泪的代价。” 又过了一会儿,我上去到屋子里拿一件套头毛衣,风吹得我有点儿凉。当我再次回来的时候卡罗琳在那儿。我猜她下来是为了做最后一次努力吧。菲利普和梅瑞迪斯·布莱克也都在场。 就是在那个时候,埃米亚斯说他有些口渴,想要喝点儿什么。他说那儿倒是有啤酒,但不是冰镇的。 卡罗琳说她会给他送一些冰镇啤酒下来。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很自然,语气几乎算得上友好了。那个女人可真是个好演员。她当时一定已经盘算好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约莫十分钟以后,她把啤酒带下来了。埃米亚斯正在画画。她为他倒好酒,把杯子放在他的旁边。我们俩都没看她。埃米亚斯正专注于手头的事情,我则不得不保持着姿势。 埃米亚斯像他平时喝啤酒一样,把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做了一副苦相,说这酒难喝死了——但至少还是凉的。 即使在那个时候他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起半点疑心。我只是哈哈大笑着说道:“真难伺候。” 看着他喝完酒以后,卡罗琳就离开了。 埃米亚斯开始抱怨身体僵硬和疼痛肯定是在差不多四十分钟以后的事情了。他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肌肉风湿病之类的。埃米亚斯一向受不了自己的任何疾病,也不喜欢别人对他采取过分的关心和体贴。说完之后他又自我解嘲地说:“我猜是上岁数了。埃尔莎,你摊上一个一身毛病、不堪重负的老头子啦。”我顺着他说了几句。但我注意到他的腿活动起来很僵硬,样子很奇怪,有几次还伴随着痛苦的表情。我做梦也没想到那不是风湿病。没多久他就把长椅拉过来,手脚伸开坐在上面,偶尔起身在画布的什么地方加上一笔两笔。他以前画画的时候也常会这样,就坐在那里一会儿盯着我看,一会儿又盯着画布,有时候一连半小时都是如此。因此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奇怪的。 我们听见午餐的铃声响起,他说他不上去了。他想要待在原地,什么都不想吃。这同样没什么不同寻常的,而且对他来说,这总比在饭桌上面对卡罗琳要容易一些。 倒是他讲话的方式有些奇怪,每个字都像是咕哝出来的。但有时他对作品进展不满意的时候也会这样说话。 梅瑞迪斯·布莱克来接我去吃饭。他跟埃米亚斯说话,而埃米亚斯只是冲他咕哝。 我们一起上去回屋吃饭,把他留在了那里。我们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孤独地死去。我没有见过很多疾病——对疾病我知之甚少——我以为埃米亚斯只是画家的脾气又犯了。如果我知道——如果我能意识到——也许找个医生来就能救他的命。哦,老天哪,我怎么就没有——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我就是个瞎了眼的傻子,一个瞎了眼的、愚蠢至极的傻子。 没有更多可说的了。 午饭后,卡罗琳和那个家庭教师一起下去到那儿。梅瑞迪斯跟在她们后面。没一会儿他就跑了回来,告诉我们埃米亚斯已经死了。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没错,我的意思的确是说我明白了,那一定是卡罗琳干的。我仍然没有想到是下毒。我想的是她刚才下去要么是开枪把他杀了,要么就是用刀把他刺死了。 我想要抓住她——杀了她…… 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她怎么下得去手?他那么生气勃勃,那么精力充沛、充满活力。如今他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了,变得松软无力、浑身冰冷。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无法得到他。 可怕的女人…… 可怕的、令人鄙夷的、残忍的、心肠歹毒的女人…… 我恨她。现在依然恨她。 他们甚至都没有绞死她。 他们应该让她走上绞刑架的…… 即便绞死她对她来说也太便宜了…… 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狄提斯汉姆夫人的叙述到此结束。 第十五章 塞西莉亚·威廉姆斯的叙述 第十五章 塞西莉亚·威廉姆斯的叙述 亲爱的波洛先生: 我给你寄去了一九某某年九月间所发生事件的记录……事实上也都是我的亲眼所见。 我会做到绝对坦诚,毫无保留。你可以拿给卡拉·克雷尔看。这可能会给她带来痛苦,但我始终坚持要说出事实真相。姑息隐瞒只会带来害处。人必须有面对现实的勇气。没有这种勇气,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对我们造成最大伤害的,恰恰是那些让我们与事实真相隔绝的人。 相信我,您真诚的, 塞西莉亚·威廉姆斯 我的名字叫塞西莉亚·威廉姆斯。我于一九某某年受克雷尔太太聘请,成为她同母异父妹妹安吉拉·沃伦的家庭教师。当时我四十八岁。 我在奥尔德伯里开始了我的工作,那是位于南德文郡的一处非常美丽的庄园,由克雷尔先生的家族世代承袭。我听说过克雷尔先生是位知名画家,但直到入住奥尔德伯里之后,我才见到他。 家中的成员包括克雷尔夫妇,安吉拉·沃伦(那时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以及三名在家里服务了多年的仆人。 我发现我的学生很有意思,应该能够大有前途。她能力出众,教她本身也是一种乐趣。她稍微有点儿野,不爱守规矩,但这些缺点也主要缘于她的朝气蓬勃,而我向来都愿意让我教的女孩子们展现她们的活力。只要加以训练和引导,过剩的精力也能够真正发挥有益的作用,帮助她取得成就。 总体来说,我发现安吉拉还是服从管教的。她有点儿被宠坏了——这主要应该归因于克雷尔太太,凡是在涉及安吉拉的问题上,她都过于纵容溺爱这个孩子了。我认为克雷尔先生在这其中所起的作用也不够理想。他可以一时对她骄纵得离谱,转眼又会毫无必要地表现他的专横霸道。他是个特别喜怒无常的人——这可能也是他艺术家的气质造成的吧。 我自己从来都搞不懂凭什么拥有艺术才能就可以让一个男人顺理成章地不去学着控制自己。我本人并不欣赏克雷尔先生的画作。那些作品在我看来都有缺陷,色彩也过于夸张,不过当然了,关于这些也轮不到我来发表意见。 我很快就深深地喜欢上了克雷尔太太。我欣赏她的性格,以及她在面对生活困境时的那种坚忍。克雷尔先生不是个忠实的丈夫,而我认为这个事实正是她诸多痛苦的根源所在。一个意志坚定、有主见的女人本该离开他的,但克雷尔太太似乎从未动过这方面的念头。她容忍着他的不忠,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他——但我可以说她并非逆来顺受。她也抗议过——而且很有气魄! 在审讯的时候,有人说他们整天吵得鸡犬不宁。要我说,没有那么邪乎——克雷尔太太非常讲究尊严,不至于像他们说得那样,尽管他们确实也吵架。而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埃尔莎·格里尔小姐粉墨登场的时候,我和克雷尔太太已经共处超过两年了。她到达奥尔德伯里的时间是一九某某年的夏天……克雷尔太太以前从未见过她。她是克雷尔先生的朋友,据说她此行的目的就是来请他画像的。 克雷尔先生迷恋上这个姑娘几乎立刻就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了,而这个姑娘一点儿也没有要给他泼冷水的意思。在我看来,她的举止相当肆无忌惮,对待克雷尔太太态度恶劣、粗鲁无礼,而对克雷尔先生却是公然地卖弄风骚。 克雷尔太太自然对我是什么都没说的,但我能看出,她很心烦意乱,一点儿都不高兴,于是我就尽我所能地转移她的注意力,为她减轻负担。格里尔小姐每天都坐在克雷尔先生对面,不过我注意到画的进展并不那么快。不用说,他们可聊的话题多着呢! 让我欣慰的是,我的学生并没有太注意家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从某些方面来讲,安吉拉跟她的同龄人相比还显得不太成熟。尽管她的头脑很聪明,但她完全不是我概念中的那种早熟的孩子。她看起来对于那些所谓的不良书籍全然不感兴趣,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那种近乎病态的好奇心。 因此,她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克雷尔先生和格里尔小姐之间关系的暧昧。不过她并不喜欢格里尔小姐。她觉得她很愚蠢。在这一点上她很正确。我猜格里尔小姐应该是受过正经教育的,但她从来不看书,对于现代文学中的一些典故一窍不通,而且你也很难跟她讨论任何稍微需要费点儿脑子的话题。 她满心想的全是她自己的外表、衣着,以及男人。 我想,安吉拉甚至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她姐姐并不快乐。她那时候还不是个有洞察力的人。她把大把的时间都用在调皮玩耍上了,比如爬树,到野外骑车。同时她还酷爱读书,在这方面,她的好恶也表现出了极高的品位。 克雷尔太太总是小心翼翼地不在安吉拉面前表现出任何不快,只要这个女孩儿在场,她就会强颜欢笑。 后来格里尔小姐回伦敦去了。告诉你吧,我们都高兴坏了!和我一样,仆人们也不喜欢她。她是那种会给你找各种不必要的麻烦,然后还不懂得感恩的人。 之后不久,克雷尔先生也离开了,我当然知道他是追随那个姑娘去了。我很替克雷尔太太难过。她对这种事情总是非常敏感的。我对克雷尔先生感到极度失望。一个男人如果有这么一位迷人、优雅又聪明的妻子,是没有理由对她如此恶劣的。 无论如何,她和我都希望这件事情能够迅速平息。倒不是因为我们彼此之间谈论过这个话题——我们并没有——只是她心里很清楚我是怎么想的。 不幸的是,几周之后,这对男女又出现了。看起来又要开始坐在那儿摆姿势画画了。 这次克雷尔先生是带着一种狂热在作画的。他的注意力像是更多地放在了画像上,而非那姑娘本人身上。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次与我们以前所经历过的情况不尽相同。那姑娘算是牢牢抓住他了,而且还是当真的。他就像是完全受人摆布了一样。 事情终于在他死前一天发展到了白热化的地步——那是在九月十七日。在最后这几天里,格里尔小姐的态度变得愈发轻狂无礼,让人难以忍受。她已经成竹在胸,似乎想要坚决表明她的重要性。克雷尔太太则表现得很有教养。她保持着礼仪,但同时又冷若冰霜,要让对方清楚地知道她是如何看待她的。 在九月十七日那天,我们吃完午饭正坐在客厅里,格里尔小姐忽然语出惊人,竟然说起等她住在奥尔德伯里的时候,准备要如何装饰这个房间。 克雷尔太太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她质问她,而格里尔小姐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厚颜无耻地说她要跟克雷尔先生结婚。她居然说要嫁给一个有妇之夫——而且还是对着他妻子说! 我对克雷尔先生感到非常非常愤怒。他怎么能允许这个姑娘在她妻子自己的客厅里侮辱她呢?他要是想和这姑娘私奔,就带着她远走高飞好了,无论如何也不该把她带到他妻子的房子里来,还纵容她如此目中无人。 不管克雷尔太太当时心里有多难受,她还是不失体面。而恰在此时,她丈夫走进屋来,她立即向他求证。 不出意料地,他对格里尔小姐很恼火,怪她不经考虑地闹到这般田地。就算别的都不提,至少也让他处于一种很不利的境地,而男人是不喜欢处在不利境地的。这会让他们感到颜面尽失。 他一个大男人站在那里,看上去就像个淘气的小男生一样,愚蠢而局促不安。他的妻子此时完全占了上风。他只能傻乎乎地小声嘀咕着说是真的,但他本意并不想让她用这种方式得知。 我从来没见过她像那次那样鄙夷地看着他。接着她高昂着头走出了房间。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比那个妖冶的姑娘不知道要美多少倍,她走起路来就像个女皇一样。 我衷心地希望埃米亚斯·克雷尔会遭到惩罚,为他所展现出的这种残忍无情,以及他对一个坚忍高尚的女人所施加的侮辱。 平生第一次,我试图要对克雷尔太太说一说我心里的感受,但她制止了我。 她说:“我们必须尽力表现得一如既往。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们都要去梅瑞迪斯·布莱克家喝茶。” 然后我对她说:“克雷尔太太,我觉得你太了不起了。” 她说:“你不知道……” 接着,就在即将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又转回身来吻了吻我,说道:“你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 然后她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想她哭了。我再次看见她是他们大家准备出发的时候。她戴着一顶宽檐儿帽,遮住了脸——这顶帽子她几乎从没戴过。 克雷尔先生显得心神不宁,但还是努力硬着头皮撑着。菲利普·布莱克先生尽量装作若无其事。那个格里尔小姐看起来就像一只得到奶油罐子的猫似的,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 他们一起动身,在大约六点钟的时候他们回来了。那天晚上我再也没找到机会单独见克雷尔太太。吃晚饭的时候她非常安静沉着,饭后早早就上床休息了。我想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在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吧。 那个晚上被克雷尔先生和安吉拉一直没有间断过的争吵占据了。他们又搬出了那个老掉牙的上学问题。他的脾气很急,烦躁不安,而她则难缠得出奇。本来整件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她的装备也都置办齐了,看起来再就这件事争论没有任何意义,她却突然又开始为此抱怨不已。我毫不怀疑,她也感觉到了空气中那种紧张的氛围,这种气氛跟对其他所有人一样也对她造成了影响。恐怕我也是太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了,要不然我本该去试着制止她的。这场争吵最终是以她将一个镇纸扔向克雷尔先生,然后冲出房间而告终。 我追着她出去,严厉地告诉她,我为她小孩子般的行为感到羞耻,但她的情绪依然处于失控中,我想最好还是让她单独待一会儿。 我有些纠结是否应该去一趟克雷尔太太的房间,但最终我想那也许会打扰她,使她更加烦恼。自那之后,我就一直希望当时要是克服了自己的羞怯,坚持让她和我谈谈该有多好。如果她和我谈过,结局可能就会完全不同了。你也知道,她没有一个可以倾吐的对象。尽管我很欣赏有自制力的人,但我也必须很遗憾地承认,有时候这会走到另一个极端。让感情得到自然的宣泄应该更好吧。 我回房间的时候碰上了克雷尔先生。他跟我道晚安,但我没有理他。 我记得第二天早上天气非常好。想必在周围如此安宁的环境下,一觉醒来会产生一种感觉,那就是每个人都一定不会再做傻事了。 我在下楼吃早饭之前先去了安吉拉的房间,但她已经起床出去了。我捡起一条她扔在地板上的破裙子带下楼,准备叫她早饭以后去补一补。 然而,她已经从厨房拿了面包和果酱出门去了。于是我自己吃完早饭以后就出去找她。我说这些是为了说明那天早上我为什么没有更多地和克雷尔太太在一起。可是当时我觉得去找安吉拉才是我的职责所在。她很淘气,非常固执,死活不愿意补她的衣服,在这个问题上我可没打算迁就她。 我发现她的游泳衣不见了,于是就去海滩上找她。不过无论是水里还是岸边的石头上都没有她的踪影,所以我想她也许去了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家,他们俩可是忘年交。因此我又自己划着船到了对岸继续找她。最终我也没找到,只得空手而归。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克雷尔太太、布莱克先生和菲利普·布莱克先生都在阳台上。 那天早上天气很热,尤其是在背风的地方,好在屋子和阳台还比较阴凉。克雷尔太太提议说也许他们会想要喝些冰镇啤酒。 屋子旁边有一个维多利亚时期搭建起来的小温室。克雷尔太太并不喜欢它,没有用它来种植物,而是把它改造成了一个类似酒吧的地方,在架子上存放各种杜松子酒、苦艾酒、柠檬汽水、姜汁啤酒等等,此外还有一个小冰箱,每天早上里面都装满冰块,总是会冰镇着一些啤酒和姜汁啤酒。 我跟着克雷尔太太一起去那里拿啤酒。安吉拉就在冰箱旁边,正从里面拿出一瓶啤酒。 克雷尔太太走在我前头,她说:“我要一瓶啤酒,拿下去给埃米亚斯。” 现在已经很难弄清当时我是否应该有所怀疑。我几乎可以肯定她说话的声音完全是正常的。但我也必须承认那时我的心思都放在了安吉拉身上,而不是她。安吉拉站在冰箱旁边,我很高兴地看到她红着脸,显出愧疚的样子。 我严厉地批评了她,让我意外的是她竟然出奇的温顺。我问她到哪儿去了,她说她去游泳了。我说:“我在海滩上没看见你。”她笑而不答。我又问她她的毛衣上哪儿去了,她说肯定是落在海滩上了。 我说起这些细节,也是为了解释清楚我为什么会让克雷尔太太自己把啤酒送去了巴特利花园。 那天上午后来的事情在我脑中基本是一片空白。安吉拉拿来了她的插针垫,乖乖地补起了她的裙子。我记得我应该也缝补了一些家里的床单桌布之类的东西。克雷尔先生没有上来吃午饭,我很庆幸他至少还算是识大体的。 午饭以后,克雷尔太太说她要去巴特利花园。我想去海边把安吉拉的毛衣捡回来,我们便一起走下去。她进了巴特利花园,我正继续往前走,就被她的喊声叫了回来。正如上次你来看我的时候我告诉你的那样,她吩咐我上去打电话。我往上走的半路上碰见了梅瑞迪斯·布莱克,接着我就返回了克雷尔太太身边。 这些就是我在案件调查以及后来在法庭上讲述的情况。 而我即将写下的是一些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事情。对于我被问到的所有问题,我都是据实以告的。然而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实,这让我背上了负罪感——我并不为此感到后悔。即使旧事重演,我依然会这么做。我心里很清楚披露这些事实可能会让我受到怎样的谴责,但我并不觉得在经过这么久之后,还会有谁真的把这些看得如此重要——尤其卡罗琳·克雷尔又是在没有我的证词的前提下就被判有罪的。 以下即是当时发生的情况。 如我所言,我遇到了梅瑞迪斯·布莱克,接着我就用我最快的速度又沿着小路跑了回去。我穿了一双沙滩鞋,而且我一向脚步很轻。当我来到巴特利花园敞开的大门时,看到了下面的一幕。 克雷尔太太正忙着用她的手绢擦拭桌上的啤酒瓶。擦完之后,她拿起她死去丈夫的手,将手指按在酒瓶之上。她做这些的时候很警觉,不时地侧耳倾听。我从她脸上露出的那种恐惧看出了事情的真相。 我顿时恍然大悟。毋庸置疑,卡罗琳·克雷尔毒死了她的丈夫。而我对她却没有半点责备之意。是他把她逼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因此他完全是咎由自取。 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克雷尔太太,她也从来都不知道我目睹了这一切。 卡罗琳·克雷尔的女儿不能够靠着一个谎言去撑过一辈子。无论得知真相会让她有多痛苦,她都应该明白,真相才是唯一重要的。 替我转告她,她的母亲不必接受他人的评判。一个深爱着对方的女人被逼无奈,超越了她所能容忍的限度,才做下这种事。作为她的女儿,应该理解并且原谅她。 塞西莉亚·威廉姆斯的叙述到此结束。 第十六章 安吉拉·沃伦的叙述 第十六章 安吉拉·沃伦的叙述 亲爱的波洛先生, 我信守对你的承诺,把我能记得的关于十六年前那段可怕日子的所有经过写下来给你。不过直到提起笔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能想起来的竟然如此之少。要知道,不到真出事的那一天,你都没法把它们一一联系起来。 我对夏天发生的事只有很模糊的记忆——还有些孤立的事件,我甚至都没法确定到底发生在哪年的夏天。埃米亚斯的死就像是晴天霹雳。对此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而且似乎对于这件事情的导火索我也是一无所知。 我一直试图去回想这出悲剧究竟是不是势所必然。是不是大多数十五岁的女孩子都像我当年看起来的那样懵懂无知、少不更事呢?也许是吧。我觉得我能够迅速地判断出他人的心情,却从来不愿意费心去琢磨那背后的原因。 而且,就在那段时间里,我突然开始醉心于文字的美妙。我所读过的作品,那一首首莎士比亚的诗篇,总会在我的脑海中回响。我到现在还能记得自己走在菜园里的小路上,怀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情背出“在那晶莹剔透、碧绿如洗的波浪之下”这样的诗句……实在是美妙绝伦,让我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吟诵。 和这些新发现、新兴趣伴随的,当然也少不了所有那些从我记事起就喜欢做的事情。游泳、爬树、摘果子吃、捉弄马夫,还有喂马。 对于卡罗琳和埃米亚斯的事儿我有些想当然了。他们在我的生活中都无比重要,但对于他们自身、他们的事情以及他们的想法和感受,我却从来也不曾多加考虑过。 我没有特别注意到埃尔莎·格里尔的到来。我觉得她很愚蠢,甚至也不认为她有多好看。我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埃米亚斯正在画的有钱而令人生厌的人而已。 事实上,我第一次知道整件事情是有一天中午吃完饭以后,我溜到阳台上无意中听到的——埃尔莎说她要和埃米亚斯结婚!我觉得这简直太荒唐可笑了。我记得我和埃米亚斯公开地谈过这个,那是在汉考斯庄园的花园里。我对他说:“为什么埃尔莎说她要和你结婚?她办不到啊。男人不能娶两个妻子——那可是重婚罪,要坐牢的。” 埃米亚斯很生气,他说:“你他妈听谁说的?” 我说我是从书房的窗户那儿听见的。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生气,说早就该让我上学去,改改这个偷听别人说话的毛病。 我依然能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那种愤愤不平。因为这太不公平了,彻头彻尾的不公平。 我气得都有点儿结巴了。我对他说我根本就不是有意在那儿听的,而且不管怎么说,埃尔莎为什么会说出这么蠢的话? 埃米亚斯说这只是个玩笑。 这个说法本应让我满意的,而且也的确几乎让我满意了,但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在回去的路上我对埃尔莎说:“我问了埃米亚斯你说你打算和他结婚是什么意思,他说那只是个玩笑。” 我觉得我的话对她应该算是一种冷落了,但她只是笑了笑。 我不喜欢她的那副笑容。到家之后我上楼去了卡罗琳的房间。当时她正在换衣服准备去吃晚饭。我于是开门见山地问她埃米亚斯有没有可能娶埃尔莎。 她的回答至今言犹在耳,她当时说话的时候一定是着重强调了的。 “埃米亚斯要娶埃尔莎,除非我死了。”她说。 这句话让我吃下了定心丸。死亡离我们似乎都太过遥远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埃米亚斯下午说的话感到很恼火,所以在吃晚饭的过程中我一直对他恶语相向。我记得我们真的是大吵了一架,接着我就冲出房间,上楼一头扑在床上号啕大哭,一直哭到睡着。 那天下午在梅瑞迪斯·布莱克家发生了什么,我能想起来的不多了,不过我确实记得他大声朗读《斐多篇》里描写苏格拉底之死的段落。我以前从来没听过。我想那是我所听到的最迷人、最优美的文字了。我记得这些,只是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了。就我现在所能回想起来的,这件事可能发生在那个夏天的任何时间里。 尽管我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来第二天早上发生过什么。我隐约觉得我肯定是去游泳了,我想我还能记起来被叫去缝补什么东西。 但所有这些都太模糊了,直到梅瑞迪斯气喘吁吁地从阳台那边的小路跑上来的时候。他面如死灰,神情古怪。我记得一个咖啡杯从桌子上掉下来打碎了——是埃尔莎弄的。我还记得她跑掉了——突然一下不顾一切地沿着小路飞奔下去,以及她脸上那种可怕的表情。 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埃米亚斯死了。”但这一切看起来都不像真的。 我记得福塞特医生来了,面色凝重。威廉姆斯小姐忙着照顾卡罗琳。我有些落寞地游来荡去,总是碍别人的事儿,甚至有一种恶心想吐的感觉。他们不让我下去看埃米亚斯。但是没过多久警察就到了,开始在他们的笔记本上记下什么东西,接着他们把他的尸体用担架抬上来,上面还盖着一块布。 后来威廉姆斯小姐把我带到了卡罗琳的房间。卡罗琳坐在沙发上,看上去脸色极其苍白,面带病容。 她亲吻了我,说她想让我尽快离开,这一切都太可怕了,不需要我太过担心,也不让我再去想这件事。我将前往特雷西利安夫人家和卡拉会合,而这所房子里的人则是越少越好。 我紧紧抓着卡罗琳,说我不想离开,我想要和她待在一起。她说她知道我的心思,但我最好还是尽快走,这样也可以让她少操很多心。 这时威廉姆斯小姐也插话说:“安吉拉,你能帮你姐姐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她说的去做,不要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了。” 于是我说,无论卡罗琳让我做什么,我都同意。卡罗琳说:“这才是我亲爱的安吉拉。”她抱了抱我,告诉我没有什么好怕的,尽量不要去说,也不要去想这件事情就可以了。 我只得下楼去和一个警司谈话。他人很和蔼,问我何时最后一次看见埃米亚斯,还问了很多其他问题。我当时完全不明就里,但是当然,现在我已经明白他的用意了。他没能从我嘴里问出什么别人没有告诉他的事情,这也就令他满意了。于是他告诉威廉姆斯小姐,他对于把我送到费瑞比农庄的特雷西利安夫人家里毫无异议。 我去了那里,特雷西利安夫人对我非常好。不过我当然很快也就必须面对事实了。他们几乎是立刻就逮捕了卡罗琳。我被吓得瞠目结舌,一下子就病倒了。 后来我听说卡罗琳担心我担心得要命。在她的一再坚持之下,开庭审判之前我就被送出了英国。不过这个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也看到了,我能写下来的这些实在是微不足道。自从和你谈过之后,我绞尽脑汁,搜索枯肠,想要记起一些诸如这个人或那个人的表情以及反应之类的事情。我想不出任何能和罪行联系起来的蛛丝马迹。埃尔莎的狂乱,梅瑞迪斯那张因担忧而灰白的脸,菲利普的悲痛和愤怒——他们的表现看起来都很自然。然而,我还是觉得也许某个人是在装腔作势吧? 我所知道的只是,卡罗琳没有杀人。 对于这一点我十分确信,而且不会动摇,只是我除了对于她性格的深切了解之外,拿不出任何证据。 安吉拉·沃伦的叙述到此结束。 第十七章 结论 第十七章 结论 卡拉·勒马钱特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痛苦。她用手把从前额垂下的头发往后捊了捊,疲态尽显。 她说:“所有这些让人看了感觉一头雾水。”她碰了碰那一摞手稿,“因为每一份的角度都不同!我妈妈在每个人的眼中也不一样。不过事实却是相同的,而每个人对事实的意见又都一致。” “看完这些,让你灰心了?” “是啊,难道你不觉得灰心吗?” “不,我发现这些记录非常有价值——可以提供很多有用的信息。” 波洛一边思考一边慢悠悠地说道。 卡拉说:“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看过这些!” 波洛朝她看了一眼。 “啊,所以你是这么想的?” 卡拉语带苦涩地说:“他们都认为是她干的——所有人,只除了安吉拉姨妈,而她的想法又没什么分量,因为她什么理由也拿不出来。她就是个特别忠诚的人,对认定的事情坚定不移。她只会不停地说:‘卡罗琳不会杀人的。’” “这就是给你留下的印象?” “那我还能怎么觉得呢?你知道吗,我已经想过了,如果我母亲确实没杀人,那么就必定是这五个人之中的一个干的,我甚至都已经想好了理由。” “啊!有意思,给我说说。” “哦,只是有一些想法而已。比如说菲利普·布莱克吧,他是个证券经纪人,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很可能我父亲非常信任他。而艺术家对于钱的问题总是有些漫不经心。没准儿菲利普·布莱克陷入了什么麻烦,动用了我父亲的钱。他可能已经让我父亲签过什么了。接着整件事情也许行将败露——只有我父亲的死才能挽救他。这就是我设想的其中一种可能。” “想象得很不错啊,其他的呢?” “嗯,然后是埃尔莎。菲利普·布莱克在这上面说她的头脑太精明了,不会去乱动那些毒药的,但我觉得这根本就不可信。假如我母亲去找她并且告诉她,她不会和我父亲离婚——无论如何都不会呢?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但我觉得埃尔莎有点儿资产阶级的心理——她想要非常体面地嫁过来。我认为这样的话埃尔莎就完全有可能会去偷拿一些毒药——毕竟那天下午她也同样有很好的机会——然后去毒害我的母亲,以便为自己扫清障碍。我想这种做法很像是埃尔莎所为。接着,很可能是出了什么要命的差错,结果不是卡罗琳而是埃米亚斯喝下了那些毒药。” “这种想法同样也不错,还有其他的吗?” 卡拉缓缓地说:“好吧,我想——也许是——梅瑞迪斯!” “啊——梅瑞迪斯·布莱克?” “没错。你知道,在我看来他就是那种可能会去杀人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他是那种别人取笑的对象,干什么事情都慢慢吞吞、举棋不定,而在内心深处,他也许对此早就愤愤不平了。接着我父亲和他本来想要娶的姑娘结婚了,而我父亲既成功又富有。所有那些毒药确实都是他做出来的!也许他做这些真的就是想要在某一天用它们来杀人呢。他必须让别人都以为毒药被人偷拿了,这样就可以转移自身的嫌疑。但实际上他自己才是最有可能拿走毒药的人。他甚至可能想要有意陷害卡罗琳,让她被绞死,因为多年之前她拒绝了他。要知道,我觉得他在他的记述中所写的一切相当可疑——特别是说人会做出一些与性格不符的举动来。假设他在写这些的时候暗指的就是他自己呢?”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至少在这一点上说对了——千万不要认为这些写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真实的。写在纸上的东西也许只是有意用来误导你的呢。” “哦,我明白。这个我一直铭记在心。” “还有别的想法吗?” 卡拉慢悠悠地说道:“在读这些之前,我也考虑过威廉姆斯小姐的可能性。你也知道,安吉拉去学校以后她就失业了。而如果埃米亚斯突然之间死了,安吉拉也许就不用再去上学了。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事情发生得像自然死亡一样——就算梅瑞迪斯没丢毒芹碱的话,我想这也很容易办到。我研究过毒芹碱,死者死后并不会有什么特异的表现,甚至有可能被当作是中暑。我知道丢工作听起来并不是一个很充分的谋杀动机,不过谋杀案许多都是出于看上去既不充分又很可笑的理由。有时候也就是为了几个小钱。所以一个中年的、或许已经不太称职的家庭女教师完全可能会因此感到惊慌失措,进而觉得前途渺茫。 “我刚才说了,这是在我读完这些之前的想法。但威廉姆斯小姐看起来完全不是这样的人。她丝毫不能说不称职——” “确实不能,她至今仍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 “我知道,这个能看出来。而且她似乎也是个很值得信赖的人。那也正是让我觉得难过之处。噢,你都明白,你也能理解。当然,你并不在意。从一开始你就明确地说过,你想要的只是事实真相。我想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真相了!威廉姆斯小姐说得很对。人必须接受真相。把生活搭建在一个谎言之上,仅仅因为你想要相信它,这样是没有好处的。那好吧,我能接受!我妈妈不是无辜的!她给我写那封信是因为虽然她自己已经身心俱疲,却还想让我免受伤害。我不会去评判她,或许我本该去评判一下才对。我不知道在监狱里会如何对待一个犯人。我也不想责怪她,如果她对我父亲感到如此绝望的话,我想她是不可能控制住自己的。但同时我也不会责怪我父亲。我能够理解他的感受,虽然只有一点点。他是那么活力充沛,那么想要拥有一切……他无法自持——因为他天生如此。况且他还是个杰出的画家,我想这个理由足以让他在很多事情上得到原谅了。” 她转向赫尔克里·波洛,脸色潮红,兴奋难抑,同时挑衅似的扬起了下巴。 赫尔克里·波洛说:“这么说——你满意了?” “满意?”卡拉·勒马钱特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都变了。 波洛俯身向前,像父亲般慈爱地拍拍她的肩膀。 “听着,”他说,“在最值得去为之努力争取的时候,你却打算放弃了。此刻也正是我,赫尔克里·波洛,对于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了然于胸的时候。” 卡拉瞪大了眼睛盯着他,说道:“威廉姆斯小姐热爱我的母亲。她亲眼看到她伪造了我父亲自杀的证据。如果你相信她说的话——”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来,说道:“小姐,正因为塞西莉亚·威廉姆斯说她看见你母亲在啤酒瓶上伪造了埃米亚斯·克雷尔的指纹——记住,是在啤酒瓶上——只凭这一点,我就可以确信无疑地告诉自己,你母亲并没有杀死你父亲。” 他用力地点了几下头,转身走出了房间,只留下卡拉在身后凝视着他的背影。 第十八章 波洛提出五个问题 第十八章 波洛提出五个问题 1 “怎么了,波洛先生?” 菲利普·布莱克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波洛说道:“我要对你表示感谢,感谢你写的关于克雷尔惨案的那份清晰易懂的记录,那真是值得称赞啊。” 菲利普·布莱克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你过奖了,”他喃喃自语道,“我真正下笔写的时候自己也很吃惊,竟然能记得这么多。” 波洛说:“这份记述很清楚,确实好极了,但是这里面有一些遗漏,对吗?” “遗漏?”菲利普·布莱克皱起了眉头。 赫尔克里·波洛说:“或者我们不妨说,你的叙述并不是完全坦诚的。”他的口气变得强硬起来,“布莱克先生,有人告诉我,至少在那年夏天的某个晚上,克雷尔太太被人看见从你的房间里走出来,而且还是在一个不怎么合适的时间。” 顿时两人之间一片沉寂,只能听到菲利普·布莱克粗重的呼吸声。最终他开口问道:“谁告诉你的?”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 “谁告诉我的并不重要,关键是我已经知道了。” 又是一片沉寂,然后菲利普·布莱克像是下定了决心。他说:“看起来,你在不经意间偶然发现了一件纯属于我个人隐私的事情。我承认这件事和我所写的记录并不太相符,不过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真相了。 “我对卡罗琳·克雷尔的确抱有一种憎恨和敌意,而同时我也始终被她深深地吸引着,也许正是由于后者才导致了前者吧。我痛恨她无形中施加于我的影响,因此总试图通过不停地挑她的毛病来压制她对我的吸引力。我从来都不喜欢她,但愿你能理解。不过对我来说,任何时候和她做爱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爱上她了,只是她对我毫不在意。我发现在这一点上我很难原谅她。 “当埃米亚斯昏了头似的迷上那个叫格里尔的姑娘的时候,我的机会就来了。我告诉她我爱她,结果却发现这毫无意义。她十分平静地说:‘是啊,我一直都知道。’你看这个女人有多傲慢! “当然,我知道她并不爱我,但我能看出来,因为埃米亚斯的移情别恋,她当时有多么心烦意乱、大失所望。在这种心境下的女人很容易被俘获芳心。她同意那天晚上过来找我,而且她真的来了。” 布莱克停了下来。他此时发现有些话难以启齿。 “她来到我的房间。接着,当我把她拥入怀中的时候,她却冷冷地对我说这样不好!她说她归根结底还是个从一而终的女人。不管怎么样,她都是埃米亚斯·克雷尔的人。她承认以前对我很不好,但她说她无能为力,请求我原谅她。 “然后她就离开我了,她就那么离开了!由此我对她恨之入骨。你会觉得奇怪吗,波洛先生?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你会觉得奇怪吗?因为她侮辱了我,还因为她杀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挚爱的朋友!” 菲利普·布莱克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他大声吼道:“我不想再说这些了,你听见了吗?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现在走吧!永远都不要再跟我提起这件事!” 2 “布莱克先生,我想要知道那天你的客人们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是什么顺序。” 梅瑞迪斯·布莱克对此提出了异议。 “但是我亲爱的波洛先生,都已经过去十六年啦!我怎么可能还记得呢?我已经告诉过你,卡罗琳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你能确定吗?” “是的,至少我认为是……” “我们现在就去那儿,要知道,我们必须非常确定。” 梅瑞迪斯·布莱克一边带路,一边还在提出不同意见。他打开门锁,推开了百叶窗。波洛带着命令的口吻对他说道:“那么现在,我的朋友。你已经向你的客人们展示了你那些有趣的草药制剂。闭上眼睛,开始思考——” 梅瑞迪斯·布莱克顺从地闭上了眼睛。波洛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绢,轻轻地挥来挥去。布莱克的鼻翼微微翕动,喃喃自语地说:“没错,没错,这些事情一下子就都想起来了,真是不可思议。我记得卡罗琳穿了一条浅咖啡色的裙子;菲尔看上去不胜其烦……他总是觉得我的小爱好愚蠢透顶。” 波洛说道:“现在回想一下,你们就要离开房间了。你们即将前往书房,在那里你准备给他们念一段关于苏格拉底之死的文字。谁最先走出房间的——是你吗?” “是的——是埃尔莎和我。她最先走出门外,我紧跟在她后面,我们在说着话。我站在那儿等着其他人出来,这样我就可以再把门锁好了。菲利普——没错,下一个出来的是菲利普。然后是安吉拉——她正在问他什么叫牛市,什么叫熊市。他们继续往前走,穿过大厅。埃米亚斯跟在他们后面。当然,我依然站在那儿,在等着卡罗琳。” “这么说你非常确定卡罗琳留在了最后。你看到她做什么了吗?” 布莱克摇了摇头。 “没有,你知道,我当时背对着房间门。我正在和埃尔莎说话,给她讲按照古老的迷信,某些植物是如何必须在月圆之时去采集之类的事情,我猜她其实也没什么兴趣听这些。接着卡罗琳出来了,有点儿匆忙的样子,我就把门锁上了。” 他停下来看着波洛,后者正把手绢放回口袋。梅瑞迪斯·布莱克厌恶地抽了抽鼻子,心想:“嗬,这家伙居然还用香水呢!” 他大声说道:“我非常确信,就是这个顺序。埃尔莎,我自己,菲利普,安吉拉和卡罗琳。这些能帮上你的忙吗?” 波洛说道:“这样就都对上了。听着,我想要在这里安排一次聚会。我觉得应该不会很难吧……” 3 “什么事?” 埃尔莎·狄提斯汉姆的口气几乎称得上是热切了,就像个孩子一样。 “我想要问你个问题,夫人。” “哦?” 波洛说:“当一切都平息以后——我指的是审判——梅瑞迪斯·布莱克有没有向你求婚?” 埃尔莎睁大了眼睛。她看起来鄙夷不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 “有啊,他求过。怎么了?” “你觉得意外吗?” “我觉得意外吗?我不记得了。” “你怎么说的?” 埃尔莎放声大笑,接着说道:“你认为我会怎么说?埃米亚斯之后,换成梅瑞迪斯?这简直太可笑太荒唐了!他那么愚蠢,而且他一直都那么蠢。” 忽然间,她又嫣然一笑。 “知道吗,他想要保护我——‘照顾我’——那就是他的原话!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他也觉得审判对我来说是一种可怕的折磨和煎熬。还有那些记者!那些起哄的人们!以及所有那些对我的诽谤。” 她沉思了一阵子,然后说:“可怜的老梅瑞迪斯!真是笨到家了!”说完便又哈哈大笑起来。 4 赫尔克里·波洛再一次遭遇了威廉姆斯小姐那敏锐且有洞察力的目光,也再一次感到了时光倒流,自己仿佛又变成了温顺而害怕的小男孩。 他解释说,他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威廉姆斯小姐表示愿意洗耳恭听。 波洛字斟句酌,慢悠悠地说道:“安吉拉·沃伦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受了伤。在我所做的记录中,我发现关于这件事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克雷尔太太向她扔了个镇纸;另一种则说她用铁撬棍打了她。这两种说法哪个正确呢?” 威廉姆斯小姐干脆利落地答道:“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铁撬棍,镇纸的那种说法是正确的。” “你是听谁说的?” “安吉拉亲口告诉我的。她很早就把这件事讲给我听了。” “她具体是怎么说的?” “她摸着她的脸颊,说道:‘这是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卡罗琳造成的。她扔了个镇纸砸我。永远都别提这件事,好吗?因为那会让她感到极其难过的。’” “克雷尔太太自己跟你提起过这件事吗?” “只是拐弯抹角地说到过。她觉得我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我记得有一次她说:‘我知道你认为我太惯着安吉拉了,但是你瞧,我总是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补偿我对她犯下的过错。’还有一次她说:‘知道自己对另一个人造成了永久的伤害,真的是人所能承受的最沉重的心理负担了。’” “谢谢你,威廉姆斯小姐。这就是我想知道的全部。” 塞西莉亚·威廉姆斯尖厉地说道:“波洛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把我写的关于惨案的记录给卡拉看了吗?” 波洛点点头。 “而你仍然——”她没再说下去。 波洛说:“稍微想一想。如果你路过一家鱼贩的摊子,看见他的案板上摆着一堆鱼,你会认为它们都是真正的鱼,对吗?但它们之中有一条可能只是标本而已。” 威廉姆斯小姐精神奕奕地答道:“这几乎不可能,而且无论如何——” “啊,几乎不可能,没错,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因为我的一位朋友有一次就拿了一只标本鱼(要知道,他就是干这行的),想要把它和真鱼放在一起比较一下!再比如你在十二月份的客厅里看到一盆百日菊 ,你也许会说这些是假的——但它们也有可能都货真价实,是从巴格达空运回来的。” “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究竟有何用意啊?”塞西莉亚·威廉姆斯问道。 “这是为了告诉你,只有用心灵的眼睛去看,你才能够真正看懂……” 5 当他来到那栋可以俯瞰摄政公园的公寓楼时,赫尔克里·波洛稍稍放慢了脚步。 事实上,仔细地思考了一下之后他就发现,根本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安吉拉·沃伦的。他唯一想问她的问题还可以再等等…… 确实没有,实际上驱使他来这里的只是他心里那种难以满足的对于完整性的追求。五个人——就应该有五个问题!这样会显得更好,能让事情有个更为圆满的结束。 啊,好吧——他得想出个问题来。 安吉拉·沃伦热切地迎接了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她说:“你发现什么了吗?进展到哪一步了?” 波洛毕恭毕敬地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我终于取得了一些进展。” “是菲利普·布莱克?”这句话的语气一半是陈述,一半是疑问。 “小姐,此时此刻我还不想透露任何消息,因为时机还不到。我来是想邀请你赏光去一趟汉考斯庄园。其他人都已经同意了。” 她眉头微蹙,说道:“你打算做什么呢?重现十六年前发生的事吗?” “也许,我们能从一个更清楚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你会去吗?” 安吉拉·沃伦缓缓地说:“哦,好,我会去的。能再次见到那些人也挺有意思的。也许,我现在再看他们的角度会比以前更清楚呢(就像你所说的那样)。” “那么你愿意带上你给我看过的那封信吗?” 安吉拉·沃伦皱起了眉头。 “那封信是我的私人物品。给你看我有很好、很充分的理由,但我可不打算让不太熟悉或者没有同情心的人看到。”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你愿意按我说的去做吗?” “我不愿意那么做。我会带上那封信,但给不给他们看我要自己决定,我自认为我的判断力不比你的差。” 波洛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表示不再争辩。他起身准备告辞,同时说道:“你能允许我问你一个小问题吗?” “什么问题?” “悲剧发生的那个时候,你刚刚读过萨默塞特·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对吗?” 安吉拉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然后说道:“我相信——啊,没错,你说得很对。”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看着他,“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姐,我想让你明白,即使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我也能表现得像个魔术师一样。很多事情,不用别人告诉我也知道。” 第十九章 重现 第十九章 重现 午后的阳光照进汉考斯庄园的那间实验室。屋子里已经摆上了一些安乐椅和一张长沙发,与其说它们点缀了这个房间,莫不如说更凸显了这间屋子的空寂。 梅瑞迪斯·布莱克有点儿局促不安。他一边用力揪着他的胡子,一边和卡拉东拉西扯地闲聊。有一回他突然停了一下,然后说:“亲爱的,你很像你妈妈,但是又跟她不一样。” 卡拉问道:“我哪里像她?哪里又不像?” “你的肤色像她,走路的样子也像,但是——我该怎么说呢——你看上去比她要积极得多。” 菲利普·布莱克眉头紧锁地望着窗外,不耐烦地敲着窗玻璃。他说:“所有这一切究竟是要搞什么名堂?一个好端端的周六下午——” 赫尔克里·波洛赶忙出来打圆场。 “啊,我很抱歉——我知道,打乱了你原本打高尔夫的安排实在是罪不可恕。不过算了吧,布莱克先生,这是你最好的朋友的女儿。你会为了她破一回例的,对吗?” 男管家在外面通报:“沃伦小姐到。” 梅瑞迪斯走过去迎接她。他说:“你能够抽空来,这太好了,安吉拉。我知道你很忙的。” 他领着她来到窗边。 卡拉说:“嗨,安吉拉姨妈。今天早上我刚刚看了你在《泰晤士报》上写的文章。能有这么个杰出的亲戚可真好。”她指了指旁边一个方下巴、有着一双坚定的灰色眼睛的高个子年轻人。“这位是约翰·拉特里,他和我——准备结婚。” 安吉拉·沃伦说:“噢!我还不知道……” 梅瑞迪斯又去迎接下一位客人。 “啊,威廉姆斯小姐,多年不见。” 上了年纪的家庭女教师走进屋来,她的外表看似弱不禁风,实际上却是百折不挠。她的目光在波洛身上若有所思地停留了片刻,然后又投向了那个肩宽体长、穿着剪裁考究的粗花呢套装的身影。 安吉拉·沃伦迎上前来,面带微笑地说道:“我感觉自己又要变成女学生了。” “亲爱的,我为你感到无比自豪,”威廉姆斯小姐说,“你给我也争了口气。我猜这是卡拉吧?她不会记得我的,那时她还太小了……” 菲利普·布莱克烦躁地说道:“这到底在干什么啊?没人告诉我——”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自己,把它称为重回旧日之旅。我们不能都坐下来吗?这样一来,当最后一位客人到达的时候我们就准备就绪了。等她一到,我们马上进入今天的正题——驱除鬼魂。” 菲利普·布莱克叫道:“你到底搞什么鬼?不会是要举行个降神会吧?” “不,不。我们只是要讨论一些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讨论一下,也许我们就能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得更清楚。至于鬼魂嘛,它们当然不会现身,不过尽管我们看不到,可谁敢说它们不在这里,不在这个房间之中呢?谁又敢说埃米亚斯和卡罗琳·克雷尔夫妇没有在这里聆听呢?” 菲利普·布莱克说:“无稽之谈,荒唐透顶——”这时候门又开了,打断了他的话,管家通报狄提斯汉姆夫人到了。 埃尔莎·狄提斯汉姆带着她一贯的那种淡淡的兴味索然的傲慢神情走了进来。她冲梅瑞迪斯微微一笑,冷冷地盯着安吉拉和菲利普,然后走到窗边,在离其他人都比较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在松开脖子上那条昂贵的浅色皮草围巾并任其滑落之后,她先是打量了这间屋子片刻,然后瞧着卡拉。那个女孩儿也回看着她,心里默默揣度着这个给她父母的生活带来了灭顶之灾的女人。她那张年轻而真挚的脸上没有憎恨,只有好奇。 埃尔莎说:“抱歉,波洛先生,我可能有点儿晚了。” “夫人,你能来就已经很好了。” 塞西莉亚·威廉姆斯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她眼中充满敌意,但埃尔莎只是毫无兴致地瞟了一眼。她说道:“安吉拉,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多久没见了?十六年?” 赫尔克里·波洛赶忙抓住了这个机会。 “是啊,我们将要谈起的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六年了,首先我想告诉诸位我们为什么会重聚于此。” 接着他用了寥寥数语简述了卡拉向他提出请求和他接受这项任务的过程。 他说得很快,全然无视菲利普脸上显现出的阴云密布,以及梅瑞迪斯带有震惊的厌恶表情。 “我接受了这项委托,于是就着手调查,想要找出真相。” 卡拉·勒马钱特远远地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模模糊糊地听着波洛所说的话。 她用手遮住了双眼,偷偷地从指缝间研究这五张面孔。她能看出来这群人中的哪一个杀了人吗?是时髦而迷人的埃尔莎,面红耳赤的菲利普,既和蔼可亲又善良的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严厉凶悍的家庭女教师,还是冷静干练的安吉拉·沃伦? 如果她努力去想,能否想象出他们其中的一个去杀人的场景呢?对,有可能,但那些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谋杀。她能够想象菲利普·布莱克在盛怒之下掐死某个女人——没错,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她也能想象梅瑞迪斯·布莱克拿着左轮手枪去恐吓一个窃贼——然后不小心枪走了火……她还能想象安吉拉·沃伦开枪杀人,但并非意外,绝不掺杂个人的感情——只是为了保证探险行动的安全!还有埃尔莎,在某个古怪的城堡中,在铺着东方丝绸的长榻上说:“把这个浑蛋扔到城下去!”都是些胡思乱想——不过即使动用她最大胆最疯狂的想象力,她也完全想象不出瘦瘦小小的威廉姆斯小姐能杀人!又一幅荒诞不经的画面浮现出来——“威廉姆斯小姐,你杀过人吗?”“做你的算术题,卡拉,别问傻问题。杀人可是很邪恶的事情。” 卡拉想:“我脑子有病了——我必须要停下来。你这个傻瓜,好好听,听那个自称什么都知道的小个子男人怎么说。” 赫尔克里·波洛正在滔滔不绝。 “这就是我的任务——可以说就像是给自己挂上了倒车挡,穿越多年的时光回到过去,去发现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菲利普·布莱克说:“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谎称还有其他的可能,那不过是个骗局——这就是我想说的,一个厚颜无耻的骗局。你就是要通过弄虚作假,从这个姑娘身上骗钱。” 波洛并未让自己被这番话激怒,他说:“你刚才说,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么说未免欠考虑。大家公认的事情未必就是事实真相。举个例子来说,就比如你吧,布莱克先生,从表面上来看,你极其厌恶卡罗琳·克雷尔。你的态度尽人皆知。但是对心理学稍有认识的人就会立刻看出来事实恰恰相反。你一直极度迷恋卡罗琳·克雷尔,你对此感到愤怒,于是一再提醒自己她有各种毛病,反复强调自己有多么厌恶她,试图通过这种方法来克服那种迷恋的感觉。同样的,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多年来对卡罗琳·克雷尔一直痴心不改。在他讲述的关于惨案的故事里,他把自己说成是因为她的缘故才痛恨埃米亚斯·克雷尔的行为。但是你只有仔细地从字里行间去发掘,才能明白其实这份倾其一生的爱慕已经逐渐消磨殆尽,当时占据他全部心灵的是年轻漂亮的埃尔莎·格里尔。” 梅瑞迪斯结结巴巴地想要辩解什么,狄提斯汉姆夫人嫣然一笑。 波洛继续说道:“我提起这些事情只是为了做个说明,不过它们和实际发生的事情也都有关联。很好,那么我准备开始我的回溯之旅——尽我所能去获悉所有与惨案有关的事实。我想告诉你们我是如何着手调查的。我和当年为卡罗琳·克雷尔辩护的法律顾问、代表检方的年轻法律顾问、和克雷尔家族关系密切的老律师、庭审过程中始终在场的律师事务所的职员,以及负责本案的警官分别谈过话——最终找到了五位当年在场的目击证人。所有这些人帮助我在头脑中描绘出了一幅图画——那是一个女人的合成图。而且我得知了如下事实: “卡罗琳·克雷尔从未申辩过自己是无辜的(除了在那封写给女儿的信里)。 “卡罗琳·克雷尔并没有在被告席上显露出恐惧,事实上,她表现得事不关己,自始至终都采取了一种完完全全的失败主义者的态度。在狱中她也很平静安详。法庭裁决之后她立即给她的妹妹写了一封信,信里表达了自己会接受并服从命运的安排。而且与我交谈过的每个人(只有一个明显的例外)都认为卡罗琳·克雷尔是有罪的。” 菲利普·布莱克点着头说道:“她当然是有罪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不过我的角色并不只是去轻易接受别人的判断。我必须亲自调查这些证词。调查事实,并且确信这件案子中的心理学因素与它们相符,这才能够令我满意。为此我仔细翻阅了警方的案卷,而且我也成功地得到了五位当时在场的人为我写下的他们自己关于惨案的记述。这些记述弥足珍贵,因为它们包含了某些我从警方的案卷中无法获知的事情——也就是说:首先,一些从警方角度来看无关紧要的谈话和事件;其次,这些人自己对于卡罗琳·克雷尔当时的想法和感觉的看法(这在法律上并不会被作为证据来接受);第三,某些故意对警方有所隐瞒的事实。 “现在我可以自己来断这个案子了。卡罗琳·克雷尔有充分的犯罪动机,这一点似乎毫无疑问。她爱丈夫,她丈夫则公开承认要为了另一个女人弃她而去,而她自己也承认她是个嫉妒心很强的女人。 “说完动机,再来看看作案的手段,在她的衣柜抽屉里发现了一个装过毒芹碱的空香水瓶子,上面只有她的指纹。当被警察问起的时候,她承认那就是从我们现在所处的这间屋子里拿的。这里的毒芹碱瓶子上同样有她的指纹。我问过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当天五个人离开这间屋子的顺序——因为在我看来,无法想象任何人能够在五个人全部在场的情况下拿走毒药。大家离开实验室的顺序是这样的——埃尔莎·格里尔,梅瑞迪斯·布莱克,安吉拉·沃伦和菲利普·布莱克,埃米亚斯·克雷尔,最后是卡罗琳·克雷尔。而且,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在等克雷尔太太出来的时候是背对房间的,因此他不可能看到她正在做的事情。也就是说,她有机会。至此,我确信她的确拿了毒芹碱。关于这件事,还有一个间接的证明。那天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对我说:‘我能记起站在这里,从敞开的窗口闻到阵阵茉莉花香。’但当时可是九月,那扇窗外的茉莉花应该已经过了花期。茉莉花通常是在六七月间盛开的。不过在她房间中找到的那个还残留着一点点毒芹碱的香水瓶子,原本就是用来装茉莉花香水的。于是我敢肯定,克雷尔太太是想好了要偷毒芹碱的,她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倒空了她包里的这瓶香水。 “后来我又做了第二次试验,那天我让布莱克先生闭上眼睛,努力去回想大家离开房间的顺序。结果一点点茉莉花香气立刻就勾起了他的回忆。可见气味对我们的影响是超乎我们预料的。 “接着我们来看看那个事关重大的早晨。目前为止,所有的事实都无可辩驳。格里尔小姐对于她和克雷尔先生打算结婚这件事的突然透露,埃米亚斯·克雷尔对此的确认,以及卡罗琳·克雷尔深陷痛苦不能自拔——所有这些都有不止一个证人能够证明。 “第二天早上夫妇两人在书房里发生了一场争吵。最先被听到的一句话是卡罗琳·克雷尔说:‘你和你那些女人!’她说这话的时候愤愤不平。最终她又说道:‘哪天我一定要杀了你。’菲利普·布莱克从大厅当中听到了这些,格里尔小姐则是从外面的阳台上听到的。 “她接着又听到克雷尔先生让他的妻子理智一些,然后她听见克雷尔太太说:‘在放你去找那个女孩儿之前,我会先杀了你。’这之后不久埃米亚斯·克雷尔就出来了,有些粗鲁地告诉埃尔莎·格里尔下去继续给他摆姿势做模特。她去拿了件毛衣之后就跟着他走了。 “到现在为止,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每个人的行为举止都在意料之中。但我们马上就会看到有件事情不那么协调了。 “梅瑞迪斯·布莱克发现他遭窃了,于是打电话给他弟弟;他们在码头会面后一起走上来,路过巴特利花园,卡罗琳·克雷尔正在那里和她丈夫讨论安吉拉去上学的事情。这件事给我的感觉非常奇怪。这对夫妻之间刚刚还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以卡罗琳显而易见的威胁而告终的,然而才过了二十多分钟,她就又下来和他争论一件家庭琐事。” 波洛转向梅瑞迪斯·布莱克。 “你在你的叙述中提起了你听到克雷尔说的那几句话。他说的是:‘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我会帮她收拾行李的。’对吗?” 梅瑞迪斯·布莱克说:“差不多就是这样,没错。” 波洛转向菲利普·布莱克。 “你所记得的是这样吗?” 后者紧皱着眉头。 “在你说之前我确实不记得——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了。确实说到了收拾行李的事!” “是克雷尔先生说的,而不是克雷尔太太?” “是埃米亚斯说的。我听到卡罗琳说的只是一些对那个姑娘太严厉了之类的话。不过说到底,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知道再过一两天安吉拉就要去学校了。” 波洛说道:“你还没有抓住我所说的重点。为什么是埃米亚斯·克雷尔替那个姑娘收拾行李?这也太荒唐了!家里有克雷尔太太,有威廉姆斯小姐,还有个女用人。收拾行李本来就是女人的活儿,不是男人干的。” 菲利普·布莱克不耐烦地说:“那又怎么样?这跟罪案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啊。” “你觉得没关系?在我看来,这正是第一点提示。紧接着还有另一点。克雷尔太太,一个伤心绝望的女人,刚刚还在威胁她的丈夫,而且肯定不是在计划着自杀就是在策划着谋杀,现在却用最为友好的方式提出要去给她的丈夫拿一些冰啤酒下来。” 梅瑞迪斯·布莱克慢悠悠地说道:“如果她正在策划着谋杀的话,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无疑那正是她打算做的事情。不过是掩饰一下罢了!” “你这么认为?她已经拿定主意要毒死丈夫,她也已经拿到了毒药。她丈夫在巴特利花园一直存了一些啤酒,显然她要是稍微有点儿头脑的话,就应该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把毒药放到其中的一瓶里面。” 梅瑞迪斯·布莱克提出了异议。 “她不能那么干。其他人也有可能喝了啊。” “是的,还有埃尔莎·格里尔。你是要告诉我,在已经下定决心要谋杀她丈夫以后,卡罗琳·克雷尔还会对同时杀死那个姑娘心存顾忌吗? “不过我们先别为此争论不休,还是让我们只谈事实吧。卡罗琳·克雷尔说她要给丈夫送一些冰镇啤酒下来。她上去回到屋子里,从存放啤酒的温室里拿了一瓶给他带下去。她还把酒倒好了递给他。 “埃米亚斯·克雷尔一饮而尽,然后说道:‘今天所有东西都这么难喝。’ “克雷尔太太又上去回到屋子里。她吃了午饭,表现得一如平常。有人说她看起来有点儿担心,有点儿出神。这对我们没有什么帮助,因为杀人凶手的行为并没有一定的标准。有些杀人犯很冷静,有些则很激动。 “午饭以后她又下去到巴特利花园。她发现她丈夫死了。我们可以说,她做的事很显然是意料之中的。她流露出了悲伤之情,然后让家庭教师去打电话叫医生。而我即将说到的是一个以前不为人知的事实。”他看着威廉姆斯小姐,“你不反对吧?” 威廉姆斯小姐的面色有些苍白,她说:“我没有要求过你保密。” 波洛平静地叙述了家庭教师看到的那一幕,结果却产生了明显的效果。 埃尔莎·狄提斯汉姆挪动了一下位置,眼睛盯着坐在大椅子中的这个了无生气的小个子女人,以难以置信的口气说道:“你真的看见她这么做了?” 菲利普·布莱克一跃而起。 “那不就结了!”他大叫道,“彻底弄清楚了。” 赫尔克里·波洛温和地看着他,说道:“未必吧。” 安吉拉·沃伦厉声说道:“我不相信。”她迅速地瞥了一眼瘦小的家庭教师,目光中闪出一丝敌意。 梅瑞迪斯·布莱克揪着他的胡子,神情惊愕。只有威廉姆斯小姐不为所动。她坐得笔直,双颊微微泛起红光。 她说:“那正是我所看到的。” 波洛慢条斯理地说道:“当然,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是我的一面之词。”她那双不屈不挠的灰色眼睛迎向波洛的目光,“波洛先生,我还不习惯我所说的话受到怀疑。” 赫尔克里·波洛低下头,说道:“我不是怀疑你说的话,威廉姆斯小姐。你所看见的事情正如你所说——也正是由于你看见了这一幕,我才意识到卡罗琳·克雷尔是无辜的——她不可能有罪。” 那个一脸忧心忡忡的高个子年轻人,约翰·拉特里,第一次开口说话:“波洛先生,我很感兴趣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波洛转向他。 “没问题,我会告诉你的。威廉姆斯小姐看见了什么?她看见了卡罗琳·克雷尔急切而又小心翼翼地擦掉啤酒瓶子上的指纹,接着又把她死去的丈夫的指纹印在了上面。注意,是印在啤酒瓶上。但毒芹碱是在杯子里的——并非在酒瓶中。警方没有在酒瓶里发现任何毒芹碱的痕迹。酒瓶里从来就没放过毒芹碱,卡罗琳·克雷尔却并不知道。 “这个被认定毒害了她丈夫的人根本不知道她丈夫是怎么被毒死的。她以为毒药是下在酒瓶中的。” 梅瑞迪斯反驳道:“可为什么——” 波洛迅即打断了他的话。 “对,为什么?为什么卡罗琳·克雷尔要如此费尽心机地建立起一套自杀的说法呢?答案必定非常简单。因为她知道是谁毒死了他,她愿意做任何事情——忍受一切——也不愿意让这个人被怀疑。 “现在离终点已经不远了。那个人会是谁呢?她会袒护菲利普·布莱克吗?或者梅瑞迪斯?还是埃尔莎·格里尔?或者塞西莉亚·威廉姆斯?都不是,只有一个人能让她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 他停顿了一下:“沃伦小姐,如果你随身带着你姐姐写给你的信,我想把它大声地念出来。” 安吉拉·沃伦说:“不行。” “但是,沃伦小姐——” 安吉拉站起身来,话音响起,冰冷如铁。 “我很清楚你在暗示什么。你不就是想说是我杀了埃米亚斯,而我姐姐知道这件事情吗?对于这个指控我完全否认。” 波洛说:“那封信……” “那封信只是给我一个人看的。” 波洛把目光投向了房间里两个最年轻的人所站的地方。 卡拉·勒马钱特说:“求你了,安吉拉姨妈,你不愿意按照波洛先生说的做吗?” 安吉拉·沃伦愤愤地说:“你真是的,卡拉!难道你连一点儿脸面都不想要了吗?她可是你妈妈啊——你——” 卡拉的声音清晰而狂热。 “是的,她是我妈妈。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有权要求你这么做。我这是在替她说话,我要让波洛先生读这封信。” 安吉拉·沃伦这才缓缓地把信从包里拿出来递给波洛,她恨恨地说:“真希望我从来没让你看过。” 接着她背转过身去,望向窗外。 就在赫尔克里·波洛大声念着卡罗琳·克雷尔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房间角落里的阴影逐渐浓厚起来。卡拉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有人正在这间屋子里显形,聆听,呼吸,等待。她想:“她在这儿——我妈妈就在这儿。卡罗琳——卡罗琳·克雷尔就在这间屋子里!” 赫尔克里·波洛读信的声音停了下来。他说:“我想,你们应该都同意这是一封极其不同寻常的信。当然,信写得也很美,但确实不同寻常。因为这里存在着显而易见的疏漏——竟然通篇没有申明自己是清白的。” 安吉拉·沃伦头也不回地说道:“没有那个必要。” “对,沃伦小姐,没有必要。卡罗琳·克雷尔不需要告诉她的妹妹她是无辜的——因为她认为她妹妹已经知道这个事实了——而且有最好的理由知道。卡罗琳·克雷尔所关心的全部就是去安慰,去打消疑虑,从而避免安吉拉去自首的可能性。她在信中一再重申——不要紧,亲爱的,真的不要紧。” 安吉拉·沃伦说:“你不明白吗?她是希望我幸福快乐,仅此而已。” “没错,她想让你幸福快乐,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这是一件她念念不忘的事情。她有个孩子,但她想到的却并不是孩子——那只是后话。不,占据她全部心思,让她罔顾其他一切事情的就是她的妹妹。必须让她的妹妹打消疑虑,鼓励她过自己的生活,要让她幸福快乐,要让她成功。这样想来,代人受过接受错判的重负也就没有那么不可承受了,卡罗琳自己把这归纳成了一句很值得注意的话:‘谁欠的债谁就要还。’ “这句话解释了一切。它实际上明显是指卡罗琳多年以来的一块心病。少年时期的她曾经在一阵失控狂怒之下将一个镇纸扔向她的小妹妹,给妹妹留下了终身的伤害,自那以后她便背负起了沉重的心理负担。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去偿还她所欠下的债了。说到安慰的话,我可以真诚地告诉你们,我相信在还债之后,卡罗琳·克雷尔确实能够获得从未体验过的内心安宁与平静。由于她相信此举就是还债,因此审判的折磨及最终的定罪对于她来说都已经无关痛痒。这么去说一个已经被定罪的杀人凶手也许有些奇怪——但她的确从中体会到了快乐。是的,这或许超出了你们的想象,而我接下来还会继续说明。 “按照这种解释,再去想想卡罗琳自己的反应,你们就会发现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让我们从她的角度再来审视一下这一系列的事件。一开始是在头天晚上,当时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迫使她回想起了自己顽劣不羁的少女时代。那就是安吉拉把一个镇纸冲着埃米亚斯·克雷尔砸了过去。要记得,那正是多年之前她做过的事情。安吉拉大吼大叫说希望埃米亚斯死了才好。接着第二天早上,卡罗琳去温室的时候发现安吉拉正在摆弄啤酒。还记得威廉姆斯小姐的话吗?‘安吉拉在那儿,她看起来显得很愧疚……’威廉姆斯小姐说这话的意思是指她因为逃学而愧疚,但对于卡罗琳来说,安吉拉那张由于冷不丁被抓到而显露愧疚的脸,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别忘了,以前安吉拉至少有一次往埃米亚斯的饮料里放过东西。这也许是她很容易就能想到的事情。 “卡罗琳接过了安吉拉给她的这瓶酒,带着它下去到了巴特利花园。在那里她把酒斟满杯子,并且递给了埃米亚斯。而他在一饮而尽之后露出一脸苦相,说了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今天所有东西都这么难喝。’ “卡罗琳当时并没有起疑心——但是当午饭以后她又去巴特利花园的时候,就发现她丈夫已经死了——她知道毫无疑问他是被毒死的。不是她干的,那么,会是谁呢?猛然间,整件事情涌入了她的脑海——安吉拉的威胁;安吉拉的脸贴在啤酒瓶子上,在不经意间被抓到——愧疚……愧疚……愧疚。这个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作为对埃米亚斯的报复,也许她并不是存心要杀死他,只是想让他生病或者感到不舒服吧?又或者她是为了卡罗琳的缘故才这么做的?难道她是因为意识到了埃米亚斯要抛弃她姐姐而对他感到怨恨?卡罗琳想起了自己在安吉拉这个年纪也是如此桀骜不驯,真是历历在目啊。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怎么才能保护安吉拉?安吉拉拿过那个酒瓶,安吉拉的指纹也会留在上面。她迅速地把酒瓶擦拭得干干净净。要是所有人都能相信这是一起自杀就好了——只要那上面只有埃米亚斯的指纹。于是她试着用他僵硬的手指去握住酒瓶——孤注一掷——同时还得听着有没有人来…… “一旦认可了这种假设,这以后的所有事情就都解释得通了。她自始至终都为安吉拉担忧。她坚持要把她送走,不让她和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任何接触。她害怕安吉拉可能会受到警方的过分盘问。最终演变成了她不顾一切地要在审判之前把安吉拉送出英国。因为她一直都担心安吉拉会坚持不住而坦白认罪。” 第二十章 真相 第二十章 真相 安吉拉·沃伦慢慢地转过身来。她的眼睛将每一张转向她的面孔一一扫过,目光中透出严厉和鄙夷。 她说:“你们都是瞎了眼的傻子——所有人都是。你们难道不知道,如果是我干的,我一定会坦白的吗?我永远都不会让卡罗琳因为我所做的事去承受痛苦。永远不会!” 波洛说道:“但你确实摆弄过那瓶啤酒。” “我?摆弄那瓶啤酒?” 波洛转向梅瑞迪斯·布莱克。 “听着,先生。在你的这份记述中提到过,命案发生的那天早上,你听到在你卧室下方的这间屋子里有声音。” 布莱克点点头。 “不过那只是一只猫。” “你怎么知道那是一只猫呢?” “我——我也记不得了。但那就是只猫,我非常确定是一只猫。窗户打开的大小也就够一只猫钻进去的。” “不过它并非固定在那个位置上。它可以被随意推动,因此完全可能被推起来,这样一来一个人也同样可以钻进钻出。” “没错,但我知道那就是只猫。” “你没有看见那只猫吧?” 布莱克一脸困惑。他慢吞吞地说道:“没有,我没看见它——”他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不过我还是知道。” “我马上就告诉你为什么你会知道。同时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天早上可能有人来过你的房子,在你没看见的情况下进了你的实验室,从架子上拿了一些东西之后就又溜走了。如果是从奥尔德伯里来的,那么这个人不可能是菲利普·布莱克,不可能是埃尔莎·格里尔,不可能是埃米亚斯·克雷尔,也不可能是卡罗琳·克雷尔。我们很清楚这四个人当时在做什么。剩下的就是安吉拉·沃伦和威廉姆斯小姐。威廉姆斯小姐确实来过这边——你出去的时候正好碰见她了。她告诉你她正在找安吉拉。安吉拉一早就去游泳了,但威廉姆斯小姐无论在水里还是在岸边的石头上都没有看见她。她可以很轻易地游到这边来,实际上那天上午晚些时候,当她和菲利普·布莱克一起游泳的时候她也确实游过来了。我认为她游过来以后,上岸来到这所房子,从窗户钻进了实验室,然后从架子上拿走了一些东西。” 安吉拉·沃伦说:“我没干过这种事儿——没有——至少——” “啊!”波洛发出一声胜利般的欢呼,“你已经想起来了。你告诉过我,为了跟埃米亚斯·克雷尔搞恶作剧,你曾经偷拿过一些你称之为‘猫食’的东西——你就是这么说的——” 梅瑞迪斯·布莱克脱口而出:“缬草!难怪啊。” “完全正确。那就是使你心里确信有只猫进过这个房间的原因。你对鼻子极其灵敏。也许你在不知不觉中闻到了那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缬草气味——而你的潜意识受到了暗示,认为这和‘猫’有关系。猫喜欢缬草的味道,它们会到处去找。而缬草的味道极其难吃,也正是由于前一天你的讲述,才使得喜欢恶作剧的安吉拉小姐想到要拿些缬草放到她姐夫的啤酒里,因为她知道他喝东西总是喜欢一饮而尽的。” 安吉拉·沃伦惊讶地说道:“真的是那天吗?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偷拿过。没错,我也记得我把啤酒拿出来,然后卡罗琳进来了,差点儿抓到我!我当然记得……但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和那天联系起来过。” “当然不会有——因为在你心中觉得它们之间并无关联。对你来说这两件事毫不相干。一件事完全和你平时搞的恶作剧一样——而另一件则是事先没有任何预兆的飞来横祸,一下子就让你把心里那些小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是,我注意到当你提起这些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我偷拿了这个,偷拿了那个,要放到埃米亚斯的饮料里。’却并没有说你真的放了。” “对,因为我从来没放过。就在我要拧瓶盖的时候卡罗琳进来了。噢!”她惊呼了一声,“而卡罗琳认为——她认为是我干的!” 她停住了,环顾四周,然后用她一贯的那种冷静语调说道:“我猜,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 她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没有杀埃米亚斯。那既不是我恶作剧的结果,也不是什么其他的。如果是我干的,我绝不会保持沉默的。” 威廉姆斯小姐急忙大声说道:“亲爱的,当然不是你干的。”她看着赫尔克里·波洛,“除了傻子,没人会那么想。” 赫尔克里·波洛温和地说:“我不是傻子,而且我也没有那么想。我很清楚是谁杀了埃米亚斯·克雷尔。” 他停了一下。 “在事情还没有被证实之前就盲目接受总是很危险的。我们就来看看奥尔德伯里的情况吧。这种情形屡见不鲜,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我们想当然地认为埃米亚斯·克雷尔打算为了另一个女人而抛下他的妻子。但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他从未想过这么做。 “他以前确实迷恋过很多女人。这些女人在某一段时间可能会令他着迷,但很快就会成为过眼云烟。他爱上的通常都是具有某种共性的女人——那就是她们对他并不寄予太高的期望。但这次这个女人却不一样了。要知道,她还算不上是个女人呢。她就是个小姑娘,用卡罗琳的话来说,她真挚得要命……她也许看起来老于世故,说出话来也头头是道,但在对待爱情问题上却偏执得可怕。由于她自己对埃米亚斯·克雷尔一往情深,于是就认为他对她的感情也是同等的。她毫不怀疑他们之间的激情可以一生不渝。她连问都没问就认为他一定会离开他的妻子。 “你们可能会问,那为什么埃米亚斯·克雷尔没有跟她挑明,从而让她不再抱有幻想呢?我的答案是——那幅画。他想要完成那幅画。 “对有些人来说,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但对于任何了解艺术家的人来说,却是见怪不怪了。而且我们已经基本上接受了这种说法。现在看来克雷尔和梅瑞迪斯·布莱克之间的谈话也就很容易理解了。克雷尔有些尴尬——他拍拍布莱克的后背,很乐观地向他保证整件事情就要搞定了。要知道,对埃米亚斯·克雷尔来说,所有的事情都很单纯。他正在画一幅画,结果却被两个女人所拖累,这两个女人在他看来争风吃醋又神经兮兮——只是他绝不允许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去妨碍他完成这幅此生最重要的作品。 “如果他把实情告诉了埃尔莎,这幅画就要泡汤了。或许在最初的那股冲动之下,他确实说过要离开卡罗琳。恋爱中的男人的确会说这样的话。或许他当初也只是放任别人去猜想,就像他后来依然放任别人去猜想一样。他并不在乎埃尔莎心里会有怎样的憧憬,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只要能让她再保持安静一两天就大功告成了。 “然后,他就会告诉她实情,告诉她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束了。他从来都不是个会为此感到良心不安的人。 “我想,他一开始确实努力过,不想和埃尔莎纠缠不清。他警告过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不肯听,反而还迎上前去,去迎接她的宿命。对于像克雷尔这样的男人来说,女人只是些玩弄的对象而已。如果你问他的话,他可能会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埃尔莎还很年轻——她很快就会缓过劲儿来的。这就是埃米亚斯·克雷尔的思维方式。 “事实上,他的妻子才是他唯一在乎的人。他并不特别担心她,她只需要再多忍上几天就好了。对于埃尔莎口无遮拦地把什么事情都说给卡罗琳听,他感到很生气,但他依然很乐观地认为这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卡罗琳肯定还会像以前每一次那样原谅他,而埃尔莎呢——埃尔莎也就只能‘将就着忍了吧’。对于一个像埃米亚斯·克雷尔这样的男人来说,生活中的问题就是这么简单。 “但我想,在最后那天晚上他真的开始担心了。是为卡罗琳,而不是为埃尔莎。也许他去了她的房间,而她拒绝和他说话。不管怎么样,经过一个不眠之夜,早饭后他把她叫到了一边,把实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他确实迷恋过埃尔莎,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一等那幅画画完,他就决定不再见她。 “作为回应,卡罗琳·克雷尔气愤地大喊:‘你和你那些女人!’你们看,这句话把埃尔莎和其他那些女人,那些已经各走各路的女人们归为一类了。而且她又愤愤不平地加上一句:‘哪天我一定要杀了你。’ “她气坏了,对他的冷漠无情,以及他对那个姑娘的残忍深恶痛绝。当菲利普·布莱克在大厅里看见她,并且听见她自言自语嘟囔着说‘太残忍了’的时候,她心里想着的其实是埃尔莎。 “而说到克雷尔呢,他从书房走出来,看见埃尔莎和菲利普·布莱克在一起,于是就粗鲁地命令她继续下去摆姿势。他不知道的是,埃尔莎·格里尔刚才就坐在书房的窗户外面,把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后来写给我的那份记录中关于那段对话的内容并不真实。别忘了,那只是她一个人的说法。 “想象一下吧,当她听到事实真相以那样一种残酷的方式说出来的时候,该有多么震惊! “梅瑞迪斯·布莱克已经告诉我们了,在之前一天的下午,他等卡罗琳从实验室里出来的时候是背对着房间站在门口的。他当时正在和埃尔莎·格里尔说话。那也就意味着她是面向着他的,她可以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卡罗琳正在干什么,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她也是唯一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 “她看见卡罗琳偷拿了毒药。她当时什么都没说,但当她坐在书房窗外的时候她回想起来了。 “埃米亚斯·克雷尔出来的时候,她借口说想要去拿件毛衣,接着就去了卡罗琳·克雷尔的房间找毒药。女人知道女人喜欢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她找到了装毒药的瓶子,把里面的液体吸到了一个钢笔的墨水囊里,同时非常小心地既没有蹭掉上面的指纹,也没有留下自己的。 “然后她再次下楼来,跟克雷尔一起去了巴特利花园。毫无疑问,她马上就给他倒了些啤酒,而他也一如往常地一饮而尽了。 “与此同时,卡罗琳·克雷尔的心里也是翻江倒海。一看到埃尔莎回屋去(这次是真的去取毛衣了),卡罗琳立即来到巴特利花园找她丈夫谈这件事。他的所作所为令人不齿!令她无法忍受!这对那个姑娘来说简直太残忍太无情了,让人难以置信!而埃米亚斯因为受到了打扰也烦躁起来,说事情已经定下来了——等画一画完,他就会让那姑娘收拾东西走人!‘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我会让她收拾行李的。我告诉你了。’ “然后他们听见了布莱克兄弟的脚步声,接着卡罗琳走了出来,稍微有些尴尬,嘴里嘟囔着一些关于安吉拉啊,学校啊,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之类的话,于是两兄弟很自然地就把这些联系起来,认定他们听到的谈话是和安吉拉有关的,而那句‘我会让她收拾行李’也就变成了‘我会帮她收拾行李’。 “此时埃尔莎手里拿着毛衣,沿着小路走下来,泰然自若,面带微笑,再一次摆好了姿势。 “无疑她已经料定卡罗琳会受到怀疑,因为毒芹碱瓶子会在她的房间里被发现。而现在卡罗琳带了一瓶冰镇啤酒下来,并且给丈夫倒了一杯,这让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地胜券在握了。 “埃米亚斯一口喝了个精光,做了副苦相,说道:‘今天所有东西都这么难喝。’ “你们还没看出来这句话别有含义吗?所有东西都难喝?说明在喝下这杯啤酒之前他还喝过什么别的难喝的东西,他的嘴里还有余味。此外还有一点,菲利普·布莱克提到克雷尔有点儿踉踉跄跄,还纳闷‘他是不是已经喝多了。’其实这轻微的踉跄正是毒芹碱起效的最初表现,那也就意味着,在卡罗琳拿给他冰镇啤酒之前的一段时间,他已经服下了毒芹碱。 “接下来埃尔莎·格里尔继续坐在灰墙之上,一边摆着姿势,一边活泼自然地和埃米亚斯·克雷尔说着话。她必须尽可能地拖延时间,不让他起疑心,直到毒性发作无可挽回。不久她又看见梅瑞迪斯坐在上面的长椅上,于是向他挥挥手。由于他在那里,她必须表演得更加认真严谨了。 “而埃米亚斯·克雷尔,这个痛恨生病且不愿为之屈服的男人,仍然在固执地作画,直到四肢已经不听使唤,话也说不清楚的时候,才无助地瘫倒在长椅上,但此时他的头脑依然是清醒的。 “从屋子那边传来了午饭的铃声,梅瑞迪斯从长椅上站起身,走下来到巴特利花园。我想就在那片刻之间,埃尔莎离开了她坐的地方,跑到桌边,把最后的几滴毒药加进了最后那杯原本清白无辜的啤酒里。(她在回屋的路上把那个滴管处理掉了——把它弄了个粉碎。)然后她在花园门口迎上了梅瑞迪斯。 “刚刚从树荫里走出来的时候总是会有些晃眼。梅瑞迪斯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他只看到他的朋友四肢伸开地躺在那个熟悉的地方,看到他的眼睛从画上移开——用梅瑞迪斯的话来形容就是目露凶光。 “埃米亚斯到底能知道或者猜到多少呢?他的意识中究竟明白了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的手和他的眼睛是忠实的。” 赫尔克里·波洛指着墙上的那幅画。 “我第一眼看见这幅画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因为这是一幅非同凡响的作品。这是一幅被害者为凶手画的像,画的是一个姑娘看着她的爱人在眼前死去……” 第二十一章 余波 第二十一章 余波 伴随着接下来的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静寂,太阳渐渐西沉,最后一抹余晖也从坐在窗边的那个围着浅色皮草的黑发女人身上隐去了。 埃尔莎·狄提斯汉姆动了动身体,开口说道:“梅瑞迪斯,把他们都带走吧。让我和波洛先生单独待一会儿。”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然后她才说道:“你很聪明,对吗?” 波洛没有回答。 她说:“你期望我会怎么做?认罪吗?” 他摇了摇头。 埃尔莎说:“因为我绝对不会那么做!我什么也不会承认。不过我们两个人在这里说的话并不算数,因为那也只不过是你我的说辞不一致的问题罢了。” “完全正确。” “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准备尽我所能劝说当局对卡罗琳·克雷尔给予死后赦免。” 埃尔莎放声大笑,说道:“太荒唐了吧!为一件没有做过的事得到赦免。”接着她又说道,“那我呢?” “我会在必要的人面前说出我的结论。如果他们认为有可能以此为据对你立案的话,他们会采取行动的。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看来,这件事情的证据不足——只是一些推断,而非事实。而且,除非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否则不会急于起诉任何处于你这样地位的人。” 埃尔莎说:“我不在乎。如果我需要站在被告席上,为我的生命去做抗争,那可能是件很有意思,很令人激动的事情。我应该会享受这个过程。” “但你丈夫不会的。” 她瞪着他。 “你觉得我会在乎我丈夫怎么想吗?哪怕一点点?”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这辈子从来没有在乎过其他人怎么想。如果你在乎过,你也许会比现在更幸福。” 她尖刻地说:“你怎么会为我感到难过?” “因为,我的孩子,你有太多东西要学了。” “有什么我非得学的?” “所有成年人的情感——怜悯、同情、理解。你向来知道的只是——爱和恨。” 埃尔莎说:“我看见卡罗琳拿了毒芹碱。我认为她是想要自杀,那样的话事情就简单了。然后,在第二天早上,我得知了真相。他告诉她,其实他对我一点儿都不在意——他曾经喜欢过我,但那都已经过去了。他一完成那幅画就会打发我去收拾东西。他说,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而她呢,为我感到难过……你能理解那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吗?我找到了毒药,给他喝下去,然后坐在那儿看着他死去。我从未觉得那么活力焕发,那么欢欣鼓舞,那么充满力量。我看着他死去……” 她用力地挥挥手。 “我不知道的是,那其实是在杀死我自己——而不是他。后来我看见她落入了圈套,但那也无济于事。我伤害不了她——她根本不在意——有一半的时间她看上去都心不在焉的——她已经从这件事中抽身而去了。她和埃米亚斯两个人都逃开了,他们去了一个我无法找到他们的地方。但他们没有死,死的人是我。” 埃尔莎·狄提斯汉姆站起身来,走向房间门口,口中再次说道:“死的是我……” 在大厅里,她经过了两个即将开始共同生活的年轻人身边。 司机为她打开了车门。狄提斯汉姆夫人坐进车里,司机替她将毛皮毯子围在了膝上。 第一章 献给拉里和黛娜 很抱歉我使用了他们的游泳池作为案发现场 第一章 星期五早晨,六点十三分,露西·安格卡特尔睁开她那双湛蓝的大眼睛,又是新的一天。同往常一样,她立即完全清醒了过来,并且马上开始思考从她那活跃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头脑中浮现出来的问题。她迫切地需要同别人商量和交谈,于是想到了自己年轻的表妹米奇·哈德卡斯尔——她昨天晚上才来到空幻庄园。安格卡特尔夫人迅速地溜下床,往她那优雅的肩头披上一件便服,径直走向米奇的房间。安格卡特尔夫人的思维活跃得惊人,因此,如往常一般,她已经在自己的脑海里展开了这场谈话,并运用她那丰富的想象力,替米奇设计了答案。 当安格卡特尔夫人推开米奇的房门时,这场谈话正在她的头脑中进行得如火如荼。 “——那么,亲爱的,你一定也同意吧,这个周末必定会有麻烦的!” “嗯?哇!”米奇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声,从酣睡之中猛然惊醒了过来。 安格卡特尔夫人穿过房间走到窗前,敏捷地打开了百叶窗、拉开窗帘,让九月黎明那苍白的光芒照射进来。 “小鸟!”她兴致盎然地望着玻璃窗外,“真好。” “什么?” “嗯,不管怎样,看样子天气不会有什么问题。应该是晴天。这可是个好消息。你一定会同意我的想法,如果一大群性情迥异的人都得被关在屋里的话,情况可就糟糕得多了。也许可以玩圆桌纸牌游戏,但可能又像去年那样了,想想可怜的格尔达,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事后我对亨利说,都怪我考虑得太不周到了——但我们肯定得邀请她啊,因为如果邀请了约翰而不邀请她,可就太失礼了,但这确实使事情变得相当难办。最糟糕的是,她人那么好——说真的,这事儿确实很奇怪,像格尔达那样好的人竟然完全缺乏智慧,如果这就是所谓的补偿原则,那我认为这也太不公平了。” “你在说些什么呀,露西?” “这个周末,亲爱的,明天将要到这里来的人。我整晚都在想这件事,简直困扰得要命呢。所以能跟你讨论一下这件事,我觉得轻松多了,米奇。你总是那么谨慎又那么务实。” “露西,”米奇严厉地说,“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不太清楚,亲爱的。我对时间毫无概念,你是知道的。” “现在是六点一刻。” “是啊,亲爱的。”露西·安格卡特尔说,语气中却毫无懊悔之意。 米奇严厉地注视着她。露西真是让人恼怒万分,完全无法忍受!米奇心中暗想,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都要容忍她! 然而,尽管在心中这么想着,她也很清楚答案。露西·安格卡特尔正微笑着。米奇望着她,感受到了露西一生中都拥有的那种超乎寻常、无孔不入的魅力。即使是现在,当她已年过六旬,这种魅力依然无往不利。正因为如此,全世界的人:异域君主、随军参谋、政府官员,都愿意忍受她带来的种种不便、烦恼和困惑。正是她在一举一动中流露出的那种孩子般的快活和愉悦,消解了他人的不满。露西只需睁大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伸出那柔弱的双手,低低地说一句:“哦!真是对不起……”一切不满就烟消云散了。 “亲爱的,”安格卡特尔夫人说,“真是对不起。你应该早告诉我的!” “我现在正在告诉你——但是已经太晚了!我已经完全醒过来了。” “太遗憾了!但你会帮我的,难道不是吗?” “关于这个周末的事吗?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安格卡特尔夫人在米奇的床边坐下。米奇想,这可不像其他的什么人坐在你的床边。她是那样虚幻,好像一个仙女在此停留了片刻。 安格卡特尔夫人以一种可爱而无助的姿势,伸出她那不断轻快挥舞着的白皙的双手。 “所有不合适的人都要来——我是说,不合适的人将要聚集到一起。我并不是指他们本身;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很可爱。” “到底有谁要来?” 米奇抬起一条结实的褐色手臂,把她浓密坚硬的黑发从方正的额头前撩开。她身上完全不具备虚幻的仙女气质。 “嗯,约翰和格尔达。这本身当然毫无问题。我的意思是,约翰非常讨人喜欢——相当有吸引力。至于可怜的格尔达——嗯,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必须对她非常友好。非常、非常地友好。” 出于某种模糊、本能的反抗感,米奇说:“哦,得了,她才没有你说得那么糟呢。” “哦,亲爱的,她可悲极了。那双眼睛。而且她似乎从不能理解人们所说的每一个字。” “她确实不能理解,”米奇说,“不能理解你所说的话——但我觉得这不能怪她。你的脑筋啊,露西,转得实在太快了,想要跟上你说话的节奏需要进行大幅度的思维跳跃,每个转折之间的关联都被你省略了。” “就像一只猴子。”安格卡特尔夫人含糊地说。 “除了克里斯托夫妇之外,还有谁要来?我猜,亨莉埃塔也会来吧?” 安格卡特尔夫人露出了笑容。 “是的——我真的觉得她是一座力量之塔。她总是这样的。你知道,亨莉埃塔真是非常和善——不仅仅是表面功夫,而是由内而外的和善。她在这儿对可怜的格尔达将大有裨益。她去年的表现真是太了不起了。那次我们在玩五行打油诗游戏,或是拼词游戏,或是引文游戏——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某个游戏吧,当我们都已经完成,并念出结果的时候,突然发现可怜的格尔达竟然还没开始。她甚至还没弄明白游戏怎么玩。真是糟透了,不是吗,米奇?”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到这里来,同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待在一起。”米奇说,“那么费脑子,还有什么圆桌牌戏,还有你那独特的谈话方式,露西。” “哦,亲爱的,我们一定要尽量努力啊——可怜的格尔达一定非常厌恶这些事。我常想,如果她还有那么一点儿脑子的话,她就不该来——但是,事情就是那样了,而那个可怜的人儿一脸的迷惑,以及——唉——窘迫,你知道吧。约翰看起来那么不耐烦。我完全想不出来怎样才能使情况重新好起来——而就是在那时,我对亨莉埃塔充满了感激。她立即转向格尔达,问起她身上穿着的套头毛衣——其实是很糟糕的一件,还是那种褪色的莴苣绿,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活像旧货市场里的货色,亲爱的——格尔达立刻容光焕发。那件毛衣似乎是她自己织的,亨莉埃塔向她询问毛衣上的花纹,格尔达看上去极为高兴和自豪。这就是我所说的亨莉埃塔的独到之处。她总能做出这类事。这是一种技巧。” “她愿意费那个工夫。”米奇慢条斯理地说。 “是的,而且她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该说什么。” “啊,”米奇说,“但那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你知道吗,露西?亨莉埃塔确实织了一件那样的套头毛衣。” “哦,我的天哪,”安格卡特尔夫人面色凝重起来,“还穿了?” “还穿了。亨莉埃塔做事总是做到底的。” “是不是非常难看?” “没有,穿在亨莉埃塔身上很好看。” “哦,那是当然的了。这正是亨莉埃塔和格尔达之间的区别。亨莉埃塔做每件事都做得那么出色,而结果也总是那么理想。她几乎在每件事上都很机灵,对自己的专业也很擅长。我必须要说,米奇,如果有人能帮我们顺利度过这个周末的话,那个人一定是亨莉埃塔。她会友好地对待格尔达,会让亨利开心,还会使约翰心情愉悦,并且我很确定她能帮忙应付戴维。” “戴维·安格卡特尔?” “是的。他刚从牛津回来——也许是剑桥。这个年龄的男孩子真难相处——特别是聪明的那种。戴维就很聪明。人们甚至会希望他们能等到年纪大些之后再变聪明。而事实上,他们总是对人怒目而视,咬指甲,满脸的粉刺,有时还长了喉结。而且,他们不是默不作声,就是说得停不了口,说话又前后矛盾。然而,正如我所说的,我依然信任亨莉埃塔。她做事很有策略,总能提出恰当的问题,而作为一个女雕塑家,人们都尊敬她。尤其是她并不仅仅雕塑动物或是小孩的头像,而是创作前卫的作品,就像去年她在新艺术家展览馆展出的那个用金属和石膏塑成的古怪玩意儿。它看上去很像希思·罗宾逊折梯 。它名叫‘上升的思想’——或诸如此类的名字。这一类的东西正能够使戴维那样的男孩子感到敬佩……我个人则认为那玩意儿傻乎乎的。” “亲爱的露西!” “但亨莉埃塔的某些作品,我觉得非常可爱,比如那件‘哭泣的白蜡树’。” “我想,亨莉埃塔确实具有一定的天赋。而且她也是一个非常可爱、招人喜欢的人。”米奇说。 安格卡特尔夫人站起身来,又漫步到窗前。她心不在焉地玩弄着窗帘的系绳。 “为什么是橡子?真怪。”她嘟囔着。 “橡子?” “窗帘系绳上的扣子啊。就好像大门上的菠萝形装饰一样。我是说,这一定是有原因的。因为系绳扣完全可以做成冷杉球果或者梨子的形状,但永远都是橡子形。它在填字游戏中被称为‘饲料用坚果’——你知道,用来喂猪的。我总是觉得这事儿太奇怪了。” “别扯远了,露西。你过来是为了讨论周末的事情,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焦虑。如果你能放弃张罗圆桌纸牌游戏,跟格尔达聊天的时候保持思路的一贯性,并且让亨莉埃塔去驯服聪明的戴维,还能有什么麻烦呢?” “这个嘛,还有一件事,爱德华也会来。” “哦,爱德华。”米奇说出这个名字后,沉默了半晌。 然后她轻声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邀请爱德华过来度周末呢?” “我没有啊,米奇。这就是问题所在。是他自己想来。他发了个电报过来问我们是否愿意让他来。爱德华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是知道的。那么敏感。如果我回电说‘不行’,他很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开这个口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米奇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的,她想,爱德华确实是这样的。他的面孔刹那间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张她深深爱着的面孔,多少带有一些露西的那种不真实的魅力;温柔、羞怯、嘲讽…… “亲爱的爱德华。”露西说,应和着米奇头脑中的想法。 她不耐烦地继续道:“要是亨莉埃塔能下定决心嫁给他,该有多好。她真的很喜欢他,我是知道的。如果他们能够在克里斯托夫妇不在场的情况下,在此共度一个周末的话……事实上,约翰·克里斯托总能对爱德华产生最不幸的影响。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约翰表现得越是强势,爱德华就表现得越弱势。你明白吗?” 米奇又点了点头。 “可我也不能推延对克里斯托夫妇的邀请,因为这个周末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但我确有预感,米奇,事情将会很麻烦,戴维会对大家怒目而视并且一直咬指甲,大家都要努力不使格尔达感觉到格格不入,而约翰是如此热情,爱德华又是如此消沉——” “这样的配方看起来做不出好布丁啊。”米奇低语道。 露西冲她微笑了一下。 “有时候啊,”她沉思着说,“顺其自然反而水到渠成。我邀请了那个侦探这个星期天来吃午饭。这样能分散一下大家的注意力,你说呢?” “侦探?” “他长得活像一只鸡蛋。”安格卡特尔夫人说,“他曾在巴格达解决过一些事情,当时约翰是驻伊拉克的大使。又或许是在那之后?我们曾邀请他和其他一些外交官吃午饭。我记得他穿了一身白色西服,扣眼里别着一支粉色的花,脚上是一双黑色的漆皮鞋。对那天谈论的内容我记得的不多,因为我对谁杀了谁并无兴趣。我的意思是,一旦人死了,为什么会死似乎就不重要了,而对此大惊小怪就显得很愚蠢……” “但是你这儿有什么罪案吗,露西?” “哦,没有,亲爱的,他就住在附近一间奇奇怪怪的小屋里,你知道的,横梁矮得能撞到头,还铺设了一大堆高级管道,花园的设计糟糕透顶。伦敦人就喜欢这类东西。我相信隔壁那栋房子里住着的是一个女演员。他们不像我们这样一年到头都住在这儿。”安格卡特尔夫人漫无目的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我敢说他们很喜欢这样。米奇,亲爱的,你真是太好了,帮了我那么大的忙。” “我没觉得我帮了你什么忙呀。” “哦,是吗?”露西·安格卡特尔显得很惊奇,“那么,你现在好好睡一觉,别起来吃早饭了。等你起床之后,请你想怎么粗鲁就怎么粗鲁好了。” “粗鲁?”米奇看上去很惊奇,“什么?哦!”她大笑起来,“我明白了!你的眼光真毒,露西。也许我会听你的话来对付你哦。” 安格卡特尔夫人微笑着走出了房间。当她经过敞开着门的浴室,看到水壶和煤气炉时,忽然有了主意。 人们都喜欢喝茶,她是知道的——而米奇要几个小时后才会被叫起来。她可以为米奇煮一壶茶。她把水壶放到炉子上,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 她来到丈夫的门前,停住脚步,转了转门把手,但是亨利·安格卡特尔爵士——一位能力卓越的行政长官,非常了解他的露西,非常地爱她,但不希望在睡晨觉时被打扰——把门锁上了。 安格卡特尔夫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很希望能跟亨利商量一下,但晚些再说也不要紧。她站在敞开的窗前,向外望了一会儿,接着打了一个哈欠。她躺到床上,脑袋贴在枕头上,不到两分钟就像个孩子似的睡着了。 浴室中,水壶里的水达到了沸点,并且继续沸腾着…… “又报废了一个水壶,格杰恩先生。”女仆西蒙斯说。 管家格杰恩摇了摇他那满头灰发的脑袋。 他从西蒙斯手中接过完全烧坏了的水壶,走进餐具室,从碗柜底层拿出了一个新水壶。他在那儿储存了五六个。 “给你,西蒙斯小姐。夫人没有必要知道这事。” “夫人经常做这样的事吗?”西蒙斯问。 格杰恩叹了口气。 “夫人,”他说,“既好心又健忘,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但是在这座房子里,”他继续道,“我负责确保把一切都做到尽善尽美,避免夫人感到任何烦恼或担忧。” 第二章 第二章 亨莉埃塔·萨弗纳克捏起一小团粘土,轻轻拍到合适的位置上。她正以敏捷而熟练的手法雕塑一个女孩的头像。 有一个寡淡的声音正在她的耳边絮絮地抱怨,但那声音仅仅停留在她意识的表层。 “我的确认为,萨弗纳克小姐,我十分正确!‘真的吗,’我说,‘如果这就是你坚持的说辞!’因为我确实认为,萨弗纳克小姐,女人家就是应该在这种事情上采取坚定的立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可不习惯让别人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说,‘我只能说你的思想非常肮脏!’人人都憎恶不愉快的事,但我确实认为奋力反击是正确的,你不这样认为吗,萨弗纳克小姐?” “哦,绝对是的。”亨莉埃塔说。她的声音中带有某种热忱。如果是非常熟悉她的人,也许会因此而怀疑她并没有在认真地听。 “‘如果你的妻子说出那种话,’我说,‘我对此也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萨弗纳克小姐,但似乎无论我去哪儿都会遇到麻烦,但我肯定这不是我的过错。我的意思是,男人们总是那么多情,不是吗?”那个模特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娇笑。 “极其。”亨莉埃塔半眯着眼说。 真可爱,她暗想着,这眼睑下的平面——另一个平面则自下而上与之相接。下巴侧面的角度错了……必须刮掉重来。真难处理。 她用她那温和的、充满同情的声音说道:“对你来说,一定辛苦极了。” “我真的觉得嫉妒之心非常不公平,萨弗纳克小姐,而且如此狭隘。说得直白一些,这就是妒忌,就因为有人比她们长得漂亮,比她们年轻。” 亨莉埃塔一边忙着塑造下巴,一边心不在焉地答道:“是的,当然了。” 她在很多年以前就学会了这种技巧,把自己的注意力区分成很多个互不相关的区隔。她能够只分出很小一部分的精力,自如地打桥牌,与别人进行有意义的谈话,或写就一封结构清晰的信件。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研究在她指间慢慢成形的瑙西卡 的头部,而从那对非常可爱又充满孩子气的嘴唇中源源不断地吐露出的空洞而恶毒的话语,丝毫未能侵入她的大脑深处。她毫不费力地维持着这场谈话。她已经习惯了那些爱说话的模特。职业模特倒是很少会这样——而业余模特,由于对必须保持四肢一动不动感到不自在,作为补偿,就会滔滔不绝地倾诉心声。因此,亨莉埃塔心中极小的一部分倾听着,应答着,然而,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真实的亨莉埃塔评论道:“多么平凡的姑娘啊,刻薄,恶毒——但那双眼睛啊……多么多么可爱的眼睛……” 她忙于塑造眼睛的时候,便任由那姑娘说话。而当她进行到嘴部的时候,则需要她保持安静。想起来还真是有趣,那一连串空洞而恶毒的话语,竟然出自如此完美的弯唇。 哦,见鬼,亨莉埃塔突然感到一阵慌乱,她想,我正在毁掉眉毛的弧度!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过于强调骨骼了——眉毛应该是锐利的,没有那么粗浓…… 她又退开几步,皱着眉头,目光从塑像转向坐在平台上那个活生生的人。 多丽丝·桑德斯继续说着:“‘这个嘛,’我说,‘我确实不明白,如果你丈夫愿意的话,为什么他不能送我一件礼物呢?而且我认为,’我说,‘你不应当说那些含沙射影的话。’那真是一个非常好的手镯,萨弗纳克小姐,真的十分漂亮——当然,我敢说那个可怜的家伙应该是负担不起的,但我还是认为他很好,而且我是肯定不会把手镯还回去的!” “是啊,没错。”亨莉埃塔嘀咕着。 “而且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我是说,没有发生什么下流的事——完全没有那种关系。” “是的,”亨莉埃塔说,“我确信不会有的……” 她的眉头舒展开了。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她一直狂热地工作。当她不耐烦地用一只手撩开头发的时候,粘土抹上了她的前额,粘到了她的头发上。她的眼睛中有一种不易觉察的凶光。马上就有了……她马上就能做到了…… 用不了几个小时,她就将要从痛苦中解脱出来——那种最近十天以来一直在她心中滋长的痛苦。 瑙西卡——她一度就是瑙西卡,与瑙西卡一同起床,与瑙西卡一同吃早饭,与瑙西卡一同外出。她曾怀着紧张而兴奋的不安感沿街游荡,除了一张依稀在她的思想深处飘荡着的美丽却空白的面庞外,她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到任何其他东西上——那张脸盘旋不去,却看不真切。她曾见过几个模特,考虑过希腊式的脸型,但总是感到十分不满意…… 她想要某种——某种能帮她迈出第一步的东西——某种能够将她已经部分具象化的想象真正化为现实的东西。她走了很远的路,让自己疲惫不堪,并喜欢这状态。而不断驱策着她、折磨着她的,是那种迫切而持续不断的渴望,去看清—— 她走在路上,像盲目的人一般。她看不到周围的任何事物。她在努力——始终在努力使那张脸更近些……她觉得恶心、难受、悲惨…… 就在那时,突然之间,她的视野清晰了起来。她以那双凡胎肉眼看见了——当时她正心不在焉地登上一辆公共汽车,毫不在意它的目的地,而就在她的对面,她看见了——是的,瑙西卡!一张按照透视比例缩小的孩童般的脸,半张的嘴唇和眼睛——可爱的、空洞的、茫然的眼睛。 那姑娘按了铃,下了车。亨莉埃塔跟随着她。 她现在十分镇静和有条理了。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那种遍寻不着的巨大痛苦已经结束了。 “对不起,打扰了。我是一个职业雕塑家,坦白地说,你的头部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 她的态度友好、迷人,但又不容置疑,因为她很清楚,当她想要某件东西的时候应该如何去做。 多丽丝·桑德斯则表现得疑惑、警惕,又略带些得意。 “呃,我不知道,我想可以吧。如果你需要的只是我的头的话。但是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啊!” 恰到好处的犹豫,巧妙地提出金钱上的要求。 “当然,请你务必接受应得的职业报酬。” 所以,瑙西卡来了,就坐在平台上,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吸引力,被塑为雕像而不朽(尽管她并不怎么喜欢亨莉埃塔工作室里陈列的那些作品),同时也极其享受将自己的心声一一倾诉给一个如此富于同情心,并且全神贯注的听众。 模特身边的桌上放着她的眼镜……出于虚荣心,她很少戴这副眼镜,有时宁愿像瞎子一般摸索着前进。她曾向亨莉埃塔承认,摘下眼镜后她几乎看不到前面一码远的东西。 亨莉埃塔理解地点了点头。她明白了空洞而可爱的目光产生的生理原因了。 时间继续流逝。亨莉埃塔突然放下手中的雕塑工具,长长地伸展了一下她的手臂。 “好了,”她说,“我弄完了。希望你没有太累吧?” “哦,不累,谢谢你,萨弗纳克小姐。我觉得很有趣。真的已经完成了吗——这么快?” 亨莉埃塔笑了起来。 “哦,不,实际上并不算是完成。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是与你有关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大块面部的结构出来了。” 那姑娘缓缓地从平台上走下来。她戴上了眼镜,脸上那种盲目、天真,以及模糊轻信的魅力立刻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放荡而廉价的漂亮。 她走到亨莉埃塔的身边,查看着粘土模型。 “噢。”她怀疑地说,声音中充满了失望,“不太像我啊,是不是?” 亨莉埃塔微笑着。 “哦,是不像,这不是一座肖像。” 实际上,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只有眼睛的结构——脸颊骨的线条——在亨莉埃塔看来这才是“瑙西卡”构想的基本主旨。这不是多丽丝·桑德斯,而是一个茫然得能令人诗兴大发的女孩。她的娇唇微张,就如同多丽丝那样,但那并不是多丽丝的嘴唇。那双唇能够说出另一种语言,表达出多丽丝绝对不具有的思想—— 没有一处面部特征是清晰地刻画出来的。这是人们脑海中的瑙西卡,而不是双眼所看到的…… “那么,”桑德斯小姐怀疑地说,“我猜,你再加工一下,它看起来会好一些吧……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吗?” “是的,谢谢你。”亨莉埃塔说(“感谢上帝,我不再需要了!”她的内心深处这样说道),“你简直棒极了。我非常感谢你。” 她老练地打发走了多丽丝,回来煮了一壶黑咖啡。她累极了——几乎精疲力尽,但感到十分愉快——愉快而宁静。 谢天谢地,她想,现在我又能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她的思绪立刻飘到了约翰身上。 约翰。她想。一阵暖流涌上了她的面颊,心跳突然加快,使她的精神振奋起来。 明天,她想道,我就要去空幻庄园了……我就会见到约翰了…… 她安静地坐着,伸开四肢靠躺在长沙发上,喝下那滚烫浓烈的咖啡。她连着喝了三杯,感到活力又在体内奔涌了。 重新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想着,而不是另外那种样子,感觉真好。终于不必再感到坐立不安、悲惨不幸、被渴望驱策而无法自持;终于无须再郁郁寡欢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四处寻找,却又因为根本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而感到无比恼火与不耐烦!现在,谢天谢地,只剩下艰苦的工作了——谁又介意艰苦的工作呢? 她放下空杯子,站起身来,重新踱到瑙西卡的身边。她凝视了一会儿,眉心又慢慢地皱了起来。 这不是——这完全不是—— 哪儿出错了呢? 茫然的双眼。 茫然的双眼比任何能够看清的眼睛都美丽……茫然的双眼撕扯着人们的心,就因为它们是茫然的……但是,她是得到了还是没得到呢? 她原本得到了,是的——但同时也得到了其他的东西。某种她从未寻求或考虑过的东西……结构是正确的——是的,当然了。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那种隐隐约约的阴险的暗示? 这种暗示,来自于粗俗而充满恶意的心灵。 她之前并没有在听,没有用心听。但不知怎么的,那种想法还是进入了她的耳朵,通过她的手指,灌注到了粘土之中。 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没有办法把它从塑像中驱赶出来了。 亨莉埃塔猛地转过身去。也许这是幻觉,是的,一定是幻觉。明天早晨她的感觉将会截然不同。她沮丧地想,人是多么脆弱啊…… 她皱着眉头,一直走到工作室的尽头,在她的雕塑作品“崇拜者”前停了下来。 这个还不错——一块上好的梨木,纹理恰到好处。她曾把这块木头珍藏了很久。 她以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它。是的,它很不错,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是她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最好的作品——它是为国际联合展而创作的。是的,一件有分量的展品。 她处理得很好:那份谦卑,颈部肌肉显现出的力量,弓着的双肩,微微仰起的面庞——一张毫无特征的面孔,因为崇拜使人丧失个性。 是的,屈从,仰慕——而那种终极的奉献,已经超越了偶像崇拜,进入另一境界…… 亨莉埃塔发出一声叹息。她想,要是约翰不那么愤怒该有多好。 那种愤怒曾使她震惊。这让她对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而这些性格侧面,她想可能他自己都不了解。 他曾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能展出它!” 她也以同样直截了当的口气回答:“我偏要。” 她又慢慢走回到瑙西卡面前。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处理的,她想。她给它洒上水,用一块湿布包好。等到下星期一或星期二再说吧。现在不用着急。最迫切的部分已经过去了——所有基本的块面都已经形成,剩下的只需要耐心。 等待她的是三天愉快的时光,同露西、亨利和米奇在一起——还有约翰! 她打了个哈欠,像猫一般带着热情和松弛的心情伸了个懒腰,最大限度地伸展每一块肌肉。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疲惫。 她泡了个热水澡后就上床了。她仰卧在床上,透过天窗看着空中那一两颗星星。然后,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屋里一直亮着的一盏灯,小小的灯泡照亮了一个玻璃面罩,那是她的一件早期作品。现在看来,确实涵义特别明显,带有传统风格的印迹。 多么幸运啊,亨莉埃塔想,能够不断地进步…… 现在,睡觉!之前喝的浓烈的黑咖啡并不会令她失眠,除非她希望保持清醒。她在很久以前就学会了一种能够随时召唤困意的技巧。 从记忆库中选择出一些念头,接着,不要盘桓,让它们从指缝之间滑过,不要握紧,不要盘桓,不要集中注意力……就让它们这么缓缓地滑落。 外面的街道上,一辆汽车的引擎正在加速——不知道从何处传来沙哑的叫喊声和笑声。她把这些声音都纳入半意识流中。 那辆汽车,她想,是一只老虎在咆哮……黄黑相间……布满了条纹,就像布满条纹的树叶——树叶和树荫——一片热带丛林……接着顺流而下——一条宽广的热带河流……来到了大海上,邮轮启航了……沙哑的声音在道别——约翰陪伴着她站在甲板上……她和约翰启程了——蓝色的海水,步入餐厅——坐在餐桌对面朝他微笑——就像在黄金别墅餐厅吃饭——可怜的约翰,那么愤怒!……出门沐浴在夜晚的空气中——而那辆车,顺服地挂上排挡的感觉——毫不费力,平滑如丝,加速离开伦敦……沿着沙夫丘陵一路向北……成片的树林……树崇拜……空幻庄园……露西……约翰……约翰……里奇微氏病……亲爱的约翰…… 逐渐陷入无意识之中,进入极乐世界。 但有某种尖锐的不适,某种萦绕不去的罪恶感将她拉了回来。有件事她还没有做。她一直在回避。 瑙西卡? 亨莉埃塔慢慢地,不情不愿地从床上下来。她打开灯,穿过屋子,来到架子前,揭下包着的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瑙西卡——这是多丽丝·桑德斯! 亨莉埃塔感到浑身一震。她向自己辩解:“我能把它处理好的——我能把它处理好的……” “愚蠢,”她对自己说,“你十分清楚应该怎么做。” 因为如果她此刻不马上动手的话——明天就会丧失这勇气。这不啻于摧毁自己的肉身,令人痛苦——是的,非常痛苦。 她迅速地深吸一口气,接着抓住那座塑像,把它从支架上扭下来,端着那巨大而沉重的东西,直接扔进粘土堆。 她站在那儿,重重地喘息,低头看了看被粘土弄脏的双手,依然感受到了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她慢慢地把手上的粘土清理干净。 她回到床上,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虚,以及宁静。 瑙西卡,她悲哀地想着,再也不会出现了。她曾诞生,惨遭污染,直至死亡。 奇怪,亨莉埃塔想,万事万物都能不知不觉地渗入你的内心。 她之前并没有在听——没有用心听——但已认识到了多丽丝那粗俗而充满恶意的内心。这个认识渗入了她的思想,并且无意识地影响了她的双手。 现在,那曾是瑙西卡——多丽丝——的东西,已经成为一堆粘土——一堆原材料,不久就会被制作成别的东西。 亨莉埃塔像做梦般地想到,那么,这就是死亡吗?我们所说的个性,就只是塑造的结果吗——他人的思想所产生的影响?谁的思想呢?上帝的吗? 这就是《培尔·金特》的思想吧?又回到了铸扣人的长勺中。 那个期待中完整、真实的自我去了哪里? 约翰也有这样的感觉吗?那个晚上他是那么疲惫——那么沮丧。里奇微氏病……没有一本书能告诉你里奇微是谁!真傻,她想,她很想了解……里奇微氏病。 第三章 第三章 约翰·克里斯托坐在他的诊室里,正在为上午的倒数第二个病人看病。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鼓励,注视着正描述——解释——阐发无尽细节的对方。他不时地点点头,表示理解。他问了几个问题,给出一些指导。病人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光。克里斯托医生真是太好了!他是如此专注——如此真诚地关怀病人。即使只是和他谈话,也会使人感到好了许多。 约翰·克里斯托抽出一张纸,放到面前,开始在上面写字。最好给她一付轻泻剂,他想。那种新出的美国药——包着漂亮的玻璃纸,外表是少见的橙粉色,显得十分吸引人。这药相当昂贵,也很难弄到——并不是每个药剂师都有货的。她也许将不得不光顾沃德街上的那个小店。这对她应该会有好处——也许能使她精神振奋上一两个月,之后,他又必须想点儿别的什么药给她。他根本帮不了她什么忙。那么弱的体质,什么药都没有用!根本无从下手。不像克雷布特里老太太…… 一个乏味的上午。收入不错——但此外也没有别的什么了。上帝啊,他太厌倦了!厌倦了那些病恹恹的女人和她们的小毛病。缓和剂,止疼药——来来回回也就只是这些。有时他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立即想起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玛格丽特·罗斯福病区,那长长一排的病床,克雷布特里太太咧开她那张掉光了牙齿的嘴,抬起头冲着他微笑。 他和她相互理解!她是一个斗士,而不像邻床那个虚弱无力的女人。她与他站在同一条阵线上,她想活下去——天知道是为什么,她居住在贫民窟,丈夫是个酒鬼,家里还有一大窝任性的孩子,她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外出工作,擦洗无尽的办公室里那无尽的地板。无休止地艰苦劳作,几乎没有任何乐趣!但她想活下去——她热爱生活——就像他,约翰·克里斯托一样,热爱生活!他们热爱的不是生活的条件,而是生活本身——对生存的热情。很奇异——无法解释。他心想,他必须和亨莉埃塔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他站起身来,陪那个病人走到门口。他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充满温暖、友善和关怀。他的语气也充满了鼓励、专注和同情。她离开的时候感到相当振奋,几乎是幸福的。克里斯托医生是如此关心她! 房门在病人身后关上的瞬间,约翰·克里斯托立刻将她抛到了脑后,其实病人还在屋里的时候,他也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他只是在做自己分内的事,一切都是机械的。然而,尽管这只影响到心神的表层,他仍然付出了精力。他给出了一个治疗者的机械化的反应,而此刻,他感到精疲力尽。 上帝,他又一次想,我太累了。 只剩下一个病人要看了,接下来就是周末整段的空白时间。一想到这儿,他的心中就充满感激。夹杂着红褐色的金灿灿的树叶,柔软而湿润的空气中洋溢着秋天的味道——一条小径在树林间穿行——那火焰一般的树林,还有露西,那个举世无双、令人愉悦的生物——满脑子有趣而又难以捉摸的想法。在他看来,亨利和露西是全英格兰最好的主人家,而空幻庄园则是他所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地方。这个星期天,他将和亨莉埃塔并肩漫步于树林之中——一直走上山顶,沿着山脊徜徉。同亨莉埃塔散散步,他就会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病人。谢天谢地,他想,亨莉埃塔从来不生病。 接着,一个幽默的念头突然一转:即使她生病了也绝不会告诉我! 还有一个病人要看。他必须按下桌上的提示铃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还在拖延。他已经晚了。楼上的餐厅里,午饭肯定已经准备好了。格尔达和孩子们一定在等着。他必须赶紧了。 然而,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累了——非常、非常累。 这种累的感觉最近一直在滋长。这全部源自于他那不断增长着的怒火,他心中十分清楚,却无法抑制。可怜的格尔达,他想,她容忍了他很多。假如她不是这么顺从——这么轻易地愿意承认自己错了(有一半时候,应当受到责备的分明是他!)——那该有多好。有些时候,格尔达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激怒他,而最主要的是,他懊悔地想道,是她的美德激怒了她。正是她的耐心、她的无私、她对他意愿的屈从,使得他心情恶劣。而她从不抱怨他那随时爆发的怒气,从不坚持自己的观点,只是一味地听从他的要求,从不试图说一句表达自己心意的话。 (唉,他想,这不正是你娶她的原因吗?你又在抱怨些什么呢?在圣·米格尔的那个夏天之后……) 想起来确实很奇怪,格尔达身上那些令他恼火的品格,却正是他如此急切地想在亨莉埃塔身上发现的东西。而亨莉埃塔身上令他恼火的(不,这个词不对——她所激起的是愤怒,而不是恼火)——令他愤怒的是亨莉埃塔在面对他的时候那种刚正不阿的诚实。这与她对待这世界所采取的普遍态度截然不同。他曾对她说:“我觉得你是我认识的最厉害的骗子。” “也许吧。” “你永远都愿意对别人说他们喜欢听到的话。” “我一直都觉得这一点很重要。” “比说真话还重要?” “重要得多。” “那么以上帝的名义,为什么你不能对我说一点儿谎话呢?” “你希望我这样做吗?” “是的。” “对不起,约翰,我不能。” “你一定时刻知道我希望你说些什么。” 好了,现在可不能开始想念亨莉埃塔。他今天下午就会看到她了。现在要做的是继续工作!按响铃,为最后一个该死的女人看病。又一个病病歪歪的生物!十分之一的病人是真的得了些小毛病,而十分之九都是疑神疑鬼!呵,如果她乐意为此花钱的话,就让她享受她那虚弱的健康,又有什么不好呢?这些人正好和这个世界里的克雷布特里太太们一起,构成平衡。 但他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已经累了——非常、非常累。他似乎已经累了很长时间了。他渴望某种东西——极其渴望。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我想回家。 这使他震惊。这个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呢?它意味着什么?家?他从未有过一个家。他的父母长期侨居在印度。从小到大,他不断地从一个姨妈家流落到另一位叔叔家,每个假期在不同的亲戚家里轮流过。他拥有的最长久的家,他想,应该就是哈利街上的这座房子。 他将这座房子看作是家了吗?他摇摇头,很清楚自己并不这样想。 但是作为医生的好奇心活跃了起来。这句突然闪进他头脑的短句有什么含义呢? 我想回家。 一定有某种含义——某种景象。 他半闭双眼——这一定是基于某种背景产生的。 他的眼前仿佛十分清晰地出现了那蔚蓝色的地中海,棕榈树、仙人掌及多刺的梨树,闻到了酷热夏天的尘土味,回想起了躺在沙滩上晒完太阳后,钻入海水中的那种清凉的感觉。圣·米格尔! 他大吃一惊——感到有些困扰。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圣·米格尔了。他当然不想再回去,那一切都属于他生命中已经翻过去的一章。 那是十二——十四——十五年以前了。他当时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他当时的判断绝对没错!他曾经疯狂地爱着薇罗尼卡,但这仍然不够。薇罗尼卡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拆吃入腹。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我主义者,而且她毫不讳言这一点!薇罗尼卡几乎得到了她想要的所有东西,但是她没能抓住约翰!他逃脱了。他想,以传统的观点来看,他确实没有善待她。说白了,就是他抛弃了她!但事实是,他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而这正是薇罗尼卡所不能允许的。她想要按她的方式生活,并将约翰当作附属品纳入她的轨道。 当他拒绝和她一起去好莱坞的时候,她大惊失色。 她轻蔑地说:“如果你真的想当医生,我想你可以在那儿拿一个学位,但这是完全没必要的。你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而且我也会日进斗金的。” 他的反应十分激烈。 “但是我热爱我的职业。我将和拉德利一起工作。” 他的声音——一个年轻、充满热情的声音——中流露出敬畏的意味。 薇罗尼卡对此则嗤之以鼻。 “那个可笑的傲慢老头?” “那个可笑的傲慢老头,”约翰生气地说,“对普拉特氏病做出了极有价值的研究工作——” 她打断了他:“谁又在意普拉特氏病呢?加利福尼亚有着极为怡人的气候,而且去看看世界也很有趣。”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不愿意没有你在身边。我要你,约翰——我需要你。” 而此时,他提出了一个令薇罗尼卡惊愕的建议,让她拒绝好莱坞的邀请,和他结婚,然后在伦敦定居。 她感到可笑,态度又十分坚决。她将去好莱坞,而且她爱约翰,约翰必须娶她,跟她一起去。她对自己的美貌和能力毫不怀疑。 他发觉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并这样做了。他写信给她,取消了婚约。 他曾为此饱受煎熬,但他对这个决定的正确性毫不怀疑。他回到伦敦,开始同拉德利一起工作。一年之后,他娶了格尔达,一个在各个方面都同薇罗尼卡毫无相似之处的女人…… 门打开了,他的秘书,贝莉尔·柯林斯走了进来。 “您还得为福雷斯特夫人看病呢。” 他立即说:“我知道。” “我还以为您也许忘了呢。” 她穿过屋子,从另一端的门出去了。克里斯托目送她冷静地离去。贝莉尔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但非常能干。她已经为他工作六年了,从未犯过一个错。她从不会忧心忡忡或是手忙脚乱。她有着一头黑色的头发,泥土色的皮肤和一个坚毅果敢的下巴。透过厚厚的镜片,她那清澈的灰色眼睛总是以冷静的态度观察着他,以及这世上的一切。 他本就想要一个相貌平平、不惹麻烦的女秘书,也得到了一个。但有时,约翰·克里斯托会完全不合逻辑地感到愤愤不平。按照所有戏剧和小说的规则,贝莉尔应当无望地深爱着她的雇主。但他一直明白,他对贝莉尔毫无吸引力。没有为爱奉献,没有自暴自弃——贝莉尔只将他看成是一个会犯错误的凡人。她从未为他的个性而倾倒,未被他的魅力所俘获。他有时甚至怀疑她是否喜欢他。 有一次,他曾听到她在电话里对一个朋友说:“不,我并不真正相信他其实比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更自私。也许更多的只是不为他人着想,欠缺考虑。” 他知道她在谈论他。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一直为此而苦恼。 虽然格尔达那种盲目的热爱使他恼火,但贝莉尔那冷冰冰的评价也使他恼火。实际上,他想,几乎每件事都使我恼火…… 一定有什么问题。工作过度?也许是。不,那只是借口。这种不断增长的不耐烦,这种易怒的厌倦情绪,一定有着某种更深层的意义。他想,这样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到底怎么了?如果我能离开…… 它又来了——那个莫名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与那个极其明确的逃跑的念头交相呼应。 我想回家…… 该死的,哈利街四○四号就是我的家! 福雷斯特夫人正坐在候诊室里等候。一个乏味的女人,有着太多金钱和太多空闲时间来操心她那玉体上的微恙。 有人曾对他说:“你一定早就厌倦了那些成天幻想着自己有病的有钱人了。还是治疗穷人比较有满足感吧,他们只有在真的生病的时候才来!”他当时哈哈大笑。普罗大众对穷人们的印象还真是好笑。他们真应当见见那位皮尔斯托克老夫人,她每个星期都要看五个不同的门诊,买来各种瓶瓶罐罐的药剂。治疗背痛的止痛涂剂、治疗咳嗽的糖浆、轻泻剂和助消化的混合剂。“十四年来,我一直服用这种褐色的药,医生,只有这种药对我有效果,那个年轻的医生上个星期给我开了一种白色的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这也很合乎情理,不是吗,医生?我的意思是,我吃褐色的药已经十四年了,如果我不用这种液体石蜡和那些褐色的药丸的话……” 他到现在还能听到那抱怨的声音。体格健壮,声如洪钟,即使吃下所有的药,也不可能对她有任何真正损害! 托特汉姆郡的皮尔斯托克夫人和帕克巷宅第的福雷斯特夫人,她们在本质上其实是完全一样的。你听她们的倾诉,用钢笔在纸上写下医嘱,区别无非是在昂贵的硬版便笺上,或是医院的病历卡上而已。 上帝,他对这一切真是厌倦透顶…… 蓝色的海水、淡淡的含羞草的清香、酷热的尘土…… 那是十五年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结束了——是的,结束了,感谢上帝。他当时能够有勇气结束所有的一切。 勇气?内心深处的某个声音说道。你们是这样称呼这种东西的? 不管怎么样,他做了件明智的事,不是吗?那虽然非常痛苦。该死的,那件事曾像炼狱一样折磨着他!但他熬了过来,切断了过往,回到家中,并娶了格尔达。 他找了一个平凡普通的秘书,娶了一个平凡普通的老婆。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难道不是吗?他已经受够了美人,难道不是吗?他亲眼见识过像薇罗尼卡那样的女人利用自己的美貌能达到怎样的效果——对她的魅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的每一个男人所起的作用。在经历了薇罗尼卡之后,他只想要安全。安全、平和、忠诚,以及生命中那些宁静而持久的东西。他想要的,实际上就是格尔达!他曾想要在生活中对他言听计从,完全接受他的决定,在任何时刻都不会拥有自己想法的女人…… 是谁曾经说过,人生真正的悲剧正是在于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他生气地按响了桌上的蜂鸣器。 他为福雷斯特夫人看了病。 他花了一刻钟打发走了福雷斯特夫人。这钱挣得同样轻而易举。他仍然只是倾听、问问题,消除病人的疑虑,表达出同情之意,注入治疗的能量。他又一次开了一种昂贵的特许专卖药。 那个拖着脚步进来的、神经过敏、病病歪歪的女人,迈着坚定的步子离开了。她的双颊恢复了血色,感觉到生活也许最终还是值得过下去的。 约翰·克里斯托重新靠回椅背上。他现在自由了——可以上楼去,和格尔达以及孩子们待在一起——可以远离疾病和痛苦,自由地度过整个周末。 但他依然有那种不愿离开的奇怪感觉,那种第一次感觉到的难以理喻的精神上的疲乏。 他太累了——太累了——太累了。 第四章 第四章 诊室楼上那套住房的餐厅里,格尔达·克里斯托正凝视着一盘羊腿肉。 她到底应不应该把它送回厨房去热热呢? 如果约翰还要耽搁很久,这盘肉就要冷掉了——结冻可就糟透了。 但最后一个病人已经走了,约翰可能很快就会上来,如果她把它送回厨房的话,午饭就得推迟了——而约翰是那么的不耐烦。“但你明明知道我就要上来了……”他的声音里将会流露出强压住的愤怒,她熟悉并且害怕这一点。何况,羊肉再热以后就老了,肉会变干——约翰非常厌恶煮老了的肉。 但另一方面,他又非常讨厌冷掉了的食物。 不管怎样,这道菜都应恰到好处,热气腾腾。 她前思后想,拿不定主意,那种悲惨和焦虑感不断加深。 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一盘正在慢慢冷却的羊腿肉。 在桌子的另一边,她的儿子,十二岁的特伦斯正说着:“硼盐燃烧产生的火焰是绿色的,而钠盐的火焰则是黄色的。” 格尔达心不在焉地看着餐桌对面他那张方正的、布满雀斑的小脸。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知道吗,妈妈?” “知道什么,亲爱的?” “关于盐类。” 格尔达心烦意乱地瞟向盐罐。是的,盐和胡椒粉都在桌上。这样很好。上个星期刘易斯忘了放,结果惹恼了约翰。总有点儿什么事…… “这是一个化学实验,”特伦斯用一种愉快的语气回答,“我觉得非常有趣。” 九岁的齐娜长着一张漂亮而茫然的面孔,她带着哭意问道:“我想吃饭。我们不能先吃吗,妈妈?” “稍等一会儿,亲爱的,我们必须等你父亲。” “我们可以先吃的,”特伦斯说,“父亲不会介意的,你知道他吃得有多快。” 格尔达摇了摇头。 要先把羊肉切开吗?但她从来都不记得该从哪边下刀。当然,也许刘易斯已经把肉放在了一个方便切的角度上——但有的时候她也没那么仔细——而如果有任何事情出了错,约翰总会很恼火。而且,格尔达绝望地想到,每次她切的时候,总会切错。哦,天哪,肉汁已经变得那么凉了——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膜——而他肯定现在就要回来了。 她的心思苦恼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像一只困兽。 约翰·克里斯托仍然坐在诊室的椅子里,一只手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轻轻敲击。他知道楼上的午餐肯定已经准备好了,但他依然无法强迫自己站起身来。 圣·米格尔……蓝色的海水……含羞草的香气……笔直的鲜红的火把莲依傍着绿叶……酷热的阳光……尘土……那种爱和煎熬的绝望…… 他想,哦,上帝,别想那些了。再也别想那些了!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突然希望自己从未认识过薇罗尼卡,从未与格尔达结婚,从未遇到过亨莉埃塔…… 克雷布特里太太,他想,比她们加在一起都强。上星期有一个下午,情况非常糟糕。他原本非常满意于她对药物的反应——她已经能够承受千分之五的剂量了——但她体内的毒性含量突然急升,而她的致死剂量反应也从阴性转为了阳性。 那位可爱的老太太躺在病床上,脸色发蓝,艰难地喘息着——用她那不怀好意、坚定不移的目光疑视着他。 “拿我当小白鼠了,是吗,亲爱的?拿我做试验什么的。” “我们想让你好起来。”他说着,低头朝她微笑。 “忙着玩你的把戏吧,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她突然咧嘴笑了,“我不介意,上帝保佑你。你继续吧,医生!总得有人成为第一个,事情本来不就是这样吗?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编过一头麻花辫子。在那时候这么弄可不容易。我看上去活像一个黑鬼,梳子都梳不下去。但话又说回来——我很享受那种乐趣。你可以尽情地在我身上做试验,我能忍受得住。” “感觉很糟,是吧?”他伸手搭着她的脉搏,将生命力传输到了躺在床上喘息着的老妇人体内。 “感觉糟透啦。你说得还真没错!跟预想的不一样了——出问题了,是吧?你别担心,也千万别灰心。我还能承受很多,我能的!” 约翰·克里斯托赞赏地说:“你没事的。我真希望我所有的病人都像你一样。” “我想好起来——就是这样!我想要好起来。我妈妈活到了八十八岁——老外婆死的时候也已经九十岁了。我们家族的人都活得久着呢。” 他离开的时候心情非常沉重,心中充满了困惑和怀疑。他曾那么确信自己采用的方法是对的。到底是哪儿出了错呢?如何才能清除毒素,保持荷尔蒙的含量,同时又能中和掉药剂呢? 他过于自负了——他曾想当然地认为他已经避开了所有的障碍。 就在那时,走在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的楼梯上,一阵突然涌上的绝望的倦怠感压倒了他——对这种冗长、缓慢而沉闷的门诊工作的深深的憎恶。同时,他突然想起了亨莉埃塔,但并不是她这个人本身,而是她的美貌、她的清新、她的健康,和她那光芒四射的活力——还有她的头发中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樱草花香。 他径直去找亨莉埃塔,只给家里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说有事需要处理。他大步走进工作室,把亨莉埃塔拥进怀中,用一种在他们的关系之中从未出现过的激情紧紧地抱住她。 她的眼中迅速闪过了一丝惊惧的疑惑。她从他的臂膀中挣脱出来,为他煮了一壶咖啡。她一边在工作室里来回走动,一边随口问了几个问题。你是从医院直接过来的吗,她问。 他不想谈论医院的事。他只想同亨莉埃塔做爱,忘掉医院,忘掉克雷布特里太太,忘掉里奇微氏病,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 尽管起初他并不情愿回答她的问题,但说着说着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他在屋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堆关于专业上的演绎和猜测。有一两次他停下来,试着进行简化——解释: “你知道,你必须获得对药品的反应——” 亨莉埃塔迅速地回答:“是的,是的,致死剂量反应一定呈阳性。这些我懂,继续吧。” 他尖锐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致死剂量反应?” “我有一本书——” “什么书?谁写的?” 她指了指那张小书桌。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斯科贝尔?斯科贝尔不怎么样。他从根本上就是靠不住的。真的,如果你想读点书的话——不要——” 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只是想了解一些你所用的术语——只需要理解你所说的话,而不用你总停下来解释就足够了。继续吧。我能跟得上你所说的东西。” “那么,”他怀疑地说,“记住,斯科贝尔的书不正确。”他继续说了起来,一口气讲了两个半小时。回顾所遭遇到的挫折,分析各种可能性,罗列出合理的理论。他几乎没有意识到亨莉埃塔的存在,然而,不只一次,当他说到犹豫之处时,她便以她那机敏的智慧帮助他往前走一步。她几乎能够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就看清他犹豫的是什么。他现在又有了兴趣,而且自信悄悄地恢复了。他原先就是正确的——主要的理论是对的——确实有不止一种方法来对抗中毒症状。 接着,他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他现在已经都想清楚了,明天一早就会着手治疗。他会打电话给尼尔,让他把两种药剂混合在一起试试。是的,试试。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是不会失败的! “我累了,”他唐突地说,“我的上帝啊,我累极了。” 然后他倒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就像死人一样。 他醒来时,看见亨莉埃塔正在晨曦中对着他微笑,并为他泡茶。他冲着她笑了一下。 “和计划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他说。 “这很重要吗?” “不,不重要,你真是个好人,亨莉埃塔。”他的目光转向书架,“如果你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我给你一些好书读一读。” “我对这些事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你,约翰。” “你不能读斯科贝尔的书。”他拿起那本令人不快的书,“这家伙只不过是个冒牌货。” 她大笑起来。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对斯科贝尔的指责会使她觉得如此有趣。 但那也是亨莉埃塔时不时会使他感到惊讶的地方。他突然发现,她能够嘲笑他,这一发现使他感到难堪。 他对此很不习惯。格尔达对他只有一片至忠至诚的热心,而薇罗尼卡则是除了她自己之外,从不关心任何事。但亨莉埃塔却会使那么一个小把戏,头往后仰起,半眯着眼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点点突然而温柔的、半嘲讽意味的微笑,好像在说:“让我好好看看这个可笑的名叫约翰的人……让我拉远了距离再看看他……” 他想,这就同她半眯起眼睛打量她的作品——或者一幅画时一模一样。那是——见鬼!——那是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他想让亨莉埃塔只想着他一个人,永远不让她的思想游离于他之外。 (“实际上,这正是你讨厌格尔达的特点。”他内心的小恶魔又一次跳出来说道。) 事实是,这完全不合逻辑。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回家。”多么荒谬,多么可笑的一句话。它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无论如何,再过一个来小时,他就将开车驶离伦敦——忘记那些带着淡淡的酸臭气味的病人……呼吸着木柴燃烧的青烟、松树,以及柔软湿润的秋叶气息……一想到汽车的运行,就能令人心神舒畅——那种平稳而轻松的加速感。 但他突然想起,事情完全不会是那样的,由于他的手腕轻微扭伤,将不得不由格尔达来开车。而格尔达,愿上帝保佑她,完全不会开车!每次她换挡的时候,他都必须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不要开口说话。因为从过往痛苦的经验中他了解到,只要他一说话,格尔达的状况立刻就会变糟。真奇怪,没人能够教会格尔达如何换挡——甚至亨莉埃塔也不行。他曾请亨莉埃塔帮忙教她,希望亨莉埃塔的热情也许会比他易怒的脾气更容易起些作用。 亨莉埃塔极爱车。她一谈到车,总是带着一种强烈的热情,就好像别人谈论起春天或初雪一样。 “他难道不是个帅小伙吗,约翰?瞧他的引擎一路轰鸣的样子。”(对亨莉埃塔而言,车总是男性的。)“他用三挡就能爬上贝尔山——一点儿也不费劲——相当轻而易举。听,他空挡慢转得多么均匀。” 直到他突然猛烈地爆发。 “亨莉埃塔,能不能请你稍微多注意我一些,暂时忘掉那些该死的车一小会儿啊!” 他总是对自己的这种突然爆发感到羞愧。 他不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毫无缘由地发生。 对她的作品也是一样。他意识到她的作品是很出色的。他非常喜爱她的作品——同时又痛恨它们。 他和她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是因为这一点。 有一天格尔达对他说:“亨莉埃塔邀请我去做模特。” “什么?”仔细想来,他的震惊至今还没有平息,“你?” “是的,我明天就去工作室。” “她究竟为什么要请你?” 是的,他当时非常不礼貌。但幸运的是,格尔达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看上去对此十分高兴。他怀疑亨莉埃塔像往常一样,并非出于真心,只是好意相邀——也许是因为格尔达曾暗示过她希望能被塑成雕像,诸如此类的事情。 接着,大约十天后,格尔达兴高采烈地向他展示一尊小石膏像。 那件作品十分可爱——技巧相当娴熟,就像亨莉埃塔所有的作品一样。作品对格尔达进行了美化——格尔达显然对此非常满意。 “我认为它太迷人了,约翰。” “那是亨莉埃塔的作品吗?它毫无意义——完全没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做这么个玩意儿。” “当然,这与她那些抽象的作品不同——但是我认为它很好,约翰,真的。” 他没有再说话——毕竟,他不想毁掉格尔达的欢乐。但他此后一有机会遇到亨莉埃塔,就向她质问此事。 “你到底为什么要为格尔达塑那个愚蠢的雕像?你这么做完全不值得。毕竟,你通常创作的都还是些像样的东西。” 亨莉埃塔慢慢地说:“我并不认为它有多糟糕,格尔达看起来十分满意。” “格尔达是很高兴,那是当然的。她根本就不懂艺术。” “那并不是件糟糕的艺术品,约翰。它只不过是一座小肖像——没有任何害处,也毫无矫饰之意。” “你平时并不会经常浪费时间做这种东西——” 他戛然而止,死死盯着一座大约五英尺高的木雕人像。 “喂,这是什么?” “这是为国际联合展而创作的,梨木的,名叫‘崇拜者’。” 她望着他。他紧紧地盯着它看,接着——突然地,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狂怒地质问她。 “这么说,这就是你邀请格尔达的原因了?你好大的胆子!” “我一开始还不能肯定你是否能看出……” “看出来?当然能看出来啦。就是这里。”他将一根指头点在了那宽阔粗厚的颈部肌肉上。 亨莉埃塔点点头。 “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颈部和肩膀——还有那厚重前倾的斜面——那种屈从感——那恭顺的目光。出色极了!” “出色?你听着,亨莉埃塔,我不能接受这种事。你给我离格尔达远点儿。” “格尔达不会知道的。没有人会知道。你很清楚,格尔达绝不会从这件作品中认出自己——别人也不会的。况且这也并不是格尔达,这不是任何人。” “我认出来了,不是吗?” “你不同,约翰。你——能够洞察事物。” “这是她该死的颈部!我无法接受,亨莉埃塔!我决不能接受。你难道不明白吗?这是完全不可原谅的。” “是吗?” “你难道不知道吗?难道你感觉不到吗?你那平常所具有的敏感到哪儿去了?” 亨莉埃塔缓慢地说:“你不明白,约翰。我想也许我也无法使你明白……你不了解渴望某种东西是什么样的感觉——日复一日地看着它——那颈部的线条——那些肌肉——头部向前倾的角度——下巴周围的沉重感。我曾那么看着它们,渴望着它们——每次我看到格尔达……归根到底,我必须拥有它们!” “可耻!”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但当你那样渴望某些东西的时候,你就必须得到它们。” “你的意思是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别人。你不在乎格尔达——” “别傻了,约翰。那就是我要塑那座小肖像的原因。用来取悦格尔达,使她高兴。我不是没有人性的!” “你恰恰就是没有人性。” “你真的认为——坦白地说——格尔达会从这座雕像中认出自己吗?” 约翰不情不愿地看着它。生平第一次,他的怒火与怨恨让位于他的兴趣了。一座奇怪的谦顺的肖像,向看不见的神祉奉献出自己的崇拜——脸扬起——茫然,麻木,全心奉献——极为强大,极为狂热……他说:“你创作的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东西,亨莉埃塔!” 亨莉埃塔微微颤抖着。 她说:“是的——我原本以为……” 约翰尖锐地问:“她在看什么——看着谁?她前面的人是谁?” 亨莉埃塔迟疑了一下。她的声音中有一种古怪的语气。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她看着的一定是你,约翰。” 第五章 第五章 1 餐厅里,小男孩特里 正在进行另一场科学讲解。 “铅盐在冷水里比在热水里更容易溶解。如果在里面加入碘化钾,就会得到一种黄色的碘化铅沉淀。” 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妈妈,但心中并未真正抱有希望。在小特伦斯看来,父母总令人失望。 “你原来知道这些事吗,母亲——” “我对化学一无所知呢,亲爱的。” “你可以在书里读到的。”特伦斯说。 这句话只是对事实的简单陈述,但背后隐藏着某种淡淡的惆怅。 格尔达并没有听出这种惆怅。她已陷入那种令人焦虑不堪的悲苦陷阱当中,一圈一圈一圈地深陷。她自今天早晨起床后就一直感到十分悲苦,因为意识到她已恐惧良久的、与安格卡特尔一家共度的漫长周末,终于即将降临。空幻庄园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噩梦。在那里,她总是感到迷惑不解、孤苦无依。露西·安格卡特尔说话永远都只说一半,飞速跳跃的思路令人应接不暇,她还会极其明显地作出表示友好的努力,这一切都使她成为自己最害怕的人物。但其他人也差不多糟糕。对于格尔达来说,这两天无异于殉难——为了约翰而忍苦受难。 而约翰,他今天早晨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以极其愉快的语调说:“一想到我们这个周末将要去乡间度过就觉得棒极了。去这一趟对你是有好处的,格尔达,你正需要出去走走。” 她机械地微笑着,并以一种无私的坚毅说:“会很愉快的。” 她郁郁寡欢的双眼环视着卧室。奶白色条纹的墙纸,在衣柜旁边有黑色的图案;桃花心木梳妆台上的镜子略微有些前倾;明快的天蓝色地毯;那幅描绘湖区风景的水彩画。所有这些亲切又熟悉的东西,她要等到下星期一才能再次见到它们。 相反,明天将会有一个衣裙沙沙作响的女仆走进那间陌生的卧室,在床边放下一杯盛在精致茶碟里的早茶,拉开窗帘,并重新整理折叠好格尔达的衣服——这令格尔达感觉浑身燥热,极不舒服。她将不得不凄苦地向他人说谎,默默忍受着这一切,试图安慰自己说:“只剩下一个早晨了。”就好像当年在学校里那样辛苦地数着日子。 格尔达的学生时代并不愉快。对她而言,学校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令她不安。在家里会好一些。但即使在家里,情况也不是很好。因为其他所有的人,毋庸置疑,都比她机灵,比她聪明。他们的话语总是那么机灵、不耐烦,算不上十分不友好,却像风暴一样在她的耳边呼啸。“哦,请快一点儿吧,格尔达。”“黄油手 ,把那个给我!”“哦,别让格尔达干那个,她不知道要做到几时呢。”“格尔达永远什么都听不懂……” 难道他们所有人都看不出来吗,这样做只会使她更迟钝,更愚蠢?她变得越来越糟,手脚越来越笨拙,脑子越来越迟钝,对别人说的话越来越多地报以茫然空洞的瞪视。 一直熬到那个瞬间,她突然找到了一条出路。那几乎可以说是纯粹的巧合,但她的确找到了防卫的武器。 她变得更迟钝了,她那迷惑不解的目光变得更加茫然。但现在,当他们不耐烦地说:“哦,格尔达,你是有多蠢,连这都理解不了吗?”她就能够躲在茫然的表情之后,在心中秘密地暗自窃喜一下……因为她并不是他们所认为的那么愚蠢。通常,当她假装不理解的时候,其实是理解的。而且,无论做什么,她都常常故意减慢速度,直到别人不耐烦地伸出手,把她在做的东西一把抓走,这时她就会在心中暗暗地发笑。 因为,那种隐秘的优越感令她感到温暖和快乐。她开始时常感觉到有点好笑。是的,知道得比别人以为你知道得多,能够做到一件事情,但不让任何人知道你能够做到,确实非常有趣。 而且这么做是有好处的,你会突然发现,人们常常在替你做事。这当然会为你省掉很多麻烦。到最后,一旦人们养成了为你做事的习惯,你就完全不必再做事了,人们也就无法知道你做不好。而因此,慢慢地,兜了一个圈后,几乎又重新回到了起点。你感觉到自己可以以平等的立场与整个世界对峙。 (但是,格尔达担心,在面对安格卡特尔家的人时,想要坚持自己的立场似乎是不可能的。安格卡特尔家的人总是那么远远地赶在你的前头,你甚至不会觉得你和他们处在同一条街上。她是多么憎恨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但这对约翰有好处——约翰喜欢那儿。他从那里回到家时,精神就会好多了——有时也不那么易怒了。) 亲爱的约翰,她想。约翰出色极了。每个人都这样认为。多么能干的一个医生,对病人又是那么和善。殚精竭虑地工作,对医院的病人投入那么多的关怀——他做所有这方面的工作都是无偿的。约翰是如此不计得失——真正的高尚。 她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约翰才华横溢,并且将达到事业的顶峰。而他选择了她,虽然他完全可以娶到一个比她聪颖得多的女人。他不介意她的迟钝、愚钝,以及平凡的外表。“我会照顾你的,”他曾这么说,口气温柔,却又独断,“别担心任何事,格尔达,我会把你照顾好的……” 就像一个男人应该做的那样。想起约翰选择了她,是多么美好。 他当时带着他那极其迷人的、半含乞求的微笑突然说:“我自有我喜欢的一套,你知道的,格尔达。” 嗯,没关系。她总是尽量在每一件事上对他让步。即使是最近当他变得那么易怒而神经质——似乎什么事都不能取悦于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做的事似乎没有一件是对的。谁都不能责备他,他是那么忙,那么无私—— 天哪,那盘羊肉!她应该把它送回去的。约翰仍然毫无踪迹。为什么她就不能偶尔做出一次正确的决定呢?那种悲惨的暗流又一次席卷了她的全身。那盘羊肉!这个和安格卡特尔一家共度的可怕周末。她感觉到一阵锐痛贯穿了两边的太阳穴。天哪,偏偏在这时候头疼又要发作了。她的头疼每每惹得约翰不悦。他从不肯给她开任何药,虽然这对一个医生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相反,他总是说:“别想这个,灌药毒害自己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出去散散步就好了。” 那盘羊肉!格尔达呆呆地瞪着它,感觉到那个词在她疼痛的脑袋里不断重复。“那盘羊肉,那盘羊肉,那盘羊肉……” 自怜的眼泪涌满了她的眼眶。为什么,她想,我就没有一件事能做对呢? 特伦斯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母亲,然后又看了看那盘带骨羊肉。他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吃饭?大人们真是愚蠢。他们毫无常识!” 他谨慎地说:“我和尼科尔森·迈纳准备在他父亲的灌木丛里制造硝化甘油。他们住在史特里珊。” “是吗,亲爱的?那很好啊。”格尔达说。 现在还来得及。如果她现在打铃,叫刘易斯把这盘带骨羊肉拿下去—— 特伦斯带着淡淡的好奇心看着她。他本能地感觉到,制造硝化甘油不是一种会得到父母鼓励的爱好。他凭着基本的乐观态度,选择了一个在他看来最有可能使他的要求蒙混过关的场合。而他的判断被证明是正确的。如果,万中有一,出现了什么麻烦——那是指如果硝化甘油的特性表现得太过明显的话,他就可以用一种深受伤害的语气说:“我告诉过母亲的。” 尽管如此,他仍然感到一种模糊的失望。 即使是母亲,他想着,也应该知道硝化甘油啊。 他叹了口气。一种只有儿童才能感受到的强烈的孤独感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的父亲不耐烦听他说话,他的母亲又太不在意。而齐娜,只是一个愚蠢的小孩。 那一页又一页有趣的化学实验啊,但谁又在意呢?没人! 砰!格尔达惊了一下。这是约翰诊室的门在响。约翰正在上楼。 约翰·克里斯托大步走进来,他那独有的强烈的能量充满屋内。他心情很好,饥饿,不耐烦。 “上帝,”他坐下身,一边感叹着,一边精力十足地用磨刀棒磨了磨切肉刀,“我真是太讨厌那些病人了!” “哦,约翰,”格尔达立即表现出指责的意味,“别这样说,他们会以为你是认真的。” 她的头微微冲孩子们的方向点了点。 “我的确是认真的,”约翰·克里斯托说,“谁都不应该生病。” “父亲在开玩笑。”格尔达迅速对特伦斯说。 特伦斯以他看待整个世界的那种冷静态度,审视着他的父亲。 “我认为他不是开玩笑。”他说。 “如果你讨厌病人,你就不会当医生了,亲爱的。”格尔达温柔地笑着说道。 “这恰恰是原因所在,”约翰·克里斯托说,“没有一个医生喜欢病痛。我的上帝,这肉简直像石头一样冷。你为什么不把它送去热一热?” “哎,亲爱的,我不知道呢。你瞧,我还以为你就要回来了——” 约翰·克里斯托按下铃,铃声悠长,带着怒气。刘易斯迅速走了进来。 “把这个拿下去,让厨房热一热。”他立即说。 “好,先生。”刘易斯的口气略有些粗鲁,成功地通过这两个简单的词,确切地表达出她对这个坐在餐桌边、眼睁睁看着一盘带骨羊肉变冷的主妇的看法。 格尔达结结巴巴地继续道:“真对不起,亲爱的,都是我的错,但刚开始,你瞧,我以为你就要回来了,但紧接着我又想,嗯,如果我真的把它送回去——” 约翰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哦,这又有什么关系?一点儿都不重要。完全不值得为此小题大作。” 接着他问:“车到了吗?” “我想到了。科莉订过。” “那么我们一吃完午饭就可以离开了。” 穿过艾伯特桥,他想,接着通过克拉彭的公地——从水晶宫抄一条近道——克罗伊登——珀里巷,然后避开主干道——从右边的那条岔路爬上梅思利山——沿着哈弗斯顿山脊——向右急转拐到郊区外环路,穿过科尔默顿,然后爬上沙夫尔高地——金红色的树林——下边到处都是林地——秋天那柔和的气息,然后从山顶往下。 露西和亨利……亨莉埃塔…… 他已经有四天没见到亨莉埃塔了。上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大发雷霆。她的眼里闪着那种光芒。不是心不在焉,也不是漫不经心——他无法确切地描述它——仿佛她看到了某种东西,某种并不存在的东西,某种(这正是症结所在)约翰·克里斯托之外的东西! 他暗忖,我知道她是一个雕塑家。我知道她的作品很出色。但是,该死的,她难道就不能有时候把这一点撇在一边吗?她难道就不能有时候只想到我,而不想其他任何事吗? 他很不公平。他知道自己很不公平。亨莉埃塔很少谈及她的工作——事实上,她对工作的沉迷程度远低于他所知道的绝大多数艺术家。只有在极少数场合,她才会陷入自己内心的想法,而破坏了她对于他全心全意的关注。但这一点总会激起他那猛烈的怒火。 曾有一次,他尖刻而强硬地说:“如果我提出要求,你能放弃这一切吗?” “一切的——什么?”她那温柔的声音中带有一丝惊奇。 “这一切——所有这些。”他挥手比了比整个工作室。 他立刻在心里告诉自己,傻瓜!你为什么要问她这种问题?但又想着,让她说“当然。”让她对我说谎!只要她肯说“我当然会的。”不管她是不是真心的!但让她这样说吧,我必须获得内心的平静。 然而,她沉默了一段时间,目光变得梦幻般迷离和超然,眉头微微皱起。 接着她慢慢地说:“我想会吧,如果有必要的话。” “有必要?你说的有必要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约翰。有必要,就像有时候有必要截肢。” “也就是说完全等同于外科手术了?” “你生气了。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你非常清楚。一个字就可以让我满足。是。为什么你说不出口?你常常对别人说各种各样的话来取悦他们,从不在意这些话是否真实。为什么对我不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对我不这样?” 她依然非常缓慢地回答:“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约翰。我做不到——就是这样。我做不到。” 他来来回回走了一两分钟,接着他说:“你要把我逼疯了,亨莉埃塔。我感觉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影响力。” “为什么你想有?”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 他倒在一张椅子里。 “我想成为最重要的人。” “你就是最重要的,约翰。” “不。如果我死了,你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泪流满面地开始雕塑某个该死的哀悼女人或是沉痛者的肖像。” “我很怀疑。我想——是吧,也许我会这样。那真是糟透了。” 她坐在那里,惊愕不安地望着他。 2 布丁烤糊了。克里斯托扬了扬眉毛,格尔达急忙道歉。 “对不起,亲爱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全都是我的错。上面的给我,你们吃下面的。” 布丁会烤糊,是因为他,约翰·克里斯托,平白无故地在诊室里呆坐了一刻钟,想着亨莉埃塔和格雷伯特夫人,让自己沉浸在那荒谬的对圣·米格尔的怀旧情绪之中。要说错,都是他的错。格尔达像个傻子似的试图承担责任,疯了一般想要自己吃掉烤糊了的部分。她为什么总要把自己弄成个烈士?为什么特伦斯要那样慢吞吞的、兴趣盎然地注视着他?为什么,哦,为什么齐娜要不停地吸鼻子?为什么他们都那么该死的让人恼火? 他的愤怒降临到了齐娜头上。 “你为什么不能擤一下鼻子?” “我想她有一点儿感冒了,亲爱的。” “不,她没有,你总觉得他们感冒了!其实她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格尔达叹了口气。她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成天忙于治疗他人病痛的医生,对自己家人的健康却如此漠不关心。他总对任何生病的说法嗤之以鼻。 “我在午饭前打了八个喷嚏。”齐娜郑重地说。 “不过是天气热引起的喷嚏而已!”约翰说。 “天气并不热,”特伦斯说,“大厅里的温度计显示只有五十五度 。” 约翰站起身来。“你们吃完了吗?很好,我们准备动身吧。你能出发了吗,格尔达?” “稍等片刻,约翰。我还得装一点儿东西进去。” “这些事你早就应该做完了。你整个上午都在干什么?” 他怒气冲冲地走出了餐厅。格尔达也匆匆走进她的卧室。她急切地希望能加快速度,结果手脚却更慢。但为什么她不能早点儿准备好呢?约翰他自己的手提箱早已经装好放在大厅里了。究竟为什么—— 齐娜走到他面前,手里攥着一把黏糊糊的纸牌。 “我给你算个命好吗,爸爸?我知道怎么算哦。我已经给妈妈、特里、刘易斯、简还有厨师算过啦。” “好的。” 他在心里盘算着,不知道格尔达还需要多长时间。他想离开这栋糟糕的房子,这条糟糕的街道,以及这座充满了疼痛病人的城市。他想要贴近树林和湿润的树叶——还有露西·安格卡特尔身上那种优雅的疏离气质,她总能让人感觉她甚至并非切实存在。 齐娜正在郑重其事地发牌。 “中间的是你,爸爸,红桃k。被算命的人总是红桃k。然后,其他的牌都要背面向上发。两张在你的左边,两张在你的右边,还有一张在你的头上——那是能控制你的人;一张在你的脚下——你能控制它。还有这张——盖住你!” “现在,”齐娜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把它们翻过来。你右边的是方块q——十分亲密。” 亨莉埃塔。他想,一下子被齐娜那肃穆的神情逗笑了。 “旁边的是梅花j——一个安静的年轻男子。 “你左边的是黑桃8——他是一个秘密的敌人。你有秘密的敌人吗,父亲?” “据我所知没有。” “再旁边是黑桃q——那是一个年纪要大得多的女士。” “安格卡特尔夫人。”他说。 “现在这张是在你头顶的、对你有控制力的人——红桃q。” 薇罗尼卡,他想,薇罗尼卡!接着又想,我真是一个笨蛋!薇罗尼卡现在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这张是在你脚下的、你能控制的人——梅花q。” 格尔达匆匆走进屋里。 “现在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约翰。” “哦,等等,妈妈,等等,我正在为爸爸算命。只剩最后一张牌了,爸爸——这是最重要的一张,盖住你的那一张。” 齐娜那小小的、粘粘的手指把它翻了过来。她倒吸了一口气。 “哦——是黑桃a!这通常意味着死亡,但是——” “你的母亲,”约翰说,“在驶出伦敦的路上可能要撞到人了。走吧,格尔达。再见,你们两个,乖乖的,要听话。” 第六章 第六章 1 星期六上午,米奇·哈德卡斯尔大约十一点走下楼梯。在起床之前,她已经在床上吃过早饭,读了一本书,又睡了一小会儿回笼觉。 这种慵懒的生活真令人愉悦。她也该好好度个假了!毫无疑问,阿尔弗雷治夫人实在令人心烦意乱。 她走出前门,沐浴在使人愉快的秋日阳光里。亨利·安格卡特尔爵士正坐在一张粗木椅子上读《泰晤士报》。他抬头看了看,微笑起来。他很喜欢米奇。 “你好,亲爱的。” “我是不是起晚了?” “你没有错过午饭。”亨利爵士微笑着说。 米奇坐在他旁边,伴随着一声感叹,说:“在这儿真是太好了。” “你看上去相当憔悴。” “哦,我很好。这里没有胖女人想尽办法挤进小了好几号的衣服,待在这种地方真让人高兴!” “那真是太可怕了!”亨利爵士停顿了一下,接着低头扫了一眼他的腕表,说,“爱德华十二点一刻就到了。” “是吗?”米奇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爱德华了。” “他也是一样,”亨利爵士说,“他几乎从不离开安斯威克到这儿来。” 安斯威克,米奇心想,安斯威克!她的心好像被重重地一击。那些在安斯威克度过的幸福时光啊,每次要去之前她都能眼巴巴地盼望上几个月!“我要去安斯威克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她躺在床上这样想着。直到终于——那一天到来了!那个小小的乡村车站,火车——庞大的伦敦特快——只有在收到通知时才会停靠一下!那辆戴姆勒会停在车站外边等候。然后一路行驶——最后拐弯驶进大门,一路向上穿过树林,直到进入一片开阔地。那栋房子就矗立在那里——又大又白,盛情相邀。老杰夫里叔叔穿着他那件拼色粗花呢外套站在门口。 “来吧,年轻人——玩个痛快吧。”他们确实玩得很愉快。亨莉埃塔从爱尔兰过来。爱德华家在伊顿。她自己则来自北部一个阴森的工业小镇。那地方则宛如天堂。 但一切总是以爱德华为中心。爱德华高大、温柔、略带怯态,永远那么和气。但是,当然,从不怎么注意到她,因为亨莉埃塔也在。 爱德华总是那么孤独腼腆,完全像个客人的样子,所以有一天,当特雷姆利特,那个园丁头儿,向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大吃了一惊。 “这个地方总有一天会是爱德华先生的。” “为什么,特雷姆利特?他不是杰夫里叔叔的儿子。” “但他是继承人,米奇小姐。有法定继承权,是这么说的吧?露西小姐,是杰夫里先生的独生女,但她不能继承财产,因为她是女人。而亨利先生,她的丈夫,只是表姨弟而已,关系没有爱德华先生那么近。” 现在,爱德华就独居在安斯威克,极少出门。米奇有时也会禁不住怀疑露西是否介意。露西看起来总是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毫不介意的样子。 然而安斯威克曾是她的家,爱德华不过是她的堂侄而已,还比她年轻二十多岁。她的父亲,老杰夫里·安格卡特尔,曾是英国的一个“大人物”。他极为富有,财产大半都留给了露西,因此,爱德华相对而言只是一个穷人。他的钱足够维持那个地方的开销,但除此之外就所剩无几了。 并不是说爱德华有什么昂贵的嗜好。他在外交部工作了一段时间,但继承了安斯威克之后他就辞职了,依靠他的财产生活。他天性喜好读书,热衷于收藏初版书,偶尔也为那些晦涩的评论性杂志写点儿含混的讽刺小文章。他曾向他的姨表妹,亨莉埃塔·萨弗纳克,求过三次婚。 米奇坐在秋日的阳光下,思量着这些事情。她难以判断见到爱德华后自己是否会感到高兴。她并不能算所谓的“已经放下了”。没有人能够完全放下像爱德华那样的人。对她来说,安斯威克的爱德华,与在伦敦的一家餐厅桌前站起身来迎接她的爱德华,同样真实。她从记事起,就已经在爱着爱德华了…… 亨利爵士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你认为露西看起来如何?” “非常好,同往常一样。”米奇微微笑了一下,“甚至比以往还要好。” “是——的。”亨利爵士点燃了烟斗。他有些让人意外地说:“有时,你知道,米奇,我很为露西担心。” “担心?”米奇惊奇地看着他,“为什么?” 亨利爵士摇了摇头。 “露西,”他说,“她意识不到有些事是她不能做的。” 米奇瞪视着他。他继续说道:“她总有本事逃脱责任。她总这样。”他微笑了,“她完全无视总督官邸的传统——她曾完全破坏了晚宴的尊卑秩序(米奇,那可是个天大的罪过!)。她安排死敌们坐在一起,还毫无节制地谈论种族问题!但她竟然没有引起惊天动地的争吵,让所有人都怒目相向,使得帝国对印度的统治蒙羞——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全身而退,那才是见了鬼了!她的诀窍是——冲着人们微笑,作出一副她对此完全无能为力的模样!对用人们也是一样——她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麻烦,但他们都非常喜爱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米奇深思着说,“如果换成其他人做出这样的事,你绝对无法忍受,但如果是露西,你就会觉得没关系。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因为什么?个人魅力?吸引力?” 亨利爵士耸了耸肩。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没有改变——只是有时,我觉得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局面。我是说,她并没有意识到凡事都是有个限度的。啊,我真的相信,米奇。”他语带戏谑意味地说,“露西会觉得哪怕是谋杀,她也能全身而退!” 2 亨莉埃塔把那辆戴丽治车从车库中取了出来,同负责保养戴丽治的朋友艾尔伯特聊了一番技术性的问题之后,她发动了引擎。 “旅途愉快,小姐。”艾尔伯特说。 亨莉埃塔微笑着。她加速驶出了车库,享受着单独驾车出行给她带来的巨大愉悦。开车的时候,她总喜欢一个人。这样,她才得以充分感受驾车所能带给她的私密的个人乐趣。 她享受自己穿行于街道中的技术;她享受一点一点地摸索出离开伦敦的新捷径。她有自己琢磨出的路线,在伦敦市内驾车时,她对街道的熟悉程度可与任何一个出租车司机媲美。 此刻,她选择了自己新发现的一条路线,向西南方向行驶,在近郊那迷宫般的复杂街道中转弯、折行。 当她最终到达沙夫尔高地那道长长的山脊时,正好是十二点半。亨莉埃塔一直很喜欢这里的景色。她在快要下坡的地方停下车。她的四周与脚下,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成片的树林,树叶正渐渐由金色褪成褐色。在秋日强烈的阳光下,构成一个金碧辉煌的美妙世界。 亨莉埃塔暗忖,我爱秋天。它比春天要丰富得多。 突然之间,她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幸福感——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可爱,以及她对这个世界的强烈热爱。 她想,我永远也不会比现在更快乐了——永远也不会。 她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极目四望着那个似乎在游动并融化的金色世界,被它无以伦比的美夺去了神智。 之后,她沿着山顶而下,穿过树林,沿着那条漫长而陡峭的路继续前行,直至空幻庄园。 3 当亨莉埃塔驶入庄园的时候,米奇正坐在露台的矮墙上开心地冲她挥手。看见她一直喜爱的米奇,亨莉埃塔感到十分高兴。 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出房子,说:“啊,你来了,亨莉埃塔。快把你的车牵到马厩里,给它喂一顿麦麸饲料。午饭马上就准备好了。” “露西可真犀利。”亨莉埃塔一边驾车绕过主屋,一边说着。米奇站在台阶上陪伴着她。“你知道吗,我一直都特别为自己完全摆脱了爱尔兰人那种对马的热爱而自豪。当你在一群除了马之外什么都不谈的人中间长大时,会因为对此毫不关心而产生一种优越感。而露西刚刚正向我表明,我对待车子的态度恰恰像是对一匹马。毫无疑问,我的确如此。” “我明白,”米奇说,“露西太能损人了。她今天早晨跟我说,在这里我可以想怎么粗鲁就怎么粗鲁。” 亨莉埃塔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 “当然,”她说,“那家服装店!” “是的。如果一个人必须每天都关在那间小破屋里,客客气气地招待那些粗鲁的妇人,称呼她们为‘夫人’,帮她们把洋装从头上套下去,扮出一张笑脸,忍受她们随时随地冒出的那些无礼的言论——哦,任谁都会想骂脏话!你知道的,亨莉埃塔,我总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服侍人’会是个非常丢脸的工作,而在商店里工作则非常光彩和自立。在商店里工作所要忍受的傲慢无礼,远远多于格杰恩或西蒙斯,或任何一个体面家庭里的用人。” “那真是太讨厌了,亲爱的。我真希望你不要像现在这么崇高、骄傲,坚持主张自力更生。” “不管怎样,露西真是一个天使。这个周末,我一定要趾高气昂地对你们所有人粗鲁相待。” “谁来了?”亨莉埃塔走出汽车时问。 “克里斯托夫妇还在路上。”米奇顿了一下,继续说,“爱德华刚到。” “爱德华?太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爱德华了。还有其他人吗?” “戴维·安格卡特尔。据露西说,这次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你将负责阻止他咬指甲。” “听起来真不像我会做的事啊。”亨莉埃塔说,“我讨厌干涉别人的事,而且我做梦都不会去妨碍别人的个人习惯。露西到底说了些什么?” “总结来说就是这些!他还长了喉结。” “我不必对此采取任何行动吧,是不是?”亨莉埃塔警惕地说。 “你还要负责和善地招待格尔达。” “如果我是格尔达,我真要恨死露西了!” “另外,有个解决犯罪案件的人明天会来吃午饭。” “我们不是要玩谋杀游戏吧?” “我觉得不是。我想这应该只是邻居间的礼尚往来而已。” 米奇的声音稍稍一变。 “爱德华来迎接我们啦。” 亲爱的爱德华,亨莉埃塔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温暖的情意。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非常高,非常瘦。他向两个年轻女子走来,脸上挂着笑容。 “你好,亨莉埃塔,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 “你好,爱德华。” 爱德华多和气啊!他那温柔的微笑,眼角细小的皱纹,还有那骨节突出的骨骼。我一定是太喜欢他的骨头了,亨莉埃塔想。油然而升的对爱德华的温暖情意使她感到震惊,她已经忘记原来自己这么喜欢爱德华了。 4 午饭后,爱德华说:“我们去散散步吧,亨莉埃塔。” 这是爱德华式的散步——随处闲逛。 他们走到主屋后面,踏上了一条穿过树林的蜿蜒曲折的小径。跟安斯威克的树林一样,亨莉埃塔想。亲爱的安斯威克,他们曾在那里度过了那么多的好时光!她同爱德华谈起了安斯威克。重温起美好的记忆。 “还记得我们的松鼠吗?爪子受过伤的那只。我们还把它关在一个笼子里,直到它痊愈呢。” “当然。它有一个可笑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查姆利·马乔瑞班克斯!” “没错。” 他们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还有老邦迪夫人,那个管家——她总说它迟早有一天会爬上烟囱的。” “我们当时都愤慨极了。” “但它后来确实爬上去啦。” “是她干的,”亨莉埃塔断然地说,“她把这个念头灌输到了松鼠的脑袋里。” 她接着说:“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吗,爱德华?还是变样了?我总想象着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为什么你不来看看呢,亨莉埃塔?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过了。” “我知道。” 为什么,她想,她竟然让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逝了?人总会有事要忙——有兴趣爱好,和他人打交道…… “你知道那里不论任何时候都是欢迎你的。” “你真是太好了,爱德华!” 亲爱的爱德华,她想着,他那漂亮的骨骼。 他立刻说:“我很高兴你还喜欢安斯威克,亨莉埃塔。” 她像做梦般地说:“安斯威克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 一个长腿的女孩子,披着一头乱蓬蓬的褐色头发……一个对未来的生活际遇全然无知的幸福的女孩子……一个热爱树木的女孩…… 她曾经是那么幸福,却毫无察觉!如果能够回到从前就好了,她想。 她突然说:“伊格德拉西尔 还在那儿吗?” “它被闪电击倒了。” “哦,不是吧,可怜的伊格德拉西尔!” 她感到十分沮丧。伊格德拉西尔——她给那株老橡树起的名字。如果上天能够击倒伊格德拉西尔的话,可见没有什么是安全的!最好还是不要回到从前了。 “你还记得你那个特殊标记吗,那个伊格德拉西尔标记?” “我过去总是喜欢到处画的怪树吗?它完全不像一棵树。我现在还会画它,爱德华!画在记事簿上,电话本上,还有桥牌的记分卡上。我会随时随地画这个。给我一支铅笔。” 他递给她一支铅笔和一个记事本,大笑着看她画下那株可笑的树。 “是的,”他说,“这就是伊格德拉西尔。” 他们几乎已经走到了那条小路的尽头。亨莉埃塔在一段倒下的树干上坐下。爱德华坐到了她身边。 她的目光穿过下方的树林。 “这里有一点儿像安斯威克——像是袖珍版的安斯威克。我有时猜想——爱德华,你说露西和亨利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住在这里的呢?” “可能吧。” 亨莉埃塔缓缓地说:“谁都不知道露西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接着她问,“爱德华,自我们上一次见面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亨莉埃塔。” “你听起来很平静。” “我从不擅长——做任何事。” 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些什么,但他正平静地对她微笑着。 她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深深的情意。 “也许,”她说,“你是明智的。” “明智?” “什么事都不做。” 爱德华缓缓地说:“由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真奇怪,亨莉埃塔。你一直那么成功。” “你认为我很成功吗?真有意思。” “但你确实是啊,亲爱的。你是一个艺术家。你一定很自豪,一定是这样的。” “我知道,”亨莉埃塔说,“很多人都这样跟我说过。他们并不理解——他们完全不能理解。你也不理解,爱德华。雕塑并不是一件你动手去做,然后就会成功的事。它会自己来找到你,挑剔你——阴魂不散地纠缠你——使你迟早有一天必须向它妥协。然后,你才能得到那么一点点宁静——直到这整个过程又重新开始。” “你希望获得宁静吗,亨莉埃塔?”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对宁静的渴望胜过世上的一切,爱德华!” “你可以在安斯威克获得宁静啊。我想你在那里会很幸福的。即使——即使你将不得不忍受我。怎么样,亨莉埃塔?你愿意来安斯威克,把它当作你的家吗?你知道的,它一直在那里等着你。” 亨莉埃塔慢慢地转过头来,用低低的声音说:“如果我没有那么喜欢你就好了,爱德华。这让我好难对你说‘不’啊。” “那么,答案是‘不’了?” “对不起。” “你以前也曾说过‘不’,但这次——嗯,我原以为结果可能会不同。今天下午你很开心,亨莉埃塔,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我确实很开心。” “你的面孔甚至——看起来比今天早晨更年轻。” “我知道。” “我们在一起多开心啊,谈论安斯威克,想念安斯威克。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亨莉埃塔?” “是你没有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爱德华!我们这一整个下午都活在过去呢。” “有时候,活在过去也很好。” “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这是唯一谁也做不到的事——回到过去。”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他以一种平静、愉快、不带丝毫情感的口气说:“你真正想说的是,因为约翰·克里斯托,你才不愿意嫁给我吧?” 亨莉埃塔没有回答。爱德华继续道:“就是这样,不是吗?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约翰·克里斯托,你就会嫁给我了。” 亨莉埃塔严厉地说:“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约翰·克里斯托的世界!这一点你必须明白。”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家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不同他的妻子离婚,然后娶你呢?” “约翰不想同他的妻子离婚。而且,我也不知道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我想不想嫁给他。这不是——这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爱德华沉思着说:“约翰·克里斯托,这个世界上的约翰·克里斯托太多了。” “你错了,”亨莉埃塔说,“约翰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件好事!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他站起身来。“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 第七章 第七章 当他们坐进汽车里,眼看着刘易斯关上哈利街上那栋房子前门的那一刻,格尔达感到一种被放逐的剧痛流遍全身。那扇门关得如此决绝,她被关在了门外——这个可怕的周末终于降临到了她的身上。但家里还有好多事情,她原应该在出门之前做完的。浴室的水龙头关上了吗?还有那张洗衣店的单据——她放到哪儿去了呢?那位法国小姐能把孩子们带好吗?法国小姐是那么的——那么的——比如说,特伦斯会服从她的要求吗?法国女家庭教师似乎都没有什么权威。 她坐上驾驶座,被满心的悲惨压得直不起腰,同时紧张地踩下油门。她踩了一遍又一遍。约翰说:“如果你先发动引擎,格尔达,车子会比较容易启动。” “哦,天哪,我太傻了。”她迅速朝他惊慌地瞥了一眼。如果约翰马上就要翻脸了的话——但他竟然在微笑,令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是因为,格尔达灵光一闪地想到,能够去安格卡特尔家让他心情大好。 可怜的约翰,他工作得那么辛苦!他的生活是那么无私,全心全意奉献给了他人。怪不得他如此期待这个长周末。然后,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午餐时的谈话,她一边开口说话,一边突然猛踩离合器,使得轿车直接跳下了人行道。 “你知道,约翰,你真的不应该说那些讨厌病人的玩笑话。你把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确实很了不起,我明白这一点。但孩子们不会理解。特别是特里,他只会理解字面意思。” “有的时候,”约翰·克里斯托说,“我觉得特里简直像个大人了——不像齐娜!女孩子们到底要矫揉造作多久?” 格尔达轻轻地甜笑了一下。她知道,约翰是在逗她。她执着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她其实是很固执的。 “我真的认为,约翰,让孩子们认识到医生的生活充满无私与奉献,对他们是有好处的。” “哦,上帝!”克里斯托说。 格尔达暂时分了一下神。她前方的绿灯已亮了很长时间了。她想,在她到路口之前,一定会变成红灯的。她开始减速,但依然是绿灯。 约翰·克里斯托忘记了绝不评论格尔达的驾驶技术的决心,问道:“你为什么要停下来?” “我还以为灯要变了——” 她踩下油门,车往前走了一点儿。刚刚开过信号灯却突然在这个当口停了下来,引擎不转了。信号灯变了颜色。 十字路口的车辆都愤怒地向他们鸣笛。 约翰开口了,但口气颇为愉快。 “你还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司机呢,格尔达!” “我一直特别担心信号灯。你完全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变。” 约翰迅速地斜眼看了一眼格尔达那张焦虑不悦的面孔。 每件事都使格尔达忧虑,他暗忖,试图想象活在那种境地会是什么感觉。但他实在不具有什么想象力,因此完全无法体会。 “你瞧,”格尔达仍然坚持着她的观点,“我一直在给孩子们灌输医生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自我牺牲,全心奉献,为他人解除病痛——那种为别人服务的愿望。这是多么高尚的生活啊——而我是如此为你骄傲,你是这样无私地奉献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从不爱惜自己——” 约翰·克里斯托打断了她的话。 “你难道就从没想过,我喜欢当医生——这对我而言是一种乐趣,而不是牺牲!——你难道没有意识到这鬼东西是很有趣的吗!” 但她不会,他想,格尔达是永远不会理解这种事的!如果他对她谈起克雷布特里太太和玛格丽特·罗斯福病区的事,她也只会把他看成为所谓的穷人排忧解难的天使。 “淹死在蜜糖里。”他无声地说。 “什么?”格尔达倾身靠向他。 他摇了摇头。 如果他告诉格尔达他正试图“找到癌症的解药”,她就可以理解——她能够明白简单直白的表述。但她永远都无法理解里奇微氏病这种错综复杂的疾病所具有的独特魅力——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办法使她明白里奇微氏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是,他暗自笑着想道,我们自己也并不能确定!我们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大脑皮层会恶化!) 他突然想到,特伦斯虽然只是个孩子,但他也许会对里奇微氏病感兴趣。他喜欢特伦斯在说“我认为爸爸不是开玩笑”这句话之前,以那种评价的眼光打量他的样子。 特伦斯这几天都不得父母的欢心,他前几天弄坏了家里那台科纳牌咖啡机——他傻乎乎地想用它来制造氨气。氨气?有意思的孩子,他为什么会想制造氨气呢?从某种角度看还真是有趣。 格尔达因约翰的沉默而松了一口气。如果不被谈话分心,她开车就能顺利很多。而且,约翰在沉思的时候,比较不太可能注意到她偶尔强行换挡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声。(除非逼不得已,她绝不换成低挡)。 有几次,格尔达知道她换挡换得十分出色(虽然她从来没有信心),但如果约翰在车里就完全不可能这样。这一次,她紧张地想要做出正确的判断,却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手足无措,踩油门不是太猛就是不够,换挡时拉得又快又笨拙,使得把手发出了抗议般的尖叫。 “推进去,格尔达,推进去。”多年之前,亨莉埃塔曾这样要求她,还曾为她作出示范。“难道你感觉不到它想走的方向吗——它想滑进挡位里。你把手保持水平,直到感觉到它——别一味地推拉,要去感觉。” 但格尔达对变速杆实在毫无感觉。只要她把变速杆差不多往那个方向推,它总应该进挡位吧!造汽车的人应该多想想,尽量避免那么可怕的摩擦声才对。 当车子开始登上莫萨姆山时,格尔达暗忖,总的来说,这次开得还不算太糟。约翰依然神游天外——并没有注意到途径克罗伊登时的刺耳换挡声。当车子开始加速时,她乐观地换成了三挡,车子立刻就慢了下来。约翰回过了神。 “爬坡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换成高挡?” 格尔达紧紧地抿着唇。目的地已经不太远了。并不是说她有多么想要去那儿。不,事实上,她宁可无休止地开下去,即使约翰对她大发雷霆! 但现在,他们已经行驶在沙夫尔高地——四周环绕着秋天里那火焰一般耀眼的树林。 “离开伦敦,来到这儿,是多么美妙。”约翰惊叹道,“想想吧,格尔达,通常下午我们只能守在那死气沉沉的客厅里喝茶——有时还得开着灯。” 格尔达的眼前浮现起家里那间略有些阴暗的客厅,好像一片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啊,她多么希望此刻能够坐在那里。 “乡村看着可真美。”她英勇地说道。 车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往下——终于无处可逃了。她心中原来模模糊糊漂浮着的那个希望,盼着能有什么事——她自己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事——突然发生,将她从这场噩梦中拯救出来,但希望终于落了空。他们已经到了。 当她驶入庄园的时候,看到亨莉埃塔和米奇同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一道,坐在一段矮墙上。她感觉到了一点儿安慰。她心中对亨莉埃塔怀有某种依赖感,有时候,当事情变得非常糟糕时,亨莉埃塔会出其不意地出现,拯救她于危难之中。 约翰见到亨莉埃塔也很高兴。对他来说,这仿佛正是这趟旅途最恰当的终点——从无以伦比的秋日美景之中,沿路从山顶而下,遇见亨莉埃塔在路的尽头等待着他。 她正穿着他喜欢的那件绿花呢外套和那条短裙,他认为这套衣服比伦敦的服饰更适合她。她修长的双腿亭亭而立,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褐色镂花皮鞋。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微笑——悄悄向对方确认因彼此的出现而感到的喜悦。约翰此刻并不想同亨莉埃塔讲话。他只是因为能够感觉到她在这里而快乐——心中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她,这个周末将会多么枯燥无味。 安格卡特尔夫人从房子里走出来欢迎他们。出于良心的驱策,她对格尔达的态度比通常对待任何一个客人都热情。 “见到你真是太令人高兴啦,格尔达!我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还有约翰!” 她的意图显然是要表明格尔达才是她热切等待着的贵客,而约翰只不过是附属而已。但她的表态完全没有达到这种效果,只让格尔达感到极其拘谨和不安。 露西说:“你认识爱德华吧?爱德华·安格卡特尔?” 约翰冲爱德华点了点头,说:“不,应该不认识。” 下午的阳光使约翰的金发愈金,蓝眼愈蓝,恍惚间仿似一心要攻城略地的维京人逐浪而来。他的嗓音温暖而洪亮,令人沉醉,而他周身散发出的个人魅力则立即使他成为在场人物中的焦点。 这种温暖而堂皇的气度并未对露西造成丝毫损害。实际上,它反而抵消了她那种奇特的纤柔娇弱与捉摸不定。相形之下,爱德华突然显得苍白无力了——他的身形模糊,微微弓着腰。 亨莉埃塔向格尔达建议一起去看看菜园。 “露西一定会坚持带我们去参观岩石庭园和秋天的花坛。”她一边领着路一边说道,“但我总觉得菜园最美好宁静。你可以在黄瓜架下坐着,如果天冷的话还可以到温室里去,没有人会来打扰你,有时候还有东西可以吃。” 她们确实找到一些晚熟的豌豆,亨莉埃塔直接摘下来吃了,但格尔达并不怎么喜欢。她很高兴可以躲开露西·安格卡特尔,她发现后者比以往更令人惊惶不安。 她开始同亨莉埃塔交谈,情绪也渐渐兴奋起来。亨莉埃塔问的问题,格尔达似乎总知道要怎么回答。十分钟之后,格尔达感觉好多了,开始觉得这个周末也许没有那么糟糕。 齐娜这会儿该去上舞蹈课了,她刚刚得到一条新连衣裙。格尔达把它仔仔细细地描绘了一番。另外,她发现了一家非常好的新开的皮革制品商店。亨莉埃塔问她,定做一个手袋会不会很费事,并要求格尔达一定得带她去看看。 她暗忖,要让格尔达开心起来实在是很容易的事,她高兴时的面容与平时相比可真是有天壤之别! 她不过是希望人家允许她蜷成一团舒服地打呼而已,亨莉埃塔想道。 她们愉快地坐在黄瓜架的一角,此刻,太阳低低地斜挂在空中,让人恍然觉得仍然是夏天。 接着,一阵沉默笼罩下来。格尔达那种平静安详的表情慢慢褪去,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坐在那儿,一脸悲切。当亨莉埃塔开口说话时,她甚至惊得跳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来呢?”亨莉埃塔说,“你明明那么讨厌这个地方。” 格尔达匆忙回答道:“哦,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认为——”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离开伦敦确实让人感到愉快,而且安格卡特尔夫人真是非常和气。” “露西?她一点儿也不和气。” 格尔达看上去微微有些震惊。 “哦,可她确实是很和气的。她总是对我非常好。” “露西确实举止得宜,有时也非常亲切大方,但她其实是一个相当残酷的人。我真的认为那是因为她的人格不完全——她无法体会如何像普通人那样感觉和思考。而你明明就很痛恨待在这儿,格尔达!你自己心里明白。既然你这样觉得,为什么还要来呢?” “呃,你知道的,约翰喜欢来——” “哦,约翰确实喜欢,但你可以让他自己一个人来呀?” “他不会愿意的。我不在,他待在这儿也不开心。约翰非常无私,他认为来乡村小住对我有好处。” “乡村是不错,”亨莉埃塔说,“但也没必要非到安格卡特尔家来。” “我——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 “我亲爱的格尔达,为什么你要喜欢我们?我一直认为安格卡特尔家族相当可恶。我们都喜欢聚在一起,用我们自己那种神秘的语言高谈阔论。如果有外人想要谋杀我们的话,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 接着她又加了一句:“我想差不多是下午茶的时间了,我们回去吧。” 她正注视着格尔达的脸,望着她站起身,开始往主屋的方向走。 真有趣啊,亨莉埃塔想,她心智的一部分总是游离在外的,能够看到一个女性基督教殉道者走入竞技场之前脸上的表情。 当她们离开砌着围墙的菜园时,听到了一阵枪响。亨莉埃塔评论道:“听起来像是对安格卡特尔家族的大屠杀已经开始了!” 事实上,是亨利爵士和爱德华一边谈论枪支,一边射击左轮手枪为佐证。亨利·安格卡特尔的嗜好是枪械,他收藏了大量珍品。 他拿出了几支左轮手枪和一些靶牌,正和爱德华一起射靶。 “你好啊,亨莉埃塔,想试试你能不能杀死入室小贼吗?” 亨莉埃塔从他手中接过左轮手枪。 “好极了——对,这样瞄准。” 砰! “射偏了。”亨利爵士说。 “你试试,格尔达。” “哦,我不行——” “来吧,克里斯托夫人,很容易的。” 格尔达开了一枪,瑟缩着,紧闭着眼睛。子弹比亨莉埃塔那枪偏得更远。 “哦,我想玩玩。”米奇正好闲逛过来,说道。 “确实没有我想得那么容易,”她打了几枪后评论道,“但确实很有意思。” 露西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身后跟着一个闷闷不乐的年轻小伙子,个子很高,喉结突出。 “戴维来了。”她宣布。 露西从米奇手中接过左轮手枪,她的丈夫正在欢迎戴维·安格卡特尔。她重新上好子弹,一言不发地把靶心打出三个洞。 “干得漂亮,露西!”米奇惊叹道,“我都不知道你还这么精于射击。” “露西,”亨利爵士严肃地说,“总能杀死她的男人!” 他随即又回忆道:“有一次倒是派上了大用场。你还记得吗,亲爱的,那次我们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亚洲那侧的海岸上遇到恶棍袭击?我当时跟那两个撕打在一起,他们压在我身上,试图扼死我呢。” “露西做了什么?”米奇问。 “在混战中开了两枪。我当时甚至不知道她还随身带了手枪。一枪打穿了一个坏蛋的左腿,第二枪打在另一个的肩膀上。那是我这辈子遇过的最惊险的一幕。我实在无法想通她是如何做到不击中我的。” 安格卡特尔夫人冲着他微微一笑。 “我认为一个人总得冒些风险,”她温柔地说,“而且应该迅速决断,不要想得太多。” “相当令人景仰的观点,亲爱的,”亨利爵士说,“但我总有一点儿担心,你是用我在冒险!” 第八章 第八章 1 用完下午茶后,约翰对亨莉埃塔说:“出去散散步吧。”而安格卡特尔夫人则说她必须领格尔达去参观岩石庭院,虽然现在并不是最佳的观赏季节。 同约翰一起散步,亨莉埃塔心想,与同爱德华一起散步真有天壤之别。 同爱德华在一起,基本上就是纯粹的闲逛。她觉得,爱德华天生就是一个闲逛的人。而同约翰一起散步,她必须竭尽全力才能跟上他的脚步,当他们到达沙夫尔高地时,她气喘吁吁地说:“这不是跑马拉松,约翰!” 他放慢速度,大笑起来。 “你是不是跟得累了?” “我可以的——但有必要这么快吗?我们又不需要赶火车。你为什么带着这种恶狠狠的冲劲?是在逃避你自己吗?” 他停下了脚步。“为什么要这么说?” 亨莉埃塔奇怪地看着他。 “我没有任何特别的意思。” 约翰又继续往前走,但脚步放慢了很多。 “事实上,”他说,“我累了,我非常累。” 她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深深的倦怠。 “克雷布特里夫人怎么样了?”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我认为,亨莉埃塔,我已经找到了关键所在。如果我是正确的,”他的脚步又开始加快了,“我们的许多观念都将被彻底改变——我们将必须彻底重新考虑荷尔蒙分泌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能找到治愈里奇微氏病的方法吗?人们就不会因此而死了吗?” “这也是相应的效果之一。” 医生们可真是太奇怪了,亨莉埃塔想道。相应的效果! “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这将开辟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他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来到这儿真好——肺里充满了新鲜的空气——还有,见到了你。”他突然对她迅速地一笑,“而且这对格尔达也有好处。” “格尔达,当然,她可是真爱来空幻庄园呢!” “那当然。对了,我以前见过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吗?” “你见过他两次。”亨莉埃塔不动声色地说。 “我记不起来了。他是那种面目模糊,留不下清晰印象的人。” “爱德华非常可爱。我一直很喜欢他。” “好了,别让我们在爱德华身上浪费时间了!这些人都无关痛痒。” 亨莉埃塔用低沉的声音说:“约翰,我有时真怕你!” “怕我——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脸惊愕地转过身来望着她。 “你是如此的视而不见——如此的——是的,盲目。” “盲目?” “你不知道——也看不见——你竟然那么无知无觉!你完全不知道其他人的感受和想法。” “我觉得应该恰恰相反才是。” “你只能看见你想看的东西,是的。你——你就像是一盏探照灯。强大的光束照亮你兴趣所在的那个点,而这个点的后面和四周,则是一片黑暗!” “亨莉埃塔,我亲爱的,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这样很危险,约翰。你想当然地以为别人喜欢你,对你怀有善意。比如,像露西这样的人。” “露西不喜欢我吗?”他惊奇地说,“我一直相当喜欢她。” “所以你认为她也喜欢你。但我并不能确定。还有格尔达和爱德华——哦,还有米奇和亨利。你是如何知道他们对你的感觉的?” “还有亨莉埃塔吗?我知道她的感觉吗?”他抓住她的手,握了片刻,“至少——我对你有把握。”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把握,约翰。” 他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 “不,我不相信这些。我对你有把握,而且我对自己有把握。至少——”他的脸色变了。 “什么,约翰?” “你知道我今天说了什么吗?我说了一句非常荒唐的话。‘我想回家。’我就是这样说的,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亨莉埃塔缓缓地说:“你的脑海中一定有某种意向。” 他尖锐地说:“没有,什么也没有!” 2 那天吃晚餐的时候,亨莉埃塔被安排坐在戴维的身边,而在餐桌的尽头,露西那精美的眉毛传递出的并不是一个命令——露西从不下命令——而是一个请求。 亨利爵士正在竭尽全力地试图和格尔达交流,结果相当成功。约翰一脸兴趣盎然地跟随着露西那不着边际的思路起伏跳跃。米奇则以一种颇为尴尬的方式同爱德华聊着天,而后者好像比平常更加心不在焉。 戴维一脸愠怒,用一只手紧张地捏着面包。 戴维是带着一种相当不情愿的情绪来到空幻庄园的。直到现在,他既没有同亨利爵士接触,也没有同安格卡特尔夫人接触,因为他完全不赞成大英帝国,所以他也不准备赞成自己的任何亲戚。他并不认识爱德华;他认为他们凡事都不求甚解,因而令他轻视。他用一种批评的眼光审视着余下的四个客人。他暗忖道,人际交往真是可怕,大家都期待与他人交谈,而他极其痛恨这件事。 在他看来,米奇和亨莉埃塔都不过是脑袋空空的姑娘。克里斯托医生只是哈利街上众多庸医中的一个——礼仪得当,世俗的成功——他的妻子显然无足轻重。 戴维转了转被领子围住的脖子,衷心希望所有这些人都知道他是多么地看不起他们!他们全都不值一提。 他在心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感觉好了很多。他仍然对他们怒目而视,但已经能够不再拿面包出气了。 尽管亨莉埃塔努力地想要履行那对眉毛的请求,但进展相当艰难。戴维对她话的回答都相当唐突又粗鲁,流露出对她的极端冷落。最终,她不得不采取一种她曾在那些牙关紧闭的年轻人身上使用过的方法。 她明知道戴维精通技术和音乐,却故意对一个现代作曲家发表了一通武断而无理的论断。 令她感到好笑的是,这个计划奏效了。戴维一反之前那种瘫在椅背上无精打采的姿态,挺直了腰。他的声音不再那么低沉含糊,面包也不捏了。 “你说的那些,”他冷冷地紧盯着亨莉埃塔,大声而清晰地说道,“充分体现出你对这个话题根本一无所知!” 从那一刻起,直到晚宴结束,他一直用一种清晰而尖锐的语调训教她。而亨莉埃塔则退回到一副听训的驯服模样。 露西·安格卡特尔从桌子那头投来亲切的一瞥,而米奇则独自笑了起来。 “你真是太聪明了,亲爱的。”安格卡特尔夫人在去客厅的路上,伸手挽住亨莉埃塔的一只胳膊,轻声道,“如果人们脑袋里的东西少一点,反而会更明白如何使用双手,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你觉得应该玩甩红桃,还是桥牌,还是朗姆牌,或是极其极其简单的牌戏,比如抢动物?” “我觉得如果玩抢动物的话,戴维会深受侮辱。” “也许你说得对。那么还是打桥牌吧。我敢肯定他会觉得桥牌相当没有意义,但他又会因为鄙视我们而神气活现了。” 他们摆了两张桌子。亨莉埃塔和格尔达一家,对付约翰和爱德华。这不是亨莉埃塔心中的最佳分组。她希望把格尔达同露西分开,如果可能的话,也同约翰分开——但约翰已经表明了他的决定。而爱德华则抢先米奇一步在这张桌边坐下。 亨莉埃塔感到气氛并不十分令人舒服,但她也不知道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从何而来。但不管怎样,如果手里的牌能有一点机会,她就打算让格尔达赢。格尔达的桥牌技巧并不算差——如果约翰不在,她也算是个中流的牌手——但她非常容易紧张,没有判断能力,也认识不到她手中牌的价值。约翰的牌打得不错,但有点儿过于自信。爱德华则是真正的优秀牌手。 夜晚缓缓地逝去,而亨莉埃塔这一桌上,牌局还停留在同一局。两方的得分交替上升。一种古怪的紧张气氛逐渐弥漫开来,而只有一个人对此毫无感觉。 对于格尔达来说,这只是一局桥牌比赛,而相当难得的是,她这次玩得很开心。她感到了一种真正的、令人愉快的兴奋感。亨莉埃塔几次叫牌叫过了,还打了那几手,本来很难做的决定都变得容易了。 每当约翰难以遏制那种批判态度,大声喝斥道:“你为什么要先打梅花,格尔达?”——而这将对格尔达的自信心造成他根本无法想象的伤害时,亨莉埃塔总会立即迅速反击道:“胡说,约翰,她当然必须先打梅花!这是唯一可以打的牌。” 最终,伴随着一声叹息,亨莉埃塔把计分卡拿到面前。 “我们赢了第三盘和这一局,但我觉得我们没有赢得太多,格尔达。” 约翰轻快地说:“运气好,偷牌偷着了。” 亨莉埃塔猛地抬起头来。她认得这种语调。他们的目光相遇,然后她的眼睛垂了下来。 她站起身来,走向壁炉台边,约翰跟在她身后。他以随意的口吻说:“你不常故意看别人手里的牌,不是吗?” 亨莉埃塔冷静地说:“也许我是做得有一点儿明显。想赢尽游戏是多么卑劣的想法!” “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格尔达赢这局牌。为了满足你令他人感到愉快的愿望,你不惜作弊。” “你把事情说得多么可怕啊!反正你总是对的。” “我的搭档似乎也同你有着一样的愿望。” 这么说,他确实注意到了,亨莉埃塔想。她曾暗自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爱德华是那么老练——令人完全抓不到任何把柄。有一次叫错牌。一次主打了很强的花色——但其实打另一个不那么强的花色反而可以确保胜局。 这使亨莉埃塔感到担心。她了解爱德华,他是不会为了让她,亨莉埃塔,有可能赢下牌局而故意出牌的。他在这方面是极富英式运动精神的。不会的,她想,那只是因为他无法容忍约翰·克里斯托获得另一个胜利而已。 她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与紧张。她一点儿都不喜欢露西的这个派对。 接着,充满戏剧性且完全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仿佛登上一个不存在的舞台亮相那般,薇罗尼卡·克雷从敞开的窗户走了进来。 因为今夜很暖和,那些落地窗本就开着一点儿,并没有关上。薇罗尼卡把窗子完全推开,穿行而入,袅袅婷婷地站在夜幕的背景之中,脸上带着微笑,又含着一丝憾意,美艳不可方物。在开口这前,她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地停顿了一下,确保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望着她。 “请务必原谅我——这样突然地闯了进来。我是您的邻居,安格卡特尔夫人——我住在那间可笑的小房子“鸽舍”里——最可怕的灾难降临了!” 她的微笑蔓延开来——让她的寒暄变得更加幽默。 “一根火柴都没有!整间房子里一根火柴都没有!偏偏是在星期六的夜晚。我真是太蠢了。但我能怎么办呢?我只好到这儿来,向几英里之内我唯一的邻居请求帮助了。” 刹那之间,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薇罗尼卡就具有这样的影响力。她相当美丽——不是安静的美丽,甚至不是光彩夺目的美丽,而是那种令人一见到都深吸一口气的美丽。浅色的长发微微颤动,闪着光芒,嘴唇的弧线曼妙——银白色的狐裘披肩缠绕香肩,身上是一袭白天鹅绒的贴身长裙。 她依次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样子既风趣又迷人! “而我抽烟抽得活像烟囱!”她说,“但我的打火机又坏了!除此之外还有早餐——煤气炉——”她双手一摊,“我真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露西走上前来,仪态优雅,带着些微被逗乐的表情。 “哦,当然——”她开口道,但薇罗尼卡·克雷打断了她。 她正注视着约翰·克里斯托。一脸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喜悦。她向他的方向踏出一步,伸出手去。 “啊,可真是——约翰!你是约翰·克里斯托!这真是太不同寻常了!我已经有好多好多好多年没有见到你了!没有想到——在这儿遇到了你!” 这时,她已将他的双手握在了自己手中。她是如此热情,满腔热切。她半转过头,向着安格卡特尔夫人说道:“这真是最美妙不过的惊喜。约翰是我一个老朋友。啊,约翰是我爱过的第一个男人!我曾为你而疯狂,约翰。” 她此刻半带着笑意——完全是一副被初恋的可笑回忆而深深感动的女人的模样。 “我一直认为约翰非常了不起!” 亨利爵士礼貌而优雅地向她走去。 必须招待她喝点儿酒。他伸手去拿玻璃杯。安格卡特尔夫人说:“米奇,亲爱的,请打一下铃。” 格杰恩进来后,露西说:“拿一盒火柴,格杰恩——至少要一盒,厨师那儿有足够的火柴吗?” “今天刚送来一打,夫人。” “那么拿半打来,格杰恩。” “哦,不,安格卡特尔夫人——一盒就够了!”薇罗尼卡大笑着抗议道。她已经喝了一杯酒,此刻正对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微笑。 约翰·克里斯托说:“薇罗尼卡,这是我的妻子。” “哦,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薇罗尼卡冲着满脸迷惑的格尔达粲然一笑。 格杰恩用一个银托盘端来了火柴。 安格卡特尔夫人朝薇罗尼卡示意了一下,他便将托盘端到她面前。 “哦,亲爱的安格卡特尔夫人,用不了这么多!” 露西的手势中不经意间流露出高贵的气度。 “无论什么东西,只拿一个多没意思。我们有的是呢。” 亨利爵士愉快地说:“你住在鸽舍的感觉如何?” “喜欢极了。这个地方可真好,离伦敦很近,却能让人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美好感觉。” 薇罗尼卡放下她手中的杯子,把白狐披肩稍稍拉紧一些,对所有的人微笑着。 “非常感谢你们!你们真是太好了。”这些话语飘荡在亨利爵士、安格卡特尔夫人,以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爱德华之间。“我现在要带着赃物回家了。约翰,”她给了他一个天真烂漫的友好微笑,“你一定要送我回去,我非常想知道,自我最后一次见到你起,这么多年来你都做了些什么。这么说令我觉得自己老得要命呢。” 她移步到窗前,约翰·克里斯托跟随着她。她向大家投去灿烂的一笑。 “真抱歉,我以这么愚蠢的方式打扰了大家。非常感谢你,安格卡特尔夫人。” 她同约翰一起走出去了。亨利爵士站在窗前,目送他们离开。 “真是美好而温暖的夜晚。”他说。 安格卡特尔夫人打了个哈欠。 “哦,天哪,”她低声嘀咕着,“我们可得睡觉了。亨利,我们必须找一部她的电影看看。从今晚来看,我敢肯定,她的表演一定相当出色。” 他们一起走上楼。米奇在道了晚安之后,问露西:“表演相当出色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亲爱的?” “我猜想,露西,你认为有可能鸽舍从一开始就有火柴。” “要我说,有成打的火柴呢,亲爱的。但我们必须心怀善意。况且这确实是一场相当出色的表演!” 走廊两侧的房门纷纷关上,大家互道晚安。亨利爵士说:“我给克里斯托留着窗户。”然后也关上了他自己的房门。 亨莉埃塔对格尔达说:“女演员们真是有趣。她们的出场和退场都那么戏剧化!”她打着哈欠加了一句,“我困极了。” 薇罗尼卡·克雷轻盈地沿着那条穿过栗树林的狭窄小径前行。 她穿过树林,来到了游泳池边的开阔地。这儿有一个小凉亭,在阳光明媚但冷风骤起的日子里,安格卡特尔夫妇会在此小憩。 薇罗尼卡·克雷静静地站着。她转过身来,面对着约翰·克里斯托。 接着她笑起来,朝着漂满落叶的游泳池比了一下。 “比起地中海还是差一些,是吧,约翰?”她说。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一直以来自己在等待的是什么——明白了在同薇罗尼卡分离的这整整十五年中,她一直都在他心中。那湛蓝的海水,那含羞草的芬芳,那酷热的尘土——所有这一切,被拒之门外,不闻不问,但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它们全都只意味着一件事——薇罗尼卡。他当时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子,绝望而痛苦地深陷爱河,但这一次,他不准备逃跑了。 第九章 第九章 约翰·克里斯托从栗树林中出来,踏上了屋边的草坪斜坡。斜挂的明月将整栋房子都笼罩在月色之中,使得那些窗帘紧闭的窗户蒙上了一层陌生的纯洁。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已经凌晨三点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他已远远不再是一个深陷爱河的二十四岁的年轻人。他是一个刚满四十岁,精明而实际的男人,头脑清晰,沉着冷静。 他曾是一个傻瓜,当然了,彻头彻尾的十足的傻瓜,但他对此毫不后悔!因为他现在已经意识到,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仿佛多年以来,他都驮着重负在艰难前行——而现在,那个重负不见了。他自由了。 他自由了,真正成为了他自己,约翰·克里斯托——而他知道,对于约翰·克里斯托这名哈利街上的成功医学专家而言,薇罗尼卡·克雷毫无意义。所有的一切都已成过去——但由于那矛盾从来没有真正解决,因为他总是深受那种——说白了就是“落荒而逃”的恐惧造成的屈辱折磨,所以薇罗尼卡的身影并不曾完全地离他而去。今晚,她从梦境中走了出来,来到了他的面前,而他接受了这个梦。现在,感谢上帝,他永远地摆脱了它。他回到了现在——现在是凌晨三点钟,估计他已经把事情弄得相当糟糕了。 他同薇罗尼卡一起待了三个小时。她就像一艘军舰一样旁若无人地驶了进来,把他从那群人中拽离出来,像一个战利品似的带走了。而此刻,他很想知道大家究竟都是怎么想的。 比如,格尔达会怎么想? 还有亨莉埃塔?(他并不太担心亨莉埃塔。他觉得,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向亨莉埃塔解释清楚。但他永远也无法向格尔达解释清楚任何事。) 而他可以绝对肯定,他不想失去任何东西。 在这一生之中,他只冒过合理数量的风险。冒险治疗某个病人,冒险采取某种治疗方法,冒险进行某项投资。从来没有太大的冒险——永远控制在那种刚刚超出安全线一点点的范围。 如果格尔达胡思乱想——如果格尔达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 可她会吗?他对格尔达到底了解多少?通常情况下,他可以随意欺骗格尔达。但对于这样一件事情…… 当他尾随着薇罗尼卡那高挑的、得意洋洋的身形走出去的时候,他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的脸上透露着什么样的情绪?他们看到的是一张恍恍惚惚、情根深种的男孩子的面孔吗?还是他们只认为这是一个成年男子在尽礼节性的义务?他不知道。他根本无法想象。 但他在担心——担心他生活中的安逸、秩序,以及安全。他是发疯了——疯得相当厉害,他愠怒地想——但又在这种想法中找到了安慰。应该不会有人相信他会疯狂成这样吧? 每个人都已上床安睡了,这一点毫无疑问。客厅的落地窗半开着,等着他回来。他再一次抬头看着这纯洁的、沉睡着的房子。它似乎看起来有些过于纯洁了。 突然间,他惊了一下。他听到了,或许是想象自己听到了一记轻微的关门声。 他猛地转过头。是不是有人来到游泳池边,一路尾随着他?是不是有人在等着他,并尾随他回来,那个人可以沿着地势较高处的一条小径,从花园的边门回到房子里。而轻轻关闭花园边的那扇门时,恰好可能发出他听到的那个声响。 他猛地抬头看着窗户。那片窗帘是不是动了一下,是不是有人拨开窗帘向外张望,然后又收回了手?是亨莉埃塔的房间。 亨莉埃塔!可别是亨莉埃塔,他的心在一阵突然的慌乱中狂呼。我不能失去亨莉埃塔! 他突然很想抓起一把鹅卵石丢她的窗户,冲她大叫。 “快出来,我亲爱的爱人。快到我的身边来,和我一起穿过树林,去沙夫尔高地,在那里听我说——听我说每一件我所了解的关于自己的事,而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这些事你应当了解。” 他想对亨莉埃塔说:“我重新开始了。从今天起,我的新生活开始了。那些曾经妨碍和阻挠我好好生活的东西,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今天下午当你问我,我是否在逃避自己的时候,你是对的。我已经这样做了很多年。因为我一直没能弄清,我当时离开薇罗尼卡,是出于勇气还是怯懦。我曾惧怕自己,惧怕生活,惧怕你。” 真希望现在就能去叫醒亨莉埃塔,让她同他一起出去——穿过树林,找到一个地方,让他们可以一起望着太阳升起。 “你真是疯了。”他对自己说。他打了个冷战。现在外面很冷,毕竟是九月末了。“你究竟是怎么了?”他问自己,“这一个晚上已经够疯狂的了。如果能够这样混过去的话,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了!”如果他通宵都待在外边,然后带着清晨的牛奶回去的话,格尔达究竟会怎么想? 真要说起来,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会怎么想? 但这层顾虑很快就过去了。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好像唯露西·安格卡特尔之马首是瞻。而对于露西·安格卡特尔来说,不同寻常的东西总是显得十分合理。 但不幸的是,格尔达并不姓安格卡特尔。 他将不得不去安抚格尔达,而且最好尽快回去安抚。 假如今天晚上正是格尔达在跟踪他呢? 说人们不会做这种事,是没有意义的。作为一名医生,他对于那些理想崇高、敏感、精益求精、高尚可敬的人能做出什么事来,真是再了解不过了。他们贴着门偷听、拆别人的信件、四下监视窥探——并不是因为他们赞同这样的行为,而是因为在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巨大痛苦面前,他们陷入了绝望,因此不顾一切。 可怜的人们,他想,可怜的饱经痛苦折磨的人们。约翰·克里斯托对于人间的折磨相当了解。他对那些脆弱的人没有什么同情心,但对经受折磨的人有。因为他知道,只有强者才会经受折磨。 如果格尔达能了解—— 胡说八道,他对自己说,她怎么会了解这些事?她早就已经上床酣睡了。她毫无想象力,从来也没有过。 他从落地窗走进屋中,打开一盏灯,关上窗户,上好锁。接着,他关上灯,离开这个房间,找到了走廊灯的开关,迅速而轻盈地登上了楼梯。接着按下另一个开关,关掉走廊灯。他握着门把手,在卧室的门口站了片刻,才转动把手,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一片黑暗,他能听到格尔达均匀的呼吸声。当他走进去关上门的时候,她动了一下,她的声音飘了过来,模糊不清,带着睡意。 “是你吗,约翰?” “是的。” “很晚了吗?现在几点了?” 他轻松地说:“我不知道。对不起,吵醒你了。我推辞不掉,只好陪那个女人进屋喝了一杯。” 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厌倦并充满睡意。 格尔达嘟囔着:“哦?晚安,约翰。”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带出一片沙沙声。 没事了!像往常一样,他很走运。像往常一样——有那么一个瞬间,这个念头使他猛地惊醒了一下,他想着自己的运气竟然总是那么好!有无数次,当他屏住呼吸,心想,如果这件事变糟了的话——但事情从来都没有变糟过!但总有一天,可以肯定,他的运气是会变的。 他迅速脱下衣服,爬上床。那个孩子算的命真有趣。“现在这张是盖在你的头上,对你有控制力的人……”薇罗尼卡!她之前确实一直都在控制着他。 但再也不会了,我的姑娘,他带着一种残忍的满足想道,这一切都结束了。我现在已经彻底摆脱你了! 第十章 第十章 第二天上午,约翰走下楼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早饭摆在餐柜上。格尔达的早餐是送到她的房间里,让她在床上吃的,她为此感到相当不安,觉得也许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 “胡说,”约翰说,“像安格卡特尔家这样仍然能够雇佣管家和用人的人家,正应该给他们一些事情做做。” 这个早晨,他心中对格尔达充满柔情。最近以来所有那些使他烦躁不安的紧张焦虑,似乎都已平息消散了。 安格卡特尔夫人告诉他,亨利爵士和爱德华外出射击去了。她自己正挎着一个园艺篮子,戴着一副园艺手套忙碌着。他陪着她聊了一会儿,直到格杰恩用托盘端着一封信走到他面前。 “这是刚刚由专人送来的,先生。” 他微微扬了一下眉毛,把信接了过来。 是薇罗尼卡! 他踱进书房,拆开信封。 请于今天上午过来一趟。我必须见你一面。 薇罗尼卡 还是像从前一样专横,他暗忖。他一点儿也不想去。但接着他又想,不如正好去把事情了结掉。说走就走。 他沿着书房窗户对面的那条小路走,经过游泳池。游泳池就好像是一个中心,有好几条小路从那里向各个方向辐射出去:一条沿着山坡通到树林深处,一条通向主楼以北的花间小径,一条通向农地,还有一条则与他正走着的小路相通。沿着这条小路再往前几码,就是那座名叫鸽舍的村舍。 薇罗尼卡正等着他。她透过那座装腔作势的半木结构小楼的窗户,对他说:“进来吧,约翰。今天上午挺冷的。” 起居室里生着炉火,屋内的家具都是米色的,配有淡色仙客来图案的坐垫。 这个上午,他用一种品评的目光打量她,看到了一些与他记忆中的女孩不同的东西,而昨天晚上他没有发现。 严格说来,她现在比当时更美。她也更明白了自己的美貌,并想尽方法呵护它,加强它。她的头发原先是金黄色的,现在则变成泛着银光的白金色。她的眉毛也与以前不同,含着一丝怨怼。 她从来都不是那种脑袋空空的美女。他记得,薇罗尼卡曾被誉为当代“最具智慧的女演员”之一。她有大学学历,对斯特林堡和莎士比亚均颇有见解。 他现在忽然惊讶地发现了一件从前他并未清晰意识到的事——这个女人自私自大到了十分反常的地步。薇罗尼卡总是习惯于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在她那美丽柔和的肉体之内,他似乎能感觉到那种丑恶的钢铁般的坚定意志。 “我派人给你送信,”薇罗尼卡一边递给他一盒香烟,一边说,“因为我们必须谈一谈。我们得做好安排。我是指,为我们的将来。” 他取出一根烟,点起来。接着,他十分轻快地说:“但我们有将来吗?” 她尖锐地瞥了他一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约翰?我们当然有将来。我们已经浪费了整整十五年,没必要再浪费更多的时间了。” 他坐了下来。 “对不起,薇罗尼卡。但我恐怕你把一切都理解错了。再次见到你,我确实——非常高兴。但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我们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胡说八道,约翰。我爱你,而且你也爱我。我们一直彼此相爱。你过去顽固得不可思议!但现在都没关系了。我们的生活不会发生冲突了,我并不准备回到美国去。等完成现在正在拍的这部片子之后,我将在伦敦出演一部舞台剧。我已经拿到了一个精彩的剧本——埃德顿专门为我写的。它将会取得巨大的成功。” “我相信肯定会如此。”他彬彬有礼地说。 “而你可以继续当一名医生,”她那和善的声音中充满了屈尊纡贵的味道,“他们告诉我,你非常有名气。” “我亲爱的姑娘,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有孩子。” “现在我也是已婚人士。”薇罗尼卡说,“但所有的这些事情都很容易安排。一个好律师就能把这些都办妥。”她冲着他灿烂地微笑着,“我一直都想嫁给你,亲爱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你有这么强烈的感情,但确实是这样!” “对不起,薇罗尼卡,但不需要请好律师去解决任何事情。你我的生活,相互之间毫不相干。” “经过昨晚之后还不相干?” “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薇罗尼卡。你嫁过两三个丈夫,据说还有过好几个情人。昨晚到底有什么意义?其实什么也没有,并且你也是明白的。” “哦,我亲爱的约翰。”她仍然含着笑意包容着他,“你是没有看见你自己的那张脸——在那间古板的客厅里!简直就好像是又回到了圣·米格尔。” 约翰叹了口气。他说:“我确实是回到了圣·米格尔。但请你试着理解一下,薇罗尼卡。你从过去之中突然走了出来,来到我身边。昨天晚上,我也的确沉浸在往昔之中,但今天——今天完全不同了。我比当年大了十五岁。你甚至并不了解现在的我——而且我敢说,如果你了解了,就断断不会喜欢了。” “在我和你的妻子与孩子之间,你选择了他们吗?” 她真正地感到惊奇了。 “你也许会觉得很奇怪,但确实如此。” “胡说八道,约翰,你爱我。” “对不起,薇罗尼卡。” 她难以置信地说:“你不爱我吗?” “我们最好把这些事情都说清楚。你是一个美得不同寻常的女人,薇罗尼卡,但我不爱你。”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一座蜡像。这种沉默使他感到有一点儿不自在。 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那恶毒的口气使他大惊失色。 “她是谁?” “她?你说谁呢?” “昨天晚上站在壁炉台边的那个女人。” 亨莉埃塔!他想。她到底是如何辨认出亨莉埃塔的?他说道:“你在说谁?米奇·哈德卡斯尔?” “米奇?那个方脸、深色皮肤的姑娘吗?不,我指的不是她。并且我也不是指你的妻子。我指的是那个斜靠着壁炉台的傲慢的魔鬼!正是因为她,你才拒绝我的!哦,别装作一副对你的妻子儿女忠贞不二的模样了,是因为那个女人。”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难道你不明白吗,约翰?自从我十八个月以前回到英格兰,就一直都在想你。你以为我为什么买下这座愚蠢的房子?那都是因为我发现你常常在周末到这儿来探望安格卡特尔夫妇!” “所以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薇罗尼卡?” “你是属于我的,约翰。你一直属于我!” “我不属于任何人,薇罗尼卡。难道你活到现在还没有学会吗?你不能拥有任何其他人,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我年轻的时候爱过你,曾想要和你一起生活。是你不愿意接受!” “我的生活和事业比你的生活和事业重要得多。谁都可以成为医生!” 他有点儿发火了。 “而你真的像你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了不起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还没有达到事业的颠峰?我会的!我会的!” 约翰·克里斯托带着一阵突然涌上的不动声色的兴趣望着她。 “你知道吗,我认为你是不会的。你的内心有一个缺口,薇罗尼卡。你有的只是攫取和抢夺——但没有真正的慷慨大度——我认为你缺的就是这个。” 薇罗尼卡站起身来。她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声音说:“十五年前你拒绝了我。今天你又一次拒绝了我。我会让你后悔的。” 约翰站起来,走向门口。 “如果我伤害了你的话,薇罗尼卡,对不起。你非常可爱,亲爱的,我曾经非常爱你。我们不能就这样画上句号吗?” “再见,约翰。我们绝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你一定会意识到的。我想——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他耸了耸肩。 “我很抱歉。再见。” 约翰缓缓地穿过树林往回走。来到游泳池边,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他对于自己对待薇罗尼卡的态度丝毫不后悔。薇罗尼卡,他冷静地想道,确实是一个相当难缠的人物。她从来都是个难缠的人物,而他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及时地摆脱了她。如果他没有那么做的话,真不知道现在他会怎么样! 而且正是因为彻底摆脱了过去的桎梏,他体会到了一种开始新生活的美妙感觉。在过去的一两年中,他一定非常难以相处。可怜的格尔达,他想着,一直在以无私和不间断的焦虑试图取悦他。他以后真应该对她好些。 而也许现在,他终于可以不再欺负亨莉埃塔了。倒不是说真有人能欺负得了亨莉埃塔——她天生就不是那样的性格。哪怕风暴在她的头顶上爆发,她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沉思着,目光从很远的地方看着你。 他想,我应该去告诉亨莉埃塔。 他忽然听见了一个轻微的、令人意料不到的声音,立即机警地抬起头来。树林的深处有枪声,周围还有那种树林里常有的轻微的声响,鸟鸣,以及落叶坠地的忧伤轻响。但这是另一种声响——一种非常微弱却干脆利落的咔嗒声。 突然之间,约翰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他在那儿坐了有多久?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有人在监视他。有人—— 而那个咔嗒声是——它当然是—— 他猛地转过身。他是一个反应相当快的人,但还是不够快。他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但已经没有时间喊出声来了。 枪声响起,他应声倒地,四肢笨拙地摊开,卧倒在游泳池边上。 一团黑色的污迹从他身体左侧缓缓涌出,逐渐蔓延到游泳池边的水泥地上。然后,那红色的血液一滴滴落入了蓝色的池水中。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1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掸掉了鞋上的最后一粒灰尘。他为了午餐宴会特地精心穿戴打扮了一番,并且对结果相当满意。 他十分了解,在英格兰的乡村,星期日该穿哪种衣服,但他并不准备入乡随俗。他更偏爱都市衣着的整洁风格。他并不是什么英国的乡村绅士,他可是赫尔克里·波洛! 他在内心坦白,他并不怎么喜欢乡村。周末度假的农庄——他的那么多朋友都曾极力赞扬它——他允许自己屈从于这种颂扬,买下了憩斋,虽然这地方唯一令他喜爱的就只有它的形状,方方正正就像一只盒子。他对周围的景致并不挂心,虽然他知道,这里据称是一处景区。但是毫无对称感可言的野外风景实在对他毫无吸引力。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树木——它们有落叶子的邋遢习惯。白杨树尚可以忍受,有一种智利杉他可勉强欣赏——但对于这里枝繁叶茂的山毛榉和橡树,他丝毫不为所动。这样的风景,最适宜在天气好的下午坐在车里欣赏。你惊叹道:“多么美丽的景色!”然后就开车回到一家不错的旅馆。 波洛认为,憩斋里最好的东西就是被他的比利时园丁维克多精心设计和打造的那个排列整齐的小菜园。同时,维克多的妻子弗朗索瓦丝尽心尽力地料理着他的一日三餐。 赫尔克里·波洛穿过大门,叹了口气,再一次低头看了看他那闪闪发光的黑皮鞋,调整了一下他那顶淡灰色的圆顶毡帽,又前前后后看了看路。 转到鸽舍的方向时,他微微打了个冷战。鸽舍和憩斋是被两个敌对的建筑商各自买下一小块地后,分别建起来的。所幸全国名胜古迹托管协会在他们进一步开疆拓土之前,及时地以保护乡间美景的名义制止了他们。这两座房子代表着两种不同学派的风格。憩斋是一个带有屋顶的盒子,相当现代,略带一点刻板。鸽舍则是一个塞在尽可能小的空间里的疯狂、混乱的建筑,带有古朴风格的半木结构。 赫尔克里·波洛心中就他该如何去空幻庄园踌躇了好一会儿。他知道,沿着那条小路再往上走一段,就有一扇小门和一条小路。这条近道比按着大路绕道而行要近半英里。即使如此,赫尔克里·波洛,一位一丝不苟地遵守礼节的绅士,还是决定走那条远的路,绕个圈子,正确地从正门进入那座房子。 这是他第一次拜访亨利爵士和安格卡特尔夫人。他认为,任何人都不应该在没有受到邀请的情况下抄近路,尤其当他受到上流人物的邀请前来拜访之时。他必须承认,受到他们的邀请令他颇为高兴。 “我是有那么点儿势利。”他暗自嘀咕道。 当年在巴格达一会之后,他一直对安格卡特尔夫妇保留着美好的印象,尤其是安格卡特尔夫人。多么不平凡!他在心中暗想道。 他对沿着大路步行到空幻庄园所需时间的估计是准确的。当他按响前门的门铃时,刚好是一点差一分。他很高兴自己终于走到了,并略感疲劳。他并不喜欢走路。 开门的是气宇不凡的格杰恩,波洛很欣赏他。然而,他的接待态度与波洛的期待相差甚远。“夫人在游泳池边的凉亭里,先生。请您这边走。” 英国人对于坐在室外的热情使赫尔克里·波洛颇为恼怒。虽然在夏天的高温下,你确实不得不迁就这种奇异的习惯,波洛想,但都已经九月底了,本应可以逃过一劫吧!当然,今天的天气非常怡人,但空气中还带有秋天常有的那种潮湿。如果能被领入一间舒舒服服的客厅,也许壁炉里还生着火,真不知道要令人愉快多少倍。但是,不行,此刻他正被带领着跨过落地窗,穿过一个草地斜坡,途经岩石庭园,接着通过一扇小门,沿着一条两边密密的种满了幼小栗树的小路向前走。 安格卡特尔夫妇一向习惯邀请客人一点钟来。如果天气晴好,他们就会在游泳池边的小凉亭里喝点儿鸡尾酒和雪利酒。午餐的时间定在一点半,这样的话,最不守时的客人也该赶到了,而这也可使安格卡特尔夫人家出色的厨师不慌不忙地送上舒芙蕾之类需要准确把握时间的精致餐点。 对于赫尔克里·波洛来说,这个计划并不为他所称道。 再过一小会儿,他想道,我又要回到刚刚出发的地方了。 鞋子好像越来越硌脚了,但他仍尽力跟随着格杰恩那高大的身躯。 就在那一刻,他听到了从前面传来的一阵轻轻的哭泣声。这在某种程度上又增加了他的不满。多么格格不入的声音,可以说与此时的场景完全不协调。他并没去分辨这哭声,甚至没有真正地想它。当他事后回想起来时,很难清晰地记起这哭声所传达的到底是哪种感情。沮丧?惊讶?恐惧?他只能说,它非常确定无疑地预示着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 格杰恩从栗树林中走了出来。他恭敬地让到一边,好让波洛通过。他清了清嗓子,然后低声,以恰到好处的节制与尊敬语气说:“波洛先生,夫人。”同时,他那灵活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了。他大口地喘息着——这可不是一个管家应该发出的声音。 赫尔克里·波洛迈步出来,踏上了围绕着游泳池的开阔地。他立即也僵住了,但带着几分不悦。 这也太过分了——这真的是太过分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安格卡特尔夫妇会这么肤浅。沿路长途跋涉,在房子前的失望——现在又来这个!英国人那不合时宜的幽默感! 他感到烦恼并且厌倦——哦,非常厌倦。死亡对于他并不是件有趣的事。但他们偏偏在这里,以开玩笑的方式,为他安排好了这精心准备的一幕。 波洛眼前看到的,正是一个非常假模假式的谋杀现场。尸体倒在游泳池边上,一条胳膊很有艺术感地摊开着,甚至还有一些红色的颜料正慢慢地从池边的水泥地滴入游泳池内。这是一具相当引人注目的尸体,一个英俊的金发男人。有一位个子矮小、体格健壮的中年女子,手中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带着一脸奇特的茫然表情,站在尸体旁边。 此外,还有其他三位演员。离游泳池边较远处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一头与秋天的树叶相配的深褐色头发,她手中提着一个装满大丽花的篮子;再远一些是一个高大却不引人注目的男子,他身穿射击服,手中拿着一把枪;紧贴在他左边的那个手提满满一篮鸡蛋的女主人,正是安格卡特尔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一眼就看明白了,有好几条不同的小路汇聚到游泳池,而这些人是分别从不同的小路来到此处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精心计算好的,完全是人工制造的。 他叹了口气。终于来了。他们希望他做些什么呢?他应当装作相信这个“罪案”吗?他需要表现出惊慌——警惕?还是应深鞠一躬,向女主人称赞道:“啊,这真是非常吸引人,你们这是为我安排了什么?” 真的,整件事都非常愚蠢——一点儿也不聪明!难道不是维多利亚女王曾说过的“我们丝毫不觉得有趣”吗?他非常想说出同样的话:“我,赫尔克里·波洛,丝毫不觉得有趣。” 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向那具尸体。波洛紧随其后,感觉到格杰恩仍跟在他身后艰难地喘息着。那个人倒没有参与这个秘密。赫尔克里·波洛心中暗想。其余的两个人也从游泳池的另一边走到他们身边。他们现在都靠得很近了,俯视着游泳池边上那具引人注目的、四肢摊开的躯体。 突然之间,伴随着一阵极度的震惊,如同电影开场之前银幕从一片模糊进入对焦状态,赫尔克里·波洛意识到,这个人工制造的场景中带有一点真实。 因为他正俯视着的,如果不是一个死人,至少也是一个垂死的人。 沿着水泥池边滴下的,也不是红色的颜料,而是真正的血。这个人被枪击中了,而且就在极短的时间之前。 他向那个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左轮手枪的女人投以迅速的一瞥。她的脸上一片空白,不带任何情感。她看上去很茫然,而且相当愚蠢。 奇怪。他想。 她在开枪时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感情与热情了吗?他不禁怀疑。此刻,她是不是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情感,只剩一具疲惫的躯壳了?也许是这样的,他想。 接着,他低头看了看那个中了枪的男人,大吃一惊,因为那个垂死的男人睁开了双眼。那双湛蓝的眼睛中饱含着一种波洛无法理解的东西,他只能在心里将它描述成一种极度的清醒。 突然之间,或至少从波洛的感觉而言,似乎这群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是真正活着的——那个濒死的男子。 波洛从未感受过如此生动而旺盛的生命力。其他的人只是苍白而模糊的影像,仿佛一出遥远戏剧中的演员,但这个男人是真实的。 约翰·克里斯托张开嘴巴,说话了。他的声音有力、镇静并且急迫。 “亨莉埃塔——”他说。 接着他的眼帘就合上了,头猛地歪向一边。 赫尔克里·波洛跪下身查看了一番,确认之后站起来,机械地掸去裤子膝盖上的尘土。 “是的,”他说,“他死了。” 2 画面破碎,动摇,又重新聚焦。每个人的反应都来了——各种琐碎情形上演。波洛感到自己就像是放大了眼睛和耳朵——在记录。仅此而已,在记录。 他意识到安格卡特尔夫人握紧篮子的手松开了,格杰恩向前弹了出去,迅速从她手中接过了篮子。 “请交给我,夫人。” 机械却又自然而然地,安格卡特尔夫人嘟囔了一句:“谢谢你,格杰恩。” 接着,她踌躇地说:“格尔达——” 那个握着左轮手枪的女人第一次动了一下,她环顾四周,看着他们所有人。开口讲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中带着种近乎纯粹的迷惑。 “约翰死了,”她说,“约翰死了。” 那个个子高挑、发色深褐的年轻女子带着某种天生的威慑力,敏捷地走到她身边。 “把那个给我,格尔达。”她说。 在波洛没来得及抗议或干涉之前,她已经灵巧地从格尔达·克里斯托的手中拿走了左轮手枪。 波洛立即向她走出一步。 “你不能那样做,小姐——” 那个年轻女子甫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紧张地颤抖了一下。那支左轮手枪应声从她的手指中滑落。而她正站在游泳池边上,于是那支左轮手枪落入池水中,溅起了一片水花。 她的嘴张着,吐出一声满带惊恐的“哦”,转过头抱歉地看着波洛。 “我真是一个傻瓜,”她说,“对不起。” 波洛片刻之间没有说话。他注视着那双清澈的浅褐色眼睛,它们十分镇静地回视着他,使他不禁质疑自己那片刻的怀疑是否不公平。 他平静地说:“应该尽可能不要动这些东西。每样东西都该保持原样,等待警察前来勘察。”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十分微弱,只是一圈不安的涟漪。 安格卡特尔夫人厌恶地嘀咕着:“当然。我想——是的,警察——” 那个身穿射击服的男子以一种平静、悦耳,却伴随着苛刻的厌恶的声音说道:“我恐怕,露西,这是不可避免的。” 在人们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那一刻沉默之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自信而轻快的脚步声,愉快的、格格不入的说话声。 亨利·安格卡特尔爵士和米奇·哈德卡斯尔正有说有笑地沿着屋前的那条小路走过来。 看到了围着游泳池的人群,亨利爵士猛然停下,惊愕地叫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妻子回答道:“格尔达——”她猛然中断,“我的意思是——约翰已经——” 格尔达用她那平板、困惑的声音说:“约翰受到了枪击,他死了。” 大家都不敢看她,感到非常困窘。 接着安格卡特尔夫人迅速地说:“我亲爱的,我认为你最好回去并且……并且躺下来。也许我们最好都回到屋里去?亨利,你和波洛先生可以留在这儿……并等候警察。” “我想这样安排最好。”亨利爵士说。他转向格杰恩。“你能不能打个电话给警察分局,格杰恩?就确切地描述一下刚发生的事。等警察到达后,把他们直接领到这儿。” 格杰恩微微低了一下头,说:“是,亨利爵士。”他的脸色有点发白,但他仍然是最完美的用人。 那个高个儿的年轻女子说:“来吧,格尔达。”她伸手挽住对方的手臂,领着毫不抗拒的格尔达顺着小路走向主屋。格尔达就好像在梦游一样。格杰恩向后退了一点儿,让她们通过,然后挎着一篮鸡蛋跟在后面。 亨利爵士猛地转向他的妻子。“好了,露西,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安格卡特尔夫人茫然地摊开了双手,摆出一个可爱的无助姿势。赫尔克里·波洛感受到了她的魅力和吸引力。 “亲爱的,我也不知道。我原本在鸡舍那边,忽然听到一声枪响,似乎在很近的地方,但我并没多加联想。毕竟,”她向所有的人辩解道,“没有人会这样想!接着,我沿着小路走到游泳池,就看见约翰躺在那儿,格尔达拿着那支左轮手枪站在他旁边。亨莉埃塔和爱德华几乎同时赶到——从那边。” 她向游泳池较远的一边点点头,那儿有两条穿过树林的小路。 赫尔克里·波洛清了清嗓子。 “他们是谁,这个约翰和这个格尔达?如果我可以问的话。”他抱歉地加了一句。 “哦,当然。”安格卡特尔夫人快速致歉,“我都忘了——但是当有人刚刚被杀害时,没有人会想到给大家作介绍——约翰是约翰·克里斯托,克里斯托医生。格尔达·克里斯托是他的妻子。” “那位与克里斯托夫人一起走进房子的女士呢?” “我的表妹,亨莉埃塔·萨弗纳克。” 有人一动,是波洛左边的那个男人极其轻微的地动了一下。 亨莉埃塔·萨弗纳克,波洛想,他不愿意有人说这个名字——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会知道的…… (“亨莉埃塔!”那个濒死的男人曾说。他说的方式极其古怪,那种方式令波洛记起某件事——某起事件……但是,是什么呢?没关系,他会想起来的。) 安格卡特尔夫人还在继续说话,决心完成她的社交职责。 “这是我们的堂弟,爱德华·安格卡特尔。这位是哈德卡斯尔小姐。” 女主人每介绍一位,波洛就礼貌地鞠躬致意。米奇突然想歇斯底里地大笑,她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 “现在,亲爱的,”亨利爵士说,“我认为就像你建议的那样,你最好回到房子里去。我要同波洛先生在这儿聊几句。” 安格卡特尔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我真的希望,”她说,“格尔达已经躺下了。我那样建议正确吗?我当时真的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我的意思是,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啊。你该对一个杀了丈夫的女人说些什么呢?” 她望着他们,似乎希望对她的问题会有某种权威性的答案。 接着,她沿着那条小路向主屋走去。米奇跟在她身后,爱德华殿后。 只有波洛和男主人留在了原地。 亨利爵士清了清嗓子。他似乎有点儿不能确定该说些什么。 “克里斯托,”最后他评述道,“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家伙——一个非常能干的家伙。” 波洛的目光再次落到死者的身上。他仍然有那种古怪的印象,那个死去了的男人比活着的人更具有生命力。 他感到奇怪,究竟是什么给了他这种印象。 他礼貌地回复亨利爵士道:“发生这样的悲剧真是非常不幸。” “这类事情你比我在行,”亨利爵士说,“我以前从没想过会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起谋杀案。但愿到现在为止我没做错什么事吧?” “程序非常正确。”波洛说,“你通知了警察,而在他们到达并接管这里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确保没有人擅动尸体或破坏证据。” 说出最后一个词时,他向下望着游泳池,能看到那把左轮手枪正躺在水泥的池底,随着蓝色池水的波动而微微颤动。 这个证据,他想,也许已经在他,赫尔克里·波洛能够阻止之前,被破坏了。 但也不对——那只是一个意外。 亨利爵士厌恶地嘀咕着:“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必须站在这儿?有一点儿寒意。我想,如果我们到凉亭里去,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波洛已经感受到了脚底的湿气,觉得自己快要打起冷战来,因此高兴地同意了。凉亭座落在游泳池的另一头,与主屋相对,通过它敞开的门,他们可以一览无遗地望见游泳池、尸体,以及通向主屋的那条小路,警察也会从这条路前来。 凉亭里陈设豪华,摆放着长沙发和漂亮的当地产的厚毯。在一个上了漆的铁几上摆着一个托盘,里面有几个玻璃杯和一玻璃瓶的雪利酒。 “我很想请你喝一杯,”亨利爵士说,“但我猜想,在警察到来之前最好还是不要动任何东西——虽然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对这里的东西感兴趣,但还是安全第一。看来格杰恩还没有把鸡尾酒端上来,他在等着你的到来。” 他们两人谨慎地坐在靠近门口的两张柳条椅里,以便随时观察通向房子的那条小路。 空气之中弥漫着一种拘束感。在这样的场合,确实很难闲聊。 波洛打量着凉亭的内部,注意着任何可能令他觉得不同寻常的东西。一条昂贵的白金色狐裘披肩随意地搭在其中一把椅子的靠背上。他不知道它是谁的。它所散发出的那种招摇的富丽堂皇,与目前为止已经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匹配。例如,他无法想象它环绕在安格卡特尔夫人的肩头上。 这条披肩使他忧虑。它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奢侈与自我标榜的气息——而这些特征是他迄今为止见到的所有人都缺乏的。 “我想我们应该可以抽烟吧。”亨利爵士说着,将他的烟盒递向波洛。 在拿烟之前,波洛嗅了嗅空气。 法国香水——一种昂贵的法国香水。 只残留着微微的一丝,但确实有它的气味。这种香味,同样无法与他头脑中的任何一个空幻庄园的住客关联起来。 当他向前倾身,凑到亨利爵士的打火机前点烟时,波洛的目光落到了一小堆火柴盒上——有六盒——堆放在长沙发边的小茶几上。 这一细节在他看来,确实是相当的古怪。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1 “两点半。”安格卡特尔夫人说。 她与米奇和爱德华一起待在客厅里。从亨利爵士书房那扇紧闭的门背后传来了轻微的说话声。赫尔克里·波洛、亨利爵士和格兰奇警督在里边。 安格卡特尔夫人叹息道:“我觉得吧,米奇,我们还是应该安排点儿午餐。虽然看起来好像非常无情,大家围坐在这边,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但毕竟,波洛先生是受了我们的邀请,前来吃午餐的——而且他也许已经饿了。可怜的约翰·克里斯托被谋杀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应该也没有像我们感觉到的那样不安。此外,我必须说,虽然我自己真的没有什么胃口,但亨利和爱德华整个上午都在外边射击,现在一定饿极了。”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说:“别为我担心,露西,亲爱的。” “你向来那么体贴,爱德华。另外还有戴维——我注意到他在昨天晚上的晚宴上吃了很多,聪明的人似乎总需要大量的食物。说起来,戴维在哪儿?” “他上楼回自己的房间了,”米奇说,“在听说发生了什么事之后。” “是的——嗯,他这样很得体。我相信他一定感到很尴尬。当然,无论你怎么说,谋杀案总是一件令人感到尴尬的事——它使用人们心烦意乱,还会打乱正常的生活秩序——我们本来准备午餐吃鸭肉的——幸好鸭肉冷了吃味道也不错。你觉得我们应该拿格尔达怎么办?用盘子端点东西给她?也许来点儿浓汤?” 的确,米奇想,露西毫无人性!然而她又感到一阵疑惑,她想,也可能是因为露西太有人性了,才会使别人如此震惊!所有的灾难都围绕着各种琐碎、微不足道的疑虑和猜测——这岂不是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吗?露西只不过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其他人都不敢承认的想法而已。别人也会记得用人的状况,也会惦记着吃饭。甚至,别人也确实会感觉到饿。此时此刻,她自己就觉得饥肠辘辘!饥饿,她暗忖,同时又相当恶心。真是一种奇怪的复杂情绪。 此外,毫无疑问,大家都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安静平凡的女人而感到尴尬和窘迫,尤其是就在昨天这个女人还被称为“可怜的格尔达”。而现在,她可能很快就会站到审判席上,被控谋杀。 这些事都只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米奇想,不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 她望向屋子另一端的爱德华。这些事不应该,她想,发生在像爱德华这样的人身上。他与暴力完全扯不上边。望着爱德华的时候,她便能感觉到安慰。爱德华,如此平静,如此理性,如此善良和镇定。 格杰恩走了进来,微微俯身,以一种合乎时宜的态度低声说:“我已经在餐厅安排了一些三明治和咖啡,夫人。” “哦,谢谢你,格杰恩!” “真的,”当格杰恩离开房间后,安格卡特尔夫人说,“格杰恩真是太了不起了。没有格杰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总是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份量扎实的三明治完全可以当作午餐了——而且这样一点儿都不会显得冷漠无情,你懂我的意思吧!” “哦,露西,你别这样。” 米奇突然感觉到温暖的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滚落。安格卡特尔夫人显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咕哝道:“可怜的宝贝儿。这一切对你而言确实是太沉重了。” 爱德华绕过沙发,坐到米奇身边。他伸出一条胳膊搂着她。 “别担心,小米奇。”他说。 米奇将脸埋在他的臂膀上,舒舒服服地抽泣起来。她回忆起某个在安斯威克的复活节假期,她的小兔子死了之后,爱德华对她是那么好。 爱德华温柔地说:“这一切确实令人震惊。我能给她拿些白兰地吗,露西?” “在餐厅里的小餐柜上。我不认为——” 这时,亨莉埃塔走了进来,露西立即停下了口。米奇坐直身子。她感觉到爱德华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米奇心想,亨莉埃塔此刻是什么心情呢?她几乎不愿意看她表姐——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如果真要说的话,亨莉埃塔显出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她进屋的时候高扬着下巴,面色潮红,行动相当敏捷。 “哦,你来了,亨莉埃塔,”安格卡特尔夫人叫道,“我一直在担心。警察正在和亨利及波洛先生谈话。你给了格尔达什么?白兰地吗?还是茶和阿司匹林?” “我给了她一点白兰地——还有一个热水袋。” “相当好。”安格卡特尔夫人赞许地说,“急救课上就是这么教的——我是指热水袋,给受惊吓的人——不是指白兰地。当今大家普遍反对使用兴奋剂,但我认为那只是一时的潮流。小的时候住在安斯威克时,我们总是用白兰地压惊的。但是,我猜想,对格尔达来说应该不完全算是受惊吧。我真的不知道杀了自己的丈夫之后,那个人会是什么感觉——这种事实在叫人完全无从想象——但应该不会是受惊吧。我的意思是,她应该不会感到惊讶才对。” 亨莉埃塔冰冷的声音刺破了宁静的氛围。 她说:“为什么你们大家都那么肯定,是格尔达杀了约翰?” 屋内沉默了片刻——米奇感觉到气氛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先是困惑,接着是紧张,最终成为一种迟缓的警觉。 然后,安格卡特尔夫人开口了,她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变化:“这似乎——是明摆着的。你有什么其他看法吗?” “难道不可能是格尔达走到游泳池边,发现约翰躺在地上,于是她捡起了那支左轮手枪,而——而我们刚好在此刻到达现场吗?”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安格卡特尔夫人问:“格尔达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 这并不是一句单纯的同意,它的背后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这个词就像子弹一样射了出来。 安格卡特尔夫人扬起了眉毛,然后她以非常明显的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餐厅里有三明治和咖啡。” 接着她忽然轻抽一口冷气,扼住了话头,望着格尔达·克里斯托从敞开的屋门走了进来。后者急促而带着歉意说:“我……我真的没办法躺在床上。我真是……真是非常坐立不安。” 安格卡特尔夫人叫道:“你必须坐下——你必须立刻坐下。” 她让米奇站起来,将格尔达安置在沙发上,并在她的后背垫了一个靠垫。 “可怜的宝贝儿。”安格卡特尔夫人说。 她特别加强了语气,但这些话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爱德华走到窗前,站住向外张望着。 格尔达拢了拢额前凌乱的头发,以一种焦虑而困惑的语调说:“我——我真的是刚刚开始意识到这件事。你们知道,我刚才实在无法感觉到——直到现在也还是不能感觉到——这是真的——约翰——死了。”她开始微微地发抖,“谁会下手杀他?谁能下得了手杀害他呢?” 安格卡特尔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她猛地转过头。亨利爵士的屋门打开了,他走了出来。走在他身边的是格兰奇警督,他是一个块头很大、体格健壮的男人,留着两撇下垂的小胡子,一副愁苦的样子。 “这是我的妻子,格兰奇警督。” 格兰奇鞠了一躬,说道:“安格卡特尔夫人,不知我能否同克里斯托夫人聊几句——” 他还没说完,安格卡特尔夫人便朝沙发上的那个人示意了一下。 “克里斯托夫人?” 格尔达热切地说:“是的,我就是克里斯托夫人。” “我并不希望令您不悦,克里斯托夫人,但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如果您愿意的话,当然可以要求请您的律师在场——” 亨利爵士插了一句:“有时这样做比较明智,格尔达——” 她打断了他的话:“律师?为什么要找律师?律师怎么会知道约翰之死的情况?” 格兰奇警督咳嗽了一下。亨利爵士似乎想说些什么。亨莉埃塔插了进来:“警督先生只是想了解一下今天上午发生的事。” 格尔达转向他,用一种疑惑的口气说:“这一切似乎都只是一场噩梦——毫不真实。我——我根本哭不出来。我只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格兰奇平静地说:“突如其来的震惊确实会有这样的效果,克里斯托夫人。” “是的,是的,我想是这样吧。但您要知道,这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我从房子里出来,沿着那条小路走去游泳池——” “当时是几点,克里斯托夫人?” “一点钟不到一点儿——大约是差两分钟一点。我知道时间,是因为我当时看了钟。而当我走到那儿时——约翰就在那里,躺在地上——混凝土的池边有血。” “您有没有听到枪声,克里斯托夫人?” “是的——不——我不知道。我知道亨利爵士和爱德华在外边射击。我……我只是看到约翰——” “然后呢,克里斯托夫人?” “约翰——还有血——还有一支左轮手枪。我捡起了手枪——” “为什么?” “您说什么?” “您为什么要拾起手枪,克里斯托夫人?” “我……我不知道。” “您知道,您是不应该碰它的。” “我不应该吗?”格尔达显得很茫然,她的脸上一片空白,“但我这样做了,我将它拿在了手中。” 她现在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好像恍惚之间仍能看到手中的左轮手枪。 她猛地转向警督。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尖锐——充满痛苦。 “谁会下手杀了约翰?没有人会想杀他的。他是……他是最好的人。那么和善,那么无私——他做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其他人。每个人都爱他,警督先生。他是一名了不起的医生。他是最好、最亲切的丈夫。这一定是一场意外——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她挥手比着屋里的人。 “随便您问谁,警督先生。绝不会有人想要杀害约翰的,难道不是吗?” 她向他们投去求助的目光。 格兰奇警督合上他的记事薄。 “谢谢你,克里斯托夫人。”他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说,“目前就到此为止了。” 赫尔克里·波洛和格兰奇警督一起穿过栗树林,来到游泳池边。那个曾经是约翰·克里斯托,而现在成了“那具尸体”的躯体,被法医拍照、测量、记录并检查后,已经运到停尸房去了。这个游泳池,波洛想,看上去有种古怪的纯洁感。今天的每一件事,他想,都奇怪地带有某种不确定性。但约翰·克里斯托除外——他毫无不确定性。甚至连他的死亡都是如此明确与客观的。现在,这个游泳池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游泳池了,而是约翰·克里斯托的尸体曾躺卧的地方,他的鲜血曾喷涌而出,沿着水泥地流入人工制造的蓝色池水之中。 人工制造的——有那么一瞬间,这个词在波洛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是的,在这整件事情中,总带有一些人工制造的味道。尽管—— 一个穿着泳衣的男人走到警督面前。 “那支左轮手枪在这里,长官。”他说。 格兰奇极为小心地接过那个还在滴水的物体。 “提取指纹是没有可能的了,”他评论道,“所幸在这桩案子中,这一点并不重要。当你赶到的时候,克里斯托夫人手里正握着这把左轮手枪,不是吗,波洛先生?” “是的。” “接下来要辨认这把手枪。”格兰奇说,“我估计亨利爵士能帮我们做到这件事。我敢说那是她从他的书房里拿的。” 他环视了一下游泳池。 “现在,让我们再来过一遍,整理一下思路。游泳池南边的小路是从农场通过来的,安格卡特尔夫人从这条路过来。另外两个人,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先生和萨弗纳小姐,是从树林过来的——但不是一起走的。他走的是左边的路,而她走的则是右边那条通向房子南边花间小径的路。但你到达现场的时候,他们都站在游泳池较远的一边?” “是的。” “另外,凉亭旁边的这条路,通向波德巷。好吧——我们就走这条。” 他们一边走,格兰奇一边说着话,语气中没有一丝兴奋,只有理解和淡淡的悲观。 “我一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案子。”他说,“去年有一桩——在阿什里奇附近。一个退休的军人——职业履历相当卓越。妻子人很好,很文静,老式的那种,六十五岁,灰发——相当漂亮的波浪发。很爱做园艺工作。有一天,她走进他的房间,取出配发给他的左轮手枪,然后来到花园,一枪打死了他。就那么简单!当然,事件的背后有很多故事可挖掘。有时候他们会编个什么流浪汉入室作案的蠢故事!当然,我们在进行调查的过程中会装作接受这种故事,以免事态激化,但其实我们很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波洛说,“你已经断定是克里斯托夫人向她丈夫开的枪。” 格兰奇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难道你不这样想吗?” 波洛缓缓地说:“她所说的情况也有可能是事实。” 格兰奇警督耸了耸肩。 “是有可能——不错。但这个故事不太站得住脚。而且他们都认为是她杀死了他!他们知道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他好奇地看着他的同伴,“其实你到达现场的时候,也认为是她干的,不是吗?” 波洛半闭上眼睛。沿着那条小路而来……格杰恩让到一边……格尔达·克里斯托站在她丈夫身边,手里握着左轮手枪,脸上一片空白。是的,正如格兰奇所说,他原以为是她干的……至少可以说,他原本认为他应该得到这样的印象。 是的,但那不是一回事。 一幕预先安排好的场景——目的是欺骗。 格尔达·克里斯托看上去像一个刚枪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吗?这是格兰奇警督想知道的。 赫尔克里·波洛突然震惊地意识到,在他丰富的处理暴力事件的经验之中,从未真正面对面地与一个刚刚杀害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打过交道。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女人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得意洋洋,惊慌失措,心满意足,茫然困惑,难以置信,还是麻木空洞? 其中的任何一种都有可能,他想。 格兰奇警督正在讲话。波洛只听到了最后几句。 “——一旦你掌握了这个案件所有的事实后。这种事通常都能从用人们那里得知。” “克里斯托夫人要回伦敦吗?” “是的。那儿还有两个孩子,不得不让她走。当然了,我们将密切监视她,但不会让她知道。她还当自己已经顺利地逃脱了嫌疑呢。看起来相当愚蠢的女人……” 波洛暗忖着,不知道格尔达·克里斯托有没有意识到警察的想法——以及安格卡特尔家人的想法?她看起来确实好像没有意识到任何事。她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反应迟钝的女人,因丈夫的死而完全惊呆了,并且心碎不已。 他们已经走到了那条乡间小路的尽头。 波洛在自己家门前停下脚步。格兰奇说:“这就是你的小窝吗?又漂亮又舒适啊。好了,暂时再见吧,波洛先生。谢谢你的合作。回头我会上门拜访,告诉你我们的进展。” 他的目光沿着小路逡巡。 “你的邻居是谁?该不会是我们那位新来的明星吧?” “薇罗尼卡·克雷小姐,那位女演员,我印象里她会在这儿度周末。” “当然。我很喜欢她在《骑虎之女》中的表演,但依我的口味来说,她有点过于高雅了。我更喜欢海蒂·拉玛 。” 他转过身去。 “好了,我必须回去工作了。再见,波洛先生。” 2 “您认得出它吗,亨利爵士?”格兰奇警督将左轮手枪放在亨利爵士面前的桌子上,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我能拿起来吗?”亨利爵士的手悬在左轮手枪上面,犹豫着。 格兰奇点点头。“我们是从游泳池里捞起来的,上面的指纹都已经毁掉了。如果不介意我直说的话,萨弗纳克小姐失手让它掉了下去确实非常可惜。” “是的,是的——但当时我们所有人都非常紧张。女人比较容易慌乱并且——嗯——拿不住东西。” 格兰奇警督再次点点头。他说:“总体看起来,萨弗纳克小姐似乎是一位冷静、能干的年轻女士。” 这句话中并没有强调什么的意味,但出于某种原因,亨利爵士闻言猛地抬起头。格兰奇继续道:“好了,您认得出它吗,先生?” 亨利爵士拿起左轮手枪,仔细地查看了一下。他注意到了上面的序列号,便拿出一个皮封面的小本子,同里面的记录对照了一下。接着,他长叹一声,合上了本子,说道:“是的,警督先生,这是我的藏品之一。” “你最后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我们在花园中做过打靶射击,这支枪是当时所用的枪械中的一支。” “当时有哪些人使用过这支枪?” “我想每个人都至少用它开了一枪。” “包括克里斯托夫人吗?” “包括克里斯托夫人。” “那么在射击完了之后呢?” “我把这支左轮手枪收到了它通常所在的位置。这里。” 他抽出一个大书桌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半抽屉的枪支。 “您的轻武器收藏相当可观,亨利爵士。” “这是我多年以来的嗜好。” 格兰奇警督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这位前任哈罗因群岛总督的身上。这是一个长相英俊、气度不凡的男人,他本人会非常乐意在这样一个男人的手下服务——实际上,他对亨利爵士的好感甚至超过了现任警察局局长。格兰奇警督对威尔德郡警察局局长评价不高——一个大惊小怪的暴君,专门注意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又将注意力拉回到手头的工作上。 “您收起这支左轮手枪的时候,它没有上膛吧,亨利爵士?” “当然没有。” “您的弹药保存在哪里?” “这儿。”亨利爵士从柜子上的一个小格子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书桌底层的一个抽屉。 相当简单,格兰奇心想。那个姓克里斯托的女人见到过保存它的地方,她只需要过来自取就行了。嫉妒,总能令女人走火入魔。他敢以一押十打赌,这起案件就是因为嫉妒。等他完成这儿的工作,再去哈利街调查之后,案情就会很明朗了。但事情还是得按照正常的程序来做。 他站起身来说:“好了,谢谢您,亨利爵士。我会派人告知您审理的安排的。”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他们晚餐吃的是冷鸭子。鸭子之后上了一道焦糖乳酪蛋糕。安格卡特尔夫人说这完全显示出梅德韦太太正确的判断力。 “烹饪,”她说,“的确给人极佳的机会展现对美食与情感的搭配能力。 “她非常清楚,我们对焦糖乳酪蛋糕只是一般喜欢。在一个朋友刚刚过世之际,就大啖自己最爱的布丁,确实会令人感觉相当无德。而焦糖乳酪蛋糕是这么适口——可以称得上是松软油滑,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每个人的盘子里都会留下一点点。” 她叹了口气,然后说她希望他们让格尔达返回伦敦不是一件错事。 “至少亨利同她一起回去是非常正确的。” 亨利爵士坚持开车送格尔达回哈利街。 “当然,她还要回到这儿接受开庭审讯。”安格卡特尔夫人继续说,一边若有所思地吃着焦糖乳酪蛋糕,“她自然会想要把情况告知孩子们——他们可能会在报纸上看到消息,而家里只有一个法国女人——她们多么容易激动啊——也许会焦虑症发作呢。但亨利可以安抚好她。我真的认为格尔达会安然无恙的。她也许会请几位亲戚来帮忙——也许是她的姐妹们。格尔达是那种肯定有姐妹的人——我猜大概有三四个吧,也许住在坦布里奇韦尔斯。” “你都在说些什么奇怪的事情啊,露西。”米奇说。 “哦,亲爱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住在托基也行啊——不,不会是托基。至少得有六十五岁了才会住在托基呢。也许是伊斯特本,或是圣·莱昂纳茨。” 安格卡特尔夫人瞧着最后一勺焦糖乳酪蛋糕,似乎在向它致以哀悼。她没有吃,又轻轻地把它放下了。 只喜欢吃咸食的戴维,阴郁地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盘子。 安格卡特尔夫人站起身来。 “我想大家今晚都会希望早些上床吧。”她说,“发生了这么多事,不是吗?光在报纸上读到这类事情,哪里想得到它们有多么令人精疲力尽。你们知道吗,我感觉好像走了十五英里。实际上,我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一味地坐着——但这也令人精疲力尽,因为你不会想去读会儿书或看会儿报纸,这样显得太无情无义了。我觉得读读《观察者报》的社论也许没关系——但《世界新闻》可不行。你同意吗,戴维?我很想知道年轻人的想法,这样才不至于落后于时代。” 戴维凶巴巴地回答说他从不看《世界新闻》。 “我常看这份报纸啊。”安格卡特尔夫人说,“我们装作是为用人们订的,但格杰恩相当善解人意,从来都在喝完午茶后才取走它。这份报纸非常有意思,登载了好多把自己的脑袋伸进煤气炉的女人的故事——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未来的房屋全都电气化了,她们怎么办?”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问。 “我想她们会利用手边有的东西想出办法来的吧——这样明智得多。” “先生,”戴维说,“我不同意你那关于未来全电气化的房屋的说法。集中供暖设备可以从中央暖气系统中铺设出来。劳动阶级的住房必须尽可能地减少劳力。”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匆忙说他对这个话题并不在行。戴维轻蔑地撇了一下嘴唇。 格杰恩用托盘端来了咖啡,动作比平常要缓慢一些,表达出哀悼之意。 “哦,格杰恩,”安格卡特尔夫人说,“那些鸡蛋,我打算像往常一样用铅笔在它们上面记下日期。你能让梅德韦太太处理一下吗?” “我想您会发现,夫人,每件事都已经按照您的意思照料好了。”他清了清喉咙,“我亲自照看着呢。” “哦,谢谢你,格杰恩。” 格杰恩走出去之后,她轻声道:“真的,格杰恩非常了不起。这些用人都表现得十分出色。我是多么同情他们啊,家里来了这么多警察——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情况一定可怕极了。顺便问一句,还有人没走吗?” “你是指警察?”米奇问。 “是的。他们通常不是会留一个人站在大厅里守着吗?也或许是守在灌木丛边监视着前门。” “为什么要派人监视着前门?” “我当然不知道啦。书里都是这样写的。然后到了晚上,又会有第二个人被谋杀。” “哦,露西,别这么说!”米奇叫道。 安格卡特尔夫人奇怪地看着她。 “亲爱的,真是对不起。我真蠢!当然不会有其他人被谋杀的。格尔达已经回家了——我的意思是——哦,亨莉埃塔,亲爱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但亨莉埃塔没有回答。她正站在圆桌边,低头盯着她昨晚留下的桥牌得分记录。 她振作起精神,说:“对不起,露西,你刚刚说什么?” “我在问还有没有警察留在家里。” “你当是促销时的残余品吗?我不这样想。他们已经都回警察局去了,去把我们说的事儿用标准的警察用语记录下来。” “你在看什么,亨莉埃塔?” “没什么。” 亨莉埃塔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壁炉边。 “你们说薇罗尼卡·克雷今晚在做些什么?”她问。 一种惊慌的表情扫过安格卡特尔夫人的脸。 “我的天!你不会是认为她又会过来了吧?到现在她一定已经听说了。” “是的,”亨莉埃塔沉思着说,“我想她已经听说了。” “这提醒了我,”安格卡特尔夫人说,“我真的必须给凯里夫妇打个电话。我们可不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明天招待他们吃午餐。” 她离开了房间。 戴维对自己这些亲戚憎恶得要命,嘀咕了几句要找《大英百科全书》查点儿东西。他暗忖,书房总该是一个宁静的地方。 亨莉埃塔走到落地窗边,推开,走了出去。爱德华犹豫了片刻,跟了出去。 他看见她正站在户外,仰望着天空。她说:“不如昨晚那么暖和,是吧?” 爱德华以他那种愉快的语气说:“是的,明显冷了。” 她正伫立凝望着房子。她的目光沿着一扇一扇的窗户逡巡。接着,她转过身,面朝着树林。他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他走向敞开着的落地窗。 “最好还是进屋去吧,天气很冷。” 她摇了摇头。 “我想去散散步。到游泳池那边去。” “哦,我亲爱的。”他立即向她移了一步,“我跟你一起去。” “不,谢谢你,爱德华。”她的声音如利刃般划破了空气中的寒意,“我想与我那死去的爱人单独待在一起。” “亨莉埃塔!我亲爱的——我之前什么都没有说,但你知道我是多么……多么难过。” “难过?因为约翰·克里斯托死了吗?” 她的声音中仍带有那种尖锐的锋利感。 “我的意思是——为你难过,亨莉埃塔。我知道这对你一定是……是巨大的打击。” “打击?哦,但我十分坚强。爱德华,我能承受打击。这对你也是打击吗?当你看到他躺在那儿的时候,你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想应该是高兴吧。你不喜欢约翰·克里斯托。” 爱德华低声说:“他和我——没有什么共同点。” “你把话说得多漂亮啊!多么节制的表达。但实际上,你们确实有一个共同点:我!你们都喜欢我,难道不是吗?然而,这一点并未能让你们产生共鸣——而是恰恰相反。” 月亮在云层的背后时隐时现,他突然看见她正望着他的面孔,感到大吃一惊。他总是不自觉地把亨莉埃塔看作当年在安斯威克认识的那个亨莉埃塔的投影。对于爱德华来说,她永远都是那个开怀大笑的女孩子,如水般流动的俏眸中总是充满热切的期待。但此刻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却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双眼明亮却冰冷,似乎含着对他的敌意。 他认真地说:“亨莉埃塔,我最亲爱的,请务必要相信——我是真的为你的……你的悲伤,你的损失——而感到难过。” “是悲伤吗?” 这个问题使他为之一震。她的这个问题,似乎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自己。 她用低沉的声音说:“这么快——它竟然可以发生得这么快。前一刻还活着,呼吸着,而下一刻——已经死了——离去了——一片空虚。哦,空虚!而我们呢,我们所有人,吃着焦糖乳酪蛋糕,自称为活着——但约翰,一个比我们任何人都更具有生命力的人,却死了。你知道吗,我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着那个词。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很快它就失去了全部含义——什么含义都没有。它只是一个奇怪的小词语,好像折断一根已经腐烂的枝条一样。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就像一只夏日的知了,在大树上鸣叫,不是吗?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亨莉埃塔,住口!看在上帝的分上,快住口!” 她奇怪地看着他。 “难道你不知道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吗?你以为会怎样?你以为我会坐在角落里,握着小手绢轻声啜泣,而你在一边握着我的手陪着我哭吗?你以为这一切在眼下是巨大的打击,但假以时日我还是可以恢复过来?而你将会恰到好处地安慰着我?你确实是个好人,爱德华。你非常非常好,但同时你又那么的——那么的力不从心。” 他退开了一点。他的面孔僵硬了起来,用一种干巴巴的声音说:“是的,这一点我一直很明白。” 她激动地继续说道:“你觉得今天晚上怎么样?整个晚上大家都闲坐在那里,约翰已经死了,但除了我和格尔达之外没有一个人在意!你高兴,戴维困窘,米奇苦恼,而露西则怡然自乐地欣赏着《世界新闻》上刊登的事件成了现实生活!你难道没有发现这一切就像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吗?” 爱德华没有说话。他向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阴影里。 亨莉埃塔望着他,说:“今晚——我觉得仿佛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没有一个人是真实的——除了约翰!” 爱德华平静地说:“我明白……我也不太真实。” “我真是太残酷了,爱德华。但我忍不住,我忍不住要怨恨,约翰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却死了。” “而我这个半死的人,却活着。” “我没有这个意思,爱德华。” “我想你有的,亨莉埃塔。我想,也许你是对的。” 但她仍若有所思地说着,思绪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话题。 “但这并不是悲伤。也许我无法感受到悲伤。也许我永远都不会。但是——我也很想能为约翰哀悼。” 她的话在他听来相当荒诞不经。但当她以一种几乎是就事论事的口吻突然补充了一句后,令他更加吃惊了。她说:“我必须去游泳池一下。” 她的身影翩然闪入了树林。 爱德华僵硬地迈着步子,穿过打开的落地窗,回到屋内。 米奇抬起头,正看到爱德华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迈过落地窗。他灰白的面孔满是痛苦,整个人看起来毫无血色。 他完全没有听见米奇因惊讶而窒息,进而发出的轻微抽咽声。 他几乎是机械地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了下来。接着他意识到有人在期待他说些什么,便说道:“天气很冷。” “你很冷吗,爱德华?要不要我们——要不要我——把壁炉点起来?” “什么?” 米奇从壁炉台上拿了一盒火柴。她跪下身来,擦燃一根火柴伸向火炉。她谨慎地斜着眼睛瞥着爱德华。他看起来似乎相当漠然,她心想,他对什么事都不在意。 米奇说:“有火真好,让人暖和起来了。” 他看上去真冷,她想,但这里不可能同外边一样冷啊。是亨莉埃塔!她对他说了些什么? “把你的椅子挪近些,爱德华,靠壁炉近些。” “什么?” “哦,没什么,只是壁炉而已。” 她正在大声而缓慢地对他说话,却好像是对着一个聋子说话一样。 而突然之间,突然到她的心因为解脱而翻了个个儿,爱德华,那个真实的爱德华,又出现了。他温柔地冲她笑着。 “你刚刚是在跟我讲话吗,米奇?对不起,恐怕我刚刚正在想……想一些事情。” “哦,没什么,只是壁炉而已。” 炉膛里的木柴正在劈啪作响,几颗冷杉果烧出了明亮而洁净的火焰。爱德华看着它们。他说:“炉火真是漂亮。” 他伸出他那瘦长而纤细的双手,接近火焰,感觉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米奇说:“在安斯威克时,我们总烧冷杉果。” “我现在仍然这样做。每天都会有人送一篮过来,放在壁炉旁边。” 爱德华在安斯威克。米奇半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场景。她想,他会坐在房子西侧的书房里。书房外边有一棵木兰树,把整个窗口都挡住了。有阳光的午后,房间里流淌着一种金绿色的光芒。从另一扇窗望出去,则是整片的草坪,还有一棵巨杉,如卫士一般守护在旁。而右侧则是一棵高大的红铜色山毛榉。 哦,安斯威克——安斯威克。 她几乎可以闻到木兰树飘逸出的那种清淡的香味,在九月,树上通常还挂着又大又白、芬芳扑鼻的厚瓣儿花朵。炉膛里烧着松果,还有爱德华正在看的书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淡的霉味。他会舒舒服服地坐在靠背椅里,目光偶尔从书本中抬起,望向炉火。而他会在那短短的一刻,想起亨莉埃塔。 米奇动弹了一下身子,问:“亨莉埃塔在哪儿?” “她去游泳池了。” 米奇盯着他。“为什么?” 她的声音唐突而低沉,使得爱德华不由得一震。 “我亲爱的米奇,你当然知道——哦,或者说——猜得出来。她和克里斯托非常熟悉。” “哦,这事儿大家当然知道。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到他被枪杀的地方去,这一点儿也不像亨莉埃塔。她从来都不会那么戏剧化。” “我们谁又能真正了解他人呢?例如亨莉埃塔。” 米奇皱着眉。她说:“不管怎样,爱德华,你我都是从出生就认识她了。” “她已经变了。” “不见得吧。我不认为人会改变。” “亨莉埃塔已经变了。” 米奇好奇地望着他。 “比你我变得还要多吗?” “哦,我一直都还在原地呢,这一点我非常清楚。而你——” 爱德华的目光突然集中起来,望着跪坐在壁炉栅栏边的她。仿佛他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望着她,望着她那方正的下巴、黑色的双眼、坚毅的嘴唇。他说:“如果能多见见你就好了,亲爱的米奇。” 她抬头朝他微笑着,说:“我知道。这年头,要保持联系并不容易。” 外面传来一阵响动,爱德华便站起身来。 “露西说得对,”他说,“这真是令人疲倦的一天——我们都是第一次遭遇谋杀案呢。我要睡觉了。晚安。” 他离开了房间,而与此同时,亨莉埃塔穿过落地窗走了进来。 米奇转向她。 “你对爱德华做了什么?” “爱德华?”亨莉埃塔有些茫然。她的眉毛拧成一团,似乎正想着一些极遥远的事。 “是的,爱德华。他进屋的时候看起来糟透了——通身冰凉,脸色发灰。” “如果你那么在乎爱德华,米奇,你为什么不做点儿什么呢?” “做点儿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也许站到椅子上冲他大吼!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你身上。你难道不知道吗,对于爱德华这样的男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除了你之外,爱德华永远不会在意任何人,亨莉埃塔。他从来也没有在意过任何人。” “那么是他太不聪明了。”她迅速瞥了一眼米奇那苍白的面孔,“我伤害了你。我很抱歉。但今晚,我痛恨爱德华。” “痛恨爱德华?你不能这样。” “哦,我能的!你不明白——” “什么?” 亨莉埃塔缓缓地说:“他使我想起了很多我想尽力忘掉的事情。” “什么事情?” “呃,比如,安斯威克。” “安斯威克?你想忘掉安斯威克?” 米奇的语调显得难以置信。 “是的,是的,是的!我在那儿很愉快,只是现在,我不能承受任何快乐的回忆。难道你不理解吗?当时,我们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当时我们都能信心十足地说,一切都会很美满!有些人十分明智——他们从不会期待快乐。但我曾这样期待过。” 她唐突地说:“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安斯威克了。” 米奇缓缓地说:“我不信。”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星期一的早晨,米奇醒得很突然。 她茫然地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目光困惑地望向门口,因为她多少有点儿期待着安格卡特尔夫人的出现。头一天早晨露西飘进屋的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这个周末会有麻烦的?她当时在担心——担心可能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不错,的确发生了令人不愉快的事情——那件事就像乌云一样笼罩在米奇的心神之上。她不愿思考这件事——甚至不愿记起它来。这件事毫无疑问使她感到害怕。这件事跟爱德华有关。 回忆突然奔涌而来。一个丑恶而僵硬的字眼——谋杀! 哦,不,米奇心想,这绝不会是真的。它只是我做过的一个梦。约翰·克里斯托被谋杀了,身中一枪——躺在游泳池边。鲜血和蓝色的池水——活像侦探小说的封面。荒谬,不真实。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我身边。如果我们现在在安斯威克就好了。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安斯威克。” 那阴沉的重负自她的额前蔓延,停留在她的胃部,使她感觉到有些恶心。 这不是一个梦。这是真实发生的事——《世界新闻》上所登载的事发生了——并且,她、爱德华、露西、亨利、亨莉埃塔,全都卷入其中。 不公平——确实不公平——因为如果是格尔达杀了她丈夫的话,这件事与他们都毫无关系。 米奇不安地挪动身体。 那个安静、愚蠢、略有些可悲的格尔达——谁也不会将格尔达同那样耸人听闻的事件——同暴力联系在一起。 格尔达当然不可能枪杀任何人。 她内心深处的不安再次涌起。不,不,不能那样想。因为除了她之外,还有谁可能杀害约翰呢?况且当时格尔达就站在他的尸体旁边,手里还拿着那把左轮手枪。那把她从亨利的书房中拿走的左轮手枪。 格尔达曾说她到那里的时候,约翰已经死了,而她只是捡起了那把左轮手枪。可她还能说什么呢?不管怎样,她总得说点儿什么吧,那个可怜的人。 亨莉埃塔好心地维护着她——说格尔达所说的情况完全是有可能的。亨莉埃塔并没有考虑其他不可能的情形。 亨莉埃塔昨晚表现得十分古怪。 可是,那当然是因约翰·克里斯托之死所给她造成的震惊之故。 可怜的亨莉埃塔——她是那么喜欢约翰。 但假以时日,她会恢复过来的——人们什么事都能熬得过去。然后,她会嫁给爱德华,并搬去安斯威克——而爱德华终将获得幸福。 亨莉埃塔一直很爱爱德华。只是那个个性极富侵略性与支配性的约翰·克里斯托妨碍了他们俩的好事。与他相比,爱德华显得多么——多么苍白啊。 那天早晨,米奇下楼吃早饭的时候,她发现摆脱了约翰·克里斯托的强势控制之后,爱德华的本性已经开始表现出来了。他似乎对自己更有信心,少了许多犹豫和瑟缩。 他正愉快地同那个愠然作色、反应冷淡的戴维聊天。 “你一定要多去安斯威克住住,戴维。我希望你能把那里当作是自己家一样,深入了解那个地方。” 戴维挖了一勺橙子酱,冷冰冰地说:“那么大的产业,简直荒谬。它们应该被拆分开。” “我希望这不会在我活着的时候发生。”爱德华微笑着说,“我的租户们都很满足。” “他们不应该这样,”戴维说,“没有人应该感到满足。” “如果猿猴满意尾巴——”安格卡特尔夫人嘀咕着。她正站在小餐桌旁,茫然地俯视着一盘羊腰。“这是我在幼儿园里学的一首诗,但我完全不记得后面说什么了。我得与你多谈谈,戴维,学学那些新思想。就我所知,每个人都应当憎恨其他人,但同时又为他们提供免费医疗以及诸多额外的教育(可怜啊,那么多无助的小孩子每天都被送到学校里去)——而且,要硬逼着小朋友们吃鱼肝油,全然不管他们愿意与否——那么难闻的东西。” 米奇心想,露西的举止同平日毫无二致。 还有格杰恩,她在大厅里与他擦身而过时,他看上去也同往常一样。空幻庄园似乎已经回归到它正常的生活秩序之中。格尔达离去之后,整个事件似乎就成了一场梦。 接着,外边传来了一阵车轮碾在砂砾上的沙沙声,亨利爵士把车停到了门口。他在他所属的俱乐部里过了一夜,并早早地驱车回来。 “哦,亲爱的,”露西说,“一切都顺利吗?” “是的。那个秘书在他们家里——非常能干的姑娘。她在负责处理各种事务。看起来,格尔达还有个妹妹,那位秘书给她打了电话。” “我就知道她有的。”安格卡特尔夫人说,“她是不是住在坦布里奇韦尔斯?” “我想是在贝尔斯希尔。”亨利爵士说,一脸迷惑不解。 “我敢断定——”露西考虑了一下贝尔斯希尔,“是的——非常有可能。” 格杰恩走上前来。 “格兰奇警督打过电话,亨利爵士。庭审将于星期三的十一点钟开始。” 亨利爵士点点头。安格卡特尔夫人说:“米奇,你最好给你的商店打个电话。” 米奇慢慢走向电话。 她的生活一直是那么平凡普通,以致于使她觉得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向她的雇主解释——由于她卷入了一桩谋杀案,因此在四天的假期之后,她还是无法按时回去工作。 这听起来极不可信,甚至她自己都感觉不可信。 而且,阿尔弗雷治夫人在任何时候都不是一个容易听得进解释的人。 米奇坚决地抿了抿嘴唇,动了一下下巴,拿起了话筒。 事情就像她想象的那样令人不快。那个恶毒的矮个子犹太女人饱含愤怒的沙哑声音通过电话线传了过来。 “那是什么意思,哈德卡斯尔小姐?有人死了?要办葬礼?你难道不知道我正缺人手吗?难道你认为我会接受这种借口吗?哦,是的,我敢肯定,你玩得可开心了!” 米奇打断了她,尖锐而清晰地回答了几句。 “警察?你说警察?”几乎是尖叫了,“你和警察牵扯到了一起?” 米奇咬紧牙关,继续解释。真是奇怪啊,电话那端的那个女人竟然能把事情扭曲成那么肮脏的样子。一桩恶俗的案子。人类是多么具有想象力! 爱德华打开门走了进来,看到米奇正在打电话,便想退出去。她阻止了他。 “请务必留下来,爱德华,求你了。哦,我希望你留下来。” 爱德华陪伴在侧,给了她力量——消解对方的毒素。 她把捂在听筒上的手拿开了。 “什么?是的。我很抱歉,夫人。但这不能说是我的过错——” 那个丑恶的沙哑声音又愤怒地大吼起来。 “你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哪种人,能使警察出面,还有一个男人被枪杀了?我非常不想让你回来了!我可不能降低我店铺的格调!” 米奇回复了几句恭顺而又称不上是承诺的话。最后,她终于挂掉了电话,解脱地长叹了一声,感到恶心与战栗。 “是我工作的地方,”她解释道,“我得通知他们,由于庭审和——警察的缘故,我星期四才能回去了。” “但愿他们能对此表示体谅。你工作的那家服装店怎么样?管理店铺的那位女士对她的雇员是不是和蔼可亲、通情达理?” “我可不会这样形容她!她是一个来自白教堂区的犹太女人,满头染过的头发,嗓门儿活像一只秧鸡 。” “天哪,我亲爱的米奇——” 爱德华脸上的惊恐之情几乎使米奇笑出声来。他显得极为关切。 “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该受那份气。如果你一定要工作的话,也该找一个环境和谐的地方,并且得和你喜欢的人一起工作才行。” 米奇沉默地注视了他片刻,没有回答。 她暗忖,该如何对一个像爱德华这样的人解释呢?爱德华对于劳力市场,对于工作,又了解多少? 她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辛酸。露西、亨利、爱德华——是的,甚至亨莉埃塔——他们所有人与她之间,都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条区分有闲阶级同劳动阶级的鸿沟。 他们完全不了解,找份工作有多么困难,而一旦找到了工作,要保住它又有多么困难!也许别人会说,她其实并不是非要挣钱养活自己不可的。露西和亨利会非常乐意给她一个家——他们也会同样乐意给她一笔零花钱。爱德华也会很乐于资助她。 但接受这些富庶的亲戚们为她提供的安逸生活,总让米奇内心深处有些抵触。偶尔来到这里,享受露西过的这种秩序井然的奢华日子,固然十分愉快。她可以在这里尽情享受。但她心中仍然保有十分固执的独立精神,使她无法接受他们把那样的生活当作礼物一般送到她手上。也是出于同样的精神,使她不愿向亲戚朋友借钱,自己做个生意。这样的事她见过太多了。 她不愿借钱——不愿使用任何影响力。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份每周挣四英镑的工作,如果阿尔弗雷治夫人雇佣米奇是希望米奇会带她那些“社会名流”朋友来买东西的话,那么阿尔弗雷治夫人一定大失所望。米奇坚决制止她的朋友们动这样的念头。 她对工作并没有抱有什么幻想。她憎恶那家商店,憎恶阿尔弗雷治夫人,憎恶必须时时刻刻对那些坏脾气又不礼貌的客人卑躬屈膝。但由于她并不具有必备的资历,她很怀疑自己是否能找到一份令她比较喜欢的工作。 爱德华那种设想——以为她面前敞开着广阔的天地可供选择——在这个早晨,显得格外令人恼火,几乎无法忍受。爱德华有什么权利居住在与现实生活完全割裂的世界里呢? 他们是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他们所有人都是。而她——只是半个安格卡特尔!有的时候,就比如今天早晨,她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像个安格卡特尔家的人!她完全是她父亲的女儿。 她怀着那股爱与懊悔的痛楚,想起了父亲,一个花白头发、满脸疲惫的中年男人。多年来他勉力经营着那份小小的家族事业,但无论他多么用心和努力,生意还是不可阻挡地缓缓萧条了下去。这并不是他的无能造成的——那只是不可抵抗的社会进程。 奇怪的是,米奇一直深深爱着她那安静而疲倦的父亲,而不是她那才华横溢的、姓安格卡特尔的母亲。每次,当她去安斯威克疯玩几天回来时,她都会搂着父亲的脖子,面对他疲倦的脸上显现出的淡淡的不以为然,说:“回到家里我真高兴——回到家里我真高兴。” 米奇十三岁时,她的母亲去世了。有时候,米奇会觉得,她对母亲几乎毫不了解。她似乎总是那么茫然、迷人、快乐。她有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婚姻呢,那桩使她离开安格卡特尔家族圈子的婚姻?米奇对此一无所知。她的父亲在妻子去世之后变得更加灰气和安静。他那对抗生意败落的努力也日益徒劳无功。在米奇十八岁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去世了。 米奇曾和好几个安格卡特尔家的亲戚们住在一起,曾从安格卡特尔家的人那里接受礼物,曾与安格卡特尔家的人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时光,但她拒绝接受他们善意的资助。虽然她很爱他们,但有很多次,就好像此刻,她会突然而强烈地感受到她和他们之间截然不同。 她满怀怨恨地想,他们什么都不懂! 爱德华同往常一样敏感,满脸困惑地看着她。他温柔地问:“我使你难过了吗?为什么?” 露西飘进屋里。她正同自己谈得起劲儿。 “——你看,谁都没法儿真正知道她到底是喜欢白牡鹿庄园还是喜欢我们家。” 米奇茫然地看着她——接着又看看爱德华。 “看爱德华没用,”露西·安格卡特尔说,“爱德华完全不会明白的,而你,米奇,总是那么实际。”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露西。” 露西看上去很惊奇。 “当然是开庭审讯啊,亲爱的。格尔达为此不得不回到这儿来。她该住在这儿,还是去白牡鹿庄园?在这儿会引起痛苦的联想,这是当然的——但是,在白牡鹿庄园,一定会有人盯着她看,还会有大量的记者。星期三,你知道,十一点,还是十一点半?”一缕微笑忽然点亮了安格卡特尔夫人的脸,“我还从没有参加过庭审呢!我想我那件灰色的——还有帽子,那是一定的,就像去教堂——但手套不能戴。” “你知道,”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拿起电话听筒,认真地注视着它,接着说道,“我想,到现在,除了园艺手套外我应该没有别的手套了!当然,从前在总督府时有很多礼服手套,但都已经收起来了。手套其实挺傻的,难道你不觉得吗?” “它唯一的用处是避免在犯罪中留下指纹。”爱德华微笑着说。 “哦,你这话可真有趣,爱德华——非常有趣。我拿着这玩意儿干吗呢?”安格卡特尔夫人略带一丝厌恶地瞅着电话听筒。 “你刚刚是要给什么人打电话吗?” “我觉得不是。”安格卡特尔夫人茫然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将听筒放回到了电话座机上。 她的目光从爱德华移向米奇。 “我想,爱德华,你不应该惹米奇难过。这种突然死亡的事对米奇的影响比对我们大。” “我亲爱的露西,”爱德华惊道,“我只是在担心米奇工作的地方,那地方听起来简直糟糕透了。” “爱德华认为我应该找一个和蔼又讲道理,并且会欣赏我的雇主。”米奇干巴巴地说。 “亲爱的爱德华。”露西带着十足的赞同之情说道。 她冲米奇笑笑,又走出了房间。 “说真的,米奇,”爱德华说,“我很担心。” 她打断了他。 “那个该死的女人每周付我四英镑。这是唯一重要的事。” 她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走进了花园。 亨利爵士正坐在矮墙上他那个老位置,但米奇转身朝那条花间小径走去。 她的亲戚们都很可爱,但今天上午,他们的魅力对她来说一点儿用也没有。 戴维·安格卡特尔正坐在小路尽头的一张凳子上。 戴维的身上并没有过分夸张的魅力,所以米奇径直走向他,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他那苦恼的表情并未使她感到恶意的愉悦。 戴维暗忖,要避开他人是多么困难的事啊。 他之前已经被拿着拖把和抹布故意前来打扰的女用人逼出了卧室。 而书房(还有《大英百科全书》)也未如他的乐观心愿那般成为避难所。安格卡特尔夫人两次翩然而至,亲切地同他讲话,而她说的每句话都让人无法给出任何有意义的回答。 他走出屋来到这里是为了考虑自己的处境。原先只是不情不愿地答应来这里过个周末,而现在,由于牵扯到突然的暴力死亡案件,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得不延长了。 戴维向来只热衷于思考学术历史或讨论左翼的未来,而对于如何面对一起暴力事件,或应对活生生的当下,他全无天赋。正如他此前对安格卡特尔夫人所说的那样,他从不读《世界新闻》。但现在,《世界新闻》似乎已经来到了空幻庄园。 谋杀!戴维厌恶地打了个冷战。他的朋友们会怎么想?比如,他们会如何看待谋杀案?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厌倦?厌恶?还是兴致盎然? 他正试图在心中为这些问题找到答案,因此被米奇打扰他一点儿也不高兴。当她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不安地看着她。 而她回之以挑衅的目光,令他不由得为之一震。她可真是个毫无智慧又不讨人喜欢的姑娘。 她说:“你对你的亲戚们是怎么看的?” 戴维耸了耸肩膀。他说:“谁会正经去考虑亲戚?” 米奇说:“谁会真的考虑任何事呢?” 毫无疑问,戴维想,她是不会考虑的。他几乎是仁慈地说:“我刚才正在分析我对谋杀的反应。” “身处一桩谋杀案中,确实非常古怪。”米奇说。 戴维叹了口气,说:“真是令人厌倦。”这可称得上是他最好的态度了,“这些老一套的情节,以前大家都觉得只会存在于侦探小说里!” “你一定很后悔来这儿。”米奇说。 戴维叹了口气。 “是的,我本来可以去伦敦探望一个朋友。”他加上一句,“他经营着一家左翼书店。” “我想这儿应该更舒适一些吧。”米奇说。 “人们真的很在意舒适吗?”戴维轻蔑地问。 “有的时候,”米奇说,“我觉得除了这个,我们什么都不在意。” “多么娇纵的生活态度。”戴维说,“如果你是一个劳动者的话——” 米奇打断他。 “我就是个劳动者。而这恰恰是为什么过得舒适对我那么有吸引力的原因。箱形床,羽绒枕头——早茶轻轻地放在床边——盛满热水的瓷浴缸——芬芳的浴盐。还有那种能让人完全陷进去的安乐椅……” 戴维打断了她罗列的目录。 “劳动者,”戴维说,“应该拥有所有这些东西。” 但他对轻轻放下的早茶还略存质疑。这对于一个严格组织化的世界而言,显得未免太过穷奢极欲了。 “我真是再赞成不过了。”米奇衷心地说。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赫尔克里·波洛正在享用上午的一杯热巧克力,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他站起来拿起听筒。 “你好?” “是波洛先生吗?” “是安格卡特尔夫人吗?” “您能听出我的声音真是太好了!我打扰您了吗?” “一点儿也没有。我希望您没有因为昨天那些令人难过的事情而不悦。” “完全没有。虽然事情确实令人难过,正如你所说,但我发现人们还是相当超然的。我给您打电话是想问问您能不能过来一趟——这样的要求确实强人所难,我知道,但我真的遇到了巨大的麻烦。” “当然可以,安格卡特尔夫人。您是指现在就去吗?” “嗯,是的,的确是指现在。越快越好。您真是太好了。” “哪里。那么,我就走穿过树林的那条小路了?” “哦,当然——那条路最近。非常感谢你,亲爱的波洛先生。” 波洛匆匆刷掉黏在上衣翻领上的几粒灰尘,披上一件薄外套,便穿过小径,踏上那条蜿蜒于栗树林之间的小路。游泳池边空无一人——警察已经完成了他们的工作离开了。在秋日的薄雾与柔光之下,这里显得纯洁而宁静。 波洛迅速地察看了一下凉亭。他注意到,那条白狐披肩已经被拿走了,但那六盒火柴依然摆放在长沙发边的茶几上。他对这些火柴比以往更感兴趣了。 “这里不是存放火柴的地方——太潮湿。为了取用方便而放一盒,也许——但不会放六盒。” 他皱着眉,低头看了看那张上了漆的铁桌。放着玻璃杯的托盘已经拿走了。有人用铅笔在桌子上随手画了一幅画——那是一棵噩梦一般奇形怪状的树的草图。这幅涂鸦令赫尔克里·波洛感到痛苦,它冒犯了他那秩序井然的头脑。 他咋了咋舌,摇了摇头,匆忙朝房子走去,在心里猜测着主人紧急邀请的原因。 安格卡特尔夫人正在落地窗边等候着他,一见到他便立即将他请进空荡荡的客厅。 “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波洛先生。” 她热情地紧握住他的手。 “夫人,随时为您效劳。” 安格卡特尔夫人的双手极富表现力地挥动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 “您瞧,这可真是太困难了。那个警督正在审讯——不,审问——录口供——他们用哪个字眼儿来着?——格杰恩。说真的,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完全都要依靠格杰恩,你真是不得不同情他。因为对于他来说,被警察审问自然是糟糕极了——即使对方是格兰奇警督,我确实觉得他是个相当不错的人,应该是顾家的类型——我想,他应该有好几个儿子,而且会在晚上陪他们玩麦卡诺组合玩具——他太太会把一切都收拾得纤尘不染,但略为拥挤……” 安格卡特尔夫人滔滔不绝地描绘着她想象中的格兰奇警督的家庭生活,赫尔克里·波洛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顺便说一句,他的小胡子向下垂着。”安格卡特尔夫人接着说,“我认为有时过于整洁的家庭可能会令人意志消沉——医院护士脸上要是偶尔有没洗掉的肥皂沫,就相当惹眼!但这通常发生在那些较为落后的乡村——在伦敦的疗养院里,她们会擦很多粉,并用非常鲜艳的口红。但我是想说,波洛先生,等这些荒唐的事情都结束之后,您一定要来好好地吃一次午餐。” “您太客气了。” “我自己其实并不介意那些警察,”安格卡特尔夫人说,“事实上,我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有意思。‘请务必允许我尽可能帮点儿忙。’我对格兰奇警督这样说。他看起来好像有些困惑,但行事很有条理。” “对警察来说,动机似乎非常重要。”她接着说,“刚才说到了医院里的护士,我相信约翰·克里斯托——对于一个长着红头发和翘鼻子的护士来说——相当有吸引力。但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警察也许不会感兴趣。谁都不知道可怜的格尔达这些年来忍受了多少事。她是特别忠贞的那种人,您不觉得吗?也可能是他说什么她都相信。我觉得如果一个人不够聪明的话,这样也许是比较明智的做法。” 安格卡特尔夫人突然推开了书房的门,领着波洛走了进去,高声道:“波洛先生来了。”她轻快地绕过他,又飘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格兰奇警督和格杰恩正坐在桌边,一个拿着记事簿的年轻小伙子则坐在一个角落里。格杰恩恭敬地站起身来。 波洛急忙道歉。 “我这就出去。我向你们保证,我完全没想到安格卡特尔夫人——” “不,不,你不用走。”今天早上,格兰奇的胡子看起来比以往更颓唐,“也许是因为,”波洛的脑海里禁不住浮现出安格卡特尔夫人刚刚描绘的格兰奇的生活场景,他暗忖,打扫得太勤快了,或者是刚买了一张贝拿勒斯黄铜桌子,以致于这位好警督没有什么转身的地方了。 他恼火地赶走了那些念头。格兰奇警督那整洁却过于拥挤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以及他们对麦卡诺组合玩具的沉迷,都是安格卡特尔夫人那转个不停的脑子中的想象。 但那些细节是如此得栩栩如生,竟然显得带有确凿的真实感,这使他觉得相当有趣。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请坐,波洛先生。”格兰奇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我这儿已经差不多谈完了。” 他将注意力转向到格杰恩身上,格杰恩恭敬却不失几分抗议之意地坐回到他的座位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 “你记得的就是这些情况吗?” “是的,长官。每一件事都同平常差不多,并没有发生任何令人不快的情况。” “在游泳池边的凉亭里有一件皮草披肩似的东西,它是哪位女士的?” “长官,您指的是一件银白的狐皮披肩吗?我昨天送杯子到凉亭去的时候也注意到了。但它并不属于这座房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长官。” “那么它是谁的呢?” “它可能是克雷小姐的,长官。薇罗尼卡·克雷小姐,那位电影女演员。她曾披着那么一条披肩。” “什么时候?” “她前天晚上来这儿的时候,长官。” “你没有提到她曾作为一个客人来过这儿吧?” “她不是客人,长官。克雷小姐住在鸽舍,那座——呃——乡间小路尽头的农舍。她是晚餐之后过来的,说她家的火柴用完了,来借一些。” “她是不是拿了六盒?”波洛问道。 格杰恩转头看着他。 “没错,先生。夫人在了解到我们家的火柴够用之后,坚持让克雷小姐拿半打火柴去。” “她把火柴忘在凉亭里了?”波洛说。 “是的,先生,我昨天上午看见火柴还放在那儿。” “几乎没有什么事能逃过那个男人的眼睛。”波洛在格杰恩离开书房并恭敬地轻轻关上门后,这样评论道。 格兰奇警督只是评论说,用人们都是魔鬼! “不过,”他带着一点重振的兴奋说道,“还有那些帮厨女佣们呢。帮厨女佣可不像这些傲慢的高级用人嘴那么严。” “我已经派了一个人去哈利街调查,”他接着说,“我今天晚些时候也会过去。我们应该可以在那儿有所收获。我敢说,克里斯托的妻子肯定忍受了很多。有些时髦的医生和他们的女病人——呵呵,你会大吃一惊的!并且我从安格卡特尔夫人那儿听说,他跟一个医院的护士之间有点儿什么。当然,她对此讲得非常含糊。” “是的,”波洛表示赞同,“她会很含糊的。” 以相当高超的技巧构建画面——约翰·克里斯托与女护士之间的情感丑闻……一个医生的大好机会——给予格尔达·克里斯托充分的理由因嫉妒而终至谋杀泄愤。 是的,这是一幅以相当的技巧建构起来的画面,把注意力吸引到哈利街的背景中去——远离空幻庄园——远离亨莉埃塔·萨弗纳克上前从格尔达·克里斯托那毫不反抗的手中取过左轮手枪的那一刻……远离约翰·克里斯托在临终前说出“亨莉埃塔”的那一刻。 原本眯着眼睛的赫尔克里·波洛忽然睁开了双眼,带着无法抗拒的好奇心问道:“你的儿子们玩麦卡诺玩具吗?” “呃,什么?”正皱着眉头深思的格兰奇警督瞠目结舌地望着波洛,“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事实上,他们年纪还太小——但我考虑过送一套麦卡诺组合玩具给泰迪作为圣诞礼物。你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波洛摇了摇头。 安格卡特尔夫人之所以很危险,他想道,正是因为她那些完全出于直觉的胡乱猜想,往往是正确的。她以不经意的(貌似不经意的?)三言两语构建起的场景之中,如果有一部分是正确的,那你会不会情不自禁地倾向于相信其他部分也是正确的呢? 格兰奇警督正在说话。 “有一点我想向你提出来,波洛先生。这位克雷小姐,那个女演员——她长途跋涉到这儿来借火柴。如果她想借火柴的话,为什么不去你家?那里离她家不过几步之遥。为什么她要多走这半英里?”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 “其中可能有很多原因。也许可以说是势利的原因?我的那栋小屋,相当渺小,微不足道。我只是在此度周末而已,而亨利爵士和安格卡特尔夫人是重要人物——他们住在这儿——他们在乡村里是显赫门庭,是人们求助的富人。薇罗尼卡·克雷小姐可能想要结识他们——而毕竟,这不失为一条途径。” 格兰奇警督站起身来。 “是的,”他说,“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当然,但我们不想忽略任何情况。话说回来,我仍然毫不怀疑,调查会进行得非常顺利。亨利爵士已经确认了那支枪是他的收藏品之一。看起来,前一天的下午,他们在射击练习时确实使用过那支枪。克里斯托夫人所要做的不过是潜入书房,从她看见亨利爵士存放枪支和子弹的地方把它们拿走就行了。这一切非常简单。” “是的,”波洛嘀咕着,“这一切看起来非常简单。” 不错,他心想,像格尔达·克里斯托那样的女人如果犯罪,就会是这样的。既不耍花招,也不会设计复杂的计谋——被狭隘却深厚的爱情所导致的巨大痛苦所驱使,突然采取了暴力的手段。 然而,她一定——一定多少有一些自我保护意识。还是她在那一时的盲目之中——那黑暗的精神的驱使之下——置理性于不顾,而断然下手? 他回想起她那苍白而茫然的面孔。 他不知道——他确实不知道。 但他觉得,他应该知道。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格尔达·克里斯托从头上脱下黑色的裙子,放在一张椅子上。 她那楚楚可怜的眼神中满是惊疑不定。 她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明白,亲爱的,我明白。”帕特森夫人的口气亲切却坚定。她很明白如何对待刚刚遭受了丧亲之痛的人。“埃尔西在危难关头表现得相当了不起。”她的家人总是这样评价她。 此刻,她正坐在她的姐姐格尔达位于哈利街的家的卧室里,表现出她的了不起。埃尔西·帕特森个子很高,举止之间充满了活力。她正带着一种既恼火又怜悯的复杂感情望着格尔达。 可怜的亲爱的格尔达——以这样一种可怕的方式失去丈夫,多么悲剧。而且,说真的,直到现在,她似乎都还没有真正明白那些——呃,那些后果。当然,帕特森夫人想道,格尔达总是迟钝得要命。而且还应该考虑到她确实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她以轻快的声音说:“我认为我们应该买那种十二几尼的黑丝绸。” 总得有人为格尔达做出决定。 格尔达一动不动地站着,眉心皱成一团。她犹犹豫豫地说:“我真的不知道约翰会不会喜欢哀悼。我好像曾经有一次听他说过他不喜欢。” 约翰,她想,要是约翰在这里,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就好了。 但约翰将永远不会在这里了。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永远不会……羊肉摆在桌上正在变凉——肉汁凝结起来……诊室门砰的一声关上,约翰一步两级台阶地跑上楼来,他总是那么匆忙,那么生机勃勃,那么有活力…… 充满生机。 他仰卧在游泳池边……鲜血慢慢地滴落池中……左轮手枪握在她手中的感觉…… 一场噩梦,一场糟糕透顶的噩梦,她马上就会醒过来,而这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她妹妹那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格尔达那些含糊不清的思绪。 “你必须穿黑衣服参加开庭审讯,穿天蓝色看上去会非常奇怪。” 格尔达说:“那可怕的审讯!”并半闭上了她的双眼。 “对你来说确实很糟糕,亲爱的。”埃尔西·帕特森迅速地说,“但审讯结束之后,你就直接到我们家来,我们会照顾好你的。” 格尔达·克里斯托头脑中那些含糊不清的思绪越发坚固了。她以害怕得几乎惊惧失措的声音说道:“没有了约翰,我可怎么办?” 埃尔西·帕特森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还有你的孩子们,你必须为了他们活下去。” 齐娜哭喊着:“我的爸爸死了!”抽泣着一头倒进自己的床上。特里则面色苍白,带着问询的神色,没有掉一滴眼泪。 因为一支左轮手枪而导致的意外,她曾这样告诉他们——可怜的爸爸遇到了一场意外。 贝莉尔·柯林斯(她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已经没收了早晨的报纸,以防孩子们看到相关的报道。她还警告过了用人们。的确,贝莉尔真是最善良、最周到不过的人。 特里走进阴暗的客厅,来到母亲面前。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脸色白里透青。 “爸爸为什么会中枪?” “那是意外,亲爱的。我——我没法儿谈这个。” “那不是意外。你为什么要说假话?爸爸是被杀害的。那是谋杀。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特里,你是怎么拿到报纸的?我告诉过柯林斯小姐——” 他点点头——非常奇怪地反复点头,好像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 “我出去买了一份。我知道报上一定登着什么你不愿告诉我们的事情,要不然柯林斯小姐为什么把它们都藏起来了?” 对特伦斯隐瞒真相总是没有好处。他那奇特、超然而科学性的好奇心,迟早要得到满足。 “他为什么会被人杀死,母亲?” 格尔达一瞬间崩溃了,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别问我这件事——别谈这件事——我没办法谈……这一切都实在太可怕了。” “但他们会查出来的,不是吗?我是说,他们必须查出来。这是必须的。” 如此理智,如此超然。这令格尔达想尖叫、想大笑,又想痛哭。她暗忖,他不在乎——他无法在乎——他只是一个接一个地问问题。为什么呢?他甚至都没有哭过。 特伦斯已经走了,躲避着埃尔西姨妈的照料。他是一个孤独的小男孩,面容僵硬而愁苦。他以前总是感到孤独,但直到今天之前,这并不要紧。 今天,他想,不一样。如果身边有一个能够有理性、有知识,能回答问题的人就好了。 明天是星期二,他原本要和尼科尔森·迈纳一起制造硝化甘油的。他之前一直怀着激动的心情向往着这一天。现在,激动消失了,哪怕他永远都不能制造硝化甘油,他也毫不在乎了。 特伦斯被自己深深地震惊了。他竟然一点儿也不在乎科学实验了。但当一个小伙子的父亲被谋杀时……他想,我的父亲——被谋杀了。 他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生下根去——成长……一股慢慢升起的怒火。 贝莉尔·柯林斯轻轻敲了一下卧室的门,走了进来。她面色苍白,但神情镇定,十分能干。她说:“格兰奇警督到了。” 格尔达倒吸了一口气,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贝莉尔迅速地接着说道:“他说他并不需要麻烦您。他将在走之前同你谈谈,但这只是例行公事地询问关于克里斯托医生的工作情况,我可以回答他的所有问题。” “哦,谢谢你,科莉 。” 贝莉尔迅速地退了出去。格尔达叹息着说:“科莉真是一个好帮手,她多么有条不紊啊。” “是的,确实如此,”帕特森夫人说,“我相信她是一个出色的秘书。非常平凡,家境也不怎么样的姑娘,是吧?哦,我始终认为这样更好。尤其是跟像约翰那样有吸引力的男人在一起。” 格尔达勃然大怒。 “你是什么意思,埃尔西?约翰绝不会——他绝不会——你说得好像如果女秘书长得漂亮,约翰就会跟她调情或发生什么可怕的事。约翰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当然不是,亲爱的,”帕特森夫人说,“但毕竟,谁都知道男人们是怎么回事!” 在诊室里,格兰奇警督正面对着贝莉尔·柯林斯那冰冷的、带有挑战意味的目光。确实是挑战式的,他注意到了这一点。嗯,也许这也很自然。 相当普通的女孩,他想,我相信她和医生之间没有什么。不过也可能是她单方面对他有好感。有时候是这样的。 但是,一刻钟之后,当他靠回到椅背上时,已得出结论,这次不是这样的情况。贝莉尔·柯林斯的回答堪称清晰的典范。她反应迅速,而且显然对医生工作的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警督改变了立场,并开始试探约翰·克里斯托和他妻子之间的关系。 贝莉尔说,他们的关系一直都非常好。 “我猜想,他们也像大多数夫妻一样,不时有些争吵吧?”警督轻松而自信地说。 “我不记得有过任何争吵。克里斯托夫人对她的丈夫非常迁就——可以说是百依百顺。” 她的声音中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鄙视。格兰奇警督听出来了。 这姑娘有点儿女权主义。他想。 他接着说:“她有没有坚持过自己的立场?” “没有。一切都是围着克里斯托医生转的。” “挺专制啊,嗯?” 贝莉尔考虑了一下。 “不,我不会那样说。但在我看来,他可称得上是个非常自私的男人。他一直认为,克里斯托夫人完全顺从他是理所当然的。” “他和病人们之间有什么麻烦吗——我指的是女病人。你不必考虑是否应该坦白,柯林斯小姐,大家都明白医生在这方面会有麻烦。” “哦,那种事!”贝莉尔的声音中充满了蔑视,“克里斯托医生对于这方面的问题处理得非常好。他对待病人的态度非常恰当。”她补充道,“他确实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医生。” 她的语气中含有一种有些勉强的钦佩。 格兰奇说:“他有没有与某个女人纠缠不清?请不用考虑忠诚的问题,柯林斯小姐,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是的,我能理解。据我所知是没有。” 回答得有一点过于唐突,他想。她不知道,但也许猜到了什么。 他尖锐地说:“亨莉埃塔·萨弗纳克小姐呢?” 贝莉尔紧紧地闭起了嘴唇。 “她是这家人的亲密朋友。” “不——医生和克里斯托夫人有没有因为她而产生矛盾?” “当然没有。” 语气很强硬。(是否过于强硬了?) 警督转换了一下立场。 “薇罗尼卡·克雷小姐呢?” “薇罗尼卡·克雷?” 贝莉尔的声音里是纯粹的惊奇。 “她是克里斯托医生的朋友,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至少……但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是那个电影女演员。” 贝莉尔的眉头展开了。 “怪不得!我还在奇怪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熟悉,但我之前并不知道克里斯托医生认识她。” 她对这一点如此肯定,以致于警督立即放弃了这个话题。他进而向她询问,上个星期六克里斯托医生的举止。而在这个问题上,贝莉尔回答中的自信第一次发生了动摇。她缓缓地说:“他的举止同往常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同呢?”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在他打铃叫最后一个病人之前有很长的一段空隙——通常他准备离开之前,总是急于处理完事情。我认为——是的,我的确认为他当时好像有什么心事。” 但她无法提供进一步的信息了。 格兰奇警督对他的调查结果并不是很满意。他完全无法确立动机——但在把案子提交给检察官之前,必须先确立动机。 就他个人而言,他非常肯定是格尔达·克里斯托枪杀了她的丈夫。他怀疑嫉妒就是动机——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跟进的线索。库姆斯警官一直在询问女佣们,但她们的口径相当一致。克里斯托夫人对她丈夫崇拜得五体投地,无以复加。 无论发生了什么,他想,一定都发生在空幻庄园。一想起空幻庄园,他便感觉到了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安。那里的那群人可真是古怪。 桌上的电话响了,柯林斯小姐拿起了听筒。 她说:“是找您的,警督先生。”随即把话筒递给了他。 “喂,我是格兰奇。哪位?”贝莉尔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变化,好奇地望着他。警督那张木然的脸上同往常一样毫无表情,他正嘟囔着——倾听着。 “是的……是的,我已经知道了。这是绝对肯定的吗?绝对不能弄错。是的……是的……是的,我就过去。我这儿问得差不多了。是的。” 他放下听筒,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贝莉尔好奇地看着他。 接着他振作起精神,以一种同之前完全不同的声音问道:“你对此事有没有自己的看法,柯林斯小姐?” “你是指——” “我是指对于谁杀了克里斯托医生,你有什么看法吗?” 她断然地说:“我毫无想法,警督先生。” 格兰奇缓慢地说:“尸体被发现时,克里斯托夫人正站在他旁边,手里握着左轮手枪……” 他有意没把这句话说完。 她的反应来得很快,但并不激烈,而是冷静而公平的。 “如果你认为是克里斯托夫人杀了她的丈夫,我敢说是你搞错了。克里斯托夫人绝不是一个会使用暴力的女人。她非常温驯顺从,唯医生的话马首是瞻。在我看来,任何认为是她杀害了他的想法都是极其荒谬的,无论从表面上看情况对她是多么不利。” “那么如果不是她干的,又会是谁呢?”他敏锐地问。 贝莉尔慢慢地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警督走向门口。贝莉尔问:“你想在走之前见一下克里斯托夫人吗?” “不——好,也许我还是见见她吧。” 贝莉尔再次感到奇怪,格兰奇警督与电话铃响之前询问她时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他得到了什么消息,使他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呢? 格尔达紧张地走进屋里。她看上去悲伤而困惑。她用低低的、颤抖的声音问:“您有没有查出是谁杀了约翰?” “还没有,克里斯托夫人。” “真是不真实——绝对不可能的。” “但它确实发生了,克里斯托夫人。” 她点点头,低着头向下看,手里的一条手绢被揉成了一小团。 他平静地说:“您的丈夫有没有仇人,克里斯托夫人?” “约翰?哦,没有。他非常了不起。大家都敬爱他。” “您难道就想不起任何可能对他心怀怨恨的人吗?”他停了一下, “——或者对您?” “对我?”她似乎很惊奇,“哦,不会的,警督先生。” 格兰奇警督叹了口气。 “薇罗尼卡·克雷小姐呢?” “薇罗尼卡·克雷?哦,您指的是那天晚上来借火柴的那位吗?” “是的,就是她。您认识她吗?” 格尔达摇了摇头。 “我以前从未见过她。约翰是很多年前认识她的——至少她是这样说的。” “我猜测她也许对您丈夫心怀怨恨,而您不知道。” 格尔达非常郑重地说:“我不认为任何人会对约翰怀有恶意。他是最和善、最无私的人——哦,最崇高的人。” “嗯,”警督说,“是的,确实如此。那么,再见,克里斯托夫人。您知道开庭审讯的事吧?星期三上午十一点钟,在戴普里奇市场。开庭审讯很简单——没有什么会使您烦恼的——可能会休庭一周,以便我们进行进一步调查。” “哦,我明白了。谢谢您。” 她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他怀疑,即使到了现在,她是否意识到她本人正是此案的首要嫌疑犯。 他招来一辆出租车——鉴于他刚才在电话里被告知的消息,这样的开支是完全合理的。但那条消息会将他引向何处,他并不知道。从表面来看,它似乎完全不相关——太疯狂了,完全不合理。然而,从某个他还没有想到的角度来看,它必定是大有深意的。 从中推断出来的唯一结论,是这桩案子完全不像他迄今为止所假设的那样直接明了。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亨利爵士好奇地望着格兰奇警督。 他缓缓地说:“我不太确定我是否理解了您的话,警督先生。” “非常简单,亨利爵士。我请求您检查一下您的枪支收藏。我猜想它们都已经分过类并编号了吧?” “那是自然。但我已经确认了那支左轮手枪是我的藏品中的一件啊。” “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亨利爵士。”格兰奇暂停了片刻。他本能地不愿意泄露任何消息,但在这起案件中,他对此别无他法。亨利爵士是一位大人物,他会毫无异议地服从摆到他面前的请求,但他也会要求了解其原因。警督决定,他必须告诉对方理由。 他平静地说:“克里斯托医生不是被您今天早晨鉴定过的那支左轮手枪杀害的。” 亨利爵士的眉毛扬了起来。 “不可思议!”他说。 格兰奇隐约感觉到一丝安慰。不可思议,这也正是他自己的感受。他很感谢亨利爵士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也同样感激他没有再说别的话。眼下,这是他们所能说的极限了。这一点不可思议——而且,完全不合理。 亨利爵士问:“您有任何理由相信,那射出致命一枪的武器是我的收藏品吗?” “完全没有。但我必须确定——不如这样说吧,确定那把枪不是您的藏品。” 亨利爵士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理解您的意思了。那么,我们来查查吧。这可要花费一点儿时间了。” 他打开书桌,取出一本皮封面的笔记本。 当他打开它时,重复了一句:“查这个可要花费一点儿时间了——” 格兰奇的注意力被他声音中的某些东西吸引住了。他猛地抬头向上看。亨利爵士的肩膀略略下垂——他似乎在突然之间变得更加年迈与疲惫了。 格兰奇警督皱起了眉头。他想,我真是无法理解这家的人。 “啊——” 听到亨利爵士的叫声时格兰奇正在屋里转着圈子踱步。他的目光扫向钟上显示的时间,自亨利爵士说“查这个可要花费一点儿时间了”之后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二十分钟—— 格兰奇机警地问:“怎么样,先生?” “一支口径为零点三八英寸的史密斯-韦森式手枪不见了。它装在一个褐色的皮枪套里,原本放在这个抽屉最底层的搁架上。” “啊!”警督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但他很兴奋,“那么,先生,您还记得您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什么时候吗?” 亨利爵士回想了一下。 “这很难确定,警督先生。我最后一次开这个抽屉是一个星期以前,并且我想——我几乎能肯定——如果那时左轮手枪丢了,我应该会注意到的。但我也不敢发誓说我当时看到枪在这里。” 格兰奇警督点点头。 “谢谢您,先生,我明白了。那么,我必须继续工作去了。” 他离开了房间,像一个忙碌而目标明确的人。 警督离开之后,亨利爵士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接着他缓步穿过落地窗,来到露台之上。他的妻子正忙着打理园艺——她在用一把剪枝刀修剪灌木。 她愉快地冲他挥挥手。 “警督想做什么呢?但愿他别再去打扰用人们了。你知道,亨利,他们不喜欢这样。他们没法儿像我们这样,把它当作是一桩趣事或新鲜事而已。” “我们是这样看待的吗?” 他的语气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冲着他甜甜地绽开了笑容。 “你看上去多疲惫啊,亨利。你有必要为此而烦恼吗?” “谋杀本就是件令人烦恼的事,露西。” 安格卡特尔夫人思考了片刻,心不在焉地剪掉了一些枝条,接着她脸上聚起了阴云。 “哦,天哪——剪枝刀真是太讨厌了,它就是有这种魔力,让人一剪起来就停不住手,每次都比原先打算的剪得多。你刚刚在说什么——谋杀案令人烦恼?但说真的,亨利,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不得不死去,可能是因为癌症,或是肺结核,住在那种可怕的疗养院中,或是因为中风——可怕极了,脸都歪到一边——又或者可能被枪击、刀刺或勒死。但说到底还是殊途同归。我是说,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彻底摆脱了一切,所有的焦虑也都结束了。他的亲属们才必须处理所有的麻烦——争夺遗产,为了是否要穿黑衣争吵啊——谁应该获得塞琳娜阿姨的写字台啊——这一类的事情!” 亨利爵士在石头地上坐下来。他说:“这一切将会比我们原先所设想的还要令人不安,露西。” “哦,亲爱的,我们不得不忍受。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了之后,我们到别处去走走。让我们别再为眼下的麻烦而烦恼,憧憬将来吧!对此我真的很开心。我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可以去安斯威克过圣诞节——或者等到复活节再去。你认为呢?” “我们有充足的时间为圣诞节订计划。” “是的,但我喜欢在头脑中先盘算起来。复活节,也许……不错,”露西愉快地笑着,“到那时候她一定已经恢复过来了。” “谁?”亨利爵士吓了一跳。 安格卡特尔夫人平静地说:“亨莉埃塔。我想,如果他们准备在十二月举行婚礼的话——我是指明年十二月,那么我们可以到时候再过去,在那儿过那个圣诞节。我一直在想,亨利——” “我希望你没有在想,我亲爱的。你想得太多了。” “你记得那个谷仓吗?它可以改建成一个完美的雕塑室。亨莉埃塔需要一个雕塑室的。她有真正的天赋,你知道。我敢肯定,爱德华将会为她无比自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多好——或是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露西——露西!你扯得太远了。” “但是,亲爱的,”安格卡特尔夫人瞪大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除了亨莉埃塔之外,爱德华不会娶任何人的。他非常、非常的固执。在这一点上跟我的父亲很像。他的脑子里有自己的主意!所以亨莉埃塔必须嫁给他——而且她一定会嫁给他的,毕竟现在约翰·克里斯托已经不再是障碍了。他可真是降临在她身上最大的不幸。” “可怜的人!” “为什么?哦,你的意思是因为他死了吗?哦,这个嘛,人生在世谁无死。我从不为他人的死亡而困扰……” 他奇怪地看着她。 “我一直以为你挺喜欢克里斯托的,露西。” “我觉得他很有意思,也很有魅力。但我向来认为,不应该把任何人看得太重。” 说着,安格卡特尔夫人笑靥如花,温柔而毫不留情地剪掉了一棵荚莲。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赫尔克里·波洛从他的窗户往外看,瞧见亨莉埃塔·萨弗纳克正沿着那条小径走向他家的前门。她身上穿着的还是悲剧发生那天她所穿着的绿色粗花呢外套,身边跟着一条史宾格犬。 他疾步赶到前门边,打开门。她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能到您家来参观一下吗?我很喜欢参观别人的家。我是带狗出来散步的。” “当然可以。带狗出来散步,这是多么英国化的举动!” “我知道,”亨莉埃塔说,“我也想到这一点了。您有没有读过这首小诗?‘日子就那样一天天地过/我喂鸭子,骂老婆/用横笛演奏韩德尔的广板乐章/带着狗去散步’ 。” 她的脸上又洋溢起一个明亮而虚无的微笑。 波洛把她请进屋。她环视着屋内整洁而庄重的摆设,点了点头。 “真好,”她说,“每样东西都是对称的。您一定会讨厌死我的工作室的。” “我为什么要讨厌它呢?” “哦,粘土沾得到处都是——每个角落里都摆着我刚巧特别喜欢的东西,而且它们每样都不会有两件,否则就完全毁掉了独特性。” “但我完全能理解呀,小姐。您是一位艺术家。” “您难道不也是艺术家吗,波洛先生?” 波洛微微侧了侧头。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但总体上,我得说,不是。我知道有些罪案极富艺术性——您要知道,它们乃想象力的最高体现。但解决这些案件——不,那所需要的并不是创造力。它需要的,是坚持不懈地探寻真相的热情。” “探寻真相的热情。”亨莉埃塔沉思着说,“我理解它能使您成为多么危险的人物。真相能够令您感到满足吗?” 他好奇地看着她。 “您这是什么意思,萨弗纳克小姐?” “我能理解您想要知道真相。但仅仅知道真相就足够了吗?您是否需要更进一步,知道真相后采取行动呢?” 他觉得她选择的角度非常有趣。 “您是否想说,如果我了解到克里斯托医生死亡的真相——我可选择对真相秘而不宣,从而获得满足?您知道他死亡的真相吗?” 亨莉埃塔耸耸肩。 “明显的答案似乎指向格尔达。将配偶视作第一嫌疑犯,这是多么愤世嫉俗的思路啊。” “但您不同意?” “我习惯于对凡事保持开放的心态。” 波洛静静地说:“您为什么前来此地呢,萨弗纳克小姐?” “我必须承认,我并没有您那种探寻真相的热情,波洛先生。遛狗是一个多么适合在英国的乡间使用的借口啊。但您那天一定已经注意到了——安格卡特尔家并没有养狗。” “这一点并未逃脱我的注意。” “所以我借了园丁的史宾格。您必须明白,波洛先生,我不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 那明亮而脆弱的微笑再次闪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他觉得这个笑容无比动人。他静静地说:“确实,但您十分正直。” “您怎么会这么说呢?” 她受到了震动——他暗忖,几乎是惊愕。 “因为我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正直。”亨莉埃塔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我不知道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着地毯。接着,她抬起头,稳稳地望向他。 “您不想知道我来这儿的原因吗?” “也许,您不知应当如何描述。”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波洛先生,明天就要进行开庭审讯了。你得下定决心,到底要说出多少……” 她的话头止住了。她站起身,信步走到壁炉边,随意地拿起一两件饰品把玩了一下,又将盛着紫菀花的花瓶从桌子的正中间移到了璧炉台的一角。她退开几步,侧着头打量着布局。 “您觉得这样如何,波洛先生?” “不喜欢,小姐。” “我猜您也不会喜欢。”她笑了起来,迅速而熟练地将花瓶放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好吧,想说就索性说出来好了。不知为什么,您正是那种使别人想要对您倾诉的人呢。这就开始吧。您觉得,警方有没有必要知道,我是约翰·克里斯托的情人?” 她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带什么情感。她没有看他,而是盯着他头顶上方的那面墙。她伸出一根食指,沿着盛满紫色花朵的花瓶的曲线描摹。波洛隐约感觉,那根手指所触之处,正是她情感宣泄的出口。 赫尔克里·波洛相当精确而不带情感地说:“我明白了。你们是爱人?” “如果您愿意这样说的话也行。” 他好奇地望着她。 “您不这样说吗,小姐?” “不会。” “为什么呢?” 亨莉埃塔耸耸肩。她走到他身边,在沙发上坐下,缓缓地说:“我喜欢尽量——尽量准确地描述一件事。” 他对亨莉埃塔·萨弗纳克的兴趣愈加浓厚了。 “您是克里斯托医生的情妇——有多久了?” “大概六个月吧。” “我想,警方应该不难发现这一事实吧?” 亨莉埃塔考虑了一下。 “我想应该不难。那是指,如果他们正调查这方面的事的话。” “哦,他们会查的。我可以向您保证。” “是啊,我也觉得他们会的。”她停了一下,把手摊开在膝盖上,瞧着自己的手指,然后快速而友好地朝他瞥了一眼,“那么,波洛先生,我该怎么办?去向格兰奇警督说——对那样的小胡子该说什么呢?那么居家的一撇小胡子。” 波洛的手不禁捋起了自己面上那颇令他自豪的装饰品。 “那我的胡子呢,小姐?” “您的胡子,波洛先生,是充满艺术感的成就。它与其他一切事物都毫无关系。我敢说,它是独一无二的。” “绝对的。” “也许这也是为什么我现在在对您说这些话。就算警方必须了解到我和约翰之间的事,可他们有必要将其公之于众吗?” “那要视情况而定。”波洛说,“如果警方认为此事与案情无关,那么他们会保密的。您——对此事相当焦虑吗?” 亨莉埃塔点点头。她低头又望了一阵手指,然后忽然抬起头来。再次开口说话时不再是那种干瘪而轻快的声音了。 “何必要让可怜的格尔达遭受更大的不幸呢?她那样爱慕约翰,而他已经死了。她已经失去了他。为什么还要给她增添负担呢?” “您担心的是她?” “您是不是认为这样很虚伪?我猜想您会认为,只要我有那么一点儿在意格尔达的感受,就不应该成为约翰的情人。但您不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破坏他的婚姻。我只是——队伍中的一员而已。” “啊,是这样的吗?” 她猛然转身面对他。 “不,不,不!不是您想的那样。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大家都会对约翰形成这种错误的印象。这就是我来跟您说这件事的原因——因为我怀有这种模糊的希望,希望我能让您理解。我是说,理解约翰是什么样的人。我完全能够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报纸的大标题——一位医生的罗曼史——格尔达,我,薇罗尼卡·克雷。约翰不是那样的——他真不是一个对女人很有想法的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并不是女人,而是他的工作。他的兴趣与热情在于他的工作——是的,还有他的冒险精神。如果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无论什么时候,问他心里最在意的女人是谁,您知道他会怎么回答吗?——克雷布特里太太。” “克雷布特里太太?”波洛惊讶地问,“克雷布特里太太是谁?” 亨莉埃塔仿佛含笑带泪地继续道:“她是一位老太太——丑陋、肮脏、满脸皱纹,意志极其坚定。约翰对她的评价极高。她是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的一位病人。她患有里奇微氏症。这种疾病非常罕见,一旦得上,几乎必死无疑——根本没有治疗它的特效药。但约翰正在研究一种特效药——我没办法从技术上解释这一点,那很复杂,与荷尔蒙的分泌有关。他正在进行试验,而克雷布特里太太是他的明星病人——您知道,她非常有勇气,求生意志极强——而且她非常喜欢约翰。他们俩在并肩战斗。里奇微氏症与克雷布特里太太是约翰这几个月来心里的重中之重——不论白天黑夜,其他事都没那么重要。这是对约翰来说做一个医生的意义所在——并不是哈利街的那些事,那些有钱的胖女人,那都只是他的副业。他在乎的是强烈的科学上的好奇,以及所获得的成就。我——哦,我真希望能使您理解。” 她的双手绝望地比划着,赫尔克里·波洛暗忖,这双手是多么的可爱而敏感。 他说:“对此您似乎相当理解。” “哦,是的,我理解。约翰以前常常来跟我谈这些事,您知道吗?并不是真的对我谈——我觉得,有一部分是对他自己谈。他能藉此理清思路。有时他几乎感到绝望——他找不到攻克不断增强的毒性的方法——然后他又会想出主意来调整治疗的手段。我无法向您解释那是什么样的情况——它就好像,是的,好像一场战役。您无法想象这其中的激动与专注,以及,是的,有时是巨大的痛楚。而有时,则是铺天盖地的疲倦……”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眼神因为回忆而黯淡。 波洛好奇地问:“您本人一定也具备一些医学方面的知识吧?” 她摇摇头。 “谈不上。只是足以理解约翰在说些什么。我买了一些书读过。” 她又沉默了下来,脸色变得柔和了一些,双唇微张。波洛想,她陷入回忆中了。 随着一声长叹,她的心神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渴求地望着他:“如果我能使您明白——” “您做到了,小姐。” “真的吗?” “是的,我能听得出对方话语中的真诚。” “谢谢您。但要向格兰奇警督解释这一切可不容易。” “可能是的。他会集中注意私人的角度。” 亨莉埃塔激动地说:“可那一点太不重要了——完全微不足道。” 波洛缓缓地抬起眉毛。她对他那无声的抗议回应道:“确实是这样!您要知道——过了一阵之后,我介入了约翰与他心心念念所想的事之间了。我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影响到了他。他无法像他所希望的那样集中注意力了——因为我。他开始担心他可能爱上我了——他不想爱任何人。他——他与我做爱,因为他不愿过多地想起我。他希望保持事情轻松简单,就与他以前的其他外遇一样。” “而您呢——”波洛密切地注视着她,“您对——这样的安排,感到满意吗?” 亨莉埃塔站起身来。她再一次以干巴巴的语调说:“不,我并不——满意。毕竟,我是个人……” 波洛等了一小会儿,又说:“那么,为什么,小姐——” “为什么?”她转身面对他,“我希望约翰满意,我希望约翰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我喜欢他能够继续做他真正在乎的事——他的工作。如果他不想被伤害——不想再次处于一个容易受伤的位置——那么——那么,我觉得这样没有问题。” 波洛摸了摸鼻子。 “刚才,萨弗纳克小姐,您提到了薇罗尼卡·克雷。她是约翰的一个朋友吗?” “在上星期六之前,他已经整整十五年没有见过她了。” “他十五年前认识她?” “他们曾经订过婚。”亨莉埃塔回到沙发边坐下,“我明白了,我得把一切从头到尾解释清楚。约翰曾经不顾一切地爱着薇罗尼卡。而薇罗尼卡当时是——当然现在也还是——一等一的泼妇。她是一个不可一世的自大狂。她要求约翰放弃一切,成为薇罗尼卡·克雷小姐温驯的小丈夫。约翰与她断绝了关系——做得相当正确。但他因此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当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娶一个与薇罗尼卡截然不同的女人。他娶了格尔达,用比较粗俗的话来形容,她就是个一等一的傻瓜。这一切都非常美满和安全,但谁都能看得出,迟早有一天,与一个傻瓜一起生活会将他彻底激怒。他有过好几次外遇——但都毫不重要。格尔达,当然,从来不曾起过疑心。但我则认为,在这十五年间,约翰心中始终有个结——与薇罗尼卡有关的心结。他从未真正放下过她。然而,上星期六,他再次与她相逢。” 沉默了很久之后,波洛轻柔地说道:“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直到凌晨三点才回到空幻庄园。” “您怎么知道的?” “有个女佣那天牙疼,睡不着。” 亨莉埃塔说了一句完全无关的话:“露西家的用人实在太多了。” “但您也知道此事,小姐。” “是的。” “您怎么知道的?” 亨莉埃塔再次沉默了一小会儿。接着,她缓缓回答道:“我一直守在窗边看着,我看见他回屋来的。” “牙疼吗,小姐?” 她向他微微一笑。 “另一种疼,波洛先生。”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波洛说:“我陪您走回去吧,小姐。” 他们穿过小径,走出大门,一路进入栗树林之中。 亨莉埃塔说:“我们不必走到游泳池那边。我们可以向左上坡,沿着上方的小路走到花间小径。” 有一条羊肠小道沿着陡峭的山坡通向灌木丛。走了一段之后,他们来到一条比较宽的小路,在栗树林的上方,沿着山坡的走势蜿蜒。此刻,他们来到一条长凳边,亨莉埃塔坐了下来,波洛坐在她的身旁。他们的头顶与身后都是灌木丛,而下方则是栗树林。长凳面前是一条蜿蜒下行的小路,通往远处那微微泛着波光的蓝色水池。 波洛沉默地望着亨莉埃塔。她的面容很放松,刚刚那种紧张的情绪已经不见了。她的面庞看起来比较圆润,也比较年轻。波洛能够想象得出她小时候的模样。 最后,波洛十分温和地说:“您在想什么,小姐?” “想安斯威克。” “安斯威克?那是什么地方?” 她极尽温柔地向他描述着安斯威克。那栋庄严的白色大屋,巨大的木兰树,整整一片树木葱郁的山坡。 “那是您的家吗?” “并不算是。我原先住在爱尔兰。我们以前都会去安斯威克度假。爱德华、米奇和我。那里其实是露西的家。它原是她父亲的产业。他过世之后,传给了爱德华。” “没有传给亨利爵士?但他不是获得了老先生的爵位吗?” “哦,那是爵级巴斯司令勋章。”她解释道,“亨利只是一个远房表亲。” “那么,爱德华·安格卡特尔之后,安斯威克要传给谁呢?” “真奇怪,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爱德华不结婚的话——”她顿了顿,面上掠过一丝阴云。赫尔克里·波洛不知此刻她心中浮现的是什么事。 “我想,”亨莉埃塔缓缓地说,“它将传到戴维手中吧。这也正是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 “为什么露西把他请过来。戴维和安斯威克?”她摇摇头,“不知怎么的,似乎搭不上边儿。” 波洛指着他们面前的小径。 “昨天,小姐,您就是沿着这条小径来到游泳池边的吗?” 她微微打了个寒战。 “不是,我走的是主屋边上的那条路。爱德华是从这条路走过去的。”她突然转身面对他,“我们一定要谈这件事吗?我真恨那游泳池。我甚至痛恨空幻庄园。” 波洛低声呢喃道: 我痛恨那小树丛背后的可怕空洞; 它那田原之上的双唇沾染着血红的荒野, 斑斑红棱的暗礁沉浸于对鲜血的无声恐惧, 而那回声,无论问她什么,都只答“死亡”。 注 此段诗文节选自英国桂冠诗人,第一代丁尼生男爵,阿佛烈·丁尼生男爵的诗作《莫德》。 亨莉埃塔大惊失色地转脸望向他。 “丁尼生。”波洛说着,一边骄傲地点点头,“这是你们的丁尼生男爵的诗。” 亨莉埃塔喃喃地重复道:“而那回声,无论问她什么……”她近乎于自言自语地继续道,“当然了——我明白了——就是它——回声!” “您说的回声是指什么?” “这个地方——空幻庄园本身!我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了——星期六我和爱德华沿着山脊散步的时候。这里有安斯威克的回声。而这就是我们安格卡特尔家的人的真正意义。回声!我们是不真实的——不像约翰那样真实。”她转向波洛,“我真希望您有机会认识他,波洛先生。与约翰相比,我们都不过是影子罢了。约翰才是真正活生生的人。” “在他临死那一刻,我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小姐。” “我知道。你会觉得……约翰死了,而我们这些回声,却还活着……这就好像,您知道,一个极其糟糕的笑话。” 她面上的青春气息又消失了。她的双唇因突然涌上的痛楚而扭曲。 当波洛开口问她问题时,她一时之间并未领会他在说什么。 “很抱歉,您刚刚说什么,波洛先生?” “我是问您的阿姨——安格卡特尔夫人——喜欢克里斯托医生吗?” “露西?她是我的表姐,不是阿姨。是的,她很喜欢他。” “那您的——表兄?——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先生——他喜欢克里斯托医生吗?” 她的声音,波洛暗忖,有点儿不自然。她回答道:“不太喜欢——但他们俩完全不熟。” “还有您的——另一位表亲?戴维·安格卡特尔先生呢?” 亨莉埃塔微笑起来。 “我想,戴维痛恨我们所有人吧。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读《大英百科全书》。” “啊,多么严肃的性格。” “我很同情戴维。他的家庭生活相当不幸。他母亲的精神不太正常——是病人。所以,他唯一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尽量让自己感到优越于其他所有人。在这一招行得通的时候,一切都没问题,但时不时总会行不通,这时,那个脆弱的戴维就会暴露出来了。” “他是否感觉自己优越于克里斯托医生?” “他努力想要这样做——但我觉得并不成功。我怀疑约翰·克里斯托正是戴维竭力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因此,他很不喜欢约翰。”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错——自我保护,自信心,男子气概——都是很重要的男性品质。这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亨莉埃塔没有回答。 穿过栗树林,在游泳池边,赫尔克里·波洛看见有个男人正俯着身,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他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 “您说什么?” 波洛说:“那是格兰奇警督的手下。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猜是线索吧。警察不总是在寻找线索吗?香烟灰、脚印、烧过的火柴。” 她的语气中含有一种苦涩的讥讽。波洛严肃地回答:“是的,他们会寻找这一类东西——而且有的时候,他们能找到。但在这样的一桩案子中,萨弗纳克小姐,真正的线索往往埋藏于相关人士彼此之间的关系中。” “我好像没有听懂您的意思。” “很多细节。”波洛一边说着,一边仰起头,半闭起眼睛,“不是烟灰或橡胶鞋跟印——而是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间的举动……” 亨莉埃塔立即转头看向他。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但并没有转回头来。她说:“您是想起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我想起您当时是如何疾步上前,从克里斯托太太手中取过左轮手枪,然后让它掉在了游泳池里。” 他感觉到她微微一震。但她的声音仍然相当正常和冷静。 “波洛先生,格尔达有那么一点儿笨手笨脚。在当下受到震惊的时刻,如果那把手枪里还有子弹的话,她也许会开枪——也许会误伤其他人。” “但您那样也挺笨手笨脚的,不是吗,把枪掉进池子里?” “嗯,我当时也受到了震惊。”她顿了顿,“您想暗示什么,波洛先生?” 波洛坐直了身体,转过头,以轻快而实事求是的语气说道:“如果那把左轮手枪上有指纹,我是指,在克里斯托太太拿起手枪之前就留下的指纹——我确实很想知道会是谁的——但现在,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 亨莉埃冷静而稳定地说:“意思是您认为那是我的指纹了。您在暗示是我开枪打死了约翰,然后把手枪留在他的身边,好让格尔达过来时捡起来,握在手中。这就是您想暗示的事,对吗?但当然,如果真是我做的,相信您会承认,我有足够的智慧会首先擦掉自己的指纹吧!” “您当然有足够的智慧预见到,小姐,如果确实是您做的,但如果手枪上除了克里斯托太太的指纹外别无其他人的指纹,这件事就非常不可思议了!因为你们大家前一天都用这把手枪射击过。格尔达·克里斯托不太可能会在使用这把左轮手枪之前,先把它上面的指纹都擦干净吧——她完全没有理由这样做。” 亨莉埃塔缓缓地说:“那么您认为是我杀死了约翰?” “克里斯托医生在临死前,说:‘亨莉埃塔。’” “而您认为这是指控?这不是。” “那这是什么?” 亨莉埃塔伸出一只脚,用脚趾头描绘着地上的图案。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难道您忘了吗——我在不久之前告诉您的事?我是指——我们之间的关系?” “啊,是的——他是您的情人——因此,临死之时,他说:‘亨莉埃塔。’这的确非常感人。” 她恼怒地瞪着他。 “您一定要这样讥讽人吗?” “我并没有在讥讽。但我确实不喜欢别人对我说谎——而我认为,您正在试图这样做。” 亨莉埃塔静静地说:“我之前就告诉过您,我并不是特别诚实的人——但当约翰说‘亨莉埃塔’时,他的确不是在指控我杀害了他。您难道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我们创造事物,而不太有夺取他人生命的能力?我不会杀人的,波洛先生。我根本做不到。这是不折不扣的赤裸裸的事实。您怀疑我,仅仅是因为一个濒死之人喃喃地说出了我的名字,而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克里斯托医生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声音非常有活力,意识非常清晰,就好像医生在动手术时明确而急切地说出‘护士,拿镊子来’一样。” “但是——”她似乎一下子迷失了,吃了一惊。 赫尔克里·波洛继续快速道:“而且,并不仅仅因为克里斯托医生临死之前所说的这句话。我完全不相信您有能力预谋杀人——那是不可能的。但你有可能被一阵突然涌起的强烈的愤恨所驱使而开枪——而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小姐,您具备那种创造性的想象力以及能力,来掩盖您的作案痕迹。” 亨莉埃塔站起身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脸色惨白,身体颤抖,望着波洛。然后她忽然抱憾一笑,说:“我还以为您喜欢我。”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一口气。他悲伤地说:“这正是我的不幸。我确实喜欢您。”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1 亨莉埃塔离开之后,波洛依然坐在原地,直到他看见格兰奇警督迈着坚定而轻松的步伐走过游泳池,沿着通往凉亭的那条小路走了过来。 警督以一种目标明确的姿态走着。 因此,他要么是去憩斋,要么是去鸽舍。波洛猜测着到底是哪里。 他站起来,沿着刚刚过来的那条路往回走。如果格兰奇警督是要去看望他的话,他是很有兴趣听听警督打算说些什么的。 但当他回到憩斋时,并没有任何来访者的迹象。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通向鸽舍的那条小路。他知道,薇罗尼卡·克雷还没有返回伦敦。 他发现自己对薇罗尼卡·克雷的好奇心变得强烈起来。那条闪着光的浅白色狐皮披肩,那堆叠的火柴盒,星期六晚上以拙劣的借口贸然闯入,最后还有亨莉埃塔·萨弗纳克所坦陈的有关约翰·克里斯托同薇罗尼卡之间的关系。 他想,这确实是一个很有趣的模式。是的,这正是他对此的看法:一个模式。 其中,各种爱恨情仇交织,各人迥异的性格相互碰撞,奇特而又复杂的模式设计之中,穿插着阴暗的仇恨与欲望。 究竟是不是格尔达·克里斯托枪杀了她的丈夫?还是说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想起了他与亨莉埃塔的长谈,觉得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 亨莉埃塔贸然断定他怀疑她是杀人凶手,但事实上,他心中还远远没有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只不过是相信亨莉埃塔还知道些什么。知道些什么,还是隐瞒着些什么——是哪一种情况? 他摇摇头,感到颇为不满。 游泳池边的那一幕,好像是舞台剧中的一个场景,一个人为安排好的场景。 由谁安排的?为了谁而安排的? 他强烈地怀疑,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正是赫尔克里·波洛。事实上,他在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但当时他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相当不恰当的举动——一个玩笑。 那确实是相当不恰当的举动——但并不是玩笑。 那么,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他摇摇头。他不知道答案。他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他半闭上眼睛,开始在脑子里回想这一切——所有这一切——在心中他清晰地看到了。亨利爵士,一位拘谨、富有责任心、值得信赖的帝国的行政长官。安格卡特尔夫人,飘忽不定,难以琢磨,充满令人难以预料且费解的魅力,同时又具备不合逻辑地提出建议的致命能力。亨莉埃塔·萨弗纳克,爱约翰·克里斯托胜过爱她自己。温柔而消极的爱德华·安格卡特尔。那个深色皮肤、态度积极的姑娘,米奇·哈德卡斯尔。格尔达·克里斯托,手中握着一把左轮手枪,一脸的茫然与困惑。戴维·安格卡特尔,仍然保有青春期少年那种叛逆的个性。 他们所有的人,都紧紧地缠绕和包裹在法网之内。却因为那场突然的暴力死亡事件所导致的无情后果,在一小段时间内被绑在了一起。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剧和意义,有他们自己的故事。 而真相,就隐藏在他们每个人的个性与情感交互作用下的某个角落。 对于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只有一件事情比对人的研究更使他着迷,那就是对真相的追求。 他铁了心要发掘约翰·克里斯托之死的真相。 2 “当然了,警督先生,”薇罗尼卡说,“我非常愿意帮助您。” “谢谢您,克雷小姐。” 不知为什么,薇罗尼卡·克雷与警督原先想象中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原以为将会遭遇到迫人的魅力,做作的矫饰,甚至过度夸张的言行。如果她在他面前扮演起某种角色来,他也完全不会感到吃惊。 事实上,他机敏地猜想,她现在正在扮演着某种角色,但与他预期的并不相似。 她并没有过分施展出女性魅力——没有强调她的光彩夺目。 相反,警督感觉坐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极其美貌、衣着奢华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位相当精明的女商人。他暗忖,薇罗尼卡·克雷可不傻。 “我们只需要请您做一个清晰的声明,克雷小姐。星期六晚上您去过空幻庄园吧?” “是的,我家的火柴用光了。你一个不小心就会忘了在乡村这些东西是多么重要。” “您特地走了很远的路去空幻庄园?为什么不去向隔壁的邻居波洛先生借?” 她微笑起来——那是一个镜头前的微笑,高人一等、充满自信。 “我当时并不认识隔壁的那位邻居——不然我就会去麻烦他了。我只知道那是一位小个子的外国人,而且我以为,您知道,他可能会成为麻烦——毕竟他住得那么近。” 不错,格兰奇心想,似乎十分在理。她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 “您拿到了火柴,”他说,“并且认出了一位老朋友,克里斯托医生,我说得没错吧?” 她点点头。 “可怜的约翰。是的,我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到他了。” “真的吗?”警督的语调中含有一种彬彬有礼的怀疑。 “是的。”她的语调相当坚决和肯定。 “见到他您感到高兴吗?” “非常高兴。老友重逢总是令人愉快的事,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警督先生?” “有的时候确实如此。” 薇罗尼卡·克雷没等他继续提问,就接着说:“约翰送我回的家。您一定想知道他有没有说过任何可能与这场悲剧有关的话吧?但我仔细地回想了我们的谈话——确实没有任何暗示。” “那你们谈了些什么,克雷小姐?” “过去的时光。‘你还记得这个吗,你还记得那个吗?’”她感伤地笑了笑,“我们是在法国南部认识的。约翰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当然,年纪大了,而且更自信了。看起来他在他的行业里颇负盛名。他完全没有谈及他的个人生活。我只是隐约得到一个印象,他的婚姻生活可能不算是特别美满——但那只是我个人的特别模糊的印象。我猜想他的妻子,可怜的人儿,是那种天资不佳,又善嫉妒的女人——可能常常为了他那些比较美貌的女病人而小题大作。” “不,”格兰奇说,“她看起来不像是那种类型的人。” 薇罗尼卡迅速地说:“您的意思是——这一切都隐藏在表面之下?是的——是的,我能理解,这样的人危险得多。” “我想您认定是克里斯托夫人冲他开的枪了,克雷小姐?” “我不应该那样说。我们不应该在审判之前妄加评论——是这样说的吧?我真是非常抱歉,警督先生。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女仆告诉我说,人们发现她当时正站在尸体旁边,手里还握着左轮手枪。您也知道,在这些宁静的乡村,任何事情都会被夸张得不成样子,而用人们之间也会传播各种小道消息。” “用人们有时是非常有用的,克雷小姐。” “是的,我猜想您从这种途径获得了很多消息吧?” 格兰奇无动于衷地继续说道:“当然了,针对谁有动机这个问题……” 他顿了一顿。薇罗尼卡带着淡淡的抱憾微笑说:“妻子总会被认定为第一嫌疑犯吧?多么愤世嫉俗啊!但通常不都会有一个所谓的‘另一个女人’吗?我猜想她可能也会被认为存在着动机吧?” “您是否认为克里斯托医生的生活中存在着另一个女人?” “这个嘛——是的,我确实可以想象有这样的人存在。您知道的,人总会得出某种印象。” “印象有的时候非常有帮助。”格兰奇说。 “据我猜想——根据他对我所说的那些话——那个女雕塑家是他的……嗯,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但我相信这些事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吧?” “我们当然会调查所有的情况。” 格兰奇警督的语气中并未带有任何倾向性的暗示,但他看到她那双湛蓝的双眼中,有一抹恶毒的满足感迅速地一闪而过。对此,他并未作出任何反应。 他以相当公事公办的口吻问道:“您刚才说到克里斯托医生送你回家。您与他道别的时候是几点钟?” “您知道吗,我真是记不起来了!我很肯定的是,我们聊了一阵子。当时一定已经很晚了。” “他进屋了吗?” “是的,我请他喝了一杯。” “我明白了。我原以为你们的谈话可能是在——呃——游泳池边的凉亭里进行的。” 他注意到她的眼皮忽闪了几下。但她几乎毫不犹豫地说:“您的确是一位侦探,不是吗?不错,我们在那里坐着抽着烟聊了一会儿。您怎么知道的?” 她的脸上呈现出那种小孩子请求别人表演一个有趣的小魔术时会露出的那种愉快而热切的表情。 “您把您的毛皮披肩忘在那儿了,克雷小姐。”格兰奇不加强调地补充道, “还有火柴。” “是的,我确实忘记拿了。” “克里斯托医生在凌晨三点钟返回了空幻庄园。”警督再次不加任何强调地说道。 “真的有这么晚吗?”薇罗尼卡听起来十分惊奇。 “是的,克雷小姐。” “当然了,我们有那么多事要谈论——毕竟那么多年没见面了。” “您确定您与克里斯托医生有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有十五年没有见到他了。” “您确定您没有搞错吗?我有种印象,您可能见过他很多次了。” “您怎么会这样想?” “嗯,一方面是这张条子。”格兰奇警督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扫视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读道:“‘请于今天上午过来一趟。我必须见你一面。薇罗尼卡。’” “是——是的,”她微笑起来,“也许口气太专横了一点儿。我恐怕好莱坞会令人变得——怎么说呢,相当傲慢。” “克里斯托医生第二天上午前往您府上是应了这封信的邀约。你们发生了争吵。您能不能告诉我,克雷小姐,你们为了什么事而争吵?” 警督一口气问出这串话。他机敏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闪烁出的恼怒的火花,以及因愠怒而绷紧的双唇。她厉声道:“我们没有争吵。” “哦,不,你们争吵了,克雷小姐。您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想我一辈子都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 她沉默了。他能感觉到她在思考——快速而戒备地思考。有些女人也许会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但薇罗尼卡·克雷太聪明了,她不会这样做。 她耸耸肩,轻松地说:“我明白了。这也是用人们传出来的闲话吧。我的小女佣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您知道,同一句话有很多种不同的表达方式。我能向您保证,我当时并不是在上演什么闹剧。那句话其实是半含着调情意味的。我们只是争执了几句。” “所以那句话并不需要被视为严肃的警告?” “当然不用。并且我向您保证,警督先生,我与约翰·克里斯托确实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了。您可以亲自去证实这一点。” 她恢复了自制,态度超然,相当自信。 格兰奇没有争辩或进一步讨论这个问题。他站了起来。 “目前就到此为止吧,克雷小姐。”他客气地说。然后走出鸽舍,沿着乡间小路,来到了憩斋的大门前。 3 赫尔克里·波洛极其惊讶地瞪着警督。他难以置信地重复道:“那支被格尔达·克里斯托握在手中、随后又掉进游泳池的左轮手枪,不是射出那致命一击的手枪?这可真是太不同寻常了。” “确实如此,波洛先生。但坦白地说,这完全不合理。” 波洛柔声低语道:“是的,这确实不合理。但与此同时,警督先生,也必须有其合理性在里面,对吧?” 警督沉重地长叹一声:“正是如此,波洛先生。我们必须得找出能够合理解释这一情况的原因来——但目前我想不出来。事实上,在找到那把真正用于射杀的手枪之前,我们很难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那把枪也是亨利爵士的收藏品之一——至少,他的藏品中少了一把枪——这就意味着整个事件仍然与空幻庄园有着紧密的联系。” “对,”波洛嘀咕着,“仍然与空幻庄园有着紧密的联系。” “原本这起案件看似相当简单明了。”警督继续说,“现在,它既没有那么简单,也没有那么明了了。” “不错,”波洛说,“确实不简单。” “我们不得不承认,存在着整件事都是一个阴谋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有人故意设计陷害格尔达·克里斯托。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把真正的凶器留在尸体边让她去捡呢?” “她可能不会捡起来。” “确实,但即使她没有捡起枪来,只要手枪上没有任何其他人的指纹——我是指如果凶手在开枪后把枪擦拭干净了的话——她仍然极有可能受到怀疑。这不正是凶手所希望的局面吗?” “是吗?” 格兰奇瞪视着波洛。 “如果你谋杀了一个人,你肯定会想要迅速而稳妥地将案子栽赃到别人头上,不是吗?这是一个谋杀犯正常的反应。” “是——的,”波洛说,“但也许我们遭遇的,是一个相当不同寻常的谋杀犯。很可能这就是我们的问题的答案。” “答案是什么?” 波洛沉思着说:“一个不同寻常的谋杀犯。” 格兰奇警督好奇地看着他。他说:“可那样的话,这个谋杀犯的意图是什么呢?他或她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波洛叹了口气,摊开了双手。 “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但在我看来——仿佛是——” “什么?” “凶手想要杀死约翰·克里斯托,但又不想牵连格尔达·克里斯托。” “哈!可实际上,我们立即就怀疑上了她。” “啊,是的,但是有关凶器的实情浮出水面只是个时间问题,而那必然会带来全新的视角。在这段短短的间隙之中,凶手有时间……”波洛完全停顿了下来。 “有时间做什么?” “啊,我的朋友,你把我难住了。我不得不再次说,我不知道。” 格兰奇警督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接着他停了下来,站到波洛的面前。 “我今天下午来找你,波洛先生,有两个原因。首先,因为我知道——在警察局里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你对处理此类事件具有丰富的经验,完成过一些相当巧妙的工作。这是第一个原因。但还有另一个原因:你在当场。你是目击证人。你亲眼看到了当时的情况。” 波洛点点头。 “是的,我看到了当时的情况——但是,格兰奇警督,人的双眼可是非常不可靠的目击证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有的时候,人的眼睛只能看到别人希望它们看到的东西。” “你认为那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的吗?” “我怀疑是这样的。你要了解,当时那一切完全就像舞台剧中上演的一幕场景。我所看见的情况确实十分清晰。一个男人刚刚中枪倒地,而那个朝他开枪的女人正拿着用于射击的手枪,站在他身边。这就是我所看见的情况,而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个画面中至少有一处是明显错误的。那把枪并未用于射杀约翰·克里斯托。” “嗯!”警督用力向下捋着他那撇下垂的小胡子,“你想说的是,这个画面中,还有其他地方可能是错误的?” 波洛点点头。他说:“当时现场还有三个人——他们看起来似乎都是刚刚来到现场。但这一点也可能不是真的。游泳池的四周密密实实地种满小栗树。以游泳池为中心,有五条小路分别通向不同的终点,一条通往房子,一条进入树林,一条通向花间小径,一条从游泳池下方直达农场,还有一条是通向到这儿的乡间小路的。 “这三个人,分别从不同的路过来,爱德华·安格卡特尔从上面的树林过来,安格卡特尔夫人从农场过来,而亨莉埃塔·萨弗纳克是从房子上方的花间小径过来的。这三个人几乎同时到达犯罪现场,都比格尔达·克里斯托晚了两三分钟。 “但这三个人中,警督先生,可能有一个先于格尔达·克里斯托到达了现场,向约翰·克里斯托开了枪,然后折返到其中一条小路上,再转过身来,佯装同其他人一起到达。” 格兰奇警督说:“不错,的确有这种可能。” “还存在另一种可能性,但当时我们都没有想到。某个人可能从我门前这条小径拐到一条小路上,过去射杀了约翰·克里斯托,然后从原路返回,而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格兰奇说:“你说得完全正确。在格尔达·克里斯托之外,还可能存在另外两个嫌疑犯。她们都具有同样的动机——嫉妒。这必然是一桩情杀案。约翰·克里斯托同另外两个女人也有瓜葛。”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克里斯托那天上午去拜访了薇罗尼卡·克雷,他们发生了争吵。她对他说‘我会让你为所做的事后悔’,并说她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 “有意思。”波洛嘀咕道。 “她是从好莱坞来的——而就我从报纸上读到的消息来看,他们那儿有时会发生彼此开枪射击的事。说不定是她去凉亭取前一晚忘在那儿的狐皮披肩时,他们俩狭路相逢——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她向他开了枪——接着,她听到有人过来了,就躲回到过来的那条路。” 他停顿了片刻,恼怒地补充道:“这样一来,我们又回到了那个难以解释的结点:那把该死的枪!除非,”他的眼睛一亮,“她用自己的手枪杀了他,又扔下一把她从亨利爵士的书房里偷来的手枪,以便将嫌疑引到空幻庄园那群人的身上。她也许不知道我们能够通过鉴定来复线来判断真正被使用的枪支。” “我很怀疑有多少人知道这个。” “我向亨利爵士提出过这一点。他说,他认为应该有不少人知道这一点——考虑到市面上有那么多的侦探小说。他以一本新书《流淌喷泉的线索》为例,说约翰·克里斯托本人星期六就在读这本书,并且特别指出书中对这一点的描写。” “但薇罗尼卡·克雷得首先设法从亨利爵士的书房里取得那把手枪。” “是的,这就意味着存在预谋。”警督又捋了一下他的小胡子,接着注视着波洛,“但你还暗示了另一种可能性,波洛先生,那就是萨弗纳克小姐。而这又是你所目击,或者应该说是你所听闻的情况。克里斯托医生在临死之时说了‘亨莉埃塔’。这是你亲耳听到的——他们也全都听到了,只有安格卡特尔先生似乎没有听到他所说的这句话。”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没有听到吗?这很有意思。” “但其他人都听到了。萨弗纳克小姐自己说,死者当时在试图对她讲话。安格卡特尔夫人则说,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萨弗纳克小姐,然后说:‘亨莉埃塔。’我想,她并不认为这一点有多重要。” 波洛笑了起来。“不错——她不会认为这一点有多重要的。” “那么,波洛先生,你的看法呢?你也在现场,你看到了——也听到了。克里斯托医生当时是否在试图告诉你们,是亨莉埃塔朝他开的枪?简而言之,那个词是指控吗?” 波洛缓缓地说:“当时,我并不这样认为。” “但现在呢,波洛先生?你现在是如何认为的呢?” 波洛叹了口气。接着他缓缓地说:“也许有可能是这样的。对此我无法更进一步地解释了。这只是针对你现在向我提出的问题而回忆起的一个印象,当那一刻过去了之后,我们总会情不自禁地从中寻找更深的含义,而在当时,这些含义可能并不存在。” 格兰奇快速地说:“当然,这一切都不会被记录在案。波洛先生的想法并不构成证据——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只是试图得到一点线索。” “哦,我非常理解你——而且目击者的印象可能十分有用。但我不得不很惭愧地告诉你,我的印象恐怕是没有价值的。我当时被我所看到的情况误导,因而已经抱持着错误的预判,认定是克里斯托夫人刚开枪杀了她的丈夫;因此,当克里斯托医生睁开眼睛,说出‘亨莉埃塔’的时候,我完全未将其当作一个指控。现在回想起来,我也忍不住想要从中读出一些当时并不存在的深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格兰奇说,“但在我看来,既然‘亨莉埃塔’是克里斯托临死前所说的最后遗言,它肯定意味着两者之一。要么是对谋杀的指控,要么是——嗯,纯粹的情感流露。他爱着她,而且他濒临死亡。那么,我们把这一切因素都考虑在内,在你看来,这两种含义之中,哪一种可能性更大呢?” 波洛叹了口气,动了一下,闭上了双眼,又再次睁开,在强烈的痛苦中摊开了双手。他说:“他的声音很急迫——我只能说这么多——急迫。在我看来,那似乎既不是指控,也不是情感流露——但是非常急迫,是的!并且我能肯定一件事:他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他讲话的样子——是的,他讲话的样子完全就像一个医生——就好比,正在处理突发紧急手术的医生——眼前的病人可能将要因失血过多而死。”波洛耸耸肩,“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医学相关,是吧?”警督说,“好吧,不错,这确实是第三种理解的角度。他被击中了,他怀疑自己就要死了,他希望他们能够立即对他施救。而如果,就像安格卡特尔夫人所说的那样,萨弗纳克小姐是他睁开双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的话,他自然会向她作出请求。然而,这种解释并不十分令人满意。” “这起案件中,没有任何让人满意的地方。”波洛略带苦涩地说道。 一个精心谋划布置的谋杀现场,目的是欺骗赫尔克里·波洛——而他确实受骗了!是的,这丝毫不令人满意。 格兰奇警督望着窗外。 “嘿,”他说,“我的警长克拉克来了。他好像有所发现。他一直在用人们中间打探——采用的是怀柔政策。他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对女人很有办法。” 克拉克警长走了进来,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他显然对打探结果非常满意,但竭力以庄重的职业态度克制着喜色。 “我知道您到这儿来了,长官,所以我想最好还是前来当面报告。” 他迟疑着,向波洛投射去了怀疑的目光,后者那异国的外表令警长不禁有所保留。 “快说吧,伙计,”格兰奇说,“不用避讳波洛先生在场。在破案方面,他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呢。” “是,长官。是这样的,长官,我从厨房女佣那儿了解到一些情况——” 格兰奇打断了他。他得意地转向波洛。 “我怎么说的来着?只要有厨娘,我们就有希望。现在家庭仆役的人数剧减,大家都不用厨娘了,真是只能靠老天保佑。厨娘们话又多,嘴又碎。她们的头顶上有厨子和上等用人们压着,地位最低,难怪她们总会向任何愿意听她们说话的人倾囊相告。继续说,克拉克。” “那姑娘是这样说的,长官。星期天下午,她看到格杰恩,那个管家,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穿过大厅。” “格杰恩?” “是的,长官。”克拉克翻出笔记本来,“这是她的原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想我应该说出那天看到的情况。我看到了格杰恩先生,他站在大厅里,手里还握着一把左轮手枪。格杰恩先生看起来确实非常古怪。’” “我觉得,”克拉克停了一下,又说,“关于看起来很古怪的部分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她可能只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但我认为您应该立刻了解这些情况,长官。” 格兰奇警督站了起来,踌躇满志,对解决摆在面前的任务具有极大的信心。 “格杰恩?”他说,“我马上就去找格杰恩先生谈话。”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格兰奇警督再次坐在了亨利爵士的书房里,注视着他面前那个男人毫无表情的面孔。 到目前为止,格杰恩依然显得相当有尊严。 “非常抱歉,长官,”他来回重复着,“我想我应该主动说明这件事,但我确实忘记了。” 他充满歉意地看看警督,又看看亨利爵士。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长官,当时大约是五点半。我正穿过大厅,准备去查看一下是不是有邮局送来的信件,这时,我注意到大厅的桌子上放着一支左轮手枪。我猜测那是老爷的收藏品,所以我拿起它,送到了这里。当时,壁炉台边的架子上原来摆放这把手枪的地方空着,所以我就把它放回了原位。” “指给我看看。”格兰奇说。 格杰恩站起来,走到他所说的架子前,警督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就是这把,长官。”格杰恩伸出手示意放在最尾端的一把小型毛瑟手枪。 这是一支零点二五口径的手枪——相当小巧的武器,显然不是杀死约翰·克里斯托的那把枪。 格兰奇注视着格杰恩的面孔,说道:“这是一支自动手枪,不是左轮手枪。” 格杰恩咳了一下。 “真的吗,长官?恐怕我对轻武器完全不在行。我可能过于宽泛地使用了‘左轮手枪’这个术语,长官。” “但你能肯定这就是你在大厅里发现并拿进来的那支枪吗?” “哦,是的,长官,我对此毫不怀疑。” 当他要伸出手的时候,格兰奇阻止了他。 “请别碰它。我必须检查上面的指纹,并且确认它是否已上膛。” “我想应该没有上膛,长官。亨利爵士收藏的枪支都是不上膛的。此外,说到指纹的话,我在把它摆回去之前,已经用我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过了,长官,因此上面只会留有我的指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格兰奇尖锐地问。 但格杰恩仍然保持着那充满歉意的微笑。 “我当时想着它也许脏了,长官。” 门打开了,安格卡特尔夫人走了进来。她冲警督微笑着。 “见到你真高兴,格兰奇警督!这说的左轮手枪啊、格杰恩啊,是怎么回事?厨房里那姑娘正哭得山河为之变色。梅德韦太太狠狠教训了她一顿——但如果那姑娘认为她应当把自己所看到的事说出来的话,这样做当然是十分正确的。至于我,我常常不知道该如何分辨对错——您知道,如果做对的事令人不快,而错的事令人愉快,那是很容易分辨的——但如果是相反的情形,就很令人费解啦——而且我认为,不知您是不是也这样想,每个人都应该做他自己认定是正确的事。关于这把手枪的事,你跟他们是怎么说的,格杰恩?” 格杰恩带着充满敬意的口气强调道:“手枪在大厅里,夫人,就放在大厅中央的桌子上。我完全不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于是就把它拿到这儿来了,并放到了合适的位置上。这就是我刚才告诉警督的情况,并且他非常理解。” 安格卡特尔夫人摇摇头。她温和地说:“你真的不该说这些,格杰恩。我会自己告诉警督的。” 格杰恩微微移动了一下,安格卡特尔夫人非常和蔼地说:“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出发点,格杰恩。我知道你总是想方设法地为我们免除麻烦和困扰。”她温和地打发他离开,“就这样吧。” 格杰恩犹豫了一下,飞快地向亨利爵士及警督瞥了一眼,接着鞠了一躬,往门口走去。 格兰奇动了一下,似乎想去阻止他,但出于某种他自己也难以辨明的原因,他的胳膊又垂了下来。格杰恩走了出去,并关上了房门。 安格卡特尔夫人在一把椅子里坐下,冲着那两个男人笑了笑。她很随意地说:“您知道,我真的认为格杰恩非常可爱。非常懂规矩,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是的,‘懂规矩’这个词相当合适。” 格兰奇生硬地说:“我是否可以这样想,安格卡特尔夫人,您本人对此事还有进一步的了解?” “当然。格杰恩根本不是在大厅里找到这把枪的。他是在把鸡蛋拿出来的时候发现的。” “鸡蛋?”格兰奇警督注视着她。 “从篮子里拿出来的。”安格卡特尔夫人说。 “你似乎认为这样一说,每件事就都非常清楚了。”亨利爵士温柔地说,“你必须再多告诉我们一些,亲爱的。格兰奇警督和我依然不明就里呢。” “哦,”安格卡特尔夫人决意要解释清楚,“你们要知道,那把手枪放在篮子里,就在鸡蛋的下面。” “什么篮子,什么鸡蛋,安格卡特尔夫人?” “我带到农场去的那个篮子啊。手枪就放在里面,然后我把鸡蛋放在了手枪的上面,并完全把这件事忘记了。而当我们发现可怜的约翰·克里斯托死在游泳池边时,我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当时手一松,而格杰恩恰好及时接住了它(我的意思是,由于鸡蛋的缘故。如果我把篮子掉到地上的话,鸡蛋就会摔破了)。然后他就把篮子拿回屋里去了。过了一阵,我请他在鸡蛋上注明日期——我一向这样做——不然的话,有时候我们就会先吃比较新鲜的鸡蛋,而不是陈一点儿的鸡蛋了——而他说,一切都已经处理好了——啊,我现在想起来了,他当时还特别强调了这一点。这就是我所说的懂规矩的意思。他发现了这把手枪,就把它放回到了这里——我想那其实是由于家里有警察的缘故。我发现,仆役们常常会害怕警察。非常好心,非常忠诚——但也相当愚蠢,因为,警督先生,您想知道的当然是实情啦,不是吗?” 说到这里,安格卡特尔夫人冲警督投去粲然一笑。 “我确实希望了解到实情。”格兰奇相当严肃地说。 安格卡特尔夫人叹了口气。 “这一切似乎都有点小题大作了,不是吗?”她说,“我是指这样无休无止地追问所有人。我猜想,无论是谁朝约翰·克里斯托开的枪,这个人都不是故意想要杀死他的——我是说,不是出于本意。如果真是格尔达,我能肯定她不是故意的。事实上,她竟然没有射偏,这一点已经令我十分惊讶了。而且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善良亲切的人呢。如果您真的把她投入监狱,并且绞死她,孩子们可该怎么办呀?如果真是她射杀了约翰,她现在一定非常懊悔。对孩子们来说,自己的父亲被谋杀已经够糟糕的了——而如果他们的母亲因此上了绞刑架,那就更糟糕不知多少倍了。有时我真觉得警察们完全不考虑这些事。” “我们现在没有打算逮捕任何人,安格卡特尔夫人。” “啊,那么至少这样是极妥当的。我一贯认为,格兰奇警督,您是那种办事非常妥当的人呢。” 她又一次展露出迷人的、几乎令人晕眩的笑容。 格兰奇警督眨了眨眼睛。他忍不住要这样做,但他还是坚定地回到了正在讨论的问题上。 “正如你刚才所说的,安格卡特尔夫人,我想了解的是实情。您从这儿拿走了一把手枪——是哪一把呢,顺便问一句?” 安格卡特尔夫人冲着壁炉台边的架子点了点头。“倒数第二支。零点二五口径的毛瑟枪。”她说话时那种干脆而专业的口吻隐隐令格兰奇觉得有些不妥。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完全没有预料从案发到现在,一直被他认定为是“含糊”及“略有点儿疯癫”的安格卡特尔夫人,能够如此专业而准确地描述一件轻武器。 “您从这儿拿了这把手枪,并把它放到了篮子里。为什么呢?” “我就知道您会问我这个的。”安格卡特尔夫人说,她的语调出人意料地显得颇为洋洋自得,“而且那当然是有某种原因的。你不这样认为吗,亨利?”她转向她的丈夫,“难道你不认为那天早晨我拿走手枪一定是有原因的吗?” “我当然这样想,我亲爱的。”亨利爵士僵硬地说。 “一个人啊,做了一些事情,”安格卡特尔夫人说道,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面前的空气,“然后又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了。但我想,您知道,警督先生,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原因的。我当时把毛瑟枪放到鸡蛋篮子里的时候,脑子里一定是有某个念头的。”她向他求助道,“您觉得可能是什么事呢?” 格兰奇瞪视着她。她完全没有显出任何尴尬不安来——纯然一派孩子般的热忱。这使他感到非常颓丧。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安格卡特尔夫人这样的人,此时此刻,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的妻子,”亨利爵士说,“非常的心不在焉,警督先生。” “似乎是这样,先生。”格兰奇口气不善地说。 “您觉得我是为了什么拿了这把手枪呢?”安格卡特尔夫人充满信任地问他。 “我不知道,安格卡特尔夫人。” “我走进这里,”安格卡特尔夫人沉思着,“我跟西蒙斯说了枕套的事——我依稀记得经过了壁炉——并且想着我们必须弄一个新火钳——是助理牧师,而不是牧师——” 格兰奇警督瞠目结舌,觉得脑子都晕了。 “我记得拿起了那支毛瑟手枪——它可真是一把便于携带的可爱的小手枪,我一直很喜欢——并把它放到了篮子里——我刚从花房拿来的篮子。但我的脑子里有这么多东西——西蒙斯,您知道,还有紫菀丛里长的野草——还希望梅德韦太太能做一道特别浓郁的‘穿衬衫的黑鬼’——” “穿衬衫的黑鬼?”格兰奇警督不得不打断了她。 “巧克力嘛,您知道的,还有鸡蛋——外头裹着掼奶油。外国人都喜欢在午餐时吃这种甜点。” 格兰奇警督粗暴而唐突地发问,就像挥开阻挡他视线的精细的蜘蛛网一般。 “你给手枪上膛了吗?” 他原希望能吓她一下——甚至也许可以使她有点儿害怕。但安格卡特尔夫人只是一味地绞尽脑汁思考着这个问题。 “呀,我上膛了吗?我真是太蠢了,完全记不得了。但我想我应该上膛了吧,您说呢,警督先生?我是说,拿着一把不装弹药的手枪又有什么用呢?我真希望能够确切地想起那时我脑子里的想法。” “我亲爱的露西,”亨利爵士说,“你脑子里所想的或没有想的事,即便对每一个了解你多年的人来说,也都是完全没有指望理解的。” 她朝他飞去一个甜美的微笑。 “我正在努力回忆呐,亨利亲爱的。人们就是会做那么古怪的事。之前有一天早晨我拿起了电话听筒,然后发觉自己正十分迷惑地看着它。我完全想不起来我准备拿它做什么。” “我想您是准备给谁打个电话吧。”警督冷冷地说。 “不,有趣的是,我并不是这样打算的。事后我才想起来——我一直在奇怪为什么麦尔斯夫人,就是园丁的妻子,以那么古怪的方式抱着她的孩子,所以我拿起电话听筒来想试试。您知道,就是试试应该怎么抱一个婴儿。而且当然,我意识到这样之所以显得很奇怪,是因为麦尔斯夫人是左撇子,她是把婴儿的头放在另一个方向抱着的。” 她得意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好吧,警督心想,我想大概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这样的人吧。 但他对此并不敢十分肯定。 他意识到,这整个事情也许都是一连串的谎言。比如,那个厨娘明确地提到格杰恩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左轮手枪。然而,你也不能过于倚重这一点。那个女孩对轻武器一无所知。她曾听说左轮手枪与此案有关,而左轮手枪和手枪在她看来可能根本是一回事。 格杰恩和安格卡特尔夫人都指明了那把毛瑟手枪——但又没有任何证据能够佐证他们的陈述。说不定,格杰恩拿着的正是那把莫名失踪的左轮手枪,而且他可能并没有把它归还到书房里,而是直接给了安格卡特尔夫人本人。所有的仆役似乎都对那该死的女人崇拜不已。 假设正是她射杀了约翰·克里斯托呢?(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无法想出任何理由。)他们是否仍然会支持她,并为她说谎?他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他们一定会这样做的。 至于她所说的这个记不起来的离奇故事——她一定能够想出比这更像样的理由。而且她表现得多么自然啊——一点儿也没有显出尴尬或不安来。该死的,她恰恰给你一种她所说的句句属实的印象。 警督站起身来。 “如果您能记起些什么来的话,希望您能告诉我,安格卡特尔夫人。”他干巴巴地说。 她回答说:“我当然会啦,警督先生。有的时候,你会灵光一闪想起些什么事的。” 格兰奇走出书房。在大厅里,他用一根手指绕着脖子展了展衣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感觉,所有的事情都纠缠成一团乱麻,完全无法拆解。他亟需他那支最旧最脏的老烟斗,一品脱淡啤酒,一客上好的牛排配薯片——那些直截了当而客观真实的东西——来解救自己。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安格卡特尔夫人在书房里轻快地飘来飘去,手指头随意地东摸西摸。亨利爵士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里,望着她。他说:“你为什么要拿手枪,露西?” 安格卡特尔夫人走了回来,优雅地坐进一把椅子里。 “我也不太确定,亨利。我想我可能对这起意外事件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意外事件?” “是的。那些树根,你知道的,”安格卡特尔夫人含含糊糊地说,“四处蔓延——多容易绊倒一个人啊。也许有人朝靶子打了几枪,但弹夹里还留着一粒子弹——当然是太粗心了——但人们确实会粗心大意的嘛。我一直觉得,你知道,意外是导致这类事情发生的最简单的原因。你当然会极其后悔,责备自己……”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她的丈夫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他再次以同样平静而谨慎的语调说:“是谁引发的呢——这次意外?” 露西略微转了一下头,惊讶地看着他。 “当然是约翰·克里斯托啦。” “我的老天啊,露西……”他说不下去了。 她热切地说:“哦,亨利,我都快要担心死了。为安斯威克。” “我明白了,是安斯威克。你总是对安斯威克过于关心,露西。有时候,我觉得那是你唯一真正在意的东西。” “爱德华和戴维已经是——是安格卡特尔家族最后的两个人了。而戴维是不可能的,亨利。他永远也不会结婚——由于他母亲的那些事。爱德华死后他会得到那个地方,而他又不会结婚,而你我在他年届中年之前就早已经死了。他将成为安格卡特尔家族的最后一个人,然后整个家族就会灭绝了。” “这一点有那么重要吗,露西?” “当然重要啦!安斯威克!” “你真应该是一个男孩子,露西。” 但他又笑了一下——因为他完全无法想象露西不是女人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切都要取决于爱德华结婚——而爱德华又是如此固执——他那个长脑袋,就跟我父亲一模一样。我原来希望他放下亨莉埃塔,娶一个好姑娘——但我现在已经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了。然后我又想着亨莉埃塔与约翰的情事会自然而然地结束。我想,约翰的风流韵事从来都不是很长久的。但那天晚上,我看到他正注视着她。他是真的很爱她。如果没有约翰这个障碍,我觉得亨莉埃塔是会嫁给爱德华的。她并不是那种死守着回忆,活在过去里的人。所以,你瞧,一切都归结到了一个点上——摆脱掉约翰·克里斯托。” “露西。你没有——你做了些什么,露西?” 安格卡特尔夫人再次站起来。她从一个花瓶中摘出两枝枯萎了的花。 “亲爱的,”她说,“你不会真的想象——哪怕是那么一瞬间——是我开枪打死了约翰·克里斯托吧?我确实曾经起过安排一个意外这样愚蠢的想法。但转念一想,你知道的,我想起来是我们邀请约翰·克里斯托到这儿来的——又不是他自己要求要来的。谁也不能邀请一个人来家里来做客,然后又安排意外事件降临到他头上。即使是阿拉伯人对于殷勤待客也是极讲究的。所以,别担心好吗,亨利?” 她站在他面前,带着灿烂而深情的微笑注视着他。 他沉重地说:“我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着你,露西。” “没必要的,亲爱的。而且你瞧,结果每件事都不错。约翰不需我们动手就被除掉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安格卡特尔夫人追忆着往事,“在孟买遇到的那个男人,他对我真是非常无礼。三天之后,他就被一辆有轨电车碾死了。” 她拉开落地窗,走进了花园。 亨利爵士静静地坐着,注视着她那高挑、苗条的身影沿着小路渐行渐远。他看上去苍老而疲惫,他的面孔刻画着长期生活在恐惧之中的男人的表情。 在厨房里,泪流满面的多丽丝·埃蒙特正被格杰恩先生训斥得抬不起头来。梅德韦太太和西蒙斯小姐则在一旁一声一句地帮腔。 “只有毫无阅历的小女孩才会这样子冒失地强出头,胡乱下结论。” “没错。”梅德韦太太说。 “如果你看到我手里拿着一支手枪,你所应做的最恰当的事就是走到我面前说:‘格杰恩先生,能不能请您解释一下呢?’” “或者你也可以来找我啊。”梅德韦太太补充道,“我总是很乐意指导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凡事应该怎么想。” “你不应该,”格杰恩严厉地说,“去对一个警察胡说八道——而且那是一名警长!必须尽可能地少跟警察打交道。他们出现在家里就已经够让人难受的了。” “难受得难以形容。”西蒙斯小姐嘟囔着。 “我以前可从没碰到过这样的事。” “我们都明白,”格杰恩接着说,“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不奇怪——但警察并不像我们那样了解夫人,而且,夫人绝不应该因为拿着武器四处走而遭受那么多愚蠢的问题和怀疑的困扰。她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但警察的脑子里就只会想得到谋杀之类的肮脏勾当。夫人确实常常心不在焉,但她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的。我绝不会忘记,”格杰恩回忆起来,“她有一次带回来一只活的龙虾,并把它放在大厅里的名片碟里。我还当我产生幻觉了呢!” “这一定是我来之前的事。”西蒙斯满怀好奇地说。 梅德韦太太瞥了一眼犯了错误的多丽丝,打断了这些故事。 “这些事以后再说。”她说,“听好了,多丽丝,我们对你说这些,都是为你好。同警察搅在一起是十分粗鄙的行为,你不要忘记这一点。好了,你去继续准备蔬菜吧,处理菜豆时一定要比昨晚更仔细些。” 多丽丝抽了抽鼻子。 “是,梅德韦太太。”她说,拖着脚步走向洗涤槽。 梅德韦太太产生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我想今天我做甜点的时候一定要多加糖。明天那讨厌的审讯,一想起来就让我恶心。这样一件事——竟然会发生在我们家里。”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大门的碰锁忽然咔嗒一响。波洛抬头望向窗外,正好看到沿着小路走到他门前的访客。他立即知道了访客是谁。他非常好奇,不知薇罗尼卡·克雷为什么会登门找他。 她翩然进屋,带进来一阵淡淡的迷人芬芳。波洛认识这香味。她跟亨莉埃塔一样,穿着花格呢套装和镂花皮鞋——但她,他发现,与亨莉埃塔的感觉截然不同。 “波洛先生,”她的语调轻快,略带些兴奋,“我刚刚才发现我的邻居是谁。我一直非常想认识您。” 他握住了她伸出的双手,微微鞠了一躬。 “非常荣幸,夫人。” 她微笑着接受了他的致敬,谢绝了他提出的来杯茶、咖啡或鸡尾酒的提议。 “不用了,我只是想来与您谈谈。严肃地谈话。我很担心。” “您很担心?听您这样说我很遗憾。” 薇罗尼卡坐下来,叹了一口气。 “是关于约翰·克里斯托之死。明天就要开庭审讯了。您知道吧?” “是的,是的,我知道。” “这整件事都太不寻常了——” 她停顿了一下。 “大多数人可能都会不相信。但我想您会相信的,因为您对人性相当了解。” “我对于人性只是略有了解。”波洛承认道。 “格兰奇警督来找过我。他误以为我和约翰大吵了一架——从某种角度上说,这是事实,可他并不是从这种角度理解的。我告诉他我和约翰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面了——他完全不相信我,但这是真的,波洛先生。” 波洛说:“既然这是真的,那么很容易就能证明,您为什么要担心呢?” 她以极其友好的方式对他微笑。 “事实是,我实在不敢告诉警督星期六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想他是绝不会相信的。但我觉得我必须说出来。这就是我来拜访您的原因。” 波洛平静地说:“我受宠若惊。” 他注意到,她认为对方的赞赏是理所当然的。他暗忖,她对自己对他人所产生的影响力极其自信,以至于,她也许会在不经意间偶尔犯个错误。 “十五年前,约翰和我订过婚。他非常爱我——爱得那么疯狂,以至于有时甚至会使我紧张。他想让我放弃表演——放弃所有我自己的思想或生活。他的占有欲那么强烈,又是那么专横,使我感到无法继续与他交往下去,因此我解除了婚约。我恐怕此事对他的伤害非常大。” 波洛谨慎而同情地咋了一下舌。 “此后我一直都没有见过他,直到上个星期六晚上。他陪我步行回家。我告诉警督我们聊了聊过去的时光——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实情。但事实上我们聊的远远不止这些。” “是吗?” “约翰疯了——十分疯狂。他想离开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想让我同我的丈夫离婚,并嫁给他。他说他从来未曾忘记我——在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时间静止了。” 她闭上双眼,吞了一下口水。精致妆容下的面色十分苍白。 她又睁开了眼睛,羞怯地对波洛微笑。 “您是否相信,可能存在那样一种情感?”她问。 “我相信是可能的。”波洛说。 “永远也不曾忘记——长久地等待——计划着——盼望着。全心全意地决意要获得他想要的东西。世界上是有这样的男人的,波洛先生。” “是的——也有这样的女人。” 她冷冷地望向他。 “我所说的是男人——是约翰·克里斯托。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一开始我提出了抗议,大笑着,不愿相信他是认真的。之后我对他说,他是在发疯。他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争吵了很久。他仍然——相当坚定。” 她又吞了一下口水。 “这就是为什么第二天早晨我要送给他一张字条。我不能让事情就这样悬而未决。我必须让他明白,他所想要的东西是——不可能的。” “是不可能的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他过来了。他不愿听我想说的话,而且相当坚持。我告诉他,这样是没有用的,我不爱他,我恨他……”她停了下来,大力地喘息着,“我不得不对他表现得很残忍。所以,我们是在怒火之中分别的……而现在——他死了。” 波洛看到她的双手缓缓地交握在一起,看到她扭曲的手指和突出的指节。这是一双大而残忍的手。 她把心头所体会到的强烈的情感传递给了他。那不是悲伤,不是哀悼——不,那是愤怒。这种愤怒,他想,是源于强烈的自尊心受损。 “那么,波洛先生,”她的声音又恢复到那种精确控制的温和流畅,“我该怎么做?应该把这些事说出来,还是保守秘密呢?发生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但不太容易使人相信。” 波洛长久地、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他认为薇罗尼卡·克雷所讲的不是实情,但她的话语中却隐藏着一种不可否认的真诚。事情确实发生了,他想,但不是这个样子的。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过来。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完全颠倒了。是她无法忘记约翰·克里斯托。是她遭到了无情的拒绝。而现在,由于她无法默默地忍受那种母老虎被夺去了口边食一般的愤恨,就编造出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以抚慰她受损的骄傲,并且稍稍缓解她对那个已经彻底逃脱她手心的男人的那种令她无比痛苦的渴望。她绝不会承认,她,薇罗尼卡·克雷,无法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因此,她把整个故事翻转了过来。 波洛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如果这些事同约翰·克里斯托之死有关系的话,您应当讲出来,但如果没有关系的话——在我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关系——那么,我相信您完全有理由对此保密。” 波洛不知道她是否因此感到失望。在他想来,以她现在的心情,她恨不得把她的这个故事登到报纸上去。她专程前来拜访——为什么?为了测试这个故事的效果?为了试验他的反应?还是为了利用他——让他把这个故事传到别人耳朵里? 如果他那温和的反应令她失望,她也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她站起身,向他伸出一双修长的、精心保养的纤手。 “谢谢您,波洛先生。您说得非常有道理。我很高兴我来找了您。我——我觉得我希望有人知道。” “我一定会为您保密的,夫人。” 她走了之后,波洛把窗打开了一点儿。那香味使他感觉不舒服。他不喜欢薇罗尼卡的香味。那香水虽然昂贵,却甜得发腻,显得过于强势,与她的性格一样。 他一边放下窗帘,一边暗忖,不知是不是薇罗尼卡·克雷杀了约翰·克里斯托。 她很可能很想杀死他——他相信这一点。她可能会享受扣动扳机的瞬间——可能会享受眼看着他踉跄几步,倒地而死。 但是在这种充满报复心的怒火之下,隐藏着某种冷酷与计算,对时机的分析与把握,一个冷酷而工于心计的头脑。无论薇罗尼卡·克雷有多希望杀死约翰·克里斯托,他怀疑她是否会这样贸然犯险。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审问结束了。这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虽然大家预先都已经知道是这样,但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一种虎头蛇尾的不悦感觉。 根据警方的要求,法庭宣布休庭两个星期。 格尔达是和帕特森夫人一起雇了一辆车,从伦敦赶来的。她身穿一袭黑裙,头戴一顶不相称的帽子,看上去紧张而迷茫。 正当她预备回到车里时,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到她面前。她停下了脚步。 “你好吗,格尔达,亲爱的?希望你睡得还好。我觉得今天进行得相当顺利,你不觉得吗?你没有来空幻庄园跟我们一起住几天,真是太遗憾了,但我十分理解那会多么令人痛苦。” 帕特森夫人埋怨地瞥了姐姐一眼,怪她没有好好介绍自己。她以愉快的语气说:“这是柯林斯小姐的主意——直接开车来回。成本很高,那是当然的了,但我们认为还是值得的。” “哦,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 帕特森夫人压低了声音。 “我马上就会把格尔达和孩子们接去贝克斯希尔。她需要的是休息和安静。那些记者们!你们真是无法想象!整天蜂拥在哈利街门口。” 有个年轻人冲上前给她们照了一张相。埃尔西·帕特森把姐姐推上车,开车走了。 其他人只匆匆瞥到一眼格尔达那张藏在不相称的帽沿底下的面孔。空洞,迷茫——在那一刻,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蠢笨的小孩。 米奇·哈德卡斯尔叹息着低语道:“可怜的家伙。” 爱德华恼怒地说:“大家到底看重克里斯托什么?那个愁苦的女人看上去完全心碎了。” “她的心都在他身上。”米奇说。 “但为什么?他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虽然作伴还不错,但是……”他没有说下去。接着他问:“你觉得他如何,米奇?” “我?”米奇考虑了一下,最后她说,“我想我尊敬他。”说完连她自己都对这番话相当吃惊。 “尊敬他?为什么?” “嗯,他对工作很精通。” “在你眼里他就只是个医生吗?” “是的。” 没有时间多说什么了。 亨莉埃塔会开车送米奇回伦敦。爱德华将赶回空幻庄园吃午饭,然后同戴维一起搭下午的火车北上。他心不在焉地对米奇说:“哪天你一定得抽空出来和我一起吃个午饭。”米奇回答说那再好不过,但她请假离开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小时。爱德华温柔地对她笑了笑,说:“哦,这是特殊情况嘛。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理解的。” 接着他走向亨莉埃塔,说:“我回头打电话给你,亨莉埃塔。” “好,一定要打哦,爱德华。但我可能常常会外出。” “外出?” 她冲他迅速、嘲讽地一笑。 “排遣悲哀啊。你不会以为我会整天坐在家里顾影自怜吧?” 他缓缓地说:“这一段日子以来我真是不懂你了,亨莉埃塔。你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了。” 她的表情变得柔和了。她出乎意料地说:“亲爱的爱德华。”捏了捏他的胳膊。 接着她转向露西·安格卡特尔。“如果我想回去的话,还是可以回去的吧,露西?” 露西·安格卡特尔说:“当然啦,亲爱的。再说,两个星期之后还要再进行一次开庭审讯呢。” 亨莉埃塔走到她停车的地方。她和米奇的手提箱已经放在里边了。 她们钻进车里,开车走了。 车子沿着长长的山路向上爬,来到了山脊上的公路。在她们下面,是一片在灰暗的秋日寒风中微微抖动的褐色和金色的树叶。 米奇突然说:“我很高兴能离开——甚至是离开露西。尽管她那么可爱,但有的时候,她会使我不寒而栗。” 亨莉埃塔专注地看着后视镜。 她颇为漫不经心地说:“露西对什么事都有标新立异的看法——哪怕是谋杀案。” “你知道吗,我以前从没想过谋杀这样的事。” “为什么你应该想过?这不是一件人们平常会考虑的事。那只是填字游戏中的一条,或者是书里写来消遣的。但在现实中……” 她停住了。米奇替她说完了这句话:“它是真实的。这就是使人害怕的地方。” 亨莉埃塔说:“你没必要害怕。你完全是置身事外的。也许是我们之中唯一的。” 米奇说:“现在我们都在局外了。我们都逃脱了。” 亨莉埃塔嘟囔着:“是这样的吗?” 她又看了看后视镜。突然,她把脚踩在油门上,车速立刻加快了。她瞥了一眼示速器,已经超过了五十英里。很快指针又指到了六十英里。 米奇望着亨莉埃塔的侧影。她并不是一个会鲁莽驾驶的人。她很喜欢开快车,但在这样蜿蜒的道路上开得这样快,并不合适。亨莉埃塔的嘴边挂着一丝微笑。 她说:“看后面,米奇。看到后面的那辆车了吗?” “怎么了?” “那是一辆凡特纳十型。” “是吗?”米奇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这款小车相当实用,既省油,又稳当,但是车速不快。” “是吗?” 奇怪,米奇想,亨莉埃塔总是非常热衷于研究各种型号的轿车,以及它们的性能。 “正如我说的,它们开不快——但那辆车,米奇,即使我们开到六十英里,它也始终跟我们保持着稳定的距离。” 米奇吃惊地转过脸来望着她。 “你是意思是……” 亨莉埃塔点点头。“我相信,是警察,在外观非常普通的车里装了特殊的引擎。” 米奇说:“你的意思是他们仍然在监视我们吗?” “这似乎相当明显。” 米奇打了个冷战。 “亨莉埃塔,你知不知道这桩案子中那第二把枪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但它使格尔达洗清了罪名。除此之外,它似乎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但,如果它是亨利的藏品的话……” “我们并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别忘了,它到现在还没有被找到。” “对,这倒是真的。完全有可能是外人干的。你知道我认为是谁杀了约翰吗,亨莉埃塔?是那个女人。” “薇罗尼卡·克雷吗?” “对。” 亨莉埃塔没有说话。她的双眼紧紧盯着前面的路,继续开着车。 “你不觉得有这个可能吗?”米奇坚持着自己的看法。 “有可能的,不错。”亨莉埃塔缓缓地说。 “那么你不认为——” “因为你希望事情是某种样子的而刻意去这样想,并没有什么好处。那是一个完美的答案——让我们所有人都摆脱了嫌疑!” “我们?但是——” “我们都牵扯在里面——我们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你,亲爱的米奇——不过他们应该很难找到你朝约翰开枪的动机。我当然也很希望是薇罗尼卡。如果能看到她在被告席上——用露西的说法——大大地表演一番,我是再高兴不过了!” 米奇快速地看了她一眼。 “告诉我,亨莉埃塔,这些事会让你起报复心吗?” “你是说——”亨莉埃塔停顿了片刻,“因为我爱约翰?” “是的。” 米奇说这句话的时候,微微震惊地发现,这是她们第一次把这个赤裸裸的事实说出口。这件事早就被所有人所接受,露西和亨利,米奇,甚至还有爱德华,大家都知道亨莉埃塔爱约翰·克里斯托,但以前从来没有人在言语中哪怕是隐晦地暗示过这件事。 亨莉埃塔顿了一顿,似乎在思索。然后,她若有所思地说:“我无法向你解释我的感受。也许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们现在正行驶在艾尔伯特桥上。 亨莉埃塔说:“你到我的工作室去坐坐吧,米奇。我们一起喝杯茶,然后我会开车送你回住处。” 伦敦的下午很短,此刻,日光已经逐渐暗淡了。她们驶到工作室的门前,亨莉埃塔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里。她走进去,打开了灯。 “真冷,”她说,“我们得开煤气炉。哦,老天——我原本想着要在回来的路上买些火柴的。” “用打火机不行吗?” “我的不能用了,况且用打火机点煤气炉很难点着。你随便坐。路口有个瞎眼的老头,我总在他那儿买火柴。我马上就回来。” 米奇独自待在工作室里。她四下走动,打量着亨莉埃塔的作品。一个人同这些木头或青铜的创造物一起待在这空荡荡的工作室里,使她觉得有点阴森。 一尊青铜头像,颧骨很高,戴着一顶钢盔,也许是一个苏联红军战士;边上有一个如缠绕的缎带一样的铝条组成的镂空结构,令她甚是惊奇。那边是一个巨大的、略带粉色的花岗岩雕成的静止的青蛙。在工作室的尽头,她看到一座几乎同真人一样大小的木雕。 当亨莉埃塔用钥匙打开房门,略略喘着气走进来时,米奇正注视着这座雕像。 米奇转过身去。 “这是什么,亨莉埃塔?看着挺吓人的。” “那个吗?那是‘崇拜者’。是要送到国际联合展的。” 米奇盯着它,重复着:“真吓人。” 亨莉埃塔跪下身去点煤气炉,背对着米奇说:“你这样说真有意思。你为什么觉得它吓人?” “我想——是因为它没有脸吧。” “你说得太对了,米奇。” “它很不错,亨莉埃塔。” 亨莉埃塔轻轻地说:“这块梨木相当不错。” 她站起身,把她那大大的帆布袋和皮外套丢到长沙发上,又把两盒火柴扔在桌上。 她脸上的表情令米奇大吃一惊——那是一种突然涌上的、完全无法解释的雀跃。 “好了,来喝点茶吧。”亨莉埃塔说,她的声音中也蕴含着一种已被米奇看出端倪的暖洋洋的喜悦。 这触响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但米奇在看到那两盒火柴时,引起了一连串的联想,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你还记得薇罗尼卡·克雷拿走的那些火柴吗?” “露西坚持要求她接受的那整整半打火柴吗?记得。” “有没有人查过,她家是不是自始至终都有火柴?” “我想警察会查的。他们做事非常周密。” 亨莉埃塔的嘴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得意的微笑。米奇感到迷惑不解,几乎有些反感。 她想,亨莉埃塔是不是真的在乎约翰?她能做到吗?肯定不行的。 一阵淡淡的凄楚的寒意忽然朝她袭来,她暗忖,爱德华不必等待太久了…… 出于私心,这个想法并不能使米奇感到温暖。她不是一直希望爱德华能够获得幸福吗?何况她是不可能得到爱德华的了。对爱德华来说,她永远都是那个“小米奇”,永远都不会比这更多了,她永远都不会是一个可以去爱的女人。 不幸的是,爱德华是个很忠诚的人。唉,忠诚的人最终总是能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 爱德华和亨莉埃塔住在安斯威克……这才是这个故事的圆满结局。爱德华和亨莉埃塔从今往后会永远过着幸福的生活。 她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这一点。 “开心点儿,米奇,”亨莉埃塔说,“别让谋杀案把你变消沉了。晚一点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怎么样?” 但米奇立刻回答说她必须回住处了。她还有事要做——有几封信要写。事实上,她最好喝完茶就走。 “好吧,我开车送你过去。” “我可以坐出租车走。” “胡说。既然有车,我们就用吧。” 她们走出去,走入潮湿的夜晚空气之中。当她们驾车驶过公寓楼尽头时,亨莉埃塔指着一辆停在边上的小汽车。 “凡特纳十型,我们的尾巴。你等着瞧吧,他会继续跟着我们的。” “这些事真是太讨厌了!” “你这样觉得吗?我倒并不介意。” 亨莉埃塔让米奇在她的屋前下了车,然后驶回住所,把车停回车库。 然后,她又回到工作室里。 她心不在焉地站了一会儿,用手指敲打着璧炉台。然后,她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好了——去工作吧。最好别浪费时间。” 她脱下花格呢外套,穿上罩衣。 一个半小时之后,她向后退了几步,仔细地研究她完成的东西。她的脸颊沾上了粘土,头发蓬乱,但她对架子上的模型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匹马的粗略的轮廓。大团大团的不规则的粘土被拍在上面。如果让骑兵团的上校看到它,大概会中风吧。它完全不像任何现实世界中的马。亨莉埃塔家族那些爱尔兰裔的爱好狩猎的先辈们恐怕也会感到头疼。但不管怎样,它是一匹马——一匹抽象的马。 亨莉埃塔暗忖,如果格兰奇警督看到它的话,不知会怎么想,她想象着他脸上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爱德华·安格卡特尔迟疑地站在沙夫茨伯里大道汹涌的人潮之中。他试图鼓励自己踏入挂着烫金招牌的“阿尔弗雷治夫人”的那间店铺。 出于某种模糊的直觉,他并未仅仅只是打电话邀请米奇出来与他共进午餐。那天在空幻庄园听到的电话交谈中的只言片语使他颇为不安——不止如此,应该说使他相当震惊。米奇语气之中那种顺服与卑微令他大为震怒。 米奇那样一个自由自在、活泼愉快、直言不讳的姑娘,竟然不得不摆出那样一种态度,不得不屈从于——因为她确实正在屈从于——电话那端那个粗鲁傲慢的人。这一切都错了——大错特错!之后,当他表明了他的担忧后,她坦率地将残酷的事实摆到了他的面前:她必须保住自己的工作。工作很难找,而想要保住工作,需要忍受的不仅仅是完成老板交待的任务,还有诸多不如意的事。 在此之前,爱德华只是隐约的知道,当下有很多年轻女性都有“工作”。如果说他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也只是认为,总体上而言,她们有工作是因为她们喜欢工作——这令她们享受所谓的独立感,并且让她们在生活中寻找到一点儿兴趣爱好。 爱德华确实从来没有想到过,每天朝九晚六地上班,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午餐休息时间,会令一个姑娘几乎完全无法获得任何有闲阶级所享受的种种乐趣与闲适。除非牺牲午餐时间,否则米奇无法去画廊逛一逛,无法去听一次下午场的音乐会,无法在美丽的夏日午后开车出去兜风,无法去路途遥远的餐厅享受一顿悠闲的午餐;如果她想去短途旅行,只能周六下午及周日去,而她的午餐也只能在快餐店或小吃摊匆匆解决。这一切,对于爱德华来说,都是全新的、令人不快的发现。他非常喜欢米奇。小米奇——在他心目中,她就是这样的。每当假日来到安斯威克,她一开始总是非常害羞,眼睛瞪得圆圆的,说话也不利索,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变得充满热情、情感充沛。 由于爱德华总是倾向于生活在过去,而对当下的生活半信半疑,觉得它尚未经过试炼,因此,他迟迟未曾意识到米奇已经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成年人了。 那天晚上,在空幻庄园,与亨莉埃塔进行了那场相当奇怪而令人沮丧的争吵后,他冻得瑟瑟发抖地回到屋里,是米奇跪下身点起了炉火。在那一刻,他才第一次意识到,米奇已经不再是那个可爱的孩子,而是一个女人了。当时,这一认知令他颇为沮丧——有那么一刻,他觉得他好像失去了什么——而那是安斯威克特别珍贵的一部分。那时出于心头突然涌起的感觉,他本能地说:“我要是能多见见你就好了,小米奇……” 站在室外的月光下,与亨莉埃塔说话的时候,爱德华极其震惊地发现,她已经不再是他爱慕已久的那个亨莉埃塔了。紧接着,他又遭遇了第二个对他已经习惯了的生活方式的打击。小米奇也是安斯威克的一部分——但她也不再是那个小米奇了,而是一个陌生的,充满勇气、目光悲伤的成年人。 从那时起,他的心就一直很乱,为自己竟然从未真正考虑过米奇是否过得快乐和舒适而感到极其自责。一想到她在阿尔弗雷治太太的店铺里,做着那么不适合她的工作,他就感到越来越忧虑。因此,他终于决定要亲自来看一看,这家女装店到底是怎么回事。 爱德华狐疑地盯着橱窗里一条配着窄窄的金色腰带的黑色小连衣裙、一条式样颇为放荡的短无袖裙,和一条颜色花里胡哨的蕾丝晚礼服。 除了出于本能的判断外,爱德华对于女装毫无了解,但他敏锐地感到,这些展示品都相当华而不实。不,他想,这个地方根本配不上米奇。得有人——也许是安格卡特尔夫人——为此做点什么。 爱德华努力克服了自己的羞怯,正了正他那略略佝偻的肩膀,走了进去。 他立即就尴尬地僵住了。两个淡金色头发的轻佻女子正站在展示柜前,用尖细的声音品评着几条裙子,边上有一个深色皮肤的女售货员随侍着。店铺的后面,一个长着鹰钩鼻、棕红色头发的女人正颇为不满地与一位矮胖而满脸困惑的顾客争论如何修改一件晚礼服的问题。紧邻着的试衣室里,一个女人大声地发着牢骚。 “糟透了——真是糟透了——你就不能给我拿件像样的衣服来试试吗?” 这时,他听到了米奇轻声而含糊的回答——语气恭顺且耐心。 “这件酒红色的非常漂亮。我觉得应该会适合您。如果您能穿起来——” “我才不要浪费时间去试我明知道不行的衣服。就麻烦你费点儿劲吧。我都已经告诉你了,我不要红色的。如果你能听得进别人对你说的话……” 爱德华一下子气得脖子都红了。他希望米奇能把裙子扔到这个可恨的女人的脸上。而相反,她低声说道:“我再去看看。不知绿色的您是不是喜欢呢,太太?或者这件桃红色的?” “可怕——可怕极了!不,我不要再看了。完全是浪费时间……” 而此时,阿尔弗雷治夫人已经抛下了那个矮胖的顾客,走到爱德华面前,带着询问的意味望着他。 他控制了一下情绪。 “她——我能不能找——哈德卡斯尔小姐在吗?” 阿尔弗雷治夫人的眉毛扬了起来。但她同时看到了爱德华身上那套萨维尔街的定制西服,便挤出一个比她大发雷霆时还要令人讨厌的笑容。 试衣室里那个令人厌恶的声音高声叫道:“小心点儿!你怎么这么笨。你扯着我的发网了。” 而米奇的声音有些颤抖:“十分抱歉,夫人。” “愚蠢的笨东西。”(那个声音似乎被遮挡了一下。)“不,我自己来。请把我的皮带递过来。” “哈德卡斯尔小姐很快就有空了。”阿尔弗雷治夫人说。她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轻佻。 一个沙色头发,看上去脾气很坏的女人,拿着大包小包走出了试衣室,走到了街上。穿着一身严肃的黑裙子的米奇上前为她打开了门。她看上去面容苍白,神情不快。 “我来带你出去吃午饭。”爱德华开门见山地说。 米奇苦恼地瞥了一眼钟。 “我一点一刻才能走呢。”她开口道。 现在是一点十分。 阿尔弗雷治夫人慷慨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了,哈德卡斯尔小姐,你的朋友都来接你啦。” 米奇小声说:“哦,谢谢,阿尔弗雷治夫人。”又对爱德华说,“我马上就好。”然后消失在店铺后面。 爱德华被阿尔弗雷治夫人重点强调的那句“朋友”说得皱起了眉,他无助地站在原地等着。 阿尔弗雷治夫人正打算同他调侃几句,此时店门打开了,一个衣着奢华的女人抱着一只小狮子狗走了进来。阿尔弗雷治夫人的商业直觉促使她向那个新客人迎了上去。 米奇穿着外套走了出来,爱德华立刻搭着她的胳膊,领着她走出店门,来到了街上。 “上帝啊,”他说,“这就是你不得不忍受的事情吗?我听到那个该死的女人在帘子后面对你说的话了。你怎么能忍得住呢,米奇?你为什么不把那条该死的裙子扔到她的头上?” “如果我那样做的话,马上就会失去工作了。” “但难道你不想把东西扔到那种女人身上吗?” 米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当然想。有很多次,特别是在夏季促销那一星期的最后几天,我真担心有一天我会放弃挣扎,直接把心里话对她们说出来——而不是‘是,夫人’,‘不,夫人’,‘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夫人。’” “米奇,亲爱的小米奇,你不该忍受这些事!” 米奇大笑得有些发抖。 “别难过,爱德华。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为什么不打个电话?” “我想亲自来看看。我一直很担心。”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爆发了,“天哪,露西对洗碗的女用人说话的态度都比那个女人对你说话的态度好。你绝对不应该忍受这种粗鲁和侮辱。我的老天啊,米奇,我真想马上就带你离开这里,直接去安斯威克。我要叫一辆出租车,把你塞进去,现在就带你去乘两点一刻那班车去安斯威克。” 米奇停了下来。她伪装的冷静一下子支离破碎。这一整个上午,她都在疲于应付挑剔的顾客,而阿尔弗雷治夫人今天又格外的凶恶,她已经累极了。她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怒火,转脸朝着爱德华道:“哦,是吗,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这里有的是出租车!” 他瞪视着她,对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大吃一惊。而米奇的怒火已完全爆发了,她继续吼道:“你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来跟我说这些话?你不是认真的。你以为在我过了一个地狱般的上午之后,被提醒世界上还有安斯威克这样的地方,会觉得好过些吗?你以为你站在这里唠唠叨叨地说你多么想要带我离开这一切,我就会感激你吗?你做的事都相当可爱,但毫不真诚。你所讲的那些都不是认真的。你难道不知道我愿意卖掉自己的灵魂,换取搭上两点十五分的车去安斯威克,远远地离开这一切吗?我甚至不敢去想安斯威克,你明白吗?你是一番好意,爱德华,但你真是太残忍了!说这些话——仅仅是口头上说说……” 他们俩就这样面面相觑,阻挡着沙夫茨伯里大街上午休时间的人流。但他们除了彼此之外,什么都意识不到。爱德华凝望着米奇,就好像刚刚从睡梦中惊醒。 他说:“那好吧,去他的。你这就搭两点十五的车去安斯威克!” 他扬起手杖,叫住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它在路边停了下来。爱德华打开车门,而米奇有些晕眩地钻了进去。爱德华对司机说:“帕丁顿车站。”然后跟着她坐进了车里。 他们沉默地坐着。米奇的嘴唇紧紧地闭着,她的目光中充满挑衅和反抗。爱德华直直地注视着前方。 当车子在牛津大街的路口停下等绿灯时,米奇别扭地说:“看样子我说中了,你刚刚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爱德华立即说:“我不是随口说的。” 出租车猛地一冲,又往前进了。 直到出租车在艾治威尔路向左拐入剑桥巷的时候,爱德华才突然恢复他对生活的惯常态度。 他说:“我们赶不上两点一刻的那班车了。”然后拍拍玻璃,对司机说,“去伯克利餐馆。” 米奇冷冷地说:“为什么我们赶不上两点一刻的车?现在才一点二十五分。” 爱德华冲着她笑了。 “你什么行李都还没拿呢,小米奇。没拿睡衣,牙刷,还有在乡间穿的鞋子。你知道,四点一刻还有一班车。现在我们先去吃午饭,仔细讨论一下。” 米奇叹了口气。 “这就是典型的你,爱德华。总不会忘记现实的一面。你不会靠着一股冲动走到底,不是吗?哦,好吧,至少梦着的时候是个美梦。” 她伸出一只手,悄悄地握住他的手,露出了他熟悉的笑容。 “对不起,我刚才站在人行道上,就像一个泼妇那样骂你。”她说,“但是你知道,爱德华,你之前真是太讨厌了。” “是的,”他说,“我相信一定是这样的。” 他们肩并肩愉快地走进了伯克利餐馆,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爱德华点了一份丰盛的午餐。 他们吃完鸡肉之后,米奇叹了口气,说:“我得赶紧回店里去了。我的休息时间快到了。” “今天你要好好享受一顿闲适的午餐,即使我必须回去买下那间店铺里一半的衣服!” “亲爱的爱德华,你真是太好了。” 他们吃了橙香沙司薄卷饼,之后,侍者为他们端来了咖啡。爱德华用勺子搅动着咖啡里的糖。 他温柔地说:“你是真的很爱安斯威克,是吧?” “我们必须谈安斯威克吗?搭不上两点一刻的火车,我能忍受——而且我也很明白,根本没有搭四点一刻的车那回事——但也没有必要这样气我吧。” 爱德华笑了起来:“不,我不是想建议我们搭四点一刻的那趟车走。我是在建议你搬去安斯威克,米奇。我是在建议你长久地住下来——前提是,如果你能够忍受得了我的话。” 她从咖啡杯的上缘注视着他——尽量让自己的手保持稳定,放下了杯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爱德华?” “我在建议你嫁给我,米奇。我知道这样求婚不够浪漫。我是个很无趣的人,我知道,而且也没什么擅长的事。我只会读读书,四处逛逛。虽然我不是一个十分令人兴奋的人,但我们毕竟认识了很长时间,而且我想安斯威克本身也能——也能作为补偿。我想你在安斯威克会过得开心的,米奇。你愿意来吗?” 米奇吞了几下口水,才说道:“但我以为——亨莉埃塔——”然后住了嘴。 爱德华以平静而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是的,我曾经向亨莉埃塔求过三次婚,每次她都拒绝了。亨莉埃塔知道她不要什么。” 爱德华沉默了一阵,之后又说:“那么,亲爱的米奇,你怎么说?” 米奇抬起头看着他。她的声音略带着些哽咽。她说:“这真是太美妙了——去天堂的邀请就这样放在盘子里送到我面前,还是在伯克利餐馆!” 爱德华一下子容光焕发了起来。他把手在她的手上握了片刻。 “现成的天堂。”他说,“原来你对安斯威克的感觉是这样的。哦,米奇,我真高兴。” 他们幸福地坐在那里。爱德华付了帐单,并给了一笔慷慨的小费。餐馆里的人开始逐渐稀少。米奇鼓起勇气说:“我们真的得走了。我想我最好先回阿尔弗雷治夫人那儿去。毕竟,她还在指望我。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是的,我想你得回去辞职,或是提交辞职通知,或者随便你们怎么说。但你不能继续在那儿工作了。我不会答应的。不过我想,我们最好先去邦德街上卖戒指的商店逛一逛。” “戒指?” “这是通常的步骤,不是吗?” 米奇大笑起来。 在珠宝店暗淡的光线下,米奇和爱德华俯下身查看着一盘又一盘闪闪发光的订婚戒指,身边有一个慎言的售货员和蔼地望着他们。 爱德华推开一个天鹅绒垫着的碟子,说:“不要绿宝石。” 穿着绿色花格呢外套的亨莉埃塔——穿着一件中国翡翠一般的晚礼服的亨莉埃塔…… 不,不要绿宝石。 米奇按捺住心头那个小小的伤口。 “你来选吧。”她对爱德华说。 他弯腰凑近他们面前的盘子,拣出了一枚镶着一粒钻石的戒指。钻石并不是特别大,但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我觉得这个不错。” 米奇点点头。她喜欢爱德华那种一贯准确而精致的品味。她把戒指戴到自己的手指上,爱德华和那个售货员退到了一边。 爱德华开了一张三百四十二镑的支票,然后微笑着走回米奇的身边。 他说:“让我们回去粗鲁地对待阿尔弗雷治夫人吧。”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哦,亲爱的,我真是太高兴了!” 安格卡特尔夫人向爱德华伸出了一只柔弱的手,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拉着米奇。 “你做得太对了,爱德华,带她离开那个可怕的商店,直接到这里来。她要住在这里,当然,从这里出嫁。圣乔治教堂,你知道,从大路走是三英里,但是穿树林的话只有一英里,但是话又说回来,没有人会在参加婚礼的时候从树林里穿的。还有啊,我想只能请那个牧区牧师了——可怜的人,每年秋天都会得那么严重的感冒。至于那个助理牧师,完全是圣公会式的大嗓门儿,如果他主持的话,倒是会令人印象深刻得多——也更具宗教意味,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如果人家都用鼻音讲话,确实很难让人保持恭敬啊。” 米奇心想,这可真是非常典型的露西式欢迎辞呢。这让她又想笑又想哭。 “我很愿意从这里出嫁,露西。”她说。 “那就这样决定了,亲爱的。我想,米白色的缎子婚纱,象牙色的祈祷书——不要花束。伴娘呢?” “不用。我不想弄得太麻烦。非常简单的婚礼就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亲爱的,我想也许你是对的。秋天办婚礼几乎都用菊花——我一直觉得那是一种非常令人沮丧的花儿。至于伴娘,除非特别花心思精挑细选,不然她们就无法相配,总会有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姑娘,破坏了整体的效果——但你又不得不请她做伴娘,因为她通常都是新郎的姐妹。但当然——”安格卡特尔夫人愉快地微笑起来,“爱德华可没有姐妹。” “这看起来倒成了我的优势了。”爱德华微笑地说道。 “而婚礼上最糟糕的莫过于小孩子了。”安格卡特尔夫人继续跟随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每个人都会说:‘真可爱!’但,我的天,他们多么让人焦虑!他们会踩到裙摆,或者大喊大叫地找保姆,而且总是会生病。我常常在猜想,新娘在完全不能确定自己的身后是什么状况的情况下,是怎么保持正常的心情走上红毯的。” “我身后不需要任何东西,”米奇开心地说,“连裙摆都不用。我可以穿着外套和短裙结婚。” “哦,不行,米奇,这样太像寡妇了。不行,要米白色的缎子婚纱,而且不能从阿尔弗雷治夫人那里买。” “当然不能从阿尔弗雷治夫人那里买。”爱德华说。 “我带你去米瑞尔买。”安格卡特尔夫人说。 “我亲爱的露西,我怎么可能买得起米瑞尔的衣服。” “胡说,米奇。亨利和我会为你准备嫁妆的。而且,当然会由亨利把你交给新郎。我真希望他的裤腰不会太紧。他离上一次参加婚礼已经将近两年了。而我将要穿——” 安格卡特尔夫人停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露西?” “绣球蓝。”安格卡特尔夫人以着迷的语气宣布道, “我想,爱德华,你可以在你的朋友中挑选伴郎,不然的话,当然,还有戴维。你知道,这会令他感到自信,让他觉得我们大家都喜欢他。这一点,我相信对戴维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你知道,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既聪明又睿智,却没有人因此而更加喜欢他,一定会令他觉得非常泄气!但这样当然会冒相当的风险。他也许会把戒指弄丢,或在最后关头把它掉在地上。我想爱德华一定会因此而非常担心。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如果能把参加婚礼的人限定为发生谋杀案时在场的这群人也很好。” 安格卡特尔夫人以最平常的口吻说出了最后那句话。 “安格卡特尔夫人今年秋天招待几位朋友参加了一场谋杀案。”米奇忍不住说道。 “是的,”露西沉思地说,“我想听起来确实是这样的。一场为枪击案而举办的派对。你知道,如果你真要想起来的话,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儿!” 米奇微微打了个冷战,说:“不管怎样,现在都已经结束了。” “确切地说,还没有结束——审讯只是延期了而已。而且那位亲爱的格兰奇警督在四处布满了他的人,闯进栗树林里大肆搜查,把野鸡都惊走了,他们还会在你最最想不到的地方忽然冒出来,活像玩偶盒里的玩偶。” “他们在找什么?”爱德华问,“杀死克里斯托的那把左轮手枪吗?” “我想应该是这个。他们甚至还拿着搜查令来家里查。警督对此极为抱歉,他确实相当腼腆。我当然告诉他我们十分乐意配合。这实在是非常有意思。他们真的好像无处不在。你知道,我还跟着他们到处走呢,还建议了一两处他们甚至都没有想到的地方。但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真是十分令人失望。可怜的格兰奇警督,他瘦了很多,还一直一直揪他那撇小胡子。瞧他现在焦虑成这个样子,他太太应该为他准备营养特别丰盛的饭菜才行——但我隐约觉得,她应该是那种比起做一顿可口的饭菜来,更关心把油地毡清理干净的女人。这倒提醒我了,我必须去找梅德韦太太谈谈。说起来真有意思,用人们就是无法忍受警察的存在。她昨晚做的奶酪舒芙蕾相当难以下咽。舒芙蕾和甜点很能体现出厨师的心境是否平和。要不是格杰恩把他们都安抚住,我真的相信一半的用人都会走。你们俩不如出去好好地散个步吧,顺便帮警察找找那把左轮手枪。”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山坡上的长凳上,俯视着游泳池上方的小栗树林。由于安格卡特尔夫人已经非常亲切地请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随处逛,因此,他并不担心擅入私人领地。赫尔克里·波洛此刻在思考的,正是安格卡特尔夫人的好意。 他时不时地听到上方的小树林中传来小树枝折断的声音,或看见下方的小栗树林中有人影在晃动。 此刻,亨莉埃塔正沿着通往他家门前的小路走过来。看见波洛时,她停顿了片刻,便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早上好,波洛先生。我刚刚去您府上拜访,但您不在家。您看起来好威严。这是在监督搜查工作吗?警督先生似乎非常积极。他们在找什么,那把左轮手枪吗?” “是的,萨弗纳克小姐。” “您觉得他们会找到它吗?” “我想会的。我猜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她带着询问的神情望着他。 “那么,您觉得它会在哪里?” “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找到的。也到了它该被找到的时候了。” “您真爱说古怪的事,波洛先生!” “这里确实发生了古怪的事。您那么快就从伦敦赶回来了,小姐。” 她的脸色一僵,苦笑了一声,道:“杀人凶手回到犯罪现场?这是很古老的迷信了,不是吗?所以您确实认为是——是我干的!当我告诉您我不会——也做不到杀害任何人时,您并不相信我吗?” 波洛没有立即回答。最后,他深思熟虑之后才说道:“从一开始我就认为,这起案件要不就是非常简单——简单得难以置信(而简单,小姐,有时反而极其难以侦破),要不就是极其复杂。这也就是说,我们的对手具有相当错综复杂而又别出心裁的头脑。因此,每次当我们看似是在接近真相的时候,实际上是被引上一条歧路,它带着我们离真相渐行渐远,而它的终点——则是一场空。这种表面上的徒劳无获,这种不断的无效努力,都不是真实的——那是人为创造的,是精心策划的。有一个狡猾而极聪明的人自始至终都在谋划着与我们对抗——并且相当成功。” “所以呢?”亨莉埃塔说,“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正在出谋划策与我们对抗的人,是相当具有创造力的,小姐。” “我明白了——因此您才想到了我吗?” 她沉默了下来,苦涩地紧闭着双唇。她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长凳的白漆表面上随意地描绘着一棵奇形怪状的树,双眉紧皱着。 波洛凝望着她。他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在罪案发生的那天下午,站在安格卡特尔夫人家的客厅里,俯视着一沓桥牌的得分卡;第二天上午在凉亭里,站在上漆的铁茶几边……还有他曾对格杰恩提过的一个问题。 他说:“这就是您在您的桥牌得分卡上所画的图——一棵树。” “是的。”亨莉埃塔似乎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伊格德拉西尔,波洛先生。”她大笑道。 “为什么要把它叫做伊格德拉西尔?” 她解释了伊格德拉西尔的来源。 “那么说,每当您‘信手涂鸦’(应该是这个词,是吧?)的时候,你画的总是伊格德拉西尔?” “是的。信手涂鸦很有意思,不是吗?” “在这儿的座位上——在星期六晚上的桥牌得分卡上——星期天上午在凉亭里……” 握着铅笔的那只手一僵,停下笔来。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好奇口吻说:“在凉亭里?” “是的,在凉亭里的圆形铁茶几上。” “那么那一定是在——在星期六下午画的。” “不是星期六下午。格杰恩星期天中午大约十二点左右去凉亭里取玻璃杯的时候,茶几上没有画任何东西。我问过他了,而他对此十分肯定。” “那么那一定是在——”她只犹豫了片刻,“当然,是在星期天下午。” 但赫尔克里·波洛依然和蔼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认为不是。格兰奇的人整个星期天下午都在游泳池附近,给尸体拍照,从水里取出左轮手枪。直到黄昏他们才离开。如果有人去凉亭,他们会看到的。” 亨莉埃塔缓缓地说:“我现在记起来了。我是晚上很晚才去的——在晚餐之后。” 波洛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 “没有人会在黑暗中‘信手涂鸦’的,萨弗纳克小姐。您是想告诉我,您在晚上来到凉亭里,站在桌边,在您无法看见自己在画什么的情况下,画了一棵树吗?” 亨莉埃塔镇静地说:“我告诉您的恰恰是真相。您自然是不会相信的。您有您自己的想法。顺便问一句,您的想法是怎样的?” “我认为,您是在星期天中午十二点之后,即格杰恩取走杯子之后,进入凉亭的。你站在茶几边观察着什么人,或是在等待什么人,然后下意识地取出一支铅笔,在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的情况下画了伊格德拉西尔。” “星期天上午我并不在凉亭里。我在露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我取了园艺篮子,来到大丽花坛,修剪整理了一下那些长得不整齐的紫菀花。之后,在差不多一点钟整的时候,我来到游泳池。我已经向格兰奇警督陈述过这一情况了。一点钟之前我并未靠近过游泳池,直到约翰被枪杀之后才到的。” “这些,”赫尔克里·波洛说,“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但伊格德拉西尔,小姐,恰恰作出了相反的证明。” “您的意思是,我当时在凉亭,并且枪杀了约翰,是吗?” “您在那儿并且枪击了克里斯托医生,或者,您在那儿并且看到了是谁枪击了克里斯托医生——再或者,有另一个知道伊格德拉西尔的人在那儿,并且故意在茶几上画了它,以使您受到怀疑。” 亨莉埃塔站了起来。她高扬着下巴转向他。 “您仍然认为是我杀了约翰·克里斯托。您认为您能够证明是我向他开的枪。那么,我将要告诉您,您永远也不能证明这一点,永远不能!” “您认为您比我更聪明吗?” “您永远也不能证明这一点。”亨莉埃塔说。然后,她转过身,沿着通向游泳池的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离开了。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格兰奇来到憩斋,找赫尔克里·波洛共进下午茶。他们喝的恰恰是他担心会遭遇的那种茶——味道极其寡淡的中国茶。 这些外国人,格兰奇心想,根本不知道如何煮茶。教也教不会。但他并不太介意。他正陷于一种悲观情绪中,以至于多一件令人不满的事,反而令他获得了一种阴暗的满足感。 他说:“开庭审讯三天后就要开始了,我们有什么收获呢?什么也没有。见鬼,那把枪肯定在什么地方!都怪这见鬼的乡村——绵延数英里长的树林,不出动一支军队根本无法好好地搜查。什么叫大海捞针?它可能在任何地方。事实上,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一点——我们也许永远也找不到那支枪了。” “你会找到的。”波洛充满自信地说。 “呵呵,这可不是愿意努力就能做到的!” “你会找到的,这是迟早的事。而且我想说,只会早不会迟。再来一杯茶吗?” “好的——不,不要加热水。” “这样不会太浓了吗?” “哦,不,不会太浓的。”警督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他忧郁地啜饮着那寡淡的、稻草黄色的饮料。 “这件案子正在让我大出洋相呢,波洛先生——大出洋相!我实在搞不懂这些人。他们看起来好像都很有帮助——但他们告诉你的每件事似乎都在引导你远离正轨,进行徒劳的搜索。” “远离正轨?”波洛说,他的眼中闪出惊诧的光芒,“是的,我明白了。远离正轨……” 警督愈加自怨自艾。 “就以枪为例吧。克里斯托被击中的时间——按照医学证据——仅仅是在你到达前一两分钟。安格卡特尔夫人挎着一篮子鸡蛋,萨弗纳克小姐拿着一只装满了枯死的花朵的园艺篮子,而爱德华·安格卡特尔穿着一件宽松的射击服,口袋里装满子弹。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把左轮手枪带走。它没有被藏在游泳池附近的任何地方——我的手下仔细搜查了那个地方,所以这个可能性可以完全排除。” 波洛点点头。 格兰奇继续说:“格尔达·克里斯托被人陷害了——但是是谁干的呢?一查到这里,我追踪的每一条线索似乎都消失在空气当中了。” “他们对自己那天上午的行动的陈述,能令人满意吗?” “那些故事都不错。萨弗纳克小姐在做园艺。安格卡特尔夫人在收集鸡蛋。爱德华·安格卡特尔同亨利爵士在一起射击,到快中午时才分手——亨利爵士返回了房子,而爱德华·安格卡特尔穿过树林来到了这里。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在他的卧室里埋头苦读。(在那么好的天气里待在这种地方读书,确实很奇怪,但他是那种足不出户的书呆子。)哈德卡斯尔小姐拿着一本书去了果园。所有这些听起来都非常自然而合理,而且没有办法核实。格杰恩在十二点左右拿了一托盘的玻璃杯去凉亭。他说不出家里的那些人当时都在哪里,或在做些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说,你知道,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一定的不利证据。” “真的吗?” “当然,最明显的人是薇罗尼卡·克雷。她曾与克里斯托大吵一架;她憎恨他的勇气,她非常有可能朝他开了枪——但我找不到一丁点儿可以证明她确实朝他开了枪的证据。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有机会从亨利爵士的收藏品中偷走左轮手枪。当天没有人看到她去过游泳池或从那儿离开。而且,那支失踪的左轮手枪现在肯定不在她那儿。” “啊,你已经能确认这一点了吗?” “你以为呢?我们掌握的证据足够去申请搜查证了,但其实并不需要。她对此十分大方。枪根本没在她那栋铁皮平房里。在开庭审讯延期之后,我们表面上对克雷小姐和萨弗纳克小姐放松了力度,但暗中派人跟踪了她们,看她们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们在摄影棚里安排了一个人监视薇罗尼卡——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试图在那儿把枪扔掉。” “那亨莉埃塔·萨弗纳克呢?” “也没有收获。她直接回了切尔西,自那之后我们一直严密监视着她。那把左轮手枪既不在她的工作室里,也没被她带在身边。她对我们的搜查表现得很友好——似乎觉得很有趣似的。她那些奇异的作品,有几件让我的那个手下吃惊不小。他说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想做这样的东西——东一块西一团的雕塑,铜管铝片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不跟你说你绝对猜不到是马的马。” 波洛忽然动了一下。 “你说,马?” “嗯,是一匹马,如果你把它称为马的话!如果人们想要雕塑一匹马的话,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去看看真的马呢!” “一匹马。”波洛重复道。 格兰奇转过头。 “是什么东西让你产生了这么大的兴趣,波洛先生?我不明白。” “联想——心理学的一个观点。” “词句之间的联想吗?马和马车?摇木马?晾衣架 ?不,我不明白。总而言之,一两天后,萨弗纳克小姐将会整理行装再次到这儿来。你知道吗?” “知道,我跟她聊过几句,而且我看到她在树林中散步。” “躁动不安,是的。嗯,她确实同医生保持着婚外情的关系,而且他临死前所说的‘亨莉埃塔’相当接近于指控。但还是不够接近,波洛先生。” “是的,”波洛沉思着说,“还是不够接近。” 格兰奇沉重地说:“这儿的空气中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它使你乱成一团麻!就好像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些什么事。至于安格卡特尔夫人——她始终未能提出一个正当的理由来解释她那天为什么要拿着枪。这是一件很疯狂的事——有时候,我认为她这个人也很疯狂。” 波洛很轻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她一点儿也不疯狂。” “此外还有爱德华·安格卡特尔。我原以为能从他身上下手。安格卡特尔夫人说过——不,是暗示过——他多年以来一直爱着萨弗纳克小姐。那么,这就给了他一个动机。但现在我发现另一个姑娘——哈德卡斯尔小姐——与他订了婚。这下子所有对他不利的因素又烟消云散了。” 波洛同情地嘟囔了一声。 “再接下来是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警督接着说,“安格卡特尔夫人无意中泄露了有关他的一些事。看起来,他的母亲是死在精神病院里的——迫害妄想症——她觉得每个人都在设计阴谋杀害她。嗯,你能明白这可能意味着什么。如果那孩子遗传了那种疯狂的基因的话,他可能会对克里斯托医生产生出什么莫名其妙的念头来——也许认为医生准备诊断他有精神病。我并不是说克里斯托是那种医生。消化道紧张症,还有那个超——超什么症来着?那是克里斯托专长的领域。但如果那孩子有点儿精神失常,他也许会想象克里斯托是来监视他的。他的态度非常奇特,那个年轻人,紧张得像只猫一样。” 格兰奇闷闷不乐地呆坐了一会儿。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有模糊的怀疑,都毫无结果。” 波洛又动了一下。他轻轻地嘟囔道:“离开正轨——而不是回归正轨。远离,而不是靠近。毫无结果,而不是有些结果……是的,当然,一定是这么回事。” 格兰奇瞪视着他。他说:“他们都很古怪,所有这些安格卡特尔家族的人。有时候,我敢发誓他们完全知道事情的真相。” 波洛平静地说:“他们是知道的。” “你是说,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干的?”警督难以置信地问。 波洛点点头。 “是的,他们知道。我这样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现在我对此相当肯定。” “我明白了。”警督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那么是他们把它藏了起来?好吧,我一定会打败他们的。我一定要找到那把枪。” 波洛想,这就是警督的主题曲。 格兰奇满怀怨恨地继续说道:“我要不惜一切手段对他们进行报复。” “对——” “他们所有的人!把我耍得团团转!提建议!暗示!帮助我的手下——帮助他们!到处都是蜘蛛丝、蜘蛛网,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我想要的是一个切实可靠的事实!” 赫尔克里·波洛已经朝窗外望了一阵子了。他的注意力被他那全然对称的领域内存在的一处不规则的东西所吸引。 此刻他说道:“你想要一个切实可靠的事实吗?好吧,除非我大错特错了,否则此刻在我大门边的篱笆里就有一个切实可靠的事实。” 他们沿着花园里的小路走了过去。格兰奇跪下,耐心地拨开断枝残叶,直到藏匿其间的物品彻底暴露了出来。当那件黑色的金属物暴露在天光之下后,他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气。 他说:“这是一把左轮手枪。” 有短短的一刻,他狐疑的目光停留在了波洛身上。 “不,不,我的朋友,”波洛说,“我可没有朝克里斯托医生开枪,而且也没把左轮手枪藏在自家的篱笆里。” “当然不是你,波洛先生!对不起!那么,我们找到它了。看起来像是亨利爵士的书房里丢失的那把。我们一得到序列号就能确认。接下来我们就要鉴定它是不是射杀克里斯托的那把枪。现在要谨慎行事了。” 他极其小心地用一条丝绸手帕裹着枪,把它从篱笆中取了出来。 “但愿我们能有个喘息的机会,找到指纹。我有一种预感,你知道,我们终于能转转运了。” “有了结果告诉我。” “当然,波洛先生。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波洛接到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当天晚上就打来了。警督相当兴奋。 “是你吗,波洛先生?好了,告诉你一个内幕消息。就是那把枪,没错。是亨利爵士的收藏品中丢失的那把,同时也是射杀约翰·克里斯托的那把枪!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了。而且上面还有一套非常清晰的指纹。大拇指,食指,部分的中指。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我们终于可以转转运了。” “你已经鉴别出那些是谁的指纹了吗?” “还没有。肯定不是克里斯托夫人的。我们已经取了她的指纹。从尺寸来看,它们看起来更像是男人的指纹,而不是女人的。明天我要去空幻庄园宣布我这条小新闻,并且取得每一个人的指纹样本。然后呢,波洛先生,我们就会知道有何收获了!” “我的确希望如此。”波洛礼貌地说。 第二个电话是次日打来的,电话里的声音不再兴奋了。格兰奇以极其愁云惨淡的语气说:“想听最新的消息吗?那些指纹同与本案相关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吻合!不,先生!它们不是爱德华·安格卡特尔的,不是戴维的,也不是亨利爵士的!它们不是格尔达·克里斯托的,不是萨弗纳克的,不是我们的薇罗尼卡的,不是尊敬的夫人的,不是那个深色皮肤的姑娘的!它们甚至不是那个厨娘的——更不用说其他仆人了!” 波洛发出了一些安慰的声音。格兰奇警督用悲伤的声音继续道:“所以这样看来,这桩案件终究还是外人干的。也就是说,有某个人对克里斯托医生怀恨在心,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一个无声无息的隐形人,从亨利爵士的书房里偷出那把枪,然后在枪击之后,沿着小径往乡间小路的方向逃跑了。这个人把枪藏在你家的篱笆里,然后就凭空消失了!” “你想要我的指纹吗,我的朋友?” “我不介意来一套!我突然想起来,波洛先生,你当时也在现场,而且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你绝对是整桩案件里嫌疑最大的人啊!”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1 法医清了清嗓子,充满期待地望着陪审团主席。 后者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一张纸,喉结兴奋地上下颤动。他小心翼翼地读道:“我们认定,死者的死亡系由未知的某个人或多个人之蓄意谋杀所致。” 波洛坐在靠墙的角落里,平静地点了点头。这是唯一可能的裁决。 在法院外面,安格卡特尔夫妇停留了片刻,同格尔达和她的妹妹交谈了几句。格尔达仍然穿着同一条黑裙子,脸上仍然带着同样茫然而难过的表情。这一次,她们没有租戴姆勒。埃尔西·帕特森解释说,搭火车的确十分方便。她们在滑铁卢搭了一班快车,现在可以很容易地赶上一点二十分那辆去贝克斯希尔的车。 安格卡特尔夫人紧紧握住格尔达的手,低声道:“你一定得和我们保持联系,亲爱的。也许哪天在伦敦一起吃顿简单的午餐?我想你偶尔会去那儿买买东西吧。” “我……我不知道。”格尔达说。 埃尔西·帕特森说:“我们得赶紧了,亲爱的,赶火车。” 格尔达带着一种解脱的表情转身离去。 米奇说:“可怜的格尔达。约翰之死带给她的唯一好处,就是把她从你那可怕的殷勤款待中解救出来了,露西。” “你太坏了,米奇。没人能说我没有尽力吧。” “你越是努力,情况就越糟糕,露西。” “唉,想想这一切都结束了,可真让人高兴,不是吗?”安格卡特尔夫人说着,灿烂地微笑着,“当然,可怜的格兰奇警督除外。我确实为他感到十分难过。你们觉得,如果我们请他去家里吃午餐,能不能让他高兴一点儿?我的意思是,作为朋友而来。” “我觉得还是不要多插手的好,露西。”亨利爵士说。 “也许你是对的,”安格卡特尔夫人沉思着说,“况且今天的午餐也不太合适。洋白菜炖山鹑——还有梅德韦太太拿手的美味舒芙蕾。完全不是适合格兰奇警督的那种午餐。一块上好的牛排,煎得嫩些,配一块传统的苹果挞,不要弄什么花样——或者苹果布丁也行——这是我会为格兰奇警督点的午餐。” “你对食物的直觉总是非常正确,露西。我想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去吃山鹑吧,听起来很美味。” “嗯,我还想着我们多少应该庆祝一下呢。不是很好吗?所有的事到最后都有最好的结局。” “是——是的。” “我明白你在想些什么,亨利,但别担心,我今天下午会亲自关照好的。” “你这是又打算做什么呢,露西?” 安格卡特尔夫人冲他笑了笑。 “没事的,亲爱的。只不过是把最后的细节都处理完毕。” 亨利爵士怀疑地看着她。 当他们到达空幻庄园时,格杰恩走出来,打开了汽车的门。 “一切都进展得非常令人满意,格杰恩。”安格卡特尔夫人说,“请告诉梅德韦太太和其他人。我明白这一切对你们大家来说是多么不愉快,我想告诉你,亨利爵士和我都十分感谢你一向所表现出来的忠诚。” “我们都非常为您担心,夫人。”格杰恩说。 “格杰恩可真好。”露西走进客厅时说,“但也挺没用的。我几乎可以说颇为享受这一切呢——你知道的,跟我们平常习惯了的生活如此不同。戴维,难道你不觉得吗?像这样的经历可以开阔你的思维呢。这与剑桥一定截然不同。” “我在牛津。”戴维冷冷地说。 安格卡特尔夫人心不在焉地说:“那儿的划船竞赛 非常英式,你不觉得吗?”说着,她走到电话旁。 她拿起话筒,握在手中,接着说:“我衷心希望,戴维,你能够再回来跟我们一起住。发生谋杀案的时候,想要认识人是多么困难啊,不是吗?几乎不可能进行有意义的谈话。” “谢谢你,”戴维说,“但我下次过来时就要去雅典了——去英国学校。” 安格卡特尔夫人转向她的丈夫。 “现在谁是大使?哦,当然了。霍普·雷明顿。不,我觉得戴维是不会喜欢他们的。他们那儿的女孩子闹腾得可怕。她们玩曲棍球、板球,还有那种用一个网子抓球的可笑比赛。” 话音未落,她忽然低头看了看电话听筒。 “咦,我拿着这个干什么呢?” “也许你要给什么人打电话。”爱德华说。 “我觉得不是。”她把听筒放了回去,“你喜欢电话吗,戴维?” 这就是她会问的那种问题,戴维恼火地想道,谁都不可能对这样的问题给出一个有意义的答案。他冷冷地回答说,他觉得电话是很有用的。 “你的意思是,”安格卡特尔夫人说,“就像绞肉机吗?或是松紧带?不管怎样,我们不能——” 她忽然停了下来,看见格杰恩出现在门口,通知大家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但你喜欢山鹑啊。”安格卡特尔夫人焦虑地对戴维说。 戴维承认他喜欢山鹑。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露西有点儿神经不正常。”当米奇和爱德华信步从主屋中出来,往树林走去的时候,米奇说。 山鹑和舒芙蕾都好吃极了,而伴随着开庭审讯的结束,空气中压得沉甸甸的重负也消失了。 爱德华沉思着说:“我一直认为,露西的头脑极其灵光,她的表达方式就好像玩填字游戏一样。各种比喻混在一起——铁锤在一个又一个钉子上起落,但每一个都砸在正中。” “尽管如此,”米奇清醒地说,“有时候露西真是让我害怕。”她微微颤抖了一下,补充道,“最近这阵子,这地方也让我很害怕。” “空幻庄园吗?” 爱德华大吃一惊,转脸望着她。 “这里总会让我有一点儿联想起安斯威克。”他说,“当然,这里不是安斯威克。真正的安斯威克是——” 米奇打断了他:“正是这样,爱德华。我很害怕那些不真实的东西。你知道,你不了解它们的背后是什么。那就好像——哦,就好像一个面具。” “你别胡思乱想,小米奇。” 还是以前的那种语气,那种他多年之前使用的包容的语气。她当时很喜欢,但现在,这种语气令她恼怒。她努力想要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明确——好让他理解,在他所谓的胡思乱想的背后,是某种只能隐约了解的事实的模糊外形。 “在伦敦时我摆脱了它,但现在我回到了这里,这一切就都回来了。我感觉好像每个人都知道是谁杀了约翰·克里斯托。唯一不知道的人——就是我。” 爱德华恼怒地说:“我们一定要谈论约翰·克里斯托吗?他已经死了。死了。” 米奇低声念道: 姑娘,姑娘,他死了, 一去不复来, 头上盖着青青草, 脚下石生苔。 注 此段诗句出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四幕,第五场。此处引用朱生豪译文。 她把手放在了爱德华的胳膊上。“到底是谁杀了他,爱德华?我们曾以为是格尔达——但结果不是。那么是谁呢?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真的是某个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人吗?” 他恼怒地说:“这一切的猜测在我看来都是毫无意义的。如果警方无法调查清楚,或无法获得足够的证据,那么这整件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而我们应当把它抛在脑后。” “是的——但令我烦恼的是无法知道真相。”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约翰·克里斯托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同我们,她想,同爱德华和我吗?完全无关!这是很令人辛慰的想法——她和爱德华,连接在一起,合而为一。然而——然而——约翰·克里斯托,尽管他已经躺在了坟墓中,葬礼的悼词也已经为他念过了,但他并没有被埋葬得足够深。姑娘,姑娘,他死了——但约翰·克里斯托并没有真正地死去并且离开——无论爱德华多么希望他这样。约翰·克里斯托依然在这儿,在空幻庄园里。 爱德华说:“我们要去哪儿?” 他语调中的某些东西使米奇感到惊讶。她说:“我们到山脊顶上去,好吗?” “你想去的话就去吧。” 出于某种原因,爱德华并不情愿。她不知道是为什么。那本是他最喜欢走的一段路。他和亨莉埃塔过去几乎总是——她的念头忽然啪的一声断了。他和亨莉埃塔!她说:“你今年秋天走过这条路吗?” 他僵硬地回答道:“到这儿的第一天下午,亨莉埃塔和我来过。” 他们在沉默中继续前进。最终到达了山顶,坐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 米奇心想,他和亨莉埃塔也许就曾坐在这里。 她一圈圈地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钻石向她散发出冷漠的光辉。(“不要绿宝石。”他说。) 她稍稍努力了一下,说:“能再回安斯威克过圣诞节真是太好了。” 他似乎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他的心思已经离开很远了。 她想,他在想亨莉埃塔,还有约翰·克里斯托。 他们曾一起坐在这里,他对亨莉埃塔说了些什么,或是她对他说了些什么。亨莉埃塔也许知道她不要的是什么,但他仍然是属于亨莉埃塔的。米奇心想,他将永远属于亨莉埃塔…… 她忽然感觉到一阵锥心的痛楚。过去这一星期以来,她一直生活在一个肥皂泡里的幸福世界中,而此刻,那个肥皂泡微微颤抖着,破了。 她想,我不能这样生活——他的心永远都放不下亨莉埃塔。我无法面对它。我无法忍受它。 风在树林间叹息着——树叶落得更快了——举目之间几乎已经看不到金色了,只有一片褐色。 她说:“爱德华!” 她声音中的急切唤醒了他。他转过头。“怎么了?” “对不起,爱德华。”她的嘴唇颤抖着,但她强迫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自制,“我必须要告诉你。这是没有意义的。我不能嫁给你。那样是行不通的,爱德华。” 他说:“但,米奇——无疑,安斯威克——” 她打断他。“我不能只为了安斯威克而嫁给你,爱德华。你——你必须明白这点。” 他长叹了一声,长而温柔。就像枯叶轻轻地脱离树枝时发出的回声。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是的,我想你说得对。” “你向我求婚,是你太好了,太贴心了。但这是不行的,爱德华。这是行不通的。” 也许她曾经抱有过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他会与她争辩,他会努力说服他,但他对此事的想法似乎与她是一样的。在这里,亨莉埃塔的灵魂紧紧地围绕在他身边,他显然也意识到这是行不通的了。 “是的,”他说,回应着她的话,“这是行不通的。” 她从手指上摘下戒指,递给他。 她将会永远爱着爱德华,爱德华则将会永远爱着亨莉埃塔,而生活只是彻头彻尾的地狱。 她半忍着哽咽道:“这枚戒指很美,爱德华。” “我希望你能留着它,米奇。我希望你能拥有它。” 她摇摇头。“我不能那样做。” 他的唇微微地、自嘲地弯了弯。“你知道,我是不会把它送给其他任何人的。” 气氛十分友好。他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感觉。端在盘子上的天堂——而现在,盘子被打破,天堂从她的指间滑落了,或者也许,它根本从未存在过。 2 那个下午,波洛接待了他的第三位访客。 亨莉埃塔·萨弗纳克和薇罗尼卡·克雷都来拜访过他了。这次是安格卡特尔夫人。她如往常一样,沿着那条小路翩然而至。 波洛打开门,她站在门口微笑着望着他。 “我来看看您。”她宣布。 仿佛仙女向渺小的凡人赐予一个恩惠。 “我真是受宠若惊,夫人。” 他引着她走进起居室。她在沙发上坐下,又微笑了起来。 赫尔克里·波洛想,她老了——她的头发已经变成灰色——面庞上起了皱纹。但她仍然具有魔力——她将永远拥有魔力…… 安格卡特尔夫人轻柔地说:“我想请您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安格卡特尔夫人?” “首先,我必须跟您谈谈——约翰·克里斯托。” “克里斯托医生吗?” “是的。在我看来,唯一应当做的事就是让整件事完全画下句号。您是明白我的意思的,是吧?” “我不能肯定我明白了您的意思,安格卡特尔夫人。” 她又朝他迷人地一笑,伸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搭着他的袖子。 “亲爱的波洛先生,您完全明白的。警方将不得不继续搜寻那些指纹的主人,但他们是不会找到的,到最后,警方将不得不放弃调查。但是,您知道,我恐怕您是不会放弃的。” “对,我不会放弃。”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正是这样想的,因此我才前来拜访。您想要的是真相,不是吗?” “我当然想知道真相。” “我知道我并没有把我的意思解释得很清楚。我是想试图弄明白您不愿意放弃调查的原因。那不是因为您的威望——或因为您想要绞死一个谋杀犯(我一直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死法——太原始了)。我想,那仅仅是因为您想要知道。您明白我的意思,是吧?如果您想知道真相——如果您被告知了真相,我想——我想也许这样能使您满意?这样能使您满意吗,波洛先生?” “您是在说您愿意告诉我真相吗,安格卡特尔夫人?” 她点点头。 “那么说,您本人是知道真相的了?” 她把眼睛瞪得极大。 “哦,是的,我已经知道了很久了。我很愿意告诉您,然后我们就可以达成共识——嗯,这整件事就完全彻底地结束了。” 她冲他笑了笑。 “我们能就此达成一致吗,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费了极大的努力才说出:“不,夫人,不能。” 他想要——他极其想要——让这整件事就此终结,仅仅是因为安格卡特尔夫人请求他这么做。 安格卡特尔夫人静静地坐了片刻。然后她扬起了眉毛。 “我怀疑,”她说,“我怀疑您是否真正明白您在干什么。”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米奇睁着干涩的双眼,在黑暗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听到一扇门的门栓被拉开的声音,接着是一串脚步声沿着走廊经过她的门前。那是爱德华的门,爱德华的脚步声。她打开床头灯,看了一眼灯边的桌子上摆着的钟。现在是三点差十分。 爱德华在凌晨的这个时间经过她的门口,走下了楼梯。真是奇怪。 今晚大家都睡得早,十点半就回房间了。米奇一直没睡着,睁着火辣辣的双眼躺在那里,被一种冰冷而刺痛的悲惨感觉深深地折磨着。 她听到过楼下的整点敲钟声——听到猫头鹰在她卧室的窗外鸣叫。两点的时候,她感觉这种沮丧的心情达到了最低点。她曾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明天就要来了——新的一天。一天又一天要这样熬过去。” 她亲手把自己从安斯威克驱逐了出去——从所有那些原本可能为她所有的安斯威克的可爱与美好中驱逐了出去。 但是,驱逐也好,孤独也好,沉闷而无趣的生活也好,都胜过同爱德华以及亨莉埃塔的魂灵生活在一起。直到那天在树林里,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可以产生如此巨大而苦涩的嫉妒之心。 毕竟,爱德华从未对她说过他爱她。关爱有之,亲切有之,但他从未假装拥有过任何超过这些的感情。她原已经接受了这个限度,直到她意识到,同永远都会在心里为亨莉埃塔留一个位置的爱德华亲密地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她这才明白,对于她来说,仅仅拥有爱德华的关爱是远远不够的。 爱德华走过她的门前,从前面的楼梯下去了。这很古怪——非常古怪。他这是要去哪儿呢? 不安逐渐占据了她的心灵。这段时间以来,空幻庄园带给她的只有大大小小的不安。爱德华深更半夜地下楼做什么呢?他出去了吗? 最终,她无法再继续忍受枯坐不动。她下了床,披上晨衣,拿着一只手电筒,打开房门,来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一片漆黑,一盏灯都没开。米奇向左转,来到了楼梯口。下面也是一片漆黑。她快步走下楼梯,略一迟疑之后,打开了大厅里的灯。四下一片寂静无声。前门紧闭着,还上着锁。她试了试侧门,也是锁着的。 这么说,爱德华没有出去。那他在哪儿呢? 突然她扬起头,抽了抽鼻子。 她闻到一阵非常淡的煤气味。 通往厨房操作间的那扇贴有呢子面的门虚掩着。她走了进去——打开的厨房门里有一点微弱的灯光。煤气的味道浓烈多了。 米奇跑过走廊,进入厨房。爱德华正躺在地板上,头伸在煤气灶里,而煤气开关则开到了最大。 米奇是一个机灵而务实的姑娘。她的第一个动作是去打开百叶窗。但她拉不开窗栓,所以,她拿了一块玻璃纤维布缠在胳膊上,砸破了玻璃窗。接着,她屏住呼吸,弯下腰,又拖又拽地把爱德华拉出了煤气灶,并关上了阀门。 他昏迷不醒,呼吸得很不自然,但她知道他昏迷的时间不可能太长。他应该只是刚刚失去意识。风从打破的窗户吹进来,从打开的门出去,很快就吹散了煤气味。米奇把爱德华拖到靠近窗口、新鲜空气最充分的位置。她坐下来,用自己年轻而坚强的双臂把他搂在怀中。 她呼唤着他的名字,一开始是很温柔的,但声音中的绝望愈来愈强烈:“爱德华,爱德华,爱德华……” 他动了一下,呻吟着,睁开了双眼,望着她。他声音微弱地说:“煤气炉。”同时目光转向煤气炉的方向。 “我知道,亲爱的,但为什么——为什么?” 他此时全身颤抖着,双手冰冷而了无生机。他说:“米奇?”他的声音中蕴含着某种困惑的惊讶与愉悦。 米奇说:“我听到你经过我的门口,我不知道……我就下楼了。” 爱德华叹了一口气,又深又长,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最好的解脱方式。”他说。这时,米奇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悲剧发生当晚,露西所说的话,《世界新闻》。 “但是,爱德华,为什么,为什么?” 他抬头望着她,眼神中那种空洞而冰冷的阴影使她心惊胆战。 “因为我知道我一向没有什么用处。总是非常失败。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像克里斯托那样的男人才是干事业的人。他们功成名就,而女人们对他们五体投地。我什么也不是——我甚至不怎么有活力。我继承了安斯威克,并且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否则我早就潦倒不堪了。我不擅长任何一个职业——也不是个好的作家。亨莉埃塔不要我。谁都不要我。那天——在伯克利餐厅——我原以为——但还是同样的结果。你也不会在意我的,米奇。即使是为了安斯威克的缘故,你也不愿意忍受我。所以我想,还是彻底摆脱这一切的好。” 她急切地脱口而出:“亲爱的,亲爱的,你不明白。那是因为亨莉埃塔——因为我以为你还深深地爱着亨莉埃塔。” “亨莉埃塔?”他含糊地小声嘟囔着,好像正在说一个无限遥远的人,“是的,我曾经非常爱她。” 即使离他再远些,她也能听到他在嘟囔:“好冷啊。” “爱德华——我亲爱的。” 她的双臂紧紧地搂着他。他冲她微笑着,嘟囔着:“你是多么温暖,米奇——你是多么温暖。” 是的,她想,这就是绝望。多么冰冷的东西——无限的冰冷和孤独。在此之前,她从未意识到绝望竟是如此冰冷的东西。她原以为那是火热的,充满了激情与暴力,令人血脉滚烫、不顾一切。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才是绝望——冰冷与孤独的黑暗流露在外。而绝望的罪,如神父所说,是一种冷酷的罪,将人与一切温暖的活人之间的联系全部割断。 爱德华再次说道:“你是多么温暖,米奇。”米奇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愉快而骄傲的自信,她暗忖,这就是他所想要的东西——这就是我所能给予他的东西!安格卡特尔家的人都是冰冷的。即使在亨莉埃塔的身上,也有那种捉摸不定的特质,在她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安格卡特尔家族那种捉摸不定的仙女一般冷酷的血液。就让爱德华像爱一个虚幻飘渺、无法拥有的梦一样去爱亨莉埃塔吧。他真正需要的是温暖、永久,以及稳定,是在安斯威克日日夜夜相伴在侧的陪伴、爱与欢笑。 她想,爱德华需要的是在他的心中点燃一把火——而我正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那个人。 爱德华抬头向上看。他看到了米奇俯向他的面孔,那暖色调的肤色,那慷慨的嘴,那坚定的双眼,以及从前额向后拢,像两只翅膀一般的黑头发。 他一直将亨莉埃塔看作是过去的投影。他一直试图在那个成熟女人的身上寻找当年令他一见倾心的十七岁的女孩子。但此刻,抬头望着米奇,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不断成长着的米奇。他看到了那个头发中分,往后梳成两根马尾辫儿的女学生,他看到那黑色的发浪此刻正映衬着她的脸庞,他甚至能够确切地看到当她的头发不再乌黑,变成灰白时会是什么样子。 米奇,他想,是真实的。我所知道的唯一真实的东西……爱德华感受到了她的温暖,还有力量——黝黑的、积极的、活生生的、真实的!米奇,他想,是我得以铸造我的生活的基石。 他说:“亲爱的米奇,我是如此爱你,再也别离开我了。” 她俯身向他,爱德华感受到她的嘴唇覆在他的唇上的温暖,感受到她的爱包裹着他,保护着他。而幸福之花在那片他曾独自生活了那么久的冷酷荒漠之上渐次盛开。 米奇突然略带着颤声笑着说:“瞧,爱德华,一只蟑螂跑出来看我们了。它可真是一只可爱的蟑螂。我从未想过我会如此喜欢一只蟑螂!” 她恍恍惚惚地继续道:“生活是多么奇怪啊。我们现在正坐在厨房的地板上,空气里残留着一丝煤气味,身边还有一群蟑螂,却感觉这儿就是天堂。” 爱德华柔声低语道:“我愿意永远待在这儿。” “我们最好还是回去睡一会儿。已经四点了。我们可怎么向露西解释这打破的窗户呀?”幸好,米奇心想,露西是一个特别容易接受别人对她解释事情的人! 效仿着露西的样子,米奇在第二天早晨六点走进了她的房间。她直截了当地将事实进行了叙述。 “爱德华半夜下楼,把头伸进了煤气灶里。”她说,“幸好我听到了他的动静,在他之后下了楼。我打破了窗户,是因为当时无法快速打开它。” 米奇不得不承认,露西非常了不起。 她甜甜地笑着,没有流露出一丝惊奇的迹象。 “亲爱的米奇,”她说,“你总是那么务实。我相信你一定会是爱德华最好的安慰。” 米奇走了之后,安格卡特尔夫人躺在床上思考。然后她起身走进了丈夫的房间,难得这一次他居然没有锁上门。 “亨利。” “我亲爱的露西!天都还没有亮呢。” “不,听我说,亨利,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我们必须安装电炉灶做饭了,把煤气灶拆掉。” “为什么,煤气炉不是一直用得好好的吗?” “哦,是的,亲爱的。但是那种东西会使人产生不好的念头,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亲爱的米奇那样务实。” 说完她迅速飘然离开了。亨利爵士不满地哼了一声,翻了个身。正当他即将陷入睡眠之际,忽然一惊,醒了过来。“我刚刚是在做梦吗?”他喃喃自语道,“还是露西的确进来跟我谈了一下煤气灶的事?” 在外面的走廊里,安格卡特尔夫人走进盥洗室,把一个水壶放在煤气炉上。她知道,人们有时喜欢一大早喝杯茶。带着自我赞许,她点燃了火,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怀着对生活和自我的满意,躺到了枕头上。 爱德华和米奇住在安斯威克——开庭审讯结束了。她得再去找波洛先生谈一谈。那个亲切的小个子男人…… 突然,另一个念头闪进了她的脑海,她从床上直直地坐了起来。我很怀疑,她猜测着,不知她是否已经考虑到了那一点。 她爬下床,沿着过道飘进亨莉埃塔的屋子,如往常一样,远在她进入亨莉埃塔听觉所及范围之内,露西就已经开始说话了。 “——所以我突然想起来了,亲爱的,你有可能忽视了那一点。” 亨莉埃塔睡意朦胧地嘟囔着:“看在上帝的分上,露西,鸟儿还没有起床呢!” “哦,我知道,亲爱的,确实是相当早,但昨晚似乎是相当不安稳的——爱德华和煤气灶和米奇还有厨房的窗户——还要考虑该对波洛先生说些什么,而且每件事——” “对不起,露西,但你刚刚说的话听起来完全莫名其妙。难道就不能晚一点儿再说吗?” “只是枪套的问题,亲爱的。我想,你知道,你可能没有考虑到枪套。” “枪套?”亨莉埃塔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突然完全清醒了。“枪套有什么问题吗?” “亨利的左轮手枪是放在枪套里的,你知道。而枪套还没有被发现。当然也许没有人会想到它——但另一方面,也许有人可能想到——” 亨莉埃塔从床上一跃而下。她说:“人总会忘记些什么——他们这样说!而这是真理!” 安格卡特尔夫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爬上床,很快就沉沉入睡了。 煤气炉上的水壶沸腾了,并且继续沸腾着。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格尔达翻身挪到了床边,坐了起来。 她的头疼已经好一点儿了,但她仍很庆幸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去野餐。能一个人在家里待一会儿,感觉非常宁静,甚至可以说舒适。 埃尔西,当然她表现得非常亲切——非常亲切——尤其是起初的时候。一开始,格尔达被大家逼着躺在床上吃早餐,吃喝都用托盘端着送到她面前。每个人都催促她坐在最舒服的扶手椅里,把脚搁在脚凳上,任何有可能耗费精力的事儿都不要干。 他们都为约翰的事而为她感到难过。她曾满心感激地蜷缩在那保护着她的阴沉的混沌之中。她不想去思考,不想感觉,也不想记得。 但现在,她感到一种日益迫近的压力——她必须重新开始好好生活了,要决定该做些什么,住在哪里。埃尔西的言谈举止中已经流露出了一丝不耐烦。“哦,格尔达,别那么迟钝行嘛!” 一切都回到了从前那样子——很久之前,在约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并将她带走之前,他们全都认为她又迟钝又蠢。没有一个人会像当时的约翰那样,对她说:“我会照顾你的。” 她的头又开始疼了,格尔达心想,我得煮些茶来喝。 她走进厨房,把水壶放到炉子上。水就要开的时候,她听到了前门的门铃声。 女佣们今天都放假了。格尔达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她大吃一惊地看到亨莉埃塔那辆漂亮的车停在人行道边,而亨莉埃塔本人正站在门阶上。 “啊,亨莉埃塔!”她叫道,向后退了一两步,“请进来。我的妹妹和孩子们都出门了,但——” 亨莉埃塔打断了她的话:“很好,我很高兴。我本来就希望能与你单独谈谈。听着,格尔达,枪套你是怎么处置的?” 格尔达定住了。她的目光突然之间变得茫然而费解。她说:“枪套?” 接着她打开了大厅右边的一扇门。 “你最好进到这儿来。不好意思,房间里有很多灰。你瞧,今天早晨我们没多少时间打扫。” 亨莉埃塔再次急切地打断了她。 她说:“听着,格尔达,你必须告诉我。除了枪套之外,一切都没问题——绝对是天衣无缝。没有什么能将你同案子联系起来。我发现了你藏在游泳池边灌木丛里的左轮手枪,就把它藏在了一个你绝不可能放到的地方——而且枪上面有他们永远也鉴定不出来的指纹。所以只剩下枪套了。我必须要知道你是怎么处理它的?” 亨莉埃塔停了下来,绝望地祈祷格尔达能迅速做出反应。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生死存亡的紧迫感,但这种感觉挥之不去。她的车没有被跟踪——她已经确认过这一点。她从通往伦敦的公路出发,在一个路边加油站加满油,并特意提到她要去伦敦。然后,行驶了一段路程之后,她拐入乡间曲折的小路穿行,直到抵达一条向南通往海岸的主路。 格尔达仍然直愣愣地望着她。亨莉埃塔暗忖,格尔达的问题正是在于她是如此的迟钝。 “如果你还留着它,格尔达,你必须把它交给我。我会想办法把它处理掉的。你要知道,现在这是唯一能将你与约翰的死联系起来的东西。你还留着它吗?” 格尔达迟疑了一阵之后,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难道你不明白留着它是发疯吗?”亨莉埃塔几乎掩藏不住自己的不耐烦。 “我把它忘了。它在我的房间里。” 她又补充道:“警察来哈利街搜查的时候,我把它切成了碎片,同我的皮制手工品一起放在包里了。” 亨莉埃塔说:“这样做真聪明。” 格尔达说:“我并不像每个人所认为的那样蠢。”她把手放在了喉咙上。她说:“约翰——约翰!”却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亨莉埃塔说:“我明白,亲爱的,我明白。” 格尔达说:“但你是不会明白的……约翰不是——他不是——”她站在那儿,麻木,并且带着一种奇怪的可悲。她忽然抬起双眼直视着亨莉埃塔的脸,“一切都是一个谎言——所有的一切!我原来对他的一切都很了解。那天晚上,他跟着那个女人,薇罗尼卡·克雷,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神情。我知道他曾爱过她,当然,在他娶我之前的很多年以前,但我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亨莉埃塔温柔地说:“但那一切确实都已经结束了。” 格尔达摇摇头。 “不。她来到那里,装作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约翰了——但我看到了约翰的神情。他同她一起出去了。我上了床。我躺在床上,试图读会儿书——我试图去读约翰在看的那本侦探小说。而他一直没有回来。于是最后我出去了……” 她的目光似乎收了回去,正看着当时那一幕。 “外面的月光很亮。我沿着小路走到游泳池边。凉亭里点着一盏灯,他们就在那儿——约翰和那个女人。” 亨莉埃塔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格尔达的神情变了。平素那种略带些空洞的和善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消解的残酷。 “我一直都很信任约翰。我一直信仰着他——就好像他是上帝一样。我原以为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我认为他就是优秀和高尚的化身。但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谎言!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我曾那么崇拜约翰!” 亨莉埃塔惊异万分地凝视着格尔达。因为此刻在她面前的,正是那个她曾经猜测着用木头雕刻成形的形象。在她面前的,就是“崇拜者”。盲目的虔诚被无情地投掷了回来,一切幻觉都破灭了,无比危险。 格尔达说:“我无法忍受这些!我必须杀死他!我必须这样做——你能明白吗,亨莉埃塔?” 她以一种相当自然、几乎称得上是友好的口气说着。 “而且我知道我必须非常小心,因为警方是很聪明的。但话又说回来,我并不真的像大家想得那么蠢!如果你表现得很迟钝,只会呆呆地望着别人,大家就会以为你什么都没有理解——而有的时候,在内心深处,你正在嘲笑他们!我知道我能在别人无法察觉的情况下杀了约翰,因为我在那本侦探小说里读到过,警察能够查出子弹是从哪把枪中射出来的。亨利爵士那天下午曾给我示范了如何给左轮手枪上膛和发射。我就拿了两把左轮手枪,用其中一把朝约翰开了枪,然后把它藏了起来,让人们发现我正握着另一把。这样,他们起先会认为是我射杀了他,之后又会发现他根本不是被那把枪击中的,所以他们就会认定,根本不是我干的!” 她以胜利的姿态点了点头。 “但我把那个皮东西忘记了。它就放在我卧室的抽屉里。你把它叫什么,枪套吗?想来警方现在是不会操心它的了!” “他们可能会的。”亨莉埃塔说,“你最好把它交给我,我会把它带走。只要它不在你的手里,你就完全安全了。” 亨莉埃塔坐了下来,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疲惫。 格尔达说:“你看起来不太好。我刚刚正在煮茶呢。” 她走出房间,很快又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一个茶壶,一个牛奶罐,还有两只杯子。牛奶罐里的牛奶装得太满,溢了出来。格尔达放下托盘,倒了一杯茶,递给亨莉埃塔。 “天哪,”她沮丧地说,“我真无法相信,水壶里的水竟然没有烧开。” “挺好的。”亨莉埃塔说,“去把枪套拿来,格尔达。” 格尔达迟疑了一下,然后走出房间。亨莉埃塔向前斜倚着,把胳膊放在桌上,然后把头枕在上面。她是如此疲惫,疲惫得可怕。但现在,一切都即将完结了。格尔达会安全的,因为约翰希望她能够安全。 她站起来,把头发从额前撩开,把茶杯举向唇边。这时门口有一声响动,她抬起头望去。格尔达终于有一次动作敏捷了。 但站在门口的是赫尔克里·波洛。 “前门开着。”他一边走到桌边,一边解释道,“所以我就不请自进了。” “您!”亨莉埃塔说,“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您那样突然地离开空幻庄园,我自然就明白了您要去哪儿。我雇了一辆很快的车,径直到这儿来了。” “我明白了。”亨莉埃塔叹息着,“您确实会这样做的。” “您不能喝那杯茶,”波洛说,从她手中拿走了茶杯,重新放到托盘上,“用没烧开的水泡的茶不好喝。” “像开水这样的小问题真的很重要吗?” 波洛温柔地说:“每样东西都很重要。” 在他身后有一声响动,格尔达走进屋来了。她的手上拎着一个工作包,目光从波洛的脸上转向亨莉埃塔脸上。 亨莉埃塔立即说:“恐怕,格尔达,我还是嫌疑犯。波洛先生似乎在跟踪我。他认为是我杀了约翰——但他无法证明。” 她缓慢而刻意地说着。只要格尔达不把她自己供出来就好。 格尔达含糊地说:“我很遗憾。您要不要喝点茶,波洛先生?” “不了,谢谢你,夫人。” 格尔达在托盘后面坐了下来,开始以她那种充满歉意、却随意的语气说:“很抱歉,大家都出去了。我妹妹和孩子们出去野餐了。我觉得不太舒服,所以一个人留在家里。” “我很遗憾,夫人。” 格尔达拿起一杯茶喝着。 “一切都这么让人担心。每样事都这么让人担心。您瞧,以前约翰总会把一切都安排好,而现在约翰已经不在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现在约翰不在了。” 她那令人同情的茫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 “我不知道没有了约翰该如何是好。约翰一直在关心我、照顾我。现在他不在了,一切也都没了。而孩子们——他们问我问题,我都没办法好好地回答。我不知道该对特里说些什么。他不断地问:‘父亲为什么被杀死了?’也许有一天,当然,他会发现为什么。特里总想刨根问底。使我不解的是,他总在问‘为什么’,而不是‘谁’!” 格尔达靠回椅子里。她的嘴唇变得非常青紫。 她艰难地说:“我觉得——不太舒服——如果约翰——约翰——” 波洛绕过桌子走向她,让她侧身躺倒在椅子里。她的头垂在胸前。他弯下腰,拨开她的眼皮查看了一下。然后他直起了身子。 “一种舒适的、相对不怎么痛苦的死亡方式。” 亨莉埃塔瞪视着他。 “心脏病?不。”她的思维向前跳跃着,“茶里有什么东西。是她自己放进去的。她选择了这条解脱的道路吗?” 波洛温柔地摇了摇头。 “哦,不,那是为您准备的。放在您的茶杯里。” “为我准备的?”亨莉埃塔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相信,“但我正在努力帮她呢。” “这无关紧要。您有没有见过掉在陷阱中的狗?无论谁碰它它都会咬。她只在意您知道了她的秘密,所以您也必须死。” 亨莉埃塔缓缓地说:“所以您让我把茶杯放回托盘里——你是想让——你是想让她——” 波洛平静地打断了她。 “不,不,小姐。我并不确定您的茶杯里有些什么东西。我只知道有这种可能性。而且,当茶杯放在托盘上的时候,她有均等的机会选择喝哪一杯——如果能将之称为机会的话。我个人认为,这个结局还是很仁慈的。对于她——也对于那两个无辜的孩子来说。” 他温柔地对亨莉埃塔说:“您非常累了,不是吗?” 她点点头,问他:“您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我也无法确切知道。现场是精心布置过的,我从一开始就有感觉。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意识到,那是格尔达·克里斯托布置的——以及她当时的态度是演出来的,因为她当时实际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我当时被案件的简单性和复杂性迷惑了。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在对抗的是您的才智,而您的亲属们一旦理解了您在做什么,便立即对您施以援手!”他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约翰要求我这样做的!这就是他说‘亨莉埃塔’的用意。一切都包含在那个词里面。他是在请求我保护格尔达。您要知道,他是爱格尔达的。我想他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有多么爱格尔达。超过爱薇罗尼卡。超过爱我。格尔达是属于他的,而约翰喜欢那些属于他的东西。他很清楚,如果有人能够保护格尔达,让她不必承担她的行为所产生的后果,那个人就是我。而且他也知道我会做一切他要求我做的事,因为我爱他。” “而您立刻就开始行动了。”波洛严肃地说。 “是的,我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左轮手枪从她那儿拿走,然后让它掉进游泳池里。那样会妨碍提取指纹。当我后来发现他是被另外一把枪击中的之后,我就出去寻找,而且自然是立刻就找到了它,因为我很清楚格尔达会把它藏在哪种地方。我只比格兰奇警督的手下早了一两分钟而已。” 她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一直把它藏在我的帆布包里,把它带到了伦敦。然后我把它藏在工作室里,直到我能把它再带回去之前,它一直在一个警察不可能找到的地方。” “那匹粘土做的马。”波洛轻声说。 “您怎么知道的?是的,我把它放在一个海绵小包里面,然后围绕着它搭起架子,再把粘土拍了上去。毕竟,警察不能随便破坏一个艺术家的杰作,是吧?您是怎么知道它在哪儿的呢?” “你选择雕塑一匹马这一事实。您的头脑中无意识地联想到了特洛伊木马。但那些指纹——您是如何把那些指纹弄上去的?” “街上有一个卖火柴的瞎老头。我要掏钱时请他帮我拿一下手上的东西,他根本不知道他拿在手里的是什么!” 波洛注视了她片刻。 “太惊人了!”他低声道,“您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对手,小姐。” “想要时时抢先您一步,实在是太累人了。” “我知道。您设计的模式是这样的:始终避免牵连任何一个特定的人,相反,要牵连所有人——除了格尔达·克里斯托。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就开始明白真相了。每一个暗示都在洗脱她的嫌疑。您故意画了伊格德拉西尔以吸引我的注意力,将自己置于嫌疑之中。而安格卡特尔夫人十分清楚您在做什么,就相当自得其乐地将可怜的格兰奇警督从一个方向引到另一个方向。戴维,爱德华,她自己。” “是的,如果想要帮一个确实有罪的人洗脱嫌疑,只有一件事可做:你必须暗示真正的凶犯在别的地方,但又不能将之落实。这就是为什么每一条线索看起来都很有希望,却越查越渺茫,最后一无所获。” 亨莉埃塔看了看那个在椅子里可悲地缩成一团的人。她说:“可怜的格尔达。” “您一直都是这么看待她的吗?” “我想是的。格尔达极爱约翰,但她不想爱那个真正的他。她为他建立起了一个神坛,把每一种伟大、高尚和无私的品格都归在他的身上。一旦你打破了一个偶像,那就什么都剩不下了。”她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但约翰其实比一个神坛上的偶像要好。他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充满生命力的人。他为人宽厚,温暖,充满了活力,而且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医生——是的,一个了不起的医生。但他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失去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而我则失去了我这一生唯一所爱的人。” 波洛温柔地将手放在了她的肩头。他说:“但您是一个心口上插着利剑也能活下去的人——能继续面带微笑往前走——” 亨莉埃塔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的嘴唇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这样说有一点儿太戏剧化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是一个外国人,我喜欢使用漂亮的辞藻。” 亨莉埃塔突然说:“您对我真好。” “那是因为我一直十分钦佩您。” “波洛先生,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呢?我是指,针对格尔达。” 波洛把那个酒椰叶的工具包拉到面前。他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一些褐色的小羊皮碎片,和其他颜色的皮革。其中有几片厚实的磨光的褐色皮革,波洛把它们拼在一起。 “枪套。我把这个拿走。而可怜的克里斯托夫人,她是伤心过度了,她丈夫的死令她无法承受。官方的报告中会显示,她在心神不定的情况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亨莉埃塔缓缓地说:“没有人会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吗?” “我想有一个人会知道的。克里斯托医生的儿子。我想有朝一日他会来到我面前,向我询问事情的真相。” “但您不能告诉他。”亨莉埃塔叫道。 “不。我必须告诉他。” “哦,不!” “您不理解。对您来说,任何人受到伤害都是无法忍受的。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加无法忍受的事——不知道真相。您也听到那个可怜的女人刚才正在说:‘特里总想刨根问底。’对于一个具有科学精神的头脑来说,真相是首要的。真相,无论多么苦涩,都是可以接受的,并且能够编织到生活的图样之中。” 亨莉埃塔站了起来。 “您希望我留在这儿,还是离开的好?” “我想,您还是离开的好。” 她点点头。接下来她说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我该去哪儿呢?我该做些什么呢——约翰已经不在了。” “您这样说话就好像是格尔达·克里斯托了。您会明白该去哪儿、该做些什么的。” “我会吗?我太累了,波洛先生,太累了。” 他温柔地说:“去吧,我的孩子。您应该同活着的人待在一起,我留在这里陪伴死者。”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亨莉埃塔开车驶向伦敦,脑海中始终回响着那两句话:“我该做什么?我该去哪儿?” 在过去的两三个星期里,她一直处于紧张和兴奋的状态,没有一刻是放松的。她有一个任务要完成——一个约翰交给她的任务。但现在它已经结束了——她失败了——还是成功了?这件事可以从两种角度来看。但无论怎么看待,这个任务都已经结束了。而她正在体会它所带来的巨大疲惫。 她的思绪回到了那天晚上在露台上她对爱德华所说的话——约翰死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她独自来到游泳池,进入凉亭,然后故意地,借着一根火柴的光亮,在那张铁茶几上画上了伊格德拉西尔。一切都是有目的、有计划的——还不能坐下哀悼——哀悼她死去的爱人。“我也很想,”她曾对爱德华说,“我也很想为约翰而哀悼。” 但当时她还不敢放松——不敢让哀痛控制自己。 现在她可以哀悼了。现在她可以用所有的时间来哀悼。 她轻声地呼唤着:“约翰……约翰。” 她的心中涌起一阵阵苦涩与阴暗的叛逆感。 她想,我要是喝下了那杯茶就好了。 开车令她镇定了下来,给予她在那一刻所需要的力量。但很快,她就要回到伦敦了。很快,她就将把车停入车库,回到空荡荡的工作室。空荡荡,是因为约翰再也不会坐在那儿欺负她,冲她发脾气,爱她超过他想要爱的程度,热切地告诉她里奇微氏病的情况——告诉她他的胜利与绝望,以及克雷布特里太太和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的那些事。 突然,她心头笼罩着的乌云升了起来,她想,当然,那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去圣·克里斯托弗医院。 年迈的克雷布特里夫人躺在她那张狭窄的病床上,眨着那双黏湿的眼睛,瞥着她的访客。 她完全就是约翰曾经描述的那样,亨莉埃塔感到一阵突然涌上的暖流,令她精神为之一振。这是真实的——能延续下去的!在这里,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她又找到了约翰。 “那个可怜的医生。真可怕,不是吗?”克雷布特里太太说。她的声音中除了遗憾之外还有热情,因为克雷布特里太太热爱生活;而突然的死亡,特别是谋杀或幼儿夭折,是复杂人生中的重要一部分。“就这样被杀掉了!我听说的时候都反胃了,真的。我在报纸上都看到了。修女把她能找来的报纸都给我了。她人可真好。报上照片啊什么的都有。那个游泳池什么的。还有他老婆离开审讯现场的照片,可怜的人啊,还有那个安格卡特尔夫人,游泳池就是她家的。好多照片。整件事真神秘,不是吗?” 亨莉埃塔并没有因为她这种恶毒的乐趣感到厌恶。她喜欢它,因为她知道约翰一定会喜欢。如果他注定会死,他一定会更愿意让克雷布特里老太太从中得到乐趣,而不是抽鼻子、掉眼泪。 “我真希望他们抓住干这事儿的人,绞死他,”克雷布特里太太心怀报复地继续道,“他们现在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公开绞刑了——真可惜。我一直觉得我很喜欢看绞刑。如果能去看那个杀死了医生的人上绞刑架,我一定跑得比兔子还快,你懂我的意思吗?一定坏极了,这个人!唉,医生可是个千里挑一的人物。聪明极了。而且总是特别和气!不管你想不想笑,他都能让你笑起来。想想他以前有时候会说的那些话哟!我真的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真的!” “是的,”亨莉埃塔说,“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一个了不起的人。” “医院里的人都非常喜欢他,真的!所有那些护士,还有他的病人们!只要他一来,你就会觉得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所以你会好起来的。”亨莉埃塔说。 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黯淡了一些。 “这一点我可不那么肯定,宝贝儿。我现在的医生是那个说话拐弯抹角、戴眼镜的年轻小伙子了。跟克里斯托医生真是完全不一样。从来不笑!而他呢,克里斯托医生,则是——笑话不断!他那些疗法啊,曾经好几次让我很吃不消。‘我受不了啦,医生。’我这样对他说。‘你可以的,克雷布特里太太,’他这样对我说,‘你很坚强,我知道。你能扛得住的。你我将要改写医学史。’他总能让你开心起来。我真的愿意为医生做任何事!他总是对你期望很高,但你会觉得你不能让他失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亨莉埃塔说。 那双锐利的小眼睛盯着她。 “不好意思,亲爱的,但你应该不是医生的老婆吧?” “不是,”亨莉埃塔说,“我只是他的朋友。” “我明白了。”克雷布特里太太说。 亨莉埃塔认为她的确明白。 “如果你不介意我问问的话,你怎么会想到上我这儿来的呢?” “医生过去对我谈过很多有关你的事——还有他的新治疗方案。我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又恶化了——这就是我现在的情况。” 亨莉埃塔叫道:“但你不能恶化啊!你得好起来。” 格雷伯特夫人咧着嘴笑了。 “我并不想一命呜呼啊,难道你不这样想嘛!” “那么,奋起抗争啊!克雷斯托医生说你是一个斗士。” “是吗?”克雷布特里太太静静地躺了片刻,然后她缓缓地说,“无论是谁杀了他,都真是太可惜了!像他那样的人真的不多。” 我们再也不会遇到像他那样的人了,这句话在亨莉埃塔的心头闪过。克雷布特里太太正敏锐地观察着她。 “打起精神来,亲爱的。”她说,又补充道,“我希望他的葬礼还不错。” “他的葬礼办得很好。”亨莉埃塔恳切地说。 “啊!我要是能去就好了!” 克雷布特里太太叹了口气。 “我想下一个去的就是我自己的葬礼了。” “不,”亨莉埃塔叫道,“你绝不能放弃。你刚才还说克里斯托医生告诉你,你和他将要改写医学史。你现在得独自扛起这个责任了。治疗方案还是一样的。你一定要鼓起两人份的勇气——你得靠你自己改写医学史——为了他。” 克雷布特里太太凝视了她一会儿。 “听起来真了不起!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宝贝儿。我只能说到这一步了。” 亨莉埃塔站了起来,握住她的手。 “再见。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再来看你的。” “好的,一定来。聊聊医生的事对我有好处。”她的眼中又闪出那种戏谑的神情,“克里斯托医生每一个方面都很优秀。” “对,”亨莉埃塔说,“他是这样的。” 老妇人说:“别苦恼了,宝贝儿——过去的就过去了,你是要不回来的。” 克雷布特里太太,还有赫尔克里·波洛,亨莉埃塔想,他们用不同的语言表达了同样的想法。 亨莉埃塔开车返回切尔西,把车停在车库里,缓缓走回工作室。 现在,她想,它终于到来了。我一直害怕的时刻——只剩下我独自一人的时刻。 现在,我不能再拖延了。现在,哀痛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曾对爱德华怎么说的来着?——“我也很想为约翰而哀悼。” 她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把头发从脸前向后捋。 孤单——空虚——无依无靠。这可怕的空虚。 泪水涌上了她的双眼,慢慢地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哀悼,她想,为约翰而哀悼。哦,约翰——约翰。 回忆着,回忆着——他的声音,饱含尖锐的痛苦。 “如果我死了,你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泪流满面地开始雕塑某个该死的哀悼的女人或是沉痛者的肖像。” 她不安地动了一下。为什么这个想法闪入了她的头脑之中? 哀悼——哀悼……一尊戴着面纱的人像——轮廓线模糊——头上戴着兜帽。 雪花石膏。 她能够看见它的外形——高挑、细长,悲伤隐藏在心中,只通过那长长的下垂的布料上悲哀的线条透露一二。 悲伤,通过清澈透明的雪花石膏,浮现出来。 “如果我死了……” 突然之间,苦涩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她想,我就是这样的人!约翰是对的。我无法爱——我无法哀悼——无法全身心地投入。 而米奇,以及像米奇那样的人,才是这世间的必需品。 米奇和爱德华住在安斯威克。 这才是现实——力量——温暖。 但我,她想,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属于我之外的什么东西。我无法为我死去的爱人哀悼。相反,我必须将悲伤化为一座雪花石膏的人像…… 展品第五十八号:“哀悼”。雪花石膏像。作者亨莉埃塔·萨弗纳克小姐…… 她静悄悄地说:“约翰,原谅我,原谅我,因为我只能这样做。” 第一章 献给詹姆斯, 以纪念艾布尼的那段欢乐时光 第一章 1 老兰斯柯姆步履蹒跚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把百叶窗依次拉开。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周围皱纹满布,不时向窗外张望。 他们应该快从葬礼上回来了。他拖沓的步伐稍稍加快了一些,因为窗子太多了。 恩德比府邸是一幢哥特风格的巨大建筑,建于维多利亚时代。每个房间里都挂着厚重的锦缎或天鹅绒窗帘,已经有点儿退色。有的墙面上仍挂着老旧的丝绸。老管家兰斯柯姆走进以绿色调为主的客厅,看了看壁炉台上挂着的肖像,画中人正是科尼利厄斯·阿伯内西,恩德比府邸就是为他建造的。他棕色的胡须气势汹汹地向前翘着,手扶着一个地球仪,实在无法辨别这种构图究竟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还是画家使用了某种象征手法。 真是一位强悍的绅士,老兰斯柯姆时常这么想,同时庆幸自己从未和他打过照面。理查德先生是他心中真正的绅士,是一位好主人,医生已经为他治疗了一段时间,主人还是猝然长逝。唉,莫蒂默少爷的去世给他造成了太大的打击,主人一直没能从悲痛中走出来。老人摇摇头,快步走进隔壁的白色卧室。太可怕了,那是一场真正的惨剧。那么年轻有为,那么健康强壮的一位绅士,你绝对想不到那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可怜啊,实在是太可怜了。戈登先生又在战争中丧了命。噩耗接踵而至,现如今的情况就是这样。这一切对于主人来说实在太难以承受了。不过,就在一周前,他看上去还很健康。 白色卧室的第三扇百叶窗怎么也拉不上去,刚拉起来一点儿就卡住了。弹簧快不行了——应该是这里出了问题——这些百叶窗都太过老旧,就像这幢房子里的其他东西一样,而且这年头老物件都没办法修了。“太老了。”他们总这样说,同时鄙夷地摇着头——好像老东西根本没有新东西好!他可以明确地告诉这些人!一半的新东西都是华而不实的廉价货——刚拿到手就完蛋了。材料劣质,手工就更不用说了。是的,没错,他可以明确地告诉他们。 看样子,除了搬个梯子来,真的别无他法了。近些年,他很不喜欢爬梯子,总令他头晕目眩。算了,就让它维持这样吧,应该没什么关系,这间卧室的窗户不在房子正面,人们坐车从葬礼上回来时应该也看不到——而且这卧室似乎从没用过。这是间淑女的闺房,而恩德比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淑女了。莫蒂默先生没结婚,真是太可惜了。他老是跑去挪威垂钓,去苏格兰打猎,或是去瑞士溜冰滑雪,却没想着娶一位贤惠温柔的淑女,早日安定下来,在家里看着满屋的孩子嬉闹,尽享天伦之乐。这幢房子里也很久没有出现过小孩的身影了。 兰斯柯姆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过去的一段时光——比过去这二十年的记忆清晰多了,过去二十年的记忆模糊、混杂。人来人往的,他很难记清楚。但那段老时光的记忆却历历在目。 对于他年轻的弟弟妹妹们来说,比起兄长,理查德先生更像是位父亲。二十四岁那年,父亲去世,他立刻接手了父亲的事业,每天准时外出工作,让这个家庭继续享受奢华富足的生活。小姐和少爷互相陪伴、成长,是个非常和睦的家庭。当然,不时也有口角,那几个女家庭教师当时可是吃尽了苦头!都是些懦弱的家伙,兰斯柯姆总是瞧不起那些女家庭教师们。那会儿小姐们精力旺盛极了,尤其是杰拉尔丁小姐。当然,还有科拉小姐,尽管她年纪小很多。现如今,利奥先生去世了;劳拉小姐也是;蒂莫西先生沉浸在悲痛中,已然成了废人;杰拉尔丁小姐死在海外;戈登先生在战争中丧了命;理查德先生虽然是最年长的,到头来却成了兄弟姐妹中最强壮的一个;不过不能算是最长寿的,因为蒂莫西先生还健在;还有科拉小姐,嫁给了一个惹人厌烦的艺术家。兰斯柯姆已经二十五年没见过她了,她和那家伙出走的时候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如今,他几乎快认不出她来了,身材矮胖,穿着做作,佯装出一副艺术家的姿态!她丈夫是法国人,或者有些法国血统——嫁给那种人绝不会有好下场!不过科拉小姐向来有些——幼稚,换句好听点儿的话说,单纯。每个家庭都会出一位这样的人物。 她还记得他。“哟,是兰斯柯姆!”她看见他似乎很高兴。啊,他们几个过去都很喜欢他,每当晚宴时,他们总是偷偷摸摸地跑到餐具室,而他会从餐厅里端出来的餐盘里拿些果冻和奶油布丁分给他们。那时他们都认识老兰斯柯姆,而现如今,没几个人记得他是谁了。年轻的一代,他也区分不出谁是谁,他们只知道他是这家里服侍了很多年的老管家,仅此而已。当他们来参加葬礼时,他自顾自地想着,都是些陌生人——一群惹人厌烦的陌生人! 这当中不包括利奥夫人——她不同。和利奥先生结婚后,夫妻二人不时会前来拜访。利奥夫人,她可是位淑女——真正的淑女。衣着得体,发型优雅,一举一动都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主人一向很喜欢她。可惜她和利奥先生到现在还没孩子…… 兰斯柯姆回了回神。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呢,在这儿傻站着回忆往昔有什么用?楼下的百叶窗都拉开了,他应该让珍妮上楼去把卧室的窗子也打开。他、珍妮和厨娘参加完教堂的葬礼仪式之后就回来了,把百叶窗都打开,准备午餐。当然了,必须得是冷餐。火腿、鸡肉、牛舌和沙拉,甜点是柠檬奶酥和苹果馅饼。先上热汤——他们过不了一两分钟就回来了,他最好去看看玛乔丽都准备好了没有。 兰斯柯姆加快脚步,穿过房间。视线不经意间被壁炉架上的肖像吸引过去——这一幅和客厅里挂的那幅是一对。画中的白绸缎服装和珍珠画得细致极了,而穿戴着这些衣服和珠宝的主人公则被掩盖在当中,夺走了一些光彩。她容貌温婉,玫瑰蓓蕾般的嘴唇,中分的长发,是一位娴静、谦虚的女性。科尼利厄斯·阿伯内西太太,关于她,唯一值得一提的也就是她的名字了——科拉莉。 自从六十多年前发迹以来,科拉家族面粉企业和附属的科拉制鞋公司一直收益不错。没人知道科拉家族的企业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个家族的事总引得大众遐想不已。正是因为这个财力雄厚的家族企业,这座新哥特式的宫殿,连同周围数英亩的花园才得以建成。科拉家族还保证七个子女能按时拿到钱,由于这笔定期收入,三天前去世的理查德·阿伯内西非常富有。 2 兰斯柯姆把头伸进厨房,催促了两声,结果被玛乔丽教训了几句。厨娘玛乔丽非常年轻,不过二十七岁,她一直是兰斯柯姆的眼中钉,因为她压根儿不符合他心中合格厨师的标准。对于兰斯柯姆的头衔,她也毫不尊重。总说这房子是幢“古旧的阴森陵墓”,还不时抱怨厨房太大,又是洗涤区,又是食物贮藏区,还说什么“从前到后走一遍都得花一整天时间”。她在恩德比已有两年时间了,留下来没有辞职,一是因为丰厚的薪水,二是因为阿伯内西太太非常喜欢她精湛的厨艺。珍妮站在料理台旁边喝茶,她是个年老的女仆,虽然总喜欢和兰斯柯姆斗嘴,但一直和他站在同一战线,对抗以玛乔丽为首的年轻一辈。厨房里的第四个人是到厨房来搭把手的杰克斯夫人,她似乎很喜欢葬礼。 “太美了这实在是,”她倒满一杯茶,优雅地闻了闻,说道,“十九辆车,教堂里的人塞得满满当当。牧师的祷告词美极了,我想。今天可真是个举行葬礼的好日子。啊,可怜的阿伯内西先生,像他这样的人,世上没剩几个了。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 汽车喇叭响了一声,紧接着是汽车驶近的声音。杰克斯太太立刻放下茶杯,高声说:“他们到了。” 玛乔丽把瓦斯炉打开,上面搁着一大锅奶油鸡汤。铸造于维多利亚时期的巨大炉灶冷冰冰地矗立在一旁,像是纪念往日时光的祭坛。 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停下来,身着黑衣的人们犹犹豫豫地穿过门厅,走进绿色的客厅。钢制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着,驱散着萧瑟秋日的习习凉意,缓和葬礼肃杀的气氛。 兰斯柯姆端着银质托盘走进房间,把雪利酒送给客厅里的人。 恩特威斯尔先生——历史悠久、声誉卓越的博拉尔德-恩特威斯尔公司的资深合伙人——正靠在壁炉旁取暖。他接过一杯雪利酒,用他那律师特有的锐利目光打量着屋子里的人。并非所有人都是他的旧识,所以有必要一一弄清楚。葬礼前的介绍毕竟既仓促又敷衍。 应该先夸老兰斯柯姆两句,恩特威斯尔先生暗暗想着:“这可怜的老家伙,手脚越老越不利索了——就算他活到九十岁我也一点儿都不惊讶。是啊,他有那笔丰厚的养老金,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忠诚的人啊,如今这种老式仆人早就绝迹了。现在尽是些帮佣、临时保姆,上帝救救我们吧!多么悲惨的世界。没准儿可怜的理查德早早去世是件好事,这世上真没什么东西值得让他继续活下去了。” 对于今年七十二岁的恩特威斯尔先生来说,理查德·阿伯内西只活到六十八岁,确实是走得太早了。恩特威斯尔先生两年前就退休了,但身为理查德·阿伯内西的遗嘱执行人,出于对这位老主顾和老朋友的尊敬,他还是不辞辛劳赶到了北方。 他一边回想遗嘱中的条款,一边暗自审视着这家人。 利奥夫人——海伦,当然了,他很熟悉。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女士,他很喜欢,也很尊敬她,他赞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此刻她正站在窗边,黑色配她再合适不过了。她身材保持得很好。他喜欢她那棱角分明的面孔,从太阳穴向后梳拢的灰色头发,还有那对矢车菊一样的眸子,依旧湛蓝湛蓝的。 海伦今年多大了?大概五十一二岁,他寻思。很奇怪,利奥死后她没有改嫁。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啊,不过他们夫妇非常恩爱。 他的目光移到蒂莫西夫人身上。他不是很了解她。黑色不适合她——她穿着一件乡村粗花呢外套,看得出非常能干。她一直是蒂莫西先生忠心的好妻子。细心照料他的健康,为他大大小小的事务操心——或许有些操心过头了。蒂莫西真的生病了吗?在恩特威斯尔先生看来,不过是臆想症罢了。理查德·阿伯内西也这么认为。“他小的时候,心肺很虚弱,”他过去曾说,“可我不认为他现在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唉,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嗜好。蒂莫西的嗜好就是没完没了地为自己的健康担心。蒂莫西夫人是不是被他骗了?应该不可能——但女人就算知道被骗了也绝不会承认。蒂莫西的日子肯定过得很舒服。在开销方面,他从来都不节省。不过附加税可是逃不了的——在如今这种税制下。估计战后他得精打细算,缩减开销了。 恩特威斯尔先生的注意力转移到劳拉的儿子,乔治·克罗斯菲尔德身上。劳拉的丈夫是个体面的人物,自称是股票经纪人。乔治则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不是什么有名的事务所。他长得很英俊,不过看起来很有心机。他的日子应该也挺拮据。劳拉在投资方面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五年前去世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留下。她当年可是个既漂亮又浪漫的姑娘,但对理财一窍不通。 恩特威斯尔先生把目光从乔治·克罗斯菲尔德身上移开。那两个女孩是谁?啊,没错,盯着孔雀石桌上的风蜡花的那位,是杰拉尔丁的女儿——罗莎蒙德。漂亮的姑娘,的确美极了——一副无知愚蠢的长相。她从事演艺工作,在一个定期换演剧目的剧团演出,嫁给了一个演员——一个长相很出众的家伙。“而且很清楚自己的优点,”恩特威斯尔先生暗自评价,他很不喜欢这些从事演艺工作的人,“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背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目光鄙夷地看着迈克尔·沙恩,看着他那飘逸的金发散发出的野性魅力。 另一个女孩是戈登的女儿苏珊,如果她上了舞台,绝对比罗莎蒙德要强。她更有个性,或许在日常生活中,这种个性太突出了一点儿。她站得离他很近,恩特威斯尔先生便暗暗观察起她来。深色头发,浅褐色——近乎金色的眼睛,一张忧郁迷人的嘴。旁边站着她的新婚丈夫——据他所知,是个药剂师助手。说真的,药剂师助手!在恩特威斯尔先生的观念里,女孩绝不应该嫁给一个站在柜台后面为别人服务的人。不过,当然了,如今这个年代,她们可以嫁给任何人!这个年轻人长相毫无特色,脸色很苍白,淡茶色的头发,看上去似乎很不自在。恩特威斯尔还是宽容地把这种表现归咎于他见到妻子的这么多亲戚,过于紧张。 他的最后一个观察对象是科拉·兰斯科内特。把她留到最后倒也公平,科拉是理查德最小的妹妹,可以算是这一家的编外成员——她母亲生她时正好五十岁。那个温柔的女人没能安然渡过这第十次生产——其他三个孩子都早夭了。可怜的小科拉!一生都无比尴尬,长得高大笨拙,还不时脱口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哥哥姐姐们对她都很好,总是尽量掩盖她的不足,弥补她的过失。谁都没想到科拉竟然会结婚,她向来不是个有魅力的姑娘,却总是明目张胆地主动接近年轻男子,让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接下来,恩特威斯尔先生笑了笑,接下来就该说说兰斯科内特的事了——皮埃尔·兰斯科内特,有一半法国血统,当时,科拉在一家艺术学校学习水彩花卉画,后来不知为什么,改选了生活指导课程,在那儿遇见了皮埃尔·兰斯科内特,然后回家宣布准备和他结婚。理查德·阿伯内西极力反对——他很不喜欢这位皮埃尔·兰斯科内特,怀疑这个年轻人只是想娶个有钱人做妻子。正当他调查兰斯科内特的背景时,科拉和这家伙私奔了,还结了婚。婚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住在布列塔尼和康沃尔,还有一些画家们惯常居住的地方。身为一个画家,兰斯科内特糟糕透顶,作为男人也一样,但科拉对他一心一意,她一直都愿意原谅家人对待自己丈夫的态度。理查德非常慷慨地接济了科拉一些钱,恩特威斯尔相信,多亏了这笔钱,他们才得以维持生活。他甚至怀疑兰斯科内特是否曾经赚过一分钱。他已经死了十二年了,或者更久,恩特威斯尔先生想,现如今,他的遗孀就站在这里,体形鼓得像个靠垫,裹着精致的黑衣,戴着黑玉珠链,回到了自己童年时的家,东摸摸西瞧瞧,回想到童年的事便高兴地叫起来。对于长兄的死,她倒是没费心装出悲痛的模样。不过,恩特威斯尔先生立刻想到,科拉从不伪装自己。 再次进入客厅,兰斯柯姆用得体的低哑声音说:“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第二章 第二章 在享用了美味的鸡汤,配着夏布利酒,品尝过各式各样精美的冷盘后,葬礼的阴郁气氛稍稍得以缓解。在座的没有一个人因为理查德·阿伯内西的死而真正感到悲痛,因为他们和他的关系并不亲密。这种悲痛的举止只是出于适度的尊重和自持——除了无法自持的科拉,她显然很享受这一切。而现在,该遵守的礼仪都已履行完毕,可以恢复正常的交谈了。恩特威斯尔先生很认可这种态度。他经历过不少葬礼,懂得如何把控葬礼的节奏。 用餐完毕后,兰斯柯姆引导众人到书房喝咖啡。这正是他心思机敏的表现。是时候谈正事了——换句话说,那份遗嘱——该好好聊聊了。书房里满是书架和厚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聊这件事,这种氛围再适合不过了,他把咖啡端给众人之后,便默默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心不在焉地闲聊了几句后,每个人都试探地看向恩特威斯尔先生。他立即做出回应,扫了一眼手表。 “我要赶三点三十分的火车。”他张口说道。 其他人似乎也都得赶这班火车。 “大家都知道,”恩特威斯尔先生说,“我是理查德·阿伯内西先生的遗嘱执行人——” 他的话被打断了。 “我就不知道,”科拉·兰斯科内特的语气很欢快,“是你吗?他留给我了什么吗?” 这不是恩特威斯尔先生第一次觉得科拉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开口。 他用眼神制止她,继续说: “就在一年前,理查德·阿伯内西先生的遗嘱还非常简单。除了部分财产外,其他的一切都留给他的儿子——莫蒂默。” “可怜的莫蒂默,”科拉插话,“脊髓灰质炎实在是太可怕了!” “莫蒂默的死是个悲惨的意外,来得很突然,给理查德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恢复过来。我当时提醒他,最好重新立一份遗嘱。” 莫德·阿伯内西语气低沉地问: “要是他没立下新遗嘱会怎么样?是不是所有遗产都归蒂莫西——我的意思是,归他最近的亲人?” 恩特威斯尔先生打算给她上一课,好好讲讲什么是最近的亲人,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一字一句接着说道: “理查德听从了我的建议,决定立一份新遗嘱。然后,在那之前,他打算多了解一下年轻的一代。” “他是想先看看货再决定,”苏珊突然大笑起来,“先是乔治,接着是格雷格和我,然后是罗莎蒙德与迈克尔。” 格雷格·班克斯瘦削的脸庞变得通红,突然说道: “我觉得你不该这么说,苏珊,先看货再决定,太过分了!” “可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恩特威斯尔先生?” “他留给我什么东西了吗?”科拉又问了一遍。 恩特威斯尔先生轻咳了两声,语气冰冷地说: “我准备给在座的每一位寄一份遗嘱副本。如果你们要求,我现在也可以从头到尾为各位读一遍,不过对你们来说,里面都是些晦涩难懂的法律措辞。简单来说就是:一些小的遗物和一笔实际的遗产留给兰斯柯姆作为养老金,除此之外,绝大部分的资产——数量相当庞大——将被等分成六份。当中的四份,完税后留给理查德的弟弟蒂莫西,他的外甥乔治·克罗斯菲尔德,他的侄女苏珊·班克斯以及他的外甥女罗莎蒙德·沙恩。剩下的两份将存入信托基金,收益归他弟弟利奥的遗孀海伦·阿伯内西与他妹妹科拉·兰斯科内特所有,她们有生之年都享有这项收益。她们死后,这项收益将会被平分,由其他四位受益人或他们的后代平均继承。” “实在是太好了!”科拉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份收益!能有多少钱?” “我——呃——目前没办法确定。遗产税,当然了,会非常重,而且——” “你不能给我说个大概数目吗?” 恩特威斯尔先生意识到,必须得给出一个数字才能让她满足。 “大概每年三千到四千英镑之间。” “太棒了!”科拉说道,“我终于能去卡普里岛了。” 海伦·阿伯内西缓缓地开口: “理查德真是慷慨善良。我很感激他对我的情义。” “他很喜欢你,”恩特威斯尔先生说,“几个弟妹中,他最喜欢利奥先生,而利奥先生去世后,理查德先生很感激你时常来探望他。” 海伦遗憾地说: “我当时要是知道他的病有那么严重就好了——他去世前没多久我还来看望过他,虽然知道他有病在身,但没料想到竟然那么严重。” “一直都很严重,”恩特威斯尔先生说,“只不过他不想提起,我相信没人能料到他会去得这么快,就连医生也感到很意外。” “‘猝死于家中’,报纸上是这么写的,”科拉点点头,“不过,我得知后非常惊讶。” “这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难以置信,”莫德·阿伯内西说,“对蒂莫西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一直这么说,太突然了,实在太突然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严守了秘密,不是吗?”科拉回道。 屋里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在她身上,这令她有些不安。 “我想你们说得都很对,”她连忙补充,“非常正确。我的意思是——也没什么好处——把这种事情公之于众,弄得大家都不愉快。这种事情只有我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 望着她的一张张面孔变得更茫然了。 恩特威斯尔先生向前凑了凑身子: “说真的,科拉,恐怕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科拉·兰斯科内特瞪大双眼,环视书房里的家人。她像只小鸟一样把头偏向一旁。 “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她说。 第三章 第三章 1 开往伦敦的火车上,恩特威斯尔先生坐在头等车厢的一角,想着科拉·兰斯科内特那句不寻常的话,越发不安起来。当然了,科拉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蠢女人,在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大家就发现她常会脱口说出一些令人难堪的实话。不,他的意思不是“实话”——用这个词很不妥。应该是“令人尴尬的话”——这么说好多了。 他回忆起科拉说出那句不祥的话之后的情形。那么多双混杂着震惊和谴责的目光全部盯着她,科拉似乎意识到自己那句话的严重性了。 莫德惊呼起来:“真是的!科拉!”乔治说:“我的好姑妈科拉。”不知谁说了句:“你什么意思?” 当下,科拉·兰斯科内特立刻感到罪大恶极,窘迫至极,焦急地吐出一串断断续续的句子。 “哦,太抱歉了——我的意思不是——哦,当然了,我真是太蠢了,但我只不过是听了他说的,所以——哦,当然了,我知道这没什么不对,只是他死得那么突然——请把我说的话都忘了吧——我并非故意这么愚蠢——我知道自己总是口无遮拦。” 不安的气氛没过多久就消失了,人们讨论起一些实质问题,关于理查德·阿伯内西私产的处置问题。恩德比府邸和里面的所有东西,恩特威斯尔先生补充说明,这些都将被拍卖。 科拉的过失很快就被大家遗忘了。毕竟,她总是天真到令人难堪的地步——如果不能称为不正常的话。她完全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未成年的时候还没什么大碍,人们顶多说句“童言无忌”,一笑置之,可如果到了近五十岁还童言无忌,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她总是突然说出些不受欢迎的实话——恩特威斯尔先生的思绪突然中断了,这个令人不安的词语第二次出现了。实话。为什么这两个字令人如此不安?当然了,是因为科拉脱口而出的话语里总是藏着尴尬与难堪。他们每每因为她的话而感觉难堪,是因为里面或多或少包含着真相! 尽管这个体形臃肿的妇人已经四十九岁,外表和当年那个呆傻女孩也没有几分相似之处,但恩特威斯尔先生还是能从她身上找到一些科拉的怪癖——每当她说出某些使人厌恶的话时,脑袋总像小鸟一样偏向一旁——摆出一副满心期待的愉快神态。带着这种神态,科拉曾评价过厨房女仆的身形:“莫莉的肚子那么鼓,简直没办法靠近料理台了。看起来好像已经怀孕八九个月了,我真好奇她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胖?” 科拉立即被人堵住了嘴。阿伯内西家族的家风沿袭了维多利亚时期那种严厉的管教方式。那个厨房女仆第二天没有出现,经过一番调查之后,一个园丁被下令娶她为妻,并分到了一间小农舍。 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其中的确有些道理…… 恩特威斯尔先生进一步审视自己不安的原因。科拉那句荒谬的话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潜意识?从她的话里,他抽出两句,“但我只不过是听了他说的——”和“只是他死得那么突然……” 恩特威斯尔先生从第二句话开始探究。没错,理查德的死,按照常理,的确可以说是很突然。他曾和理查德本人还有理查德的医生讨论过病情,医生坦白地告诉过他,照理查德目前的状况,不能指望长命百岁,但如果好好保重自己,再活两年甚至三年应该不成问题。兴许还能更久——不过可能性不大。无论如何,医生并没有预测短期内的死亡。 看样子,医生错了——不过医生从没有把握能确切了解每个病人对于疾病的反应,这一点,医生自己也承认。有些完全没有希望的病人反倒康复了,而一些恢复得很好的病人却病情突然恶化死去。关键在于病人自己的生命力,在于他们内在的求生欲。 理查德·阿伯内西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强壮男子,却丧失了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六个月前,他唯一在世的儿子莫蒂默染上了脊髓灰质炎,不到一周就病逝了。他的死对理查德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他那么强壮,生机勃勃,热衷于四处冒险,擅长各种运动,人们总说他从没有生过一天病。当时他正要和一位迷人的少女订婚,他父亲未来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令他十分满意的宝贝儿子身上。 悲剧降临。未来对于理查德·阿伯内西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徒留丧子的悲痛。一个儿子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第二个还没有任何子嗣就病逝了。他没有孙子。事实上,阿伯内西已后继无人,谁来继承他的财产,接管他的事业? 恩特威斯尔先生知道,这件事让理查德十分忧心。他唯一在世的弟弟和废人没有两样,剩下的就是年轻一代了。律师琢磨,理查德虽然没这么说,但他早有打算,除去一些已确定归属的次要遗产,他打算从年轻一代中选出一个继承人。就恩特威斯尔先生所知,他去世前的最后半年里,他邀请他们和他生活在一起,依次是他的外甥乔治,侄女苏珊和苏珊的丈夫,外甥女罗莎蒙德和罗莎蒙德的丈夫以及他的弟媳利奥的太太海伦。恩特威斯尔律师估计,继承人应该是从前三位当中选出。他估计,理查德邀请海伦·阿伯内西完全是出于个人的情感,可能是想征求她的意见,因为理查德一向看重她的判断力和审时度势的能力。恩特威斯尔先生也记得,在那六个月里,理查德曾短暂拜访过他的弟弟蒂莫西。 最后的处理结果就是律师公文包里的这份遗嘱,所有遗产平均分配。因此,唯一的结论就是,他对他的外甥、外甥女、侄女都很失望,让他失望的可能还包括外甥女和侄女的丈夫们。 就恩特威斯尔先生所知,理查德当时并没有邀请他的妹妹,科拉·兰斯科内特来拜访他——这一点让律师又想起科拉脱口而出的那一串毫无条理的话——“但我只不过是听了他说的——” 理查德·阿伯内西究竟说了什么?什么时候说的?如果科拉没有来过恩德比,那么理查德·阿伯内西一定去过她在伯克郡艺术村落里的那幢小别墅。又或是理查德在写给她的信里说了些什么? 恩特威斯尔先生皱起眉头。当然了,科拉是个非常愚蠢的女人。她很容易就会误解一句话,歪曲话中的意思。不过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话能被误解成…… 这种强烈的不安让他考虑,是否应该拜访兰斯科内特夫人。不能太着急,最好装作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很想弄清楚理查德·阿伯内西究竟对她说过什么,让她能够轻松地脱口说出那句令人震惊的话: “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 2 同一班列车尾端的三等车厢里,格雷格·班克斯对妻子说: “你那个姑姑简直是个疯子!” “科拉姑姑?”苏珊有些含糊地说,“哦,是,我想她是有点儿过于单纯之类的。” 乔治·克罗斯菲尔德坐在他们对面,语气尖锐地说: “必须阻止她到处乱说这种话,人们听到了会胡思乱想的。” 罗莎蒙德·沙恩正拿着口红,细致地勾勒她那丘比特之弓般的嘴唇,喃喃地说: “我不认为有人会相信一个衣着邋遢的老太婆嘴里的话,瞧她穿的那些奇怪衣服,还有那些珠珠串串的——” “话虽如此,我还是认为必须得制止她。”乔治说。 “好吧,亲爱的,”罗莎蒙德笑着收起口红,满意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要阻止,你去。” 她丈夫突然插话: “我同意乔治的观点。确实很容易引起人们的风言风语。” “就算真的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罗莎蒙德思量着这个问题,她那丘比特之弓一般的嘴唇两端向上翘起,露出微笑。“应该会很有趣。” “有趣?”四个声音异口同声问道。 “家中发生了谋杀案,”罗莎蒙德回应,“很惊险刺激,不是吗?” 神色紧张、闷闷不乐的年轻人格雷格·班克斯意识到,苏珊的这个表妹,除了吸引人的外貌之外,和她姑妈科拉多少有些相像之处。罗莎蒙德接下来说的话进一步证实了他的这种想法。 “如果他真是被人谋杀的,”罗莎蒙德说,“你们认为是谁干的?” 她若有所思地环视整个车厢。 “他的死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有好处,”她想了想说道,“迈克尔和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迈克尔在‘桑德波恩秀’里有一个很好的演出机会,如果他能坚持等到那个时候的话。现在我们有钱了,只要我们想,就可以推出我们自己的戏。事实上,有出戏里有个非常精彩的角色——” 没有人在听罗莎蒙德沉溺在狂喜中的唠叨。他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自己即将改变的未来上。 “真是命悬一线,”乔治心想,“现在我可以把那笔钱补上,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不过,差一点儿就露馅了。” 格雷格闭上双眼,仰靠在椅背上,避免受到他人干扰。 苏珊用她特有的尖利嗓音说:“我真为可怜的理查德叔叔感到难过。不过他年纪已经非常大了,再加上莫蒂默也死了,他活着真没什么盼头,一年又一年像个废人似的活下去,对他来说一定很可怕。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突然辞世,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 她那双闪烁着自信的犀利眼神一看见丈夫,立刻变得温柔起来。她很爱格雷格,她总隐约觉得,格雷格没有像她爱他一样地爱着她——不过这反而增加了她的激情。格雷格是她的,为了他,她可以做任何事,任何事…… 3 恩德比府邸。莫德·阿伯内西换下衣服,准备去吃晚餐——她决定留在这里过夜。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提出多待几天,帮海伦整理和打扫房子。一定全都是理查德的私人物品……也许会有信件……她猜测,所有重要的文件应该已经被恩特威斯尔先生拿走了。而她必须尽快赶回蒂莫西身边,没有她在身边照料,他总是很不安。她希望他在得知遗嘱的内容后能高兴一些。她知道,蒂莫西认为理查德的大部分财产应该归他所有,毕竟他是唯一仍在人世的姓阿伯内西的人,理查德的亲弟弟。理查德也完全可以将年轻一代交给他照顾。没错,她估计蒂莫西要是知道了遗嘱的内容之后肯定会很生气……这对他的肠胃很不好。而且说真的,每当生气的时候他都不太理智,有好几次甚至还失了分寸……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和巴顿医生聊一聊这种事情……那些安眠药——蒂莫西最近服得太多了——每当她想帮他保管药瓶子时,他就会大发雷霆。但那些药可能会造成危险——巴顿医生这么说过——服药的人可能会变得昏昏沉沉,忘了自己已经吃过了——然后服下更多的剂量。然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瓶子里现在没多少药了,按正常的剂量本应该剩下更多的……蒂莫西总不把吃药当回事,从来不听她的……有些时候他真的很不好对付。 她长叹一口气——心情瞬间明朗起来。接下来的日子就好过了。比如,花园…… 4 绿色的客厅里,海伦·阿伯内西坐在壁炉旁,等着莫德下楼来共进晚餐。 她环顾四周,回忆起和利奥还有其他人在这里度过的旧时光。在过去,这幢房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但像这样的房子需要足够多的人,需要嬉闹的孩童、穿梭的仆人、盛大的宴席和冬日里熊熊燃烧的炉火。当这屋子里只住着一位丧子的孤单老人,房子也变得悲伤了…… 她很好奇,谁会买下这幢房子?会被改成一间旅馆还是会所,或是专供年轻人居住的旅社?像这样巨大的府邸如今都是这样处置的,没人会买下来自己住。也许会被拆掉,整体重建。想到这儿,她悲从中来,但很快坚定地压制了这种感觉。留恋往昔不是什么好事。这幢房子,过去的确充满了欢乐,有理查德和利奥,一切都很美好,但都已经成了过去。她有自己真正应该操心的事……而如今,有了理查德留给她的那笔收入,她就可以留在塞浦路斯的小庄园里,所有的计划都可以付诸实践。 为了钱,她一直饱受困扰——税金——所有那些失败的投资……多亏了理查德的钱,现金,都过去了…… 可怜的理查德。在睡梦之中悄然辞世对他来说真是太仁慈了……就在二十二号,那么突然——她猜测,这就是科拉产生那个想法的原因。科拉真是太可恶了!一直都是。海伦记起有一次在国外遇见她,正是在她和皮埃尔·兰斯科内特婚后不久。那天碰面时她表现得格外呆傻,简直是愚蠢透顶。她歪着头武断地评价着画作,尤其是她丈夫的作品,那些评语一定让他很不舒服。没有任何男人能忍受一个白痴做自己的妻子,而科拉就是个白痴!哦,算了,可怜的东西,她也控制不了,而且她那个丈夫对她也不算太好。 海伦的目光停留在孔雀石桌上的一束风蜡花上,心不在焉地出神。当所有人都坐在这里等着出发去教堂时,科拉就坐在那张石桌旁,兴致高昂地回忆往昔的岁月,每记起一件事便兴奋不已。很显然,她非常高兴回到自己童年时生活过的家,高兴到忘了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或许,”海伦想,“她只是不像我们这么虚伪而已……” 科拉从不是一个注重规矩礼教的人。看她说出那句话时冒失的样子:“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 周围的每一张脸都震惊了,瞪大眼睛盯着她!那些脸上的表情真是千变万化…… 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在海伦的脑海里,突然间,她皱起眉头……那画面里有某个地方不对劲儿…… 某个地方…… 某个人…… 是某个人脸上某种特别的表情吗?是不是?还是某种——她该怎么描述——某种不该出现的东西…… 她不确定……她找不出来……但当时肯定有某种东西、某个地方——有问题。 5 与此同时,在斯温登的一家自助餐厅里,一位女士戴着黑玉珠串,身着修身丧服,正在喝茶,吃圆餐包,展望着自己的未来。从她的表情看不出丝毫悲恸,她愉快极了。 这种穿越整个国境的旅行当然很折磨人,从伦敦回利契特圣玛丽就轻松多了——而且花费也贵不了太多。啊,花费现在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她本来可能得和家人同行,没准儿一路上还得和他们交谈。太麻烦了。 没错,还是选这条路线比较好。这些圆餐包好吃极了。参加葬礼总会让人异常饥饿。恩德比的汤倒是很美味——还有冷蛋奶酥。 那群人多么自命不凡啊——多么虚伪!那些看着她的表情——当她说到谋杀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她的样子! 嗯,那么说一点儿也没错。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自我肯定。是的,一点儿也没错。 她扫了一眼钟表。离她乘坐的那班火车出站还有五分钟。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不是什么好茶,她做了个鬼脸。 顷刻间,她做起了白日梦。梦见自己的未来一步步展开……想到这儿,她笑得像个快乐的孩童。 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享受了……她一边在心里暗暗计划,一边走出餐厅,向支线上的一列小火车走去…… 第四章 第四章 1 恩特威斯尔先生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早晨醒来时依旧感觉很累,很不舒服,所以没有起床。 帮他料理家务的姐姐用托盘把早餐端到床边,严厉地教训他,以他的年纪,身体状况又不好,就不应该千里跋涉到北英格兰去。 恩特威斯尔先生解释说理查德·阿伯内西是他的老朋友了。 “葬礼!”他姐姐的语气听起来更不赞成了,“像你这种年纪的人还去参加葬礼,简直是不要命了!如果你再不好好照顾自己,就会和你那位宝贝阿伯内西先生一样,不知哪天突然断了气。” “突然”这个词让恩特威斯尔先生畏缩了一下。也让他沉默下来,没和她继续争辩。 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听到突然这两个字会如此畏缩。 科拉·兰斯科内特!她当时暗示的事情绝对不可能是真的,但无论如何,他决定弄清楚她说出那句话的原因。是的,他应该到利契特圣玛丽去找她。借口说有一些关于遗嘱认证的文件需要她签字,没必要让她察觉到自己是为了探究她那句愚蠢的话。他应该去拜访她——而且一定要快点儿动身。 他吃完早餐,靠在枕头上拿起一份《泰晤士报》。他发现今天的《泰晤士报》非常有趣。 当天晚上五点四十五分,电话铃响起。 他接起来。听筒那头的声音是詹姆斯·帕罗特,博拉尔德-恩特威斯尔公司的第二合伙人。 “听着,恩特威斯尔,”帕罗特先生说,“我刚接到一个名叫利契特圣玛丽的地方的警察打来的电话。” “利契特圣玛丽?” “没错,应该是——”帕罗特先生稍作停顿,语气似乎有些为难,“电话是关于科拉·兰斯科内特的,她不是阿伯内西的遗产继承人中的一个吗?” “没错,当然了。我昨天才在葬礼上见过她。” “哦?她去参加葬礼了,是吗?” “是的。她怎么了?” “呃,”帕罗特先生的语气带着一丝歉意,“她……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她被人,呃……谋杀了。” 帕罗特先生说出最后几个字时,语气极为鄙夷。他认为这种字眼永远都不应该和博拉尔德-恩特威斯尔公司扯上任何关系。 “被谋杀了?” “是的——恐怕——是这样没错。呃,我是说,已经确定了。” “警察是怎么找上我们的?” “是她的贴身女仆还是管家什么的,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警察向她询问了科拉小姐的近亲和律师的名字,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好像不太熟悉她的亲戚以及他们的地址,但她知道我们,所以警方就立刻联系我了。” “他们凭什么断定是谋杀?”恩特威斯尔先生追问道。 帕罗特先生带着歉意回答。 “呃,关于这一点,应该是没有任何疑问的——我是说,凶器好像是斧头之类的东西——非常暴力的杀人手法。 “入室抢劫?” “这的确是一种猜测。窗户被敲碎了,丢失了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抽屉也都被翻找过了,但警察似乎认为有可能……呃……有可能是伪造的。”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大概在今天下午两点到四点半之间。” “当时那个管家在哪儿?” “到雷丁的图书馆还书去了。她五点左右回来时,发现兰斯科内特夫人已经死了。警察想知道我们是否知道有谁可能对她下毒手,我回答他们说,”帕罗特先生的语气很愤慨,“我认为那是最不可能的事。” “是的,当然了。” “是当地某个鲁莽的蠢货——本想偷些东西,结果头脑一热把她杀了。肯定是这样——嗯,你说对不对,恩特威斯尔?” “是,是……”恩特威斯尔先生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告诉自己,帕罗特先生说得没错。肯定就是这么回事…… 但他耳边又不安地响起科拉快活地说出的那句话: “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 真是个白痴,科拉,一直都是。如此胆大妄为……说一些惹人厌烦的实话…… 实话! 又是这个该死的词…… 2 恩特威斯尔先生和莫顿督察互相打量着对方。 按照督察的命令,恩特威斯尔先生严谨地把所有和科拉·兰斯科内特相关的资料找了出来。她的出身、婚姻、守寡、财务情况、亲戚等。 “蒂莫西·阿伯内西先生是她唯一还在世的哥哥,也是她最亲近的亲人,但他常年隐居,而且身体虚弱,的确没办法离开家。他已授权我,必要时替他做所有安排。” 督察点了点头。和这个精明的老律师打交道的确让他松了一口气。他指望这位律师能协助他早日解决眼前这令人迷惑的难题。 他说: “我从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那里得知,就在兰斯科内特夫人被谋杀的前一天,她去北部参加了她大哥的葬礼?” “的确是这样,督察先生。我当时也在场。” “当时她的行为举止没有什么异常、奇怪,或是担忧的样子吗?” 恩特威斯尔先生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抬起眉毛。 “一个即将被谋杀的人行为举止通常都很异常吗?” 督察苦笑了一下。 “我并不是说她临死前有异常兴奋的状态或是表现出了什么征兆。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希望发现一些细节——嗯,一些不同以往的细节。”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督察先生。”恩特威斯尔先生说。 “这个案子不太容易理解,恩特威斯尔先生。凶手监视着这位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看着她两点左右从房子里出来,一路走到村子里,到了公共汽车站。凶手从柴棚里拿出预先藏好的斧头,砸碎玻璃,进入房子,上楼,用斧头杀了兰斯科内特夫人——凶残地砍死了她。共砍了六次到八次。”恩特威斯尔先生畏缩了一下——“嗯,没错,非常残忍的凶杀案。紧接着,凶手拉开几个抽屉,搜罗了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加起来顶多价值十英镑,然后逃走了。” “她当时在床上?” “是的。她前一天从北部回来时已经非常晚了,很疲惫,但非常兴奋。据我所知,她继承了一些遗产?” “没错。” “她睡得很不好,醒来之后一直头疼。她喝了几杯茶,吃了一些止疼药,并吩咐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午餐前不要打扰她。但还是感觉不舒服,因此又吃了两颗安眠药,接着她让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搭公共汽车去雷丁的图书馆帮她换几本书。凶手闯进房间时,她就算没有睡着,应该也是昏昏沉沉的。他可以威胁她并拿走他想要的一切,或是轻而易举地塞住她的嘴。处心积虑地从外面带一把斧头进来,似乎有些过头了。” “他没准儿只是想拿斧头恐吓她,”恩特威斯尔先生猜测,“如果她反抗就——” “根据法医鉴定证据,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所有证据似乎都显示,被袭击时她正安详地侧躺在床上酣睡。” 恩特威斯尔先生心神不宁地换了个坐姿。 “我以前的确听说过这种惨无人道、毫无道理的谋杀案。”他指出。 “哦,是的,没错。这起案件很有可能也是这种情况。我们留意了所有有嫌疑的人。当地人都没有涉嫌,这一点我们很确信。我们都已经排查了。大部分当地人当时都在工作。当然了,她的别墅在村子外的一条小巷尽头,任何人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那里。村子周围的巷子像迷宫一样。当天早晨天气晴好,很多天没下雨了,所以并没有汽车的轮胎痕迹——假设有人开车经过的话。” “你认为凶手是开车过去的?”恩特威斯尔先生突然问。 督察耸了耸肩,“我说不清。只能说这个案子有些地方很特别。比如,这些——”他从桌面上推过来一些东西——一枚镶嵌着小珍珠的三叶草胸针、一枚紫水晶胸针、一小串珍珠和一个石榴石手镯。 “这些是从她首饰盒里拿走的东西,就丢在房外的树丛里。” “是的——没错,这的确有些古怪。也许凶手事后很害怕……” “的确有可能。但若真的是这样,他更可能把珠宝留在楼上她的房间里……当然,他要是突然害怕了,应该是在卧室和前门之间的时候。” 恩特威斯尔先生语气平静地说:“或者,正如你暗示的,这些东西可能只是用来掩盖真相的。” “是的,有很多种可能性……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个叫吉尔克里斯特的女人干的,两个女人住在一起——你永远不知道可能引起怎样的争执、怨恨和怒火。哦,是的,我们把这种可能性也考虑进来了。但这似乎不太可能,从各方面来说,她们都相处得很融洽。”他稍做停顿,继续说,“依照你的说法,没人会因兰斯科内特夫人的死获利?” 恩特威斯尔律师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我并没有这么说。” 莫顿督察突然抬起头看着他。 “我记得你说过,兰斯科内特夫人的收入来源是她哥哥给她的一份津贴,而且就你所知,她没有任何个人财产。” “的确是这样。她丈夫死时穷困潦倒,而且从她还是个小女孩时我就认识她。以我对她的了解,如果她曾经存过一分钱那才奇怪呢。” “小别墅是租的,不属于她,那几样家具即使放在现在也不值得一提,都是一些仿造的白橡木家具和一些附庸风雅的画作。” 恩特威斯尔先生摇摇头。 “关于她的遗嘱,我一无所知。你要知道,我和她已经很多年没联系过了。” “那么,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猜,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是的,我的确有些想法。我希望我能表达得更准确一些。” “你是指你刚才提到的遗产?她哥哥留给她的那份?她是不是有权任意处置?” “不,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没有权力处置本金。现在她死了,那份遗产将由理查德·阿伯内西的其他五个遗产继承人均分。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她一死,其他五个继承人自动受益。” 督察看上去很失望。 “唉,我还以为有线索了。好吧,这么看来似乎任何人都没有动机跑来拿斧头砍死她。看样子应该是某个神经不正常的家伙干的——也许是那些未成年的罪犯——这种人真不少,杀了人后吓坏了,把首饰扔进树丛就逃跑了……是的,一定是这样。除非是那位很受尊敬的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我必须得说,那几乎不可能。”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快五点的时候。她坐四点五十分的公共汽车从雷丁的图书馆回来,到了小别墅,从前门进去,在厨房烧了一壶水准备泡茶。兰斯科内特夫人的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猜测她可能还在睡觉。紧接着,她注意到厨房的窗子,满地都是碎玻璃。即便到了那个时候,她还以为可能是某个小孩用球或弹弓打破的。她悄悄上楼,到了兰斯科内特夫人的房间里,看看她是否还在睡觉,还是已经醒了打算喝点儿茶。然后,可想而知,她吓得尖叫起来,急忙冲到最近的邻居家。她的说辞似乎完全符合事实,她的房间、浴室和衣服上也没有任何血迹。对,我不认为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与此案有任何干系。医生五点半赶到现场,判定死亡时间最迟不晚于四点——很可能在两点左右,看样子,无论凶手是谁,一定在附近埋伏着,等待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离开。 律师的脸抽动了一下。莫顿督察继续说:“我猜,你打算去见见吉尔克里斯特小姐?” “我的确想见见她。” “我很高兴你打算这么做。我想,她已经把所有能告诉我们的都说了,不过也不一定。有些时候,在言谈之中没准儿能冒出一两条有用的信息。她是个无足轻重的老小姐——但明理务实——对这件事情她真的很热心,办事也很有效率。” 他略作停顿,接着说:“尸体就在停尸间。如果你想看看的话——” 恩特威斯尔先生对这个邀请的反应并不热情,但还是同意了。 几分钟后,他站在科拉·兰斯科内特的尸体前。她遭受了残暴的袭击,深红色的伤口凝结着血块。恩特威斯尔先生双唇紧闭,强忍着恶心把视线移开。 可怜的小科拉,前天还那么急切地想知道她哥哥是否留给了她什么。她一定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她原本可以用那些钱——做不少蠢事——并且自得其乐。 可怜的科拉……她的期待只维持了那么短暂的时间就破灭了。 没人能因为她的死得到什么——甚至那个扔掉首饰逃跑的凶手也不能。五个遗产继承人能多分得几千英镑的本金——但他们本来得到的已经足够了,不,他们没有杀人动机。 可笑的是,就在科拉自己被谋杀的前一天,她的脑海中还出现过“谋杀”这个词。 “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 多荒谬的一句话啊,荒谬!荒谬至极!荒谬得不值得向莫顿督察一提。 当然,等他见过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之后…… 如果这位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当然,可能性很小——能够透露一些理查德给科拉说过的话。 “我只不过是听了他说的——”理查德究竟说过什么? “我必须立刻见见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恩特威斯尔先生对自己说。 3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身材瘦小,面容苍老,一头铁灰色的短发。有着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常有的犹豫神情。 她热情地接待了恩特威斯尔先生。 “你能来我实在太高兴了,恩特威斯尔先生。对于兰斯科内特夫人的家庭,我了解得很少,而且,当然了,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谋杀这种事。太可怕了!” 恩特威斯尔完全相信她所说的。她对于这件事的反应和他的合伙人如出一辙。 “当然了,人们偶尔会读到这种事,”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立刻将自己与这些罪行划清界限,“即便是在书中,我也不喜欢看。这类事情大都很龌龊。” 恩特威斯尔先生跟随她进入客厅,看向四周。客厅里有一股浓重的油画颜料的气味。房间内十分拥挤,如同莫顿督察之前说的,家具并不多,大部分物品都是画作。墙上挂满了画,大多是些颜色阴暗的油画。也有一些水彩写生,其中一两幅倒也栩栩如生。小一点儿的画作都堆放在窗台上。 “兰斯科内特夫人经常去拍卖场买画,”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解释说,“这是她的一大兴趣,可怜的人啊。附近的拍卖场她都去过。如今的画都很廉价,根本不值钱。她买的任何一幅都不超过一英镑,有的只有几先令而已。但她常说,很可能买到值钱的作品。她常说这幅画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前的作品,可能值不少钱。” 恩特威斯尔先生狐疑地看向那幅作品。他回想起来,科拉对绘画一窍不通。这堆涂鸦中要有任何一幅能值五英镑,他立刻把自己的帽子吃下去! “当然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注意到他的表情,很快猜到了他的想法,“我懂得不多,虽然我父亲是个画家——但恐怕也不算成功。我小时候常画一些水彩画,对兰斯科内特夫人来说,有个懂得绘画的人和她聊聊,应该还不错。可怜的人啊,她那么喜欢这些艺术品。” “你很喜欢她?” 多愚蠢的问题,他对自己说。她难道还能回答“不喜欢”不成?他想,和科拉住在一起应该很痛苦。 “哦,是的,”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在某些方面,你知道,兰斯科内特夫人就像个孩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没想到她的判断总是那么准确——” 没人会用这样的话来描述一位已逝之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蠢女人——”恩特威斯尔先生说,“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她都不是个聪明人。” “不……不是……可能不是。但她很精明,恩特威斯尔先生。她非常精明。我有些时候也很惊讶——她总是能一针见血。” 恩特威斯尔先生更感兴趣了。他注视着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心想,眼前这个女人并不傻。 “你照顾兰斯科内特夫人有些年头了吧,我想?” “三年半了。” “你——呃——是她的贴身女仆,但也同时——呃——操持家务?” 很显然,他谈到了一个微妙的话题。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有些脸红。 “哦,是的。大部分时间是我做饭——我很喜欢下厨——也喜欢打扫和处理一些轻松的家务。当然不包括那些粗重的活儿。”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语气像在表达一个坚定的立场。恩特威斯尔先生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粗重的”,只得含糊地附和了一声。 “村里的潘特夫人负责那些粗重的家事,她每周来两次。你瞧,恩特威斯尔先生,我并没有打算靠做仆人过活。我的小茶馆倒闭的时候——简直是个灾难——你知道,都是因为战争。那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小天地,我叫它垂柳屋,所有的瓷器上都印着青柳纹——那么精致,还有蛋糕也非常不错——我对烘焙蛋糕和司康饼一向很在行。没错,当时生意很好,紧接着战争爆发了,物资削减,一切都结束了——我是战争的牺牲品,我总这么说,也说服自己这么想。父亲留给我的钱全都赔在上面了。当然,我得四处找活儿干。我从没受过任何训练。我去帮一位女士工作,可那根本不可行——她非常粗鲁,也很蛮横——我也尝试过一些办公室的文书工作——但压根儿不喜欢。之后,我来到兰斯科内特夫人这里,我们俩各方面都很合拍——她的丈夫是个艺术家,还有其他方面。”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停,悠悠地加了一句:“可我是那么喜欢我那间小茶馆,去那儿的客人都那么高雅!” 看着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恩特威斯尔先生心中突然泛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成百个贵妇模样的人物,在无数个叫作“海湾树”、“姜黄猫”、“蓝鹦鹉”、“垂柳屋”和“惬意一角”之类的茶馆里,穿着蓝色、紫色或橘色的套装,用精美的瓷器盛装茶点,接待客人。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经营的这个心灵之家——典雅华贵的茶馆,拥有一切旧时代茶馆的高雅气质和一批上流社会的常客。他寻思,像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这样的人,这个国家还有很多,都有着温柔耐心的面孔、紧绷的上唇和有些稀疏的灰色头发。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继续说道:“我实在不应该说这么多关于我自己的事。警察们非常和善,考虑也很周全。真的很和善。总部来过一位莫顿督察,他最善解人意了,甚至还安排我到巷子那头的雷克夫人家里过夜,但我拒绝了。我认为留在这里是我的责任,兰斯科内特夫人的很多好东西还都在这里。他们把……把……”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深吸一口气——“把尸体抬走,当然了,给卧室上了锁,督察告诉我,会有一位巡警在厨房值夜——因为窗子被砸碎了,但今天早晨已经修好了,我真的很高兴。我说到哪儿了?哦,没错,所以我告诉他们,我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完全没问题,但我必须承认,我的确把一个五斗柜堵在门口,并且在窗台上放了一大壶水。这种事情真的很难说——万一真的是个疯子——我的确听说过这种事……”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恩特威斯尔先生立刻插话: “大致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莫顿督察已经告诉我了。不过,如果你不觉得为难的话,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当然可以,恩特威斯尔先生。我很清楚你的感受。警察们都太冷漠了,不是吗?就是这样,当然了。” “兰斯科内特夫人前天晚上从葬礼上回来。”恩特威斯尔先生立刻说。 “是的,她搭的那班火车很晚才到。我按她的吩咐,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接她。她很疲惫,可怜的人——不过以她的年纪,这再正常不过了——但总得来说,她情绪很不错。” “是的,是的。她有没有聊到葬礼?” “一点点。我给她倒了一杯热牛奶——她别的都不要——她告诉我,教堂里全是人,还有数不清的花——哦!她还说,她很遗憾没能见到另一个哥哥——叫蒂莫西——是吧?” “没错,蒂莫西。” “她说她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很希望当时他也在场。但她也很清楚,那种情况,他还是回避比较好,但他妻子出席了,她一向很受不了莫德夫人——哦,天哪,我请求你的原谅,恩特威斯尔先生——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没关系,”恩特威斯尔先生的语气带着鼓励,“你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戚,而且我很了解科拉和她嫂子一直处不来。” “嗯,她大概也是这么说的。‘我就知道莫德是个霸道、爱管闲事的女人,’这就是她的原话。之后,她觉得很疲惫,说要立刻上床——暖水袋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就上楼去了。” “你还记得她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 “她当时没表现出任何自己将要被害的迹象,恩特威斯尔先生,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我非常肯定这一点。她真的,你知道,情绪真的很好——除了很疲惫,还有——葬礼带来的悲伤。她问我想不想去卡普里岛。去卡普里!我当然回答说,能去的话那真是太棒了——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能去——接着她说:‘我们就要去了!’就这样。我估计——当然了,我们并没有真的谈起这个话题——她哥哥留给她一笔养老金之类的。” 恩特威斯尔先生点点头。 “可怜的人。无论如何,我很高兴她享受了计划未来的乐趣——计划这些事情,”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叹了口气,语气遗憾地嘟囔着,“我想,如今我是去不了卡普里岛了——” “那第二天早晨呢?”恩特威斯尔先生无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失落情绪,继续追问。 “第二天早晨兰斯科内特夫人很不舒服,真的,她看上去糟糕极了。她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告诉我她一直做噩梦。‘一定是你昨天太疲惫了。’我告诉她,她回答或许是这样。她在床上吃了早餐,整个早晨都没有下床,午餐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她一直睡不着。‘我感觉很不安,’她说,‘一直在胡思乱想。’之后她说她打算吃些安眠药,然后下午试着睡个好觉。她让我乘公共汽车去雷丁的图书馆帮她换两本书,因为她借的书在火车上都看完了,现在没东西可读了。一个星期她通常能读两本书。所以我两点刚过就出发了,而那……而那……那就是最后一次……”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开始抽泣,“她当时一定睡着了,你知道。她肯定什么都没听见,督察先生向我保证,她当时没有受苦……他认为,凶手第一下就砍死了她。哦,天哪,就连想一想,我都很痛苦!” “请别这样,请不要难过。我并不想让你告诉我之后的情形。我只想听听惨剧发生前兰斯科内特夫人的情况。” “非常正常,我很确定。请务必告诉她的亲戚,除了睡得不安稳之外,她真的非常愉快,满心憧憬着未来。” 恩特威斯尔先生停顿了一下,问了下一个问题。他小心谨慎,避免有引导证人之嫌。 “她有没有特别提过她的某一位亲戚?” “没有,我想应该是没有,”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想了想,“除了说她很遗憾没见到她哥哥蒂莫西。” “她也完全没说过有关她哥哥理查德病情的事?他的——呃——死因?诸如此类的话题?” “没有。”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脸上没有任何警觉的迹象。恩特威斯尔先生确信,如果科拉曾和她聊过谋杀的事,她应该会立刻有所警觉。 “他病了有一段时间了,我想,”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含糊地说,“不过我不得不说,得知他的死我很惊讶。他看上去那么健康。” 恩特威斯尔先生连忙问: “你见过他——什么时候?” “他来看望兰斯科内特夫人的时候。我想想——大概是三周前。” “他留下来过夜了吗?” “哦——没有——只是来吃午餐。兰斯科内特夫人很惊讶,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来。我估计,应该是有些家庭内部的矛盾。她告诉我,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是的,的确如此。” “她非常难过——再次看见他——很可能意识到他病情严重——” “她知道他病了?”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也在琢磨——你知道,只是在私底下,没说出来——阿伯内西先生的病可能是脑软化症。我有一个姑姑——” 恩特威斯尔先生巧妙地把话题从她姑姑身上移开。 “是不是兰斯科内特夫人说过些什么,让你怀疑是脑软化症?” “是的。兰斯科内特夫人好像说过‘可怜的理查德,莫蒂默的死让他一下子老了那么多。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苍老。胡思乱想,认为有人要害他,不停给他下毒。人老了总是容易这样。’当然了,据我所知,她说得再正确不过了。我刚才提到我的那个姑姑——一直深信仆人们在她的饭菜里下毒,到了最后,只肯吃煮鸡蛋——因为,她说,你总没办法钻进煮鸡蛋里下毒吧。我们常拿她打趣,如果换做现在,我们还真没什么好办法。鸡蛋这么稀缺,大部分都是进口的,就算只吃水煮蛋也有风险。” 对于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姑姑的历险故事,恩特威斯尔先生充耳不闻。他感到很焦躁。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终于安静下来,他说: “我想,兰斯科内特夫人说那些话的时候应该并没有当真吧?” “哦,不,恩特威斯尔先生,她非常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恩特威斯尔先生发现这句话也一样令人焦躁,尽管他所想的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意思不大一样。 科拉·兰斯科内特真的清楚吗?或许当下并没有,而是之后反应过来了。还是她猜测过头了? 恩特威斯尔先生知道,理查德·阿伯内西身上没出现任何器官衰竭的迹象。他身体各项机能一直很好,绝不会有任何形式的迫害妄想症。他是,也向来都是头脑冷静的生意人——疾病并没有影响他的这一特质。 他会给他妹妹说这种事,的确非同寻常。也有可能是科拉自己——她的想法总是古灵精怪,像个孩子——从她哥哥的话里,一字一句地揣摩,听出了弦外之音。 恩特威斯尔先生想,大部分情况下,科拉是个十足的傻瓜,没有任何判断力,思维完全不协调,总是以一种粗暴幼稚的方式看问题,但她同时也具备孩童的视角,个别情况下,她能以令人震惊的方式一针见血地说出真相。 恩特威斯尔先生没再多想。他认为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应该已经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了。他问她是否知道科拉·兰斯科内特有没有留下遗嘱。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立即答道,她的遗嘱存放在银行里。 问完这个问题,又给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一些嘱咐之后,他起身告辞。他坚持让她接受一小笔现金,以贴补开销,并告诉她,日后还会与她联系,如果她能在找到新工作之前留在小别墅里,他会非常感激的。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这再方便不过了,而且她住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实在无法推辞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邀请,被她带着四处参观了一番,还被迫听她介绍那些挤在小餐厅里的皮埃尔·兰斯科内特的画作,那着实让恩特威斯尔先生畏惧——全是一些缺乏技巧的裸体画,却异常注重细节。他也被迫欣赏了科拉画的一些美丽渔港的写生。 “波尔佩罗,”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自豪地说,“去年我们一起去的,兰斯科内特夫人看到那里的美景非常高兴。” 恩特威斯尔先生仔细审视着画中的波尔佩罗,头偏向左边,再偏向右边,换了各种角度。他同意她说的,兰斯科内特夫人作画的时候一定是满怀着热情。 “兰斯科内特夫人曾许诺留给我一些她的写生,”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渴望地说,“我真的很欣赏这些画。瞧这一幅,你简直能看见海浪翻滚而出,难道不是吗?即便她忘了,我或许也可以留下一幅做纪念,你说呢?” “我相信这一定可以安排。”恩特威斯尔先生和善地回应。 他又嘱咐了几句后便离开了,去见银行的管理人员,再和莫顿督察做进一步的沟通。 第五章 第五章 1 “看看你自己,筋疲力尽了吧,”恩特威斯尔小姐以一个姐姐对弟弟常有的严厉态度说,话里带着些许恐吓的意味,“到了你这把年纪,就不应该做这种事情。我倒是很好奇,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已经退休了,不是吗?” 恩特威斯尔先生语气温柔地解释说,理查德·阿伯内西是他的老朋友了。 “即便是这样,理查德已经死了啊?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卷进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里,该死的火车车厢冷得要命,这感冒能要了你的命。还有谋杀案!我真不明白他们找你干什么。” “他们找上我,是因为科拉的小别墅里有一封我寄给她的信,写了关于葬礼的种种安排。” “葬礼!一场接着一场,这倒是提醒我了。有一个你的宝贝阿伯内西来过的电话——我记得他说他叫蒂莫西。是从约克郡的某个地方打来的——也是关于葬礼的事!他说他会再打过来。” 当天晚上,恩特威斯尔先生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是莫德·阿伯内西。 “谢天谢地,我总算联系上你了!蒂莫西的情况很糟糕。他妹妹科拉被害的消息给他造成了严重的打击。” “这可想而知。”恩特威斯尔先生回答。 “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大概是吧,”莫顿的语气非常疑惑,“你真的认为那是谋杀?” “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科拉曾说过。但这次,答案很确定,没有任何可怀疑的余地。 “是的,的确是谋杀。”恩特威斯尔先生说。 “报纸上说,凶器是一把斧头?” “是的。”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莫德说,“蒂莫西的那个妹妹——他的亲妹妹——竟然被人用斧头砍死了!” 恩特威斯尔先生也觉得不可思议。蒂莫西的生活向来远离暴力,这让人不禁觉得,他的亲戚也应该如此。 “现实就是现实,恐怕不得不去面对。”恩特威斯尔先生宽慰她。 “我真的很担心蒂莫西。这一切对他来说简直太糟糕了!我已经照顾他上床休息了,但他坚持让我请求你来见他一面。他有很多事情想弄清楚——警方会不会组织死因审判?如果会的话,谁应该出席?多久之后才能举行葬礼?该动用哪部分基金支付葬礼的费用?还有,科拉有没有表达过希望被火葬还是……她有没有立遗嘱——” 恩特威斯尔先生在话题变得没完没了之前,及时打断了她。 “有,有遗嘱。她指名蒂莫西做遗嘱执行人。” “哦,天哪,恐怕蒂莫西没办法承担——” “我的公司会负责一切事宜。遗嘱非常简单,她把自己画的写生以及一枚紫水晶胸针留给了她的贴身女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剩下的东西都留给苏珊。” “给苏珊?我很奇怪为什么留给苏珊?我相信她根本没见过苏珊——打她还是个婴儿起就没见过。” “我猜想,应该是因为家人都不太满意苏珊的婚姻。” 莫德哼了一声。 “就算是格雷格,也比那个皮埃尔·兰斯科内特强一百倍!当然了,在我那个年代,嫁给一个男店员是听都没听说过的事情——但药房总比杂货铺要强——至少格雷格看上去还挺值得尊敬的。”她停了停,补充道,“那是不是说,理查德留给科拉的那份遗产也都归苏珊所有?” “哦,不。根据理查德的遗嘱,本金将均分。可怜的科拉只留下了几百英镑和小别墅里的一些家具。还清债务,卖掉家具之后,我估计所有遗产加起来最多也就五百英镑。”他继续说,“当然了,这种事件警方肯定会组织死因审判。日期定在下周四。如果蒂莫西同意,我们可以派劳埃德代表你们家出席整个流程,”他略带歉意地补充道,“恐怕这件事会惹来一些非议,由于——呃——这种特殊的情况。” “太令人不愉快了!他们抓住凶手了吗?” “还没有。” “我估计,肯定是某个游手好闲的毛头小子,跑到乡下来到处游荡,伺机杀人。警方太无能了。” “不,不,”恩特威斯尔先生说,“警方一点儿也不无能。在这种时刻,千万别这么想。” “唉,在我看来,这事情实在是不寻常,而且对蒂莫西的健康非常不利。我想你可能是来不了吧,恩特威斯尔先生?如果你能来,我会非常感激的。看到你,蒂莫西一定会很安心。” 恩特威斯尔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此时收到这个邀请,倒也不赖。 “你说得有道理,”他坦言,“而且蒂莫西作为遗嘱执行人,这里还有一些文件需要他签字。是的,我想这应该可行。” “实在是太棒了。这下子我就放心了。明天怎么样?你可以在这里过夜。最方便的一列火车十一点二十分从圣潘克拉斯出发。” “恐怕我得搭下午的火车了,”恩特威斯尔先生说,“早晨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 2 乔治·克罗斯菲尔德热情地欢迎了恩特威斯尔先生,但多少有些惊讶。 恩特威斯尔先生像是在解释,但其实完全没有解释清楚: “我刚从利契特圣玛丽回来。” “这么说,真的是科拉姨妈?我在报纸上看到消息,一直不肯相信。我以为是某个重名的人。” “兰斯科内特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 “是的,当然不是。我想,不愿相信自己的亲戚被人谋杀也是很自然的反应。听起来和上个月在达特穆尔发生的凶杀案很像。” “是吗?” “没错。一样的情形。偏僻的小别墅。两个年长的女人住在一起。被抢走的现金数目实在很小,不禁让人觉得很不值得。” “钱的价值向来是相对而言的,”恩特威斯尔先生说,“重点是当下的需求。” “没错——没错,我想你是对的。” “如果你急需十英镑——那十五英镑就已经绰绰有余了。反之亦然,如果你需要一百英镑,四十五英镑简直比没有还要糟糕。而如果你需要一千英镑,几百英镑就差得更远了。” 乔治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我敢说,时下就算一英镑都很有用,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不好过,但不是绝望,”恩特威斯尔先生指出,“绝望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哦,不,完全没有。”他稍稍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遗产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处理好,预支一些对你来说会不会比较方便?” “老实讲,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呢。不过,我今天上午去过银行,向他们提起你,他们很不乐意让我支取。” 乔治的眼神又闪烁了一下。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恩特威斯尔先生立刻明白了那眼神里的含义。他很确定乔治虽然还没到绝望的地步,但非常需要钱。他潜意识里早就清楚,现在更确定了,在金钱方面,乔治不能信任。他很好奇,看人一向很有经验的理查德·阿伯内西有没有看出这一点。恩特威斯尔先生也很确定,莫蒂默死后,阿伯内西曾想过选择乔治做他的继承人。乔治虽然不姓阿伯内西,却是年轻一代中唯一的男性,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为莫蒂默的接班人。理查德·阿伯内西曾邀请乔治过来,和他一起住一段时间。到最后,老人家很可能发现乔治实在不能令他满意。他是不是也和恩特威斯尔先生一样,本能地感到乔治不是个正直的人?一家人当时都认为,劳拉选择嫁给乔治的父亲是个错误。他父亲是个股票经纪人,同时也从事一些神秘的活动。乔治更像他父亲,而不是阿伯内西家族的人。 也许是误解了律师此刻的沉默,乔治不安地笑了笑,说道: “事实上,我最近的投资都很不走运。我冒了一些风险,但结果不是很理想,钱都差不多赔光了。但我很快就能重振旗鼓了,现在只需要一些本金而已。阿登斯联合公司的股票势头很好,你不觉得吗?” 恩特威斯尔先生没有表态。他此刻正在考虑,乔治会不会挪用客户的钱去做投机生意?若真如此,那他会面临刑事控诉的危险—— 恩特威斯尔先生斟酌后,选择了一种最准确的表述,问道: “葬礼第二天,我曾打电话到你公司,但你没在办公室。” “是吗?他们没告诉我。事实上,得知那个好消息之后,我想我值得为此休一天假!” “好消息?” 乔治的脸变得通红。 “哦,听我说,我指的不是理查德舅舅的死。不过得知自己有了一笔钱,总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一定会想庆祝一下的。事实上,我那天去了哈斯特马场,赌中了两匹冠军。钱这东西和下雨一样,要么一滴都没有,要么瓢泼不止!只要你走运,做什么都走运!虽然只是小赢了五十英镑,但也是一笔钱啊。” “哦,是的,”恩特威斯尔先生说,“多少都是钱。而且你姨妈科拉死后,你又可以多分一笔了。” 乔治看上去很不安。 “可怜的老姑娘,”他说,“看起来真是倒霉透顶了,不是吗?就在她正准备享受人生的时候。” “但愿警察能早日抓到凶手。”恩特威斯尔先生说。 “我想他们肯定能。这些警察能干得很。他们会把附近的好事之徒全部抓起来,让他们一个一个交代案发时的行踪。” “如果稍微耽搁一些时日,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恩特威斯尔先生冷笑一声,表示自己接下来说的是句玩笑话,“事发那天三点半,我正在哈查德书店。但如果警察十天后问我,我很怀疑自己能否记清楚。而你呢,乔治,你当时在哈斯特马场,假如一个月以后问你——你还能记得自己哪天去看的赛马吗? “哦,我可以从葬礼想起——葬礼之后的那天。” “的确——的确。而且你赌中了两匹赢家。这也能帮你记起来。人们很难忘记帮自己赢钱的马的名字,顺便问一句,是哪两匹来着?” “我想想,是盖马尔克和弗罗格二世。没错,我一时半会儿的确忘不了它们。” 恩特威斯尔先生干笑一声,告辞了。 3 “见到你真高兴,当然,”罗莎蒙德的话中没有一丝热情,“但现在也太早了点儿。” 她重重地打了个哈欠。 “已经十一点了。”恩特威斯尔先生说。 她哈欠连连,略带歉意地说: “我们昨天狂欢到深夜,喝了太多酒,迈克尔现在还是宿醉状态。” 正说着,迈克尔出现了,同样打着哈欠。他端着一杯黑咖啡,穿着一件帅气的睡袍,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很迷人——他的笑容也一如往常,极具魅力。罗莎蒙德身穿黑裙子,配一件脏兮兮的黄色套头衫,据恩特威斯尔先生推断,里面应该什么都没穿。 严苛的律师完全不赞成年轻的沙恩夫妇的生活方式。这套破旧的公寓位于切尔西某座建筑的一层——满地狼藉,地上都是酒瓶、酒杯和烟蒂,空气中弥漫着腐坏的气味,四处都是灰尘,杂乱不堪。 在这种消沉的环境里,罗莎蒙德和迈克尔的美丽容颜像两朵盛开的花。他们是一对漂亮的情侣,而且就恩特威斯尔先生看来,非常相爱。罗莎蒙德绝对深爱着迈克尔。 “亲爱的,”她说,“想不想来点儿香槟?来提提神,再向未来致敬。哦,恩特威斯尔先生,我们实在太幸运了,理查德舅舅留给我们那么多可爱的钱——” 恩特威斯尔先生注意到,迈克尔皱了皱眉,但罗莎蒙德仍陶醉地继续说着: “因为有一出戏,有很大的希望能成功。迈克尔有权买下它。戏里面有个完美的角色,实在太适合他了,甚至还有一个我能演的小角色。是一个关于那些年轻的罪犯的故事,你知道,其实他们都是圣人——这出戏里充满了前卫的创意。” “听起来似乎是这样。”恩特威斯尔先生生硬地回应。 “他抢劫,你知道,也杀人,警察和整个社会都在追捕他——而到了最后,他却创造了奇迹。” 恩特威斯尔先生很气愤,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这些年轻的白痴竟会说出如此荒谬、邪恶的东西!竟然还写成剧本。 迈克尔·沙恩话不多,脸上的表情仍有些阴沉。 “恩特威斯尔先生可不想听我们这些不切实际的狂想,罗莎蒙德,”他说,“你安静一会儿,听恩特威斯尔先生说说他为什么来找我们。” “只有一两件小事,”恩特威斯尔先生说,“我刚从利契特圣玛丽回来。” “这么说,被杀的人的确是科拉姨妈?我们在报纸上看见了。我说肯定是她,因为她的名字很罕见。可怜的科拉姨妈。我在葬礼上看见她的时候还在想,如果变得和她一样邋遢,还不如死了算了——结果她真的死了。昨天晚上,我告诉他们,报纸上那个被斧头砍死的人是我姨妈时,他们还不肯相信!一个劲儿地大笑,是不是,迈克尔?” 迈克尔·沙恩没有回答。罗莎蒙德继续兴高采烈地说: “接连发生两起谋杀案。简直太刺激了,不是吗?” “别犯傻了,罗莎蒙德,你舅舅理查德不是被谋杀的。” “可是,科拉说他是被谋杀的。” 恩特威斯尔先生打断他们的对话,问道: “参加完葬礼,你们就回伦敦了,对吗?” “没错,我们和你搭乘了同一列火车。” “当然……当然了。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尝试过联系你,”他迅速瞥了一眼旁边的电话,“事实上,葬礼第二天——我尝试了好几次,但都没有人接听。” “哦,天哪——实在是抱歉。那天我们在干什么?前天的话,我们十二点之前还在,对吧?然后你出门去找罗森海姆,又和奥斯卡吃了午餐。我出去看看能不能买到尼龙袜,顺便逛逛街。我本来和珍妮约好了,但不巧错过了。没错,那天下午我一直愉快地逛街——然后我们在卡斯蒂耶吃了晚餐。回到家的时候应该是十点左右,我想。” “说到这儿,”迈克尔·沙恩若有所思地看着恩特威斯尔先生,“你给我们打电话有什么事吗,先生?” “哦!只是一些关于理查德·阿伯内西遗产的小事——有一些文件要签,诸如此类的。” 罗莎蒙德问:“我们现在就能拿到钱吗?还是需要等很久?” “恐怕,”恩特威斯尔先生回答,“法律程序一般总是会耽搁一段时间。” “但我们可以预支,不是吗?”罗莎蒙德很紧张,“迈克尔说可以,老实说,这至关重要。因为那出戏。” 迈克尔轻松地说: “哦,其实也没那么急。其实只是关系到能否优先买下来而已。” “预支你们一些钱很容易,”恩特威斯尔先生说,“想预支多少都可以。” “那就好。”罗莎蒙德长舒了一口气。她突然想起刚才的话题,追问道:“科拉姨妈留下了什么吗?” “一点点,全都留给了你表姐苏珊。” “为什么给苏珊,我倒真想知道!钱多吗?” “几百英镑和一些家具。” “高级家具?” “不是。”恩特威斯尔先生回答。 罗莎蒙德瞬间没了兴致。“真是古怪,不是吗?”她说,“葬礼之后,先是科拉突然间冒出一句‘他是被谋杀的’!紧接着第二天她自己就被人谋杀了。我是说,这实在是很古怪,不是吗?” 在恩特威斯尔先生开口之前,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他语气很平静:“没错,确实很古怪……” 4 苏珊·班克斯把身体凑在桌子前面,说话的语气非常生动。恩特威斯尔先生默默地观察她。 虽然没有罗莎蒙德的那种美丽,但眼前这张面孔也很有吸引力,恩特威斯尔先生想,这种吸引力应该来自她的活力。唇线弯曲、丰盈,是一张很有女人味的嘴。她的身材更是女人味十足——毫无疑问。与此同时,苏珊的很多方面,都让他想起她伯父——理查德·阿伯内西。无论是头型、下巴的轮廓,还是深邃闪亮的双眼。她有着和他一样习惯主导的个性,一样充沛的精力,一样精准的判断力。年轻一代的三个人当中,只有她有那种带领阿伯内西家族致富的气质。理查德有没有在她身上发现和自己一样的气质?恩特威斯尔先生认为他一定发现了。在判断人的个性方面,理查德一向很在行。显而易见,她身上有着他寻找的继承人的气质。然而在他的遗嘱中,理查德·阿伯内西并没有特别优待她。恩特威斯尔先生相信,他不信任乔治,极其美丽但无比愚蠢的罗莎蒙德就更不用提了——他难道没有发现苏珊身上有他想要的——一个和他气质相同的继承人?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呢,一定是因为——对了,这再合理不过了,她丈夫…… 恩特威斯尔先生的视线轻柔地越过苏珊的肩膀,落在她身后的格雷格·班克斯身上。他站在那里,正心不在焉地削一支铅笔。 这个毫无特点的年轻人,身材瘦高,脸色苍白,淡茶色的头发有些泛红。他的光彩被苏珊强烈的个性掩盖,让人实在很难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难以捉摸的家伙——很和善,随时准备着附和——用当下的话来说,一个只会说“是”的男人,这样的描述似乎还是不尽如人意。格雷格·班克斯平庸的外表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暧昧和不安定的东西。对于苏珊来说——他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但她还是执意嫁给了他——不顾所有反对的声音——为什么?她究竟看中了他什么? 如今,婚后六个月——“她为这家伙疯狂。”恩特威斯尔先生在心里暗暗说。他能看出来,博拉尔德-恩特威斯尔公司接待过很多婚姻出了问题的妻子。她们疯狂地爱着自己差强人意,甚至不太讨人喜欢的丈夫,或是对自己完美又极具吸引力的丈夫感到厌烦。女人究竟看中了某些男人的什么地方,实在是超出了智商处于平均水平的男性的理解范围。事情就是这样。女人在各个方面都可以非常精明,可一旦遇到某个男人,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傻瓜。恩特威斯尔先生想,苏珊也只是她们中的一个。对她来说,整个世界都围绕着格雷格转动,而这种情况会给她带来不止一种危险。 苏珊加重语气,非常愤慨。 “因为这实在是太可耻了。还记得去年在约克郡被杀的那个女人吗?凶手根本没有抓到。还有糖果店的那个老妇人,被人用铁锹杀了。警察拘留了一个人,后来又把他给放了。” “我的好姑娘,必须得有证据才行。”恩特威斯尔先生说。 苏珊不理会他。 “还有一个案子——一个退休的护士——凶器也是斧头之类的——和科拉姑姑的情况一模一样。” “老天!你似乎对这些案件很有研究,苏珊。”恩特威斯尔先生温柔地说。 “这种事情当然会记得——再加上自己的家人被人杀害——用差不多同样的方式——依我看,这说明现在这种人很多,在乡间四处游荡,然后破门而入去袭击一些孤单的妇人——而警方竟然对这种事情不闻不问!” 恩特威斯尔先生摇了摇头。 “苏珊,别小看警察。他们都非常精明,很有耐心,也非常执着。一个案子没有出现在新闻中,不代表已经他们停止调查了。两者差得很远。” “那每年还是有好几百件没破的案件。” “好几百件?”恩特威斯尔先生一脸怀疑,“是有一部分,没错。而这其中的大多数案件,警察都已经掌握了罪犯的情况,只是缺乏足够的证据逮捕他们而已。” “我不相信,”苏珊说,“我相信,只要你能确定罪犯,就一定能找到证据。” “我很怀疑,”恩特威斯尔先生似乎在思考什么,“非常怀疑……” “他们到底有没有任何头绪——科拉姑姑的案子——是谁干的?” “这我真不知道,我了解的情况不多。有进展他们也不会告诉我——现在还早——记得吗,凶杀案是前天发生的事。” “肯定是某种特定类型的人,”苏珊琢磨着,“惨无人道,也许智力有些缺陷——退伍的军人或是逃犯。我是说,竟然用斧头做凶器。” 恩特威斯尔先生的表情略微有些滑稽,他扬起眉毛,喃喃念道: “莉齐·博登举着斧头, 砍了父亲五十下。 看到自己做了啥, 又砍了妈妈五十一下。” “哦,”苏珊生气地涨红了脸,“科拉没有亲戚和她同住——除非你指的是她的那个贴身女仆。而且无论如何,莉齐·博登被无罪释放了。没人能证明她杀了自己的父亲和继母。” “这的确是首污蔑人的打油诗。”恩特威斯尔先生表示同意。 “你是说,真的是那个贴身女仆干的?科拉有没有留给她什么东西?” “一枚不值钱的紫水晶胸针,还有一些只有纪念价值的渔村的写生画。” “杀人必然有动机——除非是个白痴干的。” 恩特威斯尔先生低声笑起来。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唯一有动机的人就是你,我亲爱的苏珊。” “你这是什么话?”格雷格突然走过来,他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目露凶光。刹那间,他不再是刚才那个可以忽视的背景人物了。“这和苏珊有什么关系?你什么意思——说这种话?” 苏珊连忙说: “住嘴,格雷格。恩特威斯尔先生没有任何意思——” “只是我的一句玩笑话,”恩特威斯尔先生带着歉意回答,“恐怕不太得体。科拉把她的遗产全留给了你,苏珊。不过对于一位刚刚继承了几十万英镑的女士来说,一份区区几百英镑的遗产,应该不足以构成谋杀的动机。” “她把钱留给了我?”苏珊听上去很惊讶,“太奇怪了,她压根儿不认识我!你说,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想,她应该是听说了一些流言——呃——你结婚时遇到了些困难。”格雷格愁容满面地走回去,继续削铅笔,“她结婚的时候也面临一些困难——我想,她应该是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苏珊饶有兴致地问: “她嫁给了一个艺术家,是吗?一家人都不喜欢他?他是个出色的艺术家吗?” 恩特威斯尔先生果断地摇摇头。 “小别墅里还有他的作品吗?” “有。” “那么我会自己判断。”苏珊说。 看着苏珊坚毅地扬起下巴的样子,恩特威斯尔先生笑了。 “就这么办吧。毫无疑问,我是个老古板,艺术品位也非常守旧,无药可救。但我真的不认为你能够驳倒我的看法。” “无论如何,我想我都应该去一趟。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样子。那里现在还有人吗?” “我安排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待在那里,等我做进一步的安排。” 格雷格说:“她胆子真不小——一个人待在案发现场。” “我得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是个非常明理的女人,而且,”律师冷冷地说,“我不认为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她有其他地方可去。” “这么说,科拉姑姑这一死,她就孤立无援了?她——和科拉姑姑——她们两人亲密吗?” 恩特威斯尔先生好奇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想,还算亲密,”他回答,“她从不把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当仆人看待。” “没准儿比对待仆人还糟糕,”苏珊说:“现如今,这些所谓的‘老小姐’很可怜,日子很不好过。我可以试着帮她找个体面的工作。应该不难。现在能做家务又会做饭的人简直和黄金一样珍贵——她会做饭,对吧?” “哦,是的。我想她只是不愿做她所谓的……呃……粗重的活儿。恐怕我不太清楚什么是‘粗重的活儿’。” 苏珊看起来非常好奇。 恩特威斯尔先生看了看表,说: “你姑姑让蒂莫西做她的遗嘱执行人。” “蒂莫西,”苏珊轻蔑地说,“蒂莫西叔叔简直是个谜,谁都没见过他。” “的确,”恩特威斯尔先生又看了看表,“我打算今天下午动身去见他。我会告诉他你决定去你姑姑那里一趟。” “我估计只能去一两天。我不能离开伦敦太久,因为手上还有很多事情。我打算开始做生意。” 恩特威斯尔先生环顾这个小公寓的狭窄客厅。很显然,格雷格和苏珊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知道,她父亲生前把钱都花光了,女儿只能过着拮据的生活。 “你们未来是如何打算的,你不介意我这么问吧?” “我看中了卡迪根大街的一处房产。我想,如果有必要,你可以预支一些钱给我们吧?我需要付定金。” “可以安排,”恩特威斯尔先生说,“葬礼的第二天我就给你打了几次电话——但都没有人接听。我想你应该需要预支一些钱,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外出了。” “没有,”苏珊立刻回答。“我们整天都在。两个人都在,根本没有外出。” 格雷格轻声说:“你知道,苏珊,我想我们的电话那天一定是出故障了。你还记得那天下午吗,我打电话给哈德公司,一直打不通。我本来打算报修的,可第二天早晨电话又通了。” “电话这东西,”恩特威斯尔先生说,“有些时候非常靠不住。” 苏珊突然说: “科拉姑姑怎么知道我结婚的事?我们是公证结婚的,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结完——” “我猜是理查德告诉她的。她大概三周前才修改遗嘱——旧遗嘱是把所有遗产都留给神智学协会——大概就在他去拜访她的时候。” 听了这话,苏珊明显受了惊吓。 “理查德伯父去见过她?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恩特威斯尔先生说。 “所以那是——” “是什么?” “没什么。”苏珊说。 第六章 第六章 1 “你能来实在是太好了,”贝翰康普顿车站的月台上,莫德粗声粗气地向恩特威斯尔先生表示欢迎,“我向你保证,蒂莫西和我都非常感激你能来。当然了,理查德的去世的确给蒂莫西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恩特威斯尔先生没有从这个特殊的角度来看待过他朋友的死。他明白莫德·阿伯内西夫人,永远只站在这个角度上看待此事。 他们到达出站口的时候,莫德就这个主题继续说下去。 “首先,这是个巨大的打击——蒂莫西和理查德非常亲近。其次,蒂莫西因为这件事情想起了死亡。常年体弱多病的蒂莫西开始为自己的生命担忧。他意识到,自己是几兄弟中唯一还在世的——他开始说什么下一个就轮到他,而且要不了多久——我告诉他,都是些非常消极的言论。” 他们从车站出来,莫德把他领到一辆出厂年份久远的破旧汽车前。 “很抱歉用这辆老破车来接你,”她说,“我们很多年前就想换一辆新的,但真的负担不起。这辆车的引擎已经换过两次了——这种老车真的很结实。” “希望能发动起来,”她补充道,“个别时候得用手摇。” 她发动了几次,汽车只是毫无意义地喘了两声,就一动不动了。恩特威斯尔先生一辈子都没动过车,因此感到有点儿不安,但莫德立刻下了车,扳下手摇曲柄,用力转了几下,把马达唤醒。恩特威斯尔先生心想,幸好莫德是个魁梧强壮的女人。 “就是这样,”她说,“这老家伙最近总和我耍把戏。上次从葬礼回家的路上也是这样,害我走了几英里才找到一家修车厂。他们根本不行——都是乡下水平。笨手笨脚的,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我不得不住在当地的旅馆里。这当然让蒂莫西很焦虑。我不得不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明天才能回去。他担心坏了。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我一向尽量瞒着他——但有些事情任谁都没办法——比如说,科拉被谋杀。我不得不请巴顿先生给他开镇静剂。以蒂莫西的健康状况,谋杀这种事情实在是太难承受了。我想,科拉一向是个白痴。” 恩特威斯尔先生默默消化这最后一句话,不知道她指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我婚后就再没见过科拉,”莫德说,“当时我不忍心告诉蒂莫西:‘你的那个妹妹精神不正常。’当然不是这样,但我当时就这么以为。她总说些非常奇怪的话,让人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笑。我猜,她大概是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满脑子都是关于其他人的闹剧和奇思妙想。唉,可怜的人,如今遭了报应。她没有门客,对吧?” “门客?你是指?” “我也只是猜测。某个吃白食的年轻画家或音乐家——诸如此类的人物。没准儿被她收留了,却为了一些现金把她杀了。也许是个青少年——那个年纪的人有时候真的很难捉摸——尤其是那种附庸风雅、神经过敏的人。我的意思是说,大白天闯进房子里杀人,这着实很奇怪。如果你打算破门而入,一定会选择晚上。” “若真如此,屋里就会有两个人了,而不是她孤身一人。” “哦,没错,那个贴身女仆。我实在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处心积虑地等着她出门,再闯进去袭击科拉。为了什么?他总不会认为她有钱或是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吧,而且如果真是为了钱,两人都不在家的机会也有很多,那样不是更安全吗?除非迫不得已,不然犯下杀人这种罪真是愚蠢至极。” “那么,科拉被谋杀,你认为是无妄之灾?” “依我看实在是太笨了。” 谋杀一定要合情合理吗?恩特威斯尔先生想着。理论上说,是的。但也有很多毫无道理可言的谋杀案。他心想,这取决于凶手的心理状态。 关于凶手和他们的心理状态,他又了解多少呢?很少。他的公司从没有承接过谋杀案,他个人对于犯罪学也没什么研究。杀人凶手——依照他的判断——各种类型都有。有些是受过度的虚荣心驱使,有些贪恋权力。有些像塞登,是卑鄙贪婪;还有些像史密斯和罗斯,是对女人过分迷恋;有些像阿姆斯特朗,与人交往时非常友善。伊迪丝·汤普森则生活在暴力的虚幻世界里,沃丁顿护士愉快地把那些老病人干掉,就像处理一项日常的工作…… 莫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如果当时我能把报纸藏好,不让蒂莫西看到就好了!可他坚持要看——接下来,可想而知,那新闻让他难过极了。你一定能理解,对吗?恩特威斯尔先生,蒂莫西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席死因审判。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请巴顿医生写个证明之类的。” “这件事你尽管放心。” “谢天谢地!” 汽车转进斯坦菲尔德庄园的大门,行驶在一条破旧的车道上。这个小庄园过去应该很迷人——如今却因缺乏维护而破败不堪。莫德长叹一口气,说道: “战时我们不得不让它这么荒废下去。两个园丁全被征走了,现在只剩一个老人——水平还不怎么样,工资却涨得吓人。必须得说,当得知我们终于能够花钱修缮这地方时,我实在太感激了。我们夫妻俩都很喜欢这里。我之前真的担心我们不得不卖掉它……我从没和蒂莫西说过。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难过得要死。” 汽车在门廊前停下。这是一幢非常老旧的乔治亚王时期的建筑,外墙急需粉刷。 “没有仆人,”莫德的语气略带苦涩,她带着恩特威斯尔先生走进去,“只有几个过来帮忙的妇人。一个月前,我们还有一个全职女仆——略微有些驼背,腺体肿大很严重,各方面都不太机灵,不过能有这么个人帮忙已经很不错了——她的家常菜做得很好。可你能相信吗,她辞职跑去为另一个女人工作,那女人养了六只京巴犬——房子肯定比这里大,工作也多——她说她‘非常喜欢小狗狗’。狗,真是的!除了生病和给人找麻烦,我怀疑那东西还能干什么。说真的,养狗的那些女孩儿都有神经病!所以事情就变成了如今这样,要是哪天下午我不得不出去办事,把蒂莫西一个人留在家里,万一有什么事,他该怎么找人帮忙?不过我把电话放在他椅子旁边。如果他感觉不舒服,立刻就可以打给巴顿医生。” 莫德领着恩特威斯尔先生进入客厅,茶叶已经准备好了,搁在壁炉旁。请恩特威斯尔先生就座之后,她就消失不见了,应该是去里屋了。几分钟后,她端着一个茶壶和一个银质水壶走进来,征询他喝茶的喜好后,帮他泡了茶。茶很好,还有自制蛋糕和新鲜的小圆面包。恩特威斯尔先生轻声问道: “蒂莫西不喝些茶吗?” 莫德语气轻快地解释说,她出发去车站之前,就已经用托盘把茶点端给他了。 “现在,”莫德说,“他应该已经睡醒了。这个时候让他见你再合适不过了。请你务必让他别太激动。” 恩特威斯尔先生向她保证,他一定会非常注意。 他在跳跃的火光中审视她,心中泛起一丝同情。这个体形高大,甚至有些壮硕的女人,是如此健康和活力充沛,她通情达理,却在某个方面表现得那么脆弱。恩特威斯尔先生明白,她对她丈夫的爱是一种母性的爱。莫德·阿伯内西是位天生的母亲,却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把自己病重的丈夫当成了孩子,他需要她的守护和照顾。也许,身为夫妻二人中强势的一方,她这种性格无形之中使得她丈夫变得更懦弱。 “可怜的蒂莫西夫人。”恩特威斯尔先生心想。 2 “非常感谢你能来,恩特威斯尔。” 蒂莫西从躺椅上坐起来,伸出手。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和他哥哥理查德很像。不过理查德很有力量,而蒂莫西非常虚弱。他下巴的线条往回缩,嘴形看上去为人优柔寡断,眼睛算不上深邃,额头上有因为焦躁而突显的青筋。 他膝上盖着的毯子和右手边桌子上瓶瓶罐罐的药说明了他此时重病的状态。 “我不能太用力,”他提醒恩特威斯尔先生,“医生明令禁止。总是让我别担心!怎么能不担心!我敢打赌,要是他家里发生了谋杀案,他也一样担心!这一切实在太让人难以承受了。先是理查德的死,然后听说了他的葬礼和他的遗嘱——多么周全的遗嘱啊!最后是小科拉被人用斧头砍死的消息。斧头!啊!这个国家如今充斥着恶棍、暴徒——战争遗留下来的产物!到处游荡,残杀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女人。没有人有魄力采取强硬的手段,把这些败类一口气铲除。我想知道,再这么下去,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恩特威斯尔先生对这个话题非常熟悉。过去二十年,他的顾客们或早或晚都一定会问出这个问题,他也有一套例行的回答。他那些不包含任何确切意见的话语可以被归类为宽慰人的废话。 “都是从那个该死的工党政府开始的,”蒂莫西说,“领着整个国家入了地狱。现在这个政府一样糟糕,全是些软弱无能的社会主义者!看看我们现在的状况吧!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园丁,找不到仆人——可怜的莫德不得不亲自动手,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对了,亲爱的,我想今晚的主菜配奶油冻布丁再合适不过了,还有,可以先上一道清汤吗?)我得保持体力——巴顿医生说的——让我想想,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科拉。晴天霹雳,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一个男人听见自己的妹妹——他的亲妹妹——被人谋杀了!我足足心悸了二十分钟!你得帮我出面处理所有事情,恩特威斯尔。我实在没办法参加死因审判,更不可能处理任何与科拉遗产相关的事情。我要忘了整件事。另外,理查德留给科拉的那份遗产怎么处理?应该是归我吧,我想?” 莫德嘟囔了几句,好像是要去收拾茶点,便离开了房间。 蒂莫西躺回椅子上,说道: “没有女人在场好多了。我们现在可以聊聊正事,不要担心任何愚蠢的干扰。” “科拉分到的那部分信托基金里的钱,将由你和你的侄女、外甥、外甥女平分。” “可你听着,”因为愤怒,蒂莫西的双颊有些发紫,“我才是她血缘最近的亲人,不是吗?她唯一在世的哥哥。” 恩特威斯尔先生详细地解释了理查德·阿伯内西遗嘱中的条款,并温和地提醒蒂莫西,自己已经给他寄了一份副本。 “你不会指望我了解那些法律名词吧?”蒂莫西丝毫不感激律师的这一举动,“你们这些律师!说实话,莫德回来把遗嘱的主要内容转述给我时,我就不相信!我以为她听错了。女人的头脑一向很糊涂。莫德,全世界最好的女人——却对理财一窍不通。我想莫德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要不是理查德的死,我们很可能要从这里搬走。千真万确!” “如果你向理查德求助的话,当然——” 蒂莫西干笑一声,犹如狗吠。 “那不是我的作风。父亲当年留给我们每个人一份非常可观的钱——前提是,我们不想接管家族事业。我就没有,我的理想可比面粉厂远大,恩特威斯尔!这下好了,扣除税金,货币贬值,倒霉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想维持下去真的很不容易。我不得不把财产变卖成现金,那是时下唯一的方法。我曾向理查德暗示过,住在这个地方实在负担太大。他当时表态说,我们应该换一个小一点儿的地方,那样就轻松多了。对莫德也是,他当时说,还能节省不少劳力——节省劳力,这是什么话!哦,不,我绝不可能向理查德寻求帮助。但可以告诉你,恩特威斯尔,为生计担忧,这严重地影响了我的健康。像我这种健康状况的人,根本不应该忧心忧虑。接下来理查德去世了,当然了,他的死让我非常悲痛——他毕竟是我的哥哥——但我也不禁对前景松了口气。没错,如今总算一帆风顺了,真是如释重负。找人把房子重新粉刷,请一两个能干的伙计打理花园,肯出好价钱还是能找到的。把玫瑰园重新建起来。而且,我说到哪儿了——” “详细描绘你未来的计划。” “是的——没错——我真不应该拿这些事情来烦你。让我感到难过的是——应该说是非常伤心——是理查德遗嘱的内容。” “是吗?”恩特威斯尔先生好奇地看着他,“遗嘱的内容——不符合你的预想?” “必须得说,没错!照常理,莫蒂默死后,我自然认为理查德会把所有东西留给我。” “呃,他有没有——曾经——这样暗示过你?” “从来没有——起码没有明确地表示过,理查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他曾来这里和我讨论过——就在莫蒂默死后不久,他想和我聊聊家里的情况。我们讨论了乔治,还有那些女孩和她们的丈夫。他想知道我的看法,但我也没多少意见可以给他。我是个病人,没办法四处走动,莫德和我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要让我说,那两个女孩在选择丈夫这方面愚蠢透了。嗯,我问你,恩特威斯尔,他来找我讨论这些事情,是不是把我当作他去世后的一家之主?我很自然会以为家庭的财产应该由我来掌管。在照顾年轻一代这方面,理查德当然可以信任我。我本还可以好好照顾可怜的老科拉。真是该死,恩特威斯尔,我姓阿伯内西——是最后一个姓阿伯内西的,所有掌控权都应该属于我。” 蒂莫西情绪激动地踢掉毛毯,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憔悴和软弱一扫而光。恩特威斯尔先生心想,他看上去非常健康,甚至有些兴奋。老律师还意识到,很显然,蒂莫西·阿伯内西一直暗暗嫉妒他哥哥理查德。他们俩长得很像,蒂莫西一直不满他个性坚强的哥哥掌握家庭大权。理查德一死,蒂莫西就跃跃欲试,想在晚年继承掌握他人生死的权力。 理查德·阿伯内西并没有赋予他那种权力。他会不会想过,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花园里突然传来一阵猫叫,蒂莫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到窗边大声咒骂:“别叫了,你们!”然后拿起一本厚厚的书,朝窗外这群入侵者扔了过去。 “这群野猫,”他回到恩特威斯尔先生身边,喃喃抱怨,“把花床都毁了,而且我受不了那该死的叫声。” 他重新坐下,问道: “要不要喝一杯,恩特威斯尔?” “暂时不用了,莫德刚才给我喝了杯好茶。” 蒂莫西说: “能干的女人,莫德。不过她做的事情太多了,甚至还得对付我们那辆老破车——要知道,说起修理东西,她简直是个专业技工。” “我听说从葬礼回来的路上,汽车发生了故障?” “没错,抛锚了。她还特意打了一通电话告诉我,害怕我担心,可那个帮我们打理家事的笨女人留了一张字条,我根本读不懂。我当时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医生建议我尽量多做一些运动——散步回来之后,我发现一张字条上歪七扭八地写着:‘夫人抱歉的汽车出问题了,得过夜。’我自然想到她应该还在恩德比,就打了一通电话过去,发现莫德早上就离开了。车有可能在任何地方抛锚!真是一团糟!那个帮我们打理家事的白痴女人只给我留了一小碗乳酪通心粉当晚餐。我不得不亲自去厨房加热,还得自己动手泡茶,更别说自己添煤生火了。我的心脏病差点儿发作——可那种女人会在乎吗?肯本不会!如果她还有一点点良知,晚上就应该回来好好照顾我。这些低贱的人根本不懂得忠诚——” 他陷入了沉思。 “关于葬礼和你亲戚们的事,不知道莫德告诉了你多少,”恩特威斯尔先生说,“科拉当时说了句让人难堪的话。漫不经心地说理查德是被谋杀的,是吗?或许莫德已经告诉你了。” 蒂莫西笑了起来。 “没错,我听说了。在场的每个人都赶紧低下头,装出很震惊的样子。这正是科拉会说的话!她从小就口不择言,你难道不记得了,恩特威斯尔?她在我的婚礼上也说了一些话,让莫德很不高兴,我记得。莫德向来不是很喜欢她。是的,葬礼之后的晚上,莫德打电话问我是否一切安好,琼斯夫人有没有帮我准备晚餐。她告诉我仪式非常顺利。然后我问她‘遗嘱呢’?她吞吞吐吐,不肯说。但当然了,我还是让她如实告诉了我。我简直无法想象,我告诉她,她一定是听错了,但她非常确定。太伤人了——恩特威斯尔——真正伤害了我,你知道我的感受吧。说实话,理查德实在太可恨了。我知道不应该说死人的坏话,可是,我发誓——” 蒂莫西继续就这个话题滔滔不绝。 莫德走进房间,语气坚定地说: “亲爱的,我想,恩特威斯尔先生和你已经聊得够久了。你必须休息了。如果你们已经谈妥了所有事情——” “哦,已经都谈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恩特威斯尔。等他们抓住凶手,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他们能抓到的话。我对这年头的警察没信心——警察局局长压根儿不是那块料。你会处理——呃——下葬的事情,对吧?恐怕我们应该没办法出席。不过,请务必订一个最高级的花圈,还得准备一块像样的墓碑——她应该在当地下葬吧,我猜?没道理把她的遗体运回北方,我也不知道兰斯科内特家族的人都葬在哪里,可能是法国的某个地方吧。不知道一个被谋杀的人墓碑上该写些什么……‘进入安息乡’之类的词句不太合适。得好好挑选一段恰当的墓志铭。‘安息’?不好,只有天主教徒才这么写。” “哦,主啊,你目睹了我的冤屈,请你还我公道。”恩特威斯尔先生低声说道。 蒂莫西惊恐地看着他,恩特威斯尔先生微微一笑。 “摘自《耶利米哀歌》 ,”他说,“虽然有些戏剧化,但似乎挺恰当的。无论如何,距离准备墓碑还有一些日子。呃——墓地的选址得尽快确定,你知道。你不用操心,我们会全权处理,并随时告知你最新进展。” 第二天,恩特威斯尔先生搭早餐时间的火车返回伦敦。 回到家,他犹豫再三,还是给他的一位朋友打了一个电话。 第七章 第七章 “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邀请我来。” 恩特威斯尔先生热情地握住主人的手。 赫尔克里·波洛热情周到地请他在壁炉旁的椅子上就坐。 恩特威斯尔先生叹了一口气,坐下来。 房间的另一头摆着一张双人餐桌。 “我今天早晨才从乡下回来。”他说。 “你有事要找我商量?” “是的。恐怕是个非常冗长的故事。” “那就等我们吃过饭后再说吧。乔治!” 手脚利落的乔治端着肥鹅肝酱饼出现了,还带来了一个用餐巾包裹的热吐司。 “我们可以在壁炉边先吃些鹅肝,”波洛说,“然后再上桌。” 一个半小时后,恩特威斯尔先生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 “你可真会享受,波洛。不愧是法国人。” “我是比利时人。除此之外,你完全正确。到了我这个年纪,最主要的乐趣——甚至可以说是仅存的乐趣——就是在餐桌边大快朵颐了。幸好我的胃口还不错。” “啊。”恩特威斯尔先生低声说。 他们先喝了杯上好的维罗妮卡葡萄酒开胃,接着享用了米兰小牛肉片,甜点是火焰酿雪梨配冰淇淋。 喝完一支哥尔顿葡萄酒后,他们又喝了一支宝利白,恩特威斯尔先生举起一杯上好的波特酒仔细观察。波洛不喜欢波特酒,正小口抿着可可力娇酒。 “我真不知道,”恩特威斯尔先生仍在回味,“你从哪儿搞来那么嫩的小牛肉!简直入口即化!” “我有一个朋友是欧洲的肉商,我帮他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务事。他很感激——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关照我的胃。” “家务事,”恩特威斯尔先生叹了一口气,“真希望你没提醒我……这么完美的时刻……” “等等再说吧,我的朋友。现在让我们先喝些清咖啡,来点儿上好的白兰地,在那之后,等我们消化得差不多了,你再告诉我,为什么来寻求我的建议。” 一直到九点半,时钟敲响,恩特威斯尔先生有些坐不住了。他的心理已经做好准备,不再为自己提出的这个困惑感到为难——正相反,他急着一吐为快。 “我不确定,”他说,“我是不是在庸人自扰。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出该怎么办。但我想把事情的全部经过告诉你,听听你的想法。” 他稍作停顿,接着以平实、精准的方式讲述了整件事。训练有素的大脑帮助他清晰地陈述了事实,没有一丝遗漏,也没有一句添油加醋的废话。他的叙述清楚、平实。脑袋像个鸡蛋一样的小老头坐在对面听着,他非常欣赏恩特威斯尔的说话方式。 恩特威斯尔先生讲述完,准备好回答对方的问题。可过了好一阵子仍没有出现任何问题。赫尔克里·波洛正在回想他刚才说的话。 他终于开口了: “事情似乎很清楚。你在心里怀疑,你的朋友理查德·阿伯内西有可能是被谋杀的,对吗?这种怀疑,或者说是假设,只基于一件事——科拉·兰斯科内特在理查德葬礼上说的那句话。除了这个,没有任何其他根据。而她自己在葬礼之后被人杀害,也可能纯粹是个巧合。理查德·阿伯内西的死的确很突然,但照顾他的医生声誉很好,对他的病情也非常了解,这位医生对死因没有任何疑问。理查德是火葬还是土葬?” “火葬——遵循他本人的遗愿。” “这样,那的确得照办。火葬也就意味着,必须有第二位医生签发证明——但想做手脚应该也不难。既然如此,我们回到最关键的一点,科拉·兰斯科内特的那句话。你当时也在场,亲耳听到她说那句话。她说:‘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 “是的。” “而问题的重点在于——你相信她说的是事实。” 律师犹豫片刻,说道: “没错,我相信。” “为什么?” “为什么?”恩特威斯尔重复这句话,带着一些困惑。 “没错,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内心深处早就对理查德的死因有些怀疑?” 律师摇了摇头。“不,不,一点儿也不。” “那就是因为她——科拉。你很了解她?” “我已经有——哦——二十多年没见过她了。” “如果在大街上和她擦肩而过,你能认出她吗?” 恩特威斯尔先生想了想。 “应该认不出来。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纤弱的小姑娘,现在已经变成一个矮胖、邋遢的中年妇女。但我估计,如果和她面对面交谈,我一定能认出她。她的发型还是当年那样,留着齐齐的刘海儿,总会从刘海儿的缝隙里偷瞄你,神情像只害羞的动物,而且她有个很显著的特征,总喜欢打断别人,把头歪向一边,说一些让人恼火的话。她很古怪,你知道,而古怪的人各有特色。” “事实上,她还是那个几十年前你认识的科拉,也依旧说着惹人恼火的话!而那些话,她过去曾说过的那些让人恼火的话——通常——都是事实?” “这正是科拉令人难堪的地方。有些时候,事实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而她总会脱口而出。” “她这一点完全没变。理查德·阿伯内西是被谋杀的——所以科拉当即说出了事实。” 恩特威斯尔先生吓了一跳。 “你认为他真是被谋杀的?” “哦,不,不,我的朋友,还不能这么快下定论。我们只能说——科拉认为他是被谋杀的。她非常确信这一点。对她而言,这绝不是臆测。因此,我们可以推断出,她如此确信,一定有理由。而根据你对她的了解,我们可以说,她说那句话并不是在胡闹。现在,请告诉我——当她说出那句话时,在场的人立刻一致抗议——对不对?” “对。” “然后她慌了,非常羞愧,开始找台阶下,说了一句——根据你的回忆——‘但我只不过是听了他说的——’” 律师点点头。 “真希望我能记得更准确。但我非常确定,她当时用的词是‘他说’或是‘他告诉我——’” “之后这件事就过去了,大家开始聊别的话题。你仔细想想当时的情形,现场有没有人脸上有异样的神情?你记忆中有没有任何——我们不妨说——不寻常的事情?” “没有。” “而就在第二天,科拉被人谋杀——你问自己:‘这当中会不会存在因果关系?’” 律师有些激动。 “难道你认为我是在胡思乱想?” “一点儿也不,”波洛说。“假定原先的猜测是事实,那么一切都合乎逻辑。理查德·阿伯内西的死是完美的谋杀,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可突然之间,冒出来一个掌握真相的人!很显然,必须尽快把这个人的嘴封住。” “所以你认为——的确是谋杀?” 波洛的语气很沉重: “亲爱的朋友,我的看法和你一样——这肯定值得调查一番。你采取了任何行动吗?向警察报告过这些情况吗?” “没有。”恩特威斯尔先生摇摇头,“在我看来,这么做似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的职责是代理这个家庭的事务。如果理查德·阿伯内西真是被谋杀的,似乎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办到。” “下毒?” “正是。而且尸体已经被火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个推断。不过我决定,我必须要搞清楚真相。这也是我今天来见你的原因,波洛。” “理查德死的时候,恩德比府邸里都有哪些人?” “一个跟随他多年的老管家,一个厨师和一个女仆。看起来,应该是这三个人之一——” “啊!别干扰我的判断。这个科拉,她知道理查德·阿伯内西是被谋杀的,却勉强闭上了嘴,没继续说。她说:‘我想你们说的都很对。’由此可以推断,凶手一定是在场的家庭成员之一,这个人,连死者本人都不愿让他被当众指控。否则,科拉那么喜欢她哥哥,她绝不会允许凶手逍遥法外。这一点你同意吧?” “和我的推断一样——是的,”恩特威斯尔先生说,“不过,怎么可能有任何一个家庭成员——” 波洛打断他的话。 “如果涉及下毒杀人,可能性多种多样。假定他是在睡眠中死去的,而且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那凶手使用的一定是某种麻醉剂。或许他服用的药里原本就有麻醉剂。” “无论如何,”恩特威斯尔先生说,“凶手如何下手已经不重要了,我们永远都没办法证明任何事。” “就理查德·阿伯内西的死来说,的确没办法。但科拉·兰斯科内特被谋杀一案就不同了。只要我们能弄清杀害她的凶手,就有可能找到证据。”他目光敏锐地看了恩特威斯尔先生一眼,“或许,你已经有所行动了。” “只做了很少的调查。我想,我的目的主要是排除嫌疑。我实在不愿相信凶手是阿伯内西家族中的某个人,至今我都无法相信。我希望通过一些不怎么高明的问题,排除一些家人的犯罪嫌疑。兴许,能全部排除。若真如此,科拉的判断就是错的,而她遇害也可能只是某个小偷临时起意。毕竟,我需要得到的答案非常简单。在科拉·兰斯科内特被杀的那个下午,阿伯内西家族的成员都在干什么?” “非常好,”波洛说,“他们都在干什么?” “乔治·克罗斯菲尔德在哈斯特马场赌马。罗莎蒙德·沙恩在伦敦逛街。她丈夫——必须得把她丈夫包含在内——” “当然。” “她丈夫在和人商谈购买一出戏剧的事,苏珊和格雷格·班克斯一整天都待在家里,蒂莫西·阿伯内西是个病人,待在约克郡的家中,他妻子在从恩德比府邸回家的路上。” 他停下了。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示意他明白了。 “嗯,那是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吗?” “我就是无法确定,波洛。有些说辞可以查证——不过,在这么做的同时要隐瞒我的真实意图,非常困难。事实上,查证就等于指控。我可以给你简单讲讲我得出的结论。乔治当时有可能在哈斯特马场赌马,但我认为他没说实话,他当时非常莽撞地吹嘘自己赌中了两匹赢家。根据我以往的经验,罪犯总是因为说了太多而自露马脚。我问他那两匹马的名字,他毫不犹豫就脱口而出,据我调查,当天下在那两匹马身上的赌注很多,其中一匹的确赢了,另一匹,虽然最被看好,却连名次都没得。” “有意思。这个乔治在他舅舅去世的时候,是不是急需用钱?” “我认为他急需用钱。这么说没什么证据,但我怀疑他挪用了客户的钱,随时都有可能被起诉。虽然这只是我的印象,但我对这类事情有些经验。玩忽职守的律师,很遗憾地说,并不少见。我只能告诉你,我个人绝不放心把钱托付给乔治,而且我猜像理查德·阿伯内西那么精明的人,看人又一向很准,肯定对自己的外甥很不满意,而且不信任他。” “他母亲,”律师继续说,“是个漂亮又有些单纯的女孩,嫁给了一个——要让我说——是个非常可疑的人物。”他叹了口气,“阿伯内西家族的女孩向来不会选丈夫。” 他稍稍停了一会儿,继续说: “至于罗莎蒙德,她是个可爱迷人的傻姑娘。我实在无法想象她用斧头砍烂科拉的头!她丈夫迈克尔·沙恩,绝对不是等闲之辈——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而且我得说,他有些过分贪慕虚荣。但我对他的了解真的不多,没理由怀疑他会犯下如此惨绝人寰的罪过,或是精心策划下毒。不过,在我弄清他那天的行踪是否与他所说的一致之前,我没办法把他排除。” “但你不怀疑他妻子?” “不——不——她某些方面冷酷得吓人……但不,我真的无法想象她用斧头行凶——她看上去非常娇弱。” “而且很漂亮!”波洛略带讽刺地笑了笑,“那个侄女呢?” “你说苏珊?她和罗莎蒙德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我必须得说,她是个非常有能力的女孩。她和她丈夫那天都在家。我骗她说,那天下午我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格雷格立刻解释,电话那一整天都有问题,他试着打给别人,也打不通。” “这么说,也一样不能下定论……你并没能如愿排除他们……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让人捉摸不透。他的个性总让人觉得有些讨厌,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会给人这种印象,至于苏珊——” “嗯?” “她让我想起她伯父。她精力十足并充满干劲儿,和她伯父一样聪明过人。但缺乏我那个老朋友身上的仁慈和热情。” “女人从不仁慈,”波洛评价道,“不过她们有时候可以非常温柔。她爱她的丈夫吗?” “全心全意,我得说。但说真的,波洛,我不相信——我哪怕一刻也绝不愿相信凶手是苏珊——” “你更愿意相信是乔治?”波洛说,“这是人之常情!至于我,我不会对年轻漂亮的女孩有多余的好感。现在,和我说说你去拜访老一代的情况吧。” 恩特威斯尔先生花了一段时间叙述他去拜访蒂莫西和莫德的情况。波洛归纳出重点。 “这么说,阿伯内西夫人对器械挺在行。她知道汽车的全部构造,而阿伯内西先生也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么孱弱。他可以外出散步,而且照你的描述,可以做大幅度的活动。与此同时,他还有些自大,而且嫉恨他哥哥的成功与自视高人一等的态度。” “但他说到科拉时非常感伤。” “却讥讽她在葬礼之后说的傻话。第六个受益人呢?” “海伦?利奥夫人?我完全不怀疑她。而且无论如何,她的清白很容易证明。她当时在恩德比,和三个仆人一起待在府邸。” “好的,我的朋友,”波洛说,“让我们实际一点儿,你想让我干什么?” “我希望弄清真相,波洛。” “是的,是的。如果我是你,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而你正是能帮我弄清真相的人。我知道你已经不再接案子了,但我想请你接下我的委托。这是公事,你办案的费用我来负责。快答应吧,多赚些钱没什么坏处。” 波洛咧开嘴笑起来。 “好处再多还不是都交了税金!但我同意,你这个案子我很感兴趣!因为很困难……迷雾重重……还有一件事,我的朋友,需要由你来办。之后,我会处理所有事情。我想最好由你出面,去见见当时照顾理查德·阿伯内西的那位医生。你认识他吗?” “算是认识。”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中年全科医生。非常能干。和理查德关系很好,是个心思缜密的好人。” “那么就请你去找他。比起我,他和你聊天应该更放松。问问阿伯内西先生的病情,查清楚理查德去世之前服用的所有药物,理查德·阿伯内西是否曾对他提起过有人给他下毒的事。对了,那个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确定理查德和他妹妹谈话时,用的是‘下毒’这个词吗?” 恩特威斯尔先生回忆了一下。 “的确是这个词——不过她是那种随时可能改变证词的证人,因为她总是对自己的联想很自信。如果理查德说他怀疑有人要杀他,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有可能立刻会认为是下毒,因为他的这种恐惧让她联想起自己的某个姑姑,她那个姑姑怀疑自己的食物里被人动了手脚。就这一点,我会抽空再去找她聊聊。” “是的,或者我去也行。”波洛略一停顿,换了一种语气,“我的朋友,你有没有想过,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可能处在某种危险当中?” 恩特威斯尔先生一脸惊讶。 “我没想过。” “可是,她的确有危险。葬礼那天,科拉说出了她的怀疑。凶手也许会想,得知理查德死后,她是否曾向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这个怀疑?如果有,那么最有可能的人就是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我想,我的朋友,她还是不要独自留在那幢小别墅里为好。” “我记得苏珊说过,想要去一趟。” “啊,这么说,班克斯夫人打算过去?” “她想去看看科拉留下的东西。”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好吧,我的朋友,照我说的去做。你也可以告知阿伯内西夫人——利奥·阿伯内西夫人一声,我有可能会去恩德比一趟。到时再说吧。从现在起,一切都交给我来办。” 波洛充满干劲儿,捋了捋胡子。 第八章 第八章 1 恩特威斯尔先生心绪颇重地注视着拉若比医生。 他这一生阅人无数,很有经验,也常常遇到很难处理的情况或是很难开口的微妙话题。在如何恰当处理此类事宜这一方面,恩特威斯尔先生已经非常老练。究竟该如何向拉若比医生开口,这个话题着实难办,医生有可能会认为这是对自己医术的质疑而勃然大怒。 坦白——恩特威斯尔先生心想——至少是稍加修饰的坦白。告诉他,因为一个蠢女人不经意的一句蠢话,有人对理查德的死因产生了怀疑,如此一来,对他行医的声誉肯定有影响。拉若比医生并不了解科拉。 恩特威斯尔先生清了清喉咙,鼓起勇气开口了。 “我想请教你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他说,“也许会冒犯到你,但我衷心希望不会。你是个明事理的人,而且相信你会了解,对待一个——呃——荒谬的暗示,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给出一个合理的回答,而不是一味叱责。这件事关系到我的客户——理查德·阿伯内西。我想直率地问你这个问题。你确定,完全确定,他是自然死亡吗?” 拉若比医生原本红润、和善的脸上立刻充满讶异。他望向提问的人。 “你到底——他当然是自然死亡。我签过证明了,不是吗?如果我不确定的话——” 恩特威斯尔先生巧妙地打断他的话: “当然了,当然了。我向你保证,我个人绝没有任何猜测。但还是希望听到你肯定的保证——鉴于——呃——鉴于现在漫天的谣言。” “谣言?什么谣言?” “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恩特威斯尔先生撒了个谎,“但我认为,这种流言应当立即制止——如果可能的话,应该由你出面。” “阿伯内西是个病人。他患的那种病,早已被证明患者最快两年内就会死亡,我敢说。也有可能更早。他儿子的死消减少了他求生的欲望和对抗病魔的力量。我承认,我没想到他死得那么快,或者说那么突然,但这种情况是有先例的——很多先例。任何一个所谓能准确预测病人什么时候会死或是还能活多久的医生,都是自欺欺人。人的因素是不可预料的。弱者有时拥有出人意料的抵抗力,而身强体壮的人有时却会轻易地被病魔击垮。” “这我都明白。我并不是在怀疑你的诊断结果。阿伯内西先生是——我们不妨这么说,尽管或许过于戏剧化——已经被判了死刑,而我想请教你的是,作为一个已经知道或是预料到自己时日不多的人,有没有可能自行缩短自己的生命或是别人替他这么做?” 拉若比医生眉头紧锁。 “你的意思是,自杀?阿伯内西不是会自杀的人。” “我明白了。从医学的专业角度上讲,你可以向我保证,这样的假设不可能成立。” 医生不自在地动了动。 “我不会说不可能。他儿子去世后,对于阿伯内西先生来说,生命已远不如过去那样有意义。我当然不认为有自杀的可能——但我不能说那绝对不可能。” “你的这个结论是站在心理学角度分析得出的。我刚才说医学的专业角度,真正的意思是:就他当时死亡的情况来说,这种事是不可能的,是吗?” “不,哦,不。不,我不会这么说。他是在睡梦中去世的。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是自杀,就他的心态来说,也没有任何迹象。如果每一个病重的人在睡梦中去世,都需要验尸的话——” 医生的脸变得越来越红。恩特威斯尔先生急忙收敛了话锋。 “当然了,当然了。但如果存在这种迹象呢——一些你没有发现的迹象。比方说,他曾向某人提起过——” “暗示他打算自杀?他说过吗?我必须得说,我非常惊讶。” “但如果真是如此——这只是我的假设——你能排除这种可能性吗?” 拉若比医生缓缓地说:“不——不——我不能。但我要再重申一遍,如果真是如此,我会感到非常惊讶。” 恩特威斯尔先生乘胜追击。“那么,如果我们假定他不是自然死亡——这当然只是纯粹的假设——那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的死亡?我的意思是,哪一种药物?” “有几种,可能是某种麻醉剂。他死时皮肤并没出现青紫,神态也很安详。” “他服用了任何安眠剂或安眠药吗?或是成分类似的东西。” “有。我给他开过安眠药——是一种安全可靠的助眠药。他并不是每晚都吃,而且一次只给他开一小瓶。按我给他的剂量,服用三四倍也不会致死。事实上,他死后,我看见他盥洗台上的药瓶子几乎还是满的。” “你还给他开过什么药?” “很多种——有一种药含有少量吗啡,他疼痛难忍的时候可以服用。还有一些维生素胶囊和助消化的混剂。” 恩特威斯尔先生打断他。 “维生素胶囊?我想我之前也服用过,小小的圆形胶囊。” “没错,还有维生素ad。” “会不会有其他什么东西混进——呃——其中的某一个胶囊里?” “你是说,某种致命的东西?”医生的表情越来越讶异了,“但肯定不会有人——听着,恩特威斯尔,你在暗示什么?上帝啊,难道你,你是在暗示谋杀?” “我也不太清楚我在暗示什么……我只想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可你有什么证据暗示这种事?” “我没有任何证据,”恩特威斯尔先生的语气很疲惫,“阿伯内西先生死了——听他提起过这件事情的人也死了。整件事情只是谣传而已——含混、惹人烦的谣传,而我想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扼杀它。只要你能告诉我,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方式毒害阿伯内西,我会非常高兴的!我向你保证,这绝对会减轻我的一大负担。” 拉若比医生站起来,来回踱步。 “我不能告诉你你想让我说的事,”他终于说,“我很希望我能,那当然是有可能的。任何人都可以抽出胶囊里的油脂,换成——比方说——纯尼古丁或是一半剂量的其他物质。也有可能混在他的饮食中,这不是更有可能吗?” “的确。但你看,在他死时,府邸里只有几个仆人——我不认为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能干出这种事——事实上,我很确定不是他们,因此我想找的是一种能延时发作的东西。我想,应该没有某种成分能让人吃了一星期以后才毒发身亡吧?” “真是个方便的主意——不过恐怕不能成立。”医生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公道的人,恩特威斯尔,可究竟是谁在做这种暗示?这在我看来实在太勉强了。” “阿伯内西从没给你说过类似的事情?暗示他的某一个亲戚想把他除掉?” 阿伯内西好奇地看着他。 “没有,他从没有说过这种事。恩特威斯尔,你确定这不是某些人——呃,故意挑起事端?要知道,有些歇斯底里的人,表面看起来很正常,很理智。” “我希望是这样,有可能确实如此。” “让我猜猜。有人说阿伯内西告诉她——说明是个女人,没错吧?” “哦,没错,是个女人。” “他告诉她,有人想要杀他?” 恩特威斯尔先生走投无路,只得勉强地告诉他科拉在葬礼上说的话,拉若比医生的脸色明朗了起来。 “我亲爱的朋友。这种话我绝对不会放在心上!理由太简单了。女人到了某个年龄段总爱无事生非,心智不稳定,完全靠不住,什么话都敢说。你要知道,她们的确这样!” 恩特威斯尔先生对于他这种武断的推测非常不满。他自己曾经应对过许多无事生非、歇斯底里的女人。 “你说的可能很对,”他站起身,“但我们没办法求证,因为她被人谋杀了。” “什么——被人谋杀?”拉若比医生狐疑地看着恩特威斯尔先生,好像在怀疑他的心智也不太正常。 “你或许在报纸上读到了,利契特圣玛丽的兰斯科内特夫人。” “没错,但我不知道她竟然是理查德·阿伯内西的亲戚!”拉若比医生看上去非常震惊。 恩特威斯尔先生感觉自己报复了医生那种自视权威的优越感,同时也因为自己白跑一趟,心中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而感到失望。他起身告辞。 2 回到恩德比,恩特威斯尔先生决定找兰斯柯姆聊一聊。 为了挑起谈话,他先询问了老管家未来的计划。 “利奥夫人请我待在这里,先生,知道房子被卖掉,我也乐意遵照她的吩咐。我们都非常喜欢利奥夫人。”他叹了一口气,“我非常遗憾,先生,请你原谅我提起这件事——这房子不得不被卖掉。我在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看着年轻的小姐和少爷在这里长大。一直以为莫蒂默先生在他父亲死后会回到这里,或许会在这里成家立业。都已经安排好了,先生,我退休以后会住到背面的小屋去。是间非常漂亮的小屋子——我一直期盼那一天的到来。可我想,这都已经成为幻影。” “恐怕是的,兰斯柯姆,整个房产要一起出售,但你有那份遗产——” “哦,我并不是在抱怨,先生,我非常感激阿伯内西先生是如此慷慨。他给我的养老金非常丰厚,但现在想买个小房子很不容易。虽然我已经出嫁的侄女请我和她们住在一起,可那和住在这里不一样。” “我明白,”恩特维斯尔先生说,“对我们老一辈的人而言,这是个冷酷的新世界。我真希望在我老朋友去世前,能多见他几面。他最后几个月是怎么过的?” “哦,他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先生,自从莫蒂默先生死后。” “的确,他整个人都崩溃了。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一个病人——病人很容易胡思乱想。我猜阿伯内西先生生前最后几天也是这样。他有时候会提到仇人,说有人想伤害他——或许吧?他甚至怀疑自己的食物被人动了手脚?” 老兰斯柯姆看上去非常惊讶——并且被冒犯了。 “我想不起来有这种事,先生。” 恩特威斯尔先生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你是个非常忠诚的仆人,兰斯柯姆,这我很清楚。而阿伯内西先生有些幻觉——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可以说……一些疾病的自然症状。” “真的吗,先生?我只能说,阿伯内西先生从没有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也没听到过。” 恩特威斯尔先生不动神色地转入另一个话题。 “在他去世前,他曾邀请一些家人到这里与他同住,对吗?他的外甥,外甥女、侄女和她们的丈夫?” “是的,先生,确有其事。” “对于他们的来访,他满意吗?还是很失望?” 兰斯柯姆眯起双眼,脊背僵直。 “我真的不能说,先生。” “我想你可以,”恩特威斯尔先生温柔地鼓励道,“依你的身份,不应该谈论这些事情——你是这个意思。但人有些时候要学会变通。我是你主人的老朋友,非常关心他,你也一样。因此才把你当作一个普通人来询问,而不是一名管家。” 兰斯柯姆沉默了片刻,然后语气平淡地问: “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先生?” 恩特威斯尔先生坦诚地回答他。 “我也不清楚,”他说,“希望没有。我想要确定一下,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事情——不对劲儿?” “只有在葬礼之后,先生,而且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不过,那天晚上所有人离开后,利奥夫人和蒂莫西夫人的行为举止也和往常不太一样。” “你知道遗嘱的内容吧?” “知道,先生。利奥夫人认为我想知道,所以告诉了我。如果允许我评论的话,在我看来,是一份非常公平的遗嘱。” “没错,的确是一份公平的遗嘱。财产等分。但我想这应该不是阿伯内西在他儿子去世后原本想要立下的遗嘱。现在,你愿不愿意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这只是我个人的观点——” “是的,是的,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乔治先生来过之后,主人非常失望,先生……他本希望,我猜,乔治先生会像莫蒂默先生一样。而乔治先生,我不得不说,完全没有达到标准。劳拉小姐的丈夫本就不令人满意,我想,乔治先生恐怕也遗传了这一点。”兰斯柯姆停了停,继续说道,“看到苏珊小姐时他非常满意——是个精神饱满、英气十足的年轻女士。依我看,主人实在无法忍受她丈夫。现如今的年轻女士总是做出一些可笑的选择,先生。” “另一对夫妇呢?” “关于他们,我能说的就不多了,是对漂亮、讨人喜欢的年轻夫妇。我想有他们的陪伴,主人也很高兴——可我不认为——”老人犹豫了。 “不认为什么,兰斯柯姆?” “呃,主人向来看不上舞台、表演之类的事情。有一次他曾对我说:‘我实在不明白,竟然有人会愿意以表演为生。简直是愚蠢至极的生活方式,把人仅存的一点点理性都剥夺了。我不知道这对人的道德有什么影响,但一定会让人丢失分寸。’他当然并不是直接指——” “不是,当然不是,我很理解。他们一一来访后,阿伯内西先生亲自动身了——先去他弟弟那里,然后去拜访他妹妹兰斯科内特夫人。” “这我就不清楚了,先生。我是说,他跟我提过,他要去拜访蒂莫西先生,然后去一个叫什么圣玛丽的地方。” “这就没错了。你还记不记得,他回来之后有没有说过什么?” 兰斯柯姆回忆着。 “我真的不知道——并没有直接相关的事。他说他回到家很高兴。长途跋涉,住在陌生的房子里让他非常疲惫——我记得他就说了这些。” “没说别的?没有提到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兰斯柯姆皱起眉头。 “主人生前常常——呃,低声念叨,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好像是在对我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根本没注意我在他身边——因为他对我非常了解……” “了解并且信任你,是的。” “不过我对他说的那些话印象很模糊——好像是说,他不知道那家伙的钱都到哪儿去了——说的应该是蒂莫西先生,我估计。然后好像还说什么:‘女人可以愚蠢九十九次,但第一百次绝对精明。’哦,对了,他还说,‘你只能对自己同一辈的人说出你心里真正所想。他们不会像年轻一代一样,认为你是在胡思乱想。’紧接着他说——但我实在听不出当中的联系——‘给人设圈套可不好,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我猜,他大概是想到了那个园丁——一个摘桃子的问题。” 恩特威斯尔先生认为,当时理查德·阿伯内西所想的绝不是那个园丁的事。又问了几个问题后,他放过了兰斯柯姆,细细回想自己刚刚得到的信息。真的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换句话说,没什么是他之前没有推测到的,但有几点还是暗示了什么。他说女人很傻,也可以很精明,应该不是在说他的弟媳莫德,而是他妹妹科拉。他正是向她倾诉了自己内心的那些“幻想”。他还说他设了一个圈套,给谁设的呢? 3 恩特威斯尔先生一直在犹豫究竟应该告诉海伦多少。最后他决定完全信任她。 他首先感谢她已经整理好了理查德的遗物,同时料理各种家务。房屋出售的广告已经登出去了,而且有一两个有可能的买主在不久之后就会来看房子。 “私人买主?” “恐怕不是。基督教女子青年会正在考虑,还有一个年轻人的俱乐部,杰佛森信托机构的董事们也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收纳他们的珍藏。” “这房子不再是一个家,着实让人难过,不过,在现如今这么想当然不切实际。” “我正想问你,在房子卖出去之前,你能不能留在这里?还是说,你不太方便留下?” “不——事实上,这再方便不过了。我想等到五月再去塞浦路斯,而且我真的更情愿留在这里,而不是按我之前计划的那样去伦敦。我爱这幢房子,你知道,利奥也是,我们在这里度过的时光总是那么愉快。” “你能留在这里,我又有了一个感激你的理由。我有一个朋友,名叫赫尔克里·波洛——” 海伦突然失声尖叫:“赫尔克里·波洛?那么你认为——” “你知道他?” “是的,从我几个朋友那儿听说过——但我以为他早就去世了。” “他活得好好的。当然,已经不年轻了。” “是,他不可能年轻。”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神情紧绷,吃力地问道: “你认为——科拉说的是真的?理查德确实是——被谋杀的?” 恩特威斯尔先生如释重负地把一切都告诉了海伦。让头脑清晰的海伦一起承担此事的确是种安慰。 等他说完,她说: “任谁说,这都不太可能——我却不这么认为。莫德和我在葬礼之后的那个晚上——我敢保证,我们俩都有同样的想法。我们在心里不停对自己说,科拉是个蠢女人——却无法抑制内心的不安。紧接着,科拉就被杀了——我告诉自己那只是巧合,当然有可能是……可是……哦!要是能确定就好了,这实在是太难熬了。” “没错,是很难熬。但波洛是个很有创造力的人,近乎于天才。他很清楚我们需要的是什么——就是确保这整件事情只是空穴来风。” “可如果不是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恩特威斯尔先生警觉地问。 “我不知道。我就是很不安……不单单是因为科拉那天说的那句话——还因为另一件事情,一件当时我就觉得很不寻常的事情。” “不寻常?怎么说?” “就是不寻常。我也不知道。” “你是说,当时书房里某个人的某种表现不寻常吗?” “是的——是的——这一类的。但我不记得到底是谁,或是什么事情……哦,这听起来一定很荒谬——” “一点儿也不。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你不是傻瓜,海伦。如果你注意到某件事情,说明那件事一定有它的意义。” “是的,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我越想——” “暂时别想了。这样强迫自己回忆是不对的。别管它,迟早会重新出现在你的脑海里。只要一出现——请马上告诉我。” “我会的。” 第九章 第九章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将黑色礼帽稳稳地戴在头顶,把一绺落在外面的灰发塞回帽子里。死因审判定在中午十二点,现在才将近十一点二十分。她想,这件灰色大衣和裙子看上去很不错。她还给自己买了一件黑色上衣。她本希望能穿全黑的,但那超出了她的经济能力。她环视这间整洁的小卧室,墙上挂满写生画——布里克瑟姆海港、卡金顿铁匠铺、安斯蒂河湾、基扬斯河湾、伯尔弗莱生港、巴巴柯姆海湾等。所有画上都有科拉·兰斯科内特龙飞凤舞的签名。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格外喜爱的那一幅上,伯尔弗莱生港。衣柜上挂着一张精心装裱的照片,已经略微退色,是垂柳屋的照片。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饱含深情地看着它,叹了口气。 楼下的门铃突然响了,把她从美梦中惊醒。 “哎呀,”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嘟囔道,“不知道是谁……” 她走出卧室,沿着略微有些摇晃的楼梯下去。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门铃声又响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突然紧张起来。她放慢了脚步,很不情愿地向门口走去,让自己不要瞎紧张。 一位年轻女士穿着一身潇洒的黑衣,提着一个小手提箱,站在门前的阶梯上。她注意到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脸上紧张的神色,立刻自我介绍道: “你是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我是兰斯科内特夫人的侄女——苏珊·班克斯。” “天哪,是的,当然了。我不知道是你。请快进来,班克斯夫人。请小心衣帽架——有些挡路。请进来这里,是的。我不知道你也会特地过来参加死因审判,不然我一定会早做准备——咖啡之类的。” 苏珊·班克斯立刻说: “什么都不用。很抱歉刚才吓到你了。” “哦,你知道我刚才被吓到了,确实是有一点儿。说起来真是太愚蠢了。我通常不会这么紧张。事实上,我告诉律师我完全不紧张,而且独自待在这里也不会害怕,事实上我真的不紧张。只是因为——或许是待会儿的死因审判和——脑海中胡思乱想的事情,可是我整个上午都坐立不安。半个钟头前,门铃就响了一次,我实在无法让自己走过去开门——想想实在是太蠢了,凶手怎么可能会回到这里呢——再说他为什么要回来——事实上,按门铃的人只是一位修女,帮一个孤儿募捐——我如释重负,所以给了她两先令。虽然我不是天主教徒,对教会和这些修士修女们也没什么同情心,但我相信那位穷人的小姐妹是在做善事。快请坐下,班——班——” “班克斯。” “是的,当然了,班克斯夫人。你是坐火车来的?” “不,我开车过来的。这里的巷道好像都很窄,我开过去了一段路才找到一个旧采石场,把车子倒了进去。” “巷子的确非常窄,不过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非常冷清。”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完最后一个词,身子稍稍抖了一下。 苏珊·班克斯正在环顾这间屋子。 “可怜的老科拉姑姑,”她说,“你知道,她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我。” “是的,我知道。恩特威斯尔先生告诉我了。我猜想你应该很高兴能拿到这些家具。你刚新婚不久,我知道,现如今,添置家具非常费钱。兰斯科内特夫人有一些很好的物件。” 苏珊并不同意。科拉对古董没有任何品位,房间里的家具都是些介于“现代主义”和“附庸风雅”之间的货色。 “这些家具我一件都不要,”她说,“我已经添置好了,你知道。我应该会把家具都拍卖了。除非——这当中有你中意的吗?我非常愿意……” 她停下来,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堪,对她回以微笑。 “真的,你实在是太善良了,班克斯太太——真的,非常善良。我非常感激。但事实上,你知道,我自己也已经备齐了。我把东西都放好了,以防——将来某一天——我会用得到,还有我父亲留给我的一些画作。你知道,我过去曾有一间小茶馆——但后来战争爆发了——非常倒霉。但我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卖掉,因为我很希望将来有一天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小家,所以我把当中最好的东西,连同我父亲的画作和之前家里的一些收藏,都收起来了。不过,如果你真的不介意,我非常喜欢兰斯科内特夫人的那张小茶几,多么漂亮的小物件啊,我们过去常坐在它旁边喝茶。” 苏珊惊恐地看着那张绿色的小桌子,上面画着大朵大朵的紫色铁线莲。她立即表示,很乐意把它送给吉尔克里斯特小姐。 “非常感谢你,班克斯夫人。我觉得自己真是有些贪心。我已经得到了她那些漂亮的写生画,你知道,还有一枚精美的石榴石胸针,不过我觉得我应该把那枚胸针还给你。” “不用,不用,真的。” “你来这儿是想在死因审判之后看看她的东西?” “我想我会待一两天,看看她的东西,顺便清理一下。” “你是说,住在这里?” “是的。有什么不方便吗?” “哦,没有,班克斯夫人,当然没有。我会给我的床铺换张新床单,我可以暂时先睡在沙发上,没有问题。” “可是,不是有科拉姑姑的房间吗?我可以睡在她房间里。” “你——不忌讳?” “你是说,因为她是在那间卧室里被谋杀的?哦,不,我不忌讳。我胆子非常大,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房间已经——我是说——没什么问题了吧?”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明白她的意思。 “是的,班克斯夫人。所有的毯子都送去干洗了,我和潘特夫人把整间卧室都彻底清洗过了,而且还有很多备用的毯子。不过你还是自己上来看看吧。” 她上了楼梯,苏珊在后面跟着。 科拉·兰斯科内特被谋杀的房间干净整洁,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罪恶的气息。和客厅一样,这件卧室里也摆满了各种现代风格的物品和带绘饰的家具,完全体现了科拉明朗但缺乏品位的个性。壁炉架上挂着一幅油画,画中一位丰满的年轻少女正宽衣解带,准备入浴。 苏珊看到那幅画,立刻哆嗦了一下。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 “那是兰斯科内特夫人的丈夫画的。楼下餐厅里还有很多他的画。” “太可怕了。” “哦,我个人也不是很喜欢那种绘画风格——但兰斯科内特夫人以她的艺术家丈夫为傲,而且认为他的作品没能得到世人认可,是件很可悲的事。” “科拉姑姑自己的画呢?” “在我房间里,你想看一看吗?”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骄傲地向她展示自己的珍藏。 苏珊评论道,科拉姑姑似乎非常喜欢描绘海边风光。 “是的。你知道,她和兰斯科内特先生在布列塔尼的一个小渔村里住了好几年。小渔船入画一向很美,不是吗?” “显然是,”苏珊低声说。她心里暗暗琢磨,科拉·兰斯科内特的这些画都异常注重细节,用色十分鲜艳,简直可以做成一整套风景明信片。这些画甚至让人怀疑,可能就是比照着风景明信片画的。 不过,当她贸然表达了这个观点后,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非常不满。兰斯科内特夫人向来都是实景写生!事实上,有一次她曾在作画时苦苦等候,一直要等到光线正合适,否则不肯离开。 “兰斯科内特夫人是个真正的艺术家。”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语气略带责备。 她看了看表,苏珊立刻说: “是的,我们应该出发去参加死因审判了。远吗?我用不用开车?”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向她保证,走路只需要五分钟。因此她们一起步行过去,途中正好遇见刚下火车的恩特威斯尔先生,三人结伴走进村公所。 现场似乎有大量陌生人。整场死因审判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死者的身份确认证明,致命伤的医学鉴定证明。犯罪现场没有反抗的痕迹,死者被杀时有可能处于麻醉状态,在无意识中死去。死亡时间不超过四点三十分,估计是在两点到四点半之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证实发现了尸体,一名巡警和莫顿探长也陈述了证词。验尸官给出简要的总结:“被一人或多人谋杀,凶手身份未定。”陪审团没有任何异议。 死因审判结束后,他们走出室外。几架照相机咔嚓作响。恩特威斯尔先生领着苏珊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走进“纹章官”饭店吃午餐,他在那里预订了一间吧台后面的隐蔽包厢。 “不是什么像样的午餐。”他略带歉意地说。 不过午餐并没有想象中糟糕。一开始,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啜泣了一会儿,小声嘟囔着“实在是太可怕了”,在恩特威斯尔先生的坚持下,她喝了一杯雪利酒,然后高兴起来,对着一份爱尔兰炖肉大快朵颐。恩特威斯尔先生对苏珊说: “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苏珊,不然我们可以一道过来。” “我知道我说过不会出席。但我如果不来的话,就没有任何家人出席了。我给乔治打过电话,他说他很忙,没办法来。罗莎蒙德有一场试演,而蒂莫西就更不可能来了,他身体那么虚弱。所以我只好来了。” “你先生没和你一起来?” “格雷格不得不去那个烦人的店里。” 观察到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讶异的眼神,苏珊说:“我丈夫在一家药店工作。” 一个从事零售工作的丈夫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印象中聪明干练的苏珊似乎不怎么相配,但她还是勇敢地说:“哦,是的,就像济慈 。” “格雷格不是诗人。”苏珊回答。 她接着说:“我们未来有非常好的计划——一幢两用的房产——一边经营化妆品和美容院,另一边做特别处方实验室。” “那样就好多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赞同地说,“就好像伊丽莎白·雅顿,别人告诉我,她其实是个女伯爵——还是海伦娜·鲁宾斯坦?不管是谁,”她又和善地说,“一家药店可绝不像普通的商店——布料店或杂货店。” “你说,你曾开过一家茶馆,是吗?” “是的,没错。”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脸瞬间亮了。她从没觉得“垂柳屋”做的生意和一般店铺的买卖相同。在她心目中,开茶馆是文雅的上流工作。她开始向苏珊介绍起“垂柳屋”来。 恩特威斯尔先生之前已经听过一遍了,便把心思转到其他事情上。苏珊两次和他搭话,他都没回答。他急忙道歉。 “原谅我,亲爱的。我正在思考,事实上,是关于你蒂莫西叔叔的事,我有些担心。” “关于蒂莫西叔叔?我才不会为他担心呢。我不相信他真有什么毛病,他只是得了臆想症而已。” “是的——是的,你有可能是对的。我必须得说,我刚才担心的并不是你叔叔的健康状况,而是蒂莫西夫人。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扭伤了脚踝。现在卧病在床,而你叔叔的情况也非常糟糕。” “因为他不得不反过来照顾她吧?对他应该很有好处,”苏珊说。 “是的——没错,我敢说一定是的。但你那可怜的婶婶能得到照顾吗?这真是个问题,家里一个仆人也没有。” “对这些老年人来说,生活真是和地狱一样糟糕,”苏珊说,“他们住在一个乔治王时代建造的庄园里,不是吗?” 恩特威斯尔先生点点头。 他们小心翼翼地从“纹章官”饭店走出来,不过记者似乎都已经离开了。 有几个记者在小别墅门口等着苏珊。在恩特威斯尔先生的陪同下,她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之后,她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走进别墅,恩特威斯尔先生回到“纹章官”饭店,他在那里订了一个房间。葬礼将于第二天举行。 “我的车还停在采石场呢,”苏珊说,“我完全忘了,一会儿我去把车停到村子里去。”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紧张地说: “别太晚。你不会打算天黑了再出去吧,是吗?” 苏珊看着她,笑了起来。 “你不会认为凶手还潜伏在这附近吧?” “不——不,我想应该不会。”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非常尴尬。 “她一定是那么想的,”苏珊心想,“真有趣!”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相信你会愿意提早喝下午茶。大概再过半个钟头怎么样,班克斯夫人?” 苏珊觉得三点半就喝下午茶实在有些过分,但她体贴地体会到“一杯好茶”是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为了克服紧张而想出的主意,而自己也有理由取悦她,便说: “随你决定吧,吉尔克里斯特小姐。” 厨房里传来了厨具发出的欢快声响。苏珊走进客厅,刚过了几分钟,伴随着一串有规律的敲门声,门铃响起。 苏珊走到门厅,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系着围裙,两手满是面粉,出现在厨房门口。 “哦,天哪,你想会是谁?” “我猜,应该又是记者。”苏珊说。 “老天,真是烦人,班克斯太太。” “哦,没关系,我去应付他们。” “我正打算做些司康饼,用来配茶。” 苏珊朝前门走去,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不安地来回徘徊。苏珊想,她是不是认为门外站着一个拿着斧头的男人。 然后,访客是一位年长的绅士,苏珊打开门后,他立刻抬了抬帽子,慈祥地向她微笑,说道:“我想,你一定是班克斯夫人。” “是的。” “我的名字叫格思里——亚历山大·格思里。我是兰斯科内特夫人的朋友——多年的老朋友,我想你是她的侄女,苏珊·阿伯内西小姐吧?” “没错。” “既然介绍过了,请问我能进去了吗?” “当然。” 格思里先生在脚垫上仔细地擦了擦鞋底,走进屋里,脱去大衣,把衣服和帽子一起放在一只橡木箱子上,跟随苏珊走进客厅。 “真是个悲伤的时刻,”格思里说,悲伤这个词放在他身上似乎很不合适,他看起来是个非常乐观的人,“的确,非常悲伤。如今和她生死相隔,我觉得自己至少应该出席死因审判——当然还有葬礼。可怜的科拉——可怜的傻科拉。亲爱的班克斯夫人,她刚结婚没多久我就认识她了。她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孩——而且对待艺术非常认真——皮埃尔·兰斯科内特也是一样——我是说,我把他当作一个艺术家。总的来说,他对她还不算太坏。他很迷茫,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是的,他一直很迷茫——不过幸好科拉把这当作艺术家气质的一部分,因为他是个艺术家,所以有权不道德!事实上,我不敢确定她会不会更进一步认为,因为他的不道德,所以一定是个艺术家!可怜的科拉,对艺术完全没有鉴赏力——但在其他方面,我必须得说,科拉很有天赋——是的,令人惊讶的天赋。” “似乎每个人都这么说,”苏珊说。“我并不怎么了解她。” “没错,没错。因为家人不喜欢她的宝贝皮埃尔,于是她跟家人断绝往来。她向来不是个漂亮的女孩——但具有某种特质。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你永远猜不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而且你永远都没办法判断她那种天真无邪是天生的还是故意装出来的。她总能逗得我们开怀大笑,永远是个孩子——我们一直都这么看她。而且我最后一次来看她时——皮埃尔死后,我时不时来看看她——很讶异她的一举一动还是像个小孩子。” 苏珊递给格思里先生一支香烟,但这位老绅士摇了摇头。 “不,谢谢你,亲爱的。我不抽烟。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来这儿,老实告诉你,我有些良心不安。几周前我答应科拉来看她,我通常一年拜访她一次,但她最近喜欢在本地的拍卖场买画,让我先看看其中的几幅。我的职业是艺术评论家,你知道。当然了,科拉买的大部分画都是些劣质的涂鸦,但总的来看,倒也不是一项太坏的投资。这些乡下拍卖场里的画一般一文不值,画框都比镶在里面的画值钱。当然任何一场重要的拍卖会都会有行家在场,你不可能买到杰作。但就在几天前,克伊普的一幅小画在一个农庄拍卖会上被人以几英镑的价格买入。这幅画的来历很有意思——一家人把它送给了一位在他们家尽职服务了好几年的老护士,他们当然不知道它的价值,这位老护士把它送给了一个农夫的侄子,他很喜欢画中的那匹马,但嫌它太脏!没错,没错,这种事有时候的确会发生,而科拉对自己看画的眼光很有信心。事实上,她根本没有眼光,于是请我来看一幅她去年买的伦布兰特的作品。伦布兰特!那甚至算不上一幅好的仿作!不过她也买到过一幅巴尔托卢奇的版画——可惜受潮了。我帮她卖了三十镑,这笔买卖显然是鼓舞了她。她写信给我,盛赞自己在某个拍卖场买到的一幅意大利文艺复兴前的作品,我答应她过来看看。” “我想,应该就在那边,”苏珊指了指他身后的墙,说道。 格思里先生站起来,戴上一副眼镜,走过去观察那幅画。 “可怜的科拉。”他最终说。 “还有很多呢。”苏珊告诉他。 格思里先生随意地巡视兰斯科内特夫人的艺术珍藏,有时发出啧啧声,有时叹气。最后,他取下眼镜。 “灰尘,”他说,“是个神奇的东西,班克斯夫人!它可以为这些糟糕透顶的仿制画上蒙上一层古朴优雅的浪漫气息,恐怕她买到那幅巴尔托卢奇的版画纯属侥幸。可怜的科拉。不过这为她的生活增添了很多乐趣,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揭穿她的幻想。” “餐厅里还有一些画,”苏珊说,“不过我想都是她丈夫的作品。” 格里斯先生略微有些发抖,举起手来使劲儿摇。 “别强迫我再看一遍那些东西了。那实在不是我们这种阶层的人能欣赏的东西!我一直尽力不伤害科拉的感情。一个一心一意的妻子——忠心耿耿。好了,亲爱的班克斯夫人,我不应该再占用你更多时间了。” “哦,留下来喝茶吧,我想很快就准备好了。” “你真是太热情了。”格思里先生立刻坐回原位。 “我去看看。” 厨房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刚把最后一批司康饼从烤箱里端出来。茶具已经准备好了,烧水壶的盖子被蒸汽轻轻地顶起。 “有一位格思里先生来了,我请他留下来喝茶。” “格思里先生?哦,没错,兰斯科内特夫人的好朋友,是个有名的艺术评论家。真巧,我烤了很多司康饼,还有些自制的草莓酱,又做了些小蛋糕。我来泡茶——茶壶已经温过了。哦,让我来,班克斯夫人,别端那么重的东西。我来拿就好了。” 苏珊还是端起茶盘,走进客厅,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拿着烧水壶和茶壶跟在后面。和格思里先生打了个招呼后,三人坐下来,开始享用茶点。 “热司康,真是太好了,”格思里先生说,“还有这么可口的果酱!时下能买到的那种货色可真没办法和这相比。” 听了这话,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脸红了,非常高兴。小蛋糕非常美味,司康饼也是。“垂柳屋”的灵魂在这个下午茶聚会中重现了。此时,很显然,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非常享受这一切。 “好了,谢谢你,或许我还吃得下,”格思里先生接过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递上的最后一块蛋糕,“虽然我真的有些惭愧——在可怜的科拉被残酷谋杀的地方享用茶点。”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反应出人意料,她用维多利亚式的态度说: “哦,如果兰斯科内特夫人还在,她也会希望你喝杯好茶,吃些点心。你要保持体力。” “是的,是的,或许你是对的。不过说实话,你知道,我真的无法相信自己认识——切实认识的人——会被人谋杀!” “我也有同感,”苏珊说,“这似乎——太不可思议了。” “而且肯定不是被某个偶然闯进来的流浪汉杀害的。你知道,我都能猜到,科拉究竟为什么会被人杀害——” 苏珊立即问道:“你能?那是为什么?” “哦,她太大意了,”格思里先生说,“科拉向来很大意。而且她喜欢——我该怎么表达——喜欢表现出自己很精明?像个掌握了别人秘密的小孩。如果科拉知道了别人的秘密,她一定会说出来,即便她答应守口如瓶,她还是会说,她控制不了。” 苏珊没回话。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也是,她看上去非常忧虑。格思里先生继续说。 “是的,在茶里加一点儿砒霜——这个我绝不意外——或是寄一盒巧克力。但如果只是单纯的抢劫行凶,似乎非常不符合当前的情况。我有可能是错的,但我的确认为,她根本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家里也没放多少钱,不是吗?” “非常少。”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 格思里先生叹了口气,站起身。 “唉,不管怎么说,自从战争结束后,目无法纪的人实在太多了。时代已经变了。” 他谢过她们的茶点,礼貌地和她们一一道别。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送他出去,帮他穿上了大衣。苏珊站在客厅的窗边,看着他步伐轻快地走向大门。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回到屋子里,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 “刚才我们去参加死因审判的时候,邮差一定来过,把这个塞进了信箱,掉在门背后的角落里了。我不知道——当然了,一定是结婚蛋糕。”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高兴地撕开包装纸。里面是个白色的小盒子,系着银色的丝带。 “真的是!”她拉开丝带,里面是块不大不小的楔形蛋糕,上面有杏仁酱和白色的糖衣。“真漂亮!是谁——”她看了看上面附的卡片,“约翰和玛丽——是谁?怎么傻到连姓都不写。” 苏珊回过神来,神色茫然地说: “人们有时候只用教名,真的很难分辨。前两天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的署名是琼。我算了一下,我一共认识八个叫琼的人——而且现在电话这么普遍,人们通常很难辨认他人的笔迹。”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兴高采烈地回想着她认识的约翰和玛丽。 “有可能是多萝西的女儿——她的名字叫玛丽,但我连她订婚的消息都没听过,更不可能结婚了。还有一个小约翰·班菲尔德——我想他已经长大了,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或许是恩菲尔德家的女儿——不对,她的名字是玛格丽特。上面也没有地址什么的。算了,我敢说,这肯定是寄给我的……” 她端起餐盘,走进厨房。 苏珊站起来,说道: “呃,我想我最好还是去找个地方重新停车。” 第十章 第十章 苏珊回到采石场后,把车子开进村子里。她看到一个加油泵,但没有车库。有人告诉她可以停在“纹章官”,那里应该有空位。一辆巨大的戴姆勒高级汽车正要开出去,她打算把车停在那里。除了司机,车里还坐着一位年迈的外国绅士,他留着长长的胡子,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苏珊正和一位年轻人谈论那辆车子,对方似乎听不进去她的话,而是出神地盯着她。 最后他语气敬畏地问: “你是她侄女,不是吗?” “你说什么?” “你是死者的侄女。”年轻人重复了一遍。 “哦——是的——没错,我是。” “啊!我说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莫名其妙。”苏珊在往回走的路上心想。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一见她就说: “哦,你安全回来了。”如释重负的语气让她更心烦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焦急地补充道: “你愿意吃通心粉吧?今晚我想——” “哦,是的,什么都可以,我没有食欲。” “不是我自夸,我做的乳酪通心粉非常美味。” 她果然不是在自夸。苏珊心想,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确是个出色的厨师。苏珊提议自己来帮忙清洗碗筷,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虽然很感激她的提议,却告诉苏珊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稍后,她端着咖啡进来。咖啡味道一般,有点儿淡。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请苏珊尝一块结婚蛋糕,但被苏珊婉拒了。 “很不错的蛋糕,”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一边吃一边不停念叨。她已经心满意足地将寄蛋糕的新人确定为她口中的“亲爱的艾伦家的女儿”“我知道她订婚和结婚的事情,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苏珊在开始自己的话题前,任由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喋喋不休,直到她安静下来。此时她们刚吃完晚餐,坐在壁炉前,非常惬意。 她终于开口了:“我伯伯理查德死前来过这里,是吗?” “是的,他来过。” “确切地说是哪一天?” “我得想想——一定是……一、 二——大概在我们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前的三星期。” “他当时看起来有没有——生病的样子?” “哦,没有,我看不出来他有任何疾病。他当时精神很好。兰斯科内特夫人看见他时非常惊讶。她说:‘唉,说真的,理查德,这么多年了!’然后他说:‘我来是想亲自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兰斯科内特夫人回答:‘我很好。’我觉得,你知道,他这么突然来访,她有点儿不高兴——尤其是在失和那么久之后。无论如何,阿伯内西先生说:‘为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没什么用。你、我和蒂莫西是最后三个还活在这世上的——何况没人能和蒂莫西说上话,除非是谈论他的健康问题。’之后他说,‘皮埃尔似乎让你很幸福,所以我应该是错了。这么说,能让你满意吗?’他态度非常和善,是个英俊的男人,虽然是老了些,当然。” “他在这里待了多久?” “他留下来吃了午餐。我做了牛肉卷。那天肉贩正好过来。”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所有记忆似乎都是关于烹饪的。 “他们当时相处得很愉快?” “哦,是的。” “得知他去世——科拉姑姑是不是很震惊?” “哦,当然了,太突然了,不是吗?” “是的,确实很突然……我的意思是——她一定很震惊。他有没有和她说起过自己的病有多严重?”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想了一会儿,“没有,没有,我想你也许是对的。她的确说过,他老了很多——我想她是说衰老……” “但你不认为他衰老?” “没错,起码看起来不像。不过我当时没跟他说几句话。我尽量让他们俩单独待在一起。” 苏珊看着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心里不停揣测。她是那种会在门口偷听的女人吗?苏珊能确定一点,她非常诚实,应该不会干些小偷小摸的事或是盗用家里的东西、偷拆信件。但就算是正人君子,也可能隐藏着爱打听别人隐私的癖好。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或许发现需要在某扇开着的窗子附近做些园艺工作,或是清扫门厅的灰尘……这种活动在许可的范围内。然后,当然,她很有可能不可避免地听到些…… “你没有听到任何他们谈话的内容?”苏珊问。 问得太鲁莽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听到后立刻气得涨红了脸。 “没有,真的,班克斯夫人。我从来没有偷听人家谈话的习惯!” 这说明她有,苏珊心想,否则她只会回答“没有”。 她高声说:“很抱歉,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但在这种不坚固的小别墅里,有时候总会不可避免地听见周边发生的事情,况且他们都已经死了,对于我们家人来说,知道他们见面的时候说了些什么非常重要。” 这幢别墅绝不能称作“不坚固”——它建造于施工非常严谨的年代,不过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咬了这个饵,认可了苏珊提出的这种假设。 “你说得当然很对,班克斯夫人——这的确是幢很小的别墅,我也非常理解你希望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可我恐怕真的帮不上什么忙。我想,他们应该是在谈论阿伯内西先生的健康状况,和一些——呃,他的幻觉。他没有切实地看见过。可他是个病人,对于病人来说,这种情况很常见,把他的病归罪于某个外人。我相信,这是一种很普遍的情况。我姑姑——”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描述了她姑姑的情况。 和恩特威斯尔先生一样,苏珊把话题从她姑姑身上引开。 “是的,”她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我伯伯的几个仆人对他非常忠心,对于他的这些想法,他们感到很不高兴——”她停顿了一下。 “哦,当然会!仆人对这种事情非常敏感。我记得我姑姑——” 苏珊再次打断她的话。 “他怀疑是仆人,我想?我是说,怀疑他们下毒?” “我不清楚……我——真的——” 苏珊意识到,她非常困惑。 “不是仆人。是不是某一个人?” “我不知道,班克斯夫人。我真的不知道——” 她避开苏珊的视线。苏珊心想,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知道的远比她愿意承认的多。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很有可能知道很多…… 苏珊不再追问她,说道: “你未来有什么计划,吉尔克里斯特小姐?” “呃,真的,我正打算和你说这件事呢,班克斯夫人。我告诉恩特威斯尔先生,在所有事情理清之前,我愿意留在这里。” “听说了。我非常感激。” “我想问问你,这大概需要多久,因为,当然了,我必须开始寻找另一份工作。” 苏珊想了想。 “这里也没什么好清理的。大概两三天,我就可以把东西都分类整理好,通知拍卖商。” “这么说,你决定把所有东西都卖了?” “是的。我想,这幢别墅应该很容易出租吧?” “哦,是的——想租的人大排长龙,我很确定。如今能出租的别墅很少,大部分都必须得买。” “这么一来就很好办了,你瞧。”苏珊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想告诉你——我希望你能收下三个月的薪水。” “你真是太慷慨了,班克斯夫人。我非常感激。不知你能否——我的意思是,不知我能否,如果必要的话,请你——写一封推荐信?说我曾帮你的一位亲戚工作过,并且——令人满意?” “哦,当然没问题。” “我不知道我这个要求合不合适,”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双手有些颤抖,她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但能不能不要——提到这里的情况——最好连名字也别提?” 苏珊瞪大眼睛看着她。 “我不明白。” “那是因为你没有想过,班克斯夫人,这可是谋杀。报纸上都刊登了,人人都读到过。你还不明白吧?人们肯定会想:‘两个女人住在一起,其中一个被杀了——或许是那个贴身女仆干的。’班克斯夫人,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我确定,如果是我要聘用一个像我自己这样的人——我会——呃,事先好好考虑考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因为谁也说不准!这实在太让我担心了,班克斯夫人。我整晚都睡不着觉,担心自己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下一份工作了——找不到这一类的工作了。可除了这种工作,其他的我还能做什么?” 这个问题带着不经意的悲怆。苏珊突然被震撼了。她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位言语和善的平凡妇人心中的绝望,她的生杀大权全都掌握在雇主手中。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刚才说的也是实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会想要聘用一个曾经涉及谋杀案的女人帮忙打理家事呢——不管她是不是无辜。 苏珊说:“如果她们抓到了凶手——” “哦,那当然就没事了。可他们能抓住吗?在我个人看来,警方现在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如果凶手没有抓到——那,我就变成了——虽不是嫌疑最大,但绝对是嫌疑人之一。” 苏珊了点了点头。科拉·兰斯科内特的死对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确没有任何好处,这是事实——可是又有谁知道呢?而且,坊间传言那么多——都是些不堪入耳的传言,两个住在一起的女人互生嫌隙,某种奇怪的病态引发暴力行为。不了解她们的人,可能会认为科拉·兰斯科内特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之间就是如此…… 苏珊如同往常一样果断地说: “不用担心,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她的语气既轻快又愉悦,“我肯定能在我的朋友中给你找一份工作。这不困难。” “我恐怕,”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恢复往常的态度,说,“我不能承担任何粗重的工作,只能做些家常菜,打理打理家事——”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跳起来。 “天哪,会是谁打来的?” “我想是我丈夫,”苏珊起身,说,“他说过今晚要给我打电话。” 她走过去接起电话。 “喂?是的,我是班克斯夫人……”过了一会儿,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温柔,充满热情,“喂,亲爱的——是,是我……哦,很好……凶手的身份还没确定……没什么特别的……只有恩特威斯尔先生……什么?这很难说,但我想是这样……没错,和我们当初想的一样……完全按照计划……我打算把东西都卖了。这儿没有任何我们需要的东西……一两天的事……的确可怕极了……别大惊小怪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格雷格,你没有……你应该记得小心……不,没什么。没事了。晚安,亲爱的。” 她挂断电话。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就在旁边,让她觉得不太方便。虽然她特意从厨房退出来,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还是有可能听到她的谈话。她想问格雷格一些事情,但没有问。 她站在电话旁出神,紧紧皱着眉头。突然,她想到一个主意。 “当然了,”她对自己说,“就该这么办。” 她拿起听筒,拨通长途电话局。 几分钟过去了,十几分钟过去了,听筒里传来一个倦怠的声音:“恐怕没有人应答。” “请继续呼叫。” 苏珊的态度很强硬。她听着遥远的电话铃“嘟——嘟——”的声音。突然,声音中断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不耐烦、略微有些生气的男声:“喂,喂,是谁?” “蒂莫西叔叔?”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蒂莫西叔叔?我是苏珊·班克斯。” “苏珊什么?” “班克斯。娘家姓阿伯内西。你的侄女苏珊。” “哦,你是苏珊,是吗?怎么了?你这么晚打来有什么事?” “现在还很早呢。” “已经不早了,我已经躺下了。” “你一定习惯早睡。莫德婶婶怎么样?” “你打电话来就为了问这个?你婶婶疼得要命,什么都干不了。她很无助,我们现在一团糟。那个白痴医生连个护士都找不到,他想让莫德去住院。我坚决反对。他正在想办法帮我们找个人来。我什么都做不了——连尝试一下都不敢。今晚村子里有个傻瓜过来帮忙——可她总是在唠叨要回去找她丈夫,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打电话给你正是为了这件事情。你觉得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怎么样?” “她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过。” “科拉姑姑的贴身女仆。她非常善良,而且很能干。” “她会做饭吗?” “会,她厨艺很好,而且她也可以帮忙照顾莫德婶婶。” “那实在太好了,但她什么时候能来?现在这里就我一个人,偶尔有些乡下来的蠢女人过来帮把手,我可不能接受。我的心脏正和我作对呢。” “我会安排她尽快过去,后天吧,或许?” “好的,非常感谢,”对方的语气很勉强,“你是个好姑娘,苏珊——呃——谢谢了。” 苏珊挂掉电话,走进厨房。 “你愿不愿意去约克郡帮忙照顾我的婶婶?她不小心摔伤了脚踝,我叔叔又完全帮不上忙。他有些讨人厌,但莫德婶婶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们已经从村子里请了一些帮手,你可以做饭,照顾莫德婶婶。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兴奋地丢下咖啡壶。 “哦,谢谢你,太感谢了——你实在是太好了。我必须得说,我非常擅长照顾病人,而且你叔叔我也应该能应付,给他做几顿好吃的。你实在太善良了,班克斯夫人,我非常感激。”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1 苏珊躺在床上,等着睡意来袭。度过了这漫长的一天,她感觉真的很疲惫。她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睡着,于是躺在床上,过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依旧没能睡着,眼睛睁得大大的,脑子飞快地转动。 她之前说自己不介意睡在这个房间里,这张床上。就在这张床上,科拉·兰斯科内特被—— 不,不,她必须把这些想法都从脑海里抛开。她一向自傲于自己的冷静。可为什么要想起不到一星期前的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想想以后——未来。她和格雷格的未来。卡迪根大街的那处房产——正是他们想要的。楼下做生意,楼上是温馨的家,后面的房间可以给格雷格做实验室。这么一来,所得税可以节省很多。格雷格也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平静、正常,不会再时不时胡思乱想。他有几次看着她的神情,好像不知道她是谁。有一两次,她真的吓着了……还有老科尔先生——他之前暗示——威胁说:“如果再有下次……”真的有可能会有下次——确实会有下一次。如果理查德叔叔不是正好在那个时候去世…… 理查德叔叔——可她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想?他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了。老了,累了,而且重病缠身。他儿子也死了。那对他才是一种解脱。在睡梦中安详地去世。安详地……在睡梦中……如果她能睡着就好了。她没理由躺在这里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失眠……听家具嘎吱作响,听窗外的风吹动树枝和灌木丛的沙沙声,还有偶尔一两声哀伤的鸣叫——是猫头鹰,她猜。乡下地方不知为何总有一种阴森的感觉,这儿和嘈杂、冷漠的城镇完全不同。住在城镇会感觉安全一些——被人们围绕着——不会感觉孤单一人,而在这里…… 发生过谋杀案的房子有时候会闹鬼,或许这幢别墅会以鬼屋闻名。科拉·兰斯科内特的鬼魂在这里徘徊……科拉姑姑。很奇怪,真的,自从她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就感觉科拉姑姑离自己很近……触手可及。这都是胡思乱想和神经过敏。科拉·兰斯科内特已经死了,明天就会下葬。这幢房子里除了苏珊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之外,没有其他人。可为什么她总感觉屋里还有别人,就藏在她身旁…… 当那把斧头砍向她的时候,她就躺在这张床上……毫无戒备地熟睡着……而现在,她不让苏珊睡着…… 耳边再次传来家具发出的嘎吱声……难道是鬼鬼祟祟的脚步声?苏珊打开灯。什么都没有,神经过敏,除了神经过敏什么都没有……闭上你的眼睛…… 那的确是呻吟声——呻吟或是细微的叹息……有人在痛苦之中垂死挣扎…… “我绝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了,绝不能,不能。”苏珊轻声对自己说。 死亡就是终结——在那之后不会再有任何东西存在。死去的人也绝不可能再回来。她难道正在重现当时那一幕——一个垂死的妇人在痛苦地呻吟…… 又是那声音……更大了……有人在剧痛的折磨下呻吟…… 但——这是切切实实的声音。苏珊再一次打开灯,从床上坐起来仔细听。呻吟声真真切切,她能透过墙壁听见。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 苏珊跳下床,匆忙套上睡袍,走出房门。她走到楼梯口,轻轻敲了敲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门,然后走了进去。屋里的灯亮着,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坐在床边,脸色惨白吓人,表情因为疼痛而扭曲。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怎么回事?你生病了?” “是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我——”她挣扎着尝试起身,突然剧烈地呕吐了几下,瘫倒在枕头上。 她虚弱地说:“请——打电话给医生。我一定是吃了什么东西……” “我帮你拿些小苏打水来。如果明天早晨没有好转,我们再找医生。”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摇摇头。 “不,现在就找。我——难受极了。” “你有医生的电话吗?还是在电话簿里?”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把电话告诉她。说了一半又呕吐起来。 苏珊拨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困乏的男声。 “谁?吉尔克里斯特?在米德巷。好的,我知道了,我尽快到。” 果然像他说的一样,十分钟后,苏珊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停靠的声音,她打开门。 她大概解释了一下情况,带着他上楼。“我想,”她说,“她一定是吃了什么东西,身体不适应了。可她看上去真的很严重。” 医生看上去脾气还不错,而且似乎有过半夜三更因为一些不必要的小毛病出诊的经验。检查过房间里那个不停呻吟的妇人后,他的态度立刻改变了。他给苏珊简要安排了几件事之后便下楼打电话,然后和苏珊一起走到客厅。 “我已经叫了一辆救护车。必须立刻把她送进医院。” “这么说,她真的很严重?” “是的。我替她打了一针吗啡,减轻她的痛苦。但看起来——”他没再继续说。“她都吃了些什么?” “我们晚餐吃的乳酪通心粉和烤布丁,之后还喝了咖啡。” “你也吃了同样的东西?” “是的。” “但你没事?没有疼痛或不舒服的感觉?” “没有。” “她有没有吃其他东西?鱼罐头或是香肠之类的?” “没有。我们的午餐是在‘纹章官’饭店吃的——在死因审判结束后。” “哦,是的。你是兰斯科内特夫人的侄女?” “没错。” “那真是惨无人道,希望他们尽快逮到凶手。” “是的。” 救护车来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被送上车,医生和她一起离开了。他告诉苏珊,明天上午会打电话给她。他离开后,苏珊回到床上躺下来。 这次,她的头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 2 葬礼有不少人参加。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出席了。苏珊和恩特威斯尔先生是仅有的两个哀悼者,不过其他家庭成员都送了花圈。恩特威斯尔先生询问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状况,苏珊小声地把昨晚的情形大致说给他听。恩特威斯尔先生皱起眉头。 “有点儿奇怪吧?” “哦,她今天上午好多了。医院的人给我打电话。人们总有胆汁逆流的时候,有些人只是更大惊小怪而已。” 恩特威斯尔先生没再说话,葬礼结束之后,他立刻返回伦敦。 苏珊回到别墅。她找到一些鸡蛋,给自己做了个煎蛋卷。吃完后,她走进科拉的房间,开始整理这位死去的妇人的遗物。医生突然来了,打断了她的工作。 医生看上去忧心忡忡。他回答苏珊的询问,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已经好多了。 “再过一两天,她就可以出院了,”他说,“不过幸好我来得及时。否则——她很有可能没命。” 苏珊很震惊:“真有那么严重?” “班克斯夫人,你能不能再明确地给我讲一遍,昨天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吃过喝过的东西。每一样东西。” 苏珊仔细回想,然后一样样仔细说给他听。医生摇了摇头,看上去很不满意。 “肯定有什么东西,她吃了而你没吃吧?” “我不记得了……蛋糕、司康、果酱、茶——然后是晚餐。不,我真的不记得有其他东西了。” 医生摸了摸鼻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一定是因为她吃的某种东西吗?确定是食物中毒?” 医生敏锐地扫了她一眼,然后似乎下了决心。 “是砒霜中毒。”他说。 “砒霜?”苏珊说,“你的意思是,有人给她吃了砒霜?”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 “会不会是她自己吃的?我的意思是,故意的?” “自杀?她说不是,而且神智非常清晰。再说,就算她真想自杀,也不可能选择砒霜,这屋子里有安眠药。她多吃一些安眠药就行了。” “有没有可能是砒霜不小心被混进别的东西里了?” “我也这样怀疑。但可能性似乎很小,不过这种事情之前的确发生过。但你和她吃了同样的东西——” 苏珊点点头。她说:“这简直不可能——”她突然喘了一口气,“啊,当然了,是结婚蛋糕!” “你说什么?结婚蛋糕?” 苏珊向他解释。医生全神贯注地听。 “奇怪,你说她不确定是谁寄来的?蛋糕还有剩下的吗?或是当时送来的包装盒?” “不知道,让我找找。” 他们一起寻找,终于在厨房的餐具柜上发现了那个白纸盒,上面有留有一点儿蛋糕屑。医生小心地用纸包起来。 “这个由我来保管。知不知道包装纸去哪儿了?” 这次他们失败了,苏珊说,很有可能被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丢进壁炉烧掉了。 “你暂时不会离开这里吧,班克斯夫人?” 他的语气很温和,但还是让苏珊有些不舒服。 “不,我要收拾我姑姑的遗物,应该还会在这里待几天。” “很好,警察可能会来问你几个问题,你应该能理解。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人——呃,有可能给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寄这块蛋糕?” 苏珊摇了摇头。 “我真的不怎么了解她。她为我姑姑工作已经有些年头了——我只知道这个。” “是的,是的。她看起来一向是个谦逊、愉快的妇人——非常平凡。可以说,看起来绝不是那种会树敌或是惹是生非的人。邮寄的结婚蛋糕,听起来像是某个嫉妒的女人——可谁会嫉妒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呢?这似乎讲不通。” “的确不合理。” “好了,我必须得走了。真不知道我们这个平静的利契特圣玛丽究竟怎么了。先是一起残忍的谋杀,紧接着又是通过邮寄下毒。太奇怪了,一件接着一件。” 他沿着小路走回车上。小别墅里的空气很不通畅,苏珊把门开着,慢慢走回楼上,继续刚才的整理工作。 科拉·兰斯科内特向来不是个整洁、有条不紊的女人。她的抽屉里杂乱地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一个抽屉里塞满了化妆品、信件、旧手帕和画笔等物品。旧信件和账单则塞在一个装满内衣的抽屉里。另一个抽屉里放着几件毛绒背心,底下有个硬纸盒,里面装着两片假刘海。还有一个抽屉里全是照片和素描簿。苏珊拿起一张照片,显然是很多年前在法国某地拍摄的集体照。照片中的科拉很年轻,也很苗条,依偎在一个男人身旁,那个男人又瘦又高,好像穿了一件天鹅绒外套。苏珊猜想,这大概就是已经去世的皮埃尔·兰斯科内特。 这些照片引起了苏珊的兴趣,但她还是把它暂时放到一边,她把所有找出来的文件摞成一堆,有条不紊地开始整理。整理到四分之一时,苏珊发现一封信,从头到尾读过两遍之后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突然,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把她吓得尖叫起来。 “找到什么了,苏珊?喂,怎么了?” 她气红了脸。刚才那声下意识的尖叫让她害羞极了,急着想要解释。 “乔治?你吓死我了!” 她表哥慵懒地笑了笑。 “看来的确如此。” “你怎么来的?” “呃,底下的门开着,我就进来了。楼下似乎没人,我就上来看看。如果你问的是我怎么到的利契特圣玛丽,我早晨开车过来参加葬礼。” “我没在葬礼上看见你。” “那辆老爷车把我给耍了。油路似乎是堵了。我折腾了半天,它自己就通了。当时去葬礼已经来不及了,但我想我还是应该过来一趟。我知道你在这里。” 他停了停,继续说道: “事实上,我来之前给你打过电话,格雷格说你到这儿来接收遗产,可以这么说。我想过来帮帮忙。” 苏珊说:“你不用上班吗?还是你只要想请假,随时都可以?” “参加葬礼一向是个不上班的好借口,而且这次的葬礼又确有其事。再说了,谋杀案总是会引起人们的各种猜想。不管怎么说,我将来也不需要上班了——我现在可是个有门路的人,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 他笑了笑。“和格雷格一样。”他说。 苏珊满腹疑虑地看着乔治。她和这位表哥很少见面,每次见面时,总感觉他很难琢磨。 她问:“你到底为什么来,乔治?” “多少是想来扮演一下侦探的角色。上次我们参加的那场葬礼让我想了很多。科拉姨妈那天真是一鸣惊人。我怀疑她那句话究竟是句不负责的玩笑话,还是确有其事。我刚进来的时候看你读得那么专注,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苏珊缓缓地说:“是理查德叔叔来这里拜访之后写给科拉姨妈的信。” 乔治的眼睛真的很黑。她一直以为是棕色,但其实是黑色。而黑色的眼睛总有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把思想隐藏在后面。 乔治慢吞吞地说:“上面写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不,并没有……” “我能看看吗?” 她犹豫了一下,把信放在他伸出的手中。 他用低沉的语调粗略地朗读信上的内容。 “过了这么多年,再次见到你真的很高兴……看起来很好……回去的路上很顺利,到家以后并不疲惫……” 他的语气突然一变,尖声念道: “请不要和任何人说起我告诉你的事情,那可能只是个错误。你亲爱的哥哥,理查德。” 他抬头看着苏珊。“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有可能……也可能只是关于他的病情。或是关于他们共同认识的某位朋友的闲话。” “哦,没错,有很多可能。光凭这句话没办法下定论——但是在暗示什么……他到底跟科拉说了什么?有人知道吗?”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可能知道,”苏珊想了想,回答,“我想她有可能听到了。” “哦,没错,这些贴身女仆都这样。对了,她人呢?” “在医院,砒霜中毒。” 乔治瞪大眼睛。 “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是说真的。有人给她寄了一块下过毒的结婚蛋糕。” 乔治找了张椅子坐下,同时吹了一声口哨。 “看样子,”他说,“理查德舅舅没有错。” 3 第二天早晨,莫顿督察到了小别墅。 他是个安静的中年男子,说话带着些乡下口音。举止冷静,不慌不忙,但有一双精明的眼睛。 “你应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吧,班克斯夫人?”他说,“普罗克特医生应该已经告诉你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情况了。我们化验了从这里找到的蛋糕屑,当中的确有砒霜。” “有人蓄意要下毒杀她?” “看起来是这样没错。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本人似乎帮不上我们什么忙。她一直重复说不可能——说没有人会做这种事。但确实有人做了。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吗?” 苏珊摇摇头。 “我只是觉得震惊,”她说,“你们从邮戳上找不到线索或是笔迹吗?” “你忘了——包装纸应该已经被烧掉了,而且是不是通过邮寄也很难说。开车送邮件的邮差小安德鲁斯,说他不记得给这里送过邮包。但他当时要送的地方很多,不太能确定——但关于这一点——的确有些可疑。” “可是——如果不是通过邮寄,那是怎么回事?” “另一种可能,班克斯夫人,就是利用一张上面写有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姓名、地址还有邮戳的土黄色包装纸,而且将包裹由信箱口塞进来或是亲手放置在门内,这都会让人产生是由邮差送来的印象。 他冷静地继续说: “非常聪明的主意,我是说选择结婚蛋糕。结婚蛋糕很容易打动中年妇女的心,让她们高兴自己还被人惦记。一盒糖果或是其他东西就很有可能引起怀疑。” 苏珊缓缓地说: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当时猜了好久究竟是谁送的,但她一点儿都没有怀疑——正如你说的,她很高兴,而且没错——受宠若惊。 她补充道:“毒药的剂量致命吗?” “这在拿到剂量分析报告之前很难确定。这取决于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是否把整块蛋糕都吃下去了。她说好像没有,你记不记得?” “不——不,我不能确定。她请我吃,但我拒绝了,然后她又吃了一些,说那是非常好吃的蛋糕,可我记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全部吃掉。”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上楼看看,班克斯夫人。” “当然。” 她跟着他走进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卧室,她抱歉地说: “恐怕这里非常乱。我忙着处理姑姑的葬礼,一直没来得及整理她的遗物。后来普罗克特医生来过之后,我想也许应该保持原状,不要乱动比较好。” “你非常明智,班克斯夫人。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见识。” 他走到床边,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小心地抬起来,脸上出现一抹笑意。 “有了。”他说。 一小块蛋糕躺在有些破旧的床单上。 “真神奇。”苏珊说。 “哦,不,这并不神奇。你们这一代人大概不知道——现如今的年轻女士似乎对婚姻没什么憧憬,但这是个古老的风俗。放一块结婚蛋糕在枕头下面,你就会梦见自己未来的丈夫。” “可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肯定——” “她只是不想告诉我们,因为她觉得以自己的年龄,干这种事实在太幼稚。可我猜想,她有可能会这么做,”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了,“而且要不是因为她这种老小姐的傻念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很可能活不过今天。” “可谁会想杀她呢?” 他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让苏珊不太自在。 “你不知道?”他问。 “不——当然不知道。” “若是如此,看来,我们应该去弄清真相。”莫顿督察说。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这是一个装潢极为现代的房间,两个老人坐在一起。房间里没有任何曲线,所有东西都是四四方方的。唯一的例外就是赫尔克里·波洛本人,身上充满了各种曲线。肚子是令人愉悦的圆形,脑袋像颗鸡蛋,胡须炫耀似的向上弯翘着。 他抿了一口糖浆,满腹心事地看着哥比先生。 哥比先生体形很小,像是缩水了一样。他的外表向来清清爽爽,没有任何特别之处,而此刻的他更是平凡到好像不在现场一样。他没有回看波洛,因为哥比先生从不会看任何人。 此时他口中说出的那些话,像是在说给他左手边的镀铬壁炉栅栏的一角。 哥比先生有一种收集资料的本事。知道他的人不多,雇他的人更少——但这一少部分人都非常富有。这是当然,因为哥比先生的服务非常昂贵。他的强项在于迅速搜集资料。在他手下,有成百上千个孜孜不倦、极富耐心的男女老少,遍布各个阶层,听候他的差遣进行问询、调查以及获取结果。 哥比先生已经退休了,但偶尔会接受几个老主顾的委托。赫尔克里·波洛就是其中之一。 “我已经尽我所能帮你搜集了,”哥比先生用温柔的语气对壁炉栅栏低语道,“我把小伙子们都派出去了。他们已经尽力了——都是些不错的家伙,但令时不比往日,他们现在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了。不愿意学习,就是这个毛病。做了一两年,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而且不愿意加班,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干,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他伤感地摇了摇头,视线移到一个电源插座上。 “都是因为政府,”他对插座说,“还有瞎胡闹的教育。让他们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们接受教育后,回来告诉我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压根儿不会想,大部分都不会。只知道书中的东西,这对于干我们这行的一点儿用处都没有。找出答案——这就够了——用不着思考。” 哥比先生猛地靠在椅背上,对着一个灯罩眨了眨眼。 “倒也不能全怪政府!要是没了政府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告诉你,如今你只要拿支铅笔,拿个记事本,穿着体面,讲一口英国广播公司式的标准英语,就几乎可以进入任何地方,问人们日常生活中最私密的细节和背景经历,或是他们在十一月二十三号那天都吃了什么,因为那天对于中产阶级收入者来说是个考验——或是随便找个借口,把他们好好夸奖、好好巴结一番!随便你问他们什么。他们十次有九次都会回答——就算第十次他们没说,也完全不会怀疑你的身份——政府通常会问的那些问题,真是让人费解!我可以告诉你,波洛先生,”哥比先生依旧对着那个灯罩,“这可是我们从没遇见过的大好时机,比我们过去假装抄电表或修电话的年代好多了——没错,或是假扮修女、男女童子军去募捐——虽然这些手段我们现在也用。没错,当今政府这么好管闲事,对于我们调查员来说,实在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希望能永远持续下去!” 波洛没有说话。哥比先生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唠叨了,但他会适时回到重点。 “啊,”哥比先生说着拿出一个皱巴巴的小记事本,舔了舔手指,不停翻阅,“在这儿,乔治·克罗斯菲尔德先生。我们先从他说起。我只说事实,你并不会想知道我是如何弄到的。他陷进麻烦已经有些日子了。大部分时间在赌马或是赌博——在女人方面倒不怎么吃香。时常去法国,玩蒙特牌,大部分时间都在赌场里度过。他非常精明,不会在当地兑换支票,不过手头一般持有远超过他旅行津贴数额的现金。我并没有仔细调查这方面,因为这并不是你关心的。但他钻起法律漏洞毫不顾忌——身为一名律师,他也很清楚该怎么钻。有理由相信他挪用客户的信托金。最近赔得很惨——无论是在股市还是在赌场!判断失误,运气也很臭。这三个月来三餐不继。在办公室的时候总是忧心忡忡,脾气很差,而且易怒。自从他舅舅死后,就彻底变了。他就像早餐时单煎一面的鸡蛋一样——按照我们的习惯——翻个身就阳光灿烂了! “现在,说说你要的那些特别信息。他那番在哈斯特马场赌马的说辞完全是谎言。他一直通过一两个固定的掮客下注,那天他们并没有看见他。他有可能坐火车离开帕丁顿,目的地未知。在帕丁顿接活儿的出租车司机看了他的照片后,说有可能是他。不过我并不寄希望于此。他的长相很普通——没什么突出的——特别的地方。也询问过帕丁顿的行李搬运工等人,没有任何收获。可以确定的是,他没有在乔西站下车——这是离利契特圣玛丽最近的一站。小车站,陌生人总是很显眼。有可能在雷丁站下车,然后乘公共汽车过去。雷丁的公共汽车班次很多,有几班可以到达利契特圣玛丽方圆一英里的地方,也有公共汽车直达村子。他应该不会乘坐直达的公共汽车——如果他当时真的计划干些什么。总的来说,他是个狡猾的家伙。利契特圣玛丽没有人看见过他,但他很容易就可以逃过别人的视线。通过别的方式,而不是直接从村子里经过。对了,他参加过牛津戏剧社。如果他案发当天真的去了小别墅,打扮肯定和平日里的乔治·克罗斯菲尔德不一样。我会继续追查,好吗?我打算从他那些黑市活动下手。” “可以继续追查。”赫尔克里·波洛说。 哥比先生舔了舔手指,把记事本翻到另一页。 “迈克尔·沙恩。他事业心很重,对自己的期待超乎人们的预料。一心想成名,想一夜之间变得家喻户晓。很喜欢钱,出手也非常阔绰。对女人很有吸引力,她们总是紧随他左右。他自己也乐在其中——但事业还是第一位的,可以这么说。他勾搭上了之前出演的一部戏中的女主角,索雷尔·丹顿。他当时只是出演一个小配角,但表现非常出彩。丹顿小姐的丈夫不喜欢他。迈克尔的妻子不知道他和丹顿小姐的事,她似乎什么都知道的不多。在我看来,她并不像个做演员的料子,但相貌可人,而且深爱她的丈夫。有谣言说,不久前他们夫妇濒临破产,但理查德·阿伯内西一死,危机似乎就解除了。” 为了强调最后一句话,哥比先生对着一个沙发靠垫使劲儿点头。 “案发当天,沙恩先生说他和罗森海姆先生一起与奥斯卡·李维斯先生洽谈购买剧目的事情。但他并没有和他们见面,而是给他们打电话道歉,说他实在没办法赴约。实际上,他去了埃莫拉杜租车公司,租了一辆车,没有请司机。当天傍晚六点左右还了车。照里程数来看,大致和到利契特圣玛丽来回的路程相符。不过利契特圣玛丽方面还没有证实此事。当天那里似乎并没有人见到陌生车辆进出。但附近一英里左右有许多可以停车且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在距离别墅那条小巷子几百码的地方有一个废弃的采石场就可以停车。周围有三个步行可及的集镇,车可以停在路边,警察也不会询问。大概就是这样,我们也会进一步追查沙恩先生。” “那当然。” “再来是沙恩夫人。”哥比先生摸了摸鼻子,对着自己左手的袖口谈论起沙恩夫人,“她说她当时在逛街,只是单纯地逛街……”哥比先生抬头望向天花板,“逛街的女人——都非常疯狂,她们的确如此。她前一天刚得知自己发了一笔横财,按道理说,买起东西应该肆无忌惮才对。她有一两张借记卡,不过透支过多,被人催着还款,所以没有再用过。她那天的确是四处闲逛,试衣服,看珠宝,讨价还价之类的——但竟然什么都没买!她非常容易接近——我必须得说。我找了一位对舞台剧十分了解的女士去套她的话。那位女士在餐厅里她的座位边停下,以戏剧界人士的口吻说:‘亲爱的,自从《暗度陈仓》那部戏后,我就再没见过你,你在里面实在太出色了!你最近见过休伯特吗?’他是那出戏的制作人,而沙恩夫人在里面演得烂极了——但只有这么说才能和她接近。她们俩立刻聊起戏剧来,而我的这个姑娘稍稍露了几手,紧接着她说:‘我记得我好像在某某地方看见你了。’姑娘说出案发当天的日期——大部分女士都会买账,回答:‘哦,没有,我当时在——’无论她当时在做什么。但沙恩夫人是个例外,她只是茫然地回答:‘哦,或许吧。’对待这种女人你能有什么办法?”哥比先生对着暖气片使劲儿摇头。 “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赫尔克里·波洛很有感触,“我难道没有吃过这种亏吗?我永远都不会忘了埃奇韦尔男爵被谋杀的那个案子。我几乎被打败了——没错,我,赫尔克里·波洛——被一个空洞头脑想出的简单骗术打败。思维单纯的人常常会用最简单的方式作案,还能逍遥法外。但愿这次的凶手——如果真的有凶手的话——是个聪明绝顶、自视甚高的人,过度自满,犯下一些欲盖弥彰的错误。总之——请继续说。” 哥比先生再一次翻阅笔记本。 “班克斯夫妇——说他们一整天都待在家。然而,班克斯太太她并不在家!她去了车库,把车子开出去,大概一点左右离开,去了什么地方不清楚。大约五点左右回来。无从得知她跑了多少里程,因为她每天都把里程表清零,这么做并不犯法。 “至于班克斯先生,我们发现了些很有趣的信息。首先我得说明,我们并不知道案发当天他在做什么。他没去上班。好像因为葬礼请了好几天的假。后来他直接放弃了那份工作——一点儿也没为公司考虑,那是家很不错的药店,规模很大。他们也不是很中意班克斯。好像是因为他脾气古怪,容易冲动。 “嗯,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们并没有查出兰斯科内特夫人被杀当天他的行踪。他没有和妻子在一起,有可能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他们住的那幢公寓楼没有门房,所以查不到住客的出入记录。不过他的背景很有意思。直到大约四个月前——就在他遇见他妻子之前,他一直在一家精神病院,不过没有确诊——医生只说是精神崩溃。好像是因为他在调配药剂的时候弄错了剂量——他当时在梅菲儿公司——那个女人吃了药后还是痊愈了,公司也倾尽全力道歉,所以没有提出诉讼。毕竟,这种偶然的错误很难避免,而大部分宽容的人都会原谅这个一时疏忽的年轻人——换句话说,只要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都可以原谅。公司并没有开除他,但他主动辞职了——说他受了刺激。后来,他的精神状况好像越来越差,告诉医生说自己被罪恶感折磨——说他当时是故意配错的——那个女人走进药方室,态度非常恶劣,盛气凌人,抱怨他之前的处方很差劲儿——他因此非常气愤,故意加了一些不足以致命的药之类的。他说:‘她竟敢这么对我说话,一定要得到应有的惩罚!’然后哭了起来,说自己太邪恶了,根本不配活下去。医生说这叫作——‘受罚情结’什么的——不相信他是有意为之,只是不小心,是他单方面放大了事情的严重性。” “有可能。”赫尔克里·波洛说。 “总之,他进了一家疗养院,接受治疗,痊愈后出院。之后就遇见了阿伯内西小姐。后来他在这家偏僻的小药房找到了工作,告诉他们说,他离开英国一年半了。至于他过去的工作,他告诉他们,他之前在伊斯特本的一家药房工作。那家店里并没有他的不良记录,只有个同事说他脾气很古怪,有时候行为举止很不正常。还说起了一件事,有个顾客有一次开玩笑说:‘真希望你能给我妻子开些毒药,哈哈!’班克斯语气平静地回答说:‘我可以……但需要花费你两百英镑。’那位顾客听了很不自在,笑了笑就作罢了。这有可能只是句玩笑,但我不认为班克斯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 “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说,“我真是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弄到这些信息的!无论是有关医疗的还是高度私密的,你都能弄到手!” 哥比先生的视线在房间里打转,最后满怀期待地落在门上,低声说道:“总有办法……” “现在轮到乡下的部分。蒂莫西·阿伯内西夫妇。他们住的那个地方很不错,可惜需要花大钱修缮。他们似乎非常穷困,可以说是穷困潦倒——税金加上不走运的投资。阿伯内西先生很享受自己身体欠佳的状况,我想强调的是,他真的很享受。总是抱怨个不停,指示每个人跑来跑去围着他忙。他胃口很好,看起来,只要他愿意努力,身体可以恢复得非常强健。早晨帮佣的人离开后,只要他没有按铃叫人,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他的房间。葬礼之后的早晨,他脾气很大。咒骂琼斯夫人,早餐只吃了一点点,不愿吃午餐——前一天晚上应该是睡得很不好。他说琼斯夫人留给他的晚餐难以下咽,还唠叨了很多其他的。他从那天早晨九点三十分到第二天上午一直独自待在房间里,这期间没有人见过他。” “阿伯内西夫人呢?” “她在你之前说过的那个时间开车离开恩德比府邸。然后步行走到一个名叫卡瑟石的地方,到当地修车厂说她的车子在几英里外抛锚了。 “一个技工和她一起开车过去,检查之后,不得不把车拖回修理厂,维修估计要花很长时间——不能保证当天修好。这位女士十分惆怅,但只能住进一家小旅店,收拾收拾过夜。她叫了一些三明治,说想看一看乡下的风光——那里草木不生,非常荒凉。她当天晚上很晚才回到旅店。我的线人说他并不怀疑她。那是个非常偏僻的小地方。” “时间呢?” “她十一点叫了三明治。如果步行去主干道,大约要走一英里,她可以搭便车到华尔卡斯特,再搭乘南岸特快车,正好路过雷丁西站。搭公共汽车的路线我就不详说了。可以办得到,如果动手的时间是在当天下午非常晚的时候。” “我记得医生把可能的死亡时间定为最晚四点半。” “你要知道,”哥比先生说,“我认为她的嫌疑很小。她似乎是位善良的女士,人人都喜欢她。她深爱自己的丈夫,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 “是的,没错,母性情结。” “她强壮有力,经常劈柴,每次一搬就是一大捆。对汽车的内部构造也很在行。” “说到这个,她的车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你想听确切的细节吗,波洛先生?” “但愿不用,我对机械一窍不通。” “想要找出毛病非常困难,维修起来也很不容易。有可能有人蓄意破坏,对于一个对车子内部构造非常了解的人来说,轻而易举。” “太棒了!”波洛的语气充满了绝望,“所有人都很容易下手,也都有嫌疑。真该死,难道我们一个人都排除不了?还有利奥·阿伯内西夫人呢?” “她也是位非常善良的女士。去世的阿伯内西先生非常喜欢她。在他死前,她在恩德比住了两星期。” “是在理查德去利契特圣玛丽拜访他妹妹之后?” “不,之前。战后,她的收入骤减。她放弃了英国的大房子,在伦敦买了一所小公寓。她在塞浦路斯还有一个小庄园,每年都会去那里住一段时间。她有一个年轻的侄子,她一直供他读书,好像还不时资助一两个年轻的艺术家。” “圣女海伦一样无可挑剔的生活,”波洛说着,闭上了眼睛,“而案发当天,她不太可能在仆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恩德比吧?请回答是,我恳求你!” 哥比先生抱歉的目光移到波洛那双擦得闪闪发亮的漆皮鞋上,这是他的视线距离波洛最近的一次,他低声说: “恐怕我不能这么说,波洛先生。阿伯内西夫人当天回伦敦去拿一些换洗的衣物和私人物品,因为她答应恩特威斯尔先生留在恩德比,打点后续的事情。” “唯独只有这一点!”波洛感触颇深地说。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赫尔克里·波洛接过约克郡警察局莫顿督察的名片,挑起眉毛,说道: “请他进来,乔治,请他进来。端些——警察一般喜欢喝什么?” “我想应该是啤酒,先生。” “太可怕了!但多有英国特色啊。那就端啤酒来。” 莫顿督察进来,直接进入主题。 “我必须来伦敦一趟,”他说,“而且我有你的地址,波洛先生。周四死因审判那天,我很意外地看到了你。” “你看见我了?” “是的,很惊讶——而且,我必须说,很感兴趣。你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对你的印象很深刻。处理潘本的那个案子时见过你。” “嗯,你也参与那个案子了?” “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没有忘记你。” “你那天一眼就认出我了?” “并不困难,先生。”莫顿督察微微一笑,“你的外貌——很特别。” 他打量着波洛完美的衣着,视线最后落在他那卷翘的胡须上。 “有可能,有可能。”波洛得意地说。 “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在那里。这一类的案件——抢劫、袭击——通常很难引起你的兴趣。” “这只是一起普通的暴力犯罪吗?” “这正是让我怀疑的地方。” “你从一开始就很怀疑,不是吗?” “没错,波洛先生。这个案件有些很不寻常的特点。案发后,我们按照惯常的流程处理,找了一两个人问话,每个人对自己在案发时的行踪都交代得令人满意。并不是你口中那种‘普通’的犯罪案,波洛先生——这一点我们很确定。警察署长也同意。有人蓄意使它看上去像一般的入室抢劫。那个叫吉尔克里斯的女人就有嫌疑,但似乎没有任何犯罪动机——她与被害人没有感情嫌隙,兰斯科内特夫人也许有点儿精神不正常——或者说‘单纯’,如果你想这么说的话,但她们二人只是单纯的主仆关系,并不存在某种狂热的同性情谊。像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这种人附近多得是,通常不会是杀人犯。” 他稍作停顿。 “因此看起来我们似乎得从别的地方入手。我来是想问你能否帮助我们。你到那里去肯定是有原因的,波洛先生。” “是的,是有原因。” “你有——情报?” “称不上是你口中的情报。都不足以当作证据。” “但可以当作——线索?” “是的。” “你瞧,波洛先生,案情调查已经有了一定的进展。” 他把下了毒的婚礼蛋糕的情况详细告诉波洛。 波洛深吸了一口气。 “聪明——是的,真聪明……我之前让恩特威斯尔先生留心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她有可能会受到攻击。但我必须承认,我没想到会用下毒这种方法。我本猜想是重复斧头杀人的把戏。我只是认为,她一个人在夜深以后走进人迹罕至的小巷,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可你为什么预测她会受到攻击?波洛先生,我想,你应该告诉我。” 波洛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我告诉你,恩特威斯尔先生不会告诉你,因为他是个律师,不喜欢在假设的基础上谈论这种事情,或是基于一个死去妇人的性格得来的推断,再或是基于几句不负责任的言辞而做的猜测。但他应该不会反对我告诉你——正相反,他应该会觉得如释重负。他不想让自己显得愚蠢或被人认为是在胡思乱想,但他想让你知道一些可能——仅仅是可能——的事实。” 乔治端着一大杯啤酒进来,波洛停住了。 “喝点儿东西休息休息吧,督察先生。不要推辞,我坚持你先把酒喝了,我们再谈。” “你不喝吗?” “我不喝啤酒。不过我会喝一杯肉桂糖浆——我注意到,你们英国人不太喜欢这东西。” 莫顿督察感激地看着那杯啤酒。 波洛优雅地啜饮手中那杯深紫色的液体,说: “这一切,都从葬礼开始。或者,再确切一点儿,是从葬礼之后。” 佐以各种手势,他生动地复述了恩特威斯尔先生告诉他的事,得益于他充满感染力的天性,整个事件被润色后,几乎让人觉得赫尔克里·波洛本人当时就在现场。 莫顿督察的头脑非常清晰,他听过一遍后立刻抓住了自己关注的几个突出的重点。 “这么说,阿伯内西先生有可能被人下了毒?” “有这种可能。” “而尸体已经被火化了,所有没有任何证据证实这一点?” “正是如此。” 莫顿督察反复琢磨。 “有意思。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也就是说,这使得理查德·阿伯内西的死失去了调查价值。因为只是单纯地浪费时间。” “是的。” “但那些人——那些在场的人——那些听到科拉·兰斯科内特说那句话的人,其中之一可能想到她也许会再次说出来,而且可能说得更详细。” “毫无疑问她肯定会这么做。督察,正如你所说,那些人正是如此。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去参加死因审判,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因为,从始至终,我只对事件当中的人感兴趣。” “之后是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受到了攻击——” “这一切都有迹可循。理查德·阿伯内西去了小别墅。他与科拉聊过,也许当时他提到了一个确切的人名,唯一有可能知道或偷听到的人就是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让科拉永远闭嘴之后,凶手也许还不安心。另一个女人知道些什么吗——哪怕只是一个细节?当然了,如果凶手明智的话,就会放手不管。但凶手很少明智,督察先生。这对我们来说很幸运。他们苦思冥想,觉得不确定,想确保一切都不出差池——没有半点儿差池。如此一来,到最后正如你说的,反倒露出了马脚。” 莫顿督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波洛继续说: “企图让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也永远闭嘴,这是凶手犯的一个错误。到目前为止,你调查的是两起案件。蛋糕的卡片上可能有笔迹,可惜包装纸已经被烧掉了。” “是的,不然我就可以确定是不是通过邮寄送去小别墅的了。” “听你这么说,你有理由认为答案是否定的?” “只是根据邮差的想法——他不能确定。如果包裹像过去一样,是通过村子里的邮局派送的,那么邮局的女局长十有八九会注意到,可现如今,邮件都是由凯恩斯集市的卡车直接派送的,而且可想而知,那个负责投递的年轻人每次要开一大圈,派送各种各样的东西。他记得当天送到小别墅的只有信件,没有包裹——但他不能确定。事实上,他正在烦恼感情方面的事,别的事情都无暇顾及。我测试过他记忆的准确度,一点儿也不可靠。我认为很奇怪,如果包裹的确是他派送的,为什么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直到那个——叫什么来着——格思里先生——离开之后,才被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发现——” “啊,格思里先生。” 莫顿督察笑了。 “没错,波洛先生。我们正在调查他。毕竟,想要冒充兰斯科内特夫人的朋友非常容易,不是吗?班克斯夫人根本看不出真假。他有可能丢下那个小包裹,你知道。要是想伪装成通过邮寄送来的也很容易。只要把邮票放在灯上熏脏,就可以伪造出一个以假乱真的邮戳来。 他停了停,然后补充道: “而且还有其他可能性。” 波洛点点头。 “你认为——” “乔治·克罗斯菲尔德先生去过那里——不过是第二天的事了。他原本打算参加葬礼,路上引擎却出了点儿小故障。有关于他的信息吗,波洛先生?” “知道一点儿,但还不够。” “是吗?据我所知,有不少人对阿伯内西先生的遗嘱很感兴趣,我希望这不代表每个人都有必要调查一番。” “我搜集了一些资料,可以供你使用。很显然,我没有权力问询这些人。事实上,我不亲自问询才是明智之举。” “我打算自己慢慢调查。你绝不希望太早就打草惊蛇,但只要决定出击,就一定要得手。” “很好的技巧,那么,继续你的例行调查——动用你手下的人力物力。虽然有些慢,但很实际。而我——” “波洛先生,你怎么样?” “而我,我要北上。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只对事件当中的人感兴趣。是的——做一点儿伪装——我就北上。” “我打算,”赫尔克里·波洛补充道,“为外籍难民购买一幢乡下庄园做避难所。我代表‘u.n.a.r.c.o.’。” “什么是‘u.n.a.r.c.o.’?” “联合国国际难民援助组织。听起来还不错,你不觉得吗?” 莫顿督察笑了起来。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赫尔克里·波洛对面色铁青的珍妮说: “非常感谢。你实在是太好了。” 珍妮噘着嘴离开了房间。这些外国人!问的那些问题实在鲁莽!说什么他是个专家,阿伯内西先生生前有可能得了一种罕见的心脏疾病,他很感兴趣。这的确有可能,毕竟主人走得那么突然,医生们总是很奇怪。但这关这个外国医生什么事,跑到这里来瞎打听! 利奥夫人说得可真轻松:“请回答蓬塔利耶先生的问题。他有充分的理由这样问。” 问题,没完没了的问题。有时候会给你一张写满问题的表,要你尽可能回答——政府或其他人究竟为什么要知道你这么多私事?竟然在人口普查的时候询问你的年龄——实在是太无礼了,她当然没告诉他们实话!她把实际年龄减了五岁,为什么不呢?如果她觉得自己只有五十四岁,那她就可以自称五十四岁! 蓬塔利耶先生倒没有问她的年龄。他还算有点儿教养,只询问主人吃些什么药,药都存放在什么地方,如果他觉得不太舒服,有没有可能加大剂量或是忘记自己已经吃过,重复再吃。说的好像她应该记得这些琐事一样——主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问她说有没有药剩下来,当然早就扔了。心脏病——他还说了一些很长的词。这些医生,总是弄出些新名堂。告诉老罗杰斯说他的脊柱上长了个瘤子之类的东西,其实他根本只是腰疼而已。她父亲也是个园丁,他也一样有腰疼的毛病。这些医生! 自称医生的男人叹了口气,下楼去找兰斯柯姆。他没能从珍妮身上问出什么来,不过他也料想到了。他真正的目的只是想确认一下,她是不是真如海伦·阿伯内西描述的一样,很难套出话来。海伦·阿伯内西使用的也是同样的方式,但遇到的阻碍要少很多,因为珍妮认为利奥夫人有权问她,而且珍妮也很喜欢侃侃而谈她主人最后几个星期的生活。疾病和死亡这种话题很对她的胃口。 是的,波洛心想,他可以依赖海伦提供给他的信息。他也已经这么做了。但基于他的天性和习惯,在亲自证实之前,他不会相信任何人。 总而言之,目前得到的证据微不足道,很难令人满意。总结一下也只有一个事实,医生给理查德·阿伯内西开了一些维生素软胶囊,放在一个大瓶子里,在他死前已经所剩无几。只要想,任何人都可以对这些胶囊做手脚,只需要一支皮下注射器,而且可以重新摆放瓶子里的胶囊,把那颗注射进致命毒剂的胶囊放在下面,确保自己离开恩德比几周后,理查德才会吃到那颗胶囊。或许有人在理查德·阿伯内西去世的前一天潜入,把胶囊放进药瓶了,或许,更有可能的是换掉一颗床头柜上的安眠药,或是更直截了当,在他的饮食里动手脚。 赫尔克里·波洛已经亲自做过实验。前门一直上锁,但花园里有个侧门,直到夜晚才上锁。一点过一刻左右,园丁和所有家人都在餐厅吃午饭的时候,波洛走进花园,从侧门进入,走上楼梯到达理查德·阿伯内西的卧室,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他换了一种方式,打开包裹着软呢的门,溜进食物储藏室,他可以听到走廊末端厨房里的响动,但没人看见他。 是的,的确可以做到。可究竟凶手是不是采用了这种方法?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波洛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寻找证据——而是想验证各种可能性。理查德·阿伯内西被谋杀只是一种假设,真正需要证据的是科拉·兰斯科内特的谋杀案。他想研究一下当天聚集在葬礼上的每个人,然后归纳出结论。他已经有了计划,但得先和兰斯柯姆谈一谈。 兰斯柯姆的态度很谦卑,但有些冷漠,不像珍妮那么怒气冲冲的,不过他把这位自命不凡的外国人当作不祥之兆的化身,预示着难逃的厄运。 他放下手中的皮革——他正细心地擦拭乔治王时代的茶壶——挺直腰背。 “有什么事,先生?”他很有礼貌地问。 波洛在一张圆凳上轻轻地坐下来。 “阿伯内西夫人告诉我,你退休后希望住到北边的那间小屋子去?” “是这样,先生。当然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这里卖掉后——” 波洛巧妙地打断他: “还是有可能。园丁们可以住在小平房里,客人和他们的随从应该也用不到那里。你希望搬进那里的事还是可以安排的。” “呃,先生,谢谢你的提议。但我真的没想过——住在这里的大部分客人都会是外国人吧,我猜?” “是的,应该都是外国人。大部分从欧洲逃亡到这里的都是年老体弱的人。如果他们回到自己的祖国,实在无法维持生计,你知道,这些人留在祖国的亲眷都已经死了。他们留在这里又没办法像普通人一样谋生。因此筹集基金成立这个组织,由我代表,在乡下帮他们找合适的容身之所。我看,这幢房子非常合适。这件事情十有八九已经确定了。” 兰斯柯姆叹了口气。 “你应该能明白,先生,对我来说,想到这里将不再是一个家,真的非常伤心。不过我知道时下的情况。没有家庭能负担得起,我也不认为年轻的小姐先生们愿意住在这种地方。如今,本地的仆人太难请了,就算请到了,佣金也很贵,而且能力很难令人满意。我很明白,这些漂亮的大府邸都该功成身退了。”兰斯柯姆又叹了一口气,“如果它不得不用作某种机构用地,我倒更情愿是你说的那一种。我们这个国家能够免受战火的侵袭,先生,是因为我们的海军和空军,还有那些勇敢的年轻人,还有幸好我们国家是个岛国。如果当时希特勒在这里登陆,我们早就齐心协力把他干掉了。我视力不好,没办法瞄准射击,但我可以用草叉,先生,而且如果真的需要,我当时一定会这么做。我们国家向来欢迎这些遭受不幸的人们,先生,这是我们的骄傲,我们也会永远欢迎他们。” “谢谢你,兰斯柯姆,”波洛温柔地说,“主人的死对你来说一定是个很大的打击。” “是的,先生。我开始跟随主人的时候,他还很年轻。我这一生真的很幸运,先生。没有比他更好的主人了。” “我已经和我的朋友——呃——同事,拉若比医生聊过了。我们很想知道,你的主人在去世的前一天有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担忧,或是与人有过不愉快的交谈?你不记得那天有任何访客吧?” “没有,先生。我想不起来。” “当天没有任何人来过?” “牧师在那天早些时候过来喝茶。除此之外,有几个修女来募捐——还有一个年轻人到后门去,想卖给玛乔丽一些刷子和洗碗盘的用具。他很难打发,除了这些就没有了。” 在玛乔丽这方面,波洛倒是一问便有了收获。玛乔丽没有那些“忠仆”常会有的条条框框,她是个一流的厨师,全部心思都在烹饪上。波洛在厨房里和她会面,运用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夸赞了玛乔丽的几道菜品。而玛乔丽一听波洛言之有物,立刻引为知音。他没花多少力气就打听清楚了理查德·阿伯内西去世前那天晚上都吃了什么东西。玛乔丽强调:“阿伯内西先生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做了巧克力蛋奶酥,我专门留了六个鸡蛋。送乳制品的家伙是我的朋友,我从他那儿弄到了一些奶油。最好别问我是怎么弄到的。阿伯内西先生吃得很尽兴。”其他菜品她也一一详细地描绘了一遍。餐厅没吃完的东西都端回厨房,给仆人们吃了。玛乔丽滔滔不绝,波洛却没能从她身上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他披上大衣,戴好围巾,迎着北部乡间的冷风出门去找海伦·阿伯内西,她正在花园里修剪一些迟开的玫瑰。 “有什么新鲜的发现吗?”她问。 “没有。不过我之前就料到了。” “我知道。自从恩特威斯尔先生说你要来之后,我就一直四处打探,不过一无所获。” 她停了停,突然满怀希望地说: “或许这一切都只是猜想?” “被斧头杀死也只是猜想?” “我指的不是科拉。” “但我考虑的正是科拉。为什么有人非杀她不可?恩特威斯尔先生告诉我,葬礼那天,她突然说出那句震惊四座的话,那一刻,你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儿,没错吧?” “嗯,没错,但我想不起来——” 波洛追问。 “是怎么‘不对劲儿’?出乎意料?惊讶?还是——应该怎么说——不安?不祥?” “哦,不,不是不祥。只是某件事情不——哦,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而且那并不重要。” “但你为什么会想不起来呢?因为一些别的事情把它挤出了你的脑子?或许是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是的,没错,我想你说对了。我想,是提到谋杀的那些话把其他的事都扫干净了。” “或许,是某人听到‘谋杀’这个词后的异常反应?” “可能吧……但我不记得当时特别注意了任何人。我们当下都盯着科拉。” “或许是你听到了什么——或许是什么东西落下或是碎掉……” 海伦皱起眉头,努力回想。 “不……我认为不是……” “算了,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而且有可能不重要。现在,夫人,请告诉我,当时在场的人当中,谁和科拉最熟悉?” “我想应该是兰斯柯姆,他依然记得她小时候的情形。珍妮是科拉出嫁以后才来的。” “接下来是谁?” 海伦考虑了一下,说:“我想——应该是我。莫德可以说是几乎不认识她。” “那么,姑且把你当作最熟悉她的人,你认为她当时为什么会问那个问题?” 海伦笑了。 “科拉的个性就是那样!” “我的意思是,那是否只是个单纯的恶作剧?是她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还是故意的——出于取乐的目的让大家都不安?” 海伦努力回想。 “你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不是吗?我从来都无法确定科拉究竟是真的天真无邪,还是刻意营造出非常幼稚的假象。你是这个意思,对吗?” “是的,我在考虑,假如这位科拉夫人对自己说:‘问他们理查德是不是被人谋杀的,然后看看他们的表情该多有趣啊!’这像是她会做的事吗?” 海伦满脸疑惑。 “有可能。她的确有着孩子般顽皮的幽默感。可就算如此,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强调了一件事,那就是拿谋杀这种事情开玩笑非常不明智。”波洛冷冷地说。 海伦颤抖了一下。 “可怜的科拉。” 波洛改变了话题。 “葬礼之后,蒂莫西·阿伯内西夫人留下来过夜了吗?” “是的。” “她有没有和你讨论科拉的那句话?” “有,她说那简直太离谱了,只有科拉才说得出来!” “她没当真?” “哦,没有,没有。我很确定她没有当真。” 这第二个“没有”,波洛心想,听起来很不确定。可当你回想某件事情时,这难道不是常有的现象吗? “你呢,你当真了吗?” 海伦·阿伯内西卷曲的灰发梳向两旁,湛蓝的眼睛看上去异常年轻。她思量了一下,说道: “有,波洛先生。我想我是把她的话当真了。” “因为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或许吧。” 他等了一会儿——但她什么都没说,于是他继续问道: “兰斯科内特夫人和家人已经疏远很多年了吧?” “是的,我们都不喜欢她先生,她非常生气,从此便疏远了。” “然后,阿伯内西先生突然去见她。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他知道,或许是猜到自己没多少日子了,想和她重归于好。不过我真的不知道。” “他没告诉过你?” “告诉我?” “是的。就在他去拜访科拉之前,你正好住在这里,和他住在一起。他没和你说过他的用意?” 他看得出来,对方有所保留。 “他告诉我,他打算去拜访他弟弟蒂莫西——他的确去了,但从没提过科拉。我们进去吧,快到吃午餐的时间了。” 她捧着剪下来的玫瑰,走在他身旁。走进侧门的时候,波洛说: “你能确定,完全确定,在你来恩德比拜访的这段时间里,阿伯内西先生没有和你谈论过任何可能与此事相关的家庭成员?” 海伦的态度含着一丝愤恨,她说: “你的语气像个警察。” “我是个警察——曾经是。我没有资格,也没权质问你。但你想知道真相——或许是我想错了?” 他们走进绿色的客厅,海伦叹了一口气,说道: “理查德对年轻一代非常失望。老一辈的人通常都会这样。他蔑视他们的各个方面——但没有任何事情,真的没有任何事情,你知道——可能会诱发谋杀。” “啊。”波洛说。海伦走到一个中国风格的花盆前,开始插玫瑰。把花束整理到她认为完美的状态后,她左顾右盼,寻常合适的位置摆放。 “你插花的水平很高超,夫人,”赫尔克里说,“我猜,你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力求尽善尽美。” “谢谢夸奖。我很喜欢花。这盆花放在绿色孔雀石的桌子上应该很合适。” 那张石桌上原本放着一束风蜡花,用玻璃罩罩着。当她把那束花移开时,波洛不经意地说: “有没有人告诉过阿伯内西先生,说他侄女苏珊的丈夫有一次差一点儿配药毒死一个顾客?啊,小心!” 他冲向前去。 那件维多利亚风格的装饰品从海伦的指尖滑落。波洛冲过去,但动作不够快。那束风蜡花掉在地上,玻璃罩碎了。海伦一脸懊恼。 “我真是太不小心了。不过,幸好花没有伤到。我可以重新定做一个玻璃罩。先把花放到楼梯下面的壁橱里好了。” 波洛帮她把那束风蜡花放进那个昏暗的壁橱,回到客厅后,他说: “是我不好,不该吓你。” “你刚才问我什么?我忘了。” “哦,没必要再重复一遍了。事实上——我自己也忘了。” 海伦走到他面前,手扶在他的胳膊上。“波洛先生,有谁的生活经得起这么细致的调查呢?这些毫无干系的人的私生活一定要被扯进——扯进——” “扯进科拉·兰斯科内特的谋杀案中?没错。因为必须彻头彻尾地调查。哦!没错——这是一句老格言——人人都有秘密。这对我们所有人都适用——或许对你也是,夫人。但我要告诉你,没有任何事件可以被忽视。这就是我的朋友,恩特威斯尔先生找上我的原因。我不是警察,但行事谨慎,所调查到的事情跟我本人也没什么利害关系,可我必须得知道。而且,既然这件事情最明显的证据是人——我就会全力从人入手。夫人,葬礼当天在场的每一个人,我都要见。而且,如果我能在这里和他们见面——那将再方便不过了——没错,这也正好符合我的策略。” “恐怕,”海伦缓缓地说,“很难实现——” “没你想的那么难。我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就说房子已经卖出去了,让恩特威斯尔这么通知大家。当然,有时候这样做也不起作用。他会邀请每一位家庭成员在这里集合,在家具摆设等被拍卖之前,让他们各自挑选自己想要的。可以选一个大家都方便的周末。”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瞧,很简单,不是吗?” 海伦盯着他,蓝眼睛冰冷得好像起了霜。 “你是在给某人设陷阱,波洛先生?” “哎呀!我希望我已经有所计划了,但没有,我目前还没有决定。到时候,或许会,”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会有一些测试……” “测试?什么样的测试?” “我还没有想好。再说不管怎么样,你还是不要预先知道为好。” “好让我到时候也能接受你的测试?” “你,夫人,已经被带到幕后了。现在还有一点不确定。据我估计,年轻一代应该都会来。但很难说蒂莫西·阿伯内西先生会不会到场。我听说他从不离开家。” 海伦突然笑了。 “关于这一点,我想你很幸运,波洛先生。我昨天听莫德说,他们家正在粉刷,蒂莫西被涂料的气味折磨得够呛,说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我想,他和莫德应该很乐意到这里来——没准儿住上一两个星期。莫德还不太能走动——你知道她脚踝受伤了吧?” “我没听说。真不幸。” “幸好他们有科拉的贴身女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帮忙。她好像已经成了他们夫妇的宝贝。” “这是怎么回事?”波洛猛地转向海伦,“他们自己提出让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去的?谁提议的?” “我想是苏珊安排的。苏珊·班克斯。” “啊哈,”波洛的语气充满好奇,“原来是小苏珊提议的。她很喜欢做各种安排。” “苏珊非常能干,这让我很惊讶。” “是的,的确很有能力。你有没有听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差一点儿被一块下过毒的结婚蛋糕毒死?” “没有!”海伦吓了一跳,“我确实记得莫德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刚从医院出来,但我不知道她因为什么原因住院。被人下毒?波洛先生——为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 海伦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激动: “哦!把他们都叫到这里来!找出真相!绝不能再有任何谋杀了。” “这么说,你愿意合作?” “是的——我愿意合作。”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1 “那块油地毡看上去真漂亮,琼斯夫人。你挑油地毡真有一手。茶壶在厨房的桌子上,你先去喝吧。我把午前茶给阿伯内西先生送去,然后就过来。”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端着摆设考究的餐盘,快步走上楼梯。她轻轻敲了敲蒂莫西的房门,里面传来一声咆哮,示意让她进来,她脚步轻快地走了进去。 “咖啡和饼干,阿伯内西先生。希望你今天感觉舒服些。多美好的一天啊。” 蒂莫西嘟囔了一声,疑神疑鬼地问: “牛奶上面有没有浮沫?” “哦,没有,阿伯内西先生。我已经很仔细地撇掉了,而且我把滤网也带上来了,以防又结出浮沫。有人很喜欢那个,你知道,说那是奶油——事实上也是。” “白痴!”蒂莫西说,“这是哪种饼干?” “是非常美味的消化饼干。” “消化个屁。只有姜汁饼干才值得一吃。” “恐怕这周买不到姜汁饼干。不过这真的很好吃,你尝尝就知道了。” “谢了,我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别动那些窗帘,行吗?” “我想你没准儿想要晒晒太阳。真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我要这个房间保持黑暗。我的头要疼死了,都是那些涂料。我对涂料的气味向来很敏感,简直要被毒死了。”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闻了闻,开朗地说: “在这儿几乎闻不见,工人们在另一头粉刷呢。” “那是因为你不像我这么敏感。有必要把我正在看的书都放到我够不着的地方吗?” “对不起,阿伯内西先生,我不知道那些书你都在看。” “我夫人呢?我一个多小时没看见她了。” “阿伯内西夫人在沙发上休息。” “让她上来休息。” “我这就告诉她,阿伯内西先生。但她可能已经睡着了。要不要一刻钟以后再叫她?” “不,告诉她我现在就需要她。别动那条毛毯,我就喜欢它那样。” “对不起,我以为要滑下去了。” “我就喜欢让它滑下去。去把莫德叫来,我需要她。”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下了楼,踮着脚走进客厅,莫德·阿伯内西正跷着脚看小说。 “非常对不起,阿伯内西夫人,”她的语气很抱歉,“阿伯内西先生找你。” 莫德一脸愧疚地把小说扔到一边。 “哦,天哪,”她说,“我这就去。” 她拿起拐杖。 她一进门,蒂莫西就大吼道: “你总算来了!” “很抱歉,亲爱的,我不知道你需要我。” “你找来的那个女人快把我逼疯了。像只发了狂的老母鸡,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她就是个典型的老小姐。” “抱歉她吵着你了。她只是好心,仅此而已。” “我不需要任何人好心。我不需要一个该死的老小姐天天在我耳边唠叨。而且,她尤其聒噪——” “可能吧,只有那么一点点。” “把我当成愚蠢的小孩!太让人恼火了。” “我相信你说的肯定没错。但求你了,求你了,蒂莫西,别对她那么粗鲁。我现在还用不了力——而且你自己也说,她厨艺不错。” “她的厨艺是还行,”阿伯内西先生勉强承认了,“好吧,就算她是个好厨师,但请她待在厨房里,我就这一个要求。别让她上来烦我。” “好的,亲爱的,当然没问题。你感觉怎么样?” “一点儿也不好。我想你最好请巴顿医生来一趟,帮我检查检查。这涂料的气味影响到我的心脏了。你摸摸我的脉搏——跳得一点儿也不规律。” 莫德摸了摸,什么都没说。 “蒂莫西,房子粉刷完成之前,我们要不要搬去酒店住?” “那太费钱了。” “钱还重要吗——现在?” “你和所有女人一样——奢侈得无可救药!就因为我们得到了一小部分我哥哥的遗产,你就以为我们可以永远住到丽兹酒店去。” “我没这么说,亲爱的。” “我告诉你,理查德给我们的那点儿钱压根儿不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任何改观。这个吸血的政府会把钱都榨干。你记住我说的,扣完遗产税就什么都不剩了。” 阿伯内西夫人伤心地摇摇头。 “咖啡冷了,”病人鄙夷地看了一眼咖啡,尝都没尝一口,“为什么我永远喝不到一杯真正的热咖啡?” “我这就拿下去加热。” 厨房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正在一边喝茶,一边和善地和琼斯夫人交谈,不过态度中带着些许纡尊降贵的意味。 “我只是急着尽自己所能帮阿伯内西夫人分忧,”她说,“上上下下地爬楼梯对她来说实在太痛苦了。” “她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琼斯夫人搅拌着杯子里的糖,说道。 “像他这样的病人也够可怜的。” “不是什么病人,”琼斯夫人悄悄说,“他成天躺在床上,拉拉铃,让别人跑上跑下伺候他,他舒服得很。其实他可以起来四处走动。我甚至看见他到村子里去过,趁她不在的时候,你都想象不到他走起路来有多精神。只要是他真正需要的东西——像他的卷烟或邮票——他就能自己起来拿。这就是为什么她去参加葬礼的那天,他让我留下来过夜,我拒绝了。‘对不起,先生,’我说,‘但我还有丈夫需要照顾,白天出来做事没什么,可他晚上下班回家,我必须得照顾他。’我没让步,决不让步。我想,偶尔在房子里走走,照顾自己,这对他有好处。没准儿能让他意识到,自己也能干很多事,所以我坚持不留下来。他又不缺胳膊少腿。” 琼斯夫人深呼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甜茶。“啊!”她长叹一声。 虽然琼斯夫人还是很不信任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认为她太吹毛求疵,就是个“典型的难以取悦的老小姐”,但就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大方分配主人的茶和糖这一点,她还是很赞成的。 她放下茶杯,殷勤地说: “我去把厨房的地板好好擦一遍,然后再走。马铃薯皮已经削好了,亲爱的,就放在水槽旁边。” 虽然听到那声“亲爱的”,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感觉有些被冒犯,但还是能感觉到对方是出于好意,一大堆马铃薯都已经削好皮了。 她正要开口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她连忙跑到门厅里去接。电话是五十多年前的古旧样式,安装在楼梯后面走廊的墙上,很不方便。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正对着话筒讲话,莫德·阿伯内西出现在楼梯顶端。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抬起头对她说: “是——利奥——利奥夫人对吧?利奥·阿伯内西夫人的电话。” “告诉她我马上就来。” 莫德艰难地下了楼。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小声说:“抱歉你又得下楼来,阿伯内西夫人。阿伯内西先生的茶点已经用完了吧?我这就上去收拾。”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快步走上楼梯,莫德对着话筒说: “海伦吗?我是莫德。” 床上的病人看见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进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拿起托盘时,他急躁地问: “谁打来的?” “利奥·阿伯内西夫人。” “哦?估计又得聊一个多钟头。女人一讲起电话来完全没有时间观念,从没想过她们因此浪费了多少钱。”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机灵地回答说,该付钱的是利奥夫人,蒂莫西听了,嘀咕了几声。 “把那个窗帘拉起来一部分,行吗?不,不是那个,是另外一边。我不想让阳光直接照着我的眼睛。嗯,好多了。没理由因为我是病人,就得成天待在黑漆漆的房间里。” 他继续说: “去把书架上那本绿色的书拿来——现在又怎么了?你急匆匆地要干什么去?” “有人在按门铃,阿伯内西先生。” “我什么都没听见,楼下有个女人,不是吗?让她去开门就行了。” “好的,阿伯内西先生,你要找的是哪本书?” 病人闭上眼睛。 “我想不起来了,都被你搞忘了。你还是快出去吧。”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端起托盘,急忙离开。把餐盘放回餐具室的桌上后,她又步履匆匆地走进前厅,从正在接电话的阿伯内西夫人身旁走过。 不一会儿,她回到电话旁,小声问道: “不好意思打扰你。门口是个修女来募捐,我记得她说的是玛丽爱心基金。她有一个记录册,大部分人好像都捐半克朗或五先令。” 莫德·阿伯内西对着话筒说: “稍等一下,海伦,”接着对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我不信天主教,我们有自己的教会慈善活动。”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再次快步离开。 莫德又聊了几分钟,用一句话结束了对话:“我和蒂莫西商量一下。” 她放下话筒,走到前厅。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门口,皱着眉头,一脸迷惑。莫德·阿伯内西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不要紧吧,吉尔克里斯特小姐?” “哦,没事,阿伯内西夫人,恐怕我只是在发呆,我实在是太蠢了,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立刻恢复了她那工蚁般忙碌的模样,莫德·阿伯内西举步维艰地缓缓爬上楼梯,走进丈夫的房间。 “海伦打来的电话。恩德比府邸好像已经确定出售了,某个外籍难民机构——” 她听着蒂莫西大谈对“外籍难民”这个话题的见解,其中还穿插着对他儿时住的那幢房子的种种回忆。“这个国家现在是一点儿体面都没有了。我的老家!光是想一想就让人无法忍受。” 莫德继续说: “海伦非常理解你的——我们的——感受。她建议我们在移交恩德比之前,搬去住一阵子。她也非常担忧你的健康状况以及涂料给你造成的不良影响。她想,或许你更愿意住在恩德比,而不是酒店。那里的仆人都还在,他们可以很好地照顾你。” 蒂莫西一边听一边张大嘴巴,气得想破口大骂,但又闭上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精明起来,赞成地点点头。 “海伦真体贴,”他说,“非常体贴。我不知道,我得再考虑一下……没错,这涂料味都快把我毒死了——要我说,那里面肯定含砒霜。我好像听说过。另外,长途跋涉我可能受不了。很难决定如何是好。” “也许住进酒店对你更好,亲爱的,”莫德说,“好酒店非常贵,但为了你的健康——” 蒂莫西打断她。 “我真希望能让你明白,莫德,我们不是百万富翁。海伦已经如此善解人意地邀请我们去恩德比了,为什么还要去住酒店?也并不是因为她邀请我们才能去恩德比!那房子又不是她的。我不懂那些复杂的法律,但我知道,房子在卖出去、收益平分之前,还是属于我们大家的。外籍难民!科尼利厄斯要是知道了,得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没错,”他叹了口气,“我应该在死前去看看过去生活过的地方。” 莫德看准时机,打出她最后一张底牌。 “我听说,恩特威斯尔先生提议,在房子里的东西都拿去拍卖之前,家人可以先去挑一些自己喜欢的家具或瓷器。” 蒂莫西猛地坐起来。 “那我们必须去。每个人挑选的东西应该有一个确切的限额。那几个女孩嫁的男人——就我听说的那些事情,没有一个能信得过。到时候场面可能会非常激烈。海伦太和善了。作为一家之长,我有责任到场!” 他下了床,精力十足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步伐非常轻快。 “没错,这个计划太棒了。写信给海伦,说我们接受她的邀请。我其实是在为你打算,亲爱的。换个环境,你也能好好休息一下。最近你实在太累了。我们走了以后,那些装修工人可以继续在这儿粉刷,那个叫吉莱斯皮的女人可以留下来看房子。” “是吉尔克里斯特。”莫德说。 蒂莫西挥了挥手,说没什么区别。 2 “我做不到。”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 莫德惊讶地看着她。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浑身颤抖,恳求地看着莫德的眼睛。 “这很蠢,我知道……可我就是做不到。我无法一个人待在这里。能不能再找一个人来——也睡在这里?” 她满怀希望地看着对方,但莫德摇了摇头。她再了解不过了,想在这附近找个愿意留在这里过夜的人有多难。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声音带着绝望的意味,继续说:“我知道你一定认为这太夸张、太愚蠢了——可我连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变成这样。我从来不是个神经过敏——或是爱胡思乱想的女人。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要我独自待在这里——我会很害怕——是的,非常害怕。” “当然了,”莫德说,“是我太蠢了。在经历了利契特圣玛丽的那件事后……” “我想,这或许……不合逻辑,我很清楚。而且我一开始也没这么想,我起初完全不介意独自待在小别墅里——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可这种恐惧感渐渐累积,你根本无法体会,阿伯内西夫人,可自从我来到这里,就一直感到——恐惧,你知道。并不是特别害怕什么——就是单纯的恐惧……这很可笑,我也真的很羞愧。就好像我一直在等待某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一样……甚至刚才那个修女来敲门,我也吓了一跳,哦,天哪,实在太糟糕了……” “我想这应该是他们说的迟发性恐惧。”莫德含糊地说。 “是吗?我不知道。哦,天哪,实在抱歉我这么——这么不懂得知恩图报,你对我这么好。你觉得——” 莫德安慰她。 “我们必须另作安排。”她说。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乔治·克罗斯菲尔德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消失在一家店铺的门廊里,犹豫着停下了脚步。他对自己点了点头,追了上去。 那是一间双拼门面的店铺——一家停止营业的商店。玻璃橱窗里空空荡荡。店门紧闭,乔治上前敲门。一个戴着眼镜、表情麻木的年轻人打开门,等着乔治。 “不好意思,”乔治说,“不过我想我的表妹刚走进去。” 年轻人退后一步,乔治走进去。 “嗨,苏珊。”他说。 苏珊正拿着一把尺子,站在一个包装箱上,听到声音后好奇地转过身。 “嗨,乔治。你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我刚看到你的背影,确定一定是你。” “真聪明。我想每个人的背影都不相同。” “比脸好认。脸上只要加一把胡子,再在脸颊上涂些东西,即使面对面也很难认出来——可一转身,你就得当心了。” “我会记住的。我现在没空写下来,你帮我记住好吗?七英尺十五英寸。” “没问题。这是什么尺寸,书架?” “不,是个小隔间。八英尺九英寸……三英尺七英寸……” 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一直坐立不安,他略带歉意地轻轻咳嗽了一声。 “不好意思打断你,班克斯夫人,如果你还打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的话——” “是的,我的确要,”苏珊说,“你可以把钥匙留下,我走的时候会把门锁好,然后顺路把钥匙送到你公司去,这样行吗?” “可以,谢谢你。如果不是今天上午我们缺人手——” 苏珊点点头,接受他这句说了一半的道歉,年轻人立刻走了出去。 “真高兴我们摆脱了他,”苏珊说,“这些房屋经纪人可真烦人,他们总是在我心算的时候唠叨个不停。” “啊,”乔治说,“空店铺里的谋杀。路过的人若是看见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具美女的尸体,该多刺激啊。他们肯定会瞪大了眼睛,像金鱼一样。” “你没有任何理由杀我,乔治。” “哦,我可以分到舅舅留给你的那份遗产的四分之一。要是一个人爱财如命,这绝对足以构成谋杀你的理由。” 苏珊放下手中的尺子,转过身去看着乔治,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看上去完全变了一个人,乔治。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变了?怎么变了?” “就像那句广告。这个人和你刚才在次页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可现在他吃了阿品顿健康盐。” 她在另一个包装箱上坐下来,点了一支香烟。 “你一定很需要理查德叔叔的那份遗产吧,乔治?” “如今没人能诚实地说自己不爱钱。” 乔治的语气很轻松。 苏珊说:“你当时深陷困境,对吗?” “和你没关系,不是吗,苏珊?” “我只是好奇。” “你打算把这间店面租下来做生意?” “我打算把这整幢楼都买下来。” “连带所有房间?” “没错。楼上两层是公寓。空着的一层和这间店面属于同一个人。另一层有人住,我打算付钱让他们离开。” “有钱真好,不是吗,苏珊?” 乔治的语气有些不怀好意,但苏珊只是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就我个人而言,简直太棒了!祈祷总算灵验了。” “祈祷老亲戚都死光?” 苏珊没理会他。 “这地方正合适。首先,是在施工严谨的年代建造的。我可以把楼上作为住宅的部分好好改造一下。模压天花板非常可爱,房间的布局也非常漂亮。楼下这部分已经都打通了,我打算彻底翻新一下。” “打算做什么?服装生意?” “不,美容行业。草药提取物,面霜!” “全套?” “和以前一样,全套包办。这样才赚钱,这个行业一向赚钱。只需给产品加入一些特色,我肯定能做到。” 乔治赞赏地看着表妹。他喜欢她的面部轮廓,大方的嘴形,充满光泽的肤色。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张生动的面孔。他在苏珊身上看到了那种奇特的、无法形容的气质,那是成功的气质。 “嗯,”他说,“看样子,你已经万事俱备了,苏珊。按你这个计划,一定能收回成本并且做出些成绩的。” “这个地段很合适,刚好在主商业街旁,而且店门口就可以停车。” 乔治再次点了点头。 “没错,苏珊,你会成功的。这个计划你想了很久了吧?” “一年多了。” “你为什么不对老理查德提出来?他没准儿会资助你。” “我已经提过了。” “他认为不可行?我很好奇为什么。我原以为,他应该很容易在你身上发现和他自己一样的气质。” 苏珊没有回答。乔治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人影,一个身材瘦高、眼神狐疑、焦虑的年轻人的身影。 “那——他叫什么来着——格雷格——打算怎么参与?”他问,“这么说,他不打算继续给人发药片和药粉了?” “当然了。我们会在后面建一个实验室。我们的面霜和美容产品会使用自己的配方。” 乔治强忍住笑意。他本来想说:“这么一来,小宝贝就有玩具了。”但他没说出来。身为表哥,他丝毫不介意开一两个恶劣的玩笑,但他总有种不安的感觉,苏珊对待她丈夫的感情很特别,谈及那人的时候一定要分外小心,否则会有引发爆炸的危险。他怀疑,就像在葬礼当天一样,怀疑那个奇怪的家伙,格雷格。那家伙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寻常。外表那么平凡——可某些方面,却正相反…… 他再次看向苏珊,神情从容,得意扬扬。 “你真是深得阿伯内西家族的真传,”他说,“所有家人中唯一的一个。对老理查德来说,一定非常遗憾你是个女人。你要是个男孩,我保证他一定会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你。” 苏珊慢慢回答:“没错,我想也是。”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他不喜欢格雷格,你知道……” “啊,”乔治挑起眉毛,“那是他眼拙。” “没错。” “唉,算了。总而言之,现在一切都很顺利——都按照计划进行。” 说完这句话后,他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事实,这句话用在苏珊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当下这个想法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不喜欢女人如此近乎冷血得能干。 他改变了话题: “对了,你收到海伦的信了吗?关于恩德比?” “是的,今天早晨收到的。你呢?” “我也是。你会去吗?” “格雷格和我打算下个周末去——如果大家也都方便的话。海伦好像希望我们都能聚在那里。” 乔治狡黠地笑起来。 “否则有人也许会挑走更值钱的物件?” 苏珊也笑了。 “哦,我想应该会有相应的估价。不过遗嘱认证的估价比市场上低很多。再说,我确实想收藏几件家族财富奠基人的遗物。我想,在这里摆一两件维多利亚时代既荒谬又迷人的标本,应该很有趣。把它们慎重地利用起来!那个年代的风潮如今又开始流行了。还有客厅里那张绿色孔雀石桌,可以用它作为主基调,搭配出一套组合,也许再要一盒填充的蜜蜂标本或是风蜡花做的皇冠。诸如此类的东西——用来作为基调——效果会很突出。” “我相信你的判断力。” “你到时候也会去吧,我想?” “哦,我应该会去——如果没什么别的事,至少也能看看分配是否公平。” 苏珊笑了起来。 “你认为到时候会有一场家庭闹剧?”她问。 “罗莎蒙德一定也想要你看重的绿色孔雀石桌做舞台摆设!” 听了这话,苏珊没笑,反而皱起了眉头。 “你最近见过罗莎蒙德吗?” “自从上次我们参加完葬礼一起坐三等舱回来,我就再没见过我那位美丽的表妹了。” “我见过她一两次……她——她似乎有些奇怪……” “她怎么了?终于尝试着动脑子了?” “不,她好像——呃——很不安。” “因为自己继承了一大笔钱?终于可以推出那部吓人的戏剧?终于可以让迈克尔登台出丑?” “哦,你说的都已经在进行了,而且那部戏听起来的确很吓人——但依旧有可能成功,迈克尔很出色,你知道。他在聚光灯下很有一套——或是其他什么灯。他不像罗莎蒙德,空有一张漂亮脸蛋,演技蹩脚。” “可怜的罗莎蒙德,漂亮又蹩脚。” “罗莎蒙德也不像大家想的那么愚蠢。有的时候,她非常精明,能说出一些你压根儿想不到她会注意的事情。这一点——着实令人不安。” “就像科拉姨妈——” “没错……” 一时间,气氛变得不安起来——大概是因为提到了科拉·兰斯科内特。 乔治故做轻松地说: “说到科拉——她那个贴身女仆怎么样了?我倒认为咱们应该想想怎么打发她。” “打发她?什么意思?” “哦,认真算起来,这事是我们家的责任。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考虑,科拉是我的姨妈,你的姑姑——我想,这个女人想再找份工作应该很不容易。” “你也想到了,是吗?” “是的,人们都很怕死。我并不是说他们真的认为这个叫吉尔克里斯特的女人会用斧头砍他们——但他们潜意识里肯定会觉得她很不吉利。人都很迷信。” “你竟然考虑得这么周全,乔治,真是奇怪,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些事情的?” 乔治冷冰冰地说: “你忘了,我是个律师。人们奇怪、不合逻辑的一面我见多了。我的意思是,我认为我们可以帮帮这个女人,给她一点儿津贴之类的,帮她渡过这个难关,或是帮她在办公室里找个活儿,如果她能胜任这类工作的话。我觉得,我们好像应该和她保持联系。” “不用你操心了,”苏珊语气冷淡,带着些许嘲讽的意味,“我已经安排好了。她已经到蒂莫西和莫德那里去了。” 乔治好奇地看着她。 “你总是很自信,不是吗,苏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你从不——从不后悔。” 苏珊轻描淡写地说: “后悔——纯粹是浪费时间。”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迈克尔把信从桌子上扔给罗莎蒙德。 “你怎么想?” “哦,我们应该去。你不这么认为吗?” 迈克尔缓缓地说: “也好。” “可能会有些珠宝……当然了,那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不堪入目!填充的鸟类标本和风蜡花——恶心!” “没错,像个陵墓一样。其实我想去画一两张素描——特别是客厅。比如壁炉架,还有那个奇形怪状的沙发。做《男爵的出巡》那出戏的布景再合适不过了——如果我们有机会重演的话。” 他起身,看了看手表。 “这倒提醒我了。我得走了,去见罗森海姆,应该很晚才会回来,不用等我了。我打算和奥斯卡一起吃晚餐,顺便聊聊购买那出戏的事,商量商量该怎么达成美国方面提出的条件。” “亲爱的奥斯卡。那么长时间没见你,他应该很高兴。代我向他问好。” 迈克尔突然看向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变成了掠食动物般机警的神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那么长时间?别人听了还以为我和他几个月没见过面了。” “哦,的确有好几个月了,不是吗?”罗莎蒙德低声说。 “不是,我们刚刚才见过。一周前还在一起吃了午餐。” “真有意思,那他一定是忘了。他昨天打电话来说,《提莉望西》首演那晚之后,他就再没见过你。” “那个老白痴一定是昏头了。” 迈克尔笑了起来。罗莎蒙德瞪着湛蓝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当我是个傻子,对吗,迈克尔?” 迈克尔立刻辩驳: “亲爱的,当然不是。” “是的,你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我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你那天根本没去找奥斯卡。我很清楚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罗莎蒙德,我亲爱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迈克尔漂亮的脸蛋上露出不确定的神情。他盯着自己的妻子,她也看着他,目光沉着、镇定。 这不带任何感情的注视,他突然意识到,竟然如此令人不安。 他仍在做无谓地否认: “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编那么多谎话给我听,实在是太愚蠢了。” “听着,罗莎蒙德——” 他咆哮起来,但妻子一句温柔的话语让他住了口: “我们想要买下那部戏的所有权,然后推出,不是吗?” “岂止是想?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角色。”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嗯,很值得,不是吗?但也不能太冒险。” 他看着她,然后缓缓地说: “钱是你的,我很清楚。如果你不想冒险——” “钱是我们的,亲爱的,”罗莎蒙德强调,“我想,这一点非常重要。” “听着,亲爱的。艾琳那个角色可以好好刻画一下。” 罗莎蒙德微微一笑。 “我不认为我真的想演那个角色。” “我的好姑娘,”迈克尔惊呆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 “不,肯定有什么事,你最近很反常,喜怒无常,神经紧张,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小心,迈克尔。” “小心什么?我一直都很小心。” “不,我想你并没有。你一直以为无论做了任何事都能全身而退,每个人都会相信你让他们相信的话。关于奥斯卡那件事,你就出了纰漏。” 迈克尔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 “那你自己呢?你说你和珍妮逛街。你根本没有。珍妮在美国,去了好几周了。” “是的,”罗莎蒙德说,“这个谎也一样很愚蠢。我总是去散散步,在雷根特公园。” 迈克尔满腹狐疑地看着她。 “雷根特公园?你这一辈子都没有去雷根特公园散过步。怎么回事?你找了个情人?你想怎么说都行,罗莎蒙德,你最近太反常了。到底为什么?” “我在——思考一些事情。究竟该怎么做……” 迈克尔绕过桌子,快步走向她,满怀热情地高声喊道: “亲爱的,你知道我爱你爱得发狂!” 她积极地回应了他的拥抱,但两人一分开,他就再次被那双美丽的眼睛震惊,那背后隐藏着他捉摸不透的精明。 “无论我做过什么,你都会原谅我,不是吗?”他问道。 “我想是的,”罗莎蒙德含糊地说,“问题不在这里。要知道,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们必须得考虑和计划。” “考虑和计划——什么?” 罗莎蒙德皱起眉头,说道: “事情并不是做过之后就彻底结束了。其实只是刚开始,你必须计划下一步该怎么做,孰轻孰重。” “罗莎蒙德……” 她坐下来,神情很迷茫,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很明显,迈克尔不在她的视线里。 他叫了三次她的名字,她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在想什么……” “哦?哦,是的。我在想,我应该去一趟乡下——叫什么来着?利契特圣玛丽,去见见那个——那个和科拉姨妈住在一起的人。” “可为什么啊?” “嗯,她应该快要离开了,不是吗?去投奔某个亲戚或什么人。我认为,在我们问过她之前,不应该就让她这么走了。” “问她什么?” “问她是谁杀了科拉姨妈。” 迈克尔盯着她。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她知道?” 罗莎蒙德心不在焉地说: “哦,是的,我希望如此……要知道,她也住在那里。” “可她没有告诉过警察。” “哦,我并不是说,她明确知道是谁干的——我只是觉得她应该很清楚。因为理查德舅舅到那儿去时说过的话。” “可她应该不会听到他说了些什么。” “哦,会的。她肯定听到了,亲爱的。”罗莎蒙德的语气像是在和一个不可理喻的小孩争辩。 “胡说,我绝不相信理查德·阿伯内西会在外人面前讨论自己对家人的猜疑。” “哦,当然不会。但她可以透过门听到。” “你的意思是,偷听?” “我想是的——事实上,我很确定。两个女人住在一幢小别墅里,又很少出门,除了洗洗碗盘,养养猫狗,不会发生什么新鲜事。所以她当然会偷听,还会偷拆信件——任何人都会。” 迈克尔看着她,眼神透着沮丧。 “你会吗?”他直白地追问。 “我不会到乡下去做人家的贴身女仆,”罗莎蒙德耸了耸肩,“要是那样我宁愿去死。” “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偷看别人的信——之类的?” 罗莎蒙德平静地回答: “只要我想知道,我就会。每个人都会,你不这样认为吗?” 她清澈的双眸对上他的视线。 “只是想知道,”罗莎蒙德说,“并不会采取什么实际行动。我想,她也一样——我是说,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但我确信,她一定知道。” 迈克尔的声音像是透不过气来: “罗莎蒙德,你认为是谁杀了科拉?还有理查德?” 她再次用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望着他。 “亲爱的——别傻了……你心里跟我一样清楚。但我们最好,最好永远都不要提起。所以还是别问了。”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书房的壁炉旁,看着聚集在自己身旁的人。 他的视线扫过苏珊,她笔挺地坐着,看上去精力充沛,活力十足;又扫过苏珊的丈夫,他坐在她身旁,表情空洞,手中把玩着一个线圈;然后移到乔治·克罗斯菲尔德身上,他看起来兴致不错,自我感觉良好,正和罗莎蒙德大聊在大西洋巡游的途中遇见的纸牌骗子,罗莎蒙德机械地回应:“真是不寻常,可是,亲爱的,为什么?”她的声音了无生趣;接着移到英俊的迈克尔身上,他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野性魅力,很有吸引力;再来是海伦,她镇定自若,带着些许距离感;波洛又看向蒂莫西,他惬意地坐在最好的一张手扶椅上,背后还多垫了一个靠枕;而一旁是矮胖结实的莫德,正专注地照顾着丈夫;最后这一位带着歉疚的神色,坐在这家人围成的圈子之外——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她穿了一件过分“考究”的罩衫。要不了多久,他判断,她就会起身,找个借口离开这个家庭聚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他想,很有分寸,她是吃了不少苦才学到的。 赫尔克里·波洛啜了一口餐后咖啡,半闭着眼睛,盘算起来。 他想让他们到这里来——全部一起来,而他们也来了。接下来呢,他心想,现在该拿他们怎么办?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倦怠感,失去了继续追查下去的兴趣。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想?是因为受了海伦·阿伯内西的影响吗?她身上似乎有一种消极抵抗的特质,而且这种特质意想不到的强大。她虽然表面上漠不关心,举止优雅,但是不是已经将这种不情愿的感觉烙进了他的思想?她不赞成在老理查德死后彻查家人的底细,这一点他知道。她想息事宁人,想让人们渐渐淡忘。对于这一点,波洛并不惊讶,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会向她倾斜。 他意识到,恩特威斯尔先生对于这家人的评价非常准确。他对每个人的描述都非常精准。在老律师对这家人的了解和评价的引导下,波洛想通过自己的眼睛观察。他曾设想,只要一见到这些人,他能立刻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不是关于“手段”和“时间”——这两个问题他不打算深究,有没有谋杀的可能性才是他唯一需要确定的——而是“谁”。因为赫尔克里·波洛有着毕生的破案经验,而且是个只需看见画作,就能认出作者的人,所以波洛相信,只要自己亲眼看到,就能立刻辨认出这位业余凶手,这个时刻准备好杀人的罪犯。 但事实并不会像他设想的那么简单。 因为在场的几乎每一个人,他都能设想出成为凶手的可能性——虽然这种可能性并非都很大。乔治有可能杀人——走投无路,狗急跳墙。苏珊冷静、能干、有能力精心策划。格雷格则是因为他那古怪、病态的性格,他多疑,而且乐于甚至渴望惩罚。迈克尔有雄心壮志以及凶手特有的那种自负的虚荣心。而罗莎蒙德,她看待事物的角度单纯得吓人。蒂莫西则是因为他对哥哥的怨恨,而且渴望他哥哥的财富所带来的权力。莫德把蒂莫西当作自己的孩子,为了孩子,她同样可以变得冷血无情。甚至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他想,也有可能行凶杀人,如果她有机会重振当年的“垂柳屋”,恢复她贵妇人的荣光!海伦呢?他不认为海伦会杀人。她太高尚了——离暴力太远。而且可以肯定,她和她丈夫非常喜欢理查德·阿伯内西。 波洛暗暗叹了口气。想找到真相没有捷径。相反,他打算采取一个更花时间,但更合理、更稳妥的方法。必须交谈,大量的交谈。因为只要拉长战线,无论是透过谎言,还是透过实话,人们总会把自己出卖…… 他已经由海伦介绍给了大家,并尽量克服了因自己的出现而造成的抵触情绪——作为一个陌生的外国人出现在一个家人团聚的场合。他充分地调动了视觉和听觉。无论是公然地,还是秘密地——他观察,倾听,细心留意,无论亲密、疏离,或是分配财产时总不缺席的那些不假思索的话语。他巧妙地安排他们私下里与自己单独聊天,陪他们在府邸门前散步,然后得出推断和结论。他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谈论过她那家茶馆往日的风光,奶油蛋卷和巧克力泡芙的正确配方,他们还一起一边聊草药在烹饪中的用法,一边参观菜园。他花了好几个漫长的半小时,听蒂莫西谈论他的健康状况以及涂料对自己身体的影响。 涂料?波洛皱起眉头。还有谁说过有关涂料的事——是恩特威斯尔先生? 他还与他们讨论了各种各样的画作以及皮埃尔·兰斯科内特的画家身份,还有科拉的作品——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为之折服,苏珊不屑一顾。“就像明信片一样,”她说,“她肯定是照着明信片画的。”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因为这句评论大动肝火,尖刻地反驳说,她亲爱的兰斯科内特夫人一向是对着实景写生。 “我敢肯定,她绝对是在说谎,”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离开房间后,苏珊对波洛说,“事实上,我知道她是在骗人,我不这么说,只是不想伤害那个老妇人的感情而已。” “你是怎么知道的?” 波洛注视着苏珊那坚定、自信的下巴。 “永远都这么笃定,这个女孩,”他想,“或许有一天,她会太过笃定……” 苏珊继续说: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吉尔克里斯特。当中有一幅画的是伯尔弗莱生港,港湾、灯塔和码头——所有业余画家坐下来画草图时,都会选择这个角度。但那个码头在战争中被炸毁了,既然科拉姑姑的写生是几年前画的,那她就不可能是对着实景写生,不是吗?但是市面上卖的明信片还是保留了那个码头。她卧室的抽屉里就有一张。我估计,科拉姑姑在伯尔弗莱生港完成了初步的‘草图’,回到家后,再偷偷比对着明信片完成画作!真可笑,不是吗,人们就这么容易被揭穿。” “是的,很可笑,正如你所言。”他沉默了一会儿,心想,以这句话做开场白真不错。 “你不记得我了,夫人,”他说,“但我记得你。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她盯着他,波洛饶有兴趣地点点头。 “是的,没错,是这样。我当时坐在一辆汽车里,衣服裹得严严实实,透过窗户看到了你,你正在和车库的一个技师说话。你没注意到我——这很正常——我坐在车里——而且是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外国老头儿!但我注意到你了,因为你年轻、美丽,而且站在阳光下面。所以这次我一到这里,就对自己说:‘天哪!真是巧合!’” “车库?在哪儿?大概什么时候?” “哦,不久前——大概一周——不,还要更久。”波洛完整地回想起“纹章官”饭店的车库,决定暂时向她隐瞒,“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我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寻找合适的房产为你的难民买下来?” “是的,你知道,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价格——周边的环境——是否适合改造。” “我想你花了不少工夫改造这里吧?加了一些可怕的隔间。” “在卧室里,没错,当然了。但楼下的大部分房间都维持原样。”继续说话前,他略作停顿,“夫人,那这幢你家的老宅卖给——陌生人,你不难过吗?” “当然不,”苏珊似乎觉得很可笑,“我认为这个主意再好不过了。不会有人想把这幢房子当一个家,继续住在这里。而且我也没什么好伤感的,这儿不是我的老家,我父母之前住在伦敦。我们只在圣诞节的时候才偶尔过来。事实上,我一直认为这里非常可怕——几乎可以说是一座用来供奉财富的粗鄙殿堂。” “如今的圣坛可太不相同了。高楼大厦,灯光隐匿,简洁昂贵的装潢。但财富依旧有它的殿堂,夫人。我听说——希望我这么问不会冒犯你——你自己就计划买下这样一幢大厦?所有东西都很豪华,不惜血本。” 苏珊笑了起来。 “实在称不上是座殿堂——只是个做生意的地方。” “怎么叫它并不重要……但要花很多钱——这是真的吗?” “现如今,所有东西都贵得吓人。但我想,一开始的投入还是值得的。” “给我详细讲讲你的这些计划。我很惊讶像你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竟然这么务实,这么能干。我年轻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必须承认——漂亮的女人们只想着享乐、梳妆打扮和各种各样的化妆品。” “现在女人的大部分心思还是放在自己脸上,这也就是我涉足的领域。” “快给我说说。” 她告诉了他。事无巨细,不知不觉中也暴露了许多秘密。他欣赏她敏锐的生意头脑,极富魄力的计划和对细节的把控能力。一个大胆的野心家,把一切盘根错节的问题都清理干净。或许有些冷酷,但这是所有大胆的野心家必备的品质。 他注视着她,说道: “是的,你一定会成功,会出人头地的。你多么幸运,不像许多人,被贫穷束缚住了手脚。做生意没有本金根本不行。光有这些创意,却一再因为没有门路而受到打击——简直让人难以承受。” “我绝对无法承受!但我会通过各种渠道筹钱——找人资助我。” “啊!当然了。你伯伯,也就是这幢房子的所有者,他很富有。就算他没有去世,他也会如同你说的‘支持’你。” “哦,不,他不会。理查德叔叔对女人有些偏见。如果我是男人——”她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怒意,“他让我非常生气。” “我明白了——是的,明白了……” “老人不应该挡年轻人的路。我——哦,请你原谅。” 赫尔克里·波洛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捋了捋胡须。 “我是老了,没错。但我绝不会妨碍年轻人,所以应该没人等着我死。” “多可怕的想法。” “但你是个现实主义者,夫人。让我们说得直白一点儿,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年轻人,甚至中年人,耐心或不耐心地等着,等着某人的死能带给他们财富——不是财富,就是机会。” “机会!”苏珊深吸一口气,说,“那才是一个人真正需要的。” 波洛看向她身后,愉悦地说: “你先生也来加入我们的谈话了……班克斯先生,我们谈到‘机会’。黄金机会——必须用双手紧紧抓住不放的机会。在这种机会面前,人的良知又能支撑多久呢?你怎么看?” 波洛注定听不到格雷格对“机会”或其他任何主题发表见解。事实上,他发现,与格雷格谈话几乎不可能。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不稳定的气质。无论是出于他自己或是他妻子的心愿,他似乎对聊天和心平气和的谈论完全不感兴趣。嗯,“交谈”这个方法对格雷格无效。 波洛也和莫德·阿伯内西聊过——关于涂料的气味,还有蒂莫西能一起到恩德比来是多么幸运,海伦把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也一起邀请来了是多么体贴。 “说真的,她简直帮了大忙。蒂莫西喜欢吃小点心——可总不能动不动就指使别人家的仆人,不过餐具室里有个小瓦斯炉,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可以帮他热一热巧克力之类的,不会打扰到任何人。而且她非常勤快,一天楼上楼下跑个十几趟也不抱怨。哦,是的。我想她当时精神崩溃了,不敢独自留在我们家里。这简直是天意,不过我必须得说,当时我真觉得有些为难。” “精神崩溃?”波洛突然有了兴致。 他仔细地听莫德讲述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当时突然精神崩溃的情形。 “你说她被吓着了?却说不出来为什么?这实在是太有趣了,非常有趣。” “要我说,应该是迟发性恐惧。” “有可能。” “有一次,当时还在打仗,一颗炸弹落在离我们一英里左右的地方,我记得蒂莫西——” 波洛把自己的思绪从蒂莫西身上拉开。 “那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哪一天?”莫德茫然地问。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很不安的那天。” “哦,那天——没有。我不记得发生过。好像自从她离开利契特圣玛丽之后,就慢慢变成那样了,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她在那里时好像没这么敏感。” 结果,波洛心想,就是那块下过毒的结婚蛋糕。在经历了那种事后,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如此恐惧也是人之常情……而且,甚至当她已经搬到斯坦菲尔德庄园这种宁静祥和的乡下地方,那种恐惧还是没有消退。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增长了。为什么会增长?当然了,照顾蒂莫西那样的臆想症患者的确会让人筋疲力尽,难道焦虑恐惧之感会因此而不停滋长? 一定是那幢房子里有什么东西让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如此恐惧。是什么呢?她自己知道吗? 在晚餐前,他找了个机会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短暂地单独相处,波洛以一个外国人的好奇心为借口,切入主题。 “你知道,我和这几个阿伯内西家的成员不可能谈及谋杀。但我真的非常好奇,谁不会呢?惨无人道的谋杀——一个感性的艺术家在一幢偏僻的小别墅里被人袭击。对她的家人来说实在太可怕了。当然,我可以想象,对你,也一样。蒂莫西·阿伯内西夫人说,你当时也在屋子里,是吗?” “是的,我在那里。请你原谅,蓬塔利耶先生,我真的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我能理解——哦,是的,我非常理解。” 说完这句话后,波洛等待着。果不其然,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立刻谈论起来。 没听到任何他之前不知道的事,但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位极富同情心的听众,不时出声表示理解,全神贯注地听着,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简直享受起这次谈话来。 直到她彻底倾诉自己的感觉、医生的说法和恩特威斯尔先生的仁慈之后,波洛才小心地进入下一个话题。 “我想,你没单独留在那幢小别墅里是明智的。” “我做不到,蓬塔利耶先生。我真的做不到。” “当然。我听说蒂莫西夫妇要来这里的时候,你甚至也不敢单独留在他们的房子里,是吗?”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看上去很羞愧。 “我真的非常惭愧,太愚蠢了,真的。只是我当下的一种恐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听的人当然知道原因。你刚刚从医院出来,差点儿被人毒死……” 听到这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叹了一口气,说她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有人想要毒死她。 “这很明显,我的好女士,因为这个罪犯,这个凶手认为你知道些什么,可能会让他被警方逮捕。” “可我能知道什么?是某个可怕的流浪汉还是别的疯狂的家伙?” “如果凶手真是流浪汉的话。但在我看来,似乎不太可能——” “哦,请别说了,蓬塔利耶先生——”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突然变得非常不安,“请不要暗示这种事情,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么?” “我不相信那不是……我是说……那是……” 她停下来,好像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可是,”波洛精明地说,“你的确相信。” “哦,我不相信,不相信!” “但我认为你相信,所以你才会如此恐惧……你仍旧感到恐惧,不是吗?” “哦,不,没有,自从我到这里后就不怕了。这么多人,这么愉快的家庭氛围。哦,在这里好像一切都没问题了。” “在我看来——请你务必原谅我的好奇心——我是个老人,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胡乱揣测我感兴趣的事情上。在我看来,斯坦菲尔德庄园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心中潜在的恐惧浮现出来。现如今,医生可以搞清楚我们潜意识里的活动。” “是的,没错——我听他们这么说过。” “而我认为,你潜意识里的恐惧感,可能被某件微不足道的,甚至毫无关联的小事激发了,让我们姑且把它称为导火索。”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似乎非常急于认同这个观点。 “我想你是对的。”她说。 “那么,请你想想,这件——呃——毫无关联的事究竟是什么?”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沉思片刻,出人意料地说: “你知道,蓬塔利耶先生,我想,应该是那个修女。” 波洛还没来得及深究,苏珊和她丈夫就进来了,海伦紧跟在后面。 “修女,”波洛心想,“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也听人提起过一个修女?” 他决定晚上找机会和她再聊聊关于这个修女的事。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全家人都对这位“u.n.a.r.c.o.”的代表,蓬塔利耶先生礼遇有加。他用这一串首字母做伪装真是个正确的选择。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相信他——甚至装作对“u.n.a.r.c.o.”非常了解!人类多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知!罗莎蒙德是唯一的例外,她疑惑地问:“那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过?”幸运的是,当时没有其他人在场,波洛对这个机构解说了一番,仿佛这是个举世闻名的机构,任何人都应该羞于承认自己对其一无所知,当然,不包括罗莎蒙德。她只是含糊地说:“哦!又是难民。我真的受够这些难民了。”这句话道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只不过他们都太守规矩了,不敢如此坦白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 因此,蓬塔利耶先生被他们认定为——惹人厌烦但是无足轻重的人。他,好像成了一件异国装饰品。大家普遍的看法是,海伦不应该在这个特别的周末请他来,但既然他已经在这儿了,大家也只好接受。幸运的是这个奇怪的外国小老头似乎不太懂英语。他常常搞不清别人的话,当好几个人一起说话时,他就更茫然了。他似乎只对难民和战后情况感兴趣,掌握的词汇似乎也只能覆盖这两个话题。一般的闲谈似乎总让他困惑。在这种或多或少被大家遗忘了的情况下,赫尔克里·波洛仰靠在椅背上,啜饮手上端着的咖啡,默默观察着。像一只猫在观察一群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鸟,这只猫还没准备好出手。 花了整整二十四小时在屋子里徘徊,检视各种物品,理查德·阿伯内西的遗产继承人们已经准备好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如果必要的话,也会为之奋战到底。 第一个主题,是一套用来盛装他们刚享用完的一道甜点的斯波德瓷盘。 “我想我应该也活不久了,”蒂莫西用悲凉的口吻说,“而且莫德和我也没有孩子。要一些没用的东西对我们来说是不值得的负担。但出于感情,我想要这套老式的甜点餐盘。它们让我回想起过去的时光。当然,它们已经过时了,而且我清楚,现在这种甜点餐盘很不值钱——但我还是想要。有它们我就满足了,或许还有白色闺房里那个镶着人造宝石的橱柜。” “你晚了一步,舅舅,”乔治以轻快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说,“早晨我已经和海伦说好了,我要那套斯波德甜点餐盘。” 蒂莫西的脸色变得青紫。 “说好了——说好了?你什么意思?什么事情都没确定呢。再说你要甜点餐盘有什么用?你又没结婚。” “事实上,我一直在收集斯波德瓷器,而这一套品相很好。但那个橱柜没问题,舅舅,我就当作礼物让给你吧。” 蒂莫西顾不上那个橱柜。 “你给我听好,小乔治。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插队。我比你年长——而且我是理查德唯一在世的兄弟。那套甜点餐盘是属于我的。” “你为什么不要那套德雷斯顿餐具呢,舅舅?那套也一样漂亮,而且我保证,也一样带着感伤的旧日回忆。不管怎么说,这套斯波德是我的,先到先得。” “胡说八道,压根儿没有这种事!”蒂莫西气急败坏地说。 莫德连忙插话: “请别这样惹你舅舅生气,乔治。这对他的身体很不好。他只要想要那套斯波德,他当然就可以拿走!他有权优先选择,你们年轻人要排在他后面。就像他说的,他是理查德的亲弟弟,你只是个外甥。” “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年轻人,”蒂莫西怒火中烧,“如果理查德当初立了一份正确的遗嘱,这个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会由我处置。他的遗产本就应该这么处置,如果不是这样,我只能怀疑他受到了逾矩的干预。没错——我再重复一遍——逾矩的干预。” 蒂莫西瞪着他的外甥。 “那份遗嘱太可笑了,”他说,“简直是荒谬!” 他靠在椅背上,摸着心口,呻吟起来: “这对我太不好了。真希望我能来点儿——白兰地。”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匆匆跑去拿酒,回来时端着一小杯“灵丹妙药”。 “给你,阿伯内西先生。请你——请你别太激动。你确定不需要上楼回床上躺着吗?” “别傻了,”蒂莫西把杯子里的白兰地一饮而尽,“上床躺着?我要在这儿捍卫我的权益。” “说真的,乔治,你太让我惊讶了,”莫德说,“你舅舅说的完全正确,他的意愿应该优先得到尊重。如果他想要那套斯波德,他就应该得到!” “反正丑得要命。”苏珊说。 “闭上你的嘴,苏珊。”蒂莫西说。 苏珊身边那位瘦削的年轻人突然抬起头,用比以往更尖厉的嗓音说: “别这么对我妻子说话!” 他打算起身。 苏珊连忙说:“没关系,格雷格,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 海伦说:“我想你应该更有风度,乔治,把那套瓷盘让给你舅舅。” 蒂莫西气得口沫横飞:“没有什么让不让的!” 而乔治轻轻向海伦鞠了一躬,说:“你的心愿就是法律,海伦舅妈。我放弃我的要求。” “何况,你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想要,不是吗?”海伦说。 他目光尖锐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起来: “你的问题,海伦舅妈,就是太聪明了!你知道的绝对比你想知道的多。别担心,蒂莫西舅舅,那套斯波德是你的了,我只是闹着玩而已。” “闹着玩,真是的,”莫德·阿伯内西非常气愤,“你舅舅有可能心脏病发作!” “千万别信他那一套,”乔治高兴地说,“蒂莫西舅舅很可能比我们活得都长。他就是所谓的‘病夫多长命’。” 蒂莫西表情凶恶地凑过身子。 “我非常确定,”他说,“理查德对你很失望。” “你说什么?”乔治脸上愉快的神情瞬间消失了。 “莫蒂默死后你到这里来,指望接替他的位置——期待着理查德立你为他的继承人,不是吗?可惜我那可怜的哥哥很快就看透了你的把戏。他能料到一旦钱到了你手里,你会如何挥霍。我甚至很惊讶,他竟然会留给你一份遗产。他知道那些财产的下场,赌马、赌博、蒙特卡洛、外国赌场。没准儿更糟。他早就怀疑你人品不端了,不是吗?” 乔治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变得更深了,他平静地说: “你在张口说话之前,应该小心一点儿,对吗?” “我身体欠佳,当时没办法参加葬礼,”蒂莫西缓缓地说,“但莫德把科拉的话都告诉我了。科拉一向是个傻瓜——但那句话没准儿有些深意!如果真是这样,我知道我应该怀疑谁——” “蒂莫西!”莫德站起来,平静、坚定,像一座巨塔,“你今晚很辛苦。你必须考虑自己的健康,我不能再让你病倒了。跟我上楼去,你必须吃颗镇静剂,上床睡觉。海伦,蒂莫西和我只要那套斯波德甜点瓷盘和那个橱柜做纪念。我想,应该没人反对吧?” 她环视一圈,没有人说话,她搀扶着蒂莫西的手肘,大步走出去,毫不理会在门口徘徊的吉尔克里斯特小姐。 乔治在他们离开后打破沉默。 “厉害的女人!”他说,“形容莫德舅妈太合适了,我绝不会挡她的路。”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很不自在地坐下,低声说: “阿伯内西夫人一直都很善良。” 这句评价被无声无息地忽略了。 迈克尔·沙恩突然大笑起来,说:“要知道,我实在太享受这一切了!简直是一出活生生的《沃伊契的遗产》。对了,罗莎蒙德和我想要客厅里的那张孔雀石桌。” “哦,不,”苏珊叫起来,“我也想要那个。” “又来了。”乔治瞪着天花板,说道。 “哦,我们没必要为了它伤和气,”苏珊说,“我想要那张桌子是因为我新开的美容沙龙。它正好可以增添一点儿色彩——我会在上面摆一大束风蜡花,看上去应该很不错。风蜡花很容易找到,可这种绿色的孔雀石桌就不那么常见了。” “可亲爱的,”罗莎蒙德说,“这也正是我们想要它的原因。可以做新的布景,就像你说的,增添一点儿颜色——而且极具时代感。不管是风蜡花还是填充蜂鸟,我想都很合适。” “我明白你的意思,罗莎蒙德,”苏珊说,“但我不认为你的理由比我充分。你可以在舞台上随便摆一张上过漆的孔雀石桌——看起来就和真的一样,可我的美容沙龙就必须得用真的。” “好了,女士们,”乔治说,“用个公平的方法决定怎么样?为什么不抛硬币或是比纸牌的大小来决定呢?这两个方法完全符合那张桌子的年代。” 苏珊和善地笑了笑: “罗莎蒙德和我明天再讨论一下。”她说。 她看上去一如往常,非常自信。乔治饶有兴趣地把视线从苏珊脸上转向罗莎蒙德,发现她的脸上有一种很模糊、很疏离的表情。 “你支持谁,海伦舅妈?”他问,“我得说,真是旗鼓相当。苏珊很坚定,罗莎蒙德也一心一意想要。” “也许不用蜂鸟,”罗莎蒙德说,“那几个中国花瓶可以做灯座,配上金色的灯罩,一定很漂亮。”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连忙打圆场。 “这房子里有那么多精美的东西,”她说,“这张绿桌子摆在你的新店里一定很漂亮,我确定,班克斯夫人。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一定很值钱。” “当然了,它的价钱会从我那份遗产中扣除。”苏珊说。 “对不起,我的意思并不是——”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非常狼狈。 “也可以从我们那份遗产中扣除,”迈克尔强调,“连同那些风蜡花。” “那些花摆在上面真的很合适,”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低声说,“很有艺术感,漂亮极了。” 没人理会吉尔克里斯特这几句出于好意的话。 格雷格再次紧张地高声嚷道: “苏珊也想要那张桌子。” 突然出现了一阵不安的骚动,格雷格的一句话改变了现场的气氛。 海伦连忙说: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乔治?别说那套斯波德餐盘。” 乔治笑了起来,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 “这么戏弄老蒂莫西,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他说,“可他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一直为所欲为,都养成习惯了。” “你必须体谅病人,克罗斯菲尔德先生。”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 “他只有严重的妄想症,只有这一个毛病。”乔治说。 “当然,”苏珊表示同意,“我不相信他真的有病,你呢,罗莎蒙德?” “什么?” “蒂莫西叔叔有没有病。” “没有——应该没有,我认为没有。”罗莎蒙德的语气很含糊,“不好意思,我刚才在考虑那张桌子应该配什么样的灯光。” “瞧见了吗?”乔治说,“一个意志坚定的女人。你妻子是个危险的女人,迈克尔,希望你能意识到这一点。” “我意识到了。”迈克尔冷冷地说。 乔治兴高采烈地继续说: “桌子争夺战!明天即将打响。虽不动手,但双方都势在必得。我们应该选择自己的阵营。我支持看上去虽然甜美、软弱,但实际上恰恰相反的罗莎蒙德。丈夫们应该都支持自己的妻子。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呢?显然是支持苏珊。” “哦,克罗斯菲尔德先生,真的,我真的不敢——” “海伦舅妈呢?”乔治无视慌慌张张的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你手中是最关键的一票。哦——呃——我忘了,蓬塔利耶先生呢?” “你说什么?”赫尔克里·波洛看上去一头雾水。 乔治本打算给他解释,但想想还是算了。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可能连一个字都听不懂。他说:“没什么,只是个家庭玩笑。” “是的,是的,我知道了。”波洛和善地笑了笑。 “所以你的票将决定胜负,海伦舅妈。你支持哪一边?” 海伦笑了。 “或许我自己也想要,乔治。” 她故意岔开话题,转向她的外国客人,说: “恐怕这对你来说太无聊了,蓬塔利耶先生。” “一点儿也不,夫人。能参与你们的家庭生活,我非常荣幸。”他鞠了一躬,“我想说,我不能非常确切地表达,我很遗憾,这幢房子得从你们手里交给陌生人。这毫无疑问是很悲哀的。” “不,真的,我们一点儿也不遗憾,”苏珊向他保证。 “你真亲切,夫人。我向你们保证,这里作为饱受迫害的老人的居所,会非常完美,简直是个避风港!这么平静!当你觉得难过时,请务必想起我这句话。我说,还有一所学校也想选在这里——不是普通的学校,是女修道院,由女信徒们经营的——我想你们的说法是‘修女’吧?你们或许更愿意卖给她们?” “一点儿也不。”乔治说。 “圣玛丽爱心基金,”波洛继续说,“很幸运,得益于一位匿名的善心人士,我们的出价能稍微高一点儿。”他对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我猜,你不喜欢修女吧?”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脸突然红了,看起来很尴尬。 “哦,真是的,蓬塔利耶先生,你不应该——我的意思是,这并不是什么人身攻击。但我一直无法认可她们那种远离尘世的生活方式——我是说,没必要这样,而且真的有些自私,当然不包括那些教书的或是那些为穷人做事的——我相信她们是真正无私的女人,做了很多善事。” “我简直不能想象竟然有人想当修女。”苏珊说。 “她们很有魅力,”罗莎蒙德说,“你记得吧——去年她们重演《奇迹》的时候。索尼娅·威尔斯简直太有魅力了,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在乎的是,”乔治说,“为什么一定要穿上那种中世纪的服装才能取悦上帝。毕竟,说起来,修女的服装都很累赘,既不卫生又不切实际。” “而且让她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像,不是吗?”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这听起来很蠢,但我在阿伯内西夫人家的时候,一个修女来募捐,真的把我吓坏了。我以为她和那天在利契特圣玛丽,到兰斯科内特夫人家里募捐的修女是同一个人。我感觉,她好像一直在跟着我!” “我记得修女们都是两人结伴去募捐,”乔治说,“有一本侦探小说里这么写过,对吧?” “但那次只有一个,”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或许她们精简人员了,”她言辞含糊地补充道,“而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修女。我记得,上一个是为圣巴纳巴斯募捐一架风琴——而这一个则是为了完全不同的事——好像是和孩子有关的。” “但她们有些地方很相似?”赫尔克里·波洛问,他听起来很感兴趣。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转向他。 “我估计一定是这样,没错。上唇——好像长着胡须。你知道,我想,这就是引起我警觉的原因,那段时间我一直很紧张,而且又记起那些故事,说战时有几个第五纵队的男人打扮成修女,从天而降。当然了,我这种想法实在太蠢了,后来自己也觉得不可能。” “修女的确是个非常好的伪装,”苏珊若有所思地说,“连脚都藏进去了。” “事实上,”乔治说,“很少会有人仔细地观察别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法庭上,不同的目击者对同一个人会有截然不同的描述。你们肯定会很惊讶。同一个人常被描述为高—矮;胖—瘦;黑—白;穿深色衣服——浅色衣服;依此类推。通常只有一种描述靠得住,但你必须好好判断是哪一种。” “还有件奇怪的事,”苏珊说,“有时你不经意地扫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却不知道那人是谁。那个影像有些眼熟,然后你对自己说:‘肯定是我很熟悉的人……’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其实就是你自己!” 乔治说:“如果你真的能直接看到自己——而不是通过镜子中的影像,那辨认起来肯定更难。” “为什么?”罗莎蒙德非常困惑。 “因为,你没发现吗,没有人能直接看到自己——像别人看着自己一样。人们看到的自己都是镜像,也就是相反的图像。” “可那为什么会看起来不同呢?” “哦,会非常不同,”苏珊立刻说,“肯定是这样。因为人的脸并不是完全对称的。眉毛就互不相同,嘴唇也一边高一边低,鼻子也不是笔直的。你可以用铅笔来比——谁有铅笔?” 有人递过来一支铅笔,他们开始实验,把铅笔纵向平行地放在鼻子两侧,看着两边形成不同的角度,大笑起来。 现在气氛轻松了许多,每个人的情绪都不错。他们不再是一群聚在一起等着瓜分理查德遗产的继承人,而是一群欢乐的普通人,相聚在乡下,共度周末。 只有海伦·阿伯内西一直沉默,心不在焉。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一口气,起身向女主人礼貌地道了句晚安。 “还有,夫人,我最好先向你道别。我的火车明早九点发车。实在太早了,所以我提前向你道谢,感谢你如此热情的招待。房产交接的日期会由善良的恩特威斯尔先生安排。当然,全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只要你方便,任何时间都行,蓬塔利耶先生。我——我在这里该做的事情全都做完了。” “你打算回塞浦路斯的庄园去?” “是的。”海伦·阿伯内西的嘴唇弯起一丝微笑。 波洛说: “你很高兴,没错。没有任何遗憾?” “遗憾离开英国?还是说,离开恩德比?” “我是说——离开恩德比。” “哦——没有。那样做没有好处,不是吗,一直沉溺在过去。必须要把过去的事抛在脑后。” “如果能做到的话。”波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微笑着以抱歉的目光环视身边一张张客气的面孔。 “有些时候,过去并不想离去,并不想在遗忘中消失,不是吗?它会扯着你的胳膊,说:‘我和你还没完呢。’” 苏珊怀疑地笑了笑。波洛说: “但我是认真的——是的。” “你的意思是,”迈克尔说,“你的那些难民就算来到这里,依然无法完全忘记过去遭受的苦难?” “我说的不是难民。” “他是在说我们,亲爱的,”罗莎蒙德说,“他是在说理查德舅舅的死、科拉姨妈和斧头的事。” 她转向波洛。 “没错吧?” 波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夫人?” “因为你是个侦探,不是吗?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u.n.a.r.c.o.’,或你起的什么名字,全是胡说八道,不是吗?”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1 气氛突然变得异常紧张。波洛察觉到了,但他并没有把目光从罗莎蒙德那张可爱、平静的脸上移开。 他微微鞠了一躬,说:“你很有眼力,夫人。” “并非如此,”罗莎蒙德说,“之前在一家餐厅,有人指着你向我介绍了。我就记住了。” “可你却一个字都没提,直到现在?” “我认为暂时不戳穿你比较有趣。”罗莎蒙德说。 迈克尔尽力控制住自己,但语气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他说: “我的——好女孩。” 波洛把目光移向他。 迈克尔很生气,除了生气,还有些别的情绪——焦虑? 波洛缓缓环视所有人的脸。苏珊的脸,生气、警戒;格雷格,死寂、封闭;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愚钝、嘴张得大大的;乔治,谨慎;海伦,惊愕、紧张…… 在这种情况下,这些表情都很正常。他本希望在罗莎蒙德的嘴里吐出“侦探”这个词的时候,他能早一秒钟观察大家脸上的表情,而现在情况必然不一样了…… 他挺直了身子,向他们鞠了一躬。他的用词和口音少了很多外国味。 “没错,”他说,“我是一个侦探。” 乔治·克罗斯菲尔德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再次变深了,他说:“谁派你来的?” “我受人之托,前来调查理查德·阿伯内西的死。” “受谁委托?” “目前而言,这和你没有关系。但如果能确定理查德·阿伯内西的死毋庸置疑是自然死亡,对你们也有好处,不是吗?” “他当然是自然死亡。谁说不是了?” “科拉·兰斯科内特说不是。而且科拉·兰斯科内特也死了。” 不安的气息像一股邪恶的微风,瞬间吹遍整个房间。 “她在这里说的——就在这个房间,”苏珊说,“但我并不真的认为——” “是吗,苏珊?”乔治·克罗斯菲尔德讽刺地瞥了她一眼,“何必继续假装呢?你骗不了蓬塔利耶先生吧?” “我们都是这么想的,”罗莎蒙德说,“而且他的名字也不是蓬塔利耶,是赫尔克里斯什么的。” “赫尔克里·波洛,乐意效劳。” 波洛鞠了一躬。 他的名字并没有引起任何因惊讶或恐惧而发出的喘息声。这个名字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任何意义。 比起刚才只听到“侦探”一个词,完整的名字让他们降低了警惕。 “我能问问你得出什么结论了吗?”乔治问。 “他不会告诉你的,亲爱的,”罗莎蒙德说,“就算他告诉你了,也不可能说实话。” 在场的所有人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觉得很有趣。 赫尔克里·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2 那天晚上,波洛睡得很不好。他一直烦躁不安,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难以捉摸的交谈中的只言片语、各种眼神、奇怪的举动——在这孤寂的夜里,似乎都隐含着撩拨人的深意。他感觉自己好像马上就能入睡,可惜事与愿违。正当他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再次把他唤醒。涂料——蒂莫西和涂料。油画颜料——油画颜料的气味——和恩特威斯尔先生有关。颜料和科拉。科拉的画——明信片……科拉没有说实话……不,回到恩特威斯尔先生身上——恩特威斯尔先生说过的什么——还是兰斯柯姆?理查德·阿伯内西死亡当天来的那个修女。长着胡子的修女。斯坦菲尔德的那个修女——利契特圣玛丽的那个修女。太多的修女了!罗莎蒙德在舞台上扮演修女,非常迷人。罗莎蒙德——说他是个侦探——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每个人都盯着她。他们的眼神一定和科拉说出那句话时的眼神一样,“可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海伦·阿伯内西觉得当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究竟是什么?海伦·阿伯内西——把过去的事抛到脑后——回塞浦路斯……当他说了什么的时候,海伦把风蜡花失手摔在了地上——他当时说了什么?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他睡着了,做起梦来…… 他梦见那张绿色的孔雀石桌上面摆着风蜡花,罩着玻璃罩——但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深红色颜料,染成了血液的颜色。他能闻见颜料的气味,蒂莫西一边呻吟一边念叨:“我快死了——死了……这就是终结。”站在他旁边的莫德高大健壮,手中拿着一把巨大的刀,回应他说:“没错,是终结……”结束——一张灵床,周边摆着蜡烛,修女在祈祷。如果他能看清这个修女的脸,他就能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醒了——他已经知道了! 没错,的确是终结…… 虽然在那之前还有很长一段路。 他整理了各种杂乱的片段。 恩特威斯尔先生,颜料的气味,蒂莫西的房子,里面一定有什么——或是可能有什么……风蜡花……海伦……摔碎的玻璃罩…… 3 海伦·阿伯内西在房间里,迟迟没有上床。她在思考。 坐在梳妆台前,她不经意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她也是不得已才答应让赫尔克里·波洛来这幢房子的。她并不想让他来,但恩特威斯尔先生让她难以拒绝。而现在,整件事都公开了。毫无疑问,理查德·阿伯内西无法在地下安息了。这一切都始于科拉的那几句话…… 那天葬礼之后……她在想,他们看起来什么样?以什么表情看着科拉?她自己脸上又是什么表情? 乔治刚才是怎么说的?关于自己看见自己的话? 他的原话应该是,像别人看我们一样看见自己……像别人看我们一样。 原本她心不在焉地看着镜子的眼神突然专注起来。她在看着自己——但并不是真正的她——不是别人眼中看到的那个她——不是那天科拉看到的那个她。 她右边——不对,她左边的眉毛比右边的更弯一些。嘴呢?没有,嘴的弧度是对称的。如果她真的看见自己,应该和镜子里的影像差别不大。不像科拉。 科拉——那画面越来越清晰……科拉,在葬礼那天,她的头偏向一边——问了那个问题——看着海伦…… 突然间,海伦捂住脸,她对自己说:“这没有道理……不可能……” 4 恩特威斯尔小姐的美梦被电话铃声惊醒,她正在梦中陪着玛丽皇后玩纸牌。 她不想去理会——但铃声一直响个不停。她困倦地从枕头上抬起头,看了看床边的表。差五分钟七点,到底是谁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肯定是打错了。 恼人的铃声继续响着。恩特威斯尔小姐叹了一口气,抓起一件睡袍披上,走进客厅。 “这里是肯辛顿六七五四九八。”她拿起话筒,语气很粗暴。 “我是阿伯内西夫人,利奥·阿伯内西夫人。我能和恩特威斯尔先生讲话吗?” “哦,早晨好,阿伯内西夫人。”这句“早晨好”毫不真诚,“我是恩特威斯尔小姐,恐怕我弟弟还在睡觉。我原本也在睡觉。” “实在抱歉,”海伦不得已道了歉,“但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告诉令弟。” “晚一点儿再说不行吗?” “恐怕不行。” “哦,那么,好吧。” 恩特威斯尔小姐的语气很刻薄。 她敲了敲弟弟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又是那些姓阿伯内西的!”她忿忿不平地说。 “呃,阿伯内西?” “利奥·阿伯内西夫人。早晨七点还不到就打电话来!真是过分!” “利奥夫人吗?天哪。太不寻常了,我的睡袍呢?啊,谢谢。” 不一会儿,他对着话筒说: “我是恩特威斯尔。是你吗,海伦?” “是我。非常抱歉吵醒了你。但你之前说,只要我想起来葬礼那天科拉暗示理查德是被人谋杀的时候,我觉得不对劲儿的到底是什么,就立刻打电话给你。” “啊!你想起来了?” 海伦的语气非常困惑: “是的,但这完全没有道理。” “你必须说出来,然后由我自己判断。你是不是注意到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不对劲儿?” “是的。” “告诉我。” “这太荒谬了,”海伦用抱歉的语气说,“但我相当确定,我昨晚照镜子的时候想起来的。啊……” 在因受到惊吓而发出一半的喊叫声之后,电话那头随即传来古怪的声音——一声闷响,恩特威斯尔先生实在听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他急忙说:“喂——喂——你还在听吗?海伦,你还在听吗?海伦……”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1 恩特威斯尔先生费尽口舌与电话局的监管人员沟通,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电话才接通,电话那头是赫尔克里·波洛。 “谢天谢地!”恩特威斯尔先生的恼怒可以理解,“电话局似乎一直没办法接通这个电话。” “并不奇怪,话筒没有挂好。” 波洛冰冷的语气传到听者耳中。 恩特威斯尔先生敏锐地问: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的。二十分钟前,女仆发现利奥·阿伯内西夫人躺在书房的电话旁。她不省人事,严重脑震荡。” “你是说,她头部受到了重击?” “我估计是。也有可能是她不小心摔倒,头撞到了大理石门挡,但我认为应该不是这样,医生也认为不可能。” “她当时正在给我打电话。我还奇怪为什么电话突然断了。” “原来她是在和你通话。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提到之前,科拉·兰斯科内特说她哥哥是被谋杀的当下,她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儿,古怪——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印象。” “然后,突然间,她想起来了?” “是的。” “然后打电话告诉你?” “是的。”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恩特威斯尔先生不耐烦地说,“她正要告诉我,电话就断了。” “她说了多少?”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请原谅,我的朋友,但这应该由我来判断,不是你。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提醒我,我之前说过,她一旦想起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就立刻告诉我,她说她想起来了,不过说那‘没有道理’。” “我问她,是不是和当时在场的某一个人有关,她回答说是。她说她是在照镜子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的——” “然后?” “就这些。” “她没有暗示究竟是哪一个人?” “如果她告诉我了,我绝不会瞒着你的。”恩特威斯尔先生不悦地说。 “抱歉,我的朋友。你当然会告诉我。” “我们只有等她恢复意识之后才能知道了。” 波洛语气沉重地说: “那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永远都不会恢复了。” “那么严重?”恩特威斯尔先生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的,非常严重。” “可——这太可怕了,波洛。” “是的,很可怕。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等不起了。这证明我们需要应对的这个凶手若不是冷血残忍、惨无人道,就是非常害怕,这同样也会让他动起手来酷血无情。” “但听着,波洛。海伦怎么办?我很担心。你确定她在恩德比安全吗?” “不,不安全,所以她现在已经不在恩德比了。救护车把她送到了一所疗养院,在那里会有专门的护士照顾她,而且任何人——无论家人还是其他人——都不允许见她。” 恩特威斯尔先生叹了一口气。 “你让我放心多了,她本可能有性命之忧。” “若继续待在这里,她肯定会有性命之忧!” 恩特威斯尔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有感触。 “我非常敬仰海伦·阿伯内西,一向都是。一个人格出众的女人。她的生活中有没有——我该怎么说——某些不为人知的事?” “啊,有不为人知的事?” “我脑中总有这种想法。” “因为她在塞浦路斯的那个小庄园。没错,这么说很有道理……” “我不希望你想——” “你无法阻止我的思想。不过,我有一个小任务要交给你。稍等。” 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波洛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必须确认没有人在偷听,已经确认过了。现在,我有一件事想请你替我做。你得准备好出趟门。” “出门?”恩特威斯尔先生有些错愕,“哦,我知道了,你想让我去恩德比?” “完全不是。这里由我负责。不,你不用跑这么远。你要去的地方离伦敦不远。你去贝里圣埃德蒙兹——天哪!你们英国这些小镇的名字——然后租一辆车,开去福斯代克之家,那是一家精神病院。去找潘瑞斯医生,问问他最近出院的一个病人的详细情况。” “什么病人?不管怎么说,当然——” 波洛打断他,说: “病人的名字是格雷格·班克斯。查一查他是因为哪种精神病而接受治疗的。” “你的意思是,格雷格·班克斯精神不正常?” “嘘!说话小心点儿。现在——我还没吃早餐呢,我猜,你也还没吃?” “还没,我太焦急——” “的确。那么,请你快去吃早餐吧,好好休整一下。十二点正好有一班火车去贝里圣埃德蒙兹。如果有其他消息,我会在你出发前打电话告诉你。” “你自己也小心,波洛。”恩特威斯尔先生担心地嘱咐。 “啊,这个,是的!我也要小心,我可不想被人用大理石门挡砸我的头。你放心吧,我会提高警惕的。好了,先这样,再见了。” 波洛听见电话那头的话筒挂上了,然后听见第二声非常轻微的“咔哒”——他笑了笑,有人放下了大厅里的分机听筒。 他走到大厅,那儿没有人。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后面的壁橱,朝里面看了看。就在这时,兰斯柯姆端着托盘走出来,上面放着吐司面包和一只银咖啡壶。他看到波洛从壁橱里冒出来,有些惊讶。 “早餐在餐厅里,已经准备好了,先生。”他说。 波洛仔细地观察他。 老管家面色苍白、瑟瑟发抖。 “勇敢一点儿,”波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端杯咖啡送到我卧室去,应该不会太麻烦你吧?” “当然不会,先生。我这就叫珍妮送上去,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走上楼梯,兰斯柯姆不以为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波洛穿了一件颇具异域风情的丝质睡袍,上面都是三角形和方块花纹。 “外国人!”兰斯柯姆愤恨地想,“外国人跑到这幢房子里来!然后利奥夫人被人打成脑震荡!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理查德先生死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赫尔克里·波洛接过珍妮送来的咖啡,他已经换好衣服了。他极富同情心的话语让珍妮很受用。他强调她发现利奥夫人时,一定受了不小的惊吓。 “是的,千真万确,先生,我永远都忘不了当时我拿着吸尘器,打开书房的门,看到利奥夫人躺在那里的情形。她躺在那里——我还以为她死了呢。我想她一定是站在那里讲电话的时候晕倒了,想不到她竟然起得那么早!她以前从没那么早起过床。” “确实想不到!”他漫不经心地问,“那个时候其他人应该都还没起床吧,我想?” “事实上,先生,蒂莫西夫人已经起来了。她一向都起得很早——经常在早餐前出去散步。” “她是习惯早起的那一代人,”波洛点了点头,说,“那么,年轻人呢——他们不会那么早起吗?” “不会,确实不会,先生,我给他们送茶的时候,他们全都睡得很熟——我今天已经去得很晚了,因为刚才受了惊吓,又叫了医生过来,自己还得先喝一杯茶镇定一下。” 她走后,波洛回想着她刚才说的。 莫德·阿伯内西当时已经起床了,年轻一代们还在床上——可这一点,波洛心想,没有任何意义。任何人都有可能听见海伦开门、关门的声音,偷偷跟着她偷听,之后回到床上假装熟睡。 “但如果我的推断没有错,”波洛心想,“而且话说回来,我的推断正确是非常自然的事——我一向如此!这样一来就没有必要追究谁在这里,谁在那里。首先,我必须去我认为有可能发现证据的地方找到证据,然后发表一个小演说。再来坐回椅子上,看看会发生什么……” 珍妮一离开房间,波洛端起咖啡一饮而尽,穿上大衣,戴好帽子,走出房间,敏捷地跑下后楼梯,从侧门离开。他快步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到邮局打了一通长途电话。他又一次和恩特威斯尔先生通话。 “是的,又是我!别去管我刚才交给你的那个任务。那是个玩笑!当时有人正在偷听。现在,老兄,听好你真正的任务。你必须——如我之前所说——乘火车,但不是去贝里圣埃德蒙兹,我想让你去一趟蒂莫西·阿伯内西的家。” “但蒂莫西和莫德都在恩德比。” “正是,那儿现在除了一个叫琼斯的女人之外,没有别人。他们花了不少钱劝她留下来帮忙照看房子。我要你做的,是去那里帮我拿样东西!” “我亲爱的波洛!我真的做不出入室盗窃这种掉价的事!” “那看起来绝不像是入室盗窃。你只需要对认识你的琼斯说,阿伯内西夫妇让你帮他们带某样东西去伦敦,她绝不会起疑心。” “是的,也许吧。可我不喜欢这么做,”恩特威斯尔先生的语气非常不情愿,“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拿你要的东西?” “因为,我的朋友,我是个陌生的外国人,很容易被人当成可疑人物,而且琼斯夫人一看到我就会起疑心!你去的话她就不会生疑。” “是的,是的——我明白。可蒂莫西和莫德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我认识他们夫妇已经四十多年了。” “你也认识理查德·阿伯内西四十多年了!而且自打科拉·兰斯科内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你就认识她了!” 恩特威斯尔先生以殉道者的口吻问: “你确定这样做真的有必要吗,波洛?” “这就像战时海报上的问题一样,‘你的征途是必要的吗?’告诉你,是必要的。是至关重要的!” “那你到底让我去拿什么?” 波洛告诉了他。 “可说真的,波洛,我实在不明白——” “你没必要明白。我才是需要明白的人。” “我拿到那样该死的东西之后呢,你想要我怎么做?” “把它带去伦敦,送到埃尔姆花园附近的一个地址。如果你有笔,把地址记下来。” 恩特威斯尔先生记下之后,依旧以即将前去殉道的口吻说: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波洛。” 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怀疑——但波洛坚定地回答: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恩特威斯尔先生叹了一口气: “要是我们能猜出海伦当时想告诉我什么就好了。” “用不着猜,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了?可我的好波洛——” “想听解释必须得等一等了。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点,我知道海伦·阿伯内西当时在镜子中看到什么了。” 2 早餐的气氛很紧张。罗莎蒙德和蒂莫西都没有出现,其余的人都到了,席间仅以低沉的声音相互交谈,大家吃得也比平日里要少。 乔治最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他天性活泼乐观。 “希望海伦舅妈没事,”他说,“医生总是愁眉苦脸的。不过,脑震荡算什么?通常要不了两天就恢复了。” “还在打仗的时候,我认识一个患了脑震荡的女人,”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搭腔,“她走在路上被一块砖头之类的东西砸到了头——当时正是空袭时期——她当时一点儿异样的感觉都没有,继续做她的事情——十二个钟头以后,她突然在一班开往利物浦的火车上晕倒。你们相信吗,她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到过车站,登上火车。她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她在医院住了将近三个星期。” “我想不通,”苏珊说,“海伦那么早打电话干什么,而且她到底是打给谁的?” “应该是生病了,”莫德肯定地说,“或许她醒来觉得不太舒服,就下楼打电话找医生。然后突然感到眩晕,就昏倒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倒霉,正好一头撞在门挡上,”迈克尔说,“她要是跌在厚厚的地毯上,应该就没事了。” 餐厅的门开了,罗莎蒙德走了进来,眉头深锁。 “我找不到那些风蜡花了,”她说,“我是说理查德舅舅葬礼那天摆在孔雀石桌上的那些。”她责难地看着苏珊,“不是你拿走了吧?” “当然没有!真的,罗莎蒙德,可怜的海伦婶婶已经脑震荡住院了,你不会还在想着那张孔雀石桌子吧?”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该想。如果你得了脑震荡,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所以什么也都不重要了。我们现在又帮不了海伦舅妈,而且迈克尔和我明天午餐后要回伦敦,和雅基·莱格商量一下《男爵的出巡》的首演日期,所以我想尽快确定那张桌子的归属。但我想再看看那些风蜡花。现在那张桌子上摆了一个中国花瓶——挺漂亮的——但没有那种时代感。我很好奇花去哪儿了——也许兰斯柯姆知道。” 兰斯柯姆正好进来看看大家是否吃完早餐了。 “我们吃完了,兰斯柯姆,”乔治站起来,“我们那位外国朋友怎么样了?” “他在楼上的房间里吃吐司,喝咖啡。” “‘u.n.a.r.c.o.’的小小早餐。” “兰斯柯姆,你知不知道客厅那张绿桌子上摆着的那些风蜡花去哪儿了?”罗莎蒙德问。 “我记得利奥夫人不小心把花摔到地上了,夫人。她打算再定做一个玻璃罩,但我想她应该还没顾得上。” “现在放在什么地方?” “可能在楼梯下的壁橱里,夫人。待修的东西一般都放在那里。要不要我帮你去看看?” “我自己去。跟我来,迈克尔。那里很黑,在海伦舅母发生那种事情后,我决不会孤身一人去任何黑暗的角落。” 听了这话,所有人的反应都很激烈。莫德用她那低沉的声音追问: “你什么意思,罗莎蒙德?” “嗯,她是被人袭击的,不是吗?” 格雷格·班克斯焦急地说: “她是突然晕倒的。” 罗莎蒙德大笑起来。 “她是这么告诉你的吗?别傻了,格雷格,她当时是被人袭击了。” 乔治厉声说: “你不应该说这种话,罗莎蒙德。” “废话连篇,”罗莎蒙德说,“她当然是被人袭击了。我是说,这合情合理。一个侦探在房子寻找线索,理查德舅舅被人下了毒,科拉姨妈被人用斧头砍死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被人用结婚蛋糕下毒,现在,海伦舅母被人用钝器打晕了。你们看着吧,会这样继续下去的。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杀掉,最后留下来的那个人就是——我是说,就是凶手。但我绝不会中招——我是说,绝不会被杀。” “而且怎么可能有人会舍得杀你呢,美丽的罗莎蒙德?”乔治语气轻松地说。 罗莎蒙德瞪大眼睛。 “哦,”她说,“当然是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 “你知道些什么?”莫德·阿伯内西和格雷格·班克斯异口同声地问。 罗莎蒙德脸上浮现出天使般的微笑。 “你们不也都知道吗?”她愉快地说,“走吧,迈克尔。”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1 十一点整,赫尔克里·波洛在书房召集了一次非正式的会议。所有人都到场了,围成一个半圆,波洛满腹心事地看着一张张面孔。 “昨晚,”他说,“沙恩夫人向大家宣布,我是一名私家侦探。就我个人而言,本希望我的这种——伪装,姑且这么说如何——能再维持一些时间。但没关系!今天——最迟明天,我会告诉你们真相。现在请仔细听我接下来要说的。” “我在我所从事的行业里很有名——可以说是最有名的。事实上,我的天赋无人能及!” 乔治·克罗斯菲尔笑了起来,说: “当真如此,蓬塔利耶先生——不,是波洛先生,对吗?真好笑。我就从来没听说过你。” “并不好笑,”波洛严肃地说,“而是可悲!唉,现如今的教育实在太糟糕了。很显然,除了经济学和如何通过智力测验,你们什么都学不到!姑且不说这个,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是恩特威斯尔先生多年的朋友——” “原来他就是那粒老鼠屎!” “随便你怎么说,克罗斯菲尔德先生!他的老朋友理查德·阿伯内西的死让恩特威斯尔先生非常不安。尤其让他困惑的是,阿伯内西先生的妹妹,兰斯科内特夫人在葬礼当天说的一些话,她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说的。” “非常愚蠢——也很符合科拉的作风,”莫德说,“恩特威斯尔先生应该更聪明一些,而不是把那些话当真!” 波洛继续说下去: “恩特威斯尔先生在——我是不是应该说是巧合——兰斯科内特夫人死后愈发困惑不安。他只有一个请求——确定她的死只是个巧合。换句话说,他想确定理查德·阿伯内西是自然死亡,因此他委托我做一些必要的调查。” 他停顿一下。 “我已经调查过了……” 他再次停顿,依旧没人说话。 波洛的头往后一仰。 “那么,你们应该会很高兴听到我调查出的这个结果——绝对没有任何理由怀疑阿伯内西先生不是自然死亡,也没有理由怀疑他是被人谋杀的!”他笑着伸出手,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这是好消息,不是吗?” 从他们的反应看来,似乎大家都不以为然。他们盯着他,眼神中满是猜忌和怀疑。 除了一个人,蒂莫西·阿伯内西,他正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理查德当然不是被谋杀的,”他愤慨地说,“我真不明白怎么有人会有这种念头!那纯粹只是科拉的恶作剧。她虽然是我的亲妹妹,但必须承认,她是有点儿疯疯癫癫的,可怜的女孩。好了,不管你叫什么名字,这位先生,我很高兴你还算理智,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要我说,恩特威斯尔可真是无耻,竟敢委托你来调查。如果他以为雇你的费用能从这幢房产里出,我可以告诉你,不可能!无耻,自作主张!他以为自己是谁?如果大家都满意——” “可大家并不满意,蒂莫西舅舅。”罗莎蒙德说。 “喂——你什么意思?” 蒂莫西扬起眉毛,很不高兴地看着她。 “我们并不满意。而且今天早晨海伦舅母是怎么了?” 莫德激动地说: “海伦只是到了容易中风的年纪。仅此而已。” “我明白了,”罗莎蒙德说,“又一个巧合,你认为?” 她看着波洛。 “巧合会不会太多了?” “巧合,”波洛说,“的确会发生。” “废话,”莫德说,“海伦生病了,下楼来给医生打电话,然后就——” “但她并不是给医生打电话,”罗莎蒙德说,“我已经问过医生了——” 苏珊焦急地问: “那是打给谁的?” “我不知道,”罗莎蒙德的脸上掠过一丝苦恼的神色,“但我敢说,我一定能查出来。”她满怀希望地补充道。 2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维多利亚式的凉亭里。他拿出口袋里的手表,摆在面前的桌子上。 他说自己会搭乘十二点整的火车离开。还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足够某个人下定决心来找他,或许,还不止一个人…… 从房子里的大部分窗户里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凉亭。肯定,要不了多久,某个人会过来。 如果没有,他对于人性的了解就还不够,那些最重要的假设也就不正确。 他等待着——头顶上,一只蜘蛛守在网旁边,等着苍蝇送上门来。 最先来的是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她满脸通红,说话语无伦次。 “哦,蓬塔利耶先生——我实在记不住你的另一个名字,”她说,“我有话想对你说,虽然我有千万个不愿意——但我真的觉得自己应该说。我是说,在可怜的利奥夫人早晨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以后——我认为沙恩夫人说得很对——那不是巧合,也肯定不是蒂莫西夫人说的那样——肯定不是中风,因为我父亲之前中过风,看起来和利奥夫人的情况次完全不一样,而且不管怎么说,医生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是脑震荡!” 她停下,喘了口气,然后恳求地看着波洛。 “没错,”波洛温柔地鼓励她,“你有事想告诉我?”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千万个不愿意——因为她一直那么善良。她帮我在蒂莫西夫人那儿找到了新的工作。她真的非常善良。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忘恩负义。她甚至还把兰斯科内特夫人那件最漂亮的麝鼠皮夹克给了我,里面的毛很厚,穿起来真的很合身。我想把那枚石榴石胸针还给她,她也不肯要——” “你是在说,”波洛温柔地说,“班克斯夫人。” “是的,你知道——”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低着头,闷闷不乐地扳弄着手指。她抬起头来,猛地吸了一口气,说:“你知道,我听见了!” “你是说,你不小心听到了谈话——” “不,”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像个女英雄一样果断地摇摇头,“我要说出真相,而且告诉你也不会那么为难,因为你不是英国人。” 赫尔克里·波洛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你的意思是,对于外国人来说,偷听别人说话、偷拆别人的信件或是偷看别人随手放的信件,是件很平常的事?” “哦,我从没有偷拆过别人的信件,”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震惊地说,“并不是这样。但我那天的确听到了——就是理查德·阿伯内西来拜访他妹妹的那天。我很好奇,你知道,好奇他这么多年后突然出现。而且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然后——然后——你知道,当你没有多少私生活或是朋友时,你会很感兴趣——当你和别人住在一起时,我的意思是。” “这很自然。”波洛说。 “没错,我也认为这很自然……虽然,当然了,这么做并不正确,但我的确做了!我听到他当时说的话了!” “你听到阿伯内西先生对兰斯科内特夫人说的话了?” “是的。他当时好像是说——‘和蒂莫西讲没用,他对什么事情都嗤之以鼻,根本不愿意听。但我想,我应该让你帮我分担,科拉。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虽然你一直喜欢装傻,但你很明事理,因此告诉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没听清楚兰斯科内特夫人的话,但我听到了‘警察’——阿伯内西先生当时大吼起来,‘我不能那么做。尤其是对我的亲侄女。’我不得不跑去厨房,因为锅里有东西溢出来了,当我再回去的时候,阿伯内西先生正在说,‘就算我被人害死了,我也绝不希望警察参与,如果可以的话,尽量避免,你应该能明白,对吗,我的好姑娘?但别担心,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会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然后他继续说,他立了一份新遗嘱,而她科拉不会受任何影响。他说她和她先生在一起很快乐,他过去真是看错了。”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停止了讲述。 波洛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但我一直不想说出来,不想告诉别人。我认为兰斯科内特夫人也不想让我这么做……可现在,利奥夫人早晨被人袭击了,之后你那么平静地说这一切都是巧合。可是,哦,蓬塔利耶先生,这不是巧合!” 波洛笑了,他说: “不,当然不是巧合……谢谢你,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感谢你能来找我。你这么做是对的。” 3 他费了些工夫才摆脱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他必须抓紧时间,因为还要等着听其他人的坦白。 他的直觉没错。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前脚刚走,后脚就看见格雷格·班克斯大步走过草坪,匆匆走进凉亭。他脸色苍白,前额上挂着几滴汗珠,眼神异常激动。 “终于啊!”他说,“我以为那个笨女人永远不打算走了。你早晨说的全错了,完全错了。理查德·阿伯内西是被人谋杀的,是我杀了他。” 赫尔克里·波洛上下打量着这个激动的年轻人。他毫不惊讶。 “所以,是你杀了他,对吗?怎么杀的?” 格雷格·班克斯笑了笑。 “这对我来说不难。你当然知道这一点。我随时能拿到十几二十种可以派上用场的药。如何实施倒是花了一些时间考虑,但我最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妙就妙在,我在案发时不需要出现在作案地点。” “很聪明。”波洛说。 “是的。”格雷格·班克斯谦逊地低下头,听了这话他似乎很高兴,“是的——我也认为这个方法妙极了。” 波洛好奇地问: “你为什么杀他?为了你妻子能继承到的那笔钱?” “不,不,当然不是,”格雷格勃然大怒,“我不是个贪财的人。我和苏珊结婚并不是为了她的钱!” “不是吗,班克斯先生?” “那是他的想法,”格雷格的语气顿时变得很恶毒,“理查德·阿伯内西!他喜欢苏珊,欣赏她,以她为荣,把她当作阿伯内西家族血统的典范!但他认为她嫁的人配不上她——他认为我不够好——他鄙视我!我知道我口音不标准,穿衣服不得体。他就是个势利鬼,一个龌龊的势利鬼!” “我不这么认为,”波洛和善地说,“就我听到的,理查德·阿伯内西并不势利。” “是的,他很势利。”这个年轻人的语气近乎歇斯底里,“他瞧不起我,嘲笑我——表面上假装很客气,但我能看出来,他根本不喜欢我!” “可能吧。” “他可别指望在那样对待我后还能安然无恙!有人之前试过!有个女人让我帮她配药,她对我很粗鲁,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 “我知道。”波洛说。 格雷格看上去非常惊讶。 “所以你知道?” “是的。” “她差点儿就没命了,”他的语气非常得意,“通过这件事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能忍受人家肆意嘲弄的人!理查德·阿伯内西鄙视我,看看他下场如何?他死了。” “近乎完美的谋杀。”波洛语气沉重地向他表示祝贺。 他又说:“为什么要向我坦白?” “因为你说你已经调查完毕了!你说那不是谋杀。我必须让你知道,你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而且——而且——” “是的,”波洛说,“而且什么?” 格雷格突然瘫坐在长凳上。他的表情变了,突然变得非常迷茫。 “那样不对,是邪恶的……我必须被处罚……我必须回到那里——那个惩罚之地……去赎罪……没错,去赎罪!忏悔!报应!” 他脸上满是灼热的狂喜。波洛好奇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问: “你到底有多想从你妻子身边逃走?” 格雷格的脸色骤然大变。 “苏珊?苏珊很好,非常好!” “是的,苏珊很好,这一定给你造成了很大的负担。而她那么全心全意地爱你,同样是个负担吧?” 格雷格直视着前方,说话的语气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她为什么就不能不管我?” 他突然跳了起来。 “她来了,走到草坪上了。我要走了。但你会把我告诉你的事情告诉她吧?告诉她我去警察局了,去自首。” 4 苏珊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凉亭。 “格雷格在哪儿?他刚才还在这儿!我看见了。” “是的,”波洛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他刚才过来对我说,是他下毒杀了理查德·阿伯内西……” “简直满口胡言!你不会相信他吧,我想?” “我为什么不该相信他?” “理查德叔叔死的时候他根本不在这附近!” “或许不在。那科拉·兰斯科内特死的时候他在哪儿?” “在伦敦,我们俩都是。”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 “不,不,这番说辞可不过关。打个比方吧,你当天开车出去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想我很清楚你去了哪里,你去了利契特圣玛丽。” “没这回事!” 波洛笑了。 “我在这里见到你的时候,夫人,我就告诉过你了,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你。兰斯科内特夫人的死因审判结束后,在‘纹章官’的车库,你当时就在那里和技师聊天,你旁边的车里坐着一位外国老绅士。你可能没注意他,但他注意到你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那天是死因审判的日子。” “啊,但请想想技师对你说了什么!他问你是不是死者的亲戚,你说你是她的侄女。” “他只是吓唬人取乐而已,他们都这样。” “而他的下一句话是:‘啊!我说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他究竟在哪儿见过你,夫人?肯定是在利契特圣玛丽,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他之前见过你是因为你是兰斯科内特夫人的侄女。他在她的小别墅附近见过你?是在什么时候?这件事非常值得调查,不是吗?而调查的结果是,你的确在那儿——利契特圣玛丽——就在科拉·兰斯科内特被人谋杀的那个下午。你把车停在同一个采石场,和死因审判那天一样。车子被人看见了,车牌号也被记下来了。现在,莫顿督察应该已经查出车主是谁了。 她盯着他,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但没有表现出任何慌张不安。 “你在胡说八道,波洛先生。而且你害我差点儿忘了来这里要说的话——我想单独来找你——” “向我坦诚杀人的不是你丈夫,而是你?” “不,当然不是。你以为我是傻瓜吗?而且我已经告诉你了,格雷格那天根本没有离开伦敦。” “既然你自己都不在伦敦,他在不在那儿你压根儿不知道。你为什么去利契特圣玛丽,班克斯夫人?” 苏珊深吸一口气。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科拉葬礼那天说的话让我担心。我一直忘不了那句话。最后决定开车去找她,问问她到底为什么那么想。格雷格认为我这个打算很愚蠢,所以我压根儿没告诉他我要去什么地方。我三点左右到达那里,敲门,按门铃,但没有回应,我想她一定是出去了或是搬走了。就是这样。我没有绕到别墅后面去,如果我去了,肯定能看见窗户被人打破了。我回到伦敦,完全没感觉到任何异样。” 波洛一脸怀疑,他说:“为什么你丈夫要承认他杀了人?” “因为他——”那个词刚到舌尖,又被她咽了回去。波洛抓住这一点不放。 “你正要说‘因为他是个疯子’,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但这个玩笑有些过于真实了,不是吗?” “格雷格没事。他没事,没事。” “我并非不了解他的背景,”波洛说,“在你遇到他之前,他在福斯代克之家精神疗养院住过几个月。” “他从没被确诊,他只是个自愿疗养的病人。” “这是事实,我同意,他并不该被称为疯子。但他绝对心智不协调。他有一种受罚情结——我猜,应该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 苏珊急切地说: “你并不了解,波洛先生。格雷格从来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这也是我急需理查德叔叔的钱的原因。理查德叔叔太实际了,他永远不会明白。我知道,格雷格必须先建立自我,他必须发现自己有能力,而不仅仅是个药剂师助手,被人呼来唤去的。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马上能拥有自己的实验室,可以研制自己的配方。” “是的,是的——你会给他提供这一切——因为你爱他。你爱他爱到可以无视安全,无视幸福。但你不能给一个人超过他承受能力的东西。到头来,他依旧是那个自己不愿成为的人——” “什么人?” “苏珊的丈夫。” “你太残忍了!而且满口胡言!” “只要和格雷格有关的事,你都会不择手段。你想得到你伯伯的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丈夫。你究竟有多想得到那笔钱?” 苏珊怒不可遏,转身冲出凉亭。 5 “我想,”迈克尔·沙恩故作轻松地说,“正好顺路,过来和你道个别。” 他笑了,让人不知不觉就深陷在他的笑容里。 波洛了解这个男人致命的魅力。 他不动神色地观察了一会儿迈克尔·沙恩。他认为在整个屋子的人当中,迈克尔是他最不了解的一个,因为迈克尔只会展示自己想要展示的那一面。 “你妻子,”波洛与他闲聊着,“是个很不平凡的女人。” 迈克尔挑起眉毛。 “你这么想?她很可爱,我同意。但至少我没发现她的头脑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她永远都不会表现得太聪明,”波洛说,“可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叹了一口气,“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哈!”迈克尔笑出声来,“你在想那张孔雀石桌?” “或许吧。”波洛停顿一下,补充道,“还有桌子上的东西。” “你是说,那些风蜡花?” “那些风蜡花。” 迈克尔皱起眉头。 “我不是很了解你,波洛先生。然而,”笑容又浮现在他脸上,“我简直无法表达自己有多么感谢你,帮助我们得以解脱。退一步说,仅仅是怀疑我们当中有人竟然杀了可怜的老理查德舅舅这一点,就让人不舒服。” “你们见面的时候,他在你眼中就是这样?”波洛问,“可怜的老理查德舅舅?” “当然,他那时候看起来非常年轻,而且各方面——” “各方面身体机能都很正常。” “嗯,是的。” “而且,事实上,非常精明?” “可以这么说。” “看人的眼光非常精准。”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 “你可别指望我同意这一点,波洛先生。他看不上我。” “或许,他认为你是,那种不忠诚的人?” 迈克尔大笑起来。 “多老旧的思想!” “但那是事实,不是吗?” “我很好奇,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波洛十指交叉。 “我已经做过一些调查了,你知道。”他小声说。 “你调查过了?” “不只是我。” 迈克尔·沙恩的视线迅速在他脸上搜寻了一遍。波洛注意到他的反应非常快。迈克尔·沙恩绝对不是傻子。 “你是说——警方也感兴趣?” “把科拉·兰斯科内特的死看作偶发事件,你知道,他们一直就不是很满意。” “所以他们开始调查我?” 波洛一板一眼地说: “兰斯肯内特夫人的所有亲戚在她被谋杀当天的行踪,他们都很感兴趣。” “这可就麻烦了。”迈克尔以迷人又略带忧愁的口气悄悄对他说。 “是吗,沙恩先生?” “远超过你的想象!你瞧,我告诉罗莎蒙德,那天我在和一个叫奥斯卡·李维斯的人吃午餐。” “可事实上,你并没有?” “没有。事实上,我开车去见一个叫索雷尔·丹顿的女人——是个非常有名的女演员。在她的上一出戏里,我和她一起演出。非常麻烦,你看,应对警方应该没什么问题,可过不了罗莎蒙德那一关。” “啊!”波洛表现得很谨慎,“你和那位女士的友谊遇到了些小麻烦?” “是的……事实上,罗莎蒙德让我承诺不再见她。” “嗯,我能了解为什么麻烦了……说句咱们俩之间的话,你和那个女人发生了婚外情吧?” “嗯,就是那一类的事情!但我压根儿不喜欢那个女人。” “但她很喜欢你?” “嗯,她真的很烦人……这女人实在太黏人了。不过,就像你刚才说的,警方应该会满意我的这个答案。” “你这么认为?” “如果我在好几英里之外的地方和索雷尔调情,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用斧头砍死科拉。索雷尔住在肯特的一幢小别墅里。”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而且这位丹顿小姐,她会帮你作证?” “她应该不会喜欢,但这事关谋杀,我想她不得不这么做。” “她会帮你作证,或许,就算当时你没去和她调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迈克尔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那位女士很喜欢你。当女人陷入爱情的时候,在事实面前她们敢发誓是真的——在假的面前一样敢发誓是真的。” “这么说,你不相信我?” “我相不相信你不重要。你的说辞并不需要令我满意。” “那么,该令谁满意呢?” 波洛微笑。 “莫顿督察,他刚从侧门走出来。” 迈克尔·沙恩猛地转过身。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1 “我听说你在这儿,波洛先生。”莫顿督察说。 两人结伴在府邸前的平台上散步。 “我这次和马其菲尔德的帕维尔督察长一起过来。拉若比医生在电话里给他讲了利奥·阿伯内西夫人的情况,他来调查一下。医生怀疑另有蹊跷。 “那你呢,我的朋友,”波洛问,“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大老远从伯克郡赶来。” “我来是打算问几个问题,很巧,我想问的几个人似乎都聚集在这里,”他稍一停顿,补充道,“你的杰作?” “是的,我的杰作。” “结果利奥·阿伯内西夫人被人袭击,不省人事。” “这你完全不应该怪我。如果她当时来找我的话……但她没有,她选择打给自己在伦敦的律师。” “然后正打算向他吐露真相的时候——砰!” “正如你所言,就在她正要说的时候——砰!” “她说出了多少?” “没多少。她只说到,她正在看镜子中自己的影像。” “唉!好吧,”莫顿督察意味深长地说,“女人的确会这样。”他突然看着波洛,“这是不是给了你什么暗示?” “是的。我想,我知道她当时正打算告诉他什么。” “你是个绝顶的解密人,不是吗?向来都是。说吧,她当时打算说什么?” “不好意思,你要调查理查德·阿伯内西的死因吗?” “并不是正式调查。但如果这和兰斯科内特夫人的谋杀案有关——” “的确和兰斯科内特夫人的谋杀案有关,是的。但我的朋友,我想请你再给我几个小时,到那时,我就能确定我所设想的——你要理解,纯粹只是设想——是正确的。如果是——” “如果是?” “我就能把一件确凿的证据交到你手上。” “这当然没问题,”莫顿督察非常同意,他斜眼看着波洛,“你在保留什么?” “没什么。完全没有。因为我设想的那件证据不一定切实存在。目前只是基于一些交谈中的零散片段而下此推断。我有可能,”波洛言不由衷地说,“猜错了。” 莫顿笑了笑。 “这种事在你身上应该不常发生吧?” “没错。但我必须承认——是的,我不得不承认——的确发生过。” “我必须说,听到这个我真高兴!一直正确未免也太无趣了。” “我可不觉得。”波洛坚定地说。 莫顿督察笑了起来。 “那么,你是让我暂时不问我的那些问题?” “不,不,完全不是。照你的计划进行。我想你们目前应该不会逮捕任何人吧?” 莫顿摇了摇头。 “条件还不够齐全。我们必须先得到检察官的批准——距离那一步,我们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不,只是要某个人交代一下当天的行踪——只是为了谨慎起见。” “我明白了。是班克斯夫人吗?” “你真聪明,不是吗?没错,那天她在那里,她的车子停在采石场。” “但没有人看到她开那辆车?” “没有。” 督察补充说:“这对她很不利,你知道。关于当天自己去过那里的事,她一个字都没提过。她最好有一个完美的解释。” “她对解释很在行。”波洛冷冷地说。 “是的,聪明的女人。或许有些太聪明了。” “太聪明向来不是什么明智的事。凶手都是因为这个才被捕的。关于乔治·克罗斯菲尔德,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 “没什么能确定的。他这种类型的人很多。很多年轻人都像他一样,乘火车、开车或骑自行车到乡下去。人们在事发一个多星期以后,很难记清楚是在哪一天、哪个地方看见过某个人。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我们得到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消息——是从一家修道院的院长那里得到的。她的两个修女出门挨家挨户地募捐。她们好像在兰斯科内特夫人被谋杀的前一天去过小别墅,但无论是敲门还是按铃,都没有人应答。这并不奇怪——兰斯科内特夫人北上参加阿伯内西的葬礼了,还给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放了一天假,让她去伯恩茅斯游览。重点是,她们说别墅里肯定有人,说她们听见里面有呻吟和哀叹声。我问过她们是不是记错了日期,是否是第二天,但院长非常确定,就是那一天,因为她们都有记录在册。那天是不是有人抓住两个女人都不在家的机会,去小别墅里找什么东西?他或她是不是没找到,第二天又回来了?我不太在意那些呻吟和哀叹声。就算是修女也有可能添油加醋,而且一个发生过谋杀案的地方自然会让人想到呻吟和哀叹。重点是,小别墅里当时是不是有某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如果有,是谁?所有阿伯内西家族的人都在参加葬礼。” 波洛问了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在那个片区募捐的修女,她们第二天有没有再去试试?” “事实上,她们的确又去了一次——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正好是死因审判的那天,我记得。” “那就对了,”赫尔克里·波洛说,“完全吻合了。” 莫顿督察看着他。 “你为什么对修女这么感兴趣?” “她们一直在引起我的注意,我想,你恐怕也很难不注意这一点,督察先生。修女再去的那天,正好是有毒的结婚蛋糕被人送到小别墅的那天。” “你不会认为——这个想法可非常荒谬。” “我的想法从不荒谬,”赫尔克里·波洛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我的朋友,我该让你去问你的那些问题,调查阿伯内西夫人被袭击的事了。至于我自己,得去找理查德·阿伯内西的外甥女。” “你和班克斯夫人说话时,最好小心一点儿。” “我说的不是班克斯。我说的是理查德·阿伯内西的外甥女。” 2 波洛看到罗莎蒙德坐在一张长椅上,眺望着一条瀑布流下来的水汇成小溪,流过杜鹃花丛。 “我想,我应该没有打扰你吧,奥菲莉娅,”波洛在她旁边坐下,“你是不是在揣摩角色?” “我从没演过莎士比亚的戏,”罗莎蒙德说,“除了有一次在剧场,我扮演《威尼斯商人》里的杰西卡,一个没劲的小角色。” “却不是没有悲怆,‘闻佳乐辄心伤’ 。她的负担多重啊,可怜的杰西卡,受人痛恨与蔑视的犹太人之女。当她拿着父亲的金币逃向自己的爱人时,她该多么怀疑自己。有金币是一回事——没有金币可能就是另一回事了。” 罗莎蒙德抬起头看着他。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她的语气略带斥责,她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我没赶上火车。”波洛说。 “为什么?” “你认为是有原因的?” “我想是的。你非常守时,不是吗?如果你想赶上一班火车,就一定能赶上。” “你的判断力令人敬佩。知道吗,罗莎蒙德,我刚才坐在凉亭里,希望你,或许能过去找我。” 罗莎蒙德盯着他。 “我为什么该去?你在书房里已经和我们道过别了。” “没错。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没有,”罗莎蒙德摇摇头,“我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明白了。” “我平时不会想这么多,”罗莎蒙德说,“这似乎是在浪费时间,却又非常重要。我……人应该按自己的愿望好好计划生活。” “那就是你正在做的?” “嗯,是的……我正尝试做一个决定。” “关于你丈夫?” “差不多吧。” 波洛等了一会儿,说道:“莫顿督察刚才过来,”他估计罗莎蒙德会发问,于是继续说,“他是负责调查兰斯科内特夫人谋杀案的警官。他来这里,是想要你们大家说明一下在她遇害当天你们各自的行踪。” “我明白,不在场证明。”罗莎蒙德兴奋地说。 她美丽的脸上浮现出顽皮的喜悦。 “迈克尔可有的受了,”她说,“他以为我不知道他那天跑去和那个女人私会。”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他要和奥斯卡吃午餐时的那种态度非常明显,装得太若无其事了,你知道,他的鼻子稍稍有些抽动,每次说谎时都会这样。” “我真庆幸自己没娶你,夫人!” “然后,当然了,我给奥斯卡打电话确认了一下,”罗莎蒙德继续说,“男人总撒这种不高明的谎。” “恐怕,他应该不是一位忠诚的丈夫吧?”波洛冒险问道。 然而,罗莎蒙德并没有提出异议。 “不是。” “你不介意?” “哦,就某一方面来说,这很有意思,”罗莎蒙德说,“我的意思是,拥有一位所有女人都想抢走的丈夫。如果嫁给一个没人愿意要的男人,我应该会非常痛苦——就像可怜的苏珊。真的,格雷格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波洛仔细观察着她。 “那么,假设有人真的——成功把你丈夫抢走了呢?” “她没那个本事,”罗莎蒙德说,“起码现在没有。”她补充了一句。 “你的意思是——” “并不是因为我有了理查德舅舅的钱。迈克尔对这种女人的爱慕总是这样——那个索雷尔·丹顿刚刚把他引上钩,就想把他据为己有——但对迈克尔来说,演戏永远是第一位的。他现在可以好好地发挥自己的才华,推出自己的戏,演戏的同时也可以做制片人。他很有雄心,你知道,而且他真的很有才华。不像我,我喜欢演戏,虽然长得不错,但真的没什么演技。不,我不再为迈克尔担心了。因为那是我的钱,你知道。” 她镇定地和波洛对视。他心想,多奇怪啊,理查德·阿伯内西的侄女和外甥女都死心塌地地爱着两个没办法回报她们的爱的男人。而且罗莎蒙德天生丽质,苏珊魅力十足,非常性感。苏珊需要并紧紧抓着“格雷格爱她”这个幻觉。罗莎蒙德则非常聪明,没有任何幻觉,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问题是,”罗莎蒙德说,“我必须做一个重大的决定——有关未来的决定。迈克尔还不知道。”她挤出一个笑容,“他发现我那天没有去逛街,现在对雷根特公园的事非常怀疑。” “雷根特公园怎么了?”波洛看上去很困惑。 “逛完哈利街之后,你知道,我去了那里。只是散散步,顺便思考。迈克尔理所当然地以为,如果我去了那里,肯定是去和别的男人约会!” 罗莎蒙德笑得很开心,她补充了一句: “他可不喜欢这个想法!” “但你为什么不应该去雷根特公园?”波洛问。 “你是说去散步?” “是的,你之前从没去过?“ “从没有。我为什么要去?雷根特公园有什么好去的?” 波洛盯着她,说: “对你来说——毫无意义。” 他又说: “我想,夫人,你应该把那张绿色的孔雀石桌子让给你表姐苏珊。” 罗莎蒙德瞪大眼睛。 “为什么?我想要。”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你能把丈夫留下。而可怜的苏珊,她会失去她的。” “失去他?你是说格雷格和别人跑了?我不相信他会干这种事,他看起来那么窝囊。” “不忠不是唯一失去丈夫的方式,夫人。” “你的意思难道是——”罗莎蒙德瞪着他,“你应该不会以为,是格雷格给理查德舅舅下毒,杀了科拉姨妈,又打昏了海伦舅母吧?这太可笑了。就连我都知道这不可能。” “那么,是谁干的?” “乔治,肯定是。乔治是个坏胚子,你知道,他卷入了某种货币欺诈的丑事——我听我几个在蒙特卡洛的朋友说的。我估计,理查德舅舅一定是发现了这件事,正打算把他从遗产继承人中除名。” 罗莎蒙德沾沾自喜地补充一句: “我早就知道是乔治。”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1 当晚六点钟左右,电报到了。 应发报人的要求,电报直接送到了收信人手中,而非用电话通知,赫尔克里·波洛当时已经在门前徘徊了一段时间,立刻从兰斯柯姆手中接过信童送来的电报。 他一反往日的镇定,焦急地撕开封袋。上面写着几个字和一个署名。 波洛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英镑的纸币,递给目瞪口呆的信童。 “有的时候,”他对兰斯柯姆说,“不应该节俭。” “非常正确,先生。”兰斯柯姆礼貌地回应。 “莫顿督察在什么地方?”波洛问。 “一位警察先生,”兰斯柯姆的语气很鄙夷——仿佛在暗示,像警察的姓名这种事,他是不可能记得住的,“已经走了。另一个,我想,应该在书房里。” “太好了,”波洛说,“我这就去找他。” 他再一次拍了拍兰斯柯姆的肩膀,说: “勇敢起来,我们马上就到站了!” 兰斯柯姆有些困惑,他在寻思,自己连始发站在哪儿都不知道,更别说到站了。 他说:“那么,你不打算坐九点半那班火车走了,先生?” “别失去希望。”波洛告诉他。 波洛刚走开,又转身回来,问道:“我很好奇,你记不记得兰斯科内特夫人参加你主人葬礼那天,到达这里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记得很清楚,先生,”兰斯柯姆的表情变得很高兴,他答道,“科拉小姐——请原谅,是兰斯科内特夫人——不知怎么的,我总是称她科拉小姐——” “这很正常。” “她对我说:‘嗨,兰斯柯姆。好久不见了,你以前常常拿糖饼到小屋子里去给我们吃。’所有小孩儿当时都有他们自己的小屋,就在花园的围墙旁边。夏天,当府邸举办晚宴的时候,我常给小姐少爷们——你知道,先生,年纪还很小的那些——一些糖饼。科拉小姐非常喜欢吃东西,先生。” 波洛点点头。 “是的,”他说,“我想也是。没错,那正是科拉的特点。” 波洛走进书房,莫顿督察坐在里面,波洛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把电报递给他。 莫顿读完后一头雾水。 “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是时候告诉你一切了。” 莫顿督察咧嘴笑了起来。 “你说话的语气像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音乐剧里的年轻淑女。不过也是时候该得出结论了,这种场面我实在没办法继续撑下去了。那个叫班克斯的家伙依然坚持说,是他毒死了理查德·阿伯内西,而且自夸说我们发现不了他是如何做到的。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一发生谋杀案,总有人主动跑出来大喊是他干的!他们到底在盘算什么?我一直捉摸不透。” “就这个案子来说,也许是为了逃避自己人生中的责任,寻求一个庇护所——换句话说——福斯代克之家疗养院。” “布罗德莫精神病院倒是更有可能。” “他应该也会很满意。” “是他干的吗,波洛?那个吉尔克里斯特把她听到的都告诉了你,而且和理查德·阿伯内西提到他侄女时说的话相符。如果是她丈夫干的,她肯定脱不了干系。不知道为什么,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个女孩会犯下那么多人命。不过,为了替他掩饰,她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我会告诉你一切——” “是的,是的,都告诉我!看在老天的分上,赶快说吧!” 2 这一次,波洛把他的听众召集到了客厅。 他们脸上的表情不是紧张,更像是当成消遣。真正让他们感受到威胁的是莫顿督察和帕维尔督察长。自从警方介入、问询、一一要求他们交代行踪之后,赫尔克里·波洛,这位私人侦探,相比起来好像是个玩笑。 蒂莫西假装小声对妻子说——其实谁都可以听见——他的话说出了这家人的感受: “该死的小骗子!恩特威斯尔一定是老糊涂了!我只能这么说。” 看样子,赫尔克里·波洛还需要下一番苦功才能为自己正名。 他态度略微浮夸地开场了。 “我第二次宣布我将离开!今天早上,我说我会搭乘十二点的火车,而现在,我宣布,我会搭乘九点半的火车离开,就在晚餐之后。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任何需要我做的了。” “早就该这么告诉他了,”蒂莫西的评论依然很响亮,“这儿从头到尾就没他什么事。这些厚脸皮的家伙!” “我来这里,本是为了解开一个谜。现在,谜已经解开了。首先,允许我回顾一下非凡的恩特威斯尔先生一开始告诉我的几件值得注意的事情。 “首先,理查德·阿伯内西突然去世。紧接着,在他的葬礼之后,他妹妹科拉·兰斯科内特说:‘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然后,兰斯科内特夫人被谋杀了。问题在于,这三件事情是不是前后相关的?让我们继续看看接下去发生了什么?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那个被谋杀的女人的贴身女仆,因为吃了一块含有砒霜的结婚蛋糕而中毒。这是那些前后关联的事件的后续发展。 “正如同我今天早晨告诉各位的,在我调查的过程中,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完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实阿伯内西先生被人下了毒。同样地,我也必须说,我也没发现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不是被人毒死的。但随着我们的调查越来越深入,事情就明白多了。毫无疑问,科拉·兰斯科内特在葬礼之后问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这一点大家都同意。还有一件事情毋庸置疑,在葬礼第二天,兰斯科内特夫人被人谋杀了,凶器是一把斧头。现在,让我们好好看看第四件事情。当地邮局的司机深信——虽然他不能明切地就此发誓——他并没有派送过那个结婚蛋糕的包裹。如果是这样,那么那个包裹一定是由某个‘神秘人’亲自送过去的——所以我们必须特别留意实际到过那里,而且有可能把包裹放在被发现的地点的人。这些人有: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自己,当然了;那天前去参加死因审判的苏珊·班克斯;恩特威斯尔先生——没错,我们必须把恩特威斯尔先生考虑在内;当科拉说出那句令人不安的话时,记得吗,他也在场——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自称是格思里的老绅士——那位艺术评论家,还有一个或两个那天早晨去募捐的修女。 “现在,假设邮局司机的回忆是正确,我就从这里开始推理。这样一来,就必须仔细研究这一小部分有嫌疑的人。理查德·阿伯内西的死不会带给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任何好处,而兰斯科内特夫人的死带给她的好处也寥寥无几——事实上,雇主的死使她失去了工作,找份新工作也可能变得很难。而且,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的确确是因为砒霜中毒被送进了医院。 “苏珊·班克斯的确能从理查德·阿伯内西的死中获益,兰斯科内特夫人的死也给她带来了一星半点的好处——她的作案动机可以确定。她有很好的理由相信,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不小心听到了科拉·兰斯科内特和她哥哥当时说起的人是苏珊,她有可能因此决定除掉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还记得吧,她谢绝了那块结婚蛋糕,而且在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晚上发作时,建议第二天早晨再请医生。 “恩特威斯尔先生从两个人的死中都得不到好处——但他对阿伯内西先生的事业和信托基金有相当大的控制权,可能有什么理由必须除掉他。但——你们肯定会想——如果恩特威斯尔先生有嫌疑,他为什么还来找我? “关于这一点我会回答——这不是凶手第一次对自己过分自信了。 “现在,我们再谈谈我所谓的两个外来者。格思里先生和修女。如果格思里先生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是个艺术评论家,那他就可以摆脱嫌疑。这也适用于修女,如果她真的是修女。问题在于,这些人究竟是不是他们自称的那个人,还是有别的身份? “而且我得说,这当中似乎有个奇怪的——人物——暂且这么说——有个修女自始至终不停出现。一个修女去敲蒂莫西·阿伯内西家的门,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认为和自己在利契特圣玛丽看到的修女是同一个人。而且,一个或几个修女在阿伯内西先生去世前一天也来过这里……” 乔治·克罗斯菲尔德低声说,“三位一体啊,这位修女。” 波洛继续说: “这么一来,我们就有了整件事情的大致脉络——阿伯内西先生的死,科拉·兰斯科内特的谋杀案,下毒的结婚蛋糕,‘修女’这个‘人物’。 “下面我会加入其他一些引起我注意的片段:一个艺术评论家的到访,油画颜料的气味,一张伯尔弗莱生港的明信片,最后是一束摆在孔雀石桌上的风蜡花,那里现在摆着一个中国花瓶。 “不停回想这些事情,我得出了真相——而我现在就要把真相告诉各位。 “真相的第一部分我早晨已经告诉你们了。理查德·阿伯内西突然去世——若不是他妹妹科拉在葬礼之后的一句话,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的死有蹊跷。理查德·阿伯内西被谋杀这整个案子都是基于科拉的一句话。结果,你们都认为他是被人谋杀的,而你们之所以相信那句话,不是因为那句话本身,而是因为科拉·兰斯科内特的个性。因为她向来以在尴尬的时间讲出实话著称。所以理查德被谋杀这个案子不仅是基于科拉的那句话,还有科拉本人的原因。 “现在,我要问各位一个我曾经突然问过自己的问题:你们究竟有多了解科拉·兰斯科内特?” 他沉默了一会儿,苏珊焦急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波洛继续说: “压根儿不怎么了解——这就是答案!年轻一代从没见过她,就算见过,也是在很年幼的时候。葬礼当天出席的所有人当中,只有三个人真正认识科拉。管家,老眼昏花的兰斯柯姆;蒂莫西·阿伯内西夫人,只在自己的婚礼上见过她几面;然后是非常熟悉科拉·兰斯科内特的利奥·阿伯内西夫人,但也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她了。 “所以我问自己:‘假设,当天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不是科拉·兰斯科内特本人呢?’” “你是说科拉姑姑——不是科拉姑姑本人?”苏珊怀疑地追问道,“你是说,被杀的人不是科拉姑姑,而是别人?” “不,不,被杀的人确实是科拉·兰斯科内特。但是前一天来参加她哥哥葬礼的人不是科拉·兰斯科内特。那个女人当天出现只有一个目的,来利用——可以这么说——理查德突然去世这个事实,让他的家人产生一个想法,理查德是被人谋杀的,而她成功地达到了目的!” “胡说八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意义?”莫德坦率地问。 “为什么?为了把注意力从另一件谋杀案上转移开,就是科拉·兰斯科内特的谋杀案。如果科拉说了理查德是被谋杀的,然后第二天自己也被人杀了,人们势必会认为这两起谋杀案之间存在因果联系。但如果科拉仅仅是被人谋杀了,而她的别墅也遭人闯入,抢劫的迹象又无法使警方信服,那么他们会——去哪里找答案呢?就在原地,不是吗?嫌疑势必会落在和她同住的女人身上。”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义正辞严地抗议: “哦,得了——真是的,蓬塔利耶先生——你不是在暗示我为了一枚石榴石胸针和一些不值钱的写生而杀人吧?” “不,”波洛说,“比那要多一点儿。那些写生中有一幅,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那幅伯尔弗莱生港,而这幅画——班克斯夫人非常聪明地发现是仿照一张旧日码头风景的明信片画的,但兰斯科内特夫人一向都是实景写生。我记得恩特威斯尔先生提过,他第一次去小别墅时,闻到了一股油画颜料的气味。你会画画,对吗,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你父亲是个艺术家,你对画作非常了解。估计科拉偶然在拍卖场里以低价买到了一幅价值不菲的作品。她自己并没认出那幅画的价值,但你认出来了。你知道,要不了多久,她的那位老朋友,有名的艺术评论家会来见她。然后,她的哥哥突然去世——你脑子中冒出一个主意。在她的早餐里混入一点儿镇静剂,让她在葬礼当日一整天都不省人事,这对你来说应该非常容易,而你可以扮演她,到恩德比来。你整日听她说恩德比的事情,所以对这里了若指掌。她谈了很多自己童年的事,像很多飞黄腾达的人一样。你很容易就可以和兰斯柯姆说起一些关于甜饼和小屋子的事,让他相信你的身份,以免他起疑。没错,葬礼那天,你充分利用自己对恩德比的了解,各种物件都让你触景生情,都能勾起你的回忆。没有一个人怀疑你不是科拉。你穿着她的衣服,稍稍易容打扮一下,她戴假刘海,这一点让你模仿起来更容易了。没有人曾在过去二十年中见过科拉——而二十年的时间能完全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因此我们常能听到这种说法:‘我根本认不出她来!’但是,人的怪癖很难被忘记,科拉有一些很明显的怪癖,你应该在镜子前面全都练习过。 “奇怪的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就在这里。你忘了镜子里的影像是左右颠倒的。当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惟妙惟肖地模仿科拉像小鸟一样把头偏向一边时,你没有意识到,其实应该偏向另一边。不妨这么说,你看到的科拉习惯于把头偏向右边——但你忘了,当你的头偏向左边时,镜子中才会显示偏向右边的影像。 “这也就是当你说出那句著名的话时,海伦·阿伯内西感到困惑不安的原因。她感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在罗莎蒙德·沙恩那天晚上说了那句出人意料的话后,我从所有人的反应中意识到,当时所有人必定都看着说话的人。因此,当利奥夫人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那肯定是科拉·兰斯科内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那天晚上,在聊过镜子中的影像和‘真正看见自己’之后,我猜想,利奥夫人在镜子面前实验。她自己的脸并不是非常对称。她估计想到了科拉,想起她过去常常向右偏着头的模样,在这么想的同时,看到镜子中的影像——而那个影像在她看来‘不对劲儿’,就在那一瞬间,她想起葬礼那天让她觉得不对劲儿的是什么了。她心中的疑惑解开了:要么是科拉改变了习惯,把头偏向相反的方向——这种可能性很小——要么就是她看到的科拉,不是真的科拉。两者对她来说都毫无道理。但她之前答应过恩特威斯尔先生,只要一想起来就立刻告诉他。有个习惯早起的人已经准备好了,跟着她下楼,唯恐她泄露什么秘密,用沉重的门挡把她砸昏。 波洛稍稍停顿,又补充道: “我还可以告诉你,吉尔克里斯特小姐,阿伯内西夫人的脑震荡并不严重,她很快就可以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告诉我们。” “我从没有做过这种事,”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这都是你在恶意中伤我。” “那天的人是你,”迈克尔·沙恩仔细观察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脸之后,突然说,“我早该看出来的,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当然了,人们通常不会注意——”他停了下来。 “不会,人们通常都懒得看贴身女仆一眼,”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声音有些颤抖,“一个做苦工的人,一个家庭苦力,几乎等同于仆人!不过,继续说吧,波洛先生,继续你这异想天开的胡言乱语吧!” “当然,在葬礼上说出谋杀这种假设只是你的第一步,”波洛说,“你的后续计划还有一大部分要完成。你随时都准备承认自己听到了理查德和他妹妹之间的对话。实际上,他告诉她的,毫无疑问,是他已经活不久了,这也就解释了他在回到家后写给她的信当中那句含糊的话。‘修女’是你的另一个暗示,那位——或是说那两位修女在死因审判当天到小别墅去,启发你提起了‘一个修女一直跟着你’。而且,当你急于偷听蒂莫西夫人和她在恩德比的妯娌之间的电话内容时,同样用了这个说辞。同时也是因为你想陪她一起到这儿来看看你引发的那些猜忌发展到了什么程度。用砒霜给自己下毒,很严重但不足以致命,是非常传统的手段——而且我必须说,正是这一点让莫顿督察怀疑上了你。” “那幅画呢?”罗莎蒙德说,“是什么样的画?” 波洛缓缓打开折叠的电报。 “今天上午我打电话给恩特威斯尔先生,他是个尽职尽责的人,我让他去斯坦菲尔德庄园,假装受阿伯内西先生的委托,”说到这儿,波洛狠狠地瞪了蒂莫西一眼,“去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房间,在众多画中找出一幅画着伯尔弗莱生港的,借口要拿去重新装裱,好给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一个惊喜。他把那幅画带回伦敦,去见格思里先生,我之前已经给格思里先生发电报说明了情况。当表面那幅匆匆绘制的速写拿下来之后,底下的原作就显露出来。” 他拿起电报大声念出来。 “确实是维米尔的作品。格思里。” 突然,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像被电击了一样,吐出一大堆话来。 “我就知道那是维米尔的真迹,我就知道!她不知道!说是什么伦勃朗和意大利文艺复兴前的作品,维米尔的作品就在她眼皮子底下都认不出来!总在那儿吹嘘艺术——其实什么都不懂!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笨女人。没完没了地念叨这个地方——念叨恩德比,还有他们小时候在这里干了些什么,还有理查德、蒂莫西、劳拉和所有人。这些人生活在钱堆里!总能享用最高级的东西。你们不知道那有多烦人,听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唠叨同样的事情。而我只能说:‘哦,是的,兰斯科内特夫人’和‘真的吗,兰斯科内特夫人’?还得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其实真的令人很厌烦——厌烦——厌烦……而且没有什么值得期盼的……然后——一副维米尔的真迹!我之前在报纸上看到,一幅维米尔的作品卖了超过五千英镑!” “你杀了她——用那么残忍的方式——就为了五千英镑?”苏珊难以置信地说。 “五千英镑,”波洛说,“足够一家茶馆的租金和装修了……”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转向他。 “至少,”她说,“你还能理解。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必须弄到一笔钱。”因为对这个梦想的专注和痴迷,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想把它命名为‘棕榈树’。菜单上印上小骆驼的图案。偶尔可以买到非常好的瓷器——外销退货品——不是那种惨白的实用货色。我打算找个高雅的街区开业,来的客人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我考虑过拉伊或是奇切斯特……我肯定能成功。”她停顿了一下,然后陷入了自己的幻想,“橡木桌——小柳条椅,摆上红白条纹的靠垫……” 有一阵子,这家永不可能开业的茶馆,似乎比恩德比府邸力这间维多利亚时代的坚固客厅还真实…… 是莫顿督察打破了她幻想的魔咒。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彬彬有礼地转向他。 “哦,当然了,”她说,“请带我走吧。我不想造成任何麻烦,我确定。毕竟,如果我不能拥有‘棕榈树’,其他的事也都无所谓了……” 他把她带了出去,苏珊的声音还在颤抖,她说:“我从没想过竟然有像淑女一样的凶手,太可怕了。”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可我不明白那些风蜡花是怎么回事。”罗莎蒙德说。 她大大的蓝眼睛盯着波洛,带着责备的意味。 他们在海伦位于伦敦的公寓里。海伦在沙发上休息,罗莎蒙德和波洛正在一起喝下午茶。 “我看不出那些风蜡花和整件事有任何关系,”罗莎蒙德说,“还有那张孔雀石桌。” “孔雀石桌的确和整件事情无关,但风蜡花是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犯的第二个错误。她当时说,风蜡花摆在孔雀石桌上漂亮极了。你瞧,夫人,她不可能看到花摆在那里,因为在她和蒂莫西夫妇抵达恩德比之前,风蜡花的玻璃罩就被摔碎了,放进了壁橱里。因此,只有当她冒充科拉·兰斯科内特去了恩德比时,才可能看到孔雀石桌上摆着花。” “她太笨了,不是吗?”罗莎蒙德说。 波洛在她眼前摇了摇食指。 “这件事告诉你交谈的危险……夫人。我深深地相信,如果你能引导一个人和你谈足够长的时间,谈任何话题!他们迟早会在言语中出卖自己。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就是如此。” “我以后可得小心。”罗莎蒙德想了想说。 紧接着,她又高兴地说: “你知道吗?我即将要有孩子了。” “啊哈!原来哈利街和雷根特公园是这么回事。” “是的。我当时很苦恼,你知道,而且非常意外——所以不得不找个地方好好想一想。” “你之前说过,我记得,你可不是个喜欢思考的人。” “嗯,能不想最好。但这次,我不得不决定自己的未来。我决定离开舞台,专心做一个母亲。” “你肯定非常适合那个角色。我已经能想象那欢乐的景象了。” 罗莎蒙德高兴地微笑起来。 “是的,太美好了。你知道吗,迈克尔很高兴,我真没想到他会有这种反应。” 她停了停,又说: “苏珊得到了那张桌子。我想,我已经有了小宝宝——” 她停下来,没继续说。 “苏珊的化妆品生意前景也一片大好,”海伦说,“我想她已经准备好要成功了。” “是的,她天生就是会成功的人,”波洛说,“就像她伯伯。” “你说的是理查德,我想,”波洛说,“应该不是蒂莫西吧?” “她当然不像蒂莫西。”波洛说。 他们笑了起来。 “格雷格走了,”罗莎蒙德说,“苏珊说是去疗养了。” 她满脸疑问地看着波洛,波洛什么都没说。 “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坚持说自己杀了理查德舅舅,”罗莎蒙德说,“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有某种喜欢出风头的癖好?” 波洛转回原先的话题。 “我收到蒂莫西·阿伯内西先生写来的一封非常友善的信,”他说,“他说他非常满意我给这个家庭提供的服务。” “我真的觉得蒂莫西舅舅很可怕。” “我下周回去和他们住在一起,”海伦说,“他们好像把花园整修好了,但还是很难请到仆人。” “我猜,他们肯定很怀念那个可怕的吉尔克里斯特,”罗莎蒙德说,“但我敢肯定,到最后,她肯定也会把蒂莫西舅舅杀了。她要真这么做了该多有趣啊!” “谋杀在你眼中似乎总是很有趣,夫人。” “哦!并不是,”罗莎蒙德含糊地说,“但我之前的确认为是乔治做的,”她又兴高采烈地说,“没准儿他哪天会干一票。” “那会很有趣。”波洛讽刺道。 “是的,对吧?”罗莎蒙德表示同意。 她又从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块泡芙。 波洛转向海伦。 “你呢,夫人,回塞浦路斯?” “是的,两星期后就走。” “那我祝你旅途愉快。” 他亲吻她的手。她陪他一起向门口走去,留下罗莎蒙德一个人半梦半醒地吃着奶油甜品。 海伦突然说: “我想让你知道,波洛先生,理查德留给我的那份遗产对我来说,比对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有意义。” “这么重要吗,夫人?” “是的,你知道——塞浦路斯有个孩子……我和丈夫原本很相爱,但一直没有孩子,我们都很遗憾。他去世后,我的寂寞简直无法形容。战后,我在伦敦当护士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他比我年轻,而且结过婚了,但婚姻不幸福。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就结束了。他回了加拿大,回到自己的妻儿身边。他完全不知道我怀了我们的孩子。他不会想要的,但我想,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奇迹,一个中年女人,有过那么复杂的经历。用理查德的钱,我就能好好教育我所谓的侄子,给他的人生一个好的开始,”她停下来,又说,“我没告诉理查德,他很喜欢我,我也敬重他,但他不会谅解的。你对我们所有人都这么了解,所以我想让你知道。” 波洛再一次亲吻她的手。 他回到家,发现壁炉左边的扶手椅上坐着一个人。 “嗨,波洛,”恩特威斯尔先生说,“我刚从法庭回来。当然了,他们宣判她有罪。但如果她最后进了布罗德莫精神病院,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她自从进了监狱就神经错乱了,一直非常高兴,而且非常优雅。她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制订一个关于连锁茶馆的详尽计划。她最新开张的茶馆叫‘紫丁香’。她把它开在克罗默。” “你们肯定在想,她是不是一直有些不正常?我不这么想。” “老天,肯定不是的!她在策划谋杀的时候和你我一样清醒,然后冷血地执行计划。在她那个迷迷糊糊的外表下,你知道,其实有一颗非常聪明的头脑。” 波洛颤抖了一下。 “我在想,”他说,“苏珊·班克斯说过的那句话——说她从没想过竟然有像淑女一样的凶手。” “为什么不呢?”恩特威斯尔先生说,“什么样的凶手都有。” 他们陷入沉默,波洛回想着他遇到的那些杀人凶手…… 序章 夏季学期 献给我的朋友纳恩 序章 夏季学期 1 今天是芳草地学校夏季学期的开学日。下午晚些时候的阳光闪耀在屋前宽阔的石子路上。学校的大门热情地敞开,范西塔特小姐站在当中,头发丝毫不乱,外套和裙装的剪裁无可挑剔,和校舍的乔治王朝建筑风格完美搭配。 一些不太了解情况的家长会以为她就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殊不知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习惯是隐身其后,只有极少数受到特别优待的人才有缘得见。 站在范西塔特小姐一侧,负责性质不太相同的工作的是查德威克小姐,她平易近人又无所不知,就像是芳草地的一部分,很难想象学校没有了她会怎样。事实上,芳草地一直有她的存在。正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和查德威克小姐一同创办了这所学校。查德威克小姐戴着夹鼻眼镜,伛着腰,看起来穿着不甚考究,说话亲切但是有些含混,可她是名才华横溢的数学家。 范西塔特小姐殷勤有礼地与大家打着招呼,各种欢迎的寒暄在楼中回荡。 “你好啊,阿诺德太太!啊,莉迪亚,希腊邮轮之旅玩得可还开心?真是个不错的机会!拍了些照片留念吗?” “是了,加尼特夫人,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收到你关于美术课的信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你好吗,伯德太太?……是这样啊?我想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今天不会有时间讨论这个的。罗恩小姐应该就在附近,如果你想和她说说这事儿的话?” “帕米拉,我们调换了你的寝室,你现在住靠近苹果树那头的房间。” “是啊,确实是这样,维奥莱特夫人,今年春天到现在的天气一直不好。这是你最小的孩子吗?你叫什么名字啊?赫克托?赫克托,你这架飞机真是漂亮啊。” “很高兴见到你,夫人。哦,很抱歉,今天下午是不可能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实在是太忙了。”(法语) “下午好啊,教授。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东西吗?” 2 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安·夏普兰,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秘书,正在又快又准地打字。安是位三十五岁,年轻漂亮的女士,头发像是一顶戴在头上的黑缎面帽子。只要她愿意打扮,会是一位相当吸引人的女性,只是生活教会了她,高效和能力通常能有更好的回报,还能避免那些令人痛苦的麻烦事。她正专注于成为一个从各方面而言都合格的、著名女子学校校长的秘书。 每打完一页,在往打字机里夹上一张新纸的时候,她会看看窗外,对来到学校的人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天哪!”安有些愣神地自言自语,“我都不知道英国会有这么多专职司机!” 一辆气派十足的劳斯莱斯开走,一辆样子小巧,有些年岁的奥斯汀紧接着开过来。对此她讪讪地笑了笑。一位看起来有些不安的父亲带着女儿从车里钻出来,那女儿看起来倒是比他要冷静。 正当他犹豫不决地停下脚步时,范西塔特小姐从大楼里走出来接待他们了。 “是哈格里夫斯少校吗?这就是艾莉森?快请进来吧。我带你亲自去看看艾莉森的房间。我是……” 安咧嘴笑了笑,又开始打字。 “我们的范西塔特啊,真是个不错的接班人。”她对自己说,“她倒是把布尔斯特罗德的那一套完全学会了。说起来,还真是一字不差。” 一辆相当宽大,几乎可以说是富态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凯迪拉克开了过来。这辆树莓红和天蓝配色的车滑进车道(考虑到车身的长度,倒是很不容易),刚刚好排在令人尊敬的阿利斯泰尔·哈格里夫斯少校那辆古旧的奥斯汀后面。 司机跳出来打开车门,一位身材高大、蓄着络腮胡、皮肤黝黑,身穿阿拉伯式无袖长袍的男子走出来,跟在后面的是一名身穿巴黎时装的女性,然后是一位肤色显黑的苗条女孩。 这八成就是那位什么什么公主了吧,安想道,真想象不出她穿着校服会是什么样子,不过我猜这个奇迹明天就会出现了。 这一次,范西塔特小姐和查德威克小姐同时出现。 “看起来他们要被带去觐见女王了。”安暗想。 她忽然想到一点,这倒是挺奇怪的,大家都不怎么拿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开玩笑。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算是个大人物。 “你还是小心着不要把p打成q了,大小姐。”她对自己说,“打完这些信,一个错都别犯。” 倒不是说安有犯错的习惯。有很多秘书的职位可供她挑选。她给一家石油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当过私人助理,给默文·托德亨特爵士做过秘书,这位爵士以博学、暴躁和字迹潦草著称。她以往的雇主里还有两名内阁部长和一位重要的公务员。不过总的来说,她的工作总是和男人们在一起。她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完全被女性淹没。总之呢,这些都是经验!对了,还有丹尼斯!忠诚的丹尼斯从马来西亚、缅甸,从世界各地回国,总是一如继往地一次又一次向她求婚。亲爱的丹尼斯!但是嫁给丹尼斯也实在太乏味了。 在不久的未来,她大概会想念男性的陪伴。现在她身边都是些女教师——这地方一个男人都没有,除了一个八十岁上下的园丁。 但是安马上就遇到了点儿惊喜。往窗外看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男人正在修剪车道旁的树篱——明显是一个园丁,但是距离八十岁还远得很。年轻英俊、肤色黝黑。安琢磨着——她倒是听到过要再找个帮工的说法,但是这人可不像是个粗人。哦,也是,现在的人什么活儿都肯干。有些年轻人想挣些钱,做这个做那个的,又或者只是为了维持生计。但是看他修剪树丛的样子倒是很专业,看起来还真的是个园丁。 “看起来,”安又对自己说,“看起来他可能是个有趣的人……” 只剩一封信要打了,对此她挺开心的,说不定待会儿她会去花园走走。 3 楼上,舍监约翰逊小姐正在忙着分配房间,欢迎新生,和老生打着招呼。 她很高兴又是开学时间了。一到假期,她就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她有两个已经结婚的姐妹,虽说可以轮流住在她们家,但是她们自然更关注自己的事情和家庭,而不是这所芳草地学校。约翰逊小姐很爱自己的姐妹们,可她真正感兴趣的也只有芳草地学校。 是了,学期又开始了,真好—— “约翰逊小姐?” “有事吗,帕梅拉?” “我是说,约翰逊小姐,我觉得我箱子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流得到处都是。我想应该是发油。” “啧啧!”约翰逊小姐咂了咂嘴,赶忙过去帮忙。 4 石子车道外的茂密草坪上,新来的法语老师布兰奇小姐正带着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那个修剪树篱的健壮年轻人。 “真是不错。”布兰奇小姐心想。 布兰奇是位身形瘦小的女士,给人一种老鼠的感觉,非常不引人注意,不过她自己倒是能留心到周边的一切。 她的目光转向一路停到大门前的那列车,按价钱给它们排着顺序。芳草地学校确实是了不起啊!她在脑中暗暗把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应该能赚到的利润计算了一下。 是啊,真的是了不起! 5 教英文和地理的里奇小姐飞快地朝大楼走去,有些磕磕绊绊,因为她和往常一样总不注意自己脚下。也和往常一样,她的头发从发髻里飞了出来。她有一张神情急切、显得很难看的脸。 她自言自语着。 “还是回来了!又到了这儿……像是过了好多年……” 一把叶耙绊到了她,年轻的园丁向她伸出胳膊说:“稳着点儿,小姐。” 艾琳·里奇说了声“谢谢”,却没有看他一眼。 6 罗恩小姐和布莱克小姐都是低年级的老师,两人朝体育馆方向踱着步。罗恩小姐身材瘦小,皮肤发黑,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布莱克小姐倒是丰满白皙。她们正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不久前的佛罗伦萨之旅:看过的图画、雕像、果树,还有两个年轻意大利绅士的殷勤——她们倒希望那是不怀好意献上的殷勤。 “当然啦,”布莱克小姐说,“人人都知道意大利人是怎么回事。” “不羁,”学过心理学和经济的布莱克小姐说,“有人觉得是非常健康,无拘无束的。” “但是朱塞佩知道我在芳草地教书的时候倒是相当惊讶,”布莱克小姐说,“他马上变得礼貌起来。他有个表妹想来这里读书,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不太肯定能有空缺。” “芳草地是所挺有名的学校。”罗恩小姐开心地说,“真的,这座体育馆看起来威风极了。我没想到它能按时完工。”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过,必须按时修好。”布莱克小姐用那种不容对方再争辩的语气说道。 “哦。”她有些吃惊地补上了一声。 体育馆的门忽然打开了,一个姜黄色头发的干瘦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她不太友好地狠狠盯了她们一眼,迅速走开了。 “那应该是新来的体育老师吧。”布莱克小姐说,“真是粗鲁啊!” “同事里多出这样一个人倒是让人高兴不起来。”罗恩小姐说道,“琼斯小姐以前总是那么友好,那么和蔼可亲。” “她绝对是瞪了咱们一眼。”布莱克小姐不太满意地说。 这么一来,两人都不高兴了。 7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会客室两头都有窗,一边对着车道和外侧的草坪,一边是大楼后方的大片杜鹃花。这是一个很气派的房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则更气派。她身材高大,气质高贵,灰白的头发梳理得很服帖,灰色的眼睛满含着笑意,嘴巴的轮廓坚定。学校的成功——芳草地学校已经是英格兰最成功的学校之一——完全归功于这位女校长的个人品格。这是一间学费非常昂贵的学校,但这不是真正的卖点。这样说应该会更好:虽然付出去的钱能把你盖到头顶,但是每一分都花得物有所值。 你的女儿会按照你所希望的方式被教育。当然,也是依着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意愿。两厢结合的结果倒是令人满意的。也因为收费高昂,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可以请到足够多的职员。这间学校不以批量生产为荣,讲求的是个性,但是也强调纪律。要求纪律而不追求一律,这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座右铭。在她看来,纪律是对年轻人的保障,这可以给予他们安全的感觉;一律则会引起反感。她的学生出身不同,有来自名门的外国人,通常是外国的王室;也有来自望族或者是豪门的英国本土女孩,希望在文化和艺术等方面得到训练,又能学到人生常识和社交能力,最终成长得举止优雅、大方得体,还能参与关于任何话题的有洞见的讨论。有些女孩愿意勤奋用功,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最终拿到学位,她们需要的只是良好的教导和特别的关注。有些女孩则不适应传统类型的学校生活。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自有她的一套规则,她不会接受低能儿或者是少年犯;她更愿意让那些她所喜欢的家长的孩子入学,还有那些在她看来会有发展前景的姑娘。学校学生的年龄差别也很大:有些在过去会被称为“超龄”,还有些只是比小孩子大一点点而已。她们当中有不少人的父母都在外国,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为这些学生安排了有趣的假期规划。这间学校的一切,都需要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批准才能算是最终的决定。 现在,她正站在壁炉的旁边,听着杰拉德·霍普太太略带哭腔的倾诉。她很有预见性地没有请霍普太太坐下。 “你是知道的,亨丽埃塔非常容易激动,真的非常容易被激怒。我们的医生说……”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点点头,很温和地表达着安慰,极力克制她可能会脱口而出的尖刻话—— “难道你真不知道?你这个笨蛋啊!每个傻女人都会这么说自己的孩子。” 但是她带着坚定的同情说了下面的话。 “不要有任何担忧,霍普太太。我们的教员之一罗恩小姐,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心理学家。我很肯定,一两个学期之后,你会对发生在亨丽埃塔(这个你根本不配做她母亲的聪明好孩子)身上的变化感到惊讶。” “啊,这我是知道的。你们在兰贝思家的孩子身上创造了奇迹——绝对是奇迹!所以我是很高兴的。还有啊,是了,刚才忘了说,我们六个星期之后要到法国南部去,我想带上亨丽埃塔。这应该能让她放松一下。” “恐怕这是不太可能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道,轻快,带着迷人的微笑,就像是她答应了某个请求,而不是拒绝了它。 “啊!可是……”霍普夫人的脸色在示弱和动怒之间动摇着,好像是有些生气了,“说真的,我必须坚持。说到底,她是我的孩子。” “完全正确。但这是我的学校。”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把孩子从学校接走吧?” “哦,那是啊。”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你可以,你当然可以接走。但是那样的话,我可不会让她再回来。” 霍普太太现在是真的要动怒了。 “想想我付的学费有多贵……” “也没错,”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是你让你女儿读我的学校,难道不是吗?要么接受这样的设计,要么走人。就像你现在穿着的那套迷人的巴黎世家。这是巴黎世家,对吧?能遇见一位真正有服装品味的女士确实是让人高兴。” 她一手笼住霍普太太的手,握了握,不动声色地就把她领到了门口。 “完全不用担心。啊,亨丽埃塔在这儿等着你呢。”她带着赞许的神色看着亨丽埃塔,这个孩子堪称罕见,她聪明而镇静,理应有个更好一点的妈妈,“玛格丽特,带亨丽埃塔·霍普去见约翰逊小姐。”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退回自己的会客室,不一会儿就开始说起了法语。 “当然了,阁下,您的侄女可以学习现代交际舞,这对社交是非常重要的。还有各种语言,也是极有必要的。” 下一位访客还没露面,浓烈的名贵香水味便先到一步,几乎让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往后打了个踉跄。 “一定是每天要往自己身上倒一整瓶这些玩意儿吧。”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心里这么想着,一边迎接这位深色皮肤、衣着精致的女士。 “很高兴见到你,夫人。” 这位夫人咯咯笑起来,一副娇滴滴的样子。 那位穿着东方服饰、蓄着胡子、身材高大的男士托起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手,俯身亲吻它,用非常好的英文说:“我很荣幸地向您介绍谢斯塔公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对这位从瑞士某学校转来的新学生的情况倒是都了解,但是对送她过来的人不是很清楚。她可以肯定不是王公本人,可能是某位大臣,或者是某个临时代办。和以往那些搞不清楚的时候一样,她用了“阁下”这个称呼,并向他保证,谢斯塔公主将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谢斯塔公主礼貌性地微笑着。她的穿着也很时尚,身上洒满了香水。她的年龄,就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所知,是十五岁。但是跟很多东方和地中海国家的女孩一样,她看起来要大一些——相当成熟。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和她谈了谈她的学习规划,很安心地发现她可以很快地用熟练的英文回答,而且完全没有傻笑。事实上,相比之下她的举止要比很多十五岁左右笨拙的英国女学生文雅很多。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时常会想,把英国女孩送到某些近东国家去学习一些礼节和教养应该是个很好的安排。双方又讲了一些客套话,然后房间又空了,只是浓郁的香水味还充斥其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把两头的窗户都完全打开,好让它散去一些。 下一批来访的是厄普约翰太太和她的女儿茱莉亚。 厄普约翰太太是位很好相处的少妇,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浅茶色的头发,脸上有雀斑,戴一顶不太合宜的帽子,应该是考虑到当下场合的严肃性才做了这样的让步,因为她显然是那种习惯不戴帽子的年轻女人。 茱莉亚是个相貌普通、满脸雀斑的孩子,前额突出,感觉应该是个风趣的人。 开场的寒暄很快完成,茱莉亚被玛格丽特带着去见约翰逊小姐了,她走开时高兴地说:“再见啦,妈妈。点煤气炉的时候请务必小心啊,我没办法再帮你做这件事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微笑着转向厄普约翰太太,但是没有请她坐下。事情很有可能是这样:虽然茱莉亚看起来开开心心的,不过她的母亲和其他人一样,还是会想要强调一下自己的女儿非常容易激动。 “关于茱莉亚,还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事情告诉我吗?”她问道。 厄普约翰太太显得很高兴地应答起来。 “哦,不,我想没有了。茱莉亚是个非常普通的孩子,很健康,一切正常。我想她脑子也相当好用,但是我敢说母亲们都这么想自己的孩子,不是吗?” “妈妈们嘛,”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淡淡地说,“也不太相同的。” “她能到这儿读书真是太好了。”厄普约翰太太说,“其实吧,是我婶婶付的学费,或者说,资助了费用。我自己可是负担不起的。但我是真的挺高兴的,茱莉亚也是。”她边说边走向窗口,带着羡慕的语气继续,“你们的花园真可爱啊,而且还那么整洁。你们一定有不少真正懂行的园丁吧。” “我们请了三位,”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只是目前我们有些缺人手,也雇了本地人来干活。” “现在就是这么麻烦啦,”厄普约翰太太接过话,“自称是园丁的人通常不是真的园丁,可能是想在闲暇时间找点事情来做的送奶工,要不就是八十几岁的老人家。我有时候想啊——天哪!”厄普约翰太太失声叫出来,眼睛还是盯着窗外,“这也太奇怪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对这声意外地呼喊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那时她自己也正漫不经心地透过另一边的窗户——也就是正对着杜鹃花丛的那扇窗——看着外面,正巧看到了一幕极为令人讨厌的场景——维罗尼卡·卡尔顿-桑德韦斯女士晃悠悠地沿着小路走着,她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帽子歪在一边,喃喃自语着,显然是醉得不轻。 维罗尼卡女士倒也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患,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深爱自己的双胞胎女儿。按照大家的说法,她清醒的时候还是挺讨人喜欢的——不幸的是,她通常都不是那个自己,而且变化周期完全无法预料。她的丈夫卡尔顿-桑德韦斯少校对这类情况倒是应对地相当自如。有个表亲和他们住在一起,总待在维罗尼卡女士身边照看着,必要时还得拦着她别让她乱来。开运动会的那几天,在卡尔顿-桑德韦斯少校和那位表亲的贴身守护下,维罗尼卡女士倒是完全清醒着来到了学校,穿得漂漂亮亮,就是一位母亲应该有的样子。 但是维罗尼卡女士时常又会让那些对她抱着希望的人们失望,把自己灌得大醉,跑来找到自己的两个女儿,含混不清地向她们保证自己无私的母爱。双胞胎女儿们今天一早搭火车到了学校,但是没有人说过维罗尼卡女士会过来。 厄普约翰太太还在说,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已经没有在听了。她正在考虑可以采取哪些行动,因为她已经发现了,维罗尼卡女士正在快速接近发酒疯的阶段。但是很突然地——就像是上帝听到了谁的祈祷——查德威克小姐小跑着出现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忠诚的查德威克,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这么想着,不管是动脉出血还是家长醉酒,她总是那么靠得住。 “太不像话了,”维罗尼卡女士对查德威克小姐大声地说,“要拦住我——不想让我到这儿来——伊迪丝是被我骗过去了。我说去休息,然后把车开出来,伊迪丝这个老傻瓜完全被骗了——可怜的老处女,没人会有兴趣看她第二眼。路上倒是和警察有点争执,说我不适合驾车。胡扯。去告诉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我来把姑娘们接回家——我要她们回家去,母爱。伟大的玩意儿,母爱啊——” “很好啊,维罗尼卡女士,”查德威克小姐说,“你能来我们真高兴。我特别想带你去看看新建成的体育馆,你肯定会喜欢的。” 她熟练地将维罗尼卡女士踉跄的脚步引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把她带离了大楼。 “我想我们会在那儿找你的女儿们,”她高兴地说着,“真是间很漂亮的体育馆,全新的储物柜,还有专门晾干游泳衣的房间——”她们俩的声音慢慢远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看着。维罗尼卡女士一度想要挣脱,回到走向大楼的方向,不过查德威克小姐和她倒是势均力敌。她们消失在杜鹃花丛的拐角处,朝着独处一隅的新体育馆走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松了一口气。好样的,查德威克就是这么可靠。不时髦,除了数学以外,也算不上太聪明——但是一旦有麻烦,她总能帮上忙。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带着一点点愧疚感面向已经高高兴兴说了好一会儿的厄普约翰太太。 “……是了,那是当然了,”她这么说着,“绝对不是什么刀剑盾牌那样的活儿,也不是背着伞包跳伞,又或者是敌后破坏,传递情报那样的事情。我应该没有那样的胆量。基本上都是些枯燥的工作,办公室的活儿,还有些规划什么的。我是说,在地图上标注些东西,不是讲故事那种谋划。但是当然有时候也会很刺激,一般也是挺有趣的,就像我刚说过的——在日内瓦,所有的秘密特工都互相跟踪,所有人都互相认得,经常就坐在同一间酒吧里。当然啦,我当时还没结婚。倒是挺有乐趣的。” 她忽然就停下了,略带歉意地友好微笑着。 “很抱歉,我说了太多,占用了你不少时间吧,你还有那么多人要接待。” 她伸出一只手,说了再见后便离开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皱眉站了一会儿。某种本能警告她,她错过了什么事情,而且可能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她努力抛开这种感觉。今天是夏季学期的开学日,她还有太多家长要接待。她的学校从未像现在这样出名过,她有十足的把握取得成功。芳草地正处在它的全盛期。 没有任何迹象提醒她,仅仅几周后,芳草地就会陷入一大堆麻烦;她不会想到,混乱、迷惑以及谋杀,将会占据这儿;她不会知道,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其实已经开始了。 第一章 拉马特的革命 第一章 拉马特的革命 在芳草地夏季学期开学日之前大概两个月,发生了一些事件,这些事件将在这所著名的女子学校产生意料之外的余波。 在拉马特的王宫里,两名年轻人坐在一起一边吸烟,一边思考着近在眼前的未来。其中一个年轻人有着深色皮肤和光滑的橄榄形面孔,大大的眼睛略有些悲伤。他就是阿里·优素福亲王,拉马特的世袭酋长。拉马特虽然是一个小国,但也是中东最富有的国度之一。另一个年轻人浅茶色头发,脸上有雀斑,除了作为阿里·优素福亲王的私人飞机驾驶员所获得的优渥薪水之外,他算是不名一文。虽然地位不同,两人之间的交往倒是完全平等的。他们曾在同一间公立学校读书,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是朋友。 “他们朝我们开枪了,鲍勃。”阿里亲王有些难以置信地说。 “他们确实是朝我们开枪了。”鲍勃·罗林森说。 “而且他们是真的朝我们开枪的,真的想要打死我们。” “这群浑蛋确实是想这么干来着。”鲍勃冷冷地说。 阿里沉思了一会儿。 “不太值得再试一次吗?” “再来一次我们可能就没有那种运气了。事情就是这样,阿里,我们拖太久了。你两周之前就该离开,我跟你说过。” “没人愿意逃跑。” 这位拉马特的统治者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请记住,莎士比亚还是某个诗人说过,离开的人只是为了活着再战斗一天。” “想想吧,”年轻的亲王有些感触地说,“我们花了多少钱才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福利国家。医院,学校,还有一个医疗系统……” 鲍勃·罗林森打断了他的一一列举。 “大使馆不能做点什么吗?” 阿里·优素福生气地涨红了脸。 “到你们的大使馆去避难?这个永远不行。这些极端分子可能会袭击那儿——他们可不会理会什么外交豁免权。而且,如果我去了,那就真的全完了!本来现在对我最主要的指控就是亲西方,”他叹了一口气,“真是太难想明白了。”他听起来有些迷惘,显得比他二十五岁的年纪要幼稚一些,“我的祖父是个很残暴的人,真正的暴君。他有几百个奴隶,他很无情地对待他们。在部落战争里,他毫无怜悯地杀害他的敌人,以酷刑处决他们。只需要轻轻说出他的名字就会吓得所有人面色苍白。结果呢——他到现在还是一个传奇!万众敬仰!备受尊崇!伟大的艾哈迈德·阿卜杜拉!我呢?我又做了什么?修建了医院和学校,创建了福利,提供了住房……所有那些人们需要的东西。难道他们不想要这些?难道他们更喜欢我祖父那样的恐怖统治?” “我觉得是这样。”鲍勃·罗林森说,“听起来不太公平,但确实就是这样。” “但这又是为什么呢?鲍勃,为什么?” 鲍勃·罗林森叹了一口气,身体晃了晃,似乎想要尽力说明自己的感受。他一直被自己的表达能力欠佳所困扰。 “是这样,”他开始说了,“他能搞出一出好戏——我觉得本质上就是这样。他是那种——那种戏剧化的人——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看着自己那个绝对不带一点戏剧化人格的朋友。沉静的正派小伙,真诚又带着些迷惘,阿里就是这样的人,这也是鲍勃喜欢他的原因。他既不英俊逼人,也不性格粗暴。在英国,外貌惊艳而又粗暴的人常常令人有些难堪,不会太招人喜欢,不过鲍勃相当肯定,在中东情况则完全不同。 “但是民主——”阿里开始说起来。 “哦,民主——”鲍勃挥舞着手上的烟斗,“这是一个在不同地方有着不同含义的词。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它从来都不是希腊人最初想要用这个词表达的东西。我敢和你赌任何东西,如果他们能把你拖出去,某个能言善辩的商人将会控制局面,大声赞美着自己,把自己塑造成全能至高的神,然后慢慢收紧绳索,或者干脆把任何敢于在任何事情上和他意见相左的人抓来砍头。然后呢,你记清楚,他会说这就是一个民主的政府——民有、民享什么的。我觉得大家也会喜欢这样,对他们而言够刺激,到处都是鲜血。” “但是我们不是野蛮人啊!我们当下已经变文明了。” “文明也是各式各样的……”鲍勃嘟囔着,“而且——我倒是觉得我们都应该保留一点野蛮的习性——只要我们能够找到一个适当的由头让它发泄出来。” “也许你是对的。”阿里有些阴沉地说。 “有件东西是现如今在哪儿都不太受欢迎的,”鲍勃说,“那就是有基本常识的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人——这个嘛,阿里你是一直都知道的——但是我经常想,这才是这个世界真正需要的东西——一点点基本的常识。”他放下了烟斗,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不过也先别管这些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把你从这儿弄出去。军队里面有没有什么你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阿里·优素福亲王缓缓地摇着头。 “如果是两周之前,我倒是敢回答‘有’,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了,我不敢说一定有……” 鲍勃点点头。“确实是这样。至于你的这座王宫,实在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阿里面无表情地默认了这句话。 “是的,王宫里到处都是间谍……他们什么都能听到,他们——什么都知道。” “甚至连停机棚都是——”鲍勃停了一下,“艾哈迈德倒是很不错的。他像是有某种第六感,发现有个机械师想要破坏飞机——这可是我们会发誓说完全可靠的那批人之一。听我说,阿里,如果还有机会把你弄出这儿,那得赶紧开始行动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猜——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我要是留在这儿,一定会被杀掉。”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毫无情绪,或者说,没有一点点慌乱,反而带着一些超脱的感觉。 “不过不管怎样,我们会死掉的可能性都很大,”鲍勃警告他说,“我们必须往北飞,你知道的。从这个方向他们没法拦截我们。但是这意味着我们要飞越山脉——而且是在一年里的这个时候。”他耸了耸肩,“你应该明白,这是很冒险的。” 阿里·优素福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儿,鲍勃——” “不要担心我,阿里。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重要,而且不管怎么说,我是那种迟早都会死掉的家伙。我总是干些疯狂的事情。不,要做出决定的是你——我不是在设法说服你做这或者做那。如果军队里还有一部分人是忠诚的——” “我不喜欢逃跑这种想法,”阿里直接地回应,“但是我也一点儿都不想做个殉道者,然后被一帮暴徒砍成碎片。” 他沉默了那么一会儿。 “那就这样吧,”他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就试一试吧。什么时候?” 鲍勃又耸了耸肩。 “越快越好。我们得让你很自然地到机场去……要不就说你要去贾萨省视察新的道路工程?突发奇想要去看看。就今天下午,然后嘛,车队经过机场的时候,停下,我会准备好一切,发动好飞机。就说是要从空中俯瞰道路施工,怎么样?我们就起飞,走人。我们不能带任何行李,这是当然了。一切都要即兴发挥。” “我也没有什么想要带的——除了一样——” 他笑起来了,这个微笑完全改变了他的面孔,像是忽然就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有着现代化思维,被西化的年轻人——这个微笑里面包含了所有那些帮助他的历代先祖得以幸存的、植根于种族血脉的狡谲和诡计。 “你是我的朋友,鲍勃,你应该看看。” 他的手伸到衬衫里摸索着,然后递给鲍勃一个小巧的羚羊皮手袋。 “这个?”鲍勃皱着眉,看起来有些迷惑。 阿里从他手里接回手袋,解开系绳,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桌子上。 鲍勃屏住呼吸,然后用一声轻轻的口哨把这股气释放出来。 “我的老天哪。这些都是真的?” 阿里看起来很开心。 “当然全都是真的。这大部分都属于我的父亲,他每年都会购置一些新的。我嘛,也是这样。它们来自很多地方,由可以信赖的人代表我的家族去挑选——伦敦,加尔各答,还有南非。这是我们家族的一个传统,积攒这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他用一种郑重的语气补充了一句,“以当下的价格计算,它们大约价值七十五万英镑。” “七十五万英镑。”鲍勃又吹了一声口哨,抓起这些宝石,让它们从指缝滑出,“这真是奇妙,像是一个童话。这会让人变得大不一样。” “是的。”深色皮肤的年轻人点点头,那种经年累月的疲惫神态又回到他的脸上,“人一见到珠宝,马上就不同了。这些东西的背后总跟随着一长段暴力的过往。死亡、浴血,还有谋杀。女人们的表现是最可怕的,对她们而言,珠宝的意义不仅仅关乎价值,而是存在于珠宝本身。美丽的珠宝能让女人发疯。她们想要拥有它们,戴在脖子上,挂在胸前。我不会放心把这些珠宝交给任何女人。不过,我应该可以相信你。” “我?”鲍勃瞪大着眼睛。 “是的。我不希望这些宝石落到我的敌人手上。我不知道推翻我的起义会是在何时,也许就计划在今天爆发。今天下午我可能根本没法活着到达机场。拿上这些钻石,尽你的力量去做。” “可是——我也说不好。我拿着这些宝石能做什么?” “想办法把它们带出这个国家。” 阿里平静地注视着自己这个忐忑不安的朋友。 “你是说,你要我带着这些东西,而不是你亲自拿?” “可以这么说。但是在我看来,说真的,你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把它们带到欧洲。” “但是听我说,阿里,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办,我完全没有概念。” 阿里在自己的椅子上往后靠了靠。他安静地笑着,显得相当开心。 “你有常识啊,而且你是诚实的。我一直记得,从你还是我的学弟开始,你就总能想出些天才的主意……我会给你一个人的名字和地址,他是帮我处理这类事情的人——我是说——如果我无法活下去的话。不要这么担心,鲍勃。尽力而为吧,我只能这样要求了。即使失败,我也不会怪你的。全凭真主的意愿行事,对我来说就是这么简单。我不希望这些宝石是从我的尸体上被取走的,至于其他的事情——”他耸了耸肩膀,“就像我说的,一切遵照真主的旨意。” “你这是疯了!” “不,我是个宿命论者,仅此而已。” “可是听我说啊,阿里。你刚刚也说过我是诚实的,但是七十五万英镑啊……你不认为这会摧毁任何一个人的诚信?” 阿里·优素福慈爱地望向自己的朋友。 “很奇怪的是,”他说,“在这一点上,我对你深信不疑。” 第二章 阳台上的女人 第二章 阳台上的女人 1 鲍勃·罗林森走在王宫里那条带着回声的大理石走廊上,他一生从未如此不开心过。知道自己的裤子口袋里装着七十五万英镑,这让他极为痛苦。他觉得好像一路遇到的每一个内廷官员都知道这件事,甚至觉得自己身携珍宝这件事情一定已经写在了自己的脸上。如果知道自己那张长着雀斑的脸还是和平常一样开朗,他应该会安心很多。 门口的哨兵刷的一声举枪致敬。鲍勃顺着拥挤的拉马特主街往外走,脑子还有些迷糊。要走到哪儿?打算干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但时间已经不多了。 拉马特的主街和中东其他大多数地方的主街一样,是破败肮脏和辉煌壮丽的混合体。几间银行炫耀着雄壮的新建大楼,无数小店里摆放的是大量廉价的塑料制品。童装短裤和便宜的打火机极不相称地陈列在一起。店里还有缝纫机和汽车零件。药房里放着脏兮兮的土制药品,各种各样包装的盘尼西林以及抗生素大荟萃。也许有那么几家店里有你想要买的东西,不过这些最新款的瑞士表是几百只几百只地堆在一个小橱窗里,品种之丰富让人瞬间被弄花了眼睛,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鲍勃还是有些恍惚地走着,在身着本地服装和欧洲衣着的各色人等中穿行。他打起精神,又问了自己一次,到底要去哪儿? 他转进一家本地咖啡店,点了一杯柠檬茶。一边喝着茶,他开始慢慢地清醒过来。咖啡店的氛围让人冷静。正对着他的桌子上有一位年长的阿拉伯人,正平和地拨动一串琥珀念珠,身后是两个在玩双陆棋的年轻人。这是一个坐下来想想事情的好地方。 他是得想清楚才行。价值七十五万英镑的珠宝交托给了他,完全由他制定某种计划把珠宝带出这个国家,而且没有时间可供浪费,暴动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阿里已经疯了,这是自然的。就这样把七十五万英镑漫不经心地扔给一个朋友,然后自己稳坐下来,将一切都交托给真主。鲍勃可没有这样的信念可以寄托。鲍勃的上帝总是期望自己的信徒有决断,按自己的意愿最大限度地行使主所赐予的能力。 那他到底该拿这些该死的宝石怎么办? 他想到了大使馆。不行,他不能把大使馆牵扯进来,而且几乎可以肯定大使馆会拒绝被牵扯进来。 他所需要的是某个人,某个极为普通的人,即将以极为正常的方式离开这个国家的人。一个商人,或者说,最好是一名游客。某个没有任何政治关系的人,这个人的行李最多只会被简单翻查一下,甚至很可能根本不会被检查,当然了,另外一头的情况也需要考虑。伦敦机场那边可能闹出大事,比如试图走私价值七十五万英镑的珠宝这类的麻烦,这个人需要冒这样的险。 一个普通的人——某个货真价实的游客。鲍勃忽然想到自己还真是个傻瓜。琼,当然了,他的姐姐琼·萨特克利夫。琼和她的女儿到这儿已经有两个月时间了,珍妮弗得了一场肺炎,医嘱要求多见阳光,还要干燥的气候。再过四五天,她们就要乘海轮回去了。 琼就是这个理想的人选。对于女人和珠宝,阿里是怎么说的来着?鲍勃对自己笑起来。琼倒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因为珠宝而昏了头。她会一直保持冷静。是的——他可以信任琼。 不过,先等等……他能相信琼吗?她的诚信是没问题的,但是她的谨慎呢?鲍勃很遗憾地摇了摇头。琼会说出去的,这一点她是忍不住的。其实更糟,她会卖关子——“我带回来了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但是这实在是太令人兴奋了……” 琼从来都做不到守口如瓶,但是如果有人说她是这样的人,她又会很生气。所以,琼绝对不能知道她带了什么,这对她来说也更安全。他要把宝石装在一个小包裹里,看起来绝不起眼的一个小包裹。对她编个故事:给某人的礼物?受人之托?他得想想该怎么说。 鲍勃看了一眼手表,站起身来。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他在街上大步走着,完全无视正午的灼热,一切都是那么正常,表面上看不出任何迹象,只有在王宫里才会意识到一场大火正在酝酿爆发;会发现有人在暗中窥探,有人在窃窃私语。军队,一切都取决于军队。谁是忠诚的?谁又是不忠诚的?有人在试图发动一场政变,这是肯定的,但是到底会成功还是会失败? 走进拉马特最好的那家酒店时,鲍勃皱起了眉。这家酒店很谦虚地把自己叫做里兹·萨沃伊(注:里兹(ritz)和萨沃伊(savoy)分别是两个世界顶级连锁酒店集团。),有一个充满现代化元素的宏大门面。酒店在三年前高调开张,经理是瑞士人,厨师来自维也纳,还有一个意大利的总管。一切都曾是那么美好,后来先是维也纳厨师走了,接着是瑞士经理。现在意大利领班也不在了。这里的食物还是显出了厨子的野心,但是口味糟糕,服务令人深恶痛绝,花大价钱购置的管道设备很多已经坏掉了。 柜台后面的职员对鲍勃很熟悉,赶紧迎了上来。 “早上好啊,卫队长。要找你姐姐?她和小姑娘外出野餐了——” “野餐?”鲍勃愣了一下——偏偏选在这个时间去野餐? “还有石油公司的赫斯特先生和太太一起。”职员继续补充着信息。总有人什么都知道,“他们去了格拉迪瓦水坝。” 鲍勃暗自骂了一句。琼还要好几个小时才会回来。 “我去她的房间等吧。”他说着伸出手示意要钥匙,职员马上交给了他。 他打开门走进了房间,这是一间宽敞的双床房,和往常一样乱。琼·萨特克利夫从来都不是一个整洁的女人。高尔夫球杆就横摆在椅子上,网球拍丢在床上,衣服到处都是,桌子上散放着一些胶卷、几张明信片、几本平装书和一组从南部买回来的本地古玩,虽然当中的大部分应该是在伯明翰和日本制造的。 鲍勃环顾四周,看了看那些皮箱和拉链包。他面临着一个难题:在和阿里飞离这儿之前他应该是见不到琼了。去一趟水坝再回来,时间肯定是不够的。他可以把东西包好,再留一张字条——不过他立即摇了摇头。他很清楚,自己几乎总是被人跟踪着,可能从王宫被跟到咖啡馆,又从咖啡馆跟到这儿。这倒不是因为他发现了什么人——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个中好手。来酒店看他的姐姐是没有什么可疑的——但是一旦留下一个小包或一张字条,一定会被人检查,被人偷看。 时间啊,时间啊,现在他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了。 七十五万英镑的宝石就在他的裤袋里装着。 他又开始环顾房间了。 然后,他咧嘴笑起来,从裤袋里掏出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小工具包——他发现了侄女珍妮弗的橡皮泥,应该能派上用场。 他熟练又迅速地动起手来。中间有一段抬起头,疑心地看了看开着的窗户。没有,这个房间外面没有阳台,只是太紧张了,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 做完了手上的活儿,他满意地点点头。没人会注意到他做了什么手脚——他对此很有信心。不管是琼还是其他什么人都不会发现,更不会是珍妮弗了。她是个自我中心的孩子,绝对不会注意到甚至不会看到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 他把自己辛勤劳作留下的证据打扫了一番,全部收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犹豫了一下,四下看了看。 他把萨特克利夫夫人的便笺本拿过来,坐下皱着眉。 他必须给琼留个字条。 但是能说些什么?一定得是琼能明白的说法——但是对任何其他也能看到便笺的人却是没有意义的。 这真是不可能的事情!在鲍勃闲暇时爱读的一些惊险小说里,你尽可以留下一种密文,但是总能被某个人成功破解出来。可是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密文应该怎么开始——无论如何,琼都是那种只有一般常识的人,你得把所有字句写得清清楚楚,她才会明白这东西的意思。 然后,他皱着的眉头展开了。还有个办法可以达到目的,把别人的注意力从琼身上转移开:留下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字条,再托人给回到英国的琼带个口信。他很快写完了下面的话—— 亲爱的琼——顺道来看看你要不要晚上一起打场高尔夫,不过既然你去了水坝,可能会累到什么也不想干。要不明天吧?五点在俱乐部见? 你的 鲍勃 对他可能再也不会见面的姐姐来说,这个像是那种随手写的字条——但是从某些方面来说,越随意越好。琼绝不能被牵扯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甚至连知道这些事情的存在都不行。琼不会作戏。对她最好的保护就是让她完全不知道任何事情。 这张字条还可以达到另一个目的,那就是从表面看来,鲍勃本人并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计划。 他又想了一两分钟,接着走到电话机前,播通了英国大使馆的号码,很快就找到了埃德蒙森,他是大使馆的三等秘书,也是鲍勃的朋友。 “约翰吗?是鲍勃·罗林森。下班后能找个地方和我见一面吗?……能早一点儿吗?……你一定得答应,老伙计。挺重要的事情。是啦,确实是有关一个姑娘。”他假装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她是挺好的,相当好,世间罕有啊,只是情况有点棘手。” 埃德蒙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硬,似乎不以为然。他说:“哦,鲍勃,你和你的那些姑娘们。行吧,两点可以吧?”说完他挂断了电话。鲍勃又听到一点点咔嗒的回声,像是在偷听的人也放下了话筒。 埃德蒙森是个好样的老伙计。发现拉马特的所有电话都被人监听着之后,鲍勃和埃德蒙森想出了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暗语。“世间罕有”的好姑娘,意思就是某件紧迫而且重要的事情。 两点钟的时候,埃德蒙森会开车到商业银行外面载上他,他会告诉埃德蒙森东西藏在哪儿。还要告诉他,琼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如果鲍勃出了什么事,这就相当重要了。坐长程海轮回英国的琼和珍妮弗要六周以后才到,到那个时候,革命几乎可以肯定已经发生,要么成功了,要么被镇压了。阿里·优素福可能已经到了欧洲,或者他和鲍勃都被杀了。鲍勃打算告诉埃德蒙森足够的信息,但是也不能太多。 鲍勃最后环视了一遍房间。看起来和之前一模一样,安静,不整洁,有些家的味道。多出来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他写给琼的那张字条。他把它立在桌上,然后就离开了。长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2 住在琼·萨特克利夫隔壁的女人从阳台退回房间,她手里拿着一面镜子。 她走到阳台上本是要更仔细地检查一下那根居然厚颜无耻地从自己的下巴上长出来的毛发。她用镊子解决了它,然后在明亮的阳光下细心地观察自己的脸庞。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随着注意力的放松,她发现了另外的东西。她拿着镜子的角度刚好让镜中显现了隔壁房间衣柜的镜子,从那面镜子里,她看到一个男人正在干着什么非常引人好奇的事情。 这件事是如此令人好奇又出乎意料,她站定下来,一动不动地继续观察着。从他坐在桌前的位置自然是看不见她的,她也只是通过两次镜子的反射才能看到他。 如果他回头看看,倒是可能从衣柜的镜子里看到她的那面手镜,但是他太用心在自己手头的事情上,完全没有向后观望。 倒是有那么一次,他忽然抬头朝窗口看了下,但自然看不到任何东西。他很快又低下了头。 阳台上的女人一直看着他做完手上的事情。停了一会儿之后,他写了一张字条,然后立在桌上。接下来他走出了她能看到的范围,但是能听出来是在打电话。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声调很轻松,很随意。接着,她听到门关上的声音。 女人等了几分钟,然后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走廊的另一头有个阿拉伯人拿着鸡毛掸子木然地打扫着。他走到转弯处,消失在视线里。 那个女人轻快地溜到隔壁房间的门口。门是锁着的,这也是预料中的事情,她手上拿着发卡,还有一把开刃的小刀,迅捷而熟练地打开了门。 她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她拿起字条,封口只是轻轻搭在一起,很轻松就能打开。她读完了,皱着眉。里面没有任何解释。 她封好字条,放回原处,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刚伸出手,窗外就传来了下面露台上的人声,让她受了点惊吓。 其中一个声音是她所处房间主人的,斩钉截铁居高临下的语调,充满自信。 她快步走到窗口。 窗下的露台上,在她肤色苍白,体型结实的十五岁女儿珍妮弗的陪伴下,琼·萨特克利夫夫人正在用全世界都能听到的嗓门和一个高个的英国男人说着话,这个来自英国领事馆,满脸不快的男人听着她对他所做安排的评价。 “可是这也太荒唐了!我从没听过这种没道理的事情。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平和,每个人都那么开心。我觉得这完全是大惊小怪了。” “我们也希望是如此,萨特克利夫夫人,我们当然希望如此。但是大使感觉他的职责所在……” 萨特克利夫夫人打断了他的话。她根本没打算考虑大使们的责任。 “我们还有很多行李,你是知道的。我们打算坐海轮回去,下周三的船。海上的旅行对珍妮弗有好处,医生是这样说的。我绝对不想改变我们的安排,因为这种傻乎乎的事情就改成搭飞机回英国。” 那个郁郁寡欢的男人还是鼓动地说,萨特克利夫夫人可以带着女儿搭乘飞机,不用飞回英国,至少是到亚丁,从那儿上船。 “带着我们的行李?” “是的,是的,这些都是可以安排的。我有车正在等着——是辆旅行车。我们可以马上装上所有东西。” “那好吧。”萨特克利夫夫人让步了,“那我们最好马上开始收拾行李。” “马上开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站在房间里的女人急忙缩回头。她飞速瞥了眼其中一个手提箱的行李标签上写着的地址,然后很快溜出房间,赶在萨特克利夫夫人出现在走廊拐角之前的一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前台的那个职员从后面小跑追上来。 “萨特克利夫夫人,你的弟弟,卫队长,刚刚来过。他去过你的房间,但是我想他应该是又走了,想必刚好错过了。” “真讨厌。”萨特克利夫夫人说,“谢谢你。”她对那名职员说道,接着转向珍妮弗:“我想鲍勃也在胡思乱想了。我在街上是没有看到任何骚乱迹象的。门没有锁,这些人也太不小心了。” “可能是鲍勃舅舅忘了锁门呢。”珍妮弗说。 “真希望没有错过他。哦,有张便条。”她说着便打开了它。 “看起来鲍勃是一点都没有担心。”她开心地说道,“他显然是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外交手段,如此而已吧。天哪,我真是讨厌在一天最热的时候收拾行李。这房间就像个烤箱。快点儿,珍妮弗,把你的东西从抽屉还有衣柜里拿出来,先随便塞进去再说吧。我们晚点儿再重新整理。” “我还从没有置身于一场革命当中呢。”珍妮弗若有所思地说。 “我想你这次也不会遇到的。”她的母亲尖刻地说,“就和我说的一样,什么都不会发生的。” 珍妮弗看起来有些失望。 第三章 鲁滨孙先生出场 第三章 鲁滨孙先生出场 1 大约六周之后,在布卢姆斯伯里某个房间外,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敲着门,里面的人叫他进去。 这是个很小的房间,书桌后面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瘫坐在椅子上。他穿着一套皱巴巴的西装,前襟上洒满了烟灰。窗户关着,室内的空气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那么,”这个胖男人暴躁地说,眼睛也只是半闭着,“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儿,嗯?” 传说中,派克威上校的眼睛在睡觉的时候只是微微闭上,在醒着的时候也只是微微睁开。还有传说是,派克威上校的名字其实不是派克威,他甚至也不是什么上校,当然了,人们总是什么话都能传出来。 “长官,外交部的埃德蒙森来了。” “哦。”派克威上校应了一声。 他眨了眨眼,看起来像是又要睡着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 “拉马特革命发生时,大使馆的三等秘书。对吧?” “是的,长官。” “那我想最好还是见见他。”派克威上校不带什么明显情绪地说。他的身体微微挺直了一些,又把发福肚子上堆积的烟灰掸了掸。 埃德蒙森先生是个挺拔的高个子年轻人,衣着中规中矩,举止非常得体,略带一点目空一切的感觉。 “派克威上校?我是约翰·埃德蒙森。他们说您,呃,可能想要见我。” “他们这么说了?也对,他们可能是知道的。”派克威上校说,“坐吧。”他补了一句。 他的眼睛又开始合上,就在完全闭上之前,他开口说话了。 “革命发生的时候你在拉马特?” “是的,我在那儿。挺讨厌的差事。” “我也觉得会是这样。你是鲍勃·罗林森的朋友,是吗?” “我和他相当熟悉,是这样。” “时态错了,”派克威上校说,“他已经死了。” “是的,长官,我明白。只是我不能肯定……”说着,他停了下来。 “在我这里说话你不需要谨小慎微,”派克威上校说,“我们这儿什么事情都知道。或者说,就算不知道,我们也假装全知道。革命爆发的当天,罗林森带着阿里·优素福飞出了拉马特。从那以后飞机就没有任何音讯。可能降落在某个人迹未至的地方,或者就是坠毁了。在阿罗利斯山脉里发现了一架飞机的残骸,两具尸体。这条消息会在明天发布给报界,是这样吧?” 埃德蒙森承认这些说法都是对的。 “我们这儿知道所有事情。”派克威上校说,“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飞机进入了山区,可能是天气的关系,也有理由相信是人为破坏,甚至会是定时炸弹。我们还没有收到详细的报告。飞机坠毁在一个相当难以进入的地区,曾经有悬赏要找到它,但是这种事情总要很长时间才有效果。所以我们派了专家飞过去亲自检查。都是些官僚系统的繁文缛节,这是自然的。向外国政府递交申请,等待政府部长们的批准,还要行点儿贿——至于当地农民是不是拿走了些可能非常有用的东西,自然更不用提。” 他停下来看着埃德蒙森。 “整件事情非常令人难过。”埃德蒙森说,“阿里·优素福王子本可以成为一名开明的统治者,他有着民主的原则。”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让可怜的家伙送了命。”派克威上校说,“但是我们没有时间浪费在讲述国王们是如何丧命的悲惨故事上。我们被要求进行某种——调查。这是利益相关方的要求,他们的意思是说,可以随意差遣大英帝国政府的人。”他用力盯着对方,“明白我的意思?” “这个,我听到过一些说法。”埃德蒙森不大情愿地说。 “你可能也听说了,尸体上,或者说飞机残骸里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我们所知,当地人也没有翻到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不过说到这个,农民们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他们可以和外交部一样守口如瓶。你还听到些什么?” “没别的什么了。” “难道没有听说过,也许本该找到某种非常值钱的东西?他们把你派过来找我是干什么的?” “他们只是说,您可能想要问我些问题。”埃德蒙森正色答道。 “如果我问了你什么问题,我指望的是得到答案。”派克威上校直言。 “这是自然的。” “你可并没有表现得很自然,孩子。在飞离拉马特之前,鲍勃·罗林森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如果说阿里还信任什么人的话,他应该是一个。来吧,说出来。他说过什么没有?” “您是指什么呢,长官?” 派克威上校紧盯着他,挠了挠耳朵。 “哦,是了,”他嘟囔着,“又想打探些什么,又不想说出点儿别的。我是觉得你干得有些过头了。如果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你就是不知道了,这事就此作罢。” “我想是有什么事情的——”埃德蒙森小心翼翼又带着点犹疑地说,“有些很重要的事情,鲍勃可能是想要告诉我的。” “哦?”派克威上校带着那种终于撬开了酒瓶盖的神情说道,“有点儿意思。把你知道的说说看。” “不是很多,长官。鲍勃和我有一套很简单的暗语。我们觉得拉马特所有的电话都被窃听了。鲍勃在王宫里会听到些事情,我有时也要告诉他一些有用的消息。所以,如果我们当中的一个打电话给另一方,提到某个姑娘或者一些姑娘,用到‘世间罕有’这种形容,那就是说有事情要发生。” “这样或者那样的重要消息?” “是的。鲍勃在大戏开场的那天打给我,用到了这个说法。我本应在我们通常的接头地点见他——是在某家银行的外面。但是动乱正好在那个街区爆发,警察封锁了道路。我没办法联络鲍勃,他也找不到我。就在那天下午,他带着阿里驾机飞离了那儿。” “我知道了。”派克威说,“知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打电话给你的?” “不知道,可能是从任何地方。” “可惜。”他停了一下,然后很随意地抛出一个问题。 “你知道萨特克利夫夫人吗?” “你是说鲍勃·罗林森的姐姐?当然了,我在拉马特见过她。她带着一个上学年纪的女儿,我和她并不熟悉。” “她和鲍勃·罗林森的关系亲密吗?” 埃德蒙森思索了一会儿。 “不,我不这么认为。她比他的年纪大不少,很有些大姐的样子。他好像不是很喜欢他的那个姐夫——对他总是用‘自负的蠢货’这种代称。” “那人的确是那样,他是我们最负盛名的实业家之一——他们自负的程度可不一般。所以,你不觉得鲍勃·罗林森可能把什么重要的秘密交托给他的姐姐?” “这也很难说——但是不会,我不这么认为。” “我也不这么想。”派克威上校说。 他叹了一口气。“好吧,那就这样了。萨特克利夫夫人和她的女儿正在从海路回来的路上。东方皇后号明天会在蒂尔伯里靠岸。” 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睛上下打量着对面的那个年轻人。然后,像是作出了一个决定,他伸出手来轻快地说道:“很感谢你能来。” “很抱歉没有能帮上什么忙。您确定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 “没了,没了。我想是没有了。” 约翰·埃德蒙森离开了。 之前那个谨慎的年轻人又回到了房间。 “我本想派他去蒂尔伯里把坏消息带给那位姐姐,”派克威说,“她弟弟的朋友——这样的关系。但我还是决定不要这样做。他太死板了,外交部训练出来的,不会随机应变。我还是派那个谁去——他叫什么来着?” “德里克?” “就是他了。”派克威上校点头表示赞许,“明白我的意思了,是吗?” “我尽力而为,长官。” “尽力是不够的。你必须做成。先去把罗尼叫来见我,我有任务派给他。” 2 那个年轻人把罗尼带进房间的时候,派克威上校显然是马上又要睡着了的样子。罗尼个头很高,深色皮肤,肌肉发达,看起来性情开朗,又有些不逊的样子。 派克威上校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咧嘴笑了。 “派你潜入一间女子学校,怎么样?”他问道。 “女子学校?”那名年轻人扬起了眉头,“这倒是新鲜玩意儿。她们是犯了什么事儿?在化学课上做炸弹?” “倒不是这种事情。这是所非常高级的上等学校。芳草地。” “芳草地!”年轻人吹了声口哨,“难以置信。” “闭上你那张臭嘴听我说。已故拉马特亲王阿里·优素福的大表妹,也是唯一的近亲,谢斯塔公主,下学期就要去那儿上学了。这之前她一直在瑞士的学校读书。” “要我去干点儿什么?绑架她?” “当然不是了。我是觉得,就在不久的将来她会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我要你关注事态的发展。恐怕我没法说得太详细。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情会发生,什么人会出现,但是如果有任何我们不太喜欢的朋友表现出兴趣,及时报告。观察,这就是你该做的事情。” 年轻人点点头。 “我该怎么进入观察位置?是不是要假扮美术老师?” “学校的教员都是女性。”派克威上校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我觉得我得把你弄成一个园丁。” “园丁?” “是的。我想你应该是懂一些园艺的吧?” “是的,懂一些。我年轻时候在《星期日邮报》的‘你的花园’开过一年的专栏。” “哈!”派克威上校,“这不算什么!我自己也能写一年的园艺专栏,但是什么也不用懂——找几本内容详尽的苗圃名录,再来一套园艺百科,东抄抄西选选就行了。那些套话我都明白。为什么不挣脱传统的束缚,让你的花园在今年有一点点真正的热带风情?惹人喜爱的‘可爱长舌花’,再上一些奇妙的‘有罪生傻瓜’的中国新杂交种。还可以试试红艳欲滴,冠盖群芳的‘邪恶勿忘我’,虽然不是很耐寒,但是种在西边墙角应该可以生长无碍(注:这里派克威上校杜撰了一些植物的名称,将一些短语的发音向拉丁语靠拢,再加上典型拉丁语词尾,构成似是而非的植物学名。原文分别为amabllis gossiporia,sinensis maka foolia和sinistra hopaless。)。”他停下来,开心地咧嘴而笑,“毫无意义啊。听信了这个的傻瓜们去买了花,早霜一出就全部死掉了,然后悔恨不已,早知道就按老样子种点儿爬墙虎和勿忘我算了。不,我的孩子,我说的是真正的干活。朝手上吐口唾沫,拿起铁铲,和堆肥亲密接触,仔细陪护花根,用上荷兰锄头还有各种各样的锄头——要想豌豆香甜,就一定要深耕——还有其他各种各样能累死人的活。你能做到吗?” “我就是干着这些活儿长大的!” “当然了,我认识你的母亲。好吧,就这么决定了。” “那芳草地在招园丁吗?” “肯定会有的,”派克威上校说,“英格兰的每个花园都人手不足。我会给你写几份漂亮的推荐信。等着瞧吧,她们会迫不及待地要你的。没时间可浪费了,夏季学期二十九号就要开始了。” “我一边种花一边睁着眼睛四处打探,对吧?” “就是这样。如果有早熟的年轻姑娘对你有什么想法,而你还有了回应,那就自求多福了。我可不希望你太快被人揪着耳朵扔出来。” 他递过去一张纸。“想要个什么名字?” “亚当似乎挺不错。” “姓什么?” “伊甸怎么样?” “我不是很喜欢你的这个思路。亚当·古德曼就非常好了。去和詹森一起把你的经历完善一下,然后就开始干活吧。”他看了看手表,“我没时间和你讨论了。我可不想让鲁滨孙先生等着。他应该已经到了。” 换了新名字的亚当正朝门口走着,忽然停下了。 “鲁滨孙先生?”他好奇地问,“真是他要来?” “我是这么说的吧。”书桌上的电铃响了。“到了。鲁滨孙先生总是这么准时。” “跟我说说,”亚当好奇地追问,“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真名是什么?” “他的名字嘛,”派克威上校说,“就是鲁滨孙先生。我就知道这么多,所有人都只知道这些而已。” 3 走进房间的那个人完全不像是叫做——或者曾经叫做——鲁滨孙,更像是迪米特里厄斯,或者是伊萨克斯坦,又或者是佩内纳——虽然并不一定是这几个名字。他并不一定是犹太人,也不一定是希腊人或者葡萄牙人以及西班牙人,也可能不是南美人。不过,他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就是一个叫鲁滨孙的英国人。他胖胖的,衣着考究,黄色的脸,忧郁的黑眼睛,前额宽阔,嘴巴很大,露出超大、极白的牙齿。他的手形很好,保养得非常漂亮。他讲纯正的英语,没有一点点口音。 他和派克威上校互相打招呼的方式就像是两个在位的君主。他们讲了不少客气话。 然后,鲁滨孙先生接过一根雪茄时,派克威上校开始转向正题。 “您提出愿意帮助我们真是太好了。” 鲁滨孙先生点燃雪茄,欣赏地品尝着它。最后他说:“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想说——我总能听到些东西,你知道的。我认识很多人,他们会告诉我一些事情。不过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派克威上校没有对这个原因妄加评论。 他说:“我想你已经听说了,阿里·优素福亲王的飞机找到了。” “上周三,”鲁滨孙先生说,“飞行员是年轻的罗林森。高难度的航线。不过失事并不是罗林森犯了什么错。飞机已经被破坏了——有个叫艾哈迈德的人——资深机械师。本应该是完全可信的——或者说罗林森是这么想的。结果并不是。现在他在新政权捞到一份待遇丰厚的差事。” “原来真的是被破坏了!我们还没有确认这一点。真是一件悲惨的事情。” “是的。可怜的年轻人,我是说阿里·优素福——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对付贪污腐败和阴谋背叛。他的公立学校教育不太明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但是我们已经不用再为他担心了,不是吗?他已经是昨天的新闻了。没有什么比死去的国王更乏味,我们现在关心的事情是,死去的国王留下来的东西——你有你的办法,我有我的方式。” “留下的东西是?” 鲁滨孙先生耸了耸肩膀。 “在日内瓦有一笔不小的银行存款,伦敦也有一笔钱,在他的国家还有一些可观的资产,现在已经被光荣的新政权接收了——就我听到的消息,因为怎么瓜分这些钱还闹得不太愉快。最后嘛,还有一点点个人物品。” “一点点?” “这种东西也是相对而言。体积上很小,至少是这样。很容易随身携带。” “没有在阿里·优素福的身上,至少就我们所知是这样。” “不在。因为他已经把它们交给了年轻的罗林森。” “你能肯定这一点?”派克威警觉地问道。 “要说呢,凡事都没办法肯定。”鲁滨孙先生略带歉意地说,“在一个流言四起的王宫里,不可能什么都是真话。不过确实有不少流言都指向这个说法。” “但是东西也不在罗林森的身上……” “这样的话,”鲁滨孙先生说,“那些东西应该是从别的什么渠道离开了那个国家。” “别的什么渠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罗林森在拿到珠宝之后去了城里的一间咖啡店,没有人看见他在那里和任何人说过话,或者是有人接近过他。之后他去了他姐姐住着的里兹·萨沃伊酒店,上到她的房间,在里面待了大约二十分钟。她当时并不在。他接着离开了酒店,去了胜利广场边上的商业银行,兑现了一张支票。当他离开银行的时候,一场骚乱正好开始。学生们为了什么事情闹起来,过了一段时间,广场才被清理。罗林森从那里直接去了机场,在艾哈迈德军士的陪同下,他检查了一遍飞机。 “阿里·优素福乘车离开王宫去视察新的道路工程,把车停到了跑道边上,和罗林森会合,表示要进行一次短途飞行,从空中看看水坝和新的道路工程。他们随即起飞,然后没有再回来。” “你从中得出了什么结论?” “我亲爱的朋友,和你的推论是一样的。他姐姐出去了,也有人告诉他,她可能要到晚上才会回来。那为什么鲍勃·罗林森还会在她的房间里待了二十分钟?他给她留了一张字条,这最多花掉他三分钟时间。其余时间他都在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他把珠宝藏在了他姐姐行李里某个适当的地方?” “似乎是这样,不是吗?萨特克利夫夫人在当天和其他英国人一起被疏散。她带着女儿飞到亚丁,明天船会到蒂尔伯里,我想是这样吧。” 派克威点点头。 “要照顾好她。”鲁滨孙先生说。 “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派克威说,“都已经安排好了。” “如果珠宝在她那里,她就也处在危险中。”他闭上眼说,“我非常不喜欢暴力。” “你觉得可能会有暴力?” “很多人都有兴趣。各种各样讨厌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派克威冷冷地说。 “当然了,他们之间会有尔虞我诈。” 鲁滨孙先生摇摇头。“真是乱七八糟。” 派克威上校斟酌着问道:“你本人是不是也有任何——呃,是不是在此事里有什么特别的利益?” “我代表很大一堆利益。”鲁滨孙先生这么说道,他的声音里略有些不满的意思,“这些宝石中的一些是由我代表的团体出售给已故亲王殿下的——非常公平合理的价格。我代表的这些人非常有兴趣寻回这些宝石,我可以大胆地说,他们的想法已经得到了已故物主的许可。我不应该再多说什么了。这种事情很微妙。” “但是你肯定是站在好人一边的。”派克威上校微笑着说。 “哈,好人。好人——是的。”他停了一下,“你是否知道,萨特克利夫夫人和她女儿所在酒店房间的左右房间都住着什么人?” 派克威上校看起来有些走神的样子。 “让我想想啊,我想我是知道的。左手边是安吉丽卡·德·托瑞多女士——西班牙人——呃,在当地的舞厅跳舞。也许不完全是西班牙人,可能也不是很好的舞者,但是在顾客当中还是很受欢迎的。另一边是一个学校教师旅行团中的一人,就我所知是这样。” 鲁滨孙先生赞许地笑了笑。 “你总是这样。我想来告诉你一些事情,结果几乎每一次你都已经知道了。” “哪里,哪里。”派克威上校很有礼貌地否认着。 “就你我二人之间说说,”鲁滨孙先生说,“我们知道的事情还真是不少。” 两人的目光相接。 “我希望,”鲁滨孙先生边起身边说,“我希望我们知道的事情足够多——” 第四章 旅者的归来 第四章 旅者的归来 1 “说真的!”萨特克利夫夫人看着酒店窗外,用很气愤的声音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回到英国的时候都会下雨,搞得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压抑。” “我觉得能回来总是很好的。”珍妮弗说,“能听到街上的每个人都说着英文,还可以随时喝上真正像样的茶。面包、黄油、果酱,还有好吃的蛋糕。” “我倒是不希望你过得这么与世隔绝,亲爱的。”萨特克利夫夫人说,“如果你说宁可待在家里,那我费力把你带出国,跑到波斯湾走一圈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介意在国外住上一两个月,”珍妮弗说,“我只是说,能回来我很高兴。” “现在请让开点,亲爱的,我得看看他们是不是把所有的行李都装上了。说真的,我是觉得——我觉得大战之后,人们都变得非常不实在。我敢肯定,如果我没有一直留心着这些东西,在蒂尔伯里那个家伙一定会拿走我的绿色拉链包。还有个家伙一直在行李旁边兜圈子,我后来在火车上又见着他了。我相信,你知道的,这些小贼专门等着船靠岸,如果有谁慌慌张张,或者是晕船什么的,他们就能落着一些手提箱了。” “天哪,你总是把事情想成那样,妈妈。”珍妮弗说,“你总是觉得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坏东西。” “他们中的大多数确实是这样。”萨特克利夫夫人冷冷地说。 “英国人可不会是这样。”忠诚爱国的珍妮弗说。 “这更糟。”她母亲说,“没人指望阿拉伯人还有其他什么外国人会是好人,但是在英国,人们就会放下戒心,那些坏人就更容易得手了。现在让我先点点。绿色的大手提箱在这儿,还有那个黑色的,两个棕色的小箱子,拉链包,还有高尔夫球杆,网球拍,大手提袋,帆布箱——绿色的包呢?哦,在这儿。我们在当地买的那个放杂物的桶包——好了,一,二,三,四,五,六,没错,都在这儿。全部十四件东西都在这儿。” “现在能去喝茶了吗?”珍妮弗说。 “茶?这才三点钟呢。” “我是真的饿了。” “好吧,好吧。你能自己下去叫点儿东西吗?我真的觉得我必须休息一会儿,然后还得打开行李把过夜要用的东西取出来。你爸爸不能来接我们真是太糟了。干吗非要有个什么在纽卡斯尔泰恩河畔非常重要的董事会,我就不明白了。首先想到的应该是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才对,特别是他已经三个月没见过我们了。你肯定你自己能去吃东西?” “我的天哪,妈妈,”珍妮弗说,“你以为我现在几岁了?能给我一些钱吗?我身上没有英镑了。” 她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十先令纸钞,带着轻蔑的表情离开了。 床边的电话响了起来。萨特克利夫夫人走过去拿起了话筒。 “喂……是的……是的,我是萨特克利夫夫人……” 有敲门的声音。萨特克利夫夫人对着话筒说:“稍等一下。”然后放下话筒走到门口。一个穿深蓝工服的年轻人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套小工具包。 “电工,”他轻快地说,“这个套间的灯有些问题,他们派我来检查一下。” “哦,是这样……” 她让开一步,电工走进了房间。 “浴室在哪儿?” “在里面——穿过另外一间卧室。” 她又回到了电话旁。 “真抱歉,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叫德里克·奥康纳。我可以上您的房间来吗,萨特克利夫夫人?是关于您弟弟的事情。” “鲍勃?有——有他的消息了?” “恐怕是这样,是的。” “哦……哦,我明白了……好的,上来吧。我在三楼,三一〇房间。” 她坐在床上,已经明白这个会是什么样的消息。 不一会儿就听到敲门声,她打开门,让进一个年轻人。后者用一种并不流露情绪的得体方式与她握了握手。 “你是外交部派来的? “我叫德里克·奥康纳。上面让我来的原因是,似乎没有其他什么合适的人来把这种消息告诉您了。” “请告诉我,”萨特克利夫夫人说,“他已经死了,是这样吗?” “是的,是这样,萨特克利夫夫人。他带着阿里·优素福亲王飞出拉马特,飞机坠毁在山里。” “为什么我没有听说——为什么没人把电报发到船上?” “直到几天前事情都还没有完全确定。我们知道飞机失踪了,仅此而已,但是考虑到当时的情况,还是有些希望的。现在飞机的残骸已经找到了……我相信有一点会让你略感欣慰:他们是立即身亡的。” “亲王也死了?” “是的。” “我倒不是特别意外。”萨特克利夫夫人说,声音有些发抖,但是她完全能控制住自己,“我知道鲍勃会死得很年轻。他总是那么莽撞,你知道的——总是要飞新的飞机,尝试新的特技。其实过去四年我很少见到他。唉,算了,一个人的秉性没法改变,不是吗?” “是的,”来访者应道,“恐怕是没法做到。” “亨利总是说,他迟早会把自己摔死的。”萨特克利夫夫人说。她似乎从自己丈夫的精准预言中得到了一种带着抑郁的抚慰。一滴眼泪从她的面颊滚下,她去找她的手帕。“这真是一个打击。”她说。 “我明白——我很难过。” “鲍勃应该是没法全身而退的,这很自然。”萨特克利夫夫人说,“我是说,既然他当了亲王的飞行员。我也不会希望他甩手离开。他是个很好的飞行员。我敢肯定,就算撞上山头,也不会是他的错。” “不是。”奥康纳说,“很显然并不是他的错。把亲王带出来的唯一希望就是飞机,不管是在什么天气条件下,这都是一趟非常危险的飞行,结果出了事情。” 萨特克利夫夫人点点头。 “我很明白。”她说,“谢谢你专程过来告诉我这些。” “还有一件事情。”奥康纳说,“有件事我需要问您。您的弟弟有没有把任何东西交给您带回英国?” “交给我什么东西?”萨特克利夫夫人说,“你的意思是?” “他有没有给您任何——包裹——任何小件的东西,让您带回来交给在英国的什么人?” 她不解地摇摇头。“没有。为什么觉得他会这么做?” “有一个挺重要的包裹,我们猜您的弟弟可能交给什么人带回国了。他当天曾去您入住的酒店找您——我是说,革命爆发的那一天。” “这个我知道。他留下了一张字条。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说第二天去打网球或者高尔夫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我想他写那张字条的时候,绝不可能知道就在那个下午,他必须得驾飞机把亲王带出去。” “就说了这些?” “字条里面?是的。” “您还留着它吗,萨特克利夫夫人?” “留着他写的那张字条?没有,当然没有。就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撕碎扔掉了,为什么我要留着它?” “没什么理由,”奥康纳说,“我只是问问。” “想问什么?”萨特克利夫夫人有些不高兴地说。 “是不是还有某种——某种别的信息藏在里面。毕竟——”他笑了笑说,“有种东西叫做密写墨水,您也是知道的。” “密写墨水?”萨特克利夫夫人万般厌恶地说,“你的意思是间谍小说里面用的那种东西?” “是的,恐怕我说的就是那种东西。”奥康纳带着歉意地说。 “这是什么傻话,”萨特克利夫夫人说,“我很肯定鲍勃绝对不会用密写墨水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用呢?他是那种求事实,讲道理的人。”说着话,一滴眼泪又从她的面颊流下,“天哪,我的手袋去哪儿了?我得用一下手帕。可能是放在另一个房间了。” “我去给您拿过来。”奥康纳说。 他穿过套间之间的隔门,忽然停了下来,看到一个穿工装的年轻人正起身面对他,有些惊慌的样子。这个年轻人刚刚正弯腰察看一只手提箱。 “电工,”这个年轻人匆忙地说,“房间里的灯有些问题。” 奥康纳拨动一个开关。 “我看好像没什么问题。”他平静地说。 “一定是给了我错误的房间号。”这个自称电工的人说。 他收拾好工具包,很快地从门口溜进了走廊。 奥康纳皱着眉,从梳妆台上拿起萨特克利夫夫人的手袋,给她送了出去。 “对不起,”他说着,一边拿起了电话话筒,“这里是三一〇房间。你们有没有派电工过来检查这个套间的电灯?是的……是的,好,我等着。” 他等着。 “没有?不,我以为你们派了人过来。不,没有什么问题。” 他放下听筒,转过身来面向萨特克利夫夫人。 “这里的灯全部都没有问题,”他说,“总台也没有派电工过来。” “那刚才那个人来干什么?他是个小偷吗?” “他刚刚可能是在偷东西。” 萨特克利夫夫人很快地检查了一下她的手袋。“他没有从我的手袋里拿走什么东西。钱都还在。” “萨特克利夫夫人,您可以肯定——绝对地肯定——您弟弟没有交给您什么东西让您带回来,或者就打包在您的行李里?” “我很肯定没有。”萨特克利夫夫人说。 “或者您的女儿——您有一个女儿,不是吗?” “是的,她到楼下喝下午茶去了。” “您的弟弟会不会交给她任何东西呢?” “不,我敢肯定他没有。” “还有一个可能,”奥康纳说,“那天在您的房间等您回来的时候,他可能把什么东西藏到了你们行李中的某个包里面。” “但是为什么鲍勃要做这样的事情?这听起来真是太荒谬了。” “其实没有听起来那么不可思议。有可能是阿里·优素福亲王给了您弟弟什么东西让他保管,您的弟弟可能觉得把它放到您的行李里面比他自己带着更安全。” “在我听来非常不可能。”萨特克利夫夫人说。 “我想请问,您是否介意我们一起翻看一下?” “你的意思是,检查我的行李?全部摊开?”说到拆开行李的时候,萨特克利夫夫人的声音提高了,几乎是在哀号。 “我知道,”奥康纳说,“这样的要求很失礼。但是这件东西可能非常重要。我可以帮您的忙,您知道的。”他听起来很有说服力,“我经常帮我母亲打包行李,她说过我是个挺不错的帮手。” 他施展着自己的全部魅力,这也是他被派克威上校所看重的才能之一。 “那好吧,”萨特克利夫夫人让步了,“我想——如果你这样说的话——我是说,如果这个东西真的这么重要的话。” “可能是非常重要的。”德里克·奥康纳说着,“那好吧,现在,”他微笑着对她说,“我们可以开始了。” 2 四十五分钟之后,珍妮弗喝完下午茶回来了。她环顾房间,不由地惊讶地抽了一口气。 “妈妈,你这是干了什么啊?” “我们把行李都拆开了。”萨特克利夫夫人有些不高兴,“现在我们正在重新打包。这是奥康纳先生。这是我女儿珍妮弗。” “但是你为什么要拆开又打包呢?” “别问我为什么,”她的母亲急促地说,“似乎是有人觉得,你的舅舅鲍勃把什么东西放到了我的行李里好带回来。我想他没有给你什么东西吧,珍妮弗?” “鲍勃舅舅交给我东西让我带回来?没有。你们把我的东西也都打开了?” “我们把所有的行李都拆开了,”德里克·奥康纳有些开心地说,“什么都没有找到,现在我们又把行李都装好了。我想您该去喝杯茶或者吃点儿什么,萨特克利夫夫人。我可以帮您叫点儿东西吗?苏打水白兰地之类的?”他说着走向电话。 “我倒是不介意喝上一杯好茶。”萨特克利夫夫人说。 “我刚才喝的茶非常不错,”珍妮弗说,“面包和黄油,还有三明治和蛋糕,服务生后来又给我拿了一些三明治,因为我这样要求了,他倒也不介意。真有趣。” 奥康纳叫了茶点,接着继续把萨特克利夫夫人的行李打包好,整洁而又灵巧。虽然有些不情愿,萨特克利夫夫人也还是相当钦佩的。 “你的母亲似乎是把你训练得很会打包行李。”她说。 “哦,我倒是有些零零碎碎的小本事。”奥康纳微笑着说。 他的母亲早就过世了,打包拆包行李的技能完全是在为派克威上校效力的过程中训练出来的。 “还有一件事,萨特克利夫夫人。我希望您能非常小心。” “非常小心?是指哪个方面?” “怎么说呢,”奥康纳含混地带过,“革命这种事情说不好,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发展。您会在伦敦待很长时间吗?” “我们明天就回乡下了。我丈夫会开车送我们过去。” “那就太好了。不过——还是不要冒任何险。如果有任何哪怕一点点不寻常的事情发生,请立即打九九九报警。” “啊!”珍妮弗兴奋地说,“打九九九。我一直想打这个号码。” “别犯傻了,珍妮弗。”她母亲这么说道。 3 当地报纸摘录: 一名男子昨日出席地方法庭聆讯,被指控侵入亨利·萨特克利夫先生的居所,意图盗窃。萨特克利夫夫人的卧室被洗劫,室内狼藉不堪,所幸当时全家成员正在教堂参加周日晨间礼拜。在厨房准备午餐的帮工并未听到任何声响。警方在其逃出屋子时抓获了该男子。显然是因为受到惊扰,他试图逃走时并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男子自称安德鲁·鲍尔,无固定居所,并当庭认罪。他自称失业已久,希望找到些现钱。除随身佩戴的数件以外,萨特克利夫夫人的珠宝均存放在银行。 “我早跟你说过,要找人来把客厅落地窗的锁修好。”萨特克利夫先生在家族圈中对此事的评论就是如此。 “亲爱的亨利啊,”萨特克利夫夫人说,“你似乎没有发现,过去三个月我都在国外。不管怎么说,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窃贼们想要进屋的话,他们总是有办法进来的。” 她又瞥了一眼那份当地报纸,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这个说法听起来多有气势啊,‘厨房帮工’。这和真实情况差得也太远了。亲爱的埃利斯太太已经相当聋了,连站稳都有困难,还有每周日上午过来帮忙的巴德韦尔家那个有点儿糊涂的女儿。” “我没明白的事情是,”珍妮弗说,“警察怎么知道有人正在房子里偷东西,还能及时赶过来抓住他?” “他什么都没有拿走,听起来挺不寻常的。”她的母亲也评论道。 “你敢肯定吗,琼?”她丈夫严肃地追问,“你最开始也是有点儿怀疑的吧。” 萨特克利夫夫人恼怒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事情又不可能一眼就看出来。我的房间乱成那个样子——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抽屉全拉出来倒空了。我得把东西都翻检一遍才能肯定——不过现在想起来呢,好像是没有见到我最好的那条雅克马尔围巾。” “对不起,妈妈。那个是我干的。在船上的时候被风吹到地中海里去了。我是借用来着,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但总是忘了。” “说真的,珍妮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不先打招呼就借用我的东西。” “我能再来点儿布丁吗?”珍妮弗说着,就把话题岔开了。 “我想是可以的。说起来,埃利斯太太在厨房倒是一把好手,就算经常得跟她大吼大叫,那也是值得的。不过我也真的希望等你到了学校,不会被他们认为太贪吃。芳草地不是一间寻常的学校,你得记住这一点。” “我不是很肯定我是真的想去芳草地。”珍妮弗说,“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她的表姐就在那儿读书,听她说,那儿真是太糟糕了。她们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教你如何进出劳斯莱斯车,还有和女王共进午餐时候的礼仪。” “行了,珍妮弗。”萨特克利夫夫人说,“你是不知道被芳草地录取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并不是每个女孩都要,我可以告诉你这一点。完全是因为你父亲位高权重,还有罗莎蒙德姨妈的影响力。你太幸运了。还有,”萨特克利夫夫人继续说道,“如果被邀请与女王共进午餐,知道应该有什么样的礼仪当然是一件好事。” “好吧好吧,”珍妮弗说,“我是觉得女王经常会邀请一些不知道餐桌礼仪的人一起吃饭——非洲来的酋长们,马术师,还有阿拉伯部族的族长什么的。” “非洲酋长们的举止最文雅了。”她父亲说。他最近刚刚去加纳出了一趟短差回来。 “阿拉伯的族长们也是,”萨特克利夫夫人说,“真的是彬彬有礼。” “你还记得我们去参加的那次阿拉伯族长的盛宴吗?”珍妮弗说,“还有他是如何挖出那只羊的眼睛,递给你吃的?鲍勃舅舅还偷偷跟你打招呼,让你别大惊小怪,赶紧吃掉它。我是说啊,如果一个族长在白金汉宫吃烤羊羔的时候也这么干,倒是能让女王吃上一惊,难道不是吗?” “别说了,珍妮弗。”她母亲结束了这个话题。 4 当无固定居所的安德鲁·鲍尔因为入户盗窃被判处三个月监禁的时候,出现在地方法院后排一个不起眼座位上的德里克·奥康纳拨通了一个博物馆区的号码。 “我们截到这个家伙的时候他身上什么都没有,”他说,“我们倒是给了他足够的时间。” “他是个什么人?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壁虎帮的人,我记得是。小角色,他们雇来做这类事情的。这人没什么脑子,不过据说办事还是很细心的。” “然后就乖乖地接受判决了?”电话那一头的派克威上校一边说着一边咧嘴笑开了。 “是的。某个曾经规规矩矩的蠢货一时不察走向了邪道的完美例子。你绝对不会把他和什么大事情联系起来。当然了,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 “然后,他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派克威上校思考着,“你也没有找到任何东西。看起来,就像是并没有任何东西让人来找,不是吗?我们推断说罗林森把东西藏在了姐姐那里,看起来是错了。” “其他人似乎也有这样的想法。” “似乎是有些太明显了……也许就是摆明了让我们上钩。” “有可能。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还有很多。东西可能还在拉马特,藏在里兹·萨沃伊酒店的什么地方,可能的。又或者,罗林森在去机场的路上交给了什么人。或者鲁滨孙先生的暗示也有些道理,一个女人可能得到了那些东西。也可能是一直都在萨特克利夫夫人手上,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和某些再也用不上的东西一起从船上扔到了红海里。 “要真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说,“说不定是最好的结局了。” “哦,得了吧,那东西可是值很多钱啊,长官。” “人的性命也值很多钱。”派克威上校说。 第五章 芳草地学校的来信 第五章 芳草地学校的来信 茱莉亚·厄普约翰写给母亲的信: 亲爱的妈妈, 我现在安顿好了,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有个叫珍妮弗的女孩也是这学期新来的,现在我和她做很多事情都在一起。我们都很喜欢网球,她打得挺好。如果打得顺手,她在发球局是很厉害的,但也不总是这样。她说她的球拍在波斯湾的时候变弯了,那里很热。发生革命的时候她就在那边,我说这不是很有意思吗?但是她说也不是这样,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她们被带到大使馆还是什么地方了,错过了革命。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很和善,但是也挺可怕的——或者说,能变得相当吓人。如果你是新来的,她倒是很客气。大家背后都叫她老牛,或者老布。我们的英国文学课老师是里奇小姐,一个很棒的人。当她讲到高兴的时候,头发都会完全披下来。她的脸长得有些怪,但总是显得很兴奋,当她读到莎士比亚的时候,脸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就像是正在读的东西都是真实发生着的事情。那天她读到伊阿古,还有他的情感什么的——说了很多关于妒忌的事情,这种感觉如何侵蚀你、让你难受,直到你真的发疯,会想要伤害某个你爱着的人。讲得让所有人毛骨悚然——除了珍妮弗,好像没什么能让她感到心烦意乱。里奇小姐还教我们地理。我一直觉得地理是很枯燥的课程,但是里奇小姐教起来就不是这样。今天上午她给我们讲了香料贸易的事情,比如他们非要香料不可的原因是很多东西很容易变质。 我正开始跟劳莉小姐学美术。她每周来上两次课,还会带我们去伦敦参观画廊。我们的法语是跟布兰奇小姐学。她不太会维持秩序,珍妮弗说法国人都不会维持秩序。不过她也不生气,只是厌烦起来时她会说:“总之啊,我的孩子们,我可被你们烦死了。”斯普林杰小姐挺可怕的。她教体操和体育,她长着红色的头发,一热起来身上就会有一股味儿。然后还有查德威克小姐(查德威克小姐)——她从学校开办起就在这儿了。她是教数学的,相当喜欢大惊小怪,但是人很好。还有教历史和德语的范西塔特小姐,她就像是缺少了某种活力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学校里有很多外国女孩,两个意大利人,一些德国人,还有一个很活泼的瑞典人(而且是个公主还是什么的)。有一个姑娘是土耳其和波斯混血,她说自己本来应该和那个飞机失事死掉的阿里·优素福亲王结婚的。但是珍妮弗说其实不是这样,那个叫谢斯塔的这么说只是因为她算是亲王的表妹,而大家总是觉得表亲就应该结婚才对。但是珍妮弗说他其实没有打算和她结婚,他喜欢着别的人。珍妮弗知道很多事情,只是一般不太愿意讲出来。 我猜你不久就要开始你的旅行了。别像上次那样掉了护照!还有要带上你的急救包,以防有什么意外。 爱你的 茱莉亚 珍妮弗·萨特克利夫写给母亲的信: 亲爱的妈妈, 这里还真的不糟。我比自己预想中要开心得多。这里的天气也非常好。昨天我们写了作文,题目是《一种好品德是否会出格》,我想不到什么可说的。下周的题目会是《朱丽叶和苔丝德蒙娜性格之对比》,好像也挺傻的。你觉得我能换一支新的网球拍吗?我知道去年秋天你把我的球拍送去重新穿过线了——但是感觉完全不对,可能是弯掉了。我想学希腊语,可以吗?我喜欢学语言。我们中的一些人下周要去伦敦看芭蕾,是《天鹅湖》。这里吃的东西也很不错,昨天的午餐我们吃了鸡肉,午茶的时候还有好吃的自制蛋糕。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要说的——又有贼去偷过你的东西吗? 爱你的女儿 珍妮弗 高年级学生玛格丽特·戈尔·韦斯特写给母亲的信: 亲爱的妈妈, 没什么新消息。这学期我跟着范西塔特小姐学德语。有传言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就要退休了,范西塔特小姐将会接替她的位置,不过她们已经这样说了一年多了,我敢肯定这不会是真的。我问过查德威克小姐(我当然不敢去问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她对这个倒是直言不讳,说肯定不是这样,让我别听这些流言蜚语。我们周二去看了芭蕾《天鹅湖》,像梦境一样,没办法用语言形容。 英格里德公主倒是很有趣,非常蓝的眼睛,但是牙齿上带着牙箍。来了两个新的德国女孩,英文说得相当好。 里奇小姐回来了,看起来气色很好。上学期没出现,我们倒是真的很想她。新的体育老师叫斯普林杰小姐,专横得厉害,没人喜欢她。不过她的网球教得很好。新来的女孩之一,珍妮弗·萨特克利夫,我想她的网球会打得很好。她的反手有一点弱。她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叫茱莉亚的女孩,我们叫她们唧唧喳喳的小鸟。 你不会忘了二十号来接我吧?运动会是在六月十九号。 爱你的 玛格丽特 安·夏普兰写给丹尼斯·拉思伯恩的信: 亲爱的丹尼斯, 本学期第三周之前我都不会有休息时间了。到那时我很想和你吃一次饭。应该会是周六或者周日,我会告诉你的。 我发现在学校工作挺有趣的。不过谢天谢地,我不是女老师!我会被折磨疯掉。 永远属于你的 安 约翰逊小姐写给姐姐的信: 亲爱的伊迪丝, 这里的一切都如常,夏季学期总是那么好。花园看上去很漂亮,我们有一个新的园丁来帮老布里格斯——年轻又健壮,而且长得也很好看。这反倒是件憾事,女孩们总是那么傻乎乎的。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没有再提起退休的事情,我倒是希望她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范西塔特小姐不可能像她那样的,如果真的变成这样,我想我是不会留下来的。 代我问迪克还有孩子们好,见到奥立弗和凯特的时候,也替我向他们问好。 埃尔斯珀斯 安吉勒·布兰奇小姐写给勒内·杜邦的信,留在波尔多邮局待领取: 亲爱的勒内, 这里一切都好,不过我自己并没有感到有趣。女孩们既不尊重人也不守规矩。但是我想最好还是不要投诉到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那儿。和这个人打交道可要万分小心! 暂时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想要告诉你的。 小苍蝇 范西塔特小姐写给一位朋友的信: 亲爱的格劳丽亚, 夏季学期顺利开始了。新来的女孩们非常令人满意,外国学生也都安顿下来了。我们的小公主(中东的那个,不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那个)好像不太爱用功,但是我想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她的风度倒是很迷人。 新的体育老师斯普林杰小姐并不算好。女孩们不喜欢她,她对她们也太严苛了。毕竟这不是一所普通的学校,我们并不以体育课的成绩来评判我们的成就。她还非常爱打听,问了太多很私人的问题。这种事情挺让人困扰的,而且感觉很没有教养。布兰奇小姐是新来的法语老师,她倒是平易随和,但是水平并没有德普伊小姐那样高。 新学期的第一天差一点出事情。维罗尼卡·卡尔顿·桑德韦斯夫人跑来了,喝得酩酊大醉!还好查德威克小姐及时发现,把她支走了,不然可能会有一场非常不愉快的风波。那对双胞姐妹倒是非常可爱。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还没有说过任何关于未来规划的确定的话——但是从她的态度来看,我想她应该是已经打定主意了。芳草地是一个真正不错的地方,如果能继承到它的传统,我应该会为之骄傲的。 见到玛乔丽的时候请代我问她好。 埃莉诺 给派克威上校的信,通过正常渠道送交: 跟你说说什么叫把人送入险境吧!在这个有大约一百九十名女性的地方,我是唯一体格健全的男性。 公主陛下闪亮登场。草莓红加上粉蓝的双色凯迪拉克,里面是穿着民族服装的外国显贵、堪称巴黎时尚模板的显贵夫人,还有巴黎时尚模板的少女版(也就是公主陛下本人了)。 到第二天穿着学校的制服出现时,我几乎已经认不出她了。和她建立友好的关系不会有什么困难,她已经开始试着交朋友了,用一种甜美天真的方式向我询问各种花的名字,然后被一个满脸雀斑、红发,声音像是有秧鸡附体的女魔头从我身边拖走。她其实是不愿离开的。我对这种在面纱背后被温驯地养大的东方女孩有所了解,这一位应该是在瑞士求学期间有过一些处世的体验,我是这么觉得。 那个女魔头又叫斯普林杰小姐,是体育老师,她不久后返回训斥了我一番,说花园的工作人员不应该与学生交谈之类的。我表达了完全无辜的惊讶。“很抱歉啊小姐,那位年轻的女士问起这些翠雀花叫什么,想来是她长大的地方没有这些东西。”女魔头倒是很容易就平息了怒火,最后几乎是傻笑起来。不过应对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秘书我就没有那么成功了。她是那种规规矩矩、态度严谨的乡下女孩。法国女老师要更配合一些,看上去拘谨又胆小,但其实并不是那么胆小。我还和三个爱傻笑的女孩子交上了朋友,教名分别是帕梅拉、洛伊丝和玛丽,姓就不太清楚了,不过都是来自贵族家庭的。有个脾气暴躁的老太太叫查德威克小姐,她倒是一直警惕地注意着我,所以我得小心一点,不要搞砸了我的掩护。 我的上司,老布里格斯,是个顽固的家伙,主要的话题就是早先的日子有多好,那时候他还是——我猜的啊——五个园丁中的第四把手。他对绝大多数人和事都有抱怨,但是对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是全身心地敬佩。我也是如此。她和我说过几句话,非常和颜悦色,但是我有种不安的感觉,好像她已经一眼看穿了我,把我了解得清清楚楚。 目前为止还看不出有什么不祥的迹象——不过我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第六章 最初的几天 第六章 最初的几天 1 在女教师公用休息室里,大家交换着新消息——国外的旅行,看过的戏,参观过的艺术展——照片被传阅着,彩色幻灯片已然泛滥。所有的狂热分子都急于展示自己的图片,但也想从被强迫观看别人的照片中逃脱出来。 当下的谈话内容变得不那么私人了。新的体育馆被批评着的同时又被赞美着。大家承认这是一座精美的建筑,但是很自然的,每个人都有着从这个方面或者那个方面来改进设计的想法。 然后,新来的女孩们被简要地评论着,总体而言,评价是积极的。 大家与两名新来的成员之间进行着简短而愉快的交谈。布兰奇小姐之前有没有来过英格兰啊?是从法国什么地方来的啊? 布兰奇小姐礼貌但是有些保留地一一作答。 斯普林杰小姐则更大方一点。 她说话果断有力,几乎可以说她是在给大家讲课。题目:斯普林杰小姐的优点。内容是大家如何喜欢与她做同事,女校长们如何感恩戴德地接纳她的建议,并据此将课程表做了彻底的调整。 斯普林杰小姐显然并不敏感,她没有察觉听众的不耐烦。约翰逊小姐只得以她温和的语调提示。 “尽管如此,我估计你的想法不会总是被人以——嗯——原封不动的方式采纳吧。” “对他人的不知感恩总要有所准备。”斯普林杰小姐说道。她原本已经很大的嗓门再度提高。“问题在于,人们总是那么懦弱——不愿去直面事实。他们总是宁可不要看到一直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总是直截了当。我不止一次地揭发了某桩丑闻——把它公之于众。我有很好的嗅觉——只要我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就绝对不会放过——直到钉死我的猎物。”说到这儿,她爽朗地大笑起来,“在我看来,任何不能供人检视生活点滴的人,都不配在学校教书。如果一个人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一定会很快被人发掘。天哪!如果把我所发现的事情讲一些给你们听,你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是些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 “你很享受这样的体验,对吗?”布兰奇小姐说。 “当然不,只是尽到我的责任。但是没有人支持我。可耻的涣散。所以我辞职了——以示抗议。” 她环顾四周,再次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希望这里没有人需要隐瞒任何事情。”她兴奋地说。 没人感到有趣,但是斯普林杰小姐也不是那种能察觉到这种状况的人。 2 “我能和您说句话吗,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把笔放在一边,抬头看着舍监约翰逊小姐涨红着的脸。 “当然,约翰逊小姐。” “是关于那个叫谢斯塔的女孩——就是那个从埃及还是什么地方来的那个姑娘……” “怎么了?” “是关于她的——呃——内衣。”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眉头扬了起来,虽然有些意外,也还是耐心地听着。 “她的——怎么说呢——她的紧身胸衣。” “她的胸罩怎么了?” “呃——不是普通的那种——我是说,它并没有把她罩住,没有完全罩住。它——呃——应该说,把她顶起来了——真的是很没有必要的。”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咬着嘴唇忍住不要笑出来,和约翰逊小姐交谈的时候经常需要这样。 “或许我最好亲自去看看。”她貌似一脸严肃地说。 接着有了那么一次调查活动,那件犯下大错的玩意儿被约翰逊小姐举起来示众,谢斯塔则兴致勃勃地看着。 “是这种钢丝和——呃——鱼骨支撑的设计。”约翰逊小姐很不以为然地说着。 谢斯塔忍不住热切地想加以解释。 “但是你看我的胸部,它们并不是很大——远称不上大啊。我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女人。这对一个女孩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要让自己看起来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个男孩。” “以后有的是时间。你才十五岁。”约翰逊小姐说。 “十五岁——这就是女人的年纪了啊!我看上去像个女人,难道不是吗?” 她转向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求助,后者一本正经地点着头。 “只是我的胸部,它们太可怜了。所以我希望让它们看起来不是那么糟糕。您能明白吗?” “我完全明白,”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而且我相当同意你的想法。但是你要知道,在这间学校,你身边的女孩都是——起码绝大多数是——英国人。英国女孩很少在十五岁的时候就长成了女人。我希望我的女孩们谨慎地化妆,穿着适合自己发育阶段的服装。我建议你在参加舞会,或者是去伦敦的时候穿上这样的内衣,但是在学校的日常生活中就不要了。我们会有很多的体育项目和比赛,你的身体需要能够轻松自在地活动。” “实在太多了——又是跑又是跳的。”谢斯塔闷闷不乐地说,“还有体育课。我真的不喜欢斯普林杰小姐——她总是说‘快点,快点,别松劲’,我累死了。” “行了,谢斯塔,”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的家人把你送到这里是为了学习英国的生活方式。这些改善对你的气色有好处,而且可以帮助胸部发育。” 打发走谢斯塔之后,她对神色激动的约翰逊小姐笑笑。 “也确实是这样,”她说,“这个女孩已经完全成熟了。就从外表来说,很容易把她当成二十来岁的人,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你不可能指望她觉得自己的年纪和,比如说,茱莉亚·厄普约翰一样。智力上,茱莉亚远远超过了谢斯塔;但是身体上来说,茱莉亚还是只需要穿宽松的背心。” “我倒是希望她们个个都像茱莉亚·厄普约翰。”约翰逊小姐说。 “我可不这样希望,”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轻快地说,“整间学校的女孩都一个样可就太单调了。” 单调,她一边想着,一边回去继续批改读经课的作文。这个词在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单调…… 如果说有一个形容和她的学校毫不搭界,那就应该是单调。在她做校长的这段时间,她从没有感到过单调。有过一些需要克服的困难,无法预见的危机,和家长还有孩子之间的不快,内部的动荡等等。她遇到过,而且解决了很多尚处于发端的灾难,把它们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这些都是刺激的,令人兴奋,完全值得。即使是在现在,虽然去意已决,可其实她也不想离开这里。 她的身体还非常健康,几乎还和她与查德威克小姐(忠心的查德威克小姐)一起,从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开始,在一位极有远见的银行家的支持下创办这间伟大的学校时一样强壮。查德威克小姐的学术成就要比她好很多,但她才是那个有远见来规划、并把芳草地变得如此卓越,甚至在整个欧洲都赫赫有名的人。她从不害怕进行尝试,但是查德威克小姐只是安于妥善地,但也是毫无激情地把她所知道的一切传授下去。查德威克小姐最大的成就在于她总是在那儿,随时在那儿,像是忠诚的管家。只要需要帮助,她总能迅速地提供。就像是在开学那天,维罗尼卡夫人那样的情况。正是在她的坚定之上,才能建起这样一座令人兴奋的大厦,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这么想着。 从物质的角度来说,两个女人都从这间学校获益不少。如果她们现在就退休,也能在余生继续得到丰厚的收入。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很想知道,如果她选择了退休,查德威克小姐会不会和她一起离开。也许不会吧。也许,对查迪来说,这间学校才是家。她会继续下去,忠诚而又可靠,继续辅佐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继任者。 既然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必须要有一个继任者。首先要和她共同管理,然后要自行决定大小事务。知道何时离开——这是人生中最为必要的事情之一。在自己的权力开始衰败之前,在自己的掌控开始减弱之前,在自己感觉到一丝颓丧、不愿设想继续拼搏的前景之前,离开。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批改完了作文,注意到叫厄普约翰的那个孩子有挺独特的想法。珍妮弗·萨特克利夫完全没有想象力,但是不太寻常地展现了对事实的良好把握。当然还有玛丽·维斯,显然已经是学术级别——过目不忘的优秀记忆力。但是她又是个多么单调的孩子啊!单调——又是这个词。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从自己脑中赶走这个词,按铃叫她的秘书进来。 她开始口述信件。 亲爱的瓦伦斯夫人,简的耳朵有些不舒服。我在此附上医生的诊断…… 亲爱的冯·艾辛格男爵阁下,我们当然可以安排赫德韦格在赫尔斯特恩出演伊索尔达的时候前往歌剧院观赏。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很少停下来考虑措辞,安·夏普兰在记事簿上奋笔疾书。 这是个非常好的秘书,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暗自想着。比维拉·洛里默要好,那是个令人讨厌的姑娘,忽然就辞职离开。神经衰弱,她是这么说的。反正是和某个男人有关,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无可奈何地想着,总是和男人有关。 “就这些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把口授信的最后一个字说完,轻松地长出一口气。 “太多无聊的事情要干了,”她感慨道,“给家长写信就像是喂狗,把一些能令人感觉舒畅的陈词滥调塞进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里。” 安笑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用评鉴的眼光打量着她。 “你是怎么干上秘书这个工作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对工作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秘书这个活儿大概是所有人都有可能干上的。” “你不会觉得太枯燥吗?” “我想我是运气比较好的。我干过不少活儿,给默文·托德亨特爵士做过秘书,就是那个考古学家,有一年时间;之后给壳牌的安德鲁·彼得斯爵士当秘书。有一段我是莫尼卡·洛德的秘书,那个女演员——那段时间真是忙碌极了。”她微笑着回忆。 “如今你们这些姑娘啊,都是这样,”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这里试试,那里看看的。”她听起来是挺不以为然的。 “其实吧,我任何工作都做不长。我有一个多病的母亲,她——怎么说呢——时常发作,我就不得不回家去照顾她。” “我明白了。” “不过也一样,我应该也是会东试试西看看的。我的天性中没有‘坚持’这一项。我觉得到处转转会不那么单调。” “单调……”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默念着,再一次被这个可怕的字眼击中。 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不用在意,”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只不过是有些时候某个特别的词总是冒出来。你想当老师吗?”她问道,略带着好奇。 “恐怕我会讨厌做这个。”安坦率地说。 “为什么?” “我觉得当老师非常单调——哦,请原谅。” 她有些狼狈地停了下来。 “教书可是一点儿都不单调。”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兴趣高了起来,“这可能是世界上最令人兴奋的工作了。等退休以后,我应该会非常怀念的。” “可是——”安盯着她,“您真的打算退休吗?” “已经决定了——是的。哦,我一年内不会离开的——或者会再坚持两年。” “但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经把我最好的都给了学校——也从学校收获了最好的东西。我不要第二好的东西。” “学校会继续办下去?” “那是当然。我有个很好的接班人选。” “范西塔特小姐,我猜?” “所以,你是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她?”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盯着她说,“这倒是很有意思。” “其实我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只是听到老师们说起过。我想她应该会干得非常好——完全依照你的传统。而且她的相貌非常出众,漂亮,又相当有气质,我想这挺重要的,不是吗?” “是的,是很重要的。没错,我很肯定埃莉诺·范西塔特会是个正确的人选。” “她会把你留下的事业继续下去。”安边说边收拾着她的东西。 但是我真的想要这样吗?安走出房间时,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这样想着。继续我留下的事业?这正是埃莉诺将会做的事情!不会有新的尝试,也没有什么革新。我可不是靠着这样的做法把芳草地打造成现在的样子。我会冒险,我会得罪很多人;我吓唬过别人,也哄骗过别人;我坚决不跟随其他学校的范本。这难道不正是我希望学校在今后继续前进的方向吗?某个人为学校注入新的生命,某个充满活力的人……就像是——对,艾琳·里奇。 但是艾琳年纪还不够大,经验还不足。她能振奋人心,这一点倒是不错。她善于教学,她有想法。她绝对不会单调——又在胡思乱想了,她必须把这个词赶出脑子。埃莉诺·范西塔特也不会单调…… 查德威克小姐进来的时候,她抬起头看过去。 “哦,查德威克小姐,”她说,“看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查德威克小姐看上去有些吃惊。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状况?” “是我有状况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决定。” “这完全不像你啊,奥诺丽亚。” “可不是吗?学期的情况怎么样,查德威克小姐?” “都很正常,我觉得。”查德威克小姐听起来不是很确定的样子。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追问下去。 “说吧,别吞吞吐吐的。出了什么问题?” “也没什么,真的。奥诺丽亚,完全没问题。只是——”查德威克小姐前额皱起,看起来倒有点像是一只困惑的拳师犬,“哦,只是一种感觉。但是要说起来,我也没办法指出真的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新来的女孩们似乎是一批不错的学生。我不是很喜欢布兰奇小姐,不过说起来,我原来也不喜欢詹娜维夫·德普伊。太狡猾。”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没有很在意这种批评。查德威克小姐总是指责法国来的那些女老师狡猾。 “她不是个好老师,”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真让人意外,她的推荐信倒是都很好。” “法国人从来都不会教书,毫无纪律。”查德威克小姐说,“要说起来,斯普林杰小姐倒是把好事都做过了头!太爱激动,倒是人如其名(注:斯普林杰的英文是springer,意为“弹跳的东西或人”。)……” “她的工作做得很好。” “啊,是的,一流的。” “新人总是让人烦心。”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是啊,”查德威克小姐急切地表示同意,“我可以肯定就是这样而已了。顺便一提,新来的园丁太年轻了。如今可不多见,好像没有园丁是年轻人了。可惜他长得太好看了,我们得好好盯着才行。” 两名女士一起点头,算是达成了共识。她们比谁都清楚,漂亮的年轻人可能在那些怀春的少女心中造成的麻烦。 第七章 风中的稻草 第七章 风中的稻草 1 “不算太糟,小伙子。”老布里格斯不太情愿地说,“不算太糟。” 他这是对自己的新助手在地上挖开一条浅沟的手艺表示赞许。要是让这个小伙子超过自己,布里格斯心里想着,那可不行。 “小心一点,”他继续说着,“不要慌慌张张的,稳当一点,我跟你说过的。稳当才能做好事情。” 年轻人很清楚,和布里格斯干活的速度相比,自己可是要快多了。 “现在沿着这边走,”布里格斯继续指挥着,“我们要在这边种些漂亮的紫菀。她不喜欢紫菀——不过我可不管。女人总有自己的怪念头,如果你不管它们,十次里面会有九次,她们根本不会注意到。不过我敢说,她会是所有女人里面能够注意到这种情况的那一类。你本以为,掌管这样一个地方,会有太多事情扰乱她的脑子。” 亚当知道,在布里格斯这番谈话中占据了如此大分量的那个“她”,就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刚才看到你在和人说话,那是谁?”布里格斯疑心地继续问着,“就刚刚你到花棚拿竹竿的时候。” “哦,只是某个年轻的女士。”亚当说。 “哦。那两个美人中的一个,不是吗?你可得小心点儿,我的孩子。不要和这些个漂亮姑娘搞在一起,我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知道这些个美人,我真知道,那还是一战的时候。如果我当时能明白我现在明白的事情,我一定会更小心点儿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又没碍着谁,”亚当说,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情,“她只是在我这里消磨点儿时间而已,问了一两种花草的名字。” “哦,”布里格斯说,“不过你还是得小心。你就不应该和任何年轻的女士说话。她不喜欢这样。” “我又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我也没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也没说你干了什么啊,孩子。但是我要说的是,很多年轻女性被放到这里,连个能让她们分神的男美术老师都没有——对吧,你可得小心着点儿。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啊,那个老巫婆来了,又要找麻烦了,我敢肯定是这样。”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快步走过来。“早上好,布里格斯,”她说,“早上好,呃——” “我叫亚当,小姐。” “哦,对,亚当。嗯,看起来这块地挖得挺不错。布里格斯,那边网球场的铁丝网脱了,你最好处理一下。” “好的,夫人,好的。会处理好的。” “这边前排你打算种点儿什么?” “啊,夫人,我是想——” “不要紫菀。”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根本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种些绒球大丽花。”说着她便快步走开了。 “走过来——下达指令。”布里格斯说,“倒不是说她不是聪明人,你干得有什么不妥帖,她马上就能发现。记住我跟你说过的,小心谨慎,年轻人。那些美人也好,其他的什么也好。” “如果她要找我的岔儿,我知道该怎么办。”亚当闷闷不乐地说,“工作到处都有。” “哈。你们现如今的年轻人都是一个样,谁说的话都不愿听。我要说的就一句:小心一点。” 亚当还是摆出不高兴的样子,但是也低下头继续干活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沿着小路走回学校。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范西塔特小姐迎面走了过来。 “今天下午真热啊。”范西塔特小姐说。 “是啊,闷热又压抑。”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又皱起了眉,“你注意到那个年轻人了吗——那个年轻的园丁?” “没有,没有特别留意。” “我觉得他——怎么说呢——有点不同。”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若有所思地说,“不是这一带那种常见的园丁。” “说不定是牛津大学的学生,想挣点儿钱而已。” “他长得很好看,女孩们已经注意到他了。” “又是这个老问题。”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笑了笑。“既要给女孩们自由,又要严格管理——你是这个意思吗,埃莉诺?” “是的。” “我们会做到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是的,我们会做到的。芳草地从来没有发生过丑闻,有过吗?” “有一两次差点儿就出事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她笑笑:“管理学校是永远不会单调的。”她继续说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生活单调,埃莉诺?” “没有过。”范西塔特小姐说,“我觉得这里的工作令人兴奋又满足。取得了这样的成功,您一定是觉得非常自豪而开心吧,奥诺丽亚?” “我觉得我干得还不错,”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边想着边说,“当然了,没有什么事情会和最初的构想一模一样…… “告诉我,埃莉诺,”她忽然说,“如果你接替我来管理这个地方,你会做出些什么变化?尽管说出来,我很想听听。” “我不觉得我会想做任何改变。”埃莉诺·范西塔特说,“在我看来,学校的理念和架构几乎都是完美的。” “你是说,你会原封不动照现在的路线走下去?” “就是这样。我不认为可以变得更好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沉默了一会儿。她暗自思索:我倒是想知道她这样说是不是为了让我高兴。你永远无法真的了解一个人,不管过去多年来和她们的关系如何亲密。当然了,她不可能说了真心话。任何只要还有一点点创新感觉的人,就一定会想做些改变。不过也是,如果真的那样说出来,会显得很没有分寸……分寸是非常重要的。不管是和家长,和女孩,还是和职员们。埃莉诺自然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 但是她开口说出来的却是这样:“总归会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难道不是吗?我是说,整个世界的理念和生活条件都在不停变化。” “哦,这倒是真的。”范西塔特小姐说,“就像他们说的,人必须跟上时代。但是这是您的学校啊,奥诺丽亚,是您把它打造成了现在的样子,您的传统就是它的精髓所在。我想传承是很重要的,您觉得呢?”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没有回话。虽然有些话在嘴边,但说出来可能就没有办法收回了。共同管理学校的邀请就这么悬在空中,虽然良好的教养让她表现得毫不知情,但是范西塔特小姐必然明白事情就是这样。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也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没办法开这个口。为什么她这么不愿作出承诺?她有些悲哀地承认,可能是因为她痛恨放弃控制权这样一个想法。当然了,私心里,她希望继续留在学校,她希望继续管理这个地方。但是真的没有比埃莉诺更合适的继任者了吗?可靠,值得信赖。当然了,从这个标准来说,亲爱的查德威克小姐也是合格的——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可靠。不过你也没法想象作为一名杰出学校校长的查德威克小姐会是什么样。 “我到底想要什么?”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对自己说,“我变得多么令人生厌啊!真的,直到现在,优柔寡断从来都不属于我。” 远处有铃声传来。 “有我的德语课,”范西塔特小姐说,“我得走了。”她快速而又庄重地朝大楼走去。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在她之后稍慢一点儿走着,几乎就要和从另一条路上匆忙走来的艾琳·里奇撞到一起。 “哦,真是抱歉,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我没看到你。”和往常一样,她的头发从不太齐整的发髻里掉了出来。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也再次注意到了她瘦削的脸,难看但是有趣。她是个奇怪、热切,令人难以忽视的女人。 “你有课?” “是的,英文课——” “你喜欢教书,不是吗?”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我热爱教书。这应该是世界上最激动人心的事情了吧。” “为什么?” 艾琳·里奇忽然停下。她手指插进头发,皱起眉努力想着。 “真有趣。我好像从没有真正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喜欢教书?是因为会让自己觉得了不起,感到重要吗?不,不是这样……倒还不至于这么糟糕。不,教书更像是钓鱼,我是这样觉得。你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收获,会从海里扯出来什么东西。重要的是学生们漂亮的回应,出现这样的亮点时,着实令人激动。当然了,也并不总是会有很高的生源质量。”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赞同地点着头。她说的没错!这个年轻人有些想法! “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学校。”她说。 “啊,我希望如此。”艾琳·里奇说,“我真希望能够这样。这应该是我最想要做的事情了。” “你已经有想法了,不是吗?关于应该如何办这间学校。” “每个人都有想法吧,我觉得。”艾琳·里奇说,“我敢说其中的很多都是在异想天开,最终会错得一塌糊涂。当然,这就是风险所在了。但是你总得去尝试。我想要从体验中学习……不好的一点是,你没办法依赖别人的经验,不是吗?” “确实如此。”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每个人在一生中,总要自己去犯错,得到教训。” “人生可以这样,”艾琳·里奇说,“在人生中你总可以站起来重新开始。”垂在她身侧的两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她的表情相当严肃,然后忽然放松下来,恢复了风趣的样子。“但要是学校摔倒了,可就没办法轻松地站起来重新开始了,不是吗?” “如果你能管理芳草地这样的一间学校,”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你会做些什么样的改变——或者说,试验?” 艾琳·里奇看起来有些局促。“这个……这个很难说。”她说。 “你的意思是你会做些改变。”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不用担心,说出你自己的想法,孩子。” “我觉得,人总是想要以自己的想法行事。”艾琳·里奇说,“我不是说这些想法一定能奏效。它们也可能行不通。” “但是也值得去冒险?” “冒险总是值得的,不是吗?”艾琳·里奇说,“我是说,如果你对这件事情有足够强的信念。” “你并不抗拒过有些危险的生活。我觉得是这样吧……”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我觉得我是一直在过着有些危险的生活。”一丝阴云闪过女孩的脸,“我得走了,孩子们还在等着。”然后就匆忙离开。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站在那里看着她远去。查德威克小姐匆忙地过来找到她时,她还站立不动,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 “啊,原来你在这儿。我们正到处找你。安德森教授刚打电话来,他想知道这个周末能不能把梅罗伊接回去。他知道刚开学不久就这样是不合规矩,但是他也是忽然被通知要出国——某个听起来像是阿苏尔贝辛的地方。” “阿塞拜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脱口而出,脑子里还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经验不足,”她低声对自己说,“这就是风险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查德威克小姐?” 查德威克小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消息。 “我让夏普兰小姐告诉他,我们会给他回电话,然后再让她去找你。” “就说没问题。”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我觉得这是个特殊情况。” 查德威克小姐看着她,注意到了有些不同。 “你在担心些什么,奥诺丽亚。” “是的,确实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对我来说有些不寻常——也让我格外沮丧。我知道我想要怎么做——但是我又觉得把权力交给一个缺少必要经验的人,对学校是不负责的。” “我希望你能放弃退休的想法。你属于这儿,芳草地需要你。” “芳草地对你是非常重要的,查德威克小姐,难道不是吗?” “在英国的任何地方都不会再有一间这样的学校,”查德威克小姐说,“我们应该为我们自己感到骄傲,你和我创办了这间学校。”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深情地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我们的确可以感到骄傲,查德威克小姐。至于你,你就是我生活中的安慰。芳草地的一切你都清清楚楚,你和我一样关心它,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亲爱的。” 查德威克小姐高兴得面色泛红。奥诺丽亚·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真情流露,这可是难得一见的。 2 “我真没办法用这个该死的东西打球。根本没法用。” 珍妮弗懊恼地把网球拍摔在地上。 “哦,珍妮弗,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是平衡问题。”珍妮弗又捡起球拍试着挥动起来,“平衡不太对。” “这比我那个旧球拍好多了,”茱莉亚和自己的球拍对比着。“我的球拍像块海绵。听听这个声音。”她拨了一下球拍的绷线,“我们本来打算拿去重新穿线的,但是妈妈忘记了。” “我宁可用你的球拍,反正都一样。”珍妮弗拿起茱莉亚的球拍试着挥动了一两下。 “好吧,我也宁可用你的,至少我还能打中几个球。我们交换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行啊,换。” 两个女孩撕下各自球拍上写着她们名字的橡皮膏,再重新贴回另一个球拍。 “我可不会再换回来了啊,”茱莉亚警告说,“你再说不喜欢我那块旧海绵也没有用了。” 3 亚当一边修整网球场四周的铁丝网,一边高兴地吹着口哨。体育馆的门开着,布兰奇女士这个身形小巧,有些像老鼠的法国女士探头向外张望。看到亚当在附近,她好像有些吃惊,犹豫一下,又回到了体育馆里。 “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亚当对自己说。如果不是她那副神情,他也不会有这样的猜疑,那做贼心虚的样子马上引起了他的注意。现在她又出来了,随手关上门,经过他身边时还停下和他说话。 “哦,这是在修理铁丝网吧。” “是的,小姐。” “这些球场非常不错,游泳池和体育馆也都很好。啊,体育运动!你们英国有很多运动项目,不是吗?” “啊,我想是的,小姐。” “你打网球吗?”她的眼睛略带妩媚地打量着他,目光中有些挑逗的意味。亚当再一次起了疑心。他有一种布兰奇小姐并不适合在芳草地当法语老师的感觉。 “不,”他说了一句谎话,“我不打网球,没那个时间,” “那你玩板球吧?” “这个嘛,我小的时候打过板球,大多数人都打过吧。” “我还一直没有时间到处转转,”安吉勒·布兰奇说,“今天才算有了点儿空。天气这么好,我就想,可以来参观一下体育馆,也好给我法国家乡办学校的朋友写写这里的情况。” 亚当又一次起了疑心。这似乎毫无必要的解释,几乎像是布兰奇小姐急于给自己出现在体育馆外找一个借口。但是她为什么需要这样?只要她高兴,她完全有权利到学校的任何地方,总之肯定没有必要为此向一名园丁的助手道歉。这不禁让他脑子里有了更多疑问。这个年轻女人到底在体育馆里干了些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布兰奇小姐,多知道一些她的情况也许会是件好事。他的态度巧妙但有意地产生了变化,不过还是带着尊敬,但是又不是那么恭敬。他让自己的眼神告诉她,她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 “你一定发现在一间女子学校工作有些时候会感到单调无聊吧,小姐?”他说。 “应该说并没有让我感到很有趣,是这样。” “不管怎样,”亚当说,“我想你总是有时间放松一下的,不是吗?” 有那么一小会儿停顿,像是她自己和自己争辩了几句。接着,他感觉到对方表现出一丝悔意,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她有意拉开了一些。 “哦,是的。”她说,“我有充裕的时间放松自己。这里的工作条件好极了。”她边说边点点头,“早安。”然后便朝大楼方向走了过去。 “你一定是搞了什么鬼,”亚当对自己说,“就在体育馆里面。” 一直等到她消失在视线里,他才放下手里的活,走向体育馆,朝里张望,但是目之所及的范围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对自己说,“她一定是搞了什么鬼。” 等他再走出来的时候,意外地迎面遇到了安·夏普兰。 “你知道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在哪儿吗?”她问道。 “我想她已经回主楼了,小姐。她刚刚和布里格斯说话来着。” 安皱着眉。 “你在体育馆干什么?” 亚当略有些吃惊。这疑心病还真重,他想着。他略有些傲慢地回答说:“就是想看看,看看总没什么问题吧,难道不是吗?” “你不是应该赶紧干好你的活吗?” “我就快把网球场四周的铁丝网钉好了。”他转过身,打量着身后的这座建筑,“这是全新的,对吧?一定花了不少钱。这儿的年轻女士们得到的都是最好的东西,难道不是吗?” “她们是付了钱的。”安冷冷地说。 “付的钱可不少,我也听说了。”亚当深表赞同。 他忽然有一种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出现的冲动,想要损她几句,或者是激怒这个女孩。她总是那么冷,显得不食人间烟火。要是能把她激怒,他应该会很开心。 但是安没有让他得逞,她只是说:“你最好还是赶紧把铁丝网钉好。”然后就走向主楼。走到一半的时候,她放慢了速度,回过头来看了看,亚当在忙着钉网球场的铁丝网。她带着深深的困惑,视线从他身上再转向体育馆。 第八章 谋杀 第八章 谋杀 1 赫斯特圣西普里安警署里,夜班当值警长格林正打着呵欠。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只是一会儿,他的神色就完全不同了。他开始在记事簿上快速地写着什么。 “嗯?芳草地?好的——名字是?请拼一下,斯——普——林,森林的林?杰,斯普林杰。好了。是的,请务必注意不要碰任何东西,马上就会有人赶到你那儿了。” 然后他迅速而有条理地依照规定流程行动起来。 “芳草地?”轮到凯尔西警督时,他问道,“是那间女子学校,对吧?被杀的是谁?” “女体育老师之死,”凯尔西若有所思地说,“像是火车站报摊卖的惊悚小说的书名。” “会是谁干的,你怎么想?”格林警长说,“不太寻常啊。” “就算是体育老师也会有爱情生活,”凯尔西警督说,“他们说尸体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 “体育馆。我想应该是健身房的时髦叫法吧。” “有可能。”凯尔西说,“女体育老师死于健身房。听起来像是体育类的犯罪,像不像?你刚刚说她是被枪杀的?” “是的。” “他们找到枪没有?” “没有。” “有点儿意思。”凯尔西警督说。召齐扈从之后,他出发去执行任务了。 2 芳草地的前门已经打开,有灯光射出,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正亲自接待着凯尔西警督。他见过她的样子;事实上,这一带多数人都算是认识她。即使是在这种令人慌乱而惶恐的时刻,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依然镇定自若,从容地掌控大局,指挥着她的下属。 “凯尔西警督,小姐。”警督说。 “你想要先做什么呢,凯尔西警督?是想到体育馆看看,还是先听经过?” “医生和我一起过来的,”凯尔西说,“麻烦您告诉他和我的这两个警员,尸体在哪儿,然后我想和您谈几句。” “当然了。请到我的起居室来。罗恩小姐,请带医生和这两位过去。”她继续说,“我让一名员工在那儿看着,不要破坏了现场。” “谢谢你,小姐。” 凯尔西跟着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走进她的起居室。“是谁发现尸体的?” “舍监约翰逊小姐。有个学生耳朵痛,约翰逊小姐起来看看她的情况。就在那个时候,她注意到窗帘没有拉好,走过去整理窗帘的时候,她看到体育馆有灯光,而凌晨一点这是不应该发生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平淡地说完这些。 “原来是这样。”凯尔西说道,“约翰逊小姐人在哪儿?” “她就在这儿,你想要见她吗?” “稍后。请您继续说吧,小姐。” “约翰逊小姐去叫醒另一位老师,查德威克小姐。两人决定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从侧门出去的时候,她们听到有枪声,于是尽快朝体育馆跑去。到达的时候——” 警督打断了她的讲述。“谢谢你,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如果如您所说,约翰逊小姐就在这儿,我想接下来的部分还是听她讲比较好。不过,首先,您也许可以给我讲讲被害人的情况。” “她叫格蕾丝·斯普林杰。” “在这儿很长时间了?” “不,她这个学期才到。我之前的体育老师去澳大利亚工作了。” “对于这个斯普林杰小姐,您知道些什么?” “她的推荐信都很好。”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所以,在这之前您并不算认识她?” “不算。” “那么您有没有什么想法,哪怕只是一点点而已——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起悲剧?她是不是过得不开心?有没有什么不幸的情感纠葛?”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继续说道,“可以这么说,在我看来这应该是极不可能的事情。她不是那样的女人。” “您会感到非常意外的。”凯尔西警督阴郁地说。 “需要我去把约翰逊小姐叫进来吗?” “有劳您了。等我听完她的讲述,我会去健身房——或者,按你们的叫法——体育馆。” “这是今年刚刚建成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紧靠着游泳池,包括一个软式网球场,还有其他的设施。网球拍、长曲棍球,还有曲棍球杆都在那儿保管,还有一个放泳衣用的干衣间。” “有没有什么理由,让斯普林杰小姐夜里出现在体育馆?” “绝对没有。”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明确地回道。 “非常好,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现在我可以和约翰逊小姐谈话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离开房间,然后带着舍监小姐回来了。发现尸体之后,约翰逊小姐猛喝了不少白兰地才平静下来。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她变得有点絮絮叨叨。 “这是凯尔西警督,”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镇定一点儿,埃尔斯佩思,给他讲讲发生了什么。” “太可怕了,”约翰逊小姐说,“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之前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啊。从来没有过!我还是不敢相信,我真的不敢相信啊。怎么会是斯普林杰小姐!” 凯尔西警督是个极敏锐的人。如果听到某个不寻常,或者值得探究的说法出现,他总是愿意偏离常轨去追问下去。 “你是觉得,怎么说呢,”他组织了一下用词,“斯普林杰小姐会被人谋杀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嗯,是的,确实奇怪,警督。她是那么——怎么说呢,强壮,你明白我的意思。那么壮实,你可以想象她赤手空拳打倒一个盗贼——或者,两个。” “盗贼?嗯哼,”凯尔西警督说,“体育馆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 “嗯,没有,我真的想不到有什么值得去偷的东西。就是些泳衣和体育用品。” “只是些小蟊贼可能会顺手拿走的东西,”凯尔西表示赞同,“不太值得破门而入,要是我就会这么想。对了,是被破门而入的吧?” “哦,说真的,这个我倒没有想到察看一下。”约翰逊小姐说,“我是说,我们赶到的时候门就是打开的——” “门没有被弄坏。”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我明白了,”凯尔西说,“用钥匙打开的。”他看着约翰逊小姐,“斯普林杰小姐招人喜欢吗?”他问道。 “这个,我真的说不好。我的意思是,毕竟她已经死了。” “就是说,你并不喜欢她。”凯尔西一针见血,并没有照顾约翰逊小姐纤细的感受。 “我不觉得会有人真的非常喜欢她。”约翰逊小姐说,“她有种非常激进的性格,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怕顶撞别人。我得说,她很能干,对待工作也严肃认真,您说呢,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确实如此。”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凯尔西从这个话题中抽身回来。“那么,约翰逊小姐,让我们听你说说事情的经过。” “简,我们的一个学生,耳朵痛。夜里发作得很厉害,把她痛醒了,于是她来找我,我去拿了一些药。等我把她送回床上睡好,我发现窗帘在动。我想可能晚上还是关着窗户比较好,因为风正好是从那个方向吹过来。不过女孩们总是喜欢开着窗户睡觉。有些时候外国来的学生会比较麻烦,但是我总是坚持——” “这些真的不是重点,”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凯尔西警督对我们的卫生规定不会有什么兴趣的。” “哦,不,当然不会。”约翰逊小姐说,“嗯,刚刚说到我去关窗,就在这个时候我意外地发现体育馆那边有灯光。相当明显,我不会看错的,灯光似乎还在移动。” “你是说,并不是电灯被打开了,而是手电筒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光?” “是的是的,一定是这样。我当时就想,天哪,夜里这个时候了,这是谁跑到那儿干什么呢?当然了,我并没有想到会是小偷,如你刚刚所说的,这也太异想天开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凯尔西问道。 约翰逊小姐朝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说真的,我当时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是说,嗯,说真的,我是说,我当时怎么也想不到——”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打断了她。“我想约翰逊小姐应该是以为,某个学生可能溜到那儿去和人秘密约会。”她说,“你是这个意思吗,埃尔斯佩思?” 约翰逊小姐喘了一口气。“嗯,是的,当时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确实这么想过。有个意大利女孩可能会干出这样的事情。外国孩子比英国的姑娘们要早熟太多了。” “不要这样傲慢。”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我们也有不少英国姑娘想做出这种不适当的举动。你有这种想法是很自然的,如果是我,也会这么想。” “继续说。”凯尔西警督说。 “所以我觉得,”约翰逊小姐接着说,“最好还是找查德威克小姐,叫她和我一起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是查德威克小姐?”凯尔西问道,“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一定要选这位老师?” “是这样,我不想打扰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约翰逊小姐说,“而且我敢说这已经是我们的习惯,如果不想劳烦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就去找查德威克小姐。你知道的,查德威克小姐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她的经验非常丰富。” “所以,”凯尔西说,“你去找到查德威克小姐,叫醒了她。是这样吧?” “是的。她也同意我们应该马上去看看。我们都没有穿戴整理什么的,只套了一件罩衣和外套就从侧门出去了。也就是那个时候,即我们刚刚踏上那条小路的时候,体育馆那边传来一声枪响,于是我们沿着小路尽快跑过去。有点蠢的是,我们忘了带上手电筒,所以看不太清楚路。我们跌倒了一两次,但是也很快赶到了。门就这么开着,我们打开灯,接着——” 凯尔西打断道:“也就是说,你们赶到的时候,是没有灯光的。也没有手电或者是其他的照明?” “没有。那地方一片漆黑。我们打开灯,她就躺在那儿。她——” “可以了,”凯尔西警督温和地说,“你不用详细描述了。我一会儿就过去,会亲自察看的。在你们过去的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 “没有。” “也没有听到任何人跑开?” “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有听到。” “学校大楼里还有没有别的人听到那声枪响?”凯尔西看着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问道。 她摇摇头。“没有。就我知道没有。没人说过听到了枪声。体育馆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我很怀疑这枪声是否能引起注意。” “也许从大楼靠近体育馆那一侧的房间能听到?” “很难吧,我想。除非有人留意去听这类声响。我可以肯定这声音没有大到能把人吵醒。” “好的,谢谢你。”凯尔西警督说,“我现在要去体育馆了。” “我和你一起过去。”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你们需要我也过去吗?”约翰逊小姐问道,“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去的。我是说……我是说,躲着也不好,不是吗?我总是觉得,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人都应该面对——” “谢谢你。”凯尔西警督说,“没有这个必要,约翰逊小姐。我不想再让你承担太多压力了。” “太可怕了。”约翰逊小姐说,“想到我其实并不太喜欢她,反而让我更难受了。事实上,就在昨晚,我们还在员工休息室发生过争执。我坚持认为对有些女孩来说——那些体质不太好的女孩——太多的锻炼反而是不好的。斯普林杰小姐说这是胡扯,她们正是那些需要锻炼的人,说什么要让她们健壮起来,脱胎换骨。我对她说,别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毕竟我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关于体质和病患,我知道的可比斯普林杰小姐多得多——比生前的她多得多。当然了,我丝毫不怀疑斯普林杰小姐在双杠,跳马还有网球教学上什么都懂,但是,哦,天哪,现在想想发生的这一切,我真希望我没有说这些话,我想在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后,人总是会这么想。我真的觉得这都是我的错。” “就坐在这儿吧,亲爱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着,扶她坐到沙发上,“你就坐在这儿好好休息,不要再去想你们之间可能有过的这种小争执了。如果我们在所有事情上都互相赞同,人生该是多么无趣。” 约翰逊小姐摇着头坐下,接着开始打呵欠。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跟着凯尔西走进了大堂。 “我让她喝了不少白兰地。”她略带歉意地说,“这让她有些多话,但是并没有糊涂,你觉得呢?” “不,”凯尔西说,“对于发生的事情,她陈述得相当清楚。”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引路走向侧门。 “这就是约翰逊小姐和查德威克小姐所走的路线?” “是的。你可以看到,它直通那条贯穿杜鹃花丛的路,路的另一头就是体育馆了。” 警督带着一支强力的手电筒,他和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很快就到了体育馆,这里现在已经是灯火通明。 “真是座不错的建筑。”凯尔西说,一边打量着体育馆。 “花了我们不少钱,”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但是也还负担得起。”她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大开的门通向一个相当宽敞的房间,里面有很多小衣柜,上面贴着不同女孩的名字。房间的尽头有一个摆放网球拍的架子,另一排架子用来放长曲棍球棍。房间一侧的门通向淋浴室和更衣隔间。凯尔西在走进去前停了一下。他手下的两个人一直在忙着,摄影师刚刚拍完照,另一个正在取指纹的人抬起头,对凯尔西说话。 “你可以从地板上走过去,长官。没问题的,我们还在处理这边的事。” 凯尔西走向正跪在尸体旁的法医,后者在他接近时抬头看了看。 “是在距离她大约四英尺的地方开的枪。”他说。 “子弹穿透心脏,应该死得相当快。” “好的。有多长时间了?” “一个小时左右吧。” 凯尔西点点头。他小步转过身,眼睛盯着身材高大的查德威克小姐,后者背靠墙站着,神色冷酷,活像一条看家狗。在凯尔西看来,她大概五十五岁,前额饱满,嘴巴线条坚硬,灰白的头发蓬乱,没有一点慌乱的样子。他想,这样的女人在危机中是完全可以信赖的,虽然在日常生活中可能总是被人忽视。 “查德威克小姐?”他说。 “是的。” “是你和约翰逊小姐一起出来发现尸体的?” “是的。她当时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死了。” “时间是?” “约翰逊小姐叫醒我的时候我看过表,是一点差十分。” 凯尔西点点头。这个时间符合约翰逊小姐的说法。他低头看着这个死者,思考着。她明亮的红色头发被剪得很短,脸上生着雀斑,下巴显得很突出,身材匀称而结实。她穿着斜纹软呢裙子,厚重的深色套衫,脚上套着厚底靴子,没有穿袜子。 “有没有发现凶器?”凯尔西问道。 其中一个手下摇摇头。“完全没有,长官。” “手电筒呢?” “墙角那边有一支手电筒。” “上面有指纹吗?” “有。是死者的。” “所以说,她是带着手电筒的那个人。”凯尔西若有所思地说,“她带着手电筒到这儿——为什么呢?”他的这句话是在问自己,又是问自己的手下,也像是在问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和查德威克小姐。最后他似乎是决定把重点转到后两位身上。“有什么想法吗?” 查德威克小姐摇着头说:“完全没有概念。我想她可能是落了什么东西——下午或者是晚上忘在了这儿——然后回来拿。但是说半夜来找东西又不太像。” “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了。”凯尔西说。 他看看身边的情况,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被动过,除了房间一头的网球拍架子。它像是被用力向前拉过,好几个球拍就这么散落在地上。 “当然,”查德威克小姐说,“她可能是看到这里有灯光,就像约翰逊小姐后来那样,于是过来看看。在我看来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了。” “我觉得你是对的。”凯尔西说,“只是有一个小问题:她会一个人到这儿来吗?” “会的。”查德威克小姐回答得没有一点犹豫。 “约翰逊小姐可是去叫醒了你一起过来的。”凯尔西试图提醒她。 “我知道。”查德威克小姐说,“如果是我看到灯光,我也会这样做。我会去叫醒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或者范西塔特小姐,或者是其他人。但是斯普林杰小姐不会,她是那种自信满满的人——事实上,她可能宁可自己一个人去对付入侵者。” “还有一点,”警督说,“你和约翰逊小姐是从侧门出来的,那扇门没有锁?” “是的,没有锁。” “有可能就是斯普林杰小姐出去后没有锁上?” “这似乎是个很理所当然的结论。”查德威克小姐说。 “所以我们假设,”凯尔西说,“斯普林杰小姐看到健身房——体育馆,不管你们怎么称呼它——有灯光,于是就过来察看,然后被在这里的那个人枪杀。”他转过身,面对一动不动站在门口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你觉得这个推断对不对?”他问道。 “完全不对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第一部分,我同意你的说法。我们可以说斯普林杰小姐看到了这里的灯光,然后自己过来看情况。这是完全可能的。但是要说被她发现的那个人会枪杀她——在我看来就错得离谱。如果说有不该来这儿的人出现在了这儿,被发现的时候更有可能是夺路而逃,或者是企图逃跑。为什么会有人在夜里这个时候到这儿来,还带着手枪?这太荒谬了,就是这样,荒谬!这里根本没有值得偷的东西,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去犯下谋杀的罪行。” “你觉得更有可能是斯普林杰小姐惊扰了某种接头?” “这是自然而且最有可能的解释。”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但是这依然解释不了谋杀这件事,难道不是吗?我学校里的女孩是不会随身带着手枪的,她们会遇见的年轻人似乎也非常不可能带着手枪。” 凯尔西表示同意。“这种人最多也就是带一把小弹簧刀。还有一个可能,”他继续道,“那就是斯普林杰小姐到这儿是来见某个男人——” 查德威克小姐忽然笑了起来。“哦,不会的,”她说,“斯普林杰小姐不会这样的。” “我不是说一定是男女之间的私会,”警督不苟言笑地说,“我只是说,谋杀是有预谋的,有人想要杀害斯普林杰小姐,他们约好了在这儿见面,然后枪杀了她。” 第九章 鸽群中的猫 第九章 鸽群中的猫 1 珍妮弗·萨特克利夫写给母亲的信: 亲爱的妈妈, 昨晚这里发生了谋杀案。是斯普林杰小姐,我们的体育老师。事情发生在半夜,警察都来了,今天上午他们找每个人问了话。 查德威克小姐让我们不要告诉任何人,但是我觉得你会想知道。 爱你的 珍妮弗 2 芳草地是一家相当重要的本地机构,达到了让警察局局长亲自关注的程度。在开展例行调查的同时,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并没有不闻不问。她给一位报界大佬和一位内政大臣打了电话,两人都是她的私人朋友。在她的这些活动之下,报纸上对此事的报道极少。一名女体育老师被发现死在学校的健身房,她是被枪击的,是不是意外尚有待确定。报纸上对这一事件的提及绝大多数都带着遗憾的口吻,倒像是在说,任何体育老师让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枪击,是一种完全不考虑他人感受的行为。 安·夏普兰这一天都在忙着听写给学生家长们的信。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没有浪费时间去要求学生们对此事保持沉默,她知道这只是白费精力。或多或少有些夸张的汇报肯定会传达给焦虑的家长和监护人们,她打算让自己这份措辞得当而且合情合理的说明赶在同时送到他们手中。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她和警察局局长斯通先生以及凯尔西警督进行了一次密谈。警方完全同意让报界对此事尽量保持低调,这样能让他们安静而且不受干扰地进行调查。 “我对此事深感遗憾,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真的是非常遗憾。”警察局局长说道,“我想这件事——怎么说呢——对你总归是不好的。” “谋杀对任何学校而言都是不好的,是这样。”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不过,现在没必要再纠结这个了。我们会渡过这一关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之前也经受过其他的风浪。我所希望的只是尽快查明这件事情的真相。” “没有理由不会很快破案,不是吗?”斯通说着,看了看凯尔西。凯尔西说:“如果我们能知道她之前的经历,应该会有些帮助。” “你真的这么认为?”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冷冷地说。 “可能有什么人和她有过过节。”凯尔西这样说道。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没有回应。 “你是认为这事和这所学校有关?”警察局局长问道。 “凯尔西警督是这么认为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我想,他只是顾忌到我的感受才没有直说。” “我认为这确实是和芳草地有关系的,”警督慢悠悠地说,“毕竟,斯普林杰小姐和其他老师一样都有休息的时间,如果她愿意,可以安排和任何人在任何她愿意的地点会面,为什么非要是半夜在学校的健身房呢?” “你不会介意我们对学校进行一次搜查吧,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警察局局长问道。 “完全不会。你们是想要找到那支手枪,或者是左轮,或者是别的什么枪,对吧?” “是的。应该是一支小巧的外国造手枪。” “外国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就你所知,你的员工或者是学生里面会不会有人有手枪这种东西?” “就我所知道的,肯定没有。”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我很肯定,我的学生们不会有。她们来到学校时携带的东西都是我们帮忙打开的,如果有这样的东西,一定会被发现,引起注意,而且我认为这应该会引起大家的议论。不过凯尔西警督,请务必按你们的意愿进行检查,我看到你们的人今天已经在搜查校园了。” 警督点点头。“是的。” 他继续说道:“我还想和你的其他老师见见面,可能有人听到斯普林杰小姐提起过什么,也许会是线索,又或者看到过她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他停了停,然后继续说道:“学生们也一样,也许听到看到过什么。”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我打算今天晚祷之后对学生们简短说几句。我会问问她们中有没有人知道些什么可能与斯普林杰小姐的死有关的消息,如果有的话,就来告诉我。” “非常不错的主意。”警察局局长说。 “不过你们应该记住这一点,”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某些学生会把一件小事加以夸张来显示自己的重要性,甚至不惜编造一些情况。女孩们会做些很怪异的事情:不过我想,你们对于这种哗众取宠的表现应该是习以为常了。” “我遇到过这种事情,”凯尔西警督说,“好了,请给我一份教职员工的名单,还有工人的名单。” 3 “我已经检查过体育馆所有的衣柜了,长官。”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现?”凯尔西说。 “是的,长官,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有些衣柜里有些挺有趣的玩意儿,不过不是我们要找的。” “所有衣柜都没有锁上,是不是?” “是的,长官,它们可以锁上,里面都有钥匙,但是都没有被锁上。” 凯尔西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光洁的地板,网球拍和长曲棍球杆已经被放回了各自的架子,整齐有序。 “哦,很好,”他说,“我现在要去主楼和职员们谈话。” “你不会认为是学校内部的人干的吧,长官?” “有可能是,”凯尔西说,“除了那两名女老师,查德威克和约翰逊,还有那个耳朵痛的孩子简,其他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理论上说,其他的每个人都应该在床上睡觉,但是也没有人能保证这一点。女孩们都有单独的房间,老师们自然也是如此。包括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可能溜出去和斯普林杰小姐会面,或者是跟着她到这儿来。然后,在她被枪杀之后,这个人可以悄悄地穿过树丛回到大楼的侧门,等到有人报警的时候,早已安然躺回床上了。困难的部分是动机。”凯尔西说道,“是了,就是动机问题。除非学校里正在发生什么我们目前一无所知的事情,否则似乎是没有什么动机的。” 他步出体育馆,慢慢地向大楼走去。虽然已经是下班时间,老园丁布里格斯还是在一处花坛做一些简单的工作。见到警督经过,他忙直起身来。 “这么晚还在工作。”凯尔西微笑着说。 “是啊,”布里格斯说,“现在的年轻人完全不明白园艺是怎么回事儿。八点来五点走——这就是他们的理解。你应该研究天气,有些天你根本不用到花园里来,也有些天你就得从早上七点一直做到晚上八点。当然了,这得是在你爱这个地方,会因为它的样子感到自豪的前提下。” “你完全应该为这个花园感到自豪,”凯尔西说,“现在已经见不到保养得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现下是这样了。”布里格斯说,“不过我算是运气好的,有个强壮的年轻小伙子打下手。还有两个男孩,不过没有那么好用。这些男孩还有年轻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愿意来做这种工作。他们啊,都想去工厂,想当白领,在办公室上班,不想自己的手被纯朴的泥土弄脏了。不过我算运气好,我刚说过吧,有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主动来找工作,给我帮手。” “是最近的事情?”凯尔西警督说。 “这学期开始的时候,”布里格斯说,“亚当吧,他的名字。亚当·古德曼。” “我好像没在这儿见过他。”凯尔西说。 “他啊,今天请了一天假。”布里格斯说,“我就同意了。反正今天你们的人到处转来转去,应该也没有太多事情可做。” “应该有人把他的情况告诉我才对。”凯尔西着急地说。 “你的意思是?什么叫把他的情况告诉你?” “他并不在我的名单上,”凯尔西警督说,“我是说,这里所有雇员的名单。” “哦,没事的,你明天就能见到他了,先生。”布里格斯说,“不过他也告诉不了你任何事情吧,我猜。” “很难说。”警督说。 一个强壮的年轻人在学期开始的时候主动来找工作?在凯尔西看来,这可能是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件有些偏离常轨的事情了。 4 当晚,女孩们和往常一样列队进入礼堂参加晚祷,在那之后,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抬手示意她们留下。 “我有些事情需要告诉大家。如你们所知,斯普林杰小姐昨晚在体育馆被枪杀。如果你们中有人在过去一周听到,或者是看到任何与斯普林杰小姐有关——任何让你们觉得不解的事情,不管是斯普林杰小姐说的,还是其他什么人说过的,有关她的任何事情,让你们觉得可能很重要,我都希望知道。你们可以在今晚的任何时间,直接到我的起居室找我。” “唉,”女孩们列队走出礼堂时,茱莉亚·厄普约翰叹了口气,“我真希望我们知道点儿什么!可是我们不知道,是不是,珍妮弗?” “是啊,”珍妮弗说,“当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斯普林杰小姐看上去那么普通,”茱莉亚哀伤地说,“那么普通,不应该以如此神秘的方式被杀害啊。” “我没觉得这有多神秘,”珍妮弗说,“只是个盗贼而已。” “是来偷我们的网球拍的吧,有可能。”茱莉亚讥讽道。 “可能是有人在勒索她呢。”有个女孩满怀希望地提出。 “拿什么勒索?”珍妮弗说。 没人想出什么可以用来勒索斯普林杰小姐的东西。 5 凯尔西警督对学校员工的询问从范西塔特小姐开始。这是个漂亮的女人,凯尔西打量着她,心里暗想。可能四十岁,或者多一点点。高个儿,身材匀称,灰色的头发梳理得相当得体。她表现得极有尊严而镇定,又带着一点点的——他这么觉得——自恃身份的感觉。她有点儿让他想起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绝对是适合做女老师的那种类型。尽管如此,凯尔西还是能感到,布尔斯特罗德有些范西塔特小姐不具备的特质。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有一种出乎人意料之外的行事风格,而他并不觉得范西塔特小姐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例行公事的问答。实际上范西塔特小姐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留意到任何事情,没有听到任何事情。斯普林杰小姐在工作上很出色。是的,她的态度是有一点点粗暴,但是范西塔特小姐也并不觉得太出格。她的性格可能不是太招人喜欢,但是做好一名体育老师,这并不是必须的。事实上,这样可能更好,学校并不需要太招人喜欢的老师,学生们对老师有太多个人感情并不好。对调查并没有任何贡献的范西塔特小姐随后告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也勿想。这都和猴子一样了。”协助凯尔西警督问话的帕西·邦德警长这样评价道。 凯尔西笑了笑。“这话没错,帕西。”他说。 “学校女老师们有种让我很不舒服的感觉,”邦德警长说,“从小时候就很害怕她们。我还记得有个女老师,非常恐怖,爱出风头又装腔作势,你根本不知道她想教你点儿什么。” 下一名出现的老师是艾琳·里奇。“太丑了”是凯尔西警督的第一反应。之后这个印象有所转变,她也有些吸引人的地方。他还是从例行的问题开始,但是得到的答案却没有他预想中那样依照惯例。她否认了听到过或者注意到过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情——无论是其他人说起斯普林杰小姐还是斯普林杰小姐本人提及的。但艾琳·里奇的下一个答案就完全在他预料之外了。 他是这样问的:“所以,就你所知,并没有人和她有过私怨?” “哦,没有。”艾琳·里奇回答得很快,“不会有人和她有私怨的。我想这也是她的可悲之处,你明白的。她不是一个会让谁恨得起来的人。” “你这个说法是什么意思呢,里奇小姐?” “我是说,她不是一个会让人一定要毁掉她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表象的。她会让人很恼火,常有人和她争执几句,但是这都没有什么大不了,不是什么很深的东西。我敢肯定,她不是因为自己的什么原因而被杀,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 “我其实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里奇小姐。” “我是说,如果是银行劫案这样的事情,她很有可能是那个被枪杀的出纳,但是,应该是作为一名银行出纳,而不是格蕾丝·斯普林杰这个人本身。没人会爱她或者是恨她到非要除掉她不可的程度。我想她可能是那种不会细想、凭感觉行事的人,这也是她会显得很多管闲事的原因。你知道的,总要找到点儿缺陷,一切按规章来,打探大家都做了些什么本不应该做的事情,然后把他们揭发出来。” “窥探隐私?”凯尔西问道。 “不,也不算是窥探隐私。”艾琳·里奇考虑了一下,说,“并不是说她穿着软底鞋之类的东西,蹑手蹑脚地到处窥视。但是如果她发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她又无法理解的话,会相当有决心地要搞个水落石出,而且她一定会把这件事情搞到水落石出。” “我明白了。”他停顿了一下,“你本人也不喜欢她,是这样吧,里奇小姐?” “我不认为我认真考虑过她。她只是名体育老师。天哪!对任何人这都是不太厚道的说法吧!只是这个,只是那个!不过这也是她对自己工作的评价,这是一份她会因为做得很好而感到骄傲的工作。她并不认为这工作有什么乐趣。她不会因为发现某个女孩在网球上很有天分,或者是在某个体育项目上表现突出而感到兴奋。她既不会为此感到开心,也不会因此而自得。” 凯尔西好奇地看着她。这是个奇怪的年轻女人,他心里暗想。 “你似乎对大多数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里奇小姐。”他说。 “是啊。是的,我想我确实是这样。” “你在芳草地工作多久了?” “刚刚一年半多一点。” “在之前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麻烦事?” “在芳草地吗?”她听起来吃了一惊。 “是的。” “哦,没有。直到这个学期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很顺利。” 凯尔西立即追问。 “这个学期有什么不对的?你不是说这起谋杀,对吧?你是说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我不是——”她停了下来,“是了,我可能是这个意思——不过只是隐约有点儿感觉。” “说下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最近不太高兴。”艾琳慢慢地说道,“这是其一。你是不会知道这个的,我觉得甚至没有别的人注意到这一点。反正我是发现了。而且她不是唯一不开心的人。但是你问的不是这个,对吧?这只是人们的感受,那种太憋闷、想一件事情想得太久之后出现的感觉。你指的是,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仅仅在这个学期才显得不太对劲的,是这样,没错吧?” “是的。”凯尔西继续好奇地看着她说,“对,就是这个意思。那么,有什么情况吗?” “我觉得确实有些不太对劲。”艾琳·里奇慢慢地说,“就像是我们当中有某个并不属于这里的人。”她看着他,笑了笑,几乎就要笑出声了,然后接着说:“鸽群中的猫,就是这样的感觉。我们就是一群鸽子,我们所有人,然后当中有只猫,但是我们却看不到这只猫。” “这个说法太含混了,里奇小姐。” “是啊,难道不是吗?听起来有些犯傻,我自己也能听出来。我觉得,我想说的是,有什么东西,某个很小的东西,我曾注意到,但是又不知道我到底发现了什么的东西。” “有什么具体所指的人吗?” “没有,我跟你说过,就是这样而已。我不知道是谁。我唯一能说的就是,有人在这儿,这人——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对头!有这么一个人——我不知道是谁——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不是我看到她的时候,而是在她看我的时候,因为正是她看我的时候,这种感觉才会显现——不管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是不是越来越语无伦次了?总之,这只是一种感觉。这不是你要的东西,这不是什么证据。” “不,”凯尔西说,“这确实不是证据,现在还不是。不过这很有趣,如果你的这个感觉变得更加真切,里奇小姐,我很愿意听你再告诉我。” 她点点头。“好的,”她说,“因为这是很严肃的,不是吗?我是说,有人被杀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而凶手可能躲得很远,又或者,恰恰相反,凶手可能就在学校里。如果是这样,那么手枪或者左轮枪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就一定也还在这儿。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想法,是吧?” 她微微点点头走出了房间。邦德警长说道:“疯子——难道你不是这样想?” “不,”凯尔西说,“我不认为她是个疯子。我觉得她具有人们常说的敏感性。你知道的,就像是那种在亲眼看到之前很久,就知道房间里面有一只猫存在的人。如果生在某个非洲的部落里面,她可能会是一名巫医。” “他们到处寻访罪恶,是不是这样?”邦德警长说。 “就是如此,帕西。”凯尔西说,“这也正是我想要做的事情。没人会提供任何具体的事实,所以我必须到处寻访,找出真相。接下来我们要向那个法国女人提问了。” 第十章 荒诞的故事 第十章 荒诞的故事 安吉勒·布兰奇小姐看起来三十五岁,没有化妆,深褐色头发梳理得十分整洁,但不算雅致,穿着显古板的上衣和裙子。 这是布兰奇小姐在芳草地的第一个学期,她这样解释道。她不确定是不是还想在这儿再留一个学期。 “在一所会出现谋杀案的学校待下去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她语带责难地说。 还有,似乎整间学校都没有防盗警铃——这也太危险了。 “布兰奇小姐,这里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会引来盗贼。” 布兰奇小姐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这些来上学的女孩,有些人的家里非常有钱,她们可能带着很值钱的东西。可能某个盗贼知道这种情况,于是到这儿来,因为他觉得这会是一个非常容易得手的地方。” “就算有女孩带着很值钱的东西,也不会出现在健身房吧。” “你又怎么知道呢?”布兰奇小姐说,“她们在那儿有衣柜,不是吗,那些女孩。” “只是放些体育用品吧,诸如此类的东西。” “是啊,应该是放这些东西的,但是女孩可能在球鞋的鞋尖里藏任何东西,或者是包在旧外套和围巾里面。” “是什么样的东西呢,布兰奇小姐?” 但是布兰奇小姐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东西。 “就算是最宠溺的父亲也不会让女儿把钻石项链带到学校来吧。”警督说。 布兰奇小姐再次耸了耸肩。 “可能是有其他价值的东西——古埃及的圣甲虫配饰,有可能,或者是某个收藏家愿意花大价钱来换的东西。有个女孩的爸爸就是考古学家。” 凯尔西笑了笑。“其实吧,我真的不认为有这种可能,布兰奇小姐。” 她又耸了耸肩。“都行吧,我只是这么一说。” “你之前在其他英文学校教过书吗,布兰奇小姐?” “以前在英格兰北部的一所学校教过书,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瑞士和法国教书,还有德国。我会到英国来是想提高我的英文。我有个朋友在这儿,她病了,然后告诉我可以来顶替她的位置。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也会很高兴这么快找到接替的人。于是我就来了。但是我并不是很喜欢这儿,就像我刚说过的,我想我不会待下去的。” “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地方呢?”凯尔西很坚持地追问。 “我不喜欢会发生枪击事件的地方。”布兰奇小姐说,“还有那些孩子,她们不尊重人。” “她们已经不算是孩子了吧,难道不是吗?” “她们中的一些就像是婴儿,有的又像是有二十五岁了,什么样的都有。她们有太多自由了,我喜欢规矩更严格一些的学校。” “你和斯普林杰小姐熟吗?” “算起来我完全不认识她。她很没有礼貌,我尽可能不和她有任何交流。她骨骼粗大又满脸雀斑,声音大,还很难听。她就是讽刺漫画里面那种典型的英国女人。她对我很粗鲁,我不喜欢她。” “她在什么事情上对你粗鲁了?” “她不喜欢我去她的体育馆。她似乎以为——或者说她生前认为——那是她个人的体育馆!有天我一时兴起过去看看——我之前没有去过那儿,那是一栋全新的建筑,布置和规划都很好,我就是想四处看看。然后斯普林杰小姐出现了,对我说什么‘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不该到这儿来’。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啊,我也是学校的一名老师啊!她以为我是什么人,一个学生吗?” “对啊,对啊,太让人恼火了,我敢肯定。”凯尔西安慰她说。 “完全是猪一样的态度,她就是这样。然后她还大叫起来:‘不要拿走你手上的钥匙!’太让人讨厌了。我推开门的时候钥匙掉下来了,于是我就捡了起来。我只是因为被她打断才忘了放回去,结果她对我大喊大叫,像是觉得我是有意要偷走钥匙一样。那是她的钥匙,我敢说她就是这么想的,而且是她的体育馆。” “这似乎有点儿奇怪,不是吗?”凯尔西说,“她会这么看待这个健身房,我是说,把它当作自己的私人财产,像是害怕有人发现她在里面藏了什么东西。”他想用这句话做一个试探,但是安吉勒·布兰奇只是笑了笑。 “在那儿藏东西?你能在那种地方藏什么东西?你觉得她在那儿藏了自己的情书?我敢说就没人给她写过情书!其他女老师,她们至少是有礼貌的。查德威克小姐,她是个老派的人,就是有些爱大惊小怪。范西塔特小姐,她人很好,高贵的妇人,又有同情心。里奇小姐,我觉得她有些疯颠,但是很友善,还有那些年轻的女老师们,都很讨人喜欢。” 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后,安吉勒·布兰奇也被打发走了。 “太敏感了。”邦德说,“法国人都是这么敏感。” “不管怎么说,这段谈话还是很有趣的。”凯尔西说,“斯普林杰小姐不喜欢别人在她的健身房——体育馆——闲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东西。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呢?” “可能她觉得这个法国女人在打探她的什么事情。”邦德提出一个想法。 “那么,她是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是说,除非她有什么事情害怕被安吉勒·布兰奇小姐发现,不然安吉勒·布兰奇小姐四处查探一下对她也没有什么妨碍吧? “还有哪些人要见?”他接着说。 “两个年轻老师,布莱克小姐和罗恩小姐,再就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秘书。” 布莱克小姐年轻又认真,圆圆的脸显得和善,她教授植物学和物理。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她很少见到斯普林杰小姐,对她被杀害的原因更是毫无概念。 罗恩小姐不愧是有心理学学位的人,她有自己的看法想要表达。非常有可能——她这样说道——斯普林杰小姐是自杀的。 凯尔西警督不禁扬起了眉头。 “她为什么会自杀?她有什么不幸吗?” “她很有侵略性,”罗恩小姐说着,身体前倾,双眼透过厚厚的眼镜镜片急切地张望,“非常有侵略性。我感觉是很突出的那种。这是一种防御的机制,为了掩饰自卑。” “就我目前听到的事情来看,”凯尔西警督说,“她对自己非常自信。” “太过自信了,”罗恩小姐阴沉地说,“她之前说过的好几件事情都可以印证我的假设。” “比如?” “她曾暗示,人们‘并不是他们看起来那样’。她说过在之前工作的一所学校,她曾‘揭露’过某个人。但是校长对此有偏袒,不愿意听她发现的东西。还有好几个女老师也是如此,用她的话来说,‘和她作对’。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警督?”罗恩小姐兴奋地俯身向前,几乎要从自己的椅子上掉下来,几缕平直的深色头发向前落下盖在她的脸上,“一种受迫害幻想的开始。” 凯尔西警督很有礼貌地说,罗恩小姐的这个假设可能是对的。但是他没办法接受自杀这一推论,除非罗恩小姐可以解释一下,斯普林杰小姐如何从距离至少四英尺的地方击中自己,然后想办法让手枪就此消失在空气里。 罗恩小姐很不开心地反驳说,警方对心理学的偏见是众所周知的。 然后她就离开了,把位置留给了安·夏普兰。 “这样,夏普兰小姐,”凯尔西警督略带赞赏地看着她整洁而务实的装扮问道,“你能给调查带来什么新的线索呢?” “恐怕绝对是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了。我有自己的起居室,也就很少见到其他老师,这整件事情都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难以置信是指什么?” “怎么说呢?首先,斯普林杰小姐会被人枪杀就令人难以置信。假设有人闯进健身房,她出来看看是什么人,我觉得这都没问题。但是有谁会想要闯进健身房呢?” “男孩们,有可能,比如某个本地的年轻人,想要试试里面的运动器械,或者就是胡闹一下。” “如果是这样,我几乎可以想象,斯普林杰小姐会说:‘喂,你们在这儿干什么?都给我滚!’然后他们就会跑掉。” “在你看来,斯普林杰小姐对体育馆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态度?” 安·夏普兰看起来有些迷惑。“态度?” “我是说,她有没有把这个地方视作她专属的地带,不喜欢别人到这儿来?” “就我所知是没有的。为什么她会这么想?这只是学校建筑群的一部分啊。” “你本人没有注意到什么?你没有发现过,如果你到了那儿,她会很反感你的出现——这一类的事情?” 安·夏普兰摇摇头。“我单独去那儿只有一两次。我没有时间。就一次,给某个女孩传达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口信。如此而已。” “所以你不知道斯普林杰小姐曾经对布兰奇小姐到那儿去表达过反感?” “不,我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哦,对了,我觉得我听到过。布兰奇小姐某天因为什么事情非常不开心。但是你知道的,她有时候会很敏感。据说有次她去美术课的教室,美术老师对她说了什么,也让她非常生气。当然啦,她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是说布兰奇小姐。她只教一门课——法文,她有很多空闲时间。我想——”她犹豫了一下,“我想她可能是个挺爱多管闲事的人。”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她去体育馆是为了查看某个衣柜?” “女孩们的衣柜?嗯,我不是要说她的坏话,但她可能会把这事儿当作娱乐。” “斯普林杰小姐本人在那儿有衣柜吗?” “有,当然有。” “如果布兰奇小姐被抓到在翻查斯普林杰小姐的衣柜,那么我可以想象斯普林杰小姐会非常生气?” “她当然会啊!” “你对斯普林杰小姐的私生活有没有什么了解?” “我不认为有任何人了解。”安说,“她有私生活吗?我倒是很好奇。” “没有其他什么事情——比如和体育馆有关的什么事情,需要告诉我们了吗?” “这个——”安犹豫了。 “说吧,夏普兰小姐,让我们听听看。” “也不是什么大事,”安慢悠悠地说,“不过这儿的一个园丁——不是布里格斯,是年轻的那个。我有一次看到他从体育馆走出来。他应该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到那儿去。当然了,可能只是他好奇而已——又或者找个由头偷偷懒——他那个时候应该在钉网球场的铁丝网。我觉得这其实不算什么事儿。” “虽然是这么说,你还是记得这件事,”凯尔西指出这点,“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她皱起了眉,“是了,因为他的态度有些奇怪。还有——他对于那些花在学生们身上的钱完全是嗤之以鼻的样子。” “这样的态度……我明白了。” “我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吧。” “可能是没有——但是我还是要先记下来。” “我们围着桑树丛转啊转。”安·夏普兰离开的时候邦德这样说道,“同样的事情翻来覆去听她们说!老天保佑,希望可以从工人那儿挖到点儿用的东西。” 但是他们从工人口中也没有得到什么。 “问我什么都没有用啊,年轻人,”厨师吉本斯太太说,“首先吧,我听不到你在说什么,另外呢,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昨晚早就睡觉了,我通常都睡得很沉,外头那么吵吵闹闹我都没有听到,也没人叫醒我,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她听起来有些不高兴,“直到今天上午我才听说了。” 凯尔西吼叫着提了几个问题,换来些什么内容都没有的答案。 斯普林杰小姐是这个学期新来的,她不像之前教体育的琼斯小姐那样招人喜欢。夏普兰小姐也是新来的,但她是个和气的年轻女士。布兰奇小姐和所有的法国佬一样——觉得其他老师都和她作对,纵容年轻的女孩们在课堂上搞些可怕的把戏。“倒不是那种大哭大闹之类的,”吉本斯太太承认,“我之前待过的一些学校,里面的法国女教师有些时候可是哭闹得很厉害!” 学校大多数工人都是白天来晚上回的日间工,只有一个女佣是在学校过夜的,而且也没问出什么东西来,不过起码她能听清对她提出的问题。她说不出什么,这一点她是肯定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斯普林杰小姐的礼节是有点问题,不过说到体育馆,里面有些什么,这名女佣就完全不知道了,也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手枪这类的东西。 这场充满否定信息的询问被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打断。“有个女孩希望和你谈谈,凯尔西警督。”她说。 凯尔西马上抬起了头。“是吗?她知道点儿什么?” “具体是什么我说不好。”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不过你最好和她本人谈谈。她是我们的外国学生之一,谢斯塔公主——易卜拉辛亲王的侄女。她觉得自己是个重要的人,不过程度上可能会有所高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凯尔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出去后,一个肤色微黑,中等身材的女孩走了进来。 她看着他们,杏仁一样的大眼睛,有些拘谨的样子。 “你们是警察?” “是的,”凯尔西微笑着说,“我们是警察。请坐下吧,说说你知道的,有关斯普林杰小姐的事情。” “好的,我来告诉你。” 她坐下,身体前倾,有些戏剧化地压低了嗓门。 “一直有人在监视这个地方。啊,他们不会明显地暴露出来,但是他们确实就在附近。”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地点着头。 凯尔西警督现在明白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刚才的意思了。这个女孩正自导自演一场戏——而且乐在其中。 “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监视学校呢?” “因为我啊!他们想要绑架我。” 不管凯尔西想到过什么可能的回答,反正不是这一个。他的眉毛挑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绑架你?” “为了赎金,这是当然的。这样就能让我的亲属交出很多钱。” “呃——好吧——可能是这样。”凯尔西半信半疑地说,“但是——呃——就算是这样,这和斯普林杰小姐的死有什么关系?” “她一定是发现了他们,”谢斯塔说,“可能是告诉他们,她已经发觉有问题,也可能是威胁了他们。他们也许是答应给她一笔钱让她别说出去。她就相信了他们,去体育馆是因为他们说要在那儿把钱给她,然后枪杀了她。” “但是斯普林杰小姐肯定不会收这种勒索的黑钱吧?” “你以为在学校做老师——做个体育老师,是很有乐趣的事情?”谢斯塔不屑地说,“你不觉得拿到一大笔钱,到处游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会更好?特别是斯普林杰小姐这样长得不漂亮,男人根本看都不会看的人!难道你不觉得,相比其他人,钱对她会更有吸引力?” “这个嘛——呃——”凯尔西警督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之前还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过这个看法。 “这个只是——呃——你个人的想法?”他说,“斯普林杰小姐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除了‘伸展’,‘弯腰’,还有‘快点’,‘别偷懒’之外,斯普林杰小姐什么都没说过。”谢斯塔有些厌恶地说。 “哦,是这样。怎么说呢,你不觉得绑架什么的完全是出于你的想象?” 谢斯塔马上被激怒了。 “你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我的表哥是拉马特的阿里·优素福亲王。他在一场革命中被杀害了,至少是在逃离这场革命的时候被杀害了。我长大之后本应该嫁给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你应该明白,我是个重要人物。来这儿的也许是那些共产党人,所以这可能不是一次绑架,而是想要刺杀我。” 凯尔西警督越来越感到不可思议。 “这也扯得太远了,不是吗?” “你以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我告诉你,会的。他们可是非常非常邪恶的,那些共产党人!每个人都知道的。” 看到他还是有所怀疑,她又接着说道:“也许他们是觉得我知道那些珠宝在哪儿!” “什么珠宝?” “我的表哥有些珠宝,他的父亲也有。我的家族总是藏着一些珠宝,以防万一,你明白的。” 她听起来煞有介事的样子。 凯尔西紧盯着她。 “但是这一切又和你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和斯普林杰小姐有什么关系?” “我都告诉过你了啊!他们可能是以为我知道珠宝在哪儿,所以他们打算抓住我,逼我说出来。” “那么你知道珠宝在哪儿吗?” “不,我当然不知道。它们在革命中消失无踪了。可能是那些邪恶的共产党人拿走了。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这样。” “这些珠宝属于谁?” “现在我的表哥死了,它们就属于我了。他们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他的姑姑,也就是我的母亲,已经死了。他也会希望那些珠宝归我所有。如果他没有死,我就会嫁给他了。” “这些都已经约定好了?” “我必须嫁给他,他是我的表哥啊,你知道的。” “当你嫁给他的时候,你本应得到这些珠宝?” “不,我会要些新的珠宝。从巴黎的卡地亚买回来。那些珠宝还是存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凯尔西警督眨了眨眼,让自己仔细体会一下这种东方式的未雨绸缪。 谢斯塔还在兴高采烈地继续说着。 “我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的。有人把珠宝带出了拉马特,可能是个好人,也可能是个坏人。如果是好人,会把珠宝交给我,说:‘这些都是您的。’然后我就会奖赏他。” 她说话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扮好自己的角色。 倒是个爱演的人,警督暗想。 “但是如果是个坏人,他会把珠宝据为己有,拿去卖掉。或者他也会来找我,然后说:‘如果我把珠宝交给你,你会给我多少作为奖赏?’如果觉得合算,可能就会带来给我——但是如果觉得不合算,就不会交出来了!” “但是事实是,没有人来跟你说过任何事情?” “没有。”谢斯塔承认。 凯尔西警督打定了主意。 “你看,我觉得吧,”他和气地说,“你说的这些就是一大堆废话。” 谢斯塔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事情,仅此而已。”她闷闷不乐地说。 “是的——嗯,非常谢谢你,我会记住这一点的。” 他起身拉开门,让她出去了。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就快出现了,”他回到桌前坐下时说,“绑架和价值连城的珠宝!下面还有什么?” 第十一章 会谈 第十一章 会谈 凯尔西警督回到警察局的时候,值班警长对他说:“有个叫亚当·古德曼的人正在等你,长官。” “亚当·古德曼?哦,对了。那个园丁。” 一个年轻人礼貌地站起身。他个子很高,皮肤微黑,相当英俊。他穿着一条有些污迹的灯芯绒裤子,被一条老旧的皮带宽松地固定着,上身是一件开领衬衣,非常亮眼的蓝色。 “你想要见我,我听说是这样。” 他的嗓音有些粗,和现下的很多年轻人一样,有点气势汹汹的味道。 凯尔西只是说:“是的,到我办公室来。” “我不知道任何关于这起谋杀的事情。”亚当·古德曼不太高兴地说,“这事儿和我毫无关系,我昨晚在家睡觉。” 凯尔西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示意那个年轻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个身着便装的年轻警察悄无声息地跟着两人进了办公室,坐在稍远一点点的位置。 “让我看看,”凯尔西说,“你就是古德曼——”他看了看桌上的一页笔记,“亚当·古德曼。” “没错,长官。不过,首先我想请你看看这个。” 亚当的态度已经不同了,现在不再有好斗或者是不快的感觉,显得平静而恭敬。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桌对面。凯尔西警督认真看着,眉头微微扬起。然后他抬起了头。 “我这儿不需要你了,巴尔巴。”他说。 那个谨慎的年轻警察站起身离开。他尽力不显露出来,心里却是相当惊讶的。 “哦。”凯尔西说,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对面的亚当,“所以,这才是你的真实身份。那么,我倒是想知道,你是打算干什么,要跑到——” “一所女子学校?”年轻人接过他的话。他的声音还是很恭敬,但是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真的也是我第一次接到这样的任务。我看起来像园丁吗?” “不像是来自这一带的。这里的园丁通常都是老人家。那你到底懂不懂园艺呢?” “相当懂。我有个爱园艺的母亲,英国特色。她一直尽心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可用的帮手。” “那么,芳草地到底出了什么事,才把你吸引过来了?”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芳草地正在发生什么。我的任务说到底只是监视而已,或者说——直到昨晚之前都是这样。体育老师的谋杀案,这倒不是学校该有的课程了。” “事情总归会发生,”凯尔西警督说,叹了一口气,“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我是有过教训的。但是我得承认,这次的情况有点超出常规了。到底是什么背景?” 亚当把情况说了,凯尔西兴致勃勃地听着。 “看来我是冤枉那个女孩了,”他总结道,“但是你也会承认,听起来太神奇,不太像是真的。价值五十万甚至一百万英镑的珠宝?你刚才说这些是属于谁的?” “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要得出结论,你得有一大堆国际法律师死命工作——而且他们的意见也会大有分歧。这个事情有很多不同的切入点。这些珠宝,在三个月之前,是属于拉马特的阿里·优素福亲王殿下的。不过现在呢?如果珠宝在拉马特被发现,就会成为现政府的财产,他们已经表明这个态度了。阿里·优素福也可能在遗嘱里把珠宝留给了什么人。那么很多事情都将取决于遗嘱在何处被执行,以及这份遗嘱是否被认可。珠宝可能归他的家族所有。但是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是你,或者是我,碰巧在街上捡到它们,然后放到自己的口袋里,那么从实践的角度来说,它们就是你我的了。这是因为,我很怀疑现有的任何法律机制能从你我手中取走这些珠宝。他们可以试试,这是当然的,但是国际法的复杂程度是相当令人难以置信的……” “你的意思是,从现实的角度来说,谁找到就是谁的了?”凯尔西警督问道。他颇不赞同地摇摇头。“这可不太好吧。”他严肃地说。 “不好,”亚当坚定地说,“确实是不太好。关于珠宝的下落有不少说法,没有一种算得上逻辑严密。你知道的,到处都有风声,可能只是个谣传,也可能是真的。但共同的一点是,就在革命爆发之前,珠宝被带出了拉马特。至于如何做到的,有十几种说法。” “但是为什么是芳草地呢?因为那个睥睨一切的小公主?” “谢斯塔公主,阿里·优素福的大表妹。是的。可能会有人试图把东西交给她,或者是和她取得联系。据我观察,有好几个可疑的人物曾在附近出没。比如柯林斯基夫人,住在大酒店那个。在一个被人们形容为国际游荡者有限公司的组织里,她是优秀成员。严格遵纪守法,行事体面,同时也是一个有用情报的搜集者。还有一个当时在拉马特的酒吧跳舞的女人,据报曾经为某个外国政府工作。现在她人在哪儿,我们还不得而知,我们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但是有传言说,她可能已经到了这里。所以你看,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以芳草地为中心?然后就在昨晚,斯普林杰小姐被人杀害了。” 凯尔西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都凑到一起了。”他得出这个结论,努力克制了一下情绪,“这种事情倒是能在电视里看到……太扯了——你会这么觉得……不可能真的发生嘛。确实不会——起码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真的发生。” “秘密特工,强盗,暴力,谋杀,背叛,”亚当表示赞同,“都是些荒唐的东西——但是人生的这一面也确实存在。” “但是不该在芳草地!” 凯尔西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明白你的意思,”亚当说,“大不敬啊。” 两人都沉默了,然后是凯尔西警督问道:“那么你认为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亚当停顿了很久,然后才慢吞吞地说道:“斯普林杰在体育馆——还是在半夜里。为什么?我们应该从这儿着手。要搞清楚她为什么在那儿,为什么是半夜的时候出现在体育馆,在此之前,追问到底是谁杀了她根本没有用。我们可以假设,虽然她过着无可指摘的健康人生,但是睡眠并不好,半夜起身看着窗外,见到体育馆有灯光传来——她的窗户是朝着这个方向吧?” 凯尔西点点头。 “作为一个强壮而无所畏惧的年轻女性,她决定去察看一番,结果惊动了在那儿的某个人,那人正在——做什么呢?我们暂且不知道,但是她的出现足以让对方感到身处绝境,非杀死她不可。” 凯尔西再次点点头。 “这正是我们在考虑的方向,”他说,“但是你最后的说法让我有些不安。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人——而且是有备而来,除非——” “除非是为了更重要的目标?完全同意!好了,这种情况可能就是我们所说的,无辜的斯普林杰——以身殉职。但是也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斯普林杰,因为私人关系获得消息而在芳草地得到一个工作机会,或者是被她的老板特别指派到此地——因为她的资历。她耐心等到一个合适的晚上,悄悄溜到体育馆(这里依然有一个困扰我们的问题——为什么?)——有人跟着她——或者是在这儿等着她。是个带着枪,而且准备让它派上用场的人……但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事实上,这体育馆到底有什么魔力?这不像是一个人们会想到藏着什么东西的地方。” “那儿没有藏着任何东西,我可以这么告诉你。我们拿着细齿梳仔细搜过了——女孩们的衣柜,斯普林杰小姐的也一样。有各种各样的体育设备,但是全部正常,毫无异常。还有,这是座全新的建筑!根本没有什么珠宝一类的东西。”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可能已经被拿走了,这是自然的。被凶手拿走了。”亚当说,“另一个可能就是,体育馆只是被用作接头的地点——不管来接头的是斯普林杰小姐,或者是其他什么人。这是个很合适的地方,和大楼有些距离,又不是太远。如果被人发现曾到过这儿,任何人都可以简单地解释说他们看到了灯光什么的。让我们假设斯普林杰小姐到那儿去会什么人——结果起了争执,然后她被枪击。或者,另一个可能,斯普林杰小姐发现有人离开大楼,于是跟着这个人,结果撞破了某件她本不应看到或者听到的事情。” “在她生前我并未见过她,”凯尔西说,“但是从大家谈起她的情况来看,我的印象是,她可能是个爱管闲事的女人。” “我想这应该就是最有可能的解释了,”亚当表示同意,“好奇害死猫。没错,我认为这就是体育馆成为谋杀现场的原因。” “但是如果那儿是接头地点,那么——”凯尔西停了下来。 亚当用力地点点头。 “是的。似乎学校里有那么一个人值得我们密切关注。鸽群中的一只猫,可以这么说。” “鸽群里的猫,”凯尔西重复了一句,被这个说法击中了,“里奇小姐,学校的老师之一,今天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 他回想了一小会儿。 “这个学期教职员工中有三个新来的,”他说,“夏普兰,秘书;布兰奇,法语老师;当然了,还有斯普林杰小姐本人。她已经死了,可以被排除在外。如果说鸽群中真的有一只猫,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剩下两个人中的一个。”他看亚当,“你对这两个人有什么看法?” 亚当思索着。 “我有一天碰到布兰奇小姐从体育馆出来,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好像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不管怎么说,总的来讲——我还是觉得另一个人可能性比较大。夏普兰。她是个冷静的人,而且有头脑。如果我是你,就会仔细查一下她的经历。你这是在笑什么?” 凯尔西咧嘴笑着。 “她也在怀疑你,”他说,“碰到你从体育馆出来——而且觉得你的态度有些奇怪。” “哦,被抓了个正着。”亚当有些愤愤不平,“真有她的!” 凯尔西警督又摆回了那副权威的架势。 “总之,”他说,“我们这里非常重视芳草地的一切。这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也是个很好的人。我们越快查清这件事,对学校就越好。我们希望把事情搞得明明白白,还芳草地一个清白。” 他停下来看着亚当,心里思考着什么。 “我想,”他说,“我们必须告诉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你的身份。她会保守秘密的——你不用担心这一点。” 亚当考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好的,”他说,“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这应该是无法避免的了。” 第十二章 新灯换旧灯 第十二章 新灯换旧灯 1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还有一点能体现出她强于绝大多数女性的特质:她愿意倾听。 她沉默地听完凯尔西警督和亚当各自的讲述,甚至都没有扬一下眉毛。然后她只是说了一句话:“不简单。” 你才是真的不简单,亚当这么想着,但是没有说出来。 “那么,”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以她一贯开门见山的风格说,“你们要我做些什么?” 凯尔西警督清了清嗓子。 “是这样,”他说,“我们觉得应该把情况完全通报给你——这也是为了学校好。”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点点头。 “当然了,”她说,“学校是我最关心的。必须如此,我要对学生们的生活和安全负责——在略低一点的程度,对我的员工们也是如此。我现在还是想强调一点:关于斯普林杰小姐的死,外界所知的情况越少,对我将是越有利的。这完全是一种自私的想法,不过我认为,我的学校本身就有其重要性,而且不仅仅是对我而言。现在我也同意,如果将事件公之于众对你们是有必要的,你们也就必须这样做了。但是,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没有,”凯尔西警督说,“就这件案子而言,我觉得外界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们会公布结论说,调查将会停止,我们认为是一个地方案件。年轻的暴徒们——或者按照现在的称呼,少年犯们——带着枪到处转悠,把开枪当作乐事。过去通常会是弹簧刀,但是有些年轻人也确实搞到了枪。斯普林杰小姐意外闯入,他们开枪打死了她。我们对外宣布的情况就是如此——之后就可以悄悄地开展工作了。报纸曝光只会越帮越忙。当然了,芳草地非常有名,这自然是大新闻。发生在芳草地的谋杀,这会是热门的消息。” “我想这一点我可以帮上忙,”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爽快地提出,“我对上层人物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力的。”她笑着举出几个人的名字,有内政大臣,两位报界巨头,一名主教,还有教育大臣,“我会尽力而为。”她看着亚当说,“你同意吗?” 亚当赶紧回话:“是的,我完全同意。我们一贯喜欢悄然行事。” “你会继续做我的园丁吗?”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问道。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这工作正好让我待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可以留意事态的发展。” 这一次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扬起了眉头。 “我希望你不是说还会有更多谋杀。” “不,不。” “很高兴听到这个。我怀疑有任何学校能经得住一个学期里的两起谋杀案。” 她转向凯尔西。 “你的人已经查完体育馆了吗?如果还不能用的话就尴尬了。” “我们已经查完了。干干净净——我的意思是,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不管谋杀是出于什么原因——现在那儿已经没有什么对我们有帮助的东西了,只是一个装置了常用设备的体育馆。” “女孩们的衣柜里没有什么东西?” 凯尔西警督笑笑。 “怎么说呢,这样那样的东西。一本书——法文的——叫《老实人》吧,有,呃,插图的。看起来是很贵重的书。” “哦,”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原来她把它藏在那儿呢!我猜是吉丝尔·德奥贝吧?” 凯尔西对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敬意又升了一级。 “什么都瞒不过你,小姐。”他说。 “《老实人》对她不会有坏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这是本经典。有些带色情的书我倒是必须没收。现在回到我的第一个问题。与学校有关的情况不会被声张,这一点你们让我放下了心。那么,学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我可以帮到你们吗?” “我想是没有,目前没有。只有一点我想问一下,这个学期以来,有没有什么使你感到不安的事情?任何意外的情况?或者是任何人?”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慢慢地说:“说实话,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不知道。” 亚当很快接过话:“但是你感觉有些事情不对头?” “是的——也仅此而已。我不能肯定,我没办法说是任何具体的人,或者是什么情况——除非——”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感觉——我在那个时候感觉到——我好像忽略了什么我本不该忽略的事情,我还是解释一下吧。” 她简单描述了厄普约翰太太的那件小意外,还有维罗尼卡夫人令人困扰的不邀而至。 亚当对此很有兴趣。 “让我把事情理一下,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厄普约翰太太,看着窗户外面——是这扇朝向车道的窗——认出了什么人。这没有什么特别。你有一百多名学生,厄普约翰太太可能只是看到了某个她认识的学生家长或者是亲戚。但是你肯定觉得,她认出这个人的时候颇感震惊——就是说,这是一个她绝对没有想到会在芳草地出现的人。” “是的,我当时就是这样的印象。” “也就在那个时候,你从另一边的窗口看到一个学生的母亲醉醺醺地出现,让你完全分了心,没有听到厄普约翰太太说了什么?”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点点头。 “她说了好几分钟?” “是的。” “等你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她在说间谍活动,和她结婚之前曾经做过的情报工作?” “是的。” “这可能有些关系,”亚当若有所思地说,“她在战时认识的某个人,是某个学生的家长或者亲戚,又或者,就是你学校的某个老师。” “不太可能是我的某个老师。”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表示反对。 “这是有可能的。” “我们最好是找到厄普约翰太太,”凯尔西说,“越快越好。你有她的地址吧,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当然。但是我想她现在应该是在国外。等一等——我问问看。” 她把桌上的蜂鸣器按了两下,又很不耐烦地走出门,叫住了一个经过的女孩。 “葆拉,去把茱莉亚·厄普约翰叫来见我,好吗?” “好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我最好还是在这个女孩来之前离开。”亚当说,“我在这儿协助警督的询问,看上去太不合理了。假装是他叫我过来问话,暂时没有发现我有什么可疑,现在正让我离开。” “你可以走了,记住了,我一直盯着你呢!”凯尔西一边吼着一边咧嘴笑。 “顺便问一句,”亚当在门边停住脚步,对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如果说我稍微滥用一下职权,你会不会介意?比如说,和你手下的某个老师过于友好了一点点?” “和我手下的哪个老师?” “嗯——比方说,布兰奇小姐。” “布兰奇小姐?你认为她——” “我觉得她待在这里有些无聊的样子。” “哦!”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看起来相当严肃,“可能你是对的。还有什么人?” “我会到处打探一下,”亚当兴高采烈地说,“如果你发现你的某个女学生傻乎乎地偷溜到花园同人密会,请务必相信,我的意图完全是暗探式的——如果真有这么个词的话。” “你觉得女孩们可能知道些什么?” “每个人总归知道些什么事,”亚当说,“甚至是些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知道的事。” “你可能是对的。” 有敲门声,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叫道:“进来吧。” 茱莉亚·厄普约翰站在门口,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进来吧,茱莉亚。” 凯尔西警督开始吼叫了。 “你可以走了,古德曼。去干你自己的活儿吧。”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亚当气愤地说。走出门口时,嘴里嘟囔着:“十足的盖世太保。” “我很抱歉喘成这个样子,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茱莉亚道歉说,“我从网球场一路跑过来的。” “没有关系。我只是想问问你母亲的地址——我是说,我在哪儿能找到她?” “哦!这个你得写信问伊莎贝尔姨妈。妈妈现在在国外。” “我有你姨妈的地址。但是我需要同你母亲面谈。” “我看是不太可能的,”茱莉亚皱着眉说,“妈妈是搭大巴车去阿纳托利亚的。” “大巴车?”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相当意外的样子。 茱莉亚用力点点头。 “她喜欢这样,”她解释说,“当然,这样非常便宜,也有些不舒服,但是妈妈并不介意。我想,大概三个星期左右,她就会到凡城了。” “我明白了——对了,告诉我,茱莉亚,你母亲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在这儿见到过她在战争时期认识的某个人?” “没有,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我想是没有。不,我很肯定她没说过。” “你母亲之前是做情报工作的,对吗?” “哦,是的,妈妈似乎很喜欢那份工作。在我听起来倒不是很刺激,她从来没有搞过什么爆破,或者是被盖世太保抓到,又或者是被拔掉脚指甲,这类的事情。她那个时候在瑞士工作,我想想——或者是葡萄牙?” 茱莉亚又略带歉意地接着说:“总是听这些老套的战争故事就会很烦,而且我可能也不总是在认真听。” “好的,谢谢你,茱莉亚。就这样吧。” “真有这样的事情!”茱莉亚刚一离开,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就说道,“搭大巴车去阿纳托利亚!这孩子就像是在说她妈妈坐七十三路公交车去马歇尔和斯内尔格罗夫百货商店买东西一样。” 2 珍妮弗走出网球场的时候相当不开心,把手里的球拍挥得嗖嗖作响。今天上午双发失误实在太多,让她颇感沮丧。当然,倒不是说用这支球拍怎么也发不出好球,应该说是她最近似乎失去了对发球的控制。不过,她的反手球绝对提高了。斯普林杰的教导还是很有帮助的。从很多方面来说,斯普林杰的死都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珍妮弗把网球看得很认真,这是她非常在意的事情之一。 “打扰一下——” 珍妮弗抬头看过去,被吓了一跳。这条小路上有个衣着考究的金发女人站在距离她几英尺的地方,带着一个长长扁扁的包裹。珍妮弗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之前会没有看到有个女人朝自己走过来?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女人可能一直躲在树后,或者是杜鹃花丛里,刚刚走出来而已。这个念头不会出现在珍妮弗的脑袋里,毕竟,为什么会有一个女人藏在杜鹃花丛里,又忽然走出来呢? 这个略带着一点美国口音的女人说:“请问我在哪儿能找到一个名叫——”她看了看一张纸条——“珍妮弗·萨特克利夫的女孩?” 珍妮弗感到很意外。 “我就是珍妮弗·萨特克利夫。” “天哪!太有意思了!这也太巧了。在这么大一所学校找一个女孩,我居然一下就问到了她本人。他们还说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呢。” “我想这种事情有时确实会发生。”珍妮弗说道,不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今天过来是要和几个朋友吃午饭,”这个女人继续说道,“昨晚的鸡尾酒会上我偶尔提起会过来,你的姨妈——或者是你的教母?我这记性真糟糕,她说过自己的名字,我也给忘了——总之,她问我能不能顺道到学校,给你带一支新网球拍。她说你一直想要一支。” 珍妮弗的脸色立即亮了起来。这似乎是个奇迹,绝对是个奇迹。 “一定是我的教母,坎贝尔太太。我都叫她吉娜姨妈。反正不会是罗萨蒙德姨妈,除了每年圣诞节那吝啬的十先令,她没给过我任何东西。” “对了,现在我记起来了,就是这个名字,坎贝尔。” 包裹被递过去,珍妮弗急切地接过来。东西包得很松,当球拍从包装下露出来的时候,珍妮弗发出由衷的赞叹。 “啊,太棒了!”她惊呼道,“真是支好球拍。我一直想要一支新球拍——没有好的球拍,还真的打不出好球。” “我也是这么觉得。” “非常谢谢你把它带过来。”珍妮弗感激地说。 “真的没什么的。只是我得承认,我是有点害羞的。学校总是让我感到害羞,太多女孩子了。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坎贝尔太太让我把你的旧球拍带回去。” 她捡起珍妮弗扔在地上的那支球拍。 “你的姨妈——不——教母——说她会把球拍重新绷线的。它确实需要换一套新线了,不是吗?” “我不觉得它还值得这么麻烦。”珍妮弗说道,并没有太留意。 她还在试着自己的新宝贝,挥来挥去,体会平衡。 “但是有支备用球拍总是好的。”她的新朋友说,“哦,天哪,”她看了一眼手表后说,“比我想的要晚多了。我得走了。” “你有——你需要叫一辆出租车吗?我可以打电话——” “不用了,谢谢你,亲爱的。我的车就在门口。我不想在窄路上掉头,所以就停在那儿了。再见了,很高兴认识你。希望你喜欢你的新球拍。” 她沿着朝向门口的小路跑着离开,珍妮弗只得在她身后再次大叫:“非常感谢你!” 然后,带着炫耀的心情,她开始寻找茱莉亚。 “看!”她很夸张地挥舞着球拍。 “啊!哪儿弄来的?” “我教母叫人送来的。吉娜姨妈。她其实不是我的姨妈,但是我一直这么叫。她非常有钱,我想可能是妈妈跟她提起我老在抱怨我的网球拍。很棒,对不对?我得记得写信谢谢她。” “你一定得记得写信谢谢她!”茱莉亚正气凛然地说。 “好吧,你知道,人有时候就是会忘记事情嘛,即使是真的想要做这件事。看,谢斯塔。”她对着正迎面走过来的那个女孩说,“我有新球拍了,是不是很好看?” “这一定很贵吧。”谢斯塔一边仔细审视球拍一边说,“我真希望我也能打好网球。” “你总是撞到球上。” “我好像从没有搞清过球要从哪儿来。”谢斯塔有些茫然地说,“回家之前我一定要在伦敦定做几条好的球裤,或者是美国冠军露丝·艾伦那样的网球裙。我觉得那样穿非常好看。说不定我两种都要。”她满怀喜悦和希望地笑着。 “除了要穿什么,谢斯塔什么东西都不想。”两个好朋友继续走着,茱莉亚轻蔑地说,“你觉得我们将来会变成那样吗?” “我想会的。”珍妮弗忧郁地说,“那可真是个糟糕的结局。” 两人走进了体育馆,警察已经正式撤出了这儿,珍妮弗把她的球拍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是不是很可爱?”她满怀深情地抚摸着球拍说。 “那个旧的你怎么处理了?” “哦,她拿走了。” “谁?” “给我送球拍过来的那个女人。她在一个鸡尾酒会上遇到了吉娜姨妈,因为今天刚好要到这边来,吉娜姨妈就托她带给我了。吉娜姨妈还叫她把我的旧球拍带回去,她好给我重新绷线。” “哦,是这样……”但是茱莉亚的眉头皱了起来。 “老布找你干什么?”珍妮弗问道。 “老布?哦,没什么。只是问我妈妈的地址。但是她现在也没地址,正在大巴上呢,土耳其的某个地方。珍妮弗——你听我说,你的网球拍其实并不需要重新绷线。” “哦,需要的,茱莉亚。它松得都像块海绵了。” “我知道。但是那其实是我的球拍。我是说,我们已经换过了。需要重新绷线的是我的球拍。你的球拍,现在在我手上的这个,已经绷过线了,你自己说的,你妈妈在你们出国之前已经把球拍的线都重新绷过了。” “对啊,真是这样。”珍妮弗显得有点惊讶,“那好吧,我想是这个女人——不管她叫什么——我真该问下她的名字,反正我应该是太高兴了——以为那支球拍需要重新绷线了。” “但是你说,她告诉你是你的吉娜姨妈说球拍需要重新绷线的。如果那支球拍并不需要的话,你的吉娜姨妈怎么会觉得球拍要重新绷线呢?” “哦,这样啊——”珍妮弗有些不耐烦了,“我觉得——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呢?” “可能是吉娜姨妈想,既然我想要一支新球拍,那应该是因为旧的那支需要重新绷线吧。总之,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觉得是没有关系的吧,”茱莉亚慢吞吞地说,“但是我真的觉得有些奇怪,珍妮弗。这就像是——新灯换旧灯。阿拉丁的故事,你知道的。” 珍妮弗呵呵笑了起来。 “想象一下,摸摸我的旧球拍——我是说你的旧球拍啊,然后出来一个精灵!茱莉亚,如果你摩擦一盏油灯,结果真的出来一个灯神,你会找他要什么?” “好多东西。”茱莉亚兴奋地换了口气,“一台录音机,一条德国牧羊犬——或者大丹犬,还有十万英镑,一件黑色缎面晚礼服,还有,天哪,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你想要些什么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珍妮弗说,“现在我有了这支超级好的新球拍,我也不想要别的什么东西了。” 第十三章 大灾难 第十三章 大灾难 1 学期开始之后的第三个周末,一切都依照计划进行。这是家长可以把学生带出学校的第一个周末,也因此,芳草地变得几乎空无一人。 这个星期天,芳草地将会只有二十名女孩在学校吃中饭。有些老师周末也会休假,到星期天晚上,或者是星期一上午才回来。这一次,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也提出周末会离开。这是很不寻常的,因为她并没有在学期中途离开学校的习惯。不过她有她的理由。她要去韦尔辛顿庄园和韦尔萨姆公爵夫人住上几天。这是公爵夫人特别要求的,还强调说亨利·班克斯也会到访。亨利·班克斯是学校董事会的主席,也是一名很重要的实业家,是学校最早一批出资人之一。这也使得这一次的邀请几乎有了命令的性质。倒不是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会在自己不愿意的情况下被人强令做些什么,相反,她很高兴收到这一次的邀请。她绝对不会刻意疏远公爵夫人们,而韦尔萨姆公爵夫人又是极有影响力的一个人,她的女儿们都是在芳草地读的书。她也非常高兴能有机会和亨利·班克斯就学校的未来进行一番讨论,当然,还有就近期的不幸事件提出自己这一方的意见。 因为芳草地和一些有影响力人士的关系,斯普林杰小姐的谋杀案在报章上被很有策略地淡化处理了,让它更像是一桩不幸的死亡,而不是神秘的谋杀。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报道想给人的印象是,事件可能是因为有些年轻的暴徒闯进体育馆,斯普林杰小姐的死更多的是一次意外,而不是有预谋的事件。报道很模糊地提到,已经有好几个年轻人被叫到警察局,“协助警方调查”。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极力希望打消外界可能给予学校这两位极有影响力的赞助人的任何不愉快印象。她也知道,他们还想要和她讨论一下她向外界释放的,她即将要退休的含蓄暗示。公爵夫人和亨利·班克斯都迫切地想要说服她留下来。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感觉,现在已经到了把埃莉诺·范西塔特小姐推向前台的时候,向大家展示她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才,由她来继续芳草地的传承是多么合适。 在这个星期六的上午,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刚和安·夏普兰一起完成了往来书信,电话就响起来了。安接起了电话。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是易卜拉辛亲王。他已经到了克拉里奇酒店,想明天把谢斯塔接出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从她手中接过话筒,同亲王的王室侍从简单交谈了几句。她说,星期天上午十一点三十分之后的任何时间都可以来接谢斯塔,而她必须在晚上八点之前回到学校。 她放下电话之后说:“我真的希望这些东方人有时候能提前打个招呼。本来已经安排好谢斯塔和吉丝尔·德奥贝明天一起出去,现在必须取消这个行程了。我们已经写完所有的信了吗?” “是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很好,那我可以放心离开了。写好之后就发出去,然后这个周末你也没有事情了。星期一午饭之前我应该都不需要你。” “谢谢你,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玩得开心,亲爱的。” “我会的。”安说。 “约了年轻小伙子?” “嗯——是的。”安脸红了一下,“不过并不是很严肃认真的交往。” “那就应该严肃认真起来了。如果你还打算结婚,就不要拖得太晚。” “哦,只是个老朋友。没有什么令人兴奋的。” “令人兴奋,”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告诫说,“这并不总是夫妻相处的一个良好基础。请把查德威克小姐找来,好吗?” 查德威克小姐匆匆赶来。 “查德威克小姐,谢斯塔的叔叔易卜拉辛亲王明天想要带她出去。如果他是亲自过来的,转告他,谢斯塔的进步很快。” “她不是非常聪明。”查德威克小姐说。 “她在智力上并不成熟,”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表示同意,“但是在其他方面,她有一颗异常成熟的头脑。有时候,在你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像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性。我想这是因为她所经历的复杂生活。巴黎,德黑兰,开罗,伊斯坦布尔还有各种其他地方。在这个国家,我们总是让孩子过分单纯,当说起:‘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们总以为这是个优点。这其实是生活中的一个巨大缺陷。” “这个问题上我倒是不太同意你的说法,亲爱的。”查德威克小姐说,“我会去告诉谢斯塔,她叔叔已经到了。你去过周末吧,什么也别担心。” “哦!我不会担心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这是个好机会,说真的,让埃莉诺·范西塔特负责一切,看看她会怎么应对。有你和她在,不会有什么事情出问题的。” “我希望如此,真的。我这就去找谢斯塔了。” 谢斯塔看起来有些惊讶,对于她叔叔已经到了伦敦这件事情似乎一点都不开心。 “他明天要带我出去?”她抱怨道,“但是查德威克小姐都已经安排好了我明天和吉丝尔·德奥贝还有她母亲一起出去啊。” “恐怕你只能下次再和她们一起出去了。” “但是我更想和吉丝尔一起出去,”谢斯塔不高兴地说,“我叔叔一点儿都不好玩,他就会吃东西然后啰啰嗦嗦的,没意思极了。” “别这样说,这不礼貌。”查德威克小姐说,“就我所知,你叔叔只在伦敦待一周,他自然想要见见你。” “可能是又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谢斯塔说着,又兴高采烈起来,“如果是这样,倒是会有趣一点儿。” “如果是这样,毫无疑问他会告诉你。但是你现在结婚还太小了,你首先要完成你的学业。” “读书非常无聊啊。”谢斯塔说。 2 星期天的早上明亮而宁静——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在星期六离开后,夏普兰小姐也走了。约翰逊小姐、里奇小姐和布莱克小姐是在星期天上午离开的。 范西塔特小姐,查德威克小姐,罗恩小姐和布兰奇小姐留下来负责。 “我希望所有的女孩都不要多嘴多舌。”查德威克小姐有些疑虑地说,“我的意思是,不要说太多斯普林杰小姐的事情。” 埃莉诺·范西塔特说:“只能希望整件事情很快会被遗忘。”她接着说,“如果有家长和我说起这个,我会想办法避开的。我想,最好还是有坚定的立场。” 十点的时候,女孩们在范西塔特小姐和查德威克小姐的带领下去了教堂。四名罗马天主教的女孩由安吉勒·布兰奇陪着去了另一个宗教设施。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有车陆续开进车道。范西塔特小姐优雅、稳重而端庄地站在大厅迎接。她微笑着同母亲们打招呼,把她们的孩子们一一领出,巧妙地把任何提及近期不幸事件的话头引到其他方向。 “太可怕了,”她说,“是的,太可怕了。但是你应该理解,我们在这儿是不谈论这个的。这些小孩子们——过多思考这类事情对她们不好。” 查德威克小姐也在场,欢迎家长中的那些老朋友,讨论假期的安排,亲热地提起她们各自的女儿。 “我真的觉得伊莎贝尔姨妈会来把我领出去,”茱莉亚和珍妮弗一起站在教室里,鼻子顶着窗户的玻璃,看着外面车道上的人来人往。 “妈妈下周会来带我出去,”珍妮弗说,“爸爸这个周末要接待几个重要的人物,所以她今天来不了。” “是谢斯塔,”茱莉亚说,“穿戴整齐要去伦敦了。哦哟!快看她鞋子的后跟!我敢说老约翰逊不会喜欢这双鞋。” 穿着制服的司机拉开一辆巨大的凯迪拉克的车门,谢斯塔钻进车里,车开走了。 “如果你愿意,下个周末可以和我一起出去,”珍妮弗说,“我跟妈妈说过,我有个很想带回家的朋友。” “我很愿意。”茱莉亚说,“看看范西塔特小姐那个派头。” “非常有风度,不是吗?”珍妮弗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茱莉亚说,“但是她总让我觉得很好笑。像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翻版,不是吗?相当好的翻版,但就像是乔伊丝·格伦费尔(注:乔伊思·格伦费尔(joyce grenfell,1910—1979),英国喜剧演员、讽刺作家。)还是什么人在搞模仿秀。” “那边是帕姆的妈妈。”珍妮弗说,“她把小男孩们也带来了。我是不知道他们怎么把这一大家人塞进那辆小巧的莫里斯·迈纳车里的。” “他们是要去野餐,”茱莉亚说,“你看看那些篮子。” “你今天下午干什么?”珍妮弗问道,“如果下个星期就要见到她的话,我觉得这个星期就不用给她写信了。” “你写信可真是很懒啊,珍妮弗。” “我都想不到要说什么。”珍妮弗说。 “我能,”茱莉亚说,“我可以想到很多要说的话。”她又悲伤地说下去,“可是现在也真的没有什么人可以写信了。” “你的母亲呢?” “我跟你说过,她搭大巴到安纳托利亚去了。坐车去安纳托利亚的人,可是没办法给他们写信的,至少没办法一直给他们写。” “那你写信的时候寄到哪儿去呢?” “哦,这儿那儿的领事馆。她给了我一张单子,斯坦布尔在第一个,然后是安卡拉,接着是个很好笑的名字。”她接着说,“我倒想知道为什么老布这么着急要找到我妈。我跟她说我妈去了哪儿的时候,她好像挺失望的。” “肯定不是你的什么事情,”珍妮弗说,“你没有搞出什么麻烦吧,有没有?” “我不知道我干过什么错事,”茱莉亚说,“她可能是想告诉我妈有关斯普林杰的事情。” “为什么呢?”珍妮弗说,“我觉得,至少还有一个母亲不知道斯普林杰的事情,她应该会感到很开心吧。” “你是说,我们的母亲会觉得自己的女儿也有可能被谋杀?” “我觉得我妈妈不会想到这么糟的情况,”珍妮弗说,“但是她可能会相当坐立不安吧。” “如果要我说的话,”茱莉亚用一种笃定的态度继续,“关于斯普林杰的事,他们还有很多情况没有告诉我们。” “什么样的情况?” “怎么说呢,似乎有些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比如你的新网球拍。” “哦,我正要跟你说呢,”珍妮弗说,“我给吉娜姨妈写信谢谢她了。今天上午我收到她的回信,说她很高兴我有了一支新的球拍,但这并不是她托人送过来的。” “我就跟你说过网球拍的事情非常奇怪吧。”茱莉亚得意洋洋地说,“之前还有窃贼的事情,你家里,不是吗?” “是啊,但是他们什么都没偷走。” “这就更有趣了,”茱莉亚说,她若有所思地继续道,“我想啊,我们很快就会有第二起谋杀了。” “啊,真的吗?茱莉亚,为什么我们还会有第二起谋杀?” “嗯,书上通常都会有第二起谋杀,”茱莉亚说,“我想说的是,珍妮弗,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千万不要成为被杀的那个。” “我?”珍妮弗惊讶地说,“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我?” “因为不知道怎么的,你被卷入了整件事情。”茱莉亚深思着继续说道,“珍妮弗,下个星期我们必须想办法从你妈妈那里打听更多情况。可能有人给了她什么秘密文件让她带出拉马特。” “什么样的秘密文件?” “哦,这个我怎么知道。”茱莉亚说,“新型原子弹的图纸或者是公式,这一类的东西。” 珍妮弗看上去深感怀疑。 3 罗恩小姐走进来的时候,范西塔特小姐和查德威克小姐都在员工公用休息室。她说:“谢斯塔在哪儿?我到处都找不到她。亲王的车刚刚到,要接她走。” “什么?”查德威克小姐惊讶地抬起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亲王的车三刻钟之前就到了,我亲自送她上车,目送她离开的。她是第一批离开学校的。” 埃莉诺·范西塔特耸了耸肩膀。“我想可能是叫了两遍车,这一类的事情。” 她亲自出去和司机说话。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她说,“那孩子三刻钟之前已经离开去伦敦了。” 司机似乎很吃惊。“如果你这样说的话,我想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小姐。”他说,“给我的指示很明确,到芳草地来接小姐。” “我想有时候总会出些岔子的。”范西塔特小姐说。 司机看起来相当镇定,一点儿没有意外的样子。“经常会发生,”他说,“收到电话消息,写下来,然后就忘了,反正就是这样的事情。但是我们为公司从不会犯错而感到自豪。当然了,如果让我说的话,你永远搞不明白那些东方人,有些时候他们就是会有一大堆随从,一道命令可能被下达两次甚至三次。我觉得今天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况了。”他相当熟练地把那辆大车掉过头,开走了。 范西塔特小姐看起来有些疑惑,但是很快打定主意,这里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然后心满意足地开始期待一个安逸的下午。 午饭之后,还留在学校的几个女孩在写信,或者是在校园里闲逛。一直有人在打网球,游泳池里也总是有人。范西塔特小姐带着钢笔和自己的记事簿来到杉树的树荫下。电话铃在四点半响起的时候,查德威克小姐接起了它。 “芳草地学校吗?”听起来是一个相当有教养的年轻英国男性,“哦,请问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在吗?”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今天不在。我是查德威克小姐。” “哦,是有关于你们的一个学生。我这里是克拉里奇酒店,易卜拉辛亲王的套间。” “哦,是吗?你是指谢斯塔的情况?” “是的。亲王对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感到相当恼火。” “消息?要给他什么消息?” “是这样,如果谢斯塔不能来,或者不来了的话,应该告诉他一声。” “不来了?!你是说她还没有到?” “不,没有,她当然没有到。这么说,她已经离开芳草地了?” “是的。上午有辆车来接走了她——哦,我记得应该是十一点半左右,她上车离开了。” “这就奇怪了,因为她并没有到这儿来……我想我最好是打给为亲王提供车的车行问一下。” “哦,天哪,”查德威克小姐说,“我真希望不要有什么意外发生。” “哦,我们先不要往最坏的方面想,”年轻人乐观地说,“你知道,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或者说,我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太担心这个。” 但是查德威克小姐确实很担心。 “这件事在我看来很奇怪。”她说。 “我想——”那个年轻男人有些犹豫。 “怎么?”查德威克小姐说。 “是这样,我很不想对亲王提及这样的事情,但是你我之间私下说说,是不是——呃——嗯,是不是存在一个男朋友什么的,有吗?” “当然没有。”查德威克小姐严肃地说。 “没有,当然没有。我也不认为会是这样,但是呢,女孩们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不是吗?你如果听说我曾经遇到过的一些事情,一定会感到非常惊讶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查德威克小姐郑重地说,“任何这类事情都是非常不可能的。” 但是真的不可能吗?对女孩们,真的能这么肯定吗? 她放下听筒,相当不情愿地去找范西塔特小姐。虽然没有理由认为范西塔特小姐就能比她更好地处理这样的情况,但是她感到有必要找个人讨论一下。范西塔特小姐立即想到了。 “第二辆车?” 两人对望着。 “你觉得,”查德威克小姐缓慢地说,“我们有必要向警察报告这事吗?” “不能报警。”埃莉诺·范西塔特的声音相当震惊。 “你知道,她确实说过,”查德威克小姐说,“有人可能想要绑架她。” “绑架她?胡说!”范西塔特小姐尖声叫起来。 “你不觉得——”查德威克小姐坚持想说下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让我决定一切。”埃莉诺·范西塔特说,“我绝不会批准这样的事情。我不想这儿再和警察搭上什么关系。” 查德威克小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觉得范西塔特小姐既短视又愚蠢。她回到大楼,拨通了韦尔萨姆公爵夫人居所的电话。不幸的是大家都已经外出了。 第十四章 查德威克小姐彻夜难眠 第十四章 查德威克小姐彻夜难眠 1 查德威克小姐无法安眠。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数着羊,还试着用其他一些经过时间验证的法子让自己安睡。一切都是徒劳。 一直到八点谢斯塔都没有回来,而且也没有任何她的消息,查德威克小姐这才自己作出决定,给凯尔西警督打了电话。在发现他也没有把这件事情看得太过严重时,她才放心了一点儿。他向她保证,这件事可以交给他了,查证一起可能的车祸是很容易的事情。之后,他会和伦敦那边取得联系。该处理的事情都会处理好,可能这女孩只是在逃学。他建议查德威克小姐在学校尽量不要提起此事,就让大家都以为谢斯塔留在克拉里奇酒店她叔叔那边过夜好了。 “对你或者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来说,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就是再有什么事情见报。”凯尔西说,“这女孩被人绑架是最不可能的情况。所以,不用担心,查德威克小姐。交给我们就好了。” 但是查德威克小姐真的很担心。 她躺在床上无法入眠,思绪从可能的绑架又回到了谋杀。 发生在芳草地的谋杀。太可怕了!令人难以置信!芳草地,查德威克小姐深爱着芳草地。她爱着它,可能比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更甚,虽然可能是以某种不太相同的方式。这是一次充满风险的、勇敢的创业经历。在忠诚地跟随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走过这段危险历程时,她不止一次地担惊受怕。如果整个事业破产该怎么办?她们的资本并不是太多,如果不能成功怎么办?如果出资方撒手怎么办?查德威克小姐有一颗忧虑的头脑,总是能列出无数个的“如果”。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享受冒险,享受期间所有的危险,但是查德威克小姐做不到。有时候,在忐忑不安的痛苦之下,她也恳求用更为传统的方式来经营芳草地。这会更安全——她争辩着。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对安全毫无兴趣,对于一所学校应该是什么样,她有自己的愿景,而且无所畏惧地追寻它。她的大胆决定也总是被证明是正确的。但是,天哪,直到成功已经是既成事实,查德威克小姐才终于放下心来。当芳草地终于被公认,被广泛地认同是一所杰出的英国学校时,她对芳草地的爱才完全地释放了出来。怀疑、恐惧、焦虑,都离开了她,安宁和繁盛终于出现。她就像一只打着呼噜的虎斑猫,沐浴在芳草地的繁荣中。 当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第一次谈起退休的话题时,她是相当不高兴的。现在退休——在一切都走上正轨的时候?这是疯了吗!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起要去旅行,这个世界所有应该去看看的东西。查德威克小姐对此毫无兴趣。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地方能有芳草地这么好!在她看来,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动摇芳草地的伟大前景,但是现在——谋杀! 多么丑陋凶恶的字眼——就像一场狂乱的风暴从外面的世界硬闯了进来。谋杀——这个词在查德威克小姐的脑子里只能和携带匕首的堕落少年,或者是毒杀妻子的邪恶医生联系在一起。但是在芳草地——一所学校,而且不是任何其他的学校。发生了谋杀,令人难以置信。 说真的,斯普林杰小姐——可怜的斯普林杰小姐,这当然不是她的错——但是,很不合逻辑,查德威克小姐总觉得这应该是她的错。她不知道芳草地的传统,是个粗鲁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一定是她自己引来了这起谋杀。查德威克小姐翻过身,把枕头摆过来,说道:“我不能继续想下去了。也许我最好是起来吃点儿阿司匹林。我要试试数到五十……” 在数到五十之前,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刚才的老路上。还是担心。这一切——还有可能的绑架——会不会都被报纸登出来?那些家长会不会看到之后就冲到学校把他们的女儿接走…… 哦,天哪,她必须冷静下来赶紧睡觉。现在几点了?她打开灯去看表,大概一点差一刻。差不多就是可怜的斯普林杰小姐……不,她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了。还有啊,斯普林杰小姐居然会没有叫醒任何人就这样一个人过去,这也太蠢了。 “天哪,”查德威克小姐说,“我必须得吃点儿阿司匹林了。” 她从床上爬起,朝脸盘架走去,就着水喝下两片阿司匹林。在回来的时候,她拉开窗帘一角朝外看了一下。这样做只是想要让自己安心一点,并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她需要的感觉当然是,在半夜的时候体育馆再也不会出现灯光。 但是那里有。 查德威克小姐立即行动起来。她匆匆穿上一双结实的鞋,披上厚大衣,拿起手电筒,冲出房间,走下楼梯。她之前还在责怪斯普林杰小姐没有叫上帮手就跑去察看情况,但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一样的做法。她一心只想去体育馆,看看到底是谁在里面。她倒是想到要顺手拿件武器——也许不是非常好的选择,但至少是一件武器。然后她走出侧门,沿灌木丛中的小路快步走着。她有些喘不过气,但是意志坚定。一直到最后走到了门口,她才放慢脚步,轻柔地走着。门微微打开着,她再推开一点,朝里面看去…… 2 大约在查德威克小姐从床上起身去找阿司匹林的时候,穿着黑色晚装,看上去非常迷人的安·夏普兰正在一间叫野鸟之巢的餐厅,坐在桌前吃着一道名叫至尊鸡肉的菜,一边朝对面的年轻人笑着。亲爱的丹尼斯,她自己想着,总是这么一成不变。如果要我嫁给他,这正好是我无法忍受的一点。他就像是一只宠物,总是一个样子。不过她开口说出来的是:“这真是太有趣了,丹尼斯。真是个了不起的变化。” “新工作怎么样?”丹尼斯说。 “嗯,实际上,我相当喜欢。” “在我看来倒不是你会喜欢的那种工作。” 安笑了起来。“我都很难说出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工作。我喜欢变化,丹尼斯。” “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放弃在默文·托德亨特爵士那儿的工作。” “怎么说呢,主要是因为默文·托德亨特爵士本人。他对我的关注已经开始让他妻子感到不高兴了。我的原则是永远不要惹恼别人的妻子。你知道的,她们可以让你吃上大苦头。” “爱吃醋的母老虎。”丹尼斯说。 “哦,不,不完全是这样。”安说,“我其实是站在妻子们这一边的。不管怎么说,我喜欢托德亨特夫人要远远超过老默文。你为什么会对我现在的工作感到意外?” “哦,一所学校。我早就应该说了,你完全不是那种可以适应学院生活的人。” “我当然会讨厌在学校教书。我肯定不会喜欢被关着,和一大群女人待在一起。但是在芳草地这样的学校做秘书的工作,倒是相当有趣的。要知道,这真的是个很独特的地方。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是独一无二的,我可以这么说,她确实是个人物。她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可以看穿你,看到你最深处的秘密。她让你时刻警惕,我绝不想在她让我记下的任何一封信里犯下一点点错误。哦,没错,她确实是个人物。” “我希望你会厌烦所有这些工作。”丹尼斯说,“你知道的,安,现在差不多是时候停止这种到处晃荡,干干这个,做做那个的生活——该安顿下来了。” “你真是个好人,丹尼斯。”安不置可否地说。 “我们可以过得很开心,你知道的。”丹尼斯说。 “我敢说会是这样,”安说,“但是我还没有准备好。不管怎么说,你知道的,还有我妈妈的问题。” “是的,我正……正要跟你谈谈这个。” “关于我的妈妈?你打算说点什么?” “嗯,安,你知道我认为你非常了不起。好不容易找到一份感兴趣的工作,然后又会不顾一切地放弃掉,只为了回家照顾她。” “是的,如果她发作得很严重,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这样做。” “我知道。正如我所说的,我觉得这一点非常了不起。但是不管怎样,现在有地方,你知道,非常好的地方,像你母亲那样的人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并不是疯人院什么的。” “但是费用高昂。”安说。 “不,并不一定的。有些甚至还包括在医保计划——” 安的声音里渐渐有了一点不满。“是啊,我敢说会有那么一天的。但是我现在已经找到一位挺好的老太太和我母亲住在一起,她适应得挺不错。绝大多数时间里妈妈还是清醒的。当她——不清醒的时候,我会回去帮忙。” “她是——她不是——她永远——” “你是说暴力吗,丹尼斯?你的想象力倒是非常吓人。不,我亲爱的妈妈从来不会变得暴力。她只是会糊里糊涂的。她会忘记自己在哪儿,忘记自己是谁,只想走得远远的。有时候可能会跳上一列火车,或者一辆公共汽车,就这么到了什么地方——嗯,你看,都是很麻烦的。有时候吧,一个人确实应付不来。但她是很开心的,甚至在头脑不清的时候,也是开心的,有时候还会拿这些事情开玩笑。我还记得她说:‘安啊,我亲爱的,这真是非常让人尴尬。我知道我是打算去西藏的,结果就坐在多弗的那家酒店,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那儿。然后我就想,为什么我要去西藏呢?于是就说,我最好还是回家吧。然后我又想不起来我是多久之前离开家的。亲爱的,当你记不住事情的时候,真的挺让人难为情的。’你知道,妈妈说起这些的时候真的非常好笑。我是说,她自己也能看到这事情滑稽的一面。” “我还没有真正见过她。”丹尼斯说。 “我一般不主动让人见到她,”安说,“我觉得这是你可以为自己人做到的一件事情,保护他们——嗯,不要让好奇和怜悯打扰他们。” “这不是好奇,安。” “不,我不会认为你是因为好奇。但是这一定会是怜悯,我也不需要这个。”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是如果你以为我一次又一次地辞去工作,回家待上不知道会是多长时间,会不情愿,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介意。”安说,“我从来也不想太深地卷入什么事情,甚至从我结束秘书的训练课程找到的第一份工作起就是如此。我觉得重要的是真的把工作做好,如果你做得好,就有资格挑选职位了。你可以看到不同的地方,经历不同的生活。眼下我就在体验着学校的生活,而且是身处其中观察英国最好的学校。我想我会待下去,希望是一年半左右。” “你从来没有真的被什么事情羁绊过?有过吗,安?” “没有过,”安若有所思地说,“我不觉得我有过。我想我这种人,是天生的观察者,更像是电台的评论员。” “你是这么超然,”丹尼斯闷闷不乐地说,“你不会真的在乎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 “我希望总有一天我会的。”安略带鼓励地说。 “我或多或少能明白你现在的想法和感受。” “我倒是很怀疑。”安说。 “反正,我不觉得你能坚持一年。你很快会厌烦这些女人的。”丹尼斯说。 “那儿有个非常好看的园丁。”安说。看到丹尼斯的表情时,她大笑起来。“高兴点儿,我只是故意想让你嫉妒。” “那个女老师被杀,是怎么回事儿?” “哦,那个啊。”安的脸变得严肃起来,像是在想着什么。 “那件事很奇怪,丹尼斯,是真的非常奇怪。被杀的是体育老师。你知道那种人的,‘我就是个普通体育老师’。我觉得在已经被发掘的事情后面,还有更多内情。” “好吧,你可千万别卷入任何不愉快的事件。” “说起来容易。我还从没有过机会展示我作为侦探的才能。我想我可能会相当在行。” “别瞎说了,安。” “亲爱的,我又不是要跟踪什么危险的罪犯。我只是想——嗯,做一点符合逻辑的推理。为什么,是什么人,以及,什么目的。诸如此类的东西。我还听到一点信息,相当有趣。” “安!” “别显得那么痛苦的样子。只是这条信息似乎和任何事情都不搭,”安若有所思地说,“在某个程度上,所有事情都能说的通,然后,忽然的,不再显得合理了。”她又兴高采烈地补充说,“可能还会有第二起谋杀呢,这就会让局面更明朗一点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查德威克小姐推开了体育馆的大门。 第十五章 谋杀再度现身 第十五章 谋杀再度现身 “跟我来,”凯尔西警督说着,面色严肃地走进房间,“又发生了。” “又发生了什么?”亚当飞快地抬起头。 “另一起谋杀。”凯尔西警督说。他首先走出了房间,亚当紧跟着他。凯尔西被叫去接电话的时候,两人正在亚当的房间里喝着啤酒,讨论事件的各种可能性。 “这次是谁?”亚当跟在凯尔西警督后面走下楼梯时问道。 “另一名女老师——范西塔特小姐。” “在哪儿?” “在体育馆。” “又在体育馆。”亚当说,“这体育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次最好是由你全面检查一下,”凯尔西警督说,“也许你的搜查技能会比我们更好。体育馆一定是有什么问题的,否则怎么人人都要在那儿被杀。” 他和亚当钻进他的车里。“我想医生会在我们之前到。他要走的路没有那么远。” 走进灯火辉煌的体育馆时,凯尔西想,这就像是——像是一场噩梦在重演。就在那儿,再次摆着一具尸体,医生还是跪在一旁。医生再一次抬起膝盖站了起来。 “大概半小时之前被杀,”他说,“最多四十分钟。” “谁发现的?”凯尔西说。 他的一个手下说话了:“查德威克小姐。” “那个上了年纪的,是吗?” “是的。她看到有光,便过来,然后发现她死在这儿。她小跑回大楼,差不多已经崩溃了。最后是舍监打了电话报警,那个约翰逊小姐。” “知道了。”凯尔西说,“她是怎么死的?又是枪击?” 医生摇摇头。“不。这一次是后脑被重击。可能是手杖或者沙袋之类的东西。” 门边的地板上放着一根钢头的高尔夫球杆,这也是现场唯一显得不太适宜的物品。 “那个东西怎么样?”凯尔西指着它说,“她会不会是被那个打死的?” 医生摇摇头。“不可能。她身上没有痕迹。不,绝对是一根很重的橡胶短棍或者是沙袋,这一类的东西。” “某种——职业罪犯的手法?” “可能是的。不管是谁干的,这一次凶手刻意不想发出一点点声音。从她后面接近,对着后脑猛地来了一下。她向前倒下,可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当时在做什么?” “她可能正跪着,”医生说,“跪在这个衣柜前。” 警督走到衣柜前看着它。“这应该就是那女孩的名字了,我想。”他说,“谢斯塔——让我想想,这是——是那个埃及女孩,对吗?谢斯塔公主殿下。”他转过身对着亚当,“看起来事情都是相关的,不是吗?等等——这不就是他们今晚报告说失踪的那个女孩吗?” “没错,长官。”警长说,“有辆车到这儿接走了她,都以为是她那个住在伦敦克拉里奇酒店的叔叔派来的。她上车之后车就开走了。” “没有新的报告?” “还没有,长官。已经放出消息了,苏格兰场也在着手调查。” “倒是个简单巧妙的绑架人的办法。”亚当说,“没有挣扎,没有喊叫。你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个女孩等着一辆车来接她,你需要做的就是扮成一个上流社会的专职司机,在另一辆车出现之前到这儿。女孩上车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多想,你开车就走,她完全不会怀疑发生了什么。” “还没有发现被丢弃的车?”凯尔西问道。 “还没有这方面的消息。”警长说,“如我所说,苏格兰场已经在查了。”他接着说,“政治处也加入了。” “可能是政治阴谋。”警督说,“依我看,他们绝不可能把她带出国。” “他们绑架她到底有什么用呢?”医生问道。 “天知道。”凯尔西阴郁地说,“她跟我说过,很担心自己会被绑架,我必须惭愧地承认,我觉得她只是在装腔作势。” “你告诉我这事儿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亚当说。 “问题是,我们知道的情况并不足够。”凯尔西说,“还有太多疑点。”他朝四周看看,“好了,看起来我在这儿也做不了什么了。你们按程序处理吧——照片、指纹什么的。我最好还是去大楼看看。” 到学校主楼时,等待他们的是约翰逊小姐。她受了惊吓,但是把自己控制得很好。 “太可怕了,警督。”她说道,“我们有两名老师被杀了。可怜的查德威克小姐情况很糟糕。” “我希望能尽快见到她。” “医生给她用了些药,她现在已经平静多了。不如我带你去见她吧?” “好的,稍等一下。首先想请你尽可能说说你最后一次见到范西塔特小姐的情况。” “我今天完全没有见到过她。”约翰逊小姐说,“我一整天都不在,一直将近十一点才回来,然后直接去了我的房间,上床睡觉了。” “你没有偶然看看窗外体育馆那个方向?” “不,没有。我根本没有想过这样做。我整天都和我姐姐在一起,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我满脑子都还是家里的事情。我洗完澡,躺在床上看书,后来就关灯睡觉了。之后知道的就是查德威克小姐冲进来,面色白得像一张纸,浑身抖个不停。” “范西塔特小姐今天是不是不在学校?” “不,她在。她负责学校的工作,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离开了。” “还有谁在学校?我是说老师里面。” 约翰逊小姐想了一会儿。“范西塔特小姐,查德威克小姐,还有那个法国老师,布兰奇小姐,罗恩小姐。” “我知道了。好了,我想现在你可以带我去见查德威克小姐了。” 查德威克小姐坐在她房间里的一把椅子上。虽然这个晚上相当暖和,电炉还是被打开了,一条毯子裹在她的膝盖上。她把自己那张阴森的脸转向凯尔西警督。 “她死了——她确实是死了吧?是不是没有可能——再醒过来?” 凯尔西慢慢地摇摇头。 “太可怕了。”查德威克小姐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又不在。”她的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这会毁了这所学校的,”她说,“这会毁了芳草地的。我受不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凯尔西坐在她身边。“我知道,”他同情地说,“我知道。这对你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但是我希望你勇敢起来,查德威克小姐,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我们越快查清是谁干的,麻烦和媒体曝光就越少。” “是的,是的。我明白这一点。你看,我——我很早就上床了,因为我觉得偶尔睡个长觉也是很不错的。但是我睡不着,我很担心。” “担心学校的事情?” “是的,还有谢斯塔的失踪。然后我开始想起斯普林杰小姐的事情,还有她的谋杀案会不会——会不会影响到家长们,他们会不会在下个学期不再让女孩们来学校了。我是真的为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感到难过。我是说,她一手打造了这个地方,这是一项多么伟大的成就。” “我明白。现在请继续讲下去——你很担心,你睡不着觉?” “是的,我试过数羊,还有别的办法。然后我就起身,吃了一些阿司匹林,当我吃完药的时候,顺手就把窗帘拉开了一些。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可能是因为之前想到过斯普林杰小姐。之后,我看到……我看到那儿有灯光。” “是什么样的灯光?” “嗯,像是那种跳动的光线。我是说——我觉得应该是手电筒的光。就像是我和约翰逊小姐之前看到过的灯光。” “像是一样的,对吗?” “是的。是,我想是这样。可能稍微弱了一点,不过我也说不好。” “好的。然后呢?” “然后,”查德威克小姐继续说着,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了些,“我决心这次一定要去看看到底谁在那儿,在干些什么。所以我起身穿上外套和鞋子,然后就冲出了大楼。” “你没有想到要叫上别的人吗?” “没有。不,我没有叫上别人。你看,我非常着急想要赶过去,我很怕那个人——不管是谁——会跑掉。” “好的,继续,查德威克小姐。” “所以,我尽快行动,一直朝门口跑去,快到的时候,我踮起了脚尖,这样——这样我应该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又不会让人听到我的到来。我到了那儿,门并没有关——只是虚掩着,我又非常小心地推开了一点儿。我看了看四周——她就在那儿,面朝下倒在那儿,死了……” 她开始浑身发抖。 “好了,好了,查德威克小姐,可以了。顺便问一下,那里有一根高尔夫球杆,是你带过去的?或者是范西塔特小姐?” “高尔夫球杆?”查德威克含糊地说,“我想不起来了——哦,对了,我想是我在大厅拿的,我带着是想以防万一——嗯,说不定我会用上。可能是我看到埃莉诺的时候把它弄掉了。之后我不知道怎么回到了主楼,去找了约翰逊小姐——哦!我受不了了——这就是芳草地的末日了吧——” 查德威克小姐的声音歇斯底里地提高了,约翰逊小姐赶紧上前。 “发生两起谋杀,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太大的刺激。”约翰逊小姐说,“特别是对任何处于她这个年纪的人。你不需要再问她什么了吧,还需要吗?” 凯尔西警督摇摇头。 走下楼梯的时候,凯尔西警督注意到凹墙里和几个水桶摆在一起的一堆老式沙袋。可能还是战时的东西,但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想法忽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打死范西塔特小姐的人并不一定是带着短棍的职业罪犯。有可能就是大楼里的某个人,某个不希望冒险再次开枪闹出大响动的人。而且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扔掉了上一次谋杀中作为凶器的手枪,选择了这种看上去无害,实际上致命,而且可以在事后原封不动放回去的武器。 第十六章 体育馆的谜题 第十六章 体育馆的谜题 1 “我满头是血,但是绝不屈服。”亚当自言自语地说。 他正看着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他自认为从未如此仰慕过一位女性。她坐在那儿,平静而不为所动,虽然毕生心血正在自己面前分崩离析。 电话不时响起,告知她又一名学生即将退学。 最后,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作出了决定。跟警长打过招呼之后,她叫来安·夏普兰,口述了一份简短的声明。学校将关闭,直到这个学期结束,那些不方便把孩子接回家的家长,欢迎他们把女儿交给她照看,对她们的教育也将继续。 “你有家长的名字和地址清单吧?还有他们的电话号码?” “是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那么,先从电话开始吧,之后,确保每个人都收到书面通知。” “是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走出去的时候,她在门边停了下来,她的脸通红,话从嘴里冲了出来。 “请原谅我,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这本不是我该管的事情——但是这么早就作出这样的决定,不是太可惜了吗?我是说——最初的恐慌之后,等大家有时间想一想了——他们当然都不会想要把女孩们接回去的。他们会想明白,更全面地看待这件事。”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关切地看着她。 “你觉得我是太轻易就承认被击败了?” 安的脸通红。 “我知道——你觉得这话太冒失了。但是——但是,这么说吧,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是个斗士,孩子,我很高兴看到这一点。但是你错了。我不是承认被击败,而是按照我对人性的理解行事。催促人们把孩子接回家,迫使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们反而不太愿意这样做。他们会想出理由让她们留下来。或者,最坏的情况,他们会决定让孩子们下学期再回到学校——如果还有下个学期的话。”她阴郁地加上了最后一句。 她看着凯尔西警督。 “现在都靠你了。”她说,“查清这两起谋杀,抓到行凶者——不管是谁——那么我们就会好起来的。” 凯尔西警督看起来不太高兴。他说:“我们正在尽全力。” 安·夏普兰离开了。 “能干的姑娘。”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而且忠诚。” 这只是一句插话,她马上回到了正题。 “难道你一点线索都没有,到底是什么人在体育馆杀死了我们两名老师?到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有些想法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这起绑架。这事儿怪我自己,这女孩曾说过有人想要绑架她。上帝饶恕我,我当时以为她只是想要表明自己是个重要人物。现在我明白了,这后面一定有过什么事情。一定是有人提醒,或者警告过她——很难知道是哪一样。”她忽然停下,又接着说道,“你没有任何新的消息?” “还没有。但是我认为你不需要太担心这件事。案件已经转交刑事侦查科,政治处也参与了。他们一定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找到她,最多三十六小时。在这种事情上,作为一个岛国也有它的优势。所有的港口,机场等等,都戒备起来了。每个区的警察都在调查。实际上,绑架一个人还是挺容易的——问题是怎么把被绑架的人藏起来。哦,我们会找到她的。” “我希望你们能找到活着的她。”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严肃地说,“我们面对的似乎是一个并不太在乎人命的人。” “如果他们本意是要杀死她的话,就不会想方设法地来绑架了。”亚当说,“他们可以轻松地在这儿就动手。” 他感觉到最后一句话似乎有些不祥。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看了他一眼。 “看起来是这样。”她冷冷地说。 电话铃响起,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拿起话筒。 “请讲。” 她示意凯尔西警督。 “是找你的。” 亚当和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看着他接这个电话。他嘟囔着什么,一边记下一两句话。最后他说:“我知道了。奥尔德顿·普莱尔斯,在沃尔夏。是的,我们会配合。是的,局长。那么我会继续这边的工作。” 他放下听筒,站在原地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抬起了头。 “亲王殿下今天上午接到了要求赎金的信。用全新的花冠打字机打出来,邮戳是朴茨茅斯的。我敢说这只是个障眼法。” “赎金送到哪儿?怎么交钱?”亚当问。 “奥尔德顿·普莱尔斯以北两英里处的十字路口,看起来就是块荒地。放着赎金的信封需要在明天凌晨两点的时候放到汽车协会岗亭后的石头下面。” “多少钱?” “两万。”他摇摇头,“我觉得相当业余。” “你打算怎么做?”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问道。 凯尔西警督看着她,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官方立场需要他保持沉默,像是一件斗篷罩住了他。 “这不是我个人的责任,小姐。”他说,“我们有我们的办法。” “我希望能够奏效。”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应该会很容易。”亚当说。 “因为很业余?”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借用了他们刚刚的一个说法,“我想……” 然后她严肃地说:“我的那些教职工呢?剩下的那些,我是说。我该信任他们吗?还是不应该?” 就在凯尔西警督犹豫着的时候,她继续说道:“你是在担心,如果你告诉我有谁没有被洗清嫌疑的话,我会在对他们的言行中显露出来。那你就错了,我不会的。” “我知道您不会,”凯尔西说,“但是我也不敢冒任何风险。看起来,至少在表面上,您的任何一名职员似乎都不会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这么说是因为我们目前还没有能够彻底查证所有人。我们特别关注了这个学期新来的人——也就是布兰奇小姐,斯普林杰小姐,还有你的秘书,夏普兰小姐。夏普兰的经历全部对得上,她是一名退役将军的女儿,她以前做过的工作都符合她的描述,之前的雇主都愿为她作证。另外,她昨晚有不在场证明。范西塔特小姐被杀的时候,夏普兰小姐正和一名叫丹尼斯·拉思伯恩的先生在一间夜总会。两人都是那里的熟客,拉思伯恩的品行也是有口皆碑的。布兰奇小姐之前的经历也都得到了验证。她之前在英国北部的一所学校,还有两所德国学校教过书,对她的评价也是很高的,都说她是一名一流的老师。” “以我们的标准还不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有些不以为然。 “她的法国背景也被查证了。至于斯普林杰小姐,倒是不能得出结论。她接受训练的地方与她所说的相符,但是在那之后的工作经历中存在一些空档期,这些缺口还没有办法完全得到证实。” “但是呢,既然她已经被杀,”警督接着说道,“应该说她也是没有嫌疑的了。” “这个我同意。”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毫无情绪地说,“斯普林杰小姐和夏普兰小姐都不可能是嫌疑犯。那么从常识上来看,是不是就是说,虽然布兰奇小姐的背景无可指摘,但是仅仅因为她还活着,所以就还是一名嫌疑人?” “她有可能犯下这两起谋杀。她在这儿,昨晚,就在大楼里。”凯尔西说,“她说她很早就上床睡着了,什么都没有听到,直到警报响起。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情况不是这样,我们没有什么证据能说她说了谎。但是查德威克小姐很肯定地说,她很狡猾。”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不耐烦地摆摆手,表明对这一断言的不以为然。 “查德威克小姐总是觉得法国女性是狡猾的,她对她们有些成见。”她看着亚当,“你是怎么看的?” “我觉得她喜欢四处打探。”亚当慢慢地说,“可能只是天生的好奇心,也可能还有别的原因,我说不清楚。我看她倒是不像一个杀手,但是谁又能知道呢?” “就是这样。”凯尔西说,“这儿有一个杀手,一个已经出手两次的、无情的杀手——但是很难相信会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约翰逊小姐昨晚和她姐姐在‘海上的立姆斯顿’酒店,而且她在这儿工作已经有七年时间了。查德威克小姐从一开始就跟着你。这两个人,怎么说呢,在斯普林杰小姐的死亡中都没有嫌疑。里奇小姐为你工作超过一年了,昨晚住在奥尔顿·格兰奇饭店,距离这儿二十英里;布莱克小姐和朋友们在利特尔波特,罗恩小姐在这儿有一年时间,背景清白。至于那些雇工,老实说,我实在看不出中间的哪一个会是谋杀犯。他们也都是本地人……”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满意地点点头。 “我很赞同你的这些推理。这样就没有剩下多少人了,不是吗?所以——”她停顿了一下,换上指责的目光盯着亚当,“看起来——那只能是你了。” 亚当的嘴巴因为惊讶而张得大大的。 “你在场,”她思索着,“来去自由……总有好的理由出现在现场。背景还算清楚,但是也可能是个骗子,你知道的。” 亚当恢复了正常。 “说真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他钦佩地说,“我要脱帽向你致敬,一切都被你料到了。” 2 “我的天哪!”萨特克利夫夫人在早餐桌上大叫起来,“亨利!” 她刚刚打开她的报纸。 餐桌两头只有她和丈夫,来过周末的客人还没有出现。 将手中报纸翻到财经版的萨特克利夫先生,正被某些股票未能被预见的涨跌所吸引,没有回答妻子的呼喊。 “亨利!” 这声响亮的叫喊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了惊慌失措的脸。 “怎么了,琼?” “怎么了?又一起谋杀!还是在芳草地!珍妮弗的学校!” “什么?给我,让我看看!” 虽然他妻子说他的那份报纸上也一定会有,萨特克利夫先生还是俯身越过桌子,从她手中抢过了那一版。 “埃莉诺·范西塔特小姐……体育馆……和那个体育老师斯普林杰小姐在同一地点……嗯……嗯……” “我简直不敢相信!”萨特克利夫夫人几乎要哭出来了,“芳草地啊,这么好的一所学校,都是王室成员在那儿上学,还有……” 萨特克利夫先生把报纸卷起来扔到桌上。 “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他说,“你马上去那儿把珍妮弗接出来。” “你的意思是,接出来——退学?”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太夸张吗?罗莎蒙德可是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她弄进去的。” “你不会是唯一让女儿退学的家长!你那宝贝的芳草地马上就会有很多空缺了。” “啊,亨利,你真的这么想?”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那里一定有些事情很有问题。今天就把珍妮弗接出来。” “好吧——应该是了——我觉得你是对的。那我们把她怎么办呢?” “送她去个附近的新式中学。他们那儿没有发生过谋杀。” “哦,亨利,但是他们也有过谋杀啊。难道你不记得了?有所学校,有个男孩开枪打死了科学课老师,这事儿就登在上个星期的《世界新闻报》上。” “我都不知道英国变成什么样了。”萨特克利夫先生说。 他厌恶地把餐巾扔到桌上,大步走出了房间。 3 亚当一个人在体育馆……他灵巧的手指正在翻检各个衣柜里的物品。虽然找到警察没有发现的东西似乎是不太可能,但是又有谁敢肯定呢?正如凯尔西曾说的,每个部门擅长的技能都有所不同。 这座造价不菲的现代化建筑中到底有什么,让它和突然而又暴力的死亡联系在一起呢?接头地点的说法已经被排除。没人会把会面的地点再次选择在曾经发生过一次谋杀的地方。现在又回到之前的想法,那就是这里有什么东西,某人一直在寻找。不太可能是一盒珠宝,这个想法可以排除。这里也没有什么秘密的地点可以藏东西,比如假抽屉,机关之类的。衣柜里面的东西简单得令人遗憾。女孩们有她们的秘密,但是这些都是属于学校生活的秘密。英雄偶像的照片,几包香烟,偶尔还有一本不适合学生读的简装书。他特别回到谢斯塔的衣柜,范西塔特小姐死的时候正躬身在这个衣柜的前面。范西塔特小姐想在这里找到什么呢?她找到没有?杀死她的人是不是从她手上拿走了东西,刚刚好溜出这里,而没有被查德威克小姐发现呢? 如果是这样,那就没有必要再找下去了。不管这里曾经有过什么,都已经不在了。 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当他起身,站在地板的中间点燃一支香烟时,茱莉亚·厄普约翰在门口出现,显得有些犹豫。 “需要帮忙吗,小姐?”亚当问道。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取走我的网球拍。” “没什么不可以的。”亚当说,“警长让我留在这儿的。”他说了句谎话打圆场,“他有事要回一趟警察局,让我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看守一下这里。” “看看他是不是会回来,是吗?”茱莉亚说。 “警长吗?” “不。我是说那个杀人犯。他们总是这么干,不是吗?总是会回到犯罪现场。他们不得不回来!像是有一种强迫症。” “你说得也许是对的。”亚当说,他抬头看了看架子上那一排排的网球拍,“你的在哪儿?” “字母u的下面。”茱莉亚说,“就在最后面。上面都有我们的名字。”他把网球拍递过来的时候,她指着上面的橡皮膏解释说。 “看起来修理过几次了。”亚当说,“不过本来是一支很不错的球拍。” “能把珍妮弗·萨特克利夫的也给我吗?”茱莉亚问道。 “新的啊。”亚当赞叹地说,一边把球拍递给她。 “全新的。”茱莉亚说,“她姨妈前几天才让人送过来的。” “幸运的女孩。” “她应该有支好球拍。她网球打得非常好,这学期的反手球真是无可挑剔。”她四周望望,“你不觉得他会回来吗?” 亚当愣了一小会儿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哦,你是说那个杀人犯?不,我不认为真的会有这个可能。有点儿冒险,不是吗?” “你不认为杀人犯们会感觉他们必须回来一趟?” “除非他们掉了什么东西在现场吧。” “你是说某条线索?我倒是很想找到一条线索。警察找到没有?” “他们也不会告诉我。” “对啊,我觉得他们也不会……你对犯罪什么的有兴趣吗?”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他回看了她一眼。她完全没有成年女性的样子,至少目前是这样。她应该是和谢斯塔差不多的年纪,但是眼神里除了颇有兴趣的好奇之外,没有其他深意。 “嗯——我觉得——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有些兴趣吧。” 茱莉亚深感同意地点着头。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我可以想到各种各样的破案方式——但是大多数都是胡思乱想。不过呢,相当有趣啊。” “你不喜欢范西塔特小姐?” “我从来没有细想过她。她还不错,有点像老布——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但是又不是真的非常像,更像是剧场里的替补演员。我倒不是说她死了是件有趣的事情,我对此还是很难过的。” 她拿着两只球拍走了出去。 亚当继续在体育馆里四处察看。 “这里究竟曾经有过什么东西呢?”他喃喃自语道。 4 “我的天哪,”珍妮弗说着,躲开了茱莉亚的正手抽球,“妈妈来了。” 两个女孩转身看着萨特克利夫夫人激动的身形,在里奇小姐的陪伴下,一边快速接近,一边打着手势。 “又要大闹一场,我猜。”珍妮弗无可奈何地说,“谋杀那事儿。你真是好运气,茱莉亚,妈妈安心地待在开往高加索的大巴上。” “还有伊莎贝尔姨妈在。” “姨妈可不会瞎担心。” “你好啊,妈妈。”萨特克利夫夫人走到面前时,珍妮弗赶紧说。 “赶紧去把你的东西都收拾好,珍妮弗。我来带你回去。” “回家?” “是的。” “但是——你不是说退学吧?不是说再也不来了吧?”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你不能这样啊——真的。我的网球进步很快,有很大机会赢下单打比赛,如果和茱莉亚一起,说不定还能赢下双打,虽然我认为可能性没有那么大。” “你今天就和我回家。” “为什么啊?” “不要提问。” “我想是因为斯普林杰小姐和范西塔特小姐被杀的事情吧,但是并没有人在杀女学生啊。还有三个星期就是运动会了,我想跳远我也能赢,跨栏的机会也很大。” “别跟我顶嘴,珍妮弗。你今天就跟我回家去。你父亲要求的。” “但是,妈妈——” 珍妮弗跟在妈妈身旁朝大楼走去,一边还在不停地争辩着。 她忽然挣开母亲,朝网球场跑回来。 “再见了,茱莉亚。妈妈好像是被吓坏了,显然爸爸也是。太恶心了,不是吗?再见了,我会写信给你的。” “我也会给你写信的,告诉你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只希望他们下面不会把查德威克小姐也给杀了。我宁可是布兰奇小姐,你觉得呢?” “是啊。她是我们当中最无所谓的人了,我觉得。你发现里奇小姐的脸色有多难看没有?” “她还一句话都没说过。她对妈妈跑来把我带走一定是气坏了。” “说不定她能拦下你妈妈呢。她是很坚决的人,不是吗?不像其他人那样。” “她让我想起了某个人。”珍妮弗说。 “我不觉得她像任何人,她看起来总是有些不同。” “哦,是啊。她是不太一样。我是说外貌上,我说的那个人有点胖。” “我想象不出里奇小姐是个胖子的样子。” “珍妮弗……”萨特克利夫夫人叫道。 “父母可真是一点儿耐心都没有。”珍妮弗气鼓鼓地说,“就知道闹啊闹啊闹,从来就不会停。我真的觉得你运气好——” “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不过也只是眼下而已。我跟你说吧,我倒是希望我妈妈现在离我近点儿,而不是在什么去安纳托利亚的大巴车上。” “珍妮弗……” “来啦……” 茱莉亚慢慢朝体育馆的方向走去。她的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她站在原地,皱着眉头,沉思着。 午餐铃响起,但是她好像没有听到。她低头看着手上拿着的网球拍,沿着小路又走了一两步,然后转身,坚决地大步朝大楼走去。她从正门走进去——这是被禁止的,但是也得以避开了其他女孩。大厅空荡荡的。她跑上楼梯,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匆忙环视四周之后,她抬起自己的床垫,把网球拍平放在下面压住。接着,她很快地抚平头发,端庄地走下楼梯,步向餐厅。 第十七章 阿拉丁的宝库 第十七章 阿拉丁的宝库 1 当晚,女孩们比往常更安静地上床了。一个原因是,学生们的人数已经大大减少。至少有三十名学生回了家,其他人依照不同的性情也有不同的反应。有的兴奋,有的惶恐,不少人咯咯地傻笑,应该是完全出于紧张,当然,也有人仅仅镇定地思考着。 茱莉亚·厄普约翰跟着第一拨人安静地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关紧门。她站在那儿听着四周的耳语,傻笑,脚步以及互道晚安的声音。然后,终于寂静下来了——或者说,接近寂静了。微微的声响似乎在远处回荡,还有进出浴室的脚步声。 门上没有装锁,茱莉亚拉过一把椅子顶住门,椅子靠背的上端紧紧卡住把手。如果有人想要进来,她就能及时发现了。不过应该也不会有人来,女孩们被严格禁止进入其他人的房间,唯一会到女孩们房间的老师是约翰逊小姐——如果有人生病或者是身体不适的话。 茱莉亚回到床边,抬起床垫在下面摸索。她拿出网球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已经决定现在就检查一番,不能再等了。等到熄灯时间之后,从她门缝下透出的光线可能会引起注意。现在是灯光都正常的时候,方便大家更衣,如果你愿意,在十点半之前都可以在床上看书。 她站定,低头看着网球拍。怎么会有什么东西藏在一支网球拍里面呢? “但是里面一定有东西,”茱莉亚对自己说,“一定有东西。珍妮弗家的盗窃,那个带着愚蠢的新球拍故事的女人……” 也只有珍妮弗会相信这种事情了,茱莉亚不屑地想着。 不,这就是“新灯换旧灯”了,那么也就是说,和阿拉丁的故事里一样,这支网球拍一定有什么特殊之处。珍妮弗和茱莉亚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她们交换球拍的事情——或者说,至少她自己没有对人说起过。 所以说,这才是所有人在体育馆寻找的那支球拍。现在就要靠她找到原因了。她仔细检查球拍,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这是支质量很好的球拍,有些磨损,但是重新绷过线之后也完全好用。珍妮弗曾经抱怨过这支球拍的平衡。 在一支网球拍里,唯一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就是拍柄了。她想,完全可以把拍柄掏空,做成一个藏东西的地方。虽然听起来有些不着边际,但是也完全可能。如果拍柄被动过手脚,也完全可能影响到平衡。 拍柄上绕着一圈皮革,上面印着字母,但是几乎完全磨光了。这圈皮革当然只是粘上去的,如果把它取下来呢?茱莉亚坐在梳妆台前,用一支削笔刀开始剥,终于想办法把这圈皮革扯了下来。里面是一圈薄薄的木头,看起来不太对劲,内里有一个木塞把它填得满满的。茱莉亚把削笔刀插进去,刀尖啪的一声断掉了。指甲剪似乎更有效,她终于还是想办法把木塞撬了出来,露出里面红蓝掺杂的一块东西。茱莉亚戳了一下,忽然有了主意。是橡皮泥!但是很肯定的是,网球拍的拍柄里通常不会有橡皮泥吧?她牢牢握住指甲剪,开始挖出一块一块的橡皮泥。橡皮泥里面裹着什么东西,某种像是纽扣或者是卵石的东西。 她使劲挖着橡皮泥。 有东西滚到了桌子上——然后是另一块东西。不一会儿就有了一小堆。 茱莉亚向后靠坐,喘着气。 她盯着那些东西,牢牢地盯着…… 像一团流动的火,红色,绿色,深蓝色,还有耀眼的白色…… 就在那个时候,茱莉亚长大了。她不再是一个孩子,她成了一个女人。一个看着一大堆珠宝的女人…… 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涌上她的大脑。阿拉丁的宝库……玛格丽特和她的珠宝盒……(她们上个星期刚刚被带去科芬园剧场听了《浮士德》)……致命的宝石……传说中被诅咒的希望之星蓝钻……罗曼史……她穿着黑色的丝绒晚礼服,脖子上围绕着闪耀的项链…… 她端坐,凝视,幻想……她用手指托起宝石,让它们像一束火光般穿过指缝,像是发出奇迹和喜悦光辉的溪流。 然后有什么东西,可能是一点点响声,让她变回了自己。 她坐在那里想着,试图用自己的常识确定她应该怎么办。那一点点微弱的声音提醒了她。她把宝石归拢在一起,拿到洗脸架边,倒进自己的海绵袋,把她的海绵和指甲刷盖在上面。然后她回到网球拍边,把橡皮泥重新塞进去,盖好木头的拍柄盖,又试图把那圈皮革粘回去。这块皮革总是向上翘起,但是她想到了办法,用橡皮膏反面朝上绕成几圈窄条,然后把皮革按在上面。 弄好了。球拍看上去、摸上去都和以前一样,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变化。她看着球拍,然后不太在意地扔到一把椅子上。 她看看自己的床,铺得整整齐齐,似乎在等着她。但是她没有脱衣服上床,反而坐在那里仔细听着。外面难道是脚步声? 忽然,而且是出乎意料地,她感觉到了恐惧。两个人已经被杀,如果有人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她也会被杀死的。 房间里有一个相当重的橡木衣柜,她用力把它拖到门前,真心希望芳草地有把钥匙插在钥匙孔里的规矩(注: 将钥匙插在门内侧的钥匙孔内可以防止有人从外面开门。)。她走到窗前,把上面的窗叶合上,再上好闩。窗外没有树也没有藤蔓,她很怀疑有人可以从窗户的方向闯进来,但是也不想冒任何风险。 她看着自己的小钟,现在是十点半。她深吸一口气,关掉了灯。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有什么异常。她把窗帘拉开一点点,外面是一轮满月,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房门。然后她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她能找到的最硬的一只鞋。 “如果有人想进来,”茱莉亚对自己说,“我就尽我的全力敲打墙壁。玛丽·金就在隔壁,这应该能吵醒她。我还可以大叫——用我最大的声音。然后,如果很多人赶过来,我就说是我做了噩梦。在发生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任何人都可能发个噩梦的。” 她坐在那儿,时间慢慢过去。然后她听到了——沿着走道轻微的脚步声。她听到它停在自己的门外。一段长长的停顿之后,她看到门把手缓缓地转动起来。 她应该大叫起来吗?还没有到时候。 门被推开了——只是一条小缝,就被衣柜抵住了。这一定会让门外的那个人感到困惑。 又是一段停顿,然后有敲门声,非常轻柔短暂地敲在门上。 茱莉亚屏住呼吸。又是一段停顿,然后又传来一声敲门声——还是轻柔短暂的。 “我睡着了,”茱莉亚对自己说,“我没听到任何声音。” 是谁在半夜过来敲她的门?如果是有权力敲门的人,会弄出些动静,摇晃把手,搞出些声音。但是这个人是不敢发出声响的…… 茱莉亚坐在那里很长时间。敲门声没有再出现,门把手也没有再动过。但是茱莉亚还是紧张而警醒地坐着。 她就这样坐了很久,自己也不知道在忍不住睡着之前挺过了多长时间。学校的铃声最后还是叫醒了她,她才发现自己在床边蜷曲着过了一夜。 2 早餐之后,女孩们回到楼上整理床铺,然后再下楼去大堂祷告,最后去往不同的教室。 正是在最后一个环节,那女孩们四散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时,茱莉亚走进了一间教室,又从另一边的门走出来,跟着一群匆匆忙忙绕过大楼的学生,窜进一丛杜鹃花后,接着又是好几次战术性的躲闪,最终到了围墙边那棵枝叶繁盛得几乎垂到地上的酸橙树边。茱莉亚轻松地爬上树——她一辈子都在爬树。完全隐藏进茂盛的枝叶之后,她坐下,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表。她相当肯定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不在了。这儿已经乱套了,两名老师被杀,一半以上的学生被领回家。也就是说,所有的课程都需要重新安排,在午餐时间之前,没有人会发现茱莉亚·厄普约翰的缺席,而到那个时候—— 茱莉亚再次看看自己的手表,轻松地从树上滑到墙头,跨过墙,稳稳地落到另一边。一百码之外就是一个公共汽车站,还有几分钟应该就会有一辆车到达。果然如此,茱莉亚招手示意,然后上了车,掏出一直藏在棉布上衣内侧的毡帽,盖在她略显蓬乱的头发上。她在火车站下了车,搭上了去伦敦的火车。 在她的房间,就在洗脸架上,她给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留下了一张字条: 亲爱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我没有被绑架或者是逃学出走,请不要担心。我会尽快回来。 你的非常忠实的 茱莉亚·厄普约翰 3 白屋大厦二百二十八号,赫尔克里·波洛那位无微不至的贴身男仆乔治打开门,略为惊讶地看到一名脸上有些脏的学龄女孩。 “请问,我可以见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 乔治花了比平常要多那么一点点的时间做出反应。他发现来访者是一位不速之客。 “波洛先生不见没有预约的客人。”他说。 “我可能没有时间等待预约。我真的必须现在就见到他。事情非常紧急,有关几起谋杀,一桩劫案还有其他类似的事情。” “我会去问清楚,”乔治说,“看看波洛先生是否愿意见你。” 他让她在门厅等候,自己离开去询问自己的主人。 “先生,有位年轻的女士,非常迫切地想要见你。” “当然了,”赫尔克里·波洛说,“但是事情的安排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 “我也是这么告诉她的。” “是位什么样的年轻女士?” “嗯,应该说还是一个小女孩吧,先生。” “小女孩?年轻的女士?你到底是指什么呢,乔治?这两样可不是一回事儿。” “恐怕你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先生。她是,我想说的是,一个小女孩——就是说,上学的年纪。但是虽然外套有些脏,而且撕破了,她应该是一位年轻的女士。” “社交意义上的,我明白了。” “她说希望见你,是因为几起谋杀还有一桩劫案。” 波洛的眉毛扬了扬。 “几起谋杀,还有一桩劫案。这倒是挺新鲜的。请这位小姑娘——年轻女士——进来吧。” 茱莉亚走进房间,只是略带了一点点不自信的样子。她说话有礼貌而且相当自然。 “你好,波洛先生。我叫茱莉亚·厄普约翰,我想你认识我妈妈的一位好朋友,萨默海斯夫人。去年夏天我们和她住在一起,她说了很多有关你的事情。” “萨默海斯夫人……”波洛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沿着山坡修建的村庄,还有山顶的那间大屋。他又想起了那张带着雀斑的迷人的脸,断了弹簧的沙发,许多只狗,以及其他令人怀念还有让人不快的事情。(注: 本处指《清洁女工之死》未出版。) “莫琳·萨默海斯,”他说,“啊,是的。” “我叫她莫琳姨妈,不过她其实也不是我的姨妈。她跟我们说起你有多了不起,说你救了一个因为谋杀罪名入狱的人。所以当我想不出该怎么做,该去找谁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 “我感到很荣幸。”波洛严肃地说。 他为她推过一把椅子。 “那么,现在说说看。”他说,“我的男仆乔治告诉我,你想就一桩劫案还有几起谋杀询问我的意见——有不止一起谋杀,是这样吗?” “是的。”茱莉亚说,“斯普林杰小姐和范西塔特小姐,对了,还有一起绑架——但是我不觉得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让我感到迷惑了。”波洛说,“那么,这些激动人心的事情都是发生在什么地方呢?” “在我的学校——芳草地。” “芳草地。”波洛惊叹道,“啊!”他伸出手够到身边整齐叠放的报纸,拿出一份打开,看了看头版,点点头。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他说,“茱莉亚,现在跟我说说,从头跟我说说所有的事情。” 茱莉亚告诉了他。这是个挺长的故事,而且相当复杂——不过她说得很清楚——偶尔也会中断一下,回头补充一些她之前忘记的内容。 故事讲到了昨晚她在宿舍检查网球拍的那个部分。 “你看,我想它就像是阿拉丁的故事——新灯换旧灯——那么这支网球拍一定是有什么蹊跷的。” “那么有吗?” “是的。” 没有任何矫饰,茱莉亚掀起自己的裙子,几乎把衬裤的裤管卷到了大腿上,露出一块像是用橡皮膏固定在大腿上部的、灰色的膏药似的东西。 她扯掉一条条的橡皮膏,嘴里发出痛苦的“哎唷”声,取下了那块像是膏药的东西——波洛现在才看清,这是封在一个灰色塑料海绵包一角的小包裹。茱莉亚打开它,毫无预警地把一堆闪耀着光芒的宝石倒在桌上。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波洛略带敬畏地压低声音赞叹道。 他捡起一些宝石,让它们从指缝间滑落。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这些都是真的啊,都是真的。” 茱莉亚点点头。 “我想它们都是真的。否则不会有人为了它们去杀人,不是吗?但是我可以理解人们会为了这些东西杀人。” 很突然的,就像是昨晚那样,这个孩子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个女人的神色。 波洛热切地看着她,点点头。 “是的——你能理解——你可以感觉到那种魔力。它们对你而言不会仅仅是漂亮的彩色玩物——这真是太遗憾了。” “它们是珠宝啊!”茱莉亚说,语调已经有些兴奋。 “你是说,你在那支网球拍里面找到了它们?” 茱莉亚讲完了她的故事。 “那么,你已经讲完了所有的事情?” “我想是这样。可能我在某些地方有点夸张了。我有时候会有些夸张。但是我的好朋友珍妮弗就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她可以把最令人激动的事情讲得很枯燥。”她又看了一眼那堆闪闪发光的东西,“波洛先生,这些东西到底属于谁呢?” “这非常难说。但是它们肯定不属于你或者是我。我们现在需要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茱莉亚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你是把一切都交给我来处理?很好。” 赫尔克里·波洛闭上眼。 他忽然睁开了眼,变得轻松起来。 “看起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再坐视不理了——虽然我宁可这样做。做事情必须有步骤有方法,而按照你告诉我的情况,似乎是既无步骤,也无方法。那是因为我们现在有太多头绪,但是它们都可以被归到一起,并且在一个地方会合:芳草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目标,代表不同的利益——都聚到了芳草地。所以,我也会去一趟芳草地。至于你——你妈妈在哪儿?” “妈妈搭大巴去了安纳托利亚。” “哦,你妈妈搭大巴去了安纳托利亚。可不就是这样嘛!我现在知道她为什么会是萨默海斯夫人的朋友了。告诉我,在萨默海斯夫人家玩得还开心吗?” “哦,是的,非常有趣。她有很多很可爱的狗。” “那些狗啊,是的,我也记得很清楚。” “它们在所有的窗户跳进跳出,像是在演默剧。” “你说得太对了!吃的呢?喜欢那里的食物吗?” “怎么说呢,有时候会有些特别。”茱莉亚承认。 “特别,是的,确实很特别。” “但是莫琳姨妈的煎蛋卷做得很好。” “她做的煎蛋卷很好。”波洛的声音很高兴。他叹了一口气。 “那么赫尔克里·波洛的一生也算没有虚度。”他说,“是我教会了你的莫琳姨妈做煎蛋卷。”他拿起了电话听筒。 “我们现在要让你的好校长对你的安全放心,还要告诉她,我会和你一起去芳草地。” “她知道我没事,我给她留了字条,告诉她我没有被绑架。” “不管怎么说,能让她更安心总是好的。” 说话间电话已经接通,那头告知说,接电话的正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哦,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我的名字是赫尔克里·波洛。你的学生茱莉亚·厄普约翰在我这儿。我想和她立即搭车去你那儿,还有一点需要通知办案的警察,有一包贵重物品已经被安全地保管在银行。” 他挂断电话,看着茱莉亚。 “想来一杯糖浆吗?”他提议。 “金黄糖浆?”茱莉亚有点犹豫。 “不,是果汁糖浆。黑加仑,树莓,黑醋栗——就是这些了,要一杯红醋栗?” 茱莉亚选了一杯红醋栗糖浆。 “但是这些珠宝还没有放到银行啊。”她指出这一点。 “很快就会送过去了。”波洛说,“但是对任何在芳草地听到电话,或者是偷听到,或者是被告知的人来说,让他们认为东西已经在银行,不在你的手中,这样会比较好。从银行那里拿到珠宝需要时间和筹划。我非常不希望有任何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我的孩子。我要承认,我对你的勇气和机智有极高的评价。” 茱莉亚看起来很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 第十八章 会商 第十八章 会商 1 赫尔克里·波洛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反击一位女校长对穿着尖头漆皮鞋,留着大胡子,上了年纪的外国人可能有的狭隘偏见。但是让他感到愉悦和惊喜的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以一种国际化的沉着和他打了招呼,令他更感到满足的是,她还知道他的很多事情。 “你真是太好了,波洛先生。”她说,“这么快就打电话过来,缓和了我们的焦虑。更妙的是,我们的焦虑其实还没有怎么开始呢。你知道吗,茱莉亚,午餐时大家都没发现你已经不在了。”她说着转向女孩,“今天上午有太多女孩被接走了,餐桌上的空位太多了。我想,学校甚至可以少掉一半的人,也不会引起任何不安。这是挺不寻常的状况。”她说着,又转回面向波洛,“我需要向你保证,我们通常不会这样懈怠。接完你的电话,”她继续说道,“我去了茱莉亚的房间,看到了她留下的字条。” “我不希望你以为我被人绑架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茱莉亚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想说,茱莉亚,你还是应该告诉我你打算干些什么。”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不要这样。”茱莉亚说,然后很出人意料的加了一句法语,“坏人一直在瞪着我们。” “看起来布兰奇小姐在纠正你们的发音上没有花太多精力。”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愉快地说,“不过我不是在责怪你,茱莉亚。”她的目光又从茱莉亚转向波洛,“那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你允许的话。”赫尔克里·波洛说。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打开门向外张望了一下,然后用一个很夸张的姿势关上门,很开心地返回原处。 “只有我们在。”他有些神秘地说,“那可以开始了。”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看着他,又看看门,然后又看看波洛。她的眉头扬起。波洛坚定地回应她的目光。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非常缓慢地偏过头,接着就恢复了自己轻快的态度。她说:“那么好吧,茱莉亚,让我们听听全部经过。” 茱莉亚很快开始复述整件事情,从网球拍的交换,到神秘的女人,最后一直到她发现藏在网球拍里的东西。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转向波洛,他微微地点点头。 “茱莉亚小姐对所有事情的描述都很正确。”他说,“我接管了她带给我的东西,它们已经被安全地存放在一家银行。因此我想,你不需要继续担心这方面会有任何不愉快的后续发展。” “我明白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是的,我明白了……”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接着说,“你觉得茱莉亚留在这儿是否明智呢?或者,让她去伦敦她姨妈家会不会更好?” “哦,求你了,”茱莉亚说,“请务必让我留在这儿。” “你是说你在这儿很开心?”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我爱这儿。”茱莉亚说,“而且,还有这么多令人激动的事情正在发生。” “在芳草地这并不是一种常态。”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干巴巴地说。 “我想现在茱莉亚在这儿并不会有危险。”赫尔克里·波洛说。他又再看了一次门口。 “我想我能理解。”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尽管如此,”波洛说,“还是应当谨慎。你明白谨慎的意思吧,我希望?”他又说道,眼睛看着茱莉亚。 “波洛先生的意思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他希望你不要对人谈起你的发现。不要和其他女孩说起这件事。你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吗?” “是的。”茱莉亚说。 “这其实是个讲给朋友听的非常好的故事。”波洛说,“死寂的深夜,在网球拍里发现了些什么。但是也有非常重要的理由,这个故事不被说出去更好。” “我明白。”茱莉亚说。 “我能信任你吗,茱莉亚?”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你可以相信我。”茱莉亚说,“对天发誓。”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笑了。“我希望你母亲很快就会回家。”她说。 “妈妈?哦,我希望如此。” “我听凯尔西警督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已经在尽一切可能设法与你母亲取得联系。不幸的是,”她继续说道,“到安纳托利亚的大巴总是会有意料之外的延迟,不总是按照时刻表运行。” “我可以告诉妈妈吧,可以吗?”茱莉亚说。 “当然了。好的,茱莉亚,那就这么决定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茱莉亚离开,顺手关上了门。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用力盯着波洛。 “我想,我对你意思的理解应该是正确的吧。”她说,“就在刚才,你大张旗鼓地关上那扇门,其实——你是有意让它微微打开的。” 波洛点点头。 “以便我们的谈话内容能被人偷听到?” “是的——如果有任何人希望偷听的话。这也是对那位女孩安全的一个预防措施——她找到的东西已经被安全地存放在银行,并不在她的手中,这个消息必须传出去。”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严肃地抿起嘴唇。 “这一切必须有一个了结了。”她说。 2 “我的想法是,”警察局局长说,“把我们的思考和情报都汇总起来。我们非常高兴能得到你的帮助,波洛先生。”他又补充说,“凯尔西警督对你印象很深刻。”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凯尔西警督说,“那件案子是沃伦德总警督负责的,我当时只是个刚入行的警长,还在摸索中。” “这位先生叫——方便起见,我们还是叫他亚当·古德曼先生好了。你不认识他,波洛先生,但是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他的——他的——嗯——主管。是政治处的。” “派克威上校?”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啊,是了,距离上次见到他已经有段时间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昏昏欲睡吗?”他问亚当。 亚当笑起来。“看来你对他很了解啊,波洛先生。我反正没见过他完全清醒的样子,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会明白他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其实毫不关心。” “你很不错,我的朋友,你看得很准。” “那么,”警察局局长说,“让我们开始吧。我并不是要主导此事,或者是把我的看法强加给诸位。我只是到这儿听听正在调查本案的人知道些什么,有什么想法。本案牵扯到方方面面,有一点可能需要我首先提醒一下。我这样说是因为——嗯——上面有很多部门都向我作出了一些说明。”他看看波洛,“让我们这样说吧,”他说,“有一名小女孩——女学生——带着一个相当有趣的故事去找到你,说她在一个被掏空的网球拍柄里找到一些东西。对她而言自然是非常激动的事情。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头,人造宝石,很好的仿制品——这一类的东西——或者说,看起来和其他宝石一样吸引人,但那其实并不是那么值钱的石头。总之,就是会让一个孩子感到激动的东西,她甚至会对她找到的这些东西的价值有些夸大。这是很有可能的,难道你不这样认为?”他非常努力地看着赫尔克里·波洛。 “在我看来这是很有可能的。”赫尔克里·波洛说。 “很好,”警察局局长说,“既然把这些——嗯——彩色的石头带到这个国家的人是在完全不知情而且无辜的情形下这样做的,我们因此也无意在非法走私这方面提出任何疑问。” “那么,这里就存在一个事关我们外交政策的问题了。”他继续说道,“就我的理解来说,当前的情况相当微妙。在涉及石油,矿藏这类关系重大的事情时,我们不得不与任何掌握权力的政府进行交涉。我们不希望期间爆发任何令人尴尬的问题,我们没办法让谋杀案件不出现在报章媒体上,当然,这类事情也从没有避开过新闻界的关注。但是,至今为止也没有任何珠宝一类的东西与案件扯上关系。就目前而言,从任何程度上来说,也不需要有这样的关联。” “我同意。”波洛说,“凡事都需要考虑到国际关系上的复杂性。” “没错。”警察局局长说,“我想我还是可以这样说,拉马特的已故统治者是被我国视为朋友的人,因此,上方也希望他对于任何他可能保存在我国的财产的意愿能够得到执行。至于这些财产的数额,我想目前是无人知晓的。如果,新的拉马特政府想要回那些他们认为应该归属于他们的财产,那么,假使我们对这类财物现存于我国毫不知情,将是一个更有利的局面。如果直截了当的拒绝,将显得不太得体。” “在外交上,没人会直截了当地拒绝。”赫尔克里·波洛说,“相反,他们会说,这一问题将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关注,但是目前尚无法确定地获知任何东西——哪怕是鸟蛋这样的小物件——可能是属于拉马特已故的统治者所有。它们可能还在拉马特,可能在已故阿里·优素福亲王的一位忠实朋友的看护之下,也可能被数名人士分头带出了那个国家,也有可能仍被藏匿在拉马特城中的某个地方。”他耸耸肩膀,“总之没人能确定。” 警察局局长舒了一口气。“谢谢你,”他说,“这正是我的意思。”他继续说道,“波洛先生,你在我国的高层人士中有朋友,他们对你非常信任。从非官方立场上,他们希望让某些物品保管在你的手里,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我不反对。”波洛说,“这事就这么办。我们还有更严重的问题需要考虑,不是吗?”他环顾在座的人,“或者你们并不这么认为?无论如何,七十五万或者相当这样的数字又怎么能和人命相提并论呢?” “你说得对,波洛先生。”警察局局长说。 “你总是对的。”凯尔西警督说,“我们要找的是谋杀犯,我们很高兴能听到你的看法,波洛先生。”他继续说着,“因为目前很大程度上这就是一个猜来猜去的状况,整件事情就像是一团乱麻。大家都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你的猜想可能会更好。” “这个比方很好。”波洛说,“你需要做的就是拿起这团乱麻,找出我们要的那一根,属于谋杀犯的那一根。是这样吧?” “就是这样。” “那么,如果不会让你感到太厌烦的话,请麻烦你完整复述一下目前为止已知的所有情况。” 他静坐听着。 他听完凯尔西警督的讲述,听了亚当·古德曼的说法,接着是局长的简单总结。然后他身体靠后,闭上眼,缓慢地点着头。 “两起谋杀。”他说,“在同一地点犯案,而且是在差不多相同的情形下。一桩绑架,被劫走的女孩可能是整件事情的关键所在。我们先还是来确定一下为什么她会被绑架。” “我可以告诉你她自己说过的话。”凯尔西说。 他开始讲述,波洛倾听着。 “这讲不通啊。”他抱怨说。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事实上,我在那个时候觉得她只不过想要让自己显得很重要……” “但是事实是,她确实被绑架了。为什么呢?” “已经收到了赎金的要求。”凯尔西慢慢地说,“但是——”他停了下来。 “但是在你看来,这些都是假的?提出这些要求只是想要让绑架看起来像是真的?” “正是这样。交付赎金的约定都没有被兑现。” “那么,谢斯塔是因为其他原因而被绑架的。会是什么原因呢?” “是为了逼她说出——呃——那些值钱的东西藏在哪儿?”亚当有所犹疑地提出。 波洛摇摇头。 “她不知道这些东西藏在哪儿。”他指出,“至少这一点是清楚的。不,一定还有别的什么……” 他的声音慢慢变低,沉默着,皱着眉,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然后他坐直身,问出了一个问题。 “她的膝盖,”他说,“你有没有注意过她的膝盖?” 亚当诧异地盯着他看。 “没有。”他说,“为什么要注意她的膝盖?” “有很多原因会让一个男人去注意一个女孩的膝盖,”波洛严肃地说,“遗憾的是,你没有注意到。” “她的膝盖有什么奇怪之处?一道伤疤?类似这样的东西?我不知道,她们大多数时间都穿着长袜,裙子也是刚好在膝盖以下的位置。” “游泳池呢?有吗?”波洛满怀希望地提出。 “从未见过她去游泳。”亚当说,“我想泳池对她可能太冷了,她是习惯了温暖气候的。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呢?伤疤?还是什么类似的东西?” “不,不,完全不是这样。啊,实在可惜。” 他转向警察局局长。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和我的老朋友,日内瓦当地的警察局局长取得联系。我想他也许能帮上我们的忙。” “关于她在那里上学的时候发生过的某件事情?” “有可能是这样。那么你是同意了?很好。这只是我的一点小想法。”他停了下又继续说道,“顺便问一下,报纸上完全没有提到过这桩绑架吧?” “易卜拉辛亲王坚持不得见报。” “但是我确实在一篇八卦专栏里注意到有一点点提及。说是某位年轻的外国女士非常突然地离开了学校。萌芽中的罗曼史——专栏作者这样暗示——如果可能的话,应该及时扼杀掉。” “这是我的主意。”亚当说,“似乎是个不错的故事。” “值得钦佩。那么现在,我们再从绑架谈到更严重一些的东西。谋杀。在芳草地的两起谋杀。” 第十九章 继续会商 第十九章 继续会商 1 “发生在芳草地的两起谋杀。”波洛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我们已经把事实都告知了你。”凯尔西说,“如果你有什么想法——” “为什么是在体育馆?”波洛说,“你是想问这个问题,对吗?”他对亚当说。“那么,现在我们有了答案。因为体育馆里有一支藏着珍贵宝石的网球拍。有人知道这支球拍,是谁呢?可能是斯普林杰小姐本人。她这个人,如你们所说,对体育馆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喜欢有人去那儿——特别是那些不应该去那儿的人,如果准确一点说的话。她似乎对这类人的动机非常有疑心,特别是在布兰奇小姐的情况中。” “布兰奇小姐。”凯尔西若有所思地说。 赫尔克里·波洛再次转向亚当说话。 “你自己不是也认为布兰奇小姐对体育馆的态度有些奇怪吗?” “她解释过。”亚当说,“她解释得太过了。如果不是花费了太大力气想要撇清关系,我也不会对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儿感到怀疑。” 波洛点点头。 “正是这样。这一点确实让人生疑。但我们所知道的只是,斯普林杰小姐在凌晨一点这个她完全没有理由出现在体育馆的时间被杀死在那儿。” 他转向凯尔西。 “在到芳草地之前,斯普林杰小姐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警督说,“她离开上一个工作地点,”他在这里提到了一所有名的学校,“是在去年的夏天。之后去了哪儿我们就一无所知了。”他又平静地补充说,“在她死之前并没有理由会问到这个问题,她没有近亲,显然也没有任何亲密的朋友。” “那么,她可能去过拉马特。”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我可以肯定在拉马特陷入麻烦之际,正有一批老师在那里。”亚当说。 “那么就让我们假设,她当时就在那儿,而且在某种情况下知道了网球拍的内情。再让我们假设,在等待一段时间,熟悉了芳草地的日常生活之后,她在一个晚上去了体育馆,拿到网球拍,想要从藏匿之处取出珠宝,正在这时——”他停顿了一下,“就在这时,有人闯了进来。是不是某个在监视着她的人?在那个晚上跟踪了她?不管是谁,这人有一支手枪——而且对她开了枪——但是并没有时间把珠宝取出,或者是把球拍带走,因为已经有听到枪声的人朝体育馆走来。” 他停下了。 “你认为情况就是这样?”警察局局长问道。 “我不知道。”波洛说,“这是一种可能。另一种可能是,带着枪的那人先到了这儿,被斯普林杰小姐的出现吓了一跳。这是一个斯普林杰小姐已经有所怀疑的人,她是一个——如你们告诉我的——那种喜欢打探秘密的女人。” “那么另一个女人呢?”亚当问道。 波洛看着他。然后,慢慢地把视线转到另外两个人身上。 “你不知道,”他说,“我也不知道。有可能是外面来的某个人——” 他的语气一半是在提出问题。 凯尔西摇摇头。 “我觉得不是。我们在周边非常仔细地筛查过,当然,尤其是对那些陌生人。有一位柯林斯基夫人住在附近——亚当是知道她的——但是她没有与任何一起谋杀扯上关系。” “那么又回到了芳草地。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抵达真相——排除法。” 凯尔西叹了一口气。 “是的。”他说,“应该也只能这样了。对第一起谋杀而言,可追查的方面还是很多的,几乎任何人都可能杀害斯普林杰小姐,只有约翰逊小姐和查德威克小姐是例外——还有那个耳朵疼的孩子。但是第二起谋杀让范围缩小了很多。里奇小姐,布莱克小姐和夏普兰小姐都可以被排除。里奇小姐当时住在奥尔顿·格兰奇饭店,距离学校有二十英里,布莱克小姐在利特尔波特,夏普兰小姐在伦敦的一间夜总会,叫做野鸟之巢,和丹尼斯·拉思伯恩先生在一起。”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也不在学校,我听说是这样?” 亚当咧开嘴笑了。警督和警察局局长看起来有些震惊。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警督严肃地说,“当时住在韦尔萨姆公爵夫人家。” “那么这也就排除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波洛认真地说,“那么剩下的就是——是谁呢?” “两名在学校过夜的本地帮工,吉本斯太太和一个叫多丽丝·霍格的女孩。这两人我都没有办法严肃地加以怀疑。这样就还剩下罗恩小姐和布兰奇小姐。” “当然,还有学生们。” 凯尔西看起来有些吃惊。 “你不会是怀疑她们吧?” “老实说,没有。但是表述必须精确。” 凯尔西对精确性并不是很在意,他继续说着。 “罗恩小姐在此工作已经超过一年时间,她有良好的记录,我们没有找到对她不利的东西。” “那么,我们就到了布兰奇小姐这儿。此处也就是这段旅途的终点了。” 一阵沉默。 “没有证据。”凯尔西说,“她的各种证书看起来都是真的。” “它们必须像是真的。”波洛说。 “她是窥探过。”亚当说,“但是窥探并不是谋杀的证据。” “等一等。”凯尔西说,“还有一件关于钥匙的事情。我们第一次和她面谈的时候——我会再查证一下——她提到有把体育馆的钥匙从门上掉了下来,她捡起来之后忘了放回去——带着钥匙走了出去,结果被斯普林杰小姐斥责了一顿。” “不管是谁,想要在夜里去那儿找网球拍都必须有钥匙才能进门。”波洛说,“因此,就必须拿到钥匙的压模。” “当然了。”亚当说,“如果是这种情况,她就绝对不会对你提到那把钥匙的意外事件。” “这也不是一定的。”凯尔西说,“斯普林杰可能说起过钥匙事件。如果是这样,她可能觉得还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主动提到这件事情比较好。” “需要记住这一点。”波洛说。 “这也没让我们对事情有更多了解。”凯尔西说。 他阴郁地看着波洛。 “似乎是这样,”波洛说,“前提是,如果我获得的信息都是正确的,一个可能性是,茱莉亚·厄普约翰的母亲,就我所知,这个学期的第一天在这儿认出了某个人,某个让她似乎很吃惊会见到的人。从已知的情况来看,似乎这个人与外国间谍活动有关系。如果厄普约翰太太肯定地指证布兰奇小姐就是被她认出的那个人,那么我想我们就能以某种程度的确定性作为调查的基础了。” “说起来容易,”凯尔西说,“我们一直设法与厄普约翰太太取得联系,但是整个事情实在是头疼!那孩子说大巴车的时候,我以为她指的是正规的长途客车旅行,按时间表运行的,一个团预订在一起。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看起来她是搭本地班车去任何她刚好想到要去的地方。她没有通过库克旅游或者是其他正规的旅行社办理,完全是自由活动,到处闲逛。对于这样的一个女人,你能怎么办?她可能在任何地方,安纳托利亚这样的目的地实在太多了。” “这让事情难办多了,确实是这样。”波洛说。 “有很多长途客车旅行路线都办得不错。”警督用一种受到了伤害的语气说,“让你的生活方便很多——在哪儿停留,参观些什么,所有费用包含其中,你完全知道花销了多少。” “但是很显然,这样的旅行对厄普约翰太太没有吸引力。” “与此同时,还有我们的事情。”凯尔西说,“完全卡住了。那个法国女人可以在任何她愿意的时间一走了之,我们没有任何理由留住她。” 波洛摇摇头。 “她不会这样做。” “你没办法肯定。” “我可以肯定。如果你犯下了谋杀,你不会想要做任何出格的事情,这只会让人注意到你。布兰奇小姐会安静地待在这儿,直到这个学期结束。” “我希望你是对的。” “我肯定我是对的。还要记住这一点,厄普约翰太太见到的那个人,并不知道厄普约翰太太看到了她。等到事件揭晓的时候,将是彻底的意外惊喜。” 凯尔西叹了一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应该继续——” “还有其他事情。谈话,比方说。” “谈话?” “这是非常有价值的,谈话。如果一个人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东西,这个人会说漏嘴,迟早的事情。” “暴露自己?”警察局局长的声音里似乎有所怀疑。 “倒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总是对自己想要隐瞒的事情有所戒备,但是经常会对其他的事情说得太多。谈话还有其他的用途。有些在案件上清白的人其实知道一些情况,但是并不明白他们所知道的东西的重要性。这倒又提醒了我——” 他站起身。 “请务必原谅,我得走了,去问问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学校有没有人会画画。” “画画?” “画画。” “行吧。”波洛走开后,亚当说道,“先是女孩的膝盖,现在是绘画!我倒是想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2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回答了波洛的问题,没有显出任何惊讶。 “劳里小姐是我们的访问美术老师。”她轻快地说,“但是她今天不在学校,你需要她给你画点儿什么?”她以友善的态度补充道,像是在和一个孩子说话。 “脸。”波洛说。 “里奇小姐擅长人物素描,能很巧妙地表达出相似性。” “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他带着赞许地注意到,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完全没有问过他提出这一要求的原因。她径直离开房间,很快便带着里奇小姐回来了。 在一番介绍之后,波洛说:“你会画人物素描?用铅笔很快地画?” 艾琳·里奇点点头。 “我常常画,纯属消遣。” “很好。那么,就请为我画一幅已故的斯普林杰小姐的素描像吧。” “这个很难,我认识她的时间相当短。我可以试试看。”她闭上眼睛,然后开始很快地画起来。 “行啊。”波洛边说边从她手中接过画,“现在,如果可以的话,再画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罗恩小姐,布兰奇小姐,还有——对了——那个园丁亚当。” 艾琳·里奇有些疑惑地看看他,然后开始工作。他看着画出的成果,赞许地点着头。 “你真不错——你非常不错。只是那么寥寥几笔——但是神态都在其中了。现在,我想请你做点儿更难的事情。给,比方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画上一种不同的发型。改变一下她眉毛的形状。” 艾琳盯着他,好像是觉得他已经疯了。 “不,”波洛说,“我没有发疯。我是在做一个实验,仅此而已。请按我说的做吧。” 过了一会儿,她说:“拿去吧。” “太棒了。现在也按这个方式给布兰奇小姐和罗恩小姐画像。” 等她完成之后,他把三幅素描并排放在一起。 “现在我给你看点儿东西,”他说,“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虽然你做了些变化,但是这依然是不会被错认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但是看看另外两个,因为她们的形象都比较消极,而且她们没有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那样的个性,看起来就几乎是不同的人了,不是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艾琳·里奇说。 她看着他仔细地把三幅素描叠好收起来。 “你准备拿这些画做什么呢?”她问道。 “自然是有用处的。”波洛说。 第二十章 谈话 第二十章 谈话 1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萨特克利夫夫人说,“真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用一种很确定的厌恶神情看着赫尔克里·波洛。 “当然了,”她说,“亨利不在家。” 这一宣告的含义有些晦涩,但是赫尔克里·波洛认为自己知道她在琢磨些什么。在她看来,亨利是可以应对这类事情的。亨利有很多国际交流的经验,他经常飞赴中东,加纳,南美还有日内瓦还有,虽然不是经常,不过偶尔也会去巴黎。 “整件事情,”萨特克利夫夫人说,“真是太令人痛心了。我真的非常高兴珍妮弗能平安回家和我在一起。不过,我也必须说,”她带着一点点烦躁地补充道,“珍妮弗实在是讨厌。先是为了去芳草地上学大闹一通,非常确定地说她肯定不会喜欢那儿,说什么那是一所势利的学校,不是她想要去的地方。现在呢,又因为我把她接了回来成天生闷气。真是太糟糕了。” “无可否认,它确实是一所非常好的学校。”赫尔克里·波洛说,“不少人说它是英国最好的学校。” “曾经是,我敢这么说。”萨特克利夫夫人说。 “将来还会是。”赫尔克里·波洛说, “你这么认为?”萨特克利夫夫人怀疑地看着他。他富有同情的态度逐渐穿透了她的防御。没有什么比让她放开谈谈与子女相处时候所遇到的困境,以及回绝和沮丧更能缓解一位母亲在生活中承受的负担。忠诚常常意味着沉默的忍耐,但是对着赫尔克里·波洛这样一个外国人,萨特克利夫夫人感到这种忠诚不再适用。这并不像是在和另一个女孩的母亲交谈。 “芳草地,”赫尔克里·波洛说,“只是正在经历一个不幸的阶段。” 这是他在眼下想到能说得最好的一句话。他能感觉到这句话并不够分量,萨特克利夫夫人也立即抓住了这一点展开攻势。 “这可不是不幸而已啊!”她说,“两起谋杀!还有一个女孩被绑架。你可不能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一所老师总是被人谋杀的学校里去。” 这似乎是一个很有道理的看法。 “如果这些谋杀案,”波洛说,“被证明是一人所为,而且这个人也被抓获,那么事情就不太一样了,不是吗?” “呃——我想是这样吧,是的。”萨特克利夫夫人有些疑惑地说,“我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哦,我明白了,你是说,就像是开膛手杰克或者其他的什么人——是谁来着?和德文郡有点关系的?克林姆?尼尔·克林姆(注:指托马斯·尼尔·克林姆医生,苏格兰裔加拿大籍连环杀人犯,在加拿大、美国和英国屡次作案,毒杀自己的病人和多名妓女。),专杀一类不幸女人的。我想这个杀人犯就是专门杀女老师的!如果你能把他安安稳稳抓到牢里,绞死,我希望如此,因为一个人只能犯下一次谋杀罪,不是吗?——就像狗只被允许咬一次人——我这是在说什么呢?哦,对,如果他被抓到,嗯,那么我敢说事情是会不一样的。像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很多,会有很多吗?” “我们当然不希望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说道。 “但是还有一桩绑架。”萨特克利夫夫人指出,“你也不会想把你的女儿送到一所她会被绑架的学校去吧,会吗?” “当然不会,夫人。我看出你把这整件事情都想得非常清楚了。你说的这一切都非常正确。” 萨特克利夫夫人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高兴。有段时间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了。亨利基本上只会说些诸如“为什么非要把她送到芳草地上学?”之类的话,珍妮弗则一直摆出闷闷不乐的样子,拒绝和她交谈。 “我是想过这些的,”她说,“想过很多。” “那么我就不应该让你为绑架的事情忧心了,夫人。私下告诉你,如果你能够保密的话,关于谢斯塔公主的事情——这其实并不真是什么绑架——现在大家怀疑是一段恋情——” “你是说那个坏女孩只是私奔和某人结婚去了?” “我不能说太多。”赫尔克里·波洛说,“你能理解的,人们不希望有任何丑闻。这是你我之间私下说说,我想你不会说出去的。” “当然不会。”萨特克利夫夫人正色道。她低头看着波洛随身带着的警察局局长写的介绍信。“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是谁,呃——波——洛先生。你是不是就是书里写的那种——私家侦探?” “我是一个顾问。”波洛自傲地说。 这种哈利街的派头大大激起了萨特克利夫夫人的兴趣。 “那你想要和珍妮弗说些什么?”她问道。 “只是想了解她对一些事情的印象。”波洛说,“她观察入微——不是吗?” “恐怕我不会这么说,”萨特克利夫夫人说,“我完全不认为她是那种处处留神的孩子。我是说,她一直是那种只看表象的人。” “这比编造出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要好多了。”波洛说。 “哦,珍妮弗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萨特克利夫夫人很肯定地说。她站起身走向窗户,然后叫道:“珍妮弗。” “我希望,”她转回身的时候对着波洛说,“希望你能设法让她明白,她的父亲和我只是尽我们全力为了她好。” 珍妮弗带着一张闷闷不乐的脸走进房间,用深深怀疑的目光看着赫尔克里·波洛。 “你好吗?”波洛说,“我是茱莉亚·厄普约翰的老朋友。是她到伦敦找到了我。” “茱莉亚去过伦敦?”珍妮弗有些意外地说,“为什么?” “去征求我的意见。”赫尔克里·波洛说。 珍妮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很有幸告诉了她我的看法。”波洛说,“她现在已经回到芳草地了。”他又说。 “所以说,她的伊莎贝尔姨妈并没有把她带走。”珍妮弗说着,愤恨地盯了她母亲一眼。 波洛看着萨特克利夫夫人,由于某种原因,可能是因为波洛造访的时候她正在清点要送去洗的衣服,也许是某种未及说明的必要事件,她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这样太难受了。”珍妮弗说,“发生着那么多事情,我却只能置身事外,完全是大惊小怪!我跟妈妈说过,这蠢透了。不管怎么说,并没有学生被杀害啊。” “你对这两起谋杀有任何自己的看法吗?”波洛问道。 珍妮弗摇摇头。“有人发疯了?”她这么说道,又若有所思地继续,“我想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需要招些新的老师了。” “似乎是很有可能,是的。”波洛说。他继续道,“我对一件事很感兴趣,珍妮弗小姐,曾有个女人到学校,用一支新球拍换走了你的旧球拍。你还记得吗?” “我想我是记得的。”珍妮弗说,“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发现到底是谁送过来的。反正不是吉娜姨妈。” “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子?”波洛说。 “送网球拍的那个?”珍妮弗半闭眼睛思考着,“嗯,我不知道。她穿着那种挺艳俗的外套,披着小斗篷,我记得。蓝色的,还戴着顶松软的帽子。” “是吗?”波洛说,“不过我的意思是指她的长相,而不是说她的服饰。” “化了很重的妆,我想。”珍妮弗不太确定地说,“我是说,对乡下地方来说,太过了一点儿。还有,头发是金色的,我想她应该是个美国人。” “你以前见过她吗?”波洛问道。 “哦,没有。”珍妮弗说,“我不认为她住在附近,而且她说她是过来参加一个午餐会还是鸡尾酒会什么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觉得很有趣的一点是,珍妮弗会全盘接受别人告诉她的所有事情。他温和地说:“但是她有没有可能并没有说实话?” “哦,”珍妮弗说,“对啊,我觉得不是实话。” “你很肯定你之前没有见过她?比方说,她有没有可能是某个女学生化装假扮的?又或者是某位老师?” “化装?”珍妮弗看起来有些迷惑。 波洛把艾琳·里奇为他画的布兰奇小姐的素描摆在她面前。 “不会是这个女人吧,是吗?” 珍妮弗怀疑地看着素描。 “有一点点像她——但是我想应该不是她。”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没有迹象表明珍妮弗认出了这幅素描其实画的是布兰奇小姐。 “你看。”珍妮弗说,“其实我真的没有太仔细地看她。她是个美国人,而且是个陌生人,而且又在跟我说着球拍的事情——” 话说到这儿就很清楚了,除了新球拍,珍妮弗的眼睛里不会再有别的东西了。 “我明白了,”波洛又继续说,“你在芳草地有没有见过任何你在拉马特曾经看到过的人?” “拉马特?”珍妮弗想着,“哦,没有——至少——我觉得没有。” 波洛立即抓住了她那有一点点犹疑的表情。“但是你并不肯定,珍妮弗小姐?” “怎么说呢,”珍妮弗挠了挠前额,表情有些担忧的样子,“我是说,你总会看到有些人,长得像是其他人,但你又想不起他们到底像谁。有时候你又会看到你曾经见过的人,但是你也想不起来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会对你说:‘难道你不记得我了?’然后就很尴尬,因为你真的不记得了。我的意思是,你好像认出了他们的脸,但就是想不起他们的名字,或者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 “确实是如此。”波洛说,“是的,确实是如此。经常会有这样的经历。”他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试图温和地诱导她,“比方说谢斯塔公主吧,你见到的时候可能认出她来了,因为你在拉马特肯定是见过她的。” “哦,她那个时候在拉马特?” “非常有可能。”波洛说,“毕竟她是当地王室的亲属。你可能在那里见到过她吧?” “我不记得我见过。”珍妮弗皱着眉头说,“反正她也不会露着脸到处走动吧,不是吗?我是说,她们总是带着面纱一类的东西。虽然在巴黎和开罗的时候她们都会取下来,我想是这样。当然了,还有在伦敦的时候。”她又补上了一句。 “总之,你没有感觉到你在芳草地看到过曾经见过的人?” “不,我肯定没有过。当然啊,大多数人看上去都挺像的,而且你可能在任何地方见过他们。但是只有那人长着像是里奇小姐那样奇怪的脸时,你才会注意到。” “你觉得你以前在某个地方见到过里奇小姐?” “真的没有过。应该是某个像是她的人,但是比她要胖很多。” “某个胖很多的人。”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你想象不出里奇小姐胖胖的样子。”珍妮弗边说边咯咯地笑,“她瘦得吓人,骨头突出。反正里奇小姐也不可能在拉马特,因为上个学期她生病离开了学校。” “其他女孩们呢?”波洛说,“你以前见过她们吗?” “只有我以前就认识的。”珍妮弗说,“我确实认识中间的一两个。你知道的,毕竟我在这间学校只待了三个星期,见过面的人都不到一半,就算明天看到她们,当中的大多数我都不会认出来。” “你应该多注意一些事情。”波洛严肃地说。 “谁也不能注意到所有的事情吧。”珍妮弗表示不满,她继续说道,“如果芳草地继续办下去,我想回去上学。你能帮忙劝劝妈妈吗?不过说真的,”她说,“我想爸爸才是那块绊脚石。待在乡下真是太糟糕了,我完全没有机会提高我的网球技术。” “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而为的。”波洛说。 第二十一章 搜集线索 第二十一章 搜集线索 1 “我想和你谈谈,艾琳。”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艾琳·里奇跟着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到了后者的起居室。芳草地出奇的安静,学校里还有大概二十五名学生,她们的家长要么有困难做不到,要么觉得太麻烦不愿来接走孩子。最初的恐慌已经如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希望的那样,被她的策略所控制。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到下个学期所有事情都会被理清。他们都觉得,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这样做比关闭学校要明智多了。 没有一名教职员工离开学校。约翰逊小姐因为空闲时间太多而发愁,一天之内要做的事情太少,让她觉得很不适应。查德威克小姐看上去老了很多,状态很差,在一种昏昏欲睡的痛苦中走来走去。从所有的表象来看,她受到的打击都比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严重多了。确实如此,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毫无困难地维持着一贯的形象,泰然自若,没有任何紧张或者是崩溃的迹象。两名年轻一点的老师对这段额外的闲暇时光并无任何不满。她们在游泳池泡着,给朋友和亲戚们写长信,四处索取游轮旅游资料以做研究,仔细比较。安·夏普兰手头的时间充裕,对此也没有怨怼。她把这些时间中的大部分花在花园里,以一种预想不到的高效率投身于园艺。她更喜欢由亚当而不是老布里格斯来指导她的劳作,这可能也不是什么不自然的现象。 “是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艾琳·里奇说。 “我一直想和你谈谈。”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这所学校是否可以继续走下去我不太知道。人们将会如何感受总是相当难以预估,因为各人的感受总是不同。但是结果会以这种方式产生,那就是,谁的感受最强烈,最终就能转变剩下的所有人。所以,芳草地要么就此结束——” “不,”艾琳·里奇打断了这话,“不会结束的。”她几乎是跺起了脚,头发立即飘落下来,“一定不能让它结束。”她说,“这将是一种罪恶——是犯罪。” “你很激动。”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我的感受很强烈。有太多事情真不值得花费精力,但是芳草地绝对值得。从来到这儿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它绝对值得我投入其中。” “你是个斗士,”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我喜欢斗士,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就这样温驯地降服。甚至可以说,我会享受这样的战斗。你知道,当一切都太简单,太顺利,人们会变得——我还想不出那个能准确描述我意思的词——自满?厌倦?应该是这样两种情绪的混合。但是我现在没有感到厌倦,我也没有自满,我会竭尽我的全力,倾尽我的所有,来继续战斗。现在我想跟你说的是这个:如果芳草地继续走下去,你是否愿意以合伙人的身份参与管理?” “我?”艾琳·里奇盯着她说,“我吗?” “是的,亲爱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就是你。” “我不能。”艾琳·里奇说,“我的学识不足,我还太年轻。为什么是我,我根本没有这样的经验,没有你所需要的那些见识。” “我需要什么样的东西,你得交给我自己来决定。”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你要注意,在我们说话的这个时刻,这并不是一个非常好的职业机会。你在其他地方可能会拿到更好的待遇。但是我想要告诉你这一点,而且你应该相信我,在范西塔特小姐不幸的死亡之前,我已经决定你才是那个我希望继承这个学校的人。” “你那个时候就这样想了?”艾琳·里奇盯着她说,“但是我想——我们都觉得——范西塔特小姐才是……” “我和范西塔特小姐之间并没有任何约定。”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我曾经考虑过她,我承认。过去两年我一直在考虑她。但是总是有一点什么东西让我拿不定主意,因此也从没有和她确定地谈过这件事情。我敢说,所有人都认定她会是我的接班人。她自己可能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最近我也一直这么觉得。然后我才决定,她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但是她在所有方面都是那么合适。”艾琳·里奇说,“她会完全按照你的方式继续经营,完全依照你的想法。” “是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这也正是不太对头的地方。人不能总是沉迷于过往。保留一些传统是好的,但是绝不能太多。学校是为了当下的孩子们而建,不是为了五十年之前的孩子,甚至不是为了那些三十年前的孩子。有一些学校把传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是芳草地不是这样的学校。这不是一所有着悠久传承的学校。如果要我说的话,它是一个创新,一个女人的创新——我这个女人的创新。我尝试了一些创意,尽我的能力把它们变为现实,也需要经常在没有得到预想中结果的时候进行调整。它从来不是一所常规的学校,但是也从不因为是一所不太常规的学校而自傲。这是一所尝试充分利用两个世界的学校:过去的,还有未来的,但是真正的重点还是在当下。这是它将继续走下去的方式,也是它应有的生存之道。由一个有想法的人——对当下有想法的人——来管理。保留过往的可取之处,同时放眼未来。你现在的年纪刚好和我创建学校的时候差不多,但你还有我已经没有的东西。你可以在《圣经》里面找到这样的一句话:你们的老年人要做异梦,少年人要见异象。我们不需要做梦,我们需要远见。我相信你是有远见的人,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你才是那个合适的人,而不是埃莉诺·范西塔特。” “这本应该是很好的事情。”艾琳·里奇说,“真的是很好的,我应该会非常喜欢的事情。”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对她的反应略微有一点惊讶,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相反,她很快地表示赞同。 “是的。”她说,“这本应该是非常好的。但是现在却不是那么好?嗯,我想我的理解是这样。” “不,不,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艾琳·里奇说,“完全不是这样。我——我不能说得非常详细,但是如果你——如果你在一周或者两周之前问我,跟我说这些的话,我会立即说我不能接受,我会说这是相当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唯一的原因——现在它会成为可能的唯一原因是——嗯,因为它已经事关战斗,事关承担起一切。请允许我——允许我再想想,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我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然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她还是感到惊讶,感到永远不会真的了解一个人。 2 “里奇又披着头发到处走了。”安·夏普兰边从花丛里直起身边说道,“如果她没办法把头发束好,我想不出她为什么不干脆剪掉呢。她的头型很好,剪掉头发会更好看。” “你应该告诉她。”亚当说。 “我们还没有那么熟。”安·夏普兰回道,她接着又说,“你觉得这个地方还能维持下去吗?” “这是个很有疑虑的问题。”亚当说,“而且我算什么人,怎么说得准?” “我想你能和其他人一样作出判断。”安·夏普兰说,“你知道,有可能,老布——女孩们都这样称呼她——已经达到了她的目的,起码已经把家长们哄得服服帖帖。这个学期开始多久了?还只有一个月?感觉像是过了一年。如果学期马上结束我会非常高兴的。” “如果学校还继续开,你会回来吗?” “不了。”安确定地说,“肯定不会了。我已经过够了,这段校园经历足够我在余生回味了。反正我也从来不是能和一群女人打成一片的人。还有,说真的,我不喜欢谋杀。这是那种,在报纸上读起来挺有趣的事情,或者是放在一本好书里,可以看着入睡的东西。但是真实体验的话,就没有那么好了。我想,”安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等这个学期结束我离开的时候,就和丹尼斯结婚,安顿下来。” “丹尼斯?”亚当说,“是你跟我提过的那个人,对吗?我记得他的工作性质是要常去缅甸、马来西亚、新加坡和日本这些地方的。这应该不算是安定下来吧,如果你嫁给了他的话。” 安忽然笑了起来。“不,不算,我想这不算。物理、地理意义上不能算是。” “我觉得你能找到比丹尼斯更好的人。”亚当说。 “你这是在说你吗?”安说。 “当然不是。”亚当说,“你是个有野心的女孩,你不会想要嫁给一个做着卑微工作的园丁。” “我倒是想过要嫁到刑事侦查科呢。”安说。 “我可不是刑事侦查科的人。”亚当说。 “不,不,当然不是。”安说,“让我们保持隐秘的谈话方式。你不是刑事侦查科的人,谢斯塔没有被绑架,花园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爱。总之就是,”她环顾四周,又接着说,“一切如常。”等了一小会儿,她又开口道,“谢斯塔在日内瓦出现,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说法,我是一点儿也不明白。她怎么到了那儿?是你们所有人都异常疏忽,才让她被带出了这个国家吧。” “我什么也不能说。”亚当说。 “我觉得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安说。 “我应该承认,”亚当说,“我们必须感谢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提出了一个极好的主意。” “什么?那个把茱莉亚送回学校,还来拜访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滑稽小个子?” “是的。他称呼自己是——”亚当说,“一个顾问侦探。” “我觉得他差不多是一个过气人物。”安说。 “我完全不明白他想做些什么。”亚当说,“他甚至去见过我的母亲——或者是他的某个朋友去过。” “你的母亲?”安说,“为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他似乎对母亲们有种病态的兴趣。他也去看过珍妮弗的母亲。” “他去见过里奇小姐的母亲吗?还有查德威克小姐的?” “我听说里奇小姐没有母亲了,”亚当说,“不然,毫无疑问,他会去看看她的。” “查德威克小姐有个母亲在切尔滕纳姆,她跟我说过。”安说,“但是她大概有八十多岁了,我想。可怜的查德威克小姐,她自己看上去都像是八十了。现在她正走过来要和我们说话。” 亚当抬头看看。“是的。”他说,“过去一个星期她老了很多。” “因为她是真的爱这所学校。”安说,“这是她的全部生命。她无法接受看着它走下坡路。” 相比学期开始的那天,查德威克小姐确实看上去是老了十岁。她的脚步已经没有了那种轻快的感觉,也不再愉快而忙碌地跑来跑去。她正朝他们走过来,步伐甚至有些拖沓。 “请你到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那儿去一趟,”她对亚当说,“她有些关于花园的安排要交代。” “我得先清理一下。”亚当说。他放下工具,朝花房走过去。 安和查德威克小姐一起朝大楼走过去。 “似乎太安静了,不是吗?”安说,四周看着,“像是一间空荡荡的剧院。”她想了想又接着说,“人们按照很有技巧的安排在售票处稀疏地排列着,让自己看上去像是观众。” “真是可怕。” 查德威克小姐说,“可怕!想想芳草地走到这样的境地真是太可怕了。我想不明白,晚上睡不着觉。一切都毁了,这么些年的心血,这么多年建立起来这些美好的东西,都毁了。” “都会再好起来的。”安带着鼓励地说,“人们都很善忘,你知道的。” “也不会忘记所有的事情。”查德威克小姐阴沉地说。 安没有再答话。在心里,她倒是相当同意查德威克小姐的说法。 3 布兰奇小姐上完法国文学课从教室走出来。 她看了一眼手表。是的,还有足够的时间做她想要做的事情。留在这儿的学生如此之少,这些天来时间总是很充裕。 她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戴上帽子。她不是那种不戴帽子就出门的人。她在镜子前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外表。没有会被注意到的特征!是了,这样也有它的好处!她对自己笑笑。这使她能轻易地使用姐姐的证明文件,甚至连护照的照片都没有被怀疑过。安吉勒去世了,如果浪费这些绝佳的证件不用的话,也太可惜了。安吉勒是真的享受教书。在布兰奇小姐看来,这个工作却有着难以言表的苦闷,但是薪水很不错,远比她自己过去能挣到的多。而且,事情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未来将会非常不同。哦,是的,非常不一样。单调沉闷的布兰奇小姐就要转型了。她已经在自己的脑海里看到了所有的一切——在维埃拉,她衣着时髦,装束得体。在这个世界,一个人所需要的就只是钱而已。哦,是的,所有事情都会变得称心如意起来,因此跑来这个可恨的英国学校完全是值得的。 她拿起手袋,步出她的房间,沿着走廊走着。她的目光落到了跪在地板上忙着干活的女人身上。新来的杂工,当然了,是个警察。他们真是头脑简单——居然会觉得没人能看出来。 她嘴角带着轻蔑的微笑,走出学校大楼,沿着车道到了前门。公共汽车站几乎就在对面,她站在那儿等着,车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安静的乡间路上人很少,一辆车停在附近,有人躬身在打开的引擎盖下。一辆自行车靠在篱笆墙上,还有一个男人也在等车。 毫无疑问,这三个人当中会有一个跟着她,做得应该很巧妙,不显眼。她对这一事实相当清楚,并不会让她不安。她倒是欢迎她的“影子”跟去她要去的地方,看到她要做的事情。 公共汽车到了。她上了车。十五分钟之后,她在城里的广场下了车,没有费心回头看有没有人跟上。她穿过马路,走到一家挺大的百货公司陈列着新款睡袍的橱窗前。糟糕的玩意儿,都是乡下人的品位,她想着,撇了撇嘴。不过她还是站定看了一会儿,就像是被吸引住了似的。 之后,她走了进去,随便买了一两件小东西,然后上了二楼,走进了女宾休息室。里面有一张写字台,几把便椅,还有一个电话间。她走进电话间,投进硬币,拨了自己要的号码,等着看是不是那个声音来回话。 她满意地点点头,按下a键,开始说话。 “这里是梅森·布兰奇。你听明白了吗,那个梅森·布兰奇。我必须提醒你一笔欠款的问题,你需要明晚之前付清。明天晚上。按这个数目存入国民信贷银行伦敦莱德伯里街分行,梅森·布兰奇的账户。” 她说出了一个数字。 “如果没有付款的话,那我有必要向有关部门报告我在十二日晚间所看到的事情。我所指的是——请注意了——斯普林杰小姐。你有二十四小时多一点的时间。” 她挂上电话回到了休息室。有个女人刚从外面走进来,可能是商店的顾客,当然也可能不是。如果是后者,现在想要偷听点儿什么已经太晚了。 布兰奇小姐在隔壁的洗手间梳理了一下,然后到商店试了几条裤子,但是都没有买。她又走出商店回到街上,带着微笑。她逛了一间书店,然后赶上一辆公共汽车回到了芳草地。 沿着车道走上去的时候,她还是自顾自微笑着。这一切都被她安排得很好。她要求的那个数目并不是太大——不是那种短时间筹不到的金额。而且,这样的程度也方便日后的安排,因为以后自然还会有更多的要求…… 是的,这将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小小的收入来源。她的良心并没有愧意,从任何方面来看,她都不觉得有义务把自己所知道、所看到的报告给警察。那个斯普林杰本就是个可恶的女人,粗鲁、没教养,喜欢到处打探和她毫无关系的事情。嗯,是的,她完全是活该。 布兰奇小姐在游泳池边逗留了一会儿。她看着艾琳·里奇跳水,还有安·夏普兰,爬上去再跳下来——也非常不错。旁边还有女孩们的笑声和叫声。 学校的铃声响起来,布兰奇小姐走向大楼去上她的初级班课程。学生们心不在焉,像是很累,不过布兰奇小姐几乎没注意到。她马上就可以永远脱离教学生涯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为参加晚餐整理了一下妆容。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但是并没有真正意识到——房间和平时不同,她的花园外套被扔在墙角的椅子上,并没有和往常一样挂好。 她向前躬身,仔细观察镜子里她的脸,扑上粉,涂点唇膏—— 动作太快,她根本没有任何提防。没有一点声音,完全是职业的手法,椅子上的外套像是自己卷了起来掉在地上,布兰奇小姐的身后立即出现了一只拿着沙袋的手。她刚要张开嘴尖叫,沙袋就沉闷地击打在她的后脑上。 第二十二章 安纳托利亚的插曲 第二十二章 安纳托利亚的插曲 厄普约翰太太坐在一段俯瞰深谷的公路旁。她正在用零碎的法语加上手势和一个魁梧健壮的土耳其女人说话,后者试图在这样艰难的沟通环境下尽可能告诉对方自己上一次流产经历的细节。她说自己曾有九个孩子,八个是男孩,五次流产。她似乎对流产和正常分娩感到同样高兴。 “你呢?”她和蔼可亲地戳了戳厄普约翰太太的肋骨,“多少孩子?——男孩?——女孩?——几个?”她举起手,准备用手指来点算一下。 “一个女孩。”厄普约翰太太说。 “那么男孩呢?” 眼看就要被这个土耳其女人轻视,厄普约翰太太被民族大义击中,决定说一个谎。她举起右手伸出五根手指。 “五个。”她说。 “五个男孩?很好啊!” 土耳其女人带着赞许和敬意点点头。她还说,如果她那个会说流利法语的表妹在这儿,她们俩就能更加深入地了解了。接着,她又开始继续讲她最后一次流产的故事。 其他旅客四散在附近,吃着随身带着的篮子里拿出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大巴车看上去相当破旧,停在一块突出的岩石边上,司机和另一个人正在车篷里忙碌着。厄普约翰太太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出门多长时间了。洪水封住了两条路,不得不绕道。有一次他们被困了七个小时,直到要跨过的那道河的河水退去为止。安卡拉就在前方,并不是遥不可及的,这就是她所知的一切。她听着新朋友热情而又不顺畅的话语,试图判断何时应该钦佩地点头,何时又要同情地摇摇头。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那是一个和当下的环境完全不协调的声音。 “我想,你是厄普约翰太太吧?”这个声音说。 厄普约翰太太抬起头,不远处停着一辆刚刚到来的车,站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无疑是从这辆车上下来的。他长着一张不会被错认的英国人的脸,声音也明显是英国人的声音,穿着一套无可指摘的灰色法兰绒套装。 “天哪,”厄普约翰太太说,“利文斯通博士(注:指戴维·利文斯通(david livingstone,1813-1873),英国探险家、传教士,维多利亚瀑布和马拉维湖的发现者,非洲探险的最伟大人物之一。)?” “看起来非常像吧。”这个陌生人愉快地说,“我叫阿特金森,是从安卡拉领事馆来的。我们设法和你取得联系已经有两三天时间了,但是到处的道路都被切断了。” “你们想要和我取得联系?为什么?”厄普约翰太太忽然站起身,一个快乐旅行者的形象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现在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母亲,从头到脚。“茱莉亚?”她尖声说,“是茱莉亚出了什么事吗?” “不,不。”阿特金森先生向她保证,“茱莉亚安然无恙,完全不是这个原因。芳草地出了些麻烦,我们希望尽快把你送回家。我会开车带你回安卡拉,一个小时之内你就能搭上飞机了。” 厄普约翰太太张开嘴想说什么,接着又合上了。然后她站直身子说道:“你得把我的包从车顶上取下来,深色的那个。”她转过身,和她的土耳其同伴握了握手说:“很抱歉,我现在必须回家了。”她用最为友好的态度同班车上的其他同行者挥手作别,喊出一句来自她小小的土耳其语储备中用于告别的话,然后准备跟着阿特金森先生立即离开,没有再问任何问题。他的想法和其他很多人一样——厄普约翰太太是一个非常理智的女人。 第二十三章 摊牌 第二十三章 摊牌 1 在一间稍小一点的教室里,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看着被召集到此的人们。她的职员们都在这里:查德威克小姐,约翰逊小姐,里奇小姐,还有两位年轻点儿的老师。安·夏普兰手拿记事簿和铅笔坐在一旁,准备为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做记录。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身边坐着凯尔西警督,在他的另一边是赫尔克里·波洛。亚当·古德曼独自坐在一个位于教员和他所称的“行政管理团队”之间的无人地带。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起身,用她一贯干练果断的声音开始说话。 “我感觉有必要向你们所有人作出通报,”她说,“作为本校员工,你们对学校的命运都很关心,你们理应知道当下的调查有何进展。凯尔西警督已经告知我多项事宜。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有着国际关系,通过瑞士获得了极有价值的协助,稍后他本人会对此作出说明。我必须遗憾地说,我们的调查还没有结束,但是一些小问题已经得到了澄清,我想,让诸位了解目前的事态发展应该会使大家感到安心一些。”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望向凯尔西警督,他随即站了起来。 “从官方立场而言,”他说,“我不能透露我所知的全部情况。我只能向大家作出这样程度的保证,那就是,我们正在取得进展,对于是谁犯下了在本校的这三起谋杀,我们已经开始有了头绪。除此之外,我不能说更多了。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并不受到官方保密要求的约束,他可以完全自由地告知你们他的一些想法,会向你们披露由他本人亲自查证的一些信息。我很肯定你们都是忠于芳草地以及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我想你们会对波洛先生即将谈及的、并不涉及公众利益的一些情况保守秘密。外界有关这些事件的传言和揣测越少越好,因此我在此要求诸位对于今天在这里听到的情况保密。大家都明白了吗?” “当然了。”查德威克小姐率先回答,非常肯定地说,“我们当然都是忠于芳草地的,我希望如此。” “自然是这样。”约翰逊小姐说。 “哦,是的。”两位年轻的老师说。 “我同意。”艾琳·里奇说。 “那么,请波洛先生开始吧?”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对他的听众们微微一笑,很小心地捻着自己的八字胡。两位年轻的老师忽然有发笑的冲动,抿着嘴忍住,不再看对方。 “对诸位而言,这是一段艰难而又焦虑不安的日子。”他说,“我想要首先告知各位的是,我对此是能够体会的。很自然,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是最辛苦的,但是相信你们也都不好受。你们先是失去了三名同事,其中一位已经在此工作了相当长时间——我所说的是范西塔特小姐。当然,斯普林杰小姐和布兰奇小姐虽然是新人,但是我毫不怀疑,她们的死也令你们相当震惊,是非常令人不安的事件。你们自己一定也深感忧虑,似乎是有人将芳草地的女教师们当成了复仇的目标。我在此可以向你们保证,凯尔西警督也可以作出这样的保证,事情并不是如此。芳草地只是因为一系列不幸的事件而成为不受欢迎的多方势力所关注的中心。在这里一直存在——可以这样说——鸽群中的一只猫。这里发生了三起谋杀,还有一桩绑架。我先来说说绑架,毕竟在整个事件中,最困难之处在于排除无关事件的干扰,这些事件本身可能也是罪行,但是它们让最为重要的线索——也就是寻获你们之中存在的一个残忍而有毅力的杀人犯的线索——变得晦涩难解。”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 “首先,我希望你们传阅这张照片。” 凯尔西接过照片,递给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她又依次交给身边的教职员工们。照片最后交还给波洛,他看着她们的脸,看起来都是不为所动的样子。 “我请问你们所有人,认出了照片中的这个女孩吗?” 所有人都摇着头。 “你们应当认得出才对,”波洛说,“因为这是我从日内瓦方面得到的,一张谢斯塔公主的照片。” “但是这根本就不是谢斯塔啊。”查德威克小姐惊叫道。 “正是如此。”波洛说,“整个事件的种种线索都从拉马特开始。如你们所知,当地在三个月之前爆发了一场事实上是政变的革命。当地的统治者阿里·优素福亲王设法出逃,由他的私人飞行员驾机带他飞出了拉马特。然而,飞机在拉马特以北的山脉中坠毁,残骸直到晚些时候才被发现。一件极有价值的物品——据称总是被阿里亲王随身携带的物品——就此失去了踪影。残骸中没有什么发现,有传言说,东西已经被带入了我们这个国家。多组人马都急于将这件非常值钱的物品据为己有。他们所能依赖的线索之一就是阿里·优素福亲王尚存人间的亲属,即他最大的表妹,当时在瑞士一间学校读书的女孩。很有可能的是,如果这一样贵重物品已经被安全地带出了拉马特,应该会被交给谢斯塔公主,或者是她的亲属和监护人。一些人被派去密切监视她的叔叔,易卜拉辛亲王,还有人则跟着公主本人。她在这个学期转往本校,也就是芳草地来读书,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因此,如果有人接受派遣到此地谋求一个职位,以便近距离观察任何试图接近公主的人,检查她的信件和任何电话留言,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但是一个更简单,更有效的办法被提了出来,那就是绑架谢斯塔,让一个自己人扮成谢斯塔公主来到这间学校。由于易卜拉辛亲王在埃及,直到这个夏末之前都不会到访英国,这个计划本可以成功执行。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并未见过这个女孩,所有接受她入学的安排都是通过在伦敦的大使馆进行的。 “这个计划其实再简单不过。真正的谢斯塔在伦敦大使馆派遣代表的陪同下离开瑞士,或者说本应如此。实际上,伦敦大使馆被告知,瑞士学校的一名代表将会伴随女孩前往伦敦。真正的谢斯塔被带到瑞士境内一处非常安逸的小屋,并一直待在那儿。一个完全不同的女孩抵达伦敦,与大使馆的代表会面,之后被带到这所学校。当然,这个替身比真正的谢斯塔要年长很多。但是东方的女孩看起来总是比她们的年纪更成熟一些,这一点也不太会引人注意。一个擅长扮演学龄女孩的年轻法国女演员被选中。 “我的确问过,”赫尔克里·波洛用一种深思熟虑的声音说道,“是否有任何人注意过谢斯塔的膝盖。对于年龄而言,膝盖是一个非常好的指示。二十三或者二十四岁女性的膝盖,绝对不会被错认成十四或者十五岁女孩的膝盖。可惜,没有人注意过她的膝盖。 “但是这一计划完全没有像期望中那样成功。没有人试图与谢斯塔取得联系,她也没有接到重要的信件或者是电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又有了新的焦虑。易卜拉辛亲王可能提前来到英国。他不是一个习惯预先宣布计划的人。据我所知,他有这样的习惯,在某一个晚上说道:‘明天我要去伦敦。’然后就立即动身。 “那么,这个假的谢斯塔清楚,某个认识真正谢斯塔的人会在任何时间出现。这一点在谋杀发生之后尤其如此,因此她开始为自己的绑架做铺垫,和凯尔西警督谈及此事。当然,真正的绑架完全不是这样发生的。在得知她的叔叔会在第二天上午来接她的时候,她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在真正来接她的车出现之前半小时,一辆挂着假外交牌照的豪华车抵达,于是谢斯塔正式‘被绑架’了。当然了,实际上在这辆车开到第一个大市镇的时候,她就立即恢复了自己的本来身份。他们发出了一份极为业余的勒赎信,只是为了保持这个故事的连贯性。” 赫尔克里·波洛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如你们所看到的,这只是一个障眼法而已,简单的误导。人们的注意力集中于本地的这桩绑架案,没有任何人想到,真正的绑架发生在三周之前的瑞士。” 其实波洛真正想说,但是出于礼貌而不好开口的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想到这一层。 “现在我们来谈谈其他事情。”他说,“谈谈远比绑架要严重的事情——谋杀。 “当然了,可能是假谢斯塔杀害了斯普林杰小姐,但是不会是她谋杀了范西塔特小姐或者是布兰奇小姐,而且她并没有动机杀死任何一个人,她的任务中也没有这样的要求。她的角色很简单,那就是,如果有人送过来,就接收一个贵重的包裹;或者,另一种可能的情况下,得到有关这件东西的消息。 “现在让我们回到拉马特——这一切事情开始的地方。在拉马特流传很广的说法是,阿里·优素福亲王将这个贵重的包裹交给了他的私人飞行员鲍勃·罗林森,而鲍勃·罗林森设法安排将东西送往英国。事情发生的当天,罗林森去拉马特最大的酒店探望住在此地的姐姐,萨特克利夫夫人,以及她的女儿珍妮弗。萨特克利夫夫人和珍妮弗当时已经外出,但是鲍勃·罗林森还是去了她们的房间,并在里面停留了至少二十分钟。以当时的情况来说,这已经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当然,他完全可能给他的姐姐写了一封长信,但情况并非如此。他所留下的只是一份可以在一两分钟内草草完成的简短便函。 “几个不同的团伙都作出了一个相当合理的推测,那就是罗林森待在她房间的这段时间里,把东西放在了姐姐的物品里,而她也就把它带回了英国。那么,现在到了我愿意称之为两条支线独立发展的阶段。一组人——也可能不止一组人——判断萨特克利夫夫人把东西带回了英国,结果就是,她在乡下的房子被洗劫,被彻底搜查了一番。而这也显示,搜查的人并不很明确地知道东西被藏在哪儿,只是认定,极有可能是在属于萨特克利夫夫人的某个地方。 “但是另外有人非常准确地知道东西在哪儿,我想现在把鲍勃·罗林森藏匿这些东西的位置告诉你们,已经是无伤大雅的了。他把东西藏在了一支网球拍的拍柄里——挖空了拍柄,然后又巧妙地拼接在一起,很难看出曾有人对它做过什么手脚。 “这支网球拍不属于他的姐姐,而属于姐姐的女儿,珍妮弗。一个准确地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事先取得了钥匙的模型,复制了一把,在某个晚上来到了体育馆。在晚间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应该已经上床睡觉了,但是当时的情况并不是这样。斯普林杰小姐从大楼看到了体育馆里的手电筒光线,于是过来察看。她是个健壮的年轻女性,毫不怀疑自己有能力应付任何可能发现的情况。我所说的这个人可能正在依次翻检网球拍,试图寻获要找的那一支。被斯普林杰小姐发现并认出之后,这人没有丝毫犹豫……搜查的人是一个杀人犯,开枪打死了斯普林杰小姐。然而,在这之后杀人者必须迅速行动。枪声已经被人听到,人们正在赶过来。杀人者必须立即逃出体育馆而不能被发现。球拍暂时也只能放在原处…… “几天之后,有人尝试了另一种方式。一个操着假美国口音的陌生女人在珍妮弗·萨特克利夫离开网球场的时候拦住了她,告诉她一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故事,那就是她的某个亲属给她带来了一支新的网球拍。珍妮弗毫无疑心地相信了这个说法,高兴地把自己的球拍和陌生人带给她的那支崭新的、昂贵的球拍进行了交换。但是这其中有一个情况,这个操美国口音的女人无从得知。那就是,就在几天之前,珍妮弗·萨特克利夫和茱莉亚·厄普约翰交换过球拍。也就是说,这个陌生女人拿走的实际上是茱莉亚·厄普约翰的旧球拍,虽然贴在上面的标签是珍妮弗的名字。 “现在我们说到第二起悲剧了。出于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原因——但是有可能与当天下午发生的、谢斯塔的被绑架事件有关——范西塔特小姐在所有人上床睡下之后,带着手电筒来到了体育馆。某个跟踪她到此处的人,在她检查谢斯塔的衣柜时,用手杖或者是沙袋击倒了她。再一次,这起罪行几乎是立刻被人发现。查德威克小姐看到了体育馆的灯光,立即赶了过来。 “警察再次接管了体育馆,杀人者又一次不能继续搜寻和检查那里的网球拍。但是这个时候,茱莉亚·厄普约翰这个聪明的孩子在考虑了所有情形之后,得出了一个合理的结论,那就是原来属于珍妮弗、现在归她所有的这支球拍,一定有某种重要性。她自行展开调查,发现自己的猜想果然不错,然后带着球拍里藏着的东西找到了我。 “现在,”赫尔克里·波洛说,“这些东西已经被妥善保管起来,不再与我们有任何关系。”他暂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那么,还剩下第三起悲剧需要考虑。” “布兰奇小姐知道些什么或者怀疑过些什么,我们已经永远不会知道了。她可能在斯普林杰小姐被杀的那个晚上见到有人离开学校大楼。不管她知道或者怀疑过什么,她都发现了杀人者的身份。她没有对别人说起这个,而是计划索要一笔钱财来换取对方的沉默。 “没有什么事情比勒索可能已经犯下两起谋杀的人更危险了。”赫尔克里·波洛带着感情地说,“布兰奇小姐可能是采取了防范措施的,但是不管是什么样的方式,都不足以保护她。她与凶手有过一个约定,之后便被杀害了。” 他再次停下来。 “现在,”他环顾在座各位,说道,“你们已经对事件的全部情况有所了解了。” 大家都盯着他。人们的脸起初还流露出兴趣,惊讶和激动,现在看起来都已经被冻结一般,只有一片相同的冷静,似乎像是害怕到不敢表现出任何情绪。赫尔克里·波洛对他们点点头。 “是的,”他说,“我知道你们的感受。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身边,难道不是吗?你们看,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凯尔西警督以及亚当·古德曼先生一直在进行着调查。如你们所知,我们必须弄清,鸽群中的猫是否还在!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要搞清楚,这儿是否还有人是乔装改扮,扮演着虚假的身份?” 座下的听众中泛起一道涟漪,短暂、几乎算得上鬼祟的侧目打量,好像是想要看清楚其他人,但是又不敢这样做。 “我很高兴地向你们保证,”波洛说,“目前在座的诸位都符合各自声称的身份。比方说,查德威克小姐,正是查德威克小姐本人——这一点不容置疑,她自芳草地创校起就在此处。约翰逊小姐也是如此,她毫无疑问就是约翰逊小姐。里奇小姐是里奇小姐,夏普兰小姐是夏普兰小姐,罗恩小姐和布莱克小姐正是罗恩小姐和布莱克小姐。甚至可以这样说,”波洛转过头说道,“在这里以园丁身份出现的亚当·古德曼,即使并不完全是亚当·古德曼,至少也确实是他的身份证明文件上所指的那个人。那么,我们发现了什么?我们要找的不是伪装成别人的某个人,而是一个以他,或者是她的真实身份出现,却是一个杀人凶手的人。” 房间现在非常安静,空气中几乎有了一种压抑的感觉。 波洛继续说下去。 “首先,我们要找到三个月之前在拉马特的那个人。东西藏在网球拍里面,这样的信息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获取。那个人必须亲眼见到鲍勃·罗林森把东西放在那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那么,在座的所有人,有谁三个月之前是在拉马特的呢?查德威克小姐在这儿,约翰逊小姐在这儿。”他的眼睛转向两个年轻的女老师,“罗恩小姐和布莱克小姐也在这儿。” 他的手指向一个人。 “但是里奇小姐——里奇小姐上个学期不在这儿,不是吗?” “我——不在。我当时生着病。”她有些匆忙地说,“我离开了一个学期。” “这是我们之前所不知道的情况。”赫尔克里·波洛说,“直到几天之前有人无意间提起。在之前被警察询问的时候,你仅仅是说,你在芳草地工作已经有一年半时间。这句话本身完全真实。但是你上个学期并不在,你完全可能是在拉马特——我想你就是在拉马特。请注意,这一点可以从你的护照记录上得到验证,你是知道的。” 有一小段沉默,然后艾琳·里奇抬起头。 “是的。”她平静地说,“我当时是在拉马特。为什么不可以?” “你为什么会去拉马特呢,里奇小姐?” “你已经知道了。我当时生病了,医生建议我休养一段时间——去国外休养。我写信给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做过解释,说我需要请一个学期的假。她是完全知道的。” “确实如此。”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信中还附上了一份医生的证明,说里奇小姐在下一个学期之前最好都不要恢复工作。” “所以——你去了拉马特?”赫尔克里·波洛说。 “为什么我不能去拉马特?” 艾琳·里奇说,声音有些发抖,“有对学校老师的旅费优惠。我需要休息,我需要阳光,我去了拉马特,在那儿待了两个月。为什么不可以?到底为什么不可以呢?” “你从未提起过革命发生的时候你正好在拉马特。” “为什么我要说这个?这和这里的人有什么关系?我没有杀过任何人,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杀过任何人。” “你要知道,你被认出来了。”赫尔克里·波洛说,“不是很确定,但是大概被认出来了。珍妮弗这孩子非常迷糊。她说她觉得自己曾经在拉马特见到过你,但是又说不会是你,因为据她说,她见到的那个人胖胖的,不是瘦子。”他朝前俯身,眼神像是要钻进艾琳·里奇的面孔里。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里奇小姐?” 她转过身体。“我知道你想暗示什么!”她叫了出来,“你想要暗示说,不是什么特工或者是这类的人犯下了这些谋杀,而是某个刚好到过那儿,某个恰巧看到珍宝被藏在网球拍里的人;是某个发现那孩子要到芳草地上学,有了一个机会可以得到被藏匿珍宝的人。但是我告诉你,这不是真的!” “是的,我觉得实际发生的情况就是这样。”波洛说,“有人看到珠宝被藏起来,于是忘掉了所有的责任或者是利害关系,一心要把它们据为己有。” “这不是真的,我可以告诉你。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凯尔西警督。”波洛转过头。 凯尔西警督点点头——走到门边,打开门,厄普约翰太太走进了房间。 2 “你好,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厄普约翰太太说着,看起来相当尴尬,“很抱歉,我看起来不太整洁,不过我昨天还在靠近安卡拉的某个地方,刚刚飞回来。匆匆忙忙的,我都没有时间整理一下或者是做任何事情。” “这完全没有关系。”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们想要问你一些事情。” “厄普约翰太太,”凯尔西说,“当你送你女儿到学校的时候,你曾在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的起居室中停留过,你看着窗户外面——面向前面车道的窗户——发出过一声惊呼,像是认出了这儿的一个什么人。事情是这样吗?” 厄普约翰太太看着他。“我在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起居室的时候?让我想想——哦,是的,当然了。是的,我确实看到了某个人。” “某个你很意外会看到的人?” “嗯,我相当意外……你知道,那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你的意思是,大战结束之前你在情报部门工作的那段时间?” “是的。大概是十五年之前了。当然,她看起来也老了很多,但是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我还想,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厄普约翰太太,能否请你看看这个房间里的人,然后告诉我,那个人是不是在其中?” “当然可以,”厄普约翰太太说,“我一进来就看到她了。就是她。” 她伸出手指指向一个人。凯尔西警督反应很快,亚当也是如此,不过两人都还不够快。安·夏普兰从椅子上弹起,手上握着一把小巧但是可怕的手枪,枪口直直地指向厄普约翰太太。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比两个男人动作更迅速,已经冲向前,但是更敏捷的还是查德威克小姐,只是她试图保护的不是厄普约翰太太,而是站在安·夏普兰和厄普约翰太太之间的那个女人。 “不,你不会得逞的。”查德威克小姐叫道,在那把小手枪开火的同时,整个扑在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身上。 查德威克小姐一个踉跄,然后慢慢地瘫倒在地,约翰逊小姐跑向她。亚当和凯尔西已经控制住了安·夏普兰,她挣扎得像是只野猫,不过他们还是夺下了那支小手枪。 厄普约翰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当时就说她是个杀手,虽然她那时还很年轻,已经是他们最危险的特工之一。她的代号是安吉丽卡。” “你这个说谎的婊子!”安·夏普兰脱口而出。 赫尔克里·波洛说:“她没有说谎。你确实很危险。你总是过着危险的生活。一直到现在,你本人的身份都没有被怀疑过。你所有以自己的名字从事的工作都是真正正常的工作,而且也做得很出色——但是它们也都是为了特别的目的,那就是搜集情报。你曾为一家石油公司工作;还有一名考古学家,他的工作性质能让他出现在一些特定地点;那名女演员,她的保护人是一个著名的政客。从十七岁开始,你就当上特工了——只不过是为很多不同的主子效力。谁出得起钱你就为谁工作,而且收费非常高。你扮演着两个不同的角色,大多数任务都是用你自己的名字完成,但是有些工作你会使用另外的身份。这也就是你声称要回家照顾你母亲的时候了。 “但是我强烈怀疑,夏普兰小姐,我在那个小村庄所见到的,由保姆照料着的老妇人,那个确实有精神疾病、头脑不是很清楚的老妇人,根本不是你的母亲。她只是你离开工作,避开朋友圈的借口。这个冬天,你用来陪伴你那个‘情况不是很好’的‘母亲’的三个月,正好是你去了拉马特的时间。不过你并不是以安·夏普兰的身份,而是安吉丽卡·德·托瑞多,一个西班牙,或者说有西班牙血统的舞者。你所居住的酒店房间正好在萨特克利夫夫人的房间旁边。不知道使用了什么办法,你看到鲍勃·罗林森把珠宝藏到了那支网球拍里。因为所有的英国人都被紧急疏散,你在当时没有机会拿到球拍,但是你看到了她们行李上的标签,要查到她们的信息相当简单。在这间学校找到秘书的工作也不难。我做过一些调查,你付给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之前的秘书一笔钱,让她以‘身体不适’的理由让出这个位置。你有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说是接受委托,要从一间著名女校的内部挖掘题材写一系列文章。 “看起来一切都相当轻松,不是吗?就算一个孩子的网球拍不见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更简单的办法是,你可以在某个晚上去体育馆取出这些珠宝。但是你没有料到斯普林杰小姐的情况。她可能早已发现你在检查那些网球拍,也可能她只是刚好在那一晚醒着。她跟踪了你,你枪杀了她。之后,布兰奇小姐试图勒索你,你又杀了她。杀人对你而言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是吗?” 他停了下来。凯尔西警督用一种单调的官腔向犯人宣读了警告。 她没有听,转向面对赫尔克里·波洛,低声不断地咒骂他,让房间里的人都目瞪口呆。 “哟!”亚当在凯尔西带走她的时候说道,“我还一直以为她是个好姑娘呢!” 约翰逊小姐一直跪在查德威克小姐身边。 “我想她伤得很重,”她说,“在医生来之前最好都不要移动她。” 第二十四章 波洛的解说 第二十四章 波洛的解说 1 厄普约翰太太穿过芳草地学校的走廊,忘掉了自己刚刚置身其中的令人激动的一幕。眼下她只是一个在寻找自己孩子的母亲。她发现茱莉亚在一间偏僻的教室里,埋头在课桌上,舌头微微伸出,沉浸在写作文的痛苦中。 她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然后飞奔着穿过教室来拥抱自己的母亲。 “妈妈!” 接着,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对情感上的奔放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松开手,用一种刻意显得轻松的语调——几乎是带着责备地说起话来。 “你回来得太快了吧,妈妈。” “我是搭飞机回来的。”厄普约翰太太说,好像是在道歉,“从安卡拉飞回来的。” “哦。”茱莉亚说,“好吧——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是的。”厄普约翰太太说,“我也很高兴。” 她们互相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你在干什么呢?”厄普约翰太太向前靠近了一点儿。 “我在写里奇小姐布置的一篇作文。”茱莉亚说,“她最会出些吓人的题目。” “这次是什么?”厄普约翰太太说,边俯下身去看。 题目就写在这页纸的最上方,下面是茱莉亚歪歪扭扭的散乱字体写成的九行或者十行内容。“《麦克白与麦克白夫人对谋杀的态度之比较》。”厄普约翰太太念道。 “呃,”她有些疑惑地说,“你倒也不能说这个题目不切合时事。” 她开始读女儿文章的开头。“麦克白,”茱莉亚这样写道,“喜欢谋杀这样的想法,而且想过很多次,但是他需要一点推动力才会自己动手。一旦行动起来,他就开始喜欢上杀人了,不再有任何犹豫或者恐惧。麦克白夫人贪婪而且有野心。她觉得她不会在意手段,只要能达到目的。但是一旦真的这样做了,她又发现自己完全不喜欢这样的情况。” “你的文字还不是非常优雅。”厄普约翰太太说,“我想你还需要润色一下,但你的文章是言之有物的。” 2 凯尔西警督带着些许抱怨的腔调说着。 “对你而言倒是非常方便,波洛。”他说,“你可以说我们不能说的,可以做我们不能做的;而我也必须承认,整件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妥当。让她放松警惕,以为我们是在追查里奇,然后呢,厄普约翰太太忽然出现,让她瞬间失去了冷静。谢天谢地,她还留着枪杀斯普林杰的那把手枪。如果子弹能对上的话——” “能对上的,我的朋友,能对上的。”波洛说。 “那我们就算是坐实她谋杀斯普林杰的罪行了。我想射伤查德威克小姐这桩案子她也是无从抵赖的。但是请注意,波洛,我还是不太明白她怎么会杀死范西塔特小姐。这从现实而言也不可能。她有铁一样的不在场证明——除非拉思伯恩这个年轻人和野鸟之巢的全体职员都参与了她的罪行。” 波洛摇摇头。“哦,不。”他说,“她的不在场证明完全没问题。她杀害了斯普林杰小姐和布兰奇小姐,但是范西塔特小姐——”他犹豫了一下,眼睛转向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范西塔特小姐是被查德威克小姐杀害的。” “查德威克小姐?”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和凯尔西同时惊呼出来。 波洛点点头。“我对此很肯定。” “但是——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波洛说道,“是因为查德威克小姐太爱芳草地了……”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布尔斯特罗德小姐。 “我明白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是的,是的,我明白了……我早就应该想到了。”她停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她——” “我的意思是,”波洛说,“她和你一起创办了这所学校,她一直把芳草地视作你和她两人的共同成就。”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确实如此。”波洛说,“但是那仅仅是从财务的角度而言。当你开始说起退休的时候,她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将会接管学校的人。” “但是她年纪太大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表示反对。 “是的,”波洛说,“她年纪太大了,而且也不太适合做校长。然而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当你退休的时候她接任芳草地校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后她发现,情况并不是这样。她发现你正在考虑的是别的人;她发现你青睐的是埃莉诺·范西塔特。她深爱着芳草地,她爱这所学校,但是她不喜欢埃莉诺·范西塔特。我想,到最后她已经憎恨她了。” “她可能会这样做。”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是的,埃莉诺·范西塔特是——我该怎么说才好?——她总是相当自负,在所有方面都非常有优越感。如果你是会嫉妒的人,这确实是很难忍受的。你是这个意思,对吗?查德威克小姐是爱嫉妒的人。” “是的。”波洛说,“她嫉妒芳草地,嫉妒埃莉诺·范西塔特。她无法忍受这间学校和范西塔特小姐合二为一的想法。之后可能是你态度上的某种东西让她觉得你在动摇?” “我确实动摇过。”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但是我的动摇可能和查德威克小姐所想的并不一样。事实上,我想到是某个比范西塔特更年轻的人——我想过,然后我说,不,她还是太年轻了……查德威克小姐当时和我在一起,我记得。” “而她想到的是,”波洛说,“你所指的是范西塔特小姐。你是在说范西塔特小姐太年轻了。她对此是完全同意的。她自认为她所拥有的经验和智慧是重要得多的东西。但是在所有事情之后,你还是回到了最初的抉择。你觉得埃莉诺·范西塔特才是正确的人选,在那个周末让她管理这间学校。我想当时的情况大致是这样。在那个星期天的晚上,查德威克小姐睡不着觉,她起床看到了体育馆的灯光。她走过去的经过就如她所说的那样,在实际情况中,只有一件事情与她的说法不同。她拿的不是一根高尔夫球杆,而是取走了大厅那一堆沙袋中的一只。她走出门的时候是准备好对付一个窃贼的——某个第二次闯进体育馆的人。她手上拿好沙袋,准备在袭击发生时保护自己。然后她发现了什么?她看到埃莉诺·范西塔特跪着在察看一个衣柜,她想,情况完全可能是这样——我很善于这样,”赫尔克里·波洛在此插入了一句,“善于把自己代入他人的头脑来思考问题。——她想,如果我是一个强盗,一个窃贼,我会从她身后接近,然后击倒她。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她脑子里,她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就只是迷迷糊糊有些知觉了。她举起沙袋挥了下去,埃莉诺·范西塔特就此死亡,不会再碍她的事。她在之后有过恐慌,我想,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不安。这事儿在之后一直困扰着她——毕竟查德威克小姐不是一个天生的杀手。她只是和其他一些人一样,被嫉妒所操纵,被执念所控制——被对于芳草地的爱这种执念所控制。现在既然埃莉诺·范西塔特已经死了,她相当肯定她将会接替你来管理芳草地。于是她没有坦白。她告诉警察的说法和实际发生的情况完全一致,除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那就是,挥出那致命一击的正是她。但是当被问到那根曾被警方认为是范西塔特小姐带到现场的高尔夫球杆时,对于所发生的一切的紧张不安使得查德威克小姐很快回答说,球杆是她带去的。她甚至不想让你们有一刻的怀疑,怀疑是她动过那个沙袋。” “为什么安·夏普兰也会选择用沙袋来杀死布兰奇小姐呢?”布尔斯特罗德小姐问道。 “一个原因是,她不能冒险在学校大楼里开枪;另一个原因是,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希望让第三起谋杀和第二起谋杀产生关联,而后者她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我还是不太明白埃莉诺·范西塔特独自一人在体育馆干什么。”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我想我们可以猜测一下。对于谢斯塔的失踪,她可能比自己克制着所表现出来的要关心得多。她和查德威克小姐一样不安。从某个角度来说,对她而言情况可能更糟,毕竟她是在你的委托下代为管理——绑架正好发生在她应该负起责任的这段时间。在此之外,她尽可能作出不太在意的样子,因为她也不愿正视必须面对的、令人不快的事实。” “所以,其实是色厉内荏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沉思着说,“我有时候也这样怀疑过。” “我想,她那时也无法安睡。我觉得她悄悄地来到体育馆是为了检查谢斯塔的衣柜,希望那儿可能有女孩失踪的某些线索。” “你似乎对所有事情都有自己的解答,波洛先生。” “那是他的特长。”凯尔西警督略带妒意地说。 “那么让艾琳·里奇给我的很多教职员工画素描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希望测试珍妮弗这个孩子辨认面孔的能力。我很快明白了,珍妮弗只关注自己的事情,对于这之外的人,最多只会大致瞥上一眼,对他们容貌的一点外部细节有些印象。她没有认出更换了发型的布兰奇小姐的素描,那么,更不可能会认出安·夏普兰了。珍妮弗几乎没有机会在很近的距离看到你的秘书。” “你认为那个带着网球拍的女人就是安·夏普兰本人?” “是的,从头到尾就只需要这么一个女人。你应该还记得那天,你按铃叫她,想给茱莉亚带个口信,但是最后,因为没有人来应答蜂鸣器,你不得不叫了一个女孩去找茱莉亚过来。安善于快速伪装,一顶漂亮的假发,重新画过的眉毛,华丽的衣服和帽子。她只需要从打字机前离开大约二十分钟。我从里奇小姐高明的素描里得知了,一个女人仅仅变化简单的外部特征就可以非常轻易地改变自己的容貌。” “里奇小姐呢——我想知道——”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看起来在想着什么。 波洛给了凯尔西警督一个眼色,警督马上说他该走了。 “里奇小姐呢?”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又问了一次。 “找她过来。”波洛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艾琳·里奇出现了。她面色苍白,略有些挑衅的神色。 “你是想知道,”她对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我在拉马特干什么?” “我有一个想法。”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正是如此。”波洛说,“现在的孩子们知道生活中所有的真相——但是他们看到的一切都是纯洁无辜的。” 他随后说,他也得先行告退,然后悄悄离开了。 “事情就是这样,对吗?”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她的声音轻快,但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感觉。“珍妮弗只说是胖而已,她并没有意识到,她看到的是一个怀孕中的女人。” “是的。”艾琳·里奇说,“事情就是这样。我当时就要生孩子了。我不想放弃在这儿的工作。直到秋天之前我都掩饰得很好,但是在那之后,就开始可以看出来了。我拿到了医生的证明,说我不适合继续工作,然后请了病假。我去到国外一个偏远的地方,心想在那儿我不太可能遇到任何认识我的人。等我回到国内的时候,孩子已经生下来了——生下来的时候就死了。这个学期我回来工作,本希望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不是吗?为什么我之前说,如果你早些时候提出让我参与学校的管理,我应该会不得不拒绝?只是到了现在,学校陷入了这样的灾难,我想,也许我应该还是可以接受的。” 她停顿一下,用一种讲述既成事实的声音说道:“你是希望我现在就离开呢,还是等到这个学期结束?” “你会待到这个学期结束,”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如果如我所希望的那样,还会有新的学期,你会再回来。” “再回来?”艾琳·里奇说,“你是说你还要我?” “我当然还要你。”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你并没有杀过任何人,不是吗?——没有为了珠宝发疯,谋划着不惜杀人也要得到它们吧?我来告诉你你干了些什么。你可能是压抑自己的本能太久了。有这么一个男人,你爱上了他,你怀上了一个孩子。我猜,你们是不能结婚的。” “他从来就没有对婚姻的考虑。”艾琳·里奇说,“我知道这一点,完全不怪他。” “那么,很好。”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你有过一段外遇和一个孩子。你想要留下那个孩子?” “是的。”艾琳·里奇说,“是的,我想要留下那个孩子。” “那么就这样吧。”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现在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情。虽然有这样的外遇事件,我还是相信,你的天职是教学。我认为你的职业对于你的意义,远远超过了作为普通家庭妇女与丈夫和孩子们共同度过一生。” “是的,”艾琳·里奇说,“我很肯定,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这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这才是我人生真正的激情所在。” “那么就别再犯傻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我现在给了你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当然,前提是一切都顺利的话。我们将会用两年或者三年时间一起恢复芳草地的声誉。关于如何实现这个目标,你将会提出与我不同的想法,我会听听你的意见,甚至会采纳其中的一部分。你希望芳草地的状况有所不同,我想是这样吧?” “在某些方面我确实这样希望,是的。”艾琳·里奇说,“我不会假装不是这样。我更希望我们能注重招收那些真正应该在这个学校就读的女孩。” “哦,”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我明白了。你不喜欢这所学校里那些势利的因素,对吗?” “是的。”艾琳说,“在我看来这会把事情都搞砸了。” “你没有认识到的是,”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为了争取到你想要的那种女孩,就必须有这些势利的因素。这其实是事情非常小的一部分而已,你应该知道。几个外国王室,几个名人之类的,全国上下甚至是其他国家那些头脑简单的家长们都会想要自己的女儿上芳草地,拼了命要把他们的女儿送进芳草地。结果呢?一份长长的等待名单,我可以考察这些女孩,对她们进行面试,由我做出选择!选择权在我们的手上,看到了吗?我可以选择我的学生,我能够非常仔细地挑选,有些是因为品格,有些是因为头脑,有些完全是因为有学术能力。有些女孩被选中是因为我认为她们没有遇到机会,但完全是可造之材。你还年轻,艾琳,你还充满了理想——对你而言,教化,而且是道德的那个层面的教化才是最重要的。你的看法是正确的,真正重要的是那些学生,但是如果你想要成就什么,你要知道,你还必须是一个好的生意人。理想和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必须要推销得出去。为了让芳草地能够走下去,我们未来将必须做些相当圆滑的事情。我必须笼络一些人,之前的家长,不管是吓唬还是恳求,都得让她们把女儿送到这儿上学。那么其他人就会跟随而来了。你得让我施展我的手段,然后你才能按你的想法行事。芳草地将会走下去,它将会是一所好学校。” “它将会是英国最好的学校。”艾琳·里奇充满激情地说。 “很好。”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那么艾琳,我要是你,就会去把头发好好剪一剪,做个造型。你似乎弄不好发髻。那么现在,”她变换了语调继续说,“我必须去看看查德威克小姐了。” 她走进房间,来到床边,查德威克小姐躺着一动不动,面色苍白。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是生命力也随之枯竭了。一名手拿记事本的警察坐在一旁,约翰逊小姐坐在床的另一边。她看看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轻轻地摇了摇头。 “嗨,查德威克小姐。”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着,握住她那干瘦的手。查德威克小姐的眼睛睁开了。 “我想告诉你,”她说,“埃莉诺——是——是我干的。” “是的,亲爱的,我知道。”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妒忌。”查德威克小姐说,“我想——” “我知道。”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泪水从查德威克小姐的双颊缓慢地滚下。“真是太可怕了……我本意不是如此——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别再想它了。”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 “但是我做不到——你永远不会——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听着,亲爱的。”她说,“你救了我的命,你要知道这一点。我的生命,还有那位善良的女人,厄普约翰太太的生命。这能说明一些事情,不是吗?” “我只希望,”查德威克小姐说,“我可以为了你们两人牺牲掉自己的生命,希望这能弥补一切……” 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以极大的怜悯注视着她。查德威克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笑着,然后头轻轻倒向一边,死了。 “你确实奉献了你的生命,我亲爱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低声说,“现在,我希望你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第二十五章 遗产 第二十五章 遗产 1 “有位鲁滨孙先生来见你,先生。” “哦。”赫尔克里·波洛伸出手拿起面前书桌上的一封信。他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它。 他说:“请他进来吧,乔治。” 这封信只有短短几行: 亲爱的波洛, 一位鲁滨孙先生可能会在不久后造访。你对他的事迹可能已经有所了解,他在某些圈子里是相当显赫的人物。在我们的现代社会里,对这样的人有特定的需求……我相信,如果可以这样总结的话,在这个具体的事由上,他是站在天使们一边的。如果你有所怀疑的话,这只是一个建议。当然,我希望强调以下内容:我们对于他想要与你有什么样的沟通毫无概念…… 哈哈!同样的,还要呵呵一声! 你永远的 伊夫莱姆·派克威 鲁滨孙先生走进房间时,波洛放下信站起身。他微微鞠躬,和对方握手,并示意客人坐下。 鲁滨孙先生坐定,掏出一块手帕擦拭他那张巨大而发黄的脸。他表示今天的天气很热。 “我希望,你不是在这样的热天走路到这里的吧?” 波洛看起来被这个想法吓坏了。出于与此想法的自然关联,他的手指伸向了自己的八字胡。这让他放了心,胡子并没有变得潮热湿软。 鲁滨孙先生看起来同样惊恐。 “不,不,不是这样。我坐自己的劳斯莱斯来的,但是路上有些堵……有时候得等上半小时。” 波洛同情地点着头。 然后是一小段沉默——是那种在进入第二部分之前,结束第一节谈话的沉默。 “我饶有兴趣地听说——当然,人们会听到很多事情,中间的大多数都是假的——你曾关注过与一间女子学校相关的事务。” “哦,”波洛说,“那件事情!” 他向后靠在椅子上。 “芳草地。”鲁滨孙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曾是一所在英国也算一流的学校。” “它仍然是一所很好的学校。” “仍然是?或者曾是?” “我希望是前者。” “我也如此希望。”鲁滨孙先生说,“只是恐怕已经摇摇欲坠了。总之,人们还是会尽力去做,争取一点财政支持来度过这段不可避免的低潮期。收一些经过仔细挑选的新学生。我在欧洲的一些圈子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力的。” “我也尝试了劝说某些方面的人士,看看能否像你说的那样,度过这个难关。幸运的是,人们的记性总是短暂的。” “真希望如此。但是我们也应该承认,发生在那儿的一系列事件,可能让很多慈爱的母亲们异常紧张——可能某些父亲也是如此。体育老师,法语老师,还有另一名老师——都是被谋杀的。” “正是如此。” “我听说——”鲁滨孙先生说,“人总是会听到各种各样的事情——犯下这些谋杀的那位不幸的年轻女性自小就对女性教师有种恐惧——在学校的不快童年经历。精神病学家们又会就此大做文章了,至少他们会尝试减轻对罪行的判决,现今的术语是这样说。” “这样的发展看起来是最好的选择了。”波洛说,“不过请你原谅我这样说,我希望它不会成真。”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一个最为冷血的杀人犯。不过他们会尽力强调她的优秀品格,她为多位知名人士担任秘书的经验,她在战时的功绩——这一点倒是相当惊人的,我是这样认为——在反间谍方面的工作——” 他说出最后几个词的时候带有某种特别的含义——声音里似乎在提示一个问题。 “我相信她是非常出色的。”他说得更轻快了一些,“还这么年轻——但是已经相当优秀,堪当大用——对双方都是如此。这是她的本业——她本应坚守于此。但是我可以理解那种诱惑——孤注一掷,夺得大奖。”他又轻轻地加上了一句,“非常丰厚的大奖。” 波洛点点头。 鲁滨孙先生俯身向前。 “东西在哪儿呢,波洛先生?” “我想你知道它们在哪儿。” “嗯,坦白地说,我确实知道。银行总是那么有用的机构,难道不是吗?” 波洛笑了笑。 “我们就不用旁敲侧击了,难道需要这样吗,我亲爱的朋友?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东西?” “我一直在等待。” “等待什么?” “我们可以这么说吧——等待建议?” “是的——我明白了。” “你应该理解,它们并不属于我,我打算把东西交还给真正的主人。但是,如果我对形势的估计不错的话,这一点并没有那么简单。” “政府的处境相当为难。”鲁滨孙先生说,“很容易受到伤害,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一旦涉及石油和钢铁,还有铀以及钴等等这类的东西,外交关系就是一件极其微妙的事情了。女王陛下的政府及其下属机构之类如果可以声称对此事毫不知情,那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但是我也不能无限期地把这些重要的东西存放在我的银行里。” “正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来找你,我建议你把东西交给我处理。” “哦,”波洛说,“为什么呢?” “我可以给你一些非常好的理由。这些珠宝——万幸我们不是政府官员,可以对它们使用正确的名称——毫无争议,是已故的阿里·优素福亲王的私人财产。” “据我所知确实如此。” “亲王陛下将这些东西交托给卫队长鲍勃·罗林森,并有特定的指示。东西应该被运出拉马特,然后转交给我。” “你能证明这点吗?” “当然。” 鲁滨孙先生从衣带里抽出一个长信封,又从里面取出几页纸,把它们摊在波洛面前的书桌上。 波洛俯身仔细察看这些文件。 “看起来与你说的一样。” “嗯,那么?” “如果我问一个问题你不会介意吧?” “完全不会。” “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呢,个人而言?” 鲁滨孙先生看起来有些意外。 “我亲爱的伙计。钱啊,这是当然的。很大的一笔钱。”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这是个非常古老的行当,”鲁滨孙先生说,“而且利润丰厚。我们这样的人有很多,有一个遍布全世界的网络。我们,我该怎么说呢,是幕后的安排者。为国王们,总统们,政客们——事实上,为所有那些如一位诗人所形容的那样,活在聚光灯下的人们——提供服务。我们之间紧密合作,而且记住这一点:我们信守承诺。我们的利润极高,但是我们诚实经营。我们的服务代价高昂——不过我们一定能做到。” “我明白了。”波洛说,“就这样吧!我同意你的要求。”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决定会让所有人满意。”鲁滨孙先生的目光在波洛右手边摆着的那封派克威上校的来信上稍稍停留了一下。 “但是再耽搁你一小会儿。我是个普通人,我也有好奇心。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珠宝呢?” 鲁滨孙先生看着他,然后那张巨大而发黄的脸上咧开一个微笑。他身体前倾。 “我来告诉你。” 于是他告诉了波洛。 2 孩子们在街上跑来跑去,玩耍着,他们的尖叫声到处都能听到。鲁滨孙先生笨拙地从他的劳斯莱斯里面钻出来,和一个孩子撞个正着。 鲁滨孙先生把这个小孩推到一边,不过动作并不粗鲁,同时打量着房子上的门牌号。 十五号,就是这儿了。他推开院门,走上三级台阶来到门前。他注意到窗户上整洁的白色窗帘,还有打磨得锃亮的铜门环。这座毫不起眼的房子位于伦敦一个僻静街区的一条普通小街上,但是被照料得很好,有自尊的气度。 门打开了,一位大约二十五岁,长相如同精致的巧克力盒般甜美可爱的女孩带着微笑欢迎他到来。 “鲁滨孙先生吗?请进。” 她领着他走进一间小起居室,里面有一台电视,窗户上挂着詹姆士一世时期图案的提花窗帘,靠墙的是一台立式小钢琴。她穿着暗色的裙子,灰色的套衫。 “你要喝点儿茶吗?我已经在烧水了。” “谢谢你,但是不必了。我从不喝茶,而且我只能待一小会儿。我只是过来把信中告诉你的那些东西带给你。” “是阿里的?” “是的。” “已经没有——不会有——任何希望了吗?我是说——是不是真的——他已经死了?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呢?” “恐怕这其中没有什么误会。”鲁滨孙先生温和地说。 “是啊——是啊,我想可能不会有。不管怎么说,我也从未有过奢望——当他回国的时候,我就没有真的想过我还能再次见到他。我不是说我认为他会被杀害,或者是什么革命的事情。我只是说——嗯,你知道的——他必须继续他的人生,做他必须做的事情——世人对他的期许,娶一个与他门当户对的女人——这一类的事情。” 鲁滨孙先生拿出一个小包裹,把它放在桌上。 “请打开吧。” 在撕开包装的时候,她的手指有些打滑,然后终于打开了最后一层包装纸……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红色,蓝色,绿色,白色,都闪烁着火光。它们像是有生命一般,让这间昏暗的小房间变成了阿拉丁的宝库…… 鲁滨孙先生观察着她。他见过太多女性看到珠宝的样子…… 她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了。 “这些——这些不可能是——真的吧?” “它们是真的。” “那它们一定值——它们一定是值——” 她已经无法想象。 鲁滨孙先生点点头。 “如果你希望卖掉它们,你应该至少能够拿到五十万英镑。” “不——不,这不可能。” 她忽然用手把宝石扫拢在一起,用颤抖的手指把它们重新包好。 “我很害怕。”她说,“它们让我感到恐惧。我该怎么处理它们呢?” 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小男孩冲了进来。 “妈,我从比利那儿拿来一个漂亮的坦克。他——” 他停了下来,盯着鲁滨孙先生看。 这是一个深色皮肤,泛着橄榄光泽的男孩。 她的母亲说:“到厨房去,艾伦。你的下午茶已经准备好了,牛奶,点心,还有一些姜饼。” “哦,好的。”他又吵吵嚷嚷地跑开了。 “你叫他艾伦?”鲁滨孙先生说。 她的脸红了。 “这是最接近阿里的名字了。我不能叫他阿里——对他,对这里的邻居来说都太难接受了。” 她继续说着,脸上又笼上了阴云。 “我该怎么办呢?” “首先,你有结婚证明吗?我必须确定你是你声称的那个人。” 她看了他一小会儿,然后起身走到一个小桌前。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张纸,走回来递给了他。 “嗯……是了……埃德蒙斯通婚姻登记处……阿里·优素福,学生……艾丽丝·卡尔德,单身女性……是了,都没错。” “哦,全部合法,毫无差错——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从没有人真的搞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人。这样的外国穆斯林学生太多了,你知道的。我们也清楚这并不真的意味着什么。他是个穆斯林,可以有不止一个妻子,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回去,必须这样做。我们讨论过这一点。但是我已经怀了艾伦,你看,于是他说,有张结婚证明对孩子将是好事——我们的婚姻在这个国家是合法的,艾伦也会是一个正式的婚生子。他也只能给我这些了。他是真的爱过我的,你知道。他真的爱过我。” “是的。”鲁滨孙先生说,“我很肯定他是爱你的。” 他马上又变得轻快起来。 “现在,如果你把一切都交给我打理的话,我会亲自负责把这些宝石卖掉。我会给你一名律师的地址,非常好、非常可靠的法律事务代理人。他会给你建议,我猜应该是建议你把大部分钱放到一个信托基金里。会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你儿子的教育,还有你全新的生活。你会需要一些社交方面的教育和指导。你将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女人,于是那些敲诈勒索的,行骗为生的,形形色色的人等都会紧密关注你。除了纯粹的物质方面,你的生活将不再会是轻松的。有钱人的人生都不是轻松的,我可以告诉你这一点——我见识过太多的有钱人,不会再有这样的幻想。但是你有自己的性格,我想你能挺过来。还有你的孩子,他会是远比他的父亲要幸福得多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你同意吗?” “是的。都交给你了。”她把桌上的东西推向他,然后忽然说,“那个女学生——发现这些东西的女学生——我希望送给她其中的一件。你认为她会喜欢哪一件——什么颜色?” 鲁滨孙先生想了一下。“我想,就祖母绿吧——绿色代表神秘。你考虑得很周到。她会非常高兴的。” 他站起身。 “我会为我的服务收取费用,你应该知道的。”鲁滨孙先生说,“我的收费相当高,但是我绝不会欺骗你。” 她平静地看着他。 “不,我不认为你会骗我。我需要一个能办好这些事情的人,因为我做不到。” “你似乎是一个非常理智的女人,如果允许我这样说的话。那么现在,我就要把这些东西拿走了。你确定不想要留下——比方说,仅仅一件?” 他好奇地观察着她,忽然出现的一点点兴奋,带着贪婪渴望的目光——然后那一点点神情彻底消失了。 “不了。”艾丽丝说,“我不想保留——哪怕一件。”她的脸红了,“啊,我敢说你会觉得这样很傻——一块红宝石或者是祖母绿都不留下——仅仅是作为一个纪念。但是你知道,他和我——他是一个穆斯林,但是时不时会让我读些《圣经》的段落,我们读过这样一个部分——关于一个女人的价值远高于宝石的段落。所以——我不想要任何珠宝。我不想要……” “真是个很不寻常的女人。”沿着门前的小路走到等待的劳斯莱斯旁边时,鲁滨孙先生对自己说道。 他又对自己重复了一遍:“真是个很不寻常的女人……” 第一章 第一章 1 当往事再临,重温旧梦,有谁能不为之心头一惊? “一切都似曾相识……” 为何这几个字总能如此打动人心? 当我遥望火车窗外埃塞克斯平原的景色时,不由得这样问自己。 我上次踏上同样的旅程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时的我曾以为自己人生的巅峰已经过去,如今想来真是可笑!令我负伤的那场战争永远地成为我心中“战争”的代名词——虽然关于它的记忆已经随着那更为惨烈的二次大战而逐渐逝去。 一九一六年,年轻的亚瑟·黑斯廷斯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岂知人生才刚刚开始。 那时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即将遇到那个会改变我生命的男人。当时我是要去找我的老朋友约翰·卡文迪什,而他再婚不久的母亲名下有一座名为斯泰尔斯的乡村庄园。我一心盼着与老友重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即将卷入一场神秘的凶案。 而正是在斯泰尔斯庄园,我又重新见到了赫尔克里·波洛,那个曾在比利时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小个子男人。 我至今仍记得看到那个留着小胡子的身影跛着脚沿着乡村小路走来时,我是多么惊讶。 赫尔克里·波洛!从那之后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而他对我的影响也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在与他朝夕相处、揭穿一个又一个杀人凶犯的过程中,我结识了我的妻子,我最真挚、最甜蜜的伴侣。 如今她已在阿根廷的土地中长眠。她的死完全如她所愿,没有长时间的病痛折磨,也没有年老力衰的虚弱无助。唯独留我一人,凄冷孤独。 啊!如果可以回到过去,重新来过该有多好。如果时光可以转回一九一六年我首次来到斯泰尔斯庄园的那一天……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斯泰尔斯庄园已经易主。约翰·卡文迪什过世,只留下他的妻子玛丽(那个迷人的谜一样的女人)住在德文郡。劳伦斯则跟妻儿搬到了南非。改变——一切都变了。 只有一件事没变。我此去斯泰尔斯,还是要见赫尔克里·波洛。 接到他从埃塞克斯的斯泰尔斯庄园寄来的信时,我完全惊呆了。 我已经将近一年没有与这位老朋友见面了。我上次见他时既吃惊又感伤。垂暮之年的波洛饱受关节炎困扰,近乎残疾。他在给我的信中提到为了恢复健康曾去埃及疗养,但回来时情况反而愈发糟糕。尽管如此,他的口吻依旧轻松欢愉…… 2 我的朋友,难道我这封信的发信地址没有引起你的好奇?它能唤起很多旧时的回忆吧?没错,我现在就在斯泰尔斯。你知道吗?如今的斯泰尔斯庄园已经变成所谓的“高级旅馆”了。老板是一位典型的英国上校——他不仅是名校出身,还曾在印度任职。不过实际的经营大权掌握在老板娘手里。她精于管理,不过唇舌如剑,可怜的上校没少吃夫人的苦头。要换了我可受不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他们发的广告,出于好奇决定回来看看,毕竟这里是我初到英国之时的落脚之地。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是喜欢重温旧梦。 我在这儿遇到了一位绅士。这位准男爵是你女儿的雇主的朋友。(这个说法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像法语?) 于是我有了这样一个想法。准男爵想邀请富兰克林夫妇来此度夏,我想说服你也过来,这样我们就能像家人一样团聚了。那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所以啊,我亲爱的黑斯廷斯,赶快来吧。我让他们给你留了一间有浴室的房间(你应该可以想象到,历史悠久的斯泰尔斯庄园如今也现代化了),而且经过与勒特雷尔上校夫人反复地讨价还价,她终于同意给我一个便宜的价格。 富兰克林夫妇和你那漂亮的女儿朱迪斯前几天已经到了。万事俱备,别磨蹭了。 再见。 你永远的 赫尔克里·波洛 听起来不错,于是我不假思索地遵从了我那位老朋友的意愿。我没什么亲人,也没有固定住处。一个儿子在海军服役,另一个已经结婚,在阿根廷经营牧场。我的大女儿格蕾丝嫁给了一位军人,现居印度。再有就是朱迪斯。我心里其实一直最喜欢她,不过我一直没有真正理解她。这孩子生性古怪,难以捉摸,心里有什么事从不对别人说,这一点时常让我感到沮丧。我妻子比我更懂她。她宽慰我说,朱迪斯性格本就如此,倒不是因为她不信任我们。但我妻子有时也会像我一样担心。她说朱迪斯的感情太强烈,太集中,而她本性中的内敛让她失去了一个释放压力的渠道。她常常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却又近乎顽固地坚持己见。她的头脑比家里其他人都要好,因此当她提出想上大学时,我们欣然同意。她一年前获得理科学士学位,毕业后给一位研究热带疾病的医生当秘书。那位医生的夫人似乎身体不佳。 我曾经疑心朱迪斯对工作如此投入是不是因为爱上了她的雇主,但他们之间公事公办的关系让我打消了这种忧虑。 我相信朱迪斯是爱我的,但她天生不是那种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她说我观念陈旧,太过感情用事,时常对我报以不耐烦的冷嘲热讽。坦白地讲,我多少有点儿害怕我的小女儿! 这时火车即将抵达斯泰尔斯圣玛丽车站,我也从沉思中醒来。至少这座车站还没什么变化。分秒流逝的时间似乎忘却了这里。它仍兀自矗立在田野中,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但当出租车穿过村镇的时候,我还是清楚地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今天的斯泰尔斯圣玛丽与昔日完全不同。加油站、电影院、两家旅店和几排镇政府修建的简易房都是当初没有的。 转眼就到了斯泰尔斯庄园门口。这里似乎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庭院跟我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不过车道保养不善,杂草长得老高。车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了宅子。房屋表面的结构和装饰并没有改变,不过油漆已经退色很严重了。 这时,一位女士在花圃中弯腰劳作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一如多年前我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待到那个人直起身向我走来,我才哑然失笑。她跟那时精力充沛的伊芙琳·霍华德有着天壤之别。 迎面向我走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满头的白发浓密卷曲,两颊泛红。她的态度和蔼可亲——老实讲,我觉得有点热情过度——但一双蓝色的眼睛却显出极不相称的冷淡。 “这位是黑斯廷斯上尉吧?”她问道,“我满手是泥,没法跟您握手。我们久闻您的大名,今天能见到您实在太高兴了!我先向您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勒特雷尔夫人。我和我丈夫当初一时兴起买下了这座庄园,之后就一直想着怎么靠它赚点儿钱花。我以前从没想过我会开旅馆!不过我得有言在先,黑斯廷斯上尉,我是个公事公办的人。我可一分钱都不会少收你的。” 我们俩都笑了,就像刚刚听到了一个很好玩儿的笑话,但是我心里觉得勒特雷尔太太说的完全不是玩笑。在她和善老妇的面具下,我察觉到一丝强硬的态度。 勒特雷尔太太说话偶尔会带点儿爱尔兰口音,但其实她没有爱尔兰血统,只是装装样子。 我向勒特雷尔太太问起了我的朋友。 “啊,可怜的小波洛。他一直眼巴巴地盼着你来呢。那种期盼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动的。他身体那么糟,我真为他难过。” 我们一起朝宅子走,她边走边摘掉园丁手套。 “还有您那位漂亮的女儿,”她接着说,“她多可爱呀。我们都特别喜欢她。可是您知道,我是老派人,我觉得像她那样一个漂亮的姑娘就应该跟小伙子们出去聚会、跳舞,可现在她整天不是解剖兔子就是弯腰盯着显微镜,真是太可惜了。要我说,那种活儿就应该让那些土妞儿们干。” “朱迪斯现在在哪儿?”我问道,“她在这附近吗?” 勒特雷尔太太做了一个孩子们所说的“鬼脸”。 “啊,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她应该在花园地下的实验室里。富兰克林博士从我这儿租了那个地方,里面设施一应俱全。他在那儿养了好多实验用的小动物,可怜的小家伙,老鼠啊兔子什么的。黑斯廷斯上尉,科学那类东西我可不太喜欢。啊,我丈夫来了。” 勒特雷尔上校刚好从宅子拐角转出来。他身材高大瘦削,面容憔悴,长着一双温柔的蓝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捻他那花白的小胡子。 他看上去犹疑不决,显得十分紧张。 “啊,乔治,黑斯廷斯上尉来了。” 勒特雷尔上校过来跟我握手。“你是坐五点——不对——五点四十的列车过来的吧?” “不然还能坐哪趟车啊?”勒特雷尔太太尖刻地说,“再说黑斯廷斯上尉坐哪趟车来的又怎样?带他上楼到他的房间去,乔治。黑斯廷斯上尉之后恐怕还得去找波洛先生呢——还是您想先喝点儿茶?” 我告诉她不用喝茶了,我想直接去见我的朋友。 勒特雷尔上校说:“那好。跟我来吧。估计——唔——他们应该已经把您的行李拿上楼去了——是吧,黛西?” 勒特雷尔太太厉声说道:“那是你的事情啊,乔治。我一直在整理花园。不能什么都指望我做啊。” “那是,那是,当然了。我——我来吧,亲爱的。” 我跟着他走上大门前的台阶。我们在门口遇上一个灰色头发的男人,身材较瘦,拿着一只双筒望远镜急匆匆地往外走。他走路有些跛,脸上带着一种孩子般的急切。他说话时略有些口吃:“枫树上有两只黑冠雀正在筑……筑巢。” 我们走进大厅,勒特雷尔告诉我:“刚才那位叫诺顿。人不错。是个鸟类爱好者。” 大厅里,桌子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显然刚打完电话,抬头看着我们说:“我真想把所有的承包商和建筑师都绞死、剖腹,然后分尸。什么事都做不好,去他们的。” 他虽然满腔愤恨,看上去却既滑稽又可怜,弄得我和勒特雷尔上校不禁都笑了。我立刻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亲切。他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仍然十分英俊,面色黝黑。他似乎曾经历过长时间的野外生活,看上去也确实是那种越来越罕见的老派英国人,直爽、喜欢野外生活、具有主导力。 通过勒特雷尔上校的介绍,我得知这位是威廉·博伊德·卡灵顿爵士,对此我几乎没有感觉到意外。我知道他曾经做过印度一个邦的首长,并且十分成功。他还是著名的神枪手和优秀猎手。总之,像他这样的男人在这个堕落的时代已经很少见了。 “啊哈,”他说,“能亲眼见到大名鼎鼎的‘我的朋友’黑斯廷斯,真是一件幸事。”说到这儿他大笑起来,“那个比利时老伙计经常提起你。而且令嫒也在这里。她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我估计朱迪斯没怎么提起过我。”我微笑着说。 “确实,确实,她可是个现代的姑娘。现在的女孩儿们说起父母就面露难色,恨不得说自己没爹没娘才好。” “对他们来说,”我回答道,“父母简直就是一种耻辱。” 他也笑了。“唔——我倒不用操这个心。因为我一个孩子都没有,比你运气还差。你们家朱迪斯非常漂亮,但是学问太大了,让我觉得有点害怕。”说着他又抄起电话听筒,“一会儿我要是说话太难听你可别介意啊,勒特雷尔。我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好好收拾收拾他们。”勒特雷尔说。 勒特雷尔在前面领路,我跟着他上了楼。他带着我拐进左侧配楼,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我这才意识到波洛给我选的这个房间正是我上次来时住的那间。 房间里面还是有些变化的。有些房间的门是敞开的,我从走廊经过时,发现原先一些古朴的大卧室已经被隔成了几个小间。 我的房间原本面积就不大,所以基本没怎么变样,只是新装了冷热水,此外还有一小部分隔成了一个小浴室。房间的装潢和家具都是廉价的现代风格,这一点让我大失所望。我还是喜欢跟庄园本身接近的装饰风格。 我的行李已经放进了房间,上校告诉我波洛的房间就在对门。他刚要带我过去,楼下大厅里就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声:“乔治!” 勒特雷尔上校像受惊的马儿一样吓得一哆嗦,随即用手捂住了嘴。 “我——我——想您没什么事了吧?需要什么就按铃——” “乔治!” “来了,亲爱的,来了。” 他急忙冲出房间往楼下赶。我目送他走远,这才穿过走廊,满怀着紧张和期待,敲了敲波洛的房门。 第二章 第二章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岁月流逝对人的摧残更令人难过了。 我可怜的朋友。我以前曾多次向各位描述过他,但这次我见到的波洛与以往大不相同。因关节炎而几乎瘫痪的他如今只能靠轮椅到处走动。他那曾经圆鼓鼓的身材如今变得瘦小枯干。他的脸上堆满皱纹。他的胡子和头发虽然依旧乌黑,但老实说这是个错误——我不想伤害我朋友的感情,所以这话我不会对他直说的。染黑的头发总有一天会显得突兀。第一次得知波洛满头的乌发全拜染发剂所赐的时候,我十分惊讶。如今,那种喜剧效果已经十分明显,给人感觉就好像他是故意戴上假发、贴上假胡子要哄小孩子高兴似的! 只有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精明而闪亮,而且——毫无疑问——因为内心的感情而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啊,我的朋友黑斯廷斯——我的朋友黑斯廷斯……” 我俯下身,他一如当年一样热情地拥抱了我。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 他仰靠在椅背上,微微偏着头左右打量我。 “嗯,你还是老样子——笔直的后背、宽阔的肩膀、灰色的头发——真漂亮。我的朋友,你保养得真好。女人们还是对你感兴趣的吧?对吧?” “说真的,波洛,”我抗议道,“你非要——” “你听我说,我的朋友,这是一种测试魅力的方式——是测试。如果年轻女孩子们走过来特别和气地跟你说话,非常友善——那就没戏了!‘那个可怜的老头子,’她们说,‘我们得对他好点儿。像他那样太可怜了。’但你不一样,黑斯廷斯——你还年轻,仍然有希望。对,你整整胡子、挺胸抬头——我是认真的——你看上去就不会这么羞怯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真服了你了,波洛。你怎么样?” “我啊,”波洛做了个鬼脸,“废人一个。一个废人。不能走路,几乎瘫痪。幸好我还能自己吃饭,否则就真得找人像照料孩子一样伺候我了。每天把我抬到床上,给我擦身子、穿衣服,一直到死。一点儿都不好玩。幸好虽然我身体不行了,里面还没坏。” “的确。你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心。” “心?也许吧。我指的不是心脏。我说的里面啊,我亲爱的朋友,是脑子。我的大脑仍然灵敏如初。”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头脑一点儿也没有生锈。 “你在这儿住得怎么样?”我问道。 波洛耸耸肩。“还行吧。你也知道,这里毕竟不是丽兹酒店。天壤之别。我第一次来时住的那个房间太小,而且家具也不齐全。所以我就搬到这间屋来了,不过价格还是一样。说到伙食,这里的伙食是我在英国吃到的最差的。这儿的抱子甘蓝块儿大而且硬,可是英国人特别喜欢。土豆不是煮得半生不熟就是碎成了渣。蔬菜怎么吃都是白开水的味儿。任何菜品都吃不出一丁点儿盐或者胡椒——”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下。 “听起来真糟糕。”我说。 “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波洛说,但还是接着抱怨起来,“还有那所谓的现代化。浴室里到处都是水龙头,可是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是什么呢?不凉不热的温吞水,我的朋友,一天到晚多数时候都是如此。还有毛巾,那么薄,还就只有那么几条!” “看来旧日的时光也并非一无是处啊。”我沉思道。我想起斯泰尔斯庄园原先唯一的浴室里,水龙头一拧开就会喷涌而出的热气,以及那骄傲地矗立在浴室正中央的桃花心木包边的巨大浴缸。还有那宽大的浴巾、老式的脸盆,以及盆里那擦得锃亮、装满滚烫开水的铜壶。 “但人不能总是满腹牢骚。”波洛又说,“我能忍受——当然,这是有原因的。” 一个念头突然涌上我的心头。 “我说,波洛,你不会是——呃——没钱花了吧?我听说好多投资在战争中都损失惨重——” 波洛马上告诉我别担心。 “没有,没有,我的朋友。我现在过得很自在。甚至可以不夸张地说,我很有钱。我来这儿不是为了省钱。” “那就好。”我说。我接着说道:“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随着一个人年纪越来越大,就越来越喜欢回忆原来的日子。上年纪的人总喜欢重温昔日的情感。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地方让我感到难受,但来到这里,让我回想起许多我已经忘记的思绪和感情。我估计你也是一样。” “根本不是。我完全没有那样的感觉。” “那些都是美好的时光啊。”我悲伤地说。 “你说的可能是你的感受,黑斯廷斯。对我来说,我当时初到斯泰尔斯圣玛丽的时候正处在不幸和痛苦当中。我是个难民,负了伤,有家难归,有国难投,只能靠他人好心的收留在异国流浪。那段日子一点儿也不快乐。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到英国会成为我的第二故乡,没有想到我会再次找到幸福。” “我把这个忘了。”我承认。 “正是如此。你总是把自己的感受投射到他人身上。黑斯廷斯高兴的时候,所有人都是高兴的!” “才不是呢。”我笑着反对。 “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真的。”波洛继续说,“你回首往事的时候总会热泪盈眶地说:‘哦,那些快乐的日子啊。那时我多么年轻。’但实际上呢,我的朋友,你那个时候也不像你现在认为的那么快乐。当时的你负伤初愈,总是担心自己没法再继续服役了。刚从阴暗的疗养院搬出来的你仍然郁闷不已,而且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简直是雪上加霜。” 我笑了,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你记性真好啊,波洛。” “那是自然——我现在还记得你一边嘟囔着关于两个可爱女人的傻话,一边悲伤地叹气。” “你还记得你那时说的话吗?你说:‘她们两个都不适合你!你要振作起来啊,我的朋友。我们可以一起追捕凶犯,然后或许就——’” 说到这儿我停住了。因为后来我和波洛为了一起凶案前往法国,竟然真的在那里邂逅了那个女人…… 我的朋友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 “我明白,黑斯廷斯,我明白。你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但你不能纠缠着这件事不放,不要再回头看了。你应该向前看。” 我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 “向前看?有什么值得我向前看的?” “你这样想就错了啊,我的朋友,我们还有工作要做。” “工作?哪儿?” “就在这儿。” 我睁大眼睛盯着他。 “刚才,”波洛说,“你问我为什么要来这儿。你或许没注意到,我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现在就给你答案:我来这儿是为了追捕一个杀人犯。” 我更加惊讶地盯着他。有一瞬间,我感觉他肯定是在说胡话。 “你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不然我为什么让你也过来呢?我的四肢已经不像以往那样灵活了,但我刚才跟你说了,我的头脑还跟以前一样。你应该记得,我一贯擅长冷静思考。现在的我仍然可以冷静思考——事实上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这次行动的那些机动的部分,就都要仰仗我最为珍贵的朋友黑斯廷斯了。” “你说的是真的?”我倒吸一口凉气。 “当然是真的。你和我,黑斯廷斯,又要联手缉凶了。” 过了好几分钟我才明白,波洛的确是认真的。 虽然他的话听上去令人难以置信,我却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的判断力。 他微微一笑,说:“你终于相信了。你是不是一开始认为我的脑子不好使了?” “没有,没有,”我赶紧说,“只是这里不太像是会有杀人犯出没的地方。” “哦,你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我还没跟所有人见过面,不过——” “你见过谁了?” “只有勒特雷尔夫妇,还有一个叫诺顿的男人,看起来是个人畜无害的伙计。再有就是博伊德·卡灵顿——我必须说我非常喜欢他。” 波洛点点头。“嗯,黑斯廷斯,我这么跟你说吧,即便你已经见过这里所有的房客,你也不会认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 “住在这儿的还有谁?” “富兰克林夫妇——富兰克林博士和富兰克林太太、照顾富兰克林太太的医院护士、你的女儿朱迪斯。还有一个叫阿勒顿的男人,可以说是个女性杀手。还有科尔小姐,三十多岁的年纪。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而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杀人犯?”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杀人犯。” “可是为什么——怎么——为什么你会认为——” 我有许多问题要问,一时竟不知该怎么问才好。 “先冷静点儿,黑斯廷斯。我们先从头开始。请你把书桌上那个小箱子递给我。好的。还有钥匙——对了——” 他打开公文箱,从里面取出一沓打印文稿和剪报。 “你可以先仔细读读这些材料,黑斯廷斯。关于这些剪报我现在不想跟你讲太多。这些不过是媒体对各种悲剧的报道,偶尔也有失实之处,有时则暗示性太强。你要是想初步了解案情,我建议你先读读我做的案情摘要。” 我很感兴趣,立即开始读起来。 案件一:艾泽灵顿 列奥纳德·艾泽灵顿。身染恶习——吸毒、酗酒。个性古怪嗜虐。妻子年轻漂亮,跟他在一起很不快乐。艾泽灵顿死亡,显然是由于食物中毒。医生不满意这个结果。尸检结果显示,死亡是由砷中毒引起。死者家里有除草剂,是事发很久之前购买的。艾泽灵顿太太以杀人罪被捕。她此前结交过一个现已回到印度的公务员。没有任何婚外恋情的迹象,但有证据表明两人感情很好。那名年轻男子后来与一名在旅途中结识的女孩儿订婚。艾泽灵顿太太曾收到一封告知她这一情况的信,是其丈夫死前还是死后收到的仍然存疑。她自称是在丈夫死前收到的。对她不利的证据主要是间接证据,不存在其他嫌犯,而且不太可能是意外致死。由于她丈夫的性格以及她受到的虐待,庭审时人们对她报以很大同情。法官的结案陈词对她有利,强调判决必须超越所有合理怀疑。 艾泽灵顿太太被无罪释放。但不少人认为是她杀了她丈夫。后来她受到家人和朋友冷遇,生活艰难。庭审两年后,她由于服用过量安眠药身亡。调查结果判定为意外死亡。 案件二:夏普尔斯小姐 老处女。身体羸弱。生活艰难痛苦,由侄女弗里达·克雷照顾。夏普尔斯小姐由于过量使用吗啡而死。弗里达·克雷承认犯错,她说姑姑的病痛太严重,她无法坐视不管,于是就给她用了高于平时剂量的吗啡缓解疼痛。警方认为是蓄意谋杀,不是意外,但他们认为证据不足以起诉。 案件三:爱德华·里格斯 佃农。怀疑妻子与房客本·克雷格有染。克雷格和里格斯太太被人发现死于枪杀。子弹被证明由里格斯的枪射出。里格斯向警方自首,声称虽然人应该是自己杀的,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他自称头脑一片空白。里格斯被判死刑,后改判无期徒刑。 案件四:德里克·布拉德利 与一女孩儿私通。妻子发现并扬言要杀了他。布拉德利饮用放了氰化钾的啤酒之后死亡。布拉德利太太被捕,并因谋杀罪受审。交叉质询之后彻底崩溃。被判有罪,执行绞刑。 案件五:马修·里奇菲尔德 性情暴虐的老头。把四个女儿关在家里,不允许她们有任何快乐,不给她们钱花。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在侧门外遇袭,头部遭受重击而死。警方调查后,长女玛格丽特到警局自首。她说自己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几个妹妹尽早过上自由的生活。里奇菲尔德留下一笔巨额遗产。玛格丽特·里奇菲尔德被认定有精神病,发往布罗德莫服刑,但不久之后即死亡。 我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越读越莫名其妙。最后我把这份摘要放下,疑惑地看着波洛。 “怎么样,我的朋友?” “布拉德利那个案子我还记得,”我缓慢地说,“当时我读到过相关的报道。那个女人很漂亮。” 波洛点点头。 “不过你得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跟我说说你的看法。” 我只觉得一头雾水。 “你给我的这份材料讲了五个不同的案子。这些案子发生在不同的地方,涉及不同阶层的人。表面上看它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也就是说,一个起因于嫉妒,一个是不幸福的妻子要弄死丈夫,一个部分杀人动机来自钱,一个可以说是出于无私的考虑,毕竟凶手并未打算逃避惩罚,另外一个坦率地讲很野蛮,大概是酒醉后行凶的吧。”我顿了一下,然后怀疑地说,“这几个案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共同点我遗漏掉了?” “没有,没有,你概括得非常准确。只有一点你本来应该提到的,就是这几个案子似乎都不存在疑点。” “我不明白。” “比如说艾泽灵顿太太被无罪释放了,但是所有人都十分确信凶手就是她。弗里达·克雷没有被公开起诉,但谁也想不出这个案子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里格斯说他不记得杀害过妻子和情敌,但毫无疑问,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有行凶的可能性。玛格丽特·里奇菲尔德则亲口承认自己杀了人。你发现了吧,黑斯廷斯,每个案子都有且只有一个明明白白的嫌疑人。” 我皱起了眉头。“是,这倒没错——但我不明白,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啊,这里有一个事实你不知道,我正要说呢。黑斯廷斯,如果你假设我选出的这五个案子有一个共同的外在因素呢?” “什么意思?” 波洛缓缓说道:“黑斯廷斯,这件事我还不能对你和盘托出。这么说吧。有某个人——我们暂且称为x。在这几个案子里,x显然没有任何要杀掉受害者的动机。根据我的调查,其中一个案件发生时,x离案发现场至少有两百英里的距离。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x跟艾泽灵顿关系很好;x曾一度跟里格斯夫妇住在同一个村庄;x认识布拉德利太太;我有一张x与弗里达·克雷一起逛街的照片,而且当老马修·里奇菲尔德死亡时x就在附近。你对此怎么看?” 我盯着他,缓缓地说:“确实,这有点太多了。巧合或许可以解释两个案子,或者顶多三个,但是五个就太多了。虽然看起来不太可能,但这五个不同的凶案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 “那么你的推论是不是跟我的一样?” “你是说x才是真凶?没错。” “这么说,黑斯廷斯,我就可以再带着你往前走一步。我想告诉你的是:x就在这座宅子里。” “在这儿?在斯泰尔斯庄园?” “就在斯泰尔斯庄园。从这一点我们能得出什么逻辑推论呢?”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说:“你接着说吧。” 赫尔克里·波洛沉重地说:“不久,将有命案在此发生——就在这座宅子里。” 第三章 第三章 我失望地盯着波洛沉默片刻,然后才反应过来。 “不,不会的,”我说,“你会阻止凶案发生的。” 波洛向我瞥来慈爱的目光。 “我忠诚的朋友。我是多么感激你对我的信任。尽管如此,恐怕我这一次要辜负你的期待了。” “胡说。你一定可以阻止罪行。” 波洛用沉重的声音说道:“回想一下,黑斯廷斯。一个人可以抓住凶手,没错。但一个人怎么才能阻止凶手?” “唔,你……你……呃,我是说——如果你预先知道——” 我无力地停下了——因为我突然明白了这有多么困难。 波洛说:“明白了吧?不是那么简单的。实际上只有三种方法。第一种:警告受害人,让受害人加以提防。但这种方法并非总能成功,因为要让某人意识到他们身处极度危险之中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何况这种危险可能往往来自他们亲近的人。他们会愤怒地拒绝相信。第二种方法是警告凶手。用较为含蓄的语言告诉凶手:‘我知道你的打算了。如果某某人死了,我的朋友,你就完蛋了。’这种方法成功率比第一种要高,但即便如此,还是很有可能会失败。因为杀人凶手,我的朋友,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自负。杀人者总是要比别人聪明——所以高明的凶犯一般不会引起怀疑——就连警方也往往弄不清状况。因此即便你发出了警告,凶手还是会按原计划行事,而你能做的只是事后绞死他们而已。”他顿了一下,然后深沉地说:“我这辈子曾经两次警告凶手不要动手,一次是在埃及,另一次在别处。每一次凶手都已经下定决心要动手……这次或许也一样。” “你说还有第三种办法。”我提醒他。 “啊,是的。第三种方法要求我们必须足智多谋。我们必须准确地猜中凶手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下手,然后看准时机出手相救。我们必须当场抓住凶手——即便他的计划可能未遂——并且证明他的杀人意图超越了所有合理怀疑。 “我的朋友,”波洛接着说,“我可以保证,这种方法难度极大,我根本无法保证它会成功!我或许很自负,但还没自负到那个程度。” “那你认为这次应该采取哪种方法呢?” “也许三个都可以采用。第一种最难。” “为什么呢?我觉得第一个最简单。” “的确,如果你知道凶手的目标是谁,第一种方法当然最简单。但是黑斯廷斯,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我们现在不知道谁会成为受害者吗?” “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我才开始意识到要确定凶手的目标是多么困难。这一系列犯罪之间肯定存在关联,但我们不知道这种关联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动机一环缺失。不知道动机,我们就没法确定谁有危险。 波洛看出我意识到我们面临的困难,点了点头。 “你看,我的朋友,很难办。” “的确,”我说。“我也明白了。到目前为止,你没找到这几个案件之间的联系吗?” 波洛摇摇头。“一无所获。” 我又想了一下。在ab c谋杀案里,我们面对的就是一个貌似按照字母顺序,实则大不相同的序列。 我接着问道:“你确定这个凶手不是出于经济方面的动机杀人吗——就像伊芙琳·卡莱尔那个案子一样?” “没有。你应该清楚的,我亲爱的黑斯廷斯,我调查案件一上来就会关注经济利益的问题。” 这倒不假。波洛对钱一直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 我又陷入思考。要不然就是某种复仇?这跟已经掌握的事实比较相符。但即便是这样,似乎还是缺乏某种联系。我回想起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里面讲的一系列漫无目的的谋杀——最终破案的线索是所有受害人都碰巧是同一个陪审团的成员,而犯下罪行的正是他们当初判定有罪的那个嫌犯。我突然感觉这次的情况或许是类似的。我不得不惭愧地承认,我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要是我能给波洛指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该有多好…… 但我只是问他:“告诉我吧,x是谁?” 让我恼怒异常的是,波洛坚定地摇摇头。“这一点嘛,我的朋友,我现在不会告诉你。” “笑话。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波洛的眼睛一闪。“因为,我亲爱的朋友,你还是老样子,长着一张会说话的脸。我可不希望你大张着嘴一个劲儿地盯着x看,好像满脸都在说:‘这个人——我现在盯着的这个人——是个杀人犯。’” “你应该知道,如果我想装也能装得出来。” “当你试图要装作平静如常的时候情况更糟。还是算了,我的朋友,我们必须保持低调,我们俩都必须不动声色。这样我们出手的时候才能一击致命。” “你这个顽固的老家伙,”我说,“我的头脑也不——” 这时,敲门声打断了我的话。波洛叫了一声“请进”,我的女儿朱迪斯走了进来。 虽然我一向不擅长描述,但我还是想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女儿。 朱迪斯身材修长,无论何时都挺胸抬头。她长着一对笔直的黑眉,面颊与下颌的线条秀美而朴实无华。她面色严肃,略带讥讽之色。在我看来,她带有一种悲剧的气质。 朱迪斯没有上来亲吻我——这样的事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她只是微笑着对我说:“你好,父亲。” 她的笑容羞涩而略显尴尬,但仍然让我感觉到她见到我是高兴的,只不过她不善表达。 “嗯,”我说这话时感觉傻傻的,就像我每次跟年轻人聊天时一样,“我找到这儿了。” “你很聪明啊,亲爱的。”朱迪斯说。 “我跟他说过了,”波洛说,“关于这儿的饭菜。” “有那么差吗?”朱迪斯问道。 “你不应该这样问我,我的孩子。难道你除了试管和显微镜之外,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吗?你的中指上还沾着亚甲蓝。你丈夫的胃口可还指望你照顾呢。” “我不会结婚的。” “你当然会结婚。不然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你?” “我希望上帝创造我不单单是为了结婚这一个理由。”朱迪斯说。 “但结婚显然是最重要的理由。” “好吧,”朱迪斯说,“你给我找个好丈夫,我就好好照顾他的胃口。” “别看她现在嘲笑我,”波洛说,“总有一天她会知道我说得没错。” 又有人敲了一下门,接着富兰克林博士走了进来。他今年三十五岁,身材高大瘦削。他有坚毅的下巴,微微发红的头发和明亮的蓝色眼睛。他是我见过的最其貌不扬的男人,而且总是心不在焉地到处乱撞。 他一头撞上波洛座椅旁边的屏风,然后马上半扭着脸咕哝着“对不起”。 我很想笑,却注意到朱迪斯依旧很严肃。我估计她早就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了。 “你记得我父亲吧?”朱迪斯说。 富兰克林博士一愣,紧张地一躲,眯着眼睛看了看我,这才伸出手,尴尬地说:“当然记得,当然记得,您好吗?我听说您会来。”说完他转向朱迪斯,“我说,你觉得我们用不用换一下衣服?如果不用的话,晚饭之后还可以再工作一会儿。如果能再准备几个切片的话……” “不要,”朱迪斯说,“我想跟我父亲聊聊天。” “哦,当然。哦,当然。”他突然笑了起来,那是一种表达歉意的、孩子式的微笑,“真抱歉——最近我太忙了。真是不可原谅——我怎么能这么自私。请您别见怪。” 时钟敲响,富兰克林赶紧扫了一眼。 “老天爷,已经这么晚了?糟糕。我答应芭芭拉要在晚餐前给她读书的。” 他冲着我们俩露齿一笑,然后急匆匆地出去了,出门时一头撞在门柱上。 “富兰克林太太身体怎样?”我问道。 “还是老样子,甚至还不如以前呢。”朱迪斯说。 “她病成这样真是令人难过。”我说。 “医生才郁闷呢,”朱迪斯说,“医生都喜欢健康的人。” “你们年轻人可真刻薄!”我感叹道。 朱迪斯冷冷地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尽管如此,”波洛说,“我们的好医生还是赶着给她读书去了。” “这傻透了,”朱迪斯说,“如果那个女人想找人读书给她听,她的护士完全可以胜任。反正我是不喜欢听别人给我读书。” “嗨,每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嘛。”我说。 “她真是个愚蠢的女人。”朱迪斯说。 “我的孩子,你这个说法,”波洛说,“我不同意。” “她只会读一些廉价的通俗小说。她根本不关心她丈夫的工作。她的脑子也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只要有人肯听,她就没完没了地说她的病。” “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波洛说,“那就是她使用自己大脑里灰色细胞的方式,这是你一无所知的。” “她是那种非常柔弱的女人,”朱迪斯说,“她总是柔声细语地喋喋不休。我估计你喜欢她那样的女人,赫尔克里叔叔。” “不对,”我说,“他喜欢的是那种体形丰满、性格豪放的,比如俄罗斯女人。” “你就这样把我出卖了啊,黑斯廷斯?朱迪斯啊,你父亲一直喜欢红褐色头发的女人。就因为这个偏好,他还遇到了好几次麻烦。” 朱迪斯宽容地对我们笑了笑。她说:“你们俩真是有意思。” 她转过身去,我也站了起来。 “我得先去整理行李,晚餐前可能还要洗个澡。” 波洛伸手按了一下电铃,过了一两分钟,他的贴身男仆走了进来。我惊奇地发现进来的是个陌生人。 “咦!乔治呢?” 波洛的男仆乔治已经跟随他多年。 “乔治回家了。他父亲生病了。我也盼着他过一段时间能回到我身边。但在那以前——”他对这位新男仆笑了笑,“由科蒂斯照顾我。” 科蒂斯礼貌地向我微笑了一下。他是个大块头,长相笨拙,甚至有些愚蠢。 我出门时注意到,波洛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装着案情文件的公文箱锁好。 我头昏脑涨地穿过走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四章 第四章 当晚我下楼吃饭的时候,感觉生活中的一切突然间都变得不真实了。 我穿衣服的时候,不止一次怀疑这一切是否都是波洛想象出来的。毕竟我的老友年事已高,而且身体孱弱。虽然他自己说他的头脑还像以前一样好——但事实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吗?他整整一生都在追查罪犯。这样看来,即便事实最终证明他真的想象了一些子虚乌有的犯罪,是不是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行动不便一定让他难受不已。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比他自己创造出一场追击凶犯的戏码更有可能的呢?一厢情愿——这是典型的神经官能症。他选取了几个媒体上报道过的事件,然后凭空臆想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一个隐藏在这些案件背后的幕后凶手,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艾泽灵顿太太杀了她丈夫,年轻的工人枪杀了妻子,少妇给她的姑姑喂食了过量的吗啡,妒火中烧的妻子如她自己曾放言的那样干掉了丈夫,失去理智的老处女杀人之后自首——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如此。事实就是这样啊! 虽然常理告诉我绝无其他可能,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相信波洛的敏锐判断。 波洛说一场谋杀正在酝酿,斯泰尔斯庄园将第二次发生凶案。 时间将验证一切,但如果波洛说得对,我们理应阻止凶案的发生。 而且波洛知道凶手的身份,我却不知道。 我越想这一点,越气不打一处来。坦白地说,波洛这样做真是太无礼了!他让我配合他,却拒绝跟我吐露全部实情。 为什么要这样呢?他给了我一个理由——那显然不够充分!他总是说我长了一张“会说话的脸”,我早就听腻了。我完全可以跟其他任何人一样保守秘密。波洛一直坚持认为我是个透明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轻易读出我脑子里的想法,这真让人难堪。他试图把话说得不那么难听的时候,也只会说这是因为我秉性善良诚实,厌恶任何形式的欺骗! 这时我想起,如果整件事都是波洛的想象的话,那么他对我的隐瞒就可以轻易解释了。 锣声响起时我还是没想明白,于是我满腹狐疑地下了楼,双眼警觉地寻找波洛口中这个神秘的x。 我姑且认为波洛说的都是真的。这座庄园里确实住了一个凶犯,他已经杀了五个人,并且还要继续作恶。那这个人会是谁呢? 开饭前在起居室里,我经人介绍认识了科尔小姐和阿勒顿少校。科尔小姐身材高挑,大约三十三四岁的年纪,仍然风姿绰约。而阿勒顿少校我第一眼就不喜欢。他四十岁出头,相貌英俊,肩宽背厚,面色黝黑,话语轻佻,多有暗示。从他的眼袋来看,此人生活极为放荡。我猜他纵情享乐、爱好赌博、嗜酒如命,而且肯定是个好色之徒。 我发现勒特雷尔上校也不喜欢他,博伊德·卡灵顿跟他说话时也显得很生硬。虽然如此,阿勒顿却颇受女性欢迎。勒特雷尔太太欢快地在他耳边唧唧喳喳说个不停,他却有一搭无一搭地应承着,显得极为失礼。让我生气的是,朱迪斯似乎也喜欢跟他在一起,而且破天荒地主动上前搭讪。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最差劲的男人总能俘获最善良的女人的芳心。我的直觉告诉我阿勒顿是个无赖——而且十个男人里有九个都会同意我的观点。但如果换成女人,十个里有九个都会马上喜欢上他。 我们在餐桌前坐定,一盘盘白色的黏稠液体放到我们面前。我上下打量着桌边的人,一边暗自思考着各种可能性。 假设波洛说的是真的,而且他的头脑依然清醒,那么现在在座的人里就有一个危险的谋杀犯——也许还是个疯子。 虽然波洛没这么说,但我假定x是个男人。那这里哪个男人是x呢? 肯定不是勒特雷尔上校,他这么犹豫不决、软弱无力,可不像能杀人的样子。诺顿呢,就是我刚来时遇见的那个拿着望远镜冲出门的男人?似乎不太可能。他看上去是个好人,人畜无害,而且没什么活力。当然我也告诉自己,很多杀人犯都瘦小枯干、其貌不扬——而他们之所以犯下罪行正是要表达自我。他们痛恨自己被人忽视。诺顿或许是这种杀人犯。但他是个爱鸟之人。我一向认为,热爱自然是一个人心灵健康的表现。 博伊德·卡灵顿?根本不可能。他是个名扬世界的大人物。他是出色的运动员、印度地区首长,一个受人喜爱和敬仰的男人。富兰克林我也排除了。我深知朱迪斯是多么尊敬和喜爱他。 现在说说阿勒顿少校。我仔细研究了他很久。他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人!一个无恶不作的家伙。不过所有这些都被他表面的魅力掩盖了。他正在说话——正在大谈自己之前失败的经历,用自己的悔恨换取别人的笑声。 如果阿勒顿是x,那么他肯定是为了获得某种好处才杀人。 波洛确实没有肯定地说x是男人。所以科尔小姐行凶的可能性我也要考虑。她的动作显得不安而僵硬——很显然她是个敏感的女人。她相貌不错,但带有一种女巫的气质。除她之外,桌上只有勒特雷尔夫人和朱迪斯两个女性。富兰克林太太在楼上她的房间里用餐,而伺候她的那个护士在我们吃完之后才会下来。 午餐后我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一边看着窗外花园中的风景,一边回想当年我第一次看到留着红褐色头发的辛西亚·默多克从草坪上跑过的情景。当时穿着白色罩衫的她是多么漂亮啊…… 朱迪斯突然走过来挽住了我的手,陷入沉思的我吃了一惊。她拉着我走出客厅,来到露台上。 她突兀地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愣了一下。“什么事?你在说什么?” “你整个晚上都很奇怪。吃饭时你为什么要盯着桌边的每个人看?” 我恼火极了。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竟然被脑海中的想法支配到如此程度。 “我有吗?可能是在回忆过去的日子吧。也许是见到鬼了也不一定。” “哦,那就对了。你年轻时不是曾经在这儿待过一段时间吗?当时有一个老太太被谋杀了,是吧?” “被人用士的宁毒死的。” “她人怎么样?和善吗?” 我想了想。 “她是很善良的人,”我慢慢地说,“很大方。给慈善事业捐了很多钱。” “哦,是那种大方啊。” 朱迪斯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讽刺。接着她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那时生活在这儿的人——过得开心吗?” 不,一点儿也不开心。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的。我慢慢地说:“不开心。” “怎么会呢?” “因为他们感觉自己像囚犯一样。所有钱都是英格尔索普太太的——而她把钱都捐了。她的继子女们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生活。” 我听到朱迪斯深吸了一口气,抓着我胳膊的那只手也握紧了。 “那就太缺德了——真缺德。简直是滥施淫威。不应该容忍这样的行为。老年人、病人没有权力绑架年轻人和健康人的生活。把他们拴在这里,整日烦恼焦虑,白白浪费着本来大有用处的能量。太自私了。” “这样的特质,”我不动声色地说,“并非老年人的专利。” “哦,我明白,父亲,你觉得年轻人才自私。我们年轻人也许是自私的,但我们的自私是纯粹的。至少我们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想让别人都按照我们的意愿行事,我们并不想把别人变成我们的奴隶。” “那倒没有,你们只不过把挡路的人都踹翻在地。” 朱迪斯用力抓了我胳膊一下。她说:“别这么愤愤不平的!我很少伤害别人——而且你也从来没有试图要支配我们的生活。我们都很感激你。” “可惜,”我道出了真情,“我的确是想要管你的。是你母亲告诉我一定要给你犯错的机会。” 朱迪斯放在我胳膊上的手又急促地抓紧了一下。她说:“我知道。你恨不得像老母鸡一样喋喋不休地对年轻人说三道四!我真的非常讨厌这种唠叨。我受不了。但我刚才说有用的生命不应该牺牲在没用的人身上,你应该是同意的吧?” “确实有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承认,“但是也没有必要那么激进……转身离开就是了。” “没错,但你是同意我的说法的,对吧?你同意吗?” 她的声调突然变得很激动,我稍有些惊奇地看了看她。天色已经很暗了,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继续说着,声调低沉而烦乱:“头绪太多——很难——财务问题,责任感,又不愿意伤害你喜欢的人——这么多事情,再加上一些做事不择手段的人——他们非常善于利用别人的情绪。有些人——有些人就像是吸血鬼!” “亲爱的朱迪斯!”我惊叫道。她语调中的愤怒让我震惊。 她笑了,从我的胳膊上把手拿开,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 “我刚才是不是听起来太亢奋了?对这个问题我确实有强烈的看法。我听说过这么一个案子……有一个老头非常残暴。但是当有人挺身而出斩断绳索,让她心爱的人重获自由的时候,却被世人当成疯子。她真的疯了吗?在我看来,她做的事情才是最理智的——也是最勇敢的!” 一种可怕的不安涌上我的心头。最近我在哪儿听到过这样的故事? “朱迪斯,”我厉声道,“你说的是什么案子?” “哦,那个人你不认识。是富兰克林一家的朋友。老头名叫里奇菲尔德。他很有钱,可从来不让他的女儿们吃饱——也不让她们出门和别人交流。他才是不折不扣的疯子,虽然从医学的角度上来讲还算不上。” “然后他被自己的大女儿杀死了。”我说。 “噢,那你听说过这件事?虽然你可以把它称作谋杀,但杀人者并非出于自私的动机。玛格丽特·里奇菲尔德杀死父亲后马上就向警方自首了。我认为她很勇敢。换了我可没有她那样的勇气。” “自首的勇气还是杀人的勇气?” “两个我都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我严肃地说,“还有,我不喜欢听你为某个案子里的杀人者辩护。”我停了一下,又问了一句,“这件事富兰克林怎么看?” “他认为那老头罪有应得。”朱迪斯说,“你知道,父亲,有些人完全是自己找死。” “我不允许你这样讲话,朱迪斯。是谁教给你这样的想法的?” “谁也没有。” “嗯,那我告诉你吧,这些都是危险的无稽之谈。” “我明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她顿了一下,“富兰克林太太让我给你捎个口信。她说,如果你不介意上楼到她的卧室的话,她想见见你。” “我愿意见她。她因为病痛不能下楼用餐,我真替她难过。” “她其实没事,”朱迪斯冷淡地说,“她就是喜欢无病呻吟。” 年轻人确实没有同情心。 第五章 第五章 我此前只见过富兰克林太太一面。她今年三十多岁——在我看来,她是那种面相和善的成熟女性。她长着一对棕色的大眼睛,头发从中间分开,脸略长但线条柔和。她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透明,吹弹可破。 她躺在一张沙发床上,背后靠着枕头,身穿一件蓝白相间的精美女士睡衣。 富兰克林和博伊德·卡灵顿正在一旁喝咖啡。富兰克林太太微笑着伸出双臂欢迎我。 “你能来我真的非常高兴,黑斯廷斯上尉。你来了朱迪斯也高兴。这孩子工作太拼命了。” “她看起来还挺适应这样的工作强度。”我一边拉住富兰克林太太娇弱的小手,一边说。 芭芭拉·富兰克林叹了一口气。“是啊,她很幸运。我是多么羡慕她啊。她恐怕不会明白身患疾病是怎样的感觉。你说是吧,护士小姐?哦!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克雷文护士,她对我非常非常好。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她像照顾一个婴儿那样照顾我。” 克雷文护士是个身材高挑、容貌秀美的年轻姑娘,肤色白嫩,留着一头红褐色的秀发。我注意到她的双手修长白皙——与很多医院护士的手大不相同。她有点儿沉默寡言,有时也不搭话。对富兰克林太太的介绍她没有吱声,只是轻轻歪了一下头。 “不过说真的,”富兰克林太太接着说,“约翰把你那可怜的女儿用得太狠了。他简直就像个奴隶主一样。你承认自己是个奴隶主吧,约翰?” 她的丈夫站在那儿,眼睛望着窗外。他自顾自地吹着口哨,手揣在口袋里摆弄着几枚硬币。听见妻子问他,他稍微一愣。 “你说什么,芭芭拉?” “我说你把可怜的朱迪斯·黑斯廷斯用得太狠了。现在黑斯廷斯上尉到了,我们俩会联手制止你这种行为的。” 开玩笑并不是富兰克林医生的强项。他面露难色,询问式地看了看朱迪斯,嘟囔道:“你要是觉得太辛苦一定要告诉我。” 朱迪斯说:“他们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说到工作,我想问你第二张切片染色的问题——你知道,就是那个——” 他兴致勃勃地转向她,没等她说完就开口说道:“好,好。我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俩下楼去实验室吧。我想确认——”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出了房间。 芭芭拉·富兰克林往后一仰靠在枕头上。她叹了一口气。克雷文护士突然带有敌意地说了一句:“我看黑斯廷斯小姐才是奴隶主!” 富兰克林太太又叹了一口气。她小声说道:“我感觉自己太没用了。我知道我应该对约翰的工作给予更多的关心,但我真的做不到。我知道是我不对,可是——” 这时,站在壁炉边的博伊德·卡灵顿哼了一声,打断了富兰克林太太。 “别这么说,芭布丝(注:芭芭拉的昵称。),”他说,“你没有错。不用难过。” “哦,但是亲爱的比尔(注:博伊德的昵称。),我真的难过。我对自己很失望。但是那些东西——我禁不住这样想——那些东西太令人恶心了。实验用的豚鼠、老鼠等等。呃!”她说到这儿颤抖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很愚蠢,但我就是一个白痴。那些东西让我反胃。我只愿意想象那些令人愉快的东西——小鸟啊,花草啊,孩子们玩耍啊。你明白的,比尔。” 他走过来,拉住她恳求式地朝他伸过来的手。在他俯身看着她的时候,他的面孔一瞬间变了,变得像女人一样温柔。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博伊德·卡灵顿是个十分阳刚的男人。 “你还是跟十七岁的时候一样,芭布丝。”他说,“你还记得你家那座花园别墅吧?还有那条时常有小鸟鸣叫的小路,和那些椰子?”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芭芭拉和我是老玩伴了。” “老玩伴!”她表示不以为然。 “哦,我并不是在否认你比我小十五岁这个事实。但我年轻的时候就曾经陪着你这个小不点玩儿。背着你到处走。后来我再回家的时候就发现你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了——而且即将长大成人——我带你去高尔夫球场,教你打高尔夫球。你还记得吗?” “哦,比尔,你觉得我能忘得了吗?” “我家原先住在这附近。”她对我解释说,“比尔原来到这儿来看他的叔叔埃弗拉德爵士,他住在奈顿。” “当时那个地方简直就像陵墓一样——当然现在就更是了。”博伊德·卡灵顿说,“我有时候干脆觉得那个地方根本没法住人。” “哦,比尔,收拾一下还是很漂亮的——非常漂亮!” “是啊,芭布丝,但问题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装个浴缸再买些舒服的椅子——我就只能想到这么多了。我需要个女人帮我。” “我跟你说过我可以过去帮忙的。我可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威廉爵士怀疑地看了看克雷文护士。 “如果你身体能承受得了,我可以开车载你过去。您觉得呢,护士小姐?” “哦,没错,威廉爵士。我觉得那样对富兰克林太太大有好处——只要她注意不要过度疲劳。” “那就这么定了。”博伊德·卡灵顿说,“你先好好睡个觉吧。这样明天才能有好状态。” 我们俩都向富兰克林太太道过晚安,一起走出了房间。一起下楼的时候,博伊德·卡灵顿粗声说道:“你不知道她十七岁的时候有多么可爱。我当时刚从缅甸回来——我夫人在那里去世了,你知道。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我第一眼见她就被迷住了。可三四年之后,她嫁给了富兰克林。我认为这就是她生病的根源。那家伙根本不理解她,也不会欣赏她。可她又偏偏是那种敏感的人。我感觉她的病有一部分是因为情绪问题。想办法消除她的忧愁,让她开心,让她感兴趣,她就能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但那个该死的大夫只关心试管还有西非的土著和文化。”他愤怒地哼了一声。 我感觉他说的也许有些道理,只是博伊德·卡灵顿对富兰克林太太的迷恋让我感到很惊讶。虽然富兰克林太太有一种花哨的脆弱美,但她毕竟是一个病人。而另一方面,博伊德·卡灵顿本人精力旺盛,以至于我本以为他会对富兰克林太太这种神经质的病人完全没有耐心。这样看来,芭芭拉·富兰克林年轻时一定特别漂亮,因为对于许多男人——特别是像博伊德·卡灵顿这种在我看来属于理想主义的男人——早年的印象是很难改变的。 下楼之后,勒特雷尔太太拉住我们,提议打一会儿桥牌。我解释说我要去找波洛,便先行告退了。 我的朋友在床上躺着。科蒂斯正在打扫房间。不过我进来的时候他正好出去,还随手关上了门。 “诅咒你,波洛,”我说,“我讨厌你总是藏着掖着的臭毛病。我整整一晚上都在寻找x。” “那你一定整晚都显得心不在焉。”我的朋友说,“有没有人发现你走神,然后问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起朱迪斯问我的话,脸微微一红。我猜波洛看出了我的沮丧。我看到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狡黠的微笑。不过他只是淡淡地说:“那你得到什么结论没有?” “如果我说对了,你会告诉我吗?” “当然不会。” 我死死盯着他的脸。 “我首先考虑了诺顿——” 波洛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我说,“我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我只是觉得他的嫌疑并不比其他人小。而且他——唔,行事低调。我估计我们正在调查的这个嫌犯应该是行事不留痕迹的那种。” “这点是没错。但行事低调有很多种方式。” “什么意思?” “举一个完全假设的例子,如果在谋杀发生前数周,一个凶神恶煞的陌生人突然无缘无故地来到凶案发生地,那么他显然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如果嫌犯本人其貌不扬,就不会那么引人注意,他要是再从事一些人畜无害的消遣活动就更好了,比如钓鱼。” “或者观察鸟类。”我表示同意,“没错,但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啊。” “另一方面,”波洛说,“更有利的一种情形是,嫌犯是一个大家早已熟知的著名人物——比如说,他是个屠夫。这个身份额外的好处在于,没有人会在意屠夫身上的血迹。” “你这话说得没道理。如果屠夫跟面包师发生过争吵,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如果屠夫之所以成为屠夫,只是为了找机会杀掉面包师的话,就没有人会在意了。不能只顾后果,不看前因啊,我的朋友。” 我紧紧盯着他,试图找出这些话中隐藏的线索。如果波洛的话有什么明确意味的话,那么他所指的似乎是勒特雷尔上校。难道他为了伺机杀掉某位房客才开了这家旅馆? 波洛轻轻摇了摇头。他说:“你从我的脸上是得不到答案的。” “你真是个令人生气的家伙,波洛。”我叹了一口气说,“反正诺顿不是唯一的嫌疑人。你觉得阿勒顿这伙计怎么样?” 波洛依旧面无表情地问我:“你不喜欢他?” “嗯,不喜欢。” “啊。他就是你说的那种卑鄙小人。对吧?” “绝对是。你不这么认为吗?” “当然。他这个人,”波洛慢悠悠地说,“很招女人喜欢。” 我鄙夷地感叹了一声。“女人怎么都这么愚蠢。她们为什么喜欢那样的人?” “谁知道呢?不过女人一直都是这样的。恶棍永远对女人有吸引力。” “但为什么会这样?” 波洛耸耸肩。“她们或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我们男人看不到的品质。” “那是什么?” “或许是危险……我的朋友,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平淡无味。有些人通过间接的方式获得刺激——比如观看斗牛。有些人通过读书获得刺激。有些人通过看电影获得刺激。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人类生性不喜欢过度的安全。男人可以从很多渠道体验危险——女人多数时候只能从性爱关系中获取刺激的感觉。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女人即便看出男人的狼子野心——暗藏的利爪、狡猾的一跃——也会忍不住对这样的男人怦然心动。那些适合做丈夫的好人往往不会被女人放在眼里。” 我阴着脸静静地想了几分钟,然后把我们的对话拉回此前的主题。 “你知道的,波洛,”我说,“我要找出x的身份其实很简单。我只需要打听出谁跟所有人都认识就可以了。我是说跟五个凶案里的人。” 我洋洋得意地说出这番话,但波洛白了我一眼。 “黑斯廷斯,我让你来这儿不是为了看你笨拙而费力地寻找我已经走过的路。这么跟你说吧,这件事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之前发生的五个凶案有四个都发生在这个郡。现在住在这家旅馆里的房客不是一群分头来到这儿的陌生人。这里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旅馆。勒特雷尔夫妇都是本地人,他们因生活窘迫才买下这个地方作为投资。住在这里的不是他们的朋友,就是经他们朋友推荐来到此地的人。威廉爵士说服富兰克林夫妇来这儿,而富兰克林夫妇又向诺顿以及科尔小姐推荐了这个地方。也就是说,这里某个房客认识的人,余下的房客可能都认识。这样一来,x可以很轻松地利用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掩护自己。就拿里格斯那个案子来说吧。惨案发生的那个村子离博伊德·卡灵顿叔叔的老宅不远。富兰克林太太的家人也住在那附近。村子里的小旅店有很多客商进出。富兰克林太太娘家有很多朋友都曾在那家旅店住过。富兰克林自己也曾在那里过夜。诺顿和科尔小姐很有可能也曾经在那儿住过。 “算了吧,我的朋友。这个秘密我是暂时不会向你揭穿的,我求求你不要再这样笨手笨脚地试图自己寻找答案了。” “你也太无聊了,好像我会走漏风声似的。我告诉你吧,波洛,我讨厌你说我长着一张会说话的脸。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波洛轻声说:“你真的觉得我不告诉你仅仅因为这个?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我的朋友,你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难道你不明白我是为你的安全考虑吗?” 我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直到那一瞬间,我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波洛的话确实千真万确。我们的对手是一个杀掉五人之后仍能逍遥法外的狡猾凶犯——而且他自认为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怀疑——一旦他发现有人盯上了他,调查者的确会面临极大的危险。 我严肃地说:“那你呢——你自己不是也面临着危险吗,波洛?” 处于瘫痪状态的波洛尽自己所能地做出一个不屑一顾的姿态。 “我已经习惯危险了;我可以保护自己。而且你要明白,我身边还有我的忠犬保护着我呢。那就是你啊,我卓越忠实的黑斯廷斯!” 第六章 第六章 波洛还要早起。为了让他早点休息,我先下楼了,半路上停下来和波洛的侍从科蒂斯聊了两句。 在我看来,他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反应有点儿慢,不过值得信赖,并且很能干。自从波洛从埃及回来,他就一直在波洛身边照料。他告诉我说,主人的身体本来很好,只是偶尔会犯严重的心脏病。但过去几个月,波洛心脏的情况大大恶化。看来,大侦探生命的引擎正在渐渐熄火。 唉,波洛这一生可谓壮烈。尽管如此,想到我那位不愿轻言放弃、与病魔英勇搏斗的老朋友,我的心还是紧紧地揪起来。即便如今他虚弱的身体已经瘫痪在床,但他永不屈服的精神仍然支撑着他如往日一样敏锐地探寻真凶。 我怀着悲伤的心情下了楼。没有波洛的日子会怎样,我无法想象…… 客厅里的牌局刚刚结束一盘,我被邀请加入。我想打一盘桥牌或许可以帮我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欣然答应。我顶替的是博伊德·卡灵顿,另外三家分别是诺顿、勒特雷尔上校和勒特雷尔太太。 “你看怎么分组好呢,诺顿先生?”勒特雷尔太太说,“要不还是我们俩一组?刚才合作得很成功。” 诺顿礼貌地一笑,接着低声说或许还是换一换为好。 勒特雷尔太太表示同意,不过我感觉她看起来很不高兴。 最后是我和诺顿一组,对抗勒特雷尔夫妇。我注意到勒特雷尔太太明显对这样的分组很是不悦。她咬着嘴唇,一瞬间她身上的魅力和爱尔兰口音都消失不见了。 我很快就明白了原因。我此后跟勒特雷尔上校一起打了很多次桥牌,他的牌技其实并不赖。在我眼里,他是那种中等的玩家,只是有点儿记不住牌。就因为这一点,他时不时就会犯下严重的错误。但此时跟妻子一组的他错误连连。妻子的在场显然让他感到紧张,这直接导致他的牌技仅能发挥出正常水平的三分之一。勒特雷尔太太确实打得很好,不过让跟她打牌的人很不舒服。她处处占尽先机,只要对方不发现就毫无顾忌地犯规,而当规则对她有利时就立即为自己伸张正义。她尤其擅长快速地用余光偷窥对手的牌。换句话说,她打牌就是为了赢。 我很快就明白波洛说勒特雷尔太太唇舌如剑是什么意思了。牌桌上的她完全没有了平素的矜持,她那可怜的丈夫稍一出错她就口无遮拦地恶语相加。诺顿和我也感觉很不舒服,好不容易终于挨到牌局结束。 我们俩都托词时间已晚离开了。 诺顿边走边漫不经心地跟我聊着他的感受。 “我说,黑斯廷斯,刚才那盘真是太可怕了。我看到那个可怜的老伙计被欺负成那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再看看他那忍气吞声的模样!可怜的伙计。真不像原来那个火爆脾气的驻印上校。” “嘘。”我赶紧提醒他小声一点儿,因为他不经意间越说声音越大,我担心勒特雷尔上校会听到。 “是啊,真是可怕。” 我发自内心地说:“即便他有一天用斧子砍死自己的老婆,我也能理解。” 诺顿摇摇头。“他才不会呢。他就是个受气的坯子。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一口一个‘是的,亲爱的,不,亲爱的,对不起,亲爱的’,揪着胡子温顺地低声说着,直到死为止。就算他想,他都硬气不起来!” 我难过地摇摇头,因为我感觉诺顿说得没错。 我们在大厅里停了一下,我注意到通往花园的侧门是开着的,风正从那里刮进来。 “是不是应该把门关上啊?”我问道。 诺顿犹豫了片刻才说:“唔——呃——也许还有人没回来吧。” 我脑海中突然升起一阵疑惑。 “谁在外面?” “我估计是你女儿——还有——呃——阿勒顿。” 他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无奇,但刚刚跟波洛聊过的我,听了这话立刻不安起来。 朱迪斯——和阿勒顿在一起。我女儿朱迪斯那么聪明冷静,应该不会跟那种男人混在一起吧?她应该早就看穿他是怎样的人了吧? 我回到房间,一边脱衣服还一边反复告诉自己不要担心,但那股淡淡的不安久久不去。我根本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临睡前的心事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事都会在心里放大好几倍。我感到一股绝望和失落流过全身。要是我亲爱的妻子还在世就好了。我一直对她的判断力十分信赖。她一直是那么睿智,也比我更理解孩子。 没有她我感觉自己十分无力。我对孩子们的安全和幸福负有责任,但我是不是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呢?上帝保佑,我可不是个聪明人。我办错过事,犯过很多错误。如果朱迪斯不珍惜自己的幸福,她会受苦的—— 想到这儿我绝望地打开灯,坐了起来。 这样胡思乱想什么用也没有。我必须睡一会儿。我下床走到洗脸池前,怀疑地看了看医药柜里放着的一瓶阿司匹林。 不,我需要比阿司匹林更强力的药。我想起波洛也许有那种安眠药,于是穿过走廊来到他房间门口,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这么晚把他叫起来真是不好意思。 正在我犹豫的时候,我听到脚步声传来。转头一看,原来是阿勒顿沿着走廊朝我走过来。楼道灯光昏暗,等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清他的脸,而我看到他表情的一瞬间就整个人都僵住了。阿勒顿满脸带笑,而那种笑容让我厌恶。 他抬头看见我,扬起眉毛。“哟,黑斯廷斯,还没睡呢?” “睡不着。”我简短地说。 “就因为这个?我有办法。跟我来吧。” 我跟着他来到他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我突然很想仔仔细细观察一下这个男人。 “你睡得也不早啊。”我说。 “我从来就不是那种早早上床的人,除非我要熬夜看国外的体育比赛。这么好的夜晚不能浪费啊。” 他笑了——笑容依旧让我厌恶。 我跟着他走进浴室。他打开一个小壁橱,拿出一瓶药片。 “就是这个。这药劲儿才大呢,吃了之后睡得跟死狗似的——做梦也是好梦。斯兰伯瑞尔可是好东西啊——那个是它的品牌。” 他语气中的兴奋让我稍微有点惊讶。难道他还有吸毒的嗜好?我怀着疑问说:“这药——没什么危险吧?” “当然不能一次吃太多。这是巴比妥类药物——这种药毒性剂量和有效剂量很接近。”他微笑着,嘴角上扬的样子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我估计这种药没有医生处方拿不到吧?”我说。 “当然了,老伙计。算了吧,老实说,你是肯定拿不到的。这方面我有办法。” 我知道这样做很傻,但还是没忍住冲动。我说:“你认识艾泽灵顿吧?” 我当时就知道自己碰到了某根敏感的神经。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警觉起来。他说——他的声音这时变得轻浮做作:“哦,是啊——我认识艾泽灵顿。可怜的伙计。”他见我没说话,于是继续说,“艾泽灵顿吸毒——明摆着——但是他抽得太多了。人做什么事都得有个度。他该停的时候没停下。真是悲剧。他老婆太幸运了。要不是陪审团同情她,她早就被绞死了。” 他递给我几片药片,然后满不在乎地说:“你也认识艾泽灵顿?” 我实话实说:“不认识。” 他一瞬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接着才轻轻笑了一下。 “他人挺好的。虽然不是什么虔诚的教徒,但有时还是个很好的玩伴。” 我谢过他的药,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关灯躺下,心想着自己刚才是不是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因为我强烈地感觉到阿勒顿十有八九就是x,却仍然明白地告诉他我在怀疑他。 第七章 第七章 1 我对斯泰尔斯庄园那段日子的描述难免杂乱无章。这段时光以一段又一段对话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但只有那些我认为是破案线索的词句才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首先是我没过几天就意识到了赫尔克里·波洛的虚弱和无助。他说自己的头脑仍然灵活如初,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但他的身体已经极为虚弱,我明白自己必须比平时更为活跃才行。我必须成为波洛真正的耳目。 每逢天气晴好的时候,科蒂斯都会提前把轮椅推到大门口,然后小心地把他的主人背到楼下放到轮椅里坐好。然后他就推着波洛走进花园,找一个没风的地方让他透透气。而在天气不是很好的时候,科蒂斯会把波洛背到客厅里休息。 无论波洛在哪儿,总会有人坐在他身边陪他聊天,但波洛不能自己选择跟谁聊天。他再也没法按照他的意愿跟别人单独交谈了。 我抵达之后的第二天,富兰克林带我参观了他的实验室。这间年久失修的实验室稍显简陋,不过科学设备确实一应俱全。 我首先要声明,我不是一个有科学头脑的人。在我讲述富兰克林医生工作的过程中,可能会使用错误的术语,从而不免会引起那些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的鄙夷。 虽然我是个纯粹的外行,不过我能看出来富兰克林医生在用好几种从毒扁豆里提取的生物碱做实验。有一次,我听了富兰克林和波洛的一段对话之后,才对富兰克林医生的实验项目有了更多了解。朱迪斯在给我讲解时,跟其他热血青年一样大量地使用技术术语。她如数家珍地向我谈起毒扁豆碱、依色林、金丝碱等各种生物碱,然后又说到一种名叫“普洛斯的明”、全称“三羟苯基三甲基碳酸二甲酯”的物质。她说了好多好多,但似乎都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制作方法不同而已!她讲的东西对我来说完全是天书,而我问她这些东西对人类有什么好处,又遭到她的鄙视。看来没有什么能比这个问题更让科学家恼火了。朱迪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继续长篇大论地解释起来。按我的理解,朱迪斯的意思是,西非某个不知名的小部落表现出对某种不知名的致命疾病有强大的免疫力,而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种疾病名叫乔丹氏症——由某个具有科学热情的乔丹博士首先发现。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热带疾病,曾有一两个白人感染了这种疾病,并最终死亡。 我不顾彻底激怒朱迪斯的风险,指出或许还是研究一些能治疗麻疹后遗症的药更有意义。 朱迪斯带着怜悯和责备的语气告诉我,科学研究唯一有价值的目标不是造福人类,而是增进人类的知识。 我透过显微镜观察了几张切片,又看了一些非洲土人的照片(确实很新鲜!),突然发现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实验鼠正盯着我看,于是赶紧溜出了实验室。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在听到富兰克林与波洛的对话之后,才对富兰克林医生的实验燃起兴趣。 他说:“你知道,波洛,你做这种事情比我合适。这种豆子叫神判豆——它可以裁决一个人是无辜还是有罪。那些西非部落族人内心里相信它的力量——至少他们以前是相信它的,毕竟他们现在也学聪明了。他们会神圣而庄严地嚼着豆子,坚信豆子会制裁有罪者而不伤害无辜之人。” “哎呀,那有罪的人吃了豆子一定会死吗?” “不,也不是所有人吃了豆子都会死。这一点到现在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件事背后有非常复杂的道理——我认为不过是巫医的诈术。这种豆子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品种——两个品种的豆子外形几乎一模一样,很难分辨,但其实是有差别的。这两种豆子都含有毒扁豆素和金丝碱等物质,但你可以——准确地说是我可以——从第二种豆子里提取出另外一种生物碱,这种生物碱能中和其他生物碱的效应。另外,部落的高层经常会在神秘的宗教仪式上食用第二种豆子——而吃了豆子的人从来不会患上乔丹氏症。这种物质对人的肌肉系统有明显的效果,而且没有毒性。特别有意思。可惜纯的生物碱很不稳定。不过我现在已经有所发现,当然我还需要更多实地研究。这是一项必须完成的工作!对,绝对是……我宁愿把灵魂出卖给——”他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脸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原谅我刚才的失态。我一说起这件事就激动!” “你说得没错,”波洛平静地说,“如果我可以如此简单地明辨是非,那么我的工作会简单很多。啊,要是真有一种具有毒扁豆神奇功效的物质该多好。” 富兰克林说:“啊,但即便那样你还是会有问题。毕竟什么叫有罪,什么叫无辜呢?” “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应该有任何疑问啊。”我提出。 他转向我。“什么是邪恶?什么是善良?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人们对这两个概念的理解都不同。可以通过实验得出的实际上只是对罪恶或是无辜的理解,这样的实验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亲爱的朋友,假设一个人认定,上天赋予他权力可以杀掉任何使他感到义愤的人,无论是独裁者、放高利贷者还是皮条客。他的所作所为在你们看来是罪——但在他看来,则是没有错误的义举。那你的神判豆怎么分辨呢?” “但是,”我说,“杀人之后肯定是有罪恶感的。” “很多人我都想亲自杀了他们。”富兰克林医生欢快地说,“我可不觉得我杀了这些人之后会因为良心不安而睡不着觉。在我看来,大概百分之八十的人类都应该被消灭。没了他们剩下的人会活得更好。” 他站起身走开了,边走边欢快地吹着口哨。 我怀着疑惑看着他的背影。波洛的轻笑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的朋友,你的表情就好像面对着一群毒蛇似的。但愿我们的医生朋友不会说到做到。” “啊,”我说,“但他要真做了呢?” 2 犹豫再三之后,我终于决定要试探一下朱迪斯对阿勒顿的态度。我感到自己必须知道她对我的问题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我深知她是个头脑冷静的姑娘,完全可以照顾好自己,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会爱上阿勒顿那样无耻的男人。实际上,我提起这个话题或许只是为了证明我的想法没有错。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必须承认我当时采取的方式有点笨。年轻人最讨厌长辈对他们指手画脚。我尽量把话说得轻松而愉快,不过看来我失败了。 朱迪斯立刻表现出愤怒的情绪。 “这又唱得是哪一出?”她问,“告诉我小心大坏蛋?” “不,不,朱迪斯,当然不是。” “我看你是不喜欢阿勒顿少校吧?” “坦白地说,我不喜欢他。我觉得你应该也跟我一样吧?” “为什么呢?” “唔——哦——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你认为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呢,父亲?” 朱迪斯总能把我逼得手忙脚乱。我一时乱了阵脚。她站在那儿看着我,嘴角向上翘着,现出一丝傲慢的微笑。 “你当然不喜欢他,”她说,“可我喜欢。我觉得他很有趣。” “哦,有趣——也许吧。”我试着转换话题。 朱迪斯故意接着说:“他很迷人。任何女人都会这么想的。当然,这一点男人是看不到的。” “男人当然看不到。”我笨拙地继续说着,“有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你跟他一起出去了——” 还没等我说完,暴风雨就开始了。 “够了,父亲,你这样太傻了。你难道不明白我都这么大了,完全可以管理我自己的事务了吗?我做什么、跟谁交朋友你根本就管不着。家长这种干涉孩子生活的无聊行为真让人火冒三丈。我很爱你——但我是个成年人了,我有自己的生活。别管得那么宽。” 这样无情的话让我心如刀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朱迪斯说完便快步离开了。 我失望极了,感觉自己一片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最后还是富兰克林太太的护士顽皮的声音把发呆的我叫醒:“嘿,想什么呢,黑斯廷斯上尉?” 我转过身来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克雷文护士真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虽然她的举止有点过于娇媚,但她很聪明,而且讨人喜欢。 她刚刚在离简易实验室不远处的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把富兰克林太太安顿好。 “富兰克林太太对她丈夫的工作感兴趣吗?”我问她。 克雷文护士轻蔑地一撇头。“嗨,那些东西对她来说太专业了。你知道,黑斯廷斯上尉,她可不是个聪明的女人。” “嗯,我看也是。” “当然,只有那些懂医学的人才能明白富兰克林医生工作的重要性。你知道,他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男人。简直聪明绝顶。可怜的人啊,我真同情他。” “同情他?” “是啊,这种事儿我见多了。我是说,他找了一个不适合他的女人。” “你觉得她不适合他?” “嗯,你不这么想吗?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他看起来很喜欢她啊,”我说,“非常照顾她的情绪。” 克雷文护士听到这话笑了,笑声十分刺耳。“这不正合了她的心意吗?” “你认为她是在利用自己的——病情?”我怀疑地问道。 克雷文护士笑了。“她在这方面已经炉火纯青了。这位太太不管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像猴子一样精明。如果有人不按她们的意思办,她们就干脆仰面一躺,两眼一闭,装病装可怜,要不然就是乱发脾气——富兰克林太太是那种装可怜型的,整晚整晚不睡,早上脸色煞白,虚弱无力。” “但她不是确实有病吗?”我十分震惊地问她。 克雷文护士用一种十分特殊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她干巴巴地说:“嗯,那当然了。”然后就突兀地把话题岔开了。 她问我是不是多年前在一战期间曾来过这里。 “对,没错。” 她压低声音。“当时这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是吧?一个侍女告诉我的。听说死的是个老太太?” “是的。” “你当时在这儿?” “我在。” 她打了一个冷战。她说:“这样就能说得通了,对吧?” “说得通什么?” 她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就是……就是这个地方的气氛。你感觉不到吗?反正我能感觉到。多少有点儿不对劲,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沉默片刻,想了想。她刚才说的是真的吗?某个地方发生的暴力致死事件——有预谋的恶意谋杀——难道真的会给案发地留下强烈的印记,以至于多年之后还能感觉得到?神经敏感的人会同意这种说法。斯泰尔斯庄园那么多年前发生的那起事件真的还留有痕迹?在这里,杀人的想法曾游弋在四墙之围、花园之内,并经过多年的滋长,最终变成现实。难道它们如今仍然在空气中飘荡? 这时克雷文护士突然发言,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曾经住在一个发生过杀人案的房子里。这件事我一直忘不掉。你知道,这种事很难忘记的。死的是我照顾的一个病人。警察让我作证,搞得我感觉怪怪的。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这种经历太恶心了。” “肯定的。我完全明白——” 我突然看到博伊德·卡灵顿转过房屋的角落,大步走过来,于是停住了没说完的话。 如平常一样,他那孔武有力的身形似乎能扫除人们心中的愁云。强壮、理智、充满活力——他具有那种能给人带来欢愉和常识的强势人格。 “早上好,黑斯廷斯,早上好,护士小姐。富兰克林太太在哪儿?” “早上好,威廉爵士。富兰克林太太在花园底层实验室附近的山毛榉树下。” “那我猜富兰克林就在实验室里?” “是的,威廉爵士——黑斯廷斯小姐也在里边。” “可怜的姑娘,竟然一大早就被关在实验室里干那些脏活儿累活儿!你应该抗议,黑斯廷斯。” 克雷文护士赶忙说:“嗨,黑斯廷斯小姐可开心了。您知道,她喜欢工作,再说医生离了她也不行。” “可怜的伙计,”博伊德·卡灵顿说,“如果我有一个像你们家朱迪斯这样的漂亮姑娘当秘书,我肯定天天盯着她看,才没工夫管那些豚鼠呢,你说是不是?” 这种笑话朱迪斯是最不爱听的,不过克雷文护士却似乎很喜欢,一直笑个不停。 “哦,威廉爵士,”她说道,“您可别这么说。我们都知道您会怎样做!但可怜的富兰克林医生太严肃了——满脑子只有工作。” 博伊德·卡灵顿欢快地说:“哦,他太太好像找了一个能监视他的地方。我估计她是吃醋了。” “您知道得太多了,威廉爵士!” 一番玩笑过后,克雷文护士似乎很开心。她不情愿地说:“呃,我想我该去给富兰克林太太冲麦乳精了。” 她不慌不忙地走开了,博伊德·卡灵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真是漂亮的姑娘,”他称赞道,“头发和牙齿都很漂亮。女人味儿十足。成天伺候病人一定很无聊。她那样的女孩儿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哦,是啊,”我说,“估计她将来会嫁人吧。” “应该是。” 他叹了一口气——我突然觉得他是在思念他的亡妻。他接着说:“要不要跟我一起到奈顿看看?” “当然。我愿意去。不过我得先确认一下波洛有没有事情找我。” 我看到波洛坐在走廊上,裹得严严实实的。他鼓励我出去走走。 “当然要去,黑斯廷斯,去吧。我相信那是座十分阔气的庄园。你当然要去看一看。” “我也想去。可我不想扔下你。” “我忠实的朋友啊!不要管我,不要管我,跟威廉爵士去吧。他多有魅力啊,你说呢?” “一流的人才。”我激动地说。 波洛微笑着。“当然。我就知道他是你喜欢的类型。” 3 这趟旅行令我十分愉快。 不单单是因为天气晴好——那真是一个美妙的夏日——更因为我喜欢与我同行的那个人。 博伊德·卡灵顿有一种强烈的个人魅力,他广博的人生阅历使他成为绝佳的旅伴。他给我讲他在印度做地方长官时的趣闻,以及东非地区族群风俗的细节。他讲得绘声绘色,以致我完全忘记了对朱迪斯的担心,以及波洛的话给我带来的深深的忧虑。 博伊德·卡灵顿对我朋友的评价同样令我满意。他对波洛有一种深深的尊敬——不仅仅是对他在事业上取得的成绩,也是对他的人格。虽然波洛目前的健康状况令人忧心,但博伊德·卡灵顿并未流露出一丝虚伪的同情。他似乎认为,波洛的一生已经是一份丰厚的奖赏,而我的朋友在自己的记忆中就可以获得满足和自尊。 “再说,”他说,“我敢打赌他的头脑还像以前一样敏锐。” “没错,的确如此。”我立即表示同意。 “如果有人认为一个人一旦行动不便脑子也就跟着不好使了,那就大错特错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年纪对脑力的影响比我们想象的要小。天啊,我可不敢在波洛眼皮子底下杀人——即便是这个时候。” “他肯定会抓住你的。”我咧嘴笑着说。 “我想也是。再说,”他伤感地说,“我在杀人这方面也不擅长。我不是那种能周密筹划一件事的料。我这人没耐心。要是我杀了人,肯定是心血来潮。” “那样的犯罪其实反倒是最难识破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很可能会留下很多线索。嗨,幸好我压根儿也没想过要犯罪。我能想到自己会下狠手杀掉的唯一的人,就是诈骗犯。这当然是很不对的。我一直觉得诈骗犯都该死。你觉得呢?” 我对他的观点表示理解。 这时一个年轻的建筑师迎面走了过来,我们停下刚才的话题,开始检查房屋的施工情况了。 奈顿庄园的主体建于都铎时期,只有一个配楼是后来加上去的。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加装了两个简易的浴室之后,建筑的内外部结构就再也没有改变过了。 博伊德·卡灵顿向我解释说,他的叔父生前几乎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他不喜欢和人接触,所以房子虽然很大,但他只用了一角。埃弗拉德爵士对博伊德·卡灵顿和他的兄弟倒是十分容忍,在他后来变得更加遗世独立之前,还在上学的兄弟俩每年都会来这里度假。 老人家一生未婚,他丰厚的财产生前也只用了十分之一。所以在交完遗产税之后,博伊德·卡灵顿这位准男爵仍然继承了一大笔财产。 “但是我很孤独啊!”他叹了口气说。 我没吭声。我完全能理解他的感受,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的心情。因为我自己也孑然一身。自从辛迪丝(注:黑斯廷斯的妻子名叫贝拉,但黑斯廷斯一直称她为灰姑娘(辛德瑞拉),辛迪丝是简称。)去世后,我感觉自己已经没有灵魂了。 从我放慢的脚步中,博伊德·卡灵顿似乎多少看出了一点儿我现在的感受。 “啊,是啊,黑斯廷斯,我跟你还不一样,毕竟你曾经拥有过挚爱。” 他顿了一下,然后稍显突兀地给我大致讲述了他的伤心事。 他曾经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她魅力出众,温柔贤淑,却继承了家庭的不良嗜好。她的家人几乎全部因为酗酒过度而死,她本人最终也没有逃过这个诅咒。他们婚后不到一年,她就因耽酒而死。他并不责怪她。他明白,遗传的因素是她无力抵挡的。 妻子去世后,他就过上了孤独的日子。陷于悲痛中的他决心再也不娶。 “还是一个人过,”他淡淡地说,“感觉更安全。” “对,我能明白你的想法——至少一开始你会这么想。” “这件事就是一出悲剧。它让我未老先衰,并且时常怨天尤人。”他停了一下,“没错——我一度再次动过心。但她那么年轻——我觉得把她拴在我这么一个对人生失去希望的老头子身边太不公平了。我年纪大她太多了——她那时还是个孩子——那么漂亮——那么纯洁。” 他又停住了,摇摇头。 “这难道不是应该由她来决定吗?” “我也说不清楚,黑斯廷斯。我不是这么看的。她——她似乎真的喜欢我。但问题是,就像我刚才说的,她还很年轻。我永远忘不了我那年秋天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的样子。她微微歪着头——有点疑惑地看着我——她那只小手——” 他停了一下。他的话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了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博伊德·卡灵顿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真傻,”他说,“坐失良机的人都是愚蠢的。不管怎样,如今的我就是这样了,有一座我根本用不上的大房子,却没有心爱的佳人陪伴。” 他稍显过时的遣词造句在我看来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他的话让我联想到一个充满宁静祥和的美丽旧世界。 “那位女士现在在哪儿?”我问道。 “哦——结婚了。”他干脆利落地回答,“事实是,黑斯廷斯,我现在完全安心做一个单身汉了。我有一些自己的小爱好,也时不时来看看花园。虽然很久疏于管理,但好在这些花花草草还算茂盛。” 我们在房子四周转了一圈,花园中的景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毫无疑问,奈顿是一座十分别致的庄园,博伊德·卡灵顿应该为之自豪。虽然多年以来时过境迁,但他对这一带仍然十分熟悉,附近的大多数居民他也认识。 他很早以前就认识勒特雷尔上校。他说他真心希望斯泰尔斯庄园能给勒特雷尔夫妇带来收入。 “可怜的老托比·勒特雷尔其实生活得很困难。”他说,“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出色的军人,一个神枪手。我有一次跟他去非洲游猎。啊,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后来他结婚了。谢天谢地,幸好他太太没有跟咱们一起来。她很漂亮——但一直很凶。老托比·勒特雷尔以前让下属心惊胆战,他是个多么严格的人啊!可如今呢,他被女人欺负得服服帖帖的!毫无疑问,那个女人长着一根刀子一样的舌头。不过好在她还有经营的头脑。如果有谁能让那个地方赚钱的话,那一定是她。勒特雷尔根本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但托比太太为了赚钱能不择手段!” “她太能说了。”我抱怨着。 博伊德·卡灵顿看起来很开心。“我知道。她善于甜言蜜语。不过你跟他们打过牌吗?” 我会心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一般是不跟女人打桥牌的,”博伊德·卡灵顿说,“如果你接受我的建议,你最好也别。” 我告诉他刚到斯泰尔斯的第一晚,我和诺顿经历了怎样令人不快的煎熬。 “那就对了。谁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无所适从!”他接着说,“诺顿人不错,只是特别不爱说话。没事就盯着鸟儿看,却告诉我说根本不想伤害它们。真奇怪!他对打猎完全没感觉。我告诉他,他失去了太多人生的乐趣。反正我是不明白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树林里串来串去,拿着望远镜看鸟有什么意思。” 我们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诺顿的爱好在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中将发挥重要的作用。 第八章 第八章 1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段时光不能说愉快,似乎所有人都在不安地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但一直没有任何大事发生。期间穿插的只有琐碎小事、奇怪的谈话,关于斯泰尔斯各位房客的趣闻轶事,以及一些令人豁然开朗的评论。以上这些零星的片段都相互关联,如果我当时能得当地把它们拼合起来,本是应该可以离答案更近一步的。 最终还是波洛给我指明了方向。他仅用寥寥数语,便点出了我一直以来完全忽视的一点。 当时我正在第无数次地抱怨他对我隐瞒案情。我对他说这不公平。一直以来我们两个掌握的信息都是对等的——虽然我稍微愚钝一些,而他总能机敏地根据事实做出正确的推断。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的确如此,我的朋友。我这么做是不公平!是有违公平竞赛的原则!是不按套路出牌!这些我都承认,你就不用再反复提起了。这不是一场游戏——这不是一场游戏。你一直胡乱猜测x的身份。我请你来不是为了这个,你没有必要忙于那件事。那个问题的答案我知道。而我现在不知道,但必须知道的问题是:不久之后——下一个死者是谁?我的朋友,这不是猜谜游戏,是关乎拯救生命的大事。” 我惊呆了。“当然,”我慢慢地说,“我——呃,我知道你之前也说过这个,只是我没有意识到。” “那现在你应该意识到了——你应该立即明白这一点。” “嗯,我会的——我是说,我已经明白了。” “那就好!那么告诉我,黑斯廷斯,接下来谁会死?” 我愣愣地盯着他。“这个我真的完全没想法!” “那你就应该去调查!不然你来这儿干什么?” “没问题。”我说,思绪又回到了案子上,“被害人和x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也就是说如果你告诉我x是谁的话——” 波洛狠命地摇着头,看起来十分痛苦。 “难道我没告诉你那就是x最高明的一点吗?x和死亡事件之间根本找不到任何联系。这是一定的。” “你是说这种联系很隐蔽?” “隐蔽到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会发现。” “但是如果研究一下x的历史,肯定可以——” “我告诉你吧,没戏。肯定来不及。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有人遇害,你明白了吗?” “死者就在这幢宅子里?” “死者就在这幢宅子里。” “你确实不知道接下来的死者是谁,也不知道凶手会采取什么方式?” “啊!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就不会要求你帮我调查了。” “你之所以这样推断,完全是因为x在这里?” 我的话听起来有些怀疑。瘫痪之后自控能力有所减弱的波洛当时就冲我吼了起来。 “啊,我的天啊,同样的话到底要让我跟你说多少遍才够?如果突然有一大群战地记者同时来到欧洲某地,那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战争即将开始!如果全世界的医生都同时来到某个城市,那能说明什么呢?说明那里有一场医学会议。有秃鹫盘旋的地方一定有尸体。如果猎人在沼泽附近活动,一定会有枪声。如果你看到一个人突然停下脚步,脱掉大衣,一头扎进海里,那么他肯定是要去救人。 “如果你看到一位外表端庄的中年女士透过篱笆窥视,那么你就可以推论篱笆里边发生了什么不当的行为!最后,如果你闻到香味,而且看到好几个人都沿着走廊朝一个方向走,那么你就可以断定要开饭了!” 我花了一两分钟思考着这些比喻,然后以第一个比喻为例反驳说:“虽然如此,但一个战地记者的存在,也不能证明战争要开始了啊!” “当然不能。的确,一燕不成夏。但是黑斯廷斯,一个凶手却足以导演一场谋杀。” 这话完全在理。但我仍然觉得——波洛似乎没有看到这一点——即便是杀人犯也有不在状态的时候。x或许只是在斯泰尔斯度假,完全没有任何恶意。但波洛此时情绪十分激动,我不敢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我只表示,这件事在我看来希望渺茫。我们应该等待—— “——然后发现。”波洛接过我的话,“就像上次大战中你那位阿斯奎斯先生一样。那恰恰是,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绝对不能做的。你听好了,我并不是说我们一定会成功,因为正如我之前跟你说的,当一个杀人凶手决意要杀人的时候,要阻止他是很困难的。但我们至少可以尽力尝试。想象一下,黑斯廷斯,你现在面对一道报纸上登载的桥牌解谜题目。你可以看到所有的牌。你要做的就是‘预测牌局结果’。” 我摇摇头。“没用的,波洛。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如果我知道x是谁——” 波洛又冲我吼叫起来。他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隔壁的科蒂斯都惊慌地冲过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波洛挥手让他离开,然后才克制地跟我接着说。 “醒醒吧,黑斯廷斯,你并不像你表现得那么愚蠢。你研究过我让你读的那些案子。你或许不知道x是谁,但你知道x犯罪的手段。” “哦,”我说,“我明白了。” “你当然应该明白。你的问题在于你懒得动脑子。你喜欢玩游戏,喜欢猜想,却不喜欢用脑子思考。x犯罪手段的核心是什么?是不是这些罪行都是完整的?也就是说,这些犯罪有动机、有时机、有条件,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有一个能承担所有罪行的人。” 我立即明白了案情的要点,心想自己之前竟然如此愚蠢。 “我明白了,”我说,“我要找的人就是满足以上这些条件的潜在受害者。” 波洛向后一仰,长出一口气。“终于明白了!累死我了。把科蒂斯叫过来。你现在明白应该做什么了。你活动力很强,能到处走;你可以跟踪别人,与人交谈,在暗处监视别人——”我反对波洛给我派这样的任务,但还是忍住没吭声。这样的争执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可以偷听别人的谈话,你的膝盖弯曲自如,可以蹲下身从钥匙孔窥探屋里的情况——” “我才不会从钥匙孔往屋里偷看呢。”我生气地打断了他。 波洛闭上眼。“那就随你吧。你不想偷看。你想继续做你的英国绅士,坐视别人被杀。不过那都无关紧要。对于英国绅士来说,荣誉才是第一位的。你的荣誉重于他人的生命。好吧!我明白了。” “不是的,你说什么胡话啊,波洛——” 波洛冷冰冰地说:“让科蒂斯过来,你走吧。你真是个冥顽不化的蠢材。我真希望有其他人可以信赖,但恐怕我只能忍受你和你那荒唐的公平竞赛观了。既然你空长着大脑却不用,那就至少在荣誉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利用你的眼睛、耳朵和鼻子吧。” 2 第二天我才试着提出一个在我脑海中出现多次的想法。我把想法告诉波洛的时候语气显得有些迟疑,因为谁也不知道波洛听了我的话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说:“我一直在想,波洛,我知道有一些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说过我很愚蠢——唔,某种程度上你说的没错。而且我一直觉得自己失魂落魄的。自从辛迪丝去世之后——” 我停住了。波洛生硬地哼了一声,表示同情。 我接着说:“但有一个人能帮我们——他正是我们需要的那种人。他有头脑、有想象力、有资源——他习惯做决定,而且阅历丰富。我说的是博伊德·卡灵顿。他就是我们想要的那种人,波洛。相信他吧。把案子的事情跟他说说。” 波洛睁开眼,决绝地说:“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呢?不可否认他很聪明——他可比我聪明多了。” “比你聪明,”波洛用令人难堪的嘲讽语气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放弃这个想法吧,黑斯廷斯。我们谁也不能相信。明白了吗?你记住,我不许你再提起这件事。”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不过真的,博伊德·卡灵顿——” “啊,天啊!博伊德·卡灵顿。为什么你这么钟情博伊德·卡灵顿呢?说到底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大块头的自大之人,因为别人称呼他‘阁下’就洋洋得意。他——当然,他有一点智慧和魅力,但他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他不断地重复自己说过的话,一个故事总要讲两遍——再有就是他记忆力糟糕透顶,竟然把别人告诉他的故事反过来讲给对方听!他能力出众?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讨厌鬼、话痨——还有——自大狂!” “哦。”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博伊德·卡灵顿的记性确实不好。他确实犯过那些让波洛恼火不已的错误。波洛曾经给他讲过一件他在比利时当警察时遇到的事情,而几天之后,当我们几个人聚在花园里聊天的时候,博伊德·卡灵顿似乎完全没有印象似的,把波洛告诉他的故事讲给波洛听,讲之前还说“我记得巴黎警察局局长曾经告诉我……”。 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件事让波洛多么恼火! 我知趣地没有再说什么,直接退出了波洛的房间。 3 我下楼走进花园。花园里没有人,我穿过一片小树林,走上一座草木茂盛的小山。小山顶上有一座通透的避暑凉亭,已经十分破败。我在凉亭前坐下,点燃烟斗,开始思考。 现在住在斯泰尔斯庄园的这些人里,谁有确定的动机要杀掉另外一个人——或者谁可能成为栽赃的对象呢? 除了勒特雷尔上校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其他人符合这个条件。而且虽然对勒特雷尔上校的怀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恐怕他不太可能会在一局桥牌游戏中间抄起斧子砍向他的妻子。 问题在于我对这些人其实并不了解。比如诺顿和科尔小姐。通常杀人的动机是什么?金钱?我想博伊德·卡灵顿是这一群人里唯一的富人。如果他死了,谁会继承这笔钱呢?是现在住在庄园里的某个人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或许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究的问题。比如他或许会把遗产捐赠给科学研究事业,这样一来富兰克林就成了受托人。如此看来,富兰克林医生此前那番“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应该被消灭”的不理智言论或许会成为对这位红头发大夫不利的证据之一。或许诺顿或者科尔小姐是博伊德·卡灵顿的远房亲戚,一旦卡灵顿出事就可以自动继承遗产。虽然有点牵强,但并非毫无可能。难道作为多年老友的勒特雷尔上校是博伊德·卡灵顿遗嘱的受益人?从金钱的角度看这个案子,似乎只有上述几个可能。我转而考虑那些更为浪漫的可能性。首先说富兰克林夫妇。富兰克林太太是个虚弱的病人。有没有可能她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而一旦她去世,她的丈夫会不会因此受到指责?他本人就是医生,他毫无疑问有下毒的条件和所需的资源。那么动机呢?这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令人不快的念头,那就是朱迪斯或许会受到牵连。我固然十分清楚他们之间仅仅是单纯的工作关系——但公众会相信吗?愤世嫉俗的警察会相信吗?朱迪斯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魅力四射的秘书或者助理经常会成为很多罪案的犯罪动机。这种可能性让我忧心忡忡。 接下来我开始考虑阿勒顿。有人想杀掉阿勒顿吗?如果必须发生一场凶案的话,我宁愿死者是阿勒顿!想要干掉他的动机应该是显而易见的。科尔小姐虽然不再年轻,但仍然十分漂亮。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或许她曾经与阿勒顿关系亲密,并受到嫉妒心驱使而对后者下手。另外,如果阿勒顿是x—— 我不耐烦地摇摇头。想了这么多却完全没有任何进展。山下砾石路上的脚步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是富兰克林。只见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头向前伸,朝宅子的方向快步走着。他看上去沮丧至极。突然看到他这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让我十分惊讶。 我光顾着看他,没有听到身边传来的脚步声。当科尔小姐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才猛地转过身。 “我没听到你过来。”我一边慌忙站起身一边解释道。 她正盯着避暑凉亭看。 “好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遗迹!” “可不是嘛。不过估计里面结了不少蜘蛛网。请坐。我来给你掸掸尘土。”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更深入了解同住房客的好机会。我趁着掸扫蜘蛛网的机会,偷偷观察着科尔小姐。 她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虽然稍显憔悴,但线条分明,而且长着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拘谨的气质——或者说更多的是一种怀疑。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曾经历过苦难的女人,并因而对生活失去了信任。我感觉自己对伊丽莎白·科尔的身世越来越感兴趣了。 “好了,”我用手绢又轻轻地掸了一下,“这样就差不多了。” “谢谢。”她微笑着坐下。我坐在她身边。椅子咯吱咯吱响了几声,不过好在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科尔小姐开口说:“告诉我,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看起来陷入了沉思。” 我慢慢地说:“我在观察富兰克林医生。” “观察什么?” 我想了想,觉得告诉她我的真实想法也没什么问题。 “他似乎很不幸福,这让我很惊讶。” 我身旁的女人静静地说:“他当然不幸福了。你肯定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 我感觉自己表现出了诧异。我有点结巴地说:“没有——没有——我没有。我一直以为他是完全沉浸在工作中的。” “他的确是。” “你认为那是一种不幸吗?我倒以为那是我可以想象到的最幸福的状态。” “哦,是啊,这点我没意见——可是如果一件事你觉得你应该做,却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做,那就不能算是幸福了吧。就是说你没法达到令自己满意的最高水平。” 我十分疑惑地看着她。她继续解释道:“去年秋天,富兰克林医生得到一个去非洲继续进行研究的机会。正如你所知,他对这个机会非常感兴趣,而且他在热带地区医学的领域已经达到了顶尖水平。” “然而他没去?” “没有。他妻子反对。她自己的身体没法承受热带的气候,但又不想一个人留在英国,特别是因为那样意味着她必须省吃俭用。非洲那个项目的薪水并不高。” “哦。”我慢慢地接着说:“我猜他是觉得自己妻子的身体状况这么不好,不能扔下她不管吧。” “你了解她的身体状况吗,黑斯廷斯上尉?” “呃,我——不了解——不过她不是生病了吗?” “她当然很享受生病的状态。”科尔小姐淡淡地说。我怀疑地看了看她。不难看出她完全同情富兰克林医生。 “我想,”我慢慢地说,“娇弱的女人通常都会表现得自私吧?” “没错,我认为病人——那些长期卧床的病人——通常是十分自私的。也许我们不能责备他们什么。毕竟这样生活起来太省事了。” “你认为其实富兰克林太太的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 “哦,我不会那样说。这只是我的猜测。她似乎总是能如愿以偿。” 我静静地回想了一两分钟。我发现科尔小姐似乎和富兰克林家庭的各个分支都十分熟悉。我好奇地问她:“我想你很了解富兰克林医生吧?” 她摇摇头。“哦,没有。我之前只见过他们一两面。” “但他跟你讲过他自己的故事,对吧?” 她又一次摇摇头。“没有,我刚才说的都是你女儿朱迪斯告诉我的。” 我痛苦地意识到,原来朱迪斯唯独对我才什么都不说。 科尔小姐接着说:“朱迪斯对她的雇主十分忠诚,并且为他的遭遇打抱不平。她对富兰克林太太的自私意见很大。” “你也觉得她自私吗?” “是的,但我能理解她的观点。我——我能理解那些虚弱的病人。我也能理解富兰克林医生为什么能这么迁就她。当然,朱迪斯认为他应该把妻子安顿起来然后专心工作。你的女儿是一位非常热情的科学工作者。” “我知道,”我闷闷不乐地回答,“这一点有时候让我很苦闷。她这份热情看起来有点异于常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感觉她应该——更像一个普通人——更热衷于让自己开心。找点乐子——比如找个好小伙子坠入爱河。毕竟,青春就是纵情享乐的时候——而不应该坐在那儿拿着试管倒来倒去。她这种状态总让我觉得不自然。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尽情享受——相互调笑——纵情娱乐——你知道的。” 我们俩都沉默了片刻。然后科尔小姐用一种奇怪的苍老声音说:“我不知道。” 我一瞬间觉得很恐惧。我没有多想就把她算成了我的同龄人——但我突然意识到她比我小十多岁,而我刚才的话显得太无礼了。 我尽力地向她道歉。她打断了我结结巴巴的话。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请你不要跟我道歉。我要表达的就是我说的话的字面意思。我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跟你说的年轻时候完全不一样。我从来也没有享受过你所谓的‘好时光’。” 她声音中的某种东西,或许是一种悲伤,抑或是一种深深的怨恨,让我怅然若失。我无力却真诚地说:“抱歉。” 她微笑起来。“哦,唔,没关系的。别这么沮丧。让我们聊聊别的吧。” 我同意。“跟我说说这里的其他人吧,”我说,“如果其中还有你认识的人的话。” “勒特雷尔夫妇我一直认识。他们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很难过——尤其是对于勒特雷尔上校来说。他是个大好人。而他的夫人也比你想象得要好。只是一辈子精打细算让她变得比较——唔——有攻击性。如果你凡事都急功近利地想成功的话,别人早晚会看出来的。我唯一不喜欢她的一点就是她滔滔不绝的做派。” “给我讲讲诺顿的事情吧。” “其实关于他没什么可说的。他人不错——挺内向的——或许有点儿傻气。他很敏感。他之前一直跟母亲一起住——他母亲是一个脾气很差而又愚蠢的老女人。我估计她当时肯定总是支使他干这干那。她几年前去世了。他喜欢小鸟啊、花草啊什么的。他是个非常善良的人——而且他能看到很多东西。” “你是说透过他的望远镜?” 科尔小姐笑了。“呃,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观察力很强。安静的人通常都是如此。他不自私——而且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算得上十分体贴,只不过他——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点头。“哦,是的,我明白。” 伊丽莎白·科尔突然带着更加悲伤的腔调说:“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地方总让人觉得压抑。我是说这种落魄的好人经营的旅馆。这种地方充斥着各种失败——住在这种地方的不是过去一无所成并且永远也不会有任何成就的人,就是被生活击败、被生活压垮的人,要不然就是行将就木的衰老之人。” 她的声音低到没有了。一种深深的悲伤感觉流过我的全身。她说得完全没错!我们这些斯泰尔斯的房客都是些没有前途的人。我们只有斑白的两鬓、脆弱的心灵和退色的梦想。我自己孤苦伶仃,我身旁的女人也满心悲伤、对生活失去了希望。雄心勃勃的富兰克林医生大志难伸,他的妻子则被病魔所困。诺顿这个不善言辞的年轻人只能看着鸟儿消磨时光。即便是波洛,那个曾经聪明绝顶的波洛,如今也已经成了瘫痪在床的垂垂老朽了。 回想当初,一切都是那么不同——就在我初次来到斯泰尔斯的时候。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感情已经难以忍受——在痛苦与悔恨交织中,我发出了压抑的慨叹。 我的同伴赶忙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被这种反差吓到了——你知道,我多年前还年轻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我刚才在想当初与现在是何等不同。” “我明白。那时候这里是个幸福的地方吗?大家都很快乐吗?” 说来奇怪,有时候人的思维就像在万花筒中摇摆。我当时的思维就是如此。过往的记忆和事件来回往复,直到零碎的片段最终形成了一个真实的图案。 我感到遗憾是因为过去的时光已经过去了,而不是因为多年前的现实有多么美好。因为即便是那时候,斯泰尔斯也不是一个幸福的地方。现在我可以客观地回忆起当时的真实情况了。我的朋友约翰和他的妻子都十分不幸,并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愤怒。劳伦斯·卡文迪什终日闷闷不乐;乐观开朗的辛西亚苦于无法独立;英格尔索普为了钱财与一个富婆结婚。不,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幸福的。如今也是一样,这里还是没有一个幸福之人。斯泰尔斯真是一幢不幸的宅院。 我对科尔小姐说:“我刚才回想起的不过是一些幻象。这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幸福的地方。现在也不是。每个人都是不幸的。” “不,也不能这么说。你的女儿——” “朱迪斯也不快乐。” 我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但其实我是在那一瞬间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没错,朱迪斯不快乐。 “博伊德·卡灵顿,”我迟疑地说,“他有一天说他感到孤独——可我一直以为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毕竟他有自己的房子,吃穿不愁。” 科尔小姐严肃地说:“哦,是啊,但是威廉爵士不一样。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来自外面的世界——那个成功和独立人士的世界。他的人生是成功的,而且他也很清楚这一点。他不是一个——废人。” 她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我转过头看着她。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问道,“为什么你刚才要用那样一个奇特的说法?” “因为,”她的语气中突然充满强烈的热情,“那就是事实。至少我是这样的。我就是一个废人。” “我看得出,”我柔声说,“你一直不开心。” 她轻声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呃——我知道你的名字——” “科尔不是我的姓——其实科尔是我母亲的姓。我是后来才用这个姓的。” “后来?” “我原本姓里奇菲尔德。” 一开始我并没有理会——只是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然后我才想起来。 “马修·里奇菲尔德。” 她点点头。“看来你知道那件事。我刚才说的就是那个。我的父亲是个性情狂躁的病人,他禁止我们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们不能邀请朋友到家里来。他不给我们钱花。我们就像——在监狱里一样。” 她停了一下,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然后我的姐姐——我的姐姐——” 她彻底停住不说了。 “请你别——别说了。对于你来说这样太痛苦了。我了解这件事,没必要跟我讲了。” “你并不了解。你不可能了解。玛姬(注:玛格丽特的昵称。)。简直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我知道她去了警察局,我知道她自首了,我也知道她供认了罪行。但我有时还是不敢相信!我有时觉得那不是真的——根本就没有那么一回事——真相根本不是像她说的那样。” “你是说——”我犹豫了,“事情的真相——不同于——” 她没等我说完。“不,不,不是那样的。不,是玛姬她自己。她不是那样的人。那样的事情——玛姬做不出来!” 话已到嘴边,我却没有说出来。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对她说:“你是对的,杀人的不是玛姬……”不过那时还不是时候。 第九章 第九章 大约六点钟左右,勒特雷尔上校沿着小路过来了。他背着一支猎枪,手里拎着几只死鸽子。 听到我跟他打招呼,他愣了一下,似乎看到我们很惊讶。 “你们好啊,你们俩在这儿干吗?那地方年久失修,摇摇晃晃的,不太安全,都快碎成一片一片的了,没准儿什么时候就会倒塌。怕你们到时候弄一身土,伊丽莎白。” “嗯,没关系。黑斯廷斯上尉为了让我的裙子不沾上土,都牺牲一条手绢了。” 上校轻声嘟囔着:“哦,是吗?哦,好啊,那就好。” 他撅着嘴唇站在那儿,我们起身走到他身边。 他今天晚上好像灵魂出窍。他强打精神说:“一直就想抓住这些天杀的鸽子。祸害不浅。” “听说你是个神枪手。”我对他说。 “哦?谁跟你说的?哦,是博伊德·卡灵顿吧。从前还行——从前的事了。现在有点儿生锈了。岁月不饶人啊。” “视力不行了吧。”我答道。 他马上就否定了我的猜测。“才没有那回事。我的视力跟以前一样好。当然,我看书还是要戴眼镜的,但远处的东西能看得一清二楚。” 过了一两分钟他又重复了一遍:“对——还好。没那么严重……”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变成了一阵心不在焉的喃喃自语。 科尔小姐看着四周说:“多么漂亮的夜晚啊。” 她说得没错。此时西沉的落日洒下一片金光,连树影似乎都闪闪发亮。这是一个典型的英国黄昏,沉寂而平静,正如人在遥远的热带国家时常怀念的那样。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同行的两个人。 勒特雷尔上校马上表示赞同。“太对了,太对了,我当初常常怀念这样的夜晚——就是我在印度的时候。这样的景色总让你盼望着退休之后清闲的日子,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他接着说,不过声音变了:“是啊,稳定下来,回到故乡——但到时候你就会发现,其实很多事情都跟想象中的大不相同——不一样——不一样。” 我想,他的经历恐怕尤其如此。他从没想过自己要靠经营旅馆赚钱谋生,还要忍受妻子喋喋不休的唠叨。 我们缓缓地朝宅子走着。诺顿和博伊德·卡灵顿坐在露台上。我和上校走过去陪他们聊天,科尔小姐先进去了。 我们聊了几分钟。勒特雷尔上校似乎高兴多了。他开了几个玩笑,似乎比平素更加欢快、兴奋了。 “天真热啊,”诺顿说,“我口渴了。” “喝点儿东西吧,伙计们。我请客,怎么样?”上校听起来十分热情。 我们谢过他,也就接受了。他站起身走进屋里。 我们坐的地方刚好就在客厅窗户旁,而客厅的窗户是开着的。 我们听见上校进屋之后打开橱柜,开塞钻吱的一声响,然后就传来了瓶塞拔出瓶口的一声闷响。 而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勒特雷尔太太那尖厉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乔治?” 上校的声音很低,含混不清。我们只听到零星的几个模糊的词语——“外面的伙计们” “喝点儿”—— 那尖刻恼人的声音愤怒地爆发了:“你不能这么干,乔治。先说说你这个念头。你要是成天这样请人喝饮料,请完这个请那个,这家店还怎么赚钱?在这儿,喝东西必须付费。我有经营头脑,而你没有。要不是我,你早就破产了!我还得像看孩子似的照顾你。没错,你就跟一个小孩子一样,一点儿常识都没有。把那瓶酒给我。我说把酒给我!” 屋里又传来一阵痛苦的嘟囔。 勒特雷尔太太粗暴地说:“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渴不渴。那瓶酒必须放回橱柜里,而且我必须把橱柜锁上。” 接着我们就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行了。这样就对了。” 这时上校的声音听得清楚了:“你太过分了,黛西。我不会容忍的。” “你不会容忍的?我倒想问问你算老几啊?这个家谁说了算?是我。这点你可别忘了。” 随着一阵布料的响声,勒特雷尔太太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 过了几分钟勒特雷尔上校才回来。他看起来似乎老了好几岁。 我们都为他深深地难过,并且都有心杀了勒特雷尔夫人。 “实在对不起你们,”他用僵硬而不自然的声音说,“好像威士忌没货了。” 他一定意识到我们无意中听到了屋里发生的事情。即便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看了我们的反应他也会明白的。我们几个都无所适从,诺顿更是没头脑地赶忙说他其实不是特别想喝东西——毕竟现在这个时候离吃饭时间太近了——然后费劲地转移话题,说了一连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那一刻真的糟透了。我完全呆住了,而我们中唯一有机会把事情化解掉的博伊德·卡灵顿,在诺顿的一阵胡说八道中间根本没插上话。 我用余光看到勒特雷尔太太戴着园丁手套,拿着除草剪,沿着一条小路阔步往花园方向走。她当然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但那一刻我却十分厌恶她。谁也没有权力侮辱别人。 诺顿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只鸽子,先是给我们讲他上预科学校的时候如何因为看人宰兔子感到恶心,而遭到同学嘲笑,接着又把话题拉到松鸡猎场上,给我们讲了一个漫长又毫无重点的故事,说的是在苏格兰发生的一个助猎者被误杀的事故。我们都讲了自己知道的类似误伤事故,然后博伊德·卡灵顿清清嗓子说:“我有一个勤务兵有一次遇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他是个爱尔兰小伙子,一次他回爱尔兰休假,回来之后我问他假期过得好不好。 “‘啊,当然,阁下,是我最开心的假期之一!’ “我说:‘那就好。’不过我心里其实很惊讶他这么高兴。 “‘嗯,这个假期真是棒极了!我把我哥哥杀了。’ “‘你把你哥哥杀了!’我惊呼一声。 “‘是啊,没错。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我当时在都柏林一间房子的屋顶上,看见远处有人走过来,走近一看是我哥哥,而且我当时手里拿着枪。那一枪真是特别漂亮,虽然我自己这样说显得有点自夸。就像打鸟一样就把我哥哥杀了。啊,那一刻真是太美妙了,我永远也忘不了!’” 博伊德·卡灵顿很会讲故事,他用夸张地语调把整个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我们都笑了,瞬间觉得轻松不少。然后卡灵顿说吃晚饭前要先洗个澡,于是就起身离开了。诺顿动情地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声:“他可真是个好人!” 我表示赞同,勒特雷尔也说:“是啊,是啊,真是个好人。” “我听说他无论在哪儿都是佼佼者,”诺顿说,“不管什么事只要他参与肯定能成功。他头脑清晰,而且非常了解自己——行动能力强。真正的成功人士。” 勒特雷尔慢慢地说:“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参与的所有事情都能大功告成。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出错。有些人——就是运气特别好。” 诺顿赶忙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先生。不是运气。”他似有深意地引用了一句经典名句,“‘错不在命运,亲爱的布鲁特斯——而在于我们自己。’” 勒特雷尔说:“也许你是对的。” 我赶忙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继承了奈顿庄园。多大一片地方啊!不过他应该结婚的。他自己住实在太孤单了。” 诺顿笑了。“结婚成家?要是他老婆成天欺负他呢——” 完全是运气不好。这种话换成谁也都会说。可这时候说出这句话就太尴尬了。话出口的一瞬间,诺顿也意识到了。他试图把话咽回去,犹豫了一下,结巴了几声,然后突兀地停住了。一句话让整个局面更糟糕了。 我和诺顿异口同声地开始说话。我傻呵呵地评论了一番夜间的灯光。诺顿则说晚餐后要打桥牌。 勒特雷尔上校没理我们。他用一种奇怪的、不动声色的语气说:“不会的,博伊德·卡灵顿不会受老婆的气。他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他没问题。他是个男人!” 气氛十分尴尬。诺顿又开始说桥牌的事情。正说着,一只大鸽子从我们头顶上飞过,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勒特雷尔上校举起枪。“讨厌的东西。”他说。 没等他瞄准,那只鸽子就钻进了林子,根本打不到了。 可与此同时,上校发现远处小丘那边有什么东西在动。 “该死,又是兔子在啃果树幼苗的树干。我还以为那个地方已经清理过了呢。” 他举枪射击,而我却看见—— 伴随枪声,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尖叫声停止之后便传来一阵可怕的汩汩声。 枪从上校手中滑落,他的身子一沉——用手捂住了嘴。 “天啊——是黛西。” 这时我已经穿过草坪朝事发地跑过去。诺顿紧随而来。我到达出事地点之后蹲下身查看。果然是勒特雷尔太太。她刚才正跪在地上,要把果树幼苗绑在木桩上固定。我发现这一带野草很高,这才明白为什么上校没看清是她,只看到草丛里有东西在动。而且光线也很昏暗。她肩膀中弹,鲜血直流。 我弯下腰检查她的伤口,抬头看了看诺顿。他靠着一棵树,脸色发青,似乎恶心到了。他向我道歉说:“我晕血。” 我厉声说:“马上把富兰克林医生找来。要不就把护士请来。” 他点点头,跑开了。 先到场的是克雷文护士。诺顿刚走没多久她就出现了,并且马上开始进行止血处理。不久之后富兰克林也跑来了。他没来之前我们已经把勒特雷尔太太抬进屋,放在床上。富兰克林处理了伤口之后包扎好,然后打电话请勒特雷尔太太的私人医生过来,克雷文护士则留下来照顾她。 富兰克林刚放下电话我就走上去。 “她情况怎么样?” “哦,基本没什么大事。所幸子弹没有打中要害。怎么回事啊?” 我给他讲了讲前后的经过。他说:“明白了。那位仁兄现在在哪儿?他肯定觉得糟糕极了。可能他比他妻子更需要照顾。我觉得他心脏可不太好。” 我们在吸烟室里找到了勒特雷尔上校。他嘴唇青紫,看上去完全懵了。他断断续续地说:“黛西呢?她——她怎么样?” 富兰克林快速地说:“她很快就会没事的,先生。您不用担心。” “我还——以为——是兔子——在啃树干——没想到竟然犯下这样的错误。只看到有反光。” “没什么大不了的,”富兰克林干巴巴地说,“我之前见过一两个这样的案例。先生,你最好喝点儿酒。你现在脸色很糟糕。” “我没事。我能不能——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现在还不行。克雷文护士在照顾她。不过你别担心。她会好起来的。奥利弗大夫一会儿就过来,他肯定也会这样对你说的。” 我离开他们两个,走到黄昏笼罩的院子里。朱迪斯和阿勒顿顺着小路朝我走过来。他的头歪向她,两个人都在笑。 惨剧刚刚发生,眼前的这一幕让我十分愤怒。我厉声叫着朱迪斯,她惊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简短地告诉他们刚才发生的事情。 “这真是一件蹊跷事。”我的女儿评论道。 在我看来,她根本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不安。 阿勒顿的反应更是让人气愤。他似乎把这件事当一个笑话看。 “那老泼妇真他妈罪有应得。”他说,“你觉不觉得那老伙计是故意那样做的?” “当然不是,”我严肃地说,“这是一场意外。” “是,不过我很了解这种意外。有时候还是能帮上大忙的。我把话放在这儿,要是那老伙计真是故意朝她开枪的,我向他脱帽敬礼。” “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我恼怒地说。 “别那么肯定。我认识两个开枪打死自己老婆的人。一个是擦枪走火,另一个说自己在跟老婆开玩笑,用空枪指着她。他也不知道枪膛里有子弹。两人现在都没事。真是不错的解脱,反正我是这么看的。” “勒特雷尔上校,”我冷冰冰地说,“不是那样的人。” “可我们必须得承认,如果他老婆死了,对他而言是个不错的解脱,对吧?”阿勒顿一语中的,“他们是不是刚吵过架?” 我生气地转过脸去,同时却努力掩饰着心中的忧虑。阿勒顿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我第一次开始感到怀疑。 随后我遇到了博伊德·卡灵顿,但我的担忧却并没有因此而有所缓解。他告诉我他当时在往湖边散步。当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他时,他立刻说:“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他故意要朝她开枪啊,黑斯廷斯?” “我亲爱的朋友!” “抱歉,抱歉。我不应该那样说的。只是我现在不由得会怀疑……她——她之前刺激过他啊,你知道的。” 我们都想起了无意中听到的那一幕,于是都沉默了。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楼上,敲开了波洛的门。 他已经从科蒂斯那里听说了发生的事情,不过他还是急着要听我讲述细节。自从我来到斯泰尔斯之后,就逐渐养成了每天给波洛详细讲述我所见所闻的习惯。通过这种方式,我觉得可以让我的朋友不至于与外界隔离。这让他感觉自己是亲身参与了每一件事的。我一向记忆力好,原样重复我和别人的对话不是什么难事。 波洛认真地听着。我希望他可以干脆地否定那个如今已占据我头脑的可怕想法,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告诉我他的看法,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是克雷文护士。她首先道歉说打扰到我们。 “抱歉,我以为富兰克林医生在这儿。老夫人现在醒过来了,她担心自己的丈夫。她想见他。您知道他在哪儿吗,黑斯廷斯上尉?我不想离开我的病人。” 我自告奋勇去找勒特雷尔。波洛点头同意,克雷文护士热情地向我道谢。 我在一间很少有人用的晨间起居室里找到了勒特雷尔上校。他站在窗前朝外看。 听到我进门他猛地转过身。他的眼神充满疑问。我感觉他看起来很害怕。 “您的夫人醒过来了,勒特雷尔上校,她让您过去。” “哦。”他的双颊一下子变得通红,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面色有多么苍白。他如同一个垂暮之人一样慢慢地说:“她……她……让我过去?我——马上——就到。” 他站立不稳,朝门口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我赶紧过来扶他。他重重地靠在我身上,我扶着他一起上楼。他喘气都显得吃力。正如富兰克林医生所说,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十分沉重。 我们走到病房门口。我敲了敲门,克雷文护士清脆的声音回答道:“进来。” 我搀着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和他一起走进房间。床边上围着帘子。我们转过床脚。 勒特雷尔太太气色很差——苍白而虚弱,闭着眼睛。我们走到近前她才睁开眼睛。 她艰难地小声说:“乔治——乔治……” “黛西——亲爱的……” 她的一只胳膊打了绷带固定着。另一只则摇摇晃晃地朝他伸过来。他向前迈了一步,抓住了她娇弱的小手。他又说着:“黛西……”然后粗声粗气地说,“感谢上帝,幸好你没事。” 我看着勒特雷尔,看着他那饱含着深情与忧虑的双眼微微泛着泪光,不由得为我们刚才不负责任的臆断感到羞愧。 我轻轻地走出房间。的确是一场意外!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是无法掩盖的。我感到无法言喻的欣慰。 我正沿着楼道里走着,突然响起的锣声吓了我一跳。我完全忘记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这场意外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只有厨子一如既往地按时做好了饭菜。 包括我在内,大多数人都没来得及换衣服,勒特雷尔上校也没有出现。不过富兰克林太太今天终于下楼吃饭了。她身着一件漂亮的淡粉色晚礼服,看上去精神很好,身体状况也不错。我感觉富兰克林医生倒是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令我恼火的是,晚饭后阿勒顿和朱迪斯又一起去了花园。我待了一会儿,听着富兰克林和诺顿讨论热带疾病。诺顿是个善于倾听的听众,虽然他对二人讨论的话题知之甚少。 富兰克林太太和博伊德·卡灵顿正在屋子另一边聊天。他在给她展示一些窗帘或者印花棉布的图案。 伊丽莎白·科尔拿着一本书,似乎读得很入神。我想她可能觉得跟我在一起不是特别自在。或许是下午她告诉我实情之后就觉得相处起来没有往日那么自然了。我对此很遗憾,不过也希望她没有后悔告诉我那些话。我当时本来想向她说明白,我会尊重她的隐私,不会对别人说这件事。不过她没给我机会。 我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上楼去找波洛了。 我看到勒特雷尔上校正在波洛的房间里,他坐的地方刚好被墙上开着的一盏小电灯照亮。 他正在说着什么,波洛在听。我想上校与其说是跟波洛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啊,那是在一场联谊舞会上。她戴着一条白色的东西,好像是一条薄纱,在她身边飞舞。她那时是个多漂亮的姑娘啊——我那一瞬间就爱上她了。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娶她为妻。’苍天保佑,我最后做到了。她的性格真是讨人喜欢——直来直去,你说一句她就顶你两句,嘴上从来不饶人。上帝保佑她。” 他说到这儿笑了。 我在脑海中可以看到当时的场景。我可以想象到黛西·勒特雷尔那俏皮的脸蛋和如簧的巧舌——这些在当时引人注目的品质,随着岁月的流逝,都变成了泼妇的特征。 但勒特雷尔上校今晚想起的是那时的那个少女,他的第一个真爱。他的黛西。 我再一次为我们几个小时之前说的话感到羞愧不已。 当然,勒特雷尔上校走后,我把整件事和盘托出,讲给了波洛。他静静地听着。我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黑斯廷斯——那一枪是故意的?” “没错。我现在感觉很羞愧——” 波洛不屑地摆摆手。 “是你自己这么想的,还是别人跟你提起的?” “阿勒顿倒是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怨恨未平地说,“也难怪,他就是那种人。” “还有别人对你这样说过吗?” “博伊德·卡灵顿也提起过。” “啊!博伊德·卡灵顿。” “毕竟他到过很多地方,见过这样的事情。” “哦,没错,没错。不过他没亲眼看到整件事情,对吧?” “没有,他去散步了。换衣服吃晚饭前先运动一会儿。” “原来如此。” 我不安地说:“我其实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只是——” 波洛打断了我。“你不用为自己的怀疑而难过,黑斯廷斯。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换作谁都会这样想。是啊,这件事整个都很不自然。” 波洛的表情动作我不太看得懂。他有所保留。他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缓缓地说:“也许吧。可我看到他那么忠于她——” 波洛点点头。“的确如此。别忘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争吵、误解和日常生活中掩盖不住的敌意背后,可能存在着一份真挚的感情。” 我表示同意。我想起勒特雷尔太太是如何用一种温柔而饱含爱意的眼神看着伏在她病床前的丈夫。再也没有恶语相向,没有了不耐烦,没有了脾气。 我上床睡觉的时候突然觉得,婚姻生活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但波洛表情动作中的那份异样的感觉还是令我不安。那种好奇而警觉的眼神——好像他在等着我发现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我上床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豁然开朗。 如果勒特雷尔太太被杀身亡,那么这起案件就和其他案子一样了。勒特雷尔上校显然会成为杀妻的凶手。整个案件会被作为意外事故处理,虽然没有人确定到底是意外还是蓄意谋杀。现有证据不足以证明蓄意谋杀,但足以引起怀疑。 那就意味着——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如果要把所有事情联系起来的话——那么朝勒特雷尔太太开枪的不是勒特雷尔上校,而是x。 但那很显然是不可能的。我目击了全过程。开枪的就是勒特雷尔上校。没有其他人开枪。 除非——但显然那也是不可能的。不对,也许并非不可能——可能性极小,但仍然是可能的,没错……假设另有他人一直在伺机行动,就看准了勒特雷尔上校(朝一只兔子)开枪的时候,朝勒特雷尔太太开了一枪。这样一来,我们只会听到一声枪响。或者,即使这两声枪响之间有极微小的间隔,也会被认为是回声。(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确实有一声回声。) 可是不对,这种解释还是很奇怪。技术手段可以鉴定子弹是从哪一支枪里发射出来的。子弹上的痕迹必须与枪膛里的膛线相吻合。 但我记得只有在警察急于确定子弹是从哪支枪里射出的时候才会采用这种方法。这起案件中应该不会有这样的调查。因为勒特雷尔上校会和其他人一样确定,那致命的一枪是他开的。勒特雷尔上校会“招认”自己的“罪行”,警方也不会再做过多提问就接受他的供词;根本不会有什么测试。唯一残留的疑问就是那一枪是意外还是蓄意——而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解答了。 因此这个案子与其他几个案件实属一类——佃农里格斯记不得案发当时的情况,却认为人就是自己杀的;玛姬·里奇菲尔德失去理智杀人自首——虽然真正犯罪的并不是她。 没错,这起事件跟其他几个案子一样。我明白波洛的用意了,他是等着我认清事情的本质。 第十章 第十章 1 第二天早上我对波洛说了我的想法。他听后脸上立刻现出了光彩,赞许地晃着头。 “棒极了,黑斯廷斯。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发现了这种相似性。我不想提醒你,你知道的。” “那就是说我说对了。这是另外一起x参与的案件?” “肯定是。” “但是为什么啊,波洛?动机何在?” 波洛摇摇头。 “你不知道吗?你难道没有一点思路?” 波洛慢慢地说:“的确,我有些思路。” “你已经在这几个案子之间建立起联系了?” “我觉得是的。” “那说来听听。” 我几乎要彻底失去耐心了。 “不,黑斯廷斯。” “我得知道啊。”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为什么?” “你听我的,没错。” “你真是不可救药。”我说,“你身患关节炎,坐在这儿无能为力,可你还要单干。” “别以为我是要单干。根本不是。相反,黑斯廷斯,你一直在深度参与这件事。你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我只是不愿意告诉你可能带来危险的信息。” “给我带来危险?” “给凶犯带来危险。” “你是不想让他——”我缓缓说,“怀疑你已经盯上了他?我估计是这样。要不你就是认为我保护不了自己。” “你至少应该明白一件事,黑斯廷斯。人只要开了杀戒之后就会有第二次,没准儿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这我完全明白。”我闷闷不乐地说,“这次没死人。至少一颗子弹打偏了。” “是啊,确实很幸运——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正如我对你说过的,这样的事情很难预料。” 他叹了一口气,脸上现出了忧虑的神色。 我静静地走开了。我意识到如今的波洛已经不适合这样旷日持久的追捕了,不由得悲从中来。他的头脑仍然敏锐,但他的身体已经疲病交加。 波洛警告过我不要妄自推断x的身份。但我坚持认为我已经知道x是谁了。现在住在斯泰尔斯庄园的,只有一个人在我看来是彻头彻尾的邪恶之徒。我要用一个简单的问题确认一件事。虽然这个测试恐怕不会带来什么积极的结果,却肯定有一定的价值。 早餐后我叫住了朱迪斯。 “昨天晚上我遇见你的时候,你跟阿勒顿少校是从哪儿回来的?” 问题是,当你集中精力于一件事的某一个方面时,你往往会忽略其他所有方面。听了我的问题之后,朱迪斯立刻大发雷霆,让我措手不及。 “说真的,父亲,我不明白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直勾勾地看着她,完全惊呆了。“我……我就是问问。” “是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不停地问这问那?我干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和谁在一起?真让人受不了!” 当然,这件事情的滑稽之处在于,我并非真的想知道朱迪斯去哪儿了。我感兴趣的目标是阿勒顿。 我试图安抚她。 “说真的,朱迪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我都不能问。”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其实也不是想知道你去哪儿了。我是说,我只是有点好奇为什么你们俩——呃——好像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是说那起事故吧?你要是非得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我去镇上了,去买邮票。” 我抓住她用的单人称代词继续问。 “那时候阿勒顿没跟你在一起?” 朱迪斯恼火地喘了一口气。 “对,他没有。”她用一种冷冷的愤怒语气说,“实际上,我们是在宅子附近相遇的,不到两分钟之后就碰上你了。我希望这下你可以满意了。但我只是想说,即便我花一整天时间跟阿勒顿少校到处闲逛,也不关你的事。我二十一岁,已经自食其力了,我怎么支配我的时间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 “当然。”我说,努力想平息她的怒火。 “我很高兴你同意我的观点。”朱迪斯看起来平静了许多。她勉强地笑了一下。“哦,亲爱的爸爸,求你别总是以严父的面孔出现。你不可能明白这有多让人崩溃。求你别这样整天嘟嘟囔囔的。” “我不会的——我将来真的不会了。”我向她保证。 这时富兰克林走了过来。 “嗨,朱迪斯。我们走吧。已经比平时晚了。” 他显得很不耐烦,甚至有点儿不礼貌。我反常地对此感到恼火。我知道富兰克林是朱迪斯的雇主,有权支配她的时间;我也知道既然富兰克林付钱给朱迪斯,就有权对她下命令。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表现出通常的礼仪。他待人接物的方式虽然算不上八面玲珑,但他对大多数人都能表现出日常的礼节。但对于朱迪斯,他说话行事的方式一直是极度的敷衍和蛮横,近一段时间尤其如此。他对她说话时几乎从来不看她,只是大声命令。朱迪斯似乎根本不以为意,我却不能像她那样。我突然意识到,富兰克林对朱迪斯的态度与阿勒顿那过分的关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毫无疑问,约翰·富兰克林比阿勒顿人品好十倍,但从吸引力方面评价,他却根本不是阿勒顿的对手。 我望着富兰克林向实验室走去,看着他那笨拙的走路姿势、瘦骨嶙峋的身材、棱角分明的面孔和脑袋、他红色的头发还有那一脸雀斑。一个丑陋而笨拙的男人。表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优点。当然,他有聪明的头脑,但女人很少会仅仅因为头脑的敏锐而爱上某个男人。我遗憾地意识到,朱迪斯由于工作环境的关系几乎从未接触过其他男人。她没有机会去追求那些有魅力的男人。与生硬而毫无魅力的富兰克林相比,华而不实的阿勒顿显得格外有吸引力。我可怜的女儿怎么能看清他的真面目呢。 要是她真的爱上他了怎么办呢?她刚才显示出的易怒情绪令我不安。我知道阿勒顿不是什么好人。他可能比我想象得还要坏。如果阿勒顿就是x—— 这也是有可能的。枪响的时候他并没有跟朱迪斯在一起。 但这些看似毫无目的的犯罪背后真实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我认为阿勒顿并不是一个疯子。他是理智的——百分之百理智的——虽然完全没有底线。 朱迪斯——我的朱迪斯——跟他接触得太多了。 2 到了这个时候,虽然我有些担心我的女儿,但我对x的关注,以及罪行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发生的事实,帮助我成功地把自己的事情暂时抛在脑后。 凶犯已经出手,万幸没有任何人死亡,我终于可以好好思考一下这一系列事情。我越想就越觉得焦虑。有一天,我偶然得知阿勒顿竟然是有妇之夫。 熟知所有人的博伊德·卡灵顿向我提供了进一步的信息。阿勒顿的妻子是个忠实的罗马天主教徒。他们结婚之后不久她就离开了他。因为她宗教信仰的关系,他们根本没有离婚的可能。 “要我说,”博伊德·卡灵顿坦诚地说,“这对于那个人渣简直太方便了。虽然他总是不怀好意,但已婚这个背景却让人看起来十分可靠。” 对于我这样一个父亲来说,这实在是令人安心的消息! 枪击事故发生后的日子,表面上十分平静,我内心的不安却与日俱增。 勒特雷尔上尉大多数时候都在妻子的病房里陪伴。来了一个护士照顾病人,克雷文护士因此得以继续照顾富兰克林太太。 虽然我毫无恶意,但我必须要说,我发现富兰克林太太似乎对自己不再是“首席”病人这一事实十分不满。对于已经习惯了人们将自己的健康作为每天主要话题的富兰克林太太来说,众人对勒特雷尔太太的关照显然令她十分不快。 她躺在摇椅上,双手垂在身侧,抱怨自己感到心悸。没有一样食物合她的胃口,而她每索取一样东西都表现得好像做了很大的让步。 “我不想抱怨,”她哀怨地对波洛说,“我为自己糟糕的身体而惭愧。总是要让别人伺候我,真是太难堪了。我有时觉得身体不好真是一种罪过。如果一个身患疾病的人还要点脸面,就应该明白自己不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应该静静地走开。” “啊,不要这样说,夫人。”波洛还是一如既往地殷勤,“娇嫩的异国花朵需要温室的照顾——它无法抵御寒风。只有野草才会在寒冷的空气中旺盛地生长,但野草不能因此而得到人们的喜爱。您看我——身患重病,活动受限,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生命。我热爱我现在的生活——食物、饮料以及智力上的乐趣。” 富兰克林太太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啊,但您不一样。您只需要考虑您自己就可以了。我还要考虑可怜的约翰。我能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给他添了多大的麻烦。一个身患疾病、毫无用处的妻子,简直就像拴在他脖子上的一块磨石。” “我可以肯定地说,他从来没有那样说过您。” “哦,不是他那样说过。他当然不会那样说。但可怜的男人啊,他们是藏不住心事的。而且约翰并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感情。他当然没有任何恶意,但他——嗯,这对于他来说也许反倒是一件好事,他是那种不太敏感的人。他没有感情,并且因此希望其他人也跟他一样。能像他那样生来就厚脸皮真是太幸运了。” “我觉得用厚脸皮这个词形容富兰克林医生是不合适的。” “是吗?哦,您毕竟没有我了解他。当然我知道,如果不是有我的话,他会过得更加自由。有时我简直压抑极了,恨不得了结这一切。” “哦,别这样,夫人。” “毕竟我对别人有什么用呢?摆脱尘世,归于虚无……”她摇摇头,“那样约翰就可以自由自在了。” “胡说八道,”克雷文护士听了我向她转述上述对话时是这样评价的,“她才不会干那种事呢。别担心,黑斯廷斯上尉。别听她好像要去死似的说什么‘了结这一切’,其实她根本没有那样的意思。” 我必须说,当勒特雷尔太太受伤引起的兴奋消散,克雷文护士也重新回到她身边之后,富兰克林太太的精神确实好了很多。 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早晨,科蒂斯带波洛下楼,来到实验室附近的山毛榉树下。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树林遮住了东边吹来的风,实际上在这个地方感觉不到一丝凉风。对于厌恶大风和新鲜空气的波洛来说,这里再合适不过了。其实我觉得他更喜欢待在室内,只有在裹得严严实实的时候才能忍受室外的空气。我去找他,刚到地方就看到富兰克林太太从实验室里出来。 她穿着十分得体,看起来神采奕奕。她说她要陪博伊德·卡灵顿去看房,并对花布的选择提出建议。 “昨天我跟约翰说话的时候把手包落在实验室里了。”她解释说,“可怜的约翰,他和朱迪斯开车去泰德卡斯特了——好像是去买什么化学试剂。” 她坐在波洛身边的座位上,表情滑稽地摇着头。“可怜的人们啊——我真庆幸自己没有科学家的头脑。在这样一个好日子里跑去买化学制剂,真是太愚蠢了。” “你这话可千万别让科学家们听见,夫人。” “当然不会。”她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转而静静地说,“波洛先生,您可不要以为我并不尊敬自己的丈夫。我很敬重他的。我认为他献身于事业的精神是——很伟大的。” 她说这话时声音颤了一下。 我脑海中闪过一丝怀疑:富兰克林太太似乎喜欢同时扮演不同的角色。在这一刻她又成为忠诚而崇拜英雄的妻子了。 她向前探身,诚挚地把手放在波洛的膝盖上。“约翰,”她说,“简直是个圣人。有时他让我感到非常害怕。” 在我看来,用圣人这样的词形容富兰克林是言过其实,但芭芭拉·富兰克林眼睛泛着泪光继续说道。 “为了增进人类的知识,他会做任何事——冒任何风险。这不是很伟大吗?” “当然,当然。”波洛连忙说。 “但有时候,您知道,”富兰克林太太接着说,“我是有点儿害怕他的。我是说他愿意付出的努力。就拿他现在正做的那个可怕的豆子实验来说吧,我担心他会在自己身上试验。” “他当然会谨慎行事的。”我说。 她摇摇头,脸上现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你不了解约翰。你听说过他有一次做气体实验的事情吗?” 我摇摇头。 “他们当时想研究一种新发现的气体。约翰自告奋勇参加实验。他们把他关在一个罐子里长达三十六小时,然后测量他的脉搏、体温和呼吸,以证明这种气体有何效果、对人和对动物的效果是否相同。后来一位教授告诉我,那个实验风险非常高。他很可能干脆就死在里面了。但约翰就是那样的人——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难道这样的人不伟大吗?我可永远也做不到他那样勇敢。” “的确,要冷血地做这些事情,”波洛说,“需要极大的勇气。” 芭芭拉·富兰克林说:“是啊,没错。我为他感到骄傲,但同时也为他担心。因为您知道,实验过了某个阶段之后,就不能还用豚鼠和青蛙了。必须获得人体反应的数据才行。所以我才担心约翰会在自己身上试验这种恶心的神判豆,造成什么不好的结果。”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但我每次表达我的担忧,他都笑话我胆子小。他真的是个圣人。” 这时博伊德·卡灵顿走了过来。 “嗨,芭布丝,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比尔,正等你呢。” “我希望这一趟不会让你太辛苦。” “当然不会。我今天感觉比哪天都好。” 她站起身,甜美地对我们俩笑笑,然后陪着身材高大的卡灵顿走过草坪。 “富兰克林医生,当代圣贤——呵呵。”波洛说。 “她的态度变化真是大,”我说。“不过这位夫人本来就是这样吧。” “哪样?” “喜欢扮演不同角色。一会儿是受人误解、受人忽视的妻子,一会儿是自我牺牲、不愿拖累所爱之人的痛苦女性。今天她又成了崇拜英雄的贤内助。问题是所有这些角色都有点儿过火。”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富兰克林太太有点儿傻?” “唔,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的头脑也许真的不是很灵光。” “啊,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那你说我喜欢的类型是什么样的?”我反问道。 波洛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张开嘴,闭上眼,看看仙女会给你送来什么——” 我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克雷文护士匆匆穿过草坪向我们走过来。她向我们露齿一笑,开门进了实验室,然后拿着一双手套从里面出来。 她快步跑向芭芭拉·富兰克林和博伊德·卡灵顿等着的地方,边说着:“先是手包,然后又是手套,总是会落下什么东西。” 在我看来,富兰克林太太是那种极不负责任的女人。这种人永远会落东西,她们的东西甩得到处都是,并且认为别人给她们捡东西是理所当然的。我甚至觉得她以此为荣。我不止一次听她不无骄傲地嘟囔说:“当然,我的脑子就像漏勺一样。” 我坐在那儿看着克雷文护士穿过草坪,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她跑得很快,她的身躯很有活力,并且平衡感极佳。我不假思索地说:“我觉得这样的女孩子肯定受够了那种生活。我是说,几乎没有什么专业护士的工作——大多数时候只是拿东西、提东西。而且我不觉得富兰克林太太有多么体贴或者善良。” 波洛的回答特别令人恼火。不知什么原因,他闭上眼睛轻声说着:“红褐色的头发。” 克雷文护士的确长着红褐色的头发,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波洛偏要选在这一刻提这件事。 我没有应声。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午餐前的一段谈话让我有些许不安。 当时在场的有四个人——朱迪斯、我、博伊德·卡灵顿和诺顿。 我们当时正在讨论安乐死——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不过我不记得这个话题是怎么提起来的了。 博伊德·卡灵顿自然是主要发言者,诺顿时不时插句话,朱迪斯一言不发,不过一直认真听着。 我表示虽然表面上安乐死应该获得支持,但实际从感情出发我还是有所抵触。我还提出,安乐死会赋予当事人亲属过大的权力。 诺顿同意我的说法。他说只有在长期患病无法治愈,患者本人愿意并同意的情况下才能使用安乐死。 博伊德·卡灵顿说:“啊,但是这样就很奇怪。当事人真的会像我们说的那样愿意‘了结自己的痛苦’吗?” 然后他讲了一件他说是真事的故事。男主角身患癌症无法手术,整日生活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他祈求大夫帮助他“结束这一切”。医生回答说:“我不能那样做,伙计。”医生离开之前留了一些吗啡药片,并小心告诉患者什么样的剂量是安全的、什么剂量会有生命危险。虽然患者可以轻松地拿到这些药片,并按照致命剂量服用,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这样足以证明,”博伊德·卡灵顿说,“无论一个人嘴上说什么,终归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时朱迪斯第一次开口发言。她的语气充满活力,也很突然。“他当然会那样做,”她说,“这件事根本就不应该由他本人来决定。” 博伊德·卡灵顿问她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任何因疾病而虚弱的人都没有做出决定的力量——他们根本不能做任何决定。必须由别人替他们决定。爱他们的人有责任为他们决定。” “责任?”我突然问道。 朱迪斯转向我。“是的,责任。那些头脑清醒、可以负责的人。” 博伊德·卡灵顿摇摇头。“做完决定之后就以谋杀罪被关进监狱了?” “不一定。不管怎么说,如果你爱一个人,就应该冒这个险。” “可是你看啊,朱迪斯,”诺顿说,“你提议的是一种十分可怕的责任。” “我不这么认为。人们只是太害怕负责了。如果是宠物狗遇上这样的情况,人们可以承担责任,为什么换成人就不行了呢?” “呃——这两者很不一样吧?” 朱迪斯说:“是很不一样,人的生命更重要。” 诺顿低声说道:“你这话真让我不寒而栗。” 博伊德·卡灵顿好奇地问道:“这么说来,你会冒这样的风险,是不是?” “我觉得我会。我不害怕冒险。” 博伊德·卡灵顿摇摇头。“那样做没用的,你知道。你不能让所有人都将法律攥在自己手里,决定别人的生死。” 诺顿说:“其实,博伊德·卡灵顿,大多数人是没有胆量冒这个险的。”他微笑着看着朱迪斯,“我可不信你遇上这样的事情时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做。” 朱迪斯从容自若地说:“当然,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我觉得我应该那样做。” 诺顿轻轻挤了一下眼睛,说:“如果是无利可图的事,恐怕你也不会那么坚决吧。” 朱迪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严肃地说:“那只能说明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我有——如果我有任何私人的考虑,我根本就不会那样做的。你们不明白吗?”她对着我们所有人说,“这件事必须完全排除个人的考虑。你必须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有这样你才能承担起了结一条生命的责任。必须做到完全的无私。” “不论怎么说,”诺顿说,“你肯定不会那样做的。” 朱迪斯坚持说:“我肯定会的。首先我并不像你们那样认为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健康的生命、没有用的生命——都没有存在的意义。这个世界上废物太多了。只有那些能给社区做出积极贡献的人才有生存的权利。而余下的人,我们应该让他们毫无痛苦地离开。” 她突然转向了博伊德·卡灵顿。 “你同意我的说法,对吧?” 他慢条斯理地说:“原则上是的。只有那些有价值的人才配得起生存。” “如果有必要的话,你也会把法律抓在自己手里吧?” 博伊德·卡灵顿慢慢地说:“也许吧。我也说不清楚……” 诺顿轻声说:“很多人都会同意你的这套理论。但真正做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不合逻辑。” 诺顿不耐烦地说:“当然。这其实是个勇气的问题。说白了就是没有这个胆子。” 朱迪斯沉默了。诺顿接着说。 “老实讲,朱迪斯,你自己也是一样。真轮到你头上,你也不会有那份勇气的。” “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敢肯定。” “你说错了,诺顿,”博伊德·卡灵顿说,“我觉得朱迪斯胆子很大。好在她还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 这时锣声响起。 朱迪斯站起身。 她清清楚楚地对诺顿说:“你错了。我的胆子比你想象中大得多。” 她快步走向屋子。博伊德·卡灵顿跟在她后面,一边说:“嘿,等等我啊,朱迪斯。” 我跟着他们,不知怎么觉得很不舒服。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诺顿赶忙过来安慰我。 “她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他说,“年轻人一般都会有这种不成熟的想法,只要不付诸实践就好。她就是说说。” 朱迪斯似乎听见了他的这番话,因为我看到她转头愤怒地瞥了我们一眼。 诺顿压低声音接着说:“纯粹的理论不值得担心,”他说,“不过你看啊,黑斯廷斯——” “什么?” 诺顿似乎很为难。他说:“我不想插手这件事,不过你了解阿勒顿这个人吗?” “阿勒顿?” “是的。对不起,我可能有点儿多管闲事了,不过坦白地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让那姑娘这样频繁地跟他见面的。他——怎么说呢,名声不太好。” “我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我痛苦地说,“但姑娘这么大了,不好管了啊。” “哦,我明白。常言道,女大不由爹。大多数女孩儿也确实是可以照顾好自己的。但是——呃——阿勒顿在这方面的能力很特别。”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你别跟别人说——不过我确实对他了解比较多。” 他就在那儿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后来事实证明他的话都是真的。这是一个让人不安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自信、现代、独立的女孩儿。阿勒顿对这个女孩儿施展了他的全部解数。后来,这个故事还是以悲剧告终——绝望的女孩儿服用了过量的巴比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最令我害怕的是,故事里的女孩儿和朱迪斯是同一类人——独立、趣味高雅。这种女孩儿一旦受到伤害,她们的绝望比那些轻浮的傻丫头要严重不知多少倍。 我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了午餐。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1 “你在担心什么,我的朋友?”波洛那天下午问我。 我摇了摇头,没有做声。我感觉不应该让我的私事给他添麻烦,何况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即便我对朱迪斯表达我的担忧,她也只会像年轻人面对老年人无聊说教时那样一笑了之。 朱迪斯,我的朱迪斯…… 很难描述我那天的感受。事后想来,我觉得自己当天的情绪可能与斯泰尔斯庄园有关。在那里,人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不好的事情。那里不仅有不堪回首的过去,还有邪恶的现实。整座屋子被谋杀和凶手的阴影所笼罩。 我坚信凶手就是阿勒顿,而朱迪斯正在爱上他!这令人难以置信——简直令人发指——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午餐后博伊德·卡灵顿来到我身边。他没有一上来就进入正题,而是先扯了点儿别的事情。最后他才笨拙地说:“我并没有干涉你家事的意思,不过我认为你应该跟你女儿谈谈。警告她一下,好吗?你知道这个阿勒顿——名声很差,而她——唉,真让人发愁。” 这些没孩子的男人说话真轻巧!他们觉得我该怎么办?警告她一下? 我说的话会有用吗?会不会适得其反呢? 要是辛迪丝还在就好了。换作她,肯定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 我承认我一度很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再提起这件事。但我想了想,觉得那样只能说明我太懦弱了。我明知跟朱迪斯谈这件事会引起不快,于是退缩了。换句话说,我害怕我高挑、漂亮的女儿。 我在花园里来回踱步,脑子越来越乱。我最后来到玫瑰园,终于再难抑制自己的感情,因为我在这里遇到了闷闷独坐的朱迪斯,她满面愁容,我一生中从未在其他女人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 她卸去了伪装。犹疑和苦闷此时在她脸上显露无遗。 我鼓足勇气,向她走去。我走到她身边时,她才回过神来。 “朱迪斯,”我说,“上帝啊,朱迪斯,别想得太多。” 她吃惊地转向我。“父亲?我没听到你的声音。” 我明白,绝不能让她把我带回我们日常对话的节奏,于是接着说下去。 “唉,我亲爱的孩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或者我看不见。他不值得你这样——唉,相信我,为了他不值得。” 她看着我,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焦虑。她静静地说:“你真的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你在乎这个男人。但是,我的宝贝,这样对你没好处。” 她忧郁地一笑。那笑容真令人心碎。 “也许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 “你不明白。你没法明白。唉,朱迪斯,你这样下去最后能得到什么结果呢?他是有家室的男人,你和他不可能有未来的——和他在一起只能给你带来悲伤和耻辱——最后只能让你自怨自艾。” 她的笑容更大了——也显得更加悲伤。 “你说得多轻巧啊。” “放弃吧,朱迪斯——放弃吧。” “不可能!” “他不值得你为他这样,我亲爱的孩子。” 她轻声地慢慢说道:“他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切。” “不,不要。朱迪斯,我求求你——” 笑容消失不见了。她将满腔怒火都倾泻在我的身上。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干预我的生活?我受不了这个。你再也不要跟我提起这件事了。我恨你,我恨你。这根本就不关你的事。这是我的生活——我有我的隐私。” 她站起身,一把把我推到一边,径直走开了。她满腔的怒火还未消散。我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无比失望。 2 我在原地无助地呆立了大约十五分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这时伊丽莎白·科尔和诺顿发现了我。 虽然我当时没有立即意识到,但他们对我真的很好。他们一定是看出了我深深的忧虑,但很有分寸地没有过多谈论我的精神状态,而是带我一起散步。他们两个人都热爱自然。伊丽莎白·科尔带着我看野花,诺顿则让我透过他的望远镜看鸟。 他们的话语轻柔舒缓,而且谈的只有飞鸟和野花。我慢慢地恢复了正常,虽然内心里还是极度不安。 而且就像别人一样,这时的我喜欢把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跟我面临的困境联系在一起。 所以,当诺顿举着望远镜说“看啊,那不是褐斑啄木鸟吗?我从来——”,然后又突然停住的时候,我立刻就起了疑心。我伸手向诺顿要望远镜。 “让我看看。”我的语气显得专横无礼。 诺顿抓着望远镜手足无措。他用奇怪的迟疑语气说:“我……我……看错了。它飞走了——至少,实际上,那只是一只普通的鸟。” 他的脸色发白,现出焦虑之色,眼睛也左顾右盼。他看起来有些疑惑,又紧张。 我当时便断定他在望远镜里看到的一定是他不愿意让我看到的东西。即便现在我也还是认为自己这样想没错。 不管他看到了什么,那都让他大为吃惊,这一点我们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的望远镜当时对准的是远处一片树林。他究竟在那儿看到了什么? 我生硬地说:“让我看看。” 我伸手去摘他的望远镜。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试图阻止我,只不过他的动作很笨拙。我一把就把望远镜夺了过来。 诺顿无力地说:“真的不是——我是说,鸟儿已经飞了。我希望——” 我双手微颤,把望远镜举到眼前。这副望远镜视野很好。我尽量将望远镜对准诺顿刚才所看的那个区域。 可是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一道白光(哪个女孩儿的裙子?)一闪而过,消失在树林里。 我放下望远镜,什么也没说,把它还给诺顿。他没有看我的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安。 我们一起走回屋子,诺顿一直一言未发。 3 我们回到别墅不久,富兰克林太太和博伊德·卡灵顿也回来了。富兰克林太太想购物,卡灵顿就驱车带她去了泰德卡斯特。 我能看得出她此行收获颇丰。从车里提出来的东西大包小包,她看起来也容光焕发,不仅说笑个不停,而且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她让博伊德·卡灵顿把一件易碎的物品送上楼,又给我派了一项任务。 她今天的语速比平时快,显得稍有些紧张。 “天气太热了,对吧?我估计是要下大暴雨了。这种天气持续不了多久。他们说,这一带缺水很严重。今年的干旱是近几年最严重的。” 她接着对伊丽莎白·科尔说:“你们在这儿干吗呢?约翰去哪儿了?他之前说头疼,想出去走走。他很少头疼的。我想他可能是为实验的事犯愁。恐怕是出了什么岔子。我真希望他能多跟我聊聊他的心事。” 她停了一下,然后转向诺顿。“你今天话很少啊,诺顿先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看起来——你看起来有点儿害怕。你是不是看见了某位老妇人的鬼魂啊?” 诺顿开口说道:“不,没有。我没有见到什么鬼魂。我……我只是在想事情。” 这时,科蒂斯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波洛,穿过门廊走了进来。 科蒂斯把轮椅推到门口停下了,大概是要说服他的主人放弃跟我们聊天的想法,然后把他背上楼。 波洛的眼神突然警觉起来,审视了我们每个人一番。 他严肃地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半晌没有人答话。过了大概一分钟,芭芭拉·富兰克林才轻轻地假笑一声,说:“没有,当然没有。会发生什么事呢?只是——大概是要打雷了?我——哦,天啊——我累极了。黑斯廷斯上校,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东西拿上楼?非常感谢你。” 我跟着她走上楼梯,沿着东配楼朝她的房间走去。她的房间在另外一侧的尽头。 富兰克林太太打开门。我跟在她身后,手里抱着一堆包裹。 她突然在过道里停住了。窗边,克雷文护士正拿着博伊德·卡灵顿的手端详。 他抬起头见我们走进来了,略显羞怯地一笑。“你们好啊,她给我看手相呢。护士小姐可是位手相大师啊。” “真的吗?我可不知道。”芭芭拉·富兰克林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我知道她对克雷文护士不满。“把这些东西收拾一下吧,护士小姐,可以吗?然后再帮我调一杯甜酒加蛋。我感觉很累。再给我准备一个热水瓶,我一会儿就上床了。” “好的,富兰克林太太。” 克雷文护士立刻行动起来。除了出于职业的关怀,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富兰克林太太说:“请回吧,比尔,我累坏了。” 博伊德·卡灵顿看起来很关心她。“哦,我说,芭布丝,这一趟是不是对于你来说太辛苦了?真抱歉。我真是傻到无可救药了,不应该让你这样疲劳的。” 富兰克林太太面带殉难者的微笑看着他。“我不想抱怨什么。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很烦。” 我们两个男人惴惴不安地走出了房间,留下两位女士在屋里。 博伊德·卡灵顿悔恨地说:“我真是该死的蠢货。芭芭拉看上去精力十足,而且很开心,我就忘了不能让她太累的事情了。但愿她今天不会累病。” 我机械地说:“哦,她歇息一晚就没事了吧。” 他走下楼梯。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朝另外一侧配楼走去,我和波洛的房间都在那里。我的老朋友应该是在等着我呢。这是我第一次不太愿意见到他。我有太多心事了,心里还是觉得难受不已。 我沿着楼道慢慢走着。 我听到有声音从阿勒顿的房间里传出来。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在他的房门外停留了一会儿。突然,房门开了,我的女儿朱迪斯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一见我就愣住了。我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我的屋里。我的满腔怒火突然爆发了。 “你去那家伙的房间里是什么意思?” 她平静地看着我。这时的她倒是没有表现出一丝愤怒,而是完全的冷漠。过了好几秒钟她都没说话。 我摇着她的胳膊。“我不会允许的,我告诉你。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这才用一种低沉的、令人难过的声音说:“我觉得是你的思想太肮脏了。” 我说:“或许是吧。你们这代人就是喜欢用这种话指责我们这代人。我们至少是有底线的。你要明白这一点,朱迪斯,我绝对不允许你跟那个人再有任何往来。” 她平静地看着我。然后她轻声地说:“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吧。” “你不承认你在跟他谈恋爱,是吧?” “不是。” “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可能知道。” 我故意把我听到的关于阿勒顿的故事原话告诉了她。 “你明白了吧,”我接着说,“他就是那样的人渣。” 她看起来很恼火,嘴唇讽刺地向上翘着。 “我从来也没把他当成一个圣人,我可以向你保证。”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触动吗?朱迪斯,你不可能这么堕落啊。” “随你怎么说吧。” “朱迪斯,你没有——你不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意思。她甩开了我的手。 “听着,父亲。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不能这样对我说三道四。我要按照我喜欢的方式生活,你不能阻止我。” 说完一转眼她就走了。 我发现自己的膝盖在颤抖。 我瘫坐在椅子上。情况比我想象得糟——糟得多。这孩子完全失去理智了。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求救。她的母亲,这世上唯一她或许会听从的人,已经去世了。只有靠我自己了。 那是我人生中一段空前绝后的痛苦经历…… 4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缓过神来。我洗了把脸,刮了胡子,换了衣服,然后下楼吃晚餐。我觉得自己表现得跟平常一样。似乎没有人发现我有什么异样。 有一两次,我看到朱迪斯好奇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我估计她一定是为我的淡定表现而困惑。 但内心里,我渐渐拿定了主意。 现在我只需要勇气——勇气和头脑。 晚餐后我们来到户外,望着天空。大家都说气压很低,估计是要下雨了——应该会电闪雷鸣——一场暴风雨。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朱迪斯消失在宅子的转角。阿勒顿也朝那个方向走去。 我结束了跟博伊德·卡灵顿的对话,也朝那个方向走过去。 诺顿似乎想要拦住我。他拉住我的胳膊。我想他是想让我跟他去玫瑰园。我没理会。 我转过宅子的转角,他仍然跟在我身边。 他们就在那儿。我看到朱迪斯仰着脸,阿勒顿则俯身对着她,我看到阿勒顿将朱迪斯抱在怀里,看到他们两个接吻。 之后他们很快就分开了。我向前迈了一步。诺顿猛地一把把我拉了回来。他说:“听我说,你不能——” 我打断了他,坚决地说:“我能。而且我一定会。” “这么做没有好处的,我亲爱的朋友。这当然很让人沮丧,但问题是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沉默了。他或许认为我就这样被他说服了,但我心里明白我想要做什么。 诺顿接着说:“我知道你现在感觉有多么的无力和崩溃,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认输。接受现实吧,伙计!” 我没有反驳他,而是静静地等着,让他把话说完。然后我再次坚决地转过宅子的角落。 这时朱迪斯和阿勒顿都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我猜测到了他们可能在哪儿。离此不远,丁香树丛里藏着一座凉亭。 我朝着凉亭的方向走去。诺顿似乎仍然跟着我,但我并不确定。 我走到凉亭近前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声音传出来,便停住了脚步。我听到的是阿勒顿的声音。 “唔,那这样一来,我亲爱的姑娘,这事儿就这样定了。别再提什么反对意见了。你明天去镇上。我就说我要去伊普斯维奇找朋友,顺便在那儿住一两天。我从伦敦发电报说回不来了。这样一来还有谁知道咱俩要在我的公寓共进晚餐呢?你不会后悔的,我向你保证。” 我感觉诺顿拉着我,便突然轻轻一转身,看到他那满脸担忧的神色,我差点笑出来。我没有挣扎,让他拉着我回到房子里。我之所以假装放弃,是因为在那一刻,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要做什么了…… 我跟他说得很明白:“别担心,老伙计。我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我现在明白了。我不可能永远控制着孩子们过什么样的生活。我没事了。” 他听了我的话,如释重负。 过了一会儿,我告诉他我要早点上床休息。我说我有点头疼。 他根本想不到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5 我在走廊里停留了片刻。四下寂静无声,附近也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准备好上床睡觉了。诺顿的房间也在这一侧,不过他还在楼下没上来。伊丽莎白·科尔还在打桥牌。我知道科蒂斯这会儿应该还在楼下吃晚餐。这里只有我自己。 我暗自得意没有白跟波洛合作这么多年。我知道应该怎样小心行事。 阿勒顿明天是不能去伦敦跟朱迪斯见面了。 阿勒顿明天哪儿也去不了。 整件事其实非常简单。 我回到房间取了阿司匹林,然后进入阿勒顿的房间,直奔洗手间。上次的安眠药片就放在柜橱里。我估计八片就可以达到我的目的。建议用量是一片到两片。所以,八片应该足够了。阿勒顿曾说过毒性剂量很低。我研究了药瓶上的标签,上面写着:“超过处方剂量服用会有危险。” 我暗自一笑。 我在手上缠了一块丝绸手绢,小心翼翼地打开药瓶。瓶子上不能留下一个指纹。 我把药片倒出来。没错,安眠药片跟阿司匹林差不多大小。我在瓶里放了八片阿司匹林,然后用安眠药片把瓶子重新灌满,剩下八片安眠药。药片现在看上去和以前一样,阿勒顿根本看不出任何区别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放着一瓶威士忌——斯泰尔斯大多数房间里都有一瓶威士忌。我找出两个杯子和一根虹吸管。在我的记忆中,阿勒顿对别人给的酒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他一回来我就会请他喝一杯。 我倒了一点酒,稍做了一下试验。药片在酒里溶解得很快。我认真地品尝着溶剂。稍有一丝苦涩,但很难察觉。我有自己的计划。我要在阿勒顿上楼的时候装作正在给自己倒酒。我会把手里的这杯酒递给他,然后自己再倒一杯。一切都十分简单,而且自然之极。 他应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除非朱迪斯已经跟他说过了。我想了片刻,最后还是断定我的计划万无一失。这种事朱迪斯从来不和任何人说的。 他或许认为我对他们的计划根本毫无疑心。 除了等待,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到阿勒顿回来上床或许还有很长时间,也许是一两个小时。他一向回来得很晚。 我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 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让我一惊。原来是科蒂斯。波洛让我过去一趟。 我听了这话吓了一跳。波洛!我这一整晚都没有想到他。他一定是担心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让我也觉得有些不安。一方面我为自己今晚没有去探望他感到羞愧,另一方面我不想让他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 我跟着科蒂斯穿过走廊。 “哎呀!”波洛叫道,“你是不是抛弃我了?” 我勉强挤出一个哈欠,然后抱歉地笑了笑。“真抱歉啊,老伙计,”我说,“不过实话实说,我头疼得厉害,几乎睁不开眼睛。大概是要打雷的关系吧。这种天气搞得我头昏脑胀——甚至完全忘记了要来跟你说晚安。” 正如我希望的那样,波洛马上开始关心起我来。他开始给我出主意,抱怨说这是我在大风天里坐在室外着凉的关系。(当时可是最炎热的夏日啊!)我谎称自己已经服用了阿斯匹林,拒绝了波洛的药方,可是我没法拒绝一杯甜腻的巧克力! “巧克力对神经有好处,不信你试试。”波洛解释说。 为了避免进一步的争论,我索性喝了下去。然后我赶紧向他道了晚安,耳边回荡着他关切和贴心的感叹。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我又小心翼翼地把房门打开一个小缝。这样要是阿勒顿来了我马上就能听见。不过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行。 我坐在那里等着。我想起了已经故去的妻子。我轻声地说了一句:“你会理解我的,亲爱的,我要拯救她。” 她把朱迪斯留给我照看,我不能让她失望。 在这一片静谧中,我突然感觉辛迪丝似乎离我仅有咫尺之遥。 我甚至感觉她就在房间里。 但我仍然阴郁地坐在那里,等待着。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1 要冷静地记录下一件令人扫兴的事情是多少有些让人感到伤自尊的。 因为事实是,我坐在那儿等阿勒顿,等着等着竟然睡着了! 不过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我意料之中。毕竟我前一天晚上就没怎么睡好,白天又在外面待了一天。我一面忧心忡忡,一面又为我决定要做的事情感到紧张,难免精疲力竭。再加上当时的雷雨天气。也许我的全神贯注也是导致我睡过去的因素之一。 不管因为什么,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坐在椅子里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鸟儿在窗外鸣叫,太阳已经升起,我发现自己穿着睡衣,很不舒服地挤在椅子里,嘴里一股异味,头痛欲裂。 我觉得迷糊、困惑、恶心,最终则感到无限的欣慰。 “即便是阴暗无光,只要活下去,就终将迎来天明。”这句话是谁写的?真是至理名言。我现在明白过来了,我看清了之前自己的想法是多么过激,大错特错。我小题大做,失去了分寸。我竟然下定决心要杀掉另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时我看到了面前放着的那杯威士忌。我打了一个激灵,赶紧站起身拉开窗帘,把酒倒出窗外。我昨天晚上一定是发疯了! 我刮了胡子,洗了个澡,穿好衣服。我感觉好多了,于是穿过楼道去找波洛。我知道他总是起得很早。我坐下来,把所有的事都倾诉给他。 说完我感到十分欣慰。 他轻轻对我摇摇头。“啊,你昨天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啊,真是愚蠢至极。我很高兴你能对我忏悔你的罪责。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你昨天晚上不过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呢?” 我满面羞愧。“我想我是害怕你会阻止我。” “我当然会阻止你。一定会的。你认为我会愿意看到你因为那个无耻的流氓阿勒顿少校而被送上绞刑架吗?” “他们抓不住我,”我说,“我会谨慎行事的。” “所有杀人凶手都这样想。你的思维方式真是跟那些人一样!但是听我说,我的朋友,你其实没有你自认为的那么聪明。” “我行事很小心的。我把瓶子上的指纹都擦掉了。” “正是如此。你把阿勒顿少校的指纹也擦掉了。如果有人发现他死了,那么会发生什么呢?警方通过尸检发现他死于过量服用安眠药。他是意外服下的还是故意的呢?一检查发现,药瓶上没有他的指纹。但是为什么没有呢?无论是意外还是自杀,他都没有理由抹去指纹。警方分析了剩余的药片之后,就会发现药瓶里有一半的药片都被换成了阿司匹林。 “嗯,但是阿司匹林谁都有啊。”我无力地低声说着。 “没错,但并不是谁的女儿都是阿勒顿不怀好意追求的目标——用一个老派点儿的说法。而且你前一天还因为这件事跟你女儿吵过一架。博伊德·卡灵顿和诺顿两个人可以证明你对那个男人的强烈反感情绪。黑斯廷斯啊,真到那时候你就不好办了。所有的注意力马上都会转移到你身上,而到了那个时候,你十有八九会满心恐惧——或者是悔意——合格的警探很快就会确定你就是那个凶犯。甚至有可能会有人看见你摆弄那些药片。” “不可能。当时附近没有人。” “窗外有阳台。或许有人在阳台上向屋里看。或者,谁知道呢,也许有人从钥匙孔里看到了。” “我看你才是异想天开,波洛。谁会像你想的那样,没事儿从钥匙孔往屋里偷窥啊。” 波洛微合双眼,说我总是太过相信人。 “让我告诉你吧,这座宅子里的钥匙大有蹊跷。比如说我,即便是科蒂斯就在隔壁房间,我也喜欢从里面把房门锁上。我到这儿没多久,我的钥匙就消失不见了——连影子都找不到了!我不得不让他们给我重新做一把。” “唔,不管怎么说,”我脑子里仍然想着自己的麻烦,长出一口气说,“你说的那种情况最终没有发生。人竟然可以失去理智到这样的程度,真是可怕。”我压低了声音,“波洛,会不会是因为……因为多年前的那场谋杀案,导致这里的空气会感染啊?” “你是说,谋杀病毒?呃,这还真是个有趣的想法。” “房子都有自己的气氛。”我若有所思地说,“这座宅子可是有一段不太好的历史啊。” 波洛点点头。“是啊。这里曾经有人——有好几个人——由衷地希望别人死去。千真万确。” “我觉得这种气氛会以某种方式附在人的身上。不过先别说这个了,波洛,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啊——我是说朱迪斯和阿勒顿。必须想个什么办法阻止他们。你觉得我怎么办才好?” “什么也别做。”波洛一字一句地说。 “啊,可是——” “相信我,你不掺和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要是跟阿勒顿单挑——” “你能说什么、做什么呢?朱迪斯已经二十一岁了,她管得好自己。” “但我觉得我应该可以——” 波洛打断了我。“不是的,黑斯廷斯。不要想象你自己有足够的智慧、体力甚至谋略,能将你的意志强加于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阿勒顿对付愤怒而无能的父亲得心应手,他或许甚至十分享受这样的过程。朱迪斯不是那种轻易就被人吓倒的人。我认为——如果我要给你任何建议的话——你应该采取完全不同的措施。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相信她的。” 我盯着他。 “朱迪斯,”赫尔克里·波洛说,“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 我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我也喜欢她啊。但是我担心她。” 波洛突然猛地点点头。“我也担心她,”他说,“但我担心的方式跟你不一样。我非常担心。而且我无能为力——差不多可以这样说。何况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危险就在前方,黑斯廷斯。危险已经迫近了。” 2 我也知道危险已经迫近。而且我对这一点的认识比波洛更深,因为我前一天晚上偶然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尽管如此,我下楼去吃早餐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不停地想着波洛说的那句话。“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相信她的。” 这句话出乎我的意料,却莫名地让我感到宽慰。而且这句话的正确性不久之后就得到了证实。因为朱迪斯显然改变了主意,放弃了当天去伦敦的计划。 她没有去伦敦,而是在早餐后一如既往地跟富兰克林一起直奔实验室。显然,他们又要在那里度过艰苦忙碌的一天。 一股强烈的感恩之情涌遍了我的全身。我前一天晚上是多么疯狂、多么绝望啊。我认为——几乎肯定地认为——朱迪斯被阿勒顿的甜言蜜语所惑,接受了他的邀请。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的确没有明白地表示同意。她不会同意的,她太善良、太纯洁、太真实了,这样的她不会妥协。她拒绝了阿勒顿幽会的请求。 阿勒顿早早吃了早餐,然后就出发去伊普斯维奇了。按原计划行事的他一定是认为朱迪斯会按照之前的约定前往伦敦。 “嗯,”我暗自心想,“他要失望了。” 博伊德·卡灵顿愣头愣脑地说我看起来神采奕奕。 “是啊,”我说,“我得到了好消息。” 他说,他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建筑师给他打了一通让他烦心的电话,告诉他房子遇到了建筑困难——当地一个测量人员大闹施工现场。他还收到了带着坏消息的来信。此外,他还在为前一天让富兰克林太太过度劳累而忧心。 富兰克林太太过去几天精力充沛的生活也告一段落了。根据我从克雷文护士那里得到的消息来判断,她已经累得不行了。 克雷文护士本来定好要休假会友,这下也不得不留下来继续工作,她当然是一百个不情愿。富兰克林太太从早上就开始要提神醒脑药、热水瓶以及各种特殊的食品和饮料,而且根本不愿让护士小姐走出她的病房半步。她神经痛、心口疼、腿脚抽筋,还不停地打冷战。 我想借此机会说明,无论是我还是这里的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对此感到震惊。我们都把这些归为富兰克林太太臆想症的种种表现。 克雷文护士和富兰克林医生也是这样想的。 后者被从实验室叫回来;他倾听了妻子的抱怨,问她是不是要找一个当地的医生来给她看看(这个提议得到了富兰克林太太的激烈反对);然后他给她冲了一杯镇静剂,竭尽全力地安慰了她一番,然后才再次回到实验室继续工作。 克雷文护士对我说:“当然,他很清楚她是在小题大做。” “真的没有那么严重?” “她体温正常,脉搏也十分健康。要我看,她就是没事找事。” 她十分恼火,说话比平时更没有分寸。 “她就是看不得别人好过。她就喜欢让她丈夫忙前忙后,让我围着她打转,就连威廉爵士都以为自己‘昨天累着她了’而自责不已。她就是那种人。” 很显然,克雷文护士觉得她的病人今天格外不可理喻。我猜富兰克林太太一定是对她极度无礼。像她这样的女人,护士和用人都不喜欢,不仅因为她事儿多,更因为她态度太差。 所以,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谁也没把她这点儿小病放在心上。 唯一的例外是博伊德·卡灵顿,他一脸可怜相地转来转去,就好像一个刚挨了一顿责骂的小男孩。 此后我曾经无数次回想当天发生的事情,试图回想起一些我之前没有发现的事情——或者说那些被我遗忘的小事。我尝试着回忆每个人的行动细节——他们的举止在多大程度上与平日一样,或者他们是否曾经表现出任何兴奋的迹象。 让我再一次描述一下我记忆中每个人当天的活动。 正如我刚才所说,博伊德·卡灵顿看上去很不舒服,而且似乎怀着深深的负罪感。他似乎觉得自己前一天玩儿得太过头了,并且自私地没有照顾好他那位同伴脆弱的身体。他多次上楼探望芭芭拉·富兰克林,而本就心情不好的克雷文护士对他格外尖刻。他甚至专程跑到镇上买了一盒巧克力。但最后这盒巧克力被退回来了。“富兰克林太太吃不了巧克力。” 最后,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在吸烟室里打开了巧克力盒子,跟诺顿和我三人一起,在严肃的气氛中把这盒巧克力分了。 他很喜欢巧克力,心不在焉地吃了很多。 外面变天了。从十点就开始下起瓢泼大雨。 不过今天我们并没有像其他雨天一样感到忧伤。实际上,这样的天气让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 大约中午前后,科蒂斯照顾着波洛下了楼,然后安置他在会客室坐好。伊丽莎白·科尔陪着波洛,给他弹钢琴听。她的琴声优美,弹的是巴赫和莫扎特这两位我朋友最喜爱的作曲家的曲子。 富兰克林和朱迪斯大约差一刻一点的时候从花园回来。朱迪斯面色苍白,看上去很疲惫。她一声不吭,似乎在梦中一样,眼神空洞地扫了一眼周围,然后又走了。富兰克林跟我们坐了一会儿。他看上去也十分疲劳,而且心不在焉,能看出他近来压力很大。 我记得我说这场雨真让人欣慰,他很快地就接着我的话说:“是啊。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不知怎的,我感觉他这句话不仅仅在说天气。一贯笨手笨脚的他突然顶了一下桌子,打翻了一半的巧克力。他和平常一样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惊慌失措,连忙道歉——很显然他是在对巧克力盒子表示歉意。 “哦,对不起。” 这一幕本应该很滑稽,但不知为什么完全没有滑稽的感觉。他赶忙俯身捡起了撒出来的巧克力。 诺顿问他早上是不是很累。 他的脸上一下子就绽放出了笑容——热情、孩子气、活力十足。 “没有——没有——只是意识到,突然意识到,我之前走弯路了。我得把整个流程简化一下。现在可以抄近路了。” 他站在那儿前后摇晃着,眼神若有所思,不过却十分坚定。 “对,近路。这样才好。” 3 如果说当天上午我们还紧张兮兮、漫无目的的话,那么那天下午就出人意料,显得十分愉快。太阳出来了,天气凉爽舒适。勒特雷尔太太被扶下楼坐在阳台上。她精神很好——魅力依旧,却比平日得体很多,不会让人感觉笑里藏刀。她还是拿丈夫开玩笑,却温和而带着爱意,他也对她笑颜以对。看到他们这样和睦真是令人高兴。 波洛也坐着轮椅下楼,他的精神也很不错。看到勒特雷尔夫妇重归于好,他也很开心。勒特雷尔上校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他的举手投足不再那么优柔寡断,也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捋胡子了。他甚至提出当天晚上要打桥牌。 “黛西想打桥牌了。” “确实如此。”勒特雷尔太太说。 诺顿认为打牌对勒特雷尔太太来说或许还是太累了。 “我只打一局,”勒特雷尔太太说,然后眨着眼睛说,“而且我会乖乖的,不会把可怜的乔治怎样的。” “亲爱的,”她的丈夫说,“我知道我打得不好。” “那又怎样呢?”勒特雷尔太太说,“不是正好让我有机会欺负你取乐吗?” 我们听了这句话都笑了。勒特雷尔太太接着说:“哦,我知道自己的缺点,但我这辈子是不会改了。乔治只能忍让我一些啦。” 勒特雷尔上校傻傻地看着她。 大概是看到他们如此和美的缘故,我们那天晚些时候开始讨论起婚姻和离婚来。 究竟离婚给男人女人带来的便利会让他们感到更加幸福,还是在夫妻之间短暂的恼怒和隔阂——或者由第三者所引发的麻烦——过去之后,二人就会重新找回旧日的爱恋情感? 有时候,人们的观念和实际经历之间会存在惊人的差距。 我的婚姻极其幸福美满,而且我本人比较老派,但我是支持离婚的——我认为人们应该及时止损,重新开始。可是婚姻不幸的博伊德·卡灵顿认为婚姻关系永远不该破裂。他说,他对婚姻关系报以最高的尊重。它是国家的基石。 跟婚姻二字没有一点儿关系的诺顿支持我的观点。奇怪的是,富兰克林这位掌握现代科学的思想家坚决反对离婚。很显然,离婚与他言行一致的理想相悖。人必须承担一定责任。这些责任既然承担起来,就一定要坚持到底,并且绝不能退缩放弃。他说,合约就是合约。对于自愿订立的合约,人们必须遵守。除此之外的任何其他行为都会造成他所谓的麻烦。隐患,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等等。 他仰坐在椅子里,一双长腿无聊地踢着桌子。他说:“男人既然选择了自己的妻子,妻子就是男人的责任,直到她去世——或者男人自己去世。” 诺顿滑稽地说:“有时候——死亡也是件好事,对吧?” 我们都笑了,博伊德·卡灵顿说:“小伙子,这种话轮不到你说,你连婚都没结过呢。” 诺顿摇头说:“我也不太想结婚。” “是吗?”博伊德·卡灵顿好奇地看着他,“你确定?” 这时伊丽莎白·科尔走了过来。她刚才在楼上陪富兰克林太太。 不知道是我的幻觉还是真的,我觉得博伊德·卡灵顿似有深意地将目光从伊丽莎白·科尔移向诺顿,而诺顿脸红了。 这让我产生了一个新奇的想法,我打量起伊丽莎白·科尔来。她的年纪的确还不算大,而且长得也不错。实际上,她是那种很有魅力而且非常善解人意的女人,能取得任何男人的欢心。她最近确实经常和诺顿在一起。在一起寻找野花和鸟类的过程中,他们成了朋友。我还记得她向我夸赞诺顿是一个善良的人。 嗯,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真为她感到高兴。凄苦的少女时代并未影响她追求幸福。那场让她的生活支离破碎的悲剧没有让她白白受苦。我看着她,心想她一定比刚到斯泰尔斯庄园的时候更加幸福、更加开心。 伊丽莎白·科尔跟诺顿——对,有可能。 就在这时,我莫名感到一股不安。斯泰尔斯庄园的气氛不对劲。我感觉到了——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苍老而疲惫——没错,还有恐惧。 一分钟之后,这种感觉消失了。除了博伊德·卡灵顿之外,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过了一会儿,他凑过来对我低声说:“你还好吧,黑斯廷斯?” “挺好的,怎么了?” “唔——你看起来——我说不清。” “只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不祥的预感?” “如果你喜欢那么说就是吧。我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有意思。我也有一两次有这种感觉。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紧盯着我。 我摇摇头。我的确不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只是一种深深的压抑和恐惧。 这时朱迪斯从房子里出来了。她走得很慢,扬着头,双唇紧闭,面色严肃却格外美丽。 她与我和辛迪丝都完全不同;她看上去像是一个年轻的女祭司。诺顿也有这样的感觉。他对她说:“你知道和你同名的那位犹太女英雄吧(注:诺顿此处引用的是多纳泰罗晚年创作的《朱迪斯与霍洛芬斯》中的故事。故事女主人公朱迪斯(judith,又译犹迪)是一位美貌聪慧的犹太寡妇。她用美色骗取了占领耶路撒冷的亚述人将军霍洛芬斯的信任,并在一次霍洛芬酒醉之后砍下他的头颅,吓走亚述侵略军。)?她砍下霍洛芬头颅之前的表情估计跟你现在一样。” 朱迪斯微笑着,稍稍扬起眉毛。“我不记得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了。” “哦,完全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为了集体的利益。” 他语气中的那种戏谑惹恼了朱迪斯。她脸一红,离开诺顿走到富兰克林旁边坐下。她说:“富兰克林太太感觉好多了。她想让我们今晚上楼到她的房间去喝咖啡。” 4 晚饭后上楼的时候,我心想,富兰克林太太绝对是个情绪化的人。她先是把我们所有人折腾得坐卧不宁,然后又突然变得善意满满。 她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睡衣,躺在躺椅上。她旁边放着一个带旋转式书架的小桌子,上面摆着各种咖啡用具。在克雷文护士的协助下,她白嫩的手指灵巧地操作着各种器具煮咖啡。除了晚饭后便回房间休息的波洛、还没从伊普斯维奇回来的阿勒顿,以及仍在楼下的勒特雷尔夫妇,其他人都在。 不久我们就闻到了咖啡的香味——真是美妙的味道。斯泰尔斯庄园的咖啡浑浊无味,所以我们都很期待富兰克林太太用新磨的咖啡粉泡的咖啡。 富兰克林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太太倒咖啡的时候他帮她递杯子。博伊德·卡灵顿站在沙发旁边,伊丽莎白·科尔和诺顿站在窗边。克雷文护士坐在床头。我则坐在扶手椅里苦想当天《泰晤士报》的填字游戏。 “平稳之爱,何人相害?”我念道,“八个字母。” “大概是字母倒拼的谜语。”富兰克林说。 我们想了一分钟。我接着念道:“山间的伙计人不好。” “tormentor 。”博伊德·卡灵顿脱口而出。 “引用:‘无论问什么,回声唯答’——空白。丁尼生诗句。五个字母。” “where,”富兰克林太太说,“肯定没错。‘回声唯答何处’,对吧?” 我对此表示怀疑。“这个词的结尾字母应该是w。” “唔,很多词语最后一字母都是w。how,now,snow。” 窗边的伊丽莎白·科尔说:“丁尼生的原话是:‘无论问什么,回声唯答死亡’。” 我听到有人突然深吸一口气。我抬头看去。原来是朱迪斯。她从我们身边走过,穿过落地窗上阳台了。 我一边思考着最后一条没有解开的线索,一边说:“平稳之爱那一条应该不是倒拼谜语。现在第二个字母是a。” “提示是什么来着?” “平稳之爱,何人相害?空格,字母a,然后是六个空格。” “paramour(注:意为“情人”。)。”博伊德·卡灵顿说。 我听见芭芭拉·富兰克林的茶匙与小盘碰撞发出响声。我接着念下一条提示。 “‘嫉妒是一只青眼的怪兽’,某人曾说过。” “莎士比亚。”博伊德·卡灵顿说。 “说这句话的是奥赛罗还是埃米莉亚?”富兰克林太太问。 “都太长了。提示说只有四个字母。” “伊阿古。” “我确定是奥赛罗。” “根本不是奥赛罗。这句话是罗密欧对朱丽叶说的。” 大家各抒己见。突然阳台上的朱迪斯叫起来:“看啊,流星。哦,那边还有一颗。” 博伊德·卡灵顿说:“哪儿呢?我们要许愿啊。”他上了阳台,伊丽莎白·科尔、诺顿和朱迪斯已经在那儿了。克雷文护士也出去了。富兰克林也站起身出去看。他们站在阳台上,望着夜空发出感叹。 我仍然纹丝不动地低着头看着填词游戏,为什么要看流星呢?我没什么愿好许的…… 突然,博伊德·卡灵顿转身回到了房间。 “芭芭拉,你一定要出来看看。” 富兰克林太太厉声说:“不,我还是算了吧。我太累了。” “胡说,芭布丝。你一定要出来许个愿!”他笑了,“别反对了。我抱你出去。” 于是他弯腰抱起富兰克林太太。她大笑着抗议道:“比尔,把我放下——别做这种傻事了。” “小女孩儿一定要出来许个愿。”他抱着她穿过落地窗,把她放在阳台上。 我俯身看着报纸。因为我回忆起……那是一个晴朗的热带夜晚,阵阵蛙鸣……突然天上飞过一颗流星。当时正站在窗边的我转身抱起辛迪丝,抱着她看星星,并许下愿望…… 眼前的填字游戏突然模糊了。 一个身影从阳台走下来,回到房间里——是朱迪斯。 一定不能让朱迪斯看到我流泪的样子。绝对不行。我慌张地转动桌子上的书架,装作找书。我记得里面有一本旧版的莎士比亚作品。没错,找到了。我翻看着《奥赛罗》。 “你干什么呢,父亲?” 我念叨着提示,一边翻着书页。没错,就是伊阿古。 “哦,将军,请当心嫉妒;它是青眼的怪兽, 最好玩弄它所吞噬之人。” 朱迪斯接着背诵下去: “无论是罂粟还是曼陀罗,世间一切安眠之药都无法让你如昨日一般酣睡。 她的声音洪亮,深沉而动听。” 其他人也纷纷说笑着回到屋中。富兰克林太太坐回她的躺椅上,富兰克林也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搅动着杯里的咖啡。诺顿和伊丽莎白·科尔喝完咖啡告辞了,因为他们此前跟勒特雷尔夫妇约好了一起打桥牌。 富兰克林太太喝完了咖啡,要她的滴药。克雷文护士刚好出去了,所以朱迪斯从卫生间里拿给她。 富兰克林漫无目的地在屋里踱步,走着走着就绊到了一张小桌子。 他的妻子厉声说道:“别这么笨手笨脚的,约翰。” “对不起,芭芭拉。我在想事情。” 富兰克林太太做作地说:“你真是一只大笨熊,亲爱的。”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今天晚上天气不错,我想出去散散步。” 说完他就出去了。 富兰克林太太说:“他真是一个天才。举手投足都能看得出来。我真是爱死他了。他对工作的热情无与伦比。” “是啊,是啊,这伙计真是聪明。”博伊德·卡灵顿敷衍地说。 朱迪斯突然离开了房间,走到门口时差点儿跟克雷文护士撞在一起。 博伊德·卡灵顿说:“玩儿一局哨兵游戏怎么样,芭布丝?” “哦,好啊。你能拿一副纸牌来吗,护士小姐?” 克雷文小姐出去拿纸牌。我向富兰克林太太道了晚安,并谢过了她的款待。 我在外面遇见了富兰克林和朱迪斯。他们俩站在走廊的窗边望着外面。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只是并排站在那儿。 我走近他们时,富兰克林回头看了一眼。他挪了挪脚步,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跟我一起散散步吗,朱迪斯?” 我女儿摇摇头。“今天晚上算了。”她突兀地说,“我要睡觉了。晚安。” 我跟富兰克林一起下了楼。他轻声地吹着口哨,面带微笑。 我烦躁不已,没好气地对富兰克林说:“你今晚似乎很自在啊。” 他承认了。 “是啊。我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心满意足。” 我在楼下与他分开,然后看了一会儿桥牌。趁勒特雷尔夫人不注意的时候,诺顿朝我眨了眨眼。这一局似乎一团和气。 我上楼来到波洛的房间。朱迪斯也在这里。见我进来,她冲我笑了笑,但是没说话。 “她原谅你了,我的朋友。”波洛说。这叫什么话! “是吗?”我反唇相讥,“我可不——” 朱迪斯站起身。她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吻了我一下。她说:“可怜的父亲。赫尔克里叔叔不应该伤害你的自尊。我应该争取你的原谅才对。你就原谅我,然后跟我说晚安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但我还是说:“对不起,朱迪斯。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 她拦住了我的话。“没关系的。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现在一切都没事了。”她的脸上慢慢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她又说了一遍:“现在一切都没事了……”然后静静地离开了房间。 她走后,波洛看着我。 “说说吧,”他问我,“今天晚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摊开双手。“什么事也没发生,连一点儿要发生事情的迹象都没有。”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错了。因为当晚确实发生了一件事。富兰克林太太突发重病。我们派人请了两个医生,但两人都束手无策。第二天早上她就去世了。 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们才得知,她死于毒扁豆碱中毒。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1 两天之后召开了死因陪审庭。这是我第二次在这个地方参加死因陪审庭。 验尸官是个干练的中年男子,眼神精明,语言却极其乏味。 首先听取的是医学证据。结论是死者死于毒扁豆碱中毒,而且死者体内还检查出了含有毒扁豆中提取的其他生物碱成分。死者应该是于前一天晚上七点到凌晨之间服用了毒药。警方的法医无法进一步缩短这个时间范围。 接下来传讯富兰克林博士。总体来说,他的表现给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提供的证据简单明了。妻子去世后,他检查了实验室中的溶液。发现原本装着他用来做实验的浓毒扁豆碱溶液的瓶子里灌满了清水,原先瓶子里的溶液已经所剩无几。由于他已经多日未用那瓶溶液,所以他也无法准确说出瓶子里的液体是什么时候被替换掉的。 陪审庭接下来研究了谁可以进入实验室这个问题。富兰克林医生表示,他的实验室门通常是锁着的,而且钥匙一般是放在他口袋里保管的。他的助理黑斯廷斯小姐有一把备用钥匙。任何人如果想进入实验室都必须从她或者他本人那里拿到钥匙。他的妻子偶尔会借钥匙去取回她落在实验室里的东西。他本人从来没把毒扁豆碱溶液带进宅子里或者她妻子的房间,而且他也不认为他妻子会不经意间把溶液带回房间。 在验尸官的进一步盘问之下,富兰克林医生说他的妻子已经有好一段时间处于情绪低落状态。她本人并没有器质性的疾病,只是心情抑郁,性情多变。 富兰克林说,他妻子近来心情大好,他还以为是她的健康和精神状况有所改善。他们最近没有争吵,相处也十分融洽。去世前最后一晚,她精神很好,并没有表现出忧郁的迹象。 他说他妻子偶尔会谈起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不过他并没有拿这话当真。在验尸官的追问下,他表示在他看来,他的妻子并不是那种会寻短见的人。这既是他的医学意见,也是他的个人看法。 富兰克林医生之后作证的是克雷文护士。她身着短款制服,看起来精明干练,她的回答也十分简洁而职业化。她前后共照顾富兰克林太太超过两个月的时间。富兰克林太太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有人听到她至少三次声称要“了结这一切”,说她的生命已经没有意义,说她已经成了丈夫的负担。 “她为什么这么说?他们两个人发生过什么争吵吗?” “不,没有,但她知道她丈夫最近得到了一份海外的工作邀请。他为了照顾她而拒绝了那份邀请。” “因此她有时会为此事感到难过?” “是的。她抱怨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每次说起来就十分激动。”“富兰克林医生知道这些吗?” “我不认为她经常对他说这样的话。” “但她身患抑郁症。” “嗯,没错。” “她是否曾经明确提出要自杀?” “我记得她说的是‘了结这一切’。” “就是说,她并没有说过要用何种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 “是的。她说得很模糊。” “最近有什么让她感觉特别郁闷的事情吗?” “没有。她近来精神状态极好。” “富兰克林医生说她去世的当晚精神状态很好,你是否同意这样的说法?” 克雷文护士犹豫了一下。“唔——她那天很兴奋。那天白天她心情很差——说自己身上疼,而且头晕。到了晚上她似乎好了一些,不过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她似乎处于狂躁状态,非常蹊跷。”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瓶子,或者任何可能装着毒药的器皿?” “没见过。” “她当天饮食如何?” “她喝了汤,吃了肉片、青豆、土豆泥还有樱桃蛋挞。她还喝了一杯勃艮第红酒。” “勃艮第是从哪儿来的?” “她屋里有一瓶。事发之后还有一些酒没有喝完,不过检验结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她有没有可能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把毒药放在自己杯子里呢?” “哦,可以的,轻而易举。我在屋里进进出出,打扫房间,收拾东西。我并不是在看管她。她身边放着一个小公事箱和一个手提包。她有大把的机会可以把任何东西放进勃艮第红酒、咖啡或者她当晚最后喝的牛奶里。” “如果她真的是这样做的,那么她会怎样处理装毒药的瓶子呢?你知道吗?” 克雷文护士想了想。“嗯,我估计她会事后把瓶子从窗户扔出去。要不然就是放在废纸篓里,或者在卫生间里冲干净然后放回药箱。药箱里有好几个空瓶子,我一直留作备用。” “你最后一次见富兰克林太太是什么时候?” “十点半。我照顾她上了床。她睡前喝了热牛奶,还说想要一片阿司匹林。” “她那个时候处于什么状态?” 证人想了一下。 “嗯,其实,跟平常一样……不对,应该说她有点儿过度兴奋。” “情绪不压抑吗?” “唔,没有,甚至可以说很振奋。不过如果你觉得她是自杀的,她当时的情绪确实可以说是自杀的前兆。她或许感到崇高而愉悦。” “你觉得她是那种会自杀的人吗?” 证人片刻无言。克雷文护士似乎拿不定主意。 “呃,”她最后终于开口说道,“我觉得她既是也不是。我——嗯,总体上来说我觉得她是那样的人。她心态极不平衡。” 下一个是威廉·博伊德·卡灵顿爵士。他似乎真心难过,不过证词还是十分清楚的。 事发当晚,他跟死者玩儿了会儿哨兵游戏。他当时没有注意到任何抑郁的迹象,但在之前几天的一次谈话中,富兰克林太太提到要自行了断的事情。她是个非常无私的女人,并且为自己阻碍了丈夫的职业发展而深深不安。她全身心忠于自己的丈夫,并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她有时会为自己的病情感到难过。 朱迪斯也被传作证,不过她没说什么。 她不知道毒扁豆碱被拿出实验室的事情。悲剧发生当晚,富兰克林太太似乎与平日一样,只是稍微有点儿过于兴奋。她从没听富兰克林太太说起过要自杀。 最后一个证人是赫尔克里·波洛。他的证词言之凿凿,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描述了富兰克林太太去世前一天他与富兰克林太太的对话。她非常难过,多次表示希望终结这一切。她非常担心自己的健康,并且坦白地告诉波洛,她认为自己的生命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她说,有时她觉得要是能一觉睡去就不再醒来该有多好。 他接下来的回答引起了更大的骚动。 “六月十日早上你就坐在实验室门外对吧?” “是的。” “你是否看见富兰克林太太从实验室里出来?” “看见了。” “她手里有没有拿什么东西?” “她右手里攥着一只小瓶子。” “你确定吗?” “确定。” “她见到你有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 “她看上去很吃惊,不过仅此而已。” 验尸官接着做了结案陈词。他说,目前要决定的就是死者死亡的来龙去脉。医学证据已经毫无疑问地确认了死者的死因。死者确系毒扁豆碱中毒而死。现在遗留的问题就是,死者是意外中毒还是故意服毒,抑或是被人下毒。从各位证人的证言来看,死者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并且身体状况欠佳,虽然没有器质性疾病,但精神状况很差。本案的重要证人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肯定地表示他曾看到富兰克林太太手里攥着一个小瓶子从实验室里出来,并且见到他之后表现得很吃惊。陪审团或可得出结论,即富兰克林太太为求一死,自己从实验室拿出了毒药。她似乎坚持认为自己剥夺了丈夫的幸福,阻碍了他的事业发展。对于富兰克林医生,我们要公平地说他是个善良、有爱心的丈夫,从未对她的脆弱表达过任何恼怒情绪,也没有抱怨过她阻碍了他职业的发展。这似乎完全是富兰克林太太主观的想法。处于某种情绪边缘状态的女性确实容易产生这样固执的念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毒药是在何时用何种容器带出实验室的。原本盛放毒药的瓶子并未找到,这一点或许不合常理,不过正如克雷文护士所说,富兰克林太太或许本来就是从药箱里拿了一个空瓶子,用完清洗之后又放回去了。下面就要由陪审团来作出裁决了。 没过多久,判决就下来了。 陪审团认定,富兰克林太太在精神异常的状态下终止了自己的生命。 2 半小时之后,我来到了波洛的房间。他看起来疲惫不堪。科蒂斯把他放在床上,给他喝了一点儿酒精饮料,好帮他提神。 虽然有一肚子话要说,但我还是耐着性子,一直等到波洛的侍者干完活儿离开了房间。 我终于憋不住了。“你刚才说的那些是真的吗,波洛?你说你看见富兰克林夫人拿着一只瓶子从实验室里走出来?” 波洛青紫色的嘴唇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微笑。他轻声说:“你没看见吗,我的朋友?” “没有啊。” “你没准儿见到过呢,对吧?” “不对,我应该没见过。当然,我也不能确定她没有拿着瓶子出来。”我满腹狐疑地看着他,“问题是,你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觉得我会撒谎吗,我的朋友?” “我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黑斯廷斯,你这句话让我感到震惊。你那单纯的信仰到哪儿去了?” “唔,”我犹豫了,“我也觉得你不会作伪证的。” 波洛温和地说:“肯定不是伪证。毕竟我没发誓。” “那你的话不是真的?” 波洛立即摇摇手。“不管我说过什么,我的朋友,都不可能收回来了。没有必要再讨论它们了。” “我真没法理解你!”我叫道。 “有什么你不理解的?” “你的证词——说什么富兰克林太太声称要自杀,说她心情抑郁。” “你也听过她这么说啊。” “对。但是那只是她许多种情绪中的一种。你没把这一点交代清楚。” “也许是因为我不想说清楚。” 我盯着他。“你想让陪审团做出自杀的认定?” 波洛停顿了片刻,然后才开口:“黑斯廷斯,我觉得你还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没错,我是想让陪审团做出自杀的认定……” 我说:“但是你并不认为——我是说你自己并不认为——她死于自杀?” 波洛缓缓地摇摇头。 我说:“你觉得——她是被谋杀的?” “没错,黑斯廷斯,她是被谋杀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这起事件说成像自杀一样,把真相掩盖起来呢?这样一来一切调查就都停止了啊。” “正是如此。” “你希望这样?” “没错。” “但是为什么啊?”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还没有看透真相?没关系——具体情况我们先不说。你必须相信我,这就是一起凶杀案——是蓄意谋杀。黑斯廷斯,我早就跟你说过这里会发生凶案,而且我们很可能无法阻止凶案的发生——因为凶手狡猾而且意志坚决。” 我不寒而栗,问道:“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波洛微微笑了笑。“案子已经结了——死者死因已经定性为自杀。但是你和我,黑斯廷斯,还要继续暗中进行调查,就像鼹鼠一样。最终我们一定会抓到x。” 我说:“要是这期间又有人被杀了呢?” 波洛摇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除非有人看到了什么或者知道什么,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站出来说明的吧……”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1 死因陪审庭之后几天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当然,举行了葬礼,而且引来了斯泰尔斯圣玛丽很多好奇的民众参加。在葬礼上,我遇到一个双眼湿润、举止怪异的老太太。 我们走出墓园的时候,她过来跟我打招呼。 “我还记得你啊,这位先生。” “唔——呃——大概……” 她接着说下去,根本不管我说了什么。 “二十多年过去啦。二十多年前,老夫人死在这里。那是斯泰尔斯庄园的第一起凶案。要我说,那绝对不是最后一起。英格尔索普老夫人,我们都觉得她丈夫对她特别好。我们当时特别确定。”她诡异地瞥了我一眼,“没准儿这次是她丈夫干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严肃地说,“您没听说判决是自杀吗?” “那是验尸官那么说。但他可能弄错了,你不觉得吗?”她捅了我一下,“医生们最知道怎么弄死自己的妻子。好像她对他也没什么用处。” 我朝她发起火来,她这才悻悻地离开,一边嘟囔着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种事会发生第二次感觉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这两次你都在,先生,不是吗?” 一瞬间我觉得她是不是怀疑我才是两起凶案的真凶。这让我很不安。这次对话让我明白,乡里的疑心是一件多么诡异可怕的事情。 而且毕竟这种疑心也有其正确之处。因为富兰克林太太的确是被人杀害的。 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段日子留在我记忆中的东西非常少。但波洛的健康让我十分担心。有一天科蒂斯过来找我,他那严肃的面孔稍显一丝不安,他说波洛犯了严重的心脏病。 “我觉得,先生,他应该看医生了。” 我慌忙赶到波洛的房间,但他表示坚决不看医生。这有点儿不像他的风格。在我看来,他一直极度在意自己的健康。他怕风,用丝绸和羊毛围巾把脖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脚沾湿一点就表现得极度恐惧,稍有一点感冒的迹象就要试体温表,然后上床休息——“要不然我会得肺炎的!”即便是最轻的病症,他也总是马上看医生。 现在他真的病了,他的想法反而转了一百八十度。 但这或许是他真正的想法。之前的那些小病都没什么大事。如今他真的患了重病,反而害怕起来,不愿承认自己病了。他这样轻描淡写,就是因为他害怕了。 “啊,不过我已经看过医生了!还不只看了一个,看了很多医生。我去找过布兰科,找过达什(他说了两个专科医生的名字),你猜他们想让我怎么做?——他们让我去埃及,结果到了那儿之后我的病情立刻就恶化了。我还找过r……” 我知道,r是个心脏病专家。我赶紧问他:“他怎么说?” 波洛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我的心紧张地一颤。 他平静地说:“他能做的都做了。他给我治了病,帮我疗养,都是亲力亲为。医生所能做的——他已经都做了。所以你明白了吧,黑斯廷斯,再叫医生来没有用的。我的朋友啊,身体是会生锈的。哎,没有人能像汽车一样,换上新的马达,然后继续跟以往一样飞驰。” “不对,波洛,你病得肯定不轻。科蒂斯——” 波洛厉声说:“科蒂斯?” “没错,他来找过我。他很担心——你犯心脏病了——” 波洛轻轻点点头。“是的,是的。有时候是会犯,惨不忍睹。我觉得,科蒂斯不太适应我犯病的样子。” “你真的不去看医生?” “没用的,我的朋友。”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但态度十分决绝。我的心再一次痛苦地缩紧。波洛对我笑了笑。他说:“黑斯廷斯,这是我最后一个案子了。它也会是我办过的最有趣的一个案子——对手是我遇见过的最有趣的凶手。虽然我们不赞成x的行为,但他的计谋之巧妙使我们不得不佩服。到目前为止,我亲爱的朋友,这个x的行动十分巧妙。他已经击败了我,击败了赫尔克里·波洛!他的手段我破解不了。” “如果你身体健康的话——”我开始安慰他。 但很显然这句话说的不是时候。赫尔克里·波洛突然发怒了。 “啊!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蛮力是没有用的。我们只需要——思考。” “唔——当然——是啊,这个你在行。” “在行?没人比我更在行。我的四肢瘫痪了,心脏也不断地给我找麻烦,但我的大脑,黑斯廷斯,我的大脑灵活如初,没有任何毛病。我的头脑仍然是第一流的。” “那,”我安慰他说,“真的太好了。” 但我下楼的时候心想,波洛的头脑已经不如原来那样反应自如了。先是勒特雷尔太太九死一生,现在富兰克林太太又死了。我们又做了什么呢?其实什么也没做。 2 第二天波洛对我说:“黑斯廷斯,你昨天建议我去看医生,对吧?” “对,”我赶紧答应,“如果你去看医生的话我会安心很多。” “好吧,我同意。那我就去找富兰克林。” “富兰克林?”我疑惑地看着他。 “唔,他是医生,这总没错吧?” “是,可是——他主要是做研究的吧?” “当然。我想他做一个全科医生恐怕不会成功。借用你的话来说,就是他的‘临床经验’不够。但是他有做医生的资质。事实上我应该说,‘他对本行的了解比大多数人都好’,就像电影里说的那样。” 他这番话还是没有完全说服我。虽然我对富兰克林的能力没有任何怀疑,但他总是给我没有耐心、对人类疾苦无动于衷的感觉。虽然这对于研究人员来说可能是宝贵的品质,但对于他要照顾的病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尽管如此,波洛同意去看医生已经是妥协了,何况波洛的医生不在本地。富兰克林欣然同意给他看病。不过他解释说如果需要日常治疗和护理,就需要请本地大夫过来了。他做不了这个。 富兰克林跟波洛单独待了很长时间。 最后他终于出来了,我正在外面等他。我把他拉进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怎么样?”我焦急地问他。 富兰克林若有所思地说:“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哦,你说这个啊。没错——”我不耐烦地抛开这个不言自明的事实,“他的身体呢?” “哦!他的身体?”富兰克林似乎很吃惊——就好像我提起了一件根本不重要的事情,“哦!他的身体糟透了。” 我感觉这根本不像是职业医生描述病情的方式。可是我听说过——从朱迪斯那里听说——富兰克林上学的时候是他们那批学生里的佼佼者。 “怎么个糟糕法?”我焦急地询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你想知道吗?” “当然。” 这个白痴在想些什么? 他几乎脱口而出。 “大多数人,”他说,“都不想知道。他们想要的是能安慰人的糖浆。他们想获得希望。他们想让大夫用小勺舀着安慰剂喂给他们吃。当然,令人瞠目结舌的神奇康复确实也偶尔发生,但是这种事恐怕不会发生在波洛的身上。” “你是说——”我的心又一次变得冰凉。 富兰克林点点头。“嗯,是的,他的生命正在走向终点。而且在我看来,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要不是他同意,我也不会告诉你。” “那么就是说——他已经知道了。” 富兰克林说:“他知道了。他的心脏随时都有可能‘噗’的一声停止跳动。当然,谁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 他停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我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担心有什么事情还没做完,他说这件事是他的责任。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的,”我说,“我知道。” 富兰克林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他想完成他的工作再走。” “我明白。” 我不知道约翰·富兰克林是否了解波洛要完成的工作到底是什么。 他缓缓地说:“我希望他能成功。从他的话来看,那件事对他意义重大。”他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他的条理十分清晰。” 我焦急地问:“难道就没有什么能做的吗——治疗什么的?” 他摇摇头。“没有用了。他还有几安瓿(注:一种密封的小瓶,容量一般为1~25ml。)的硝酸甘油,感到要犯病的时候可以使用。” 然后他提起一件奇特的事情。 “他对人类的生命充满了尊重,对吧?” “嗯,应该是吧。” 我无数次听到波洛说:“我不赞成杀人。”他那种轻描淡写的描述总让我感到奇怪。 富兰克林接着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我没有……” 我好奇地看着他。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歪了歪头。 “没错,”他说,“既然死亡迟早都会到来,是早是晚又有什么关系呢?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那么你怎么当上大夫的呢?”我有点气愤地问他。 “哦,我亲爱的朋友,医术并不仅是为了帮人们躲避那个必将到来的终点,它还有着更重要的意义——它是要改善人类的生活。如果一个健康的人死掉了,没什么意义——没有太多意义。如果一个低能儿——一个白痴——死了,那就是件好事——但如果发现纠正垂体的方法,可以逆转甲状腺障碍,把低能儿变成健康的个体,那在我看来就是大好事。” 我越来越好奇地看着他。我仍然觉得,如果我得了感冒,肯定不会请富兰克林医生帮我看病,但我必须承认这个人具有极度的真诚和人格的力量。我发现自从妻子死后,他就变了。他没有表现出太多常人的悲伤。相反,他看起来似乎更加活跃、更加专注,似乎充满了新的能量。 他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你跟朱迪斯不是很相像吧?” “嗯,她不太像我。” “她像她母亲吗?” 我想了想,然后慢慢摇摇头。“也不太像。我妻子个性开朗,任何事情都不会放在心上——她想让我也变成那样,不过恐怕她没有成功。” 他淡淡一笑。“看来是的,你是家里的严父,对吧?朱迪斯这么说的。朱迪斯很少笑——她是个严肃的姑娘。也许是她的工作太多了吧。都怪我。” 他陷入沉思。我礼节性地说:“你的工作一定很有趣。” “啊?” “我说你的工作一定很有趣。” “只有少数人才这么认为。对于别人来说,我的工作无聊透顶——也许他们是对的。算了——”他甩过头来,耸起肩膀,一下子变回了之前那个有阳刚之气的男子汉,“反正我的机会已经来了!天啊,我真想大喊出声。协会的人今天告诉我。那份工作还有空缺,我被聘用了。我十天后就出发。” “去非洲?” “对。这是项伟大的事业。” “太快了吧。”我感觉有点震惊。 他盯着我。“你说什么——太快了?哦。”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你是说芭芭拉刚去世我就离开?为什么不行呢?她的死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我有什么必要强装悲伤呢?” 我的表情似乎让他感到滑稽。 “恐怕我没有时间沉浸在世俗的悲伤里。我当初爱上了芭芭拉——那时的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我娶了她,然后一年之后就不爱她了。我觉得她对我的爱可能持续得还没有我长。当然,她对我是失望的。她以为可以影响我,其实她不能。我是个自私而死心眼儿的粗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是你的确为了她拒绝了非洲的工作机会啊。”我提醒他说。 “是。不过那纯属是出于财务考虑。我一直按照芭芭拉习惯的那种生活标准照顾她。如果我当时去了非洲,她肯定会过得很拮据。不过现在——”他笑了,那是一种完全坦诚、孩子气的笑容,“我时来运转了。” 我感到很震惊。的确,对于很多男人来说,妻子过世算不上什么痛心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富兰克林的这番话也太过直白了。 他看到了我的表情,但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事实,”他说,“是很少有人理解的。不过实话实说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也能省去不少的废话。” 我尖锐地说:“你的妻子自杀了,你难道一点儿都不难过吗?” 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其实并不相信她是自杀的。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那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呢?” 他逼近我。“我不知道。我也不觉得我——想知道。明白吗?” 我盯着他。他的眼神坚硬而冰冷。 他又接着说:“我不想知道。我不——感兴趣。明白了吗?” 我明白——但是我不喜欢这个答案。 3 不知什么时候我注意到斯蒂芬·诺顿似乎有心事。问询后,他一直沉默寡言。葬礼结束后他还是照常出去散步,只是双眼一直盯着地面,前额皱起。他总是习惯用手梳理头发,直到他灰色的短发都像蓬蓬头彼得(注:十九世纪德国童话诗歌《蓬蓬头彼得》中的人物,作者是德国儿童精神病医生海因里希·霍夫曼。)那样立得直直的为止。他这样的造型看起来很滑稽,却是他无意造成的,反映了他内心的纠结。你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回答总是显得心不在焉。我终于明白,他一定是在为什么事情烦恼。我关心地问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他马上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于是这个话题就在这里停止了。 但过了没多久,他又找到我,试图用一种笨拙、拐弯抹角的方式询问我对于某件事情的看法。 一如他以往说起严肃的事情时候一样,他有点结结巴巴地给我讲述了一个与道德有关的故事。 “你知道的,黑斯廷斯,事情的对错应该是很容易判断的——可是真正到了要判断对错的时候,似乎就没那么简单了。我是说,人们可能会遇上一些事情——你知道,就是那种你本来不想遇上的事情——意外遇见了,这种事情对于你来说没什么实际的用处,可是或许十分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恐怕没太明白。”我坦白地说。 诺顿又皱了皱眉头。他又用手指捋了捋头发,而他的头发又像以往一样以一种滑稽的方式立起来了。 “这件事很难解释。我是说,假设你碰巧看到一份私人信件——不小心打开的——这封信本来是写给别人的,但你以为是写给你的,所以就开始读,因此你实际上就看到了一些你本不应该看到的东西。这种事可能发生,你知道的。” “哦,是啊,当然可能发生。” “唔,我是说,遇上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做呢?” “唔——”我想了想,“我觉得你应该找到当事人,告诉他:‘很抱歉我不小心打开了这封信。’” 诺顿叹了一口气。他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看,你可能看到一些令人难堪的事情,黑斯廷斯。” “你是说你看到了可能让另外那个人难为情的内容?你应该装作什么内容也没看到——或者说你及时地发现了自己的错误。” “对。”诺顿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的答案似乎并没有让他满意。 他很不满意地说:“真希望我能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诺顿依旧皱着眉头说:“你看,黑斯廷斯,这件事没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假设你读到的——呃,对另外一个人非常重要。” 我失去了耐心。“说真的,诺顿,我没弄明白你在说什么。无论怎么说你也不应该读别人的私人信件吧?” “不,不,当然不能。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我说的也不是什么信件的事。我只是举个例子好让你明白。意外看到、听到或者读到的东西当然要守口如瓶,除非——” “除非什么?” 诺顿慢慢说:“除非是你应该说出来的事。” 我看着他,突然对这个男人说的事情提起了兴趣。他接着说:“你这样想,假设你从一个……一个钥匙孔里看到什么事情——” 钥匙孔!我想起了波洛!诺顿接着说:“我是说你有充分的理由去看那个钥匙孔——比如钥匙卡住了,你想看看钥匙孔里是不是塞了东西——或者别的什么充分的理由——而且你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那样的东西……” 有那么一会儿,我完全听不懂他在结结巴巴地讲些什么,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请。我记得有一天在一个长满草丛的小山上,诺顿举起望远镜去看一只褐斑啄木鸟。我还记得他当时脸色突变,而且怎么也不让我用望远镜看。当时我立刻断定他看到的事情与我有关——我以为他看到的是阿勒顿和朱迪斯。但是如果他看到的不是呢?如果他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呢?我认为那是阿勒顿和朱迪斯,是因为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他们俩,别的任何事情都想不到。 我突然说:“是你从望远镜里看到的东西吗?” 诺顿显得既惊讶又欣慰。 “你是怎么猜到的,黑斯廷斯?” “是你、我和伊丽莎白·科尔在小山上那天吧?” “是,没错。” “你不想让我看到那个东西?” “不。不是——呃,我是说那不是我们应该看的。” “你看到的是什么啊?” 诺顿又皱起眉头来。“好吧。我应该说吗?我是说那毕竟——呃,是偷窥啊。我看到了本来不该看到的东西。我不是主动想看的——当时那边确实有一只褐斑啄木鸟——特别可爱,然后我又看到了别的。” 他停住了。我感到好奇,十分好奇,但我尊重他瞻前顾后的情绪。 我问:“那是——重要的事情吗?” 他慢慢地说:“可能会重要。大概也就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 我接着问:“跟富兰克林太太的死有关系吗?” 他惊呆了。“你竟然这么说,真奇怪。” “那就是没有关系?” “不……不,没有直接关系。但可能也有关系。”他慢慢地说,“那件事或许可以帮我们解释某些事情。也就是说——哦,去他的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进退维谷。我好奇心作祟,但也感到诺顿不愿意说出自己看到了什么。我可以理解。如果换成我的话,感受估计也是一样的。拥有这样一份在外人看来是通过可疑方式获取的信息,实在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情。 然后我想起一个点子。 “为什么不找波洛问问?” “波洛?”诺顿看起来有点怀疑。 “对啊,问问他有什么建议。” “唔,”诺顿慢慢地说,“是个主意。只是,当然,他是个外国人——”他停住了,看上去非常尴尬。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太熟悉他那套让人不舒服的“公平竞赛”论了。我怀疑波洛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过要拿起观鸟镜!如果他想过的话,他一定会那样做的。 “他会为你保密的。”我鼓励他说,“而且如果你不喜欢他的建议,也没必要按他说的做。” “这倒是。”诺顿说,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你知道,黑斯廷斯,我想我应该去找波洛。” 4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波洛。波洛的反应令我吃惊。 “你说什么,黑斯廷斯?” 他当时举着一小块吐司正要吃,听了我的话吐司都掉了。他向前探着脖子。 “告诉我。快点儿告诉我。”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那件事。 “他那天从望远镜里看到了什么东西,”波洛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却不肯告诉你。”他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他没跟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吧?” “应该没有吧。嗯,我确定他没跟别人说过。” “你一定要非常小心,黑斯廷斯。他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连暗示也不行。那样做会很危险的。” “危险?” “非常危险。” 波洛的脸色十分严峻。“跟他约一下,我的朋友,让他今天晚上过来见我。就是平常的串门,你明白的。别让别人怀疑他来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并且你一定要小心,黑斯廷斯,要非常非常小心。你说当时在场的还有谁?” “伊丽莎白·科尔。” “她发现他的举动有什么异常吗?” 我努力地回想。“说不好。她也许发现了什么吧。我要不要问问她——” “你什么也不要说,黑斯廷斯——绝对不要说半个字。”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1 我向诺顿转达了波洛的口信。 “我当然要上去见他。我非常愿意。不过你知道,黑斯廷斯,我现在已经有点儿后悔告诉你这件事了。” “顺便问一句,”我说,“这件事你没跟其他任何人提起过吧?” “没有——至少——不,当然没有。” “你确定?” “当然,我什么也没说过。” “嗯,那就别跟别人说。见了波洛之后再说。” 他一开始回答我问题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语气中有些许迟疑,他之后的保证非常坚决,不过他开始的迟疑终究还是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2 我再次登上了那座长满野草的小丘。已经有人在那里了。是伊丽莎白·科尔。我上坡的时候看见她转过头来。 她说:“你看起来很兴奋,黑斯廷斯上尉。有什么好事吗?”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不,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我走得快了喘不上气来。”我用素日平静的语气补了一句,“要下雨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是啊,看着像是。” 我们静静地在那里站了片刻。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让我十分怜惜的东西。自从她告诉我她的真实身份以及那场毁掉她人生的悲剧之后,我一直对她很有兴趣。两个不幸的人总是有很多共鸣之处。不过在我看来,她的青春并未真的逝去。我冲动地说:“我一点儿也不兴奋,相反,我感到很悲哀。我得知了一个关于我老朋友的坏消息。” “波洛先生的?” 她满怀同情的发问让我得以一抒胸臆。 我说完之后她轻声地说:“我明白了。就是说——结局随时都有可能到来?” 我点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两分钟之后我才说:“等他也走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哦,不会啊,还有朱迪斯陪你——还有你其他的孩子们。” “那些孩子都天各一方。至于朱迪斯——唉,她有她的工作,她不需要我。” “我觉得孩子只有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才会想到父母。我希望你明白,这是永恒不变的规律。要说孤独,你没法跟我比。我的两个姐姐都在很远的地方,一个在美国,另一个在意大利。” “我亲爱的姑娘,”我说,“你的生活才刚开始。” “我三十五岁了,生活才刚开始?” “三十五岁怎么了?我还希望我现在三十五岁呢。”我恶狠狠地接着说,“我可不瞎。” 她疑惑地看了看我,然后脸红了。 “你不会是觉得——哦!斯蒂芬·诺顿跟我只是普通朋友。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 “那不是很好?” “他——他特别善良。” “哦,亲爱的,”我说,“别以为那只是善意。我们男人不是那样的。” 但是伊丽莎白·科尔突然脸色转白。她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太残忍了——你看不出来吗?我怎么可能奢望——结婚呢?像我这种身世的人。我有一个杀人犯姐姐——不是杀人犯就是疯子。我也说不清哪个更糟。” 我坚定地说:“别总想这个。记住,真相可能不是那样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那分明就是事实啊。” “你难道忘了有一次对我说,‘那不是玛姬’了吗?” 她倒吸一口气。“那是我的感觉。” “感觉往往是——正确的。” 她盯着我。“你什么意思?” “你的姐姐,”我说,“并没有杀死你的父亲。” 她手捂着嘴,眼睛惊恐地张大,看着我的眼睛。“你疯了,”她说,“你一定是疯了。谁跟你这样说的?” “那不重要,”我说。“我的话千真万确。有朝一日我会向你证明。” 3 我在宅子附近遇到了博伊德·卡灵顿。 “这是我在这里住的最后一晚了。”他告诉我,“我明天就搬走了。” “要搬去奈顿了?” “对。” “真是可喜可贺。” “是吗?大概是吧。”他叹了一口气,“算了,黑斯廷斯,实话跟你说吧,我很庆幸就要离开这里了。” “这里的伙食的确非常糟糕,服务也不好。” “我不是说这个。毕竟这里价格便宜,而且这样的小旅馆你也不能有太高的期望。黑斯廷斯,我说的不仅仅是这里的不便。我不喜欢这幢房子本身——它好像有一种不祥的氛围。这里是个是非之地。” “对极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一座房子发生过凶案之后就再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总之我不喜欢这里。先是勒特雷尔夫人的意外——运气糟透了。然后又是可怜的芭芭拉。”他停了一下,“我想她大概是这世界上最不可能自杀的人了。” 我犹豫了一下。“呃,恐怕也不应该这么说——” 他打断了我。“嗯,我觉得就是这样的。忘了那些解释吧,她死的前一天我大多数时间都跟她在一起。她精神很好——我们玩儿得非常开心。她只是担心约翰太过沉迷于实验,可能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比如拿自己做实验。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黑斯廷斯?” “不知道。” “她丈夫应该为她的死负责。我估计是他跟她说了什么。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很开心。他让她觉得是她阻碍了他宝贵的职业发展(好像他的职业真有多了不起!),就是这种压力让她崩溃了。那个家伙太无情了,几乎对一切事情都无动于衷。他竟然还能冷静地告诉我说他要去非洲了。说真的,黑斯廷斯,要是最后证明真的是他杀了他的妻子,我一点儿都不会吃惊。” “你不是认真的吧。”我尖锐地说。 “当然不是,我并不是在指控谁。不过你要听明白,这主要是因为,如果他是凶手,他肯定不会采取这种方式。大家都知道他在研究毒扁豆碱,所以按照常理来推断,如果说他要杀她,肯定不会用这个。但是不管怎样,黑斯廷斯,我不是唯一认为富兰克林有嫌疑的人。有知情人士向我提供了线索。” “谁啊?”我认真地问。 博伊德·卡灵顿压低了声音:“克雷文护士。” “什么?”我大吃一惊。 “嘘。别大嚷大叫的。没错,是克雷文护士告诉我的。你知道她很聪明。她不喜欢富兰克林——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我对此表示怀疑。在我看来,克雷文护士讨厌的是她的病人。我突然觉得克雷文护士肯定对富兰克林夫妇的情况有很多了解。 “她今晚在这里。”博伊德·卡灵顿说。 “什么?”我很惊讶。克雷文护士葬礼之后就离开了。 “就是在去照顾下一个病人之前暂住一夜。”博伊德·卡灵顿解释说。 “原来如此。” 克雷文护士的回归让我感到些许不安,但我说不出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回来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博伊德·卡灵顿说,她不喜欢富兰克林…… 我镇定了一下,激动地说:“她没有权利对富兰克林指指点点。毕竟是她提供的证据帮助陪审团做出了自杀的判定。还有波洛说看到富兰克林太太手里拿着一个瓶子从实验室里出来。” 博伊德·卡灵顿不耐烦地说:“什么瓶子?女人永远都带着各种各样的瓶子——装香水的、装发油的、装指甲油的。你说她那天晚上拿着一个瓶子——那也不能说明她想自杀吧?真是一派胡言!” 这时阿勒顿走过来了,博伊德·卡灵顿这才停下。凑巧的是,这时远处戏剧性地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我像以往一样想道,阿勒顿注定是演坏蛋的。 但芭芭拉·富兰克林死亡当晚他不在庄园。再说,他有什么动机要杀掉富兰克林太太呢? 但我突然想起,x从来没有杀人动机。而这正是他的优势。就因为这一点,而且仅仅是因为这一点,让我们的破案进程举步维艰。不过,真理之光随时都可能点亮。 4 我要在此重申,我从来没有想过波洛会失败。在波洛与x的较量中,我从来没有想过存在x最终胜出的可能性。尽管波洛虚弱多病,我还是坚信他将是最终的胜利者。你们应该明白,我已经习惯了波洛获胜。 但波洛自己首先让我的这个想法产生了动摇。 我晚饭前去看他。我忘记了当时怎么说起的,但他突然提到“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的话”。 我立刻大声表示抗议。你不会出事的——不会出任何事。 “好吧,那就是你没有认真听富兰克林医生的话。” “富兰克林不懂。你的日子还长着呢,波洛。” “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我的朋友,只是希望渺茫。不过我现在说的是眼前的具体情况,不是泛泛而谈。虽然我的死期已近,但恐怕还是不会像我们的朋友x所希望的那么快。” “什么?”我面露惊恐之色。 波洛点点头。“是的,黑斯廷斯。毕竟x是很聪明的——可以说十分聪明。他不可能没有意识到我的人生即将结束,而如果我的死期可以提前几天到来,那将给他带来无法估量的好处。” “可是——可是——会发生什么呢?”我大惑不解。 “指挥官阵亡的时候,副手要顶上来。你要继续下去。” “我怎么行?我根本一无所知啊。” “我已经做了安排。如果我有什么差池,我的朋友,这里有——”他边说边拍了拍他身旁锁着的公务箱,“这里有你需要的所有线索。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 “其实没有必要那样折腾。你现在就告诉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吧。” “不行,我的朋友。你不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这一点现在对我们十分重要。” “你给我留了一份书面的叙述?” “当然没有。那样可能落在x手里。” “那你留下了什么?” “实物的线索。对于x来说,这些东西没有任何意义——你可以相信这一点——但有了这些,你就可以发现真相。” “我不明白。你的想法怎么这么复杂啊,波洛?你总是喜欢把每件事都搞得很复杂。一贯如此!” “所以我是出于自己的偏好才这么做的,你是这个意思吗?也许吧。不过你放心,我的线索会带领你找到真相的。”他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希望它们不要带领你发现这些了。到时候你就会说:‘放下帷幕吧。’” 他的语气让我再次感到恐惧。就好像在某个地方,就在我看不见的某处,存在着一个我不愿看到的事实——一个我不愿承认的事实。而实际上在我内心深处,我已明白无疑…… 我抛开这种感觉,下楼去吃晚饭。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1 晚餐气氛很愉快。勒特雷尔太太已经可以下楼了,她那做作的爱尔兰式欢乐情绪也回来了。富兰克林与之前相比明显开朗活跃了很多。克雷文护士穿了一件便服,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她没穿护士制服的样子。放下了职业所必需的拘谨,克雷文护士的确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姑娘。 晚餐后,勒特雷尔太太提议打桥牌,不过最后我们玩起了不受人数限制的纸牌游戏。大约九点半,诺顿提出想要上楼去见波洛。 “好主意,”博伊德·卡灵顿说,“真可惜他近来身体不适。我一会儿也上去。” 这时我必须采取行动了。 “你看,”我说,“希望你别介意——如果同时跟一个以上的人交谈,会让他感到非常疲倦的。” 诺顿明白了我的用意,也赶忙说:“我答应借给他一本关于鸟类的书。” 博伊德·卡灵顿说:“好吧。你一会儿还回来吗,黑斯廷斯?” “回来。” 我跟诺顿上了楼。波洛正在等待。我简单说了两句就又回到楼下,接着玩儿拉米纸牌游戏(注:英文rummy,基本玩法是组成三四张同点的套牌或不少于三张的同花顺。)。 我感觉斯泰尔斯庄园今晚无忧无虑的气氛似乎让博伊德·卡灵顿不太舒服。也许是他觉得悲剧才发生不久,大家忘记得也太快了。他一直心不在焉,经常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最后终于找了个借口不玩儿了。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子。远处可以听见隆隆的雷声。附近有什么地方在下雷雨,只是还没下到我们这里。他关上窗子,又回到我们身边,站着看我们玩儿了一会儿,然后就出去了。 我差一刻十一点上楼睡觉,没有去找波洛。他也许已经睡着了。而且我也不愿意再去想斯泰尔斯庄园里发生的一件件事情。我想马上睡去——好好睡一觉,把所有的事情都忘掉。 我正迷迷糊糊的时候,被一声响动惊醒了。我感觉像是有人在敲我的房门。我应了一声“请进”,但是没有人应声。我打开灯,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朝走廊里看。 只见诺顿从卫生间出来,正往他自己房间的方向走。他穿着一件条纹睡衣,衣服的颜色十分怪异,头发还是一如既往地翘着。他进屋关上了门,紧接着就传来门锁里钥匙转动的声音。 头顶又传来轰轰的雷声。暴雨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我重新回到床上,刚才钥匙转动的声音让我感到一丝不安。 我隐约觉得这声音的背后隐藏着不祥的可能性。诺顿难道晚上睡觉都要锁门的吗?还是波洛建议他这么做的?我突然惊恐地想起波洛的房门钥匙曾经神秘失踪。 我躺在床上,心里的不安逐渐加重,天空中的暴雨让我更加紧张。我最后还是决定起床锁上我的房门,然后才回到床上睡觉。 2 早餐前我先去看波洛。 我惊讶地发现躺在床上的他此时显得病情十分严重。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虚弱。 “你还好吧,老伙计?” 他耐心地冲我笑笑。“还活着,我的朋友。我还活着。” “不疼吧?” “不疼——就是累——”他叹了一口气,“特别累。” 我点点头。“昨天晚上怎么样?诺顿告诉你他那天看到了什么吗?” “他说了,是的。” “他说了什么啊?” 波洛若有所思地久久地盯着我,然后才回答:“黑斯廷斯,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你可能会误解。” “你在说什么?” “诺顿,”波洛说,“告诉我说他看到两个人——” “朱迪斯和阿勒顿,”我叫出声来,“我当时就觉得是他们俩。” “不对。不是朱迪斯和阿勒顿。我不是跟你说了你会误解吗?你就是一根筋。” “对不起,”我略带羞愧地说,“告诉我吧。” “我明天告诉你。我想先回想一下。” “他说的——对案情有帮助吗?” 波洛点了点头,之后便闭上眼睛,仰躺在枕头上。 “案子结束了。没错,结束了。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有待确认。先去吃早餐吧,我的朋友。你出去的时候让科蒂斯进来。” 我如他所说下了楼。我想找诺顿。我非常好奇他到底跟波洛说了什么。 潜意识里我还是高兴不起来。案情告破似乎并未让波洛感到高兴,这让我很不舒服。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要对我保密呢?为什么他会流露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忧伤呢?这一切的真相又是什么? 诺顿没来吃早餐。 早餐后我到花园里散步。暴风雨后空气清新凉爽。我注意到昨天晚上雨很大。博伊德·卡灵顿在草坪上漫步。我很高兴还能见到他,并且希望可以对他直言相告。我一直都想这样做。我现在有强烈的冲动想把事情告诉他。波洛真的不适合再这样独自支撑了。 今天早上博伊德·卡灵顿看起来精力充沛,自信满满,以至于我一看到他就感到一阵温暖和安慰。 “你今天起晚了。”他说。 我点点头。“昨天睡晚了。” “昨天晚上下了点儿雨。听见了吧?” 我这才意识到,我昨晚睡着之后雷声似乎就没停。 “我昨天晚上不太舒服,”博伊德·卡灵顿说,“今天觉得好多了。”他伸展胳膊,伸了个懒腰。 “诺顿呢?”我问他。 “估计还没起呢。懒虫。” 我们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去。我们站着的地方就在诺顿房间窗子的下方。我十分惊讶,因为整个墙面上只有诺顿房间的窗子还关着。 我说:“真奇怪。他们忘记叫他了?” “怪事。但愿他没生病。我们上去看看。” 我们一起上了楼。在走廊里遇到一位侍女,她是个看上去傻乎乎的姑娘。我们问她是不是没有叫诺顿起床,她回答说她敲过门了,但是诺顿没有应答。她敲了一两次,但是诺顿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门是锁着的。 我心中立即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急促地敲着房门,一边大声叫着:“诺顿——诺顿!起床了!” 我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再一次猛地敲打门扉。“起床了……” 3 显然诺顿是不会来开门了,我们立刻去找勒特雷尔上尉。他听我们讲完,蓝色的眼睛中现出一丝惊恐,狐疑地捋着胡子。 素来行事果断的勒特雷尔太太毫不犹豫。 “你们必须想办法把门打开,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我平生第二次见到斯泰尔斯庄园一间房屋的屋门被撬开。这一次门后展现出来的景象跟第一次一样。暴力死亡。 诺顿穿着睡衣躺在床上。门钥匙装在他的口袋里。他手中拿着一只足以致命的小手枪。脑门的正中心有一个小孔。 我一时说不出这景象让我想起什么。那是一件有些年头的东西了…… 我太累了,根本想不起来。 我走进波洛的房间,他看到我的脸。 他赶紧说:“发生什么事了?是诺顿出事了吗?” “他死了!” “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我简要地把情况告诉他。 我最后没精打采地说:“他们说是自杀。否则还能是什么呢?门是锁着的,窗户是关着的,钥匙在他口袋里。真奇怪!我明明看见他进了屋,还听见他锁门。” “你看见他了,黑斯廷斯?” “没错,就是昨晚。” 我又解释了我看到的情景。 “你确定那是诺顿?” “当然。就冲那件难看的睡衣,我到哪儿都认识他。” 波洛瞬间回复了平日的神采。 “啊,但你识别的是人,不是睡衣啊。真是的!那件睡衣任何人都可以穿啊。” “没错,”我慢慢地说,“我是没看到他的脸。但是他的头发我肯定不会认错,还有他走路微跛的样子——” “任何人都可以装作微跛,天啊!”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呢,波洛?你是说我看到的不是诺顿?”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开心你用这么缺乏科学性的证据证明你看到的就是诺顿。当然,我并没有说那肯定不是诺顿。那很难是其他人,因为这里的每个男人都很高——都比诺顿高很多——毕竟身高是没法伪装的——根本没办法。我估计诺顿只有五英尺五英寸。尽管如此,这件事还是很蹊跷,是吧?他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然后被人发现口袋里揣着钥匙自杀身亡。” “你是说你不相信他会自杀?” 波洛慢慢摇摇头。“不相信,”他说,“诺顿不是自杀的。他是被人蓄意谋杀的。” 5 我浑浑噩噩地下了楼。这件事太令人费解了,我希望大家可以原谅我的不知所措。我彻底晕了。脑袋根本不好使。 但整件事又十分符合逻辑。诺顿被杀了——为什么?为了不让他将看到的事说出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已经把他看到的事讲给另一个人听了。 所以那个人也在危险中…… 他不仅身陷险境,而且十分无助。 我早就应该知道的。 我早就应该预见到的。 “老朋友啊!”我出门时波洛对我说了一句。 这是我听到波洛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因为当科蒂斯前来照顾他的时候,发现主人已经去世了……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1 写到这里,我不想写下去了。 您应该明白,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回忆这件事。赫尔克里·波洛死了——亚瑟·黑斯廷斯也从此变成了行尸走肉。 我会不加修饰地陈述简单的事实。我只能做到这些了。 他们说,他是自然死亡的。也就是说,他死于心脏病发作。富兰克林说,他之前就料到波洛的生命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显然诺顿的死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刺激。也许是由于疏忽,出事时他床边并没有硝酸甘油。 真的是由于疏忽吗?还是有什么人故意拿走了波洛的救命药?不对,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x不可能算到波洛会犯心脏病。 您也能看得出来,我拒绝相信波洛是自然死亡。他是被人杀死的,正如诺顿是被人杀死的,芭芭拉·富兰克林也是被人杀死的。而且我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杀——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们! 陪审庭认定诺顿的死因是自杀。唯一的疑点是给诺顿进行尸检的医生提出的,他说自杀的人一般不会把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正中。但所剩的疑问也不过仅此而已。门是从里面反锁的,钥匙在死者的口袋里,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死者手里还握着枪。似乎诺顿死前曾抱怨自己头痛,而且最近他的一些投资项目情况不太好。这些都很难成为让人自杀的理由,但警方必须找出什么理由解释诺顿的死因。 那把枪显然是诺顿的。斯泰尔斯的女服务员曾经两次在他的衣柜里见过这把手枪。于是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了。这又是一起天衣无缝的罪行,因为的确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在波洛与x的对决中,x最终胜利了。 现在只剩下我了。 我从波洛的房间里拿走了那个公务箱。 我知道他已经安排我做他遗愿的执行者,所以我完全有权这样做。钥匙就在他的脖子上挂着。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了箱子。 打开的一瞬间我就吓了一跳。装着x相关案件材料的文件夹不翼而飞了。一两天前波洛锁上箱子的时候,我还亲眼见过它们就在箱子里。不用问,这一定是x搞的鬼。要么是波洛亲自销毁了那些文件(几乎不可能),要么就是x干的。 x。x。那个该死的恶魔x。 但箱子也不是空空如也。我记得波洛保证说,我会在箱子里发现其他x看不出来的线索。 这些东西是线索吗? 箱子里有一本莎士比亚的戏剧《奥赛罗》,是一本便宜的小开本。还有一本书是圣约翰·欧文的戏剧《约翰·弗格森》。这本书的第三幕夹着一个书签。 我望着这两本书发呆。 这就是波洛留给我的线索——而我却完全不明白这两本书想说明什么! 它们可能是什么意思呢? 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某种密码。跟这两部戏剧有关的词语密码。 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该怎么破解呢? 书中没有一个单词或者一个字母标记。我尝试给这两本书轻微加温,也没有效果。 我认真读了《约翰·弗格森》的第三幕。这一幕十分精彩。“低能”的克鲁蒂·约翰有大段的独白台词, 结尾是年轻的弗格森要去寻找那个诬陷他姐姐的人。人物刻画具有大师级的水平——可是波洛留这本书给我应该不是为了提高我的文学品位吧! 然后,就在我随手翻书页的时候,一张纸条掉了出来。纸条上面是波洛的笔迹。 “去找我的随从乔治。” 嗯,终于找到一点儿东西了。也许破解密码的钥匙——如果波洛留的线索是密码的话——在乔治那里。我必须拿到他的地址,尽快去见他。 但首先我还是要怀着悲痛埋葬我亲爱的朋友。 这里是他初到英国时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最终还是要在这里长眠。 朱迪斯这些天对我很好。 她花很多时间陪在我身边,帮我打理各种事情。她的态度温柔,充满同情。伊丽莎白·科尔和博伊德·卡灵顿对我也很好。 伊丽莎白·科尔对诺顿之死的反应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激烈。要不然就是她内心十分悲痛,但没有流露出来。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2 没错,这件事我还是要写下来。 非说不可。 葬礼结束了。我跟朱迪斯坐在一起,想为接下来的生活做一下大致的规划。 于是她说:“可是,亲爱的爸爸,我不会待在这里了。” “不会待在这里?” “我要离开英格兰了。” 我盯着她。 “我之前不想跟你说,父亲。我不想让你更加难过。但是这件事你必须知道。我希望你不要太介意。我要去非洲了,跟富兰克林一起。” 我大发雷霆。绝对不行。她绝对不能做这样的事情。所有人都会说闲话的。富兰克林的妻子还在世的时候在英国做他的助理是一回事,跟他一起去非洲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件事根本不能做,我会坚决阻止。朱迪斯绝对不能做这样的事情! 她没有打断我,而是让我说完,之后报以淡淡的一笑。 “可是亲爱的,”她说,“我这次去不是做他的助理。我要做他的妻子。” 我一瞬间感觉天旋地转。 我说——或者说是结结巴巴地蹦出几个字:“阿……阿勒顿呢?” 她看起来有点儿被逗笑了。“根本就是没有的事。如果不是你惹我生气,我早就告诉你了。再说,我当时就是想让你以为,唔——和你想象中一样。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是和——约翰。” “但是我有一天晚上看到他亲你——就在露台上。” 她不耐烦地说:“哦,是有这么回事。我那天晚上感觉糟糕极了。这种事也没什么奇怪的,你应该明白的吧?” 我说:“你现在还不能跟富兰克林结婚——这么快。” “不,我能。我想跟他出国,而且你也说了,这样容易一些。我们不用再等下去了。” 朱迪斯和富兰克林。富兰克林和朱迪斯。 您能理解当时我脑海中的想法吗——那些在我脑海深处已经深藏多时的想法? 朱迪斯手里拿着药瓶,朱迪斯用富有激情的年轻声音宣布无用的生命就应该为有用的生命让路——那个我和波洛都深爱着的朱迪斯。诺顿看到的那两个人——是不是就是朱迪斯和富兰克林?但如果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不,不可能。不是朱迪斯。也许是富兰克林——一个奇怪的人,一个无情的人,一个只要下定决心就可能多次行凶的人。 波洛生前曾找过富兰克林咨询病情。 为什么?他那天早上对他说了什么? 反正不是朱迪斯。不是我那个可爱的、严肃的、年轻的朱迪斯。 但波洛的表情太奇怪了。还有他说的话:“到时候你就会说:‘放下帷幕吧。’……” 突然一个新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升起。太可怕了!不可能!难道整个x的故事都是编造的?难道波洛来到斯泰尔斯就是因为他害怕富兰克林夫妇的悲剧?难道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守护朱迪斯?难道这就是他坚定地没有对我透露任何内情的原因?就因为全部关于x的故事都是编造的烟幕? 难道整个悲剧的核心就是朱迪斯,我的女儿? 奥赛罗!富兰克林太太去世的当晚,我从书架上取下来的就是《奥赛罗》。难道这是一条线索? 正像某人所说,那晚朱迪斯看起来跟与她同名的那个女英雄砍掉霍洛芬头颅之前一样。难道朱迪斯——心怀杀机?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我是在伊斯特伯恩写下这些文字的。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见波洛之前的侍从乔治。 乔治跟随波洛多年。他务实能干,绝没有任何想象力。他说话办事永远是有一说一,从不添油加醋。 我对他说:“他是不是在你这儿留了什么东西给我?” 乔治立即回答说:“给你的东西,先生?没有,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 我很惊讶,又继续追问,但他十分确定。 我最后说:“也许是我误会了。唔,那就算了吧。要是你在他最后的时刻陪在他身边就好了。” “我也是这样希望的,先生。” “不过既然你父亲生病了,你还是应该守在父亲身边的。” 乔治奇怪地看着我。他说:“对不起,先生,我没听明白你刚才说什么。” “你是为了照看父亲才不得不离开他的,对吧?” “不是我想离开的,先生,是波洛先生让我走的。” “他让你走的?”我十分惊讶。 “先生,我不是说他辞退我。我们约定的是我过一段时间之后会再回到他身边。但的确是他让我暂时离开他的,而且在我陪老父亲这段时间,他还在给我发薪水。” “但是为什么,乔治,为什么?” “我真的说不出来,先生。” “你没问吗?” “没有,先生。我觉得这不是我应该问的。波洛先生总是有他自己的想法,先生。我觉得他是位非常有智慧的绅士,十分受人尊敬。” “是,没错。”我心不在焉地嘟囔着。 “他对着装十分讲究——虽然总是十分花哨,或者带点儿异域情调,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是外国人。还有他的头发和胡子。” “啊,他那有名的胡子。”我想到他对自己胡子的骄傲之情,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楚。 “他对胡子十分在意,”乔治接着说,“虽然造型不是很时髦,但是很适合他,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表示明白。然后我轻轻说:“是不是他把头发和胡子都染了?” “他——呃——胡子稍微染了染——不过头发没染——最近几年没有。” “胡说,”我说,“他头发乌黑乌黑的——看着就像假发那么不自然。” 乔治带着歉意咳了一声。“对不起,先生,那就是假发。这几年波洛先生头发掉得厉害,所以就戴了假发。” 侍从竟然比最亲近的朋友了解得还多,真是奇怪。 我回到那个让我疑惑的问题。 “可是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波洛先生让你先离开他一段时间?想一下,伙计,思考思考。” 乔治努力想了又想,但他很显然不太擅长思考。 “先生,我只能猜测,”他最后说,“他之所以让我离开,是为了雇佣科蒂斯。” “科蒂斯?为什么他要雇佣科蒂斯?” 乔治又咳了一下。“呃,先生,其实我也说不清。我见到他时觉得——对不起——他好像不是特别机灵。当然,他身体很强壮,但我觉得他恐怕不是波洛先生喜欢的那种类型。我知道他曾经在一家精神病院当过助理。” 我盯着乔治。 科蒂斯! 也许这就是波洛执意不告诉我内情的原因?科蒂斯,这个我唯一从来没有想到过的男人!是啊,波洛一直乐于让我觉得那个神秘的x就在斯泰尔斯的房客之中。但实际上,x不是房客。 科蒂斯! 曾经在精神病院当过助理。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精神病院的患者有时会留下来,或者回到精神病院里当助理? 那个奇怪、愚钝、呆滞的男人——一个可能出于某个他自己的奇怪原因杀人的男人……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一切疑云就都解开了! 科蒂斯? 后记 后记 亚瑟·黑斯廷斯上校注:以下手稿是我在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去世后四个月得到的。一家律师事务所的人找到我,让我到他们办公室去一趟。在那里,“依据本所已故客户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的指示”,他们交给我一个封好的包裹。此处是包裹中的内容。 赫尔克里·波洛手稿: 我亲爱的朋友: 你读到这些文字时,我已经去世四个月了。对于是否要写这样一份东西,我内心一直是很矛盾的。我最终决定有必要让人了解第二起“斯泰尔斯事件”的真相。另外,我猜想当你读到这份手稿的时候应该已经被各种荒谬至极的想法所困,或许还感到十分痛苦。 但是让我向你说明:我的朋友,你应该轻而易举地找到真相的。我已经给你留下了一切你需要的提示。如果你像以前的每次一样,还是没有发现真相,那是因为你的本性太过美好,太容易轻信他人了。真是始终如一。 但是你至少应该知道是谁杀了诺顿——即便你还没弄明白是谁杀了芭芭拉·富兰克林。后者死亡的真相或许会让你震惊。 从头开始。正如你所知的,我派人请你来到斯泰尔斯庄园。我告诉你我需要你。那是真话。我告诉你我要你做我的耳目。那也是真话,千真万确——虽然你的理解可能跟我的意思不同!我请你过来是要你看到我想让你看到的,让你听见我想让你听见的。 你抱怨说我对案情的介绍“不公平”。我没有把掌握的信息完全告诉你,也就是说,我拒绝告诉你x的身份。的确如此。我必须这样做——虽然真正的理由并非我向你解释的那样。理由我稍后自会说明。 现在让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个x。我向你介绍了几个案子的情况。我指出,在每个案件中,被控嫌犯或者嫌疑人行凶的事实都清晰无误,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然后我接着提出了第二个重要的事实——即在每个案子中,x不是在场就是在案发现场附近。于是你就做出了一个既真又假的推测。你说,所有罪行都是x犯下的。 不过,我的朋友,案发当时的环境决定了在每个案件中(或者几乎每个案件中)只有被控的嫌疑人才可能行凶。但另一方面,既然事情是这样,那么x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除了与警方或者刑事案件律师有关的人员之外,很难有人同时牵扯五起杀人案。你可以想到,这样的事情少之又少!绝对、从来没有一个人自信地说过:“嗯,实际上,我真的认识五个杀人犯!”不,不,我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就得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结论,也就是我们在寻找的是一个催化剂——两种物质仅有在第三种物质存在的情况下才能发生反应,而这第三种物质显然没有参与反应,并且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就是这个案子的基调。它意味着x出现的地方就会有罪行发生——但x并没有主动参与这些犯罪。 这是多么特别、反常的情况啊!我发现,在我的职业生涯接近尾声的时候,终于遇见了一个完美的凶手,这个凶手所创造的手段可以确保他本人永远不会因犯罪而受到惩罚。 的确十分奇特。但这样的手段并不新鲜,类似的情况古已有之。这时我给你留的第一条“线索”就要派上用场了。戏剧《奥赛罗》。这部作品对人物的刻画极为精彩,其中就出现了x的原型。一个完美的凶手。苔丝狄蒙娜的死、凯西奥的死——的确,包括奥赛罗本人的死——都是伊阿古所为,都是他精心策划、亲自实施的。并且他仍然能置身世外,不会受到怀疑——也不可能受到怀疑。我的朋友,于是贵国伟大的作家莎士比亚不得不面对他自己造成的一个两难局面。要拆穿伊阿古的真相,他只能借助于一些笨拙的道具——比如那块手帕——而这种东西与伊阿古惯用的手段根本不相符,并且我确信他肯定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是的,那就是犯罪艺术的最高境界。甚至不需要任何直接的表示。他总是制止他人的暴力行为,装作惊恐地挑起人们心中并不存在的猜忌! 同样的手段也见于《约翰·弗格森》精彩的第三章,其中讲述了“白痴”克鲁蒂·约翰如何引诱别人去杀死一个他自己讨厌的人。这是对心理暗示的绝佳描述。 现在你应该意识到了,黑斯廷斯。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杀人犯。每个人心中都会时不时地生出杀人的意愿——虽然不是杀人的意志。我们经常会感觉或者听到别人说:“她让我怒不可遏,真恨不得杀了她!”“b竟然说我这个那个,杀了他都不过分!”“我气急了,差点儿杀了他!”以上这些表述全部千真万确。在这样的时候,人的头脑是十分清醒的。你想要杀死某人。但你没有付诸实施。你的意志要凌驾于你的欲望之上。对于小孩子来说,这样的控制机制还不够健全。我知道这样一个孩子,被他的小猫惹急了,说“站住别动,否则我就砸你的头把你打死”,然后他真的这样做了——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他的小猫咪已经永远离开他了,于是惊慌和恐惧从心底升起,因为这个孩子其实很喜欢他的小猫咪。也就是说,我们所有人都有杀人的潜质。而x的手段就是这样,他并不直接挑起你杀人的欲望,而是击毁你抵制杀人行为的意志。这是一种经过多年实践不断完善的技巧。x知道用哪个字、哪个词、甚至哪个声调可以成功地对他人的弱点施加压力。这是可行的。他这种手段让受害者根本没有察觉。他用的不是催眠术——催眠术不可能成功。这是一种更为阴险、更为致命的技巧。他利用人类内心的力量去拉大裂缝,而不是修补伤痕。这种技巧调动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并使之与人心中最卑劣的部分为伍。 你应该明白的,黑斯廷斯,因为你也曾经中过招…… 现在你或许开始明白我那些让你恼怒的话其实是什么意思了。我说有罪行将要发生,并不是指同一起罪行。我告诉你我来斯泰尔斯是有原因的。我说我来斯泰尔斯是因为这里将发生一起罪行。当时你对我如此确定表示惊讶。但我之所以能如此确定,就是因为那罪行,将由我亲自犯下…… 是的,我的朋友——的确很奇怪——很可笑——也很可怕!反对杀人的我——珍视生命的我——以杀人结束了我的职业生涯。也许是因为我太过自以为正义,太过重视公道,以至于我不得不面对这样可怕的两难抉择。因为,黑斯廷斯,这件事有两面。我人生的使命就是拯救无辜——阻止罪行——而这次,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实现这样的目标!要知道,法律无法制裁x。他是安全的。我想不出任何其他方式可以击败他。 尽管如此,我的朋友,我还是不愿杀人。我明白自己必须做的事——但我下不了手。我就像哈姆雷特——不断将那个行恶之日延后……于是对方先出手了——也就有了勒特雷尔太太遇袭。 黑斯廷斯,我当时很想看看你那知名的判断天赋是否会发挥作用。它的确起作用了。一开始,你稍微有点儿怀疑诺顿。而且你是对的,那个人就是诺顿。你没有任何理由能证明你的判断——除了那个完全正确但有点儿心不在焉的解释,就是诺顿看起来不起眼。那时候,我觉得你已经很接近真相了。 我认真调查过他的身世。他是家中的独子,母亲控制欲极强,对他颐指气使。他似乎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的任何立场,或者表现出用自己的个性影响他人的天赋。他走路一直有点儿跛,上学的时候没办法参加体育活动。 你曾经告诉过我关于他的一条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曾经因为看见一只死兔子而差点晕倒,由此受到同学的嘲笑。我觉得那件事对他影响很深。他厌恶流血和暴力,并因此受到他人的轻视。我认为,他内心里一直等待着自我救赎的机会,而方法就是变得冷酷无情。 我想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发现了自己影响别人的能力。他善于聆听,而且性格安静,富有同情心。人们都很喜欢他,却不了解他。他讨厌这一点——然后加以利用。他发现只要说正确的话,再对对方施以正确的刺激,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影响他们的行为。要做到这一点只需要了解他们——要深入他们的思想,看清他们微妙的反应和隐秘的愿望。 黑斯廷斯,你能否理解这样一个发现给这个年轻人带来了怎样的力量感?他,斯蒂芬·诺顿,这样一个所有人都喜欢却又轻视的小人物,居然可以让别人做出他们不想做——或者(注意这一点)以为他们不想做的事情。 我可以想象到他是如何发展自己的这一爱好……并渐渐地形成一种对二手暴力的病态嗜好。他缺少亲自实施暴力所需要的体力,并因此而受到嘲笑。 是的,他的这一嗜好日益膨胀,直至成为一种狂热的感情、他生活的必需品!就像毒品,黑斯廷斯——像鸦片或者可卡因一样让人渴望的毒品。 诺顿,这个温顺善良的男人,内心其实是个嗜虐者。他是从痛苦和精神折磨中获取快感的瘾君子。这些年,痛苦和精神折磨在世界上泛滥成灾——而且愈演愈烈。 这满足了他的两种欲望——施虐的欲望和对权力的渴求。他,诺顿,执掌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像其他吸毒成瘾者一样,他必须有稳定的毒品供应源。他不断寻找着受害者。我可以肯定,由他一手造成的惨剧绝对比我追踪到的五起要多。在每一起案件里他都扮演了同样的角色。他认识艾泽灵顿;他曾在里格斯一家居住的村子里住过一个夏天,还曾在村子的酒馆里和里格斯喝过酒;在一次观光途中他结识了弗里达·克雷,他让她坚定地相信她姑妈的死是一件好事——既让姑妈得以解脱,又减轻了家庭的经济负担,也能让她自己重新找回生活的快乐。他是里奇菲尔德一家的朋友,并通过谈话让玛格丽特·里奇菲尔德将自己视为一个将姐妹们从终身监禁的痛苦生活中解救出来的女英雄。如果没有诺顿的影响,黑斯廷斯,我不相信这些人会做出这种杀人害命的事情。 现在我们来说说斯泰尔斯庄园发生的事情吧。我跟踪诺顿有一段时间了。他结识富兰克林一家之后我就感觉事情不对。你要明白,即便是诺顿也要找到一个由头。如果没有矛盾的种子,很难挑起是非。比如在《奥赛罗》剧本里,我一直认为奥赛罗本人早就有这样的想法(或许他也是对的),即苔丝狄蒙娜对他的爱与其说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情,倒不如说是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个著名勇士的崇拜。他或许意识到,凯西奥才是她真正的伴侣,而且她早晚会意识到这一点。 对于诺顿来说,富兰克林一家是他下手的绝佳对象。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简直数不胜数!你现在应该已经明白了,黑斯廷斯——毕竟这种事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富兰克林和朱迪斯是彼此相爱的。他行事方式粗暴无礼,从来不正眼看她,几乎根本不屑于表示任何礼节,这些都表明这个男人深深地爱着她。但富兰克林性格坚强正直。他的话语虽然冷酷无情,但他做人很有原则。他坚信,一个男人既然选择了妻子,就应该终生不渝。 朱迪斯也深深地爱着他,但也因此而闷闷不乐,我想这一点就连你也应该看出来了。那天你在玫瑰园看见她的时候,她以为你已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于是才有了她愤怒的爆发。像她那样性格的人不能忍受别人的怜悯或者同情。你当时的行为就像是在触碰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 之后她才意识到,你认为阿勒顿才是她的情郎。她故意让你维持这样的看法,免得你再用笨拙的方式表达你的同情,继续触碰她的痛处。 她和阿勒顿调情不过是绝望之人在寻求安慰。她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她觉得阿勒顿很有趣,但从来没有对他有任何爱慕的感情。 当然,诺顿明白事情的真相。他在富兰克林夫妇和朱迪斯这三人的关系中看到了挑拨的可能。我想诺顿应该是先从富兰克林开始的,最终毫无收获。诺顿的阴险暗示对富兰克林这种人没什么效果。富兰克林思维清晰,黑白分明。他十分了解自己的感情——并且对外界的压力毫不理会。另外,他的工作才是他人生最大的爱好。他对于工作的痴迷使他更加难以动摇。 在朱迪斯身上,诺顿的手段效果更好。他巧妙地利用了“无用的生命”这个题目。朱迪斯坚信这一点——而且她内心隐秘的欲望与此一致,只是她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诺顿却明白他可以对此加以利用。他的手段也很高明——他主动站在朱迪斯的对立面上,不事张扬地嘲笑朱迪斯根本没有勇气采取那样一个需要决断的行动。“这种话所有年轻人都会说——但他们从来不会去做!”这种激将法毫无新奇之处——却十分有效!这些年轻人啊,太容易上当了!虽然自己意识不到,但他们太乐于接受这种挑战了! 而且如果没有了芭芭拉碍事,富兰克林和朱迪斯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诺顿没有这样说——实际上他也没有公开流露出任何这样的意思。他特意强调这与个人的现实无关——没有一点儿关系。因为一旦朱迪斯认识到他在指责她,一定会做出激烈的反应。但对于诺顿这样害人成瘾的狡诈之徒来说,一起案件显然不够。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能找到取乐的机会。于是他对勒特雷尔夫妇下手了。 回想一下,黑斯廷斯。回忆一下你们第一次打桥牌的那天晚上。事后诺顿对你说的那些话,他说话声音很大,以至于你担心勒特雷尔上校会听到。当然!诺顿就是要让他听到!这种机会他怎会错过——并且他最终成功了。你见证了整个过程,黑斯廷斯,而且你根本看不出诺顿是怎么做的。基础已经打下——勒特雷尔感到家庭的负担愈发沉重,他觉得自己在别的男人面前越来越抬不起头,因此越来越痛恨他的妻子。 想想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诺顿说他口渴了,(他是否知道勒特雷尔太太就在屋里,并且一定会出手干预呢?)上校出于热情好客的本性立即答话。他说要请大家喝饮料。他进屋取酒,你们则坐在窗外。他的妻子来了——然后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那一幕,而且勒特雷尔知道你们都听见了。他走出房间。如果当时有人出来打圆场,这件事就过去了——博伊德·卡灵顿应该能处理得很好。(他老于世故,处事圆滑,除此之外,他是我见过的最虚荣最无聊的人!而你偏偏就喜欢这种人!)如果是你,结果也不会很糟。但诺顿赶紧开口,不停地说着各种废话,直到把事情越弄越糟。他提到了桥牌(为了让勒特雷尔想起更多屈辱的经历),而且无缘无故地扯到了射击误伤事件。接着,正如诺顿所料,老迈昏庸的博伊德·卡灵顿在他的提示下开始讲那个爱尔兰勤务兵射杀兄弟的故事——这个故事,黑斯廷斯,就是诺顿告诉博伊德·卡灵顿的,因为他知道一旦有适当的提示,那个愚蠢的老家伙肯定会把它当作自己的故事讲出来。你看,最高级的暗示并非来自诺顿本人。上帝啊,他不会那样做的! 这样一来,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一步步累积的努力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临界点到了。好客的本性受到指责,加之在客人面前丢尽了脸面,勒特雷尔上校觉得你们都认为他是个好欺负的胆小鬼,并因此而痛苦不堪——这时他听到了那个能让他得到解脱的关键词。小口径步枪,意外事故——有人误杀兄弟——然后他妻子的面孔突然出现在脑海中……“万无一失——一次事故……我要让他们知道……我要让她知道……去她的吧!我想让她去死……她应该去死!” 他并没有杀死她,黑斯廷斯。对于我来说,我认为他开枪时候本能地没有瞄准,因为他不想射中。事发之后,邪恶的咒语被打破了。她是他的妻子,是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深深爱着的女人。 这也就成了诺顿的谋划最终没有得逞的案件之一。 啊,但是他的下一次尝试呢?你意识到了吗,黑斯廷斯,你是他下一个下手的目标?回想一下吧——回忆一下这期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我诚实、善良的黑斯廷斯!他对你所有的弱点都了如指掌——当然,你的正直和善良也成了你的弱点。 阿勒顿是那种你本能就讨厌和害怕的人物。你认为他这样的人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关于他,你听到的和想到的事情都千真万确。诺顿给你讲了阿勒顿的故事——就事实判断,他讲的都是真的。(虽然故事里提到的那个女孩儿其实有些神经质,而且出身贫苦之家。) 这激起了你传统并有些过时的本能。这个男人是个引诱良家妇女的恶棍,他毁掉善良女孩儿的生活,逼得她们自杀!诺顿诱导博伊德·卡灵顿也对你灌输这样的观念。你自觉必须“跟朱迪斯谈谈”。不难预料,朱迪斯立即表示她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过自己的生活。这使你开始相信最坏的结局将要发生。 现在你明白诺顿是如何利用你的弱点了吧。你对孩子的爱;像你这样的男人对孩子的那种强烈而老派的责任感;你那稍微有些自命不凡的天性——我必须采取行动,全靠我了;缺少妻子的明智判断而给你带来的无力感;你的忠诚——我不能让她失望;再有就是你的虚荣——你觉得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已经熟知各种犯罪技巧!最后就是大多数男人对于他们的女儿都会有的那种内心的感觉——对把女儿从他们身边夺走的那个男人的那种毫无理由的妒忌和厌恶。黑斯廷斯,诺顿巧妙地利用着所有这些。终于你还是中了他的圈套。 你太容易按照事情表面的样子做出判断。你一直都是这样。你不假思索地相信了跟阿勒顿在凉亭里聊天的那个人是朱迪斯。但你没有看到她,甚至没有听到她讲话。不可思议的是,你第二天早上竟然还坚信那个人就是朱迪斯。你之所以高兴是因为你觉得她“回心转意”了。 但如果你当时仔细研究一下事实,就会发现,朱迪斯那天根本没有要去伦敦的计划!而你当时竟然没有联想到另外一件明显的事实:另外有一个人当天要去伦敦——并且因为最终去不成而愤怒不已。克雷文护士。阿勒顿不是那种追求一个女人就满足的人。他和朱迪斯顶多是调情,而他跟克雷文护士的关系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阶段。 不过诺顿这时又捣了鬼。 你看见阿勒顿和朱迪斯接吻。诺顿把你拉到墙角后面。毫无疑问,他很清楚阿勒顿要去凉亭跟克雷文护士幽会。短暂的争吵之后他让你走了,但仍然陪着你。你听到阿勒顿说的那句话正中诺顿的下怀,而他把你拉走就是为了不让你发现那个女人不是朱迪斯! 没错,诺顿真的是个大师!你立即做出了反应,而且完全不出诺顿的意料。你决定采取行动。你下定决心要杀掉阿勒顿。 幸运的是,黑斯廷斯,你的朋友头脑还算管用。何况管用的不仅是他的头脑! 我在信的一开始就说,如果你还没有发现真相,那是因为你天性太过于轻信他人。别人说什么你都以为是真的,我对你说的你都相信…… 但对你来说,要发现真相其实并不难。我让乔治离开——为什么?我找了一个经验更少,而且明显不如乔治聪明的人替代他——为什么?我没有看医生——我一直十分在意健康,但我甚至不愿意听你说要我看医生的事情——为什么? 你现在有没有弄明白为什么我在斯泰尔斯庄园不能离开你?我需要一个人毫无异议地接受我说的话。我说我从埃及回来之后病情更严重了,你相信了。但其实我没有。我从埃及回来之后病情好转了很多!如果你认真调查一下,是可以发现真相的。但你没有,你选择相信我说的话。我之所以把乔治打发走,是因为我没办法让他相信我一夜之间就瘫痪了。乔治对于他看到的东西有十分机智的判断。换成他,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装的。 你明白吗,黑斯廷斯?这么长时间我一直装作无助的样子,是在骗科蒂斯。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像我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助。我可以行走,只是有点跛。 那天晚上我听到你上楼。我听见你犹豫了一下然后进了阿勒顿的房间。我立即警觉起来。我很熟悉你的想法。 我没有迟疑。当时屋里只有我一个人,科蒂斯下楼吃晚餐去了。我溜出房间,穿过走廊。我听到你在阿勒顿的卫生间里。虽然我知道你很讨厌这种方式,我的朋友,但我当时立即蹲下来从卫生间门锁的锁孔往里偷看。幸好门的内侧是门闩而不是钥匙,从外面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看到你捣鼓阿勒顿的安眠药。我立即意识到你要做什么了。 于是,我的朋友,我也开始行动。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做好了准备。科蒂斯回来以后我让他去请你。你来了,打着哈欠说自己头疼。我没有声张——只是催着你吃药。为了让我安静,你同意喝一杯热巧克力。为了快点儿脱身,你三口两口便将一杯热巧克力咽了下去。但我的朋友,我也有安眠药啊。 于是你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你唤醒了自己理智的一面,恐惧地想到自己差一点儿犯下的罪行。 你现在安全了——这种事没有人会连续做两次的——目标一旦恢复理智,什么手段都没有用了。 但这件事让我下定了决心,黑斯廷斯!因为我虽然未必了解其他人,但对你我十分熟悉。你不是一个杀人的凶犯,黑斯廷斯!但你差一点儿被当作杀人犯绞死——并且在法律看来,真正杀人的罪犯却是清白之身。 你,我善良、诚实、可敬的黑斯廷斯——如此和善,如此有良心——如此无辜! 是的,我必须行动了。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让我高兴。因为杀人最糟糕的后果,黑斯廷斯,就是它对杀人者本身的影响。我,赫尔克里·波洛,或许坚信自己肩负着对抗各种死亡的神圣使命……但幸运的是,时间不允许我那样做了。结局很快就会到来。我担心诺顿的诡计会在一个我们都真心爱着的人身上得逞。我说的是你的女儿…… 现在我们来说说芭芭拉·富兰克林的死。不管你对这个问题有怎样的看法,黑斯廷斯,我估计你从来没有猜中过事情的真相。 因为啊,黑斯廷斯,杀死芭芭拉·富兰克林的人正是你。 没错,就是你干的! 因为富兰克林家的三角关系还有另外一个维度。这一点我之前也没有完全考虑到。诺顿在这一问题上的手段我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但我确信他是这么做的…… 你有没有想过,黑斯廷斯,为什么富兰克林太太愿意到斯泰尔斯庄园来?你想一下就会发现,斯泰尔斯庄园根本不合她的口味。她喜欢舒适、美食,以及社交联系。斯泰尔斯没什么乐子,庄园管理得也不好,周边的村镇沉闷得要死。但富兰克林太太坚持要求在这里度暑假。 是的,还有第三层关系——博伊德·卡灵顿。富兰克林太太是一个不安于现状的女人。这正是她神经质疾病的根源。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无论在社会地位上,还是在经济上。她嫁给富兰克林是以为他会有一个光明的前程。 他的确很能干,但不是她想要的那种。他的能干不会让他成为报纸头条,或者成为哈利街(注:伦敦著名医疗街,许多知名医生在那里开业。)的名人。他在圈内小有名气,并且在知名医学刊物发表过文章。但除此之外,世人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他也肯定没有赚大钱的机会。 而博伊德·卡灵顿就不一样了。他的家就在东边不远处,刚刚继承了爵位和一大笔钱。况且博伊德·卡灵顿一直对那个他差一点儿就求婚的十七岁漂亮女孩儿怀有一种温柔的感情。他去斯泰尔斯庄园之前曾经建议富兰克林一家也过来——于是芭芭拉就跟来了。 现实真让富兰克林太太抓狂!显然,对于这个有魅力的富翁来说,她依然保持着旧日的风韵,但他是个老派的男人——他不会提出让她离婚。约翰·富兰克林也不会主动提出离婚。如果约翰·富兰克林死了,她就可以成为博伊德·卡灵顿太太——那样的生活该多么美好! 我想,诺顿早已发现她是一件得心应手的工具。 如果你动动脑子,黑斯廷斯,就会发现富兰克林太太的计划太露骨了。她先是试着展示一种她十分爱她丈夫的形象。在这一点上她做得稍微有点过——低声嘟囔着说要“结束这一切”,因为她是他的累赘。 然后话锋急转。她表示担心富兰克林会在他自己身上做实验。 我们当时就应该看出来的,黑斯廷斯!她是在为约翰·富兰克林死于毒扁豆碱中毒做准备。如果他真的死了,没有人会怀疑他是被人下毒——不会的,完全是死于科学实验。他喝下了看似无害的生物碱,最终证明他喝下的是毒药。 唯一的破绽是她的行为有点儿太迅速了。你跟我说富兰克林太太发现博伊德·卡灵顿让克雷文护士给他看手相之后很不开心。克雷文护士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年轻女士,挑选男人的眼光也很高。她曾经尝试过对富兰克林医生表白,不过没有成功。(于是她开始讨厌朱迪斯。)她跟阿勒顿保持着关系,虽然她很清楚他只是玩儿。她不可避免地将眼光放在了富有而且魅力犹在的威廉爵士身上——或许威廉爵士也早就对她心驰神往。他之前就已经发现克雷文护士是一个健康、漂亮的姑娘。 芭芭拉·富兰克林感觉受到了威胁,于是决定尽早动手。她越早变成一个楚楚可怜、引人照顾的寡妇,形势对她越有利。 于是在发了一早晨脾气之后,她开始做准备。 你知道吗,我的朋友,我对毒扁豆是怀着尊敬的。因为这一次,它成功地发挥了功用。它放过了无辜的好人,而杀死了凶犯。 富兰克林太太把你们都叫到楼上她的房间。她装模作样地煮咖啡。正如你告诉我的,她自己的咖啡放在她身边,她丈夫的咖啡在旋转桌的另一侧。 突然有人看到了流星,于是所有人都出去看,只有你,我的朋友,留下没动,沉浸在你的填字游戏和记忆中——而为了掩盖你的感情,你转动了桌子上的书架,想要查找一句莎士比亚的名句。 然后他们回到了房间里,富兰克林太太喝下了那杯本属于我们亲爱的科学家约翰的毒扁豆碱,而约翰·富兰克林则喝下了那杯本属于聪明的富兰克林太太的美味清咖啡。 黑斯廷斯,如果你想一想就会明白,虽然我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仍然只有一种选择。我不能证明发生了什么。如果富兰克林太太被认定为不是死于自杀,那么嫌疑无疑将落在富兰克林或者朱迪斯身上。这两个人恰恰都是完全无辜的。所以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讲述了富兰克林太太那言不由衷的想要自杀的说法,并通过强调让它听上去更具说服力。 这是我可以做到的——而且我或许是唯一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因为我的意见是有分量的。我对谋杀案有丰富的经验——如果我相信一起案件是自杀,法庭是肯定会接受的。 我可以看到你对这一结果感到疑惑,并因此而不快。但幸好你并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危险即将来临。 现在我已经不在了,你是否能意识到了呢?那个想法是否会进入你的脑海中,像黑色的蟒蛇一样躺在那里,时不时地抬起头对你说:“假如是朱迪斯……” 或许会的吧。所以我才写下了这封信。我必须让你知道真相。 自杀的裁决并没有让一个人满意。诺顿。他的阴谋诡计连连受阻。正如我刚才说过的,他是个嗜虐者。他想得到所有的感情、怀疑、恐惧以及法律的扭曲。这些东西他都没有得到。他一手安排的凶案失败了。 但他发现了一种挽回的方式。他开始到处散播线索。之前他装作从望远镜中看到过什么东西。实际上他想表达的正是他之前已经表达过的一个印象——那就是他看见阿勒顿和朱迪斯在幽会。但他当时把事情描述得很模糊,现在他可以利用同一件事推动事态朝另外一个方向发展。 假定他说他看见了富兰克林和朱迪斯,那么这起自杀案件将出现一个有意思的新线索!它或许还可以让人们开始疑心这究竟是不是一起自杀事件…… 所以,我的朋友,我决定当机立断采取行动。我这才让你请他当天晚上到我的房间里来…… 让我来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毫无疑问,诺顿会很乐于将编好的故事讲给我听。我没有给他那个时间。我清楚地把我掌握的所有关于他的情况都告诉了他。 他没有否认。完全没有,我的朋友,他坐在椅子里冷笑着。是啊,我没法用别的词语来描述他当时的表情,他冷笑着。他问我接下来准备怎么做。我告诉他我想处死他。 “啊,”他说,“我明白了。用匕首还是用毒药?” 我们当时正要一起喝巧克力。诺顿先生酷爱甜食。 “最简单的,”我说,“就是毒药。” 说完我递给他一杯我刚刚倒出来的巧克力。 “这样的话,”他说,“你是否介意我喝你那杯呢?” 我说:“完全不介意。”实际上,这个举动毫无意义。正如我刚才提到的,我也服用安眠药。只是我每天晚上都服用很大的剂量,所以已经有一些抗药性,能让诺顿先生熟睡的剂量对于我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效果。巧克力中的剂量就是这种水平。我们俩一人喝了一杯。没过多久他药性发作,我这杯则没什么影响,何况我提前还服了一剂马钱子碱补药来抵消安眠药的药力。 要写到结尾了。诺顿睡着之后我把他放进我的轮椅——轮椅有各种模式,所以整个过程很轻松——然后把轮椅推回到窗帘后面每天放轮椅的位置。 然后科蒂斯把我放上床。当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我推着轮椅把诺顿送回他的房间。我剩下要做的,就是利用我优秀的朋友黑斯廷斯的眼睛和耳朵了。 你可能没发现,黑斯廷斯,不过我现在戴假发。可能你更想不到的就是我的胡子也是假的。(这个就连乔治也不知道!)科蒂斯开始照顾我没多久,我就假装失手烧掉了它,然后立即让我的理发师给我做了个一模一样的。 我穿上诺顿的睡衣,把灰色的假发梳得竖直,然后顺着楼道走到你房间门口,敲了你的房门。你马上来到门口,睡眼惺忪地往楼道里看。你看见诺顿离开卫生间,跛着脚穿过走廊朝他自己的房间走去。你听见他从房间里转动了门钥匙。 我脱下睡衣给诺顿换上,把诺顿放在床上,然后用一只小手枪打死了他。那支手枪是我在国外买的,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只有两次(趁周围没人的时候)把它放进了诺顿衣柜的明显位置,那两次诺顿本人都在距离庄园很远的其他地方。 我把钥匙放进诺顿的口袋里,然后离开了房间。我用之前配好的钥匙从外面锁上了房门,把轮椅推回了我的房间。 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写这封信。 我感觉已经很累了——之前的一番折腾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估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 只有一两件事我还想再强调一下。 诺顿犯下的的确是完美的罪行。 我的则不是。我也没想要做得天衣无缝。 对于我来说,要杀掉他最简单也是最好的方式是在公开场合——比如手枪走火这样的事故。我会表达遗憾、后悔——真是不幸的事故。所有人都会说:“真是老糊涂了,竟然没发现手枪是上了膛的——可怜的老家伙。” 我没有这样做。 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这是因为,黑斯廷斯,我想再和你较量一下。 没错,较量一下!有很多事你责怪我没做,其实我都做了。我要跟你公平竞赛。我这次要给你取胜的机会。我是很讲公道的。你完全有机会自己发现真相。 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让我来给你数数所有的线索。 首先是钥匙。 你知道,因为我跟你说过,我是先于诺顿住进来的。你还知道,因为我还跟你说过,我到达斯泰尔斯庄园之后换过房间。你也知道,因为我也跟你说过,我到了斯泰尔斯庄园之后我房间的钥匙就不见了,只能要了一把新的。 所以,如果你真的问自己是谁有机会杀死诺顿,是谁可以射杀诺顿之后,还能在房间钥匙留在诺顿口袋里的情况下把房门反锁? 答案是“赫尔克里·波洛”,因为他有庄园中某个房间的备用钥匙。 你在走廊里看到的那个人。 我亲自问过你是否确定你在走廊里看到的那个人就是诺顿。你当时愣了一下。你问我是不是想暗示那个人不是诺顿。我诚实地回答说我完全没有想要暗示你那个人不是诺顿。(那是自然的,毕竟我费了好大工夫,就是要让你觉得那个人是诺顿。)然后我提到了身高的问题。我说,庄园里住的所有男人都比诺顿高很多。但只有一个人比诺顿矮——赫尔克里·波洛。而使用增高鞋垫增加身高还是相对简单的。 你觉得我是个不能自理的残疾人。可是为什么呢?因为我自己是这么说的。我遣走了乔治。那是我留给你的最后一条暗示——去找乔治谈谈。 奥赛罗和克鲁蒂·约翰告诉你x就是诺顿。 那么谁能杀死诺顿呢? 只有赫尔克里·波洛。 一旦你开始怀疑这一点,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解释得通了,无论是我的言行,还是莫名其妙的沉默。我在埃及和伦敦的医生都能证明我并非不能行走。乔治可以证明我戴假发。我唯一不能掩盖的事实,也是你应该注意到的,就是我的跛比诺顿严重。 最后的线索就是那一枪。那是我的弱点。我知道我应该对着他的太阳穴开枪。但我没办法让自己做出这么歪歪扭扭、杂乱无章的事。所以,我以对称的方式杀死了他,对着他额头的正中心开枪。 哦,黑斯廷斯,黑斯廷斯,你从这一点应该能看出真相了。 不过也许你早就隐约猜到了真相?也许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了。 不过我却不这么认为…… 不,你还是太过轻信了…… 你的天性太善良…… 我还能对你说什么呢?富兰克林和朱迪斯都已经知道了真相,虽然他们可能不会告诉你。他们两个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的生活将十分穷困,他们将受到无数热带昆虫的螫咬和未知疾病的侵袭——但是我们都有自己对于理想生活的看法,不是吗? 而你呢,我可怜的孤独的黑斯廷斯?啊,我的心在为你流血,我的朋友。你能不能再听你的老朋友波洛最后一次呢? 你读完这封信之后,乘火车、汽车或者巴士去找伊丽莎白·科尔——她就是伊丽莎白·里奇菲尔德。让她读这封信,或者告诉她信中的内容。告诉她你也差一点就做了她姐姐玛格丽特当年做的事情——只是玛格丽特·里奇菲尔德终究不是机警的波洛。把她从噩梦里唤醒,让她明白她的父亲并非死在自己女儿的手里,杀死他的是那个和善的朋友,那个“诚实的伊阿古”,斯蒂芬·诺顿。 因为那样的一个女人,仍然年轻,仍有魅力,不应该因为相信自己生来不幸而拒绝生活。不,那是不对的。告诉她我的这些话,我的朋友,何况你自己也并非对女人毫无吸引力…… 就到这里吧,我没有别的要说了。我不知道,黑斯廷斯,我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否合情合理。不——我不知道。我认为,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将法律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另一方面,我就是法律!多年之前我还是一个年轻的比利时警察的时候,我曾经射杀过一个坐在屋顶上向下开枪的暴徒。紧急状态需要特殊对策。 我剥夺了诺顿的生命,也挽救了其他人的生命——其他无辜的生命。但我仍然不知道……或许我还是不知道为好。我一直很自信——太过自信了…… 但现在我非常谦卑,我要像一个小孩子那样说:“我不知道……” 再见了,我亲爱的朋友。我特意没有在床边留硝酸甘油。我想把我的生命交给上帝。愿他的惩罚,或者他的恩典,快些降临! 我们再也不能一起追凶了,我的朋友。我们第一次联手破案就是在这里——最后一次也是…… 我们曾经拥有过美好的日子。 是啊,那些日子多美好啊…… 赫尔克里·波洛手稿完。 亚瑟·黑斯廷斯中尉最后的话: 我读完了……仍然无法相信……但他是对的。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我看到诺顿额头正中那个弹孔时就应该明白了。 真是奇怪——那天早上我脑海深处的那个想法又重新升起。 诺顿额头上的弹痕——正如该隐的印记 注 在《圣经》中,该隐是第一个犯下杀人罪的人类。上帝在该隐的额头正中烙下印记,让他在死后接受末日的审判。波洛用这一点来暗示诺顿是个罪人,而自己是印下印记的审判者。 。 第一章 谨以此书献给p.g.沃德豪斯 ——多年来他的书籍和小说照亮了我的生活,同时也很荣幸他能告知我他喜欢读我的书。 第一章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在她的朋友朱迪思·巴特勒家小住,一天晚上她们一起去另一个朋友家帮忙准备为孩子们开的晚会。 晚会准备得热火朝天。女人们忙进忙出,搬来椅子、小桌子、花瓶,还有一堆黄灿灿的南瓜,然后精心摆放好。 这是一场为一群十岁到十七岁之间的孩子举办的万圣节前夜晚会。 奥利弗夫人离开人群,斜靠着一处空的墙面,捧起一只大南瓜细细打量。“我上次见到南瓜,”她一边说,一边把散落在高高的额头前的灰白头发拢了拢,“是去年在美国,有好几百个。房间里到处都是。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南瓜。其实,”她若有所思地补充说,“我从来不知道南瓜和葫芦有什么不同。这是只南瓜还是只葫芦呢?” “很抱歉,亲爱的。”巴特勒夫人说,她不小心被奥利弗夫人的脚绊了一下。 奥利弗夫人往墙边靠了靠。 “都怪我,”奥利弗夫人说,“是我站在这儿挡住路了。不过那确实让人特别难忘,那么多南瓜或葫芦,不管是什么吧。商店里、人们家里到处都是,有的在里面放着蜡烛或夜灯,有的系在外面。真的特别有意思。但是那不是万圣节前夜,是感恩节。现在我总是看到南瓜就想起万圣节,万圣节前夜是在十月底。感恩节要晚很多,是吧?是在十一月吗,大概十一月第三个星期?不管怎么说,在这儿,万圣节前夜就是十月三十一日,是吧?首先是万圣节前夜,后面是什么节?万灵节吗?在巴黎,万灵节要去公墓祭奠献花。但是人们并不伤感,我是说,孩子们也跟着去,他们能玩得很开心。人们要先去花市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花。没有哪儿的鲜花比巴黎花市的更好看。” 忙碌的女人时不时被奥利弗夫人绊到,但是她们正忙着,没有人听奥利弗夫人在说什么。 人群中大部分是当母亲的人了,还有一两个比较能干的老姑娘;有的孩子也来帮忙,十六七岁的男孩子爬上梯子或者踩着椅子,把各种装饰品、南瓜或者葫芦,还有鲜艳的魔术球挂在高处。女孩儿们在十一到十五岁之间,她们三五成群,东游西逛,不停咯咯笑着。 “万灵节祭奠之后,”奥利弗夫人肥胖的身躯伏在长椅的扶手上,“就要过万圣节了,我说得对吧?”(注:实际上,正确的顺序应为十月三十一日:万圣节前夜(hallowe’en),十月一日万圣节(all saints’ day),十一月二日:万灵节(all souls’ day)。)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晚会的主人德雷克夫人,一位健美的中年女人,开口说道:“虽然这确实是在万圣节前夜,我却不想叫它万圣节前夜晚会。我称它为‘中学升学考试晚会’。来参加晚会的孩子大都在这个年龄段。大部分孩子要从榆树小学毕业,到别的地方上中学了。” “可是这么说并不准确吧,罗伊娜?”惠特克小姐边说边不满地扶了扶她的夹鼻眼镜。 作为当地的一名小学教师,惠特克小姐向来注重准确性。 “因为不久前我们已经废除了小学升中学考试。” 奥利弗夫人满脸歉意地站直身子。“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就一直坐在这儿念叨什么南瓜、葫芦的——”顺便歇歇脚,她心里想着,有一点点过意不去,但还没愧疚到大声说出来。 “现在我能做点儿什么呢?”她问道,马上又接上一句,“好可爱的苹果!” 有人刚端进屋一大钵苹果。奥利弗夫人特别偏爱苹果。 “漂亮的红苹果!”她又说。 “这些苹果并不特别好,”罗伊娜·德雷克说道,“但是看起来还不错。这是为玩咬苹果准备的。都是面苹果,咬起来比较省劲儿。把苹果端去藏书室,可以吗,比阿特丽斯?咬苹果总是弄得满地是水,不过藏书室的地毯不怕湿,那地毯太旧了。哦,谢谢,乔伊斯!” 十三岁的乔伊斯长得很壮实,她麻利地把苹果端起来。有两个苹果像被女巫的魔棒指引一样滚落下来,恰巧滚到了奥利弗夫人脚边。 “您爱吃苹果,对吗?”乔伊斯说,“我从哪儿读到过,要不就是在电视上看到过。您是一位写谋杀故事的作家,是吧?” “是的。”奥利弗夫人回答。 “我们应该让您弄一个关于谋杀案的游戏。编一个今天晚会上发生的谋杀案,然后让人们侦破它。” “不用啦,谢谢你,”奥利弗夫人说,“再也不了。” “您说再也不了,是什么意思?” “哦,我曾经玩过一次,但并不是很成功。”奥利弗夫人说。 “但是您写了很多书。”乔伊斯说,“您从中挣了很多钱吧?” “算是吧。”奥利弗夫人说,她想起了国内税收。 “您的书里有一个侦探是芬兰人。” 奥利弗夫人承认了。一个看样子还不到参加小学升中学考试的年龄的小男孩儿严肃地问道:“为什么是芬兰人?” “我也想知道。”奥利弗夫人如实说道。 哈格里夫斯夫人,风琴手的妻子,拎着一个绿色的大塑料桶,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这个怎么样?”她说,“用它玩咬苹果行吗?我觉得肯定很好玩。” 配药师李小姐说:“镀锌桶更好些,不容易被打翻。把这些放在哪儿呢,德雷克夫人?” “我觉得最好放在藏书室,那儿的地毯是旧的。无论怎么玩都会溅出来不少水。” “好的。我们把这些都拿过去。罗伊娜,这儿还有一篮苹果。” “我来帮你。”奥利弗夫人说。 她捡起脚边的两个苹果。在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啃上了苹果,并且“嘎吱嘎吱”地嚼起来。德雷克夫人狠狠地从她手里把剩下的那只苹果抢过来放回篮子里。人们兴奋地交谈起来。 “对呀,但是我们在哪儿玩抓火龙呢?” “在藏书室玩吧,那间屋子最黑。” “不,我们想在餐厅玩。” “那得先在桌子上铺点儿东西。” “先把这块绿桌布铺上,然后再在上面铺上橡胶垫。” “照镜望夫是真的吗?我们真能看见我们未来的丈夫吗?” 奥利弗夫人悄悄地脱了鞋坐在长椅上,一边静静享用她的苹果,一边仔细打量满屋的人。她从作家的角度想着:“现在,我要以这群人为背景写一个故事,我该怎么写呢?我想他们大体上都是好人,可到底是不是,谁知道呢?” 对这群人一无所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奥利弗夫人更有吸引力。这些人都住在伍德利社区,其中有些人朱迪思曾经对她提到过,所以她隐隐约约知道一些。 约翰逊小姐和教会有点儿关系。不是教区牧师的妹妹,哦,对,她是风琴手的妹妹,肯定是。罗伊娜·德雷克,她好像是在伍德利社区管理什么事儿。那个气喘吁吁的女人拎进来一只桶,一只让人讨厌的塑料桶。不过话说回来,奥利弗夫人对塑料制品从来没有好感。接着就是一群孩子了,男孩儿女孩儿都有。 目前为止,他们对奥利弗夫人来说都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南,比阿特丽斯,凯西,戴安娜,还有乔伊斯,刚才问她问题的那个自负的女孩儿。我不怎么喜欢乔伊斯,奥利弗夫人想。还有一个叫安,是个长得高高的盛气凌人的女孩儿。还有两个刚刚尝试剪了新发型的青春期男孩儿,不过新发型效果并不理想。 一个略显稚嫩的小男孩儿扭扭捏捏地走进来。 “妈妈让我把镜子拿过来问问行不行。”他大气也不敢喘地小声说。 德雷克夫人把镜子接过来。 “谢谢你啦,埃迪。”她说。 “这些就是普通的手镜,”叫安的女孩儿问道,“我们真能从这些镜子里面看见我们未来的丈夫长什么样吗?” “有的能看到,有的看不到。”朱迪思·巴特勒回答说。 “那您以前在晚会上看见过您丈夫的样子吗——在这种晚会上?” “她当然没有。”乔伊斯插嘴道。 “也许她看到过呢。”比阿特丽斯骄傲地说,“那叫超感知觉。”她得意扬扬地补充说,仿佛对这个流行的新词了如指掌。 “我读过您的一本书,”安对奥利弗夫人说,“《垂死的金鱼》,写得太好了。”她礼貌地说道。 “我不喜欢那本书,”乔伊斯说,“不够血腥,我喜欢血腥味十足的谋杀。” “那样可会是一团糟,”奥利弗夫人说,“不是吗?” “但是那才够刺激。”乔伊斯说。 “未必吧。”奥利弗夫人说。 “我见过一次谋杀。”乔伊斯说。 “别乱说,乔伊斯。”小学教师惠特克小姐说。 “我真见过。”乔伊斯说。 “真的啊?”凯西问道,她睁大眼睛盯着乔伊斯,“你真的亲眼看见过?” “她当然没见过。”德雷克夫人说,“别乱说了,乔伊斯。” “我真看见过,”乔伊斯坚持道,“真的。真的。真的。” 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儿稳稳地坐在梯子上,颇有兴趣地向下看着。 “什么样的谋杀?”男孩儿问道。 “我才不信。”比阿特丽斯说。 “当然不能信,”凯西的妈妈说,“她瞎编的。” “我没瞎编,是我看见的。” “那你为什么没报警呢?”凯西问。 “因为我看见的时候还没意识到那是一场谋杀。我是说,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就是谋杀。大概一两个月前有人说了一些话才让我突然认识到:没错,我见到的就是一场谋杀。” “看吧,”安说,“她全是瞎编的。都是胡说八道。” “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比阿特丽斯问。 “很多年前了,”乔伊斯答道,“我当时还很小呢。”她补充说。 “谁杀了谁啊?”比阿特丽斯又问。 “我才不告诉你们呢,”乔伊斯说,“你们太讨厌了。” 李小姐拎着另一只水桶走了进来。话题马上转移到了用水桶还是塑料桶玩咬苹果的游戏比较好。于是大多数帮手都去藏书室查看场地去了。一些小一点的孩子急切地开始彩排咬苹果游戏,并排除困难来表现自己的能力。结果是头发湿了,水洒得到处都是,大人们赶紧取来毛巾替他们扫尾。最后大家一致认为镀锌的水桶比塑料桶更合适,塑料桶虽然好看,但是更容易打翻。 奥利弗夫人端进来一大钵苹果,这些苹果是预备着明天用的,她又给自己拿了一个吃起来。 “我从报纸上看到您喜欢吃苹果。”一个不满的声音,来自安或苏珊——她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对她说道。 “这个毛病一直困扰着我。”奥利弗夫人说。 “如果爱吃甜瓜就更糟了,”一个男孩儿反对说,“那么多汁儿,更会弄得乱糟糟的。”他一边说,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瞅着地毯。 奥利弗夫人对自己在大庭广众下暴露贪吃的毛病感到有些愧疚,于是她起身离开,打算去找个特别的房间安身,一个非常容易找到的房间。她爬上楼梯,在楼梯的拐弯处,她撞到一对小情侣,两个人靠在一扇门上紧紧拥抱着,而那扇门,奥利弗夫人肯定那就是自己想要找的房间的门。这对小情人根本就不理她。他们叹了口气,然后继续互相依偎着。奥利弗夫人猜想着,他们能有多大呢?男孩儿也就十五岁,女孩儿十二岁多一点,虽然她的胸部看起来发育得挺成熟。 这栋叫“苹果林”的房子大小合宜,奥利弗夫人觉得肯定有几处隐蔽的角落。人们都太自私了,奥利弗夫人心想。不为他人着想,她突然想起这句老话。以前接二连三有人对她说这句话,先是保姆、奶妈,后来是家庭教师、她的祖母、两个姑婆,她的母亲,还有一些其他人也说过这句话。 “对不起。”奥利弗夫人清晰地喊道。 男孩儿和女孩儿搂得更紧了,嘴唇也紧紧贴在了一起。 “借光,”奥利弗夫人再次说道,“先让我过去行吗?我要进去。” 小情侣很不情愿地分开了。他们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奥利弗夫人径自走进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插上插销。 房门并不严实。她还是听到了门外微弱的谈话声。 “人们怎么这样?”一个有点变声的男高音说,“他们应该知道我们不愿意被打扰。” “太自私啦,”女孩儿尖声说,“他们只想着自己,从来不考虑别人。” “不为他人着想。”男孩儿附和说。 第二章 第二章 为小孩子准备晚会比准备成人的聚会麻烦多了。对成人聚会来说,有好酒好菜——再备上些柠檬汁,就足够了。虽然花的钱多,但是麻烦会少很多。在这一点上,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和她的朋友朱迪思·巴特勒看法一致。 “那青少年的晚会呢?”朱迪思问。 “我也不太清楚。”奥利弗夫人答道。 “在某种程度上,”朱迪思说,“我觉得青少年的晚会最省事了。我是说,他们把大人都赶出去,然后一切都自己动手。” “他们自己能弄好?” “哦,跟我们理解的不一样,”朱迪思说,“他们会忘了买一些东西,要不就是买了一堆谁都不爱吃的东西。他们把我们赶出去了,可到时候又得抱怨说那些东西我们应该提前给他们准备好,放在他们能找到的地方。他们会摔碎许多玻璃杯之类的,还总会有让人讨厌的人不请自来,或者有人带来了讨人嫌的朋友。你懂的。他们还弄了些古怪的药——叫什么来着?——花盆、紫麻还是迷幻药,我一直以为就是指钱呢,可显然不是。” “那些药值那么多钱吗?”阿里阿德涅·奥利弗问。 “一点儿也不好喝,而且大麻太难闻了。” “听着就丧气。”奥利弗夫人说。 “不管怎么样,这次晚会肯定会很顺利。相信罗伊娜·德雷克,她非常善于组织晚会。等着瞧吧。” “我感觉我都不想参加什么晚会。”奥利弗夫人叹了口气。 “你去楼上躺一个来小时吧。到时候你肯定会喜欢的。要是米兰达没发烧就好了——她特别失望不能参加晚会,可怜的孩子。” 晚会七点半开始。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不得不承认,她的朋友是对的。客人们都准时到场。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晚会设计巧妙,进展顺利,一切井井有条。楼梯上装点着红灯、蓝灯,还有许多黄色的南瓜。到场的男孩儿女孩儿们都拿着装饰过的扫帚准备参加比赛。开场白后,罗伊娜·德雷克开始宣布晚会的程序。“首先进行扫帚比赛,”她说,“评出第一二三名。然后切谷粉糕,在小温室里进行。接着是咬苹果,那边墙上钉着游戏配对的名单,然后就开始跳舞。每次灯灭的时候就交换舞伴。之后每个女孩儿都能去小书房领一面镜子。最后进行晚餐、抓火龙,还有发奖品。” 像所有的晚会一样,刚开始大家都有些扭捏。大家一起评选扫帚,都是一些小巧的扫帚,装饰得也都简陋粗糙。“这样更容易评选,”德雷克夫人在旁边对她的朋友说,“这个比赛很有用,我是说,我们都知道总有一两个孩子在别的比赛中得不了奖,所以就能在这场比赛中偏向他们一点儿。” “太缺德了,罗伊娜。” “也不算吧。我只想让比赛更公平一点,奖品能平均分配。关键是谁都想能赢点儿什么。” “切谷粉糕怎么玩?”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问。 “哦,对了,以前我们玩的时候您不在这儿。是这样,拿一个平底酒杯装满面粉,压实,倒在托盘里,然后在上面放一枚六便士的硬币。接着每个人小心地切下一角,不能让硬币掉下来。让硬币掉下来的人就出局了。这是一场淘汰赛。自然,最后剩下的那个人就能赢得这六便士。喂,咱们走吧。” 她们走了出去。一阵阵兴奋的尖叫从藏书室传了出来,咬苹果游戏在那儿进行。从里面出来的选手头发都湿得一绺一绺的,身上也都湿漉漉的。 无论何时,最受女孩儿们欢迎的就是万圣节前夜女巫的来临。今年的女巫是由古德博迪夫人,一个当地的清洁女工扮演的。她不仅有女巫标志性的鹰钩鼻子和非常翘的下巴,而且能熟练地发出低沉邪恶的咕咕声,还能念出那些魔法咒语。 “下一个,过来,比阿特丽斯,是这么读吗?啊,比阿特丽斯。多么有意思的名字。你想知道你未来的丈夫长得什么样子。现在,亲爱的,坐在这儿。对,对,坐在这盏灯下面。坐在这儿,手里拿着这面小镜子,等下灯一灭你就能看到他了。你会看到他在你的上方看着你。现在握紧你的镜子。阿布拉卡达布拉,你将看见谁?将来会娶你的那个人的脸。比阿特丽斯,比阿特丽斯,你会看见,你心中所想的那个男人的脸。” 一束光突然穿过了房间,是从放在一个屏风后面的梯子上照射出来的。它照在房间特定的一个位置,正好反射在比阿特丽斯兴奋地拿着的镜子里。 “哇!”比阿特丽斯喊道,“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啦!我能从镜子里看到他!” 光束消失了,灯光亮起来,一张印着彩色照片的卡片从天花板上飘下来。比阿特丽斯兴奋地手舞足蹈。 “就是他!就是他!我看见他了!”她喊道,“哦,他有漂亮的大胡子。” 她跑向离她最近的奥利弗夫人。 “您看看,看一看。您不觉得他很出色吗?他长得就像埃迪·普利斯维特,那个摇滚歌星。您不觉得吗?” 奥利弗夫人确实觉得他看着像她天天谴责为什么总出现在早报上的人之一。那络腮胡子,她觉得,是事后巧妙地添上去的。 “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她问。 “哦,罗伊娜让尼克弄的。尼克的朋友德斯蒙德也帮了忙,他在摄影上很有经验。他和他的几个哥们儿化了妆,戴了一堆头发、鬓角、络腮胡什么的。再加上灯光还有其他东西的配合,当然会让女孩儿们欣喜若狂。” “我忍不住想,”阿里阿德涅·奥利弗说道,“现在的女孩儿真是幼稚。” “您不觉得一直都是吗?”罗伊娜·德雷克问道。 奥利弗夫人想了想。 “我想您是对的。”她承认。 “下面,”德雷克夫人喊道,“开饭啦。” 晚饭进行得很顺利。各种各样的糖霜蛋糕、小吃、虾、奶酪,还有坚果糖果。这些十多岁的孩子都把自己喂饱了。 “现在,”罗伊娜说,“进行晚会的最后一项,抓火龙。从这儿走过去,穿过备餐间。就是那儿。现在,先发奖品。” 奖品派发下去了,然后就听见一声女鬼似的哀号。孩子们就穿过大厅冲向餐厅。 食物已经被清理干净了。餐桌上铺上了绿色的粗呢桌布,桌面上有一大盘燃烧着的葡萄干。所有人都尖叫着,冲向桌子,抢夺燃烧着的葡萄干,边抢边喊:“哎哟,烫死我啦!太漂亮啦!”火龙摇摇曳曳,一点点熄灭了。灯光亮起来,晚会结束了。 “晚会很成功。”罗伊娜说。 “你的辛苦没有白费。” “晚会好极了。”朱迪思轻声说,“好极了。” 她悲伤地补充道:“现在,我们得稍微打扫打扫。不能把这一片狼藉给那些可怜的女人留到明天早上。” 第三章 第三章 伦敦一栋公寓的电话铃响起来,打扰了坐在椅子上的公寓的主人,赫尔克里·波洛。一阵失望向他袭来。不用接电话他就知道是什么事。他的朋友索利今天晚上原本要过来,接着跟他无休止地争论坎宁路公共浴池谋杀案真正的凶手是谁。而这通电话肯定是要告诉他,索利来不了了。波洛已经为自己那有些牵强的推论找出了许多证据,现在他更感到非常失望。他觉得索利不会同意他的推断,不过他也毫不怀疑,当索利提出他荒谬的想法时,他,赫尔克里·波洛,也能轻易地从情理、逻辑、次序和方法等方面推翻他的设想。索利今晚来不了,至少会让他心神不宁。但是今天早些时候他们俩见过面,当时索利确实咳嗽得厉害,他得了严重的传染性黏膜炎。 “他得了重感冒,”赫尔克里·波洛自言自语,“如果我去给他送特效药,很可能就会被传染上,所以他不来也挺好的。还是算了吧。”他叹了口气补充说,“这就意味着我得自己度过这个枯燥的夜晚了。” 很多夜晚都是这么枯燥,赫尔克里·波洛想。他卓绝的大脑(他从不怀疑这个事实)还是需要一些外部的刺激。他从来没有哲学辩证思想。有时他几乎有点儿后悔,当初怎么没去研究神学,而是进了警察局。一根针尖上有多少天使在跳舞?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并且和同事满怀热情地去争论,一定很有意思。 他的男仆乔治走了进来。 “先生,是所罗门·利维先生的电话。” “嗯,说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很遗憾今晚不能来陪您,他得了严重的流感卧病在床了。 “他得的不是流感,”赫尔克里·波洛纠正说,“他只是得了重感冒。人们总觉得自己得了流感。那样听起来更严重,更容易取得同情。要说自己得了黏膜炎性感冒,就很难从朋友那儿获得足够的同情和关心。” “不管怎么说,他今晚来不了了,先生。真的,”乔治说,“这种感冒很容易传染,跟感冒病人在一起对您不好。” “感冒了就太无聊了。”波洛很赞同。 电话铃再一次响起来。 “谁又感冒了?”他问道,“我没约别人。” 乔治走向电话。 “把电话拿来我接,”波洛说,“我知道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不过至少——”他耸了耸肩膀,“或许能打发点儿时间呢。谁知道呢?” 乔治说:“给您,先生。”然后退出了房间。 波洛伸出一只手,拿起听筒,喧嚣的铃声戛然而止。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他刻意用庄严的语气说,想要给打电话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太好啦!”电话那头急切地说。一个女人的声音,因为喘不过气而显得有些虚弱。“我还以为你肯定出去了,接不了电话呢。” “您怎么会那么想呢?”波洛问。 “因为我总觉得现在的事情经常让人沮丧。比如你特别着急想找一个人,一分钟也等不了,可是你就不得不等着。我想马上找到你,特别着急。” “您是哪位?”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 那个声音,那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 “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个声音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 “知道,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说,“您是我的朋友,阿里阿德涅。” “而且我现在状态非常不好。”阿里阿德涅说。 “是,是的,我能听出来。你是刚跑过吗?上气不接下气的,不是吗? “准确来说我没跑,是情绪激动。我能马上去找你吗?”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他的朋友,奥利弗夫人,听起来处于高度兴奋状态。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毫无疑问会花很长时间倾诉她的不满、她的悲痛、她的沮丧,以及一切让她不安的事情。一旦她来到波洛这方净土,除非采取一些不礼貌的措施,否则很难把她劝回家。能让奥利弗夫人兴奋的事情不计其数,总是让人无法预料,所以跟她说话必须小心措辞。 “有事儿让你心烦?” “是的,当然我很烦,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哎,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去告诉你,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你是唯一可能知道该怎么做的人。没人能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能去吗?” “当然能,当然啦。欢迎你来。” 对方重重地放下听筒,波洛唤来乔治,想了一会儿,然后点了柠檬大麦茶和苦柠檬汁,又为自己要了一杯白兰地。 “奥利弗夫人大概十分钟之后到这儿。”他说。 乔治退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为波洛端来一杯白兰地。波洛接过酒,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乔治又端来了奥利弗夫人唯一可能喜欢的不含酒精的饮料。波洛细细地品了一口白兰地,为度过接下来的煎熬增加点儿勇气。 “太遗憾了,”他自言自语道,“她太浮躁了。不过,她的心思很有独创性。也许她要告诉我的事会让我喜欢。也可能——”他思索了一分钟,“今晚要不就是大收获,要不就是无聊透顶。哎,好吧,生活必须冒险。” 有铃声响起来。在这个时候按公寓的门铃,而且并不是按了一下按钮就松开,而是使劲儿按着不松,纯粹是在制造噪声。 “毫无疑问,她太兴奋了。”波洛说。 他听见乔治走向门口,打开门。还没听到通报声,客厅的门就被打开了。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从门口冲进来,乔治紧随其后,手里抓着的好像是渔民的防雨帽和油布雨衣什么的。 “你穿的到底是什么呀?”赫尔克里·波洛问,“让乔治帮你脱下来。太湿了。” “当然湿了,”奥利弗夫人回答说,“全都打湿了。我之前从没多考虑过水。想起来太可怕了。” 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喝些柠檬大麦茶吧,”他说,“或者我能请你喝一小杯白兰地吗?” “我讨厌水。”奥利弗夫人说。 波洛有些吃惊。 “我讨厌水,我以前从没想过,没想过水能做什么之类的。” “我亲爱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说,乔治正为她脱下满是褶皱还滴着水的雨衣。 “过来坐吧。乔治终于把你从那里面解救出来了。你穿的到底是什么?” “我在康沃尔买的,”奥利弗夫人说,“油布雨衣,一件真正的渔民穿的油布雨衣。” “对渔民很管用,真的,”波洛说,“但是,我觉得并不适合你,穿起来太重了。过来,坐在这儿告诉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奥利弗夫人边说边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有时候,你知道,我感觉那不是真的。但是它确实发生了。真的发生了。” “告诉我。”波洛说。 “我是为那件事来的。可是我到了这儿又很难开口了,因为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 “从一开始?”波洛建议道,“还是当时的行动太平常了?”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确定。可能是很久之前发生的,你知道的。” “镇定点儿,把你知道的这件事的线索集中一下,然后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安呢?” “你也会不安的。”奥利弗夫人说,“至少,我觉得会。”她满脸疑惑,“真不知道什么能让你不安。你遇到什么事都能那么平静。” “平静往往是最好的方式。”波洛说。 “好吧,”奥利弗夫人说,“是从一个晚会开始的。” “嗯,好,”波洛说,听到是一个平常合理的晚会他如释重负,“一个晚会。你去参加了一个晚会,然后发生了一些事。” “万圣节前夜晚会,你知道是什么样吗?”奥利弗夫人问。 “我知道万圣节前夜,”波洛回答说,“在十月三十一号。”他眨了眨眼睛接着说,“会有女巫骑着扫帚飞来。” “是有扫帚来着,”奥利弗夫人说,“还给他们发了奖品。” “奖品?” “嗯,给那些扫帚装饰得最漂亮的人。” 波洛疑惑地看着她。最初提到晚会他还松了口气,现在他又觉得有点儿困惑。他知道奥利弗夫人一口酒也没喝,所以他不能得出在任何其他情况下他已经得出的某个设想。 “一个孩子们的晚会。”奥利弗夫人说,“或者说,一个中学升学考试晚会。” “升学考试?” “是的,他们以前这么称呼它,你知道,在学校里面。我是说他们用来评价你有多聪明,如果你能通过升学考试,你就能上文法学校或者类似的学校了。如果你不够聪明,你就得上什么现代中学。这个名字太蠢了,没有什么意义。” “我没明白,我承认,真没明白你在说什么。”波洛说。他们好像已经偏离晚会进入了教育领域。 奥利弗夫人深吸一口气,重新说起来。 “事情真正的起因,”她说,“和苹果有关。” “啊,是的,”波洛说,“很可能。苹果总和你连在一起,不是吗?” 他沉浸在一个画面中:山上停着一辆小汽车,一个高大的女人正从车里下来。一个装苹果的袋子突然漏了,苹果洒落了一地,一个接一个骨碌碌地滚下山去。 “对。”他鼓励道,“苹果。” “咬苹果,”奥利弗夫人说,“那是万圣节前夜晚会上必玩的游戏之一。” “对,我好像以前听说过,没错。” “你知道,人们玩各种游戏。有咬苹果,从一杯面粉上切硬币,还有照镜子看——” “看你的真爱的样子?”波洛很在行地提示。 “啊!”奥利弗夫人叫道,“你终于开始明白了。” “很多都是老传统,实际上。”波洛说,“你在晚会上都玩过啦。” “是的,都很成功。最后玩的是抓火龙。你知道,一个大盘子里放着燃烧的葡萄干。我猜——”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猜事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 “谋杀。抓火龙结束之后所有人都回家了。”奥利弗夫人说,“那时,你知道吗,我们找不到她了。” “找不到谁?” “一个女孩儿。一个叫乔伊斯的女孩儿。所有人都喊着她的名字找她,问她是不是跟别人一起回家了。她的妈妈很生气,说乔伊斯肯定是累了,或者不舒服就自己先走了,一句话也不说就走掉太粗心了——说了好些发生这种事时妈妈们都会唠叨的那种话。但是不管怎样,我们都找不到乔伊斯。” “那她是自己先回家了吗?” “不是,”奥利弗夫人说,“她没有回家……”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最后我们发现了她,在藏书室。就在那儿,有人在那儿动手了,你知道吗?咬苹果是在那儿玩的。水桶还在那儿。一个大的、镀锌的水桶。他们不愿意用塑料桶玩。如果用的是塑料桶,或许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塑料桶没那么重,可能就被打翻了——” “发生了什么事?”波洛问。他的语调尖锐起来。 “我们就在那儿找到了她,”奥利弗夫人说,“有人,你知道吗,有人把她的头摁在了漂着苹果的桶里。把她的头摁进去直到她死。当然,她淹死了。淹死的。就在一个快装满水的镀锌桶里。她跪在那儿,头朝下去咬苹果。我讨厌苹果,”奥利弗夫人说,“我再也不想看到苹果了。” 波洛看着她。他伸出手倒了一小杯白兰地。 “把这个喝了,”他说,“你会好受点儿。” 第四章 第四章 奥利弗夫人放下酒杯,擦了擦嘴。 “你说得对,”她说,“这酒——这酒确实有用。我刚才兴奋过头了。” “你受了很大的惊吓,我现在知道了。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昨天晚上。是昨天晚上才发生的?对,对,就是。” “然后你就来找我了?” 确切来说这不是一个问句,只是显示了波洛想要了解更多事实的欲望。 “你来找我,为什么?” “我觉得你能帮忙,”奥利弗夫人说,“你看,这事——这事并不简单。” “可能简单也可能复杂。”波洛说,“得视情况而定。你得跟我说详细些,好吗?我猜,警察已经接手了。法医也肯定到场了。他们怎么说?” “他们会进行审讯。”奥利弗夫人说。 “自然。” “明天或后天。” “那个女孩儿,乔伊斯,她多大啦?” “我也不确定,十二三岁吧。” “比同龄人显小吗?” “不,不,我倒是觉得挺成熟的,或者说,丰满。”奥利弗夫人说。 “发育得很好?你是说看上去很性感吗?”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但是我觉得这次不是那种类型的犯罪,我是说如果是那样就简单多了,不是吗?” “那种案件,”波洛说,“我们天天都能在报纸上看到。女孩儿被侵犯了,小学生被殴打了——对,每天都能看到。发生在私人住宅里的,情况就有些不同了,但也可能没有那么大区别。不过都一样,我觉得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嗯,我想还有。”奥利弗夫人说,“我还没告诉你原因呢,我是说,我为什么来找你。” “你认识这个乔伊斯,还跟她很熟?” “我根本就不认识她。我想我最好还是跟你解释一下我怎么会去那儿吧。” “那儿是哪儿?” “哦,一个叫伍德利的社区。” “伍德利社区,”波洛仔细想了想,“我最近在哪儿——”他没说下去。 “离伦敦不远。大概,呃,三四十英里吧。在曼彻斯特附近。那儿有少数比较不错的房子,但是又有一大批新的建筑建起来。是个住宅区。附近有所好学校,可以乘火车往返于伦敦或者曼彻斯特。是一个很平常的你们所谓的中产阶级的人们生活的地方。” “伍德利社区。”波洛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我住在那儿的一个朋友家。朱迪思·巴特勒,她是一个寡妇。今年我参加了一个‘海伦号’的巡游,朱迪思也在其中,我们就成了朋友。她有一个女儿,叫米兰达,大概十二三岁。后来她邀请我去她家作客,说她的朋友要为孩子们办晚会,也就是万圣节前夜晚会。她说也许我能出些有趣的主意。” “啊,”波洛说,“这次她没让你准备一个追捕谋杀凶手之类的游戏吧?” “天哪,没有,”奥利弗夫人说,“你以为我还会再做一次那种事情吗?” “我想也不太可能。” “但还是出事了,这才更可怕。”奥利弗夫人说,“我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我在那儿才出事的吧,是吗?” “我想不是。至少——晚会上有人知道你是谁吗?” “有,”奥利弗夫人说,“有个孩子说了对我写的书的看法,他们喜欢谋杀案。这也是为什么……呃,是引起那件事的起因,也就是我来找你要说的那件事。” “你还没告诉我的那件事。” “好吧,你知道吗,最开始,我没想到那儿。没马上想到。我是指,孩子们有时会有一些古怪的行为。我是说有些古怪的孩子,有的孩子——呃,有的时候我都怀疑他们应该在精神病院,但是他们被送回家了,教导他们要过普通的生活等等,于是他们就做出了这种事。” “在场的有青年人吗?” “有两个男孩儿,或者称为青年,警方的报告中总这么称他们。大概十六到十八岁。” “我猜可能是他们中的某个人干的。警察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他们没说怎么想的,”奥利弗夫人说,“但是他们看上去也是这么怀疑的。” “这个乔伊斯很有魅力吗?” “我觉得她不怎么友好,”奥利弗夫人说,“是那种你不愿意和她多说几句话的那种。还爱卖弄,自吹自擂。那个年龄段的女孩都很烦人,我觉得。我这么说有点儿刻薄,可是——” “在谋杀案中描述受害人的情况没什么刻薄不刻薄的,”波洛说,“这是特别特别必要的。受害人的人格是引发许多谋杀案的原因。那时屋里总共有多少人?” “你是指参加晚会的和相关的人吗?呃,我记得有五六个女人,几位母亲,一位学校教师,一个医生的妻子或者妹妹;我想还有几个已经结婚的中年人,两个十六到十八岁的男孩儿,一个十五岁和两三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大概就这些吧。大概一共二十五或者三十个人。” “里面有陌生人吗?” “我觉得他们彼此都认识。有些熟有些不太熟。我想女孩儿们大多都在一个学校。有几个女人去帮忙准备食物、晚饭之类的。晚会结束后,大部分母亲都带着孩子回家了。我和朱迪思,以及其他几个人留下来帮罗伊娜·德雷克,也就是晚会的主人,打扫打扫房间,省得第二天早上清洁女工忙不过来。你想想,到处都是面粉、饼干的包装纸,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所以我们稍微打扫了一下。最后我们去了藏书室。就在那里——我们找到了她。然后我才想起了她之前说过的话。” “谁说过的话?” “乔伊斯。” “她说过什么?咱们终于接近正题了,是吧?快要说到你来这儿的原因了。” “嗯,我觉得告诉医生、警察或者别人都没意义,但是你可能会感兴趣。” “哦,好,”波洛说,“告诉我吧,乔伊斯在晚会上说了什么话吗?” “不是晚会上,而是在那天早些时候。那天下午我们在为晚会做准备。他们讨论了我写的谋杀案之后,乔伊斯说:‘我见过一次谋杀。’她的母亲还是别的人说:‘别傻了,乔伊斯,别乱说。’一个大点的女孩儿说:‘你是瞎编的。’然后乔伊斯说:‘真的,告诉你我真看见了,我见过。我看到有人杀人了。’但是没人相信她。人们都笑她,把她惹得很生气。” “你信了吗?” “没有,当然不信。” “我知道了,”波洛说,“对,我明白了。”他沉默了半晌,一根手指轻叩着桌子。然后他问:“我猜她没说细节,没说出名字吧?” “对。她继续吹嘘叫喊着,后来因为其他女孩儿都嘲笑她,她还生气了。我觉得,母亲们,还有其他那些年纪大点儿的人都很生她的气。而那些女孩儿和小男孩儿都笑话她!他们说些‘接着吹吧,乔伊斯,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之类的话,然后乔伊斯就说:‘我以前都忘了,是很久以前了。’” “啊哈!她说了是多久以前吗?” “‘很多年以前。’她说。你知道吗,那口气可像个大人了。 “‘当时你怎么没报警呢?’有个女孩儿问她,安,或者是比阿特丽斯,我记不清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很高傲的女孩儿。” “嗯,那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因为我当时不知道那是谋杀。’” “这回答很有意思。”波洛说,坐得更端正了。 “她那会儿已经晕头转向了,我觉得,”奥利弗夫人说,“你知道的,她尽力想解释,而大家的讥讽让她非常生气。他们不停问她为什么没报警,她就一直强调‘因为我当时不知道那是谋杀,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那就是一场谋杀。’” “可是没有人表示出一点儿相信她的意思,你自己当时都不相信她,直到发现她被杀,你才突然觉得她的话也许是真的,对吗?” “对,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或者能做什么。但是后来,我想起了你。” 波洛严肃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问:“我必须提个严肃的问题,你考虑好了再回答。你觉得这个女孩儿真的见过一场谋杀吗?还是你觉得她仅仅是认为她自己看到过?” “第一种,我觉得是,”奥利弗夫人说,“当时我还不信。我只以为她是对什么事有模糊的印象,然后添油加醋地说出来,让人听着觉得事情很重大很刺激。她后来情绪很激动,一直说:‘我见过,告诉你们。我真的见过谋杀。’” “然后呢?” “然后我就过来找你了,”奥利弗夫人说,“因为对于她的死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真的有过一场谋杀,而她是目击者。” “这就涉及一些问题,可能意味着晚会里的某个人就是凶手。那个人那天早些时候应该也在,并且听到了乔伊斯的话。” “你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吧?”奥利弗夫人问,“你觉得我太异想天开了吗?” “一个女孩儿被杀了,”波洛说,“凶手的力气足够大,可以一直把她的头摁在一桶水里。残酷的谋杀,这场谋杀,用我们的话说,是一场抓准良机的谋杀。有人觉得受到了威胁,一旦找到了机会就毫不犹豫地动手了。” “乔伊斯可能不知道她看到的谋杀案的凶手是谁。”奥利弗夫人说,“我是说,如果她知道房间里有当事人的话,她肯定不会说那些话。” “对,”波洛说,“我同意你说的这一点。她看到了一场谋杀,但是她没看见凶手长什么样。我们还得越出这个范围。” “什么意思?” “也可能是那天早些时候听到乔伊斯的话的人中,有人知道那场谋杀,也知道凶手是谁,可能他跟凶手关系密切。这个人可能以为他是唯一知道他的妻子、母亲或者他的儿女的所作所为的人。也可能是一个女人,她知道她的丈夫、母亲或者儿女曾经做过。那个人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可是乔伊斯说了出来……” “所以呢——” “乔伊斯必须死?” “哦。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我刚想起来了,”赫尔克里·波洛说,“伍德利社区为什么听着那么耳熟。” 第五章 第五章 赫尔克里·波洛的目光穿过小巧的大门看向“松冠居”。那是一座现代的、生机勃勃的房子,建得很精巧。赫尔克里·波洛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面前这座小巧整洁的房子的名字十分贴切。它建在山顶,山顶上稀松地种着几棵松树。里面有一个整洁的小花园,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正缓慢地推着一只锡皮镀锌的大水罐,沿着小路浇水。 斯彭斯警司已经从只有两边鬓角各有一缕整齐的白发变成了满头银发,腰围倒是没见小。他停下了浇水的动作,抬头看着门口的客人。赫尔克里·波洛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天哪!”斯彭斯警司说,“一定是他。不可能,但确实是。啊,肯定是他。赫尔克里·波洛,没错。” “啊哈,”赫尔克里·波洛说,“您还记得我。我受宠若惊。” “祝愿你的胡子永远不会变少。”斯彭斯说。 他丢下水罐走向了门口。 “可恶的杂草。”他念叨着,“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这股风把我吹到过很多地方,”赫尔克里·波洛说,“很多年前这股风也把您吹到我面前。就是谋杀案。” “我早就跟谋杀案断绝关系了,”斯彭斯说,“除了在处理杂草的问题上。我现在就做这些,喷洒除草剂。绝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总有事情不尽如人意,通常是天气。不能太湿,也不能太干,诸如此类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他边问边打开门让波洛进来。 “您寄给我了一张圣诞贺卡,上面写着您的新地址。” “啊对,我是寄过。我很守旧,你知道。我总喜欢在圣诞节给几个老朋友寄贺卡。” “我很喜欢。”波洛说。 斯彭斯说:“我老啦。” “我们都老啦。” “你还没什么白头发呢。”斯彭斯说。 “白头发被我染黑了。”赫尔克里·波洛说,“没必要顶着一头白发出去,除非你想那样。” “唔,我觉得乌黑的头发不适合我了。”斯彭斯说。 “我觉得也是,”波洛说,“满头银发让您看起来更尊贵。” “我从来没觉得我有多尊贵。” “我觉得您很尊贵。您怎么搬到伍德利社区了?” “事实上,我是来和妹妹一起住的。她的丈夫去世了,孩子们都结婚居住在国外,一个在澳大利亚,一个在南非。所以我就搬过来了。退休金现在不禁用了,但是我们住在一起过得很舒服。过来坐吧。” 他领着波洛来到一个玻璃封起来的小阳台,里面有几把椅子,还有一两张桌子。秋天的阳光惬意地照耀着这处安静的所在。 “想喝点儿什么?”斯彭斯问,“恐怕我这儿没什么高档饮料。没有黑醋栗和野蔷薇果汁之类你专属的东西。啤酒喝吗?或者我让埃尔斯佩斯沏杯茶给你。你要爱喝的话,我也能给你弄一杯搀干姜汁的麦酒、可口可乐、可可茶什么的。我的妹妹,埃尔斯佩斯就爱喝可可茶。” “谢谢您。我要一杯姜汁麦酒就行啦。把姜汁麦酒和啤酒混合在一起?是这样弄吗?” “完全正确。” 他走进屋里,很快就端了两个大玻璃杯出来。“我陪你喝。”他说。 他拉了张椅子到桌边,坐下,把两杯酒放在他们俩面前。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边说便举起酒杯,“咱们不说‘为谋杀案干杯’了。我已经不管谋杀案了,如果你说的案子是我所想的那件。事实上我觉得只能是那件,因为我想不起来最近还有别的什么案子。我不喜欢这起谋杀案的那种特殊形式。” “是的。我觉得您也不会喜欢。” “咱们谈的是那个头被摁进水桶的孩子吧?” “对,”波洛说,“我说的就是这个案子。”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斯彭斯说,“我现在和警察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很多年前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朝为警,”赫尔克里·波洛说,“永远为警。就是说,除了从普通人的视角看问题外,您往往会不自觉地从警察的角度看问题。我深有体会,因为我在我的祖国最初也是警察。” “嗯,你是。我还记得你告诉过我。好吧,我觉得每个人的观点都有些倾向性,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怎么和他们打交道了。” “但您能听到一些小道消息。”波洛说,“您在这个圈子里有朋友,您能打听到他们的想法、推测还有他们查到的情况。” 斯彭斯叹了口气。 “人们知道得太多了,”他说,“这也是现在的问题之一。如果发生了犯罪,犯罪的手段比较常见,你知道,那也就意味着参与案件的警察很清楚地知道嫌疑人可能是谁。他们不告诉报社,而是自己进行审讯。他们知道了一些情况。但是无论他们是否继续调查下去——哎,什么事都有它难办的地方。” “您是指那些妻子、女朋友之类的吗?” “是一部分吧。最后,或许,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归宿。有时候一两年就过去了。我想说,你知道,波洛,相比我们那个时代,如今更多姑娘所嫁非人。” 赫尔克里·波洛边想边捋着胡子。 “是的,”他说,“我能明白您的意思,可能确实如此。我猜女孩儿们都偏爱坏小子,正如您所说的那样,但是在过去她们被监护得比较好。” “就是这样。她们像待在温室里。母亲看着她们,姑姑阿姨姐姐关心她们,弟弟妹妹也留心风吹草动。他们的父亲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坏小子们踢出门外。当然,也有女孩儿跟那些坏家伙私奔的。不过现在那些都没必要了。母亲根本不知道女儿跟谁去约会了,也没人告诉父亲女儿约会的对象是谁。弟弟们知道姐姐跟谁在一起,可是他们只会想‘她真傻’。父母如果不同意,两个人就会跑到法官面前设法获得结婚批准。之后当那个众所周知的坏蛋又开始向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证明他就是一个坏蛋的时候,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但是爱情就是爱情,女孩儿不愿意承认她的亨利有那些讨厌的毛病、有犯罪倾向等等。她为了他不仅会说谎、颠倒是非,还会做出其他一些事。是的,那很困难。我是说,对我们来说很困难。好吧,总说过去比现在好也没什么用。或许只是我们想多了罢了。不管怎样吧,波洛,你怎么也卷进来啦?这不在你负责的范围内,对吧?我一直以为你住在伦敦。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住在那儿。” “我现在还住在伦敦。我是应朋友奥利弗夫人之求才参与此案的。您还记得奥利弗夫人吗?” 斯彭斯抬起头,闭着眼睛,像是在思考。 “奥利弗夫人?我记不起来了。” “她是位作家,写侦探小说的。您见过她,往前想想,在您说服我参与麦克金蒂夫人谋杀案调查的时候(注: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另一部作品《清洁女工之死》。)。您不会忘了麦克金蒂夫人吧?” “天啊,当然不会。不过时间太久啦。那时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波洛,很大的忙。我去找你帮忙,你也没让我失望。” “那是我的荣幸——我受宠若惊——没想到您会找我商量。”波洛说,“我得说,有一两次我都感到绝望了。我们不得不救的那个人——我相信那时是救了他的命,过了太久啦——是个特别难伺候的人。他是个典型的做事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的人。” “他娶了那个女孩儿,是吗?傻乎乎的那个。不是那个染过头发的伶俐的女孩儿。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你听说过吗?” “没听说,”波洛说,“我猜过得不错。” “真不知道她看上他哪一点了。” “很难说,”波洛说,“不过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一个男人,无论他多么平庸,也总会有女孩儿被他吸引。我们只能祝福他们婚后过得幸福。” “如果他们得和母亲住在一起,我觉得以后不一定一直过得幸福。” “是的,确实,”波洛说,“跟继父住在一起也好过不了。”他补充道。 “哎,”斯彭斯说,“咱们又说起过去来了。都过去了。我经常想起那个人,现在记不起他的名字了,他应该是开殡仪馆的吧。他那张脸和行为举止,天生就是做这个的。那个女孩儿有些钱,是吧?没错,他应该是个好的殡仪店主。我可以想象他穿着一身黑衣主持葬礼的情景。或许他还会热情地告诉人家用榆木还是柚木做棺材好。但是他永远都做不好保险和房地产推销。行啦,不说那些老话了。”他突然说,“奥利弗夫人。阿里阿德涅·奥利弗。苹果。她是因为苹果才和案子扯上关系的吗?那个可怜的女孩儿在晚会上被人把头摁进了漂着苹果的水桶里,她是因为这个吗?这是让奥利弗夫人产生兴趣的地方吧?” “我觉得她不是因为苹果才特别感兴趣的,”波洛说,“而是因为她参加了那个晚会。” “你是说她住在这儿?” “不是,她不住这儿。她当时在一个朋友家做客,巴特勒夫人家。” “巴特勒?哦,我知道她。她住在离教堂不远的地方。是个寡妇。她的丈夫是飞行员。她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教养也很好。巴特勒夫人很有魅力,你说是吗?” “我还没见过她,不过,呃,我猜她会很吸引人。” “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波洛?案发的时候你不在这儿吧?” “我不在。奥利弗夫人去伦敦找我了。她很不安,特别不安。她希望我能做些什么。” 斯彭斯警司脸上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我知道了。老一套了。我也去找过你,因为我希望你能帮忙。” “我让事情更近了一步,”波洛说,“我来找你了。” “因为你想让我帮忙?我跟你说,我帮不上什么。” “哦不,您帮得上。您可以告诉我这些人的情况,住在这儿的这些人,还有参加晚会的人;参加晚会的孩子的父母,还有附近的学校、老师、律师、医生什么的。晚会上有人骗一个孩子跪在桶边,笑着说:‘我告诉你一个用牙咬住苹果的好办法,我有绝招。’然后他或她——不管是谁——把手摁在女孩儿的头上。那样女孩儿就挣扎不了多久,也弄不出什么声音。” “太残忍了,”斯彭斯说,“我听到这个案子时就这么觉得。你想知道什么?我在这儿住了一年了。我妹妹住得久一点儿,两三年吧。这个社区不大,人口也不是特别固定。人们搬来搬去的。丈夫在伦敦、大坎宁或者附近别的地方上班,他们的孩子在这儿的学校上学。一旦丈夫要换工作,他们就搬走了。社区的人员不稳定。有的已经在这儿住了很久了,像埃姆林小姐,学校教师,弗格森医生。但是整体来说还是有一些流动性。” “我同意您说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这太残忍了。我希望您能告诉我这里有哪些比较歹毒的人。” “对啊,”斯彭斯说,“每个人都会首先想到这一点,对吧?然后找一个做过类似事情的坏小子。谁会想去掐死、溺死或者摆脱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孩儿呢?看起来没有性骚扰或者类似情况的迹象,人们往往会最先想到这方面。现在每个小城镇和农村都发生过不少这种事。又说到这儿了,我还是觉得比我年轻的时候发生得多。那时也有被称为精神错乱或者什么的人,但是没有现在这么多。我猜有很多应该受监管的人被放了出来。我们的精神病院都满员了,超负荷了,所以医生说‘让他(她)去过正常生活吧,回家跟他的亲戚一起住吧’之类的。所以这类残忍的人——或者说可怜的人,看你从什么角度看了——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了,就这样,一个年轻女人出去散步然后尸体在采砾坑被发现了,要不就是傻乎乎地上了别人的车。或者孩子放学后没有回家,把之前的警告都抛到脑后,搭陌生人的车走了。现在这种事太多了。” “这些情况跟这次案件相符吗?” “呃,这是首先会想到的情况。”斯彭斯说,“晚会上某个人有了这种动机,我们可以推断。或许他以前做过,也许只是想做。简单地说他以前可能在什么地方有过侵犯儿童的经历。据我所知,所有的想法都不是凭空产生的。纯属个人观点。晚会上有两个人在这个年龄段。尼古拉斯·兰瑟姆,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大概十七八岁。他的年龄比较符合。从东海岸还是什么地方来的,我记得。人好像很不错。看起来很正常,不过谁又知道呢?另一个是德斯蒙德,因为心理报告被关押过,不过我不想说这和案子有多大关系。应该是参加晚会的某个人干的,虽然我觉得任何人都可能从外面进来。举办晚会的时候门一般都开着,侧门或者侧面的窗户也开着。可能会有哪个不正常的人去凑热闹,悄悄溜进去。但这样很有风险。一个孩子,去参加晚会的孩子,会答应跟一个陌生人玩咬苹果的游戏吗?不管怎么样,波洛,你还没解释为什么你参与进来了呢。你说因为奥利弗夫人。是她什么异想天开的想法?” “算不上异想天开。”波洛说,“的确,作家总有一些异想天开的想法。那些想法或许完全没有可能性。但是这次只是她听到那个女孩儿说的一些话。” “什么话?那个乔伊斯说的?” “是的。” 斯彭斯身体往前倾,探寻地看着波洛。 “我这就告诉您。”波洛说。 他平静简洁地把奥利弗夫人告诉他的故事给斯彭斯复述了一遍。 “我明白了,”斯彭斯说,捻着胡须,“那个女孩儿说的那些,是吧?她说她曾经见过一场谋杀。她说了谋杀发生的时间或方式了吗?” “没说。”波洛说。 “她怎么提起这个的?” “我觉得是关于奥利弗夫人书里的谋杀案引起来的。有人对奥利弗夫人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书的评价,大概是说她写的故事不够血腥,尸体不够多。然后乔伊斯开口说她曾经见过一次谋杀。” “吹牛呢吧?听完你的话我这么觉得。” “奥利弗夫人当时也这么觉得。没错,她在吹牛。” “可能不是真的吧?” “对,有可能根本不是真的,”波洛说。 “孩子们为了引人注意或者制造某种效应经常会说一些夸大其词的言论。但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真的。你是这么认为的吧?” “我不确定。”波洛说,“一个孩子炫耀说她曾经见过一场谋杀,仅仅几小时后那个孩子就被杀了。您必须承认有理由相信那是真的。尽管或许有些牵强,但是有可能是因果关系。如果是真的,那么就是有人等不及了。” “的确。”斯彭斯说,“那个女孩儿提起谋杀案的时候有多少人在场呢,你知道准确人数吗?” “奥利弗夫人说她知道的大概有十四五个人,或者更多点儿。五六个孩子,五六个准备晚会的大人。但是具体的信息我还得仰仗您了。” “哦,那倒不难。”斯彭斯说,“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从当地人那里很容易打听出来。至于这个晚会本身,我现在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晚会上大部分是女人。父亲很少参加孩子们的晚会,但是有时候他们会进去看看,或者接孩子回家。弗格森医生在那儿,教区牧师在那儿。其他的还有母亲、姑姑阿姨们、社区工作人员,两名教师。哦,我可以给你列一个名单,还有大概十四个孩子。最小的还不到十岁,正在奔向青少年的行列。” “我猜您肯定知道他们之中谁有嫌疑。”波洛说。 “可是,如果你觉得那件事是真的的话,事情就不太简单了。” “您是说您不再寻找可能进行性侵犯的人员,而是开始寻找一个曾经杀过人却没被发现的人。那个人从没想过会东窗事发,因此非常震惊。” “不管是什么情况,上帝保佑我知道是谁干的。”斯彭斯说,“我不认为这附近有杀人犯,当然也没什么引人注意的杀人手法。” “任何地方都可能有杀人犯,”波洛说,“或者我应该说,看起来不像杀人犯的人实际上可能就是。因为看起来不像杀人犯的人不会轻易被怀疑。很可能没什么证据能证明他犯过案,所以当他知道作案时被人发现了,对这种杀人犯肯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为什么乔伊斯当时什么都没说呢?这是我想知道的。你觉得是有人给了她封口费吗?当然那样太冒险了。” “不是,”波洛说,“从奥利弗夫人提到的情况我推断,当她看到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那是谋杀。” “哦,这是最不可能的了。”斯彭斯说。 “不一定。”波洛说,“这话是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说的。她在回忆她以前见过的一些事情。我们不知道事情的确切时间。可能是三年甚至四年前。她可能见到了一些事情,但是当时并不知道事情的真实意义。很多事情会有这种情况,亲爱的。比如一场古怪的车祸。一个司机开车直直撞向某人,那个人受伤或者死了。一个孩子可能意识不到那是蓄意的。但是有人说了一些话,或者一两年后她看到或听到的一些事情唤醒了她的记忆,她开始怀疑:‘a或b是故意那么做的。’‘或许那是谋杀,不仅是一场事故。’还有许多别的可能性。我承认,其中有一些可能性是奥利弗夫人提出的,她能轻而易举地提出十几种不同的见解。尽管大多可能性不大,但是,每一种仍有微弱的可能。比如在某人的茶水中下药。大概就是类似的推断,在危险的地点推了某人一把。这附近没有悬崖,对类似的推论来说太遗憾了。也可能是某个谋杀故事唤起了她对那场事故的回忆。那场事故一直让她迷惑,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一个故事,说:‘啊,那场事故可能就是这样这样发生的。我怀疑他或她是不是故意的?’是的,这有很多可能性。” “你是过来调查这些可能性的?” “我觉得这符合公众利益,您觉得呢?”波洛说。 “啊,我们就是为公众服务的,是吧,你和我?” “您至少可以给我提供一些信息,”波洛说,“您了解这儿的人。” “我会尽力的。”斯彭斯说,“我也会说服埃尔斯佩斯参与进来,这里很少有她不知道的人或事。” 第六章 第六章 达成目标,波洛心满意足地和朋友道别离开了。 他想要的信息马上就会被送来——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他成功地引起了斯彭斯的兴趣。至于斯彭斯,一旦踏上调查之路,就绝不会半路撒手。而他作为刑事调查局的一名退休高官,在当地相关的警察部门肯定会交到不少朋友。 那么下一步——波洛看了看表——距离他和奥利弗夫人约定的见面时间正好还有十分钟,他们约定的地方是一栋叫“苹果林”的房子。说真的,这名字还真是出奇的巧合。 真的,波洛想,她和苹果还真是分不开。没什么比一个多汁的英国苹果更让人愉快的了——而现在,苹果和扫帚、女巫、古老的习俗,还有一个被害的孩子纠缠在一起。 沿着指给他的路径,波洛正好准时到达一座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红砖房子外,房子周围整齐地围了一圈榉木篱笆,里边有一座漂亮的花园。 他伸出手,抬起门闩,从锻铁大门走了进去,大门上挂着写有“苹果林”的牌子。一条小径直通前门。像一到整点自动从钟面的一个门里跳出来的小人儿一样,前门打开了,奥利弗夫人出来站在台阶上。 “你真是太准时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直从窗户往外望你。” 波洛转过身,小心地把身后的门关好。他几乎每次见到奥利弗夫人,无论是约好了还是偶然碰到,总会马上看到苹果。她要不就是正在吃苹果,要不就是刚刚吃完苹果——可以从她宽广的胸膛上栖息的苹果核看出来——要不就是抱着一袋子苹果。但是今天这里看不到丝毫苹果的痕迹。这样才对,波洛满意地想。如果在这儿啃苹果的话,味道肯定特别糟糕,毕竟这里发生的不仅是犯罪,还是一场悲剧。因为除了悲剧还能是什么呢?波洛想。一个仅仅十三岁的女孩儿突然死亡。他不愿意去想,也正因为不愿意去想才更让他下定决心,他更要仔细考虑,直到通过一些手段,拨云见日,让他清楚地看到他来这里所要看到的东西。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愿意住在朱迪思·巴特勒家,”奥利弗夫人问,“反而要去五等宾馆住。” “因为我最好从一个超然的角度观察事情。”波洛说,“一个人只有置身其外,才能看得更全面。” “我看不出来你怎么能置身事外。”奥利弗夫人说,“你得去找每个人,跟他们谈话,对吗?” “那是肯定的。”波洛说。 “你都见过谁了?” “我的朋友,斯彭斯警司。”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奥利弗夫人问。 “比他过去老太多了,”波洛说。 “那是自然,”奥利弗夫人说,“你还能指望怎么样?他是更聋了、更瞎了、更胖了还是更瘦了?” 波洛思索着。 “他稍微瘦了点儿。他看报纸要戴眼镜。我不觉得他耳聋,至少还没那么明显。” “那他是怎么看这个案子的?” “你跳过的太多了。”波洛说。 “那你和他究竟准备怎么做呢?” “我已经有了计划,”波洛说,“首先我去见我的老朋友,征求他的意见。我请他帮我弄一些在别处或许很难获得的信息。” “你是说这里的警局里有他的朋友,他能得到很多内部消息吗?” “呃,我不该说得那么明确,不过,对,这是我的一个思路。” “在那之后呢?” “我来这里见你了,夫人。我必须看看事发现场。” 奥利弗夫人转过头,抬头看着这座房子。 “它看起来不像会发生命案的那种房子,是吧?”她问。 波洛再次感叹:多么准确的直觉呀! “是的,”他说,“根本不像那类房子。我先去看看现场,然后我跟你去见一见被害者的母亲,听听她所知道的事情。斯彭斯帮我约了当地的督察,今天下午有空一起谈谈。我也想和这里的医生谈一谈,如果可能的话,还有学校的校长。六点钟去斯彭斯家,一边喝茶吃香肠,一边跟他和他妹妹讨论案情。” “他还能告诉你什么呢?” “我想见见他的妹妹。他妹妹比他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他是在他妹夫去世之后才搬来的。或许她对这里的人们很了解。” “你知道你听起来像什么吗?”奥利弗夫人说,“一台计算机。你知道吗,你正在给自己编程序。他们是这么说的吧?我是指你整天把这些东西输入自己的脑子里,然后等着结果出来。” “这当然又是你冒出来的想法。”波洛颇有兴趣地说,“对,对,我扮演计算机的角色,有人输入信息——” “如果你得出的是错误的答案呢?”奥利弗夫人说。 “那不可能,”赫尔克里·波洛说,“计算机从不犯错。” “它们不应该犯错,”奥利弗夫人说,“但是有时候事情会出乎你的意料。比如,我上次的电费单就出错了。我知道有一句谚语‘人孰能无过’,但是人犯的错误和计算机出错相比就不值一提了。进来见一见德雷克夫人吧。” 德雷克夫人肯定是个人物,波洛想。她是一个高挑健美的女人,四十出头,金黄的头发淡淡地染了一层灰色,眼睛湛蓝明亮,从头到脚都透出精明能干的气息。她组织的每一场晚会都取得了成功。客厅里迎接他们的是摆在托盘里的晨间咖啡和甜饼干。 在波洛看来苹果林是一栋打理得特别好的房子。房间装修精美,地毯品质优良,摆设一尘不染。事实上,屋里很难找出什么出众的物品,但是这点很少被注意到。人们很少往那方面去想。窗帘和桌布的颜色都很传统,但是看着赏心悦目。这里可以随时装修一下,高价租给出得起价的房客,而不必收起一些贵重物品,或者调整家具的摆放。 德雷克夫人问候了奥利弗夫人和波洛,之后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起来。波洛忍不住猜测,那是一种强烈的隐忍的恼怒,因为她作为社会活动的举办者,却发现活动中发生了谋杀这种反社会的活动。波洛怀疑,德雷克夫人作为伍德利社区的优秀成员,却在某些方面被证明她不够称职,这让她很不高兴。发生在别人身上、别人家里——无所谓;但是一个孩子的晚会上,还是她安排、并组织举办的,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或者她应该在未发生之前就发现它。波洛还怀疑她仍急切地在脑中搜寻一个原因。不一定是谋杀发生的原因,而是确定晚会帮忙的人是否存在一些不足,或者是否有一些错误的安排,或者因为疏忽而没发现事情的苗头等。 “波洛先生,”德雷克夫人说,声音非常动听,波洛觉得如果是在小教室或者乡村礼堂里听会更悠扬,“我很高兴您能来这儿。奥利弗夫人一直告诉我,您会在这次难关中给我们很大的帮助。” “放心,夫人,我会竭尽全力的,但是毫无疑问,正如您根据您的人生经验所意识到的那样,这案子很难解决。” “难?”德雷克夫人说,“当然困难重重。这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竟然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我猜,”她补充道,“警察可能知道一些事情吧?拉格伦督察在这里声誉很好,我相信。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让伦敦警察厅介入,因为这个孩子的死在当地好像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不需要我告诉您,波洛先生——毕竟您看的报纸不比我少——孩子被杀的案件在乡村时有发生,而且好像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了。心理不稳定的人好像越来越多,尽管我必须说,现在的母亲和家庭对孩子的照顾不如以前到位了。孩子们要在漆黑的夜晚独自回家或者蒙蒙亮的早上独自上学。而且孩子,无论你怎么警告他们,当有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停下,有人邀请他们搭车的时候,都会把一切警告抛之脑后。他们相信那些陌生人说的话。我想那就没人能管得了了。” “但是夫人,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跟那些性质完全不同。” “哦,我知道——我知道。这也是我为什么说不可思议。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发生的这一切,”德雷克夫人说,“所有的事情都在掌控之中。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事情进行得也很顺利,都是按计划来的。似乎太——太不可思议了。从我个人来说,我觉得肯定是有外来者的介入。在那种环境下很容易有不速之客走进房子——那个人有严重的精神问题,我猜,他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据我所知只是因为里面人太满了,容不下他们了。现在病房总要为新病人腾出来。那个人从窗户看见里面正为孩子开晚会,然后这个可怜的倒霉蛋——如果有人真的同情他们的话,我觉得我自己很难做到——把那个孩子引诱出去并杀了她。我们都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可它就是发生了。” “也许您能领我去案发现场——” “当然可以。再来点儿咖啡吗?” “谢谢您,不用了。” 德雷克夫人站起来。“警察好像认为案子发生在我们玩抓火龙的时候。抓火龙是在餐厅玩儿的。” 她穿过大厅,打开餐厅的门,然后以女主人向参观团的游客展示自己华贵的家的姿态,指点着宽大的餐桌还有厚重的天鹅绒窗帘。 “那时屋里是黑的,当然,除了燃烧的盘子。接下来——” 她领着他们穿过大厅,打开了一个小屋的门。屋里放着几把扶手椅,墙上贴着体育海报,周围立着几个书架。 “藏书室,”德雷克夫人说,身体稍微有些颤抖,“水桶放在这儿,当然,下面铺着塑料布。” 奥利弗夫人没有陪他们一起进去,她在外面大厅等着。 “我不能进去,”她对波洛说,“那会让我回想起太多。” “这儿没什么看的了。”德雷克夫人说,“我是说,我只是给您看看事发现场,如您所要求的那样。” “我猜,”波洛说,“这里有水,很多水。” “桶里有水,当然。”德雷克夫人说。 她看着波洛,好像觉得他心不在焉似的。 “塑料布上也有水。我是说,孩子的头被摁进水桶里,会有很多水溢出来。” “哦,对,在玩咬苹果的时候还往桶里加了一两次水呢。” “所以干那件事儿的人呢?那个人肯定都湿透了,我们可以猜测。” “对,是的,我也那么觉得。” “这方面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吗?” “没,没有,督察也问过我。您知道,到那天晚上的时候,基本每个人都有些衣衫不整,衣服湿了或者沾上了面粉。这方面好像没有明显的线索。我是指,警察这么认为。” “乔伊斯的情况呢?” 德雷克夫人好像有些吃惊。就好像在她的心目中乔伊斯已经退到了很远的一个角落,以至于当有人再次提起乔伊斯的时候她很吃惊。 “被害人一直很重要,”波洛说,“被害人,您知道,往往是犯罪的起因。” “好吧,我猜,是的,我明白您说的。”德雷克夫人说,而她看起来很明显不明白,“咱们回客厅好吗?” “然后您告诉我一些乔伊斯的情况。”波洛说。 他们再次坐在了客厅。 德雷克夫人看起来很不舒服。 “我真不明白您想让我说什么,波洛先生。”她说,“那些情况肯定很容易从警察或者乔伊斯的妈妈那里得到。可怜的女人,她肯定特别痛苦,毫无疑问,但是——” “但是我想知道的,”波洛说,“不是母亲对她死去女儿的评价,而是一位了解人性的人清晰、没有偏见的看法。我应该说,夫人,您在慈善和社会活动中一直很积极。我肯定,您对一个人性格脾气的评价是最适宜的,没有人能与您相比了。” “好吧。这有些困难。我是说,那个年龄的孩子——十三岁,我觉得,十二三岁——同一个年龄段的孩子都很像。” “啊,不,当然不是,”波洛说,“在性格、脾气方面都有很大区别。您喜欢她吗?” 德雷克夫人看起来觉得这个问题很尴尬。 “呃,当然,我……我喜欢她。我是指,嗯,所有的孩子我都喜欢。大部分人都是。” “啊,我不同意您这种说法,”波洛说,“我觉得有些孩子很不招人喜欢。” “好吧,我同意,现在的孩子教养不是很好,家长把所有的事情都丢给了学校,而在学校他们过得很随意。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朋友,并且——呃,哦,真的,波洛先生。” “她是不是一个好孩子?”波洛坚持问道。 德雷克夫人满是责备地看着他。 “您必须意识到,波洛先生,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死了。” “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个问题都很关键。如果她是一个好孩子,那么就没有人想要杀死她,而如果她是个坏孩子,那么很有可能有人想要杀死她,并且付诸行动了——” “好吧,我想——这当然不是好坏的问题,是吗?” “也可能。我还得知她声明说她看到过一起谋杀案。” “哦,那个呀。”德雷克夫人轻蔑地说。 “您没把那句话当真?” “嗯,我当然没有。她说的都是傻话。” “她怎么说起这个的?” “好吧,我觉得她们真的因为奥利弗夫人在场而特别兴奋。你是一个名人,你得记住,亲爱的。”德雷克夫人向奥利弗夫人说道。 “亲爱的”这个词在她的言辞中不包含一点儿热情。 “我觉得这个话题在别的场合都提不起来。孩子们见到一位有名的女作家都特别兴奋——” “所以乔伊斯就说出了她曾经见过一场谋杀。”波洛思索着说。 “是的,她说了一些类似的话。我没怎么听。” “但是您确实记得她那么说过?” “哦,对,她说了。但是我不相信。”德雷克夫人说,“她姐姐马上就让她闭嘴,这才对。” “然后她对此很恼怒,是吗?” “是的,她继续说那是真的。” “实际上,她是在吹牛。” “您要这么说的话,是的。” “但也可能是真的,我猜。”波洛说。 “胡说!我从没相信过。”德雷克夫人说,“只有乔伊斯会做这种蠢事儿。” “她很蠢吗?” “好吧,她是那种,我觉得,爱炫耀的人。”德雷克夫人说,“您知道,她总是希望比别的女孩儿见的或做的更多。” “不是非常讨喜的性格。”波洛说。 “的确不讨喜,”德雷克夫人说,“就是那种你一直想让她闭嘴的类型。” “在场的别的孩子听了她的话说什么了?他们信不信?” “他们嘲笑她了,”德雷克夫人说,“所以,当然,让她更生气了。” “好的,”波洛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能知道您明确的态度。”他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再见,夫人,非常感谢您让我查看事故现场。我希望不会让您想起太多不愉快的回忆。” “当然,”德雷克夫人说,“回忆起这些事情太痛苦了。我是那么希望这个小小的晚会能顺利完满。的确,晚会进行得很顺利,每个人看起来都玩得很开心,直到那件恐怖的事情发生。然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试着忘记这件事。当然,很不幸,乔伊斯说了那些关于见过谋杀的话。” “伍德利社区曾经发生过谋杀吗?” “我记得没有。”德雷克夫人坚定地说。 “在我们这个犯罪率上升的时代,”波洛说,“这看起来有些不太正常,是吧?” “嗯,我想起来有一个卡车司机杀了他的一个同事——大概是这样吧——还有一个小女孩儿被发现埋在离这儿十五英里外的砾石坑里,但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都是些很卑鄙、没什么意思的案件。都是醉鬼干的,我觉得。” “而事实上,这种案件都不可能被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看见。” “很不可能,我想。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证,波洛先生,那个女孩儿所说的那些都是为了哗众取宠,吸引她的朋友和一位名人的注意。”她冷冷地看向奥利弗夫人。 “归根结底,”奥利弗夫人说,“我猜都怪我,我不该出现在晚会上。” “哦,当然不是,亲爱的,我绝不是那个意思。” 波洛一边叹气,一边和奥利弗夫人一起离开了。 “一个非常不适合谋杀的地方,”他边说边沿着小路走向大门,“没有气氛,没有萦绕心头的悲伤,也没有值得谋杀的对象。尽管我有时候禁不住想,有人会想要杀死德雷克夫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有时候太容易激怒人了。总是洋洋自得、目中无人。” “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她是寡妇。她的丈夫一两年前去世了。他得了脊髓灰质炎,跛了很多年。我记得他以前是个银行家,喜欢体育比赛和运动。他讨厌成为残疾人,并且不得不放弃那些体育活动。” “是的,确实。”他返回关于乔伊斯的话题,“你就告诉我,在场听到的人里有没有把乔伊斯的那番话当真的?” “我不知道,我认为没有。” “那其他孩子呢?” “嗯,我正在想他们。没有,我觉得他们都不相信乔伊斯说的。他们认为是她瞎编的。” “你也是那么认为的,是吗?” “对,我真那么想。”奥利弗夫人说,“当然,”她补充道,“德雷克夫人更愿意相信谋杀没有发生过,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是吗?” “我能理解,这对她来说很难受。” “在某种程度上吧。”奥利弗夫人说,“但是我现在觉得,你知道吗,她实际上很乐意谈这些。我觉得她不会想把那些话都闷在心里。” “你喜欢她吗?”波洛问,“你觉得她是个友好的人吗?”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让人尴尬。”奥利弗夫人说,“看起来你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罗伊娜·德雷克是那种喜欢发号施令的类型——喜欢支配人和事物。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掌管着这个社区。但是管理得很有成效。这要看你是否喜欢强势的女人了。我不是很——” “我们现在要去见的乔伊斯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呢?” “她挺善良的。有些笨。我为她难过,女儿被杀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不是吗?这里的人们都认为是强奸案,这让情况更糟糕。” “但是现场没有性侵犯的迹象吧,我理解得没错吧?” “没错,但是人们愿意去想象有这类事情发生。那样更刺激。你知道人们就是这样。” “人们觉得自己知道——但是有时——呃,我们根本一点儿也不了解。” “让我的朋友朱迪思·巴特勒带你去见雷诺兹夫人好吗?她们俩很熟,而我们根本就算不认识。” “我们还是按计划进行吧。” “计算机程序继续运行。”奥利弗夫人小声地反抗道。 第七章 第七章 雷诺兹夫人和德雷克夫人是完全相反的两个类型。她身上没有一点儿精明能干的影子,或许从来就没有过。 她穿着传统的黑色丧服,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块儿湿漉漉的手帕,很明显是准备擦拭随时会滚落下来的眼泪。 “太谢谢您了,”她对奥利弗夫人说,“把朋友带过来帮忙。”她向波洛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怀疑地打量着他,“我非常感激,如果他能在某方面帮得上忙的话——尽管我觉得没人能帮上什么。怎么会有人忍心杀害一个小孩儿。如果她能喊出来就好了——不过我觉得那个人直接把她的头一直摁在水里了。哦,想起来我就受不了。我真不能再想了。” “夫人,我真的不想让您难过。请您别再想了。我只想问您几个可能会有帮助的问题——我说的帮助,就是说,帮助找到杀害您女儿的凶手。我猜,您不知道凶手可能是谁吧?” “我怎么会知道?我也不认为是任何人,我是指,住在这里的人。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地方。而且住在这里的人们都很友善。我猜可能就是有人——一个可怕的人,从窗户钻进来了。也许他嗑了药或者什么。他看见灯光,知道那是一个晚会,于是就擅自闯了进来。” “您很确定凶手是个男人?” “哦,肯定是的。”雷诺兹夫人听起来很吃惊,“我肯定。不可能是个女人,怎么可能?” “可能是一个力气很大的女人呢?” “好吧,我有点儿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说现在的女人比以前强壮些。但是她们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相信。乔伊斯还是一个孩子——才十三岁。” “夫人,我不想在这儿打扰您太长时间,或者问您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那些问题,我相信,警察已经问过了,我也不想在那些让人痛苦的事实上刨根问底。我想问的是您的女儿在晚会上说的一些话。您本人当时并不在场,是吗?” “嗯,不在。我最近一直不太舒服,孩子们的晚会又非常累人。我开车把他们送到那儿,后来又开车去接她们,三个孩子一起去的,您知道。安是姐姐,十六岁了,利奥波德最小,快十一岁了。乔伊斯说了什么话让您想知道呢?” “奥利弗夫人当时在场,稍后让她告诉您您的女儿具体说了什么。我相信,她说她曾经见过一场谋杀。” “乔伊斯?哦,她不可能看见过那样的事情。什么样的谋杀可能会被她撞见呢?” “好吧,似乎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波洛说,“我只是想知道您是否觉得有些可能。她以前跟您提过类似的事情吗?” “见过谋杀?乔伊斯?” “您得记着,”波洛说,“谋杀这个字眼儿很可能会被乔伊斯这个年龄的孩子滥用。很可能只是有人被车撞了,或者一群孩子一起打闹,或者有人把一个人推下水或者推下桥之类的。那些事情可能不是故意的,但是造成的结果很不幸。” “呃,我想不出来乔伊斯可能看到过类似的事情,而且,她没对我说过任何相关的情况。她一定是开玩笑呢。” “她非常肯定,”奥利弗夫人说,“她坚持说是真的,她亲眼见过。” “有人相信她吗?”雷诺兹夫人问道。 “我不知道。”波洛说。 “我认为他们不相信,”奥利弗夫人说,“或者他们不想——呃,嗯,因为说相信她而鼓励她接着说下去。” “他们嘲笑她,说她是瞎编的。”波洛说,他可不像奥利弗夫人那么好心。 “哎,他们太不友善了,”雷诺兹夫人说,“好像乔伊斯在这种事上会撒个大谎似的。”她愤愤不平地说,脸也气红了。 “我知道。那听起来很不可能,”波洛说,“更可能的是,她犯了一个错误,对吗?她可能看到了一些事情,她认为可以当成‘谋杀’。一场事故,也许。” “如果是那样,她应该会跟我说的,不是吗?”雷诺兹夫人还是有些愤慨。 “应该会,”波洛说,“她过去从来没说过?也许是您忘了。尤其是那件事不怎么重要的时候。” “您是指什么时候?” “我们也不清楚,”波洛说,“这是其中一个难题。可能是三个星期,也可能是三年之前。她说她那时候还‘太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认为她还‘太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您能想起这附近发生过什么比较轰动的事儿吗?” “哦,我觉得没有。我是指,确实会听说或者从报纸上读到一些事情。您知道,我指女人受到袭击,或者女孩儿和她的小男友之类的。但是我想不起有什么重要的事件,没什么会让乔伊斯特别感兴趣的事件。” “但是如果乔伊斯非常肯定地说她见过一场谋杀,您认为她是真的那么觉得吗?” “如果她不是真的那么认为,她是不会说的,是吧?”雷诺兹夫人说,“我觉得她肯定是把事情弄混了。” “是的,很有可能。我想问,”波洛问,“我能跟参加晚会的其他两个孩子谈谈吗?” “嗯,当然。尽管我不知道您希望他们能告诉您什么。安在楼上为争取‘优秀’做功课,利奥波德在花园里组装飞机模型呢。” 利奥波德是个敦实的、脸蛋儿胖乎乎的男孩儿,他看起来完全沉浸在机械结构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问他的问题。 “你在现场,是吗,利奥波德?你听到你姐姐说的话了。她说了什么?” “哦,你说关于谋杀的那些啊?”他听起来十分厌烦。 “是的,我就是指那个。”波洛说,“她说她看见过一场谋杀。她真的见过类似的事情吗?” “没有,她当然没有。”利奥波德说,“她到底看见谁被杀了?那是乔伊斯的作风,就那样。” “乔伊斯的作风,什么意思?” “炫耀呗。”利奥波德说,他集中精神缠着一根电线,鼻子里喘着粗气,“她是那种特别蠢的人,”他补充道,“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她会说任何话。” “所以你觉得这整件事都是她编出来的?” 利奥波德把目光转向奥利弗夫人。 “我觉得她想要引起您的注意。”他说,“您写侦探小说,是吗?我想她编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让您多注意她。” “这也是她的作风,是吗?”波洛说。 “哦,她什么都说。”利奥波德说,“我打赌没人相信她。” “你当时听到了吗?你觉得有人相信吗?” “好吧,我听到她说了,但是其实没听进去。比阿特丽斯嘲笑她,凯西也是。她们说‘那是个荒诞的故事’什么的。” 似乎不能从利奥波德那儿得到更多信息了。他们上楼去找安。安看起来要比她的实际年龄成熟,她弯腰坐在桌子旁,身边放着各种教材。 “是的,我当时在晚会上。”她说。 “你听到你妹妹说看到过一场谋杀的话了吗?” “哦是的,我听到她说了。但是我没往心里去。” “你觉得那不是真的?” “当然不是真的。这里很长时间都没发生过谋杀案了。我觉得这几年都没有真正的谋杀案发生。” “那你觉得她为什么那么说呢?” “哦,她喜欢炫耀。我是说她以前爱炫耀。她还有一段去印度旅行的精彩故事呢。我叔叔曾经去过印度,她就假装自己和他一起去了。学校里许多女孩儿都相信她了。” “所以你不记得最近三四年附近发生过可以称之为谋杀案的事件了?” “没有,只有一些平常的。”安说,“我是指,您天天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些。而且那些也不是在伍德利社区发生的。大多数发生在曼彻斯特。” “你觉得是谁害了你妹妹呢,安?你肯定认识她的朋友,你知不知道有谁不喜欢她?” “我想象不出来有谁想要杀了她。我猜是个疯疯癫癫的人。正常人不会,不是吗?” “有没有人和她——吵过架或者跟她合不来?” “你是说,她有没有敌人?我觉得这问题很傻。人们没有真正的敌人,只有你不喜欢的人。” 当他们离开房间的时候,安说:“我不想说乔伊斯的坏话,因为她已经死了,那样不好。但是她真的经常说谎。我是说,这样说自己的妹妹我很难过,可这确实是真的。” “我们有什么进展吗?”离开的时候奥利弗夫人问。 “一点儿也没有,”赫尔克里·波洛说,“这很有意思。”他若有所思地说。 奥利弗夫人似乎不觉得有意思。 第八章 第八章 下午六点,松冠居。赫尔克里·波洛把一片香肠送进嘴里,然后抿了一口茶。茶太浓了,非常不合他的口味。而香肠却非常美味,做得太完美了。他感激地看着桌子对面拿着棕色大茶壶的麦凯夫人。 埃尔斯佩斯·麦凯跟她的哥哥斯彭斯警司要多不像有多不像。他长得宽阔的地方,她就长得瘦削。她的脸又尖又瘦,看一切仿佛都带着精明的审视。她瘦成了一条线,但是他们之间还是有某种相似之处。主要是眼睛,还有下巴处强硬的线条。他们每一个,波洛心想,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准确的推理。他们的表达方式也许不同,但仅此而已。斯彭斯警司会深思熟虑之后缓慢认真地说出自己的意见,麦凯夫人却会马上出击,快速犀利,像猫扑向老鼠一样。 “很多事情取决于,”波洛说,“这个孩子的性格。乔伊斯·雷诺兹。这是最让我迷惑的。” 他询问地看着斯彭斯。 “你问我也没用,”斯彭斯说,“我在这儿住的时间太短了。你最好问埃尔斯佩斯。” 波洛看向桌子对面,眉毛因为疑问而扬了起来。麦凯夫人的回答跟平时一样一针见血。 “我得说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小骗子。”她说。 “她说的话你都不会相信?” “不会,肯定。她会说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还说得有头有尾。提醒您一下,反正我从来不相信她说的。” “她那么说的目的是炫耀?” “很正确。他们告诉您那个印度的故事了吗?有很多人相信了,您知道。她和家人一起去度假,去了国外的某个地方。我忘了是和她的父母还是叔叔阿姨去的了,反正他们去了印度,假期之后她就带回了那些关于她如何被带到那儿去的离奇故事。故事编得有声有色,真的。见到印度的国王,开枪打死一只老虎,还有看到很多大象——啊,听起来跟真的似的,她周围很多人都相信了。但是恕我直言,她越讲数量越多。我最初想,她可能只是有些夸大。可她每讲一次,数量就增加一点。越来越多的老虎,如果您能明白我的意思。打死那么多的老虎真让人难以置信。同样,大象也是,越来越多。我这才知道,她之前所说的也是在编故事。” “都是为了吸引注意力?” “啊,你说对了。她特别希望吸引别人的注意。” “你不能因为一个孩子说了一个关于旅行的谎言,就说她讲过的夸张的事都是谎言。”斯彭斯警司说。 “可能不都是,”埃尔斯佩斯说,“但是我觉得是谎言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如果乔伊斯·雷诺兹说她曾经见过一场谋杀,那么您会认为她很可能是在说谎,不会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对吗?” “我就是这么想的。”麦凯夫人说。 “也许你错了。”她哥哥说。 “是的,”麦凯夫人说,“每个人都可能会犯错。就像故事里那个男孩儿总大喊‘狼来啦,狼来啦’,当狼真的来了的时候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了,于是他被狼吃掉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 “我还是认为她没有说实话,但我是个公正的人。她可能没说谎,也许她看到了什么东西,不像她说得那么夸张,但是她确实看到了什么。” “于是她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斯彭斯警司说,“不要忘了,埃尔斯佩斯,她最后遇害了。” “这是事实,”麦凯夫人说,“所以我才说也许我误会她了,如果是那样,我很抱歉。但是你去问问任何认识她的人,他们都会告诉你,说谎对她来说是信手拈来。她当时在参加一个晚会,别忘了,她很兴奋。她想要引起轰动。” “确实,他们都不相信。”波洛说。 埃尔斯佩斯·麦凯疑虑重重地摇了摇头。 “她看到的被谋杀的人可能是谁呢?”波洛问。 他看看哥哥,又看看妹妹。 “没有人。”麦凯夫人坚定地说。 “附近肯定有人去世吧,我们就说过去这三年。” “哦,那自然,”斯彭斯说,“只是平常的——老人、病人,还有一些你能预料到的——或者被车撞死的——” “没有不寻常的或者意料之外的?” “呃——”埃尔斯佩斯犹豫道,“我是说——” 斯彭斯插进话来。 “我在这儿简单记了几个人名。”他把一张纸递给波洛,“省得你到处去问了。” “这些可能是被害人吗?” “不会有那么多。只是一个参考范围。” 波洛大声读出来。 “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夏洛特·本菲尔德。珍妮特·怀特。莱斯利·费里尔——”他停了一下,看向桌子对面,然后重复第一个名字,“卢埃林-史密斯夫人。” “有可能,”麦凯夫人说,“是的,也许能从里面查出点儿什么。”她又说了一个词,听起来像“呼唤声”。 “呼唤声?”波洛一脸疑惑。他没听见什么呼唤声。 “有一天晚上她离开了,走了。”埃尔斯佩斯说,“以后就再没听说过她。” “卢埃林-史密斯夫人?” “不,不,那个‘呼唤声’女孩儿。她能轻而易举地往药里加点儿东西,然后她就能拿到那些财产,不是吗——或许她这么想过吧?” 波洛看向斯彭斯寻求解释。 “从那以后就没有她的消息了,”麦凯夫人说,“那些外国女孩儿都一样。” 波洛恍然大悟,明白了“呼唤声”到底是什么。 “一个互换生女孩儿。”他说。 “对。跟老太太一起住,老太太死后一两周,那个互换生女孩儿就消失了。” “是跟某个男人私奔了,我敢说。”斯彭斯说。 “但如果是那样,怎么会没人知道他是谁呢?”埃尔斯佩斯说,“一般都会有很多流言,说谁要跟谁走了。” “有人觉得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死有什么不妥之处吗?”波洛问。 “没有,她患有心脏病,定期看医生。” “但是老朋友,您为什么把她列在了名单首位?” “哦,她很有钱,非常富有。她的死虽然并不出人意料,但是非常突然。我得说毫无预兆,弗格森医生就吃了一惊,虽然只是稍微有些惊讶。我猜在他的预期里,她还能活得更长些。但是医生也免不了会吃惊。她不是个乖乖遵医嘱的人。医生告诉她不要过度劳累,可她仍然随心所欲。比如,她非常热衷园艺,那对她的心脏并不好。” 埃尔斯佩斯·麦凯接过话茬说道:“她是在身体状况很不好的时候才搬到这儿来的。之前住在国外。她搬来这儿是为了离她的侄子和侄媳妇近点儿,就是德雷克夫妇。她买了石矿府,一座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吸引她的是里面一个废弃的采矿场。她花了数千英镑把那个采矿场打造成了一个地下花园,大概是这么叫的。她从威斯利还是哪儿请的一位造园师设计的。哦,我跟您说,那个地方值得一看。” “我会去看看的,”波洛说,“谁知道呢——也许它能给我点儿灵感。” “对啊,如果我是你,我会去看看。很值得一去。” “您刚才说,她很有钱?”波洛问。 “一个大型造船商的遗孀。她有成袋成袋的钱。” “她的死并不意外,因为她有心脏病,但是她的死很突然。”斯彭斯说,“没人怀疑她不是自然死亡。心脏衰竭,或者医生们说的一长串的什么名词,冠状动脉什么的。” “也从没提出过验尸吗?” 斯彭斯摇了摇头。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波洛说,“一个老太太被叮嘱说行动要小心,不能来回上下楼,不能干高强度的园艺活计,等等。但是如果碰上一个精力充沛的老太太,她一生热衷于园艺,大多数时候都是随心所欲,那么她自然不会把那些嘱咐放在心里。” “完全正确。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把一个采矿场建成了那么美妙的花园——或者说是造园师弄的。他和他的雇主忙活了三四年。她曾经见过很多园林,在爱尔兰,我觉得。她在一次国家信托旅行活动中参观了很多园林。以此为蓝图,他们彻底改造了那片地方。哦,对,眼见为实。” “那么这是自然死亡,”波洛说,“当地医生证实了这个说法。现在这里的医生还是那个人吗?就是我一会儿要去见的那个医生?” “弗格森医生——是的。他快六十了,医术精湛,在这里颇受爱戴。” “但是您怀疑她的死可能是谋杀,是吗?还有什么原因您没告诉我呢?” “首先,是那个互换生女孩儿。”埃尔斯佩斯说。 “为什么?” “嗯,她肯定伪造了遗嘱。如果不是她,还能有谁呢?” “您说得详细点儿,”波洛说,“伪造遗嘱,到底怎么回事?” “好吧,遗嘱检验的时候出了一些麻烦,随便你怎么称呼它,那个老太太的遗嘱。” “那是一份新遗嘱?” “他们称它——听起来像什么鱼——捕鱼——补遗。” 埃尔斯佩斯看看波洛,见他点了点头。 “她以前立过遗嘱,”斯彭斯说,“大体都差不多。捐给慈善机构的,给老仆人的,但是大部分她的财产都是留给她的侄子和他妻子的,他们是她的近亲。” “那这个特别的补遗呢?” “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那个互换生女孩儿了,”埃尔斯佩斯说,“因为她的悉心照顾和善良美好。大概是这么写的。” “那么,多告诉我一些这个互换生女孩儿的情况。” “她来自中欧的某个国家,名字特别长。” “她和老太太一起住了多久?” “刚一年多点儿。” “您总叫她老太太。她到底多大岁数?” “六十好几了。大概六十五六。” “也不是特别老。”波洛感慨道。 “加起来算,她立过好几份遗嘱了,”埃尔斯佩斯说,“像伯特告诉你的那样,基本大同小异。捐些钱给一两个慈善机构,有时候会换成别的慈善机构,或者把留给老仆人的纪念品换成其他东西什么的。但是大部分钱都留给她的侄子和侄媳妇,可能还有一个老表妹,但是那个人比她去世得还早。她把她建的一栋平房留给了造园师,让他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还给他一笔钱来维护采矿场花园,让人们参观。就是这类内容。” “我猜她的家人一定是称她的心智突然紊乱失衡才造成了这样糟糕的结果吧?” “我觉得可能这么提过,”斯彭斯说,“但是律师,像我说的那样,很快就把矛头对准了遗嘱是仿造的。那份遗嘱并不让人信服,很明显。他们马上就辨认出来了。” “而有证据显示那个互换生女孩儿能很轻易地做到这一点,”埃尔斯佩斯说,“您知道吗,她替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写了很多信,而且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好像特别不喜欢用打字机给朋友写信。如果不是商业信函,她都会说:‘你替我写吧,越像我的字越好,替我签上名字。’明登夫人,她的清洁女工,有一天听到她这么说了。我觉得那个女孩儿已经习惯了替她写信,而且游刃有余。就这样,那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但是我说过,律师的眼太尖了,马上就发现了。” “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私人律师?” “是的,富勒顿、哈里森和莱德贝特,他们的事务所在曼彻斯特很有名。他们一直为她处理法律事务。无论如何,他们请了专家进行鉴别,提出了不少问题,那个女孩儿也一直被盘问,弄得紧张兮兮的。有一天她就走了,一半的东西都没收拾。他们还想进一步询问她,但是她已经溜走了,摆脱了那一切。离开了这个国家,只要选好了时间,说真的,并不太难。因为你不用护照就能在这片大陆进行一日游,如果你和那边的人稍稍安排一下——当然也可能是在有任何风吹草动之前就安排好了。她可能回了自己的国家,或者隐姓埋名,也可能投奔朋友去了。” “但是所有人都认为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是自然死亡啊?”波洛问。 “是的,我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我只是说有可能。因为,我说过,这些事是在医生确定没有疑点之前发生的。我猜是乔伊斯听到了一些东西,比如那个互换生女孩儿给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端药,而老太太说‘这药喝着跟以前味道不一样’,或者‘这药苦味儿更大了’,或者‘药味儿真奇怪’之类的。” “你这么说大家会以为你当时在场,埃尔斯佩斯,”斯彭斯警司说,“这都是你的想象。” “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波洛问,“早上还是晚上?在屋里还是外面?在家还是别的地方?” “哦,在家。那天她从花园干活回来时,呼吸非常急促。她说她特别累,就去床上躺着了。总而言之,她再没醒过来。好像从医学角度说,非常正常。” 波洛拿出一个小笔记本。一页纸上已经写着“被害人”几个字。在下面,他写道:第一位可能的受害人,卢埃林-史密斯夫人。他在后面几页分别写上了斯彭斯提出的其他几个人。然后他询问道:“夏洛特·本菲尔德呢?” 斯彭斯马上回答:“十六岁,商店售货员,头部多处受伤。尸体是在采矿场树林附近的小路上发现的。嫌疑人是两个小伙子。他们都曾陪她出去过。但没有证据。” “他们配合审讯吗?”波洛问。 “如你所说,都含糊其辞。他们不怎么配合,两人都吓坏了。说谎,还自相矛盾。虽然证据不足不能判定他们是嫌犯,但是也不排除他们中某个就是凶手。” “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彼得·戈登,二十一岁。无业。曾有过一两份工作,但都时间不长就被辞退了。懒惰。外表不错。曾有一两次因小偷小摸被判缓刑察看。之前没有施暴记录。和一群青少年犯混在一起,但是总能从严重的纠纷中脱身。” “另一个呢?” “托马斯·赫德。二十岁。有些口吃。腼腆。容易过度焦虑。想做一名老师,可成绩不合格。母亲是寡妇,十分溺爱孩子。不鼓励他交女朋友,千方百计把他捆在身边。他在一家文具店工作。没有犯罪前科,但是有心理犯罪的可能。那个女孩儿把他玩弄得很苦。妒忌可能是一个动机,不过我们没有起诉的证据。两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赫德的母亲证明他不在现场,她指天发誓说她的儿子一整晚都和她在家。也没人证明他不在家,或者在别的地方见过他,或者他在现场附近。小戈登的一些狐朋狗友证明他不在场。不怎么可信,但是也无法反驳。”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十八个月之前。” “地点呢?” “离伍德利社区不远的一条田间小路上。” “四分之三英里远。”埃尔斯佩斯说。 “离乔伊斯家——雷诺兹家近吗?” “不近,在村子的另一边。” “这看起来不像乔伊斯所说的谋杀案。”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你看见一个小伙子使劲儿击打一个女孩儿的头部,你马上就能想到那是谋杀,不需要等一年的时间才想明白。” 波洛读出下一个名字。 “莱斯利·费里尔。” 斯彭斯又开口说道:“律师事务所职员,二十八岁,任职于曼彻斯特市场街的富勒顿、哈里森和莱德贝特律师事务所。” “他们是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法律顾问吧,我记得您提过。” “是的,就是他们。” “那莱斯利·费里尔出了什么事?” “他被人从背后砍死了。在离绿天鹅旅店不远的地方。据说他跟房东哈里·格里芬的太太暧昧不清。她曾经是个美人,现在还风韵犹存。可能年纪有些大了,比他大五六岁,但是她就喜欢年轻人。” “凶器呢?” “没有找到作案的匕首。据说莱斯利跟她分手,和别的女孩儿好上了,但是很遗憾,一直都没弄清楚这个女孩儿是谁。” “啊,那这个案子的嫌疑人是谁?房东或者他的妻子?” “完全正确,”斯彭斯说,“很可能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妻子的嫌疑更大。她有一半吉卜赛血统,而且喜怒无常。不过也有其他可能。我们的莱斯利过去也不是完全清白的。二十来岁的时候卷入了一场麻烦,在某个地方做了假账,有了伪造罪的污点。据说他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诸如此类。有雇主为他说话。他被判了短期徒刑,出狱后就进了富勒顿、哈里森和莱德贝特的律师事务所。” “那之后他改邪归正了吗?” “呃,不知道。据他的雇主所说他很规矩,但是他和他的朋友有几笔有问题的交易。你可以称他为问题青年,但是他行事很小心。” “还有别的可能吗?” “还可能是他那群没有信誉的狐朋狗友中的一个干的。在那么一个流氓团伙里,一旦你让他们失望了,就有可能有人在背后捅你一刀。” “还有其他情况吗?” “哦,他的银行账户里有很多钱。用现金存的。没有证据显示是哪儿来的。这本身就值得怀疑。” “是偷的富勒顿、哈里森和莱德贝特的吗?” “他们说不是。他们有注册会计师管理账目,并负责监督。” “警察也不知道这笔钱可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不知道。” “也不是。”波洛说,“不像是乔伊斯说的谋杀,我觉得。” 他念到最后一个名字:“珍妮特·怀特。” “死在一条从校舍到她家的捷径上,被人掐死的。她和另一位老师,诺拉·安布罗斯合住一套公寓。据诺拉·安布罗斯说,珍妮特·怀特偶尔说过一个一年前就跟她分手的男人经常给她寄恐吓信,弄得她特别害怕。诺拉·安布罗斯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准确住址。” “啊,”波洛说,“我觉得这个更有可能。” 他在珍妮特·怀特的名字前打了一个又粗又黑的勾。 “这更像乔伊斯那个年龄所能看到的谋杀。她可能认出了被害者,是她认识或者教过她的教师;她很可能不认识那个凶手。她可能看到两个人在扭打,或者听到她认识的人和一个陌生男人在吵架,但是在那个时候没有多想。珍妮特·怀特的被害时间是什么时候?” “两年半之前。” “同样,”波洛说,“时间也比较符合。那个年龄她还意识不到那个男人把手环绕着珍妮特·怀特的脖子不仅可能是相拥互吻,还可能是要掐死她。但是随着她逐渐懂事,她突然想到了更合理的解释。” 他看向埃尔斯佩斯。“您同意我的推理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埃尔斯佩斯说。“但是您这样不是太绕远了吗?去追查一桩过去的谋杀案,而不是去查三天前杀死伍德利社区那个孩子的凶手?” “我们顺着过去追查未来,”波洛说,“也就是说,我们从两年半之前下手,一直追查到三天前。然后,因此,我们得考虑,毫无疑问,您已经思考过的——伍德利社区的这些人中谁可能和一桩旧案有牵连?” “那现在我们可以把范围缩小一些了。”斯彭斯说,“前提是我们认为你的推论是正确的,也就是乔伊斯被杀的原因是她那天宣称见过一场谋杀,她是在为晚会做准备的时候说那些话的。提醒你,我们把这一点当作作案动机可能是错的,虽然我认为没有错。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推断,她声称见过一场谋杀,而当时为晚会做准备的人中的某人听到了她的话,并且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都有谁在场?”波洛问,“我相信,您一定知道。” “是的,我给你列了个名单。” “您仔细核对过了吧?” “是的,我检查了很多遍,但是这工作很麻烦,列出了十八个人名。” 万圣节前夜晚会准备期间在场人员名单德雷克夫人(主人) 巴特勒夫人 奥利弗夫人 惠特克小姐(学校教师) 查尔斯·科特雷尔牧师(教区牧师) 西蒙·兰普顿(副牧师) 李小姐(弗格森医生的配药师) 安·雷诺兹 乔伊斯·雷诺兹 利奥波德·雷诺兹 尼古拉斯·兰瑟姆 德斯蒙德·霍兰德比阿特丽斯·阿德利 凯西·格兰特 戴安娜·布伦特 加尔顿夫人(家政服务) 明登夫人(女清洁工) 古德博迪夫人(帮工) “您确定这是在场的所有人吗?” “不,”斯彭斯说,“我不确定。我真的确定不了。没人能确定。你知道,会有人临时送各种东西,有人拿来一些彩灯,有人提供一些镜子,还有送盘子的,有拿来塑料桶的。那些人把东西拿过来,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走了。他们没留下来帮忙,所以这些人可能被忽视,想不起来他也在现场。但是有人,即使只是把水桶拿进大厅的工夫,也有可能听到乔伊斯在客厅说的话。她几乎是在大喊大叫。我们不能局限于这个名单,可我们只能做这么多。给你。你看一看。个别名字旁边我做了简单的描述。” “非常感谢您。还有一个问题。您肯定问过当时在场的一些人了。有没有人,任何人,提起过关于乔伊斯说看到过谋杀案的事?” “我觉得没有。没有任何官方记录。我是听你说才知道的。” “很有意思,”波洛说,“这也很不寻常。” “很明显没人把它当真。”斯彭斯说。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得去赴和弗格森医生的约会了,他应该做完手术了。” 他把斯彭斯给他的名单折起来放进口袋里。 第九章 第九章 弗格森医生六十岁上下,有苏格兰血统,举止粗鲁。他用竖起的眉毛下那双敏锐的眼睛把波洛从上到下打量一遍,然后说:“好吧,你有何贵干?坐吧,小心那条椅子腿儿,脚轮松了。” “我得先说明一下,”弗格森医生说,“在这样一个地方,哪儿有点风吹草动大家就都知道了。那个女作家把你当作世界上最优秀的侦探,因此带到这儿来让警察头疼——这么说差不多吧,对吗?” “也不完全是。”波洛说,“我来这儿看望一位老朋友,前警司斯彭斯,他和他的妹妹住在这儿。” “斯彭斯,嗯。斯彭斯是好样儿的。当斗牛犬培养出来的老实忠厚的旧派警察。不渎职,不暴力,也不蠢,绝对诚实可靠。” “您的评价恰如其分。” “那么,”弗格森说,“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他和拉格伦督察对我都特别热情。您也能那样就好了。” “我没什么能热心的地方。”弗格森医生说,“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孩子在晚会上被人把头摁进水桶里淹死了,真残忍。提醒你,杀害孩子在这个社会已经不是少见多怪的事了。最近十年里,我有很多次被叫去查看孩子们的尸体——太多啦。很多应该被严加看管的有精神问题的人没有被约束起来。精神病院腾不出地方了。所以他们自由出行,说话、行为举止都和正常人一样,可实际他们正在寻找下手的目标。他们还自得其乐。虽然很少有人在晚会上动手。我猜,是因为被抓住的可能性太大,但是精神错乱的杀人犯也可能会被那种新鲜感诱惑。” “您对杀死她的凶手有什么看法呢?” “您真认为我可以回答这样的问题吗?我得有证据,不是吗?我必须得确定。” “您可以猜猜。”波洛说。 “谁都会猜。如果我去给一个孩子看病,我得猜他是得了麻疹还是吃海鲜或者是睡羽毛枕过敏了。我得问清他们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睡的什么枕头,或者他们有没有见别的孩子。他们是否和史密斯夫人还有罗宾森夫人家的孩子一起坐了一辆拥挤的公交车,那几个孩子有没有得麻疹,类似这些问题。然后我才能得出一个近一步的结论,而这个结论还有很多可能性。我跟你说,这就是诊断,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要步步为营。” “您认识那个孩子吗?” “当然,她是我的一个病人。这里有两个医生,我和沃洛。我正好是雷诺兹一家的家庭医生。乔伊斯是个挺健康的孩子。得过一些小孩子都会得的小病,没什么特殊或异常的,能吃能说。能说对她没什么不好,但是太能吃让她时不时受过去被称为胆汁病的折磨。她得过腮腺炎和水痘,就这些。” “但是她可能在某个场合说得太多了,像您提到的那样,有可能吗?” “这就是你调查的方向?我听到过类似的说法。就是‘男管家看见了什么’之类的情节——这次的悲剧是这样吗?” “这很可能成为一个动机,一个理由。” “哦,对,我同意。不过还有一些别的理由。如今常见的答案就是精神分裂。至少,在曼彻斯特法庭上经常这么宣布。没人能从她的死得利,没人恨她。但是我觉得在现在这个社会,你不必在孩子身上找原因。原因在别的地方,藏在凶手的心里。在他错乱的心智、邪恶的灵魂还有扭曲的心灵里。不管你怎么形容吧。我不是心理学家,我有时候都听腻了什么‘建议让心理医生做个鉴定’之类的话。一个小伙子闯进了什么地方,打碎了镜子,偷了几瓶威士忌或者银器,砸了一个老太太的头,等等。是什么动机都不重要了,反正都会让他们去看心理医生。” “在这个案子里,您觉得谁应该去看心理医生呢?” “你是说那天晚上在现场的人吗?” “对。” “凶手当时肯定在现场,是吗?否则也就不会发生谋杀了吧?他可能在客人之中,在帮手之中,或者有预谋地从窗户跳进来了。他可能熟悉那栋房子窗户的锁扣。也可能以前就去过,四处查看过。不管是男人还是男孩儿,他就想要杀人。这并不罕见。曼彻斯特有过这么一个案子。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儿,他想杀人,于是他杀死了一个九岁的孩子,偷了一辆车,开到七八英里外的一片矮林,把她埋在那儿,然后走了。直到他二十一二岁之前我们一直以为他清清白白的。不过我们只是听他这么说,他可能准备那么做,也可能已经干过了。我们发觉他爱杀人。别以为他杀了很多人,或者以前警察找过他他就不干了。他时不时就有杀人的冲动,心理报告说他是在精神错乱期间杀的人。我想说有这样的一个案子,这一类的。我不是心理医生,谢天谢地。我有一些做心理医生的朋友。他们有的很理智,还有的——哦,我得说他们自己也得去看心理医生了。杀死乔伊斯的那个家伙可能有善良的父母、正常的举止、英俊的外表,没人认为他有什么问题。一口咬上一个多汁的红苹果,咬到了苹果核,一个邪恶的想法就摇头摆尾地冒了出来。很多人有这种情况,我不得不说,现在比以前多很多。” “您自己有怀疑对象吗?” “我不能冒险,没有证据就随便判定谁是凶手。” “不过,您得承认肯定是当时在晚会上的某个人做的。没有凶手哪儿来的谋杀案。” “侦探小说里的谋杀案都是那么写的吧。也许您那位宝贝女作家就是那么写的。但是在这个案子里,我同意这个说法。凶手肯定之前去过那儿。也许是客人,也许是仆人,也可能是某个从窗户进去的人。如果他事先查看过窗栓,很容易就能进去。某个疯子可能突然觉得在万圣节前夜晚会上杀人很新鲜有趣。这就是你着手的地方,是吗?就是某个当时在晚会上的人。” 浓密眉毛下的一双眼睛冲着波洛眨了眨。 “我自己当时也在场,”他说,“进去得比较晚,只是去看看进行得怎么样了。” 他用力点点头。 “对,这就是问题,不是吗?就像报纸上写的社会公告——” “在场的人中有一个是——杀人凶手。” 第十章 第十章 波洛抬头看看榆树小学,暗暗赞赏。 一位校长秘书模样的人接待了他并把他带了进去。埃姆林小姐从桌子前站起来迎接他。 “很高兴见到您,波洛先生。久仰大名。” “您真客气。”波洛说。 “我的一个老朋友跟我提过您,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芳草地学校的前任校长(注:见阿加莎·克里斯蒂另一部作品《鸽群中的猫》。)。您还记得布尔斯特罗德小姐吧?” “一般人都不可能忘了她吧。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是的,”埃姆林小姐说。“她把芳草地建成了一所名校。”她轻轻叹了口气,“现在芳草地也有些变了。目标变了,方法也变了,但还是一个坚持有特色、有进步、有传统的学校。啊,好吧,我们不能总活在过去。您来找我,毫无疑问,是为了乔伊斯·雷诺兹被杀的事吧?我不知道您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特殊的兴趣。这不在您的负责范围之内吧,我猜。还是您认识她,或者她的家人?” “不认识,”波洛说,“我是应一位老朋友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之邀来的,她当时在这边作客并且参加了晚会。” “她的书写得很棒,”埃姆林小姐说,“我见过她一两次。好吧,这样事情讨论起来就简单多了,我猜。没有掺杂个人感情,说话就不用拐弯抹角。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太可怕了。如果我能这么说,这看起来像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涉及的孩子都半大不小,没法儿把案子归进哪个特殊类型。说明这是心理问题导致的犯罪。您赞成吗?” “不,”波洛说,“我觉得这是谋杀,跟大多谋杀案一样,有作案动机,也许还是个卑鄙的动机。” “的确。理由呢?” “理由就是乔伊斯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在晚会上,据我所知,是在那天早些时候,一些大一点的孩子和帮手正为晚会做准备时,她宣称她见过一次谋杀。” “有人相信她吗?” “整体来说,我觉得没人相信她。” “那应该是大家最有可能的反应。乔伊斯——我坦白跟您说,波洛先生,因为我们不想让不必要的感情干扰理智——她是个很平庸的孩子,不笨,也不是特别聪明。她在说谎方面有强迫症。不是试图逃避惩罚或者遮掩什么小过失,她就是吹牛。编一些没发生过的但是可以吸引她的朋友的事儿。结果,当然,没人愿意相信她那些离奇的话。” “您认为她炫耀说看到过一场谋杀是为了显摆自己,吸引别人的注意?” “是的,而且我觉得她肯定是想引起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的注意……” “所以您根本不相信乔伊斯看到过谋杀?” “我很怀疑。” “您的意思是,那都是她编出来的?” “也不能那么说。她可能确实见到了什么,也许是一场车祸,也许是看到有人在高尔夫球场上被球砸伤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她就可以夸大成一桩让您信服的谋杀案。” “所以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凶手去过万圣节前夜晚会。” “当然,”埃姆林小姐说,丝毫没有惊慌,“当然,这符合逻辑,不是吗?” “您觉得凶手会是谁呢?” “这个问题太敏感了。”埃姆林小姐说,“毕竟,晚会上大部分孩子都在九到十五岁之间,我猜他们基本都在或者曾经在这所学校上过学。我应该对他们有所了解,包括他们的家庭和背景。” “我听说一两年前贵校的一位老师被一个不知名的人掐死了。” “您是说珍妮特·怀特?她大概二十四岁,多愁善感。据大家所知,那天她独自出了门,也许是和某个小伙子有约会。她是那种很低调却很有魅力的女孩儿。杀害她的凶手一直没找到。警察找了很多小伙子问话,希望他们配合调查,可是都没找到足够的证据来起诉某个人。对警察来说这很让人失望。对我来说,也一样。” “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则,反对谋杀。” 埃姆林小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的表情没变,但是波洛能感觉到她正密切观察着他,衡量着什么。 “我同意您的说法。”她说,“从现在我们的所见所闻看,对大部分人来说,谋杀已经慢慢变得可以接受了。” 她沉默了几分钟,波洛没有打扰她。他觉得,她是在考虑下一个行动方案。 她站起来,按了一个铃。 “我觉得,”她说,“您最好和惠特克小姐谈一谈。” 埃姆林小姐出去大约五分钟之后,门开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出现了。她顶着一头黄褐色的短发,轻快地走进来。 “波洛先生?”她说,“我能帮什么忙吗?埃姆林小姐好像觉得我能帮忙。” “如果埃姆林小姐这么认为,那您就肯定能。我相信她的话。” “您认识她?” “我今天下午第一次见到她。” “但是您很快就认可她了。” “我希望您能证明我是对的。” 伊丽莎白·惠特克短促地叹息一声。 “哦,对,您是对的。我猜您是为了乔伊斯·雷诺兹的死来的。我不清楚您是怎么参与进来的。通过警方?”她不满意地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通过警方,而是私人的,通过一个朋友。” 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往后推了推,以便和他面对面。 “哦。您想知道什么?” “我想没必要细说了。不必在那些无所谓的问题上浪费时间。那天晚会上发生的一些事正是我想了解的,不是吗?” “是的。” “您当时在晚会上吗?” “我在。”她回想了一下,“晚会办得很好,进行得很顺利,安排得也很周到。大概有三十来个人,包括各种帮手,孩子、青少年、大人、还有一些清洁工、家里的仆人什么的在后面忙活。” “您参加了晚会的准备工作吗,在那天下午或早上?” “其实没什么好帮忙的。只要有少数几个人帮忙,德雷克夫人就完全有能力做好各种准备工作。更需要的是一些家务事儿的准备。” “我明白了。不过,您是作为宾客去参加晚会的吗?” “是的。” “发生了什么事?” “晚会的流程,毫无疑问,您已经都知道了。您想知道我是不是注意到了一些特别的或者我觉得可能有某种意义的事吧?我不想白白浪费您的时间。” “我肯定您不会浪费我的时间。好的,惠特克小姐,简单跟我描述一下。” “各种项目按事先的安排进行。最后一个项目更像是圣诞节的游戏,而不太和万圣节有什么关系。抓火龙,浇了白兰地的一大盘燃烧的葡萄干,周围的人用手去抓葡萄干——人们兴奋地尖叫大笑。因为燃烧的盘子,房间里变得很热,所以我离开房间去了大厅。就在那时,我站在那儿,看见德雷克夫人从一楼楼梯平台的盥洗室出来,抱着一个盛着秋叶和鲜花的大花瓶。她在楼梯的拐角处站了一会儿才下楼。她越过楼梯往下看,没看我的方向。她在看大厅的另一边,那里有一道门通向藏书室,正对着通向餐厅的门。像我说的那样,她站在那儿往那边看了一会儿才下楼。她稍微调整了一下花瓶的角度,那只花瓶很不好拿,而且如果里面都是水我猜肯定很沉。她小心地调整了一下抱花瓶的姿势,那样她就能一只手抱着花瓶,一只手扶着楼梯扶手,从比较难走的拐弯处下来。她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看怀里抱着的花瓶,而是看向大厅下面。然后她突然动了一下——我想把它描述成惊跳——对,肯定有什么事吓到她了。她太震惊了,以致抱花瓶的手松了,花瓶落了下去,瓶口翻转过来洒了她一身水,然后掉到大厅的地上,摔得粉碎。” “我知道了。”波洛说。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的眼睛精明而睿智。它们在询问他对刚才这些话的看法。“您觉得是发生了什么让她受到了惊吓呢?” “后来回想起来,我觉得她是看到了一些什么。” “您觉得她看到了些什么,”波洛若有所思,“比如呢?” “她看的方向,我告诉过您,是藏书室的门的方向。我觉得很可能她是看到藏书室的门开着或者门把手转动了,她还有可能看见了更多东西。她可能看见有人打开门正要从里面出来,也可能是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您看那扇门了吗?” “没有,我看的是相反的方向,顺着楼梯向上看德雷克夫人。” “但您很确信她看到了让她很震惊的事?” “是的,也许就只是那样——门开了,出来了一个人,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那种冲击足够让她震惊得没抱稳那个盛满花和水的沉重花瓶,让它摔了下去。” “您看见有人从那扇门出来吗?” “没有,我没看那边。我不认为真的有人从那里出来了,更有可能那个人又缩回去了。” “那接下来德雷克夫人做了什么?” “她苦恼地尖叫了一声,走下楼来,对我说:‘看看我干的好事儿!真是糟糕透了!’她把一些碎片踢到了一边,我又帮她把一些碎片扫到了角落。在那时候没法儿彻底地清理干净。孩子们从玩抓火龙的房间里跑出来。我找来一块儿布,帮她稍微擦了擦身上的水,之后很快晚会就结束了。” “德雷克夫人没说她被吓到了,或者提到是什么吓到她了之类的话吗?” “没有,什么都没提。” “但是您认为她被吓到了。” “可能是,波洛先生。您认为这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是我小题大做了吗?” “不,”波洛说,“我绝没那么想。我只见过德雷克夫人一次,”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我和朋友奥利弗夫人去她家——或者可以说,如果想要听起来更戏剧化——去查看作案现场。那次短短的会面给我的印象是,德雷克夫人不是一个很容易被吓到的人。” “的确。这也是我后来一直觉得奇怪的原因。” “您当时没问怎么回事吗?” “我根本没有理由那么做。如果您作客时女主人不小心失手摔碎了她最好的玻璃花瓶,作为客人,您绝对不应该说出‘你怎么把花瓶摔了呢?’这样的话指责她笨手笨脚,而我向您保证,笨手笨脚绝不是她的个性。” “在那之后,您说过,晚会就结束了。孩子和他们的母亲或朋友离开了,而大家找不到乔伊斯。现在我们都知道她在藏书室的门后了。那么在稍早一点,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有人刚要从藏书室出来,忽然听到了大厅花瓶摔碎的声音,就重新关上了书房的门,等听到人们在大厅里穿外套并互相打招呼告别,才偷偷溜走了?直到尸体被发现,我猜,惠特克小姐,您才有时间去回想您看到的那一幕吧?” “就是这样。”惠特克小姐站了起来,“很抱歉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了。甚至这些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是很值得注意。任何引人注意的东西都值得记住。顺便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您。实际上,是两个问题。” 伊丽莎白·惠特克重新坐下。“问吧,”她说,“您想问什么?” “您还记得晚会上各个项目的准确顺序吗?” “应该记得。”伊丽莎白·惠特克回想了片刻,“最先是扫帚比赛,装饰过的扫帚。有三四种不同的小奖品。然后是一种气球比赛,用手或者球拍拍着到处走。这样的小游戏让孩子们热热身。还有照镜子把戏,女孩儿们在一间屋子里拿着镜子,会有男孩儿或者小伙子的脸出现在里面。” “那是怎么弄的?” “哦,很容易。把门上的气窗摘下来,不同的人从那儿往里看,就能反射到镜子里了。” “那女孩儿们知道她们在镜子里看到的是谁吗?” “我猜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男孩儿都化了妆,您知道,戴了面具或者假发、连鬓胡子、络腮胡,或者涂了油彩。大部分都是女孩儿认识的男孩儿,也可能有一两个陌生人在里面。不管怎么说,女孩儿们咯咯笑得挺开心的。”惠特克小姐说,有一刻露出了对这种乐趣不屑的表情,“那之后是障碍赛跑,然后是把一杯面粉压实倒扣在桌子上,上面放上一枚六便士的硬币,每个人切一角面粉下来,让硬币滑下来的那个人就出局,最后剩下的那个人就赢得了那六便士。再之后是跳舞,然后是晚餐。之后,最后的高潮,就是抓火龙。” “您最后一次见到乔伊斯是什么时候呢?” “我记不清了,” 伊丽莎白·惠特克说,“我不是很了解她。我不教她,她也不是一个特别有趣的孩子,所以我没怎么注意她。但是我确实记得看见她切面粉了,因为她笨手笨脚的,一下子就切散了。所以那时候她还活着——但是那会儿还早呢。” “您看见她和什么人进藏书室了吗?” “当然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之前就会提到了。这一点会很重要。” “那么现在,”波洛说,“我开始问第二个问题,或者第二组问题。您来这所学校多久啦?” “今年秋天就六年了。” “您教——” “数学和拉丁文。” “您记得两年前在这儿教书的一个女孩儿吗,她叫珍妮特·怀特?” 伊丽莎白·惠特克的身体僵了一下,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又坐下。 “但是那件事——那件事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吧?” “也可能有关系。”波洛说。 “但是怎么会?有什么样的关系?” 学校圈子听到的流言比村子里少多了,波洛想。 “乔伊斯之前声称她几年前见过一场谋杀。您认为,她说的可能是珍妮特·怀特的死吗?珍妮特·怀特是怎么死的?” “被掐死的,一天晚上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 “她自己?” “也许不是自己。” “不是和诺拉·安布罗斯?” “您了解诺拉·安布罗斯吗?” “目前还完全不了解,”波洛说,“但是我很想知道。她们年是什么样的人,珍妮特·怀特和诺拉·安布罗斯?” “都纵欲过度,”伊丽莎白·惠特克说,“但是在不同方面。乔伊斯怎么会看到或者知道这些事呢?那发生在离采矿区不远的一个树林里。她当时才不过十一二岁。” “她们俩谁有男朋友?”波洛问,“诺拉还是珍妮特?” “这些都过去了。” “罪过会跟人一辈子,”波洛引用老话说,“随着我们在生活中前进,就越来越能体会这句话的真意。诺拉·安布罗斯现在在哪儿?” “她离开了学校,在英格兰北部找了个工作——她当时,很自然,非常紧张。她们俩曾经——很要好。” “警察一直没破案吗?” 惠特克小姐摇摇头。她站起来看了看表。 “我得走了。” “感谢您告诉我这些情况。”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抬头看着石矿府的正面。这是一座坚固精美的、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中期建筑。他可以想象出建筑内部的情景——一个沉重的桃花心木餐具柜,中央是同样材质的矩形餐桌,一间台球房,也许还有带碗碟储藏间的大厨房,地面上铺着石板,有一个庞大的煤炉,当然现在肯定已经改成电炉或者煤气炉了。 他注意到楼上大部分房间都拉着窗帘。他按响了前门的门铃。应门的是一个身材瘦削、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告诉他上校和韦斯顿夫人都去了伦敦,得下周才回来。 他问起石矿树林,被告知那里是免费对公众开放的。沿着路走五分钟就能到达入口。他将会看到大铁门上挂着一个告示牌。 波洛很容易就找到了地方,穿过大门,走上一条通向树林和灌木的小路。 不久,他停下来,陷入了沉思。他的思绪没有停留在眼前的景色和身边的环境上,而是反复重复着一两句话,回忆着一两个已经知道的事实,他一边说给自己听,一边飞快地想着。一份伪造的遗嘱,伪造的遗嘱和一个女孩儿。一个消失的女孩儿,遗嘱是从对女孩儿有利的方面伪造的。一位年轻的园艺师来到这儿,通过专业技能把一个废弃的、布满粗糙石头的采矿场建成了一个花园,一个地下花园。想到这儿,波洛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赞成这个名字。石矿花园听起来很粗俗,会让人想起石头爆破时的噪音,还有被卡车拉走去修路的一堆堆碎石。那都是工业的需求。但是一个地下花园——那就不一样了。这勾起了他心里很多模糊的记忆。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曾参加过一次国家信托的爱尔兰园林观光团。他本人五六年前也去过爱尔兰,是去调查一桩古老家族的银器被盗案。那桩案子里有几处很有意思,激起了他的好奇心,而且(像往常一样)——波洛在心里括了个括号——成功完成了他的使命。之后他抽了几天时间到处游玩观光。 他记不清参观的到底是哪个园林了。他想大概离科克不远。基拉尼湖吗?不,不是基拉尼湖。离班特里湾不远的一个地方。他记得那个园林是因为它与众不同,他称它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创造之一,如同法国的城堡园林和庄严美丽的凡尔赛宫一样。他记得,他和几个人一起乘一条小船出发,如果不是两个强壮有力的船夫拉了他一把,他都很难登上那条船。他们划着船向一个小岛驶去,一个没什么意思的小岛,波洛那时甚至希望自己没有来。他的双脚又湿又冷,冷风从雨衣的缝隙灌进来。在这样一个遍地石头、树木稀疏的小岛,能有什么样的美景,什么样壮美、对称的自然奇观呢?失误——来这里太失误了。 他们在一个小码头登陆。渔夫又熟练地把他架下小船。其他人走在前面,边走边笑。波洛整理了一下雨衣,重新把鞋子系紧,跟上他们沿着小路向前走去,路旁有灌木、矮树,还有疏松的树木。一个非常没意思的花园,他想。 然后,他们突然从灌木林中走了出来,站在了一个平台上,有台阶直通底部。他举目望去,堪称奇迹的景象马上映入眼帘。那浑然天成的景色看不出是人工苦力建造出来的,就像爱尔兰诗歌中常常出现的精灵从山谷中飞出来,轻轻一挥魔杖,一座园林就展现在人们的眼前。站在平台鸟瞰下面的花园,鲜花环绕,灌木丛生,喷泉下人工泉水静静流淌,幽静的小路迂回其中,各种景致都让人沉醉,美妙的布局完全出人意料。他想知道这里原来是什么样子的,布局如此对称,不太可能是一个采石场。花园处于小岛的一个凹陷处,但是越过花园可以看到远处海湾的海水,还有另一边环绕的山峦,烟雾缭绕的山顶同样引人入胜。他觉得也许就是这个特别的花园激起了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想要拥有如此一座园林的愿望,因此她兴致勃勃地买下了地处英格兰一隅的一个整洁朴素且传统的乡村里的一个乱糟糟的采石场。 然后她付高薪到处寻找可以执行她的设想的人。于是她找到了精于园艺的年轻人迈克尔·加菲尔德。她把他带到这里,无疑付了很高的薪水,并且给他建了一所房子。迈克尔·加菲尔德,波洛想道,没有让她失望。 他走过去坐在一张长椅上,这张长椅放得很巧妙。他坐在那儿,心里描绘着地下花园在春天时候的美景:还没长大的山毛榉和桦树银色的树皮在日光下闪耀,带刺的矮树林、白色的玫瑰花,还有小刺柏错落交织在一起。但是现在是秋天,而秋天这里的风景同样宜人。有金红色的槭树,一两株银缕梅,一条弯曲的小径通向令人愉悦的景致。那边绽放着一丛丛荆豆,也许是西班牙金雀花——波洛并不精通花草的名称,他只能认出玫瑰和郁金香。 这里的所有植物都像是自由生长的,不是被安排或者约束的。其实,波洛心想,事实并非如此。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布置的,小到一株小草,大到挂满金色和黄色树叶、疯狂生长的高大灌木。哦,没错,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计划好了的。更甚者,是完全服从安排者意愿的。 然而他想知道这是服从谁的意愿,卢埃林-史密斯夫人,还是迈克尔·加菲尔德?这有很大的区别,波洛自言自语道,没错,区别很大。他肯定卢埃林-史密斯夫人见多识广。她从事园艺多年,肯定是皇家园艺协会的一员。她参加各种展览,参阅植物目录,参观园林,无疑,还会为了各种植物出国旅行。她一定知道并且说出了自己想要的效果。但是那样够吗?波洛觉得并不够。她肯定曾给园丁下达了各种命令,并保证她的命令得到了执行,但是她知道——真的知道,并能在脑海中预见她的命令被完全实施后的确切效果吗?不是种上后第一年甚至第二年的样子,而是两年后、三年后,甚至六七年之后的效果。迈克尔·加菲尔德,波洛猜想,迈克尔·加菲尔德知道她想要的效果,因为她曾告诉过他,他也知道怎样让这片光秃秃、遍地石头的采石场绽放出美丽的花朵,如同沙漠绽满鲜花。他精心设计并把它变成了现实;和所有受到一个有钱的雇主委托的艺术家一样,毫无疑问,他将欣喜若狂。 他心中理想的仙境就隐藏在这片传统而单调的山坡上。这里有斥巨资买来的灌木丛,有只有通过朋友善意赠予才能得到的珍稀植物,同样,也有几乎不用花钱的卑微植物。在他左侧的山坡,春天会开满报春花,他可以从那边那一束束交织在一起的普通绿叶猜测出来。 “在英格兰,”波洛说,“人们向你展示种满草本植物的花坛,带你去看他们种的玫瑰花,大谈特谈他们的鸢尾花花园。还会为了显示他们对英格兰某处美景的热爱,在一个明光明媚的日子带你去参观那里枝叶繁茂的山毛榉,和树下的野风信子。不错,景色确实很美,但是我被带着看过很多次了,太多次了。我更倾向——”回想起当时更喜欢的景色时,他之前的思绪断了。那是某次开车从德文郡经过,行驶在蜿蜒的道路上,道路两旁是宽广的斜坡,上面满满的都是报春花,如同铺了一层地毯。那么浅淡、精巧和羞怯的黄色,散发着甜甜的、微弱的、若有似无的香气,那是只有大片的报春花才会散发出的味道,比其他味道更有春天的气息。所以在这儿不仅要有各种稀有的灌木。春秋轮换,既要有属于春天的野生仙客来,也要有秋天绽放的番红花。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他想了解石矿府现在的主人的情况,是一位退休的老上校和他的妻子,他只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斯彭斯可以告诉他更多的情况。他有一种感觉,无论现在石矿府的主人是谁,都不会像已经逝去的卢埃林-史密斯夫人那样对它情有独钟。他站起来沿着小路向前走去。路很好走,路面修得很平整。小路的设计,他想,很适合老人走,没有过于陡峭的台阶,在每个合适的拐角或者合适的距离都有一个看起来粗糙、坐上去舒适的座椅。事实上,椅背和脚踏的角度都非常合适。波洛暗自想,我想见见这个迈克尔·加菲尔德。他把这里建得很精致。他了解他的工作,精心设计,然后找来经验丰富的工人实践他的想法,而且,他成功地,把他的资助人的想法进行了巧妙的安排,并且让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但是我觉得这不仅是她的设计,大部分应该来自他。没错,我想见一见他。如果他还住在为自己建的小屋,或者说平房里,我猜——他的思绪突然断了。 波洛凝神盯着前方,盯着小路通向的另一边的凹地,盯着一株枝叶繁茂的灌木金红色的叶子中间,那里有一个轮廓。有一刻波洛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东西,还是只是光、影和树叶交织出来的错觉。 我看到了什么?波洛想。这是幻想吗?有可能。在这样一个地方很有可能。我看到的是个人吗,或者是——可能是什么呢?他的思绪退回到很多年前的一些历险,他把他们命名为“赫尔克里的考验”。不知怎么的,他认为他所在的并不是一座英格兰的园林。这里有一种氛围,他试图寻找它。它像有魔法一样,迷人心智。当然是美丽、羞怯的魅力,却又有一种野性。如果在这里上演一出戏剧,你会想到仙女、半人半兽的农牧神还有希腊美女,你还会感到恐惧。没错,这个地下花园会令人感到恐惧。斯彭斯的妹妹曾经说过什么?好像是几年前在原来的采石场发生过谋杀?鲜血溅到了那里的石头上,而之后,谋杀案被人们遗忘了,所有的一切都被覆盖。迈克尔·加菲尔德来了,他设计并建造了一个美丽无双的花园,一位时日不多的老太太出资实现了这一切。 现在他看清站在凹地那边的是一个年轻人,被金红色的叶子勾勒出轮廓。那个小伙子具有不同寻常的美貌。现在人们不再这么形容小伙子了。你会说一个小伙子性感或者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种赞扬似乎也很公正,因为你形容的是粗糙的脸,乱蓬蓬、油乎乎的头发,以及说不上匀称的五官。你不再称赞一个小伙子漂亮。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也是带着歉意说的,就好像你称赞的是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品质。性感的女孩儿不喜欢弹竖琴的俄耳浦斯,她们喜欢嗓音沙哑、含情脉脉、头发凌乱的流行歌手。 波洛站起来沿着小路走去。等他走到陡峭斜坡的另一面时,年轻人从树丛里钻出来和他打招呼。年轻似乎是他最显著的特点,尽管,波洛看得出,实际上他并不年轻。他已经三十多岁,甚至接近四十岁了。他脸上的微笑特别淡。那并不是一个欢迎的微笑,只是安静的、表示友好的笑容。他个子很高,身材修长,五官如同雕刻家手下的作品一样完美无瑕。眼睛是深色的,乌黑的头发服帖得就像精心编织的锁子甲头盔或帽子。有一瞬间,波洛怀疑他们是不是正身处某个盛典的预演中。如果是那样的话,波洛想着,低头看看自己的橡胶鞋套,我,唉,我是不是应该让服装管理员帮我收拾收拾呢。 波洛说:“我是不是私闯禁地了?是的话,我很抱歉,我对这儿还不熟悉,我昨天刚到这里。” “我觉得称不上私闯。”对方说话的声音很平静,很有礼貌,却淡漠得让人吃惊,就好像这个人的思绪其实在很远的地方,“这儿并没有明确对外开放,但是人们经常在附近散步。韦斯顿老上校和他的妻子并不介意。他们只介意是不是哪里损坏了,但是其实不怎么可能。” “没有人恶意破坏,”波洛看了看周围说,“看不到垃圾,连个小篮子也没有。这很不寻常,不是吗?而且像被废弃了一样——很奇怪。在这里你会想,”他接着说,“会有很多情侣来散步。” “情侣们不来这儿,”年轻人说,“出于一些原因,人们觉得这儿不吉利。” “你是……我猜,是花园的建筑师吗?也许我猜错了。” “我是迈克尔·加菲尔德。”年轻人说。 “我猜就是。”波洛说,用手指着周围问道,“这都是您建的?” “是的。”迈克尔·加菲尔德说。 “很漂亮。”波洛说,“不知怎么,人们会觉得把如此美景建在——呃,坦白讲,风景如此单调的英格兰一隅,真是不同寻常。恭喜您,您肯定对您成就的这一切感到满意。” “人真的会满足吗?我不知道。” “这个花园,您是为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建的吧。我听说她已经去世了。现在住在这里的是一位上校和他的妻子,是吗?他们现在是花园的主人吗?” “是的。他们用很低的价格买到手的,一幢庞大、毫无收益的房子——不容易运转——并不是大多数人所需要的。她在遗嘱中把它留给了我。” “你把它卖了。” “我把房子卖了。” “没卖石矿花园?” “哦,卖了,跟房子一起,实际上是白送的,像人们说的那样。” “为什么呢?”波洛问,“这很有趣,白送。我有一些好奇,您不介意吧?” “您的问题都不太寻常。”迈克尔·加菲尔德说。 “我对原因的追问多于事实。甲为什么这么做?乙为什么做这些?丁的行为为什么和甲乙完全不一样?” “您应该和科学家谈谈,”迈克尔说,“那是由——如今人们都这么说——基因和染色体决定的。它们的排列和布局,等等。” “您刚才说您并不完全满意,因为没有人会真正满足。那么您的雇主,您的赞助人——不管您怎么称呼她——她满意吗?对这个美丽的花园?” “在一定程度上是满意的,”迈克尔说,“我特别注意过这一点。她也很容易满足。” “这似乎不可能。”赫尔克里·波洛说,“她应该,据我了解,六十多岁了。至少六十五岁。这个年纪的人会很容易满足吗?” “我向她保证我会严格按照她的指示、设想和观点实施。” “事实是这样的吗?” “您是很认真地问我这个问题吗?” “不,”波洛说,“不,坦白说,我不是。” “为了取得成功,”迈克尔·加菲尔德说,“一个人必须追求他想要的事业,满足他所中意的艺术风格,同时他还要做一个商人。你得把你的理念卖出去,否则你就必须按照别人的主意做事,而那往往和你自己的目标不一致。我实施的大多是我自己的理念,然后我把它们卖给——说得好听点儿就是推销给——我的雇主,就说是直接实施她的计划和蓝图的效果。这个技能并不难学,就像卖给一个孩子棕色鸡蛋而不是白色鸡蛋一样。你必须向顾客保证这是最好的鸡蛋,最好的选择,是乡村的精品。我们能说这是母鸡自己的偏好吗?棕色的乡下养鸡场的鸡蛋而已。但是如果只说‘就是鸡蛋而已’,那他很难把鸡蛋卖出去。其实鸡蛋只有一个区别,是新下的还是以前的。” “你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年轻人,傲慢。”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吧。” “你把这里建得很美。因为追求工业利益,这些石材被开采一空,毫不顾忌环境的美感。而你通过想象,预见到了最终的效果,并且成功筹集到了钱来实现这一切。祝贺你。我献上我的敬意,一个工作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的敬意。” “但是现在您还在继续工作?”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 毫无疑问,波洛感到很高兴。他希望人们都认识他。如今,他恐怕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是谁了。 “您追寻血迹而来……这在这里众所周知。这是个很小的社区,消息传播得很快。是另一位知名人士把您带过来的。” “啊,你是说奥利弗夫人。”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一位畅销书作家。人们希望采访她,询问她关于学生骚乱、社会主义、女孩儿的着装、性解放等很多和她毫无关系的话题的看法。” “对,对,”波洛说,“糟糕透了,我觉得。他们没从奥利弗夫人身上学到什么,我注意到他们只知道她喜欢吃苹果。我记得她已经说了二十多年,但每次都还是面带微笑地重复。尽管现在,我恐怕她再也不喜欢苹果了。” “是苹果把您带来的,不是吗?” “万圣节前夜晚会上的苹果。”波洛说,“你当时在晚会上吗?” “不在。” “你很幸运。” “幸运?”迈克尔·加菲尔德重复着这个词,他的口气听起来似乎有些许惊讶。 “出席发生了谋杀案的晚会并不是愉快的经历。也许你没经历过,但是我告诉你,你很幸运,因为——”波洛用法语说道,“总有麻烦找上你,你懂吗?人们不停地问你时间、日期等无理的问题。”他接着问,“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哦,认识。雷诺兹一家在这儿很有名。我认识附近的大部分人。伍德利社区的人都彼此认识,只是熟悉程度不同。有些比较亲密,有些是朋友,还有一些只是点头之交。” “这个叫乔伊斯的孩子怎么样?” “她——怎么形容呢——无足轻重。她的声音很难听,很尖锐。真的,这是我对她的全部印象。我不是很喜欢孩子,大多数孩子让我厌烦,乔伊斯就是一个。她一开口说话,话题就只围绕着她自己转。” “她不让人感兴趣吗?” 迈克尔·加菲尔德看起来稍微有点儿惊讶。 “我觉得不,”他说,“她应该让人感兴趣吗?” “我的观点是:缺乏关注的人一般不太可能成为谋杀对象。谋杀一般是因为利益、恐惧或者爱情。每个人有他的选择,但是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出发点——” 波洛停下来,看了看手表。 “我得走了。我得去赴约。再一次祝贺你。” 他继续走下去,沿着小路谨慎地走着,他一度很庆幸没有穿一双黑漆皮鞋。 迈克尔·加菲尔德并不是他今天在地下花园里见到的唯一的人。当他走到斜坡尽头的时候,他注意到面前有三条通向不同方向的小路,中间那条路上有一个孩子,坐在一截倒下的枯木上等他。那孩子很快便证实了他的猜测。 “我希望您就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对吗?”她说。 她的声音很清晰,语调像银铃一样。她是个相貌精致的小家伙,身上的有些东西和地下花园很相配,像一个小树妖或者小精灵。 “我是。”波洛说。 “我来接您,”孩子说,“您要来和我们一起喝茶的,对吗?” “跟巴特勒夫人和奥利弗夫人?是的。” “对,那是我妈妈和阿里阿德涅阿姨。”她有些责备地补充道,“您迟到了很久。” “很抱歉,我停下来和一个人聊了会儿。” “是的,我看见您了。您在和迈克尔说话,对吧?” “你认识他?” “当然。我们在这儿住了很久了,每个人我都认识。” 波洛想知道她多大了。他问她。她回答说:“我十二岁了,明年就要去寄宿学校了。” “那你是难过还是高兴呢?” “我得到了那儿才知道。我觉得我不是特别喜欢这里,不像以前那么喜欢了。”她补充道,“我想您最好现在就跟我来。” “当然,当然。很抱歉我迟到了。” “哦,没关系。” “你叫什么名字?” “米兰达。” “很适合你。”波洛说。 “您是想到了莎士比亚吗?” “是的,你在学校学过吗?” “学过,埃姆林小姐给我们读过一些。我又让妈妈多给我读了些。我很喜欢。听起来很美妙。一个美丽新世界。现实中并没有那样的世界,是吗?” “你不相信有吗?” “您信吗?” “总是存在一个美丽新世界,”波洛说,“但只是,你知道,为特殊的人存在——幸运的人们,那些在自己心里创造出美丽新世界的人。” “哦,我懂了。”米兰达说,似乎轻而易举就明白了,但是波洛很好奇她懂了什么。 她转过身,边走边对他说:“咱们走这条路,不太远。你可以从我家花园的篱笆钻过去。” 然后她扭过头,指着不远处说:“在那儿中间,以前有座喷泉。” “喷泉?” “哦,几年以前。我猜它还在那儿,在灌木丛、杜鹃花还有那些东西下面。都碎了,您知道。人们把碎块移走了,但是没有人拿新的过来。” “很遗憾。” “我不明白为什么没人管。您很喜欢喷泉吗?” “看情况。”波洛用法语说。 “我知道一点法语,”米兰达说,“那是看情况的意思,对吗?” “你说得很对。你看起来受了很好的教育。” “所有人都说埃姆林小姐是位好老师。她是我们的校长。她非常严格,甚至有点儿严厉,但是她给我们讲的东西都特别有意思。” “那么她肯定是位好老师。”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很熟悉这个地方——好像每条路都认识。你经常来这儿吗?” “哦,是的,我最喜欢来这儿散步。我在这儿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在哪儿,您知道,我坐在树林里——树枝上,看着四周。我喜欢那样,看着事情发生。” “什么样的事情?” “大多时候是看小鸟和松鼠。小鸟有时候很爱吵架,不是吗?不像诗里说的那样‘小鸟在小小的鸟巢里相亲相爱’。其实它们不是,对吧?我还观察松鼠。” “那你观察人吗?” “有时候。但是这里很少有人来。” “为什么不来呢?我觉得这很奇怪。” “我猜他们是害怕。” “他们为什么害怕?” “因为很久以前有个人在这里被杀了。在这儿变成花园之前,我是说。它曾经是座采石场,有一个砾石坑或者沙坑,人们就在那儿发现了她的尸体。在那里面。您认为那个古老的说法是真的吗——关于有人生来就注定要被绞死或者溺死?” “现在没有人生来注定要被绞死,这个国家现在没有绞刑了。” “但是别的国家还会绞死人。他们把人悬挂在大街上。我从报纸上看到过。” “啊。你觉得那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严格来说米兰达所答非所问,但是波洛觉得她很想回答。 “乔伊斯淹死了,”她说,“妈妈不想告诉我。那很笨,我觉得,您觉得呢?我是说,我都十二岁了。” “你和乔伊斯是朋友吗?” “是的,在某种程度上她是个很好的朋友。她有时候给我讲很有意思的故事。关于大象还有王公什么的。她去过印度。我希望我也能去,我和乔伊斯过去经常分享彼此的秘密,我不像妈妈有那么多东西能讲。妈妈去过希腊,您知道。她就是在那儿认识阿里阿德涅阿姨的,但是她不带我去。” “谁告诉你乔伊斯的事儿的?” “佩林夫人,我们的厨师。她和来打扫的明登夫人谈论来着。有人把她的头摁进了一桶水里。” “你对凶手是谁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她们好像也不知道,但是她们真的太笨了。” “那你知道吗,米兰达?” “我不在那儿。我嗓子疼,还有点儿发烧,所以妈妈不让我去参加晚会。但是我想我应该知道。因为她是被淹死的。这也是为什么我问您有些人是不是生来注定就要被淹死。咱们从篱笆这边钻过去。小心您的衣服。” 波洛紧跟在她身后。石矿花园篱笆墙上的出口更适合他这位身材像小精灵一样纤细的小向导——那对她来说简直是一条宽阔的大路。但她还是很贴心地提醒波洛,小心旁边的灌木,并且替他拉开篱笆上多刺的枝条。他们从一堆混合肥旁边钻了出来,在一个废弃的黄瓜架后面拐了个弯儿,那里立着两个垃圾桶。从那儿开始就是一个整洁的小花园,里面种的大多是玫瑰,一条宽宽的路通向一栋小平房。米兰达领着他从一扇打开的落地窗进去,像一位收藏家刚刚保护好一个稀有的甲虫标本一样骄傲地宣布:“我把他平安带来啦。” “米兰达,你带他钻篱笆过来的,对吗?你应该带他走大路从侧门进来。” “这条路更好,”米兰达说,“又近又快。” “我想也更难走。” “我忘了,”奥利弗夫人说,“我给你介绍过了吗,我的朋友巴特勒夫人?” “当然,在邮局的时候。” 所说的介绍实际上只是在邮局柜台前排队的时候一起待了一小会儿。现在波洛可以更好地近距离观察奥利弗夫人的朋友了。之前他的印象只局限于一个穿着雨衣、裹着头巾的苗条女人。朱迪思·巴特勒大概三十五岁,如果说她的女儿是森林女神或者树仙,朱迪思则更有水中精灵的特质,她可能是一位莱茵河女神。金黄色的长发柔顺地垂在她的肩头,面容精致,长脸蛋儿,微微凹陷的双颊,长长的睫毛下闪烁着一双海绿色的大眼睛。 “我很高兴能当面向您道谢,波洛先生。”巴特勒夫人说,“阿里阿德涅请您来,您就屈尊过来了,您真是太好了。” “我的朋友奥利弗夫人让我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波洛说。 “油嘴滑舌。”奥利弗夫人说。 “她确信,非常确信您一定会查出这一桩残忍案件的真相。米兰达,亲爱的,你能去一趟厨房吗?把烤箱上面金属托盘里的烤饼端过来。” 米兰达很快就不见了。临走之前她对妈妈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好像在说“她要把我支开呢”。 “我不想让她知道,”米兰达的妈妈说,“关于这——这件恐怖的事。但是从一开始就希望渺茫。” “是的,确实,”波洛说。“在居民区,没什么比灾难,特别是让人不愉快的灾祸传播得更快的了。无论如何,”他补充道,“没人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生活一辈子。孩子似乎在这方面更敏感。” “我忘了是斯彭斯还是沃尔特·斯科特爵士说过:‘你们中有个小伙子在做记录。’”奥利弗夫人说,“但是他肯定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乔伊斯·雷诺兹似乎真的看见了一桩谋杀案,”巴特勒夫人说,“虽然这很难让人们相信。” “相信乔伊斯曾经见过?” “我是说如果她真的见过这样的事,她怎么以前从没说过?那不像乔伊斯的风格。” “这里所有人告诉我的第一件事,”波洛温和地说,“都是这个女孩儿,乔伊斯·雷诺兹,总是撒谎。” “我猜有可能是,”朱迪思·巴特勒夫人说,“一个孩子编了一个故事,而恰巧那是真的。” “这正是我们的出发点。”波洛说,“毫无疑问,乔伊斯·雷诺兹被谋杀了。” “你已经开始调查了,也许你已经知道来龙去脉了。”奥利弗夫人说。 “夫人,请不要问我不可能的事。你总是太心急了。” “为什么不呢?”奥利弗夫人说,“现在的社会,如果不加紧催着的话,很多人什么事儿都干不成。” 这时米兰达端着一盘烤饼回来了。 “我把这些放在这儿行吗?”她问,“我希望你们已经谈完了,或者你还需要我从厨房拿些别的什么?” 她的语气稍微有些抱怨。巴特勒夫人把乔治亚式的银茶壶放在壁炉的围栏上,打开电水壶的开关,水一开就马上关上了,然后立即把水倒进茶壶里,给大家斟上茶。米兰达把热腾腾的烤饼和黄瓜三明治分给大家,举止既庄重又优雅。 “我和阿里阿德涅是在希腊认识的。”朱迪思说。 “我掉进了海里,”奥利弗夫人说,“那时我们正从一个小岛上回来。海浪很大,水手们总在船漂离海岸最远的时候喊‘跳啊’,当然这是对的,但是你总觉得那不太可能,所以你犹犹豫豫,当你终于鼓起勇气,在看起来离海岸很近的时候跳了下去,当然在那瞬间,船又荡远了。”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朱迪思把我从海里捞了出来,这也让我们结下了不解之缘,不是吗?” “是的,确实。”巴特勒夫人说,“还有,我喜欢你的教名,”她补充道,“不知怎的,我感觉特别适合你。” “是的,我猜那是个希腊名字。”奥利弗夫人说,“那就是我的本名,而不是我自己取的笔名。但是我从来没碰到过发生在阿里阿德涅身上那样的事。我从没被我最爱的人丢弃在一个希腊小岛上(注:阿里阿德涅(ariadne),古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的女儿。因帮助雅典王子忒修斯杀死牛头人身的怪物米诺陶而相爱。后命运女神梦谕忒修斯,他们的爱情不被祝福,他们的结合只能带来厄运,于是忒修斯将熟睡中的阿里阿德涅独自留在了纳克索斯岛上,自己驾船离开了。)。” 波洛抬起手摸着胡子以掩饰他情不自禁的微笑。一想到奥利弗夫人成为一个被抛弃的希腊少女的样子,他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们不可能都按我们名字所取的那样活着。” “对,的确。我想象不到你把情人的头砍下来的样子。我是指,朱迪思和荷罗孚尼,他们之间是这样的,对吗?” “那是她爱国的表现,”巴特勒夫人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因此赢得了很多赞扬和奖赏。” “我不是很清楚朱迪思和荷罗孚尼的故事。是《新约外传》里写的吗(注:应出自《旧约全书·犹滴传》。犹滴,又译朱迪思,犹太美貌寡妇。当犹太民族遭遇敌军围困时,朱迪思依靠上帝的帮助,用美人计刺杀敌军首领荷罗孚尼,割下他的首级,顺利拯救全民族。)?但是,如果仔细想的话,人们会给其他人——我是指他们的孩子,取一些很奇怪的名字,是吧?把钉子钉进一个人脑袋里的是谁来着?雅亿或者西西拉。我永远都分不清这两个名字哪个是男人哪个是女人。雅亿,我想。我想不出来哪个孩子的教名是雅亿(注:出自《圣经》。以色列女士师底波拉召来巴拉率领一万人迎战迦南王耶宾的军长西西拉,西西拉战败,逃到雅亿的帐篷,向雅亿讨水喝。雅亿为示热情,降低他的警觉,用自己的奶来款待他。当他睡着了,雅亿悄悄地到他旁边,用锤子将帐篷的橛子钉进他的鬓角,将他杀死。)。” “她把一只盛着黄油的贵重盘子放在他面前。”米兰达正要撤走茶盘,突然停下来开口说道。 “别看我,”朱迪思·巴特勒夫人对她的朋友说,“我没引导米兰达读《新约外传》。那是她学校里的课程。” “这在现在的学校里很不寻常,不是吗?”奥利弗夫人说,“现在他们已经转为教伦理知识了。” “埃姆林小姐不一样,”米兰达说,“她说现在我们去教堂听到的都是现代版本的《圣经》里的故事和训诫,那些已经没什么文学价值了。我们至少应该了解钦定版本里那些优美的散文和无韵诗。我很喜欢雅亿和西西拉的故事。”她补充道,“我永远也不会,”她一脸沉思地说,“想到自己去做那么一件事。我是指,趁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把钉子钉进的他脑袋里。” “我也不想那样做。”她的妈妈说。 “那么你会怎么处置你的敌人呢,米兰达?”波洛问。 “我会很仁慈,”米兰达一边沉思一边温和地说,“这样很难,但我还是宁愿那样,因为我不喜欢伤害。我会用一种能让人们安乐死的药,他们会睡着,做一个美梦,只是不会再醒来。”她拿起一些茶杯和盛面包、黄油的碟子,“我去洗碗,妈妈,”她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带波洛先生去花园看看,有些伊丽莎白女王玫瑰还开着,在花坛后面呢。”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盘走了出去。 “米兰达真是个让人惊奇的孩子。”奥利弗夫人说。 “您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儿,夫人。”波洛说。 “是的,她现在很漂亮。但是不知道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小孩子有时候会有婴儿肥,看起来像一只喂饱了的小肥猪。但是现在——现在她看起来像一个小树精。” “她肯定特别喜欢您家附近的石矿花园吧。” “我有时候真希望她没那么喜欢那儿。在一个被孤立的地方闲逛太让人紧张了,即使离人群和村庄很近也不行。人们——哦,现在人们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的。这也是为什么您必须查清乔伊斯身上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波洛先生。因为不知道谁是凶手,我们一分钟也安宁不了——我是指,为了我们的孩子。阿里阿德涅,你先带波洛先生去花园好吗?我稍后去找你们。” 她拿着剩下的两个杯子和一个盘子去了厨房。波洛和奥利弗夫人从落地长窗走了出去。这个小花园和大多数秋天的花园一样,残留着几株一枝黄和紫菀,一些伊丽莎白女王玫瑰高昂着优美得如同雕像的粉色花盘。奥利弗夫人快步走到一个石椅旁,坐下去,然后示意波洛坐在她旁边。 “你说你觉得米兰达像一个小树精,”她说,“那你觉得朱迪思呢,她像什么?” “我觉得朱迪思应该叫乌狄妮。”波洛说。 “一个水中女神,没错,她看起来就像刚从莱茵河、大海或者池塘之类的地方出来的。她的头发总像是刚在水里浸湿一般,但是一点儿也不显得凌乱或者疯狂,是吧?” “同样,她也是个非常迷人的女人。”波洛说。 “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还没来得及想呢。我只觉得她漂亮、有魅力,而且好像有什么事让她非常担心。” “好吧,当然,不应该担心吗?” “我想知道,夫人,你对她的了解和看法。” “我是在旅行途中跟她认识并熟悉的。你知道,旅途中交到的非常亲密的朋友一般只有一两个,其他的,也许会喜欢彼此,但是你不会费事再去看他们。只会有一两个让你破例。好吧,朱迪思就是我想再见面的少数人中的一个。” “在那之前你不认识她?” “是的。” “那你了解她的情况吗?” “呃,就是些平常的事儿。她是个寡妇,”奥利弗夫人说,“她的丈夫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是个飞行员,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汽车连环相撞事件,我记得是这样的,一天晚上从高速下到普通公路的时候撞上了之类的。他没给她留下什么财产,我猜。这件事让她非常伤心,她不喜欢提起他。” “她只有米兰达这一个孩子吗?” “对,朱迪思在附近做些文秘类的兼职,但她没有正式工作。” “她认识住在石矿府的人吗?” “你是说老上校和韦斯顿夫人?” “我是指前房主,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是她吧?” “我想是。我听人提过这个名字。但是她两三年前就死了,人们就很少谈起她了。还活着的这些人对你来说还不够吗?”奥利弗夫人有些愤怒地责问道。 “当然不够,”波洛说,“我们还得调查这里死去和失踪的人。” “谁失踪了?” “一个互换生女孩儿。”波洛说。 “哦,好吧,”奥利弗夫人说,“她们经常失踪,不是吗?我是说,她们从别的地方来到这儿,拿着发给她们的工资,然后直接去医院,因为怀孕了。她们生下孩子,给他们起名叫奥古斯特、汉斯或者鲍里斯这类的。她们来这儿是为了跟某个人结婚,或者是追随和她相爱的某个年轻人而来。你不会相信朋友们跟我讲过的那些事!那些互换生女孩儿,她们要不就是上天给那些不堪重负的妈妈的礼物,让你永远不想和她们分开,要不就偷袜子——或者被杀了——”她停下来,“哦!”她说。 “冷静点儿,夫人,”波洛说,“现在没有理由认为有个互换生女孩儿被谋杀了——很可能正好相反。” “你说正好相反是什么意思?这没道理。” “也许没有。都一样——” 他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一句话。 “你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发生在过去的一些事。” “你好像总是纠结过去那些事。” “没有过去就没有现在。”波洛简洁地说。 他把笔记本递给她。 “想看看我写的是什么吗?” “当然想。我敢说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你觉得很重要需要写下来的,我总感觉无关紧要。” 波洛举起黑色的小笔记本。 “死亡名单: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有钱),珍妮特·怀特(学校老师),律师事务所员工——被刀砍死,有伪造前科。” 下面写着“呼唤声女孩儿失踪”。 “什么呼唤声女孩儿?” “我朋友,斯彭斯的妹妹,这么称呼她,她指的就是咱们说的互换生女孩儿。” “她为什么会失踪呢?” “因为她很可能卷进了一些法律麻烦中。” 波洛的手指移到下一行。那里只写了两个字——“伪造”,后面还画着两个问号。 “伪造?”奥利弗夫人说,“为什么要伪造?” “我也想问。为什么要伪造?” “伪造什么了?” “一份遗嘱,或者可以说是遗嘱的补遗条款。一条对互换生女孩儿有利的补遗。” “她对死者施加了不当压力?”奥利弗夫人提示道。 “伪造要比施加不当压力严重很多。”波洛说。 “我看不出来这些和可怜的乔伊斯被杀有什么联系。” “我也是,”波洛说,“但是,这样才更有意思。” “下面这个词儿是什么,我看不清。” “大象。” “这和哪件事儿都没关系吧。” “可能有,”波洛说,“相信我,可能会有关系。” 他站起来。 “我必须走了,”他说,“请替我对女主人说抱歉,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很高兴能见到她和她美丽而特别的女儿。告诉她,照顾好那个孩子。” “‘妈妈天天对我说,不要和朋友在树林里玩耍。’”奥利弗夫人引用道,“好吧,再见。如果你喜欢这么神秘,你就继续神秘吧。你甚至都没说你下一步要做什么。” “我明天上午约好了要去曼彻斯特的富勒顿、哈里森和莱德贝特事务所。” “去干什么?” “讨论伪造的事。” “然后呢?” “去和当时在现场的几个人谈谈。” “晚会上的?” “不是——在晚会准备过程中的。”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富勒顿、哈里森和莱德贝特事务所的房屋是典型的享有盛誉的老式公司的样式。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这里已经没有哈里森,也没有莱德贝特了,现在是一位阿特金森先生和一位年轻的科尔先生。杰里米·富勒顿先生还健在,他是事务所的主要合伙人。 富勒顿先生是一位清瘦的老人,他面无表情,声音冰冷严肃,眼睛出奇地敏锐。他的手静静地放在一张信纸上面,他刚刚读过信纸上那几行字。他又一次读起来,仔细思量每个词的准确意思。然后他抬起头,看着信纸上引荐的这个人。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富勒顿先生对这个客人做出了自己的评判。一位老人,外国人,穿得衣冠楚楚,脚上的黑漆皮鞋并不合适,富勒顿先生敏锐地猜测,对他来说太紧了,他的眼角已经不自觉地显示出他的疼痛。一个注重打扮、衣着讲究的外国人,而把他引荐来的人竟然是刑侦调查局的亨利·拉格伦督察,还有退休的伦敦警察厅的斯彭斯警司为他担保。 “斯彭斯警司,是吗?”富勒顿先生说。 富勒顿先生知道斯彭斯,他在职期间表现非常出色,上司对他评价很高。富勒顿先生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那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案子,实际上比它本身的名声还要有名很多,一个看起来已经结案的案子。当然!他突然想起来他的侄子罗伯特跟这件案子有关,他那时是初级律师。凶手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而且似乎并没有费力去为自己辩护,你会认为那个人想被处以绞刑(那时绞刑还没被废除)。不是十五年的监禁或者无期徒刑,不是。杀人偿命——很遗憾现在废除绞刑了,富勒顿先生在他冷静的头脑里这样想。现在年轻的暴徒认为他们把殴打变成杀人所承担的风险并不大。即使那个人死了,也没有人指证你。 斯彭斯当时主管那个案子,他平静而倔强地坚持说他们抓错了人。而他们确实错了,帮助他们回到正途的是一个外国人,一个比利时警察局的退休侦探。肯定一把年纪了。那么现在——高龄,应该是,富勒顿先生想道,而同样,他本人也到了要小心翼翼的阶段了。信息,这是对方来找他的目的。毕竟介绍信上写的不会有错,可他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对这件特殊的案子有用的信息。一桩儿童被害案。 富勒顿先生对这个案子的凶手是谁有非常敏锐的想法,但他也不敢确定,因为最少有三个嫌疑人。那三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谁都有可能是凶手。他在心里想着措辞。智力低下。心理报告。毫无疑问,这就是案件的结局。尽管如此,在一个晚会上淹死一个孩子——这跟以往那些数不胜数的案例不是同一类型。那些孩子放学后不回家,而是搭乘陌生人的车,尽管他们被警告了很多次不要那么做,之后在附近的杂树林或者砾石坑里发现他们的尸体。提起砾石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很多很多年前了。 想这些花了四分钟时间,然后富勒顿先生有些气喘地清了清嗓子,接着开口说话了。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他再一次说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我猜是关于那个小女孩儿,乔伊斯·雷诺兹的。残忍,太残忍了。我不明白我哪里能帮到您。我对此知之甚少。” “但您是——我听说,是德雷克家族的法律顾问?” “哦,对,对。雨果·德雷克,可怜的家伙。一位很好的伙伴。从他们买了苹果林搬来这儿住我就认识他们,很多年了。脊髓灰质炎——有一年他在国外度假的时候得的。沉重的精神打击,当然,他的健康也受损严重。对一个一生热爱运动的人,一个热爱比赛的运动员来说,非常可悲。是的,知道你一生都要跛着太可悲了。” “您也负责处理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法律事务,对吧。” “他的姑妈,没错。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是在身体垮了之后搬来这里的,离侄子侄媳更近点儿。花大价钱买了那栋华而不实的石矿府,实际它值不了那么多钱——但是她从来不愁钱。她非常富有。她本可以找一栋更好的房子,却被石矿本身吸引了。找了一位园艺师改造它。那个人在园艺业一定很有名。是个留着长头发、英俊潇洒的小伙子,而且能力出众。石矿花园的工程为他赢得了赞誉,《家居与园艺》等杂志都用它作了插图。是的,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很会挑选人才,不光是在这位英俊的年轻人这件事上。有些老女人在这方面很愚钝,但她有头脑还有能力。我扯得太远了。卢埃林-史密斯夫人两年前就去世了。” “非常突然。” 富勒顿先生警觉地看着波洛。 “好吧,不,我不这么觉得。她有心脏病,医生们试图劝她少干点儿活,可她听不进劝。她不是疑病症那种类型的老人。”他咳嗽了一声然后说,“我觉得咱们偏离你来找我的主题了吧。” “也不见得,”波洛说,“我还希望,如果您允许的话,问几个关于另一件完全不同的事的问题。关于您的一个雇员莱斯利·费里尔的一些情况。” 富勒顿先生看起来有些吃惊。“莱斯利·费里尔?”他说,“莱斯利·费里尔。让我想想。您知道,我几乎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了。是的,是的。被人用刀砍死的,是吗?” “我说的就是这个人。” “好吧,我觉得我告诉不了您太多关于他的情况。那是好几年前了。一天晚上在绿天鹅旅店附近有人拿刀砍死了他。没有抓到凶手。我敢说警察大概知道谁是凶手,主要是因为……我觉得没有证据。” “杀人动机是因为感情吗?”波洛问。 “哦,是的,我觉得肯定是。嫉妒,你知道。他跟一个已婚女人混在一起。她的丈夫开了家旅店,伍德利社区的绿天鹅旅店。是个挺不起眼的地方。后来莱斯利好像跟另一个年轻女孩儿在一起了——据说还不止一个。他是个挺会招惹女孩儿的人。曾经有过一两次麻烦。” “他作为您的雇员的表现让您满意吗?” “我只能说差强人意。他有自己的优点。他很擅长接待客户,在学徒期间也很好学。如果他再多放点儿精力在工作上,行为检点一些就好了。他总是跟一个又一个的女孩儿鬼混,而以我的老眼光来看,她们大多配不上他。有天晚上绿天鹅旅店发生了争执,接着莱斯利就在回家的路上被刀砍死了。” “您认为嫌疑人是那些女孩儿中的一个,还是绿天鹅旅店的女主人呢?” “实际上,警方并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他们认为这桩谋杀是出于嫉妒,但是——”他耸了耸肩膀。 “但是您也不确定?” “哦,这种事经常发生。”富勒顿先生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法庭上经常引用这句话,有时候确实是这样。” “但是我能看出对这件案子您并不这么认为。” “好吧,我希望能有更多的证据,警方也是。我记得检察官没有受理这个案子。” “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对。我们可以提出好几种推论。小莱斯利的性格并不稳定。他家境很好,有个好母亲——是个寡妇。父亲不怎么正经,好几次都险些陷入困境,他的妻子太倒霉了。我们这位年轻人在某些方面很像他的父亲。有一两次他和一群可疑人员混在一起,我替他担保。他还很年轻。我警告他别和那些团伙混在一起,别做一些违法的伪造交易。他还年轻,也很能干,我给过他一两次警告,希望能有效。但是现在社会风气太腐败了,过去十年一直在恶化。” “您认为,有人把他拉下水了?” “很有可能。这些团体——夸张点儿说叫帮派——当你和他们搅和在一起的时候你得冒一定的风险。一旦你有想要脱离他们的意思,有人马上会捅你一刀,这并不少见。” “案发时没人看见吗?” “没有,没人看见。当然,他们也不会让人看见。凶手作案之前肯定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做好了不在场证明,等等。” “但也有可能有人看见了。很不可能的人,比如,一个孩子。” “深夜?在绿天鹅旅店附近?非常不可能,波洛先生。” “一个孩子,”波洛坚持说,“她可能记得。她正从朋友家回来,在回家的某条近路上,也许。她可能在一条小路上或者透过篱笆看到了一些东西。” “真的,波洛先生,这都是您的想象。您说的这些我觉得根本不可能。” “可我觉得并不是那么不可能,”波洛说,“孩子们确实会看到一些事。他们经常——您知道,出现在出人意料的地方。” “但是他们回家后肯定会说看见了什么吧?” “也可能不会。”波洛说,“您知道,他们可能并不确定看到的是什么,尤其是看到的东西让他们有些害怕的时候。孩子们并不总是一回家就报告在路上看见了一场车祸,或者看到了暴力事件等,他们把自己的秘密隐藏得很好。守口如瓶,只自己去思考。有时候他们享受拥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的感觉。” “他们会告诉母亲。”富勒顿先生说。 “这一点我觉得不一定,”波洛说,“以我的经验来看,孩子不告诉母亲的例子也数不胜数。” “能告诉我莱斯利的案子为什么让您这么感兴趣吗?一个年轻人因暴力而死的可悲案例,这种情况在现今社会太多了。” “我对他并不了解。但是我希望能了解一些他的情况,因为他是近几年被杀的。这一点对我来说可能很重要。” “您知道,波洛先生,”富勒顿先生有些尖刻地说,“我实在弄不明白您为什么来找我,也不明白您到底对什么感兴趣。您不会是怀疑乔伊斯·雷诺兹的死跟几年前一个有前途却轻度涉及违法活动的年轻人的死有什么关联吧?” “人只有怀疑一切,才能发现更多。”波洛说。 “恕我直言,在处理一切与犯罪相关的事情时所需要的,都是证据。” “您也许听说了,有不少人听见被杀的乔伊斯说她亲眼见过一场谋杀。” “在这个地方,”富勒顿先生说,“人们总能听到四面八方的流言。他们听得太多了,如果我能这样描述的话——夸大其词,根本不足为信。” “这也是实情。”波洛说,“据我所知,乔伊斯才十三岁。一个九岁的孩子就能记住他看到的一切——一场肇事逃逸的车祸,黑夜里一场拿着匕首的打斗或者争执,或者一位学校老师被掐死,这些都可能给那个孩子留下深刻印象,但是她不会说出去。也许是因为不确定她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就一直在心里琢磨。直到又发生了什么事提醒了她,使她终于想明白了。您同意这很可能发生吗?” “哦,对,对,但是——我觉得这种推测太牵强了。” “这里还有一件事,我相信。一个外国女孩儿失踪了。她的名字,我记得,叫奥尔加或者索尼亚,我不知道她的姓。” “奥尔加·塞米诺娃。对,没错。” “我恐怕,她不是一个可靠的人。” “不是。” “她是陪护或者护士,伺候刚才您跟我说的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德雷克的姑妈,对吗?” “是的,她请过几个女孩儿照顾她——还有另外两个外国女孩儿。有一个她几乎马上就和她吵架了。另一个很善良,但是特别笨。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忍受不了那么蠢的人。奥尔加是她最后的冒险,似乎很适合她。她并不是一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特别吸引人的姑娘。”富勒顿先生说,“她身材矮小,很壮实,不苟言笑,附近的人们并不是很喜欢她。” “但是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很喜欢她。” “她非常依赖她——这很不明智。” “啊,确实。” “我毫不怀疑,”富勒顿先生说,“我无法告诉您任何您不知道的信息,这些东西,如我所说,像野火一样早就传遍了。” “我听说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留了一大笔钱给这个女孩儿。” “非常出人意料。”富勒顿先生说,“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遗嘱很多年都没有根本性的变化,只是增加一些慈善机构或者修改因为继承人死亡而空出的遗产。如果您对这件事有兴趣,那我说的这些您早就都知道了吧。她的财产总是留给她的侄子雨果·德雷克和他的妻子,她是他的表妹,也是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外甥女。如果他们中有人先去世了,那么财产就都归另一个所有。还有很多遗赠物是留给慈善机构和老仆人的。但是据说最终的遗产分配是在她死前三个星期确定的,而那,不是由我们事务所起草的。她亲笔书写了一份遗嘱补遗。包括一两个慈善机构——没以前那么多了——老仆人们的份额也少之又少,剩下的巨额财富都留给了奥尔加·塞米诺娃,以感谢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非常让人震惊的分配方法,一点儿也不像卢埃林-史密斯夫人以前的行事风格。” “然后呢?”波洛问。 “您可能或多或少听过事情的发展了。从笔迹鉴定专家提供的证据看,那条补遗完全是伪造的,只是稍微有点儿像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笔迹而已。史密斯夫人不喜欢用打字机,总让奥尔加尽量模仿她的笔迹写一些私人信件——有时甚至模仿她去签名。她做这种事的经验很丰富。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去世之后,这个女孩儿似乎得寸进尺了,以为她模仿雇主的笔迹能够以假乱真。但是这种事瞒不过专家。对,肯定瞒不过。” “为辨别那份文件的真假,会提起诉讼吧?” “的确。当然,在法庭接受诉讼之前通常有一段法定延误,而在那期间,那个年轻女孩儿失去了勇气,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她——失踪了。”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赫尔克里·波洛告辞离开之后,杰里米·富勒顿先生坐在桌前,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然而他的眼睛望向远方——陷入了沉思。 他拿起面前的一份文件,垂下眼睛看着它,目光却没有焦点。内线电话小声地响起来,他拿起桌上的听筒。 “什么事,迈尔斯小姐?” “霍尔登先生来了,先生。” “对,对,他有预约,我想已经晚了四十多分钟了吧。他说了为什么来晚了吗?……是,是,我很明白。每次迟到他都是这个理由。你告诉他我已经在接见下一位客户了,没时间见他。你跟他约下周,好吗?我们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好的,富勒顿先生。” 他放下听筒,一脸深思地看着面前的文件,但还是没读它。他的思绪飞回到了过去。两年——差不多正好两年了——今天早上来的那个穿着黑漆皮鞋、留着小胡子的奇怪小老头问了各种问题,把他带回到过去之中。 现在他在脑海中回想着两年前的那场对话。 他再一次看见,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着一个女孩儿,矮小,健壮——橄榄般棕色的皮肤,暗红色的大嘴巴,高高的颧骨,浓黑突出的眉毛下一双蓝色的眼睛犀利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张饱含热情的脸,一张充满生机的脸,一张经受过痛苦的脸——也许一直都要承受痛苦——但是永远也学不会接受苦难。她是那种会一直反抗到底的人。她现在在哪儿呢?他想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怎么做到了——她到底做到了什么呢?谁帮了她?有人帮了她吗?肯定是。 他猜她回去了,回到中欧某个动乱不断的国家。她从那里来,她属于那里,最终也不得不回到那里,因为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除非她想要失去自由。 杰里米·富勒顿是法律的支持者。他相信法律,蔑视现在很多法官总是从轻发落、墨守成规。学生们偷书,新婚少妇在超市小偷小摸,女孩儿偷拿雇主的钱,男孩儿毁坏电话亭拿里面的硬币。他们中没有人是真正需要钱,没有人是走投无路的;他们大多数都是从小被溺爱,什么都不懂,只相信他们买不起的东西都可以伸手去拿。然而在他那坚定的坚持法律的公正的信仰之下,富勒顿先生还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他可能会为人们感到难过。他可能会,也确实为奥尔加·塞米诺娃感到难过,尽管他没有被她为自己激烈的辩护所影响。 “我来寻求您的帮助。我想您能帮我。去年您对我很好,您帮我填了那些表格,我才能多在英格兰待一年。所以当他们对我说‘你有权不回答任何不想回答的问题,你可以找律师代表你’的时候,我想到了您。” “你现在所处的这种环境——”富勒顿先生记得他当时说这话时是多么冷静和冷漠。因为要隐藏他的遗憾,说起话来就更加冷漠,他说:“并不合适。在这个案子里我没办法在法律上代表你。我已经代表德雷克一家了。如你所知,我是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律师。” “但是她已经死了。她死了,不再需要律师了。” “她很喜欢你。”富勒顿先生说。 “是的,她很喜欢我。这也是我要告诉您的。这就是她为什么要把钱留给我。” “她所有的钱?”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能?她不喜欢她的亲戚。” “你错了,她很喜欢她的侄子和侄媳。” “好吧,她可能喜欢德雷克先生,但是她不喜欢德雷克夫人。她觉得她很烦。德雷克夫人总是干涉她的生活。她不让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做她一直喜欢做的事,不让她吃喜欢吃的东西。” “她是个有良心的人,试图劝她的姑妈听从医生的嘱咐,注意饮食,不要过度运动,等等。” “人们都不愿意听从医生的嘱咐。他们不想被亲戚干涉。他们喜欢过自己的日子,做喜欢的事,吃喜欢的东西。她有很多钱,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要多少有多少!她很有钱——有钱——有钱!她可以用她的钱做任何事。他们已经很有钱了,德雷克先生和夫人,他们有一栋好房子,有足够的衣服,还有两辆车。他们非常富有了。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钱?” “他们是她唯一在世的亲戚。” “她想把钱留给我。她为我难过。她知道我受过很多苦,她知道我爸爸被警察逮捕了,我和妈妈再没见过他。她知道我妈妈的事,也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的家人都死了。很可怕,我经历的这一切。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您没站在我这边。” “没有,”富勒顿先生说,“我没站在你那边。听到你经历的这些事,我很难过,但是你又惹祸上身了。” “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没做过不该做的事。我做了什么?我对她很好。我给她拿了很多医生不建议她吃的东西,巧克力和黄油。他们一直只给她吃植物油,她不喜欢植物油,她想吃黄油,她想要很多黄油。” “这不是黄油的问题。”富勒顿先生说。 “我照顾她,我对她很好!所以她很感激我。她去世的时候,我发现她很好心地签了一张纸,把她的钱都留给我了,然后德雷克一家就来找我,说我不应该拥有这些钱。他们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他们说我不正当施压。还有更难听的话,越来越难听。他们说我自己写的那份遗嘱。胡说八道。她写的,她亲笔写的。那时候她让我离开房间,把清洁女工还有园丁吉姆叫过去了。她说他们得在上面签字,我不能签。因为我会得到那笔钱。为什么我不能得到那笔钱?为什么我的生命里就不能有一些幸运,有一些幸福?我知道这件事后还计划去做很多事,那些计划是那么美妙。” “我毫不怀疑,是的,我毫不怀疑。” “为什么我不能有计划?为什么我不能高兴?我将会很幸福很富有,拥有我想要的一切。我做错什么了?没有,没有,我告诉您,我什么都没做错。” “我向你解释过了。”富勒顿先生说。 “都是谎话。您觉得我在说谎。您说我自己写的那份遗嘱。不是我写的。是她写的。没人能改变这一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富勒顿先生说,“现在听着,别再抱怨了,听我说。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经常让你尽量模仿她的笔迹写信,是真的吧?那是因为她还保留着维多利亚时期的老传统,认为用打字机给朋友或者亲密的人写信是不礼貌的。现在没人关心信是手写的还是打印的了,但是对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来说那就是无礼。你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吧?” “是的,我明白。她也是这么要求我的。‘哦,奥尔加,’她说,‘按我刚才让你速记下来的话给这四封信回信,但是你得用手写,写得越像我的字越好。’她让我练习她的笔迹,注意她的笔画是怎么写的。‘只要和我的笔迹有些像,’她说,‘就可以了,然后你可以签上我的名字。我不希望人们觉得我自己连字都写不了了。尽管,你知道,我手腕的风湿越来越严重,但是我不想用打字机打私人信件。’” “你可以用你的字体回信,”富勒顿先生说,“然后在后面注明‘秘书代写’之类的。” “她不让我那么做。她希望人们认为那就是她亲笔写的。” 这一点,富勒顿先生想,很可能是真的。很像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风格。她总是非常不满一些事实:她不能再做以前做的事儿了,不能像以前那样走远路或者爬山了,不能用手做一些特定的动作,尤其是右手。她希望能说:“我非常健康,非常好,如果我想做,没什么我做不了的。”是的,奥尔加刚才告诉他的绝对是真的,而正因为这是真的,才使得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签的最后那条遗嘱补遗在最开始被毫无疑问地接受了。那是在他的办公室,富勒顿先生回想起来。他们起了疑心,是因为他和他年轻的搭档都非常熟悉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字体。小科尔最先说:“您知道吗,我真不敢相信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写了那条补遗。我知道她最近得了关节炎,但是看看这些我从以前的文件里找到的她的手写字。这条补遗不太对劲儿。” 富勒顿先生也觉得不太对劲儿。他说在字迹问题上可以询问专家的意见。得到的答案非常肯定。补遗上面的手写字绝对不是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写的。如果奥尔加没有那么贪心,富勒顿先生想,如果她知足地去写跟这个一样开头的一条补遗——“为感谢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和关心,以及她对我表现出的亲密和友善,我赠予她——”这是补遗的开头,也只能这样开头。如果她在下面明确写明有一大笔钱要留给忠诚的互换生女孩儿,亲戚们可能会觉得有点儿太过了,但他们还是会毫无疑问地接受。然而排除所有亲戚,甚至包括一直是她过去二十年的四份遗嘱中剩余财产继承人的侄子,把遗产都留给这个陌生人奥尔加·塞米诺娃——这不是路易丝·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性格。事实上,一条不正当施压就能推翻这样一份遗嘱。不,她太贪婪了,这个激动热情的孩子。可能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告诉过她会留一笔钱给她,因为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关心,而且对她百依百顺,做任何主人让她做的事,这让老太太开始喜欢这个孩子。而这让奥尔加开始憧憬。她将会拥有一切。老太太会把一切都留给她,她会得到所有的东西。钱、房子、衣服,还有首饰珠宝。一切东西。一个贪婪的女孩儿。而现在她要遭到惩罚了。 而富勒顿先生,有悖他的意志、有悖他的法律直觉、有悖他许多原则,为这个女孩儿感到难过。非常为她难过。据说她从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开始遭受苦难,体会了国家的严酷,失去了父母,失去了一位兄弟,一位姐妹,知道了不公和恐惧。这一切造就了她的一种特性,一种与生俱来的特性,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表现出来。这导致了一种孩子般狂热的贪婪。 “所有人都跟我作对,”奥尔加说,“每个人。你们都跟我作对。您不公平,因为我是外国人,因为我不属于这个国家,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为什么您不告诉我我该做什么?” “因为我真的不认为我能为你做什么。”富勒顿先生说,“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坦白从宽。” “如果我按你说的做,那就是说谎,是假话。她写的那份遗嘱。她写在那儿的。他们在那儿签字的时候她让我离开房间了。” “证据都对你不利,你知道的。有人会说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签的是什么。她有各种不同的文件,她有时候根本不读她面前放的是什么。” “好吧,那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了。” “我亲爱的孩子,”富勒顿先生说,“对你最有利的只有两个事实,一是你是初犯,二是你是外国人,对英语并不精通。这样的话你可以被从轻发落——或者你可以,真的,缓刑察看。” “哦,措辞。只是措辞不同而已。我会被关进监狱,永远出不来了。” “你是在胡思乱想。”富勒顿先生说。 “那我还不如逃跑,如果我跑了,藏起来,就没有人能找得到我了。” “一旦发出了逮捕令,你就会被找到的。” “如果我够快的话就不会。如果我现在马上就走,如果有人帮我,我就能离开,离开英国。坐船或者坐飞机。我可以找人伪造通行证或者护照或者需要的任何东西。有人会帮我,我有朋友。有喜欢我的人,有人会帮我消失。这就是我需要的。我可以戴上假发,或者拄着拐棍儿走路。” “听着,”富勒顿先生当时说很有威信地说,“我为你难过,我会给你推荐一位律师,他会尽全力帮助你。你不能希望借消失了事。那都是孩子话。” “我有足够的钱。我攒钱了。”然后她接着说,“您已经尽力帮我了,是的,我相信。但是您不会做任何事情,因为法律——法律。但是有人会帮我。有人会。我会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的地方。” 富勒顿先生想,果然没有人再找到她。他很好奇——是的,他非常好奇——她现在哪儿,或者可能在哪儿。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1 获准进入苹果林之后,赫尔克里·波洛被带到客厅,然后被告知德雷克夫人马上就来。 穿过大厅时他听到了一群女人谈话的嗡嗡声,他判断那声音应该是从餐厅传来的。 波洛走到窗前,观察着外面整齐美丽的花园。规划得很好,管理也很精心。大片的紫菀仍然盛开着,被紧紧地绑在柱子上;菊花也还没有完全枯萎。甚至还有一两株玫瑰傲视着冬天的到来。 波洛看不出任何园艺师规划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打理得很细心,而且都遵循传统。他怀疑德雷克夫人对迈克尔·加菲尔德来说太碍手碍脚了。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就是一个管理出色的普通郊区花园。 门开了。 “很抱歉让您久等了,波洛先生。”德雷克夫人说。 大厅外面的嘈杂声随着人们离开慢慢消失了。 “是为了我们教堂的圣诞庆典,”德雷克夫人解释说,“开了一个委员会,商量盛典的安排和其他事宜。这种事总比预计要花的时间长,当然。总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或者有个好主意——这个好主意通常是很不可能实施的主意。” 她的语气有点儿尖刻。波洛能想象出她坚定明确地驳倒那些意见的情景。根据斯彭斯妹妹的评论、其他人的暗示还有别的途径听到的消息,波洛能肯定罗伊娜·德雷克是那种支配型的人,所有人都希望她来主持安排,而在她那么做时又没有人喜欢她。同样,他能想象,她的这种责任心是不讨与她同样性格的长辈喜欢的。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据他所知,搬到这里来住是为了离她的侄子侄媳更近些,而这位妻子欣然担负起了尽可能监护和照顾她丈夫的姑妈的责任,虽然她并没有真的和她住在一起。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可能在心里很感激罗伊娜,但同时也会反感她独断专横的方式。 “好了,现在他们都走了。”罗伊娜·德雷克听到客厅传来的关门声后说,“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关于那个可怕的晚会的更多信息?我真希望晚会不是在这儿开的,但是没有别的合适的房子了。奥利弗夫人还住在朱迪思·巴特勒家吗?” “是的,她一两天内就要回伦敦了。您以前没见过她吗?” “没有,我喜欢她的书。” “我相信她是一个很好的作家。”波洛说。 “哦,好吧,她是个好作家。毫无疑问,也是个很幽默的人。她有什么看法吗——我是说关于谁是这个可怕的案件的凶手。” “我觉得没有。您呢,夫人?”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没什么看法。” “您可以这么说,但是——您可能,也许,有些不错的看法,但只是一个想法。一个不完整的想法;一个可能的想法。” “您为什么那么想呢?” 她好奇地看着他。 “您可能看到了什么事——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回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也许比当初认为的更有意义。” “您一定有什么想法,波洛先生,一些确定的小事。” “好吧,我承认,因为有人告诉了我一些事。” “果然!谁呀?” “惠特克小姐,学校教师。” “哦是的,当然,伊丽莎白·惠特克。她是数学老师,对吗,在榆树小学?我记得,她当时在晚会上。她看到什么了吗?” “她看到了什么倒是没什么关系,反而是她觉得您可能看到了什么。” 德雷克夫人看起来很吃惊,然后摇了摇头。 “我怎么想不起来我看到了什么别人都不知道的事。”罗伊娜·德雷克说。 “跟一个花瓶有关,”波洛说,“一个放满花的花瓶。” “一个放满花的花瓶?”罗伊娜·德雷克似乎有些迷惑。接着她的眉头展开了。“哦,当然,我知道了,对,有一个装着秋叶和菊花的花瓶,放在楼梯拐角的桌子上。一个非常漂亮的玻璃花瓶。那是我的一件结婚礼物。里面的叶子都有些枯萎了,有一两朵花也是。我记得我是在从大厅经过的时候注意到它的——那时晚会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依稀记得,但我不是特别确定。我走上去,把手伸进去,发现肯定是哪个粗心的人把花放进去之后忘了放水了。我很生气。所以我把它拿进盥洗间,装满水。可我能在盥洗间看到什么呢?里面没有人。我很确定。我以为会有一些年龄大点儿的男孩儿女孩儿在晚会期间做些无伤大雅的举动,美国人称之为拥吻,但是当我抱着花瓶进去的时候里面确实一个人也没有。” “不,不,我不是指那个。”波洛说,“我听说发生了一起事故。花瓶从您手里滑落了,掉到大厅的地上摔碎了。” “哦,对。”罗伊娜说,“摔得粉碎。为此我非常伤心,我说过,那是一件结婚礼物,而且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花瓶。它够沉,装秋天的花束什么的也能稳稳的。我太笨手笨脚了。手一滑,它就从我手里掉出去,摔到了下面大厅的地上。伊丽莎白·惠特克小姐正好站在旁边。她帮我捡起了碎片,并把碎玻璃扫到一边,免得有人踩到上面。我们先把它们扫到了一座老时钟的后面,等稍后再清理。” 她询问地看着波洛。 “这就是您说的事件吗?” “是的,”波洛说,“惠特克小姐怀疑——我觉得——您怎么把花瓶摔下去了呢,她觉得可能是有什么事儿吓到您了。” “吓到我?”罗伊娜·德雷克看着他,伴随着沉思,她的眉头又皱到了一起,“不,我不觉得我被吓到了,没有。那就是一时手滑,有时刷碗的时候也会发生,真的,就是因为太累了。那时我已经很累了,准备晚会、主持晚会什么的。晚会进行得很顺利,我必须说。我曾经那么觉得——哦,那就是累极了的时候笨拙的举动。” “您肯定没有任何事吓到您?没看到什么出乎您意料的事?” “看到?在哪儿?在大厅?我没看见大厅里有什么。那会儿大厅里没人,因为大家都在玩抓火龙,除了,当然,除了惠特克小姐。我觉得在她过来帮我清扫之前我都没注意到她。” “您看没看到什么人,也许,正要离开藏书室?” “藏书室……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是的,我能看见那扇门。”她停了很久,然后用既坦诚又坚定的眼神看着波洛,说,“我没看见任何人离开藏书室,”她说,“没有人……” 波洛很怀疑。她说这些话的方式让他更坚定地认为她没有说实话。她肯定看到了什么人或什么事。也许门只打开了一点点,只能模糊地看到里面有个人影。但是她否定得很坚决。为什么她这么坚定呢?他想知道。因为她一时不愿意相信她看到的那个人在门后做了什么犯罪活动?一个她关心的人,或者,一个——似乎更可能是——一个她想保护的人。那个人,刚刚度过童年阶段,她认为那个人还没有真正意识到他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波洛相信她是个强硬的人,也很正直。他觉得她和很多女人是同一类型,她们通常是治安官,或者管理法庭或慈善机构,或者投身于过去所说的“慈善事业”。她们又过度地相信情有可原,随时准备——非常奇怪——为未成年罪犯开脱罪责,比如青春期男孩儿,反应迟钝的女孩儿,觉得他们也许已经——那个词儿是什么来着——被“管教”了。如果她看见从藏书室出来的是这类人的话,很可能罗伊娜·德雷克的保护本能就开始发作了。在现在这个时代,儿童——可能是很小的孩子,七岁、九岁之类——犯罪并不是前所未见,而且如何处理少年法庭上这些似乎是天生的青少年罪犯是个难题,因为人们会找各种理由为他们开脱,家庭破碎、父母照顾的疏忽和不当,等等。而为他们辩护得最激烈的,能为他们找出各种借口的,通常就是罗伊娜·德雷克这类人。除了对这些青少年罪犯,她们对别的人或事都严厉苛刻,吹毛求疵。 对波洛而言,他并不赞同。他是那种永远以公正为首的人。他向来对仁慈——更确切地说,是过多的仁慈——持怀疑态度。据他在比利时及这个国家之前的经验来看,如果将公正置于仁慈之后,通常会导致进一步犯罪,使本来可以不必受害的无辜的人遭受不幸。 “我知道了,”波洛说,“我知道了。” “您不认为惠特克小姐可能看见有人进藏书室了吗?”德雷克夫人提示道。 波洛颇有兴趣。 “啊,您认为可能是这样?” “我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她可能瞥见有人进藏书室了,比如说五分钟或者更早之前,所以当我把花瓶弄掉了的时候,她就认为我可能也看见那个人了,也许我看清那个人是谁了。或许她只是匆匆瞥见了那人一眼,并不确定是谁,所以不想猜测是谁,以免不公平。也许是一个小孩或者年轻男孩儿的背影。” “您是不是认为,夫人,那是一个——一个孩子——男女都有可能,一个小孩子,或者一个青少年?您不确定是上面哪一种,但是可以说,您认为这个案子的凶手最有可能是这一类人?” 她在脑海中反复思量。 “是的,”她最后说,“我是这么认为的。尽管我还没彻底想明白。我觉得现代社会的犯罪似乎很多都和青少年联系在一起,他们并不真正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愚蠢地想要报复,想要毁灭。还有那些破坏电话亭、刺破汽车轮胎等,想要伤害他人的人,只是因为他们厌恶——不是特定的某个人,而是整个世界。这是这个时代的症状。所以我觉得,当遇到一个孩子无端在晚会上被溺死之类的事,人们自然会猜测凶手可能是还不用完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您同意我的话吗?就是……就是,好吧,这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最可能的解释,不是吗?” “我想,警察和您的观点一样,或者说曾经一样。” “嗯,他们应该知道。这个地区的警察很能干。他们破获了好多案子。他们吃苦耐劳,从不放弃。我觉得他们能查明这个案子,尽管可能不会很快。这种案子好像通常都要花很长时间,要有足够的耐心调查取证。” “这个案子的证据很难搜集,夫人。” “是的,很难。我丈夫被害时,他的腿瘸了。他正在过马路,一辆车冲过来,把他撞倒了。他们一直没找到凶手。我的丈夫——也许您不知道——六年前我丈夫得了脊髓灰质炎而半身不遂了。后来他的身体有所好转,但腿还是有些跛,所以当有车向他飞驰而来的时候他很难躲开。我觉得这些都是我的责任,尽管他总坚持不让我陪他出去,不让任何人陪着,因为他讨厌让护士照看他,妻子也不行。他过马路的时候一直很小心。虽然这样,事情发生之后人们还是会很自责。” “那是在您姑母去世之后吗?” “不,她是在那之后不久去世的。这就叫祸不单行,不是吗?” “的确。”赫尔克里·波洛说。他接着问:“警察没有找到撞到您丈夫的车吗?” “那是一辆蚱蜢七型车。路上看到的每三辆车里面就有一辆蚱蜢七型车——至少那时是那样。那是市场上最流行的车,他们告诉我。他们相信那车是从曼彻斯特的集市上偷来的。车停在那儿,车主是沃特豪斯先生,在曼彻斯特卖种子的老人。沃特豪斯先生开车很慢很小心,很显然他不是肇事者。肯定是不负责任的年轻人偷了车。那些粗心大意,或者我应该说铁石心肠的年轻人,我有时候觉得,他们应该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也许应该多判几年监禁。仅仅罚款——而且罚款都是由纵容他们的亲属支付,这完全没有作用。” “人们得记着,”罗伊娜·德雷克说,“处于关键年龄的年轻人必须继续接受教育,这样他们将来才有可能有所成就。” “教育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常常听——”他飞快地补充道,“嗯,了解这一点的人这么说。受过教育,拥有学位的人。” “但他们没有把那些成长条件不佳年轻人考虑进去,比如家庭破碎的孩子。” “所以您认为除了长期监禁还应该有别的方式?” “合适的补救措施。”罗伊娜·德雷克坚定地说。 “那样就能——另一句谚语——用猪耳朵做出丝线包(注:英国谚语:make a silk purse out of a sow’s ear,意思是朽木不可雕。)?您不相信那句格言,‘人的命运是生来注定的’?” 德雷克夫人看起来非常疑惑,同时还有些不高兴。 “这是句伊斯兰格言,我记得。”波洛说。德雷克夫人好像并不在意。 “我希望,”她说,“我们不要从中东照搬观念——或者我应该说,理想。” “我们必须得接受事实,”波洛说,“现代生物学家所阐述的事实——西方的生物学家,”他急忙补充道,“似乎很强调基因构成是影响一个人行为的根源。一个二十四岁的杀人犯在他两三岁或者四岁的时候就是一个潜在的杀人犯,数学家和音乐天才也一样。” “我们并不是在讨论杀人犯,”德雷克夫人说,“我丈夫是因为交通意外去世的,是一个粗心大意而又教养不好的人造成的。无论那个男孩儿或年轻人是谁,都有希望通过教育让他们明白,为他人考虑是一种责任,明白即使无意中要了别人的命也是令人憎恶的行为。他们的行为只能描述为过失杀人,而不是真正的蓄意谋杀,不是吗?” “这么说您很肯定,那不是蓄意杀人?” “我倒是想怀疑。”德雷克夫人看起来有些吃惊,“我觉得警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当然我也没有。那就是一场意外。一场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的意外,包括我自己的。” “您说我们讨论的不是凶手,”波洛说,“但是在乔伊斯的案子里我们就是要讨论凶手。这里面没有意外。一双早有预谋的手把那个孩子的头摁进水里,把她摁在那儿直到她死。这是蓄意谋杀。” “我知道,我知道,这很恐怖。我不愿意想起,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她站起来,不安地来回走动。波洛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 “我们面前还有一个选择。我们必须找到作案动机。” “在我看来,这样的犯罪肯定没什么动机。” “您是说凶手是个精神分裂的人,甚至以杀人为乐?可能喜欢杀年幼无知的小孩儿?” “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原始病因很难查明,甚至精神病专家的意见都不一致。” “您拒绝接受一个更简单的解释?” 她看起来很疑惑。“更简单的?” “凶手可能不是精神分裂,不是那种可能让精神病专家意见不一的案例。凶手可能只是想要自保。” “自保?哦,您的意思是——” “在案发几小时之前,这个女孩儿吹嘘说,她见过某人杀人。” “乔伊斯,”德雷克夫人相当平静而确定地说,“真是个很傻的小丫头。我恐怕,她的话通常不可信。” “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开始相信了,每个人都这么说,那就一定是真的。”他叹了口气补充道,“通常都是。” 他站起身来,换了一种方式。 “我很抱歉,夫人。我提起了那些不愉快的事,这些事其实跟我并没有关系。但是从惠特克小姐告诉我的来看,似乎——” “为什么您不再多向她了解一下?” “您是指——” “她是一位教师。她比我更了解她教的那些学生的——潜在的可能性,像您刚才说的。”她停了一下接着说,“埃姆林小姐也是。” “校长?”波洛有些吃惊。 “是的。她知道很多事情。我是说,她是个天生的心理学家。您说我可能会对杀害乔伊斯的凶手有些看法——不成形的观点。我没有,但是我觉得埃姆林小姐会有。” “这很有意思……” “我不是说有证据。我是说她有可能知道。她能告诉您,但是我觉得她不会告诉您。” “我开始明白了,”波洛说,“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人们知道一些事情——但是他们不会告诉我。”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罗伊娜·德雷克。 “您的姑妈,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曾经雇过一个互换生女孩儿照顾她,一个外国女孩儿。” “您似乎已经知道附近所有的流言了。”罗伊娜冷淡地说,“对,是这样。我姑妈去世之后不久她就突然离开了。” “出于一些原因,似乎是。” “我不知道这么说算不算诽谤或中伤——但是毫无疑问,是她伪造了我姑妈的一条遗嘱补遗——或者有人帮她做的。” “有人?” “她跟一个在曼彻斯特的年轻律师很要好。那个人好像以前卷进过一起伪造案。这桩案子没有上法庭,因为那个女孩儿消失了。她可能意识到那份遗嘱通不过遗嘱检验,她将会被起诉,所以她就离开了这里,之后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我听说她也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波洛说。 罗伊娜·德雷克突然看向他,而波洛在温和地微笑。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夫人。”他说。 2 从苹果林出来,波洛沿着主路走了一小段,然后拐向了一条标着“海尔普斯里公墓路”的小路。他很快就找到了标牌上所说的公墓,也就最多十分钟的路程。很明显是近十年建起来的公墓,很可能是为了突显伍德利社区作为居住实体越来越重要的地位而配套建设的。这里的教堂规模不大,是两三个世纪前建起来的,教堂的围栏里已经竖满了墓碑。而公墓建在两地之间,有一条小路将其与教堂连起来。它是,波洛想,一个商业式的现代公墓,合适的悼词雕刻在大理石或者花岗岩的墓碑上;这里有碎石路,还有小片的灌木和鲜花。没有有趣的古老悼词或碑文。没什么适合古文物学家的东西。干净、整洁,还散发着淡淡的哀思。 他停下来,读起一块墓碑上的字,同周围几个墓碑一样,都是近两三年竖起来的。上面的碑文很简单:“纪念雨果·埃德蒙·德雷克,罗伊娜·阿拉贝拉·德雷克深爱的丈夫,逝于一九xx年三月二十日。” 愿他安息 与精力充沛的罗伊娜·德雷克的谈话还记忆犹新,波洛突然觉得,也许安息对逝去的德雷克先生也是一种解脱。 一个雪花石膏的骨灰盒放在那里,上面残留着一些鲜花。一位老园丁,明显是受雇照管这些逝去的市民的墓地的,放下他的锄头和扫帚走过来,愉快地想聊上几句。 “您不是这里人,”他说,“对吗,先生?” “确实,”波洛说,“我对您,及面前的这位先人来说都是陌生人。” “啊,对。这些经文是我们从一些论文还是什么地方找来的。那边那个角上的也是。”他接着说,“他是位很好的绅士,曾经是,德雷克先生。他瘸了,您知道。他得了小儿麻痹症,人们这么称呼它,可通常得这个病的并不是婴儿,而是大人。男人女人都会得。我老伴儿,她有一个姨妈,就在西班牙染上这个病了,是的。她是去那儿旅行,是的,在一个什么地方的河里洗了个澡。后来他们说是河水传染,但是我觉得他们也不是很清楚。要我说,我觉得医生们也不知道。现在已经好多了,孩子们会接种疫苗什么的,现在得这病的比以前少多了。是的,他是个很好的绅士,从不抱怨,尽管他很难接受自己成了一个瘸子。他以前是个不错的运动员,他活着的时候,在村子里的板球队击球,打出过很多飞出边界线的六分好球。是的,他是个很好的绅士。” “他死于意外,是吗?” “没错。过马路的时候,快到晚上了那会儿,一辆车开过来,两个大胡子都快长到耳朵的小混混坐在里边。他们是那么说的。他们连停都没停,直接开走了。都没下来看一眼。把车扔在了二十公里远的一个停车场。那不是他们的车,是从哪儿的一个停车场偷的。啊,太可怕了,现在总是发生这种事,而警察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他的妻子很爱他。这对她打击太大了。她几乎每个星期都来这儿,带着鲜花。是的,他们俩很恩爱。让我说,她在这儿待不了多久啦。” “真的?但是她在这儿有幢很好的房子。” “是的,哦,是的。她在村里做了许多事,您知道。所有那些事——妇女协会啊,茶会啊,各种其他的协会。她负责很多事。有人就嫌她管得太多了。发号施令,您知道。发号施令,还什么事儿都掺和,有人这么说。但是牧师很依赖她。她能组织各种活动,女人的活动,旅行啊远足啊,等等。是的,我经常自己这么想,我不愿意跟老伴儿说,女人做的这些事并不会让你更喜欢她。她们永远知道什么最好,总是告诉你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没自由。现在哪儿都没什么自由。” “但是您觉得德雷克夫人可能要离开这儿?” “如果哪天她不是外出旅游,而是去国外某个地方生活了,我一点儿也不会奇怪。他们喜欢在国外待着,经常去度假。” “您为什么觉得她要离开这儿呢?” 老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笑。 “好吧,我觉得,她已经做完了她在这儿能做的一切。用经文来说,她需要去开垦另外一片葡萄园。这里没什么好干的了,她都干完了,甚至比需要的还多。所以我这么想,是的。” “她需要一片新的土地去劳作?”波洛提示说。 “您说对了。最好是在别的地方住下来,在那儿她就能纠正一堆事儿,能使唤别人了。她想让我们做的事儿我们都做了,她在这儿没什么可干的了。” “可能吧。”波洛说。 “甚至没有丈夫要照顾了。她照顾了他很多年。那给了她生活目标,您可能会这么说。照顾丈夫,再加上一堆户外活动,她就会一直很忙。她是那种喜欢一直忙个不停的人。她没孩子,这更遗憾啦。所以我觉得,她会到另外某个地方重新开始。” “您说得还挺有道理。她会去哪儿呢?” “这个我也说不准。海边的某个地方,或者像他们去的西班牙或者葡萄牙,或者是希腊,我听她说过希腊小岛。巴特勒夫人,她有次旅行的时候去了希腊。海伦号,他们这么叫的。我听起来更像炼狱之苦。” 波洛笑了笑。 “希腊的小岛。”他喃喃说道。然后他问:“您喜欢她吗?” “德雷克夫人?不能说我真的喜欢她。她是个好女人。对邻居很尽责——但她总是需要职权,以便让她行使职责——让我说,没人真的喜欢一直尽职尽责的人。告诉我怎么修剪玫瑰,可我觉得已经剪得够好了。总让我种一些新流行的蔬菜,但卷心菜对我来说就够好了,我就喜欢吃卷心菜。” 波洛笑了。他说:“我得走了。你能告诉我尼古拉斯·兰瑟姆和德斯蒙德·霍兰德住哪儿吗?” “过了教堂,左边第三栋房子。他们寄宿在布兰德夫人家,每天都去曼彻斯特技校上学。现在他们应该到家了。” 他颇有兴趣地看了看波洛。 “您就是这么思考的,是吗?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不,我还没有任何想法。只是他们当时在场——仅此而已。” 他告辞离开,边走边默默想道:当时在场的人们……我几乎都见过一遍了。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两双眼睛不自在地看着波洛。 “我不知道还能帮您什么。警察已经找我们问过话了,波洛先生。” 波洛来回打量着这两个男孩儿。他们肯定不把自己称为男孩儿了。他们极力模仿大人的行为方式,模仿得也很像。如果你闭上眼睛,还以为是两个老俱乐部会员在谈话。而实际上,尼古拉斯十八岁,德斯蒙德十六岁。 “受一位朋友之托,我要对在某个场合的人进行一些调查。并不是在万圣节前夜晚会现场——而是为晚会做准备的时候。你们当时都在那儿帮忙吧?”波洛说,“目前为止,我已经走访了清洁女工,听取了警方的观点,跟一位医生交流过——进行尸检的那位医生,还跟当时在场的一位老师、学校校长和伤心的死者家属谈过,我也听到了许多本地的流言——顺便问一下,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位女巫,是吗?” 他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都大笑起来。 “你是说古德博迪大妈。是的,她参加晚会了,还扮演了女巫。” “现在我想采访,”波洛说,“你们这些年轻的一代,耳聪目明的年轻人,你们了解最新的科学知识,能做出敏锐的判断。我迫不及待——非常迫不及待——想听听你们对这个案子的看法。” 十八岁和十六岁,他看着面前这两个男孩儿,心里暗自思索。对警察来说是青年,对他来说是孩子,对报社的记者来说是青少年。想怎么称呼他们都行。这是时代的产物。他们两个,波洛判断,即使不如他为了引起话题而吹捧的那样高智商,也一点儿都不笨。他们在晚会现场,而且稍早的时候帮了德雷克夫人不少忙。 他们爬上梯子,把金黄的南瓜放在特定的位置,还为装饰的彩灯拉好电线并通电。不知道他们中的谁,还想了个巧妙的办法伪造了一沓照片,让那些女孩儿以为是她们未来丈夫的样子。他们还正好处于最合适的年龄,因此成为拉格伦督察,似乎还有老园丁的首要怀疑对象。最近几年,这个年龄段的犯罪率一直在上升。波洛本人倒没有特别怀疑他们,但是一切都有可能。甚至两三年前那起谋杀案的凶手也可能是十四岁或者十二岁的男孩儿、青年或青少年。最近的报纸上总会刊登这类案件。 他把这些可能性都压在脑后,暂时不去细想,先集中精神评价他面前的这两个人,他们的长相、服饰、举止、言谈,等等。以赫尔克里·波洛自己的方式,并且隐藏在外国人的曲意奉承和夸张做作的面具之下,让他们欣然轻视他,尽管他们也把那份轻视隐藏在了礼貌和良好的举止之后。他们都举止得体。尼古拉斯,十八岁的那个男孩儿,长相英俊,留着短络腮胡子,长发披肩,穿着一身丧服似的黑西装。不像是悼念最近的这出悲剧,而是他自己的现代穿衣品味。年纪小点儿的那个穿着玫瑰色的天鹅绒大衣,紫红色的裤子,还有带花边的衬衫。他们在着装上应该都花了不少钱,而且肯定不是在本地买的。不过或许是他们自己挣钱买的,而不是花父母或者监护人的钱。 德斯蒙德的头发是淡黄色的,有很多绒毛。 “我听说晚会那天早上和下午你们在那儿,帮忙为晚会做准备?” “下午早些时候。”尼古拉斯纠正道。 “你们帮忙准备什么呀?我听好几个人说过准备工作,但我不是很清楚。他们说的都不一致。” “比如很多的灯。” “爬上梯子把一些东西放在高处。” “我还听说有一些很棒的照片。” 德斯蒙德马上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沓东西,又骄傲地从里面抽出几张卡片。 “我们提前给这些做了伪装。”他说,“为女孩儿们准备的未来丈夫。”他解释说,“她们都差不多,女孩都这样。她们想要时髦点儿的东西。这些都不错,是吧?” 他把一些样本递给波洛,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失真的复制品:有一个长满络腮胡的年轻人,另一个年轻人的头发盘出一个发髻,第三个的头发都垂到了膝盖,还有各种各样的胡子,或者不同的面部装饰。 “做得都挺好,还都不一样,不错吧,是吧?” “我猜你们有模特吧?” “哦,都是我们自己。就是化妆而已。都是尼克 和我两个人弄的。有些是尼克拍的我,有些是我拍的他。不同的只是——您可以称之为毛发样式。” “太聪明了。”波洛说。 “我们故意不对准焦距,您知道,那样看起来就更像是想象出来的图像啦。” 另一个男孩儿说:“德雷克夫人对这些很满意。她肯定了我们的作品,这些让她笑个不停。主要还是我们在那个屋子里布置的灯光起的效果。您知道,安了一两盏灯,当女孩儿们坐在那儿的时候,我们中的一个就突然把一张照片从屏幕上晃过,女孩儿就能从镜子里看到一张脸。提醒您,只是发型不同而已,还有不同的胡须之类的。” “那她们知道看到的是你们或是你们的朋友吗?” “哦,我觉得当时不知道。至少在晚会上她们还不知道。她们知道我们在房子里帮忙布置,但我觉得她们认不出镜子里的就是我们。要我说,她们不怎么聪明。另外,我们还在脸上化了妆改变样子。先是我,接着是尼古拉斯。女孩儿们一直尖叫,好玩极了。” “下午在那儿的人都有谁呢?我不是问参加晚会的人。” “我猜晚会上肯定有三十个人左右,来回走动。下午有德雷克夫人,当然,有巴特勒夫人。一位学校老师,好像叫惠特克小姐。还有一个好像叫福莱特巴德夫人还是什么的,她是牙医的妹妹或妻子。弗格森医生的配药师李小姐也在,那天下午她休息,所以就来帮忙。有些小孩儿也过来想帮忙,我觉得他们帮不上什么。女孩儿们就三五成群到处乱逛,不停地咯咯笑。” “啊,是的,那你记得那些女孩儿都是谁吗?” “呃,雷诺兹家的孩子都在那儿。当然,可怜的乔伊斯也在,就是那个被杀的孩子。还有她的姐姐,安,讨厌的女孩儿,总是盛气凌人,认为自己聪明绝顶,门门都能得‘优’。还有那个小男孩,利奥波德,他很可怕。”德斯蒙德说,“他总是偷偷摸摸的。他偷听,还告密,净干些讨厌的事儿。还有比阿特丽斯·阿德雷和凯西·格兰特,都很笨。当然还有几个真正能帮忙的女人,我是指清洁女工。还有那位女作家——把您带到这儿来的那位。” “男人呢?” “哦,牧师进来看了看,要是您把他算上的话。一个好老头,就是有点儿笨。还有新来的助理牧师,他一紧张说话就结巴,他也没在那儿待多久。我就只能想起这么多来了。” “听说你们听见那个女孩儿——乔伊斯·雷诺兹——说她看到过一场谋杀之类的话了?” “我没听到呀,”德斯蒙德说,“她说了吗?” “哦,是有人这么说。”尼古拉斯说,“我没听到,她说的时候我可能没在房间。她在哪儿——我是指她说这话的时候?” “在客厅。” “对,好吧,除了一些做特殊事儿的,大部分人都在那儿。当然尼克和我,”德斯蒙德说,“大部分时间都在女孩儿们要照镜子看丈夫的那个房间。安装电线什么的,或者在楼梯上安装彩灯。我们可能有一两次在客厅,摆放中间掏空、安着蜡烛的南瓜。但是我们在那儿的时候没听到这类话。你呢,尼克?” “我也没听到。”尼克说,然后又饶有兴趣地补充说,“乔伊斯真的说她亲眼见过一场谋杀?如果她真那么说了,就太有意思了,不是吗?” “为什么那么有意思啊?”德斯蒙德问。 “好吧,超感知觉,不是吗?就是这样。她说她看到了一场谋杀,然后两三个小时之后她自己就被杀了。我猜她早有预料。得让人想想。您知道在最新的实验里他们好像能帮人实现超感知觉,通过把电极还是什么东西固定在颈部静脉上。我在哪儿读到过。” “他们对什么超感知觉的研究永远没什么进步,”德斯蒙德轻蔑地说,“他们坐在不同的房间里,看着一堆方框里写着字或者画着几何图形的卡片,但是他们从来没看见过想看到的东西,或者几乎没有过。” “好吧,必须得让年轻人做才行呢。青少年比老人成功的机会大。” 赫尔克里·波洛不想再继续听关于高科技的讨论了,他插话说:“在你们的记忆里,当你们在那儿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让你们觉得不祥,或有什么特殊意义的,一些别人或许没注意,但是你们可能留心的事情?” 尼古拉斯和德斯蒙德都紧紧皱着眉,明显是在搜肠刮肚地想找出点儿重要的情况。 “没有,就是一群人唠唠叨叨地说话,摆放东西,干活儿。” “你有什么推测吗?”波洛对尼古拉斯说道。 “什么,推测谁杀了乔伊斯?” “是的,我是说你可能注意到了什么事,让你有所怀疑,或者纯粹是基于心理分析。” “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可能还真能想出点儿什么来。” “我看是惠特克。”德斯蒙德说,打断了尼古拉斯的沉思。 “那位学校老师?”波洛问。 “对,名副其实的老处女,您知道。性饥渴。一直教书,在一群女人中间打转。你还记得吧,一两年前有个女老师被掐死了。她有点儿奇怪,人们都这么说。” “女同性恋?”尼古拉斯以一种老于世故的口气问。 “一点儿也不奇怪。你记得诺拉·安布罗斯吗,跟她一起住的那个女孩儿?长得不难看。她交过一两个男朋友,他们那么说,跟她一起住的女孩儿为此非常生气。有人说她是个未婚妈妈。她曾经称病歇了两个学期的假。在这个流言满天飞的地方,说什么的都有。” “好吧,无论如何,那天早上惠特克大部分时间都在客厅。她很可能听到乔伊斯说的话,记在脑子里了,不是吗?” “听我说,”尼古拉斯说,“如果是惠特克——你觉得,她多大了?四十多?快五十了。那个年纪的女人都有点古怪。” 他们两个都看着波洛,那眼神就像是为主人取回了想要的东西而心满意足的小狗。 “我打赌,如果是她做的,那么埃姆林小姐肯定知道。学校里的事儿没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她不会说出来吧?” “也许她觉得她应该对朋友忠诚,并且保护她。” “哦,我觉得她不会那么做。因为她应该想到,如果伊丽莎白·惠特克发了疯,就会有许多学生被杀。” “那个助理牧师怎么样?”德斯蒙德满怀希望地问,“他可能有些神志不清。您知道,也许是原罪之类的,有水,有苹果还有其他的——您听,我想到一个可能。他来这儿没多久,大家都不怎么了解他。假如抓火龙给了他灵感。地狱之火!火焰熊熊燃烧!然后,您想,他拉住乔伊斯说:‘跟我来,我给你看一些东西。’然后他把她带到有苹果的房间,说‘跪在这儿’,说‘这是洗礼’,然后他把她的头摁了进去。明白了吗?这就都说得通了。亚当和夏娃,苹果、地狱之火、抓火龙,然后再次洗礼以除去原罪。” “或许他先在她面前脱光了衣服。”尼古拉斯信心满满地说,“我是说,这种案子通常都和性有关系。” 他们都一脸邀功地看着波洛。 “好吧,”波洛说,“你们确实给我提供了一些想法。”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赫尔克里·波洛兴致勃勃地看着古德博迪夫人。那简直就是一张女巫的脸,让人自然而然就想到女巫,虽然她本人非常和蔼,但还是打破不了这个联想。她说起话来很吸引人,也让人很愉快。 “对,我当时在那儿,没错。我经常扮演女巫。牧师去年还夸我,说我在庆典上演得特别成功,要奖励我一顶新的尖帽子。女巫的帽子和其他东西一样,也会用坏。是的,那天我在那儿。我会编一些小诗,您知道。我是说给女孩儿们写的那些诗,用她们的洗礼名编的。比阿特丽斯一首,安一首,其他人也有。我把这些告诉模仿神灵说话的人,他们再对着镜子里的女孩儿读出来。那些男孩儿,尼古拉斯少爷和小德斯蒙德,他们就让伪造的照片飘下来。快笑死我了,有一些特别好笑。那些男孩儿把毛发粘得满脸都是,然后互相照相。看看他们都穿了什么!有一天我看到德斯蒙德少爷了,您很难想象他穿的什么。玫瑰色的大衣还有浅黄褐色的马裤。穿得比女孩儿们还暴露,是的。女孩儿们现在想的就是把裙子拉高点儿,再拉高点儿,那对她们没什么好处,因为她们得在里面穿更多。我是说她们称为连体紧身衣裤和紧身衣的东西,在我们那个年代只有合唱团的舞女才穿,好女孩是不穿的。她们把钱都花在了这上面。但是男孩儿,要我说,他们就像翠鸟、孔雀或者是极乐鸟。好吧,我愿意看到一点儿颜色,并且一直觉得古时候挺好玩,像从图片上看到的那样。您知道,每个人的衣服上都有花边,留着鬈发,戴着绅士帽什么的。他们确实做了些好东西让那些女孩儿看。还有紧身衣和紧身裤。据我所知,提到过去,女孩儿们想的几乎都是穿上蓬蓬的大裙子——他们后来称它衬布裙——以及领子边围一圈荷叶边!我祖母,她曾跟我讲过她的那些小姐们。她是女佣,为维多利亚时的一个富有家庭服务。她的小姐们——我想应该是在维多利亚时期之前——当时在位的是脑袋像颗梨的那位国王——傻子比利,不是吗,威廉四世——那时候,她的小姐们,我是指我祖母照顾的小姐们,她们要穿长到脚踝的棉布外衣,非常保守,但是她们经常把布用水打湿,让它们贴在身上。您知道,紧贴着身体,就能展示想展示的一切。然后穿着走来走去,看着非常端庄,但实际上让那些绅士看得心里直痒,没错,确实是。 “我把驱邪球借给德雷克夫人办晚会用。是从一个杂物拍卖会上买的。就挂在烟囱那儿,您看到了吗?非常明亮的深蓝色。我一直把它挂在门的上方。” “您会预见未来吗?” “肯定不能说我会,是吗?”她笑道,“警察不喜欢我那么说。倒不是他们介意我预见什么而是没什么用。在这样一个地方,你不用问就知道谁和谁在一起了,所以很容易预言。” “您能从驱邪球里看看,看着那儿,看见是谁杀了那个女孩儿,乔伊斯吗?” “您搞混了,真的。”古德博迪夫人说,“能看见万物的是水晶球,不是驱邪球。如果我告诉您我认为是谁做的,您也不会相信。您会说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但是确实发生的好多事都违反了自然规律。” “您说的话有些道理。” “这是一个宜居的好地方,至少整体上是。大多数人都很体面,但是无论您去哪儿总会有一些是魔鬼的后代。他们生来就是魔鬼。” “您是指——黑魔法?” “不,不是。”古德博迪夫人轻蔑地说,“那都是胡说八道,胡说。那是那些总干蠢事的人的托词。包括性还有其他的。不,我是指魔鬼之手碰过的那些人。他们生来就是如此。撒旦的儿子。他们生性如此,所以杀戮对他们来说不值一提,只要能得到好处就行了。他们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为此不择手段。即使他们长得像天使一样美丽。我知道有个小女孩儿,七岁。杀了她的小弟弟和小妹妹。那是一对双胞胎,才五六个月大。她在婴儿车里掐死了他们。” “是在伍德利社区发生的吗?” “不,不,不是在伍德利社区。我记得是在约克郡。真残忍。她也是个美丽的小家伙。您可以给她安上一对翅膀,让她上台去唱圣诞颂歌,她看上去非常适合这个角色。但她不是,她的内心糟糕透了。您明白我的意思。您不年轻了。您了解这个世界,到处都有这种邪恶。” “唉!”波洛感叹道,“您说得对。我再熟悉不过了。如果乔伊斯真的见过一场谋杀——” “谁说她见过?”古德博迪夫人问。 “她自己这么说的。” “没必要相信她的话。她经常说谎。”她瞪了他一眼,“您不会相信吧?” “不,”波洛说,“我相信。太多人对我说别相信她。”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古德博迪夫人说道,“拿雷诺兹一家来说,雷诺兹先生,他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从来没做成过大买卖,以后也不会。永远不会出人头地,您可以这么说。而雷诺兹夫人,总是非常焦虑,对什么都感到不安。他们的三个孩子没一个像他们。安,首先,她很有头脑。她的学业会很顺利。我毫不怀疑,她会上大学,也许她会成为一位老师。不过要注意,她对自己非常满意。太自鸣得意了,没人受得了她。男孩儿们都不愿意看她第二眼。然后是乔伊斯,她没她姐姐那么聪明,也没弟弟利奥波德聪明,但是她总想显得聪明。她总想知道得比别人多,做得比别人好,她会为了让别人坐直身子注意她而说任何事。但是她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相信,因为十有八九是假的。” “那个男孩儿呢?” “利奥波德?好吧,他只有九岁还是十岁,但是他确实很聪明。手很巧,别的方面也不错。他想学物理学,对数学也很擅长,让学校的老师都很吃惊。他很聪明,以后会成为科学家。但让我说,他成为科学家之后做的事,想做的事——会是很残忍的,比如原子弹!他是那种太聪明的人,聪明得想要毁掉半个地球,连同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你得提防利奥波德。他经常耍花招,还偷听,揭发人们的秘密。我想知道他的零花钱都是哪儿来的。不是他爸妈给的,他们给不了他那么多。他总是有很多钱,藏在抽屉里的袜子下面。他经常买东西,很多挺贵的小玩意儿。他的钱都是从哪儿来的?我猜,他发现人们的秘密,然后让他们给他封口费。”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 “好吧,恐怕我帮不了您了。” “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波洛说,“那个据说逃跑了的外国女孩儿去哪儿了呢?” “我觉得,走不远。‘铃儿响叮咚,猫咪在井中’。无论如何,我一直这么想。”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很抱歉,夫人,我想跟您说几句话,可以吗?” 奥利弗夫人正在她朋友家的走廊上向外张望,看赫尔克里·波洛到了没有——他刚才打电话说马上就过来见她。 一位穿着整洁的中年妇女站在那儿,戴着棉手套的手紧张地来回搓着。 “什么事?”奥利弗夫人说,语气里多了几分疑问。 “很抱歉打扰您,夫人,但是我想——呃,我想……” 奥利弗夫人听着,没有试图催促她。她很纳闷是什么让这个女人这么忧心。 “我想我没认错,您就是写小说的那位夫人,对吗?关于犯罪和谋杀之类的小说。”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就是我。” 她的好奇心已经被激起来了。这是要签名或者签名照的开场白吗?谁也不知道。最不可能的事情都发生过。 “我想您就是能告诉我该怎么做的那个人了。”那个女人说。 “您坐下说吧。”奥利弗夫人说。 她可以预知这位某某夫人——她戴着婚戒,肯定是一位夫人——是那种需要花些时间才能说到正题的类型。对方坐下,继续搓着手。 “您在担心什么吗?”奥利弗夫人说,尽力把话题引上正轨。 “好吧,我需要有人给我出主意,真的。是关于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些事,我当时并不担心。但是您能明白,事情总是这样。你反复思量一些事,然后你希望能找一个人问一问。” “我明白了。”奥利弗夫人说,希望借这句华而不实的话激起她的信心。 “看看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您永远也想不到,是吧?” “您的意思是——” “我是说万圣节前夜晚会上发生的那件事。我的意思是,这让我们知道这里有不可靠的人,不是吗?也让人明白以前发生的一些事跟你原来想的是不一样的。我是说那些事情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哦?”奥利弗夫人说,这个字的疑问语气又加重了几分,“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她补充说。 “利曼,利曼夫人。我帮这里的女士们做一些清扫工作。从五年前我丈夫去世后就开始了。我为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工作过,就是在上校和韦斯顿夫人之前住在石矿府的那位女士。我不知道您以前认不认识她。” “不,”奥利弗夫人回答说,“我不认识她。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伍德利社区。” “我知道了,好吧,那您应该对那时候的事和传言不太了解。” “我来这儿的这段时间听说了一些。”奥利弗夫人说。 “您知道,我一点也不了解法律,我总是怀疑这是一个法律问题。得找律师,我是指。但他们会把事弄得更乱,而且我也不想去警察局。只是个法律问题,跟警察没关系,不是吗?” “可能吧。”奥利弗夫人颇为谨慎地答道。 “您也许知道那会儿他们说的捕鱼——我不确定,听着像捕鱼的一个词儿。我的意思是像什么鱼。” “遗嘱的补遗?”奥利弗夫人提示道。 “对,就是这个。我说的就是这个。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您知道,写了一条捕——补遗,把她所有的钱都留给照顾她的那个外国女孩儿。很让人意外,因为她有亲戚住在这里,她也是为了离他们近点儿才搬来的。她对他们很好,尤其是德雷克先生。所以人们都觉得很可疑,确实。然后律师们,您看,他们开始说话了。他们说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根本没写这条补遗。是那个外国女孩儿自己写的,看吧,钱不是都留给她自己了吗?他们还说要起诉她。德雷克夫人还要推翻那份遗嘱——好像是这么个词儿。” “律师们要检验那份遗嘱。对,我确实听过这些事。”奥利弗夫人鼓励道,“您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我没什么恶意的。”利曼夫人说,声音里稍微有些抱怨,这种抱怨奥利弗夫人以前听到过好几次。 利曼夫人,她暗想,也许不是什么可以信赖的人,很可能爱窥探别人的隐私,在墙角偷听。 “我那时候什么都没说,”利曼夫人说,“因为您知道,我当时也不确定。我只是觉得很奇怪,夫人,您明白事理,我向您承认,我确实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为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工作过一段时间,真的,我真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的确。”奥利弗夫人说。 “如果我觉得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当然,我早就承认了。但是我不觉得我真的错了,至少当时不觉得。您能明白吧?”她补充道。 “哦,是的,”奥利弗夫人说,“我想我能明白。您继续说,关于那条补遗。” “是的,有一天卢埃林-史密斯夫人——那天她不太舒服,所以她把我们叫了进去。有我,另一个是小吉姆,他在花园帮忙,搬树枝搬煤之类的。我们进了她的房间,她坐在桌子前,面前放了些文件。然后她对那个外国女孩儿说——我们都叫她奥尔加小姐——她说:‘你先出去,亲爱的,因为这部分你不能参与。’大概是这个意思。所以奥尔加小姐就走出了房间。然后卢埃林-史密斯夫人让我们走近些,她说:‘这是我的遗嘱,就是这个。’她拿了几张吸墨纸把遗嘱的上半部分盖住了,但是下半部分看得很清楚。她说:‘我要在这张纸上写一些东西,我希望你们能见证这是我亲笔写的,下面是我亲笔签的名。’说完她就开始在纸上写字,她总是用钢笔,从来不用圆珠笔什么的。她写了两三行字,签上了她的名字。然后她对我说:‘现在,利曼夫人,在这儿签上你的名字。名字还有地址。’接着对吉姆说:‘你把名字写在下面这儿,地址,写在这儿。好了,这就行了。现在你们看见是我亲笔写的,还有亲笔签名,你们也都签上了名字。这就有效了。’然后她说:‘就这些,谢谢你们。’我们就出去了。好吧,当时我并没有多想。但是当我回过头去关门的时候,您知道那扇门总是关不严,得使劲儿拉一把,咔嗒响了才行。我当时就在关门——我不是故意要看,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奥利弗夫人含糊其辞。 “我正好看见卢埃林-史密斯夫人费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有关节炎,动的时候有时候会疼——走到书架前,从上面抽出一本书,把她刚签的那张纸——那张纸装在一个信封里——夹进那本书里。一本又宽又厚的书,她把那本书放回了书架底层。好吧,之后我再没想过它。没有,我真没有。但是再想起来的时候,好吧,我当然觉得——至少,我——”她停了下来。 奥利弗夫人的作家直觉发挥了作用。 “但是肯定,”她说,“没过多久您就——” “好吧,我跟您说实话。我承认我很好奇。毕竟,我是说,当你签了什么东西,你会想知道你签的是什么,不是吗?我是说,这就是人的天性。”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这就是人的天性。” 好奇,她想,在利曼夫人的天性中占了很大比重。 “我承认第二天……那天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去曼彻斯特了,我像平常一样打扫她的卧室——实际上是卧室兼起居室,因为她必须多休息。然后我想,好吧,人们真应该知道自己签的是什么。我是指人们分期付款买东西的时候总是说,你不应该放过任何一个印刷字母。” “在这件事里面,是手写字母。”奥利弗夫人说。 “所以我想,好吧,看看也没关系——我又不是要偷东西。我是说我已经签上名字了,我觉得我应该知道自己签的是什么。我就在书架上找起来,反正书架也要擦的。我找到了那本书,在书架底层。那是一本很古老的书,维多利亚女王时期的书。我找到了装着一些折起来的纸的信封,那本书的名字叫《探寻一切奥秘》,跟当时的情况很像——有几分像,您明白我说的吗?”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您说得很清楚。所以您就拿出那张纸,看了上面的字。” “没错,夫人。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但是反正已经看了。毫无疑问那是一份法律文件。最后一页纸上是她前一天早上写的东西。字迹很新,是她用一只新钢笔写上去的。还是很容易认出来的,尽管她写的字又长又尖。”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呢?”奥利弗夫人问,她的好奇心和当初利曼太太的不相上下。 “好吧,她写了一些,我能想起来的——准确的词句我记不清了——是关于一条补遗,除了遗嘱里提到的那些遗物,她把所有的财产都赠给奥尔加——我不确定她姓什么,是塞开头的,塞米诺娃之类的——以感谢她在她生病期间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她在下面签了名,后面是我和吉姆的签名。然后我就把它放回了原处,因为我不想让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知道我乱动她的东西。 “但是,好吧,我对自己说,好吧,太让人吃惊了。想不到那个外国女孩儿能得到她所有的钱。我们都知道卢埃林-史密斯夫人非常有钱。她丈夫是造船商,给她留下了一大笔财富。好吧,有的人真是太幸运了。跟您说,我本人并不是很喜欢奥尔加小姐。她有时很尖刻,而且脾气很坏。但是我必须说,她对那位老太太一直很关心,很有礼貌。她为自己留心着,好吧,还侥幸成功了。我想,好家伙,一点儿钱也不留给她的家人,也许她是和他们吵架了,过不了多久气消了,她就会撕了这份遗嘱,重新立一份或者再写一条补遗。但是反正,当时就是这样,然后我就把它放回去了,也忘了这件事。 “但是当遗嘱出现纠纷的时候,有流言说遗嘱是伪造的,说那条补遗绝不是卢埃林-史密斯夫人亲笔写的——他们就是这么说的,说根本不是老太太亲笔写的,而是别人写的——” “我明白了。”奥利弗夫人说,“那然后呢,您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这也是我为什么担心……我一时没有摸清情况。当我有些明白了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然后我想,都是说说而已,律师原来也和其他人一样都不会偏向外国人。我自己就不是很喜欢外国人,我承认。无论如何,事实就是这样。那个年轻的女孩儿总是到处炫耀,还摆架子,和潘趣(注:著名木偶戏《潘趣和朱迪》中的男主人公,形象狰狞,行为恶劣,而且总能逃脱制裁。)一样自得其乐,我就想,可能这都是法律问题,他们会说她没权拥有这笔钱,因为她不是老太太的亲戚。所以什么都不会改变。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是这样,因为,您看,他们放弃了起诉。最后根本没有开庭,而据大家所知,奥尔加小姐逃走了。逃回了中欧的某个地方,她就是从那儿来的。看起来就像是她使了一些诡计。也许是她威胁老太太让她那么做的。我们永远不知道,对吧?我有一个快要当医生的侄子说,用催眠术能做很多奇妙的事。我觉得可能是她把老太太催眠了。”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死了——让我算算,快两年了。” “这件事没让您烦恼吗?” “没有,没让我烦恼。当时没有。因为您知道,我没觉得那有多大关系。一切都很正常,毫无疑问是那位奥尔加小姐想要把钱卷走,我觉得没什么必要——” “但是现在您改变看法了?” “都是那残忍的谋杀——那个被摁进一桶漂着苹果的水里的孩子,说了什么谋杀的事,说她看到或者知道关于一场谋杀的事。我才想到也许是奥尔加小姐杀了那位老太太,因为她知道那笔钱将会留给她。然而出现麻烦,律师和警察都掺和进来的时候她又开始害怕了,于是她就逃跑了。所以这时候我觉得,好吧,或者我应该——哦,应该告诉什么人,然后我就想到了您,您肯定有朋友在法律部门,或者有朋友是警察。您得帮我解释,我只是在擦书架,但是那张纸就夹在书里,而我把它们放回了原处。我没把它拿走,也没拿任何东西。” “但那件事是事实,对吗?您看到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在她的遗嘱上写了一条补遗,您看见她签上了她的名字,您自己还有那位吉姆都在那儿,而且也签上了你们的名字。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对。” “那么既然你们都看见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签名了,那么那个签名就不是伪造的,对吧?肯定不是,如果你们都看见了。” “我看见她自己写的,绝对是事实。吉姆也会这么说,只是他去了澳大利亚。一年多以前去的,我不知道他的地址什么的。反正他也不是本地人。” “您想让我做什么呢?” “好吧,我希望您告诉我,我应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现在。没人问过我。没人问过我是不是知道一份遗嘱的事。” “您的名字是利曼。那洗礼名是什么呢?” “哈莉特。” “哈莉特·利曼。吉姆,他姓什么呢?” “哦,是什么来着?詹金斯。对,詹姆斯·詹金斯。如果您能帮我就太谢谢您了,这让我很困扰,您知道。麻烦一连串的来了,如果是奥尔加小姐做的,她杀了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我是说,小乔伊斯看见她杀人了……她是那么洋洋得意,那个奥尔加小姐,当她从律师那儿听说她会得到一大笔钱的时候。但是当警察来问话的时候一切就都不同了,她非常突然地走了,很突然。没人问过我任何事情。但是现在我忍不住怀疑,当时是不是应该把这些事说出来。” “我觉得,”奥利弗夫人说,“您必须把这个故事告诉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律师。我相信一个好的律师能理解您的感受和动机。” “嗯,我相信您会为我说句话的。您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您告诉他们,我不是故意……呃,没有做任何不忠诚的事。我是说,我做的一切——” “您所做的只是保持沉默,”奥利弗夫人说,“这听起来是个很合理的解释。” “如果您能帮我……先为我说句话,您知道,解释一下,我会非常感激您。” “我会尽力的。”奥利弗夫人说。 利曼夫人瞟了一眼花园小路,看到一个衣着整洁的身影正在走近。 “好的,谢谢您。他们说您是一位非常友善的女士。太感谢您了。” 她站起来,重新戴上手套,之前她苦恼得一直搓手,把手套都搓掉了。她轻轻点了点头,快步离开了。奥利弗夫人等波洛走近。 “过来,”她说,“坐下。你怎么了?看起来很不好。” “我的脚太疼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都是你这双难受的黑漆皮鞋。”奥利弗夫人说,“坐下。先说你想说的,然后我会告诉你一件让你意外的事!”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波洛坐下来,把腿伸直,说:“啊!舒服多了。” “把鞋脱了,”奥利弗夫人说,“让你的脚放松放松。” “不,不,我不能那么做。”这个提议让波洛很震惊。 “喂,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奥利弗夫人说,“就是朱迪思出来看见了也不会介意的。别介意我这么说,你就不该在乡下穿黑漆皮鞋。为什么不给自己买双舒服的绒面鞋呢?或者那些看起来像嬉皮士的年轻人穿的那种?你知道,那种鞋一蹬就穿进去了,而且永远不用擦——很明显,某种先进的工艺能让它们自行清洁。节约人力的小花招。” “我才不会喜欢那种东西,”波洛严厉地回绝,“不,绝对不要!” “你的毛病就是,”奥利弗夫人说,一边拆开桌子上的一个很明显是新买来的包裹,“你的毛病就是你总是坚持衣冠楚楚。你更在意你的穿着、你的胡子还有你的样子,而不在意是不是舒服。现在舒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人一旦过了,比方说,五十岁,舒服就是唯一重要的了。” “夫人,亲爱的夫人,我可不同意您的说法。” “嗯,你最好同意,”奥利弗夫人说,“不然,你的身体会很受损伤,岁数越大身体越差。” 奥利弗夫人从纸袋里掏出一个包装很华丽的盒子,把盖子揭开,从里面拣出了一个小东西,送进了嘴里。然后舔了舔手指,又在手帕上擦了擦,然后含含糊糊地嘟囔道:“黏死了。” “你不吃苹果了吗?我每次见你你手里都有一袋苹果,要不就是在吃,要不就是袋子破了,苹果撒了一地。” “我告诉过你,”奥利弗夫人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再也不想看见苹果了。不要。我讨厌苹果。我猜或许有天我能缓过来再接着吃苹果,但我也不会喜欢苹果带来的联想。” “你现在吃的是什么?”波洛拿起那个色彩鲜艳、上面画着一棵椰枣树的盖子,“突尼斯椰枣。”他读道,“啊,开始吃枣啦。” “没错,”奥利弗夫人说,“枣。” 她又捡起一颗枣放进嘴里,吐出枣核,把它扔进了灌木丛里,然后接着嚼起来。 “枣,”波洛说,“这很特别。” “吃枣有什么特别的?大家都会吃。” “不,不,我不是指那个。不是吃不吃。特别的是这个词的发音就像——日期 。” “为什么?”奥利弗夫人问。 “因为,”波洛说,“你一次又一次地暗示了我要走的路,你是怎么说的,我应该走或者已经走了的路。日期,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事情发生的日期是多么重要。” “我看不出日期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我是说,这案子并没有涉及日期。整件事情发生在多久——才五天之前。” “案子发生在四天前。对,一点儿没错。但是对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来说都有一个过去。每一个过去都融进了今天,却存在于昨天、上个月或者去年。现在的根源都在过去。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前发生了一场谋杀。一个女孩儿目睹了那场谋杀。而正因为很早之前那个孩子看到了那场谋杀,所以她才会在四天前被杀。不是这样吗?” “是,是那样。至少,我猜是。也可能根本不是这样。可能就是一个精神错乱的杀人狂,在他心里,玩水就是把一个人的脑袋摁进水里,然后一直摁着。可能就是那种精神不正常的少年在晚会上的一点乐趣。” “您当初找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认为的,夫人。” “不,”奥利弗夫人说,“不,我当时不这么认为。我那时不喜欢这件事的感觉,现在还是不喜欢。” “我同意。我觉得你说得对。如果不喜欢这些事,就必须知道真相。我很努力地——也许你不这么认为——在调查真相。” “就通过到处闲逛跟人们谈话,看他们善不善良,然后问他们问题,来调查真相?” “就是这样。” “那你查到什么了?” “事实,”波洛说,“可以按日期排列起来的事实。” “就这些?还查到别的了吗?” “还有就是没有人相信乔伊斯·雷诺兹说的话。” “当她说她看到有人被杀的时候?但是我听到她说了。” “是的,她说了。但是没人相信那是真的。因此,很可能,那不是真的。她没见过那些。” “我感觉,”奥利弗夫人说,“你的调查不仅没有让你停留在原地或者前进,反而让你倒退了。” “事情必须保持一致性。比如说伪造,伪造的事实。所有人都说那个外国女孩儿,那个互换生女孩儿,尽力讨一个时日不多但是很有钱的寡妇的欢心,于是老太太就留下一份遗嘱,或者说一条遗嘱的补遗,把所有的钱都留给这个女孩儿了。是那个女孩儿伪造了遗嘱还是别人伪造的呢?” “谁还可能伪造遗嘱呢?” “这个村子里还有一个会伪造的人。那个人曾因为仿造被起诉过,但因为是初犯,并且情有可原,就被从轻处罚了。” “是个新人物吗?还是我认识的?” “不,你不认识他。他死了。” “哦?什么时候?” “大概两年前。确切时间我现在也不知道。但我会知道的。他做过伪造的勾当,还在这里住过。而且因为某种因嫉妒和感情纠葛引发的女孩儿方面的麻烦,在一天晚上被人用刀砍死了。我有个主意,你看,很多独立的小事之间的联系可能比我们任何人所想的都要紧密得多。不是所有的都这样。可能不能都连起来,但是有一些可以联系到一起。” “听起来很有意思,”奥利弗夫人说,“可我看不出来——” “我现在也看不出来,”波洛说,“我觉得日期会有用。一些事情发生的日期,那时人们在哪儿,发生了什么,在做什么。每个人都认为那个外国女孩儿伪造了遗嘱,可能,”波洛说,“大家的想法是对的。她是获益者,不是吗?等等——等等——” “等什么?”奥利弗夫人问。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波洛说。 奥利弗夫人叹了口气,然后又拿起了一颗枣。 “你要回伦敦了吗,夫人?还是在这儿多待一段时间?” “后天。”奥利弗夫人说,“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 “告诉我,现在——你的公寓,你的房子,我想不起来是哪个了,你最近搬家太频繁了,有客房吗?” “我从不承认有。”奥利弗夫人说,“一旦你承认你在伦敦空着一间客房,就有人会去住。所有的朋友——不仅是朋友,还有那些泛泛之交,有时候甚至泛泛之交的常、表兄妹,都会写信给你,问你介不介意让他们住一晚。好吧,我很介意。要准备床单、换洗衣服、枕头什么的,还要准备早茶,有的还要给他们提供饭菜。所以我永远不会说我有一间空房。我的朋友能来和我住在一起,我真正想见的人,但是其他人——不,我帮不上忙。我不喜欢被利用。” “谁会喜欢?”赫尔克里·波洛说,“你很聪明。” “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得收留两位客人,可以满足我的要求吗?” “我能。”奥利弗夫人说,“你想让谁住过去?不是你本人。你自己有栋很豪华的公寓。很现代,非常抽象,到处都是方方正正的。” “只是想做好明智的预防措施。” “为谁?还有人会被杀吗?” “我祈祷不会,但不排除这种可能。” “是谁?谁?我不明白。” “你对你的朋友了解多少?” “对她的了解?不是很多。我是指,我们在旅行途中一见如故,习惯在一起待着。她很——我该怎么说呢?她很独特,与众不同。” “你想过有一天把她写进你的书里吗?” “我很讨厌这种说法。人们经常这么对我说,但并不是那样。不全是。我不会把我遇到的人、我认识的人写进书里。” “那这么说对不对,夫人,你有时候确实会把一些人写进书里?你遇见的那些人,而不是你认识的人们——这一点我也同意,那样就没意思了。” “说得很对,”奥利弗夫人说,“你有时候真的特别擅于猜测。确实是这么回事。我是说,你看见一个胖女人坐在公交车里吃葡萄干面包,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的。你可以想象她是在跟谁说话,或者思考稍后要打的一个电话或者是要写的信。你看着她,观察她的鞋、她的衬衫和帽子,猜测她的年龄,看她有没有戴婚戒,等等。然后你就下车了。你不想再见到她了,但是你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故事:某位卡纳比夫人正坐公交回家,她刚刚在某个地方经历了一场奇怪的会面,她在一家蛋糕店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她以前见过一次,而且听说已经死了的人,但是显然他没死。天啊,”奥利弗夫人停下来喘了口气,“你知道,这是真的,我离开伦敦的时候在公交车上就坐在那样一个人对面,我就想出了这个故事,已经成形了。我很快就能编出完整的故事。一连串要发生的事,她回到家会说什么,会不会给她或者别人带来危险。我甚至知道她的名字。她叫康斯坦斯。康斯坦斯·卡纳比。可是有一件事会把它全毁了。” “什么事?” “好吧,我是说,如果我在另一辆公交上又碰到她了,或者跟她说话,或者她跟我说话了,我开始有些了解她。这都会把一切毁了,毫无疑问。” “对,对。这个故事必须是你的,里面的人物也是你的。她是你的孩子。你把她塑造出来,你开始了解她,知道她的感受,知道她住哪儿,知道她会做什么。但是这些都来源于一个真的、活生生的人,如果你追查现实生活中那个人的样子——那么,就不会有故事了,不是吗?” “又说对了。”奥利弗夫人说,“至于你说朱迪思的话,我觉得是真的。我是说,我们旅行途中总是在一起,一起去各处参观,但是我并不是特别了解她。她是个寡妇,她的丈夫死了,没给她留下什么钱,只留下一个孩子,米兰达,你已经见过了。我确实对她们有些奇怪的感觉,感觉她们有什么事,就好像她们参与了一出很有趣的戏剧。我不想知道那台戏是什么样的,也不想让她们告诉我。我想写一出我希望她们演的戏。” “是的,是的,我能看出她们是……好吧,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新的畅销书的角色候选人了。” “你有时候太讨厌了,”奥利弗夫人说,“你说的这些听起来太庸俗了。”她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不过,也许正是这样。” “不,不,这不是庸俗。这是人性。” “你想让我邀请朱迪思和米兰达去我伦敦的公寓?” “还不一定,”波洛说,“我要先确定我那个小念头对不对。” “你和你的小念头!我有个新消息要告诉你。” “夫人,你让我高兴。” “别太肯定。很可能会打乱你的想法。如果我告诉你你一直谈论的仿造根本不是仿造呢?” “你说的是怎么回事?” “阿·琼斯·史密斯夫人,哦,管她叫什么名字呢,确实在她的遗嘱上写了一条补遗,把她所有的钱都留给互换生女孩儿。有两个见证人看着她签字,并且当着彼此的面在上面签字了。你仔细想想吧。”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利曼——夫人——”波洛边说便把名字写下来。 “对,哈莉特·利曼。另一个见证人好像是詹姆斯·詹金斯,说后来去了澳大利亚。奥尔加·塞米诺娃小姐据说是回她的家乡了,捷克斯洛伐克还是什么地方。所有人好像都去别的地方了。” “你觉得利曼夫人可信吗?” “我觉得不是她编的,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我觉得她确实签了什么东西,她很好奇,所以她第一时间抓住了机会,弄清了她签的到底是什么。” “她会读写?” “我猜会。但是我同意,人们通常很难辨认一个老太太写的字。那些字又尖又长,很难认出来。如果后来传出了很多关于遗嘱或补遗的流言,她可能会认为那就是她看到的那份很难辨认的手迹。” “一份真的文件,”波洛说,“但是还有一条伪造的补遗。” “谁说是伪造的?” “律师们。” “也许根本不是伪造的呢。” “律师在这方面很谨慎。他们准备请专家在法庭上作证。” “哦,好吧,”奥利弗夫人说,“那就很容易知道后面发生什么了,不是吗?” “什么容易?发生了什么?” “好吧,当然,第二天,或者几天之后,或者甚至一星期之后,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和全心服务她的互换生侍女发生了一些争吵,或者是她和她的侄子雨果或者侄媳罗伊娜和解了,所以她就撕毁了那份遗嘱,或者把补遗之类的划掉了,或者干脆把那些都烧了。” “然后呢?” “嗯,那之后,我猜,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死了,那个女孩儿就抓住机会尽力模仿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笔迹写了一条新补遗,并且模仿两位见证人签了名。她可能很清楚利曼夫人的笔迹,可能在健康卡或者什么上面见过,然后她也把她的名字签上了,觉得有人会承认见证过这份遗嘱,一切都会很顺利。但是她伪造得不太成功,所以引来了麻烦。” “请允许我,亲爱的夫人,用一下您的电话,可以吗?” “我允许你使用朱迪思·巴特勒的电话,是的。” “你的朋友去哪儿呢?” “哦,她去做头发了。米兰达去散步了。往前走,在从窗户穿过去的那个房间里呢。” 波洛走进去,十分钟之后回来了。 “怎么样?你干什么去了?” “我给富勒顿先生打了通电话,他是当时的律师。我现在告诉你一些事情。那份补遗,遗嘱检验时的那份伪造的补遗并不是利曼夫人见证的。是一位已故的玛丽·多尔蒂,她曾经在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家工作过,但是不久前死了。另一位见证人是詹姆斯·詹金斯,他,如你的朋友利曼夫人所说,离开这儿去澳大利亚了。” “所以,确实有一份伪造的补遗,”奥利弗夫人说,“而且似乎也有一份真的补遗。看啊,波洛,这是不是变得更错综复杂了?” “变得太复杂了,”赫尔克里·波洛说,“这里面,要我说,这里面有太多伪造了。” “也许那份真的还在石矿府的藏书室里呢,在《探寻一切奥秘》里面夹着。” “我听说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死后,除了几件老家具和照片,别的都被卖了。” “我们需要的,”奥利弗夫人说,“就是像《探寻一切奥秘》这样的东西。很可爱的书名,不是吗?我记得我祖母就有一本。你能在里面找到任何你想要的答案。诸如法律信息,食谱,怎样洗掉亚麻布上的墨点,怎样自制不伤皮肤的粉饼,哦——还有很多很多。是的,你现在不想要这么一本书吗?” “毫无疑问,”赫尔克里·波洛说,“它能告诉我怎么能让脚不累。” “我觉得有很多方法。但是为什么你不穿一双适合在乡下穿的鞋呢?” “夫人,我希望我的外表看起来整齐些。” “好吧,那你继续穿你那些挤脚的鞋子,自己忍着吧。”奥利弗夫人说,“所有事,我现在都不太理解了。利曼夫人跟我说的都是假话吗?” “这很有可能。” “有人让她来说假话?” “也有可能。” “有人花钱让她把那些假话说给我听?” “继续,”波洛说,“接着说,说得很好。” “我猜,”奥利弗夫人若有所思地说,“那位卢埃林-史密斯夫人跟其他很多富人一样,喜欢写遗嘱。我觉得她生前写过很多份遗嘱。你知道,受益人总是换来换去,来回换。反正德雷克一家也很有钱。我猜她每次都至少会留给他们一大笔钱,但是我怀疑她会不会给别人那么多钱,鉴于利曼夫人所说的,还有受益人写着奥尔加的那份伪造的遗嘱。我必须承认,我想多了解一点奥尔加的情况了。她消失得似乎太彻底了。” “我希望很快就能知道更多她的情况。”赫尔克里·波洛说。 “怎样知道?” “我很快就能收到消息。” “我知道你一直在打探这里的消息。” “不只是这里。我在伦敦的助手在为我收集国内外的信息。我可能很快就能收到来自黑塞哥维那的消息。” “那你会查到她到底回去了没有吗?” “这一点我应该会知道,不过更有可能得到另一种消息——她在这个国家期间很可能写过信,信里面提到她在这儿交的朋友,特别是知己。” “那个学校老师怎么样?”奥利弗夫人问道。 “你指哪个?” “被掐死的那个——伊丽莎白·惠特克跟你说的那个?”她补充道,“我不是很喜欢伊丽莎白·惠特克。烦人的女人,但是聪明,我得承认。”她又恍惚地补充道,“想到她会杀人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掐死另一位老师,是这个意思吗?” “我得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到。” “如往常一样,我会信赖您的直觉,夫人。” 奥利弗夫人一边吃着枣,一边沉思起来。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离开巴特勒夫人家的时候,波洛走的是米兰达带他来的那条路。篱笆上的缺口看起来好像比上次大了一些。有人,或许比米兰达体型稍大一些,也从这里钻过。他顺着小路走进石矿花园,再一次被这里的美景吸引。一个美丽的地方,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波洛总有一些感觉 ——上次也是——这是一个诡异的地方,充满着异教徒的冷酷无情,让人觉得那些弯曲的小路上有小精灵在追捕猎物,或者一位冷酷的女神在命令人们献祭贡品。 他能理解为什么人们不来这里野餐。出于一些原因,人们不愿意带着煮熟的鸡蛋和生菜、橙子来坐在这里,开着玩笑,热热闹闹地玩耍。这里的气氛不一样,很不一样。也许,他突然想,如果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没有把这里弄成这种仙境般的效果,可能会好一些。可以把石矿改造成一个没有这种气氛的普通的地下花园。但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野心勃勃而又非常富有。又有一两个瞬间,他想到了遗嘱,富太太们立的那种遗嘱,富太太们在遗嘱上撒的谎,藏遗嘱的地方,然后他又试着去想一份伪造的遗嘱。毫无疑问拿去检验的那份遗嘱是伪造的。富勒顿先生是一个谨慎且有能力的律师,这一点是肯定的。而且他是那种没有充足的证据和把握,不会轻易建议客户提起诉讼或采取法律程序的律师。 他沿着小路拐了个弯儿,发觉比起思考,他的脚现在更重要。要不要抄近道去斯彭斯警司家呢? 直线距离可能近些,可是走大路可能对他的脚更好些。那条近路上没有草也没有苔藓,上面布满了硬石块儿。波洛停了下来。 他面前有两个人。坐在一块儿凸出的岩石上的是迈克尔·加菲尔德。他膝盖上放着活页画簿,正在画画,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画上面。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叮咚作响的小溪,米兰达·巴特勒站在小溪边。赫尔克里·波洛忘了他的脚,忘了人类身体的疼痛,再一次沉浸在人类的美丽之中。毫无疑问,迈克尔·加菲尔德是个美男子。波洛发现很难弄清自己究竟喜不喜欢迈克尔·加菲尔德。人们总是很难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好看的人。人们喜欢看美人,但是又本能地不喜欢美人。女人美丽还好,但是赫尔克里·波洛不确定他喜不喜欢男人的美。他本人并不想成为一个美男子,也从来没有机会成为美男子。赫尔克里·波洛对自己的长相唯一满意的一点就是他的胡子,特别是经过清洗、保养、修剪过之后它的样子,是那么壮观。他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谁的胡子有他的一半好。他从来称不上潇洒或好看,当然更称不上美丽了。 而米兰达呢?他再次思考,是她的严肃让她这么吸引人吗?他很想知道她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那是人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东西。她不会轻易把她的想法说出来。他怀疑即使你问她,她也不会告诉你。她的想法很单纯,他想,同时也很深入。他也感觉到她很脆弱,非常脆弱。他还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情,也许是他以为他知道,目前为止还都只是想象,不过也已经基本肯定了。 迈克尔·加菲尔德抬起头来说:“哈!胡子先生来啦。下午好,先生。” “我能看看您在画什么吗?会妨碍到您吗?我不想打扰您。” “看吧,”迈克尔·加菲尔德说,“对我没影响。”他轻轻补充道,“我很享受这个过程。” 波洛走到他身后。他点点头。那是一幅非常精美的铅笔素描,细密得几乎看不到明显的线条。这个人很会画画,波洛想,不仅仅会设计园林。他低声说:“完美!” “我也这么觉得。”迈克尔·加菲尔德说。 不知道他指的是他正在画的这幅画,还是坐在那边的模特。 “为什么?”波洛问。 “为什么要画?您认为我有原因?” “可能有。” “您说对了。如果我离开这儿了,这里会有一两样我想记住的东西,而米兰达就是其中之一。” “您会很容易忘记她吗?” “会的,我就是这样。总会忘记什么事或什么人,不能想起一张脸、一个转身、一个姿势、一棵树、一朵花或者一处地形;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但是眼前却看不到那些影像,有时候会——该怎么说呢——让人痛苦。看见了,把它记录下来——不然就会消失。” “石矿花园不会,它不会消失。” “您认为不会吗?很快就会的。如果没有人打理很快就会消失。会被大自然接管,您知道。它需要爱护、关心、照顾和技巧。如果是一个委员会接管的——现在这种情况很普遍——那么它就会被‘开发’。他们会在里面种上最新品种的灌木丛,开辟新的小路,每隔一段距离就设个座位,甚至还会竖起垃圾桶。哦,他们非常细心、非常善意地想要保持原貌,但是你保护不了这一切。它是天然的。让东西保持天然要比保护它困难得多。” “波洛先生。”米兰达的声音从小溪边传来。 波洛向前走去,以便能听清她说话。 “没想到你在这儿。你是专门来让他帮你画像的吗?” 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专门来的。只是碰巧而已。” “是的,”迈克尔·加菲尔德说,“是的,只是碰巧。幸运有时候会降临到你身上。” “你只是来你喜欢的花园散步吗?” “其实,我是在找那口井。”米兰达说。 “一口井?” “这片树林里以前有一口许愿井。” “在原来的采石场里吗?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在采石场打井。” “以前采石场周围有一片树林,那里有许多树。迈克尔知道在哪儿,可是他不告诉我。” “这样才更有意思,”迈克尔·加菲尔德说,“你继续寻找它,特别是你不确定它到底存不存在的时候。” “古德博迪奶奶就都知道。” 她又补充说:“她是女巫。” “没错,”迈克尔说,“她是本地的女巫,波洛先生。您知道,大多数地方都会有一个女巫。她们通常不称自己为女巫,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们是。她们能预知命运,会在你的秋海棠上施咒,或者让你的牡丹枯萎,或者让农民的奶牛不产奶了,还可能会制春药。” “那是一口许愿井,”米兰达说,“人们以前会来这儿许愿。他们得围着它倒转三圈。那口井在山坡上,所以做起来挺不容易的。”她越过波洛看着迈克尔·加菲尔德,“总有一天,我肯定会找到它的,”她说,“即使你不告诉我。它就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只不过是被封起来了,古德博迪奶奶说的。哦!几年前的事。因为据说它很危险。几年前有个小孩儿——叫基蒂还是什么,掉进去了。可能还有别人掉进去过。” “好,你继续这么想吧。”迈克尔·加菲尔德说,“这是本地的传说,但是在小白岭确实有一口许愿井。” “当然,”米兰达说,“我知道那个,是一口普通的井。”她说,“每个人都知道那口井,挺傻的。人们往里面扔硬币,但是井里面早就没水了,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 “哦,真遗憾。” “等我找到了我就告诉你。”米兰达说。 “你不能总是相信女巫说的话。我不相信有小孩儿掉进去了。我猜是一只小猫掉进去淹死了。” “铃儿响叮咚,猫咪在井中。”米兰达说。 她站起来。“我得走了,”她说,“妈妈肯定在等我呢。” 她小心地从凸起的石块儿上下来,冲着两位男士笑了笑,沿着小溪那边一条更崎岖的小路走了。 “‘铃儿响叮咚’,”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人们总是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迈克尔·加菲尔德。她说没说对呢?” 迈克尔· 加菲尔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 “她说得很对,”他说,“是有一口井,像她说的那样,封起来了。我猜是因为它比较危险。我觉得那不是什么许愿井,只是古德博迪夫人编的故事而已。这儿有一棵许愿树,或者曾经有。半山腰上的一棵山毛榉树,人们确实绕着它倒转三圈许愿。” “那棵树后来怎么了?人们现在不绕着它许愿了吗?” “不了,我听说大概六年前被闪电劈中了。劈成了两半。所以那个美好的故事也就消失了。” “你告诉过米兰达这些吗?” “没有,我宁愿她相信有一口许愿井。一棵被击毁的树对她来说没什么意思,不是吗?” “我得走了。”波洛说。 “去您的警察朋友那儿?” “是的。” “您看起来很累。” “我很累,”赫尔克里·波洛说,“特别累。” “您穿帆布鞋或便鞋会舒服点儿。” “啊,那个,不行。” “我明白了,您讲究着装。”他打量着波洛,“整体效果很好,特别是,如果让我说的话,您完美的胡子。” “我很高兴,”波洛说,“你能注意到它。” “太显眼了,谁都会注意到。” 波洛把头侧向一边,然后说:“你说你画这幅画是为了记住小米兰达。那意思是你要离开这儿了吗?” “我这么想过,是的。” “尽管您,在我看来,在这儿住得挺好的。” “哦,没错,完全正确。我有一座房子,虽然小,却是我自己设计的。我有我的工作,但是我已经不满足了。所以我的心又开始不安定了。” “为什么您的工作不再让您满足了呢?” “因为人们希望我做一些特别糟糕的事。他们希望我改善他们的花园,要不就是买了一块地,建了栋房子,然后让我设计个花园。” “你不是为德雷克夫人管理花园吗?” “她想让我弄,没错。我提了建议,她似乎也赞同。尽管我并不觉得,”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她是真心的。” “你是说她不会按你说的做?” “我是说她肯定会按她的想法做,尽管她会被我提出的一些设想吸引,但是她会突然要求一些根本不同的东西,一些功利的、昂贵的、浮华的东西。她会强迫我,我觉得。她会坚持实施她的方案。我不会同意,我们就会吵起来。不仅是和德雷克夫人,许多别的邻居也一样。我很清楚。我没必要总是待在一个地方。我可以去英格兰的另一个角落,也可以是诺曼底或者布列塔尼的某个角落。” “一个你可以改善或帮助自然的地方?一个你可以种上从来没在那儿生长过的植物做实验的地方?一个没有烈日也没有寒霜的地方?一片荒瘠的土地,让您可以像亚当一样从头再来?您一直这么不安定吗?” “我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 “您去过希腊吗?” “是的,我还想再去一次希腊。没错,那儿有一些东西。希腊的一处山坡上有一个花园,里面可能有一些柏树,没什么别的。都是光秃秃的石头。但是如果你愿意,想弄成什么样不行呢?” “一个让神行走的花园——” “没错,您总能读懂人的心思,不是吗,波洛先生?” “我也希望我能。有太多事我想要知道,但是还不知道。” “您现在说的是那些很没意思的事,对吗?” “不幸被您说中了。” “纵火、谋杀,还是突然死亡?” “差不多吧。我好像没考虑过纵火。告诉我,加菲尔德先生,您在这儿住了也有一段时间了,您认识一个叫莱斯利·费里尔的年轻人吗?” “认识,我记得他。他在曼彻斯特的律师事务所上班,对吗?富勒顿、哈里森和利德博德事务所。初级律师之类的。长得挺好看的一个小伙子。” “他死得很突然,不是吗?” “没错,有天晚上被人用刀砍死了。女人的麻烦,我猜。大家似乎都觉得警察知道凶手是谁,但是他们没有足够的证据。他好像是和一个叫桑德拉——一时想不起她姓什么了——桑德拉某某有纠缠。她的丈夫在当地开个小旅馆。她和小莱斯利有奸情,后来莱斯利又勾搭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儿。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桑德拉吃醋了?” “没错,她吃醋了。提醒您,他很招女孩儿,身边总是有两三个女孩儿围着他。” “都是英国女孩儿吗?” “我想知道您为什么这么问?不,我觉得他不会把自己局限在英国女孩儿里,只要她们能或多或少听懂他说的话,而他也能听懂她就行。” “这附近总会有外国女孩儿来吗?” “当然有。有什么地方不是这样吗?互换生女孩儿——她们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难看的、可爱的、诚实的、不诚实的、给母亲们帮了很多忙的、毫无用处的,还有突然出走的。” “像奥尔加一样?” “对,跟奥尔加似的。” “莱斯利是奥尔加的朋友吗?” “哦,您是这么想的啊。是的,他是。我觉得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对此不是很清楚。奥尔加很谨慎,我觉得。她很严肃地说她希望有一天能回她的家乡跟某个人结婚。我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她编的。小莱斯利是个很有魅力的小伙子。我不知道他看上奥尔加哪一点了——她不怎么漂亮。但是——”他考虑了一两分钟,“她身上有一种热情。我猜一个年轻的英国人可能会觉得那很吸引人。反正莱斯利这么做了,他其他的女朋友都很不高兴。” “这很有意思,”波洛说,“我认为您能告诉我我想要的信息。” 迈克尔·加菲尔德好奇地盯着他。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莱斯利怎么卷进来的?怎么又说起过去的事儿了?” “好吧,人们总想知道一些事情,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还想再往前看。在奥尔加·塞米诺娃和莱斯利·费里尔两个人背着卢埃林-史密斯夫人见面之前。” “哦,我不清楚。那只是我的——呃,只是我的想法。我的确经常见到他们在一起,但是奥尔加从没向我吐露过什么。至于莱斯利·费里尔,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我还想了解在那之前的事。我听说,他曾经做过一些不光彩的事。” “我想是这样的。对,呃,反正当地一直有这种说法。富勒顿先生接纳了他,希望可以让他改过自新。他是个好人,老富勒顿。” “我听说他犯的是伪造罪?” “对。” “他是初犯,而且听说情有可原。他的母亲生病或者父亲酗酒之类的,所以就从轻处置了。” “我没听说过细节。好像是他刚开始做手脚就被会计发现了,我知道得很模糊。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伪造,对,就是这个罪名。伪造。” “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死后,她的遗嘱被送去检验,然后发现遗嘱是伪造的。” “没错,我明白您的思路了。您认为这两件事彼此相关。” “一个某种程度上很有前途的人,和这个女孩儿是朋友,而一旦遗嘱通过检验,这个女孩儿就能继承巨额财产的一大部分。” “对,对,是这样。” “这个女孩儿和进行伪造的那个人是亲密的朋友。他抛弃了原来的女友,转而和这个外国女孩儿在一起了。” “您在暗示那份伪造的遗嘱是出自莱斯利·费里尔之手?” “很有可能,不是吗?” “据说奥尔加模仿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笔迹非常像,但是我总觉得这一点很让人怀疑。她替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写信,可我觉得她们的字迹不会特别像,至少通不过检验。但如果她是和莱斯利一起做的,那就不一样了。我敢说他做得特别像,他自己也确信一定可以通过检验。不过他忘了,他第一次伪造就被查出来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我猜当丑行揭发出来的时候,律师开始制造各种麻烦和困难,专家也被叫去进行检验,并且问各种问题,然后她可能失去了勇气,跟莱斯利吵了一架,后来她就逃跑了,希望让他来承担罪责。” 迈克尔猛地摇了摇头。“您为什么在我美丽的树林里跟我谈这样一些事?” “我想了解情况。” “还是不知道的好。永远不知道才好呢。就让一切都保持原样。不要推动,不要探查,也不要揭穿。” “您想要美丽,”赫尔克里·波洛说,“任何代价换来的美丽。而我,我想要的是真相。一直是真相。” 迈克尔·加菲尔德笑了起来。“去你的警察朋友家吧,让我留在我的天堂。远离我吧,撒旦。”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波洛爬上山坡。他突然感觉不到脚疼了。他想通了一些事情。之前他一直觉得那几件事互相联系,但是又不知道是怎么联系起来的,现在他终于把事情始末理清了。他感觉到了危险——如果不采取行动阻止,有人随时会有危险。致命的危险。 埃尔斯佩斯·麦凯从门里出来迎接他。“您看起来累坏了,”她说,“进来坐会儿吧。” “您哥哥在家吗?” “不在。他去警察局了。我想是出了什么事。” “已经出事了?”他很吃惊,“这么快?不可能。” “啊?”埃尔斯佩斯说,“您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有人出事了,是吗?” “对,但是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反正蒂姆·拉格伦打电话让他过去。我去给您倒杯茶,好吗?” “不用了,”波洛说,“谢谢您,我想——我想我得回家了。”他一想到那又浓又苦的茶就受不了,于是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来掩饰这种不礼貌。“我的脚,”他解释道,“我的脚。我穿的鞋不适合在乡间行走。我回去换双鞋应该好一点。” 埃尔斯佩斯·麦凯低头看看。“的确,”她说,“我能看出来它们确实不合适。黑漆皮鞋太挤脚了。对了,这儿有您一封信,贴的是外国邮票。来自国外——请松冠居斯彭斯警司转交。我去给您拿。” 一两分钟后她拿回来了,把信递给波洛。 “如果您不要这个信封的话,能把它给我吗?我想给我侄子——他集邮。” “当然。”波洛取出信,把信封递给她。她道了谢,然后就回屋去了。 波洛打开信纸读起来。 戈比先生在外国的办事能力跟在英国一样高效并且不惜花费邮资,以最快的速度把结果告诉波洛。 实际上,里面的信息并不多——波洛也没指望会有多少。 奥尔加·塞米诺娃没有回她的家乡。她的家人都去世了。她有一个朋友,一位老太太。奥尔加她一直断断续续地给她写信,告诉她自己在英国的生活。她和雇主的关系很好,虽然她的雇主有时候很严厉,但是很慷慨。 最后一次收到奥尔加的信是在一年半之前。信里提到了一个年轻人,还暗示他们在考虑结婚。但是那个年轻人,她没提到他的名字,她说他有自己的目标,所以现在一切都没确定。在最后一封信里,她高兴地提到他们未来的生活会是美好的。后来再没收到她的信,她那位忘年交就猜想奥尔加大概是和她那位英国小伙子结婚了,换了地址。女孩儿们去英格兰之后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如果她们婚姻幸福,就不再写信了。 她没有担心。 这跟之前发生的事能对得上,波洛想。莱斯利可能提到过结婚,但是他根本不是认真的。据说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很“慷慨”。有人曾经给过莱斯利一大笔钱,可能是奥尔加(用她的雇主给她的工资),引诱他伪造一份受益人是她的遗嘱。 埃尔斯佩斯·麦凯又出来了,站在台阶上。波罗询问她关于奥尔加和莱斯利的关系。 她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这位行家说话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隐藏得够好的。从来没听过他们俩的流言。如果真有其事的话,在这么一个地方肯定会有风言风语的。” “小莱斯利和一个已婚女人搞在一起,他可能警告那个女孩儿不能向她的雇主透露一点消息。” “很有可能。史密斯夫人可能知道莱斯利·费里尔人品不好,于是告诫那个女孩儿别和他交往。” 波洛把信叠起来,放进口袋里。 “我去给您拿壶茶喝吧。” “不,不用了——我得回旅馆换鞋了。您不知道您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吧?” “我不知道。他们没说让他去做什么了。” 波洛沿路走回他下榻的旅店,只有几百码远。他走到旅店门口时,门开了,旅店的老板娘,一位三十出头的女士,乐呵呵地跟他打招呼。 “有一位夫人来这里找您,”她说,“等了有一会儿了。我告诉她不知道您具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是她说她要等您。”她补充道,“是德雷克夫人。她很焦躁不安,我能看出来。她平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那么冷静,但是这次我看她真的受到什么打击了。她在会客厅呢。需要我给您端些茶什么的吗?” “不用了,”波洛说,“我想最好还是不用了。我先听听她要说什么。” 他打开门走进了会客厅。罗伊娜正在窗前站着,不是冲着前门的窗户,所以没看到他进来。听到门响,她猛地转过身来。 “波洛先生。您终于回来了。时间过得太慢了。” “很抱歉,夫人,我在石矿树林跟我的朋友奥利弗夫人聊了会儿天,后来又跟两个男孩儿说了会儿话,尼古拉斯还有德斯蒙德。” “尼古拉斯和德斯蒙德?哦,我知道了。我想知道——哦!人们总会想到这类事。” “您很不安。”波洛温和地说。 他以为永远不会看见这种情形。罗伊娜·德雷克不安,不再对一切颐指气使,不再组织安排一切,把她的决定强加给别人。 “您已经听说了,是吗?”她问,“哦,算了,也许您还没听说。” “我该听说什么了?” “一件可怕的事,他——他死了。有人杀了他。” “谁死了,夫人?” “那么你真的还没听说。他还只是个孩子,我想——哦,我太傻了。我应该早告诉你。你问我的时候我就该告诉你。我感觉很难受——很自责,我知道得最清楚——但我不是故意的,波洛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坐下来,夫人,坐下。冷静一下,然后告诉我。有一个孩子死了——另一个孩子?” “她弟弟,”德雷克夫人说,“利奥波德。” “利奥波德·雷诺兹?” “对,他们在一条田间小道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他一定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跑去附近的小溪边玩了。有人把他摁进小溪里——把他的头摁进了水里。” “就像对乔伊斯那样?” “对,没错。我说这一定是——一定是疯了。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这太可怕了。一点儿想法都没有。我还以为我知道,我真的以为——我猜,哦,这太恶毒了。” “您得告诉我,夫人。” “对,我想告诉您,我是来告诉您的。因为,您知道,您跟伊丽莎白·惠特克谈过之后来找我了,因为她告诉您我可能看到了什么让人震惊的事儿。我确实看到了一些东西。发生在我家,我家客厅的一些事。我说我没看见什么让我震惊的事,是因为,您知道,我觉得——”她停了下来。 “您看到了什么?” “我当时就该告诉您。我看见藏书室的门打开了,非常小心地打开了——然后他从里面出来了。或者说他没有完全出来,他只是站在门口,然后又飞快地把门拉上,又回屋里去了。” “那个人是谁?” “利奥波德。利奥波德,刚刚被杀的那个孩子。您明白,我觉得我——哦,太离谱了,大错特错。如果我告诉您,也许——也许您已经找出幕后的那个人了。” “您认为?”波洛说,“您那时以为利奥波德杀了她的姐姐。是这样吗?” “是的,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不是那天晚上,当然,因为我还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但是他脸上有一种古怪的表情。他一直是个古怪的孩子。有时候你会有些害怕他,因为你觉得他不……不是很正常。非常聪明,智商很高,但还是不太对劲儿。 “那时我想‘为什么利奥波德从这儿出来了,而不是在玩抓火龙呢?’然后我想‘他在做什么呢,看起来这么奇怪?’然后,那之后我就没再想那件事了,但是我猜,可能是他的样子让我有些不安,所以我才失手把花瓶摔碎了。伊丽莎白帮我捡起了玻璃碎片,然后我就去抓火龙那儿了,也没再想那件事。直到我们发现了乔伊斯。那时我就以为——” “您认为那是利奥波德干的?” “对,对,我就是那么想的。我想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奇怪。我以为我知道了。我总是觉得……我一生都以为我知道所有的事情,我是对的。可是我大错特错了。因为,您瞧,他被杀就意味着事情完全不一样。他肯定是进去了,发现她在那儿——死了——那让他很震惊,他很害怕。所以他想趁着没人看见时从房间里溜出来。我猜他出来往上看,看见我了,所以又回到了房间,关上门,直到大厅里没人了才出来。是这样,而不是因为他刚刚杀了她。不是。只是因为发现她死了他很震惊。” “可是您什么都没说?您没提过您看见谁了,甚至发现她死了之后也没提?” “没有。我——哦,我不能。他——您知道,他还那么小——太小了,我想我现在应该说。十岁。十岁——最多十一岁,我是说——我觉得他肯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确切来说那并不是他的错。从道德上说他还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总是非常奇怪。我想应该可以找人教他,不能把一切都交给警察。不要把他送进少改所。我想如果必要的话可以找心理医生给他做心理辅导。我……我是好心。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是出于好心。” 多么伤心的话,波洛想,这是世界上最伤心的话了。德雷克夫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的,”她说,“‘我为他好才这么做’,‘我是出于好心’。人们总是觉得自己知道怎样对别人最好,但实际上他不知道。因为,您瞧,他看起来那么吃惊,他要么看到了凶手是谁,要么就是看到了可以证明凶手是谁的线索。有时这就让凶手感觉到自己不安全。所以——所以他等到男孩儿独自出去的时候把他摁进小溪里淹死了,那样他就说不了话,就不会告诉警察或者别人了,但是我以为我全都知道。” “直到今天,”波洛说,他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着德雷克夫人直到她控制住了她的抽泣声,“我才被告知利奥波德最近有很多零花钱。有人付了他封口费。” “但是是谁——谁呢?” “我们会查出来的,”波洛说,“不会等太久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询问别人的意见从来就不是波洛的作风。他通常对自己的想法非常满意。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破例的时候,这就是其中一次。他和斯彭斯警司简要地谈了几句,然后租了一辆车,又分别和另一位朋友以及拉格伦督察短暂地交谈了几句,之后他坐车离开了。他让车直接回伦敦,半路停一会儿。他要去趟榆树小学。他告诉司机说不会太久——最多一刻钟——然后就去拜访埃姆林小姐了。 “很抱歉这个时间打扰您,想必您正在用晚餐吧。” “哦,我接受您的歉意,波洛先生,我想您没有急事是不会打扰我吃晚饭的。” “您太好了。说实话,我需要您的意见。” “真的?” 埃姆林小姐看起来稍微有些吃惊。不仅是吃惊,还有些疑惑。 “这不太像您的作风,波洛先生。您通常不是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满意吗?” “是的,我对自己的想法很满意,但是如果我敬重的人的意见跟我一致,那会给我安慰和支持。” 她没有说话,只是探询地看着他。 “我知道杀死乔伊斯·雷诺兹的凶手是谁,”他说,“我相信您也知道。” “我没那么说过。”埃姆林小姐说。 “对,您没这么说。但我认为您有一个观点。” “一种直觉?”埃姆林小姐问,语调比平时更冷淡。 “我不用这个词儿,我更倾向于说您有一个明确的观点。” “好吧。我承认我有一个明确的观点。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告诉您我的观点是什么。” “我想做的是,小姐,在一张纸上写四个词。我会问您是否同意我写的那四个词。” 埃姆林小姐站起来。走到房间那头儿的桌子边,取了一张纸,然后拿着纸走向波洛。 “您让我产生兴趣了,”她说,“写四个词吧。” 波洛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那张纸上写了几个词,折起来递给她。她接过纸,展开,拿好,开始看上面的词。 “怎么样?”波洛问。 “上面的两个词,我同意,是的。另外两个有些牵强。我没有证据,而且我确实没想到过这一点。” “那么针对前两个词,您有确凿的证据吗?” “我想是的,对。” “水,”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当您听到那件事的时候,您就知道了。我听到的时候我也知道了。您很肯定,我也肯定。那么现在,”波洛说,“有个男孩儿被淹死在小溪里了,您听说了吗?” “听说了。有人打电话告诉我了。乔伊斯的弟弟。他是怎么牵扯进来的?” “他需要钱,”波洛说,“他知道了真相。所以,在一个合适的时候,他被淹死了。” 他的声音没有变。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不是变柔和了,而是更加严厉了。 “把这件事告诉我的那个人,”他说,“好像充满了同情,情绪非常不安。但我没有这种感觉。他很小,死的第二个孩子,但是他的死不是意外,而是跟生活中的许多事情一样,是由他自己的行为导致的。他想要钱,于是他冒了险。他够聪明,够机敏,肯定知道自己在冒险,可还是被钱吸引了。他只有十岁,但这种因果报应对谁都一样,跟他是三十岁、五十岁甚至九十岁没有关系。您知道听到这种案子,我最先想的是什么吗?” “让我说,”埃姆林小姐说,“相比同情,您更在乎正义。” “同情,”波洛说,“在我看来帮不了利奥波德。怎么都帮不了他了。正义,您和我——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您和我的观点是一致的,我们可以伸张正义。有人会说即使这样也帮不了利奥波德了,但是如果我们行动够迅速的话,就可以帮助其他的利奥波德,可以保住其他孩子的性命。情况很危险,那个凶手已经杀了不止一个人,对那个人来说,杀人已经成了一种自保手段。我现在正要回伦敦,回去之后我会和一些人商量行动方案,也许,我还要先说服他们接受我的论断。” “那不太容易吧。”埃姆林小姐说。 “是的,我知道很难。作案的手段和动机都很难确定,但是我想我能说服他们接受我对案子的猜想,因为他们了解罪犯的心理。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您,我需要您的建议。这次只是您的观点,不需要证据。您对尼古拉斯·兰瑟姆和德斯蒙德·霍兰德人品的看法如何?您觉得我能相信他们吗?” “我觉得他们完全可以信赖。这是我的观点。在某些方面他们很愚蠢,但那些只是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从本质上说,他们是完好无瑕的,就像没有被虫蛀过的苹果。” “我们总是不经意间就又提到苹果了。”赫尔克里·波洛难过地说,“我得走了。车在外面等着呢。我还有一个人要去拜访。”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1 “你听说石矿树林里发生了什么吗?”卡特莱特夫人一边说,一边把一包松软薄饼和一瓶奇效净白液放进购物袋里。 “石矿树林?”埃尔斯佩斯·麦凯问道,“没有,我没听说有什么事啊。”她挑了一袋麦片。这两个女人正在新开张的超级市场进行晨间采购。 “他们说那些树很危险。今天早上来了几个伐木工。就在那边小山的陡坡上,有棵树向一边斜着。我有时候猜会不会有树要掉下来。有一棵去年冬天还被闪电击中过,但是我觉得离得挺远的呢。反正他们围着树根挖坑呢,挖得还挺深的。可惜了,他们会把那片地方弄得一团糟。” “哦,这样啊,”埃尔斯佩斯·麦凯说,“他们肯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肯定是有人让他们来的。” “那儿还有几个警察,不让人们靠近,确保人们离得远远的。他们说先要找到那些有问题的树。” “我明白了。”埃尔斯佩斯·麦凯说。 她可能真的明白了,没有人告诉过她,但是埃尔斯佩斯根本不需要别人来告诉。 2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打开她刚从门口拿回的电报。她习惯先从电话里接收电报,用铅笔潦草地把内容记下来,再坚定地要求给她寄一份复印件以便核实。所以接到一份她称为“真的电报”的电报的时候,她吃了一惊。 速带巴特勒夫人和米兰达去你家刻不容缓 急需去看医生动手术 她径直走到厨房,朱迪思·巴特勒正在那儿做柑橘果冻。 “朱迪,”奥利弗夫人说,“快去收拾一下行李。我要回伦敦了,你和米兰达跟我一起回去。” “谢谢你,阿里阿德涅,但是我这里还有很多事要做。而且你不用今天就急匆匆往回赶吧,不是吗?” “不,我必须走,有人告诉我必须走。”奥利弗夫人说。 “谁告诉你的——你的管家吗?” “不是,”奥利弗夫人说,“别人。是我会服从的少数人之一。快点儿,得赶紧。” “我现在不想离开家呢,我不去了。” “你必须去,”奥利弗夫人说,“车已经准备好了,我让他在门口等着呢。我们马上就能走。” “我不想带着米兰达。我可以把她托给别人照顾,雷诺兹家或者罗伊娜·德雷克。” “米兰达也得去。”奥利弗夫人坚决地打断她说,“别推搪了,朱迪思。这很严重。我都不明白你怎么会想把米兰达留在雷诺兹家,他们家有两个孩子都被杀了!” “对,是这样。你是说他家的房子有什么问题吗?我是说他家有人……哦,我想说什么呢?” “我们说得太多了。”奥利弗夫人说,“别管那么多了。”她补充道,“如果还会有人被杀,我觉得最可能的就是安·雷诺兹。” “他们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接一个都要被杀呢?哦,阿里阿德涅,太可怕了!”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但有时候就该感到害怕。我刚接到一份电报,我必须按上面说的行动。” “哦,我没听到电话响呀。” “不是通过电话发来的,是直接送到门口的。”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电报递给了她的朋友。 “这是什么意思?手术?” “扁桃体炎,可能是,”奥利弗夫人说,“米兰达上周不是嗓子疼吗?是不是该带米兰达去伦敦看看喉科专家?” “你疯了吗,阿里阿德涅?” “可能吧,”奥利弗夫人说,“我可能在胡言乱语。快点儿。米兰达会很喜欢在伦敦的生活的,你不用担心。她不用去做什么手术。这只是侦探小说里说的‘幌子’。我们会带她去剧院,看歌剧或者芭蕾,她想看什么都行。总的来说,我觉得带她去看芭蕾更好。” “我被吓到了。”朱迪思说。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看着她的朋友。她稍微有些发抖。奥利弗夫人想,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像水中女神了,更超凡脱俗了。 “快走吧,”奥利弗夫人说,“我答应过赫尔克里·波洛,一接到他的消息就带你们走。现在,他已经通知我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朱迪思问,“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 “我有时也想知道,”奥利弗夫人说,“但是谁也不知道谁会住到哪儿去。我有一个朋友有一天搬到沼泽地的大叶榕底下去住了。我问他为什么想搬到那里住,他说他一直想去,并且住在那儿,一退休他就打算去了。我从没去过那儿,但听着就潮乎乎的。那儿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他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他也没去过,可就是一直向往住在那儿。顺便说一下,他头脑很清醒。” “那他去了吗?” “去了。” “到那儿之后他喜欢那儿吗?” “这个,我还没听说呢。”奥利弗夫人说,“但是人总是很奇怪。他们想去做的事,或者觉得非做不可的事……”她走到花园里,喊道,“米兰达,我们要去伦敦啦。” 米兰达慢慢地向她们走过来。 “去伦敦?” “咱们坐阿里阿德涅的车去,”她妈妈说,“咱们去那儿的剧院。奥利弗夫人可能能买到芭蕾演出的票。你想去看芭蕾吗?” “我想看。”米兰达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得先去跟我的一个朋友说一声,跟他告别。” “我们马上就要走啦。” “哦,我会很快的,我得说一声,我答应过的。” 她顺着花园跑出去,在门口消失了。 “米兰达的朋友是谁?”奥利弗夫人有些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朱迪思说,“她从来不说这些事,你知道。我想她当作朋友的就只有她在林子里看到的小鸟或者松鼠之类的。我觉得大家都很喜欢她,但是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特别的朋友。我是说她没带过女孩儿回来喝茶什么的。不像别的女孩儿那样。我觉得她最好的朋友就是乔伊斯·雷诺兹。”她含含糊糊地补充说,“乔伊斯总是给她讲一些大象啊老虎啊之类的奇遇。”她让自己清醒了一下,“好了,既然你这么坚持,我猜我得去收拾打包了。但是我真的不想离开这儿。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完,像这个果冻,还有——” “你必须去。”奥利弗夫人说。她非常坚定。 朱迪思拿着几个行李箱从楼上走下来,米兰达也从侧门跑了进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我们不先吃午饭吗?”她问道。 虽然她长得像一个小树妖,但其实她是个爱吃饭的健康孩子。 “我们路上会找个地方吃午饭,”奥利弗夫人说,“在哈弗沙姆的黑孩子饭店就不错。时间应该正好。大概四十分钟到那儿,那儿的饭非常好吃。来吧,米兰达,咱们该出发了。” “我还没告诉凯西我明天不能跟她一起去看画展了呢。哦,我给她打个电话吧。” “好吧,你快点儿。”她妈妈说。 米兰达跑进客厅,电话在那儿放着。朱迪思和奥利弗夫人把行李箱搬进汽车里。米兰达从客厅出来了。 “我给她留言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以走啦。” “我觉得你疯了,阿里阿德涅,”朱迪思一边上车一边说,“真是疯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猜。”奥利弗夫人说,“我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 “他?谁呀?” “赫尔克里·波洛。”奥利弗夫人回答说。 3 伦敦。赫尔克里·波洛正和其他四个人坐在一间房间里。第一位是蒂莫西·拉格伦督察,在他的上司面前他总是这副恭恭敬敬、一本正经的样子;第二位是斯彭斯警司;第三位是阿尔弗雷德·里士满,该郡的警察局局长;最后一位是来自公诉办的一位检察官,表情冷酷,一看就是搞法律的。四个人表情各异地看着波洛,或者也可以称为面无表情。 “您似乎很肯定,波洛先生?” “我的确很确定。”赫尔克里·波洛说,“如果一个案子是这么发生的,那人们就会认为它肯定是这样,除非能找出反证。如果找不出反证,那就会更加印证人们的观点。” “让我说的话,作案动机太复杂了。” “不,”波洛说,“实际上一点儿也不复杂,而是太简单了,简单到我们很难认清。” 检察官看起来颇为怀疑。 “我们很快就能有一份确凿的证据了,”拉格伦督察说,“当然,如果这一点是错误的……” “铃儿响叮咚,猫咪不在井中?”赫尔克里·波洛问,“您是这个意思吗?” “嗯,你得承认这只是你的猜测。” “证据都指向那里。让一个女孩儿消失的原因并不多。一是她跟一个男人走了,二是她死了。其他的都太牵强,实际上从没发生过。” “您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证据吗,波洛先生?” “是的。我联系了一家很著名的房地产公司。我的一个朋友,他专门负责西印度群岛、爱琴海、亚德里亚海和地中海等区域的房地产业务,主要是些气候宜人的小岛。他们的顾客通常都非常富有。这是一份最近的交易文件,你们也许会感兴趣。” 他递过去一张折着的纸。 “您认为这和案子相关?” “没错。” “我觉得买卖岛屿是那个国家禁止的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 “您还能提出其他证据吗?” “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也许能提供一个或多或少能起决定作用的证据。” “是什么?” “一位目击证人。” “您是指——” “亲眼见到谋杀的证人。” 那位检察官先生一脸怀疑地打量着波洛。 “那位目击证人现在在哪儿?” “来伦敦的路上,我相信并希望如此。” “您似乎有点儿——不安。” “的确,我尽力去保护她们,但是我承认我很害怕。是的,即使采取了保护措施我还是害怕。因为,您知道,我们——我该怎么说呢?——我们的对手残忍冷酷、反应迅速、贪得无厌,超乎我们的想象。我不确定,但我觉得有可能——可以说,有点发疯了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的。一颗种子生根发芽,并且迅速成长起来,而现在已经控制了他,使他对生命非常残忍,泯灭了人性。” “我们必须听取其他意见,”检察官先生说,“不能仓促行事。当然,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林业部门的报告。如果那是真的,我们就得重新考虑了。” 赫尔克里·波洛站了起来。“我得走了。我已经把我知道的、我担心的,以及我能预见的情况都说了。我会跟您保持联系的。” 他用外国礼节和在场的人挨个儿握了手,然后离开了。 “这个人怎么跟江湖骗子似的。”检察官先生说,“您不觉得他有些疯疯癫癫吗?我是说,脑子有些不正常。而且他都一大把年纪了,我觉得不能相信这么大年纪的人的能力。” “我觉得您可以信赖他,”警察局局长说,“至少,这是我的印象。斯彭斯,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你是他的朋友,你觉得他有点儿老糊涂了吗?” “不,我不这么觉得。”斯彭斯警司说,“你怎么认为,拉格伦?” “我最近才认识他,先生。刚开始我觉得他——呃,他说话的方式、他的想法都很古怪。但是我基本被他说服了。我想结果会证明他是对的。”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1 奥利弗夫人舒适地坐在黑孩子餐厅靠窗户的一张桌子前。时间还很早,餐厅里人不多。朱迪思·巴特勒从洗手间出来,走到她对面坐下,拿起菜单看起来。 “米兰达爱吃什么?”奥利弗夫人问,“我们替她一起点了,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她爱吃烤鸡。” “好,那就简单了。你呢?” “我也一样。” “我们要三份烤鸡。”奥利弗夫人点了菜。 她靠在椅背上,盯着她的朋友看。 “你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我在思考。”奥利弗夫人说。 “思考什么?” “思考我到底有多不了解你。” “这个,每个人都一样,不是吗?” “你是说,人们永远不会完全了解一个人?” “我觉得是这样。” “也许你说对了。”奥利弗夫人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段时间。 “他们上菜有点儿慢。” “该上了,我想。”奥利弗夫人说。 一个女服务员端了满满一托盘菜过来了。 “米兰达怎么去了这么久。她知道餐厅在哪儿吗?” “知道,肯定知道。我们在路上看到了。”朱迪思不耐烦地站起来,“我去叫她。” “我猜她也许是晕车了。” “她小时候总是晕车。” 四五分钟之后,朱迪思回来了。 “她没在女洗手间。”她说,“那儿有一扇门通到花园,也许她从那儿出去看小鸟什么的去了。她经常这样。” “今天可没时间看小鸟。”奥利弗夫人说,“去找找她吧,我们得赶路。” 2 埃尔斯佩斯·麦凯用叉子把香肠叉到烤盘里,然后放进冰箱,开始削土豆皮。 电话铃响起来。 “是麦凯夫人吧?我是古德温警官。您哥哥在家吗?” “不在。他在伦敦。” “我给那儿打电话了——他已经走了。等他回来,麻烦您告诉他结果跟预想的一样。” “您是说你们在井里发现尸体了?” “想保密也没用了。消息已经都传开了。” “是谁的?互换生女孩儿?” “应该是她。” “可怜的姑娘,”埃尔斯佩斯说,“是她自己跳进去的——还是?” “不是自杀——她是被刀刺死的。肯定是谋杀。” 3 妈妈从洗手间出去之后,米兰达又等了一小会儿,然后她打开门,谨慎地向外看了看,打开通向花园的侧门,顺着花园的小径向一个汽修厂的后院跑去。她从一个仅能容一个人通过的小门钻出去,外面是一条乡间小道。小道的不远处停着一辆车,一个眉毛胡子都灰白的人正坐在里面看报纸。米兰达打开车门,爬上副驾驶座。她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上去很滑稽。” “尽情笑吧,没人管你。” 车开了,沿着小路一直走,右转,左转,然后又右转,开上了一条二级公路。 “时间正好来得及,”灰白胡子的人说,“到时候你就能看到双斧了。还有坎特伯雷丘陵。景色非常棒。” 一辆车紧擦着他们的车超了过去,差点儿把他们挤到路边的石头上。 “年轻的傻瓜们。”灰白胡子的人说。 其中一个年轻人头发垂到了肩膀上,戴着大大的、猫头鹰似的大墨镜,另一个留着络腮胡,看上去更像西班牙人。 “你说妈妈会担心我吗?”米兰达问。 “她没时间担心你。等她开始担心的时候,你已经到你想去的地方了。” 4 伦敦。赫尔克里·波洛拿起电话。奥利弗夫人的声音传过来。 “我们把米兰达弄丢了。” “什么意思,把她丢了?” “我们在黑孩子餐厅吃午饭,她去厕所了,然后就没回来。有人说看到她坐上一位老人的车走了。但也可能不是她,可能是别人。那——” “你们应该跟她在一块儿,不应该让她离开你们的视线。我告诉过你们会有危险。巴特勒夫人很担心吧?” “她当然担心。你怎么想?她要急疯了,一直要报警。” “嗯,当然要报警。我也会给他们打电话。” “但是你为什么说米兰达会有危险?” “你还不知道?你现在应该知道了。”波洛补充道,“尸体找到了。我刚听说——” “什么尸体?” “井里的尸体。”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真漂亮。”米兰达看着她周围的一切感叹道。 坎特伯雷石环是当地的一处景点,尽管它现在没有以前出名了。几百年前它就被拆除了,但是这里到处残留着高大的花岗岩,高高耸立的岩石向人们讲述着很久之前的礼拜仪式。米兰达一直问个不停。 “为什么他们在这儿弄了这么多石头?” “为了仪式。礼拜仪式。献祭仪式。你知道什么是献祭吧,米兰达?” “我知道。” “必须那么做,你知道,那很重要。” “你是说,那不是一种惩罚?是别的什么?” “对,是别的。只有你死了,别人才能活下去。你死了,美丽才能存在,才能制造美。这才是重要的事。” “我觉得也许——” “也许什么,米兰达?” “我觉得一个人应该去死,是因为他做的事把别人害死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想到了乔伊斯。如果我没告诉她那些事,她就不会死了,不是吗?” “可能吧。” “乔伊斯死了之后我一直很难过。我不必告诉她的,不是吗?我告诉她只是因为我想有什么值得告诉她的事。她去过印度,她一直讲那些——老虎啊大象啊还有人们的金挂饰什么的。所以我也想——我突然想让别人也知道。因为你知道,我以前真的没那么想过。”她补充说,“那——那也算献祭吗?” “也算是。” 米兰达继续沉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时间还没到吗?” “太阳还没到那个位置。再等五分钟就差不多了,它会直接照在石头上。” 他们又在车旁陷入了沉默。 “就是现在。”米兰达的同伴说,他看着天空,太阳正慢慢向地平线沉去,“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刻。没有其他人在这儿。没人会在这个时间爬到坎特伯雷丘陵上来看坎特伯雷石环。十一月太冷了,也没有黑莓采了。我先给你指双斧。双斧是刻在石头上的,几百年前从迈锡尼或者克里特岛运过来的时候就有。很奇妙,不是吗,米兰达?” “是的,非常奇妙,指给我看吧。”米兰达说。 他们走到了最高的石头上。旁边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稍微远点的斜坡上有一块微微倾斜着,仿佛被岁月压弯了腰。 “你快乐吗,米兰达?” “是的,我很快乐。” “就在这儿。” “那真是双斧吗?” “是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磨损,但确实是它。这是一种象征。把你的手放在上面。现在——我们一起为过去和未来,为美干杯。” “哦,太美了。”米兰达说。 一只金色的酒杯放在了她的手上,她的同伴用一个细颈瓶往里面倒金色的液体。 “水果味的,蜜桃味。喝了它,米兰达,你就会一直快乐下去。” 米兰达拿起镀金的酒杯,闻了闻。 “对,没错,闻起来是桃子味儿。哦,看,太阳。真正的金红色——就好像它躺在世界的边缘。” 他把她的头转过来对着酒杯。 “拿起酒杯,喝了它。” 她顺从地转过身来。一只手还放在花岗岩上快被磨平的印记上。她的同伴站在她的身后。山坡下倾斜的那块石头旁,两条人影悄悄地溜了出来,弯着腰前进。高处的那两个人背对着他们,一点儿也没有发现。他们很快就悄悄爬上了山顶。 “为美干杯,米兰达。” “不要命了她才喝!”一个声音在他们背后说。 一件玫瑰色的天鹅绒大衣朝他的头飞来,一把匕首从缓缓举起来的手里脱落了。尼古拉斯·兰瑟姆紧紧抓住米兰达,把她从正在打斗的两个人身边拉走。 “你这个小笨蛋,”尼古拉斯·兰瑟姆说,“怎么跟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杀人凶手跑到这儿来了。你应该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米兰达说,“我想我要成为祭品了,因为那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乔伊斯才被杀的,所以我应该成为祭品,不是吗?这是一种献祭仪式。” “别胡说,哪儿有什么祭祀仪式。他们找到那个女孩儿了。你知道的,那个消失了很久的互换生女孩儿。大家都以为她逃跑了,因为她伪造了遗嘱。其实她没逃跑。他们在井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啊!”米兰达突然痛苦地尖叫一声,“不是许愿井吧?不是我一直想找的许愿井吧?哦,我不希望她在许愿井里。谁——是谁把她扔进去的?” “就是把你带到这儿的那个人。”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四个男人再次坐在一起看着波洛。蒂莫西·拉格伦、斯彭斯警司和警察局局长都一脸期盼,好像期待着马上就能吃到一碟奶油的猫。而第四个人还是将信将疑。 “那么,波洛先生,”警察局局长主导着会议的议程,委托公诉办的检察官先生代为提醒法院的各个程序。“我们都到齐了——” 波洛打了个手势。拉格伦督察离开房间,带回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一个女孩儿和两个年轻人。 他一一为警察局局长介绍。“巴特勒夫人,米兰达·巴特勒小姐,尼古拉斯·兰瑟姆先生和德斯蒙德·霍兰德先生。” 波洛站起来,牵着米兰达的手。“坐在你妈妈身边,米兰达——这位是里士满先生,是郡里的警察局局长,他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是关于你看到的一些事——一年多前的,大概快两年了吧。你对一个人提起过,据我所知,只对那一个人说过。对吗?” “我告诉乔伊斯了。” “告诉她什么了?” “我见过一起谋杀。” “你告诉过别人吗?” “没有。但是我觉得利奥波德可能猜到了。他经常偷听,您知道。在门口偷听什么的。他喜欢偷听人们的秘密。” “你应该也听说了,乔伊斯·雷诺兹在万圣节前夜晚会之前说她自己看到过一场谋杀,那是真的吗?” “不是,她只是在重复我的话——假装是她亲眼看到的。” “告诉我们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刚开始不知道那是谋杀。我以为那是意外,我以为是她自己从高处摔下来的。” “你在哪儿看见的?” “在石矿花园——以前有喷泉的凹地那儿。我在树枝上坐着,观察一只松鼠,所以得非常安静,要不就把它吓跑了。松鼠跑得特别快。” “你看到了什么?”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把她抬起来,抬着她沿着小路往前走。我以为他们是带她去医院或者去石矿府。突然那个女人停下来,说:‘有人在看我们。’她还往我待的那棵树上看。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很害怕,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那个男人说:‘不可能。’他们就走了。我看见围巾上面有血,还有一把带血的刀在上面——我就想也许是有人想要自杀——不过我还是没敢动。” “因为你很害怕?” “是的,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没告诉你妈妈?” “没有。我想也许我不该在那儿看的。第二天也没人说谁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我就把那件事儿忘了。我没再想起来过,直到——” 她突然停下了。警察局局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看了看波洛,隐晦地向他打了个手势。 “接着说,米兰达,”波洛说,“直到什么?” “就好像那天的事又发生了一遍。这次是一只绿色的啄木鸟,我在灌木丛后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它。那两个人正坐在那儿说话——关于一个小岛——希腊的小岛。她好像是说:‘都签好了,它是我们的了,我们随时可以去那儿。但是我们最好还是慢慢来——不能匆忙行事。’这时候啄木鸟飞走了,我动了一下。然后她说:‘嘘——安静——有人在看我们。’跟上次她说话时的语气一样,表情也一样。我又开始害怕,想起了上次的事。这次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上次我看到的就是谋杀,他们抬走的是一具尸体,他们要把它藏起来。您瞧,我不是个孩子了。我明白了那些东西,还有它们的意义,血、刀子,还有软绵绵的尸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警察局局长问道,“多久以前?” 米兰达想了一会儿。 “去年三月——刚过了复活节。” “你能确定那两个人是谁吗,米兰达?” “当然能。”米兰达有些迷惑。 “你看到他们的脸了吗?” “当然。” “他们是谁?” “德雷克夫人还有迈克尔……” 她的话里并没有夸张的指责意味。她的声音很平静,有一点好奇,但是很肯定。 警察局局长问道:“你没告诉别人,为什么呢?” “我以为——我以为那是祭祀。” “谁告诉你这些的?” “迈克尔说的——他说献祭是必不可少的。” 波洛温和地问:“你爱迈克尔吗?” “哦,是的,”米兰达说,“我很爱他。”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你可算来了,”奥利弗夫人说,“我想知道事情的始末。” 她严肃地看着波洛,语气有些嗔怪:“你怎么现在才来?” “抱歉,夫人,我一直在配合警方的调查。” “只有罪犯才要接受调查。你到底怎么想到罗伊娜·德雷克会杀人的呢?别人做梦也想不到是她吧?” “当我得知那条重要线索的时候,就很容易知道了。” “什么重要线索?” “水。我想要找到一个在晚会上本来不应该弄湿衣服却湿了的人。杀了乔伊斯·雷诺兹的人肯定都湿透了。把一个活力充沛的孩子的头摁进水里,她肯定会拼命挣扎,水溅得到处都是,那个人肯定会被弄湿。所以那个人就需要一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会弄一身水。所有人蜂拥去餐厅玩抓火龙的时候,德雷克夫人把乔伊斯带到了藏书室。如果女主人让你跟她去,你肯定会去的。所以乔伊斯对德雷克夫人没有任何怀疑。米兰达告诉她的只是她看到过一场谋杀。乔伊斯被杀了,而杀她的凶手也会被弄得全身是水,必须有理由解释,于是她就要制造一个理由。她需要一个目击了她被弄湿的证人。她抱着一个盛满花的巨大花瓶在楼梯拐角等着。这时候惠特克小姐从玩抓火龙的房间出来了——里面很热。德雷克夫人假装很紧张,让花瓶掉落了,并留心让花瓶里的水洒到她身上然后再摔下去。她走下楼梯,和惠特克小姐一起捡起花瓶的碎片和鲜花,她还抱怨自己打碎了漂亮的花瓶。她很成功地让惠特克小姐觉得她看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有人从谋杀发生的房间出来。惠特克小姐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但是当她告诉埃姆林小姐之后,埃姆林小姐就意识到了事情背后的真相。所以她劝惠特克小姐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就这样,”波洛捻着胡子说,“我,同样,也知道了杀害乔伊斯的凶手是谁。” “可是其实乔伊斯根本没见过什么谋杀!” “德雷克夫人并不知道。可是她一直怀疑她和迈克尔·加菲尔德杀死奥尔加·塞米诺娃的时候有人在石矿花园里,那个人可能看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那是米兰达看到的,而不是乔伊斯呢?”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乔伊斯是个小骗子,我也不得不相信。这时,候很多线索开始指向米兰达。她经常在石矿花园里观察小鸟和松鼠。而且米兰达告诉我,乔伊斯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说:‘我们会把所有事情告诉对方。’米兰达没有参加晚会,所以惯于撒谎的乔伊斯就可以讲她朋友的故事,说自己见过一场谋杀——可能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夫人,一位著名的侦探小说作家。” “是啊,都是我的错。” “不,不。” “罗伊娜·德雷克,”奥利弗夫人思忖着,“我还是无法相信是她。” “她具备做这件事所必需的所有特性。我以前一直想知道,”他补充道,“麦克白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在现实生活中她会是什么样的?现在,我想我已经见过了。” “那迈克尔·加菲尔德呢?他们看起来可真不像一对儿。” “很有意思——麦克白夫人和那喀索斯 。非同寻常的组合。” “麦克白夫人。”奥利弗夫人若有所思地嘟囔着。 “她很漂亮——还精明能干——一个天生的管理者——还是个出人意料的好演员。你应该听听小利奥波德死了之后她的痛哭声,哭得不能自已,手帕却是干的。” “真恶心。” “你记得我问过你,你觉得谁是好人谁不是吗?” “迈克尔·加菲尔德爱上她了吗?” “我怀疑除了他自己,他谁也没爱过。他想要钱——很多钱。也许他最初相信他能影响卢埃林-史密斯夫人,让她在遗嘱中赠给他一笔钱——但是卢埃林-史密斯夫人不是那种人。” “那伪造是怎么回事?我还是理解不了。伪造到底是为了什么?” “乍一看确实很让人迷惑。必须得说,伪造物太多了。但是如果仔细想的话,伪造的目的是明确的。你只要考虑最终结果就行。 “卢埃林-史密斯夫人的财产最后全部都归罗伊娜·德雷克所有。那条补遗的伪造痕迹太明显了,任何律师都看得出来,所以肯定会进行检验,专家的论证也会推翻这条补遗,原来的遗嘱就会生效。而罗伊娜·德雷克的丈夫已经去世,所以她会继承全部的财产。” “但是清洁女工见证的那条补遗是怎么回事?” “我推测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已经发现迈克尔·加菲尔德和罗伊娜·德雷克的不正当关系了——很可能在她丈夫死之前就开始了。卢埃林-史密斯夫人一怒之下就在遗嘱里加了一条补遗,把所有的钱留给那个互换生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可能把这些都告诉了迈克尔——她正盼着跟他结婚。” “我还以为是小费里尔呢?” “那是迈克尔给我放的烟幕弹。并没有证据证明此事跟费里尔有关。” “那如果他知道有一份真的补遗,他为什么不娶了奥尔加呢,那样他也能得到那些钱吧?” “因为他怀疑她是不是真能得到那笔钱。还有不正当施压这一说呢。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已经年老多病。她之前所有的遗嘱都把遗产留给了她的亲戚,这才是法庭认可的合情合理的遗嘱。她才认识这个外国女孩儿不到一年,女孩儿没有权利继承她的遗产。即使是真的补遗,也能被推翻。另外,我怀疑奥尔加是不是能买到一座希腊小岛,或者甚至她愿不愿意买。她没有有影响力的朋友,跟商业圈也没有接触。她被迈克尔吸引了,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那样她就能留在英格兰生活了,那是她梦寐以求的。” “那罗伊娜·德雷克呢?” “她被迈克尔迷住了。她的丈夫很多年前就残疾了。她已近中年,但她是个热情的女人,而她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异常英俊的年轻人。女人很容易爱上他,但他要的不是女人的美丽——而是实现自己的欲望去创造美。因此他需要钱——很多钱。至于爱——他只爱他自己。他是那喀索斯。很多年前我听到过一首法国老歌——” 波洛轻轻地哼起来。 看吧,那喀索斯 看那水里 看吧,那喀索斯 你多美丽 在这世间 只有你的美丽 和青春活力 啊!青春活力…… 看吧,那喀索斯…… 看那水里…… “我不相信——我真的不敢相信有人会为了在希腊的小岛上建一个花园而杀人。”奥利弗夫人不敢相信地说。 “不能?你能看到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吗?可能只有光秃秃的石头,但是也充满其他可能性。土,一船船肥沃的土壤运过去覆盖在石头上——然后种上各种植物、种子、灌木和树。也许他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个造船的富翁为他爱的人建造了一座岛屿花园,所以他就想到——他要建一座花园,不是为一个女人,而是为他自己。” “在我看来这太疯狂了。” “没错。确实是。我怀疑他根本没想过自己的动机是多么卑鄙,他想的只是那对于创造更多的美来说是必要的。他为了创造美已经疯了。石矿花园的美,他建造的其他花园的美——现在他在构想更多——整个岛的美丽。而这里有个罗伊娜·德雷克为他着迷,她对他而言,却只是他创造美所需的钱的来源。没错,也许他已经疯了,上帝要谁灭亡,必先让其疯狂。” “他真的这么想要一个小岛?即使罗伊娜·德雷克缠着他,对他指手画脚的?” “总会有意外发生嘛。我想合适的时候德雷克夫人也会发生意外。” “又一场谋杀?” “对。起因很简单。奥尔加必须被除掉,因为她知道了那条补遗,并且她还能成为伪造的替罪羊。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把原件藏起来了,所以小费里尔受雇做了一份伪造的文件。那份伪造文件的破绽很明显,马上引起了怀疑。而这也注定了他的死亡。我很快就断定,莱斯利·费里尔,跟奥尔加没有任何协议或交往。那只是迈克尔·加菲尔德对我的暗示,但是我怀疑付钱给莱斯利的是迈克尔,而获得互换生女孩儿芳心的也是迈克尔。他警告她要保密,不能告诉她的雇主,向她承诺说将来要和她结婚,同时却冷酷地把她作为必要时的牺牲品,以便他和罗伊娜·德雷克能拿到那笔钱。奥尔加·塞米诺娃不需要以伪造罪被控告或者起诉,她只要被怀疑就足够了。伪造的遗嘱对她有利,她也能轻易伪造出来,因为有证据证明她可以模仿雇主的笔迹。一旦她突然消失,人们就会怀疑她不仅伪造了遗嘱,还可能导致了她雇主的突然死亡。所以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奥尔加被杀了。莱斯利·费里尔,人们以为他死于帮派内讧或者死于女人的嫉妒。但是在井里找到的那把刀跟他所受的刀伤很吻合。我知道奥尔加的尸体肯定被藏在这附近,但是我一直想不到在哪儿,直到我听到米兰达问一口许愿井在哪儿,想要迈克尔·加菲尔德领她去,但是他拒绝了。之后我跟古德博迪夫人谈话时,我说我想知道那个女孩儿消失到哪儿去了,她说‘铃儿响叮咚,猫咪在井中’,那时我就很确定那个女孩儿的尸体在许愿井里了。我发现那口井在树林里,石矿树林,离迈克尔·加菲尔德的屋子不远的一个山坡上。我开始想到米兰达可能看到了谋杀过程或是之后处理尸体。德雷克夫人和迈克尔怀疑有人看到他们了,但是他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因为一直没人提起什么,他们也就渐渐放心了。他们做了计划——虽然并不着急,但已经开始行动了。她到处说要在国外买一个小岛,让人们觉得她要离开伍德利社区了。这里有太多伤心的事,总是暗示她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伤中。所有的事情都按计划进行,这时乔伊斯在万圣节前夜突然宣称她见过一场谋杀,对她来说就是晴天霹雳,所以她迅速展开了行动。但是更多的麻烦来了。小利奥波德向她要钱——他说他要买很多东西。其实她并不确定他猜到或者知道多少,但他是乔伊斯的弟弟,所以他们以为他知道更多。于是——他,同样,也死了。” “你怀疑她是因为水,”奥利弗夫人说,“那你是怎么开始怀疑迈克尔·加菲尔德的?” “他符合条件。”波洛简要地说,“还有,我最后一次跟迈克尔·加菲尔德谈话的时候我就确定了。他大笑着对我说——‘离我远点儿,撒旦。去找你的警察朋友吧。’那时我就知道,非常肯定。实际是完全相反的。我对自己说:‘我在离你远去,撒旦。’这么年轻、美丽、好像人间的路西法的撒旦……”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目前为止一句话都没说,但是现在她在椅子里颤抖了一下。 “路西法,”她说,“是的,我现在知道了。他总是这样。” “他很美丽,”波洛说,“他也热爱美丽,爱他用大脑、用想象、用双手创造出来的美。为了美他可以牺牲任何东西。我想,他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米兰达这个孩子——但是他也随时准备牺牲她——来救他自己。他非常仔细地计划着她的死亡——他把那一切说成是仪式,可以说他一直向她灌输这个观念。她告诉他她要离开伍德利社区——他教她怎样在你们吃午餐的餐厅跟他见面。她将会在坎特伯雷石环被发现——紧挨着双斧标记,旁边有一只金色的酒杯——一种献祭仪式。” “疯了,”朱迪思·巴特勒说,“他肯定是疯了。” “夫人,您的女儿安全了——但是我有些事情很想知道。” “您想知道任何事我都会告诉您,波洛先生。” “她是您的女儿——也是迈克尔·加菲尔德的女儿吗?” 朱迪思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是的。” “但是她不知道吗?” “不,她不知道。在这里遇见他纯粹是巧合。我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认识他的。我疯狂地爱上了他,后来——后来我开始害怕。” “害怕?” “没错,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害怕他会做什么事,而是害怕他的本性。他很温和,但是在那表象之后,是冷漠和残忍。我甚至害怕他对美和创造的热情。我没告诉他我怀孕了。我离开了他,远走高飞。后来孩子出生了。我就谎称我的丈夫是飞行员,因为车祸去世了。我到处搬家。来伍德利社区或多或少也是巧合,因为我在曼彻斯特有熟人,我可以在那儿找一些文书工作。 “后来有一天迈克尔·加菲尔德来石矿树林工作了。我觉得我不介意。他也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不久之后,尽管我还没意识到米兰达去石矿树林那么频繁,我确实担心——” “是的,”波洛说,“他们两个之间有一种羁绊。一种天生的亲密。我能看出他们很像——只是迈克尔·加菲尔德,这位路西法美丽的追随者很邪恶,而您的女儿纯洁聪敏,天真无邪。”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一个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幅精致的铅笔画。 “您的女儿。”他说。 朱迪思看着画,署名是“迈克尔·加菲尔德”。 “他在小溪边为她画的。”波洛说,“在石矿树林。他说,画下来,他就不会忘记。他害怕会忘了。尽管这也阻止不了他对她下毒手。” 然后他指向画的左上角的铅笔字。 “您能看到这儿写的是什么吗?” 她慢慢地拼了出来。 “伊菲琴尼亚。” “没错,”波洛说,“伊菲琴尼亚。阿伽门农用自己的女儿献祭,以祈求海风带他的船到特洛伊。迈克尔会牺牲他的女儿,来给自己换取一个新的伊甸园。”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朱迪思说,“我怀疑——他会不会后悔呢?” 波洛没有回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无比美丽的年轻人躺在刻有双斧的巨石旁,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金色的酒杯。在报应突然到来,救走他的祭品的时候,他喝了杯里的酒,处决了自己。 迈克尔·加菲尔德就这样死了——罪有应得,波洛想。但是,唉,在希腊海的某个小岛上就不会有鲜花盛开的花园了…… 但是还有米兰达——鲜活、年轻、美丽。 他执起朱迪思的手亲吻了一下。 “再见,夫人,代我向您的女儿问好。” “她会永远记得您,记得您的恩情的。” “最好不要——有些记忆最好还是埋藏起来。” “晚安,亲爱的夫人。麦克白夫人和那喀索斯。非常有意思。感谢您让我经历这些——” “对,对,”奥利弗夫人怒气冲冲地说道,“每次都是怪我!” 《弄假成真》简介 献给佩吉和汉弗莱·特里维廉 《弄假成真》简介 马修·普理查德 《弄假成真》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真实的地方,这种构思模式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其他作品中很少见。具体来说,故事就发生在德文郡南部达特河边上的格林威庄园里。格林威庄园是妮玛(这是我对外祖母的称呼)夏季度假的地方,自一九三八年买下那座庄园到一九七六年她过世,这么多年她几乎每个夏天都住那儿。所以,借二○一四年《弄假成真》再版之际,针对此事举行一个纪念活动也顺理成章,格林威庄园被国民托管组织(注:英国国民托管组织(national trust)创建于一八九五年,是一个对国际环境保护事业产生重大影响的民间慈善环保组织。它诞生于十九世纪晚期英国城市生存环境和社会秩序恶化的背景之下,其目标是要为英国人民永久保存那些带有英国传统特色的历史古迹或自然名胜。)接管并对公众开放至今也已经过了十五个年头。 不过,去年在格林威庄园还有一件更具纪念意义的事情。英国独立电视台制作的由大卫·苏切特主演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大侦探波洛》全集的收官之作《弄假成真》就是在该庄园拍摄的。至此,这部从一九八九年开机拍摄、开篇为《厨子惊魂》的系列剧在格林威庄园里宣布胜利杀青。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亲罗莎琳德从一开始就十分支持开拍电视剧,但她们谁都不会想到会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真有一种大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凯旋的感觉。 天公也真是作美,虽是夏天,但凉爽宜人。那天是拍摄的最后一天,就在庄园门前——拍摄的那个片段对剧情本身虽然不很关键——但仍然让人心情激动,因为镜头里英俊潇洒的大侦探大卫·苏彻特正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上格林威庄园的台阶敲门。这个镜头反复拍摄三次之后,大家终于听到了盼望已久的那几个字:“拍摄完成”。刹那间,所有在场的人的眼睛都湿润了,包括那些站在草坪上赶来庆贺这一时刻的人。是啊,这里已经创造了三个“之最”:拍摄了一部世上最受欢迎的电视连续剧;塑造了一位最受观众喜爱的文学人物赫尔克里·波洛;成就了一位最受观众喜爱的演员大卫·苏彻特。假设有人把这一喜讯告诉给我的外祖母(遗憾的是她从未见过大卫·苏彻特):她的作品已被拍成一部长达十三季、七十多集、连续热播二十五年的连续剧,我敢说,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我对《弄假成真》这本书一直特别喜欢,而且不是被拍成电视连续剧之后才开始喜欢的。该书于一九五六年出版,那年我十三岁,也正好是从那年开始,我喜欢上了妮玛写的书,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学,暑假经常和家人(当然包括妮玛)到格林威庄园去住。我不能说我记得在草坪上举行的某个大型聚会,但我的确记得一些小型活动。那时候格林威庄园是外祖母款待文学界与戏剧界朋友的地方(这一时期妮玛已经是伦敦西区最负盛名的剧作家),每逢有活动,我外祖父麦克斯·马洛温的很多考古界的朋友也会出席。妮玛从来不会把现实中的人物整个拿来作为她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她创作的人物当中,包括乔治爵士、斯塔布斯夫人,尤其是弗里亚特太太,确实有一些身边人的影子。所以,当我在《弄假成真》中看到背包客时,我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因为我们家邻近就有个叫“五月池塘”的青年旅舍,那里不时会出现一些背包客。 另外,我觉得《弄假成真》使我回想起童年时期的两段记忆:一个是人物,一个是地方,这两段我至今记忆犹新。这个人是阿丽雅德妮·奥利弗,她特别喜欢咋咋呼呼的,妮玛可是很少那样。不过,她也有自己热衷的事物,她对苹果的那种偏爱以及作家的那种好奇心让我想起了妮玛。这个人在七部小说中出现过,其中六部是与波洛一起出现,佐伊·沃纳梅克在影片中对她的演绎也十分完美。拍摄地是个船库,就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儿被害的地方。我和妮玛经常在下午到那个船库去看来来往往的游艇(寇罗兰号、佩恩顿骄傲号、布里克瑟姆贝莱号,还有一些看上去非常奇妙的汽轮船。现在还有一条汽轮船仍完好无损,真令人高兴)。船上的导游总喜欢对游客们提及格林威庄园,说那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家,导游的话准确的时候不多(严格地说,格林威庄园是外祖母度假的地方)。游船驶过时,虽然能听到导游们提到克里斯蒂,但从来没听人说有谁认出她来,那个时候她和她的外孙正不声不响地坐在船库里。 现在再次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好像记起了第一次读它的情景,那时书刚刚出版,我也才十几岁,也许是第一次真正懂得了侦探小说的结构与真实人物和真实地点的关系,因为我熟悉书中的那些人物和地点。正是因为妮玛故事的真实性,所以现在读起来仍然那么真切,那么令人信服。小时候读书,书中提到的考古和中东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些虚构成分而已,其实不然,妮玛使用的创作技巧和在《弄假成真》中相同,都是按照真实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真实的建筑物的特点进行描写的,只是在此基础上增添了一些虚构成分。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到伊拉克的尼姆罗德古城去看看,到埃及的金字塔,或是那些给予妮玛灵感的地方去参观旅游,亲自体验和感受她曾经到过的地方。最近我去了一趟加那利群岛,参观了那里最大的岛屿特纳里夫岛,那是一个充满灵感的地方,是“海上来客”中哈雷·奎因故事的发生地(见《神秘的奎恩先生》一书)——这是一部构思巧妙的短篇小说,我亲自去过那里之后就越发觉得故事写得实在是太精彩了。 另一个与我们家关系密切的事情是《弄假成真》的版本问题。大家现在读到的《弄假成真》不是最初的版本,最初的没有这么长,名字也不叫《弄假成真》,而是叫《绿岸迷踪》。最初,妮玛想把短篇小说挣得的版税捐给埃克赛特教区,用于修建格林威庄园附近的彻斯顿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不幸的是,之前出版外祖母短篇小说的杂志社认为故事太长,不同意出版,经纪人也无法说服杂志社。这个时候教区已经不能再等,因为先前对彻斯顿教堂有关彩色玻璃窗的承诺必须兑现了。所以,妮玛就为教区重新写了一个篇幅更短的故事,取名为《格林肖迷踪》(塑造了马普尔小姐而不是波洛),并决定将短篇小说《绿岸迷踪》的故事写得更丰满些,以长篇小说出版,这就是现在的《弄假成真》。这样,大家就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如果你到格林威庄园去参观的话,务必到彻斯顿教堂看看,因为那里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窗实在是太宏伟壮观了。(如果你对一九五四年简短一些的老版《弄假成真》感兴趣的话,《赫尔克里·波洛和绿岸迷踪》会在2014年出版,以纪念其六十周年。) 大家可能已经知道,一九九九年我们将格林威庄园交给了国民托管组织,基本全年对公众开放。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参观谋杀案的现场——船库,或者在海蒂·斯塔布斯曾经坐过的地方坐下来放松一下,对前来参观的背包客要有礼貌,因为他们也是可以进来参观的!你会看到国民托管组织的商店里出售所有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在英格兰西部,这里的书最全。《弄假成真》的故事发生在一个真实的地方,虽然这种情况在克里斯蒂的作品中不常见,但《弄假成真》绝非是唯一出现格林威庄园影子的小说。如果大家喜欢有真实地点的小说,千万不能不读《啤酒谋杀案》,里面的谋杀案就发生在格林威庄园的炮台那儿!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经常用一个词来形容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书籍和电影,那就是“受欢迎”,我打心底里认为国民托管组织的两位总经理罗宾·布朗和加里·卡兰德以及他们所雇佣的员工,自一九九九年以来,工作都非常出色,他们把格林威庄园变成了一个大家喜欢来的地方,我小的时候,妮玛就是这么管理这个庄园的。我希望,如果已经读过《弄假成真》,也看过大卫·苏彻特主演的电影,那么,你也应该到故事的原发地去看一看,那将会带给你无尽的乐趣和遐想! 第一章 第一章 接电话的是赫尔克里·波洛的秘书,干练利落的莱蒙小姐。 她放下手中的速记本,拿起听筒用平缓的语气说:“特拉法尔加 八一三七。” 赫尔克里·波洛再次躺回到直立的椅背上,闭上了双眼,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边儿,脑海里继续构思着刚才还没有口述完的那封信。 莱蒙小姐用手捂着话筒轻声问波洛: “有人从德文郡的纳瑟康贝打来电话找你,你接吗?” 波洛皱起了眉头。这个地名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打电话的人叫什么?”他谨慎地问。 莱蒙小姐对着话筒说起话来。 “空袭 ?”她半信半疑地问,“啊,明白了。你刚才说姓什么来着?” 她又一次把头转向赫尔克里·波洛。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的眉毛竖了起来。一幅画面渐渐出现在他脑海中:一头被风吹散的灰白发……老鹰般的轮廓…… 他起身从莱蒙小姐手中接过电话。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话音中透着一种炫耀。 “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本人吗?”接线员有些怀疑地问。 波洛向她保证说是他本人,不会有错。 “帮你接通了波洛先生。”电话里的声音说。 刚才那个纤细的声音突然变成了一个粗壮有力的声音,波洛立刻将听筒从耳边移开了一段距离。 “真的是你吗,波洛先生?”奥利弗夫人问道。 “没错,就是我,夫人。” “我是奥利弗夫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夫人。谁能把您给忘了。” “其实,人们有时候是会记不得,”奥利弗夫人说,“实际上,经常如此。我又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说不定是因为我经常换发型。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希望我没打扰你繁忙的工作吧?” “没有没有,丝毫没有打扰我。” “太好了,我可不想让你心烦,事实上,我需要你。” “需要我?” “是的,马上。你可以乘飞机过来吗?” “我从不乘飞机,我晕机。” “我也晕机。也好,反正飞机也不比火车快多少,因为离这里最近的机场在埃克赛特,离我这儿有好几英里远。你就乘火车来吧,十二点有一趟火车,从帕丁顿开往纳瑟康贝。你完全可以赶得上。还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如果我的手表准的话,不过准的时候不多。” “可是,你在什么地方,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纳瑟康贝的纳斯庄园,到达纳瑟康贝后,车站会有轿车或出租车等你。” “可是,你为什么需要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波洛有些焦急地又问了一遍。 “电话机安装得都不是地方,”奥利弗夫人说,“这部电话机装在走廊里……总有人来来往往的,总有人讲话……电话根本听不清。我等着你,大家都会对你的到来感到兴奋的,再见。” 对方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发出一阵嗡嗡声。 波洛有些不知所措,一边放电话一边嘟囔着什么。莱蒙小姐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对刚才的一幕没有流露出任何好奇。她用平缓的语气复述着被打断之前口述的最后那句话: “……请允许我向你保证,亲爱的先生,你提出的那个假设……” 波洛挥了挥手,示意不要再复述那个假设了。 “来电话的是奥利弗夫人,”他说,“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侦探小说作家。你也许读过……”但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他想起来了,莱蒙小姐只读一些有助于她进步和提高方面的书籍,对犯罪小说这类无聊的书不屑一顾。“她要我今天就到德文郡去,立刻就到,要在——”他瞥了一眼钟表,“三十五分钟之内。” 莱蒙小姐抬了下眉毛,有些不以为然。 “时间够紧张的,”她说,“是什么事情非要您立刻赶过去?”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她没说。” “真奇怪,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她怕被别人听到,肯定是的,这一点她表达得很清楚。” “哦,真的?”莱蒙小姐在为她的雇主打抱不平,“人们总期待事情按自己所想得那样发展!幻想着你能为了一件没有影子的事儿招之即来!您是个大人物!我早就注意到了,那些艺术家,还有那些作家,根本就没有分寸感,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要不我给邮局打个电话发封电报:遗憾无法离开伦敦?” 她伸手去拿电话,却被波洛制止了。 “不要 ,”他说,“不但不要发电报,而且请你马上叫辆出租车。”他抬高嗓门喊了一声:“乔治!把洗漱用品给我装到手提箱里,快,越快越好,我要赶火车。” 全程共二百一十二英里,列车全速跑了一百八十英里后,最后的三十多英里速度慢了下来。列车冒着白色的蒸汽有些羞愧地缓缓开进了纳瑟康贝火车站。只有一个人下车,那就是赫尔克里·波洛。他小心翼翼地跨过车厢台阶和站台之间的大间隙,朝四周望了望。一个搬运工在火车远远的一头一个行李车厢里正忙着。波洛拎起手提箱,沿着站台向出口方向走去。他交回票根,从售票室走了出去。 一辆亨伯轿车停在外面,有个身穿制服的司机朝他走来。 “您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吧?”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他接过波洛先生手里的箱子,为他打开车门。他们驱车离开车站,越过铁道桥,转入两旁都是高树篱的乡间小路。右侧的高树篱很快消失,露出一条美丽的河流,远处有朦朦胧胧的绿色的小山丘。司机把车子靠近树篱,停了下来。 “这是海尔姆河,先生,”他说,“远处是达特姆尔高原。” 很显然,这片景色是值得欣赏值得赞美的。波洛附和着司机小声赞美了几句“壮丽!”实际上,自然景观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一个精心培育整理出来的菜园子倒是很有可能让他打心底里赞美几句。两个女孩从他们的车旁走过,步履艰难地慢慢往山坡上走,她们背着沉重的行李,穿着短裤,头上包着彩色头巾。 “我们隔壁有家青年旅舍,先生,”司机解释道,很显然他这一路决定兼任导游的角色,“胡塘公园,以前是福莱彻先生住的地方,青年旅舍联盟把它买了下来,每个夏季都爆满,每天晚上都有上百名客人住店。住宿时间不能超过两个晚上,然后就得继续上路。男女青年都有,而且大部分是外国人。” 波洛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心里在想——并非第一次——从背后看上去,女性很不适合穿短裤。 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为什么,噢,为什么年轻妇女如此穿着?橘红色的大腿丝毫没有任何吸引力! “看上去她们身上的东西很重啊。”他喃喃地说道。 “是的,先生,而且离火车站或公交车站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到胡塘公园至少有两英里。”他犹豫了一下,“如果您不反对的话,先生,我们可以让她们搭一下便车,你看行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波洛的语气里透着仁慈。他一个人坐在一部大汽车里,舒舒服服,而两个年轻姑娘却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背着沉重的背包行走,而且丝毫都不知道如何穿着打扮才能对异性产生吸引力。司机发动了车子,开到两个女孩身旁缓慢停了下来。她们扬起布满汗珠且红润的脸庞,心里充满了希望。 波洛打开车门,两个女孩爬进了车子里。 “真好心,”其中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带着外国口音说,“这段路比我想象得远。” 另一个女孩的脸被晒得黑里透红。她一头栗褐色鬈发,裹着头巾,眼睛转个不停,但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她一龇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是在低声道谢。皮肤白皙的女孩继续爽朗地谈着。 “我是到英国来度假的,两周。我是荷兰人,我非常喜欢英国。我去过莎士比亚的故乡斯特拉特福特,还参观过莎士比亚剧场和华威城堡。然后又去了克劳夫利,现在又来到了埃克塞特大教堂和托基——太美了——我到了著名的风景区。明天要过河,到普利茅斯,发现新大陆的人就是从普利茅斯港出发的。” “你呢,姑娘?”波洛转过头去问另一个女孩儿,但那个满头鬈发的女孩儿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太会讲英语,”荷兰女孩儿好心地说,“法语我们会讲一点——所以在火车上我们用法语交流。她是从米兰附近来的,在英国有个亲戚,嫁给了一个开杂货铺的。她和朋友一起来,昨天到的埃克赛特,可是呢,她的朋友吃坏了肚子,在埃克赛特一家店里吃了有问题的牛肉火腿馅饼,病了,走不了了。天气这么热,吃牛肉火腿馅饼不好。” 这时候,司机放慢了车速,前面有个岔道。两个女孩儿下了车,两人用不同的语言跟司机道谢之后,顺着左边那条路向坡上走去。司机暂时放下了他那副傲气凌人的架子,推心置腹地对波洛说: “不只是牛肉火腿馅饼,康沃尔馅饼也不要轻易吃。他们什么东西都往馅里放,现在是度假的季节。” 他重新启动了车子,沿着右边的岔路向前开去,不一会儿就驶进了一片茂密的林子。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评论着青年旅舍的住客。 “在那家旅舍住的人,有些女孩儿不错,”他说,“不过呢,很难让她们明白,擅自闯入私人宅地是不对的。她们的做法真是让你目瞪口呆。这里的宅地归私人所有,连这点儿道理好像都不懂。她们这些人老是穿过我们的林地,装作不懂你对她们说什么。” 他神情黯然地摇摇头。 他们继续前行,穿过林地,下了一段陡坡,穿过一道大铁门,顺着车道拐了一个弯,最后来到一幢白色的乔治国王时代的别墅前,别墅俯瞰着河流。 司机打开车门,一个黑发高个子男管家出现在台阶上。 “您就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吧?”管家说。 “是的。” “奥利弗夫人正等着您呢,先生。您会在炮台那儿见到她。请允许我给您引路。” 波洛被引上一条蜿蜒崎岖的小道,透过林子可以看到下面的河流。小道顺势而下,尽头是一块圆形的开阔地,这里有一道带有城垛的矮护墙。奥利弗夫人正坐在护墙上。 她起身去迎他,几个苹果从她膝头掉了下来,四处滚动。来见奥利弗夫人,苹果似乎是避不开的主题。 “我想不通为什么我总是掉东西。”奥利弗夫人有点含混不清地说,因为她满嘴都是苹果,“你好吗,波洛先生?” “很好,夫人 ,”赫尔克里·波洛彬彬有礼地回答道,“您好吗?” 奥利弗夫人看上去跟波洛上次见到她时有些不同,原因是——就像她在电话中已经暗示过的——她又改了一种新发型。上一次波洛见到她时,她的发型是披散开的。今天,她的头发染成了深蓝色,向上盘起,一层叠一层,还做出了许多小卷,像个侯爵夫人似的。那侯爵夫人般的效果到她的脖子为止,身体其余部分的打扮可以标明为“乡村实用型”,她身着一件刺眼的蛋黄色粗呢上衣和裙子,外面披着一件令人作呕的芥末色外套。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奥利弗夫人显得很得意。 “你不可能知道。”波洛非常认真地说。 “噢,是的,我知道。” “我现在仍然在问我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是啊,我知道答案,是你的好奇心。” 波洛看着她,两眼闪烁。“你那有名的女性直觉,”他说,“或许没有一度把你带到太离谱的地方去吧。” “不要取笑我的女性直觉,我还不是每次都能马上认出凶手来?” 波洛殷勤地沉默了下来。要不然他可能会说:“或许是第五次的时候说准了,但并非每一次!” 可他没那么说,反而朝四周看了看,换了话题: “你这里可真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啊。” “这里吗?可惜这里并不是我的,波洛先生。你以为是我的吗?噢,不是,这个地方归斯塔布斯家族。” “他们是什么人?” “噢,其实是无名小卒,”奥利弗夫人含糊地说,“只是有钱。我来这里是为了正事,来工作。” “啊,你是来为你的杰作 寻找地方色彩?” “不,不。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在工作,我被约来策划一场谋杀。” 波洛睁大眼睛盯着她。 “噢,不是真的谋杀,”奥利弗夫人解释说,“明天这里有一场大型游园会,为了让大家有新奇感,游园会上将安排一场‘寻凶’游戏。由我来安排,就像寻宝游戏一样;只是他们经常举办寻宝活动,因此大家认为这么安排会带来新奇感。所以他们就付给我一笔非常可观的费用来这里筹划这场活动。相当好玩,真的——跟一般乏味的老套游戏不同,换换口味。” “怎么个玩法?” “呃,必须要有一个被害人。还得有一些线索,还得有嫌疑人,一切都是按照惯例来——淫妇、勒索者、年轻的情侣和邪恶的仆人等等。花两个半先令的钱买门票进园,就先给你看第一个线索,然后你就得找到被害人、凶器,而且说出是谁干的,动机何在,我们会备些奖品。” “精彩极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实际上,”奥利弗夫人追悔莫及地说,“真正安排起来要比你想象得难多了,因为得考虑到现实中的人是相当聪明的,而在我的书里头他们不需要那么有智慧。” “那就是说,你找我来是要我帮你安排这项活动?” 波洛无意掩饰心中的愤慨。 “哦,不是的,”奥利弗夫人说,“当然不是!该安排的我都安排完了,明天的安排全部妥当了。真的不是。我请你来是为了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奥利弗夫人双手举向头,正要习惯性地去狂抓头发时,突然想起了她发型的复杂性,便顺势拉了拉耳垂来宣泄她内心的感受。 “或许我是个傻瓜,”她说,“但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 第二章 第二章 波洛睁大眼睛盯着她愣了半天,然后猛然问道:“哪里不对劲儿?怎么不对劲儿?” “我不知道……这也是我急着让你来的原因。我有种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感觉从一开始就有人在背后——哦——密谋……搞鬼……或许我是个傻瓜,但我只能说如果明天出现的不是我设计的‘寻凶’游戏,而是桩真的凶杀案,我也不会惊讶的!” 波洛凝视着她,她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波洛。 “非常有趣。”波洛说。 “你现在肯定觉得我是个大傻瓜。”奥利弗夫人似乎怕对方小看她。 “我从没认为你是个傻瓜。”波洛说。 “而且我一直知道你对直觉的说法——或看法。” “对待同一件事情,每个人的看法都不一样,”波洛说,“我肯定你是注意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让你担心的事。很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你只是担心结果。或许我可以这样说:你不知道自己知道了什么。如果你乐意的话,也许可以把它称之为直觉。” “它让我感觉自己好傻,”奥利弗夫人感到有些悲哀,“不敢确定是什么事。” “我们会慢慢弄清楚的,”波洛给她鼓劲儿道,“你说你有种感觉,你是怎么说的来着,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你什么意思?再说清楚点儿?” “哦,我说不清楚……你看,这就等于说是我搞的一场谋杀案,是我构思出来的,是我策划的,没有任何破绽,一切都天衣无缝。如果你对作家有所了解的话,你就会知道,作家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建议的。人们会说:‘是很棒,不过,如果这个人这么做的话不是更好吗?’或‘如果把受害人甲变成受害人乙不是会更妙吗?’或‘如果最后抓到的杀人犯是丙而不是丁岂不会更好?’我的意思是说,作者就会说:‘好吧,如果你想要那样的结局,那你就自己写吧!’” 波洛点点头。 “就这些?” “不完全是……听了那种愚蠢的建议,我立马就火儿了,他们也就没再坚持,但他们的建议还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情节上不知不觉地对我产生了些影响。由于我在关键的地方坚持了自己的立场,所以就在一些不明显的地方按照他们的建议做了些修改。” “我明白了,”波洛说,“嗯——这就是一种方式……提出一些欠考虑甚至荒谬的东西——但重点不在这里。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修改一些细小的情节,你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奥利弗夫人说,“当然了,这些有可能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可我并不认为我是胡乱猜测,而且反正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但这很令我担忧,嗯,就是一……嗯……对整个气氛担忧。” “这些修改建议是哪位提出来的?” “不同的人提出来的,”奥利弗夫人说,“如果只是一个人的话,我就会十分肯定问题所在了,关键不是一个人——虽然我认为应该是一个人,我的意思是说,是一个人通过多个不太令人起疑心的人提出的。”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奥利弗夫人摇了摇头说: “是个很聪明的人,做事很谨慎,任何人都有可能。” “都是些什么人?”波洛问,“人物肯定不会很多吧?” “哦,”奥利弗夫人回答说,“有这个庄园的主人乔治·斯塔布斯爵士,有钱,俗气,但我认为他除了生意,其他一窍不通,或许在生意上精明得要命。另外还有斯塔布斯夫人,海蒂,大约比他小二十岁,长得很漂亮,不过愚笨得很——事实上,我认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她是看中了他的钱才嫁给他的,这就不用说了。脑子里只有衣服和珠宝。还有一位,就是迈克尔·韦曼。他是个建筑师,年轻,帅气,骨子里透着艺术家的气质。他在为乔治爵士设计一个网球亭式看台,同时也在修复那个怪建筑。” “怪建筑?那是什么,化装舞会馆?” “不是,是个非常荒唐的建筑物,一个像庙宇的东西,白色的,有柱子。说不定你在皇家植物园见过类似的建筑。还有布鲁伊斯小姐,她算是个秘书兼女管家,管理着大事小情,还负责书写信件,待人很严肃,但很能干。再就是一些住在附近过来帮忙的人。一对住在河边一幢小平房的年轻夫妇——亚历克·莱格和他的妻子莎莉。还有沃伯顿上尉,他是马斯特顿夫妇的手下。当然还有马斯特顿夫妇,以及住在过去的门房里上了年纪的弗里亚特太太。她丈夫家原先是纳斯庄园的主人。但是他们家的人都去世了,也许是死于战争,遗产税太重,所以最后一位继承人把这个地方卖掉了。” 波洛思考着刚才这些人物,但是目前对他来说他们只不过是一些人名而已,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他把话题又重新转回到主要问题上。 “是谁想出的这个‘寻凶’的游戏?” “我想应该是马斯特顿太太。她是本地国会议员的妻子,很有组织能力,在这里举办这次游园会就是她说服的乔治爵士。你看,这个地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人住了,她认为人们会很乐于慷慨解囊进来一饱眼福。” “这一切看起来都很清楚了。”波洛说。 “只不过看起来是,”奥利弗夫人很顽固地说,“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告诉你,波洛先生,绝对有什么不对劲。” 波洛和奥利弗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出现在现场你是怎么跟大家说的?为什么请我来?”波洛问。 “那容易,”奥利弗夫人说,“你是来为‘寻凶’游戏颁奖的。大家都感到非常刺激。我说我认识你,说不定能说服你来,而且我当时就相信你的大名肯定会很吸引眼球——当然,肯定如此。”奥利弗夫人十分机智地加了一句。 “你的这个提议就这么被大家接受了,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很兴奋。” 其实当时有那么一两个年龄小的人问起过“赫尔克里·波洛是谁?”,但奥利弗夫人认为没有必要提及此事。 “所有的人?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奥利弗夫人摇了摇头。 “真是太可惜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你的意思是这可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一个打算杀人的家伙不可能希望我在现场。”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奥利弗夫人可怜兮兮地说,“我必须承认,在跟你交谈之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什么线索也提供不了。” “你冷静一下,”波洛体贴地说,“对这件事我很好奇,而且也很感兴趣。我们从哪儿开始?” 奥利弗夫人看了看手表。 “现在正好是下午茶时间,我们回屋子去吧,你也和大家在那里见个面。” 她走上一条跟波洛来时截然不同的小道。这条小道看上去是通往相反方向的。 “我们这么走会经过船库。”奥利弗夫人解释说。 两人边走边说,转眼间船库就映入眼帘。船库伸向河面,茅草屋顶,美如画卷。 “尸体将会出现在那儿,”奥利弗夫人说,“我是指‘寻凶’游戏里的尸体。” “那个将被杀害的人是谁?” “噢,一个女背包客,其实她是一位年轻原子科学家的第一任南斯拉夫籍太太。”奥利弗夫人对答如流。 波洛眨了眨眼。 “当然了,表面上看起来像是这个原子科学家杀的——不过自然不是那么简单。” “自然不是——既然是你的构思……” 奥利弗夫人挥挥手接受他的恭维。 “实际上,”她说,“她是被乡绅杀害的,而动机也的确十分罕见,我认为多数人是想不到的。尽管在第五条线索上有十分明显的指向。” 波洛决定先不去理会这些细节,转而向她提出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 “可你是如何安排一个合适的尸体的呢?” “女童子军,”奥利弗夫人说,“本来安排萨利·莱格当尸体,可是现在他们要她包上头巾当算命的。所以就改由一个叫玛琳·塔克的女童子军当尸体,她不太灵巧,还喜欢打听别人的事儿。”她补充了一句。“这个不难,有农夫的围巾和背包就行了。当她听见有人来的时候,就躺倒在地上,把绳子绕在脖子上就可以了。不过这对那个可怜的孩子来说有点乏味,一直闷在船库里头,直到被人发现,不过我已经为她准备了一摞好看的漫画书。事实上有一条凶手的线索就涂写在其中一本漫画书上,所以一切都顺理成章。” “你的构思太巧妙了,简直把我给迷住了!你想出来的这些情节!” “想出这些情节向来不难。”奥利弗夫人说, “麻烦的是你想得太多之后,就会变得太过复杂,这个时候就得删掉一些,这才叫人感到苦恼。现在我们沿这条路上去。” 他们向上走去,这是一条蜿蜒陡峭的小路,在较高的地面上沿着河流往回走。在树林里转过一个弯,他们来到一片空地上,这里有一座带白色壁柱的小庙宇。一个穿着破旧的法兰绒裤子和绿衬衫的年轻人皱着眉头站在不远处,盯着那座庙宇。那人突然朝他们转过身来。 “迈克尔·韦曼先生,这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奥利弗夫人说。 那个年轻人听后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太离谱了,”他尖刻地说,“在这种地方建东西!我是说,这里的这个东西。它大约一年前刚刚建起来——就建筑本身来说还是不错的,而且也符合房子的年代。可是,为什么要建在这里呢?建筑是为了给人看的——‘位居要津’——人们都这样说。应该建在绿草茵茵、水仙满塘等等的地方。可是这可怜的小东西却被建在林地里,被树遮挡着,从任何地方都看不见。要想从河流那一侧看见,你得砍下二三十棵树才行。” “或许是没有任何其他的地方可建吧?”奥利弗夫人说。 迈克尔·韦曼哼了一声。 “那栋别墅旁边的草堤上就是完美的自然艺术背景。不过,这些企业大亨可不这么看,他们全都一个样,没有艺术细胞;就对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着迷,喜欢上了就找人来随便找个地方建一个。我后来了解到,这里有棵大橡树被大风刮倒了,地面上留下一个十分难看的大坑。‘噢,我们在那儿建一座装饰性的建筑把那难看的大坑掩盖起来’,那个笨蛋说。他们能想到的也就是掩饰,这帮富得流油的城里人!我奇怪他怎么没在别墅四周种上一席一垄的红天竺葵和蒲包草呢!像那种人,就不应该让他拥有这样的地方!” 他越说越来劲儿。 “这个年轻人,”波洛自言自语道,“一定不喜欢乔治·斯塔布斯爵士。” “这是水泥地基,”韦曼说,“而底下都是松土——所以下陷了。这里全部都裂开了——不久就会有危险……最好全部拆掉,到别墅旁边的草堤上去重建。这是我的忠告,可是那个顽固的老傻瓜不听。” “那个网球亭式看台呢?”奥利弗夫人问。 年轻人显得更加郁闷。 “他想要一个中国塔式的建筑,”他闷哼一声说,“亭柱上要有龙,拜托!就因为斯塔布斯夫人喜爱戴中国式的大檐儿帽,可是谁来当建筑师呢?想要建一栋像样的东西的人没钱,而那些有钱人建的那些东西要多丑有多丑!” “我很同情你。”波洛认真地说。 “乔治·斯塔布斯,”建筑师对乔治爵士有些不屑一顾,“他以为他是谁?战争年代在远离硝烟的威尔士做过一些轻松舒服的海事工作,留起了胡子,以此来显示自己参加过护航任务,他们都这么说。铜臭,满身铜臭!” “呃,你们建筑师总得要有个有钱可花的人,要不然你们就永远没工作了。”奥利弗夫人这么说还是有道理的。她继续朝别墅方向走去,波洛和那个无精打采的建筑师跟在后面。 “这些企业大亨,”年轻的建筑师火药味十足地说,“连最基本的原理都不懂。”他最后踢了一脚那个倾斜的建筑物,“如果地基烂了——一切就都烂了。” “你这句话很有深度,”波洛说,“不错,是很有深度。” 他们沿着小路走出林地,眼前的别墅在背后阴暗的树木衬托下显得很白净,很漂亮。 “真是太美了,美极了。”波洛喃喃说道。 “他想要建个台球室。”韦曼先生恶狠狠地说。 在他们底下的堤坡上,一个矮小的老妇人正忙着修剪一片灌木丛。她爬上坡来跟他们打招呼,有点儿喘不过气。 “这些都荒废多年了,”她说,“而且时下要找个会弄灌木丛的人很难。这片坡地在三四月里应该是色彩斑斓,可是今年非常叫人失望,所有这些枯木都应该在去年秋天就剪掉——”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弗里亚特太太。”奥利弗夫人说。 老妇人微微一笑。 “原来这位就是伟大的波洛先生!你来帮我们明天的活动真好。这位聪明的太太已经想出了一个非常令人困惑的难题。这将是一大新奇活动。” 波洛被这个老妇人的优雅举止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她可能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他彬彬有礼地说: “奥利弗夫人是我的老朋友。我很高兴能应她之邀而来。这儿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多么高贵、多么雄伟的庄园啊。” 弗里亚特太太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是的,这别墅是我先生的曾祖父在一七九〇年建的。原先它是一幢伊丽莎白女王 时代的建筑,后来破旧得无法再修复,大约在一七〇〇年被烧毁。我们家自从一五九八年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做作。波洛更加专注地看着她。他看到的是一个身材矮小、动作简练、穿着朴素的人。她最惹人注目的特征是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她一头灰发罩在发网里。尽管她不注重外表——这一点非常明显——但她身上仍然透出一种让人难以言表的风度。 当他们一起走向别墅时,波洛客气地说:“让陌生人住在这里一定让你觉得不舒服吧。” 弗里亚特太太在回答之前,停顿了一下。她的声音清澈,语气语调都恰到好处,而且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让人不舒服的事情太多了,波洛先生。”她说。 第三章 第三章 弗里亚特太太率先进入别墅,波洛跟在她身后。别墅非常雅致,而且格局也很美。弗里亚特太太穿过左侧一道门,走进一间装修讲究的小客厅,继续向前进入一间大客厅。客厅里都是人,就在他们进入的一刹那,里面的人似乎同时开了腔。 “乔治,”弗里亚特太太说,“这位是波洛先生,他是专程过来为我们提供帮助的。这位是乔治·斯塔布斯爵士。” 一直在高谈阔论的乔治爵士猛然转过身来。他长得五大三粗,脸庞微红,看上去气色很好,但胡子和脸型有些不协调,像是一个拿不定主意扮演哪个角色才好的演员——是演乡绅还是演来自大英帝国自治领的土老帽领导人。虽然迈克尔·韦曼说乔治曾在海军服过役,但丝毫看不出他有军人的架势。他的举止以及讲话声音都透出一种快乐,淡蓝色的眼睛虽小但很精明,有一种特殊的穿透力。 他和波洛打着招呼,十分热情。 “奥利弗夫人能把您请来,我们真是太高兴了,”他说,“她的头脑太好用了,你将是这个活动的一大亮点。” 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 “海蒂?”他又拔高声音喊了一遍,“海蒂?” 斯塔布斯夫人正放松地倚靠在离人群远一点儿的一张大沙发里。她似乎没有注意周围的一切,而是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一只手在微笑。她左右晃动着那只手,有意识地将中指上的那颗大大的绿宝石对着灯光映出深绿色。 这时她突然抬起头,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般说:“你好。” 波洛俯首亲吻了她的手。 乔治爵士继续介绍说: “这是马斯特顿太太。” 马斯特顿太太很高大,让波洛隐隐约约想起了侦探猎犬。她长着一副十分突出的下巴,一双圆溜溜充血的大眼睛,里面透着悲伤。 她回礼鞠躬后,用低沉的声音继续着她刚才的谈话,那声音令波洛再度想起了猎犬的狂吠声。 “对茶棚子的愚蠢的争执得解决一下,吉姆。”她的话很有分量,“她们不能这么不明事理。我们不能因为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蠢女人的争论破坏了整个场面的气氛。” “噢,的确。”和她说话的男人说。 “这是沃伯顿上尉。”乔治爵士说。 沃伯顿上尉穿着一件格子运动外套,长相似马非马,脸上挂着残忍狡诈的微笑,龇出满口白牙,继续对马斯特顿太太说: “你不用操心,我会解决好的,”他说,“我这就去好好教训她们。算命棚子呢?搭建在木兰树旁的空地上,还是在杜鹃花丛旁边的草坪上?” 乔治爵士继续介绍说: “这是莱格先生和太太。” 一个脸被太阳晒得脱皮的高个儿年轻人亲切地咧嘴一笑。他太太脸上有雀斑,是个迷人的红发女郎。她友善地点点头,然后就开始了与马斯特顿太太的舌战,她那悦耳的女高音和马斯特顿太太的吠叫形成了一种二重奏。 “——不要搭建在木兰树旁,那儿太狭窄——” “——人们不愿挤在一起,但是如果排了长龙——” “——凉快多了,我是说,大太阳直直地照在别墅上——” “——而且打椰子游戏场地不能离别墅太近,男孩子掷球的动作是很野蛮的——” “这位,”乔治爵士说,“是布鲁伊斯小姐。她是我们大家的总管。” 布鲁伊斯小姐座位前面放着一个银制的大茶盘。 她大约四十岁开外,身体偏瘦,看上去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举止大方。 “你好,波洛先生,”她说,“我衷心希望你在旅途的火车里不会太挤吧?在这个时节坐火车有时候太可怕了。我来帮你倒杯茶。要加牛奶吗?加糖吗?” “一点点牛奶,小姐,还有四块糖。”当布鲁伊斯小姐照他的吩咐加牛奶和糖的时候,他又加了一句:“我知道你们都处在最忙的时刻。” “是的,太对了。总有很多事情需要一分钟内处理完。而时下的人让人失望得出奇。大帐篷、小帐篷、凳子、餐饮设备等等等等,都得照顾到,哪一方面都不能出差错。我大半个上午都在忙着用电话联系。” “这些木桩呢,阿曼达?”乔治爵士问,“还有这些多出来的高尔夫球推杆呢?” “那些都安排妥了,乔治爵士。高尔夫俱乐部的本森先生非常好心帮了忙。” 她把茶杯端给了波洛。 “来块三明治吗,波洛先生?那些是番茄的,这些是肉酱的。还是,”布鲁伊斯小姐想起了给他的茶里加了四块糖,说,“你喜欢来一块奶油蛋糕?” 相比之下,波洛还是更喜欢奶油蛋糕,就自己动手拿了一块特别甜的。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碟,走到女主人身边坐了下来。她仍在对着灯光玩弄中指上的宝石,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了孩子般满意的微笑。 “你看,”她说,“漂亮吧?” 他刚才一直在端详她。她戴着一顶深紫红色的麦秸秆编制的大檐儿帽。帽子底下,她那死人般惨白的皮肤衬托出微红的脸。她化着浓浓的异国妆。死白色的皮肤没有任何光泽,粉红色的口红,眼睛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睫毛膏,黑色的头发从帽子下面露出来,很光滑,像一顶天鹅绒帽子般服帖,脸上露出一种非英国式的怠惰的美。她本来是一个属于热带阳光下的人,但不知怎么就被困在了一个英国人家的客厅里。然而,她的那双眼睛令波洛感到吃惊。那像是一双孩子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前方。 她问话的语气像是孩子在说悄悄话,而波洛的回答也像是对一个孩子。 “是一枚非常可爱的戒指。”他说。 她显得很高兴。 “是乔治昨天送给我的。”她说,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她在跟他分享一个秘密,“他送给我很多东西,他非常好。” 波洛再次低头看了看那枚戒指,又看了看她伸出来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她指甲很长,染着深褐色的指甲油。 他脑海中闪出一句谚语:“她们不耕田,不织布……” 他确实无法想象斯塔布斯夫人耕田或织布,然而,又不可能把她描述成田地里的百合花。她更像是一种非自然的产物。 “你这个房间非常漂亮,夫人。”他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四周说。 “我想是吧。”斯塔布斯夫人含糊地说。 她的注意力仍在她的戒指上,她的头偏向一侧,望着手移动时戒指发出的绿色光芒。 她神秘兮兮地耳语道:“你知道吗?它在对我眨眼睛。” 她突然笑出声来,这让波洛感到愕然,她不是小声笑,而是不加控制地大笑。 乔治爵士在房间的另一头叫道:“海蒂。” 他的声音很和蔼,不过带着轻微的告诫。斯塔布斯夫人止住了笑声。 波洛若无其事地说:“德文郡是个非常可爱的郡,你不这样认为吗?” “白天的时候很好,”斯塔布斯夫人说,“不下雨的时候。”她有些悲伤地加了一句,“可是连一家夜总会都没有。” “啊,我明白,你喜欢夜总会?” “哦,是的。”斯塔布斯夫人热诚地说。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夜总会呢?” “夜总会上有音乐,还可以跳舞,我可以穿上我最好的衣服,戴上我最好的手镯和戒指,而其他的女人虽然也都穿上好看的衣服,戴上好看的珠宝,但谁都赶不上我的好看。” 她巨大的满足感写在了脸上,波洛感到一阵怜悯心疼。 “而那一切让你感到非常开心?” “是的,我也喜欢赌场,为什么英格兰就没有赌场呢?” “我也感到奇怪,”波洛叹了一口气说,“我认为赌场和英国人的个性不配。” 她有些不解地看着波洛,然后轻轻向前倾了下身子说: “有一次我在蒙特卡洛赢了六万法郎,我押在数字二十七上,结果赢了。” “那一定非常刺激,夫人。” “哦,非常刺激。通常乔治给我钱去玩,可是我每次都输掉。” 她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那可太不幸了。” “哦,其实无所谓,乔治有的是钱,有钱真是好,你不这么认为吗?” “非常好。”波洛和气地说。 “如果我没有钱,或许我会看起来像阿曼达一样。”她的目光移向坐在茶桌旁的布鲁伊斯小姐,冷静地凝视着她,“她长得非常丑,你不觉得吗?” 这时,布鲁伊斯小姐正好抬头向他们看过来。斯塔布斯夫人讲话的声音并不大,不过波洛怀疑阿曼达·布鲁伊斯小姐也许已经听到了。 当他收回视线时,他的目光正好和沃伯顿上尉的相遇。上尉的眼神中闪着讽刺与顽皮。 波洛马上改变了话题。 “是不是最近一直忙着准备这次游园会?”他问道。 海蒂·斯塔布斯摇了摇头。 “哦,没有,我认为这些安排很乏味,很愚蠢。有那么多的仆人和园丁,干吗不让他们去准备?” “噢,天哪。”讲话的是弗里亚特太太。不知她什么时候已经过来坐在附近的沙发上了。“那些是你在岛上庄园里耳濡目染的观念。但是现在英格兰的生活可不是那个样子。我真希望是那样。”她叹了口气,“时下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动手。” 斯塔布斯夫人耸了耸肩。 “我认为这么做很愚蠢。如果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动手,那么有钱还有什么意义?” “有人觉得自己动手更有趣。”弗里亚特太太微笑着对她说,“我就这么认为,当然不是所有的事情,我是说有些事情。我自己就很喜欢园艺,而且我喜欢为像明天这样的游园活动做准备工作。” “会像是个大型聚会吗?”斯塔布斯夫人满怀希望地问道。 “就像是个大型聚会,要来很多很多人。” “会像是阿斯科特赛马会吗?每个人都戴着大帽子,打扮得很时髦?” “呃,和阿斯科特赛马会还不一样。”弗里亚特太太说。她接着又很温和地加了一句:“但你得学会慢慢欣赏乡下的东西。海蒂,今天上午你本该来帮帮我们,可你赖着不起床,都该喝下午茶了才起床。” “我头疼。”海蒂闷闷不乐地说。紧接着她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温情地对弗里亚特太太笑着说: “不过我明天就好了,我会照你的吩咐做。” “你真招人喜欢,亲爱的。” “我刚刚拿到一件新衣服。是上午才送来的,跟我上楼去看看吧。” 弗里亚特太太犹豫了一下。斯塔布斯夫人站起身来,恳求道: “你一定要来看看,求求你了,是一件非常可爱的衣服,来吧!” “哦,好吧。”弗里亚特太太似笑非笑地站起身来。 她走出房间时,矮小的身子跟在海蒂高高的身子后面。波洛惊奇地发现她脸上的微笑已被厌倦的神色取代。仿佛忽然松懈下来,不再警觉,不再费心保持社交的假面具。然而,似乎不仅仅是那样。或许她是在遭受什么疾病的折磨,但又不想对外说,很多女人都是这样的。他想,她不是个喜欢博取别人可怜或同情的人。 沃伯顿上尉落座在海蒂·斯塔布斯刚刚空出来的扶手沙发里。他也在看着那两个女人刚通过的那道门,但是他谈论的不是那个年纪较大的女人。他微微咧咧嘴,懒洋洋地说: “长得太美了,是不是?”他用余光看见乔治爵士在马斯特顿太太和奥利弗夫人的陪同之下从一道法国式落地门窗走了出去。“对老乔治·斯塔布斯我太服气了,对她来说,给她任何东西都不过分!珠宝、貂皮大衣等等。我不晓得他究竟知不知道她智力有点问题。或许他认为这无所谓。毕竟,这些有钱的花花公子并不需要有智慧的伴侣。” “她是哪里人?”波洛好奇地问。 “看起来像是南美洲人,我一直这么认为。不过我相信她来自西印度群岛。那些出产蔗糖、甜酒那类东西的某个岛屿。那里的老家族之一——我指的是在当地出生的法国或西班牙人的后裔,不是混血儿。我认为,在这些岛上人们都是近亲通婚。这是她智力低下的原因。” 年轻的莱格太太走过来加入了他们。 “听我说,吉姆,”她说,“你得站在我这边,那个棚子得搭建在我们大家决定的地方——在草坪的那一头,在杜鹃花丛的后面,那儿是唯一可行的地方。” “可是马斯特顿太太不这样认为。” “呃,那你得去说服她。” 他对她露出了狡猾的微笑。 “马斯特顿太太是我的老板。” “威尔弗雷德·马斯特顿才是你的老板,他是国会议员。” “我敢说,她就是。她是家里的老大——我清楚得很。” 乔治爵士从落地窗门外走了进来。 “噢,你在这里呀,莎莉。”他说,“我们需要你,你不会想到吧,大家竟然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为恼火,像什么面包上的奶油应该由谁来涂,蛋糕应该由谁来提供,还有,摆放蔬菜水果的位置为什么给挤占了,弄得那些精心挑选的毛制品都没地方放了。艾米·弗里亚特到哪里去了?她能对付这些人——差不多是唯一能对付他们的人。” “她跟海蒂上楼去了。” “哦,是吗?——” 乔治爵士无助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布鲁伊斯小姐本来正坐在那儿忙着写门票,这时突然站起来说:“我帮你去叫她,乔治爵士。” “谢谢你,阿曼达。” 布鲁伊斯小姐走出门去。 “得再多弄些铁丝网。”乔治爵士喃喃地说道。 “游园会要用的?” “不,不是。是要架设在林子里,架在我们跟胡塘公园交界的地方。旧的铁丝网生锈烂掉了,他们就是从那儿穿过来的。” “谁从那儿穿过来的?” “那些擅自穿越私人宅地的人!”乔治爵士猛然大声说。 莎莉·莱格很开心地说: “听上去你好像在说贝特西·特洛特伍德正和一群驴子争高低。” “贝特西·特洛特伍德?贝特西·特洛特伍德是谁?”乔治爵士不加思索地问。 “狄更斯。” “噢,狄更斯啊。我曾经读过他的《匹克威克外传》。写得不错,的确不错——很让我感到惊讶。不过,说正经的,自从他们开了这家无聊的青年旅舍之后,擅自穿越私人宅地的人就一直是个威胁。他们随时都会出现在你面前,衬衫上的图案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好家伙,今天上午就让我碰见一个男孩,衬衫上面都是爬行的乌龟,我还以为我喝醉了或什么的,他们大半不会说英语,只对着你叽里呱啦地……”他模仿道,“‘喔,拜托——对了,你有没——告诉我——这路到码头?’我说,不是,不到码头,对他们大声说,叫他们原路返回,可是他们大半只是眨眨眼睛,瞪着你,听不懂。女孩儿们则咯咯地笑起来。各种国籍的都有,意大利的、南斯拉夫的、荷兰的、芬兰的,就算还有爱斯基摩人我也不会感到吃惊。”他生气地说。 “来吧,乔治,”莱格太太说,“我来帮你收拾这些不安分守己的女人。” 她带他跨出法式落地窗门,然后回头喊道:“来吧,吉姆,来吧,为了正义而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好吧,不过既然我们邀请了波洛克先生来颁奖,我想让他多了解一些这次‘寻凶’游戏的活动安排。” “你可以过会儿再跟他说。” “我会在这里等你。”波洛欣然说。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亚历克·莱格在椅子里伸了伸懒腰,叹了口气。 “女人啊!”他说,“就像一群蜜蜂。” 他转身向窗外望去。 “他们在干什么?其实不过是一次游园会罢了,对谁都无关紧要的。” “不过,”波洛指出,“显然对某些人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就不能理智一些?为什么不动脑子想一想?想想整个世界乱成什么样子了。难道他们没有意识到住在这地球上的人都在忙着自杀吗?” 波洛不打算回答他对这个问题的判断是正确的,只是怀疑地摇了摇头。 “我们该采取行动做点儿什么,否则就晚了……”亚历克·莱格停了一下。他的脸上掠过气愤的神色。“哦,是的,”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我紧张、神经质——等等等等。就像那些该死的医生一样,要我休息,换个环境,呼吸一下海边的空气。好了,莎莉和我来到这里,租下磨坊茅庐三个月,而我已经按照他们的处方做了。我钓鱼、游泳、散步、日光浴——” “我注意到了,你已经晒了日光浴。”波洛礼貌地说。 “哦,这?”亚历克一只手伸向晒得发疼的脸,“这总算是一次英国美好夏日的结果。但到底有什么用呢?你总不能用躲开的方式来逃避现实吧。” “是啊,逃避没有任何用。” “而置身于像这样的乡村气息里会让你对事物了解得更加透彻——这些以及这个国家的人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漠。甚至聪明如莎莉,也是完全一样。为什么要去操那个心?她就是这么说的。这简直让我发疯!为什么要去操那个心?” “恕我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操心?” “天啊,你也一样?” “不,我这不是忠告,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难道你不明白吗,总得有人想办法采取行动啊。” “而那个人就是你?” “不,不,不是我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不能是哪个‘个人’的事儿。”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即使如同你所说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仍然是‘个人’啊。”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在面临困境、生死攸关的情况下,人不能只想到自己那些无病呻吟的小事儿或是自己一心要干的事儿。” “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了。大战接近尾声时,在一次猛烈的空袭中,我心里想的是我小脚趾上那个鸡眼的疼痛,而不是我对死亡的恐惧。那个时候我对自己的这种想法都感到吃惊。我对自己说:‘想想看,死亡随时都可能降临。’可是我仍然能意识到我脚趾上鸡眼的疼痛——真的,在忍受死亡恐惧的同时,我还得忍受鸡眼的疼痛,这使我感到我受到了伤害。正是因为我可能会死掉,所以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儿才变得异常重要。我见过一个女人在街上被撞倒在地,断了一条腿,而她放声大哭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她看见自己的长筒袜上有一条线脱掉抽丝了。” “这正说明女人是多么傻!” “不对,这件事说明‘人’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正是人们对个人事情的专注才使得人类至今能够在这个地球上幸存。” 亚历克·莱格发出一阵不屑的笑声。 “有时候,”他说,“我倒认为人类幸存下来是一种遗憾。” “你知道,”波洛坚持说,“这是一种谦卑的形式,而谦卑是可贵的。我记得战时在你们这里的地铁里有一个口号写着:‘一切全靠你了。’我想,这句口号是某个圣贤想出来的——不过依我的观点,这是一则危险而令人生厌的教条。因为现实并非如此。一切并非全靠谁。比如说,某某太太,如果她被人误导而真的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得靠她的话,那么这对她个人没有什么好处。正当她想着自己在世界事务中扮演的角色时,她的小宝宝却把热水瓶给弄倒了。” “我认为你的观念太老套了。把你的口号说出来听听。” “我并不需要形成自己的口号,这个国家就有一个更老的口号令我很受用。” “是什么?” “‘信任上帝,时刻准备着。’” “哎,哎……”亚历克·莱格似乎觉得好玩,“真的没想到你会这样说,你知道我想看到这个国家做成点儿什么事吗?” “无疑是一些力度大但令人不快的事。”波洛微笑着说。 亚历克·莱格仍然很严肃。 “我不想看到任何智力低下的人,这样的人都应该消失——全部消失!不要让他们繁殖后代。如果从某一代开始,只允许高智商的人生育后代,想想看那会是怎样的结果。” “或许精神病院里的病人会大量增加。”波洛冷淡地说,“植物需要根也需要花,何况是人,莱格先生。无论花朵多么大多么美,如果底部的根被毁了,那就不再有花了。”他以聊天的口吻又加了一句,“你会考虑把斯塔布斯太太作为无痛行刑室的候选人吗?” “是的,会的。像那种女人留着有什么用?她对社会有过什么贡献?她的脑子里除了衣服珠宝之外还想过什么?就像我说的,留着她有什么用?” “你和我,”波洛温和地说,“确实比斯塔布斯夫人聪明多了。但是,”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恐怕我们都没有她那么能增光添彩,这是事实。” “增光添彩—”亚历克有些暴躁地哼了一声,但他的话紧接着就被从法式落地窗门进来的奥利弗夫人和沃伯顿上尉打断了。 第四章 第四章 “你必须得来看一眼有关这场‘寻凶’游戏的线索和一些东西,波洛先生。”奥利弗夫人气喘吁吁地说。 波洛立马站起身来,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三人穿过会客厅,走进了一间装修简单的小型商务办公室。 “你左手边是些致命凶器。”沃伯顿上尉用手指着一个打牌用的小桌说,桌上蒙着一块绒布。上面放着一把小手枪,一根血迹斑斑透着邪气的铅管,一个标有‘毒药’的蓝色瓶子,一段晒衣绳和一个皮下注射器。 “那些都是凶器,”奥利弗夫人解释道,“这是嫌疑人名单。” 她给了他一张印制的卡片,波洛感兴趣地看了起来。 嫌疑人 艾斯特尔·格林尼——一位漂亮且神秘的女人,布伦特上校的客人 布伦特上校——一位当地乡绅,他的女儿琼·布伦特嫁给了皮特·盖伊 皮特·盖伊——一位年轻的原子科学家 威林小姐——女管家 奎伊特——男管家 玛雅·斯塔维斯基——一位年轻的女背包客 埃斯特班·洛约拉——一位不速之客 波洛眨了眨眼,不解地把目光投向奥利弗夫人。 “好庞大的演员阵容啊,”他颇有礼貌地说,“不过,请允许我问一句,夫人,参加游戏比赛的人要做什么?” “请看卡片背面。”沃伯顿上尉说。 波洛将卡片翻了过来。 另一面印着: 姓名和地址: 解决方案: 凶手姓名: 凶器: 动机: 时间和地点: 得出此结论的理由: “每个进来的人都会拿到这样一张卡片,”沃伯顿上尉快速解释道,“还有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铅笔,用于记录线索。总共有六条线索。你顺着一条线索找到下一条,就好像是在玩寻宝游戏,而凶器藏在一些可疑的地方。这是第一条线索,一张快照。每个人都从这条线索开始。” 波洛从沃伯顿上尉手上接过照片,看着照片皱起了眉头。然后他又把照片倒过来看,但依然迷惑不解。沃伯顿上尉笑出了声。 “这张照片很巧妙,很有欺骗性,是不是?”他很得意地说,“一旦你知道了这是什么,就非常简单了。” 可是波洛并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感到极大的困惑。 “是个装了栅栏的窗户?”波洛试探地问。 “我得承认,是有点儿像。但不是,是一块网球场的网子。” “啊哈。”波洛再一次看了看那张照片,“是的,就像你所说的——告诉你是什么了,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完全取决于你怎么看。”沃伯顿上尉笑道。 “这是个颇为深刻的道理。” “第二条线索就放在球网正下方的盒子里。里边放的就是这个空毒药瓶——这儿,还有一个没有塞在瓶子上的木塞。” “你明白了吧,”奥利弗夫人急切地说,“这是个有螺旋盖的瓶子,所以木塞就是线索。” “我知道,夫人,你一向构思巧妙,但我确实还没有弄明白——” 奥利弗夫人打断了他。 “哦,当然啦,”她说,“这里面是有故事的。就像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给你个提纲。”接着她把头转向沃伯顿上尉,问:“拿到小册子了吗?” “印刷商还没印出来。” “可是他们答应过的!” “我知道,我知道。每个人都答应得非常好。今晚六点会全部印好。我开车去取。” “哦,好吧。” 奥利弗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向波洛说: “看来我得亲口讲给你听了,可是我最不擅长讲故事了。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让我写,我可以写得很清楚,但如果让我口述,就会让人感觉很混乱。所以我从来不跟任何人讨论我小说的故事情节。我已经学会了不跟别人讲,因为我一讲,他们就会茫然地看着我说:‘……哦……是的,但是……我并没有听懂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肯定不能写出一本小说来。’这话太让人泄气了。他们这么说根本不对,因为我就是这么写的,而且已经写成了!” 奥利弗夫人停下来喘了口气接着说: “好吧,故事是这样的。有个叫皮特·盖伊的,是个年轻的原子科学家,他娶了琼·布伦特这个女孩,他的第一任妻子死了,而实际上她并没有死,而是以一名特务的身份出现,或许不是特务,我的意思是说她可能真的只是个女背包客——他妻子有了外遇,那个人叫洛约拉,他出现后要么与玛雅见面,要么暗中监视她,这时出现了一封勒索信,这封信很可能是女管家写的,也许是男管家写的,一只左轮手枪突然不见了,这封勒索信不知道是寄给谁的,晚餐的时候那支皮下注射器突然出现,接着又不见了……” 奥利弗夫人完全停了下来,她正确地猜到了波洛的反应。 “我知道,”她表示理解地说,“整个故事听起来乱七八糟,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至少在我脑海中不是——等你看过小册子之后就一清二楚了。” “而且,不管怎么说,”她最后说,“故事其实并不重要,对吗?我是说,故事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只要颁奖就行了。奖品非常精美。第一名的奖品是一个形状像左轮手枪的银质香烟盒,然后再说几句赞美的话,说破案的人如何如何聪明过人等等。” 波洛自己也认为破案的人一定非常聪明,事实上,他很怀疑究竟会不会有人能破案,整个‘寻凶’的情节和行动对他来说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对了,”沃伯顿上尉瞥了一眼他的腕表,兴高采烈地说,“我得去印刷商那儿取东西了。” 奥利弗夫人不高兴地说: “如果他们还没有印好——” “哦,他们已经印刷好了,我打电话问过了。再见。” 沃伯顿上尉离开了房间。 奥利弗夫人马上紧抓住波洛的手臂,用沙哑的嗓音小声问道: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发现什么没有?或是认出什么人没有?” 波洛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我觉得每个人、每件事都很正常。” “正常?” “对呀,也许我用词不够恰当。就像你所说的,斯塔布斯小姐肯定是有点弱智,莱格先生看上去也有些失常。” “哦,他问题不大,”奥利弗夫人有些不耐烦地说,“他精神失常过。” 波洛没有对这个看似存疑的措辞发问,而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的这句话。 “每个人似乎都处于神经紧张、极度兴奋、浑身疲倦,以及焦躁不安的状态,准备这样的大型游乐会都会这样。只要你能指出——” “嘘!”奥利弗夫人又再次抓住他的手臂,“有人来了。” 波洛感觉这就像一场闹剧,他的火气正在上升。 布鲁伊斯小姐那张面带微笑的脸出现在了门口。 “噢,原来你在这儿,波洛先生。我正到处找你想带你到房间看看。” 她带波洛上到二楼,穿过走廊来到一个通风良好的大房间,房间面对着河流。 “浴室就在对面。乔治爵士说要增加浴室的数量,但那样就会破坏整个房间的格局。希望你在这儿能住得舒适。” “哦,会的。”波洛满意地扫了一眼书架、台灯以及床边标有“饼干”的盒子,“在这栋别墅里,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布置得十全十美。我是该向你,还是向迷人的女主人表达谢意?” “斯塔布斯夫人的时间都花在迷人上了。”布鲁伊斯小姐酸溜溜地说。 “一位非常能增光添彩的年轻女性。”波洛感慨地说。 “非常赞同。” “但是在其他方面她并不一定……”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了,“对不起。我说话太鲁莽了,我不该乱加评论。” 布鲁伊斯小姐沉着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斯塔布斯夫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除了像你说的,是个非常能增光添彩的年轻女性以外,她还是个很精明的女人。” 还没等波洛挑眉表示惊讶,她就转身离开了房间。原来这就是勤奋能干的布鲁伊斯小姐心里所想的。还是说她的这种表述完全是因为她个人原因。可是,她为什么对他说这番话呢——对一个陌生人?也许正因为他是个陌生人?而且也可能是因为他是个外人。经验告诉赫尔克里·波洛,很多英国人都认为和外人说什么都无所谓! 他茫然地皱了皱眉头,漫不经心地盯着刚才布鲁伊斯小姐出去的那道门。然后他缓步朝窗户走去,站在那里望向窗外。这时,他看到斯塔布斯夫人和弗里亚特太太一起朝着木兰树走了过去,边走还边说着什么。接着弗里亚特夫人点头告别,拿着她修剪花园的工具和手套,顺着车道快速离开了。斯塔布斯夫人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摘了一朵木兰花,拿在手里闻了闻,然后沿着林中的一条通向河边的小径向前走去。向前走的过程中,她回头看了一次,然后就从视线中消失了。这时迈克尔·韦曼突然从木兰树后边出现,犹豫了片刻之后,追随着那个高瘦的背影也消失在了林子里。 他是一个帅气而且富有活力的年轻人,波洛想着。毫无疑问,他比乔治·斯塔布斯爵士有魅力得多…… 但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这种模式在生活中是永恒的:没有任何魅力的有钱的中年丈夫,没有太多智慧的年轻漂亮的妻子,魅力无穷、容易冲动的青年男子。究竟是什么促使奥利弗夫人在电话中给他下命令让他过来?毫无疑问,奥利弗夫人有着丰富的想象力,但是…… “但是,”赫尔克里·波洛自言自语道,“我毕竟不是个捉奸顾问——也不打算做。” 难道真的会像奥利弗夫人所说的那样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奥利弗夫人属于典型的头脑糊涂的女人,但她又是怎样构思出如此完整又精彩的侦探故事的呢?这是波洛先生无法理解的。然而,尽管奥利弗夫人头脑混乱,但她总是会突然悟出真相这件事还是令他很吃惊。 “时间很有限——有限,”他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就像奥利弗夫人所想得那样?我也认为确实如此。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呢?谁能启发启发我呢?关于这个屋子里所有人的信息,我需要了解得多一些,更多一些。谁能给我提供些信息呢?” 沉思片刻之后,波洛抓过帽子(波洛从来不会不戴帽子在晚上出门),急匆匆地走出房间,冲下楼梯。他远远就听到马斯特顿太太那发号施令般低沉的吠叫声。走近之后,乔治爵士暧昧的声音也渐渐传来。 “你怎么这么迷人,真希望你是我的,莎莉。我明天会过来和你一起把命好好算算。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嗯?” 传来一阵轻轻的扭打声,莎莉·莱格气喘吁吁地说: “乔治,别这样。” 波洛皱了皱眉,从旁边的便门悄悄溜了出去。波洛沿着一条便道按照自己的判断迅速朝着他认为会在前面与房前的车道会合的地方走去。 他的这个决定很成功——略微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所以很快就走到了弗里亚特夫人身旁,绅士般地要替她拿修剪花园的工具篮。 “我来吧,夫人?” “噢,谢谢你,波洛先生,你可真是太好了。但这个并不重。” “请让我帮你拿回家吧。你住在这附近吗?” “实际上我住在正门那儿的门房里。乔治爵士非常好心地把它租给了我。” 住在自家正门的门房里……她究竟是什么感受,波洛感到无比好奇。但弗里亚特夫人看起来很沉着,让波洛觉察不到任何线索。他换了个话题说: “斯塔布斯夫人看起来要比乔治爵士年轻很多,是吧?” “小他二十三岁。” “她长相非常迷人。” 弗里亚特夫人平静地说: “海蒂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这并不是波洛期待的答案。弗里亚特太太接着说: “我对她很了解,你知道,有一段时间她是由我来照顾的。” “之前我不知道。” “怎么说呢,那是一段让人伤心的故事。她的家人在西印度群岛有产业,是制糖业。在一次地震中,她家所有的房子都起火烧毁了。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全都在地震中丧生。海蒂当时正住在巴黎的一所修道院里,就这样突然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遗嘱执行人说海蒂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不在国内,建议找人陪伴并引导她步入社会。我接受了照顾她的责任。”弗里亚特太太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她接着说:“必要的时候我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当然了,我也有一些社会关系——事实上,已故的郡长跟我们是非常亲密的朋友。” “那是自然的,夫人,这些我懂。” “照顾她很适合我——那时我正经历一段困难时期。我的丈夫在战争爆发前就去世了。大儿子在海军服役,和军舰一起沉入了大海。小儿子从肯尼亚回来后加入了突击队,最后在意大利丢了性命。这就意味着我要交三次遗产税,所以这栋别墅不得不被拍卖出售。我自己当时非常糟糕,所以很高兴有个孩子让我照顾,一起出去跑一跑,这样可以分散一些注意力。我很爱海蒂,说不定不仅是爱,因为我很快发现她,该怎么说呢,她还没有能力自己把自己保护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波洛先生,海蒂的智力并没有问题,她只是乡下人所谓的‘天真’罢了。她很容易受别人哄骗,过于温顺,一点儿主见都没有,别人说什么她都听。我自己认为她家里人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财产倒是一件好事儿,因为她如果继承了家业可能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她对男人特别有吸引力,而且生性多情,非常容易受别人影响——她确实需要有人在她身边照顾她。她父母的财产清算之后发现,种植园已经被严重破坏,资不抵债。我只能说非常感谢乔治·斯塔布斯爵士爱上了她,并且想要娶她。” “有可能……是的……这是个办法。” “乔治爵士,”弗里亚特太太接着说,“尽管是一个白手起家的男人——我们得面对现实——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发户,但为人善良,做人体面,而且很有钱。我想他永远都不会要求妻子跟他有精神上的契合,这就更好了。海蒂就是乔治爵士想得到的一切,服装和珠宝只要穿戴在她身上,就是十全十美,她是一个容易感动、简单随性的孩子,和乔治爵士在一起海蒂会很幸福的。坦白地说看到他们两情相悦我真的是很庆幸,我得承认我确实故意引着海蒂去接受乔治爵士。如果最终两个人生活得并不幸福——”她声音似乎有些哽咽,“那都是我的错,是我鼓动她嫁给一个比她大那么多的男人。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海蒂很容易受别人影响。谁跟她在一起都能够掌控她。” “在我看来,”波洛赞许地说,“是你为她安排了这么一桩明智的婚姻。我和传统的英国人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浪漫细胞。但我知道要想成就一桩美满的婚姻,需要的不仅仅是浪漫。” 他接着补充说: “至于这个地方,纳斯庄园,的确非常美。正如俗话所说,这里是世外桃源。” “当时纳斯庄园被迫出售,”弗里亚特太太声音有些颤抖,“我很高兴乔治爵士能够把它买下来。这栋别墅战时被军方征用,战争过后就可能被他人买去用作宾馆或是学校,房间被重新进行了隔断,破坏了它原有的自然美。我们的邻居——住在胡塘庄园的弗莱彻一家——也是不得不卖掉自己的宅子,现在那儿变成了一个青年旅舍。年轻人应该有个娱乐场所。幸运的是,胡塘庄园属于维多利亚时代晚期建筑,没有太大的建筑价值,所以把它改成旅舍没什么关系。恐怕那些年轻人会在私人宅地上随意穿来穿去,这让乔治爵士非常生气。确实,他们偶尔会砍掉围栏边的珍稀灌木穿过来,这是去河边码头的近道。” 他们边说边走到了前门。那是一间面积不大的白色木屋,只有一层,离车道有一小段距离。屋前的花园用低矮的围栏围着。 弗里亚特太太从波洛手中接过篮子,向他表示感谢。 “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屋子,”她边说边满怀深情地看着房子,“默德尔是我们的主管园丁,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年,过去就住在这里。跟上面那间比,我更喜欢这一间,尽管乔治爵士把那间房内部进行了现代化装修。这是必须的,因为我们雇了一位年轻人作为主管园丁,他有位年轻的太太——而现在的年轻妇女都要使用电熨斗、现代化炊具、电视等家用电器。必须得跟上时代的发展啊……”她叹了口气,“以前住在这儿的人几乎都离开了,现在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生面孔。” “我很替你高兴,夫人,”波洛说,“你至少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避风港。” “你听过斯宾塞 的那首诗吗?‘劳累后的睡眠,暴风后的港湾,战乱后的安定,生命后的长眠,这是最大的快乐……’” 她停顿了一下,又用同样的语气说:“这是一个非常邪恶的世界,波洛先生。世界上有非常邪恶的人。这一点也许你和我一样清楚,这些话我不会说给年轻人听,因为可能会让他们感到气馁,但这就是现实……是的,这是一个邪恶的世界……” 弗里亚特夫人向波洛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进了门房。波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凝视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第五章 第五章 带着一种探查周围环境的心境,波洛穿过前门,顺着蜿蜒陡峭的大道朝前走去,很快来到一个小码头。码头上用一条铁链子吊挂着一个大铃,铃上写着:“摆渡请摇铃。”放眼望去,码头上停泊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船只,其中一个系船柱上倚靠着一个眼睛沾满眼屎的老头,他看到波洛后便拖着脚步走了过来。 “您需要摆渡吗,先生?” “谢谢你,不需要。我只是从纳斯庄园出来散步的。” “哦,您在纳斯庄园住吗?我小的时候在那里干过活儿。后来我儿子成了那儿的主管园丁。以前我负责照看船只。已过世的老乡绅弗里亚特那个时候对船非常着迷,什么样的天气都阻挡不了他出海的欲望。他儿子,现在是个陆军少校,对这个一点儿也不感兴趣,马,他的眼里只有马。可不幸的是,马让他背上了一屁股债,赌赛马,还喝酒——他的妻子跟着他可受苦了。你已经见过弗里亚特太太了吧,也许——她现在就住在门房里。” “是的,我刚刚从她那里过来。” “她也是弗里亚特家族的人,来自蒂弗顿的远房亲戚。她对园艺很在行,所有那些花草树木都是她侍弄的。即便是在战时被征用,两位年轻人去参战,她仍然没有停止照看那些花草树木,免得被人践踏。” “她可真够苦的,两个儿子都丧了命。” “是的,她吃过很多苦,一个接着一个的不幸。丈夫带来的烦恼,两个儿子带来的苦恼……亨利没有给她惹麻烦,他很优秀,和祖父一样,喜欢航海,所以加入了海军作为终生事业,而詹姆斯则净惹麻烦。除了债务和女人以外,詹姆斯还是个暴脾气。他压根儿就不是什么会走正道的人。不过,战争很适合他,就像你说的——战争给他带来了机会。哎!有很多人和平年代不走正道,但到了战场上却浴血奋战,英勇牺牲。” “所以现在,”波洛说,“纳斯庄园里就再没有姓弗里亚特的人了。” 老头儿滔滔不绝的话语戛然而止。 “正如你所说得那样,先生。” 波洛好奇地看着老头。 “现在是乔治·斯塔布斯爵士住在这里。这儿的人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我们都知道,”老头说,“他有钱有势。”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甚至有点儿滑稽。 “他的妻子呢?” “呃,她是个好人,从伦敦来的,是的。对花草一窍不通,她不懂。人们都说,她这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老头抬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意味深长地敲了敲。 “人们对她评价都很好,很友善。他们搬到这儿也就一年。买下了这个地方,整个儿翻新了一遍。他们搬来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晚上才到的,是刮大风的第二天。那天很多树都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有一棵树倒在了车道上,我们急急忙忙地把它锯断搬开,让车辆通行。还有一棵特别粗壮高大的橡树被大风刮倒了,把下面的树压倒了一大片,一团糟。” “哦,听说过,就是那个荒唐的建筑那儿吧?” 老头把头转向一边,狠狠地呸了一口。 “荒唐,都说它荒唐——真是荒唐无比。从前弗里亚特一家在这里住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过这种怪东西。那是夫人的主意,他们来这儿还不到三周就建了这个东西,我敢打赌肯定是她说服乔治爵士建的。那个东西不伦不类地立在那片林地里真是滑稽可笑,像个异教徒的庙堂。现在又建了一个很好看的凉亭,带有乡土气息,镶的都是彩色玻璃。这我没什么可反对的。” 波洛似有若无地笑了笑。 “那些伦敦来的小姐们,”他说,“她们一定有自己喜欢的东西。真令人难过,弗里亚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您可别相信那种话,先生。”老头咯咯地笑了一声,“纳斯庄园永远是弗里亚特的。” “可是庄园现在已经属于乔治·斯塔布斯爵士了。”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但现在仍然有弗里亚特家的人在。啊哈!弗里亚特家的人可是绝顶精明的!”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老头儿斜着眼狡猾地看了他一眼。 “弗里亚特太太现在就住在门房里,不是吗?”他反问道。 “是的,”波洛慢吞吞地说,“弗里亚特太太现在就住在门房里,而且整个世界都很邪恶,所有生活在世界上的人都很邪恶。” 老头儿睁大眼睛看着他。 “哦,”他说,“你说得对,也许。” 他拖着双脚走开了。 “可是,我说得对,对在哪里呢?”波洛一边爬坡往回走,一边有些烦躁地自言自语着。 赫尔克里·波洛仔仔细细地洗漱打扮了一番,往胡子上抹了些带香气的胡须膏,然后捻成气势汹汹的两撇。他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很满意。 一阵锣声在房中回荡,他走下楼去。 刚刚完成最具艺术性表演的男管家——锣声从弱到强,再从强到弱——正在把敲锣的木棒挂回到墙上。他那张忧郁黝黑的脸上露出愉快的神色。 波洛心想:“一封勒索信,可能是女管家写的,也许是男管家写的……”这个男管家看上去是个有能力写出这种信的人。波洛在想奥利弗夫人书中的人物都是源自生活吧。 布鲁伊斯小姐穿着一件不太合体的雪纺碎花连衣裙正穿过大厅,波洛紧走几步赶上她,问道: “你们这里有女管家吗?” “哦,没有,波洛先生。恐怕现在的人都不那么注重细节,当然了,有些大户人家还是有管家的。哦,也不对,我就算是一个——有时候我干的活更像个女管家,不像秘书。” 她酸溜溜地笑了一下。 “这么说你就是女管家了?”波洛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她。 他想象不出来布鲁伊斯小姐能写那种敲诈信。如果是封匿名信,那就不一样了。他以前见过类似布鲁伊斯小姐这样的女人写的匿名信,做事周密可靠,完全不会受到周围人的怀疑。 “男管家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亨登。”布鲁伊斯小姐看起来有些惊讶。 波洛镇定了一下,很快地解释道: “我总觉得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很有可能啊,”布鲁伊斯小姐说,“这些人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待超过四个月的。他们很快就把全英国能找到的工作机会都尝试一遍。毕竟,现在能雇得起男管家和厨师的家庭不是很多。” 他们来到客厅,乔治爵士正穿着晚礼服端着雪利酒为大家服务,但表情看上去很不自然。奥利弗夫人穿着铁灰色的绸缎,整个人像是一艘废弃的战舰。斯塔布斯夫人披着一头柔顺黑亮的秀发,正低着头研究《服饰与美容》(注:即《vogue》,创刊于一八九二年,被公认为全世界最领先的时尚杂志。)杂志里的流行服饰呢。 亚历克和莎莉·莱格以及吉姆·沃伯顿正在用餐。 “今天晚上我们要有繁重的任务,”他提醒大家说,“今天不玩桥牌,大家都得忙起来。我们要印制大批量的宣传海报,还有那张算命用的大卡片。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朱莱卡夫人?艾丝美拉达?还是叫罗马尼·雷,吉卜赛女王?” “要取个带有东方味道的名字,”莎莉说,“农业地区的人都讨厌吉卜赛人。朱莱卡听着还不错。我把我的颜料盒带来了,我想请迈克尔帮我们画一条卷曲的蛇装饰一下宣传海报。” “克利奥帕特拉或许比朱莱卡更好,是不是?” 亨登出现在门口。 “晚餐已备好,夫人。” 他们走进餐厅,长桌上摆放着蜡烛,餐厅里到处是影子。 沃伯顿和亚历克·莱格分别坐在女主人的两侧。波洛坐在奥利弗夫人和布鲁伊斯小姐中间。布鲁伊斯小姐正在欢快地谈论着明天活动准备工作的一些细节。 奥利弗夫人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闷闷的没怎么说话。 当她终于开口时,说的话却有些前后矛盾。 “请大家不用管我,”她对波洛说道,“我是在想我是否忘了什么。” 这引得乔治爵士哈哈大笑起来。 “致命的缺点,是吧?”他说。 “您说得太对了,”奥利弗夫人说,“总是会有致命的缺点,有时候书都出版了才发现。那才叫痛苦呢!”她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状,接着叹了口气说:“奇怪的是大部分读者并没有注意到。我对自己说:‘可是厨师肯定会发现还有两块肉排没有人吃。’但其他人谁都没有发现。” “你可把我给迷住了。”迈克尔·韦曼向前倾着身子说,“第二块肉排的秘密。拜托,拜托请先不要解释。泡澡的时候我会好好琢磨琢磨。” 奥利弗夫人对他心不在焉地笑了笑,然后又回到之前的冥想状态。 斯塔布斯夫人也沉默无语,不时地会打个哈欠。沃伯顿、亚历克·莱格和布鲁伊斯小姐三个人在隔着她聊天。 当他们走出餐厅时,斯塔布斯夫人在楼梯口停了下来。 “我要去睡觉了,”她向大家说道,“我实在很困。” “啊!斯塔布斯夫人,”布鲁伊斯小姐惊叹道,“还有很多活儿要干呢,我们还指望你帮忙呢。” “是的,我知道,”斯塔布斯夫人说,“但我得去休息了。” 语气里带着小孩子的满足感。 当乔治爵士从餐厅出来时,她把头转向了他。 “我太累了,乔治。我想去睡觉,你不介意吧?” 他朝她走过来,深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去吧,睡个美容觉,海蒂。睡好了明天精神饱满。” 他轻吻了她一下,之后海蒂便向楼上走去,边挥手边说: “晚安,各位。” 乔治爵士抬头对她微笑着。布鲁伊斯小姐猛地吸了一大口气,愤怒地转身离开了。 “来吧,各位,”她用一种强装出来的欢快声音说,“我们该干活了。” 大家立刻各自干了起来。由于布鲁伊斯小姐分身乏术,很快就有人脚底抹油开溜了。迈克尔·韦曼在宣传海报上画了一条凶狠的长蛇,并配上如下文字:朱莱卡夫人给你算命。紧接着他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亚历克·莱格随便干了点儿活,然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说是要去测量一下套环游戏的距离,然后就再没有出现。女人就是女人,一个个埋头苦干,且干劲儿十足。赫尔克里·波洛则把女主人当成了榜样,也早早上床休息去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波洛下楼用早餐。早餐是按照战前的式样准备的。一排热气腾腾的热菜放在电加热器上保着温。乔治爵士吃了一大份英式早餐,包括炒蛋、培根以及腰子。奥利弗夫人和布鲁伊斯小姐也吃了大致相同的早餐。迈克尔·韦曼吃了一整盘的冷火腿。只有斯塔布斯夫人对肉类不感兴趣,只啃了一片薄薄的吐司,啜饮了一杯没有加牛奶的咖啡。她戴着一个大号的淡粉色帽子,在餐桌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邮件刚刚送来。一大摞信件摆在布鲁伊斯小姐面前,她正迅速地按人分拣。所有标记着乔治爵士‘亲启’的邮件她都直接递给了他。其余的她则一一打开,然后整理归类。 斯塔布斯夫人有三封邮件。她打开了显然是装有账单的两封信,然后把它们扔在了一边。在打开第三封时,她突然清晰地惊叫了一声: “啊!” 她的惊叫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是艾迪安寄来的信,”她说,“我的表哥艾迪安。他要乘游艇过来。” “让我看看,海蒂。”乔治爵士把手伸了过去。她把信从桌子那一头传了过来。乔治爵士把信展开看了内容。 “这个艾迪安·德索萨是谁?你说是你的表哥?” “是的,二表哥。我不记得他了,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他是——” “是什么,亲爱的?” 她耸了耸肩。 “没关系。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还很小。” “我猜你可能不太记得他了。但是我们必须得热烈欢迎他的到来啊,”乔治兴高采烈地说,“可惜啊,今天是游园会,不过我们会邀请他共进晚餐。也许我们还能留他住上一两个晚上,带他看看这乡下的风景?” 乔治爵士现在就是一个热心肠的乡绅。 斯塔布斯夫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手上的咖啡杯。 大家的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到了游园会上。只有波洛保持超然,看着长桌尽头主位上那苗条且具有异国情调的身影。他想知道斯塔布斯夫人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她的眼睛突然抬了一下,朝着波洛所坐的位置扫了一眼。眼睛里透着精明,像是在对他进行评价,波洛吓了一跳。就在两人目光交汇的一刹那,精明的眼光突然消失——又恢复到了原来的空洞。但另外一种眼神还在,冷静、算计、警惕…… 难道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不管怎样,那些智力有问题的人经常会有一种让最了解他的人也大吃一惊的天生的精明,不是吗? 波洛心想斯塔布斯夫人确实是一位神秘人物。人们对她的看法似乎完全相反。布鲁伊斯小姐之前曾暗示过,斯塔布斯夫人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奥利弗夫人却十分肯定她有些愚钝,曾经长时间形影不离地照顾她的弗里亚特夫人也认为,斯塔布斯夫人不是很正常,需要有人照看。 说不定是人们对布鲁伊斯小姐有成见。她很讨厌斯塔布斯夫人的懒散和冷漠。波洛在猜想乔治爵士结婚前布鲁伊斯小姐是否是他的秘书。如果是的话,她自然会对未来的家庭主妇心怀怨恨。 按照这种推断,波洛自己也会完全同意弗里亚特夫人和奥利弗夫人的说法——但今天上午他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但毕竟,那只是一闪即逝的印象,能靠得住吗? 斯塔布斯夫人突然从餐桌上站起身来。 “我有些头痛,”她说,“得回房间去躺一会儿。” 乔治爵士焦急地站了起来。 “亲爱的,你怎么啦,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就是有点头痛。” “到下午就好了,是吧?” “嗯,我想会的。” “服些阿司匹林吧,斯塔布斯夫人,”布鲁伊斯小姐反应很敏捷,“你带了吗?我去给你拿一些?” “我带了。” 她朝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刚才一直攥在手里的手绢掉在了地上。波洛迅速向前两步,悄无声息地捡了起来,没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乔治爵士刚要跟随夫人朝外走,就被布鲁伊斯小姐拦住了。 “下午停车那件事儿,乔治爵士,我马上去告诉米歇尔该怎么做。您认为最佳的方案应该是,正如你之前说得那样——?” 波洛走出了餐厅,后面的话没有听到。 他紧走几步,在楼梯处赶上了斯塔布斯夫人。 “夫人,您把这个掉地上了。” 他鞠了一个躬,把手绢递了过去。 斯塔布斯夫人漫不经心地接过了手绢。 “是吗?谢谢。” “看到您身体不适,我心里很难过,夫人,尤其是在你表哥要来的这个时候。” 她的反应非常激烈。“我不想见艾迪安,我不喜欢他,他很坏,总是很坏。我很怕他。他一贯做坏事。” 餐厅的门打开了,乔治爵士走出餐厅,上了楼梯。 “海蒂,我的小可怜儿。我来帮你上床盖被子。” 两人一起向楼上走去,乔治的胳膊轻轻地搂在她的腰上,他的表情有些紧张,好像有什么心事。 波洛仰头看了看他们,然后转身下楼,正碰上布鲁伊斯小姐急急忙忙往下走,手里拿着一摞文件。 “斯塔布斯夫人头痛——”他开口道。 “她头痛个鬼。”布鲁伊斯小姐怒气冲冲地说,然后转身进了办公室,并随手关上了门。 波洛叹了口气,穿过前门朝露台走去。马斯特顿太太恰好刚刚开着小汽车过来,正在那里指挥着搭建茶棚,声嘶力竭地狂吠着下达命令。 她转身向波洛打了声招呼。 “这些事情真是太烦人了,”她说,“他们总不能把东西放在应该放的位置。不对,罗杰斯!再往左一些——左——不是右!你看这天气会怎么样,波洛先生?我感觉要变天啊。如果下雨的话,我们的活动安排可就全都给打乱了。今年夏天的天气多好啊,这可不多见。乔治爵士在哪儿?我得告诉他停车怎么安排。” “他太太头痛,去躺下休息了。” “她今天下午就会好起来的,”马斯特顿太太胸有成竹地说,“你知道,她喜欢这种大型的聚会。她会打扮得很漂亮,高兴得像个孩子。你能帮我把那边的那些桩子拿过来吗?我得把钟面式高尔夫球 游戏的比赛场地标出来。” 就这样,波洛也被安排成了一名工作人员,被马斯特顿太太毫不留情地使唤着,就像个有用的学徒工。在他忙里偷闲时,马斯特顿太太就会屈尊就驾地跟他聊上几句: “我发现所有的事情你都得亲自做。只有这样……顺便问一句,你是艾略特的朋友,对吧?” 已经在英国居住了很久的波洛,听出来了她的意思,这是在社交上对他的一种认可。马斯特顿太太实际上是在说:“尽管你不是英国人,但我认为你是我们中的一员。”然后又很亲切地说: “很高兴纳斯庄园再度有人居住,我们都怕它会变成旅舍。你知道如今的现状;人们开车穿过乡村的时候,到处都能看到招牌上写着‘客房’,或者‘家庭旅舍’,或者‘项目齐全aa级旅馆’。小时候住过的那些地方——或是小时候去跳舞的那些地方都不见了。太令人伤心了。是的,我很高兴纳斯庄园能够保留下来,当然可怜可爱的弗里亚特夫人也非常高兴。我必须得说,她之前过的日子那么艰难——但从不抱怨。乔治爵士不但没有让纳斯庄园低俗化,而且还创造了奇迹。不知道这是艾米·弗里亚特影响的结果,还是乔治爵士自己天赋的高品位。他的确品位很高,你知道。像他这样高品位的男人很令人惊讶。” “据我了解,他属于乡绅贵族阶级吧?”波洛很谨慎地问了一句。 “据我所知,他甚至都没有爵位,是自封的。我怀疑他的这个名字来源于乔治·桑格勋爵的马戏团。真是非常好笑。当然我们从来没有说穿过。有钱人是该让他们摆摆绅士架子,你不同意这个说法吗?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尽管他出身一般,可乔治·斯塔布斯爵士走到哪里都吃得开。他是个‘返祖者’,是个典型的十八世纪的乡绅。我相信他的血统好,我猜他父亲肯定是位绅士,母亲是个酒吧女招待。” 马斯特顿太太突然自己打断自己的话,对着一个园丁吼道: “不要靠杜鹃花太近。右侧要给游戏场地留出空间。右侧——不是左侧!” 她接着对波洛说:“这些人甚至左右都不分,笨死了。那个叫布鲁伊斯的倒是挺能干,不过她不喜欢可怜的海蒂,那种眼神有时候看上去像是要把海蒂杀了似的。不少很能干的好秘书都和她们的老板有一腿。不知道吉姆·沃伯顿跑哪儿去了,你知道吗?他总是自称‘上尉’,真是荒唐。又不是什么常备兵,从来也没靠近过德军。当然啦,当下这种情况也不得不招到什么人算什么人,他工作也很卖力,但总觉得他不是太靠谱。啊哈!莱格家的人来了。” 莎莉·莱格穿着一件宽松的黄毛衫,轻快地说道: “我们来帮忙了。” “要干的活太多了,”马斯特顿太太大声说,“让我看看你们……” 波洛则趁她没注意悄悄溜掉了。他转过房角,来到房前的阳台上,向前望去,一台新戏即将上演。 两个身穿短裤、鲜艳上衣的年轻女子刚刚从树林子里走出来,正犹豫不决地站在房前抬头看着别墅。他认出了其中一个女孩,是昨天搭车的那两个中的一个。乔治爵士正靠在斯塔布斯夫人的窗户上对着她们很生气地大喊: “你们这是擅穿私宅!”他喊道。 “什么?”带绿头巾的年轻女孩问。 “你们不能从这里穿过,这是私人住宅。” 头戴蓝色头巾的年轻女孩轻快地说: “请问纳斯码头……”她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是这个方向吗?” “你们在擅穿私宅!”乔治爵士咆哮道。 “拜托你告诉我们好吗?” “非法闯入!这儿没有路,你们得原路返回。原路返回!从来的路上原路返回。” 两个女孩儿盯着他的手势看了半天没明白,然后两人用别人听不懂的语言商量了一阵子,最后,戴蓝头巾的女孩儿疑虑重重地问: “返回?返回旅舍?” “是的。走大路——那边那条大路。” 她们不情愿地返了回去。乔治爵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朝站在下面阳台上的波洛望去。 “把时间都花在这些人身上了,得不停地赶他们离开,”他说,“以前都是从上面的大门穿过来,我给锁上了。现在又从树林里穿过来,从围栏上翻进来。他们只考虑这么走到河边和码头更容易。是啊,当然啦,这么走近多了。但他们无权这么走——历来没有这个权利。几乎都是外国人,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只会用荷兰语或什么语跟你叽里呱啦说一通。” “这两人,一个是德国人,另一个是意大利人,昨天从车站过来的路上我见过那个意大利女孩儿。” “他们讲什么语的都有……什么,海蒂?你说什么?”他把注意力转向房间。 波洛转身发现奥利弗夫人和一个十四岁身材发育良好穿着童子军服的女孩站在自己身后。 “这是玛琳。”奥利弗夫人说。 玛琳咯咯地笑了笑。 “我就是那具令人恐怖的尸体,”她说,“但我身上不会有任何血迹。”她的声音中流露出明显的失望。 “没有血迹?” “没有。就是用绳子勒,仅此而已。我更喜欢被刀子捅——身上抹些红油漆。” “沃伯顿上尉觉得那样太逼真了。”奥利弗夫人说。 “我认为杀人就应该有血,”玛琳不高兴地说。她兴趣盎然地看着波洛,“你见过很多凶杀案,对不?奥利弗夫人这么说的。” “见过一两个。”波洛谦虚地说。 这时波洛吃惊地发现奥利弗夫人正准备开溜。 “见过性欲狂吗?”玛琳迫切地问。 “当然没有。” “我喜欢性欲狂,”玛琳津津乐道地说,“我是说我在书上读过。” “那你不一定想碰见。” “哦,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吗?我认为我们身边就有性欲狂。我外公曾经在林子里看到过一具尸体。他吓坏了,赶紧跑开了,等再回来的时候,尸体不见了。是个女人的尸体。当然了,我外公是个疯子,所以他的话没人信。” 波洛围着别墅转了一圈最终摆脱了那个女孩,进到别墅里,躲进了卧室。他感觉很疲惫,需要休息。 第六章 第六章 午餐是简便的冷餐自助,提早就开始供应了。下午两点半会有个不太出名的电影明星为游园会剪彩。原来看上去要下雨的天气现在开始好转。三点钟的时候游园会就进入了高潮。大批的人流拥来,门票只需两个半先令,车道的一侧停满了汽车。住在青年旅舍的学生成群结队地到来,他们操着各国语言大声地交谈着。正如马斯特顿太太所预料的,斯塔布斯夫人还不到两点半就从卧室出来了。她身着一件仙客来花裙子,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黑色帽子,全身上下佩戴了很多钻石。 布鲁伊斯小姐冷嘲热讽地说: “显然把这儿当成了阿斯科特皇家赛马场了!” 但是波洛却一本正经地赞赏道: “您的新款套装真漂亮,夫人。” “很漂亮,是吗?”海蒂高兴地说,“这是上次专门为阿斯科特赛马会准备的。” 看到小电影明星走了过来,海蒂迎了上去。 波洛再次退到幕后,他一个人到处闲逛着——一切似乎都按着游园会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有一个打椰子游戏场,由热情饱满的乔治爵士主持,还有一个撞柱(注:一种游戏,类似保龄球。用重十磅的木质或橡胶质球撞击二十一英尺外布成菱形的九根椭圆形木桩,以最少次数撞倒所有木桩者胜。)游戏场,一个套圈游戏场。很多摊位上摆着当地产的水果、蔬菜、果酱和蛋糕——还有一些摊位摆放着一些“新奇的东西”。有抽奖彩券,可以抽蛋糕、水果篮;甚至,似乎还可以抽一头猪;以及为孩子们准备的摸彩游戏,两便士一次。 现在人已经很多,一场儿童舞蹈表演开始了。波洛没有看见奥利弗夫人,反倒是斯塔布斯夫人身着仙客来花的粉红装身影随着人群在茫然地移动着。然而,大家的注意力似乎在弗里亚特太太身上。她打破了之前一贯的穿衣风格——穿了一件镶有绣球花的蓝色薄软绸连衣裙,头戴一顶令她很精神的灰色帽子,她似乎在主持着整个游园会的进程,向刚到的人打着招呼,引导着人们去观看各种各样的穿插表演。 波洛慢慢向她走过去,听她们在说些什么。 “艾米,亲爱的,最近还好吗?” “哦,帕米拉,你和爱德华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蒂弗顿离这儿实在是太远了。” “天公真是为你作美呀,还记得战前那年吗?四点钟的时候突然倾盆大雨,把整个演出都给毁了。” “但今年整个夏天都不错。多萝西!好久好久没见了。” “我们觉得一定得回来看看纳斯庄园的辉煌。我看到你把河岸边的灌木都修剪了。” “是的,这样就可以看到后面的绣球花了,不是吗?” “那些花太漂亮啦。那么蓝!知道吗,亲爱的,你在去年真是创造了奇迹啊。纳斯庄园开始回到从前的样子啦。” 多萝西的丈夫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大战期间过来见过司令官,当时这儿的景象真是令人心碎。” 弗里亚特太太转身招呼一位十分谦卑的客人。 “纳帕夫人,很高兴见到你。这是露西吗?都长这么高了!” “她明年就毕业了。很高兴看到你气色还是这么好,夫人。” “我很好,谢谢。你得去玩一下那个套圈游戏,露西,试试自己的运气。一会儿茶棚见,纳帕夫人。我会到茶棚里帮忙的。” 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可能是她丈夫,有些羞怯地说: “很高兴看到你回到纳斯庄园,夫人。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弗里亚特太太的回答声被匆匆赶来找她的两个女人和一个肥胖的男人所淹没。 “艾米,亲爱的,好久没见啦。这儿看起来是个极大的成功!快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收拾那个玫瑰园的。缪丽尔跟我说你全部换了新的品种。” 胖男人插了一句: “玛丽莲·盖尔在哪儿——” “瑞吉渴望见到她。他看了她最近拍的一部电影。” “戴着大帽子的那个是她?妈呀,那个打扮。” “别犯傻,亲爱的,那是海蒂·斯塔布斯。知道吗,艾米,你真的不应该让她像个时装模特似的晃来晃去。” “艾米?”又有个朋友喊了一声,“这是罗杰,爱德华的儿子。亲爱的,欢迎重返纳斯庄园。” 波洛慢慢地走开了,心不在焉地用一先令买了一张可能会为他赢得一头猪的彩票。 他仍能隐约听到大致“太高兴你能过来”之类的话从他身后传来。他不知道弗里亚特太太是否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取代了女主人的角色,还是说,她这么做完全是无意识的。可以非常肯定地说,今天下午她就是纳斯庄园的弗里亚特太太。 他站在标有“仅需二先令六便士,朱莱卡夫人给你算命”的帐篷下。茶点刚刚开始供应,所以之前排长龙算命的人都消失了。波洛低下头,弯腰走进帐篷,支付了二先令六便士,便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终于可以好好歇歇疲惫的双脚了。 朱莱卡夫人穿着飘逸的长袍,头上围着一条金光闪闪的头巾,罩在她脸下半部的面纱遮住了嘴,所以说话不是很清楚。她拿起波洛的手快速看了手相,她的手一动,金手镯上的幸运符叮当作响:财源滚滚、美人在怀、劫难远离。 “你说的这些非常顺耳,莱格夫人,希望能梦想成真。” “噢!”莎莉说,“你认识我?” “我事先得到了消息——奥利弗夫人告诉我说最开始你被设计为‘受害者’,但后来你被别人抢来给人算命了。” “我倒真希望自己扮演那个‘尸体’,”莎莉说,“比这个省心。都是吉姆·沃伯顿的错。现在四点了吗?到我喝下午茶的时间了。四点到四点半是我的休息时间。” “还差十分钟四点,”波洛看了一眼他那老式手表说,“我把茶给你端过来怎么样?” “哦,不。我想休息一会儿。帐篷里太闷。外面仍然有很多人在排队吗?” “没人了。大家都去排队喝茶了。” “太棒了。” 波洛刚从帐篷里出来就碰见了一个女人,执意要他花六便士猜一块蛋糕的重量。 管理套圈游戏的一位肥胖的大妈硬是要波洛试一下手气,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套中了一个丘比特洋娃娃。抱着他赢得的洋娃娃刚走了几步,波洛就在人群的外围碰见了迈克尔·韦曼,他正闷闷不乐地站在通往码头的小路上。 “你好像玩得很开心啊,波洛先生。”他略带讥讽地说。 波洛注视着手上刚赢来的奖品。 “这真是太可怕了,是不是?”他遗憾地说。 这时,身边的一个小孩儿突然大哭起来,波洛立即把洋娃娃塞进了孩子的手里。 “瞧,这是给你的。” 眼泪瞬间不见了。 “你看,维奥莱特,这位先生多好啊。快说谢谢——” “儿童化装舞会,”沃伯顿上尉通过扩音器喊道,“一流的舞会——三到五岁。请排队站好。” 波洛步履匆忙地朝别墅走去,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正在玩打椰子游戏的年轻人身上,当时他为了瞄准儿正往后退。看到对方满脸怒气,波洛也没多想,马上向他道歉,眼睛却被对方衬衫上变化无常的图案所吸引。他认出这就是乔治爵士所描述的“乌龟”衬衣。图案上各种海龟、乌龟以及海怪相互盘绕在一起,爬上爬下。 波洛眨了眨眼,突然听到一个荷兰女孩在跟他说话,就是前天搭便车的那个女孩儿。 “你也来参加游园会了,”他说,“你的朋友呢?” “哦,对,她也是,今天下午过来。我还没见到她呢,不过,我们会在五点一刻的时候一块儿在大门口乘坐大巴离开。我们一起去托基,然后我在那儿转车去普利茅斯,这样比较方便。” 她的这番解释释怀了波洛之前的迷惑,那就是,荷兰女孩儿那天汗流浃背是因为背包很重。 他说:“我今天上午看见你的朋友了。” “哦,是的,艾尔莎,她和一个德国女孩在一起,她告诉我说她们准备穿过树林到河边的码头去。但那个房主却非常生气,非让她们原路返回。” 她把头转向乔治爵士,他正在为那些参加打椰子游戏的竞争对手们加油呢,女孩儿补充道:“但现在——今天下午,他很有礼貌。” 波洛正在想要不要给她解释一下,年轻女孩儿擅闯私宅和年轻女孩儿支付两先令六便士入场费参观纳斯庄园是不一样的,一个是私闯民宅,是犯法的,一个是付费参观,是合法的。但沃伯顿上尉扩声器的声音打消了他的念头。上尉看上去有些烦躁,甚至恼怒。 “你看见斯塔布斯夫人了吗,波洛?有谁看见斯塔布斯夫人了?她本来应该过来给这个化装舞会当裁判的,可哪里都找不到她。” “我看见过她,让我想想——哦,大约半小时前。但是后来我就去算命了。” “这个该死的女人,”沃伯顿生气地说,“她到底去哪儿了?孩子们都在等她,而且我们现在已经比计划时间晚了。”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阿曼达·布鲁伊斯在哪儿?” 布鲁伊斯小姐,同样无迹可寻。 “这真是太糟糕了,”沃伯顿说,“搞个活动必须得有人配合。海蒂到底在哪儿?也许她已经回屋了。”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波洛朝着被绳子隔开的茶棚走去,但见排队太长,他决定放弃。 他来到一个小装饰品摊位,店里的一个老太太非要卖给他一个装衣领的塑料箱子,逼得他不得不沿着外围溜走,溜到远处出去观赏场内的活动。 他不知道奥利弗夫人在什么地方。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波洛回过头来。一个年轻人从码头的小路过来,皮肤黝黑,身着完美无瑕的游艇服。他似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对波洛说:“对不起,请问,这儿是乔治·斯塔布斯爵士的庄园吗?” “没错,是的。”波洛停顿了一下,接着大胆猜测道,“你或许是斯塔布斯夫人的表哥吧?” “我是艾迪安·德索萨——” “我叫赫尔克里·波洛。” 两人彼此鞠躬致意。波洛把游园会的情况说给了他听。刚刚说完,就见乔治爵士从打椰子游戏场地那边走了过来。 “德索萨?见到你太高兴了。海蒂今天早上收到了你的信,你的游艇在哪儿?” “停在了赫尔茅斯。我开着自己的汽艇沿河过来的。” “我们必须得找到海蒂。她说不定在哪儿……你今晚能和我们共进晚餐,是不是?” “你真是太好了。” “能邀请你在这儿留宿吗?” “那是再好不过了,但我睡在我的游艇上,那儿很舒服,也方便。” “你要在这儿待几天?” “两三天吧,也许。视情况而定。”德索萨耸了耸肩。 “海蒂一定会非常高兴,我保证,”乔治爵士礼貌地说,“她到哪儿去了呢?不久前我还见过她。” 他不解地朝四周看了看。 “她本应该在那里给孩子们的化装舞会当裁判的,真搞不懂。请稍等,我去问一下布鲁伊斯小姐。” 他匆忙走开了。德索萨望着他的背影,而波洛却看着德索萨。 “你很久没见到你表妹了吧?”波洛问。 对方又耸了耸肩。 “十五岁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不久她就被送到国外——送到法国的一所女修道院去了。小时候就能看出来,她长大以后肯定会非常漂亮。” 他用询问的眼神看了波洛一眼。 “她是个美女。”波洛说。 “那个人就是她丈夫?他看上去似乎像个大家所说的‘老好人’,但也许行为举止不够优雅?不过,对于海蒂来说,也确实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丈夫。” 波洛脸上带着礼貌和询问的神情。对方突然大笑起来。 “哦,这不是什么秘密。十五岁的时候海蒂的智力就没发育好,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弱智。她现在还那样吗?” “好像是——是的。”波洛小心翼翼地说。 德索萨耸了耸肩。 “哦,其实,人们为什么要求女人——女人非得聪明?没这个必要。” 乔治这时回来了,火冒三丈。布鲁伊斯小姐尾随身后,气喘吁吁地说:“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乔治爵士。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算命帐篷那里。但那至少是二十分钟以前或是半小时之前的事了。她不在房间里。” “有没有可能,”波洛说,“她去看奥利弗夫人的寻凶游戏的进展了?” 听到这儿乔治爵士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很有可能是这样。听着,我现在不能离开这儿的游戏不管,这里由我负责。阿曼达那边也忙得抽不出空来。你能不能替我在周围找一找,波洛先生?这儿的环境你都熟悉。” 但是波洛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不过,布鲁伊斯小姐给了他一个大致的方向。然后她就快活地接过了负责接待德索萨的任务。波洛走开后,像念咒语似的自言自语道:“网球亭式看台、山茶花园、怪建筑、苗圃、船库……” 当路过打椰子游戏场地的时候,他注意到乔治爵士正带着灿烂的微笑为参与游戏的人捡木球,而有趣的是,玩游戏的正是那个搭便车的年轻意大利女孩,她因乔治爵士迥异的态度感到困惑不已。 波洛继续朝网球亭式看台走去,但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穿着军装的老人躺在花园的躺椅上睡觉,帽子盖在脸上。波洛沿原路返回别墅,从那里直奔山茶花园而去。 到花园之后,波洛看见穿着紫色礼服的奥利弗夫人,坐在椅子上,一副沉思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西登斯夫人(注:西登斯(siddons,1755—1831),英国悲剧女演员,尤以扮演莎剧《麦克白》中的麦克白夫人而名噪一时。)。她示意波洛坐在她身旁。 “这仅仅是第二条线索,”她嘘声说,“我觉得我把情节设计得太难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过来。” 这时,一个穿短裤的年轻人走进了花园,他的喉结尤其明显。只听他满意地大叫了一声,便急匆匆跑到拐角处的一棵树下,又听他满意地大叫一声,说他找到了下一条线索。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禁不住表露出他的得意劲儿。 “很多人不认识软木树,”他小声地说,“照片很巧妙,第一个线索,但我还是认出来了——是网球网的一部分。还有一个空的毒药瓶和一个木塞。大部分人都会顺着瓶子的线索往下找——但我认为那只是个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很微妙,软木树,只有这种耐寒植物才能在这个地区生长。我对这些稀有灌木一直感兴趣。现在我该怎么做呢,真不知道?” 他看着手中笔记本里的内容皱起了眉头。 “我抄下了第二个线索,但似乎没有什么道理。”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两人一眼,“你们也是参加比赛的?” “哦,不是,”奥利弗夫人说,“我们只是——来旁观的。” “好啊……‘当可爱女人向愚行屈从……’我有一个想法,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这句话很有名。”波洛说。 “‘愚行’在英语中的另一个意思是‘怪建筑’,”奥利弗夫人有意提示说,“白色的——有柱子。”她又补充道。 “有想法了!太感谢了。都说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本人也在现场。我想得到她的签名。你们见过她吗?” “没见过。”奥利弗夫人很肯定地说。 “我很想见到她。她的故事写得太棒了。”他压低声音接着说道,“但有人说她酒量特别大。” 年轻人离开后,奥利弗夫人气愤地说: “这是真的吗?!这种评价对我也太不公平了吧,我只喝柠檬水!” “难道你不觉得最大的不公平是你帮那个年轻人找到了下一条线索吗?” “考虑到目前为止他是唯一一个走到这一步的人,我认为他应该得到鼓励。” “但你并没有给他签名。” “那不一样,”奥利弗夫人说,“嘘!又有人来了。” 但这次来的人并不是寻找线索的,是两个付了门票钱决心要让自己的钱花得值的女人,所以她们打算把花园转个遍。 两人看上去愤愤不平,而且不太满意。 “大家以为这里会有一些漂亮的花坛,”一个对另一个说,“结果除了树还是树。这怎么能叫花园呢。” 奥利弗夫人用手肘碰了碰波洛,两人趁她们不注意悄悄溜了。 “假如,”奥利弗夫人心烦意乱地说,“没有人找到我设计的尸体该怎么办?” “耐心点,夫人,要有信心,”波洛说,“时间还早着呢。” “那倒是,”奥利弗夫人精神振奋起来,“而且过了四点半以后票价减半,所以会有更多的人拥进来。咱们去看看玛琳那个孩子怎么样了,知道吗,我还真不是很相信她,没什么责任心。真不敢保证她现在就一定在装死尸,而没有悄悄溜掉去喝杯茶什么的。你知道人们对下午茶有多看重。” 他们轻松愉快地沿着林区小路走着,波洛边走边议论纳斯庄园的地理位置。 “我感到非常困惑,”他说,“那么多条小路,没法弄清楚哪一条通向哪里。到处都是一片又一片的树木。” “你听上去就像是刚才那个满腹牢骚的女人。” 他们路过那个“怪建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下坡向河边走去。船库的轮廓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河边。 波洛说如果参加“寻凶”比赛的人无意间来到船库,而且偶然在这儿发现了尸体,那就太令人尴尬了。 “一种捷径?我考虑到了。这就是为什么最后一条线索只是一把钥匙。没有钥匙这门你就打不开。是一把弹簧锁。门只能从里边打开。” 通向船库屋门的是一段陡坡,船库从河岸往外探出一段,有一个小码头,下方是停靠船只的地方。奥利弗夫人从紫色的折叠包中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我们过来就是让你振奋起精神来,玛琳。”她一进门就大声喊道。 只见玛琳正一动不动地四肢摊开躺在窗边的地板上,就像一具被艺术家安排好的“死尸”,看到这个景象,奥利弗夫人对自己之前的一些不公平的怀疑感到有些歉疚。 玛琳没有应答。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微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吹得桌子上的一摞“漫画书”沙沙作响。 “别担心,”奥利弗夫人有些不耐烦地说,“是我和波洛先生,没有别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找到过你这条线索。” 波洛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把奥利弗夫人轻轻推到一边,然后弯腰查看了一下躺在地板上的女孩。他的牙缝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叫声,然后抬头看着奥利弗夫人。 “这么一来……”他说,“你期待的事情发生了。” “你不是说……”奥利弗夫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紧紧抓住旁边的一把柳条椅坐了下来,“你不会是说……她死了?” 波洛点了一下头。 “哦,是的,”他说,“她死了,或许是刚刚死的。” “但怎么——” 他掀起围在死者脸下半部的围巾,好让奥利弗夫人看清晾衣绳的两个头。 “跟我设计的一模一样,”奥利弗夫人说,情绪显得很不稳定,“但这是谁干的?为什么要杀她?” “这的确是个问题。”波洛说。 他强忍住没说这也正是他想问的问题。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不是奥利弗夫人原先设计的答案,因为受害人不是原子专家的第一任南斯拉夫妻子,而是玛琳·塔克,一个只有十四岁的乡村女孩,不可能和谁结过仇。 第七章 第七章 警督布兰德坐在书房的桌子后面。他到的时候乔治爵士迎接了他,并带他去了船库,现在两个人一起回到了别墅里。侦查小组正在船库里忙着拍照取证,负责采集指纹的警察和法医刚刚到达案发现场。 “你在这儿办公可以吗?”乔治爵士问。 “非常好,谢谢你,先生。” “游园会现在还在进行,我该怎么做?是告诉大家实情,中止游园会,还是采取别的做法?” 警督布兰德想了想说: “乔治爵士,从案发到现在你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我没有透露任何信息。有传言称这儿发生了意外,仅此而已。我觉得目前还没有人怀疑是一起——嗯——呃,谋杀案。” “那就顺其自然吧,暂且什么都不要做,”布兰德说,“我敢保证,消息很快就会传开的。”他冷笑着补充道。思索片刻后他又问道:“共有多少人参加游园会?” “应该有几百人吧,”乔治爵士说,“而且人数一直在增加。他们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事实上这次活动搞得非常成功。真是太不幸了。” 布兰德警督推测,乔治爵士所说的“非常成功”指的是谋杀案而不是游园会。 “几百人,”他沉思了一下说,“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 他叹了口气。 “太狡猾了,”乔治爵士同情地说,“但我不明白凶手的杀人动机。整件事似乎很不可思议——我不明白谁会杀害这样一个女孩。” “对这个女孩你了解多少?她是当地人吗?” “是的。她家住在码头附近的一栋农舍里。她父亲在当地的一家农场工作——我想,那农场是帕特森家族的。”他接着又说,“她母亲今天下午也来参加了游园会。我的秘书布鲁伊斯小姐比我清楚,她可以告诉你更多信息。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位母亲,把她带到了某个地方喝茶。” “做得不错,”警督赞同地说,“乔治爵士,我现在对整个事件还不是特别清楚。那个女孩去船库做什么?我听说案发时这里正在进行一场什么寻凶游戏——还是寻宝游戏之类的。” 乔治爵士点了点头。 “是的。我们都觉得这个主意非常棒。但现在看来并不明智。我觉得布鲁伊斯小姐可以解释得比我清楚。我应该让她来见你吗?还是你想先做个初步了解?” “暂且不用,乔治爵士。之后我可能会再问你一些问题。我想见几个人,你、斯塔布斯夫人和发现尸体的两个人。我了解到,其中一个是你请来设计这场寻凶游戏的女小说家对吗?” “确实如此。是奥利弗夫人。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 警督的眉毛微微上挑了一下。 “噢——是她呀!”他说,“一位非常著名的畅销书作家。我读过她很多书。” “她现在有些心烦,”乔治爵士说,“我想这很正常。我会转告她你想见她。我不知道我的妻子现在在哪儿。她似乎彻底消失了。应该在这二三百个人当中,我想她向你提供不了什么线索。我是指关于那个受害的女孩或诸如此类的事情。你想先见谁?” “我想我应该先见见你的秘书布鲁伊斯小姐,然后是受害者的母亲。” 乔治爵士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当地警局的罗伯特·霍斯金斯警员为乔治爵士开了门,等他出去后又将门关上。霍斯金斯警员主动开了腔,显然是评论刚才乔治爵士的话。 “斯塔布斯夫人这儿有点儿缺陷,”他拍了拍自己的前额,“所以乔治爵士说她提供不了什么线索。她确实有点傻乎乎的。” “他的妻子是当地人吗?” “不是,是外国人。有人说她是有色人种,但我觉得不是。” 布兰德点了点头,一声不响地拿了支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然后他问了一个问题,毫无疑问,这个问题并不会被记录在案。 “霍斯金斯,你觉得是谁干的?” 布兰德觉得,如果有谁对这件事情看出点儿门道的话,那一定是霍斯金斯警员。霍斯金斯对任何人和事都有极大的好奇心。他有个碎嘴子太太,而他又是当地的警察,所以他掌握了大量的个人信息。 “我觉得凶手是个外国人,不可能是当地人。塔克一家不会有问题,是个很友好、值得尊敬的家庭。全家一共九口人,两个大女儿都出嫁了。一个儿子是海军,另一个儿子在服兵役,还有一个女儿在托基当理发师。剩下三个小点儿的孩子,其中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留在家里。”他停下来想了想,说,“塔克一家都算不上聪明,但塔克太太把家打理得非常好,一尘不染的——在十一个兄弟姐妹中,她是最小的。她还把自己的父亲接过来和她同住。” 布兰德静静地听着这些话。用霍斯金斯的话来说,以上是对塔克家族社会地位的概述。 “这就是我推测凶手是外国人的原因。”霍斯金斯继续说道,“凶手很可能是住在胡塘旅舍的某个外国人。那儿有些外国人比较奇怪——行为举止极为不当。他们在草丛、树林里的龌龊行为会让你感到吃惊。与那些在公共场所停放的车辆里所做的事一样下流。” 此时的霍斯金斯警员绝对是一个“不当性行为”方面的专家。他下班后在“公牛与熊”酒吧喝酒时谈论的大多是这方面的内容。布兰德说: “我认为这起案件中没有发生——呃——你说的那种事。当然,法医验尸后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的。” “是的,长官,那取决于法医的验尸结果。但我的意思是你不了解那些外国人,他们可能一瞬间就变得下流起来。” 想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布兰德警督不由地叹了口气。霍斯金斯警员完全有理由把罪名安在那些“外国人”身上。这时门开了,法医走了进来。 “我的工作完成了,”他说,“现在可以让他们把尸体运走了吗?其他工具已经收拾好了。” “科特里尔警长会处理的,”布兰德说,“那么,验尸结果怎么样?” “作案手法非常简单直接,”法医说,“毫无复杂性可言。受害者是被凶手用一根晾衣绳勒死的。这是最简单不过的杀人方法了。死前没有任何挣扎迹象。我想这个孩子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伤害。” “有暴力迹象吗?” “没有。没有任何暴力、强奸或侵犯的迹象。” “所以不可能是奸杀对吗?” “是的,不是奸杀。”法医补充说,“她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 “有男孩喜欢她吗?” 布兰德向霍斯金斯警员问道。 “可以说没有男孩喜欢她,”霍斯金斯警员说,“如果有的话她会非常开心的。” “也许吧。”布兰德点点头说。他想到了船库里那一摞连环漫画和纸张空白处的潦草字迹,上面写着“约翰尼和凯特好上了”,“乔治·帕基经常在树林里吻徒步旅行的女孩子”。他猜测受害人可能曾在这里胡思乱想来着。但不管怎样,玛琳·塔克的死不太可能与性有关。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谁知道呢……总是有一些变态的罪犯,内心隐藏着杀人欲望,专门针对那些手无寸铁的年轻女性。或许这个假期真有这样一个罪犯来到了这里。他几乎相信事实就是如此——因为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其他的杀人动机。然而,他想,调查才刚刚开始,最好还是先听听别人的说法。 “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他问。 法医看了一下屋里的时钟和自己的手表。 “现在刚到五点半,”他说,“我大约是在五点二十分到达案发现场的——那时距她死亡已经一个小时了。也就是说,死亡时间大约在四点到四点四十分之间。如果尸检后有任何发现,我会及时通知你们。”他补充道,“之后我会写一份详细的尸检报告。我该走了,还有几个病人在等我。” 他离开了房间,布兰德警督派霍斯金斯去找布鲁伊斯小姐问话。布鲁伊斯小姐走进房间的时候,他顿时精神抖擞起来。因为他立马意识到这个人非常精明能干,头脑清晰,能准确地回答出他的问题及确切的时间。 “塔克太太现在在我的起居室里,”布鲁伊斯小姐边说边坐了下来,“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她了,让她喝了点茶。当然,她非常难过。她想去看尸体,但我劝她还是别去了。塔克先生六点下班后会来这儿找他的妻子。我吩咐下人要留意着点儿,他到的时候领他进来。塔克家另外两个年龄小一点儿的孩子还在参加游园会,我已经派人照看他们了。” “非常好,”布兰德赞许地说,“在我见塔克太太之前,我想先向你和斯塔布斯夫人了解一下情况。” “我不知道斯塔布斯夫人现在在哪儿,”布鲁伊斯小姐不悦地说,“我想她应该是觉得游园会很无聊,所以去哪儿闲逛了吧。不过我觉得她不会比我提供更多的信息。你想知道些什么?” “首先我想知道寻凶游戏的所有细节,还有玛琳·塔克这个女孩是怎样参与到这个游戏中来的。” “这个问题很简单。” 布鲁伊斯小姐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寻凶游戏最初是为了吸引大家参加游园会,著名的小说家奥利弗夫人参与设计了这个游戏。她还介绍了游戏的大致情节。 “一开始,”布鲁伊斯小姐解释说,“受害者的角色是由亚历克·莱格太太扮演的。” “亚历克·莱格太太?”警督疑惑地问道。 这时霍斯金斯警员插话,做了一番解释。 “她和莱格先生租下了磨坊茅庐,就是劳德溪下游粉色的那栋。他们是一个月前搬到这儿的,打算在这儿待两三个月。” “我明白了。你说,受害者本来是由莱格太太扮演的?为什么后来换人了呢?” “是这样,有天晚上莱格太太给我们占卜,她算得非常准,所以我们决定在游园会上搭设一处占卜帐篷来吸引游客,莱格太太可以穿上具有东方特色的衣服,装扮成朱莱卡夫人给大家占卜,每次收费半克朗(注:一种货币单位。旧时英国及其多数殖民地、属地用此货币单位。1克朗=5先令。)。我认为这并不违法,不是吗,警督先生?我是说这在游园会中很常见吧?” 布兰德轻笑了一下。 “我们并不总是把占卜和买卖彩票视作违法,布鲁伊斯小姐,”他说,“但有时我们需要——呃——杀一儆百,以示警告。” “但你通常不会得罪人的对吧?莱格夫人同意了我们的建议,所以我们需要另找一个人来假扮受害者。那时当地的女童子军在帮我们筹备游园会,所以有人提议,选一个女童子军来担任这个角色也很不错。” “那,是谁提议的?” “说实话,我记不清了……好像是议员的妻子马斯特顿太太。不,可能是沃伯顿上尉……其实我不太确定,但的确有人提议了。” “为什么最终选择了这个女孩呢?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没,没有,我认为没有。她的家人是这个庄园的租客,她的母亲,塔克太太,有时会来这里帮厨。但我不太清楚为什么最后选择了这个女孩。可能是第一个想到她了吧。我们问她愿不愿意扮演这个角色,她非常开心地答应了。” “她真的想扮演这个角色吗?” “噢,是的,她似乎觉得这是一种荣幸。玛琳有些傻乎乎的,”布鲁伊斯小姐继续说道,“她本来可以不用扮演这个角色。但她觉得这很容易,而且觉得自己是从众多人当中被挑选出来的,所以非常开心。” “她具体需要做些什么?” “她需要待在船库里。当听到有人来的时候,她得躺在地上,把绳子绕在脖子上装死。”布鲁伊斯小姐的口吻平和且干脆。那个装死的女孩被人发现真的死了这个事实此刻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情绪。 “她本来可以去参加游园会的,结果一下午都待在船库,肯定很无聊。”布兰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从某种角度看,我想的确如此,”布鲁伊斯小姐说,“但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不是吗?而且玛琳的确乐意扮演死尸。这让她觉得自己很重要。而且她带了一堆书来看,不至于那么无聊。” “还带了一些吃的东西是吗?”警督问,“我注意到现场有个托盘,上面放着碟子和杯子。” “嗯,是的,她吃了一碟蛋糕,喝了一杯山莓果汁。是我亲自给她送过去的。” 布兰德猛地抬起头。 “是你送过去的?什么时候?” “大约是将近傍晚的时候。” “具体什么时间?你还记得吗?” 布鲁伊斯小姐想了一会儿。 “让我想想。儿童化装舞会的评判稍微有些延迟——斯塔布斯夫人不知道去哪儿了,不过弗里亚特太太顶替了她,所以还好……没错,肯定是,我几乎能肯定,大约四点零五分的时候我拿的蛋糕和果汁。” “接着你亲自把东西送到船库给她。你是几点到那儿的?” “噢,到船库大概需要五分钟,大约是四点十五分到的,应该是。” “四点十五分的时候玛琳·塔克还活着是吗?” “是的,当然了,”布鲁伊斯小姐说,“而且她非常想知道寻凶游戏进展如何。可惜我没法告诉她,因为之前我一直在忙草坪演出的事,但我确实知道很多人参与了这个游戏。据我所知有二三十个人,实际可能比这还多很多。” “你到船库的时候玛琳是什么状态?” “我刚才告诉你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开门后玛琳正躺在地上装死吗?” “哦,没有,”布鲁伊斯小姐说,“因为我进门之前喊她了,所以她开了门,我端着托盘进去,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四点十五分,”布兰德边写边说,“玛琳·塔克还活着。我想你应该明白,布鲁伊斯小姐,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你确定是这个时间吗?” “我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因为我当时没有看表,不过在快到船库前我看过表,时间非常接近。”说完后,她突然明白了警督话里的含义,“你是说那之后不久——” “不会差太久,布鲁伊斯小姐。” “哦,天哪!”布鲁伊斯惊叹道。 这句话虽然简短,但却足以表达布鲁伊斯小姐的惊讶和担心。 “接下来,布鲁伊斯小姐,你在往返船库的途中有没有碰到什么人?或者看到有人在船库附近?” 布鲁伊斯小姐想了想说: “没有,我没有遇见任何人。当然,按理说我应该看到的,因为今天下午庄园对所有人都开放。但通常人们往往会待在草坪、摊位等活动场所。他们喜欢参观菜园和温室,我本以为他们会去树林里,但是并没有。在这样的活动中人们总是喜欢成群结队,你觉得呢,警督?” 警督没有否认。 “但是,我觉得,”布鲁伊斯小姐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当时有人在怪建筑里。” “怪建筑?” “是的。一座小小的、白色的装饰性建筑,一两年前刚修建的。它坐落在通往船库的道路右侧。下午有人在那儿,我猜是一对情侣。有人在笑,然后另一人‘嘘’了一声。” “你不认识这对情侣吗?” “不认识。在路上看不到‘怪建筑’的正面,侧面和北面是封闭的。” 警督思索了一会儿,但对他来说“怪建筑”里的这对情侣,不管他们是谁,似乎并不重要。也许,查出来是谁会更好,因为他们可能曾看到有人进出船库。 “途中你没看到其他人吗?一个人也没有?”他追问道。 “当然,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布鲁伊斯小姐说,“我只能向你保证我没有遇见任何人。不过,你知道,我不是一定能看到什么人。我是说,如果路上有人,但不想让我看到的话,躲在杜鹃花丛中是最简单不过的方法了。道路两边种满了灌木和杜鹃花,如果未被允许进入的某人听到有人靠近,他可以迅速地躲起来。” 警督转变了思路。 “对这女孩你知道一些可以帮助我们的信息吗?”他问。 “我真的对她一无所知,”布鲁伊斯小姐说,“在游园会之前我从未和她讲过话。我见过她,但只是依稀记得她的样子,仅此而已。” “你不了解她的任何事,任何有用的信息?”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想杀她,”布鲁伊斯说,“其实对我来说——如果你懂我的意思——发生这样的事很不可思议。唯一的解释是,她要扮演受害者的消息传出后,激起了某个精神异常的人将游戏变为现实的变态心理。但即使这样,这个理由也很牵强、荒谬。” 布兰德叹了口气。 “唉,好吧,”他说,“我想我该见见受害者的母亲了。” 塔克太太身体瘦弱,脸型瘦削,鼻子尖挺,一头丝线般的金发。她眼睛都哭红了,但现在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准备回答警督的问题。 “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太不公平了,”她说,“之前在报纸上才会看到这种事,没想到现在竟然发生在了我们家玛琳身上——” “我对此感到万分遗憾,”布兰德警督温柔地说,“我希望你仔细想想,告诉我谁可能杀害你的女儿?” “我已经想过了,”塔克太太抽泣了一下说,“我想了又想,但毫无头绪。学校的老师说玛琳曾时不时地与某个男孩或女孩争吵,但并不严重。没有人对她恨之入骨,想置她于死地。” “她从没和你说过她和谁结过仇吗?” “玛琳经常说傻话,她确实会这样,但不是关于这方面的。她说的全是化妆、发型、美容、打扮之类的。你知道,女孩子嘛。我和她爸爸都告诉过她,她太小了,还没到涂口红和使用化妆品的年龄。但她一有钱就买这些东西,买香水、口红,然后藏起来,怕被我们发现。” 布兰德点了点头。他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一个傻傻的年轻女孩,成天想着电影明星和化妆——像玛琳这样的女孩有很多。 “我不知道她爸爸会说什么,”塔克太太说,“他随时都会过来,可能是在什么地方玩呢,他是个玩打椰子游戏的高手。” 突然间,她情绪崩溃,大哭起来。 “依我看,”她说,“凶手可能是住在旅舍的某个可恶的外国人。和外国人在一起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们大多花言巧语,有的人穿的衬衫让人无法接受,上面的图案是身穿比基尼的女孩。他们光着上身到处晒太阳——这样会出事的。这就是我的想法!” 霍斯金斯警员把还在哭泣的塔克太太送出了房间。布兰德发现,一直以来,当地人总是自然而然地把悲剧发生的原因归结到外国人身上。 第八章 第八章 “她是个刻薄的女人,”霍斯金斯送走塔克太太后说,“唠叨丈夫,虐待父亲。我敢说她曾严厉地训斥过自己的女儿,现在她感到很后悔。女儿对母亲说过的话并不会太在意,只是当作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 布兰德警督打断了霍斯金斯的话,让他去把奥利弗夫人请过来。 见到奥利弗夫人时警督有些吃惊,他没想到她这么爱长篇大论。她一身紫色装扮,而且情绪不稳定。 “我感觉非常糟糕,”奥利弗夫人说着,像一团紫色牛奶冻一样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很糟糕。”她又强调了一遍。 警督含糊地回应着,奥利弗夫人继续说道: “毕竟,这是我设计的寻凶游戏,是我干的。” 布兰德警督愣了一会儿,他以为奥利弗夫人在承认自己的罪行。 “我不该把原子科学家的南斯拉夫籍妻子设定为受害者。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奥利弗夫人说着,用手在她精致的发型上乱抓,看起来有点儿像喝醉了似的,“我真是太蠢了。要是把受害者设为那个表里不一的园丁二号就好了——那样伤害会减少一半。因为,毕竟大多数男人都可以保护自己。即使他们保护不了自己,也应该有这种意识,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忧心忡忡的了。一个男人被杀大家不会在意——我是说,除了他们的妻子、爱人、孩子,其他人不会在意。” 这时布兰德警督意识到,从奥利弗夫人的身上并不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而此刻飘来的一股淡淡的白兰地酒香也证实了这一点。从船库回来后,赫尔克里·波洛一定让他的朋友喝了点酒来压惊。 “我没疯,我也没醉,”奥利弗夫人说,她靠直觉猜到了警督的想法,“那个男人说我爱喝酒,还说别人也这么说,所以你可能也这么想。” “他是谁?”警督急切地问道,他的焦点从游戏里的园丁二号转移到了这个未被指明的男人身上。 “他满脸雀斑,操一口约克郡方言,”奥利弗夫人说,“但如我所说,我既没醉也没疯。我只是伤心。非常非常伤心。”她重复了一遍,又一次进行了强调。 “确实,太太,肯定很伤心。”警督说。 “糟糕的是,”奥利弗夫人说,“她说她希望游戏里的凶手是一个色情杀人狂,现在我猜她可能是……应该是……我该怎么说呢?” “这个案子和色情杀人狂无关。”警督说。 “无关吗?”奥利弗夫人说,“好吧,谢天谢地。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她更希望是这种方式。但如果凶手不是色情杀人狂,那还会有谁想杀她呢,警督?” “我与你谈话就是希望你能帮我。”警督说。 毋庸置疑,他认为奥利弗夫人的问题正中要害。为什么会有人谋杀玛琳呢? “我帮不了你,”奥利弗夫人说,“我想不出谁会这样做。当然,至少我可以想象,可以想象出任何事!这真是糟透了。我此时此刻就可以想象。我甚至可以让这些想象合情合理,当然这些想象都不是事实。我的意思是,玛琳可能是被一个单纯喜欢杀害女孩的凶手谋杀的,但这太简单了——而且,这个凶手竟然正好在这次的游园会上,实在是有点巧合过头了。他是怎么知道玛琳在船库的呢?另一种情况是,她可能知道了某人的风流韵事,或在晚上看到有人掩埋尸体,或认识某个隐藏自己身份的人,或知道战时某个藏宝地。还有可能是那个乘汽艇的男人把某人扔进了河里,而玛琳正好从船库的窗户边看到了这一幕,又或许她得到了一些需要解码的重要情报,但是还没弄懂是什么意思。” “等等!”警督举手示意,打断了奥利弗夫人的话。他的脑袋在飞速运转。 奥利弗夫人顺从地停了下来。很显然,她本可以顺着这条脉络继续说下去,尽管在警督看来,她似乎已经设想到了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情况。在奥利弗夫人说的这一大段话中,他注意到了一个信息。 “奥利弗夫人,你说的‘乘汽艇的男人’是指谁?是你想象出来的吗?” “有人告诉我他乘汽艇来了这儿,”奥利弗夫人说,“我忘了是谁说的。我是说早餐时我们谈到的那个人。”她补充道。 “拜托你告诉我。”警督以一种恳求的语气说道。之前他完全不知道侦探小说家是什么样的。他知道奥利弗夫人有四十余部作品,但现在如果说她写了一百四十本小说,他也不会感到惊讶。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专横起来,问道:“早餐时那个乘汽艇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在早餐时乘汽艇来的,”奥利弗夫人说,“是坐游艇来的。至少,在我的设计中不是那样。是一封信。” “好吧,那到底是什么?”布兰德迫切地问,“是游艇还是信?” “是一封信,”奥利弗夫人说,“写给斯塔布斯夫人的,是她一个表哥在游艇上写给她的,她吓坏了。”她没再说下去。 “吓坏了?为什么?” “我猜是因为他,”奥利弗夫人说,“大家都看得出来。她非常怕他,不想让他来,我觉得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现在躲了起来。” “躲起来?”警督问道。 “是呀,哪儿都找不到她,”奥利弗夫人说,“大家一直在找她。我觉得她是因为怕他,不想见到他,所以躲起来了。”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警督问。 “你最好去问波洛先生,”奥利弗夫人说,“因为波洛和他说过话,我没有。他叫埃斯特班——不,不是,这是游戏中的名字。德索萨,这才是他的真名,艾迪安·德索萨。” 但另一个名字引起了警督的注意。 “你刚刚说谁?”他问,“波洛先生?” “是的。赫尔克里·波洛。发现尸体时他和我在一起。” “赫尔克里·波洛……我有点纳闷,难道是同一个人?一个比利时人,个子不高,留着长长的八字胡?” “非常长的八字胡。”奥利弗夫人肯定地说,“是的。你认识他吗?” “我很多年前见过他。那时我还是一个年轻的警长。” “你是在调查一起谋杀案时见到他的吗?” “是的。他现在在这儿做什么?” “他是来做寻凶游戏的颁奖嘉宾的。”奥利弗夫人说。 回答之前她犹豫了一下,但警督并没有察觉到。 “你发现尸体的时候他和你在一起。”布兰德说,“嗯,我想和他谈谈。” “我去帮你叫他?”奥利弗夫人迫不及待地提起她的紫色裙子准备离开。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夫人?你还能想起其他有用的信息吗?” “没有了,”奥利弗夫人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像我说的,我可以设想一些杀人动机——” 警督打断了她的话。他一点儿也不想再听奥利弗夫人的猜想。那太令人晕头转向了。 “非常感谢你,夫人,”他欣然说,“如果你能让波洛先生来和我谈话,我会非常感激的。” 奥利弗夫人离开了房间。霍斯金斯警员好奇地问: “长官,波洛先生是谁?” “或许你可以把他描述成一个极为滑稽的人,”布兰德警督说,“像是舞台上演员模仿的法国人,其实他是比利时人,虽然长相滑稽,但非常聪明。他现在一定上年纪了。” “那这个德索萨是怎么回事?”霍斯金斯警员问,“长官,你觉得这起案件和他有关系吗?” 布兰德警督没有听到他的问题。他正在琢磨一件事,虽然这件事他已听过数次,但现在才开始引起他的注意。 先是乔治爵士,恼羞成怒,非常警觉:“我妻子好像失踪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然后是目中无人的布鲁伊斯小姐:“斯塔布斯夫人找不到了,她对游园会感到厌烦。”现在是奥利弗夫人猜想斯塔布斯夫人躲了起来。 “嗯?你说什么?”他心不在焉地问。 霍斯金斯警员清了清嗓子,说: “长官,我是在问你,你觉得这个德索萨——不管他是谁——是否和这起案件有关?” 很显然,霍斯金斯警员很高兴看到有一个特定的外国人,而不是外国人这个群体被牵扯到案件中。但布兰德警督并不这么想。 “我想见斯塔布斯夫人,”他简单地说,“把她给我找来,如果附近找不到,就去别的地方找。” 霍斯金斯看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按照吩咐离开了房间。走到门口,他停下来向后退了几步,给正要进门的赫尔克里·波洛让路。在关上门之前,他回过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波洛先生。 “我想,”布兰德边起身边伸手说,“您不记得我了吧,波洛先生。” “我确实——”波洛说,“你是……让我想一下,就一下。你是那个年轻的警长。没错,我十四年前,不,十五年前见过的那个布兰德警长。” “一点儿没错。您记性真好!” “哪里哪里。既然你记得我,我怎么能不记得你呢?” 布兰德心想,赫尔克里·波洛很难让人忘记,这并不完全是恭维话。 “所以,波洛先生,您来这儿,”他说,“又是为了帮忙查案吧。” “没错,”波洛说,“我是受邀来这儿帮忙的。” “受邀帮忙?”布兰德一脸疑惑地问。 波洛立马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是受邀来这儿做寻凶游戏的颁奖嘉宾的。” “奥利弗夫人告诉我了。” “她没和你说别的事吗?”波洛问道,刻意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他急于知道,奥利弗夫人是否向警督透露了她坚持让他来德文郡的真正原因。 “别的事她没说。她一直在说个不停,设想了女孩遇害的各种可能和不可能的杀人动机。把我弄得晕头转向,哎呀!她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她是靠想象力谋生的,我的朋友。”波洛不动声色,幽默地回应道。 “她提到了一个叫德索萨的人,这是她想象出来的人物吗?” “不是,是个真实的人物。” “她还提到了早餐时的一封信、游艇、坐汽艇沿河而上什么的。我不记得完整的表述是什么了。” 波洛又做了进一步的说明。他把早餐时的情景、那封来信和斯塔布斯夫人头痛的事叙述了一遍。 “奥利弗夫人说斯塔布斯夫人吓着了。你也觉得她是在害怕什么吗?” “她给我的感觉是这样的。” “害怕她的表哥吗?为什么?” 波洛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她只是告诉我她的表哥很坏,不是好人。你知道的,她有点儿头脑简单,智力低下。” “是的,这似乎是当地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她没说为什么害怕德索萨吗?” “没有。” “但您觉得她确实很害怕是吗?” “是的,除非她是一个非常厉害的演员。”波洛淡淡地说。 “我开始有了些头绪。”布兰德说。他站起身来,不安地来回踱步,“我觉得,都怪那个讨厌的女人。” “你是说奥利弗夫人?” “是的。她向我灌输了很多耸人听闻的想法。” “而你觉得那可能是真的?” “当然不全是,但其中一两条听起来没那么疯狂。这都取决于……”这时霍斯金斯警员开门走了进来。 “长官,好像找不到斯塔布斯夫人。”他说,“这附近都没有她的人影。” “这我早知道了,”布兰德显得有些急躁,“我告诉过你,去别的地方找找!” “法雷尔警长和洛里默警员正在进行彻底搜查,长官,”霍斯金斯说,“她也不在屋子里。”他补充道。 “去问一下门卫,斯塔布斯夫人有没有离开这里,是乘车还是步行离开的。” “是,长官。” 霍斯金斯转身离开了。 “再问一下大家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间和地点。”布兰德在霍斯金斯身后喊道。 “所以,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波洛问。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她,”布兰德说,“但我刚刚想到一个事实:一个本该遵守约定的女人却没有遵守约定!我想知道为什么。请您告诉我,关于这个叫德索萨的男人您还知道些什么?” 波洛描述了他和这位年轻男子见面时的情景,那时他正走在从码头通往庄园的路上。 “他可能现在还在游园会上,”他说,“需要我告诉乔治爵士你想见他吗?” “暂时不需要,”布兰德说,“我想先向您多了解一些情况。你最后一次见斯塔布斯夫人是什么时候?” 波洛开始回忆。他很难记起确切的时间。他依稀记得曾看到斯塔布斯夫人身穿鲜艳套衫的高挑身影,她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檐儿压得低低的,在草坪中来回走动,与人交谈,四处徘徊。偶尔还会听到她诡异的笑声,在混杂的声音中显得与众不同。 “我觉得,”他不确定地说,“是在快四点的时候。” “那时她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她那时在别墅附近,有很多人都在那里。” “德索萨到的时候她在吗?” “我不记得了。应该不在,至少我没看到她。乔治爵士告诉德索萨说他妻子就在附近。那时斯塔布斯夫人本应在给儿童化装舞会做裁判的,但她却没在那儿,我记得乔治爵士对此似乎很吃惊。” “德索萨是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四点半左右。我没有看表,所以我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 “斯塔布斯夫人在他到达之前就已经不见了是吗?” “好像是这样。” “也许她跑掉是为了躲他。”警督推测道。 “有可能。”波洛表示赞同。 “这么说,她不可能跑太远,”布兰德说,“我们应该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她,等我们找到她后……”他没有往下说。 “要是找不到呢?”波洛好奇地问。 “不可能,”警督斩钉截铁地说道,“怎么可能找不到呢?您觉得她会出什么事吗?” 波洛耸了耸肩。 “确实!谁也说不准。我们只知道她……失踪了。” “见鬼,波洛先生,你的话听起来有不祥之感。” “可能事实就是如此。” “我们在调查的是玛琳·塔克的谋杀案。”警督厉声说道。 “没错。但……德索萨为什么会牵扯进来呢?难道是他杀了玛琳·塔克吗?” 布兰德警督没有直接回答。 “都怪那个女人。” 波洛轻轻一笑。 “你是说,奥利弗夫人?” “是的。波洛先生,你知道,谋杀玛琳·塔克没有任何意义。这完全说不通。一个非常普通,甚至愚笨的女孩被人用绳子勒死了,而且我们找不到任何可能的杀人动机。” “奥利弗夫人向你提供了一个杀人动机?” “她至少说了十二种杀人动机!她推测,玛琳·塔克可能知道了某人的风流韵事,或目睹了某人行凶的过程,或得知地下宝藏的秘密,或者她透过船库的窗户看到了德索萨乘船而上时在汽艇上所做的事。” “哦。那你相信哪种说法呢,朋友?” “我不知道。但我忍不住去想她说的这些话。听着,波洛先生,您仔细回忆一下。今天早上斯塔布斯夫人和你说她害怕她表哥,你觉得是因为他可能知道一些她隐瞒她丈夫的事情,还是她只是害怕她表哥这个人而已?” 波洛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 “我认为她只是单纯地害怕她表哥这个人。” “嗯,”布兰德警督说,“好的。如果他还在这附近的话,我最好和这个年轻人谈一谈。” 第九章 第九章 尽管布兰德警督不像霍斯金斯警员那样对外国人怀有根深蒂固的偏见,但他对艾迪安·德索萨产生了一种厌恶感。这个年轻男子圆滑的绅士风度,完美精致的衣着,油光锃亮的头发散发出的浓郁花香,都让警督感到不快。 德索萨非常自信,非常轻松自在,但出于礼貌,他并没有表现出内心的愉悦,而是故作矜持。 “人们必须承认,”他说,“生活充满了惊喜。我是乘度假邮轮来到这儿的,我欣赏这里的美景,原本计划和我多年未见的表妹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结果呢?我先是被狂欢的人群淹没,一个个椰子在我的头顶上飞来飞去,后来由喜变悲,被牵扯进一起谋杀案中。” 他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接着说: “这起谋杀案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完全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找我问话。” “你是刚到这儿的一个陌生人,德索萨先生——” 德索萨打断警督的话说: “难道陌生人就一定有作案嫌疑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先生。你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想,你的游艇是停在赫尔茅斯了吧?” “是的,没错。” “你今天下午是乘汽艇沿河而上到这儿的是吗?” “还是那句话,是的。” “你沿河而上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你右侧有一座向河面凸出的小船库?茅草屋顶,下面有一处可以泊船的小码头。” 德索萨转过他英俊黝黑的脸庞,皱眉思索。 “让我想想,我记得有一条小溪和一座灰色的瓦房。” “还得再往上游走,德索萨先生,坐落在树丛里。” “噢,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这个庄园的船库。要知道的话我就会把我的船停在那儿再上岸了。我问路时他们告诉我要从渡口那儿的码头上岸。” “确实如此。你就是这么做的是吗?” “是的。” “你没有在船库或它周围上岸吗?” 德索萨摇了摇头。 “你经过船库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看见什么人?没有。我应该看见什么人吗?” “只是可能而已。德索萨先生,被谋杀的女孩今天下午在船库,她是在那里被杀害的,而且她的死亡时间和你经过的时间相差不久。” 德索萨再次蹙眉思索。 “你认为我可能是这起谋杀案的目击者?” “虽然谋杀发生在船库里,但你可能看到了那个女孩,她或许从窗户边往外看,或者走到了阳台上。如果你曾看到她的话,就可以帮我们缩小死亡时间的范围。如果你经过的时候她还活着——” “哦,我明白了。好的,我明白了。但是为什么特意问我呢?有很多船来往于赫尔茅斯。观光船,来来往往个不停,为什么不去问他们?” “我们会问他们的,”警督说,“不要担心,我们会问的。那么,你的意思是你经过船库时没有看到任何异常吗?” “什么都没看到。没有迹象表明那里有人。我也没特意去看,而且我经过的时候离船库不是特别近。就像你说的,可能有人从窗户往外看了,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一定能看到那个人。”他礼貌地补充道,“非常抱歉没有帮到你。” “哦,没关系,”布兰德警督友好地说,“我们不能奢求太多。德索萨先生,我们还想向你了解一些其他事情。” “什么事?” “你是一个人来这儿的吗?还是和你的朋友一起乘游艇来的?” “几天前我还和我的朋友在一起,但最近三天是我自己一个人——当然还有船员。” “德索萨先生,你乘坐的游艇叫什么名字?” “希望号。” “我听说,斯塔布斯夫人是你的表妹?” 德索萨耸了耸肩。 “是我的一个远亲,不算很近。你知道,在岛上近亲结婚很普遍。我们彼此都是表兄妹。海蒂是我第二或第三个表妹。在她还很小,十四五岁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 “你今天原本想给她个惊喜是吗?” “算不上是惊喜,警督。我之前给她写信说过此事。” “我听说她今天早上收到了一封信,不过得知你回国的消息她非常吃惊。” “噢,你弄错了,警督。我是……让我想一下……三周前给她写的信,那时我还在法国,是回国之前写的。” 警督一脸愕然。 “你是在法国写信告诉她你即将到访的消息的?” “是的。在信中我告诉她,我要乘游艇巡游,可能会在这几天抵达托基或赫尔茅斯,确切的到达日期我之后会告诉她。” 警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番话与他之前得知的早餐时收到来信的说法完全相悖。至少有一人已经证明,斯塔布斯夫人读信后显得心烦意乱、惊慌失措。面对警督的凝视,德索萨神色平和,微笑着掸了掸膝盖上的灰尘。 “斯塔布斯夫人给你回第一封信了吗?”警督问。 德索萨犹豫了一会儿,说: “我记不清了……不,我想她没有回信。不过也没必要回。我在四处航行,没有固定的地址。而且,我觉得我的表妹——海蒂,不太擅长写信。”他补充道,“尽管我听说她已经出落成了一位漂亮的女人,但你懂的,她脑袋不怎么灵光。” “你到现在为止都还没见到她?”布兰德故意用一种疑问的语气问道。德索萨露齿一笑,表示肯定。 “她好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说,“肯定是这场游园会让她觉得很无聊。” 布兰德警督谨慎地斟酌词句之后,说: “德索萨先生,你的表妹有可能因为某些原因而故意躲着你吗?” “海蒂想躲着我?真的吗?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什么理由躲我呢?”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德索萨先生。” “你是说,海蒂缺席这次游园会是为了躲我?太荒谬了!” “据你所知,她有没有理由……我是说……害怕见到你?” “怕——我?”德索萨以一种质疑和高端讥讽的口吻说,“警督,请允许我这么说,你的这个想法太离谱了。” “你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友好吗?” “就像我和你说的。我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十四岁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 “然而你一到英格兰就来找她了?” “噢,至于这个,那是因为我在你们这儿的一份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关于她的新闻。上面提到了她的娘家姓,说她嫁给了这个富有的英国男人,所以我想我得去看看小海蒂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她有没有变聪明一点。”他又一次耸了耸肩,说,“这只是表兄妹之间的礼尚往来。加上些许好奇心,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警督又一次盯着德索萨,心想,他圆滑孤傲的背后隐藏了什么呢?他采取了一种委婉的问话方式,说: “你能否和我讲一些你表妹的情况呢?比如她的性格?行为?” 德索萨有些惊讶,但表现得很有礼貌。 “这和船库里的女孩谋杀案有什么关系吗?哪件才是你们真正在调查的事呢? “这两者之间也许会有某种联系。” 德索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微耸肩,说: “我对我的表妹一直不怎么了解。她生于一个大家庭,并没有引起我的特别关注。但如果非得回答你的问题的话,我会说,她虽然智商不高,但据我所知,并没有杀人倾向。” “德索萨先生,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吗?我表示怀疑。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不,海蒂不会杀人的,除非她变了个人。”他站了起来,说,“我想你不会再问我别的事了,警督。希望你办案顺利。” “德索萨先生,我想,你这一两天不会离开赫尔茅斯吧?” “警督,你说得很客气。这是委婉的命令吗?” “只是请求,先生。” “谢谢你。我打算在赫尔茅斯待两天。乔治爵士十分友好地邀请我在他家留宿,但我更喜欢住在‘希望号’上。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情况的话,可以去那儿找我。” 他有礼貌地鞠了个躬。 霍斯金斯警员帮他开了门,他走了出去。 “虚伪的家伙。”警督咕哝了一句。 “是啊。”霍斯金斯警员十分赞同。 “如果她有杀人倾向,”警督自言自语道,“她为什么要杀害一个无辜的女孩呢,这并没有任何意义。” “你永远无法理解一个愚蠢的人。”霍斯金斯说。 “关键是她有多愚蠢?” 霍斯金斯摇摇头,故作聪明地说: “我觉得她iq不怎么高。” 警督一脸厌烦地看着他。 “不要像只鹦鹉似的说这些时髦词,我不在意她智商高不高,我关心的是她会不会用绳子勒死一个女孩,也许她觉得这样做很有趣,或不得不这么做。不管怎样,这女人现在到底在哪儿?去看看弗兰克有什么进展。” 霍斯金斯奉命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和科特雷尔警长一起回到屋里。科特雷尔是个狂妄自大的年轻人,经常惹恼他的上级。相比弗兰克·科特雷尔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警督更喜欢霍斯金斯这种“乡下智慧”。 “报告长官,搜查仍在继续,”科特雷尔说,“我们非常肯定,斯塔布斯夫人没有从大门离开。在那里连售票带收钱的园丁二号发誓说她没有离开。” “我想除大门之外,这里还有别的出口吧?” “哦,是的,长官。庄园里有一条通向渡口的小路,但在渡口附近居住的老人——默德尔——非常肯定地说斯塔布斯夫人没有从那儿离开。他估计快一百岁了,但我认为他的话非常可信。他十分清楚地讲述了那个外国绅士乘汽艇到达渡口,向他询问如何去纳斯庄园的情景。默德尔告诉他必须沿那条路上去后才能到达庄园门口,还得买票进入。但老人说那位绅士似乎对游园会一无所知,他说他是庄园主人的亲戚。所以老人带他穿过树林走到了从渡口通往庄园的小路上。默德尔似乎整个下午都在码头附近闲逛,因此他非常确信,如果斯塔布斯夫人从那儿经过的话他一定能看到。另外庄园还有一处大门,从那儿出去越过一片田地可以到达胡塘公园。但由于常有人从那儿擅自闯入庄园,已经被人用铁丝网围上了,所以夫人也不会从那儿离开。这么说来,她一定还在庄园里,你说呢?” “也许是吧,”警督说,“但她可以从栅栏下溜走,穿过田地离开这里,不是吗?我想乔治爵士仍在抱怨住在旁边旅舍的擅闯者们吧。我认为,如果有人可以像擅闯者那样溜进庄园,那么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溜出去。” “哦,是的,长官,毫无疑问。但我问过她的女仆了。斯塔布斯夫人穿着(科特雷尔看了看手里的纸条)一件粉红色乔其纱材质的绉裙——管它是什么呢,戴了一顶宽大的黑色帽子,脚踩一双四英寸高的法式高跟鞋。如果她想从田地里逃跑的话是不会这么装扮的。” “她没有换过衣服吗?” “没有。我和女仆确认过了。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什么也没带。她没有打包行李什么的,甚至连鞋都没换。每双鞋都在,足以证明这一点。” 布兰德警督眉头一皱,想到了一种不太好的可能性。他非常干脆地说: “让那个女秘书,布鲁斯……不管她叫什么,再过来一下。” 布鲁伊斯小姐走了进来,满脸不快,上气不接下气。 “警督,”她说,“你找我?乔治爵士状态不太好,如果事情不紧急的话我得去——” “他为什么状态不好?” “他刚意识到斯塔布斯夫人,呃,是真的失踪了。之前我跟他说斯塔布斯夫人可能只是去树林里或其他地方散步了,但他觉得夫人一定出事了。真是荒谬。” “这或许并不荒谬,布鲁伊斯小姐。毕竟,今天下午已经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你肯定不会认为斯塔布斯夫人——但这听起来太荒唐了,斯塔布斯夫人可以照顾自己。” “她可以吗?” “她当然可以了!她是成年人,不是吗?”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需要有人照看。” “无稽之谈,”布鲁伊斯小姐说,“当她不想做事的时候她可能就会装傻。这骗得了她丈夫,但我敢说,骗不了我。” “布鲁伊斯小姐,你不太喜欢她,对吗?”布兰德好奇地问。 布鲁伊斯小姐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缝。 “我喜不喜欢她并不重要。”她说。 门猛地被推开了,乔治爵士走了进来。 “喂,”他生气地说,“你们得想点儿办法。海蒂在哪儿?你们得把海蒂找到。我不知道这儿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一些杀人狂魔花了半克朗钱,混入了这场喧闹的游园会中,表面看起来和他人无异,实际上整个下午都在四处走动,策划谋杀。照我说,事情就是这样。” “乔治爵士,我觉得没必要那么夸张。” “这对你来说当然没什么了,你只是坐在桌子后面写些东西而已。我想要的是我的妻子。” “我们正在搜查她的下落,乔治爵士。”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她失踪了?好像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失踪两三个小时了。她没去给孩子们的化装舞会当裁判,我就觉得很奇怪,但没人告诉我她失踪了。” “那时还没人知道。”布兰德警督说。 “好吧,应该有人知道的,有人应该注意到的。” 他转向布鲁伊斯小姐。 “你应该知道的,阿曼达,你一直在关注着周围的动向。” “我不可能无处不在,”布鲁伊斯小姐说,她的声音突然像要哭出来一样,“需要我关注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斯塔布斯夫人想闲逛的话——” “闲逛?她为什么要闲逛?她没有理由闲逛,除非她想避开那个外国佬。” 布兰德抓住这个机会赶紧发问。 “我有一些事想问你,”他说,“大约三周前,你的妻子是否收到过德索萨先生的来信,信中说他要来这儿?” 乔治爵士看起来很吃惊。 “没有,她当然没收到。” “你确定吗?” “是的,非常确定。如果有,海蒂会告诉我的。哎,今天早上收到信的时候,她惶恐不安,快要崩溃了。因为头疼,她几乎整个上午都在躺着。” “关于她表哥要来拜访的事,她私下和你说什么了吗?她为什么这么害怕见到她的表哥呢?” 乔治爵士表现得局促不安。 “要是我真的知道就好了,”他说,“她只是一直在说,她表哥是个邪恶之徒。” “邪恶?怎么邪恶?” “她没有说得很清楚。只是像个孩子一样说他是个邪恶的人、坏人,说她不想让他来这儿,说他做过坏事。” “做坏事?什么时候?” “噢,很久以前了。我想这个艾迪安·德索萨是他们家族的害群之马,海蒂小时候零星地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事,但那时她对那些话理解不透。结果她对他产生了恐惧心理。我觉得她还保留着孩童时代的幼稚。有时我的妻子非常孩子气,她有喜欢和不喜欢的事,但是解释不出其中的原因。” “乔治爵士,你确定她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事吗?” 乔治爵士惴惴不安。 “我不想让你们把她的话……哦……当真。” “所以她确实说了一些事对吗?” “是的。我告诉你们,她说的是……而且她说了好几次——‘他常杀人。’” 第十章 第十章 “他常杀人。”布兰德警督重复了一遍。 “我觉得你不必当真,”乔治爵士说,“她不停地重复‘他常杀人’,但她不能告诉我他杀了谁,什么时候杀的以及他的杀人动机。所以我觉得这只是她某段奇怪、单纯的童年记忆。可能是和当地人的纠纷,类似这样的事。” “你说她不能和你说具体的细节。乔治爵士,你的意思是她‘不能’,还是‘不想’呢?” “我认为不是……”他没说完,转而说道,“我不知道。你把我弄糊涂了。我说了,我没把她的话当真。我猜小时候她表哥可能戏弄过她,或做过类似的事。我很难和你解释,因为你不了解我的妻子。我全心全意地爱她,但有一半时间我不会听她讲话,因为她的话很让人费解。不管怎样,这个德索萨不可能和这件事有关。不要告诉我他乘游艇到这儿后,径直穿过树林,到船库杀了一个可怜的女童子军!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布兰德警督说,“但乔治爵士,你必须明白,寻找杀害玛琳·塔克的凶手不能像之前设想的那样仅仅局限在这个庄园里。” “局限?!”乔治爵士瞪着眼睛说,“所有参加游园会的人都是你们的怀疑对象,不是吗?一共有两三百人?他们中的任何人都可能是凶手。” “没错,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据我现在掌握的情况,这种可能性很小。船库的门上有一把弹簧锁。没钥匙的人从外面根本进不去。” “是的,一共有三把钥匙。” “没错。其中一把是寻凶游戏的最后一条线索。现在还被藏在花园顶部的绣球花步道上。第二把钥匙在寻凶游戏的设计者奥利弗夫人的手里。那第三把钥匙在哪儿呢,乔治爵士?” “应该在你面前那张书桌的抽屉里。不是那边,是右边那个抽屉,里面放着很多地产副本。” 他走过去在抽屉里翻找。 “是的。好好在这儿放着呢。” “所以你看,”布兰德警督说,“这意味着什么?能进入船库的人有以下几种可能:第一,是完成寻凶游戏找到钥匙的人——据我们所知,现在还没有人完成游戏。第二,可能是奥利弗夫人,或者她把钥匙借给了庄园里的其他人。第三,玛琳自己开门让他进来的那个人。” “是的,最后一种可能几乎包含了所有人,对吗?” “并非如此,”布兰德警督说,“如果我对寻凶游戏的安排理解无误的话,当女孩听到有人靠近的时候,要躺下来扮演受害者的角色,直到找到最后一条线索——这把钥匙——的人发现她。所以,你必须明白,如果有人从外面叫她开门,她允许让其进入的,肯定是策划寻凶游戏的成员,即住在这个庄园里的人——也就是说,你自己、斯塔布斯夫人、布鲁伊斯小姐、奥利弗夫人,或许还有今天早上与奥利弗夫人见过面的波洛先生。乔治爵士,除此之外还有谁?” 乔治爵士思索片刻。 “当然还有莱格夫妇,”他说,“亚历克·莱格和莎莉·莱格。他们一开始就参与了这场游戏。还有迈克尔·韦曼,他是一名建筑师,在这儿设计一座网球亭式看台,还有沃伯顿、马斯特顿夫妇。哦,当然还有弗里亚特太太。” “就这些,没别人了吗?” “这就是所有人。” “所以你看,乔治爵士,范围并不广。” 乔治爵士涨红了脸。 “我认为你在胡说,绝对是胡说!你是在暗示吗?你在暗示什么?” “我只是在推测,”布兰德警督说,“现在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例如,玛琳可能因为某种原因走出了船库。她甚至可能是在其他地方被勒死,然后被凶手搬回船库放在地板上的。不过即使是这样,凶手也应该是一个对寻凶游戏的细节非常熟悉的人。嫌疑总是回到寻凶游戏上。”他稍稍换了种语气说,“乔治爵士,我向你保证,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寻找斯塔布斯夫人。现在我想向亚历克·莱格夫妇和迈克尔·韦曼先生了解一些情况。” “阿曼达。” “我会尽力安排的,警督,”布鲁伊斯小姐说,“希望莱格太太还在帐篷里占卜。五点后入园费减半,来了很多人,所有的摊位都非常忙碌。我也许能找来莱格先生和韦曼先生——你想先见谁?” “先见谁都可以。”布兰德警督说。 布鲁伊斯小姐点点头走出了房间。乔治爵士跟在她后面,传来他哀怨的声音。 “喂,阿曼达,你得……” 布兰德警督意识到,乔治爵士非常依赖能干的布鲁伊斯小姐。的确,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这个宅子的主人更像是一个小男孩。 在等候传唤人到来期间,布兰德警督拿起电话,接通了赫尔茅斯警察局,安排那里的同事关注“希望号”游艇。 “我想,”他对霍斯金斯说,显然霍斯金斯完全没想到这点,“那个讨厌的女人极有可能在一个地方——德索萨的游艇上。” “长官,你是怎么想到的?” “没有人看到这个女人经过平常的出口,她衣着华丽,不可能穿过田地或树林,但她有可能和德索萨约在船库见面,然后德索萨乘汽艇将斯塔布斯夫人送到了他的游艇上,之后又返回了游园会。”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长官。”霍斯金斯疑惑地问道。 “我不知道,”警督说,“或许他没这么做,但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如果她在‘希望号’上,我要确保她不会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那里。” “但是如果她真的讨厌见到他的话……”霍斯金斯不由自主地说了方言。 “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她说她不想见。”警督直截了当地说,“女人嘛,总是爱说谎。霍斯金斯,你要始终记着这句话。” “哦。”霍斯金斯回应道。 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位个子很高、神情茫然的年轻人。两人的谈话也随之中断。这位年轻人穿了一身整洁的灰色法兰绒西服套装,但衬衣领子皱皱的,领带歪斜着,头发杂乱地立着。 “你是亚历克·莱格吗?”警督抬起头看着他说。 “不是,”年轻人说,“我是迈克尔·韦曼。有人告诉我你想见我。” “没错,先生,”布兰德警督说,“你请坐!”他指着对面的一把椅子说。 “我不喜欢坐着,”迈克尔·韦曼说,“我喜欢四处走动。对了,警察在这里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布兰德警督诧异地看着他。 “先生,乔治爵士没告诉你吗?”他问道。 “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事。我不是时时刻刻都待在乔治爵士的身边。发生什么事了?” “我听说,你住在这儿?” “我当然住在这儿了。这和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我只是以为,每个住在这儿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今天下午的悲剧。” “悲剧?什么悲剧?” “那个在游戏里扮演受害者的小女孩被杀了。” “不可能!”迈克尔·韦曼满脸惊讶地说,“你是说她真的被杀害了吗?不是假装的?” “我不知道你说假装是什么意思。这个女孩已确认死亡了。” “她是怎么死的?” “被人用一根绳子勒死的。” 迈克尔·韦曼惊愕地吹了声口哨。 “和游戏里设计的情景一模一样?唉,好吧,那确实提供了一种杀人方法。”他走到窗前,然后突然转身说道,“所以我们都有嫌疑,是吗?还是说,凶手是当地的某个男孩。” “我们不知道凶手是不是,像你说得那样,是当地的某个男孩。”警督说。 “其实我也不清楚,”迈克尔·韦曼说,“警督,虽然很多朋友说我很疯狂,但我不是那种疯狂。我不会在乡村里四处走动,杀死那些满脸粉刺、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女孩们。” “韦曼先生,我了解到,你来这儿是给乔治爵士设计一座网球亭式看台的,对吗?” “一份无可挑剔的职业,”迈克尔说,“从犯罪学角度来讲。但从建筑学角度讲,我就不是很确定了,一件完成的作品也可能并不符合审美。但你对这个不感兴趣,警督先生。你想知道什么?” “好吧,韦曼先生,我想知道,今天下午四点十五分到五点你在哪里?” “你是怎么限定这个时间段的——是法医鉴定的结果吗?” “并不全是,先生。有目击证人说四点十五分的时候女孩还活着。” “什么证人——可以告诉我吗?” “布鲁伊斯小姐。斯塔布斯夫人让她给女孩送去了一些奶油蛋糕和果汁。” “是海蒂让她去的吗?难以置信。” “韦曼先生,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这不像她,她不会操心这种事。亲爱的斯塔布斯夫人只会关心她自己。” “韦曼先生,我还在等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四点十五到五点在哪儿是吗?呃,警督,说实话,这个问题有点突然。我在四处走动——不知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在哪儿走动?” “噢,没有确定的地点。我在草坪上逗留了一会儿,看当地人娱乐消遣,与一个焦急不安的电影明星搭话。后来我看够了,便沿着网球亭式看台走了一圈,思考着设计。我还在想,要多久才能有人看出,寻凶游戏第一条线索的那张照片里是一段网球网。” “有人认出来了吗?” “有,我看到有人去过那里,但是我当时没太注意。我想到了关于看台的一个好点子——一种可以妥善处理审美矛盾的方案,让我和乔治爵士都满意。” “之后你去了哪儿?” “之后?呃,我闲逛了一圈回到了屋子里。我去了码头,和老默德尔聊了一会儿,然后就回来了。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正如我刚开始说的,我在四处走动!这就是我的回答。” “好吧,韦曼先生,”警督快速回应道,“我希望我们可以证实你说的话。” “默德尔可以证明我在码头和他谈过话。但那比你们感兴趣的时间点晚很多。我到那儿的时候肯定过五点了。你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是吗,警督?” “我想,我们应该可以缩小范围,韦曼先生。” 警督语气轻快,但隐藏了一种强硬的警示,年轻建筑师并没有忽略这一点,他坐在了一把椅子的扶手上。 “说正经的,”他说,“谁会杀死这个女孩呢?” “韦曼先生,你觉得呢?” “嗯,现在让我说的话,我觉得是那位一身紫色、神神秘秘的多产女作家。你看到她那身威严的紫色服装了吗?我猜她有点不正常,也许她觉得一具真尸会让这个寻凶游戏更精彩。你觉得呢?” “韦曼先生,你是认真的吗?”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韦曼先生。今天下午你看到过斯塔布斯夫人吗?” “我当然看到过她了。她穿得像杰奎斯·菲斯(注:杰奎斯·菲斯(jacques fath,1912—1954),法国高级定制时装设计大师。后世知名的大师givenchy、valentino、guy laroche均是他的门下弟子。他与christian dior和pierre balmain一起被认为是二战后对高级定制时装最有影响力的三大设计师。)或克里斯汀·迪奥(注:克里斯汀·迪奥(christian dior,1905—1957),世界著名时装品牌dior创始人。他与jacques fath和pierre balmain一起被认为是二战后对高级定制时装最有影响力的三大设计师。)的服装模特,谁会忽略她呢?” “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最后?我不知道。大约在三点半——也可能是四点十五分,我看到她在草坪上搔首弄姿。” “之后你就没再看到她了吗?” “没有,怎么了?” “四点之后好像就没人看到过她了。我想,斯塔布斯夫人——失踪了,韦曼先生。” “失踪了!我们的海蒂失踪了?” “你似乎很惊讶。” “是的,当然了……她在搞什么鬼?” “韦曼先生,你和斯塔布斯夫人很熟吗?” “我是四五天前才来这儿的,在那之前从未见过她。” “你怎么评价她?” “我想说,她清楚她自己的优势,”迈克尔·韦曼冷冷地说,“她是一个像花瓶一样的年轻女人,懂得如何充分利用自己的美貌。” “但是智商不太高,是吗?” “这得看你说的是哪方面的智商,”迈克尔·韦曼说,“我不觉得她聪明,但如果你觉得她头脑不清醒的话,那你就错了。”他语气里开始有一种挖苦的意味,“她头脑非常清醒。没有人比她更清醒。” 警督扬起眉毛。 “可大多数人并不这么认为。” “因为某种原因,她喜欢装傻。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正如我刚才说的,在我看来,她头脑非常清醒。” 警督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说: “在我说的时间段内,不能把你的行踪说得再具体点儿吗?” “不好意思,”韦曼先生紧张急促地说,“我想我不能。我记性很差,从来记不住时间。”他接着说,“我可以走了吗?” 警督点了点头,他快速走出了房间。 “我想知道,”警督似乎是在对自己说,又像在对霍斯金斯说,“他和斯塔布斯夫人之间有什么过节。他是不是挑逗过斯塔布斯夫人,然后被拒绝了,或者他俩之间有过争吵。”他继续说道,“你说大家在这方面会怎样评价乔治爵士和他的夫人呢?” “她很笨。”霍斯金斯警员说。 “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霍斯金斯。可大家普遍都这么认为吗?” “是的。” “乔治爵士呢?大家喜欢他吗?” “他非常受人爱戴。他是一名出色的运动员,而且了解一些种植方面的知识。老夫人给予他很多帮助。” “哪个老夫人?” “在门房住着的弗里亚特太太。” “噢,当然了。这栋别墅之前是弗里亚特家族的,对吗?” “是的,多亏了这位老夫人,乔治爵士和斯塔布斯夫人才会被接纳。她带他们认识了各地名流。” “你觉得她这么做是有报酬的吗?” “不,没有,弗里亚特太太不是这种人。”霍斯金斯急忙反驳道,“我知道在斯塔布斯夫人结婚之前她俩就认识了,而且是她极力劝说乔治爵士买下这座庄园的。” “我得和弗里亚特太太谈谈。”警督说。 “啊,没错,她是位精明的老夫人。她对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 “我必须和她谈谈,”警督说,“我想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正在大客厅里与弗利亚特太太说话。之前,波洛走进客厅时,弗利亚特太太正倚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她见波洛进来,神色慌张地站起身,但马上又回到座位上,咕哝着: “噢,是你啊,波洛先生。” “太太,真抱歉,打扰了。” “没有,没有。没有打扰,只是有点儿累了,休息一下。上年纪了,这个打击——对我来说太大了。” “我理解,”波洛说道,“我真的理解。” 弗利亚特太太的小手里紧握着一块手帕,双眼凝视着天花板,她说话时明显在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不能再去想了。多么可怜的姑娘,多么可怜,可怜的姑娘——” “我知道。”波洛回应道,“我知道。” “年纪轻轻的,”弗利亚特太太说,“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又说,“我不能再去想了。” 波洛好奇地打量着她,他觉得她与下午早些时候相比,似乎老了十岁,他刚来那会儿,她亲切地和进来的客人们打着招呼,但现在她的脸色憔悴不堪,脸上显现出一道道清晰的皱纹。 “太太,你昨天跟我说过,这是一个非常邪恶的世界。” “我说过吗?”弗利亚特太太仿佛大吃一惊,“对……我说过……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个世界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压低声音补充道:“但是我从来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他再一次好奇地打量着她。 “你说不会发生这种事情,那会发生别的事情?”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波洛不肯罢休,继续问道: “但是你的确感觉有事儿要发生,不正常的事。” “你误会我了,波洛先生。我的意思是人们最不希望在举行活动时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儿。” “今早斯塔布斯夫人也提到过邪恶。” “海蒂说过?好吧,不要跟我提她,不要跟我提她。我不愿想起她。”她沉默了片刻,接着说道,“关于邪恶,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说起过她的表哥艾迪安·德索萨,她说他阴狠歹毒,不是什么好人。她还说怕他。” 他看着弗利亚特太太,但是她只是怀疑地摇了摇头。 “艾迪安·德索萨,他是谁?” “对了,我给忘了,弗利亚特太太。你没跟我们一起吃早餐。斯塔布斯夫人收到了她表哥的一封信,但她自从十五岁以后就再没见过这个表哥。他在信中说今天打算来看望她,就在今天下午。” “那他来了吗?” “来了,大约四点半到的。” “这样啊,是不是从渡口小路走过来的那个小伙子,长相帅气、皮肤黝黑的那个?我当时还纳闷他是谁呢。” “是的,太太,他就是德索萨先生。” 波洛干脆利落地说道。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在意海蒂的话。”她激动地说了起来,而波洛在一旁诧异地看着她,她涨红了脸,“她就像个孩子,我的意思是她说的话像个孩子,评论人的时候,说这个坏,说那个好,一点儿都不遮掩。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把她说她表哥的话放在心上。” 波洛迟疑了片刻,慢吞吞地问道: “你是不是十分了解斯塔布斯夫人?弗利亚特太太?” “我对她的了解跟别人差不多,不过有可能比她的丈夫对她的了解要深。可那又怎么样?” “那她人究竟怎么样,太太?” “你这个问题非常奇怪,波洛先生。” “太太,你知不知道斯塔布斯夫人失踪了?” 她的回答再次让他吃了一惊,因为她表现得漠不关心,无动于衷。她说: “这么说她已经离家出走了是吗?我想是这样。” “你似乎觉得这件事习以为常,是不是?” “习以为常?嗯,我不知道。海蒂有点儿不负责任。” “你觉得她出走是因为良心上过不去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今天下午她的表哥还说起过她,无意中提到她智力有些不正常。太太,想必你也知道,智力不正常的人往往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波洛先生?” “就像你说的,这些人头脑很简单,像孩子一样。一旦脾气上来,他们甚至可能杀人。” 弗利亚特太太突然情绪失控,朝他发起火来,说: “海蒂绝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允许你这样说她。她是一个性格温顺、热心肠的姑娘,虽然头脑有点儿简单,但是她绝对不会杀人的。” 弗利亚特太太怒视着波洛,呼吸急促。 波洛感到不解,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时,霍斯金斯突然闯了进来。 他用一种抱歉的口吻说道: “太太,我一直在找你。” “晚上好,霍斯金斯。”弗利亚特太太再次表现出很镇定的样子,拿出纳斯庄园女主人的姿态说,“找我什么事儿?” “警督托我来问候你,他想跟你谈谈——如果你身体允许的话。”霍斯金斯赶紧加了一句话。跟赫尔克里·波洛一样,他也注意到了这次事件对她的打击和影响。 “身体当然允许。”弗利亚特太太站了起来。她跟着霍斯金斯走出了房间。波洛礼节性地站起身,然后又坐了下来,眉头紧锁,双眼凝视着天花板。 弗利亚特太太进来的时候,警督站起身,一旁的警员拉出椅子请她坐下。 “真抱歉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布兰德说,“但我想你了解四邻八舍的人,这可能会对案件有帮助。” 弗利亚特太太微微一笑说:“我想这儿的人我都认识,你想要了解什么,警督先生?” “你认识塔克一家吗?这家人和那个姑娘?” “哦,认识,他们一直都是庄园的租客。塔克太太是她家族里年纪最小的。她哥哥是我们的花匠工头,她嫁给了农场工人阿尔弗雷德·塔克,这个人傻乎乎的,但心眼很好。塔克太太有点泼辣,但她是个尽职尽责的家庭主妇,她会把房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她不准塔克穿着沾满泥土的靴子到厨具碗碟存放室以外的地方走动。还有其他类似的事儿。她总爱在孩子面前唠叨,她们家多数孩子如今都已结婚,也参加工作了。就剩下这个可怜的姑娘玛琳和三个年纪比较小的孩子,其中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还在上学。” “现在,按照你对这一家人的了解,弗利亚特太太,你认为玛琳为什么会被杀?” “想不明白,我确实不知道,这真的让人难以置信,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先生。她没有男朋友,也没有与她暧昧的人,或许我不该这样想。总之,从未听说过有这种事情。” “参与此次寻凶游戏的人你了解吗?能跟我说说吗?” “可以,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奥利弗夫人。她并不像我想象得那类犯罪小说家。可怜的人啊,她对这起谋杀案感到心烦——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 “那么其他助手呢?比如沃伯顿上尉?” “对于他为什么要杀玛琳·塔克这个问题,如果你这么问我的话,我想不出任何理由。”弗利亚特太太泰然自若地说,“我非常不喜欢这个人,他像狐狸一样狡猾,但如果他是一名政客的话,肯定会玩弄一些政治把戏。他精力充沛,为筹办这次游园会也特别卖力。总之,我认为他不会谋杀那个姑娘,因为他今天下午一直在草坪上。” 警督点了点头。 “莱格夫妇呢?你了解他们一家吗?” “他们是一对年轻夫妇,待人十分友好。莱格先生算是我说的那种性格——喜怒无常。我对他不是太了解。莱格太太婚前姓卡斯泰尔斯,我对她家的人很了解。磨坊茅庐他们租了两个月,在那里度假,我希望他们过得愉快。我们在一起时非常和睦。” “我听说莱格太太是一位魅力十足的女士。” “是的,非常有魅力。” “你认为乔治爵士会不会对她动心?” 弗利亚特太太看起来格外惊讶,说: “哦,不会的。我敢保证没那回事。乔治爵士全身心投入到他的工作中,而且非常爱他的妻子,他根本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男人。” “就是说,斯塔布斯夫人和莱格先生之间也没有任何瓜葛吗?” 弗利亚特太太再次摇了摇头。 “没有,肯定没有。” 警督不肯罢休,继续问道: “你觉得乔治爵士跟他太太之间有没有什么嫌隙?” “肯定没有。”弗利亚特太太明确回答道,“如果有的话,肯定瞒不住我。” “斯塔布斯夫人的离家出走会不会是因为夫妻不合?” “不会的。”弗利亚特太太淡淡地回道,“要我说是那个傻姑娘不想见到她表哥,她有点童年恐惧症,所以她就出走了,就像个孩子一样。” “那是你的看法,没有别的证据吗?” “嗯,没有。我觉得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她肯定会不好意思。”弗利亚特太太漫不经心地补充道,“顺便问一下,她的表哥怎么样了?还在庄园里吗?” “我想他已经回到他的船上去了。” “就是停靠在赫尔茅斯的那艘船吗?” “是的。” “哦,”弗利亚特太太回答道,“唉,这也太不幸了。海蒂表现得也真是幼稚。但是,如果他在这待上一两天,我们会让她表现得得体点儿。” 警督认为这是要他回答问题,尽管注意到了这点,但他没有回应。 “你可能会想,”他说,“刚才这些问题跟这起案子根本没关系,但是你应该理解我们为什么这么问,不是吗?弗利亚特太太,我们的调查范围是很广的,比如布鲁伊斯小姐,你对她了解吗?” “是的,她是位十分出色的秘书,但远不止是秘书。实际上,她在这儿相当于女管家。要是缺了她,我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办。” “乔治爵士娶他妻子之前,她就是乔治爵士的秘书了吗?” “好像是,但我不太确定。她随乔治爵士一家来这儿以后我才认识她的。” “她是不是一点儿也不喜欢斯塔布斯夫人?” “你说得对。”弗利亚特太太说,“恐怕是这样。我认为凡是优秀的秘书没有几个会喜欢老板妻子的,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或许,这是自然而然的事。” “是你还是斯塔布斯夫人吩咐布鲁伊斯小姐将蛋糕和果汁送给船库里的那位姑娘的?” 弗利亚特太太看起来有些惊讶。 “我记得布鲁伊斯小姐拿了一些蛋糕之类的东西,说要送给玛琳。但我不清楚是不是有人吩咐她这么做,或者这样安排。但那人绝对不是我。” “我明白了。你说你从下午四点开始就一直在茶棚里。我想莱格太太那个时候也在茶棚里喝茶吧。” “莱格太太?没有啊。至少我不记得在那儿见过她。实际上,我肯定她不在那儿。那天从托基驶来的大巴上下来了很多人,我记得我坐在茶棚里四处环顾,猜想他们一定是夏季游客,都是些我不认识的生面孔,我认为莱格太太一定是之后才来的茶棚。” “哦,好吧。”警督说,“没关系。”他很自然地补充道。“好的,今天就到这儿吧。谢谢你,弗利亚特太太,你真是太好了。我们希望斯塔布斯夫人不久就会回来。” “我也希望如此。”弗利亚特太太说,“这孩子太不懂事了,让我们这么担心。”她轻快地说着,但是声音里的活泼显得格外不自然。“我确定,”弗利亚特太太说,“她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位迷人的年轻女郎走了进来。她有一头红红的头发,脸上长有雀斑,进门后说: “听说你在找我?” “这位是莱格太太,警督先生。”弗利亚特太太说,“莎莉,亲爱的,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了那件可怕的事情。” “是的,听说了!太可怕了,不是吗?”莱格太太说。她叹了口气,显得很疲惫,弗利亚特太太刚离开房间,她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对此我深表遗憾。真让人难以置信,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你知道,整个下午我都在占卜,所以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莱格太太,但我们必须例行公事,请你配合我们回答一些问题。比如,下午四点十五到五点之间你在哪儿?” “嗯,我下午四点的时候在喝茶。” “在茶棚吗?” “是的。” “我想当时茶棚里非常挤吧?” “是的,挤得有点吓人。” “在那儿你碰到熟人了吗?” “哦,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不过,没跟他们说话,天哪,当时我特别想喝口茶!那时正好下午四点。我在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回到了占卜棚里,继续给人占卜。鬼知道我最后向那些女人都扯了些什么好运。百万富翁丈夫,好莱坞电影明星——天晓得还有什么。只不过是天方夜谭罢了,那些平日里疑心颇重的黑人妇女反而很好糊弄。” “在你外出的这半个小时里都发生了什么?——我的意思是,假如有人想找你占卜怎么办?” “哦,我在棚外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四点半回来’。” 警督在本子上做了记录。 “你最后一次见到斯塔布斯夫人是什么时候?” “海蒂吗?我真的不知道。我从占卜棚出来去喝茶的时候,她就在我旁边,但是我没跟她说话。我不记得之后什么时候再见过她。刚刚有人告诉我她失踪了,是真的吗?” “是的。” “这样啊。”莎莉·莱格高兴地说,“你知道吗?她在顶楼的时候就有点儿古怪,我敢说这里发生的谋杀案把她给吓着了。” “好的,谢谢你,莱格太太。” 莱格太太一听到这话便匆匆起身,她出去的时候在门口与赫尔克里·波洛擦肩而过。 警督双眼盯着天花板,说道: “莱格太太说那天下午四点到四点半在茶棚里。弗利亚特太太说从四点开始就在茶棚里帮忙,但是未见到莱格太太。”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布鲁伊斯小姐说是斯塔布斯夫人让她拿一盘蛋糕和一杯果汁给玛琳·塔克的。迈克尔·韦曼说斯塔布斯夫人绝对不可能这么做——这一点儿也不像她的性子。” “啊,”波洛说,“这些话真是自相矛盾!不过,这是常有的事。” “要想理清这些真是很麻烦。”警督说,“有时候,有些线索很关键,但十之八九是没用的。唉,我们还有大量的准备工作要做,这一点是肯定的。” “朋友 ,你现在有什么想法?最新的想法?” “我想,”警督严肃地说,“玛琳·塔克看到了一些她不该看到的东西。我认为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死于非命。” “你说得有道理,”波洛说,“关键是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她可能目睹了谋杀过程,”警督说,“或者她可能看到了凶手。” “谋杀?”波洛说,“谋杀谁?” “你说呢,波洛先生?斯塔布斯夫人如今是生是死?” 波洛思考了片刻,然后回答道:“朋友 ,我认为斯塔布斯夫人已经遇害了。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想,因为弗利亚特太太认为她死了。是的,现在无论她说什么或者假装有什么想法,弗利亚特太太都坚信海蒂·斯塔布斯已经死了。”波洛补充道,“弗利亚特太太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第二天一早,赫尔克里·波洛下楼吃早餐,发现餐桌上没有几个人。奥利弗夫人仍然对昨天的谋杀事件心有余悸,于是在卧室里用餐。迈克尔·韦曼一大早喝了一杯咖啡就出门了。只有乔治爵士和忠心耿耿的布鲁伊斯小姐还在餐桌上。不过,乔治爵士没有胃口,这说明他的精神状况不好,摆在面前的早餐他几乎一点儿没动。布鲁伊斯小姐将一小摞信件放在他面前,他打开信件之后就推到了一边。他茫然地喝着咖啡,整个人都十分恍惚。 “早上好,波洛先生。”敷衍的一声问好之后,他便又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有时他会突然发出几声咕哝。 “怎么可能呢!这他妈什么事啊!她会去哪儿呢?” “死因调查询问定在周四。”布鲁伊斯小姐说,“他们打电话通知的。” 她的雇主看着她,似乎没听明白。 “死因调查询问?”他问,“啊,知道了。”他听起来有些失魂落魄又有些落寞,于是又抿了一两口咖啡,说道:“女人心,海底针,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布鲁伊斯小姐噘起嘴。波洛敏锐地觉察到她神经十分紧张。 “霍奇森今天上午要来见您,”她补充道,“和您商谈农场挤奶棚的通电问题。中午十二点还有——” 乔治爵士打断了她的话。 “我谁也不见,都给我推掉!一个男人担心妻子的安危都快发疯了,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谈生意?” “既然您这样说了,乔治爵士。”布鲁伊斯小姐的语气如出庭的律师一般,“那就一切遵照您的意愿吧。”她的话语间明显透着不满。 “我真不知道,”乔治爵士说道,“女人们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她们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你说呢?”他转向波洛问道。 “女人啊(注:原文为法语。)?确实让人猜不透。”波洛挑起一边的眉毛,举起双手表示赞同。布鲁伊斯小姐听到这话气急败坏地直喘粗气。 “她看上去没什么事儿,”乔治爵士说,“对新戒指喜欢得要死,还盛装打扮参加游园会。一切如往日一般。我们没吵架也没埋怨对方。结果她一声不吭就走了。” “乔治爵士,那这些信件?”布鲁伊斯小姐开口道。 “都见鬼去吧。”乔治爵士脱口而出,将咖啡杯推向旁边。 他捡起餐盘旁的信,半递半扔地给了布鲁伊斯小姐。 “回信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别来打扰我。”他没有停下来,不过更像是自言自语,听上去像是受了伤,“我真的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那些个警察有没有用,只是话说得倒是好听,就这点儿本事。” “我认为警察办事效率很高,”布鲁伊斯小姐说,“他们有充足的人力物力,用来追查失踪人员的下落。” “有时候,连离家出走躲进干草垛的可怜孩子好几天都找不到。”乔治爵士说。 “我认为斯塔布斯夫人不可能藏在草堆里,乔治爵士。” “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心烦意乱的丈夫不断重复着,“对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在报纸上刊登一则寻人启事。阿曼达你帮我记下来。”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海蒂,快回家。心急如焚的乔治。阿曼达,把这内容刊登在所有报纸上。” 布鲁伊斯小姐讥讽地说: “斯塔布斯夫人一般不读报纸,乔治爵士。她不关心时事,世界上发生什么事她都不在乎。”她接着又说,语气有些刻薄,但乔治爵士没心思去管她刻不刻薄,“当然,你可以把这则寻人启事刊登在《时尚》杂志上。那样她有可能会看到。” 乔治爵士淡淡地说道: “记住,能刊登的地方都刊登上。” 他起身向门口走去,手放在门把上刚要开门,突然停了下来,往后退了几步。他直接转向波洛。 “嘿,波洛,”他说,“你不会认为她死了吧?” 波洛双眼盯着他的咖啡杯,回答道: “乔治爵士,我想说,任何假设都为时过早,目前我们没有理由做出这种假设。” “哦,你就是这么认为的,”乔治爵士沉重地说道。“不过,”他驳斥道,“我不那么认为,我相信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他反复点着头,极力表明自己赞成这一看法。然后,他走了出去,“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波洛往面包上抹着黄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每次只要出现妻子被谋杀的情况,他总是本能地怀疑丈夫。同样,如果遇害的是丈夫,他会怀疑妻子。但是,在这起案件中,他却没有怀疑乔治爵士。根据他对夫妻两人的观察,他确信乔治爵士对妻子爱得很深。此外,凭着他超强的记忆力,他确信乔治爵士整个下午都在草坪上,直到自己与奥利弗夫人一起发现了尸体。当他和奥利弗夫人从船库回来时,乔治爵士还在草坪上。肯定不是他,他和海蒂的死毫不相干。当然了,如果海蒂真的遇害了的话。毕竟,波洛告诉自己,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证据表明海蒂已经死亡。他刚才对乔治爵士说的话是他真实的想法。但是在他看来,海蒂遇害已成定局。他认为,这就是一种谋杀模式——双重谋杀。 布鲁伊斯小姐含着眼泪,毒液般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沉思。 “男人都是蠢货,”她说,“蠢透了!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在娶妻的问题上犯傻。” 波洛总希望别人多说,与他说话的人越多越好,话说得越多越好,俗话说,言多必失。 “你觉得这是一段不幸的婚姻吗?”他问。 “灾难——天大的灾难!” “你的意思是,他们在一起不幸福?” “她在方方面面都给他带来了很坏的影响。” “这倒挺有意思,什么样的坏影响?” “任她呼来唤去,向他索要昂贵的礼物——珠宝多得一辈子都戴不完。还有毛皮大衣,两件貂皮外套,一件俄罗斯貂皮大衣。我就不明白,一个女人要两件貂皮大衣干什么?” 波洛摇了摇头。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说。 “狡猾,”布鲁伊斯小姐继续说,“欺骗!总是装傻,尤其有别人在场的时候。我想是因为她自认为他喜欢她那种做法吧。” “他喜欢她的那种做法吗?” “噢,男人!”布鲁伊斯小姐变得几乎歇斯底里,声音颤抖,“男人不会欣赏办事效率!不懂什么叫无私奉献!不懂什么是忠诚!所有这些品德都不懂!如果乔治爵士娶的是个聪明能干的妻子,他早就出人头地了。” “怎么出人头地?”波洛问道。 “他可以在地方上谋个一官半职,甚至当国会议员。他的能力远远超过那个可怜兮兮的马斯特顿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过马斯特顿先生在台上演讲——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平淡乏味。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全仰仗他的妻子。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往往会有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干劲十足,积极进取,极具政治敏锐性。” 波洛一想到娶马斯特顿太太这样的妻子内心就不由自主地颤抖,但打心眼儿里十分同意布鲁伊斯小姐的话。 “是的,”他说,“她就是你说得那样,一个可怕的女强人。”他喃喃自语道。 “乔治爵士看起来没有什么野心,”布鲁伊斯小姐继续说,“他似乎满足于目前的生活,没事溜达溜达,当个乡绅,偶尔去趟伦敦参加理事会,仅此而已,但凭他的能力可以做得更好,更有出息。他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人才,波洛先生。他妻子根本不懂他。她只不过把他当作一部机器,一部专门生产毛皮大衣、珠宝和价值连城的服装的机器。他要是娶了个真正赏识他能力的妻子……”布鲁伊斯小姐顿时停住,她的声音正莫名地颤抖。 波洛看着她,心生同情。布鲁伊斯小姐爱着她的雇主。她忠心耿耿,无私奉献,但她的老板可能从未察觉到,又或许压根儿就不感兴趣。对于乔治爵士来说,阿曼达·布鲁伊斯就是一台高效率的机器,能够处理一切日常琐事,为雇主分忧解难,接电话、写信、分配仆人、订餐均不在话下,能将他的生活和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波洛怀疑乔治爵士是否把她当作女人来看。波洛认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有危险了。如果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默默地奉献,而这个男人对她熟视无睹,女人心中的积怨就会不断加重,早晚会出事。 “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精明狠毒,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布鲁伊斯小姐带着哭腔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她还没遇害?”波洛说道。 “当然没死!”布鲁伊斯小姐轻蔑地说道,“跟一个男人跑了,她肯定干得出来,她就是那种人。” “有可能,真有可能。”波洛说道。他又拿起一片面包,沮丧地看了看橘子酱罐,然后朝桌子另一头望去,看看还有什么其他果酱。结果什么也没有,他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往面包上抹了点黄油。 “这是唯一的解释,”布鲁伊斯小姐说道,“当然,他肯定不会这么想。” “她有没有……男人……方面的什么麻烦?”波洛很巧妙地问了一句。 “她非常聪明。”布鲁伊斯小姐说。 “你是说你没有发现过那种事儿?” “她做事一向谨慎,我可看不出来。”布鲁伊斯小姐回答道。 “但是你觉得可不可能有些,我该怎么说呢,背地里的勾当?” “她费尽心机地愚弄迈克尔·韦曼。”布鲁伊斯小姐说,“她在这种季节带他去山茶花园看花!假装自己对网球亭式看台感兴趣。” “毕竟,这是他来这里要做的事。我知道乔治爵士建这座网球亭式看台主要是想取悦他的妻子。” “但是她不会打网球,”布鲁伊斯小姐接着说,“她什么运动都不会,就是想要在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待着,看着别人跑来跑去。就是这样的,她费尽心机地欺骗迈克尔·韦曼。如果他不是因为有别的‘情况’,她或许就得逞了。” “噢!”波洛说道,自己随手拿了一点橘子酱,抹在面包的一角,迟疑地咬了一口。“这么说他有别的‘情况’?我是说韦曼先生。” “是莱格太太把他介绍给乔治爵士的,”布鲁伊斯小姐说,“她结婚前就认识他。据我所知是在切尔西认识的。要知道,她过去经常画画。” “她看上去年轻漂亮,有魅力,有智慧。”波洛试探性地说。 “嗯,是的,她十分聪慧。”布鲁伊斯小姐说,“她受过大学教育,我敢说她要是没结婚的话,一定会干出一番事业。” “她结婚很长时间了吗?” “我想大约有三年了吧。但我认为他们的婚姻并不美满。” “难道婚姻不和谐吗?” “她丈夫很古怪,喜怒无常,总爱一个人到处闲逛,我听说他有时候会对她发脾气。” “哦,这样啊,”波洛说,“吵架,和解,这事儿发生在新婚夫妇身上很常见,要是没有这些,生活可能会变得无聊乏味。” “自从迈克尔·韦曼来这儿以后,他们俩在一起度过了很长时间。”布鲁伊斯小姐说,“我觉得在她嫁给亚历克·莱格之前,他就爱上了她。我敢说她就是想私底下跟他调情。” “但是莱格先生对此很不满,是不是?” “没人知道,他老是含糊其词。但我觉得他近来比往常更加喜怒无常。” “他有没有可能爱慕斯塔布斯夫人?” “我敢说斯塔布斯夫人肯定是这么认为的。她觉得自己只要朝任何男人勾勾指头就能让他们爱上她!” “不管怎样,按照你的推断,如果她跟一个男人跑了的话,那男人应该不是韦曼先生,因为他还在这儿。” “我敢肯定就是她暗地里勾搭的人,”布鲁伊斯小姐说,“她经常从家里偷偷溜出去,自己跑到树林里。她最后一次出去是在前天晚上,她本来打着哈欠说要上床睡觉,可不到半个小时之后,我就看到她从侧门偷偷地溜了出去,而且头上还裹着围巾。” 波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他想知道布鲁伊斯小姐所说的关于斯塔布斯夫人的这番话是否可靠,或许完全是她单方面的妄想。他确定弗利亚特太太不会同意布鲁伊斯小姐的看法,因为弗利亚特太太比布鲁伊斯小姐更加了解海蒂。如果斯塔布斯夫人跟情人跑了的话,就正中了布鲁伊斯小姐的下怀。她肯定会留下来安慰被遗弃的丈夫,赶快为他安排离婚事宜。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也不可能是这样。如果海蒂·斯塔布斯跟情人跑了的话,她选择的这个时机可有点儿古怪,波洛心想。在波洛看来,他并不相信她会这么做。 布鲁伊斯小姐抽了下鼻子,然后将散落的信件收了起来。 “如果乔治爵士真的想要刊登寻人启事的话,我只好照办了,”她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浪费时间。”“啊,早上好,马斯特顿太太。”门打开后,马斯特顿太太威风凛凛地走进来,她补了一句问候。“我听说死因调查询问定在周四,”她声音很大,“早上好,波洛先生。” 布鲁伊斯小姐停顿了片刻,此时她手里正拿着一摞信件。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马斯特顿太太?”她问道。 “没有,谢谢你,布鲁伊斯小姐。我想你今天上午一定很忙,但是我想要为你昨天的杰出工作表示感谢。你组织得非常好,工作都很到位。我们对你都很感激。” “谢谢你,马斯特顿太太。” “那你就去忙吧,我想坐下来跟波洛先生说几句话。” “非常荣幸,太太。”波洛说。他起身鞠了一躬。 马斯特顿太太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布鲁伊斯小姐离开房间,又恢复了她往日精明强干的样子。 “这女人可真了不起,”马斯特顿太太说,“真不知道斯塔布斯一家没她可怎么办。现如今,打理一个家要花不少精力。可怜的海蒂应付不来。这事太离奇了,波洛先生,我来就是想问问你是怎么看的。” “那你是怎么看的呢,太太?” “好吧,人人都不想面对这样闹心的事,但是我必须说,附近肯定有个人心理有病,希望不是当地人,可能是从精神病院里出来的——他们总是不等精神病人痊愈就让他们出院。我的意思是,一般人是不会去勒死那个塔克家的姑娘的。我是说没有任何动机,除非凶手是个变态。如果是变态,无论他是谁,我敢说都有可能勒死那个可怜的姑娘,海蒂·斯塔布斯。她不太会动脑筋,可怜的孩子。如果她遇见一个看上去正常的男人,他让她到树林里看什么东西,她可能乖乖地就去了,不会猜疑什么,而且会十分听话。” “你觉得她的尸体在庄园里吗?” “是的,波洛先生,我是这样想的。只要他们四处搜寻一下就会找到的。信不信由你,就在方圆六十五英亩的树林里,如果尸体被拖到灌木丛里或者沿着斜坡跌落至树林深处,那可得费一番功夫去寻找,所以他们需要猎犬帮忙。”马斯特顿太太说道,她说话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只猎犬,“猎犬!我真应该给警察局局长打电话说一下。” “你很有可能是对的,太太。”波洛说。这显然是别人唯一能对马斯特顿太太说的一句话了。 “那当然了,我说的还能有假,”马斯特顿太太说,“但是我必须说,你知道的,这件事让我感觉非常不安,因为那个作案的人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一会儿我就到村里去召集大家说这个事儿,提醒村里的母亲们要看护好自己的女儿,不要让她们单独出去。波洛先生,凶手就在我们周围,这会弄得人心惶惶。” “你说得对,太太。不过,一个陌生男子是如何获得许可进入船库的呢?他得有钥匙才能进去啊。” “噢,这,”马斯特顿太太说,“这很简单,当然是她自己从船库出来的。” “自己从船库里出来?” “是的,我想她当时感觉无聊,女孩子都这样。然后出来溜达溜达,四处看看。最有可能的是,她看到了海蒂·斯塔布斯被谋杀的场面,听见打斗之类的声音,然后就想去看个究竟,那个凶手解决掉斯塔布斯夫人之后,自然要去杀她灭口。事后把她拖回船库,丢在那儿然后关上门离开,这对凶手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那是把弹簧锁,一拉就锁上了。” 波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他并不想去跟马斯特顿太太争论,或者指出她完全忽略了一个有趣的事实,即,如果玛琳·塔克是在船库外面被杀的,那么,这个凶手一定十分熟悉寻凶游戏规则,才会将她拖回到游戏规定的地方。他反而客气地说了一句: “乔治·斯塔布斯爵士坚信他的妻子还活着。” “是的,他是那么说的,因为这是他期望的结果。他很爱妻子,你知道的。”她又补充了一句让人颇感意外的话,“不管他是什么出身,有什么背景,我还是挺喜欢他的,他在郡上的人缘也很不错。他最大的缺点就是有点势利。不过,摆摆绅士架子没什么害处。” 波洛冷笑道:“太太,如今有钱和出身高贵都同等重要了。” “亲爱的先生,我十分赞同你的观点。他根本没必要势利——只要花钱把这个地方买下,把该花的钱花到位,大家自然就会登门拜访。其实,他这个人很受大家欢迎,并不是因为他有钱。当然,艾米·弗利亚特跟这件事有关,是她给他提供了大量的帮助,要知道她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力。再说了,早在都铎时代(注:英国历史朝代(1485—1603),由亨利七世开创。都铎王朝统治英格兰王国直到一六○三年伊丽莎白一世去世为止,共经历了六代君主。都铎王朝处于英国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时期,被认为是英国君主专制历史上的黄金时代。),这里就已经有弗利亚特家族了。” “纳斯庄园一直都是弗利亚特家族的产业。”波洛咕哝道。 “是的。”马斯特顿太太叹气道,“据说战争期间征收高额税,年轻一代惨死在了战场上。遗产税等问题都相继出现。无论谁来这里都无法负担庄园的开销,没办法,只好卖掉。” “虽然弗利亚特太太失去了房产,但是她依然住在庄园里。” “是啊,而且还把门房收拾得那么迷人。你进去过吗?” “没有,在门口就和她道别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马斯特顿太太说,“住在自己以前庄园的门房里,看着别人住着自己的别墅。但是平心而论,我认为艾米·弗利亚特并不觉得痛苦。事实上,她掌控着一切。毋庸置疑,是她向海蒂灌输住在这儿的想法,然后让海蒂说服乔治·斯塔布斯搬来这里的。我认为艾米·弗利亚特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目睹这座庄园变成旅社会所,或者被改建。”她站起身来,“好了,我得走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是的。你还要跟警察局局长说说警犬的事儿。” 马斯特顿太太突然开怀大笑,声音如犬吠一般。“我曾经养过猎犬。”她说,“大家都说我自己就有点儿像只猎犬。” 波洛微微一怔,但她很快就察觉到了。 “我敢肯定你也是这么想的,波洛先生。”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马斯特顿太太离开之后,波洛便走了出去,溜达着穿过树林。此时他全身的神经变得极为异常,心中有股抵挡不住的欲望促使他去察看所有灌木丛,而且将所有杜鹃花灌木丛视为可疑的藏尸地。最后他来到那座怪建筑前,走进去坐在了石凳上,让自己习惯穿着紧紧的漆皮尖头皮鞋的双脚休息一下。 透过树林,他能看到河面上泛着丝丝微光,也能看到对面河岸上长满了树木。他发现自己十分认同那位年轻建筑师的观点,此地不应建造这么一座奇怪的建筑。当然,可以在树林里开辟出一块空地,但这样做视野依旧不会太好。而且,正如迈克尔·韦曼所说,房屋附近有一条河,河岸上长满了青草,两岸景色宜人,河水一直流向赫尔茅斯,在这里建一座装饰性建筑是最好不过了。波洛的思绪飞转,从赫尔茅斯想到“希望”号游艇,又想到了艾迪安·德索萨。整个案情肯定有某种模式,但究竟是何种模式,他想象不出来。星星点点的线索有了,却连不起来。 他发觉眼前似乎有东西在闪烁,于是弯腰捡了起来。这个闪光的东西掉在了水泥地上的一个裂缝里。他把它放在掌心,仔细地瞧着,感觉似曾相识。是手链上的一个金色的小吉祥物坠儿,他蹙眉思索着,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只手链,一只黄金手链,上面挂着一些装饰的小吉祥物。他好像再次回到帐篷里,朱莱卡夫人,也就是莎莉·莱格,正在说黑人妇女和跨洋旅行,还说字母预示着好运。是的,当时她手上就戴着一只金手链,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小饰坠儿。这种现代的时尚装饰和波洛小时候的装饰风格一样。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对其印象深刻吧。可以据此推测,莱格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来过这儿,就坐在这儿,手链上的小坠儿掉了,她可能都没注意到,可能就在昨天下午…… 波洛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他猛然抬起头。有个人转到那座怪建筑前突然停住了脚步,看到波洛时吓了一跳。波洛仔细地上下打量着这个体型偏瘦、长相清秀的小伙子,他上身穿着一件印着各种姿势的乌龟和海龟图案的衬衫。没错,就是这件衬衫。他昨天曾仔细观察过,当时穿这件衬衫的人正在玩打椰子游戏。 他注意到,这小伙子显得很慌张,行迹十分可疑。他用外地口音快速说道: “请原谅,我不知道——” 波洛朝他微微一笑,但用一种责备的口气说: “恐怕,”他说,“你擅闯私宅了。” “是的,对不起。” “你从旅舍过来?” “是的,是的,我是从旅舍过来的。我本想从这儿穿过树林到码头去。” “恐怕,”波洛温和地说,“你要原路返回了,这儿没有直通码头的路。” 这小伙子又连连道歉,咧开嘴赔笑着。 “对不起,真对不起。” 他鞠了一躬就转身离开了。 波洛从怪建筑出来,回到小路上,一直看着那个小伙子往回走。当走到小路尽头时,他回头瞟了一眼,发现波洛正盯着自己,小伙子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弯处。 “好吧(注:原文为法语。),”波洛自言自语着,“我看见的是凶手吗?” 那小伙子昨天一定在游园会上,他与波洛相撞的时候还面带怒容。可以很肯定地说,他一定非常清楚树林里没有直通渡口的路。如果他的确是在找一条通向渡口的路,他肯定不会走怪建筑前的这条,而应该沿着小河附近的低地走。而且,他到怪建筑时的表情仿佛是前来赴约的,但在约会地点的人不是他要见的,所以十分吃惊。 “肯定就是这样,”波洛自言自语道,“他来这儿是为了见某个人。他到底要见谁呢?”他好像才想起这个问题,“为什么而来呢?” 他漫步到小路的拐弯处,看了看那条通向树林的蜿蜒小路。那个身穿乌龟衬衫的小伙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或许他觉得要小心行事,于是尽快原地返回。波洛无奈地摇了摇头,往回走。 波洛陷入沉思,轻轻地绕过怪建筑一侧,停在了门口,这次是他自己被吓了一大跳。莎莉·莱格双膝跪在那儿,正埋头查看地面上的裂缝。她吓得从地上跳了起来。 “噢,是波洛先生啊,你吓了我一跳。我没有听见你过来。”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太太?” “我——没有,没找什么。” “你或许丢了什么东西,”波洛说,“还是掉了什么东西。”他故意摆出一副调皮捣蛋、无事献殷勤的样子。“太太,是不是和谁有约会啊?真遗憾,我不是你想见的那个人。” 此刻,莎莉·莱格变得泰然自若。 “谁会在大上午的幽会啊?”她质问道。 “有时候,”波洛说,“别的时间不合适,那就只好在合适的时候幽会了。”他又补了一句,“偶尔,丈夫们会吃醋的。” “我的丈夫要是吃醋才怪呢。”莎莉·莱格回答道。 她说这话时显得很轻松,但波洛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压抑的痛苦。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中。” “在这一点上,所有女人都会抱怨自己的丈夫,”波洛说,“尤其是英国丈夫。” “像你这样的外国人更殷勤。” “我们知道,”波洛说,“每周至少一次,最好是三四次,向女人说‘我爱你’,还要送她几朵花,对她赞美几句,她穿新衣戴新帽的时候更要夸她美。” “你是这样做的吗?” “太太,我还没结婚呢。”赫尔克里·波洛说,“唉!” “我确信你不会为此心痛。当一名单身汉,逍遥自在,你一定乐在其中吧!” “不,不,太太。对我来说,生活里缺少婚姻是件很糟糕的事情。” “我想傻子才会去结婚。”莎莉·莱格说。 “对于当年在切尔西画室里的绘画时光,你曾追悔莫及吗?” “你似乎对我很了解,波洛先生?” “都是聊天时听来的,”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喜欢打听别人的事。”他继续说道,“太太,你真的感到后悔吗?” “哦,我也不知道。”她坐了下来,显得焦躁不已。波洛坐到她的旁边。 他再次面对习以为常的景象,这位迷人的红发女郎要向他诉说一些事情,如果倾听者是位英国男人,她定会思虑再三的。 “我们来这里度假是希望能够远离喧嚣,找回我们的从前……可是事情并不像想象得那样。” “不是吗?” “不是。亚历克还是那么喜怒无常——唉,怎么说呢——他把自己封闭得严严实实。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他整天神经兮兮地,精神状态十分糟糕。有人给他打电话,给他留古怪的信息,他什么事都不告诉我,这让我很抓狂。他真的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说!起初我以为是别的女人打来的电话,但是我现在不这样认为。不是什么女人……” 但是波洛很快觉察到,她的话里带着某种疑虑。 “太太,你昨天下午喝茶还顺心吧?”波洛问道。 “喝茶?顺心?”她皱着眉头望着波洛,她的思绪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 然后她匆忙说道:“哦,是的,你都不知道坐在那个棚里有多累,脸上还裹着面纱,简直要闷死人了。” “茶棚里一定也有点闷吧?” “哦,是的。但是那里有茶还好啦,你说是不是?” “太太,刚才你在找东西吗?有没有可能这就是你在找的东西?”他伸手把那个金饰品拿给她看。 “我——噢,是的,谢谢你,波洛先生。你是在哪儿捡到的?” “在这儿,就在地上,裂缝这里。” “我一定是什么时候把它掉在这里了。” “昨天吗?” “哦,不,不是昨天。早些时候丢的。” “但是,太太,我确定清楚地记得,你给我占卜的时候,我看到你手链上有个这样的小饰坠儿。” 赫尔克里·波洛故意撒谎的技能简直无人能敌。他信誓旦旦地说着,在他面前,莎莉·莱格的眼皮都要耷拉下来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她说,“我今天上午才发现它不见了。” “不管怎样我深感荣幸,”波洛不忘献殷勤道,“现在就物归原主。” 她紧张不安地接过这件小饰品,然后站起身来。 “波洛先生,非常谢谢你。”她说话的时候呼吸不均,眼神闪烁不定,整个人显得紧张不安。 她匆匆地离开了怪建筑。波洛倚靠在石凳上,不慌不忙地点着头。 不对,波洛自言自语道,不对,昨天下午你一定没有去过茶棚。你迫切地想要知道是否到了四点,不是因为你想喝茶。而是想到这儿来,到怪建筑来,就是这儿,怪建筑。再走一半的路程就能到船库,你在这儿有人要见。 他又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或许是来这儿的,”波洛微微一笑,思绪飞转,“不管是谁,肯定是莱格太太要见的人。” 但是,亚历克·莱格出现在怪建筑拐角处的时候,波洛不禁喊出声来: “又错了。” “啊?什么错了?”亚历克·莱格大吃一惊。 “我说,”波洛解释道,“我又错了,我很少犯错,这让我很烦恼。我想见的不是你。” “那你想见谁?”亚历克·莱格问道。 波洛立马回答道: “一个年轻男子—— 一个小伙子——穿着一件乌龟印花衬衫。” 他很满意,这话一经出口,效果立马显现。亚历克·莱格向前一步,语无伦次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你什么意思?” “我算的。”他说道,随后闭上了双眼。 亚历克·莱格又向前走了几步。波洛感觉到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正怒气冲冲。 “见鬼,你到底什么意思?”他追问道。 “我想,你的朋友已经回到了青年旅舍。如果你想要见他,必须去那儿才能找到他。” “原来是这样。”亚历克·莱格咕哝道。 他一屁股坐在了石凳的另一端。 “看来这才是你来这个庄园真正的原因吧?根本不是为了‘颁奖’,我早点知道就好了。”他转向波洛,此时他的面容憔悴不堪,眉头紧锁。“我知道对这件事大家是怎么想的,”他说,“我知道整件事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但绝不是你想象得那样。我是受害人。我告诉你,一旦落入这些人的手中,你是很难摆脱的。我想要摆脱他们,就是这样。我想要逃离他们。要知道,一个人要是陷入绝望,容易铤而走险。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笼子的老鼠,已无回天之力。哎,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你想要知道的。你已经掌握了证据。”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仿佛双眼昏花看不清路,之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赫尔克里·波洛一直在后面,瞪着双眼,挑着眉毛。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他喃喃自语道,“奇怪但有趣。需要的证据我都掌握了,不是吗?什么证据?谋杀?”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布兰德警督坐在赫尔茅斯警察局里的一张桌子旁,桌子对面坐着警司鲍德温,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桌子上有一团黑乎乎、湿漉漉的东西。布兰德警督用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几下。 “是她的帽子,”他说,“虽然我没有十足把握,但我能确定。她喜欢戴这种款式的帽子,她的女仆告诉过我,她有一两顶这样的帽子,颜色分别为浅桃红和深褐色,但是昨天她戴的是一顶黑色的帽子。这就是她戴的那顶。是从河里捞上来的?这看起来和我们假设的一样。” “目前还不能确定。”鲍德温说。“毕竟,”他补充道,“谁都有可能把帽子扔进河里。” “是的,”布兰德说,“他们可以从船库里把帽子扔出来,也有可能从游艇上扔下去。” “游艇已经被控制起来了,”鲍德温说,“如果她在那儿,无论是死是活,肯定还在那儿。” “今天他还没有上岸?” “目前还没有,他还在船上。他一直躺在甲板的躺椅上,抽着烟。” 布兰德警督瞥了一眼钟表。 “差不多该上船了。”他说。 “你觉得能找到她吗?”鲍德温问道。 “希望渺茫。”布兰德说,“我有种感觉,要知道这家伙很聪明。”他沉思了一会儿,又戳了戳那顶帽子,然后说:“尸体呢?要是有尸体的话,有什么想法吗?” “是的,”鲍德温回答道,“今天上午我跟奥特维特说过这事,他以前是海岸警卫队队员。有关潮汐和潮流的问题我都是向他咨询。那位夫人的尸体进入赫尔姆河的时候——如果确实进入了赫尔姆河——正赶上退潮。现在正是满月,水流速度非常快。估计尸体已经被冲到海里去了,水流会将尸体冲向科尼什海岸,但无法确定尸体会在什么地方浮上水面,能否浮上水面也难说。这里发生过几起溺水事件,但尸体都没有找到。尸体也可能被礁石撞烂。就这儿,始岬附近。话说回来,尸体也可能随时浮上水面。” “如果浮不上来,找到尸体可就难了。”布兰德说。 “你确定她的尸体被扔进河里去了?” “我想不出别的解释了,”布兰德警督不高兴地说,“要知道,我们已经检查过公共汽车和火车,均未有任何发现。这儿不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是个死角,再说,她的衣服那么显眼,也没随身携带别的衣服。所以我想她根本没有离开纳斯庄园。她的尸体要么被冲到海里,要么被藏在庄园的某个地方。现在我想要知道的是作案动机。”他继续说,语气略显沉重。“当然还有尸体,”他想了会儿又补充道,“在找到尸体之前,我们无法采取进一步措施。” “另外一个姑娘呢?” “她目睹了这桩凶案——或是看见了别的什么。真相最终会大白于天下的,但这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现在轮到鲍德温抬头看钟了。 “该走了。”他说。 两位警官登上“希望”号游艇,受到了德索萨的热情招待。德索萨为他们奉上饮料,但被谢绝了,于是他便显露出对他们此次调查活动的兴趣。 “年轻姑娘遇害的事,你们调查有进展了?” “是有了进展。”布兰德警督告诉他。 这时鲍德温顺势接过话题,委婉地表达此次来访的目的。 “你们想要搜查这艘游艇?”德索萨似乎并没有生气,反倒看起来相当开心,“但是,为什么呢?你们是怀疑我藏匿凶手还是怀疑我本人就是凶手?” “例行公事,德索萨先生,我相信你能理解,搜查证……” 德索萨举起了双手。 “我会积极配合搜查的!看在朋友的分上,欢迎你们在我的船上随便搜。或许你们认为我的表妹斯塔布斯夫人在这儿吧?怀疑她丢下丈夫跑来我这儿躲着?但是先生们,尽管搜吧!” 搜查随即展开,且十分彻底。最后,两位警官向德索萨先生道别时极力隐藏心中的失望。 “一无所获?太让你们扫兴了。但我告诉过你们,船上什么都没有。你们想不想吃点儿点心再走?不吃了吗?” 他陪他们来到停靠在游艇边上的小船。 “我呢?”他问,“我自由了?可以离开了?要知道,这里有点儿无聊。天气这么好,我非常想去趟普利茅斯。” “先生,你是通情达理的人,烦请你留在这儿接受询问,就在明天,说不定验尸官有问题要问。” “当然可以,我会尽力而为。但之后呢?” “先生,调查结束后,”警司鲍德温表情僵硬地说,“你当然可以自由活动,去哪儿都可以。” 当汽艇离开游艇的那一瞬间,他们最后看到的是德索萨朝下俯视的笑脸。 整个死因调查询问过程乏味无比。除了医学证据和身份证据之外,没有其他任何能够引起听众好奇心的地方。延期申请理所当然得以通过。整个过程纯粹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然而,调查询问过后,就不再是走过场了。布兰德警督整个下午都在乘坐那艘著名的观光游艇“德温美人”号观光。大约三点的时候,游艇驶离布里克斯威尔,绕过海岬,沿着海岸线驶入赫尔姆河的河口,逆流而上。除了布兰德警督之外,船上大约还有两百三十人。他坐在船的右舷上,扫视着两岸繁茂的树木。他们在河流弯道处经过那个孤零零的灰瓦船库,这个船库属于胡塘公园。布兰德警督悄悄地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刚好四点十五分。游艇距离纳斯庄园的船库越来越近。船库位于丛林深处,小阳台以及下方的小码头若隐若现。从外表根本看不出船库里有人,但事实上,布兰德警督清楚,里面是有人的,霍斯金斯正奉命在里面蹲守。 在船库不远处停靠着一艘小汽艇,里面有一男一女,身着休闲装,看上去是来此度假的,他们正尽情地享受二人世界,嬉戏打闹着。那姑娘大声尖叫了一声,男人假装要把她扔进水中。就在这时,扩音器里传来响亮的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声音低沉有力,“我们即将到达著名的吉彻姆村,我们将在此停留四十五分钟,大家可以在这儿品茶,还有德文郡奶酪。右边就是纳斯庄园,再过两三分钟就能经过,透过树林,大家可以看到它的外观。这座庄园原先的主人是杰维斯·弗利亚特爵士,他和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 是同一时代的人,他们曾一起航海驶向新大陆。如今,这座庄园已归乔治·斯塔布斯爵士所有。左边是著名的鹅形岩。女士们先生们,那块岩石还有个故事,是当地以前的习俗,就是在退潮的时候让那些爱唠叨的太太站在那块岩石上,等潮水涨到她们脖子那儿才让她们上来。” “德温美人”号游艇上的男女老少们都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块岩石。人们纷纷开着玩笑,人群中夹杂着刺耳的笑声。 这时,小汽艇上的两个度假的人还在嬉闹,突然间,男的一把将女友推入水中。他趴在船上将女友按进水里,边笑边说,“不行,你不老实我就不拉你上来。” 然而,除了布兰德警督之外,没人看到这一幕。大家都在注意聆听扩音器里传来的导游的解说,人们要么透过树林,目不转睛地盯着纳斯庄园看,要么兴致勃勃地凝视着鹅形岩。 小汽艇上的男人松开了手,那姑娘便沉入水底,几分钟之后出现在船的另一侧。她游到船边,动作娴熟地越过船舷,进了船舱。女警官艾丽丝·琼斯绝对是个游泳能手。 布兰德警督同其他两百三十人一起在吉彻姆村上了岸,喝了一杯茶,品尝了点德文郡奶酪和烤饼。他边吃心里边想,“这样做行得通,根本没人注意到。” 布兰德警督在赫尔姆河上进行模拟实验时,赫尔克里·波洛正在纳斯庄园的草坪上用一顶帐篷做实验。事实上,这个帐篷就是朱莱卡太太占卜所用的那个。其他的帐篷以及摊位都已经被拆掉,波洛请求把这顶帐篷留下。 他走了进去,放下门帘,然后来到帐篷后端,熟练地拉开后帘,溜了出去,然后又把门帘重新拉上,立马钻入帐篷后面的杜鹃花树篱中。穿过一两簇灌木丛后,他便来到一个简陋的凉棚。凉棚有点儿像夏季乘凉的亭子,但门是关着的。波洛打开门,走了进去。 凉棚年代已久,四周墙上爬满了杜鹃花,透过花丛射进来的光线较弱,所以凉棚里一片昏暗。里面有个盒子,装有一些槌球(注:槌球游戏起源于法国,是一种在平地或草坪上用木槌击球穿过铁环门的室外球类游戏。)和一些锈迹斑斑的铁环。此外,还有一两根曲棍球棒,上面爬满了蜈蚣和蜘蛛,地板上落满灰尘,上面有个不规则的圆形痕迹。波洛盯着灰尘上不规则的痕迹看了好半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尺子,小心翼翼地量了一下尺寸。量完后,他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波洛悄悄地溜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他穿过花丛继续前行,之后上了一条羊肠小道。沿着小道上坡,不久便来到那条通向怪建筑的小路上,过了怪建筑再往前走不远就是船库。 这次他没有进怪建筑,而是直接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向船库。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除了尸体被转移,茶盘连带上面的玻璃杯和杯碟被拿走之外,其他的都跟波洛脑海里记得的画面一模一样。警察对此都做了笔录,并拍照取证。 他走到桌子旁,桌上堆着一摞漫画书。他翻开漫画书,看到上面有玛琳死前乱写的几句话,这时他的表情跟布兰德警督当时的一模一样。“杰基·布莱克跟苏珊·布朗好上了”,“皮特看电影时总爱捏女孩子”,“乔治·帕基经常在树林里吻徒步旅行的女孩子”,“比蒂·福克斯喜欢男孩儿”,“艾伯特和多琳总在一起”。 他发现这几句幼稚、粗俗的话中有些伤感的味道。 他不禁想起了玛琳那张平凡的脸颊,上面长满了雀斑。他怀疑男孩们看电影时还从没有捏过玛琳。失望之余,玛琳通过偷看同龄人的亲密行为来获得间接的兴奋感。她暗中窥视大家,探听各种消息,她肯定看见过什么情况,但这些情况她本没打算知道——通常来说,这些情况对她无关紧要,但在某种场合下,可能显得十分重要,至于重要到什么程度,或许她本人也不知道。 一切都只是猜想,波洛摇了摇头,满心疑虑。他将那摞漫画书整齐地放回桌上,整齐划一是他一贯的作风。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少了什么东西,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少了什么呢?本来应该有个东西在这儿……什么呢……他摇了摇头,难以捉摸的表情也随之褪去。 他慢慢地走出船库,心中大为不悦。他,大名鼎鼎的赫尔克里·波洛,受邀前来阻止一起谋杀,结果却以失败告终。事已至此,但让他感觉更羞愧的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真正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明天,就算一无所获,他也必须返回伦敦。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甚至连他的小胡子都垂下来了。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两个星期之后,布兰德警督与郡警察局局长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会面,不过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梅罗尔少校长着一对易怒的簇绒眉毛,看上去就像一头发怒的猛兽。但是他的部下都很喜欢他,尊重他的判断。 “好了,好了,好了。”梅罗尔少校说,“我们掌握了什么?什么依据也没有,无法采取行动。还有那个叫德索萨的家伙,我们无法将他与女童子军联系起来。如果斯塔布斯夫人的尸体找到了,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双眉下垂,盯着布兰德,“你认为确实存在尸体,是不是?” “您觉得呢?长官。” “嗯,我同意你的看法。要不然,我们现在早就找到她了。除非,这一切都是她精心设计好的。但各种迹象表明她不会这样做,要知道,她身无分文。我们已经调查过所有财务记录。乔治爵士掌管家里的财政大权。他出手大方,给斯塔布斯夫人许多零用钱,但她自己名下一分钱都没有。‘情人之说’都是捕风捉影。既无流言又无蜚语,在这种乡村地区,你们给我注意,实属少见。” 他在地板上不停地踱来踱去。 “事实是,我们没能查清楚来龙去脉。我们认为德索萨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将其表妹残忍杀害。最可能的情形是这样的:他约她在船库会面,然后带她登上小汽艇,将其推入水中。你已经验证过了,这是有可能做到的,对吗?” “我的天哪!长官,旅游度假高峰时期,无论是在河里还是海滨,把一船人淹死都不会有人注意,没有人会注意的,人们都忙着嬉笑打闹。但是,令德索萨万万没想到的是,当时船库里有个闲得无聊的小姑娘,十有八九正向窗外看。” “霍斯金斯向窗外看去的时候,看到了你提前设计好的表演,你没有看到他吗?” “没有,长官。外边不可能知道船库里有人,除非他们出现在阳台上暴露自己。” “或许那个姑娘正好走出来到阳台上,德索萨意识到她看到了他的所作所为,于是上岸,打算杀人灭口。他问那姑娘在里面做什么,然后顺势进入船库。她说自己正在玩寻凶游戏,他故意开着玩笑,将绳子套在她的脖子上,猛一拉……”梅罗尔少校用手做了一个将绳子套在脖子上的手势,“就是这样!成了,布兰德;成了。这就是案发经过。但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一切纯属推测。我们连尸体都没找着,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扣留德索萨,会招来一堆麻烦,只能放他走。” “让他走?长官。” “一周之后,他的游艇要进行大修,他会回到他那座该死的岛上去。” “所以,我们时间不多了。”布兰德警督沮丧地说。 “我想还有其他可能性,是不是?” “是的,长官。还有几种可能性。我仍坚信,斯塔布斯夫人已被害,而凶手参与过寻凶游戏。我们可以完全排除两个人的嫌疑,乔治·斯塔布斯爵士和沃伯顿上尉。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草地上指挥表演活动,负责整个游园会的安排。许多人可以为他们作证。马斯特顿太太也是如此,如果把她也包括在内的话。” “每个人都包括在内,”梅罗尔少校说,“她不断给我打电话说猎犬的事儿。”“如果在侦探小说中,”他若有所思地说,“这种女人正是凶手,这叫贼喊抓贼。但是,他妈的,我对马斯特顿太太再了解不过了,我想象不出她会闲着没事儿去勒死一个女童子军,或者说对一个神秘的异国美女下毒手。那么,还能有谁呢?” “还有奥利弗夫人。”布兰德说,“她是寻凶游戏的设计者。她有点儿古怪,当天下午她一个人离开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还有亚历克·莱格先生。” “那个住在粉色茅庐的人,是吗?” “是的,他早早就离开了活动场地,没人在那儿见过他。他说他对表演感到厌烦,于是回家了。另外,还有老默德尔——在码头干活的那个老伙计,他为人们照看船只,还帮忙停船——他说亚历克·莱格回家时刚好从他身边走过,那时大约五点,不会早于五点。也就是说,之前的一个小时他在哪里没法讲清楚。当然了,亚历克称老默德尔根本不知道具体时间,他所说的时间完全不对。毕竟,这个老头都九十二岁了。” “这种说法无法令人满意。”梅罗尔少校说,“他有作案动机或者其他可疑的行为吗?” “说不定他一直在与斯塔布斯夫人私通。”布兰德猜疑道,“她可能会威胁他说要将事情告诉他妻子,于是他就把她给杀了,那姑娘刚好目睹了整个经过——” “他会将斯塔布斯夫人的尸体藏在某个地方?” “是的,要是我知道作案经过和作案地点就好了。我的手下已经对方圆六十五英亩地界进行过彻底搜索,还是没有发现哪里的土被动过。我必须要说,到目前为止,我们把所有灌木丛都翻了个底朝天。再说,假如他真把尸体藏起来的话,他也有可能将她的帽子扔进河里误导警方。这一举动刚好被玛琳·塔克看见,所以他就决定杀人灭口?这一段都是一样的。”布兰德警督停顿了一下,“当然,还有莱格太太——” “从她身上有哪些有用的东西?” “她说当天下午四点到四点半之间她在茶棚,但事实不是这样。”布兰德警督慢条斯理地说道,“在我同她和弗利亚特太太聊天后我就觉察到了这一点,所有证据均支持弗利亚特太太的说法。那是特别关键的半小时。”他再次停顿一会儿说:“然后就是那位年轻的建筑师,迈克尔·韦曼。很难将他与此案联系起来,但他确实很像一名嫌疑犯——狂妄自大,神经兮兮。这种人往往能不动声色地将人杀死。生活中肯定也是狂放不羁,对此我并不诧异。” “布兰德,你很正派啊!”梅罗尔少校说,“他是怎么解释自己的行踪的?” “含糊不清,非常含糊不清。” “这证明他是一名真正的建筑师。”梅罗尔少校深有感触地说。最近,他在海边为自己建了一座房子。“建筑师们一向都很迷糊,有时候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在这个世上活着。” “不知道他当时在哪儿,好像也没有人见过他。有证据表明,斯塔布斯夫人喜欢他。” “你是说这是一起情杀案?” “我只是想尽力搜集各种证据,长官。”布兰德警督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还有布鲁伊斯小姐……”他的话突然停住了,好长时间没有吭声。 “就是那个秘书,对吧?” “是的,长官。她是一个办事效率非常高的秘书。” 他又一声不吭。梅罗尔盯着下属,眼神犀利。 “关于布鲁伊斯小姐,你肯定有自己的看法,是不是?” “是的,长官。你想,她公开承认就在谋杀案发生的那段时间里她去过船库。” “她这样做是不是因为心中有愧?” “有可能,”布兰德警督慢条斯理地说,“事实上,她这么做是最明智的。你想想看,如果她端着一个盛有蛋糕和果汁的盘子,然后告诉人们这些是拿给那个孩子的,那么,她去那儿就合乎情理了。她去而复返,说那姑娘当时还活着。我们都对她的话信以为真。但是,长官,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再看看医学证明,库克医生推断的死亡时间是下午四点到四点四十五之间。根据布鲁伊斯小姐的话来推断,玛琳四点十五的时候应该还活着。这份证词里存在疑点:她告诉我说,是斯塔布斯夫人让她给玛琳送蛋糕和果汁的。但是另一个目击证人非常肯定地说斯塔布斯夫人根本不可能让她做这类事情。而且,你知道,我觉得这些话有道理,因为这一点儿不像斯塔布斯夫人的行事风格。斯塔布斯夫人可是位‘瓷美人’,她整天只顾自己和自己的体态外貌。她似乎从未安排过餐饮,对家务管理从来不感兴趣,她只考虑自己的光鲜亮丽,从不在乎别人。我越想越觉得她不可能让布鲁伊斯小姐送东西给女童子军。” “布兰德,知道吗,”梅罗尔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动机是什么呢?” “她杀那姑娘没有任何动机,”布兰德说,“但是我认为,她可能有动机杀害斯塔布斯夫人。我曾对你提起过波洛先生,根据他的调查,布鲁伊斯小姐爱上了她的雇主,爱得神魂颠倒。假如她尾随斯塔布斯夫人进入树林,然后将其杀害,这时玛琳·塔克在船库里闲着无聊,走出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切,那么她肯定会杀玛琳灭口。她接下来会做什么?将那姑娘的尸体拖回船库,然后回到庄园,拿着托盘再次去船库。接着她便有了不在游园会上的借口,以此让我们相信她的证言——表面上看也是唯一可信的证言——那就是:玛琳·塔克在四点十五的时候还活着。” “好吧,”梅罗尔上校叹了一口气,“继续追查下去,布兰德,继续追查下去。你觉得如果她是当事人,会怎么处理斯塔布斯夫人的尸体?” “藏在树林里,埋掉,或者扔进河里。” “扔进河里相对困难,不是吗?” “那得看案发现场在哪儿了,”布兰德说,“她长得非常健壮,如果案发现场离船库不远的话,她完全可以把尸体拖到那儿,从码头岸边扔进河里。” “赫尔姆河上不是有许多过往游船吗?” “游客们肯定以为这是另外一出恶作剧,虽然有点儿冒险,但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我个人更倾向于这种可能性,即她把尸体藏在庄园的某个地方,只将帽子扔进赫尔姆河。想想看,这很有可能,她十分熟悉庄园和周围环境,肯定知道什么地方能藏尸体,然后再找机会将尸体扔进河里。这些都不好说。当然,前提是她的确杀了人。”布兰德警督想了一会儿又说,“但是,事实上,长官,我仍然认为德索萨——” 梅罗尔上校一直不停地在便签本上记着要点,这时他抬起头清了清嗓子说: “归纳一下,我们可以总结出以下几点:首先,我们已经找到五六个可能杀害玛琳·塔克的嫌疑人。第二,仅按照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其中有几个人嫌疑较大。总而言之,我们知道她为什么被害,她被害是因为她看到了什么。但是要等到我们确切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才能知道她是谁杀的。” “长官,您这样说,让我感觉这起案件十分棘手。” “哦,是的,是很棘手。但我们最后肯定会查明真相的。” “恐怕到时候,那个家伙早就离开英国了。他肯定会心里窃喜,杀了两个人还能溜之大吉。” “你真的确定凶手是他吗?我不是说你不对,但仍然……” 郡警察局局长沉默片刻,然后耸了耸肩说: “不管怎么说,这总比遇上精神变态杀人狂要好。不然,我们现在就要着手处理第三起谋杀案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布兰德心情有些低落地说。 还真让布兰德说准了,因为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听说老默德尔死了,当天老默德尔从河对面吉彻姆村他最喜欢的酒馆回家时,由于饮酒过量,在码头上岸时失足坠入河中。人们发现他的船漂在河面上,他的尸体在当天晚上也被打捞了上来。 审问过程短暂且简单。案发当晚,夜色较深沉,浓云密布,老默德尔喝了三品脱啤酒,毕竟他已九十二岁高龄。 判决结果是意外死亡。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位于伦敦的公寓里,房间四四方方,他的椅子四四方方,对面的壁炉也同样四四方方。然而,摆在他面前的那些东西却不是方形的,而是难以描述的奇形怪状。如果单个仔细看,哪一个在这个理智的世界里好像都看不出有什么用处。这些东西的存在似乎不可能,很离谱,完全是个意外。当然了,事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其实,如果给这些东西一个正确的评价的话,每一件都会在特定的空间里有它特定的位置。如果在特定的空间里按特定的位置把它们组合起来,它们不仅有意义,而且还能组成一幅图画。换言之,赫尔克里·波洛正在玩一幅拼图游戏。 他低头看着一处几乎不可能填上去的长方形空白。他发现拼图游戏是个使人精神放松、心情愉悦的东西,因为它可以化杂乱无章为井然有序。他想,这与自己的职业有相似之处。玩这种游戏,人们要面对各种千奇百怪以及未必可能的事实,表面看起来彼此可能毫无关联,但把它们组合成一个整体之后,各部分就会各就其位。他娴熟地拿起不太可能的深灰色的一片儿,把它拼进蓝色的天空中。这时他才发现,这一片儿原来是一架飞机的一部分。 “对了,”波洛喃喃自语,“就该这么做。这一块不可能,那一块不可能,那些看似有道理的却又填不上去;所有这些一片一片的都有指定的地方。一旦拼接完成,好啦,就大功告成。一切都清清楚楚。一切都——按当下时髦的话来说——尽在图中。” 紧接着他又飞快地拼进三块儿:一块儿是尖塔的一部分,一块儿看上去像是带条纹的遮阳棚的一部分,实际上却是猫背的一部分,最后一块儿是颜色由橘黄突然变为粉红的落日的一部分。 若是目标明确,事情就会变得容易,赫尔克里·波洛自言自语道。但问题就在于不知道目标是什么,所以才会到处碰壁。他焦急地叹了口气,目光从眼前的拼图飘向壁炉另一侧的椅子。不到半小时前,布兰德警督就坐在那儿喝了茶,吃了松脆饼(方形的松脆饼),话语里透着悲伤。他是来伦敦处理警事公务的,办完公事顺便来拜访波洛先生。他说,想知道波洛对案情理出了什么头绪,之后就阐明了自己对案情的看法。对于布兰德警督说的每一点,波洛都同意。波洛觉得,布兰德警督已经对这件案子做了非常公正的调查。 纳斯庄园发生的谋杀案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将近五个星期了。五个星期以来,案情没有任何进展,调查结果也被否定。斯塔布斯夫人的尸体还没有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布兰德警督认为,斯塔布斯夫人还活着的可能性不大。波洛认同他的看法。 “当然,”布兰德警督说,“尸体可能还没有被冲上岸。一旦落入水中,情况就很难说了。但也可能仍会找到,不过那时就已经很难辨认出来了。” “还有第三种可能。”波洛说。 布兰德点了点头。 “其实,”他接着说,“我也这么想过。实际上我一直这么认为:尸体就在那里——在纳斯庄园里,藏匿在我们意想不到的一个地方。实话说,完全有这个可能。那么大的一栋老庄园,那么大一片地方,有些角落你压根儿就想不到——你永远都想不到会有那种地方。” 他停了下来,沉思了片刻,接着说: “前几天我去了一幢房子,他们修建了一个防空掩蔽棚,你知道,就是大战期间,自己在花园里修建的那种粗制滥造的东西,离着房子不远,有一条路通向房子的地下室。战争结束后,棚子塌了,他们就在那里堆起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土丘,类似于假山。现在走进花园,你绝不会想到那块儿地方曾经是个防空掩体,地下还有个房间。那里看起来好像一直都有一座假山,而且在地下室的酒桶后面一直都有一条通道通向里面。我的意思是,那样一种建筑,有个通向某个地方的通道,外人是不会知道的。难道说在宗教迫害时期真的存在教士藏身用的地窖? “不可能,至少那个时候肯定没有。” “韦曼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庄园修建于一七九○年左右,而那时候教士们已经没必要再躲藏起来。要我说,存在这种可能——就是庄园里有个地方的结构做过某种改动——有某个家庭成员可能知道这件事。你怎么看,波洛先生?” “对,的确有可能,”波洛说,“是的,绝对有这种可能。如果这种可能性成立的话,接下来就是——谁会知道?我想,庄园里的每个人都应该知道吧?” “肯定都知道。当然,这会把德索萨排除在外。”警督看上去不太满意,他仍然对德索萨抱有怀疑。“如你所说,住在别墅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仆人或者家庭成员在内都有这个可能。不过,仅在别墅里临时过夜的人可能性会小一些,从外面进来的人,比如莱格夫妇就更没有可能了。” “如果说有人肯定了解这件事,而且还会回答你的问询的话,那么这个人就非弗里亚特太太莫属。”波洛说。 他想,纳斯庄园里的事儿没有弗里亚特太太不知道的。她知道很多很多……弗里亚特太太当时立刻就认为海蒂·斯塔布斯已经死了。在玛琳和海蒂·斯塔布斯死亡之前,弗里亚特太太就认为这个世界是非常邪恶的,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同样如此。波洛苦苦思索着,弗里亚特太太是了解整个案情的钥匙。但波洛想,要让弗里亚特太太这把钥匙打开解谜的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见过那位夫人几次,”警督说,“非常友善、随和,而且好像对于不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感到苦恼。” 是不能还是不会?波洛想。布兰德可能也同样这么想。 “有一种女人,”他说,“是无法强迫的。恐吓、劝说或者欺骗都不顶用。” 波洛想,的确,强迫、劝说或者欺骗对弗里亚特太太都没有用。 警督喝完茶,叹了口气就离开了。波洛拿出拼图游戏以缓解心中的怒气。他很恼火,既生气又十分羞愧。奥利弗夫人请他——赫尔克里·波洛——来解开谜团。她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有地方出了岔子。她信心满满求助于赫尔克里·波洛,第一次是相信他会阻止意外发生,但他没有做到;第二次让他找出杀人凶手,他也没有做到。他现在身处一团迷雾之中,迷雾时不时就会遮挡住透进来的光线。有时,至少在他看来,好像已经看到了亮光,但每次又失之交臂。对于他看到的,哪怕是一瞬间的亮光,他都没能判断出其价值所在。 波洛站起身,走到壁炉的另一侧,把警督坐过的椅子与自己的椅子摆成一个几何角度,然后坐下来。波洛刚才玩的是彩木和纸板拼图,而现在注意力转到了谋杀问题上。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整齐地写了几个小字。 艾迪安·德索萨、阿曼达·布鲁伊斯、亚历克·莱格、莎莉·莱格、迈克尔·韦曼。 乔治爵士和吉姆·沃伯顿不在作案现场,所以根本不可能是杀害玛琳·塔克的凶手。而奥利弗夫人出现在作案现场还是有可能的,波洛空了一行,添加了她的名字。他还添加了马斯特顿太太的名字,因为他不记得在四点到四点四十五之间看到过马斯特顿太太出现在草坪上。他还写了管家亨登的名字,不过他并不是真正怀疑这个敲铜锣的黑发艺术家,更多可能是因为奥利弗夫人在寻凶游戏中给管家塑造了一个邪恶的形象,他还写下了“穿着海龟印花衬衫的男孩儿”,后面标出一个问号。波洛接着笑了笑,摇了摇头,从外套的翻领上取下一枚别针,合上眼,在笔记本上戳着。他想,这种方法和其他方法一样好。 别针扎到最后一行文字时,波洛很生气,这当然是有缘由的。 “我真是个傻瓜,”赫尔克里·波洛责骂自己,“穿海龟印花衬衫的男孩儿和这件案子能有什么关系?” 但波洛也明白,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就把这个神秘的人物写进名单的。他再次回忆起那天在怪建筑坐着时的场景,那个男孩儿一看到他,脸上就露出惊讶的表情。虽然小伙子年轻帅气,但他的表情让人感到不舒服—— 一张傲慢冷酷的脸。他来这里肯定有所企图。他可能本来是要去见某个人,但那个人他不能或是不希望通过正常的方式见到。这是个不想引人注目的约会,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勾当,或许和谋杀之间也存在着某种关联。 波洛继续思索着。男孩儿住在青年旅舍,也就是说,他最多可以在附近待两个晚上。他难道只是碰巧走到那里?只是来英国游玩的一个普通的年轻学生?还是另有目的,来见某个特定的人呢?在游园会那天可能已经有了一次邂逅——完全有这个可能。 我掌握的信息太多了,赫尔克里·波洛自言自语道。我手里有太多、太多的拼图卡片儿。对付这种案子我一向有办法——但现在我的角度肯定错了。 他把笔记本翻了一页,写道: 斯塔布斯夫人是否让布鲁伊斯小姐给玛琳送了茶?如果没有,布鲁伊斯小姐为什么说是斯塔布斯夫人让她这么做的? 他又考虑到了这一点。布鲁伊斯小姐理应自己想到给那个女孩儿送蛋糕和果汁饮料。但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不直接说呢?为什么要撒谎说是斯塔布斯夫人让她这么做的呢?难道是因为布鲁伊斯小姐到船库时已经发现玛琳死了?除非布鲁伊斯小姐自己是凶手,否则这种情况不合情理。因为她并没有紧张害怕,她也不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要是她发现那个女孩儿死了,她肯定会立刻报警的。 他盯着写下的两个问题思忖了一会儿,隐约感到字里行间,有些指向事实的线索他还没有注意到。思考了四五分钟后,波洛又写了一些东西: 艾迪安·德索萨称,他在去纳斯庄园的三周之前就给他的表妹去了封信。这个说法究竟是真还是假? 波洛几乎可以肯定这个说法是假的。他回想起那天用早餐时的场景。乔治爵士和斯塔布斯夫人似乎实在没有理由假装惊讶,而且后者还有些惊慌失措,这一点大家都没有察觉到。他看不出这么做能有什么目的。但是,假如艾迪安·德索萨撒了谎,他为什么要撒谎?是为了给人留下他的来访已经众所周知并受到欢迎的印象吗?这也有可能,但这种说法很牵强。没有证据显示他曾经写过这么一封信,或是有人收到过这封信。难道是德索萨为了表明自己的善意——以便让自己的来访更加自然甚至备受期待?而且,乔治爵士的确友善地接待了他,哪怕并不认识他。 波洛停顿了一下,他的思路遇到了瓶颈。乔治爵士并不认识德索萨,他的妻子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人,但也没有见到他。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门道?那天出现在游园会上的艾迪安·德索萨会不会不是他本人?他脑子里闪现出这个想法,但又觉得说不通。若他不是德索萨本人,那假装是德索萨来参加宴会能获得什么好处?不管怎样,德索萨并没有从海蒂的死亡中捞到任何好处。警方已经查明,海蒂除了丈夫给的钱财外,自己一分钱都没有。 波洛使劲儿回忆海蒂那天早上对他说的话。“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做过坏事。”据布兰德说,她曾对自己的丈夫说:“他常杀人。” 透过所有事实来看的话,这句话有点耐人寻味。“他常杀人。” 在艾迪安·德索萨来纳斯庄园的那天,肯定有一个人被杀了,也可能是两个人。弗里亚特太太说过,海蒂说的那些危言耸听的话不必在意。弗里亚特太太…… 赫尔克里·波洛皱了皱眉头,猛拍了一下椅子扶手。 “一直都是她——我必须回去找弗里亚特太太。她是整个案情的关键。如果知道了她之所想……我就不会再坐在这儿想破脑袋了。对,我必须乘火车再去一趟德文郡拜访弗里亚特太太。” 赫尔克里·波洛在纳斯庄园的铁门外停顿了片刻。他的目光望着前面蜿蜒的车道。现在已经不是夏天,金褐色的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附近草丛浓密的河岸点缀着淡紫色的小仙客来。波洛叹了口气,他已经不知不觉被纳斯庄园的美景吸引住了。他并不倾慕野外的自然风光,而是喜欢整齐划一、井然有序的东西,但他还是对茂密的灌木和乔木所绘成的温柔野性之美表示赞叹。 波洛左边是一座有着门廊的白色房屋。下午的天空万里无云,弗里亚特太太可能不在家,她可能会带着园艺篮子在什么地方,也许会去拜访一些附近的朋友。她的朋友很多,这里原来就是她的家,多年来也一直都是她的家。那个码头上的老头儿说过什么来着?“纳斯庄园会一直都是弗里亚特家的地盘。” 波洛轻轻敲了敲房门。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屋里的脚步声。脚步有些迟缓,几乎可以说是徘徊不定。门打开了,弗里亚特太太站在门口。她看起来年老体衰,波洛感到很诧异。她用惊疑的眼神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波洛先生?原来是你!” 他思忖片刻,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了恐惧,但这可能仅仅是他的想象罢了。他恭敬地说: “夫人,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请进。” 她已经恢复了平静,招手示意他进去,并把波洛领进了她的小客厅。壁炉台上摆放着几个精致的切尔西人偶,两把椅子上铺着精美的刺绣椅套,茶几上还摆放着德比茶具。弗里亚特太太说: “我去拿个茶杯来。” 波洛微微抬手,做了个“不需要”的手势,但她没有理会。 “你当然要喝杯茶才行。” 她走出了房间。波洛再次环顾四周。桌上放着一件刺绣,是一个刺绣椅垫,上面还插着针。靠着墙有个书柜,摆满了书籍。墙上挂着一组袖珍画像,银框中有张褪色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穿着制服,那个人胡子硬挺,下巴短小。 弗里亚特太太回到房间,手里端着一套杯碟。 波洛说:“夫人,他是你的丈夫吗?” “是的。” 她注意到波洛的目光正在扫视书柜顶部,好像在寻找别的照片,于是直接说道: “我不喜欢照片,照片让人沉醉于过去,人必须学会忘记,必须把枯枝砍断。” 波洛想起第一次见到弗里亚特太太时的场景,她当时正在岸边修剪一片灌木。他记得,那时候她也说过一些关于枯枝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揣摩着她的性格。他想,这是个谜一般的女人,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温柔体贴,弱不禁风,骨子里却是冷酷无情。这个女人不仅可以砍掉灌木的枯枝,还可以砍掉自己生活中的枯枝…… 她坐下来,倒了一杯茶,问道:“加牛奶还是糖?” “夫人,三块糖就好。” 她把茶递过去,攀谈道: “见到你真是出乎意料。我从没想到你会再次从这一带路过。” “其实,我不是路过。”波洛说。 “不是吗?”她的眉毛微微向上扬起。 “我这次是特意过来的。” 她仍然以质疑的眼光看着他。 “夫人,一定程度上我是来这儿看望你的。” “是吗?” “嗯嗯——目前一直没有斯塔布斯夫人的下落吗?” 弗里亚特太太摇了摇头。 “前几天,在康沃尔有一具尸体冲到了岸边,”她说,“乔治去那里辨认了。但死者不是她。”她又说道:“我为乔治感到担心。他太紧张了。” “他仍然认为自己的妻子还活着?” 弗里亚特太太慢慢摇了摇头。 “我想,”她说,“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毕竟,媒体和警方都在寻找她,如果海蒂还活着,她无处可藏。即使发生了失忆这样的事——警方肯定也早把她给找回来了。” “情况的确是这样,”波洛说,“警方还在搜寻?” “我想是的。实际情况我并不是很了解。” “但乔治爵士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没这么说,”弗里亚特太太说,“当然,我最近没再见过他,他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伦敦。” “被害的女孩儿调查得怎么样了?没有什么进展吗?” “据我所知没有。”她又说道,“害死那个女孩儿似乎毫无意义,完全没什么必要。可怜的孩子——” “夫人,我能看出来,一提到她你心里还是很难过。” 弗里亚特太太一时没有回应,片刻后她说: “我想,人一旦上了年纪,年轻人的死会让一个人心里感到极为不安。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命不值钱了,但那孩子的路还长着呢。” “这种生活可能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也许,对我们来说是没什么意思,但对她来说生活还很有意义。” “虽然,如你所说,我们这些老家伙希望一走了之,”波洛说,“但我们并不真正愿意撒手人寰。至少我还不愿意。我发现生活仍然很有意思。” “我倒没这么觉得。” 她说这话大有坦露心声的意味,她的肩膀更加低垂。 “波洛先生,我感到很累。死亡到来的时候,我不仅会做好准备,而且会非常感激。” 波洛快速瞥了她一眼。他在想——之前也这么想过——和他坐在一起谈话的这个女人是否生病了,她或许已经察觉到,甚至确信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如果不是这样,就很难解释她为什么萎靡不振。他觉得,疲乏倦怠不是这个女人真正的状态,艾米·弗里亚特是个个性要强、精力充沛并且具有决断力的女人。她经历过大风大浪——丧失了家园,失去了财富以及两个儿子的生命。所有这些,他认为,她都挺了过来。她已经正如自己所说,“砍掉了枯枝”。但现在她的生活中有某种东西是她砍不掉的,没有人能帮她砍掉。如果不是身体上的疾病,他还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突然微微一笑,好像已经摸透了他的心思。 “波洛先生,说实话,我已经没有什么牵挂,”她说,“我的朋友很多,但没有近亲,也没有家人。” “可你还有自己的家。”波洛脱口而出。 “你是说纳斯庄园?是的——” “虽然法律上说这是乔治爵士的财产,但其实不就是你自己的吗?现在乔治·斯塔布斯爵士去了伦敦,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他再次觉察到了她眼神中的恐惧。她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 “波洛先生,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乔治爵士把这个门房租给我,我很感激,但我的确是租来的。我每年都要付给他一笔租金,才有权在这座园子里活动。” 波洛摊开双手。 “夫人,我很抱歉,我无意冒犯你。” “无疑是我误解了你的意思。”弗里亚特太太冷冰冰地说。 “这个地方很漂亮,”波洛说,“别墅,还有园子都很漂亮。周围环境也很安宁。” “是的。”她面露喜色,“我们一直都这么觉得。我小时候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但是,夫人,现在还有同样的安宁吗?” “为什么没有?” “谋杀还未大白于天下,”波洛说,“一个无辜的生命成了亡魂。只有当阴影全部被抹去,平和才能恢复。”他又说,“夫人,我想,你和我都明白这个道理。” 弗里亚特太太没有答话。她既不动弹,也没有吭声,只是呆呆地坐着,波洛不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的身体稍稍前倾,继续发话。 “夫人,关于这次谋杀,你一定知道许多实情,也许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是谁杀害了那个女孩儿,你知道原因是什么。你知道谁杀了海蒂·斯塔布斯,也许她的尸体现在藏匿在哪儿你都知道。” 弗里亚特太太开了口。她的嗓音很大,几近沙哑。 “我不知道,”她说,“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是我措辞不当。夫人,你不知道实情,但你可以猜测。我肯定你能猜得到。” “你这么说——请原谅——真是荒唐!” “这不是荒唐——而是——危险。” “危险?对谁危险?” “夫人,对你有危险。只要你保守秘密,不告诉其他人,你的处境就很危险。夫人,我比你更了解那些杀人犯。”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怀疑——” “我没什么可怀疑的。” “夫人,请原谅,这不是你的真话。” “凭空就去怀疑别人很不妥当,甚至可以说是邪恶。” 波洛向前倾了倾身子,“难道比一个月之前的谋杀还邪恶?” 她在椅子上向后缩了缩,缩成一团,压着嗓音说: “不要和我谈那件事了。”接着,弗里亚特太太声音颤抖着叹息道,“无论如何,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夫人,你怎么这么说?要我说,凶手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摇了摇头。“不,不,已成定局。无论如何,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波洛起身,盯着她。她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再说,连警方都已经放弃了。” 波洛摇摇头。“不,夫人,你搞错了。警方没有放弃。”他又说,“我也不会放弃。夫人,请记住,我,赫尔克里·波洛是不会放弃的。” 这是十分典型的退场词。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离开纳斯庄园后,波洛去了附近的一个村子,经过打听,他找到了塔克一家居住的房子。波洛敲了敲门,屋里塔克太太说话声音很大,盖过了敲门声,所以一时没有回应。 “吉姆·塔克,你成天脑子在想些什么,穿着脏靴子就往我的油漆地板上踩!我不是说了一次两次了吧,还要我说几千次啊!我擦了整整一个上午,现在你看看都弄成什么样子了!” 塔克先生微弱地咕哝了两声,纯属安抚性质。 “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差,整天只想着用收音机听体育新闻。再说,脱个靴子能花你几分钟啊。还有你,盖瑞,管好你的棒棒糖,不要用黏黏糊糊的手来碰我的银茶壶。玛丽琳,有人敲门,去看看是谁。” 门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探出头来,怯懦地盯着波洛看。她嘴里含着棒棒糖,一边腮帮子鼓鼓的。胖嘟嘟的,长着一双蓝色的小眼睛,像只小猫儿一样可爱。 “妈妈,是位先生。”她喊道。 塔克太太走到门前,脸色有些泛红,脸颊上面还沾着一小撮头发。 “什么事儿?”她声音很刺耳。“我们不需要……”她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似曾相识的神色,“我想想看,呃,我那天是不是见你和警察在一起?” “唉,夫人,不好意思,让你想起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波洛说着,毫不犹豫地跨进了门槛。 塔克太太顿时不悦地瞥了一眼波洛的双脚,但波洛穿着黑漆皮鞋,只在大路上走过,所以没往塔克太太擦得锃亮的油漆地板上掉一丁点儿泥土。 “先生,赶快进来吧。”她说着,退到一侧,推开了右手房间的一扇门。 波洛被领进了一间可以说是极其整洁的小客厅。屋里有股家具抛光剂的味道,客厅里有一套黑色栎木雕花的家具,一张圆桌,两盆天竺葵,一座精致的铜制炉围,还有各式瓷器饰品。 “先生,请坐。我不记得该怎么称呼你。不过,我确实没听到过你的名字。” “我叫赫尔克里·波洛,”波洛即刻回答道,“我再次来到这一带,一是向你表示哀悼,二是向你打听案情调查是否有了进展。我相信杀害你女儿的凶手已经找到了。” “连凶手的影子都没见过,”塔克太太的话里带着些怨恨,“真是可耻。要我说,这种事发生在我们这种人家,警察才不想费事儿去管呢。警察顶什么用?如果他们都像鲍勃·霍斯金斯一样,我想全国不到处都是犯罪的才怪呢,像霍斯金斯,只会照看公家停放的车辆。” 这时,塔克先生脱掉了靴子,只穿着袜子走到门口。他是个大块头,红着脸,表情很温和。 “警察没毛病,”他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儿沙哑,“警察也是人,也有难处。要找到这些杀人狂,哪有那么容易。他们看起来和你我没什么两样,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在塔克先生身后,站着给波洛开门的那个小女孩儿,另一个估摸着有八岁的小男孩儿在小女孩儿身后探头张望。两个人都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盯着波洛看。 “我想,这是你的小女儿吧。”波洛说。 “这个是玛丽琳,”塔克太太说,“这个是盖瑞。盖瑞,听话,过来向叔叔问好。” 盖瑞往后躲了一下。 “他呀,可害羞了。”妈妈说。 “先生,我想你肯定是个好人,”塔克先生说,“还特意过来询问玛琳的情况。唉,这件事的确很不幸。” “我刚刚拜访了弗里亚特太太,”波洛说,“发生这样的事,她心里很难过。” “事情发生之后,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塔克太太说,“她上了年纪,在自己的院子里发生这样的事,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 波洛再次注意到,人们下意识地认为弗里亚特太太才是纳斯庄园的主人。 “她觉得自己应对这件事负点儿什么责任,”塔克先生说,“其实,这件事与她毫无关系。” “究竟是谁提出让玛琳扮演受害者的?”波洛问道。 “伦敦来的那位写书的女士。”塔克太太回答道。 波洛温和地说: “但她对这里不熟悉,她连玛琳是谁都不知道。” “是马斯特顿太太把那些女孩儿召集到了一起,”塔克太太说,“我想是马斯特顿太太让玛琳扮演受害者的。不过,我得说,玛琳对这个主意还挺高兴。” 波洛感到,自己再次碰到了无法逾越的障碍。但他现在已经完全意识到奥利弗夫人最初请他来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了。有人一直在进行暗箱操作,通过其他大家认识的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奥利弗夫人,还有马斯特顿太太,她们都只不过是幌子罢了。他说: “我一直有个疑问,夫人,玛琳是不是以前就认识这个……呃……杀人狂。” “她不会和那种人接触的。”塔克太太的话里透着正直。 “哦,”波洛说,“但正如你丈夫所说,这些杀人狂又没把‘杀人狂’三个字写在脸上。他们看起来就像……呃……与你我没什么两样。有人可能在游园会上,甚至在那之前,就和玛琳聊过天,彬彬有礼地和她交朋友。也许还会送她礼物。” “哦,先生,不会的,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陌生人送的礼物玛琳是不会收的。我对她的教育很全面。” “但她可能当时没看出有什么坏处,”波洛坚持说,“说不定给她东西的是某位善良的女士。” “你是说,像租住在磨坊茅庐里的莱格夫人这样的年轻人? “是的,”波洛说,“就像那样的人。” “给过玛琳一支口红,这事还真有,”塔克太太说,“我当时气坏了。我说,玛琳,不许你把这玩意儿往嘴上抹,看你爸怎么说你。她得意扬扬地说,是住在磨坊茅庐里的那位女士给的。她说这支口红很适合她。我跟她说,不要信那些伦敦女士的话。在脸上擦脂抹粉,把睫毛弄黑,她们怎么做都可以。但是,你是一个正派的女孩子,得用水和肥皂洗脸,等你长大了再说别的。” “但我想,她未必会听你的话。”波洛笑着说。 “我一向说话算数。”塔克太太说。 胖乎乎的玛丽琳突然咯咯地大笑起来。波洛敏锐地瞥了她一眼。 “莱格夫人是不是还送玛琳别的东西了?” “她还送了一条围巾什么的——玛琳再也用不上了。样子好看,但质地不行,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塔克夫人点了点头说,“我小时候也在纳斯庄园干过活,那个年代的女士们都穿戴这种东西,颜色并不鲜艳,都是尼龙和人造丝做的,当然也有真正的好丝绸。哎呀,有一些塔夫绸裙子非常耐穿。” “女孩子们都喜欢鲜艳一些的,”塔克先生宽容地说,“穿几件颜色鲜艳的衣服,我倒不介意,但抹口红我可看不惯。” “我可能对她有点儿苛刻,”塔克太太说着,眼睛马上模糊起来,“而且她死得那么惨。真希望当时对她没那么刻薄。唉,最近好像不是麻烦事,就是一个个的葬礼。俗话说,祸不单行,还真是这么回事。” “还有其他亲人去世?”波洛礼貌地问道。 “我妻子她父亲,”塔克先生说道,“他深夜从‘三只犬’酒馆回来,乘渡船到码头上岸的时候,一脚踩空了,掉进了河里。按理说这么一大把年纪,应该好好在家里待着。但这些老家伙,你还真拿他们没办法。他呀,总是在码头闲逛。” “不过,我父亲一直都是个驾船老手,”塔克太太说,“过去就给弗里亚特先生照看过船,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倒不是说,”她的话音明朗起来,“他的去世我们有多么悲伤,毕竟他都九十多岁了,还经常惹人生气,总是喋喋不休说些胡话,也算到年纪了。我们当然要把他好好地安葬——两次葬礼花了不少钱啊。” 波洛倒没考虑她说的这些经济花销——一些过去的画面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翻腾。 “一个老人,在码头上?我记得和他聊过天。他是不是叫——” “先生,他叫默德尔。这是我结婚前的姓氏。” “你父亲,我好像记得,原来是纳斯庄园的园丁主管。” “不对,那是我大哥。我们家里共有十一个孩子,我是最小的一个。”她骄傲地说,“默德尔家的人在纳斯庄园干了很多年的活儿,但现在都各奔东西了。父亲是最后一个留在纳斯庄园的人了。” 波洛轻声说道: “纳斯庄园会一直都是弗里亚特家的地盘。” “先生,你说什么?” “我在重复你老父亲在码头上对我说过的话。” “啊,父亲总是胡说八道。我经常会让他闭嘴。” “这么说,玛琳是默德尔的外孙女,”波洛说,“明白了,我开始明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感到极其兴奋,“你是说,你父亲是在河里淹死的?” “是的,先生。他的确喝多了。不过,他的酒钱是从哪里来的,我还真不知道。当然,他会在码头上帮人们摆渡或是停车,不时赚些小费。他背着我把钱藏起来倒很有一套。当然,他过去经常酗酒,让我一直很担心。结果,那次到了码头下船的时候,失足掉了下去,就给淹死了。第二天,他的尸体被冲到了赫尔茅斯。不过,这可真是桩怪事,原来从没出过这样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他都九十二了,而且还是半聋不瞎的,出了事倒也说得通。” “可是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儿。” “呃,意外嘛,难免的——” “意外,”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站起身,讷讷地说道: “我早就应该猜到的,很早之前就应该猜到了。那孩子其实已经告诉我——” “先生,你说什么?” “没什么,”波洛说,“我再次向你女儿还有你父亲的去世表示哀悼。” 他与塔克夫妇握手后离开了房子。他自言自语着: “我太傻了——真是傻,我把整个事情给弄颠倒了。” “喂,先生。” 声音很低,而且很谨慎。波洛环顾四周。那个叫玛丽琳的胖女孩正站在房屋墙壁的阴影处,招手示意他过去,小声地说道: “妈妈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她说,“玛琳的那条围巾不是那位女士送给她的。” “那是哪里来的?” “是在托基买的。还买了一些口红和香水——巴黎‘纽特’牌香水——名字很好玩儿。还有一罐粉底霜,她是在广告里看见的。”玛丽琳咯咯地笑了起来,“妈妈不知道,玛琳把这些东西都藏在了她的抽屉后面,冬天穿的马甲下面。一到照相的时候,她就会去公交站的洗手间里打扮。” 玛丽琳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妈妈不知道有这些东西。” “难道在你姐姐去世后,你妈妈也没有发现这些东西?” 玛丽琳摇了摇她长着金色蓬松头发的脑袋。 “没有,”她说,“不过,现在是我的了,在我的抽屉里。妈妈不知道。”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 “玛丽琳,你真聪明。” 玛丽琳害羞地咧着嘴笑。 “伯德小姐说我再怎么用功,都上不了文法学校。” “文法学校没什么了不起的,”波洛说,“跟我说说,玛琳是从哪里弄来的钱买这些东西的?” 玛丽琳专注地盯着一根排水管。 “不知道。”她咕哝着。 “我想你肯定知道。”波洛说。 他厚着脸皮从兜里掏出一枚半克郎硬币,接着又加了半克郎。 “我知道,有一种非常吸引人的新出的口红叫‘胭脂吻’。” “听起来很棒啊。”玛丽琳说着把手伸向了五先令。她急促地小声说:“她过去就喜欢窥探,背地里还看到过一些别人干的事儿。只要玛琳答应不跟别人说,他们就会给她一件礼物,明白了吧?” 波洛松开了手里的五先令。 “明白了。”他说。 他向玛丽琳点了点头就走了。他又小声咕哝了一句,但这次的含义更加深刻。 “明白啦。” 这么多线索现在都各就其位了。不过,线索还不完整,脉络还不是很清晰——但至少路子是对的。一直都有一条很清晰的线路,只是他之前脑子没开窍。与奥利弗夫人的初次谈话,迈克尔·韦曼的只言片语,在码头和默德尔那次意味深长的聊天,布鲁伊斯小姐启发性的那几句话,还有艾迪安·德索萨的到来。 村邮局旁边有个公用电话亭,波洛走了进去。几分钟后,他接通了布兰德警督的电话。 “喂,波洛先生,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纳瑟康贝。” “你昨天下午不是还在伦敦吗?” “乘坐快速列车三个半钟头就到这儿了。”波洛说,“我有个问题向你请教。” “什么问题?” “艾迪安·德索萨的那艘游艇是什么样的游艇?” “波洛先生,我可能猜到你的心思了,但我保证事情不是那么回事,这艘船没法把人偷偷运走,事实不是你想得那样。船上没有暗舱或是密室。如果有的话,我们早就找到了。船上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匿尸体。” “亲爱的朋友,你误解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问问那是艘什么样的游艇,大的还是小的?” “哦,这艘船真的很花哨,一定花了大价钱。油漆是新刷的,配置也很高档,看起来就是豪华阔气。” “这就对了。”波洛说。他听起来高兴极了,布兰德警督却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波洛先生,你得到什么线索了?”他问道。 “艾迪安·德索萨,”波洛说,“是个有钱人。朋友,这一点意义重大。” “为什么?”布兰德警督问道。 “和我最新的想法不谋而合。”波洛说。 “也就是说,你有头绪了?” “是的。我终于有了头绪。之前我脑子一直都没开窍。” “你是说我们大家一直都很笨。” “不是,”波洛说,“我是说我自己。一条明晰的线索本来已经摆在了我眼前,我却没有发现。” “但现在你肯定有了什么发现?” “我想是这样。” “听我说,波洛先生——” 但波洛已经挂断了电话。他从兜里找了找所需的零钱,拨通了奥利弗夫人伦敦的号码,给她打了个需本人接听的电话。 “但如果她正在忙,”他急忙加了一句,“就不要打断她的思路。” 他想起有一次打断了奥利弗夫人的创作思路,被她非常严厉地训斥了一番,说世界上从此失去了一篇以老式长袖毛衫为主题的精彩推理小说。但电话交换台的人并没在意他的顾虑。 “那么,”交换台传来询问声,“你要她本人接还是不要她本人接?” “要本人接。”波洛说,由于他着急,只好把奥利弗夫人的创作天才当牺牲品了。听到奥利弗夫人的说话声,他松了一口气。她打断了他的道歉。 “你给我打电话真是太好了,”她说,“我正要出去给人讲座,他们要我谈谈‘我是怎样写书的’。现在我可以让秘书打电话说我有事,所以不得不耽搁了。” “但是,夫人,别让我妨碍到你……” “你没妨碍我什么,”奥利弗夫人非常开心地说,“否则我就要让自己出洋相了。我是说,如果问你书该怎么写的话,你会怎么说?要是我说的话,首先,你要有个想法,想好了,然后就强迫自己坐下来,写出来,就大功告成了。我只需要三分钟就可以说明白,不过一个讲座如果就这么结束,观众可能不会买账。我搞不懂人们为什么总是热衷于让作家谈怎么写作。作家就是要写,而不是说。” “不过,我想问的也是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你可以问,”奥利弗夫人说,“但我也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是说,一个人只要坐下来写就可以了,没有那么复杂。稍等片刻,为了这次讲座,我戴了一顶傻乎乎的帽子——我得摘掉它,因为帽子磨得我的额头不舒服。”停顿了片刻之后,电话里传来奥利弗夫人如释重负的声音,“现如今,帽子只是个象征罢了,是吧?我是说,人们不会再为了戴帽子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给头部保暖,遮挡阳光或把脸藏起来不让自己不想见的人看到。波洛先生,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来着?” “只是一句惊叹,太不寻常了。”波洛说,声音中带有敬畏,“你总是能给我启发。我多年未谋面的一个朋友黑斯廷斯也是如此。你已经给我提供了另一个问题的线索,但先不管那些。我先问你个问题吧,夫人,你认识一位原子科学家吗?” “我认识原子科学家吗?”奥利弗夫人惊讶地说道,“不清楚,可能认识吧。我是说,认识一些专家什么的。但我不确定他们实际是哪方面的专家。” “但是在寻凶游戏中,你把其中一个嫌疑人设计成了一个原子科学家。” “那个啊!那个只是为了赶时髦。我是说,去年圣诞节,我给外甥们买礼物,只有科幻小说、云霄塔和超音速玩具可买,所以在设定寻凶游戏时我想,‘把原子科学家设定为主要嫌疑人可以跟得上潮流’。再说,我如果需要一点儿科技术语的话,可以问亚历克·莱格啊。” “亚历克·莱格——莎莉·莱格的丈夫吗?他是原子科学家?” “是啊,他是。不是哈韦尔的,好像是威尔士什么地方,加的夫 或者布里斯托尔 的,是不是?赫尔姆河上的那个小平房只是他们租来度假的。对,这么说的话,我还真是认识一位原子科学家呢。” “是因为在纳斯庄园见到他,你才想到要加一个原子科学家的角色吗?但他的妻子并不是南斯拉夫人。” “说得对,”奥利弗夫人说,“莎莉是个纯正的英国人。你想必知道吧?” “那你是怎么想到给他设计一个南斯拉夫妻子的角色呢?” “这还真不清楚……可能是难民的缘故吧?要么是学生?也可能是那些擅自进入树林的外国女学生的缘故,她们说的英语根本不成句。” “明白了……就是这样,很多事情我现在都明白了。” “是该明白了。”奥利弗夫人说。 “你说什么?” “我说,是该明白了,”奥利弗夫人说,“我是说,你终于明白了。直到现在,你似乎什么都还没有查清楚。”她的声音带着些责备。 “所有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波洛辩解说。“警方,”他又说,“已经陷入了泥潭。” “唉,警察,”奥利弗夫人说,“如果让一个女人来做苏格兰场的厅长——” 波洛一听到这句奥利弗夫人的名言,立刻打断了她。 “情况一直很复杂,”他说,“盘根错节。但现在,我可以有把握地告诉你,我已经搞清楚了一切!” 奥利弗夫人还是无动于衷。 “我相信你,”她说,“但是,在这期间有两个人丢掉了性命。” “是三个。”波洛纠正道。 “三个?第三个是谁?” “一个叫默德尔的老人。”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奥利弗夫人说,“报纸上有报道吗?” “没有,”波洛说,“直到现在,大家都认为他的死只是一场意外。” “难道不是意外?” “不是,”波洛说,“不是意外。” “告诉我是谁杀了他,我是说,是谁把他们杀了,你方便在电话里说吗?” “这些事不能在电话里说。”波洛说。 “那我就挂了,”奥利弗夫人说,“我已经承受不住了。” “等一下,”波洛说,“我还想问你一件事。我想想是什么来着?” “你这是上了年纪的迹象,”奥利弗夫人说,“我也这样,想说的事经常想不起来——” “有件事,小事,但让我一直纠结。是在船库里……” 他把记忆拉回到了过去,那堆连环画,在漫画的空白处,写着玛琳说过的“艾伯特和多琳总在一起”。他有种感觉,中间缺少什么东西,而这样东西他必须问问奥利弗夫人才行。 “波洛先生,你还在吗?”这时,听筒里传来接线员的声音,让再投一次钱。 投完钱之后,波洛接着说: “夫人,你还在吗?” “在,”奥利弗夫人说,“别再问对方在不在了,浪费那个钱。有什么事?” “这件事非常重要,你还记得寻凶游戏吧?” “当然记得,我们不是一直在谈这事吗?” “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波洛说,“我从没有读过你给参赛人员看的内容简介。原以为那份简介对于查明案情没什么用。但我错了,那份简介至关重要。而且,夫人,你很敏感,对周围的事,周围的人,都很敏感,这些都会对你产生影响,而且这种影响已经进入到了你的作品中。你本人虽然没有察觉,但这些都是你发挥丰富想象力的创作灵感。” “你这番话都是溢美之词,”奥利弗夫人说,“但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关于这次谋杀,你掌握的信息其实比你想象得要多,只是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我想问你的问题,实际是两个,但第一个非常重要。你当初设计寻凶游戏的时候,是想把尸体安排在船库里吗?” “不是,最初不是。” “那你打算把尸体安排在哪儿?” “安排在别墅旁边那片杜鹃花丛中的小凉亭里。我想那个地方再合适不过了。但是后来有人,我记不起来到底是谁,坚持要把尸体安排在那个怪建筑里。太荒唐了,那个主意真是太荒唐了!任何人都有可能闲逛到那个地方,尸体不用任何线索就能找到。有些人真是太愚蠢,我当然不会同意。” “所以,你就接受了船库的建议?” “是的,当时就是这样。我也实在找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虽然我仍然认为小凉亭是最好的地方。” “对啊,第一天你给我描述的大框架就是这样的。还有一个问题,你是否记得曾对我说,在给玛琳消遣的一张‘连环画’上有最后一条线索?” “当然记得。” “告诉我,是不是类似这样的句子(他使劲儿回忆自己站在船库里读过的一些潦草的字句):艾伯特和多琳总在一起;乔治·帕基经常在树林里吻徒步旅行的女孩子;皮特看电影时总爱捏女孩子?” “我的天哪,不是的,”奥利弗夫人话音里有点儿震惊,“那也太愚蠢了。不对,我设计的线索直接明了。”她压低自己的声音,以神秘的口吻说道:“到背包客的帆布包里去找。” “太好了! ”波洛叫到,“非常棒!包里的连环画肯定会被人拿走,连环画有可能会给人提供线索!” “帆布包肯定就放在尸体旁边的地上——” “但我在想,那是另外一个帆布包。” “哪来这么多帆布包,你把我都搞糊涂了。”奥利弗夫人抱怨道,“我的谋杀故事里只有一个背包。你不想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丝毫不想,”波洛说。“也就是说,”他礼貌地补充道,“我当然很愿意听一听了,不过——” 奥利弗夫人对他的“不过”一带而过。 “我认为设计得十分巧妙,”她说,话音里带着一种作家的自傲,“在玛琳的背包里,这个背包其实是那个南斯拉夫妻子的背包,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明白,明白。”波洛说着,又要陷入一头雾水。 “包里有个药瓶,装着毒药,布伦特上校用这个毒药毒死了他的妻子。那个南斯拉夫妻子曾经到这里接受过护士培训,那个乡绅为钱毒死自己前妻的时候,她就在房子里。那个护士带走了那个药瓶,后来又回来勒索他。所以,他就把护士杀了。波洛先生,这个吻合吗?” “与什么吻合?” “与你的想法啊。”奥利弗夫人说。 “根本不吻合,”波洛说,但又急忙补充说,“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祝贺你,夫人。你的寻凶游戏设计得真是巧妙,肯定没人能获奖。” “但他们还是获奖了,”奥利弗夫人说,“时间很晚了,七点左右吧。有个固执的老太太看起来是个老糊涂,但她贯通了所有的线索,成功到达了船库,不过当然了,警察当时已经在那儿了。所以她到了那里才听说了谋杀案。我想,她应该是游园会上最后一个知道谋杀的人。反正,他们还是给她颁了奖。”她显得很得意,接着又说:“那个长着雀斑的小伙子真是让人讨厌,说我酗酒,而他自己走到山茶园就放弃了。” “夫人,”波洛说,“哪天你得把整个故事给我讲讲。” “其实,”奥利弗夫人说,“我正在考虑把这个情节写进书里。浪费这些素材太可惜了。” 也许可以在这里提及一下,三年之后,赫尔克里·波洛读到了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的《树林中的女人》,读的时候他就在想,为什么书中的一些人物和情节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日落时分,波洛来到位于劳德溪下游的磨坊茅庐,磨坊茅庐是官方称谓,当地人管它叫粉色茅庐。他敲了敲门,还没做好心理准备,门就猛然间敞开了,吓得他后退了几步。站在门口的那个年轻人满脸愤怒,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认出他来,接着干笑了一声。 “你好,”他说,“原来是大侦探波洛先生。请进,我正在收拾行李。” 波洛接受邀请进了屋。屋内的摆设很简单,几乎没有几件家具。亚历克·莱格的个人物品这时候摆得满地都是。书、报纸、乱扔的衣服散落了一地,地上还有一个敞开的行李箱。 “这桩婚姻终于完蛋了,”亚历克·莱格说,“莎莉彻底走了,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真的。” 亚历克·莱格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竟然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儿。走了,婚姻生活她已经过够了。去和那个温顺的建筑师过活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替你难过。”波洛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难过。” “我难过,”波洛说着,清理了一下沙发角落里的两本书和一件衬衫,坐了下来,“是因为我认为跟他在一起生活不会比跟你在一起更幸福。” “这半年来,她跟我生活在一起并没有感到幸福。” “半年并不是一辈子,”波洛说,“一辈子的幸福婚姻生活中这只不过是一段小插曲罢了。” “你说这话就像一个牧师,不是吗?” “也许吧,莱格先生,要我说,要是你妻子跟你生活得不幸福,那责任多半在你而不在她。” “她肯定就是这么想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并不是所有的,但确有一些是你的过错。” “都怪我,我要是也在那条该死的河里淹死就好了,一了百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据我观察,”他说,“现在和你过不去的都是你自己的麻烦,而不是身外之事。” “让身外之事见鬼去吧,”莱格先生说。他接着又咬牙切齿地说:“看来我一直就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不过,”波洛说,“我想,你只是不幸而已,还不到应受责备的程度。” 亚历克·莱格盯着他。 “是谁雇你来调查我的?”他问道,“是莎莉吗?” “你怎么这么想?” “因为官方没有什么动静。所以我想你肯定是被私人雇来跟踪我的。” “你想错了,”波洛答道,“我可没时间跟踪你。我来这儿的时候,都不知道你还在。” “那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很不幸,还有我做的那些愚蠢的事?” “因为我的观察以及思考,”波洛说,“我可不可以做个猜测,你看看对不对?” “你想怎么猜就怎么猜,”亚历克·莱格说,“我可不会感兴趣。” “我想,”波洛说,“几年前,你对某个政党表示过兴趣与同情,许多对科学感兴趣的年轻人都会这样。不过从你的专业角度来说,这样的同情与爱好自然是带着怀疑的。我想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妥协过,但迫于压力,你只好采用不情愿的方式来巩固你的立场。你想退缩,但遭到威胁。所以,你不得不与某个人见面。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但我知道他就是那个穿着海龟印花衬衫的小伙子。” 亚历克·莱格突然一阵大笑。 “真是笑话,哪来的什么衬衫。那时候我可没见过那种搞笑的东西。” 赫尔克里·波洛继续说道: “因为担心世界的命运,忧虑自己的困境,所以你变成了,也许可以这样说,一个任何女性都不可能和你幸福生活的男人。你不信任自己的妻子,这很不幸,因为你的妻子可以说是一位忠贞的女性,如果她发现你过得这么不幸、这么绝望,她会义无反顾站在你这一边。但是,很不幸,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她开始拿你与她以前的一个朋友迈克尔·韦曼作比较。” 他站起身来。 “莱格先生,我劝你赶紧收拾好行李,去伦敦找你的妻子,恳求她原谅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她。” “原来这些就是你所谓的建议,”亚历克·莱格说,“见鬼去吧,这关你什么事儿?” “跟我没关系,”赫尔克里·波洛说着朝门口走去,“但我总是正确的。” 一阵沉默后,亚历克·莱格突然又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实话跟你说吧,”他说,“我会采纳你的建议的。离婚的代价太大了。再怎么说,一个人若是把自己喜欢的女人追到手,却没能留住她的话,确实有点儿丢人,是不是?我会去一趟她在切尔西的公寓,如果发现迈克尔在那儿,我会一把揪住他脖子上那个手工编织的三色领结勒死他。我喜欢这样,我非常乐意这样做。” 他的脸上立刻现出了迷人的微笑。 “请原谅我这令人讨厌的臭脾气,”他说,“非常感谢你。” 他拍了一下波洛的肩膀,这突然的冲力把波洛推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莱格先生的友谊确实比他的敌意更让人痛苦。 “现在,”波洛说,他拖着疼痛的双脚离开了磨坊茅庐,望着渐黑的天空,“我该去哪儿呢?”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赫尔克里·波洛被人引进来的时候,郡警察局局长和布兰德警督两人双双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局长正在发脾气,布兰德没有作声,他是在用沉默来表示对自己观点的坚持,这使局长不得不取消当晚的晚宴约会。 “我知道,布兰德,我知道,”他急躁地说,“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他也许是个比利时小天才。不过,我认为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现在多大年纪了?” 布兰德巧妙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反正他也不知道。波洛对于自己的岁数一向讳莫如深。 “长官,关键是他当时就在那儿——就在现场。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任何进展,搁浅了,这就是现状。” 局长气得鼻涕都流出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开始相信马斯特顿太太所说的,可能就是某个变态狂干的。如果用得着的话,我还会动用警犬。” “警犬遇到水,气味就断了。” “是的。布兰德,我知道你一直是怎么想的。我也倾向于认同你的看法。但是,要知道,他这么做得有动机,可现在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动机说不定在那些岛上。” “也就是说,海蒂·斯塔布斯知道德索萨在岛上干过的事?就她的智力来说,我想可能性很大。她脑子非常简单,大家都认同这一点。她知道的事可能随时脱口而出,也不管对方是谁。你是不是这么看?” “差不多。”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他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漂洋过海来解决这件事。” “长官,他可能一直不知道她的下落。他自己说是在某个社交杂志上读到了关于纳斯庄园和庄园漂亮的女主人的报道。就像我说的,这虽然都是他自己说的,但也可能是真的。之前他不知道她在哪儿或嫁给了谁。” “但他一旦知道了,就以最快的速度乘游艇过来把她给杀了?说不通,布兰德,太牵强了。” “但事实有可能就是这样。” “那这个女人究竟知道什么呢?” “还记得她对丈夫说过的话吧,‘他常杀人’。” “还记得他杀过人?那时候她才十五岁吧?很可能只是她自己这么说,她丈夫肯定会一笑置之吧?” “我们不知道真相,”布兰德固执地说,“长官,你自己肯定清楚,一个人一旦知道了一件案子,他肯定会去找证据,查出事实真相。” “我们已经对德索萨做了调查,做得很小心,很谨慎,通过常规渠道,但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所以,长官,那个有趣的比利时老家伙可能偶然间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他当时就在庄园里——这一点至关重要。斯塔布斯夫人和他交谈过,她随意说的一些话可能在他头脑里串联到了一起,从而发现了新线索。不论怎样,他今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纳瑟康贝。” “他给你打电话,就是为了问问艾迪安·德索萨的游艇是什么样子?” “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他是这么问的,第二次打电话就要求我安排这次会面。” “嗯,”局长看了看自己的表,“如果他五分钟之内还不到的话……” 局长的话音还没落,赫尔克里·波洛就出现了。 他的样子有点儿狼狈。德文郡的空气有些潮湿,他的胡子都垂了下来,漆皮鞋上满是泥,步履蹒跚,头发蓬乱。 “波洛先生,你终于来了。”局长和他握了握手,“我们都翘首以待,准备听听你的高见。” 这话有点儿讽刺的意味,虽然外表上看起来有些狼狈,但波洛内心强大,绝不会在精神上接受挖苦。 “我怎么也想不通,”他说,“我之前怎么没有看出真相来。” 局长冷冷地回应道: “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你现在已经发现真相了?” “是的,可能一些细节还有待核实,但轮廓已经很清楚。” “我们要的不是轮廓,”警察局长冷淡地说道,“我们要的是证据。波洛先生,你拿到证据了吗?” “我可以告诉你到哪里能找到证据。” 布兰德警督开了口。“比如?” 波洛转身向他提了一个问题: “艾迪安·德索萨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英国?” “两周前就走了。”布兰德愤懑地说,“要把他弄回来可不容易。” “可以说服他。” “说服?没有足够的证据来签发引渡令。” “不是引渡令的问题。如果把实情告知他——” “什么实情,波洛先生?”局长有些愤怒地问,“你说得倒挺轻巧,有什么实情?” “艾迪安·德索萨来这里时开着豪华游艇,这表明他家很有钱;老默德尔是玛琳·塔克的外祖父(今天我才知道);斯塔布斯夫人喜欢戴那种大檐儿帽;奥利弗夫人的想象天马行空,虽然不太可靠,可她在不知不觉中对人们的个性有着敏锐的判断力;玛琳·塔克把口红和几瓶香水藏在她梳妆台的抽屉后面;布鲁伊斯小姐坚持说,是斯塔布斯夫人让她将点心送到船库给玛琳的。” “这些就是实情?”局长瞪大了眼睛,“这些就是你所谓的实情?没有一件是新东西。” “你要的是证据,确凿的证据。比如,斯塔布斯夫人的尸体在哪里,对吗?” 这回轮到布兰德瞪大眼睛了。 “你找到斯塔布斯夫人的尸体了?” “没找到,但我知道尸体藏在哪儿。你们该去那个地方看看,等你们找到尸体,证据就有了,所有你们需要的证据就都有了。能把尸体藏在那儿的只有一个人。” “是谁?” 赫尔克里·波洛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个人就是,”他轻轻地说,“她的丈夫,乔治·斯塔布斯爵士,是他杀害了自己的妻子。” “但这是不可能的,波洛先生,这不可能。” “非常可能,”波洛说,“不是不可能!听着,我来告诉你们事实真相。”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赫尔克里·波洛在大铁门前停住了脚步,望着前面蜿蜒的车道。树上所剩不多的金褐色叶子飘落下来,仙客来也已凋零。 波洛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轻轻敲了敲带壁柱的白色门房的门。 片刻之后,屋内传来缓慢且犹豫的脚步声,来开门的是弗里亚特太太。看到她衰老虚弱的身体他没有感到惊讶。 她说:“波洛先生?你又来啦?” “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 他跟着她进了屋。 她要给波洛泡茶,他谢绝了。她静静地问道: “你来干什么?” “我想你能猜到,夫人。” 她的回答有些转弯抹角。 “我很累。” “我知道。”他继续说,“三条人命,海蒂·斯塔布斯、玛琳·塔克以及老默德尔。” 她猛然说道: “默德尔?那是个意外啊,他是从码头上掉下去的,他老眼昏花,还在酒馆里喝了酒。” “那不是意外,而是默德尔知道得太多了。” “他知道什么?” “他认出一张面孔,或是走路的姿势,或是说话的声音之类的特征。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和他聊过一阵子。他把你们弗里亚特家族的事情都跟我说了——你的公公、丈夫,还有在战争中牺牲的两个儿子。只是,并不是两个人都死了,对不对?你的大儿子亨利随船一起沉入水中,但你的小儿子詹姆斯并没有死,他弃船逃跑了。最初上报的时候,他有可能被列为‘失踪,被认为已死亡’,后来你就告诉人们他已经死了。事不关己,没人不信,人们有什么理由不信呢?” 波洛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夫人,不要以为我不同情你,生活对你来说确实很不容易,这我知道。你本可以对自己的小儿子不抱任何幻想,但他是你的儿子,你爱着他,所以你就倾尽所有来给他一个新生活。你当时照看着一个年轻女孩儿,虽然她智力低下但是很有钱。她的确很富有,你对外宣称她父母的财产家业都没了,她一贫如洗,所以你建议她与大自己许多岁的一个有钱人结婚。人们凭什么不相信你说的话呢?还是那句话,这不关别人的事。她的父母以及近亲都已不在人世。巴黎的一家法国律师事务所按照圣米格的律师的要求把所有事情办理妥当。她结婚的时候,就理所当然取得了财产的控制权。就如你告诉我的,她听话,温柔,耳根子又软。她丈夫让她在哪里签字她就在哪里签。股票可能都已经变更转卖过很多次,但最后还是达到了你们想要的财务结果。就这样,乔治·斯塔布斯爵士,你儿子的新角色,变成了有钱人,而他的妻子变得一贫如洗。称呼自己为‘爵士’从法律上说没有问题,除非是为了掩人耳目骗取钱财。爵位给他带来了自信——即使改变不了血统,但肯定能带来财富。就这样,有了财富——岁数大了些,容貌变了些,蓄了胡子——的乔治·斯塔布斯爵士买下了纳斯庄园,开始在曾经属于自己的地盘上居住。尽管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经过战争的摧残和破坏,以前认识他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但是老默德尔是个例外。但他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他偷偷跟我说纳斯庄园一直都是弗里亚特家族的地盘时,我以为那是他私底下开的一个玩笑。 “到此为止,一切都很顺利,起码你是这么认为的。你的计划也该终止了,这一点我完全相信。你的儿子有了财富,拥有了祖上留下的房产,妻子虽然弱智,但漂亮美丽,性格温顺,你希望他好好对她,希望她会幸福。” 弗里亚特太太低声说道:“我原先就是这么想的。我会照看海蒂,好好对她。可是做梦也没想到——” “你做梦也没想到,你的儿子很狡诈,没有告诉你,他与海蒂结婚的时候他已经是有妇之夫了。这一点确凿无疑——我们已经查遍了现存的记录。你儿子在意大利的港口城市的里雅斯特娶了一个女孩儿,她是黑社会的人,你儿子弃船逃跑之后就在那里隐姓埋名待了下来。她不想离开他,他也没打算跟她分开,他答应和海蒂结婚就是为了骗取钱财。但在他心里,从一开始就盘算好了要怎么做。”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绝对不信!我没法相信……都是那个女人——那个恶毒的女人。” 波洛无动于衷,继续说: “他想杀掉举目无亲的海蒂。于是他们一回到英格兰,他就把那个女孩儿带到了这里。头天晚上,仆人们几乎都没碰到她。第二天早上,他们看到的女主人不是海蒂,而是这个意大利妻子装扮的海蒂,行为举止和海蒂差不多。本来事情到此也该圆满了,假海蒂从此以真海蒂的名义生活下去。她的智力得到了出乎意料的‘改善’,因为有了所谓的‘新式疗法’,所以不会被人怀疑。那个秘书——布鲁伊斯小姐——也意识到,斯塔布斯夫人的智力几乎没什么问题了。 “但不巧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海蒂的一个表哥写信说,要乘游艇来英格兰游玩,虽然她表哥多年没有见过她,但也不可能被一个冒牌货蒙骗。 “奇怪的是,”他中断自己的讲述转了个话题,“虽然我脑子里曾经闪过这个念头——德索萨可能不是真的德索萨,但我从没想过假的竟然是另一方——就是说,海蒂不是真的海蒂。” 他继续说: “对于这个突发状况,他们也有办法应对。斯塔布斯夫人可以谎称身体不适,避免与他见面,但是如果德索萨要在英格兰待上很长时间的话,不见面几乎又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已经出现了另一个麻烦事儿,老默德尔上了年纪,爱唠叨,经常对他的孙女念叨一些事情。玛琳可能是唯一一个不介意听默德尔唠叨的人,不过他说的大部分话她也不会往心里去,因为她认为默德尔‘疯癫’,对他的话不用在意。然而,他说的有些事,比如他见过‘树林里有一具女尸’,还有‘乔治·斯塔布斯爵士就是詹姆斯先生’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她就旁敲侧击地给乔治爵士以暗示,但这么做无疑是自寻死路。乔治爵士和他妻子不可能冒险让消息扩散出去。我想他是给了玛琳一小笔封口费,然后继续谋划应对之策。 “他们十分谨慎地制定了计划。他们已经知道德索萨到达赫尔茅斯的日期。而这个时间正好和游园会的日期不谋而合。他们谋划着把玛琳杀死,让斯塔布斯夫人‘失踪’,而同时让人们把怀疑对象对准德索萨。为此,斯塔布斯夫人会说德索萨是一个‘邪恶的人’,还指控‘他常杀人’。斯塔布斯夫人将会永远消失(乔治爵士可能会在某一天把一具无法辨认的尸体认定为斯塔布斯夫人),而一个新角色将会代替她的位置,这个新角色其实就是‘海蒂’重新恢复自己的意大利身份而已,她需要做的就是在二十四小时多一点的时间里同时扮演两个角色。在乔治爵士的配合下,这很容易做到。我来的那天,‘斯塔布斯夫人’会在自己的卧室一直待到下午茶的时间。除了乔治爵士之外,没人看见过她。其实她已经溜了出去,乘坐一辆公共汽车或火车去了埃克赛特,并从埃克赛特和另一个女学生开始搭伴旅行(每年的这时候都有这种旅行),她把一个朋友吃了劣质牛肉和火腿馅饼的事情透露给了那个女学生。她到了旅舍,订下房间,然后就出去“打探风声”。到了下午茶时间,‘斯塔布斯夫人’出现在了客厅。晚饭后,‘斯塔布斯夫人’早早地上床睡了觉——但没过多久布鲁伊斯小姐就瞥见她从庄园溜了出去。她在旅舍住了一夜,但一大早就离开回到了纳斯庄园,以斯塔布斯夫人的身份用早餐。然后借口‘头痛’一上午待在房间里不出来,但这次她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擅闯者’,而且还遭到了乔治爵士从他妻子房间窗口发出的怒斥,并假装转身和房间里的妻子说话。换服装并不是件难事——斯塔布斯夫人喜欢外面穿一件漂亮精致的连衣裙,里面穿短裤和开襟衬衫。以斯塔布斯夫人的身份出现时,就涂白皮肤,化上浓妆,戴上一顶大檐儿帽来遮脸,而以意大利女孩儿的身份出现时,则会围上一条乡下人才用的那种艳丽的围巾,再加上晒黑的肤色以及铜红色的鬈发。没人会想到,这两个人竟是同一个女人。 “就这样,最后一台戏登场了。四点之前,‘斯塔布斯夫人’吩咐布鲁伊斯小姐给玛琳送去一个茶盘。这是因为她担心布鲁伊斯小姐自己会想到去送,如果布鲁伊斯小姐在错误的时间不合时宜地出现,将会打乱她的计划。当然,她也可能是出于恶意,就是让布鲁伊斯小姐差不多在案发的时候出现在犯罪现场。然后,选准时机,她溜到了空无一人的占卜帐篷,再从后门出去,溜到灌木丛里的凉亭,那里有她的背包,里面装着换装用的东西。接着,她悄悄穿过树林,叫玛琳开门让她进去,然后勒死了毫无戒心的女孩儿。她把那顶大檐儿帽扔进了河里,再换上背包客的行装,把乔其纱裙子和高跟鞋装进背包——俨然成了一位来自青年旅舍的意大利学生。然后,去草地上找她的荷兰朋友一起看表演,之后便按计划乘坐当地的公共汽车和她一起离开。她现在在哪儿,我不得而知。我猜是在伦敦的苏活区 ,那里有她意大利的黑社会关系,他们可以给她提供必要的证件。反正警方找的不是一个意大利女孩儿,而是那个单纯、弱智以及来自外国的海蒂·斯塔布斯。 “但是,夫人,真正可怜的海蒂·斯塔布斯已经死了,这一点你非常清楚。游园会那天,我们在客厅谈话的时候,你已经透露出了这个信息。玛琳的死对你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当然,你对这个计划丝毫不知情。但是,当你说起海蒂的时候,你表露得再清楚不过了。当时我很愚钝,没有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两个不同的海蒂,一个是你不喜欢的海蒂,‘死了才好’,你还提醒我‘她的话你一个字儿都不要信’;另一个海蒂,你说的时候用的是过去时,你用十分喜爱的口气来为她辩解。夫人,我想你一定非常喜欢那个可怜的海蒂·斯塔布斯。” 很长时间谁也没说话。 弗里亚特太太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最后,她站起身来,开始说话,声音冷若冰霜: “波洛先生,你的整个陈述太异想天开了。我想你简直是疯了……所有这些都是你凭空猜测,无凭无据。” 波洛走到一扇窗前,把窗户打开。“夫人,请听,你听到了什么?” “我耳朵有点儿背……能听到什么?” “镐头刨水泥地的声音……他们正在挖掘怪建筑的混凝土地基……真是个藏尸体的好地方——一棵树被连根拔起之后,地上的土已经被动过了。事后不久,为了安全起见,在藏尸体的地面上再浇筑一层水泥,还要在水泥地上建一幢怪建筑……”他接着轻声说道:“乔治爵士的怪建筑……纳斯庄园主的怪建筑。” 弗里亚特太太禁不住发出一声颤抖的长叹。 “这个地方很漂亮,”波洛说,“唯独滋生了一个恶魔……它的主人……” “我知道,”她声音嘶哑地说道,“我一直都知道……他小的时候,就让我感到害怕……冷血……无情……没有良心……但他是我儿子,我爱他……我本该在海蒂死的时候就说出真相……但他是我儿子。我怎么能出卖他呢?所以,因为我的缄默——那个可怜的傻孩子命丧黄泉——之后,连亲爱的老默德尔也……到底还有没有完?” “对于凶手来说,事情还没有结束。”波洛说。 她低下了头。就这样过了片刻,她用双手捂住了双眼。 接着,纳斯庄园的主人——弗里亚特太太,这个继承了先辈坚强个性的女性直起身子。她双眼盯着波洛,声音显得肃穆而悠远。 “波洛先生,谢谢你,”她说,“谢谢你亲自来告诉我这些。恳请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有些事情不得不需要一个人独自面对……” 第一章 十二月二十二日 亲爱的詹姆斯: 你一直是我最忠实、最宽容的读者之一,因此,收到你的批评时我感到极为不安。 你抱怨说我写的谋杀太文雅了——事实上就是缺少血腥。你渴望一起“血淋淋的暴力谋杀”,一件不容置疑的谋杀案。 这就是特别为你而创作的故事。希望它能让你满意。 爱你的妻妹阿加莎 第一章 十二月二十二日 1 斯蒂芬竖起外衣的领子,沿着站台轻快地走着。头顶的雾气笼罩着整个车站,巨大的引擎发出洪亮的嘶嘶声,把大团大团的蒸汽吐进阴冷潮湿的空气中。一切都是脏脏的,蒙上了污浊的烟尘。 斯蒂芬厌恶地想着:多么肮脏的国度,多么肮脏的城市! 他对伦敦最初的兴奋感——那些商店、饭馆和穿着入时的迷人女郎——已荡然无存,现在他看到的这座城市,就像一枚闪闪发光的人造宝石,镶嵌在肮脏的底座上。 假如他现在身在南非……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一阵思乡的痛楚。阳光,蓝天,开满鲜花的花园,清新的蓝色花朵,白花丹篱笆,每家每户的房子上都爬满了蓝紫色的牵牛花。 而这里——泥土、煤尘,还有无止境的、奔流不息的人群——他们挪动、赶路、推搡,就像奋力奔向蚁山的蚁群。 一时间他想:我要是没来就好了……接着,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嘴巴马上抿成一条冷酷的线。不,见鬼!他一定要继续下去!他已经计划了好几年,这是他一直想做的——将要做的事。对,他一定要继续下去! 那一瞬间的犹疑,突如其来的对自己的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值得吗?为什么深陷过去不放?为什么不能忘掉所有的事情——全都是软弱作怪。他不再是一个孩子了——不能因为一时的念头而做这做那。他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充满自信,意志坚定。他一定会继续下去,实现此次英格兰之行的目的。 他登上火车,沿着过道走,寻找一个空位。他挥挥手打发走一个行李搬运工,自己拿着生牛皮质的行李箱,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查看。这趟车已经满满当当的了。离圣诞节还有三天。斯蒂芬·法尔不愉快地看着拥挤的车厢。 人!没完没了、数不清的人!而且都是那么……那么……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都面目可憎!那么相似,相似得可怕!这些人看起来可不像绵羊或兔子那样温顺。他们中的一些喋喋不休、大惊小怪;还有一些体态臃肿的中年男人,哼哼唧唧的,更像是猪;就连那些身子细长、鹅蛋脸、嘴巴涂抹得鲜红的女孩子,也一模一样得令人沮丧。 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渴望,渴望南非广袤的草原、炽烈的阳光、荒无人烟的…… 然而,刹那间,正向一个车厢望去的他屏住了呼吸。那个姑娘完全不同:乌黑的头发,细腻的奶油色皮肤,眼睛像午夜一样深邃、一样黑。那种忧郁而高傲的眼神是南方人所特有的,这样的女郎绝不该出现在这群乏味、可憎的人当中——她就不该来到这沉闷的英格兰中部地区。她应该倚在一个阳台上,嘴里衔着一朵玫瑰花,高傲的头上披着黑色的蕾丝头纱,周围的空气中应该弥漫着尘土、热浪还有血的味道——正是那斗牛场的味道……她应该出现在那些华丽辉煌的地方,而不是挤进三等车厢的一个角落。 斯蒂芬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此时他也没有忽略她那身寒酸的黑色套装、劣质的线织手套、薄薄的鞋子,以及颇具挑衅意味的火红色手袋。但他依旧认为她光彩照人。她靓丽、美妙,具有一种异国情调…… 她来这个多雾、寒冷,充斥着忙碌的小蚂蚁的国家干什么? 他想:我一定要知道她是谁,来这儿干什么。我一定要…… 2 皮拉尔缩着身子紧贴窗户坐着,心想英国人怎么会有股这样的怪味儿呢……这是迄今为止英格兰给她的最深感触,完全不同的气味。这里没有大蒜的味道,没有泥土的气息,香水的芬芳微乎其微。此时,这个车厢里是一种窒闷的寒冷气息——火车发出的硫黄味,一种肥皂的气味和另一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气味。她认为那气味来自于坐在她身边的那个肥胖女人的毛领子。皮拉尔微微吸了吸鼻子,不情愿地吸进一些樟脑球的难闻气味。她暗想:为自己选择这样一种香型可真够可笑的。 汽笛长鸣,火车伴随着响亮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开出了车站。出发了,她上路了。 她的心跳稍微加快了一些。会顺利吗?她能完成该做的事吗?一定会的,一定,一切都考虑周全了……她为一切可能做好了准备。哦,是的,她会成功的——她肯定会成功的…… 皮拉尔红唇的弧线微微上扬,使那张嘴突然变得冷酷起来。冷酷而贪婪——就像一个孩子或者一只猫的嘴——一张只知道自己的欲望而不知怜悯的嘴。 她带着一种孩子才有的毫不掩饰的好奇打量着四周。周围这些人,一共七个,他们是多么滑稽啊!这些英国人!他们看起来都很有钱,富有、阔气。瞧他们的衣服,他们的靴子。哦!正如她听说的那样,英国是一个富裕的国家,但也并非样样都好,对,很明显并非样样都好。 过道里站着一个英俊的男人。皮拉尔认为他长得非常帅。她喜欢他那古铜色的皮肤、高高的鼻子还有宽阔的双肩。凭借优于任何一个英国女孩的敏锐直觉,皮拉尔马上就看出这个男人也很欣赏她。虽然她并没有直接看过他一眼,可她很清楚他一直在频频打量着她。她记住了他的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注意着这个事实,并不太感兴趣。在她的国家,男人看女人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从不会过分掩饰。她怀疑他不是英国人,最后认定他不是。 作为一个英国人来说,他太活泼,太有生气了,皮拉尔这样想。可他又是白种人,很可能就是个美国人。他就像——就像西部电影里的男演员。 一位列车员走过过道。 “第一顿午餐,第一顿午餐,请大家去用餐。” 皮拉尔这个车厢里的七位乘客都持有第一次午餐的招待券。他们纷纷起身离开,车厢里一下子变得冷清而安宁。皮拉尔赶忙把窗户拉起来——刚才被坐在对面的、看起来不太好惹的灰发女士放下来了几英寸——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伦敦北部的郊区景色。拉门发出声响时她没有回头去看。她知道是过道里的那个男人,显然,他进来是为了跟她搭话。 她依旧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斯蒂芬·法尔说:“你想把窗户全放下来吗?” 皮拉尔故作端庄地答道:“正好相反,我刚刚把它关上。” 她的英语说得很好,只有一点轻微的口音。 在随后片刻的沉默中,斯蒂芬想:多么美妙的嗓音,带着阳光……就像夏夜一样温暖…… 皮拉尔想:我喜欢他的声音,洪亮有力。他很吸引人——是的,他很吸引人。 斯蒂芬说:“这趟火车可真够拥挤的。” “哦,是的。人们都想离开伦敦。我想是因为那儿太灰暗了。” 皮拉尔所受的教育并不认为在火车上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是一种罪过。她可以像别的姑娘一样矜持,但没有那么多禁忌。 如果斯蒂芬是在英格兰长大的,那他也许会因为和一个年轻女孩谈话而局促不安。但斯蒂芬是一个随和的家伙,他觉得自己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态度从容自然。 他不自觉地笑着说:“伦敦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不是吗?” “哦,是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儿。” “我也是。” “你不是英国人吧,对吗?” “我是英国人,但我从南非来。” “哦,我明白了,这就对了。” “你刚从国外来吗?” 皮拉尔点点头。“我从西班牙来。”斯蒂芬很感兴趣。 “你是从西班牙来的,真的吗?那么你是西班牙人?” “一半是,我妈妈是英国人,所以我英语才说得这么好。” “那儿的仗打得怎么样了?”斯蒂芬问。 “太可怕了,是的……令人悲痛。到处都被毁了,好多地方——是的。” “你支持哪一边?” 皮拉尔的政治主张并不明确。她解释说,在她们村子里,没人关心打仗的事。“离我们不是很近,你明白吧。市长,作为一个政府官员,当然支持政府,教区神父则支持佛朗哥将军,但大多数百姓都忙着照料他们的葡萄园和土地,没时间去管这些事儿。” “这么说,你们附近没怎么打?” 皮拉尔说过去是这样的。“可后来我坐上了一辆汽车,”她解释道,“发现国内遍地都是废墟。我亲眼看见一枚炸弹掉下来,炸了一辆车——是的,还有一枚炸毁了一所房子。那真是太刺激了!” 斯蒂芬·法尔露出的笑容微微有些扭曲。 “这就是你对战争的感觉吗?” “确实挺烦人的,”皮拉尔说,“我想再了解一些,可我们的司机被炸死了。” 斯蒂芬看着她,说:“这没让你感到不安吗?” 皮拉尔的黑眼睛睁得非常大。 “每个人都要死的,人生就是这样的,不是吗?被飞快地从天而降的炸弹——嘭地炸飞——像那样,又和其他的死法有什么不同呢?每个人只能活一阵儿,然后就要死掉。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么回事。” 斯蒂芬·法尔笑了。 “我认为你不是一个和平主义者。” “你认为我不是什么?”皮拉尔似乎因为这个不在她词汇表里的词而感到困惑。 “你会原谅你的仇人吗,小姐?” 皮拉尔摇摇头。 “我没有仇人,不过如果我有……” “怎么样?” 他注视着她,再一次被她那上扬的、可爱却又无情的嘴角迷住了。 皮拉尔严肃地说:“如果我有仇人,如果他恨我而我也恨他,那我就会割断他的喉咙,像这样……” 她做了一个生动的手势。 斯蒂芬·法尔被她这个敏捷而粗鲁的手势吓得往后缩了缩,说:“你真是一个残忍的姑娘!” 皮拉尔淡淡地反问了一句:“那你会怎样对待你的仇人呢?” 他先是盯着她,然后大笑起来。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啊!” 皮拉尔不满意地说:“你肯定知道。” 他止住笑,倒吸了一口气,低声答道:“对,我知道……” 然后他迅速地换了一种态度,问:“你到英格兰来干什么?” 皮拉尔非常端庄地答道:“我来这儿跟我的亲戚们住一阵子——我的英国亲戚。” “我明白了。” 他靠在椅背上,仔细地打量着她——猜想她所说的那些英国亲戚什么样,他们将如何对待这个西班牙来的陌生人,并试图想象她在严肃的英国家庭里过圣诞节的情景。 皮拉尔问:“南非很不错,是吗?” 他开始给她讲有关南非的事。她就像一个孩子听故事一样,一脸愉悦地听着。他喜欢她提出的幼稚却机灵的问题,并被自己所编造的夸张童话故事逗乐了。 车厢里原来的乘客都回来了,这项娱乐也只好到此为止。他站起身,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又走回到过道里。 为了让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进来,他退到门口处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一个明显是外国样式的廉价箱子挂着的行李签上。他饶有兴趣地默念着她的名字: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但当他看见上面的地址时,他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了,心中涌起一些说不清的感情——那上面写着:戈斯顿霍尔,朗代尔,阿德斯菲尔德。 他半转过身来,以全新的目光盯着那个女孩,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迷惑,厌恶,怀疑……他走到过道上,站在那儿点着一根烟,皱起了眉头。 3 在戈斯顿霍尔蓝金色的宽敞客厅里,阿尔弗雷德·李正和妻子莉迪亚坐在那儿讨论圣诞节的计划。阿尔弗雷德是一个体形壮硕的中年人,有一张和善的脸和一双温柔的棕色眼睛。他说话时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楚。脖子总是缩着,给人一种奇怪的迟钝感。莉迪亚,他的妻子,是一个精力充沛,如灵缇犬一般纤瘦的女人。她瘦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动作灵敏,一举一动间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优雅。 她那张冷漠且憔悴的脸并不漂亮,但很有特色。她的嗓音非常迷人。 阿尔弗雷德说:“父亲坚持要这样!这是没办法的事。” 莉迪亚压抑住瞬间的焦躁,说道:“必须每次都向他妥协吗?” “他上年纪了,亲爱的——” “哦,我知道,我知道!” “他希望能事事顺心。” 莉迪亚冷淡地说:“当然啦,因为他确实事事顺心!可是,阿尔弗雷德,你偶尔也该拒绝一下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莉迪亚?” 他盯着她,明显被她说的话吓到了,显得很不高兴。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阿尔弗雷德·李又重复了一遍:“你这是什么意思,莉迪亚?” 她优雅地冲他耸了耸肩,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恰当的词。 “你父亲……有些……专横。” “他老了。” “会越来越老,随之越来越专横。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已经完全掌控了我们的生活,我们根本不能有自己的生活计划!哪怕有,也都会以失望告终。” 阿尔弗雷德说:“父亲希望他能被我们放在首位。他对我们很好,别忘了。” “哦!对我们很好!” “非常好。” 阿尔弗雷德的口气已经有点儿冷酷了。 莉迪亚平静地说:“你指经济方面吗?” “是的。他自己的开销非常少,但在钱的方面,他从不约束我们。你随便在衣服或房子上花钱,他付账的时候连吭都不吭一声。上个星期,他还给了我们一辆新车。” “在钱的问题上,你父亲的确非常大方。这点我承认。”莉迪亚说,“但作为回报,他希望我们像奴隶一样服从他。” “奴隶?” “我用的正是这个词。你就是他的奴隶,阿尔弗雷德。如果我们计划出去,而你父亲突然希望我们不要去,你就会取消所有安排留下来,一声都不吭!如果他又突发奇想,想让我们离开,我们就得走……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自己不能做主。” 她丈夫苦恼地说:“我希望你别这么说,莉迪亚。这样很忘恩负义,我父亲为咱们做了那么多……” 她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再次优雅地耸了耸瘦削的双肩。 阿尔弗雷德说:“你知道,莉迪亚,老头子很喜欢你。” 他妻子则清楚明白地回应道:“我可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莉迪亚,你这么说让我很难过。这样太无情了。” “也许吧。可有些时候,事情会逼得人说实话。” “要是被父亲知道……” “你父亲很清楚我不喜欢他!而我认为,他觉得这很有意思。” “真的吗?莉迪亚,我敢肯定你错了。他经常对我说起你对他有多好。” “我自然得表现得礼貌周到。今后也会一直这样。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真实感受。我不喜欢你父亲,阿尔弗雷德。我认为他是一个恶毒而专横的老人。他欺负你,滥用你对他的爱。你早该站起来反抗了。” 阿尔弗雷德厉声道:“够了,莉迪亚。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 “对不起。也许我错了……咱们聊聊圣诞节的安排吧。你认为你弟弟戴维真的会来吗?” “他为什么不来?” 她不确定地摇摇头。 “戴维他——很古怪。别忘了,他有好多年没进过这个家门了。他那么爱你们的母亲,这地方对他而言有种特别的感情。” “戴维总是让父亲很恼火。”阿尔弗雷德说,“他那不切实际的音乐梦。父亲对他可能确实过于苛刻了,但我想,戴维和希尔达都会回来的。要知道,这可是圣诞节呀。” “和睦友善。”莉迪亚说,小巧的嘴巴嘲讽地撇了撇,“我倒要看看!乔治和玛格达莱尼要来,他们说可能明天到。我担心玛格达莱尼会觉得没意思透了。” 阿尔弗雷德有些烦躁地说:“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那弟弟乔治要娶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乔治一直是个傻瓜!” “他的事业非常成功,”莉迪亚说,“他的选民们喜欢他。我相信,在政治领域,玛格达莱尼非常努力地为他工作着。” 阿尔弗雷德慢悠悠地说:“我想我不太喜欢她。她长得非常漂亮——但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那些看起来很好看的梨——像打了蜡一般光亮,还带点玫瑰色的红晕。”他摇了摇头。 “但里面却坏了?”莉迪亚说,“你会这么说可太好笑了,阿尔弗雷德!” “有什么好笑的?” 她回答道:“因为你一向是个老好人。几乎从不说别人的坏话。有时候我甚至生你的气,因为你实在不够……哦,我该怎么说……不够有疑心,不够世俗!” 她的丈夫笑了。 “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什么样,是由你的想法决定的。” 莉迪亚尖刻地说:“不!罪恶并非只是人们想出来的。罪恶是真实存在的!你好像对这世界上的罪恶毫无知觉。但我知道,我能感觉到。一直能感觉到,就在这幢房子里。”她咬住嘴唇,别过脸去。 阿尔弗雷德说:“莉迪亚——” 但她迅速地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阿尔弗雷德也转过头去。 一个肤色黝黑、一脸谄媚的男人,谦恭地站在那儿。 莉迪亚不客气地问:“什么事,霍伯里?” 霍伯里的声音很低沉,但那不过是为了体现恭敬。 “夫人,李先生让我告诉您,会多两位客人来这里过圣诞节,他问您能否为他们准备一下房间?” 莉迪亚说:“多两个客人?” 霍伯里流利地回答:“是的,夫人。一位先生和一位年轻女士。” 阿尔弗雷德非常惊讶:“一位年轻女士?” “李先生是这么说的,先生。” 莉迪亚马上说道:“我要上去见他——” 霍伯里往前迈了一小步,虽然只是一个细小的动作,却有效地阻止了莉迪亚迅速的行动。 “对不起,夫人,李先生正在睡午觉。他特别吩咐过,不希望被打扰。” “知道了。”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当然不会去打扰他。” “非常感谢,先生。”霍伯里退下了。 莉迪亚激动地说:“我太讨厌这个人了!他像只猫似的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你都听不见。” “我也不太喜欢他,但他忠于职守。好的男陪伴兼护士可不好找。再说父亲喜欢他,这才是最主要的。” “对,就像你说的,这才是最主要的。阿尔弗雷德,年轻女士是怎么回事。哪位年轻女士?” 她丈夫摇摇头。 “我想不出会是谁,连一个可能的人选都想不到。” 两人面面相觑,接着莉迪亚开口了,她那张富于表现力的嘴突然扭曲了一下。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阿尔弗雷德?” “什么?” “我认为你父亲最近有些无聊,因此,他想为自己策划一次小小的圣诞节。” “所以邀请两个陌生人参加家庭聚会?” “哦,我并不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我认为,你父亲想给自己找点乐子。” “我希望他能从中得到些乐趣。”阿尔弗雷德严肃地说,“可怜的老家伙,腿脚不利落。在经历了冒险生活之后,他成了一个残疾人。” 莉迪亚慢吞吞地重复道:“在经历了——冒险生活之后。” 她在这个形容词之前稍微停顿了一下,赋予它一种暧昧不清的特别含义。阿尔弗雷德好像觉察到了这一点。他涨红了脸,看上去不太开心。 她突然提高了嗓门。 “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呢,我真难以想象!你们两个人截然不同,而他让你着迷——你简直崇拜着他!” 阿尔弗雷德略微有些恼怒,说道:“你说得太过分了吧,莉迪亚?我认为,儿子爱他的父亲,这是很正常的事。否则才不正常呢。” 莉迪亚说:“照你这么说,这个家里的大多数成员都不正常!噢,咱们别吵了!我道歉。我知道我伤害了你的感情。相信我,阿尔弗雷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非常钦佩你的——你的忠诚。现如今,忠心耿耿是一种相当罕见的美德。这么说吧,就算是我嫉妒,好吗?既然女人注定嫉妒她们的婆婆,那为什么不能嫉妒公公呢?” 他伸出手臂,温柔地抱着她。 “你没管住自己的嘴巴,莉迪亚。你完全没必要嫉妒。” 她飞快地给了他一个悔意之吻,轻轻地吻上他的耳垂。 “我知道。同样的,阿尔弗雷德,对你的母亲我也没有一丝嫉妒之心。我多希望能认识她呀。” “她是个可怜的人。”他说。 他妻子很感兴趣看着他。 “她就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吗,一个可怜的人?真有意思。” 他陷入回忆中,诉说着。 “我所记得的她,基本上一直病着,经常哭泣,”他摇了摇头,“她没有一丝生气。” 她凝视着他,温柔地低声道:“真怪……” 但当他向她投来不解的一瞥,她又飞快地摇了摇头,把话题岔开了。 “既然我们搞不清神秘的客人是谁,那我还是先出去把花园里的事做完吧。” “外面很冷,亲爱的,寒风刺骨。” “我会穿得暖和点。” 她离开了房间。只剩阿尔弗雷德·李一个人,他微微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房间里面的大窗户旁边,窗外是围着房子修建的露台。过了一两分钟,莉迪亚出现了,拿着一个平底篮子,身上裹着一件毛毯一样的外套。她放下篮子,开始在一个稍稍高出地面的方形石水槽里忙活起来。 阿尔弗雷德看了一会儿,走出房间,拿了外套和围巾,从侧门来到露台上。他顺着露台走,一路上散布着好几个做成盆景的石水槽,这些全部出自莉迪亚那双灵巧的手。 有一个沙漠风情的主题,铺着细细的黄沙,一小丛绿色的棕榈树种在染了色的铁皮罐里,还有一个骆驼队、一两个阿拉伯人偶和几幢黏土制成的泥浆房。一个是意大利花园盆景,有露台和开满鲜花的花床,全是用染了色的封蜡做的。还有一个是北极景观,用绿色玻璃做成冰山,还有一小群企鹅。接下来是日式庭院,有两棵漂亮的小矮树,镜子代表水面,还有黏土小桥。 最后他终于走到她身边。她正在工作,蓝色的纸铺在地上,上面压着玻璃,旁边是几块堆起的石头。此时她正从一个小袋子里往外倒粗糙的鹅卵石,想弄成海滩的样子。石堆之间有一些小仙人掌。 莉迪亚在自言自语。 “对,就是这样,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阿尔弗雷德说:“这件最新的作品是什么?” 她没注意到他的到来,因此吃了一惊。 “这个?噢,这是死海。阿尔弗雷德,你喜欢它吗?” 他说:“看起来相当贫瘠,不是吗?不该多来一点绿色植物吗?” 她摇摇头。 “我想象中的死海就是这样的。它‘死’了,你懂吗——” “不如其他那些好看。” “它本来就没被设计成好看的。” 附近传来脚步声。上了年纪、一头白发、背有些驼的男管家正向他们走来。 “乔治·李太太打来电话,夫人,她问明天她和乔治先生五点二十到,方便吗?” “方便。告诉她,完全没问题。” “谢谢您,夫人。” 男管家匆匆离开了。莉迪亚望着他离去,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柔和。 “亲爱的老特雷西利安。他多么值得信赖啊!我无法想象要是没有他,咱们可怎么办。” 阿尔弗雷德表示同意。 “他是那种老派的家伙,跟着咱们差不多四十年了,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我们。” 莉迪亚点点头。 “是的,他就像小说里那些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我相信,在必要的时候,为了保护这个家里的人,他会不顾一切的!” 阿尔弗雷德说:“我相信他会……是的,我相信他一定会。” 莉迪亚把最后几块鹅卵石放好。 “好啦,”她说,“全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阿尔弗雷德有些茫然。 她笑了。 “为圣诞节呀,傻瓜!为即将到来的这个情深意切的圣诞节家庭聚会。” 4 戴维正在读信。他刚把它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现在又捡了回来,重新展平读了起来。 他的妻子希尔达一言不发,静静地注视着他。她注意到他太阳穴部位的肌肉在抽搐(还是说那是凸起的青筋),细长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全身都在紧张地痉挛。最终,当他把总是垂在前额的一缕金发拂开,那双迷人的蓝眼睛望向她时,她已经准备好了。 “希尔达,我们该怎么办?” 希尔达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她听出了他声音中的迫切,深知他有多依赖自己——打从结婚起便如此——知道她会直接影响他最后的决定。正因如此她才格外谨慎,不想把事情说得太死。 她开口了,声音平静,带有能抚慰人心的力量,就像经验丰富的幼儿园阿姨。 “那要看你是怎么想的,戴维。” 希尔达,这个大块头女人,并不美丽,但有一种吸引力。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就像一幅荷兰人画的风景画,嗓音温暖,讨人喜欢。她拥有一种坚强——深藏于心的坚韧,能够感染弱者。一个过分刚烈的矮胖的中年妇女,不机灵,也没什么才气,但有一些你不能忽视的东西。力量!希尔达·李拥有一种力量! 戴维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步。他的头发一点儿也没变白,长相难以置信的孩子气,温和的脸庞就像伯恩-琼斯(注:伯恩-琼斯(edward burne-jones 1833-1898),新拉斐尔前派(又名牛津会)最重要的画家之一。)笔下的骑士,有些……不真实。 他忧心忡忡地开了口。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希尔达,你一定知道。” “我不确定。” “但我告诉过你呀——一次又一次。我讨厌那里的一切。那所房子,乡下,以及相关的一切。它只会唤起我的痛苦回忆。我讨厌在那儿度过的每一分钟!当我想起它,就会想起我母亲受过的所有苦难……” 他妻子同情地点点头。 “她非常可爱,希尔达,非常有耐心。躺在那儿,即便痛苦,却忍耐着,承受着一切。而我的父亲,”他的脸色随之阴沉下来,“给她的一生带来不幸,羞辱她、炫耀他的艳遇。他时常对她不忠,甚至从不费心遮掩。” 希尔达·李说:“她本不该这样忍气吞声,她应该离开他。” 他带着一丝责备的意味说道:“她太善良了,不可能那么做。她认为留在那里是她的责任。再说了,那里是她家,她还能去哪儿呢?” “她可以独立谋生。” 戴维烦躁地说:“在那个时候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那时的女人是不会那样做的。她们包容一切,耐心地忍耐。她还得考虑我们。即使她和我父亲离了婚,会发生什么?他很可能会再婚,建立一个新的家庭,我们就会被扔到一边。所有这些她都必须考虑到。” 希尔达没答话。 戴维继续说了下去。 “不,她做得对。她是个圣人!她一直忍耐到最后——没有一丝抱怨。” 希尔达说:“她要是一点儿都不曾抱怨,你就不会知道这么多了,戴维!” 他的脸色好了些,声音也变得轻柔。 “是的。她告诉我了一些事,她知道我多么爱她。当她去世的时候——” 他顿住了,将双手插进头发里。 “希尔达,那太可怕了堪称恐怖!凄惨悲凉!她那时还很年轻,本不该死的。是他杀死了她——我父亲!他要对她的死负责。他伤透了她的心。那时我便决定不要再与他同住一片屋檐下。我逃走了,远离那一切。” 希尔达点了点头。 “你的决定很明智,”她说,“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戴维说:“父亲想让我加入他的事业,但那就意味着要住在家里,我可忍受不了。我无法理解阿尔弗雷德是怎么忍受的,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就从没反抗过吗?”希尔达颇感兴趣地问,“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一些事,关于他如何放弃了别的职业。” 戴维点点头。 “阿尔弗雷德参了军。全是父亲安排好的。阿尔弗雷德,家里的长子,就要进骑兵团之类的地方。哈里加入他的事业,还有我。乔治去参政。” “但事情并没有这么发展?” 戴维摇摇头。 “哈里打乱了一切!他非常放荡不羁。欠债,惹了各种各样的麻烦。最后,某一天,他拿着不属于他的几百英镑一走了之,留下张字条,说他不适合坐办公室,他要去看看世界。” “从此你们就没再听到他的消息了吗?” “噢,不,我们有。”戴维笑了,“我们经常能听到他的消息!他会从世界各地发来电报要钱,也总能得到!” “阿尔弗雷德呢?” “父亲让他退伍回来加入他的事业。” “他介意吗?” “刚开始的时候非常介意,他恨那份工作。但父亲总能把阿尔弗雷德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相信,他现在依旧被父亲攥在手心里。” “而你——逃脱了!”希尔达说。 “是的,我去了伦敦,学习绘画。父亲明白地告诉我,如果我去干这么一件蠢事,那么我只能得到很少的生活费,而他死后什么都不会留给我。我说我不在乎。他管我叫小傻瓜,然后就这样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希尔达温柔地问:“你没后悔过吗?” “没有,真的没有。我知道我在艺术上不会有多大的成就,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但我们有这幢小别墅就够了。我们拥有想要的一切必需品。而如果我死了,保险受益人是你。”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可是现在,这个!” 他拍了一下那封信。 “如果这封信真的让你这么难受,我表示遗憾。”希尔达说。 戴维就像没听见她说的话似的,接着说下去。 “叫我带妻子回去过圣诞节。希望我们一家能聚在一起,过一个团圆的圣诞!这是什么意思?” 希尔达说:“除了字面意思,还会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他困惑地看着她。 “我的意思是,”她笑起来,说,“你父亲他年纪大了,开始因家庭这一牵绊而感伤。要知道,这是合理的。” “我想是这样的。”戴维慢吞吞地说。 “他老了,而且非常孤单。”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让我去,对吗,希尔达?” 她慢悠悠地答道:“如果不答应这个请求——好像很可惜。我想我是一个很守旧的人,那么圣诞节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能友善和睦一点呢?” “在我告诉你这些事之后你仍这么想?”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但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消逝了,终结了。” “对我来说还没有。” “是的,因为你不愿意让这一切过去。你让往事依旧活在记忆中。” “我不能忘记。” “你不愿忘记,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戴维。” 他的嘴抿得紧紧的。 “我们都这样,我们李家的人。一件事情能记好多年,不停回忆,好让记忆永远栩栩如生。” 希尔达有点儿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吗?我可不这么想!”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有深意。 他说:“你并不看重这样的专一。钟情于回忆,对吗?” 希尔达说:“我相信现在的事,而不是过去。如果我们一定要让往事保持鲜活,我想,最终我们会扭曲它。我们会夸大其词,以一种错误的眼光去看待往事。” “我能清楚地记得那些日子里说过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节。”戴维激动地说。 “是的,可你不该这样!亲爱的!这样不正常!你仍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去看待那些事,而不是作为一个有气度的、有宽容心的绅士。” “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戴维问道。 希尔达犹豫了。她感觉到此时再说下去是不明智的,可有些话她又非常想说出来。 “我觉得,”她说,“你把你父亲看成一个妖怪了!但如果你现在见到他,很可能会发现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也许已经失去了激情的人。尽管绝非毫无过错,但他也仅仅只是个人,而不是没有人性的怪物!” “你不明白!他对待我母亲时——” 希尔达严肃地说:“有时候温柔、顺从,会激发男人身上最坏的东西。然而依旧是这个男人,会因为勇气和决心,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 “照你这么说倒是她的错——” 希尔达打断了他的话。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父亲的确待你母亲很不好,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但婚姻是一件很特别的事,任何局外人——甚至包括他们的孩子在内,都没有权利评判。况且,你此时的愤怒怨恨,对你母亲都已于事无补。整件事都过去了,在你身后了!现在只剩下一个老人,身体衰弱,想让他的儿子回家过圣诞节。” “你想让我去?” 希尔达迟疑了一下,然后突然下了决心。“是的,”她说,“我想让你去,从此永远摆脱那个妖怪。” 5 乔治·李,韦斯特林厄姆的下议院议员,是一位四十一岁、有点发福的绅士。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稍微有些外凸,总是带着怀疑的神情。他下巴强健,说起话来带着学究腔。 他正以郑重其事的态度说:“我告诉过你,玛格达莱尼,我认为我有义务去。” 他的妻子不耐烦地耸耸肩。 她很苗条,拥有一头淡金色的秀发,一张光滑的鸭蛋脸,双眉仔细修成俏丽的样子。那张脸有时会一片茫然,不带一丝表情。她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亲爱的,”她说,“那一定很糟糕,我敢肯定。” “而且,”乔治·李突然想到一个很妙的主意,神采飞扬地说了起来,“这样我们可以省下很大一笔钱。圣诞节期间的开销总是很大,这样我们就可以只给用人们一笔伙食费。” “哦,得了吧,”玛格达莱尼说,“圣诞节无论去哪儿过都很糟糕!” “我想,”乔治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他们很想吃一顿圣诞节大餐吧。或许不要火鸡,来一块上好的牛排?” “谁?用人们?哦,乔治,别小题大做了,你总在为钱的事操心。” “总要有人操心吧。”乔治说。 “对,可无论什么事都精打细算未免太荒谬了。你为什么不让你父亲再多给你些钱呢?” “他已经给了我一笔可观的生活费了。” “完全依赖父亲实在太糟糕了,就像你现在这样!他应该一次性给你一笔钱。” “这不是他的办事方式。” 玛格达莱尼看着他,那双淡褐色的眼睛突然变得敏锐而精明,毫无表情的鸭蛋脸上也瞬间起了变化。 “他非常有钱,不是吗,乔治?他一定是个百万富翁,是吗?” “我相信,相当于两个百万富翁。” 玛格达莱尼嫉妒地叹了口气。 “他是怎么赚到那么多钱的?在南非吗?” “对,他早年在那里赚了一大笔。主要是钻石。” “太刺激了!”玛格达莱尼说道。 “然后他来到英国,进军商业,财产又翻了两倍甚至三倍,我想是这样的。” “他死后会怎样呢?”玛格达莱尼问。 “父亲从没提过这件事,而其他人当然不能去问。我猜想大部分钱会归阿尔弗雷德和我,阿尔弗雷德自然会多一些。” “你还有别的兄弟吧,是吗?” “是的,还有个弟弟戴维。但我不认为他会得到多少。他离开家去搞艺术之类的蠢事了。我记得父亲警告过他,如果他那样做就把他从遗嘱名单中去掉,可戴维说他不在乎。” “多傻啊!”玛格达莱尼轻蔑地嘲笑道。 “我还有个姐姐,詹妮弗,她跟了一个外国人——一个西班牙艺术家,戴维的朋友。但她一年前死了,留下了一个女儿。父亲也许会给她点儿钱,但不会有多少的。当然,还有哈里……” 他停住了,似乎有点儿尴尬。 “哈里?”玛格达莱尼很惊讶,“哈里是谁?” “哦,呃,我弟弟。”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 “亲爱的,他不是什么……嗯……光彩的事,对我们家而言。我们从不提他。他行为可鄙。我们已经有好些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他没准儿已经死了。” 玛格达莱尼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你笑什么?” 玛格达莱尼说:“我只是觉得很好笑,你,乔治,怎么会有一个声名狼藉的兄弟!你是如此受人尊敬。” “我也不希望如此。”乔治冷冷地说。 她眯起眼睛。 “你的父亲,不太正派,乔治。” “你说什么,玛格达莱尼!” “有时候他说的一些话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乔治说:“真的吗?玛格达莱尼,你让我很吃惊。嗯,莉迪亚也这么觉得吗?” “有些话他不会对莉迪亚说的。”玛格达莱尼说完又恼怒地补充道,“不,他从不对莉迪亚说那样的话,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乔治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又迅速地把目光移开。 “哦,”他暧昧不清地说,“有时候你需要体谅一下,在父亲这个年纪,健康状况又这么差。” 乔治停下来。他妻子问道:“他真的……病得很重吗?” “哦,其实我并不这么觉得,他还是相当硬朗。还是那句话,既然他希望全家人都陪在他身边一起过个圣诞节,我认为我们就应该去。这也许是他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 她尖刻地说:“你嘴上这么说,乔治,可我想,实际上他还能再活好几年吧?” 她的丈夫微微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答道:“是、是的,当然有这个可能。” 玛格达莱尼扭过脸去。 “哦,好吧,”她说,“我希望我们这么做是对的。” “对此我毫不怀疑。” “可我讨厌去那儿!阿尔弗雷德沉闷乏味,莉迪亚又总是冷落我。” “胡说。” “她就是的!我还讨厌那个野兽一般的男仆。” “老特雷西利安?” “不,是霍伯里。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走来走去,还一脸假笑。” “是吗,玛格达莱尼?我看不出霍伯里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他只是让我神经紧张,没别的。不过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我明白,我们肯定得去。我们不能惹怒那个老头。” “对,没错,你说到点子上了。那么,关于用人们的圣诞晚餐——” “现在我不想讨论这个。乔治,换个时间再说吧。现在,我要打电话给莉迪亚,告诉她我们会在明天下午五点二十左右到。” 玛格达莱尼匆匆离去。打完电话之后,她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子前,把活动桌面掀开,在一堆格子里翻着。账单像小瀑布一样涌出,玛格达莱尼整理着,试图将它们分门别类。最后,伴随着一声不耐烦的叹息,她又把它们卷了起来,扔回到原来的地方。她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柔顺的金发。 “我到底该怎么办?”她喃喃自问。 6 在戈斯顿霍尔的二楼,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向一间可以俯瞰门前车道的房间。那个房间里全是富丽堂皇的旧式家具。那儿有厚重的织锦墙纸,有皮革包裹的昂贵扶手椅,有龙纹浮雕的大花瓶,还有青铜雕像……每一样东西都豪华、奢侈、结实。 在全屋最宽大威风的老人椅上,坐着一个干瘪瘦小的老人。他那长长的、像爪子一样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身边放着一根镶金的手杖。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色晨衣,脚上是一双绒毡拖鞋。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皮肤却黄黄的。 你或许会觉得,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寒酸家伙。但他那高傲的鹰钩鼻,灵活有神的黑眼睛,可能会让旁观者改变看法。你能看到激情、生气和活力。 老西米恩·李像被什么逗乐了一样,突然咯咯咯地放声大笑。 接着他说:“嗨,把我的口信带给阿尔弗雷德夫人了吗?” 霍伯里就站在他的椅子边,温顺谦恭地答道:“是的,先生。” “就按照我跟你说的那样,一字不差,是吗?” “是的,先生,我没犯任何错误。” “对,你不会出错,也最好不要出错——否则你会后悔的!她是怎么说的,霍伯里?阿尔弗雷德先生又是怎么说的?” 霍伯里平静地,不带感情色彩地复述了事情的经过。老人再次哈哈大笑起来,搓着手。 “太好了……棒极了……他们会一直猜测、疑惑——整整一下午!太好了!我现在要叫他们上来,去让他们上来。” “是的,先生。” 霍伯里无声无息地穿过房间,走出了门。 “还有,霍伯里——” 老人看了看四周,然后暗暗地骂了一句。 “这家伙走起路来像只猫,你从来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用手抚摸着下巴。直到敲门声响起,阿尔弗雷德和莉迪亚走了进来。 “啊,你们来啦,快来,坐在这儿。莉迪亚,亲爱的,坐在我身边。你的气色真好!” “我刚才出去了一下,外面很冷,暖和过来后脸颊火辣辣的。” 阿尔弗雷德说:“您怎么样,父亲,下午休息得好吗?” “棒极了——棒极了,梦见了过去的好日子!那时我还没安定下来,成为社会的中坚阶层。” 他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他的儿媳默默地坐在那儿,出于礼貌脸上挂着微笑。 阿尔弗雷德说:“怎么回事,父亲,还有两位客人要来过圣诞节?” “啊,这个!是的,首先你们要知道,对于我来说,这将是一个盛大的圣诞节——盛大的圣诞节。让我想想,乔治和玛格达莱尼要来——” 莉迪亚说:“对,他们明天五点二十到。” 老西米恩说:“可怜的蠢蛋,乔治!什么都不行,只会说废话。可他是我的儿子。” 阿尔弗雷德说:“选民们喜欢他。” 西米恩又笑了。 “他们也许认为他诚实——诚实!李家还没出过一个诚实的人呢!” “别这么说,父亲。” “你排除在外,我的儿子,除了你以外。” “戴维呢?”莉迪亚问。 “戴维嘛……过了这么多年,我倒是很好奇他什么样了。年轻时他多愁善感得可笑。我想知道他妻子什么样?不管怎样,他没有娶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像那个傻瓜乔治一样!” “希尔达的信写得很好,”莉迪亚说,“我刚刚又收到她的一封电报,说他们明天一定到。” 她的公公看了看她,那敏锐的一瞥颇有穿透力。 他笑了。 “什么事情都离不开莉迪亚啊。”他说,“我不得不说,莉迪亚,你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人。教养是可以看出来的。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过,遗传真是件有趣的事,这个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像我——其他都是垃圾。” 他的目光闪动起来。 “现在来猜猜谁会来过圣诞节。我给你们三次机会,赌五英镑你们猜不出来。” 他轮流看着两个人。阿尔弗雷德皱着眉头说:“霍伯里说您在等一位年轻女士。” “这一定让你们非常困惑——是的,我敢打赌。皮拉尔随时会到,我叫车去接她了。” 阿尔弗雷德严肃地反问:“皮拉尔?” 西米恩说:“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詹妮弗的女儿,我的外孙女。我想知道她什么样。” 阿尔弗雷德叫了出来:“老天!父亲,您从没说起过……” 老人正咧着嘴笑。 “是的,我想要保密!我安排查尔顿写信、安排这件事。” 阿尔弗雷德又说了一遍,语气里既有伤心又含着责备的意味。 “您从没对我说起过……” 他的父亲开口了,仍然不怀好意地咧嘴笑着。 “为了勾起你们足够的好奇心!你觉得这个家的新鲜血液会是什么样?我从没见过埃斯特拉瓦多斯,这个女孩长得会像谁呢,母亲还是父亲?” “您真的认为这样做明智吗,父亲?”阿尔弗雷德又开口了,“综合各方面考虑——” 老人打断了他的话。 “安全,安全。你考虑得太多了,阿尔弗雷德!你总是这样!这并不是我的作风!想做什么就他妈的做什么!这才是我!这个女孩是我的外孙女,家里唯一的第三代。我不在乎她的父亲是谁或他做过什么!她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脉!她要住在这儿,我的家里!” 莉迪亚尖锐地问:“她要住在这里?” 老人飞快地扫了她一眼。“你反对吗?” 她摇摇头,笑着说:“这是您的房子,您想叫什么人住我怎么会反对,我会吗?不,我只是不知道,她——” “她——你什么意思?” “她会乐意住这儿吗?” 老西米恩昂起头。 “她身无分文,应该对此感激不尽!” 莉迪亚耸了耸肩。 西米恩转向阿尔弗雷德。 “明白了吗?这将是一个盛大的圣诞节聚会!所有的孩子都在我身边,所有的孩子!这就是我给你的线索,阿尔弗雷德,现在来猜猜另一个客人是谁。” 阿尔弗雷德盯着他。 “我所有的孩子啊!猜猜,儿子!当然是哈里!你弟弟哈里!” 阿尔弗雷德的脸一下子白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哈里……不可能是他……” “正是哈里!” “可据我们所知,他已经死了!” “他没有!” “您,您想让他回到这儿来,在发生了那一切之后?” “浪子回头,对不对?没错,肥牛犊!我们一定要宰一头肥牛犊,阿尔弗雷德,我们要隆重地欢迎他回家!” 阿尔弗雷德说:“他那样对您,以及我们大家。那么可耻。他……” “别再细数他犯下的罪过了!会是一个很长的清单。可这是圣诞节,别忘了,是宽恕的时候!我们欢迎浪子回家。” 阿尔弗雷德站起身来,嘟囔着。 “这真令人……震惊。我从没想过哈里还会走进这个门。” 西米恩探身向前。 “你一直不喜欢哈里,对吗?”他柔声问道。 “在他那样对您之后——” 西米恩咯咯地笑了。他说:“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正是圣诞节的精神,对不对,莉迪亚?” 莉迪亚的脸色也变得惨白,她干巴巴地说:“我看出您今年为圣诞节准备了很多。” “我希望全家人都在身边,和睦友好。我是个老人。你要出去了吗,亲爱的?” 阿尔弗雷德匆忙走了出去,莉迪亚等了等,没有马上跟过去。 西米恩看着他离开的身影,点了点头。 “这件事让他心烦意乱。他和哈里从小就合不来,哈里以前总嘲笑阿尔弗雷德,管他叫老乌龟。” 莉迪亚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当她看到老人渴望的神情时,又把话吞了回去。她看得出,她的自我克制让他失望了。察觉到这个事实后,她忍不住说:“龟兔赛跑。嗯,最后获胜的是乌龟。” “不总是这样,”西米恩说,“不总是这样,我亲爱的莉迪亚。” 她仍然微笑着,说:“请原谅,我要去看看阿尔弗雷德,突发事件总会让他不适应。” 西米恩咯咯地笑着。 “是的,阿尔弗雷德不喜欢变化,他一直是个喜欢一成不变的老顽固。” 莉迪亚说:“阿尔弗雷德非常爱您。” “而你觉得这很奇怪,对吗?” “有时候,”莉迪亚说,“的确是的。” 西米恩目送着她离开了房间。 他搓着两只手,轻声地咯咯笑着。“有意思,”他说,“目前为止都很有意思!我要好好享受这个圣诞节。” 他努力站起身来,依靠手杖的支撑,拖着脚步穿过房间。 他来到房间角落的一个大保险箱前,转动着密码转盘上的把手。门开了,他颤抖着双手伸进去摸索。 他拿出一个软皮做成的小袋子,打开,倒出一捧没加工过的钻石。 “啊,美丽的东西,啊……还是老样子——还是我的老朋友。那些好时光——美好的日子……我不会让他们把你们切割打磨,我的朋友。你们不该挂在那些女人的脖子上,或戴在她们的手指、耳朵上。你们是我的!我的老朋友!有些事情只有你知我知。他们说我老了,又有病,可我还没完蛋呢!我这个老家伙还能活很久。而且生活中还会有乐子,有的是……” 第二章 十二月二十三日 第二章 十二月二十三日 1 门铃很少见地一声接一声地叫着,特雷西利安去开门。当他像往常那样慢悠悠地穿过大厅的时候,门铃又响了起来。 特雷西利安涨红了脸。怎么会有人如此粗鲁、如此不耐烦地按一户绅士家的门铃!如果是那些新来的唱诗班的家伙,他可要说说他们。 透过大门上部的毛玻璃,他能看见那人的轮廓——一个戴着宽边软帽的男人。他开了门,正如他所想的,是一个俗气、贫穷的陌生人。他的衣服上印着令人厌恶的图案——这个吵闹、无耻的乞丐! “这不是特雷西利安嘛!”陌生人开口道,“你好吗,特雷西利安?” 特雷西利安直直地凝视着来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努力辨认。那方方正正的骄傲下巴、高挺的鼻梁、含着笑意的眼睛。是的,三年前他曾见过,只是那时此人要比现在收敛一些…… 他吸了口气,说:“哈里先生!” 哈里·李笑了。 “看起来我让你吃了一惊。为什么?你知道我要来吧,不是吗?” “是的,没错,先生。当然,先生。” “那你怎么还这么吃惊?”哈里后退了一两步,打量着房子——这栋巨大的红砖建筑,没什么创意,但非常坚固。 “这幢老房子还是那么丑陋。”他评论道,“但重要的是,它还没倒。我父亲怎么样,特雷西利安?” “基本上残废了,先生。整日待在他的房间里,不怎么到处走动。但就一个病人来说,他的状况非常好。” “这个老浑蛋!” 哈里·李走进屋,让特雷西利安帮他解下围巾,摘下那顶夸张的帽子。 “我亲爱的哥哥阿尔弗雷德怎么样,特雷西利安?” “他很好,先生。” 哈里咧嘴笑了。 “他想见我吗,嗯?” “我想是的,先生。” “我可不这么想!恰恰相反。我敢打赌我要回来这件事让他大吃一惊!阿尔弗雷德和我一向合不来。你还读《圣经》吗,特雷西利安?” “怎么了?当然,先生,有时候读。” “记得那个关于浪子回头的寓言吗?那个好哥哥不高兴,记得吗?完全不喜欢!我敢打赌,待在家里的老阿尔弗雷德也不会高兴的。” 特雷西利安沉默地低下头,僵直的后背表现出他的不满。哈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带路吧,老家伙,”他说,“肥牛犊等着我呢!带我到那儿去。” 特雷西利安小声说道:“请您先到客厅去,先生。我不知道大家都在哪儿……他们没能来迎接您,先生,因为不知道您确切的抵达时间。” 哈里点点头,跟着特雷西利安走过门厅,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地看。 “我注意到,所有的家具都还摆在老地方。”他发表意见,“我相信自我二十年前离开,这里没发生过任何变化。” 他随着特雷西利安走进客厅。 老人喃喃道:“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阿尔弗雷德先生或夫人。”说完就匆匆出去了。 哈里·李大踏步地走进房间,接着停下脚步,盯着坐在一扇窗边的身影,疑惑的目光在那头乌黑的秀发和充满异国情调的奶油色肌肤上游走。 “上帝啊!”他说,“你是我父亲最美丽的第七任太太吗?” 皮拉尔从窗边滑下来,走到他面前。 “我是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她自我介绍道,“而你一定是我的哈里舅舅,我母亲的兄弟。” 哈里盯着她,说道:“原来你是詹妮弗的女儿!” 皮拉尔说:“你为什么问我是不是你父亲的第七任妻子?他真的有过六个妻子吗?” 哈里笑了。 “不,我相信他只有一个,一个正式的。那个——皮——你叫什么来着?” “皮拉尔。” “噢,皮拉尔。在这个阴森的陵墓里看到像你这样的妙龄美女真是让我吓了一大跳。” “这个——陵——什么?” “这个陈列填充标本的博物馆!我一直觉得这房子恶心极了!如今回到这里,我觉得它比以前更恶心了!” 皮拉尔的语气显得很吃惊。 “噢,不,这儿很漂亮!家具都很好,还有地毯——到处都是厚厚的地毯——还有那么多装饰品。所有东西都那么好,而且非常非常豪华!” “这点你倒是说对了。”哈里说着,咧开嘴笑了。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知道吗,我忍不住幻想你和那群——” 此时,莉迪亚快步走进房间。他赶忙闭上嘴,没再说下去。 她径直向他走去。 “你好,哈里,我是莉迪亚——阿尔弗雷德的妻子。” “你好,莉迪亚。”他和她握握手,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她那张表情丰富的、机灵的脸,打心眼儿里赞赏她走路的姿态——很少有女人能走得这么好看。 莉迪亚也匆匆地打量着他。 她想:他看上去就像个好斗的恶棍——但也很有魅力。我可半句话也不会相信他…… 她笑着说:“过了这么多年,这儿看起来怎么样?是很不一样还是老样子?” “差不多还是老样子。”他环视四周,“这间重新装修过了。” “嗯,弄了好多次。” 他说:“我是说被你……你让它——变得不一样了。” “是的,我希望如此……” 他咧嘴朝她笑着。这个突然浮现的顽皮笑容让她想起楼上的老人,因此吃了一惊。 “现在这儿更有品位了!我记得听说老阿尔弗雷德娶了个姑娘,她的家族是和征服者 一起来到英国的。” 莉迪亚笑了,她说:“我想是这样的,但我的家族已经不复从前了。” 哈里说:“老阿尔弗雷德怎么样?还像原来一样,是个老顽固吗?”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他有什么变化。” “其他人呢?分散在英国各地?” “不——他们全在这儿,过圣诞节。” 哈里的眼睛瞪大了。 “旧式的圣诞节家庭聚会?这老家伙怎么啦?他一向看不起沟通感情之类的事,我也不记得他这么关心过他的家庭。他一定是变了。” “也许吧。”莉迪亚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 皮拉尔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眼睛睁得大大的,显然是被吸引住了。 哈里说:“老乔治怎么样,还那么抠门儿吗?以前要是让他从口袋里拿出半便士来,他都会叫个没完!” 莉迪亚说:“乔治现在在议会工作,是韦斯特林厄姆的议员。” “什么?金鱼眼在议会?天哪,不错啊。” 哈里仰着头大笑起来。 那笑声非常洪亮。在这个空间有限的房间里,那不受控制的笑声听起来有些突兀。皮拉尔倒吸了一口气,莉迪亚则有些畏缩。 就在这个时候,觉察到身后有动静,哈里止住大笑,猛然转过身去。他没有听到任何人进来的声音,可阿尔弗雷德已经静静地站在那儿了。他正看着哈里,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 哈里站着愣了一会儿,笑容慢慢地爬上他的嘴唇。他向前走了一步。 “啊,”他说,“阿尔弗雷德啊!”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 “你好,哈里。”他说。 他们站在原地,盯着对方。莉迪亚屏住了呼吸,心想:多荒唐啊,就像两条狗看着彼此…… 皮拉尔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对自己说:他们傻站在那儿看上去太可笑了……他们为什么不拥抱呢?噢,当然了,英国人不会那样做的。但他们总可以说点儿什么吧,为什么只是看着对方呢? 最终哈里先开口了。 “嗯,呃,回到这儿,我感觉很古怪!” “我想是的。对,已经过去好多年了,自打你……离开。” 哈里抬起头,用手摸着下巴。那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意味着挑衅。 “是的,”他说,“我很高兴又回到……”他顿了一下,好让这一停顿强化接下来这个词的意义,“家。” 2 “我想,我曾经是,一个非常恶毒的人。”西米恩·李说。 他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扬起的下巴。在他面前,熊熊火光跳动着、闪烁着。他旁边坐着皮拉尔,手里拿一小片纸板,用来遮起脸、挡住火光。时不时地,她会灵活地转动手腕,轻轻地给自己扇扇风。西米恩满意地看着她。 他接着说了下去,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说给女孩子听。但由于她在场,让他说得更起劲了。 “是的。”他说,“我曾经是一个恶毒的人。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吗,皮拉尔?” 皮拉尔耸耸肩。她说:“所有的男人都很坏,修女们都这么说,所以我们才要为他们祈祷。” “啊,我要比大多数人更坏。”西米恩笑了,“但我并不感到后悔。不,我一点儿悔意都没有,因为我很开心——每时每刻!人们常说当你老了就会忏悔,全是胡说八道!我才不会忏悔呢!就像我跟你说过的,我什么事都干过,最传统意义上的坏事!我欺诈、偷窃、撒谎……天哪,是的!还有女人,少不了女人!有人曾告诉我,一个阿拉伯酋长,有一个由儿子们组成的四十人的警卫队——而且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年纪!啊哈!四十个!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四十个,可我敢打赌,如果我有心去找,也会有一支人数相当可观的警卫队!皮拉尔,你怎么想?吓了一跳吗?” 皮拉尔盯着她。 “不,我为什么要吃惊呢?男人总是渴求女人。我的父亲也一样。正因为这个,妻子们才会经常不快乐,才常常要去教堂祈祷。” 老西米恩皱起眉头。 “我让阿德莱德很不幸福,”他说,声音近乎耳语,像在喃喃自语一般,“天哪,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啊!我把她娶回来的时候,她肤色白里透红,漂亮得像画上的人一样!可后来呢?整日哭哭啼啼地抹眼泪。妻子没完没了地哭泣,会激起男人体内的邪恶……缺乏勇气,这正是阿德莱德的问题所在。要是她能站起来反抗我……可她没有,一次也没有。我坚信在我和她结婚的时候,我是决定安顿下来、供养一个家的——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眼睛凝视着炫目的火焰中心。 “养家。天哪,可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啊!”他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看看他们,看看他们!没有一个孩子能靠得住!他们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他们身上流的不是我的血吗?不管是婚生的还是私生的,没有一个儿子靠得住!就比如阿尔弗雷德吧,苍天在上,我都快被他无聊死了!总是像只狗一样看着我,随时准备听从我的旨意。天哪,真是一个傻瓜!他的妻子,对,莉迪亚,我喜欢莉迪亚。她有点精气神儿,虽然她不喜欢我。是的,她不喜欢我,但为了那个傻瓜阿尔弗雷德,她不得不忍受我。”他看着火边的女孩儿,“皮拉尔,记住,没有什么比全心全意地奉献更让人厌烦的了。” 她冲他微笑。他又接着说了下去,她的年轻气息和温柔的女性魅力让他觉得很舒服。 “乔治呢?乔治怎么样?一根木头!一条肚子里塞满了废物的鳕鱼!一个没有脑子、没有胆量、华而不实的空皮囊,而且只会在钱的问题上斤斤计较!戴维呢?戴维一直是个傻瓜,傻瓜加空想家。他妈妈一直最疼戴维。他所做过的最明智的事,就是娶了个可靠的、看起来挺顺眼的女人。”他放下戳下巴的手,砰的一声拍在椅子的边缘,“哈里是他们之中最优秀的。可怜的老哈里,不务正业!可不管怎么说,他有活力!” 皮拉尔表示赞同。 “是的,他很好,他总是笑,大声地笑,笑得头向后仰。噢,是的,我很喜欢他。” 老人看着她。 “你喜欢他,真的吗,皮拉尔?哈里对女孩子总是有一手,从我这儿遗传来的。”他笑了起来,一阵带着喘气声的轻笑。“我这辈子过得不错,非常不错,可以说事事如意。” 皮拉尔说:“西班牙有句谚语,翻译过来意思大概是,‘上帝说:你可以随心所欲,但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西米恩赞同地在椅子扶手上拍了一下。 “说得好。事情就是这样的。随心所欲。我就是这么干的,一辈子这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皮拉尔接着说了下去,声音尖细、清晰,而且咄咄逼人。 “那你为此付出代价了吗?” 西米思止住了笑,坐直身子瞪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为此付出代价了吗,外公?” 西米恩慢慢地说: “我——不知道。” 然后,他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勃然大怒。 “你为什么这么问,丫头?你为什么这么问?” 皮拉尔说:“我……只是想知道。” 她那只拿着硬纸板的手僵在那儿,漆黑的眼睛深不可测。她坐在那儿,头微微后仰,清楚地知道如何发挥自己身上的女性魅力。 西米恩说道:“你这个该死的小丫头……” 她温柔地说:“可你喜欢我,外公。你喜欢我坐在这儿陪你。” 西米恩说:“是的,我喜欢。我很久没看到年轻美丽的东西了……这对我有好处,让我这把老骨头觉得热乎乎的……而且你又是我的骨肉血脉……詹妮弗不错,事实证明她才是最出色的一个!” 皮拉尔坐在那儿,微笑着。 “不过我要提醒你,你可糊弄不了我,”西米恩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能耐心地坐在这儿听我絮叨。是为了钱。都是为了钱,否则你还会装作很爱你的老外公吗?” 皮拉尔说:“不,我并不爱你,我只是喜欢你,非常喜欢你。你一定要相信,因为这是真的。我想你以前确实很坏,可这我也喜欢。你比这所房子里的其他人都真实,而且你说的事情都很有意思。你到处旅行,生活就像一次探险。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也希望能那样生活。” 西米恩点点头, “是的,我相信你会的。以前总听人说,我们家族有吉卜赛人的血统,但在我的孩子们中并没怎么表现出来,除了哈里。可我认为在你身上显露出来了。不过你要当心,在必要的时候,我可是很有耐心的。我曾为了报复一个人,等了足足十五年,因为他伤害过我。这也是我们李家人的一个特点,不会轻易忘记!为了报仇,他们可以等上好多年。一个人骗了我,我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机会出手了。我毁了他,让他倾家荡产!” 他轻声笑了。 皮拉尔说:“是在南非吗?” “对,伟大的国家。” “你后来回去过吗?” “结婚后,我又回去待了五年,那是我最后一次去那儿了。” “在此之前呢?你在那儿待过很多年?” “是的。” “给我讲讲那儿的事吧。” 他开始讲,皮拉尔继续用纸板遮着脸,听着。 他语速缓慢,语调疲惫。 “等一下,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地慢慢穿过房间。他打开那个大保险箱,转过身来,招呼皮拉尔过去。 “来,看看这个。感受一下,让它们从你的指间滑过。” 他注视着她那张惊奇的脸,笑了起来。 “知道它们是什么吗?钻石,孩子,是钻石。” 皮拉尔睁大了眼睛,弯下腰去说道:“它们不是小鹅卵石吗,仅此而已?” 西米恩大笑起来。 “它们是未经切割的钻石,保持着开采出来的样子——就是这样。” 皮拉尔怀疑地问:“如果对它们进行切割,就变成真正的钻石了?” “当然啦!” “它们会闪闪发光、光彩夺目?” “闪闪发光,光彩夺目。” 皮拉尔孩子气地说:“噢——噢——噢,我不敢相信!” 西米恩被逗乐了。 “千真万确。” “它们很值钱吧?” “非常值钱,未经切割很难说确切值多少钱,但无论如何,这一小捧都要值上几千英镑呢。” 皮拉尔一字一顿地说:“几——千——英——镑?” “九千到一万英镑吧——你看,它们都是大颗的钻石。” 皮拉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你为什么不把它们卖了呢?” “因为我喜欢把它们放在这儿。” “为什么不放一大笔钱啊?” “我并不缺钱。” “噢,我明白了。”皮拉尔看上去被震撼了。 她接着说:“那你为什么不切割它们,让它们更漂亮呢?” “因为我更喜欢它们现在这样。”他的脸部线条突然变得冷酷。他转向一边,开始自言自语:“它们会带我回到过去——那种触感,通过手指传达的感受……一切重新回到我眼前,那阳光、草原的气息、牛群、老埃比——所有的兄弟们,还有那些夜晚……” 这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西米恩说:“把它们放回到保险箱里,关上门。” 然后他叫道:“进来。” 霍伯里走了进来,毕恭毕敬,悄无声息。 “楼下的茶点准备好了。” 3 希尔达说:“原来你在这儿,戴维,我一直在到处找你。别待在这个房间了,这儿实在太冷了。” 戴维有一会儿没有答话。他正站在那儿看着一张躺椅,缎子坐垫已经褪色了。他突然开口了: “这是她的椅子。她以前总是坐在这张椅子上,还是老样子——和原来一样。只是有些褪色,这也理所当然。” 希尔达的额头出现了一丝皱纹,她说:“我知道。可我们还是从这儿出去吧,戴维,这儿真是太冷了。” 戴维无动于衷。他环视四周,说:“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这儿,我还记得我坐在那张凳子上,让她给我读书。《巨人捕手杰克》,是这个——《巨人捕手杰克》,我那时肯定有六岁了。” 希尔达紧紧地挽起他的手臂。 “回客厅去吧,亲爱的,这间屋里没有暖气。” 他顺从地转过身,但她感觉到他在微微地颤抖。 “还是老样子,”他喃喃道,“还是老样子,就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 希尔达看上去很担心,她用一种愉快的语调说道:“不知道其他人都上哪儿去了,差不多快到喝茶的时间了。” 戴维把手臂抽出来,打开了一扇门。 “这儿以前有台钢琴……噢,对,它在那儿!不知道它的音还准不准。” 他坐下来,打开琴盖,手指轻轻地滑过琴键。 “是准的,显然一直有人给它调音。” 他开始弹奏。他弹得很好,旋律从他的指间飘了出来。 希尔达问:“这是什么曲子?我好像知道,但记不清了。” 他说:“我有些年没弹过了。她以前常常弹这支曲子,是门德尔松的一首无词歌。” 这甜蜜的旋律——有点过于甜蜜了——回荡在房间里。希尔达说:“弹点莫扎特吧,好吗?” 戴维摇摇头,开始弹另一首门德尔松的曲子。 然后他突然乱弹一气,发出一阵不成调的刺耳乐声。他站起身来,全身都在颤抖。希尔达向他走去。 她说:“戴维,戴维。” 他应道:“没什么,没什么……” 4 门铃咄咄逼人地响了起来。特雷西利安站起身来,从餐具室慢慢地走向门口。 铃声又响了起来。特雷西利安皱起眉头,透过门上的毛玻璃,看见一个戴着宽边软帽的男人的侧影。 特雷西利安摸了摸额头,觉得很不安,好像所有事情都会重复两次。 此情此景之前肯定发生过,肯定…… 他拉开门闩,打开了门。 铃声这才停住。站在门口的男人开口道:“西米恩·李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是的,先生。” “我想见他,谢谢。” 特雷西利安脑中一段模糊的记忆被唤醒了。这声调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李先生刚来英格兰的时候。 特雷西利安迟疑地摇了摇头。 “李先生病得很重,先生。他不怎么见客了。如果你——”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 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管家。 “请把这个交给李先生。” “好的,先生。” 5 西米恩·李拿起信封,抽出一张信纸。他看起来很惊讶,眉毛扬了起来,但很快又笑了。 “太棒了!” 他又对管家说:“带法尔先生到这儿来,特雷西利安。” “好的,先生。” 西米恩说:“我刚才还在想那个老埃比尼泽·法尔呢,他是我在金伯利(注:南非中部的城市。)时的合伙人,而这会儿,他的儿子就来了。” 特雷西利安再次出现时带来了法尔先生。 斯蒂芬·法尔带着一丝紧张的神情进了屋,试图以虚张声势来掩盖紧张,但明显过分了。他说:“李先生?”就在这一刻,他的南非口音比刚才要明显得多。 “很高兴见到你,你就是埃比的儿子?” 斯蒂芬·法尔羞涩地咧嘴一笑。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个古老的国家,父亲一直嘱咐我,如果来英国一定要拜访您。” “很好。”老人看看身边,“这是我的外孙女,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 “你好。”皮拉尔端庄地说。 斯蒂芬·法尔钦佩地想:这个冷静的小魔鬼,她见到我时的惊讶之情只是让她晃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来。 他很郑重地说:“认识你我很高兴,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谢谢。”皮拉尔说。 西米恩·李说:“坐下来,跟我讲讲你自己。你会在英格兰待很长时间吗?” “噢,既然到了这儿,我可不打算匆忙地离开!” 说完他仰头笑了起来。 西米恩·李说:“说得对。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在这儿住一阵子。” “噢,您瞧,先生。我可不能在这儿叨扰太久,还有两天就是圣诞节了。” “你一定要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节——除非已经有别的计划了?” “啊,不,我没有,但我不想……” 西米恩说:“那就这么定了。”他转过头去,“皮拉尔?” “怎么了,外公。” “去告诉莉迪亚,我们又多了一位客人。叫她来这儿一趟。” 皮拉尔离开了房间,斯蒂芬目送着她。西米恩欣喜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说:“你是从南非千里迢迢来这儿的吗?” “正是。” 他们开始聊起那个国家。 几分钟之后,莉迪亚来了。 西米恩说:“这位是斯蒂芬·法尔,是我的老朋友兼合伙人埃比尼泽·法尔的儿子。他要在这儿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你能为他准备个房间吗?” 莉迪亚笑了。 “当然。”她仔细打量着这个陌生人的长相:古铜色的皮肤、蓝色的眼睛,以及略微后仰的头。 “这是我的儿媳。”西米恩说。 斯蒂芬说:“真不好意思。这样贸然拜访,打扰您的家庭聚会。” “你也是这个家的一员,我的孩子,”西米恩说,“你应该这么想。” “您真是太好了,先生。” 皮拉尔回来了。她安静地坐到火炉前,拿起那片硬纸板,慢慢地摇动手腕,把它当成扇子扇。她低垂着眼帘,显得娴静端庄。 第三章 十二月二十四日 第三章 十二月二十四日 1 “你真的希望我待在这儿吗,父亲?”哈里问道,头向后仰着,“我觉得我像捅了个马蜂窝。” “你这是什么意思?”西米恩严厉地问。 “阿尔弗雷德老哥,”哈里说,“好兄弟阿尔弗雷德!他,讨厌我住在这儿,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这个该死的,他敢!”西米恩恶狠狠地说,“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没用的,一家之主先生,我想你依赖着阿尔弗雷德。我不想惹——” “你照我说的做。”他父亲恶狠狠地说道。 哈里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我能不能适应居家生活,对一个曾浪迹天涯的人来说,这种生活令人窒息。” 他父亲说:“你最好结婚、安定下来。” 哈里说:“我去跟谁结婚?真可惜,我不能跟外甥女结婚。小皮拉尔可真是迷死人了。” “你也注意到了?” “说到安顿,目前为止,胖乔治看起来干得不错。他老婆之前是做什么的?” 西米恩耸耸肩。 “我怎么会知道?我想,乔治是在一次时装表演上遇见她的。她说她父亲是一名退役的海军军官。” 哈里说:“可能是某条近海汽船上的二副吧。乔治要是不小心点的话,和她在一起会有很多麻烦。” 西米恩·李说:“乔治,就是个笨蛋。” 哈里说:“她嫁给他是为了什么呢——为了钱?” 西米恩又耸耸肩。 哈里说:“好吧,你觉得你可以摆平阿尔弗雷德?” “我们很快就可以把这件事了结。”西米思冷酷地说。 他按了一下旁边桌子上的铃。 霍伯里马上就出现了。西米恩说:“叫阿尔弗雷德先生到这儿来。” 霍伯里走了出去,哈里拖着长音说:“这家伙刚才在门外偷听!” 西米恩耸耸肩。 “也许吧。” 阿尔弗雷德急急忙忙地赶来,看见弟弟时脸部抽搐了一下,然后完全不理会哈里,目标明确地说:“您找我,父亲?” “对,坐下。我正在想我们需要重新安排一下,因为现在家里又多了两个人。” “两个人?” “皮拉尔要在这儿定居,这是理所当然的。另外,哈里最好也住在家里。” 阿尔弗雷德反问:“哈里要住在这儿?” “为什么不呢,哥哥?”哈里说。 阿尔弗雷德骤然转向哈里。 “我以为你自己知道得很清楚!” “这样啊,那对不起——我不知道。” “在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之后?你那些可耻的行径,那些丑事……” 哈里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老兄。” “父亲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那么恶劣地对待他。” “听着,阿尔弗雷德,我突然想到这其实是父亲的事,与你无关。如果他愿意原谅我并且忘记——” “我愿意。”西米恩说,“要知道,再怎么说哈里都是我的儿子,阿尔弗雷德。” “是的,可是,我不喜欢这样。我是为了父亲您好。” 西米恩说:“哈里要住在这儿!这是我所希望的。”他把一只手温柔地放在哈里的肩上,“我很喜欢哈里。” 阿尔弗雷德起身离开了房间,脸色惨白。随后哈里也站起来,跟着走了出去,一脸笑意。 西米恩坐在那儿暗自发笑。他突然一惊,环顾四周:“哪个该死的藏在那儿?噢,是你,霍伯里,别总这样偷偷摸摸的。” “对不起,先生。” “没关系。听着,我有件事要让你办一下。我希望午饭之后,所有人都到我这儿来——所有人。” “是,先生。” “还有,他们上来的时候,你要跟着一起。到走廊中间的时候,你弄出点声音让我能听见。随便什么动静都行,明白吗?” “是,先生。” 霍伯里来到楼下,对特雷西利安说:“我们即将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了。” 特雷西利安一本正经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等着瞧吧,特雷西利安。今天是平安夜,多么美妙的圣诞气氛——才怪!” 2 他们走到房间门口,停下脚步。 西米恩正在讲电话,冲他们摆了摆手。 “你们都进来坐下,我马上就打完了。” 然后他对着听筒接着说了下去。 “是查尔顿、霍奇金斯和布鲁斯事务所吗?是你吗,查尔顿?我是西米恩·李。对,对……不,我想让你为我立一份新遗嘱……是的,那份旧遗嘱是我好些年前立的了……情况有变化……哦,不,不着急,我可不想打扰你的圣诞节。圣诞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或者再之后一天,到我这儿来,我会告诉你我想怎样。不,这样就行了,我不会马上就死的。” 他挂上电话,看看家里的八位成员,然后笑着说道:“你们看起来都阴沉沉的,出什么事啦?” 阿尔弗雷德说:“您叫我们来……” 西米恩很快说道:“哦,抱歉,没什么特别的事。你们以为要开家庭会议吗?不,我今天很累了,仅此而已。晚饭过后你们谁都不用上来了,我要上床休息,我要为圣诞节养精蓄锐。” 他朝他们咧嘴笑着。 乔治恳切地说:“当然啦,当然……” 西米恩说:“圣诞节是最古老的习俗,它能促进家庭的凝聚力。你怎么想,玛格达莱尼,亲爱的?” 玛格达莱尼·李跳了起来。她那张有些可笑的小嘴张开又合上了。她说:“噢……噢,是的!” 西米恩说:“依我看,你一直和一个退役的海军军官住在一起——”他顿了一下,“也就是你的父亲。只有两个人,是过不好圣诞节的。圣诞节需要一个大家庭。” “啊……嗯……对,也许是这样的。” 西米思的目光越过了她。 “这个时候我可真不想说什么扫兴的话,但是乔治,我恐怕要减少一些你的生活费了。日后我这里需要更多的钱来维持开销。” 乔治的脸涨得通红。 “您瞧,父亲,您不能这么做!” 西米恩柔声道:“噢,我不能吗?” “我的经济负担已经很重了——非常重。如果再减少,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维持收支平衡。除非严格地减少开支。” “让你的妻子多想想办法。”西米恩说,“女人都善于处理这种事。她们总能想到男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省钱办法。而且一个聪明的女人应该会自己做衣服。我的妻子,我记得她的针线活儿做得很好。她干什么都很在行——一个好女人,就是无聊得要命……” 戴维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父亲说: “坐下,儿子,你会撞到东西的。” 戴维说:“我母亲——” 西米恩说:“你母亲的脑子小得像虱子,而在我看来,她把这一点遗传给了她的孩子们。”他突然站起身来,两团红晕爬上脸颊,声音变得尖厉而刺耳,“你们都一文不值!每一个!我受够你们了!你们不是男人!你们是懦夫——一群多愁善感的懦夫。皮拉尔一个就能顶你们中的随便两个!我相信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个我的儿子,比你们任何一个都强。你们只不过是碰巧生对了地方!” “好了,父亲,可以了。”哈里嚷道。 他已经跳起来站在那儿,平日里笑眯眯的脸上此时眉头紧锁。西米思狠狠地说:“你也一样!你都做过什么好事?从世界各地冲我献媚、要钱!我告诉你们,我看见你们就恶心!全部滚蛋!” 说完他坐下来,靠在椅背上,有些气喘。 家人一个接一个、慢慢地走了出去。乔治满脸通红,愤怒至极;玛格达莱尼看起来被吓坏了;戴维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哈里咆哮着走出了房间;阿尔弗雷德像在做梦一样;莉迪亚跟在他后面,头拾得高高的;只有希尔达在门口停了一下,又转身慢慢地走了回来。 她审视着西米恩。他睁开眼睛时发现她站在那儿,不禁吃了一惊。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冷静的样子透出一种威胁的意味。 他暴躁地说:“怎么啦?” 希尔达说:“收到你的信之后,我相信了你在里面写的话。你说圣诞节的时候想让家人陪在身边。于是我就说服戴维过来了。” 西米恩说:“嗯,然后呢?” 希尔达慢悠悠地说:“你的确想让家人陪在你身边,但目的并不是你原来说的那样!你想要他们都在这儿,是为了对他们随便发泄,是不是?上帝保佑,你对有趣的理解竟然是这样的!” 西米恩咯咯笑了,说:“我的幽默感一直很特别。我并不指望谁能欣赏这个玩笑,反正我很开心!” 她一言不发。西米恩·李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厉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希尔达·李慢慢地说:“我怕……” 西米恩说:“你怕……怕我?” 希尔达说:“不是怕你,是替你害怕!” 她转身离去,就像一个已经完成宣判的法官。她迈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径直走出了房间。 西米恩坐在那儿,凝视着房门。 随后他站了起来,向保险箱走去,嘟囔着:“让我来看看我的美人儿们。” 3 差一刻八点的时候门铃响了。 特雷西利安去开门。回到餐具室时,他发现霍伯里在那儿,正挨个拿起托盘上的咖啡杯,看上边的标记。 “谁啊?”霍伯里说。 “萨格登警司——留神,你在干什么呀?” 霍伯里把一个咖啡杯掉到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这下好了,”特雷西利安惋惜地说,“我负责清洗这些杯子十一年了,从来没打碎过一个。现在你跑来乱动你根本不该碰的东西,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 “对不起,特雷西利安先生,实在抱歉。”霍伯里道着歉,脸上全是汗,“我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你刚才是说来了个警司吗?” “对——萨格登先生。” 贴身男仆那苍白的嘴唇间吐出一句话。 “他——他来干什么?” “为警方的孤儿院筹款。” “噢!”男仆松了口气,声音明显自然多了,“他拿到了吗?” “我把登记簿拿上去给李先生,他让我带警司上去,并拿些雪利酒放到桌子上。” “每年的这个时候,来要钱的总是特别多。”霍伯里说,“我必须为那老家伙说句话,抛开他其他的很多毛病,他其实很慷慨。” 特雷西利安威严地说:“李先生向来是一位非常大方的绅士。” 霍伯里点点头。 “他的最佳优点!好了,我要走了。” “去看电影?” “我想是的。回头见,特雷西利安先生。” 他从通向仆人房的门出去了。 特雷西利安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 接着他走进饭厅,把热毛巾卷放到餐巾上面。 在确定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敲响了大厅里通知开饭的锣。 最后的锣声刚刚停歇,那位警司走下楼来。萨格登警司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穿着一套扣得紧紧的蓝色制服,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 他友好地说:“我敢说今天晚上会下霜。好事儿,最近的天气一直不太正常。” 特雷西利安摇着头说:“潮湿会勾起我的风湿病。” 警司说风湿是一种很痛苦的疾病,特雷西利安把他送出了前门。 老管家把门关好,慢慢地回到大厅里。他用手揉着眼睛,叹了口气,接着挺直身板。他看到莉迪亚走进客厅,乔治·李正从楼上下来。 特雷西利安等在一旁,当最后一位客人——玛格达莱尼也走进客厅时,他便站了出来,低声说:“晚餐准备好了。” 对于女士们的着装,特雷西利安是一个颇有自己看法的鉴赏家。每当他拿着玻璃水瓶,绕着桌子服侍时,总会特别留意女士们穿的晚礼服,暗自品评一番。 他注意到,阿尔弗雷德夫人穿上了黑白色调、有花朵图案的新塔夫绸礼服。设计大胆,引人注目,但不是人人都能驾驭得了,在她身上就很好看。乔治夫人穿的裙子曾是一件样板裙,这一点他非常肯定,因此她一定花了不少钱。他很纳闷乔治先生怎么会愿意付那么多钱!乔治先生一向不喜欢花钱——从没喜欢过。轮到戴维夫人了,一位很漂亮的女士,可是不怎么会穿衣服。对于她的身材来说,黑色平绒是最合适的。而花丝绒,又是深红色,真是糟糕的选择。接下来是皮拉尔小姐,她穿什么都无所谓,凭借身材和一头秀发,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哪怕像现在这样只穿一件薄薄的、廉价的白外套,依旧能马上吸引李先生的注意!他已经被她的美貌迷住了。每一位绅士上了年纪之后都会这样,一张年轻的面孔就可以完全控制他。 “白葡萄酒还是红葡萄酒?”特雷西利安谦恭地在乔治夫人耳边小声问着,同时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沃尔特,那个男仆,又把蔬菜在肉汁之前端上来了——都已经跟他说过多少回了! 特雷西利安端着蛋奶酥,绕着桌子走着。此刻他对女士们的礼服的兴趣,以及沃尔特的过失引发的焦虑都成了过去,他觉得今晚每个人都很安静,但又不是单纯的沉默。哈里先生已经夸夸其谈了二十分钟——噢,不,不是哈里先生,是那个从南非来的绅士。别的人也在说话,只是一阵一阵的,总感觉有股怪异的气氛围绕着这群人。 比如说阿尔弗雷德先生,他看上去好像生了重病,要不就是受了打击之类的。他看起来迷迷糊糊的,只是把盘子里的食物翻来翻去,却一点儿也没吃。女主人呢,她很为阿尔弗雷德先生担心,特雷西利安看得出来。她一直隔着桌子望着他——不那么明显,当然啦,只是静悄悄地。乔治先生脸很红,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一向如此,不在意食物的滋味。他要是再不小心的话,总有一天会中风的。乔治夫人没吃东西,是在节食减肥吗?很有可能。皮拉尔小姐好像吃得很开心,她对食物很满意,和那位南非来的绅士有说有笑。他很可能被她迷住了,他们俩好像什么心事也没有。 戴维先生?特雷西利安很替他担心。从相貌上说,他真的很像他母亲,而且依旧年轻得出奇。但他极易神情紧张,瞧,他把自己的杯子打翻了。 特雷西利安把杯子拿开,利索地擦干酒渍。一切都收拾好了。戴维先生好像都没注意到他干了些什么,只是脸色苍白地坐在那儿,瞪着前方。 说到脸色苍白,刚才在餐具室里,霍伯里听到来了个警察时,他那副样子真够可笑的,就像—— 特雷西利安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沃尔特把正端着的盘子里的一个梨弄掉了。现在的男仆真是不行!他们再这么下去就只能当马夫了! 他开始端着酒壶绕桌斟酒。哈里先生今晚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不停地看向阿尔弗雷德先生。他们俩之间从来就没有过所谓的兄弟之谊,从小就这样。哈里先生,当然了,一直是他父亲最喜爱的孩子,而这让阿尔弗雷德先生耿耿于怀。李先生没怎么关心过阿尔弗雷德先生,真可怜,阿尔弗雷德先生一直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的父亲。 阿尔弗雷德夫人站起来,绕着桌边走开了。这件塔夫绸礼服的设计真是美妙,那斗篷非常适合她。一位非常优雅的夫人。 特雷西利安回到餐具室,关上餐厅的门,让男士们尽情享用餐后酒。 他端着咖啡托盘走进客厅,四位女士坐在这儿,让他感觉很别扭。她们都一言不发。他静静地上了咖啡。 他又走出了客厅,正准备回餐具室的时候,听见餐厅的门开了。戴维·李从里面走出来,穿过大厅向客厅走去。 特雷西利安回到餐具室,向沃尔特发出了严重警告。如果再这么莽撞,这家伙就别干了! 剩特雷西利安独自一人待在餐具室了,他坐下来,疲惫极了。 他觉得情绪低落,在平安夜,却有种紧张不安的气氛……他不喜欢这样! 他努力站起身来,去客厅收拾咖啡杯。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剩下莉迪亚在房间尽头的窗边,身子半边躲在窗帘里,站在那儿看着窗外的夜色。 从隔壁房间传来钢琴声。 戴维先生在弹琴。特雷西利安暗想:戴维先生弹的是《葬礼进行曲》吗,为什么弹这首曲子啊?确实是这支曲子。噢,事情真的越来越不对劲了。 他慢慢地穿过客厅,回到了他的餐具室。 这时,他听到头顶上传来嘈杂声:瓷器被打碎的声音,家具倒地的声音,乒乒乓乓的。 天啊!主人在干什么?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尖叫,清晰而尖厉——那是一声令人恐惧的尖锐哭号,最终消失在既像噎住了,又像咯咯笑的声音中。 特雷西利安被吓坏了,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他跑到大厅,爬上宽阔的楼梯。其他人也跑出来了。房子的任何地方都能听见那尖厉的叫声。 他们疯狂地冲上楼梯,经过一个壁龛——里面摆放着几座闪着白光的恐怖雕像——沿着笔直的走廊来到西米恩·李的房门前。法尔先生和戴维夫人已经在那儿了。她背靠墙站着,他正在转动门把手。 “门锁着,”他说,“门是锁着的!” 哈里·李挤过来,抓过门把手又拧又推。 “父亲,”他喊道:“父亲,让我们进去。” 他举起手,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回音,门里没有任何声音。 大门的门铃响了,可谁也没心思去应门。 斯蒂芬·法尔说:“我们得把这扇门撞开,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哈里说:“会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这些门都非常坚固。来吧,阿尔弗雷德。” 他们气喘吁吁,神情紧张,最后找来了一条橡木长凳,用它不断撞门。门终于被撞开了,铰链也断开,从门框脱落。门向内倒了下去。 一时间众人挤作一团,拼命向里张望。他们所看见的景象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永生难忘的…… 显然,这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笨重的家具都翻倒在地,瓷花瓶摔在地上,碎片四散。火光摇曳的壁炉前,地毯的正中央,西米恩·李躺在一片血泊之中。血溅得到处都是,这地方简直就像个屠宰场。 有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接着先后响起两个声音。诡异的是,他们都引用了一段。 戴维·李说:“天网恢恢……” 莉迪亚颤抖着低语。 “可是谁想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 4 萨格登警司已经按了三遍铃了。最后,他不顾一切地砰砰砰地砸起了门环。 吓坏了的沃尔特终于来开门了。 “呃。”他说,看上去松了一大口气,“我正要给警察局打电话呢。” “为什么?”萨格登警司急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沃尔特悄声说:“是老李先生,他被人谋杀了,在……” 警司推开管家,跑上了楼梯。他走进案发的房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皮拉尔正弯下腰,从地板上捡起什么东西。他还看见戴维·李站在那儿,双手捂着眼睛。 警司看到别的人全都凑在一起。只有阿尔弗雷德·李一个人,站在他父亲的尸体旁边。他站得非常近,低头看着,脸上没有表情。 乔治·李郑重地说:“什么也不准动。记住,所有的东西——在警察赶来之前。这是最重要的!” “对不起,让一让。”萨格登说。 他向前挤去,轻轻地把女士们推到一边。 阿尔弗雷德·李认出了他。 “啊,”他说,“是你,萨格登警司,你来得真快。” “是的,李先生。”萨格登警司没有浪费时间去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我父亲,”阿尔弗雷德·李说,“被杀了,是谋杀——” 他的话音断了。 玛格达莱尼突然歇斯底里地抽泣起来。 萨格登警司像模像样地举起一只手,宣称:“除了李先生和……呃,乔治·李先生,其他的人,能否请先离开房间?” 众人缓缓向门口走去,不情不愿地,就像一群羊。萨格登警司突然拦住了皮拉尔。 “对不起,小姐。”他亲切地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不能动,也不能碰。” 她瞪着他。斯蒂芬·法尔不耐烦地说:“当然了,她知道的。” 萨格登警司的态度依旧亲切:“你刚才从地板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皮拉尔睁大了眼睛,瞪着他,难以置信地说:“我捡了什么吗?” 萨格登警司仍然很亲切,只是语调稍稍强硬了一些。 “是的,我看见你……” “噢!” “所以,请把它给我,它现在就在你的手里。” 皮拉尔慢慢地摊开手,她的手里有一小捆橡皮筋和一小块木头做的东西。萨格登警司接过它们,装进一个信封,放进自己的胸前口袋里。 他说了声“谢谢”便转过身去。就在这一刹那,斯蒂芬·法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震惊和敬意,好像在说他之前小瞧了这位高大英俊的警司。 他们慢慢地走出房间,听见警司在身后公事公办地说着:“那么现在,如果你们愿意……” 5 “没什么比得上用木柴生的火。”约翰逊上校说着又添了一根木柴,把椅子挪得离火苗更近了。“你请自便。”他又加了一句,殷勤地让他的客人注意到手边的玻璃酒柜和虹吸壶。 他的客人礼貌地抬起一只手谢绝了。他小心翼翼地侧着椅子,朝燃烧着的木柴挪近了一些,尽管他认为这样做既有可能烤焦鞋底,又无法缓解盘踞在肩膀和后背的冷气旋涡(感觉就像某种中世纪的酷刑)。 约翰逊上校,米德什尔郡的警察局局长,可能认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胜过壁炉里的火,但赫尔克里·波洛却认为,中央供暖设备要胜过它千倍,而且从不会输! “卡特莱特的那个案子(注:参见阿加莎·克里斯蒂《三幕悲剧》。)真是让人吃惊。”主人带着怀旧情绪评论道,“不可思议的人!为人处事那么有魅力。怎么搞的,从他和你一起来的时候起,就让我们对他言听计从。” 他摇摇头。 “我们再也不会碰到那样的案子了!”他说,“用尼古丁投毒还是相当罕见的,谢天谢地。” “曾有一段时间,大家认为所有的投毒案都不英国,”赫尔克里·波洛说,“带有异国情调!不光明正大!” “我可从没这么想过,”上校说,“有大量的砒霜下毒案——很可能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对,很可能。” “投毒案总是让人尴尬,”上校接着说,“专家们的证词互相矛盾,医生们则对他们所说的话过分谨慎。这种案子对陪审团来说也总是很难办。如果一个人非得去杀人的话(当然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就给我直截了当地干。给我一件死因清清楚楚的案子。” 波洛点点头。 “枪杀,割喉,砸扁脑袋……你偏爱这些吗?” “噢,别用偏爱这个词,我亲爱的伙计。这么说好像我很喜欢谋杀案似的!我倒希望再也不要有了。不管怎么说,在你来访期间,我们应该是足够安全的。” 波洛谦逊地说:“我的名声——” 但约翰逊接着说了下去。 “圣诞节期间,”他说,“和平、友好,都是这一类的事。到处都很友善。” 赫尔克里·波洛靠在椅子背上,两手指尖相对,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这位主人。 他喃喃道:“的确,照你这么说,圣诞节期间不太可能发生犯罪事件?” “我正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呢?” “为什么?”约翰逊似乎被问得措手不及,“这个,就像我刚才说的——圣诞节是一个欢庆的美好日子,就是这样!”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英国人啊,真是感情丰富!” 约翰逊坚决地说:“如果我们就是这样又怎么样?如果我们真的喜欢那些旧时光,那些古老的传统节日,又怎么了?这有什么坏处吗?” “没什么坏处,它非常迷人!但让我们先来看一些事实。你说圣诞节是一个欢庆的日子,那是不是意味着大吃大喝?实际上,这就意味着暴饮暴食!暴饮暴食会引起消化不良!而伴随着消化不良,就是兴奋和易怒!” “犯罪事件,”约翰逊上校说,“并非源于兴奋和易怒。” “我可不这么认为!再换一个角度来看,圣诞节洋溢着友善的气氛,确实如此,如你所说,但它是‘装出来的’。旧日的争吵平息下来,原本意见不合的人同意再一次和解,虽然只是暂时的。” 约翰逊点点头。 “停战,确实如此。” 波洛继续阐述他的理论。 “而如今的圣诞节,意味着一整年都分散在各地的家庭成员再次团聚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朋友,你必须承认,会产生一种很大的压力。那些脾气不怎么好的人给自己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让自己表现得和蔼可亲。圣诞节有很多伪善的东西,可敬的伪善,那些伪善有很好的理由,也是可以理解的(注:波洛说的话中英语法语混杂,法语部分用斜体表示,全文相同处理。),但无论如何都是一种伪善!” “好吧,但我是不会这么想的。”约翰逊上校怀疑地说。 波洛看着他微笑。 “不,不。这是我的理论,不是你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在这种情况下,精神压力加身体不适,很有可能使原本只是轻微的厌恶和不重要的意见不合突然升级,表现得更为严重。伪装成一个更为和蔼可亲、更为宽容、品格更为高尚的人,迟早会对人产生影响,结果就使他变得比正常情况下还要不好相处、还要无情,总之就是让人不愉快!如果你要人为地建起堤坝抑制本性的流露,我的朋友,那堤坝迟早会崩塌,酿成大洪灾!” 约翰逊上校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我总也搞不清你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是在和我开玩笑。”他抱怨道。 波洛朝他笑着。 “我不是认真的!一点儿也不认真!但我说的是实情,无论如何都一样——人为的压制本性会引发人们的自然反应。” 约翰逊上校的男仆走进房间。 “萨格登警司打来电话,先生。” “好的,我就来。” 警察局局长道了声歉,而后离开了房间。 过了大约三分钟,他回来了,神情严肃且慌张不安。 “该死的!”他说,“谋杀案!还是在平安夜!” 波洛的眉毛扬了起来。 “准确无疑吗?我是指谋杀。” “呃?噢,不会有别的可能!清楚明白的案子。是谋杀,而且是相当残忍的谋杀!” “被害人是谁?” “老西米恩·李。我们这儿最有钱的人之一!早先在南非赚了一大笔钱,靠黄金,不,我想是钻石。他投资了一大笔钱开办工厂,制造一种采矿机专用的小零件,我相信那是他自己的发明。反正他很快就轻松地发了财,他们说他顶两个百万富翁。” 波洛说:“他很受欢迎,是吗?” 约翰逊慢吞吞地说:“我觉得没人会喜欢他。他算是个怪人,已经残废了好多年。我本人并不太了解他,但他绝对是这个郡里的一位大人物。” “那么这个案子,将会引起很大轰动了?” “是的,我必须尽快赶往朗代尔。” 局长犹豫了一下,看着他的客人。波洛回答了他没有说出口的问题。 “你愿意我陪你一起去吗?” 约翰逊尴尬地说:“求助于你好像有些丢人。可是,这个,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萨格登警司是个好人,没人比他更好了。他勤勉,细心,可靠。可是,嗯,他在任何方面都没什么想象力。我非常愿意,你能在那儿,给些建议。” 他在说最后一句话前稍微停顿了一下,而且听起来有点儿像发电报的格式。波洛马上做出了回应。 “我很乐意前往。我会尽我所能地协助你们,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我们不该伤害一位好警司的感情,那是他的案子,不是我的。我只是一名非官方顾问。” 约翰逊上校热情地说:“你真是一个好人,波洛。” 说完这句赞扬的话,上校就同波洛一起出发了。 6 一位警察来为他们开了门,行了礼。在他身后,萨格登警司从大厅里走过来说:“很高兴您来了,长官。我们去左边的那个房间好吗,李先生的书房?我想先为你们讲一遍事发经过,整件事情太奇怪了。” 他领着他们走进大厅左边的一个小房间。那儿有一部电话和一张放满了文件的大桌子,贴着墙都是一排排书架。 上校说:“萨格登,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你可能听说过他,他正好在我家做客。这位是萨格登警司。” 波洛微微躬身行礼,然后打量起这个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肩膀方正,举止如军人一般,鹰钩鼻,颇具挑衅意味的下巴和茂密的栗色胡子。听到介绍后,萨格登使劲地盯着波洛看,而波洛则一个劲地注视着萨格登警司的唇髭,它的浓密似乎令波洛着迷。 警司说:“我当然听说过你,波洛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几年前也曾来过这里,巴托洛缪·斯特兰奇先生毒杀案,用的是尼古丁。那起案子不在我所管辖的区域内,但当然了,事件的始末我都听说了。” 约翰逊上校不耐烦地说:“现在,那么,萨格登,跟我们说说事情的经过。你说这是一起清楚明白的案子。” “是的,长官,肯定是谋杀,没有丝毫疑问。李先生的喉咙被割开了,颈静脉断裂,是医生说的。但这件事里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 “我希望您能先听我说一遍事情的始末,长官。情况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大约五点钟,我在阿德斯菲尔德警局接到李先生的电话,他的声音在电话中听起来有些古怪。他叫我晚上八点钟到他家一趟,特意强调了这个时间。另外,他让我跟管家说,我是去为警方的慈善事业募集捐款的。” 上校猛地抬起头。 “为你去他家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没错,长官。嗯,当然,李先生是位大人物,我便答应了他的请求。我到的时候差几分钟八点,我说自己是来为警方的孤儿院募捐的。管家去通报后回来告诉我,李先生愿意见我。于是他带我去李先生的房间,房间在二楼,就在餐厅的正上方。” 萨格登警司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接着以公事公办的口气继续讲述。 “李先生坐在壁炉边的一把椅子上,穿着睡衣。管家关上门离开后,李先生叫我坐到他身旁,支支吾吾地说他想向我报告一起盗窃案的细节。我问他说什么被盗了,他回答说他有充分的理由确信,价值几千英镑的钻石(未经加工的钻石,我想他是这么说的),被人从他的保险箱里偷走了。” “钻石,嗯?”上校说。 “是的,长官。我询问了他一些例行的问题,但他表现得非常不确定,回答得也很含糊。最后他说:‘请你明白,警司,关于这件事,我也可能弄错了。’我说:‘我不太明白,先生。钻石要么不见了,要么就还在——二者必选其一。’他回答说:‘钻石确实不见了,警司,但它们的失踪也可能只是一个相当愚蠢的恶作剧。’这听起来太奇怪了,但我什么也没说。他接着说:‘我很难给你详细的解释,但事情就是这样的:在我看来,目前只有两个人可能拿走了钻石。若是其中一个拿的,那可能只是开个玩笑;但如果是另一个人拿的,那它们就肯定是被盗了。’我说:‘您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呢,先生?’他立刻回答:‘我想让你,警司,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再来一趟。不,再晚一点儿,九点五十五分吧,到那时候,我就能明确地告诉你我的钻石是否被偷了。’我有点儿糊涂,但还是同意了,然后就离开了。” 约翰逊上校评论道:“奇怪,太奇怪了。你觉得呢,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可以问问吗,警司,你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呢?” 警司摸着下巴,小心翼翼地答道:“呃,我有过各种各样的想法,但总的来说,我是这么推断的:毫无疑问,根本没有什么恶作剧,钻石的确被偷了。但那位老绅士不能确定是谁偷的。我的看法是,他说的那两个最有可能的人,应该是真的——那两个人一个是用人,另一个则是家里人。” 波洛赞赏地点点头。 “非常好。对,这就能很好地解释他的态度。” “因此他希望我晚些时候再来。在中间的这段时间里,他打算把那两个人分别找来面谈。他会告诉他们,他已经把这件事跟警察讲了,如果能尽快物归原主,他可以让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约翰逊上校说:“如果他的猜想没有被证实呢?” “这样的话,他会让我们来调查这件事。” 约翰逊上校皱起眉头,捋着胡子,提出了异议。 “他为什么不在你来之前就把事情问清楚呢?” “不,不,长官。”警司摇着头说,“您没看出来吗,如果他那样做,就只是虚张声势,半点说服力都没有。那人会对自己说:‘那老家伙是不会把警察找来的,就让他怀疑去吧!’但如果老人说:‘我已经跟警察说了,警察刚刚离开。’接着那个贼去问管家,管家又证实了这件事。管家说:‘对,警司开饭前刚离开。’这样的话,那个贼就会相信老先生是认真的,而他自己还是把钻石吐出来为妙。” “哦,是的,我明白了。”约翰逊上校说,“你有什么想法吗,萨格登,那个‘家里人’,可能是谁呢?” “没有,长官。” “他没给你什么暗示吗?” “没有。” 约翰逊摇了摇头:“好吧,继续吧。” 萨格登警司继续以公事化的口吻说下去。 “我再次来到这幢房子,长官,正好是九点五十五分。就在我要按门铃的时候,听到房子里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几声叫喊和一阵骚乱。我不停按门铃,还砸了门环,三四分钟后才有人来开门。当男仆最终把门打开时,我马上就知道这儿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他浑身都在颤抖,看起来马上就要晕过去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李先生被杀了。我急忙跑上楼去,发现李先生的房间乱作一团,很明显曾发生过激烈的争斗。李先生躺在壁炉前的血泊之中,喉咙被割开了。” 上校严厉地说:“不可能是他自己弄成那样的吗?” 萨格登摇摇头。 “不可能,长官。举一个例子来说,房间里的桌子和椅子都翻倒了,瓷器等装饰品全打碎了,而且现场没有发现可用来当凶器的剃刀或其他刀具。” 上校沉思着说:“好吧,看起来确实是谋杀。房间里还有别人吗?” “大部分家庭成员都在那儿,长官,只是站在周围。” 约翰逊上校说:“你怎么想的,萨格登?” 警司慢吞吞地说:“一件糟糕的事,长官。我觉得像是屋子里的人干的,我想不出哪个外人能在干了这事之后及时逃走。” “窗户是什么样的,关着还是开着?” “房间里有两扇窗户,长官。一扇是关死了,闩着;另一扇从底下拉起了几英寸——但用一个防盗螺栓固定住了,动不了。我试过了,它卡得非常紧——我敢说那扇窗有好几年没开过了。另外,外面的墙面很光滑,没有裂缝——也没有常春藤或其他藤本植物,我认为没人能从窗户逃走。” “房间里有几扇门?” “只有一扇。那个房间在走廊的尽头,门从里面锁住了。他们听到搏斗声及老人的死前尖叫后,立即冲上楼来,把门砸开才进去的。” 约翰逊厉声问道:“开门后谁在房间里呢?” 萨格登警司严肃地回答:“房间里没有任何人,长官,除了几分钟前被杀的老人。” 7 约翰逊上校瞪着萨格登足足几分钟,才没好气地说:“你是想告诉我,警司,这是一桩只有在侦探小说里才会读到的该死案子,一个人死在一间上锁的房间里,显然是被某种超自然力量杀死的吗?” 一抹无力的笑容出现在警司的唇边,他严肃地回答: “我不认为事情有那么糟,长官。” 约翰逊上校说:“自杀,肯定是自杀!” “如果是自杀的话,凶器在哪儿呢?不,长官,自杀是不成立的。” “那么凶手是怎么逃走的呢?从窗户吗?” 萨格登摇摇头。 “我发誓他不是那样逃走的。” “但门是锁着的,而且你说,是从里面锁上的。” 警司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 “没有指纹,”他明确道,“可是看看这把钥匙,长官,用放大镜好好看一下。” 波洛弯下腰去,和约翰逊上校一起察看这把钥匙。上校发出一声惊呼。 “天哪,我看到了,钥匙顶端有些轻微的划痕。你看见了吗,波洛?” “是的,我看见了。这也就是说,钥匙是从门外转动从而锁上门的——用一种特别的工具穿过钥匙孔,抓住钥匙——很可能是一把普通的老虎钳,就能办得到。” 警司点了点头。 “可以做得非常好。” 波洛说:“那么,他的想法就是,希望被认定为自杀,因为门是锁着的,房间里又没有别人。” “正是这样,波洛先生。我想说,这是毫无疑问的。” 波洛怀疑地摇摇头。 “但房间里一片混乱啊!就像你说的,这样的状态就排除了自杀的可能,凶手应该第一个就想到把房间布置整齐。” 萨格登警司说:“但他没时间了,波洛先生。这就是问题所在,来不及。他原本指望能在老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其制伏,可是没成功。发生了一场争斗——一场显然会被楼下的人听到动静的争斗;不仅如此,那位老先生还高声喊了救命,所有人都冲了上来。凶手只来得及匆忙溜出房间,再从外面把门锁上。” “没错,”波洛承认,“这个凶手很可能搞出这么一通闹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留下凶器呀?因为如果这儿没有凶器,就理所当然的不可能是自杀!这个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萨格登警司坚定地说:“罪犯总会犯错。这是我们的经验。” 波洛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虽然他犯了错,可他还是逃脱了。结果一样。” “我不认为他真的逃脱了。” “你是说他还在这幢房子里?” “我看不出他还能去哪儿,这是一起内部人犯的案子。” “可是都一样,”波洛温和地指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逃脱了,因为你不知道他是谁。” 萨格登警司的语气温和,却很坚定。 “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我们还没对这家人进行问讯呢。” 约翰逊上校插了进来。 “瞧,萨格登,我想到一个问题。无论是谁从外边锁上了门,都一定了解不少这方面的知识。换句话说,他很可能犯过罪,这类工具可不好使用。” “您的意思是,这是一起惯犯作的案,长官?” “我正是这个意思。” “看起来确实很像。”萨格登也表示赞同,“由此推断,看来用人中有一个职业小偷。这也就解释了钻石被偷,以及随之而来的谋杀案了,顺理成章。” “但这样的推论有什么不对?”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要证明有些困难。家里共有八个用人:其中有六个女人,而这六个人中有五个在这儿干了至少四年,外加管家和男仆。那位管家在这儿快四十年了——我想说这是项很可观的纪录。男仆是本地人,园丁的儿子,土生土长,我可看不出他会是职业小偷。最后一个是李先生的贴身男仆,他算是新来的,可他当时不在房子里——现在也还没回来——他是八点钟之前出去的。” 约翰逊上校问:“有这幢房子里的人的确切名单了吗?” “是的,长官,我问管家要的。”他拿出笔记本,“念给你们听好吗?” “请吧,萨格登。” “阿尔弗雷德·李先生及夫人,国会议员乔治·李及他的妻子,哈里·李先生,戴维·李先生和夫人,皮……”警司顿了一下,小心地念出那个词儿,“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被他读得像一幢建筑物的名字,“斯蒂芬·法尔先生。然后是用人:爱德华·特雷西利安,管家;沃尔特·钱皮恩,男仆;埃米莉·里夫斯,厨娘;格雷斯·贝斯特,二等女仆;比阿特丽斯·莫斯库姆,三等女仆;琼·肯奇,打杂女仆;西德尼·霍伯里,贴身男仆。” “就这么多,嗯?” “就这么多,长官。” “知道谋杀发生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在哪儿吗?” “只知道个大概。我说了,我还没问讯过任何人呢。据特雷西利安说,当时先生们都还在餐厅里,女士们去了客厅。特雷西利安端上了咖啡,据他说,当听到头顶上传来喧闹声时,他刚刚回到餐具室。接着是一声尖叫,他便跑出来冲进大厅,然后跟其他人一起跑上了楼。” 约翰逊上校问:“谁住在这幢房子里,谁是刚来的?” “阿尔弗雷德·李夫妇住在这儿,其他人都是来做客的。” 约翰逊点点头。 “他们现在都在哪儿?” “我要求他们都待在客厅里,直到我找他们听取情况。” “我明白了。我想我们最好先上楼去看看现场。” 警司领他们走上宽阔的楼梯,穿过走廊。 刚踏进案发现场,约翰逊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他评论道。 他站了一会儿,仔细观察翻倒的椅子、打碎的瓷器,以及染上了血迹的各种碎片。 跪在尸体旁的一位瘦瘦的中年男人站起身,冲他们点头致意。 “晚上好,约翰逊,”他说,“一团糟,嗯?” “确实如此。有什么能告诉我们的吗,医生?” 医生耸耸肩,咧嘴笑了。 “我会用最专业的尸检术语。情况一点不复杂,凶手割开了他的喉咙,像杀猪那样。不到一分钟他就死了。目前还不能确定凶器。” 波洛穿过房间来到窗户旁。正如警司所说,一扇窗关着且闩上了,另一扇从底部打开约四英寸,由一根显眼的粗螺钉牢牢地固定在那个位置上,就是那种几年前被称作防盗螺丝的东西。 萨格登说:“据管家说,无论天晴下雨,那扇窗户都不关。窗户下面铺了一小块油毡,防止雨打进来,不过也不用担心,因为有伸出来的屋檐遮挡。” 波洛点点头。 他回到尸体旁,低头看着那个老人。 死者龇牙咧嘴,露出已无血色的牙龈,不知为何感觉像在咆哮。手指弯曲,像爪子一样。 波洛说:“他看起来不像是强壮的人。” 医生说:“我相信他很硬朗,他得过很多大病,那些病曾要了不少人的命,但他顶住了。” 波洛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从体格上看,他不是很魁梧、健壮。” “对,他很虚弱。” 波洛从死者身边走开,弯下腰去检查翻倒的椅子——一把桃花心木的大椅子。在它旁边是一张桃花心木圆桌和一些瓷台灯的碎片。还有两把小一点儿的椅子倒在附近,以及一个玻璃水壶和两个玻璃杯的碎片。一个笨重的玻璃镇纸完好无损,五花八门的书,一个日本大花瓶被摔得粉碎,一具裸女铜像也残缺不全。 波洛在这堆残骸前弯下腰,神情严肃地检视它们,但没有碰,只是仔细观察着。他困惑不解地皱起眉头。 上校问:“发现什么了吗,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嘟囔着:“一个脆弱瘦小的老人,以及同样脆弱的东西。” 约翰逊不解地转过头,问正忙着的警员:“指纹方面怎么样?” “发现了大量的指纹,长官,遍布整个房间。” “保险箱上呢?” “没发现什么。只有那位老先生自己的指纹。” 约翰逊转向医生。 “血迹方面如何?”他问,“杀了他的人身上一定会溅有血迹。” 医生表示怀疑。 “不一定,几乎都是静脉里流出来的血,不会像割开动脉时那样喷出来。” “确实,不一定。可不管怎样,周围有这么多血呢。” 波洛说:“是的,这儿有太多血了,令人印象深刻。很多血。” 萨格登警司带着敬意问:“那么您……呃……它使您想到什么了吗,波洛先生?” 波洛看着他,困窘地摇了摇头。 他说:“这儿有某种东西——暴力……”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对,正是这个——暴力,还有血——那么明显的血,有点——我该怎么说呢,血有点过多了。椅子上、桌子上、地毯上……血祭吗?献祭的血?是这样吗?也许吧。如此脆弱的老人,这么瘦,这么皱巴巴的,这么干瘪,可是死的时候却有这么多血……”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萨格登警司睁圆了眼睛,吃惊地注视着波洛,以一种敬畏的语气说:“有趣。她也是这么说的,那位女士……” 波洛厉声反问:“哪位女士?她说了什么?” 萨格登回答道:“李夫人,阿尔弗雷德夫人。她当时站在门口,声音很低。我当时没明白它的含义。” “她说了什么?” “好像是‘谁想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 波洛轻声道:“‘谁想到这老头儿有这么多血?’麦克白夫人的台词。她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啊,这很有意思……” 8 阿尔弗雷德·李夫妇走进了小书房,波洛、萨格登和上校都在这儿等着他们。约翰逊上校先走上前。 “你好,李先生。我们没见过面,但如你所知,我是这个郡的警察局局长,我叫约翰逊。发生这样的事我真是无比悲痛。” 阿尔弗雷德的棕色眼睛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像只可怜的小狗。他声音嘶哑地说:“谢谢你,恐怖,这实在太恐怖了。我……这是我的妻子。” 莉迪亚平静地说:“对我丈夫来说,这是个可怕的打击,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但对他尤其严重。” 她将手搭在丈夫的肩上。 约翰逊上校说:“坐下好吗,李夫人?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颔首致意,颇感兴趣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妻子。 莉迪亚搭在阿尔弗雷德肩膀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 “坐下,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坐下了,嘴上喃喃道:“赫尔克里·波洛。那么,谁——是谁呢?” 他一脸恍惚地用手摸着额头。 莉迪亚·李说:“约翰逊上校想问你一些问题,阿尔弗雷德。” 上校赞许地看着她,很庆幸阿尔弗雷德·李夫人是这么一个理智而能干的女人。 阿尔弗雷德说:“当然,当然……” 约翰逊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打击好像把他完全搞垮了,希望他能多少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上校大声说道:“我有一份名单,上面列着今晚在这幢房子里的所有人的名字。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李先生,这份名单是否准确无误。” 说完他稍微示意萨格登,后者拿出他的笔记本,又把那些名字念了一遍。 谈生意一般的程序好像把阿尔弗雷德·李稍微拉回到了正常状态,他重新控制住自己,不再眼神发直、神情恍惚了。萨格登念完后,他点头表示认同。 “非常正确。”他说。 “可以稍微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的客人们吗?我猜,乔治夫妇以及戴维夫妇是你的亲戚吧?” “他们是我的弟弟和弟媳。” “他们只是在这儿逗留一阵子?” “是的,他们是来过圣诞节的。” “哈里·李先生也是你弟弟?” “对。” “另外两位客人呢,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和法尔先生?” “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是我的外甥女。法尔先生是我父亲以前在南非的合伙人的儿子。” “啊,一个老朋友。” 莉迪亚插了句嘴。 “不,事实上我们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 “明白了,可你们邀请他留下和你们一起过圣诞节?” 阿尔弗雷德犹豫了一下,看着他的妻子。她清楚地答道:“法尔先生昨天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这里。他碰巧到附近来,于是顺道来拜访我的公公。当我公公得知他是自己老朋友兼合伙人的儿子,便坚持要留他在这儿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 约翰逊上校说:“我明白了,这下家里人都清楚了。再来说用人们,李夫人,你认为他们都可信吗?” 莉迪亚在回答之前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我很肯定他们全都非常可靠。他们大都和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特雷西利安,那位管家,我丈夫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在这儿了。新人也就只有打杂女仆琼和侍候我公公的贴身男看护。” “这两个人怎么样?” “琼就是一个小傻瓜。这是对她最坏的评价了。我还不太了解霍伯里,他刚来这儿一年多。工作方面他很能干,而且我公公看起来对他很满意。” 波洛尖锐地问:“但你呢,夫人,你不是很满意?” 莉迪亚微微耸了耸肩。 “这跟我没关系。” “可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啊。夫人,用人的事不归你管吗?” “噢,是我管,当然。但霍伯里是我公公的私人贴身男仆,他不在我的管理权限之内。” “我明白了。” 约翰逊上校说:“现在我们来谈谈今晚发生的事。恐怕会让你觉得很痛苦,李先生,但我想听你说说今晚都发生了些什么。” 阿尔弗雷德低声道:“好的。” 约翰逊上校启发性地问道:“比如,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的父亲是什么时候?” 阿尔弗雷德的脸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低声答道:“是在下午茶之后,我和他待了一小会儿。最后我对他道了声晚安就离开了,那时是——让我想想——大约差一刻六点。” 波洛指出:“你对他道了晚安?那时你已经料到当天晚上不会再见到他了?” “是的。我父亲晚饭吃得很少,一般会在七点钟送到他的房间。吃过晚饭他有时很早就上床了,有时坐在他的椅子上。除非他特地派人叫,否则他不会想见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经常叫人去吗?” “有时候吧,他想这么做的时候。” “这并不是日常惯例?” “不是。” “请继续说下去,李先生。” 阿尔弗雷德接着说道:“我们八点钟开始吃晚饭。晚饭后,我妻子和其他女士都去客厅了。”他的声音发颤,眼神又开始发直,“我们都坐在那儿——坐在桌子旁……突然,头顶上响起了令人震惊的噪声。椅子倒了,家具翻了,玻璃和瓷器破碎的声音,而就在这时——噢,天哪,”他惊呼一声,“我现在还能听见那个声音。我父亲尖叫起来,一声可怕的、拖得长长的尖叫。那是一个人遭受致命痛苦时的尖叫声……” 他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莉迪亚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袖子。 约翰逊上校温和地追问:“后来呢?” 阿尔弗雷德岔了声。 “我想,有那么一瞬间,大家都愣住了。接着我们跳了起来,冲出门去,跑上楼梯,朝我父亲的房间奔去。门锁着,我们进不去,只得把门砸开。后来,我们进去了,看见……” 他的声音消失了。 约翰逊赶忙说:“这一部分就不用讲了,李先生。把时间往回推一点儿,你还在餐厅的时候,你听到那声尖叫时,谁和你在一起?” “谁还在那儿?怎么了,我们都在——不,让我想想,我弟弟在那儿——我弟弟哈里。” “没有别人了吗?” “一个都没有了。” “其他几位先生去哪儿了?”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 “让我想想,感觉像好久以前发生的事了。嗯,像有好几年了似的,发生了什么来着?噢,没错,乔治去打电话了。然后我们开始聊家务事,斯蒂芬·法尔说或许我们想一家人讨论些事情,就主动离开了。他很聪明,做得很得体。” “你弟弟戴维呢?” 阿尔弗雷德皱起眉头。 “戴维?他不在那儿吗?对,他确实不在那儿。我不太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 波洛温和地说:“那么你们确实有家务事要讨论?” “呃……对。” “换句话说,你要跟家里的某一个人讨论些事情?” 莉迪亚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他飞快地转向她。 “夫人,你丈夫说法尔先生主动离开,是因为他看出他们有些家务事要商量。但戴维先生和乔治先生都不在那儿,这就不是一次家庭会议,而是一场,仅限于两位家庭成员之间的讨论。” 莉迪亚说:“我的小叔子哈里在国外待了很多年。他和我丈夫有事情要谈是很自然的。” “啊!我明白了。确实是这样的。” 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 约翰逊说:“那么,现在情况很清楚了。当你往楼上你父亲的房间跑去时,其他人也一起吗?” “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是这样的。我们从不同的地方跑出来,我恐怕没注意那么多——我当时太惊慌了,那么可怕的叫声……” 约翰逊上校马上换了一个话题。 “谢谢你,李先生。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我了解到你父亲拥有一些很值钱的钻石。” 阿尔弗雷德看起来相当惊讶。 “是的,”他说,“是这样的。” “他把它们保管在哪儿?” “放在他房间的保险箱里。” “你能形容一下它们是什么样的吗?” “它们是原钻——也就是,未经切割打磨的钻石。” “你父亲为什么要保存着这些钻石呢?” “那是他的一个怪癖。那些石头是他从南非带回来的,他一直没把它们拿去加工,只是把它们作为财产保管着,他就喜欢这样。就像我说的,这是他的一个怪癖。” “我明白了。”上校说。但听他的语气,他可一点也不明白。 上校接着问:“它们很值钱吗?” “我父亲估计它们能值一万英镑。” “也就是说那些钻石很值钱?” “是的。” “把这么值钱的钻石放在卧室的保险箱里,听起来是个奇怪的主意。” 莉迪亚插进来。 “约翰逊上校,我公公本来就是个有些古怪的人。他的想法总是很不寻常,把玩那些钻石无疑给了他很大的乐趣。” “也许,它们能唤起他对往昔岁月的回忆。”波洛说。 她向他投以感激的一瞥。 “对,”她说,“我想是的。” “它们上保险了吗?”上校问。 “我想没有。” 约翰逊探出身子,平静地说:“你知道吗,李先生,那些钻石被偷了?” “什么?”阿尔弗雷德·李瞪着他。 “你父亲一点儿也没对你提起钻石不见了的事吗?” “只字未提。” “你也不知道他曾叫来萨格登警司,向他报告钻石失窃的事吗?”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上校转而注视着莉迪亚。 “你呢,李夫人?” 莉迪亚摇摇头。 “我也从没听说过。” “你以为钻石还在保险箱里?” “是的。”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问道:“他就是因为这个被杀的吗?就因为那些钻石?” 约翰逊上校说:“这正是我们要查清楚的!” 他接着说:“你有什么想法吗,李夫人?谁有可能精心策划这么一起盗窃案呢?” 她摇摇头。 “不,我不知道。我非常肯定用人们都是诚实可信的。而且无论如何,他们都很难靠近那个保险箱。我公公总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从不到楼下来。” “谁负责料理那个房间呢?” “霍伯里。他负责整理床铺和打扫卫生。二等女仆每天早上进去清理壁炉并把火生起来,其他的事都是霍伯里做。” 波洛说:“所以说霍伯里是最有机会的?” “对。” “那么,你认为是他偷了那些钻石吗?” “有这个可能。我想……他是最有机会的。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约翰逊上校说:“你丈夫给我们讲了他今晚的行动,请你也讲讲好吗,李夫人?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公公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我们都去了他的房间——在下午茶之前。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之后你再没见过他,向他道晚安了?” “没再见过。” 波洛说:“你通常会去向他道晚安吗?” 莉迪亚马上回答:“不。” 上校接着说:“案发时你在哪儿?” “在客厅里。” “你听见打斗声了吗?” “我想我听见有很重的东西倒了下来。我公公的房间在餐厅的正上面,而不是客厅,所以我听得不太清楚。” “但你听见叫声了?” 莉迪亚颤抖了一下。 “是的,我听见了……那太恐怖了,就像……就像地狱里的游魂发出来的。我立刻就知道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匆忙跑出来,跟在我丈夫和哈里后面上了楼。” “那时客厅里还有谁?” 莉迪亚皱起眉。 “说真的,我记不起来了。戴维在隔壁的音乐室,弹着门德尔松的曲子。我想希尔达可能过去找他了。” “另两位女士呢?” 莉迪亚慢悠悠地说:“玛格达莱尼去打电话了,我不记得她有没有回来了。我不知道那时皮拉尔在哪儿。” 波洛温和地说:“事实上,可以说当时你独自一人待在客厅里?” “对,是的,事实上,我相信当时只有我一个人。” 约翰逊上校说:“关于那些钻石,我想,我们应该去确认一下。你知道你父亲保险箱的密码吗,李先生?它看起来颇为老式。” “他睡袍的兜里有个小笔记本,密码就写在上面。” “好的,我们一会儿去看看。但我们最好先和其他家庭成员聊一聊,女士们可能想上床休息了。” 莉迪亚站了起来。 “走吧,阿尔弗雷德。”她转向他们问,“要我叫他们过来吗?” “如果你没什么意见的话,一个一个来,李夫人。” “没问题。” 她向门口走去,阿尔弗雷德跟着她。 突然,就在出门前的最后一刻,他突然转过身来。 “没错,”他说着,迅速回到波洛身边,“你是赫尔克里·波洛!我怎么这么傻,我应该马上就认出来的。” 他语速很快,声音低沉而兴奋。 “你在这儿绝对是天意啊!请你一定要查出真相,波洛先生,不惜一切代价!多少钱我都愿意付,只要你能查出来……我可怜的父亲,被人谋杀了,手段那么残忍!你一定要查出来,波洛先生。我父亲的仇一定要报。” 波洛平静地应道:“我向你保证,李先生,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协助约翰逊上校和萨格登警司。” 阿尔弗雷德·李说:“我要你为我工作,我父亲的仇一定要报。” 他开始剧烈地颤抖,莉迪亚也回到屋里。她走到他身边,挽起他的手臂。 “走了,阿尔弗雷德,”她说,“我们得去叫别的人了。” 她的目光与波洛相遇,那双眼睛里藏着她的秘密。眼神没有一丝动摇。 波洛轻声说:“谁想得到那老头——” 她打断了他:“停!不要说了!” 波洛喃喃地说道:“这是你说的,夫人。”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记得……但这——太恐怖了。” 然后她拉着丈夫急忙冲出了房间。 9 乔治·李神情肃穆,举止得体。 “这件事太可怕了,”他边说边摇头,“非常、非常可怕。我只能认为,这一定是……呃……一个疯子干的!” 约翰逊上校礼貌地问:“这是你的看法?” “是的,没错,就是这样。一个杀人狂。也许,是从附近的某个疯人院里逃出来的。” 萨格登警司加入讨论。 “那么你认为这个……嗯……杀人狂,是怎么进来的呢,李先生?而他又是怎么离开的呢?” 乔治摇摇头。 “这个,”他坚定地说,“是警方该去调查的问题。” 萨格登说:“我们立即检查了房子周围,所有的窗户都关着而且是闩着的。侧门锁着,前门也是。没人能从厨房离开而不被厨房里的仆人看见。” 乔治·李叫道:“但这太荒谬了!感觉你接下来就要说我的父亲根本就没被谋杀了!” “他是被谋杀的,”萨格登警司说,“这一点毫无疑问。” 上校清了清嗓子,把提问的主导权接了过来。 “事情发生的时候,李先生,你在哪儿?” “我在餐厅里,刚刚吃完饭。不,我想,我就在这个房间里,刚刚打完电话。” “你那时在打电话?” “是的,我在和韦斯特林厄姆的保守党代理人——我的支持者——通电话,有一些紧急事务。” “而你是在那之后听到尖叫声的?” 乔治·李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是的,让人非常不舒服。它……呃……把我的骨髓都冻住了。最后听起来像是被噎住了或者在咯咯地笑。” 他掏出一块手绢,擦着已冒出汗珠的额头。 “可怕!”他咕哝着。 “然后你就匆忙上楼了?” “是的。” “你看见你的兄弟们了吗?阿尔弗雷德先生和哈里先生?” “没有,我想他们在我之前就上去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父亲是在什么时候,李先生?” “今天下午,我们都在他的房间里。” “后来就没再见过他?” “没有。” 上校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知道你父亲有一些很值钱的原钻,放在他卧室的保险箱里吗?” 乔治·李点点头。 “最不明智的做法,”他傲慢地说,“我经常这么跟他说,他会因为这些石头被杀的,我的意思是,这就像——” 约翰逊上校插嘴问:“那你知道这些钻石不见了吗?” 乔治大张着嘴,外凸的眼睛瞪着局长。 “那么他确实是因为它们而被杀的?” 上校慢慢地说:“就在他死前的几个小时,他发现钻石不见了,并报告给了警方。” 乔治说:“可是,这……我不明白,我……” 赫尔克里·波洛温和地说:“我们,也不明白……” 10 哈里·李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波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皱起眉头。他有一种感觉,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他注意着哈里的相貌:高高的鼻子,傲慢高昂的头,下巴的线条;而且他还意识到,哈里是个大块头,他的父亲往高里说也只能算中等身材,即便如此,他们俩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 波洛还注意到一些别的东西。在那大摇大摆的表面伪装之下,哈里·李其实很紧张。他试图用轻快的动作掩饰,但内心的焦虑还是显而易见的。 “那么,先生们。”他说,“希望我告诉你们些什么呢?” 约翰逊上校说:“关于今晚的事,你所提供的任何线索都将使我们非常高兴。”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整件事太可怕了,而且太突然了。” 波洛说:“你刚从国外回来,李先生?” 哈里马上转向他。 “是的,一周前刚踏上英国的土地。” 波洛说:“你离开了很长时间?” 哈里·李仰起下巴,笑了。“反正你迟早都会听说的,很快就会有人告诉你!先生们,我是一个浪子!我已经有快二十年没踏进过这个家门了。” “可你现在回来了,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吗?”波洛问。 哈里一脸坦诚,明显早有准备。 “只是应了那句老话。我厌倦了猪吃的豆荚——还是猪都不吃的来着?我记不清了。我想换换口味了,肥牛犊应该会很不错。我收到一封父亲的信,建议我回来,我便遵从了他的召唤,回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波洛说:“你回来短期拜访,还是长期居住?” 哈里说:“我回家了,永远的!” “你父亲愿意吗?” “老头儿非常高兴。”他又笑了,眼角堆起迷人的皱纹,“一直和阿尔弗雷德住在这儿,老头儿觉得无聊透顶!阿尔弗雷德就是根蠢木头——令人尊敬,但也就这一个优点,一个糟透了的伴儿。我父亲年轻时候也有点野,因此他希望我能回来跟他做伴儿。” “那你哥哥和嫂子呢,他们高兴你住在这儿吗?” 波洛提问的时候,眉毛微微扬起。 “阿尔弗雷德吗?阿尔弗雷德简直暴跳如雷。我不知道莉迪亚怎样,因为阿尔弗雷德,她可能也有些恼火,但最终她肯定会很高兴的,我保证。我喜欢莉迪亚,她是个可爱的女人,我会和莉迪亚相处得很好的。但阿尔弗雷德完全是另一种人。”他又大笑起来,“阿尔弗雷德一直嫉妒我嫉妒得要死。他一直是个足不出户、尽职尽责、没什么野心的好儿子,可最终他得到了什么呢?家里的好孩子一般都会得到什么呢?屁股挨一脚。记住我的一句话吧,先生们,美德不会有好报。”他看看这个的脸,又看看那个。 “希望你们没被我的坦率吓着,但不管怎么说,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事实。你们迟早会把这个家里的丑事都抖出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因此,我最好把关于我的事都坦白地说出来!我并不特别为父亲的死而伤心。毕竟,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离开这个老恶魔了。但他终究是我的父亲,而他被谋杀了。我会尽我所能地为他报仇。”他抚摸着自己的下巴,看着其他人,“我们家的人都很热衷于复仇,李家的人都不会轻易忘记,我一定要看着谋杀我父亲的人被抓起来吊死。” “我想在这件事上,你完全可以相信我们,我们会竭尽所能,李先生。”萨格登说。 “如果你做不到,我就要亲手将他绳之以法。”哈里·李说。 上校严厉地说:“那么,关于这位凶手的身份,你有什么想法吗,李先生?” 哈里摇摇头。 “没有,”他慢吞吞地说,“不,我没什么想法。你也知道这件事令人震惊,而我一直在想,我认为,不可能是外人干的……” “啊。”萨格登点点头。 “那么,”哈里·李说,“就是这幢房子里的某个人杀了他……可会是哪个该死的恶棍呢?很难想象会是用人们。特雷西利安从这幢房子存在起就在这儿了。那个愚蠢至极的男仆?他这辈子也不会干出这种事的。霍伯里,啊,他确实是个冷血的家伙,但特雷西利安告诉我,他那时候出去了。你们得出了什么结论?排除掉斯蒂芬·法尔——要是他,他何苦不远万里从南非跑来,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那就只剩下这个家里的人了。然而据我所知,这里没一个人能干出这种事。阿尔弗雷德?他非常崇拜父亲。乔治?他没这个胆量。戴维?戴维一直活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头流血都会晕倒的。太太们?女人是不会那么冷血地割断一个人的喉咙的。那么会是谁干的呢?上帝保佑要是我知道就好了,这件事真的太烦人了!” 约翰逊上校清了清嗓子——官气十足的习惯——说:“你今晚最后一次见到你父亲是在什么时候?” “下午茶之后。他刚和阿尔弗雷德吵了一架,为了鄙人。这老头就没有安宁的时候,总喜欢挑起事端。在我看来,他就是想闹事,才一直隐瞒我要回来的消息,就等着看我突然归来,引得家里鸡飞狗跳!出于同样的期待,他才谈起修改遗嘱的事。” 波洛稍微晃了一下,低声说:“你父亲提起了他的遗嘱?” “是的,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然后像一只猫一样观察着我们的反应。他只是告诉那位律师,圣诞节之后过来一趟,谈谈这件事。” 波洛问道:“他打算做什么修改呢?” 哈里·李咧嘴笑了:“他没告诉我们!那只老狐狸!我猜想,或者说我希望,这项改动是考虑到鄙人的利益!我可以想象,先前立的遗嘱里肯定都把我去掉了。现在,我万分希望他又把我补上了。这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个不快的打击。还有皮拉尔,他非常喜欢她,我想她肯定也会得到些好处。你们还没见过她吗,我的西班牙外甥女?是个美人儿,皮拉尔——带着南部的温柔——以及冷酷。真希望我不是她舅舅!” “你说你父亲喜欢她?” 哈里点点头。 “她很清楚怎么去哄老头。总是在那儿陪他坐着,我敢打赌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啊,不过他已经死了,遗嘱不会有所改动了,没有皮拉尔,也没我的份了。真倒霉。” 他皱起眉头,停了一会儿,接着换上另一种腔调。 “我想我跑题了。你们想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什么时候?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是在下午茶之后,可能是六点刚过。老头那会儿精神很好,可能稍微有点累。我离开后,就剩霍伯里和他在一块儿。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他死的时候你在哪儿?” “在餐厅里,和我哥哥阿尔弗雷德一起。那不是一次和睦的饭后会议。听到头顶传来的动静时,我们正在针锋相对地争吵。那动静听起来就像是有十个男人在上面摔跤。紧接着,我那可怜的老父亲就尖叫起来,活像杀猪一样,那声音把阿尔弗雷德吓傻了。他坐在那儿,大张着嘴。我猛地摇晃他,等他清醒,我们才往楼上跑去。门锁着,得破门而入,为此费了些力气。那该死的门怎么会锁上,我真的想象不出!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我父亲。如果有人能从窗户跑掉,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萨格登警司说:“门是从外面锁上的。” “什么?”哈里瞪大了眼睛,“但我发誓,钥匙在屋里。” 波洛小声问:“你注意到了?” 哈里·李严肃地说:“我总是处处留心,这是我的习惯。” 他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的三个人。 “还有什么你们想知道的吗,先生们?” 约翰逊摇摇头。 “谢谢你,李先生,目前没有。请你叫下一位家庭成员来这儿,可以吗?” “当然,乐意效劳。” 他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约翰逊上校说:“怎么样,萨格登?” 警司疑惑地摇摇头,说:“他在害怕什么东西,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 11 玛格达莱尼·李故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一只修长的手抚着一头光滑且闪着白金光泽的秀发。叶绿色的天鹅绒连衣裙完美地勾勒出她那优美的曲线。她看起来非常年轻,有一点被吓到了。 三个男人看着她,愣了一会儿。约翰逊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惊讶和赞赏。萨格登警司则无动于衷,有的只是不耐烦的神情,急着想继续进行他的工作。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神透着深深的欣赏意味,她看得出来,但他并非欣赏她的美,而是欣赏她知道如何利用她的美。她不知道波洛正在心中暗想:漂亮的模特儿,小东西。但她有一双冷酷的眼睛。 约翰逊上校想的是:这么漂亮的姑娘,乔治·李不小心点儿的话可麻烦了。他最好对别的男人留点神。 萨格登警司则在想:徒有其表、头脑空空。希望可以快点完事。 “请坐,李夫人。让我看看,你是——” “乔治·李夫人。” 她坐了下来,脸上带着亲切而感激的笑,眼神像在说:虽然你是个男人,而且是个警察,但你并不可怕。 这个笑容成功地把波洛也感染了,在与女人有关的问题上外国人总是很容易被影响。至于萨格登警司,她根本没费心思。 她绞着双手,忧心忡忡的样子依旧美丽。 她小声说道:“这一切太可怕了。把我吓坏了。” “好了,好了,李夫人,”约翰逊上校的口气很和蔼,但又带着点尖酸,“我知道,这是个大的打击,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只是想请你讲一下今晚发生的事。” 她叫了起来:“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呀,真的。” 上校的眼睛眯了起来,温和地说:“对,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昨天刚到这儿,乔治让我来这儿过圣诞节!我真希望我们没来。我敢说我永远无法恢复了!” “这的确让人非常难过——是的。” “你看,我对乔治的家庭几乎一无所知。我只见过李先生一两次,一次是在我们的婚礼上,后来还见过一次。当然,见阿尔弗雷德和莉迪亚的次数要多一些,但他们对我来说依旧相当于陌生人。”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又摆出一副受到了惊吓的孩子似的表情。赫尔克里·波洛再一次用眼神表示对她的欣赏,并再次暗想:太会装腔作势了,这个小东西。 “是的,是的。”约翰逊上校说,“现在,你只需告诉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公公——李先生活着,是什么时候?” “噢,这个啊,是今天下午,糟透了!” 约翰逊马上反问:“糟透了?为什么?” “他们都很生气!” “谁生气了?” “噢,他们全部——除了乔治。他父亲对他没说什么,但其他所有人都有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我们到那儿的时候——他叫我们所有人都过去——他正在打电话,跟他的律师谈遗嘱的事。然后他说阿尔弗雷德看上去很阴沉,我想那是因为哈里要搬回家住。我相信这让阿尔弗雷德非常沮丧。你明白的吧,哈里做过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接着他又说了一些关于他妻子的话,她已经死了很久了,说她的脑子只有虫子那么大,戴维就跳了起来,看上去就像要杀了他父亲……噢!”她突然闭上嘴,眼神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约翰逊上校安慰道:“是的,的确如此,只是一种说法,仅此而已。” “希尔达,戴维的妻子,让戴维平静了下来,然后……啊,我想就这些了。李先生说他晚上不想再见到任何人了,我们就都走了。” “这就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 “对,直到……直到……” 她发着抖。 约翰逊上校说:“好的,就这样。那案发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噢,让我想想,我想我在客厅里。” “你肯定吗?” 玛格达莱尼的眼神闪了一下,垂下眼帘。 她说:“对啊!我太笨了,我去打电话了,我全弄混了。” “你说你在打电话,是在这个房间吗?” “对,楼上我公公的房间里有一部电话,除此以外,只有这里还有电话。” 萨格登警司问:“当时这个房间里还有别人吗?” 她瞪大了眼睛。 “噢,不,就我一个人。” “你待在这儿时间长吗?” “嗯,待了一会儿。晚上想接通电话都要花一些时间。” “是一通长途电话?” “对,打到韦斯特林厄姆。” “明白了。” “后来呢?” “后来就是一声可怕的尖叫。所有人都跑了过去,但门锁着,要把它砸开。噢!真像是一场噩梦!我永远都忘不了!” “不会的,不会的。”约翰逊上校的语气显得有些生硬,接着说,“你知道你公公的保险箱里放着一些值钱的钻石吗?” “不知道,这是真的吗?”她的语气明显有些激动,“是真的钻石吗?” 赫尔克里·波洛说:“价值一万英镑的钻石。” “噢!”一声轻呼,压抑住女人贪婪的本性。 “好了,”约翰逊上校说,“我想这样就行了。我们不用再麻烦你了,李夫人。” “哦,谢谢你。” 她站起身来,冲约翰逊和波洛微笑——那是一个满怀感激的小女孩的笑容。然后她走了出去,头扬得高高的,手心微微向外翻。 约翰逊上校冲她叫道:“能否请你通知你丈夫的弟弟戴维·李先生来这儿?”他在她走后关上门,回到桌边来。 “好了,”他说,“你们怎么想?我们发现一些问题了!注意一点:乔治·李说他听见尖叫声时正好在打电话!他妻子也说那时她在打电话!这就对不上了——完全对不上!” 他又加上一句:“你怎么想,萨格登?” 警司慢慢地答道:“我不想对一位女士无礼,但我想说,她显然很擅长从一个男人手中弄钱。不过,我不认为她会割断一个男人的喉咙,那完全不是她的风格。” “哦,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我的老朋友。”波洛小声说。 上校转向他。 “那你呢,波洛,你怎么想?” 赫尔克里·波洛探身向前,抚平面前的记事簿,又花了点时间掸掉烛台上的灰尘,这才答道:“可以说,已故的西米恩·李先生的性格特征已清晰地浮现在我们面前,我想这正是这件案子的重要线索……就在死者的性格之中。” 萨格登警司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波洛先生。”他说,“死者的性格特征和他被谋杀究竟有什么关系?” 波洛如做梦一般呢喃道:“被害人的性格特征总会和谋杀有些关系。苔丝狄蒙娜直率、不猜忌的本性正是她的直接死因,一个稍微有些疑心的女人就会看出伊阿古的阴谋诡计,并更早地避免悲剧发生(注: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马拉的不爱清洁导致他最终死在浴缸里(注: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民主派革命家马拉身患严重的皮肤病,时常在家中的浴缸里办公,遇刺时也是死在浴室中。);茂丘西奥的暴躁脾气则使他丧命于剑下(注: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 约翰逊上校捻着他的胡子。 “你究竟想说什么,波洛?” “我想告诉你们,正是西米思·李这么一个人,引发了一些力量,而这些力量最终要了他的命。” “那么,你认为钻石的事和他的死没有半点关系?” 波洛看着一脸困惑的约翰逊,笑了。 “亲爱的,”他说,“正因为西米恩·李拥有与众不同的性格,他才会把价值一万英镑的未经切割的钻石放在保险箱里!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做的。” “确实没错,波洛先生。”萨格登警司说道,带着最后终于明白和他谈话的人用意何在的神情点着头,“他是一个怪人,已故的李先生。他把那些石头放在那儿,以便随时拿出来把玩,找回过去的岁月。他离不开它们,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没送去切割打磨。” 波洛用力地点点头。 “没错——非常准确。我看得出来你拥有非凡的才智,警司。” 警司对这句恭维有些将信将疑,这时约翰逊上校插话进来。 “另外,波洛,我不明白你为何那么在意——” “啊,是的。”波洛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乔治·李夫人,她不小心说得太多了!她生动地为我们描述了最后一次家庭会议。她暗示我们,哦,那么天真无邪,阿尔弗雷德在生他父亲的气,而戴维看上去‘像要杀了他’。这两件事,我认为都是事实,但我们可以基于这些事实,重建自己的理论。西米恩·李为什么要把一家人都召集过去?为什么他们到的时候正好听见他在给律师打电话?显然,这一点不会错,他想让他们听见!那个可怜的老家伙,坐在椅子里,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纵情消遣了。于是他又为自己发明了一种娱乐活动,他喜欢玩弄人类天性中的贪婪与欲望,是的,以激发他们强烈的感情和冲动为乐!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再深入一些。在这场他设计的、激发孩子们的贪婪与冲动的游戏中,没有人会被漏掉。这样做才合乎逻辑,这是必然的,因此他一定也挖苦了乔治·李,和对其他人一样!他的妻子却非常小心地对此闭口不谈。对她,他可能也放了一两支毒箭。我想我们会查出来的,从其他人那里知道,西米恩·李对乔治·李和他妻子说了些什么——” 他突然停下不说了。门开了,戴维·李走了进来。 12 戴维·李把自己控制得很好。他的行为举止非常平静——甚至有些不自然。他朝他们走来,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面如死灰,带着一种询问的神情看着约翰逊上校。 室内灯光照亮他前额的一绺头发,勾勒出他颧骨的轮廓。他看上去非常年轻,一点儿都不像是死在楼上的那个干瘪老人的儿子。 “好了,先生们,”他说,“我能告诉你们些什么?” 约翰逊上校说:“我了解到,李先生,今天下午在你父亲的房间里,有过一场类似家庭会议的聚会?” “是的。非常随便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能管它叫家庭会议之类的。” “那时发生了什么?” 戴维·李平静地回答:“我父亲那时心情不太好,他是个老人,而且生活不能自理,理所应当的,我们都应该体谅他。他特意把我们都叫去,好像就是为了,嗯,冲我们发泄他的怒气。” “你能记起他都说了些什么吗?” 戴维平静地说:“都是些很愚蠢的话。他说我们都很没用。每一个人,家里就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他说皮拉尔,我的西班牙外甥女,一个就顶我们俩。他还说——”戴维停住了。 波洛说:“李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复述他的原话。” 戴维不情愿地开口:“他的用词相当粗俗。他说他希望这世上的什么地方还有他的孩子,更好的儿子——即使他们生错了地方……” 他敏感的脸上露出对他所复述的话的厌恶之情。 萨格登警司抬起头来,突然警觉地向前欠身,说:“你父亲有没有特别针对你的哥哥乔治·李说些什么?” “对乔治?我不记得了。噢,对,我想父亲告诉他今后必须减少开支,因为要降低给他的生活费。乔治非常沮丧,脸红得像只煮熟的火鸡。他气急败坏地说钱再少就不可能应付过来了,我父亲冷酷地说他必须想办法应付,还说最好让他妻子帮忙节省。这真是恶毒的挖苦,因为乔治一直很节约,精打细算,攒下每一分钱;而玛格达莱尼,我认为,她生活奢侈——甚至可以说挥金如土。” 波洛说:“这么说,她也被惹恼了?” “是的。除此之外,我父亲还说了些别的难听的话——提到她曾和一名退役的海军军官共同生活,当然,他指的是她父亲,但那话听起来带有其他暧昧的意思。玛格达莱尼的脸涨得通红,情有可原。” 波洛说:“你父亲提到他已故的妻子——你的母亲了吗?” 热血涌上戴维的太阳穴,他握紧双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微微颤抖着。 他有些喘不上气,低声道:“是的,他提到了,他侮辱了她。” 约翰逊上校说:“他说了什么?” 戴维的语气生硬。 “我不记得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波洛温柔地问:“你母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戴维简短地回答:“她死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她在这儿,也许,过得不是很幸福?” 戴维轻蔑地笑了一下。 “和我父亲那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谁能幸福?我母亲是一个圣人,却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人世。” 波洛接着说:“你父亲,或许,也为她的死感到难过?” 戴维支吾道:“不知道。我离开了家。”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在我这次回来之前,我已经有快二十年没见过我父亲了。因此请你们明白,我无法告诉你们他的生活习惯、他有没有敌人,或者这儿都发生了什么。” 约翰逊上校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父亲有很多值钱的钻石,就放在他卧室的保险箱里?” 戴维漠不关心地说:“是吗?听起来真够蠢的。” 约翰逊说:“你能简要地叙述一下你昨晚都干了些什么吗?” “我?噢,我晚饭一结束就从餐桌边走开了。我觉得那样很无聊,一群人围坐在桌边喝酒。再加上我看得出阿尔弗雷德和哈里已经快吵起来了。我讨厌斗嘴,于是溜了出来,跑到音乐室去弹钢琴。” 波洛问道:“音乐室就在客厅隔壁,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弹了好一会儿,直到——直到事情发生。” “你具体都听见了些什么?” “噢!一阵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像是楼上的什么地方家具翻倒了,接着就是一声非常可怕的喊叫。”他又攥紧了双手,“就像一个地狱里的灵魂在呼号。上帝啊,太可怕了!” 约翰逊说:“就你一个人在音乐室里吗?” “嗯?不,我妻子,希尔达也在那儿。她是从客厅过去的,我们……我们和其他人一起上了楼。” 他又紧张地补充道:“你们不需要我……描述……到那儿以后都看见了什么吧,不用吧?” 约翰逊上校说:“不,完全不需要。谢谢你,李先生,没别的事了。我想,你并不知道谁想谋杀你的父亲吧?” 戴维·李毫不顾忌地说:“我认为很多人都有这个想法!只是不能确定具体是谁。” 他匆匆走了出去,重重地关上了门。 13 约翰逊上校刚一清嗓子,门就又开了,希尔达·李走了进来。 赫尔克里·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他必须承认,研究李家人娶的妻子是项很有意思的课题。有聪明机智、如猎犬般优雅的莉迪亚,有俗不可耐、摆着架子的玛格达莱尼,还有现在这位,让人舒服、有力量感的希尔达。尽管她顶着过时的发型,穿着不流行的衣服,波洛仍看得出,她比外表看起来的还要年轻。她鼠褐色的头发丝毫没有变灰,淡褐色的眼睛透着坚定的眼神,镶嵌在胖胖的脸上,闪着和善之光。他想,这真是一个好女人。 约翰逊上校的口气前所未有地和蔼。 “……我知道你们的压力都很大,”他说道,“我们从你丈夫那儿得知,李夫人,这是你第一次到戈斯顿霍尔来?” 她点头表示同意。 “在此之前,你了解你的公公李先生吗?” 希尔达的嗓音令人愉快。 “没有,我们是在戴维离家后不久结婚的。他一直不想和这个家有任何牵连,在此之前,我们谁都没见过。” “那么,这次怎么会来呢?” “我公公写信给戴维,着重强调他已经一把年纪,希望今年圣诞节所有的孩子都能陪在他身边。” “而你丈夫答应了这个请求?” 希尔达说:“他会接受这个请求,恐怕都是由我促成的。我误解了当时的情况。” 波洛插话说:“能否解释得更清楚一点儿,夫人?我认为你告诉我们的事或许会很有价值。” 她马上转向他,说:“那时我从未见过我公公,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我猜想他又老又孤独,所以想跟孩子们和好。” “那么在你看来,他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呢,夫人?” 希尔达迟疑了一会儿,接着慢慢地开口。 “毫无疑问,我一点也不怀疑,我公公的真实意图不是想和解,而是挑起争斗。” “以什么方式呢?” 希尔达低声说:“暴露人性中最恶劣的本能,他以此为乐。他有些……我该怎么说呢,过头了,顽皮得有些残忍。他希望能让家庭成员们全都彼此不和。” 约翰逊严肃地问:“他成功了吗?” “噢,是的,”希尔达·李说,“他成功了。” 波洛说:“夫人,我们得知今天下午发生过一件事。我想,当时的场面堪称激烈。” 她点了点头。 “你能为我们描述一下吗,尽可能如实描述,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考虑了一会儿。 “我们进去的时候,我公公正在打电话。” “给他的律师,对吗?” “对,他叫查尔顿先生,是这个名字吧,我不太记得了,过来一趟,因为他想立一份新遗嘱。他说那份旧遗嘱过时了。” 波洛说:“仔细想想,夫人。在你看来,你公公是有意让你们都能听到这通电话,还是说碰巧?” 希尔达·李说:“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故意让我们听见的。” “目的就是挑起你们之间的怀疑和猜忌?” “是的。” “那么,实际上,他可能根本不打算改动他的遗嘱?” 对此她并不赞同。 “不,我认为这部分确有其事。他很可能确实想立一份新遗嘱。只是他乐于强调一下这件事。” “夫人,”波洛说,“你知道,我不是官方的人,因此我问的问题或许和英国的执法官员有所不同。我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你觉得他确实想立一份新遗嘱,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直觉,而不是观察与推测,你个人的想法。女人,总会第一时间产生些想法,感谢上帝。” 希尔达微微一笑。 “我丝毫不介意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我丈夫的姐姐詹妮弗,嫁给了一个西班牙人——胡安·埃斯特拉瓦多斯。他们的女儿,皮拉尔,第一次到这儿来。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而且,她是这个家唯一的第三代人。她能来老李先生非常高兴,他对她宠爱到了极点。在我看来,他想在新遗嘱里给她留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在那个旧遗嘱里,他可能只给了她一笔小数目,甚至可能一点儿都没有。” “你认识你丈夫的姐姐吗?” “不认识,我从没见过她。我记得她的西班牙丈夫死得很惨,而且就在婚后不久。詹妮弗一年前也死了,皮拉尔成了个孤儿。正因如此,李先生才让她来英国,和他一起住。” “家里的其他成员欢迎皮拉尔的到来吗?” 希尔达平静地说:“我想他们都很喜欢她。家里有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她呢,看上去喜欢住在这儿吗?” 希尔达慢悠悠地说:“我不知道,对于一个在南部,我指西班牙,长大的女孩来说,这里一定是个阴冷古怪的地方。” 约翰逊说:“现在这个情况,即便生活在西班牙也不会太令人愉快。好了,李夫人,我们想听你复述一下今天下午的那场谈话。” 波洛低声道:“抱歉,我把话题带偏了。” 希尔达·李说:“我公公打完电话之后转过头,看着我们笑,说我们看起来都很阴沉。接着他说他累了,今天想早点休息,任何人晚上都不要来找他。他说他想为圣诞节保持一个良好的状态,差不多就是这样。” “然后……”她的眉头因努力回忆而紧锁,“我想他说了些关于要一个大家庭才能欢度圣诞之类的话,接着就谈到了钱。他说这个家以后需要更多的开支来维持。他告诉乔治和玛格达莱尼日后必须节省,说她应该自己做衣服。我认为这真是个老掉牙的观点,因此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会惹恼她。他还说他的妻子针线活儿做得很好。” 波洛温和地问:“关于她,他就说了这些吗?” 希尔达脸红了。 “他稍稍提了一下她的头脑。我丈夫深爱着他的母亲,这使他非常难过。就在这时,李先生突然冲着我们所有人吼了起来,他自顾自地发着火。我能理解,当然,他的感受——” 波洛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 “他有什么感受?” 她将平静的目光投向他。 “他很失望,当然了,”她说,“因为他没有孙子,我的意思是没有男孩,李家后继无人了。我能看出这一苦恼已经在他心上沉积很久了,突然间,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因此就把怒气发泄到了儿子身上,说他们是一群容易感伤的老女人这一类的话。当时我很替他难过,因为我能体会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后来呢?” “后来,”希尔达慢慢地说,“我们就都走了。”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 她点点头。 “案发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和我丈夫在一起,在音乐室里,他在给我弹琴。” “后来呢?” “我们听见楼上传来桌椅倒地、瓷器被打破的声音,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打斗。接着就响起他的喉咙被割开时发出的恐怖尖叫……” 波洛说:“那尖叫声确实非常可怕,是不是?”他顿了一下,“像地狱里的灵魂发出的?” 希尔达·李说:“比那更糟!” “什么意思,夫人?” “那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发出的……不像是人类的声音,而像野兽……” 波洛严肃地说:“那么,这就是你对他的评价了,夫人?” 她突然悲痛地举起一只手捂住嘴,视线低垂,注视着脚下的地板。 14 皮拉尔警惕地走进房间,就像一只担心落入陷阱的动物。她的眼睛迅速地转来转去,看上去倒不怎么害怕,只是疑虑重重。 约翰逊上校站起来给她拿了把椅子,然后说:“我想你听得懂英语吧,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皮拉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当然了,我母亲是英国人,实际上我也非常英国化。” 一丝笑意爬上约翰逊上校的嘴边,他看着她那乌黑发亮的头发、骄傲的黑眼睛,以及弯弯的红唇。很英国化!这个词放在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身上真是太不合适了。 他说:“李先生是你的外公,他让你从西班牙过来,而你几天前刚到,对吗?” 皮拉尔点点头。 “是的。从西班牙出来的这一路,我……噢……经历了好多冒险。有一次天上掉下来一颗炸弹,司机被炸死了,脑袋都不见了,全是血。而我不会开车,所以不得不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我不喜欢走路,我的脚又酸又痛,痛极了。” 约翰逊上校笑了,他说:“不管怎样,你还是到了。你母亲经常对你说起外公的事吗?” 皮拉尔快乐地点点头。 “噢,是的,她说他是一个老恶魔。” 赫尔克里·波洛笑了,他说:“你到了这儿之后怎么看,这位小姐?” 皮拉尔说:“他明显已经非常非常老了,只能坐在椅子里,而且他的脸皱成一团。但我依旧很喜欢他。我想他还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英俊,非常英俊,像你一样。”皮拉尔冲着萨格登警司说。带着纯粹的愉快的目光停留在他英俊的脸上,而那张脸此时已因为她的夸奖而变成砖红色了。 约翰逊上校忍住笑,他还很少看到这位缺乏感情的警司如此失态。 “不过当然啦,”皮拉尔惋惜地继续道,“他不可能像你这么魁梧。”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这么说你喜欢……大个子的男人,是吗,小姐 ?”他问道。 皮拉尔热烈地表示赞同。 “噢,是的。我喜欢男人高大、魁梧,还有肩膀要宽,非常非常强壮。” 约翰逊上校严肃地问:“你到这儿以后经常和外公在一起吗?” 皮拉尔说:“噢,是的,我常去陪他坐着。他告诉我一些事——他说他曾是一个非常恶毒的男人,还跟我讲他在南非干的事。”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在他房间的保险箱里有些钻石?” “是的,他还拿给我看过。可它们不像钻石——更像鹅卵石——很丑,真的很丑。” 萨格登警司简短地追问:“他拿给你看过,是吗?” “对。” “他没给你几颗吗?” 皮拉尔摇摇头。 “不,他没有。我想也许有一天他会的,如果我对他好一些,经常去陪他坐着。因为老先生们都喜欢年轻女孩。” 约翰逊上校说:“你知道那些钻石被偷了吗?” 皮拉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被偷了?” “是的,你知道可能会是谁拿的吗?” 皮拉尔点点头。 “噢,是的。”她说,“一定是霍伯里。” “霍伯里?你是说那个贴身男仆?” “对。” “你为什么觉得是他呢?” “因为他就长着一张贼脸。他的眼睛总是那样,骨碌碌地转来转去。他走路很轻,爱在门外偷听。他就像一只猫,而所有的猫都是小偷。” “哦,”约翰逊上校说,“我们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据我了解,今天下午,你们一家人曾聚在你外公的房间里,然后说了一些——呃——气话。” 皮拉尔笑着点点头。 “是的,”她说,“那真是太好玩了。外祖父把他们——噢!气成那样!” “呃,你觉得很好玩,是吗?” “对,我喜欢看人们生气,非常喜欢。可是英国人生起气来和西班牙人不一样。在西班牙,他们会掏出刀子,又叫又骂。而英国人什么都不会做,只是脸涨得通红,嘴巴闭得紧紧的。” “你还记得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吗?” 皮拉尔看起来有些不能确定。 “我记得不那么清楚了。外公说他们都不怎么样,都没孩子。他还说我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强。他喜欢我,特别喜欢。” “他说了什么关于钱或者遗嘱的事吗?” “遗嘱?不,我不这么认为。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然后发生了什么?” “大家都走了,除了希尔达,那个胖一点的,戴维的妻子,她留下了。” “噢,是吗,她留下了?” “是的。戴维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笑。浑身颤抖,噢!脸色惨白,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似的。” “然来呢?” “然后我去找斯蒂芬了,我们跟着留声机里的音乐跳舞。” “斯蒂芬·法尔?” “对,他从南非来——是外公合伙人的儿子。他也很帅,棕色皮肤,大个子,还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约翰逊问道:“案发的时候你在哪儿?” “你问我在哪儿?” “对。” “我先和莉迪亚一起去了客厅,然后回房间化妆去了,因为待会儿我还要和斯蒂芬跳舞。就在这时,我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每个人都向那儿跑去,于是我也跑了过去。他们正试着把外公的房门撞开,最后是哈里和斯蒂芬一起弄开的,他们俩都是很强壮的男人。” “是吗?” “突然,轰隆一下,门开了。我们都往里头看。噢,惨不忍睹,所有东西都被碰翻了,摊了一地,外公躺在一大摊血泊里,喉咙被这样割开了,”她以生动夸张的手势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画了一下,“一直到耳朵根。” 她停下来,显然对自己的叙述很满意。 约翰逊问:“那血没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她盯着他。 “不,为什么?人被杀的时候总会有很多血啊。那儿……噢!太多的血,到处都是!” 波洛说:“有人说了什么吗?” 皮拉尔说:“戴维说了些特别可笑的话。怎么说的来着?噢,对。上帝的磨,他就是这么说的,”她又重复了一遍,清楚地说出每一个词,“上帝——的——磨——这是什么意思?磨是用来做面粉的东西,不是吗?” 约翰逊上校说:“好了,我想目前没什么别的事了,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皮拉尔乖乖地站起身来,飞快地冲他们每个人投以迷人的一笑。 “那么,我走了。”她出去了。 约翰逊上校说:“上帝的磨磨得很慢,但磨得很细 。戴维·李竟然说了这么一句!” 15 门又开了,约翰逊上校抬起头来,一时间他以为进来的是哈里·李,直到来者走进房间,他才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是斯蒂芬·法尔。 “请坐,法尔先生。”他说。 斯蒂芬坐下了,冷静机敏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他说:“恐怕我帮不了你们什么。不过,请你们随便向我发问,一切你们觉得可能有用的事。也许我最好先解释一下我是谁。我父亲,埃比尼泽·法尔,是西米恩·李以前在南非的合伙人。我说的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他顿了一下。 “我父亲跟我讲了很多西米恩·李的事,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和我父亲一起发了笔大财,西米恩·李带着一笔钱回了家,而我父亲干得也不错。我父亲总对我说,来这个国家一定要来拜访李先生。有一次我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可父亲对此一笑置之。他说:‘所有经历过我和西米恩所共同经历过的事的男人,都不会把对方忘掉的。’哦,我父亲几年前去世了。今年是我第一次来英格兰,我想最好听从父亲的建议,来拜访一下李先生。” 他淡淡地一笑,接着说下去。 “到这儿的时候我稍微有点儿紧张,但事实上我根本没必要紧张。李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坚持让我留下来,和他的家人一起过圣诞节。我怕会打扰他们,可他根本不许我推辞。” 他又非常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他们都对我非常好——阿尔弗雷德·李先生和夫人,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感到非常难过。” “你到这儿多长时间了,法尔先生?” “我昨天到的。” “你今天见过李先生吗?” “是的,今天早上我和他聊了一会儿。他那会儿精神很好,非常渴望听到关于人和其他地方的事。”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 “是的。”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他的保险箱里放着些未经切割的钻石?” “没有。” 赶在他人开口之前,他又加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说,这是起盗窃杀人吗?” “这个我们还不确定。”约翰逊说,“说到今晚发生的事情,能告诉我们你当时在干什么吗?” “当然可以。女士们离开餐厅之后,我待在那儿又喝了杯葡萄酒。接着我意识到李家的人有家事要谈,而我在那儿妨碍了他们,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你去干什么了?” 斯蒂芬·法尔靠在他的椅背上,食指抚摸着下巴,回答的声音很呆板。 “我——呃——去了一个铺着镶花木地板的大房间,应该是舞厅之类的地方。那儿有一台留声机,还有舞曲唱片,我放上了一些唱片。” 波洛说:“也许,很可能,有什么人也到那儿去和你共舞?” 斯蒂芬·法尔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答道:“确实很可能,是的。人总会心怀期待。” 说完他直率地咧开嘴笑了。 波洛说:“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非常漂亮。” 斯蒂芬应道:“她是我来英格兰后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 “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来了吗?” 斯蒂芬摇摇头。 “我在那儿听到了喧闹声,于是来到大厅,飞快地跑上楼,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是我帮哈里·李砸开了门。” “这就是你所能告诉我们的一切了?” “恐怕就只有这些了。” 赫尔克里·波洛向前探出身子,柔声道:“但我认为,法尔先生,你应该还能告诉我们很多事情,如果你愿意的话。” 法尔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能告诉我们一些在此案中非常重要的事情——李先生是个怎样的人。你说你父亲经常对你说起他,那你父亲是怎么描述他的呢?” 斯蒂芬·法尔回答得很慢。 “我想我明白你在暗示什么。西米思·李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嗯,我想你希望我实话实说吧?” “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吧,首先,我不认为西米恩·李是一个道德高尚的公民。倒不是说他是个坏蛋,只是他总游走在法律边缘。关于他的品行,我说不出什么好话,尽管他很有魅力,可以说非常迷人,而且他难以置信地慷慨。走了背运的人去求助于他,没有一个人空手而归的。他喝一点儿酒,但不过量,对女人们很有吸引力,也很有幽默感。另一方面,他记仇的能力也强得可怕。俗话说大象是仇不忘,你也可以这么说西米恩·李。我父亲给我讲过好几件事,关于他如何等上好几年,终于报复了曾经坑过他的人,就此扯平。” 萨格登警司说:“这种事两方都不清白。法尔先生,我想你并不知道具体有谁在那儿被西米恩·李狠狠地坑过一把吧?过去的事情中,有可以解释今晚发生的这起案子的吗?” 斯蒂芬·法尔摇摇头。 “他有仇人,这是当然的,像他那样的男人,一定有过。但我并不知道什么具体的人或事。除此之外,”他眯起眼睛,“我了解到——事实上,我去问了特雷西利安——今晚没有任何陌生人靠近过这幢房子。” 赫尔克里·波洛说:“除了你之外,法尔先生。” 斯蒂芬·法尔突然转向他。 “噢?原来是这样的啊?怀疑家里面的陌生人!不过你们找不出那类事情的。没有西米恩·李搞垮了埃比尼泽·法尔,埃比的儿子便来为父亲报仇这样的事!不,”他摇摇头,“西米恩和埃比尼泽从没针锋相对过。我到这儿来的原因,就是刚才告诉过你们的,纯粹是出于好奇。此外,我想留声机是个很好的不在场证明,和其他证据一样好用。我一刻不停地换唱片——肯定有人听到声音了。一张唱片的时间绝对不够我冲上楼去的——走廊连起来无论如何也有一英里长——更何况还要割断老人的喉咙,洗去血迹,在其他人跑上去之前回来。这想法太可笑了!” 约翰逊上校说:“我们并没有暗示说是你干的,法尔先生。” 斯蒂芬·法尔说:“我非常不喜欢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说话的口气。” “这……”赫尔克里·波洛说,“可太不幸了!” 波洛亲切地冲他微笑着。 斯蒂芬·法尔则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约翰逊上校马上打圆场。 “谢谢你,法尔先生,目前这样就行了。不过你暂时还不能离开这幢房子。” 斯蒂芬·法尔点点头,起身离开了房间,无所顾忌、大摇大摆地迈着步子。 等门在他身后关上,约翰逊说:“来了个未知数x。他说的故事听起来挺坦诚的,但他仍然是匹黑马。他可能就是来偷那些钻石的——然后编了个故事好让自己混进来。你最好弄到他的指纹,萨格登,看看他有没有案底。” “我已经弄到了。”警司干巴巴地笑着说。 “好样的,不会放掉任何事。我想你已经查过所有明显的线索了?” 萨格登警司掰着指头核对。 “核查电话——来电时间等情况;调查霍伯里,他是什么时候走的,谁看见他走了;检查所有出入口;简要地调查所有工作人员;调查每位家庭成员的财务状况;联系律师,调查遗嘱的事;搜查整幢房子,寻找武器和染血的衣服——还有钻石可能藏在哪儿。” “我想已经面面俱到了。”约翰逊上校赞许地说,“你还有什么建议吗,波洛先生?” 波洛摇摇头,说:“我觉得警司调查得非常彻底。” 萨格登沮丧地说:“在这幢房子里寻找钻石,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装饰品和小摆设。” “肯定有很多可以藏东西的地方。”波洛表示同意。 “你真的没有什么建议吗,波洛?” 上校看上去有点儿失望——就像发现自己的狗拒绝玩游戏了一样。 波洛说:“你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吗?” “当然,当然。” 同时,萨格登警司不明所以地问:“什么方式?” “我想,”波洛说,“和这个家的成员们——经常地、频繁地——谈话。” “你是说想再对他们进行一次问讯?”约翰逊上校问,有些迷惑。 “不不,不是问讯——是谈话!” “为什么?”萨格登问。 赫尔克里·波洛有力地摆了摆手。 “关键点都藏在语言中!如果一个人一直在讲话,他便会不可避免地说出真相!” 萨格登说:“你认为有人在说谎?” 波洛叹了口气。 “亲爱的,每个人都说了谎——但就像那个英国助理牧师的鸡蛋一样,有好有坏 。我们要把无害的谎话和关键的谎言区分开。” 约翰逊上校严肃地说:“但这件事依旧令人难以置信。这儿有一个异常冷酷残忍的杀人凶手,而我们都有哪些嫌疑人呢?阿尔弗雷德·李和他的妻子——都是知书达理、安静祥和的好人。乔治·李是国会议员,有脸有面的大人物。他的妻子?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摩登女郎。戴维·李看起来是个柔弱的家伙,他弟弟哈里证实他见了血就受不了。他妻子看起来是一个通晓事理的好女人——但平凡无奇,然后就剩那个西班牙外孙女和从南非来的男人了。西班牙美人脾气很暴躁,可我不认为那个迷人的女郎会冷血地割断老头的脖子,尤其是事实表明她最有理由让他活着,至少要等他立完新遗嘱。斯蒂芬·法尔有可能。换句话说,他可能是一个职业骗子,为了钻石来到这儿,但被老人发现了,于是法尔割断了他的喉咙好让他永远沉默。很可能是这样的,用留声机作不在场证明,不够充分。” 波洛摇摇头。 “我亲爱的朋友,”他说,“比较一下斯蒂芬·法尔先生和老西米恩·李的体格吧!如果法尔决定杀了那个老头,用不了一分钟就能解决。西米思·李不可能站起来反抗他。有人会相信那个脆弱的老人,和那个魁梧的小伙子搏斗了好几分钟,还弄翻了椅子、打碎了瓷器吗?想想都觉得太荒唐了!” 约翰逊上校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他说,“杀死西米恩·李的,是一个更加瘦弱的男人?” “或者一个女人!”警司说。 16 约翰逊上校看看表。 “我想我们没什么可以做的事,你把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萨格登。噢,还有一件事,我们应该见一下那个管家,我知道你已经问过他了,但我们现在知道了些新情况,确定每个人案发的时候在哪儿,是很重要的。” 特雷西利安慢慢地走了进来。上校叫他坐下。 “谢谢你,先生,我确实需要坐下,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一直觉得很难受——实在是非常难受。我的腿,还有我的头。” 波洛温和地说:“是的,你受惊了。” 管家颤抖了一下。“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在这幢房子里!这里一直安安静静的。” 波洛说:“这确实是一幢井然有序的房子,但不快乐,对吗?” “我不想这么说,先生。” “很久以前,一家人都还在这儿的时候,那时候大家都快乐吗?” 特雷西利安慢吞吞地说:“那时候或许不能被称为非常和睦,先生。” “已故的李夫人身患重病,是吗?” “是的,先生,她非常不幸。” “孩子们喜欢她吗?” “戴维先生,他非常爱她。他更像个女儿而不是儿子,她去世后他就离开了家,他在这儿住不下去了。” 波洛说:“哈里先生呢?他怎么样?” “他一直是个狂放的年轻人,先生,但心地善良。哦,天哪,那时真的吓了我一跳,门铃响了——接着又响了一次,显得那么不耐烦。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接着哈里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嗨,特雷西利安,你还在这儿啊?’和从前一模一样。” 波洛同情地说:“那感觉一定很奇怪,肯定的。” 特雷西利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他说:“有时候,先生,感觉就好像旧时光并没有远去!我记得在伦敦上演的一出戏讲的大概就是这种事。这一定有些什么道理,先生。一定存在些原因。你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一切都曾发生过。就像门铃响了我去开门,门外站着哈里先生,或者法尔先生之类的其他什么人。而我对自己说,这事我以前做过……” 波洛说:“这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特雷西利安感激地看着他。 约翰逊有些不耐烦,清了清嗓子,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我们只是想再确认一下几处时间问题。”他说,“目前我们了解到,楼上首次有动静的时候,只有阿尔弗雷德·李先生和哈里·李先生在餐厅里。是这样的吗?”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先生。我端去咖啡的时候,所有的先生都在那儿。但那是在事情发生的一刻钟以前。” “乔治先生在打电话,这一点你能证明吗?” “我想的确有人在打电话,先生。我那餐具室里的电话铃响了,如果有人拿起听筒拨号,我那里就会有些微弱的响声。我的确听见了那样的声音,可我当时并没特别注意。” “你不知道那时的确切时间?” “我说不上来,先生。我只能告诉你,是在我给先生们上过咖啡之后。” “你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女士们都在哪儿吗?” “我去收咖啡盘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夫人在客厅里,先生。一两分钟之后,楼上就传来了响动。” 波洛问:“她在做什么?” “她站在最里面的那扇窗户边,先生。她把窗帘拉开了一点儿,正向外望着。” “其他女士都不在房间里吗?” “是的,先生。” “你知道她们在哪儿吗?” “我完全不知道,先生。” “你还知道谁在哪儿吗?” “戴维先生,我想,他在客厅隔壁的音乐室里弹琴。” “你听见他弹琴了?” “是的,先生。”老人又抖了一下,“事情发生后,我才觉得那就像一种预兆,先生。他弹的是《葬礼进行曲》。我记得当时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很奇怪,嗯。”波洛说。 “关于那个家伙,霍伯里,贴身男仆,”上校说,“你能发誓他在八点钟之前就出去了吗?” “噢,是的,先生。恰好在萨格登先生到这儿以后。我会记得这件事是因为他打破了一个咖啡杯。” 波洛说:“霍伯里打破了一个咖啡杯?” “是的,先生——一个伍斯特牌的老瓷器。我洗了它们十一年,从没打碎过一个,直到今晚……” 波洛说:“霍伯里为什么要动咖啡杯?” “是的,先生,他根本就不该碰它们。当时他正拿着一个欣赏,我说萨格登先生来了,他就把杯子掉在地上了。” 波洛说:“你说的是‘萨格登先生’,还是提到了警察这个词?” 特雷西利安看起来微微有些吃惊。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说的是警司来了。” “而霍伯里就把咖啡杯掉在地上了。” “这么说感觉颇有暗示性。”上校说,“霍伯里问没问什么与警司来访有关的问题?” “是的,先生,他问警司来这儿干什么,我说他是来劝说李先生为警方的孤儿院募捐的。” “听到你这么说,霍伯里有没有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先生,现在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的确是这样的。他的态度马上就变了,说李先生是一个老好人,在钱方面很大方。说话的口气很不尊重,然后他就走了。” “从哪儿走的?” “从通往下人房的门出去了。” 萨格登插话说:“确实如此,长官。他穿过厨房时厨子和厨娘都看见了,然后他从后门出去了。” “现在好好听着,特雷西利安,你仔细想想,霍伯里有没有什么办法溜回来而不被任何人发现?” 老人摇了摇头。 “我想不出他能怎么办到,先生。所有门都从里面锁上了。” “假设他有钥匙呢?” “门闩还闩着。” “那他回来时会怎么进屋呢?” “他有后门的钥匙,先生,用人们都从那个门进来。” “那他确实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啊?” “他不可能不穿过厨房,先生。厨房直到九点半或九点三刻都有人在。” 约翰逊上校说:“看起来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了。谢谢你,特雷西利安。” 老人站起身来,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但一两分钟之后他又回来了。 “霍伯里刚回来,先生。你们现在要见他吗?” “是的,请叫他马上过来。” 17 西德尼·霍伯里的样子很不讨人喜欢。他走进房间,站在那儿搓着手,急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油腔滑调的。 约翰逊说:“你就是西德尼·霍伯里?” “是的,先生。” “李先生的男看护?” “是的,先生。这件事太可怕了,不是吗?我从格拉迪斯那儿听说的时候,吓得差点儿晕过去。可怜的老先生——” 约翰逊打断了他的话。 “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好,先生,当然。” “你今天晚上几点出去的,去了哪儿?” “我是快八点时离开的,先生。去了豪华影院,先生,走路只要五分钟。看的电影是《塞维利亚老教堂之恋》,先生。” “有人看见你在电影院吗?” “售票处的女士,先生,她认识我。还有看门的,他也认识我。还有——呃——事实上,我是和一位年轻的女士一起去的,先生。我和她约好了在那儿见面。” “噢,这样啊,是吗?她叫什么?” “多丽丝·巴克尔,先生。她在联合乳品厂工作,先生,马卡姆路,二十三号。” “好的,我们会去核实的。看完电影你直接回家了吗?” “我先把我的女伴送回了家,先生,然后就直接回来了。你会发现我说的都是实话,先生。我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我——” 约翰逊上校不客气地说:“没人说你和这事有关。” “是的,先生。当然没有,先生。可家里发生了谋杀案,总不是件愉快的事。” “没人说这是件好事。那么,你为李先生服务多长时间了?” “刚满一年,先生。” “你喜欢在这儿的工作吗?” “是的,先生,我非常满意。薪水很不错。李先生有时候确实很难伺候,不过我在照料残疾人方面很有经验。” “你有过这方面的经验?” “噢,是的,先生。我在韦斯特少校和尊贵的贾斯珀·芬奇那儿——” “具体的待会儿告诉萨格登。我想知道的是,你今晚最后一次见到李先生是在什么时候?” “大约是在七点半,先生。李先生晚上吃得很少,每晚七点晚餐会送到他的房里,然后我就去为他铺床。晚餐后他会穿着睡衣坐在壁炉旁,直到他觉得想去睡了。” “通常他几点想去睡?” “每天都不一样,先生。有时候他八点就睡了,这表示他觉得很累;有时候他会一直坐到十一点或更晚才睡。” “当他想上床睡觉时,他会怎么做?” “通常他会按铃叫我,先生。” “然后你就去帮他上床?” “是的,先生。” “但今晚你休息。你总是星期五休息吗?” “是的,先生,星期五是我固定的休息日。” “你休息的时候,李先生想睡觉怎么办呢?” “他还是会按铃,然后特雷西利安或沃尔特就会上去。” “他不是完全不能行动吧?他可以走动吗?” “能走,先生,只是比较困难。他得的是风湿性关节炎,情况时好时坏的。” “白天他从不到别的房间去吗?” “是的,先生。他就喜欢待在那个房间里,李先生并不追求奢侈的享受。况且那个房间非常大,通风良好,光线充足。” “你说李先生七点钟吃晚饭?” “是的,先生。然后我把托盘收走,拿出雪利酒和两个玻璃杯,放在写字台上。” “为什么这么做?” “李先生吩咐的。” “这是他的习惯吗?” “有时候这样。家里有条规矩,除非李先生邀请,否则晚上的时候谁都不能上楼去找他。有时候他喜欢晚上一个人待着。想找人陪着时他会派人到楼下去叫阿尔弗雷德先生或夫人,或者两个人都叫上,让他们吃完晚饭上去。” “可是,就你所知,今晚他并没有这么做?也就是说,他没捎口信给任何一位家庭成员,叫他们上来?” “至少他没派我捎这样的口信,先生。” “那么,他等的就不是家里人?” “他也可能亲自跟他们说,先生。” “当然啦。” 霍伯里接着说:“我看一切都弄好了,就对李先生道了晚安,离开了房间。” 波洛问道:“你离开房间前给壁炉添柴了吗?” 贴身男仆犹豫了一下。 “没这个必要,先生,火烧得很好。” “李先生自己能添柴吗?” “噢,不,先生。我想可能是哈里·李先生添的。” “你在晚饭前进去的时候,哈里·李先生正和他在一起?” “是的,先生。我一进来他就走了。” “在你看来,他们两个的关系怎么样?” “哈里·李先生看起来情绪不错,先生。他把头向后仰着,大声笑了半天。” “李先生呢?” “他很安静,一脸沉思的样子。” “明白了。另外,还有一些事我们想知道。霍伯里,关于李先生放在保险箱里的钻石,你能告诉我们些什么?” “钻石,先生?我从没见过什么钻石。” “李先生在房间里放了不少未经切割的钻石,你一定见过他拿着它们玩吧。” “那些可笑的小鹅卵石,先生?是的,我见他拿出来过一两次,但我不知道那些是钻石。他昨天还给那位外国女士看呢,还是前天来着?” 约翰逊上校突然说道:“那些钻石被偷了。” 霍伯里叫了起来:“先生,我希望你不是认为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吧?” “我没有提出任何指控。”约翰逊说,“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和这件事有关的线索?” “先生,您是指钻石,还是谋杀?” “都可以。” 霍伯里思考着,用舌头舔着发白的嘴唇。最后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一抹鬼鬼祟祟的阴影。 “我认为没什么可说的,先生。” 波洛轻声道:“你没有无意中听到什么,比如在你当班的时候,有可能对我们有帮助的事吗?” 男仆的眼睛眨了一下。 “没有,先生,我不这么想。李先生和……某些家庭成员,相处得有些尴尬。” “哪些家庭成员呢?” “我感觉,哈里·李先生的归来带来了些麻烦。阿尔弗雷德·李先生反对这件事,我知道他和他父亲谈起过,但谈话内容仅限于此。李先生没有指责他偷了钻石什么的,而我敢肯定,阿尔弗雷德先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波洛飞快地说:“他和阿尔弗雷德的那次会面,发生在他发现钻石丢失之后,对吗?” “是的,先生。” 波洛向前探出身子。 “我想,霍伯里,”他柔声道,“你并不知道钻石失窃了,直到刚才我们告诉你这件事。那么,你怎么会知道李先生先发现钻石失踪,然后才和儿子有了一次谈话呢?” 霍伯里的脸变成了砖红色。 “撒谎是没有用的,说出来吧,”萨格登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霍伯里不乐意地说:“我听见他给什么人打电话时提到了这件事。” “你当时并不在房间里?” “对,我在门外。听得不太清——只听见了一两个词。” “你到底听见了什么?”波洛和气地问。 “我听见了‘盗窃’和‘钻石’,我还听见他说,‘我不知道该怀疑谁’,又听见他说今晚八点什么的。” 萨格登警司点点头。 “他是在跟我讲话,小子。那时大约是五点十分,对不对?” “对,先生。” “接着你走进他的房间时,他看起来很不高兴吗?” “只有一点儿,先生,看起来好像心不在焉而且忧心忡忡。” “但已足以让你害怕了,对吗?” “够了,萨格登先生,我不喜欢您这么说话。我从没碰过什么钻石,我没有,而且您无法证明这件事是我干的,我不是个贼。” 萨格登警司不为所动。 “这还不能断言。”他瞥了一眼上校,后者点点头。萨格登警司接着说:“行了,小子,今晚没你什么事了。” 霍伯里草草地道谢,就匆忙出去了。 萨格登赞赏道:“干得漂亮,波洛先生。你这一招是我所见过的最干脆利落的。不管他是不是贼,都是个一流的说谎大王。” “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波洛说。 “一个下流小人。”约翰逊表示同意,“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看待他的证词?” 萨格登已将情况总结得有条有理。 “在我看来,目前有三种可能:第一,霍伯里既是窃贼又是凶手;第二,霍伯里是贼,但不是凶手;第三,霍伯里是无辜的。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事情的经过就是:他偷听了电话,得知偷窃钻石的事已被发现,从老人的态度推测,他被怀疑了。于是他制定了计划,八点钟时大摇大摆地出去,以伪造一个不在场证明。从电影院里溜出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是非常简单的。只不过他要确保那个年轻姑娘不会出卖他。明天我会去看看能从她那儿问出点儿什么。” “可他要怎么回到这幢房子里来呢?”波洛问道。 “那确实有点儿困难。”萨格登承认,“但总会有办法的。比如一个女仆给他开了侧门。” 波洛嘲讽地挑了挑眉毛。 “也就是说,他要把性命放在两个女人的手中?靠一个女人就要冒很大的风险了,而两个——好吧,我难以想象这风险有多大!” 萨格登说:“有些罪犯觉得他们能在任何情况下逃脱罪责!” 他接着说道:“我们再来看看第二种可能。霍伯里偷了那些钻石,今晚就把它们带了出去,可能已经转交给某位同伙。这很容易做到,而且可能性很高。而另有其人,选择今晚来谋杀李先生。这个人完全不知道钻石这回事。当然,这确实有可能,只是有点儿过于凑巧了。 “第三种可能——霍伯里是无辜的。别的什么人拿走了钻石并且谋杀了老先生。事情就是这样了,轮到我们去找出真凶。” 约翰逊上校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表,站起身来。 “好吧,”他说,“我想我们要忙活上一夜了吧?走之前最好再去看一眼保险箱,要是那些令人头疼的钻石还在那儿,那可就怪了。” 钻石的确不在保险箱里。他们在阿尔弗雷德·李说的地方找到了密码——放在死者睡衣兜里的小笔记本上。他们在保险箱里发现了一个空麂皮袋子,以及一堆文件。其中只有一份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那是一份十五年前签署的遗嘱。在各项复杂的遗产及物品清单之后,分配条款意外地简单。西米恩·李将一半遗产留给阿尔弗雷德·李,剩下的一半等分成四份,分给另外几个孩子:哈里、乔治、戴维和詹妮弗。 第四章 十二月二十五日 第四章 十二月二十五日 1 在圣诞节当日中午灿烂的阳光下,波洛走进戈斯顿霍尔的花园。主体建筑本身就是一幢坚固的大房子,外观上没什么特别浮夸的装饰。 而现在这边,南面,有一道宽阔的阳台,环绕着修剪整齐的紫杉做树篱。石板路的缝隙间种着些小型植物,沿着阳台分布着几处石槽,被布置成微缩庭院。 波洛低头研究着那些微型园林,低声赞赏道:“多么出色的设想啊!” 他看见远处有两个身影,正朝约三百码远的一处装饰性池塘走去。其中一个是皮拉尔,她的身影很容易认。而起初波洛以为另一个是斯蒂芬·法尔,接着才认出和皮拉尔走在一起的男人是哈里·李。哈里好像对他这个迷人的外甥女很殷勤,走在路上的他不时仰起头大笑,接着又低下头,更殷勤地靠近她。 “显然,这儿有一个人没在哀悼。”波洛自言自语道。 一声轻微的响动让波洛转过身来。玛格达莱尼·李站在那儿,也看着渐渐远去的那一男一女。她扭过头来,冲波洛露出迷人的微笑。 她说:“真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啊!让人几乎不敢相信昨晚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是不是,波洛先生?” “确实很难相信,没错,夫人。” 玛格达莱尼叹了口气。 “我以前从未经历过这类悲惨的事。现在我——我才算真正地长大了。我一直是个孩子,太久太久了,我想,这不是一件好事。”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皮拉尔,她看上去镇静得出奇,我想这是因为她有西班牙血统。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不是吗?” “哪儿奇怪,夫人?” “她的到来。毫无征兆,突然出现在这儿!” 波洛说:“我听说李先生已经找她找了相当一段时间了,他曾与驻马德里的领事,以及她母亲去世的地方——阿利夸拉的副领事通过信。” “他一直对这事保密,”玛格达莱尼说,“阿尔弗雷德什么都不知道,莉迪亚也是。” “啊!”波洛说。 玛格达莱尼靠近了他一点儿,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美妙的香水味。 “你知道吗,波洛先生,有关詹妮弗的丈夫埃斯特拉瓦多斯,有很多故事。婚后不久他就死了,而且死得有些蹊跷。阿尔弗雷德和莉迪亚知道怎么回事。我想肯定是一些——不光彩的事……” “这……”波洛说,“真是悲惨啊。” 玛格达莱尼说:“我丈夫认为——而我也同意他的意见——家里人有权知道这个女孩儿的身世。如果她的父亲是一个罪犯——” 她停下来,但赫尔克里·波洛什么都没说。他似乎正欣赏着眼前的自然美景——在戈斯顿霍尔庭院中看到的冬日景色。 玛格达莱尼说:“我总觉得我公公死的方式暗示着什么。这、这太……不英国式了。”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转过脸来,神色凝重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询问。 “嗯,”他说,“你认为这更……西班牙式?” “这个……太残忍了,不是吗?”玛格达莱尼带着孩子气的语调说,“就像斗牛之类的!” 赫尔克里·波洛轻松地说:“你的意思是,在你看来,是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割断了她外公的喉咙?” “噢,不,波洛先生!”玛格达莱尼的反应很激烈,像是被吓了一跳,“我可从没说过类似的话!真的没有!” “好吧,”波洛说,“也许你没有。” “但我的确认为,她……嗯,很可疑。比如说,昨晚她从那个房间的地板上捡起什么东西时那鬼鬼祟祟的样子。” 赫尔克里·波洛的语气突然不一样了,他严厉地问:“昨晚她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玛格达莱尼点点头,她那孩子气的嘴巴不怀好意地撇了撇。 “是的,就在我们刚进屋的时候。她迅速地瞟了一眼四周,看有没有人在看她,接着一把捡了起来。不过还是被警司看见了,为此我很高兴,并叫她交了出来。” “你知道她捡起了什么吗,夫人?” “不知道,我离得太远了,看不见。”玛格达莱尼的声音里带着遗憾,“是个很小的东西。” 波洛皱起眉。 “这很有意思。”他喃喃道。 玛格达莱尼急切地说:“是的,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说到底,我们都对皮拉尔的成长经历和生活背景一无所知。阿尔弗雷德总是顾虑重重,而亲爱的莉迪亚又太大而化之。”接着她嘟囔道,“我最好去看看能不能帮莉迪亚做些什么,可能有些信件要写。” 她从他身边走开,嘴角上挂着一抹阴谋得逞的笑容。 波洛站在阳台上,深陷沉思。 2 萨格登警司向他走来,看上去闷闷不乐的。他说:“早上好,波洛先生。说‘圣诞节快乐’好像不太合适,是不是?” “我亲爱的同事,在你脸上,我确实看不到一丝快乐的迹象。即使你已经说了‘圣诞节快乐’,我也不想说‘年年如此”。’ “确实,我可不希望再过一个这样的圣诞节。”萨格登说。 “有些进展了吗?” “我去核查了很多问题。霍伯里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电影院门口的守门人说他看见霍伯里和那个姑娘一起进场,电影散场的时候也看到他和她一起走出来,而且基本确定他没有离开过,更不可能在放映中途离开又回来。那个姑娘,则笃定地发誓说他一直和她待在电影院里。” 波洛扬起双眉。 “这么一来,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好说的了。” 萨格登冷嘲热讽道:“哦,你永远搞不懂一个女人的心思!她们能面不改色地为一个男人撒谎。” “这可以证明她们的心意。”赫尔克里·波洛说。 萨格登愤愤不平。 “你是外国人才会这么看,这么做违背了公平与正义。” 赫尔克里·波洛说:“正义本来就是一样奇怪的东西。你就从来没怀疑过它吗?” 萨格登注视着他,说:“你真是一个怪人,波洛先生。” “完全不是,我遵从逻辑思维。可我们不要再为这个问题争论了。那么,你认为,这位牛奶店少女没说真话?” 萨格登摇摇头。 “不,”他说,“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事实上,我认为她说的都是真话。她是个单纯的姑娘,如果她编了一套谎话,我会发觉的。” 波洛说:“你是有这方面经验的,是吗?” “事情很简单,波洛先生,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在记录证词,那他就能多多少少看出人们是否在撒谎。不,我认为那个姑娘说的是真的,而这样一来,霍伯里就不可能杀了李先生,我们的调查就又要回到这家人中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他们中的一个干的,波洛先生,他们中的一个。可会是谁呢?” “你没什么新消息吗?” “有,在电话问题上我运气不错。乔治·李往韦斯特林厄姆打的那通电话是九点差两分,电话打了六分钟。” “啊哈!” “啊哈!此外,再没有人用过电话了——无论是往韦斯特林厄姆还是其他地方。” “确实很有意思,”波洛赞许地说,“乔治·李先生说,他刚打完电话,就听到头顶上传来骚动——但实际上,那时候已经距他挂断电话过去十分钟了。在那十分钟里,他在哪儿呢?乔治·李夫人说她那时正在打电话,但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打过电话,她又在哪儿呢?” 萨格登说:“我刚才看见你在和她说话,波洛先生。” 他的语气里带着疑问,但波洛答道:“你错了!” “呃?” “我没和她说话,是她在和我说话!” “噢——”萨格登好像想把这一细微差别置之不理,但很快他似有所悟,“你是说,她在和你说话?” “是这样,她特意出来找我说话。” “她想说什么?” “她想强调这么几点:这起案子非常不英国;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可能继承了些不好的血统,主要指她父亲那边;昨晚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鬼鬼祟祟地从地板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她跟你说了,对吗?”萨格登感兴趣地说。 “是的,那位小姐到底捡起了什么?” 萨格登叹了口气。 “我可以给你三百次机会让你猜!我会给你看的,是那种在侦探小说中可以解开整个谜团的东西!如果你能从中看出什么,我就从警察局退休!” “给我看看。” 萨格登警司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里。一丝淡淡的笑容爬上他的脸颊。 “给你,你看出了什么?” 在警司宽阔的手掌里,有一小片三角形的粉色橡胶和一小块木栓。 波洛拿起那些东西,皱着眉头看时,警司的嘴咧得更开了。 “你看出什么了吗,波洛先生?” “这一小块东西可能是从装盥洗用具的防水袋上剪下来的。” “是的,它来自于李先生房间里的一个橡胶盥洗用品袋。有人拿了一把锋利的剪刀,从上面剪下三角形的一小块。也可能是李先生自己干的,而难住我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关于此事,霍伯里提供不了任何帮助。而那个小木栓,大小和玩克里比奇 时用的木钉差不多,但玩牌时用的大多是象牙做的。这个只是一块粗糙的木头——稍微削了削,我不得不这么说。” “值得研究一下。”波洛咕哝道。 “你想要就留着吧,”萨格登大方地说,“我用不着它们。” “我的朋友,我不能从你这儿拿走它们。” “你也没看出什么吗?” “我必须承认,什么都没有。” “这可太妙了!”萨格登大声嘲讽着,又把它们放回到口袋里,“我们继续吧!” 波洛说:“乔治·李夫人详细描述了那位年轻女士如何弯下腰、捡起这些不重要的小东西,一脸鬼鬼祟祟的样子。这是真的吗?” 萨格登思考着这个问题。 “呃,不,”他回答得有些迟疑,“在我看来没那么夸张。她看起来并不心虚,完全不是那样的,但她下手时的确相当……迅猛又安静,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而且她不知道我看见她拿了!这一点我能肯定。我责问她的时候她吓得跳了起来。” 波洛沉思着说:“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了?可是能有什么原因呢?那一小块橡胶相当新,还没被用过,它又能拿来做什么呢?另一方面——” 萨格登不耐烦地说:“这个,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继续为这个操心,波洛先生,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波洛问道:“在你看来,目前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件案子?” 萨格登拿出他的笔记本。 “让我们回到事实上吧。首先找出不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先把他们排除在外。” “他们是?” “阿尔弗雷德和哈里·李。他们的不在场证明是确定的。还有阿尔弗雷德·李夫人,就在楼上开始骚动的前一两分钟,特雷西利安看见她在客厅里。这三个人没有问题。接下来看看别人,这里有一份我写的名单,为了看起来一目了然。” 他把笔记本递给波洛。 案发时 乔治·李 ? 乔治·李夫人 ? 戴维·李 在音乐室弹琴(已由他的妻子证实) 戴维·李夫人 在音乐室(已由她的丈夫证实) 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在她的卧室(没人证实) 斯蒂芬·法尔 在舞厅听留声机(已由三位用人证实,他们在下人房里听见了音乐声) 波洛把名单还回去,说:“所以呢?” “所以,”萨格登说,“乔治·李可能杀了那个老头,也可能是乔治·李夫人杀的,也可能是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杀的。戴维·李先生或夫人也有可能杀了他,但不可能共同犯案。” “这么说,你不接受他们的不在场证明?” 萨格登警司断然摇头。 “决不接受!丈夫和妻子——两个愿为对方奉献的人!他们有可能都牵涉其中,也有可能一个人作案,另一个准备好提供不在场证明。关于这一点我是这么看的:有人在音乐室里弹琴,那个人可能是戴维·李,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他,因为他是一位公认的音乐家。但他妻子在不在那儿就不知道了,眼下只有他和他妻子作证。同样地,也有可能是希尔达在弹琴,而戴维·李偷偷地爬上楼杀了他父亲!不,这和同在餐厅里、互相作证的两兄弟完全不一样。阿尔弗雷德·李和哈里·李彼此之间没有好感,两人都不会为了另一个做伪证。” “斯蒂芬·法尔呢?” “他是一个怀疑对象,因为他的留声机证据有些薄弱。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种不在场证明其实要比那种‘绝对不在现场的铁证’要更可靠,那种证据十有八九是事前伪造好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懂你的意思。这种证据更像是事先不知道会被叫去提供不在场证明的人能提供的证据。” “没错!而且无论如何,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太相信一个陌生人会卷进这件事里来。” 波洛马上说:“我同意你的看法,这是一件家务事。这种危险与生俱来——是私人的,根深蒂固的。我想,这里面有仇恨,也有理解……”他摆摆手,“我不知道——这太难了!” 萨格登警司恭敬地等他说完,但这番话似乎并未打动他。 他说:“是这样的,波洛先生。但我们会发现真相的,不用怕,我们有排除法和逻辑思维。现在我们已经找到了可能性——有犯罪机会的人:乔治·李,玛格达莱尼·李,戴维·李,希尔达·李,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请允许我加上斯蒂芬·法尔。接下来我们看看动机,谁有动机干掉老李先生呢?我们可以再次运用排除法,除掉一些人: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就是一个。我想,在如今生效的这份遗嘱中,她什么也得不到。如果西米恩·李比她母亲先死,那她母亲那份就会传给她——不管她母亲愿不愿意——但由于詹妮弗·埃斯特拉瓦多斯在西米恩·李之前去世,那份遗产就要由其他家庭成员分割了。因此,对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而言,绝对是老人活着对她更有利。他非常喜欢她,几乎可以很肯定,他会在新遗嘱里给她留一大笔钱。谋杀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你同意吗?” “完全同意。” “当然,还存在一种可能,在激烈的争吵中,她割断了他的喉咙。但在我看来,这不太可能。首先,他们目前的感情非常好,她到这儿的时间不长,还可以忍受他,不至于心生厌恶。因此,看起来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和本案没什么关系——除非你硬要说割断一个男人的喉咙不像是英国人会用的手段,正如你的朋友乔治夫人所说的那样。” “可别说她是我的朋友,”波洛急忙说,“不然我可要说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是你的朋友了,她说你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波洛高兴地看着警司摆出的职业姿态再次瓦解。警司的脸涨得通红,波洛带着一种恶作剧似的笑容看着他。 波洛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渴望。 “说起来,你的胡子,确实特别棒……告诉我,你是不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润发油?” “润发油?天哪,没有!” “那你用什么?” “用什么?什么都不用,这是——天然的。” 波洛叹了口气。 “你真是得到了上天的宠爱。”他抚摸着自己那浓密的黑胡子,又叹了口气,“保养起来太昂贵了,”他嘟囔着,“维持色素的试剂又会使毛发干枯、失去天然的光泽。” 萨格登警司对美发的问题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木讷地接着说下去。 “在动机问题上,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排除斯蒂芬·法尔先生。问题只可能出在他父亲和李先生之间,或许存在些欺骗,他父亲是受害者,可我很难相信。说到这个问题时,法尔的态度非常轻松、确定,他相当自信——而且我认为那不是装出来的。我认为在他身上找不出什么线索来。” “我也不认为能找到。”波洛说。 “还有一个人,更希望老李先生活着——他的儿子哈里。他确实也能从这份遗嘱中受益,但我不认为他知道这件事,更不可能确定!大家普遍认为,自哈里与家断绝了关系,他就肯定被剥夺继承权了。而现在,他回来了,正准备重新得宠呢!父亲要立一份新遗嘱,对他来说只有好处。他不会傻到这时候杀死他。事实上,如我们所知,他也做不到。看看我们的进展,我们已经排除掉很多人了。” “太对了,很快就会一个也不剩了。” 萨格登咧嘴笑了。 “不会发展得那么快!现在还剩下乔治·李和他的妻子,以及戴维·李夫妇。他们都能从李先生的死中获益,而且就我所了解到的,乔治·李很贪钱。特别是他父亲威胁说要削减给他的生活费。所以,我们发现乔治·李既有动机又有机会!” “接着说。”波洛说。 “还有乔治·李夫人!她爱钱就像猫爱奶酪,而且我敢打赌,她肯定负债累累!她嫉妒那个西班牙女孩,很快看出那个女孩正在赢得老人的偏爱。她听到他要请律师来,便迅速出击了。这么说是说得通的。” “有这个可能。” “再看戴维·李和他妻子。当前这份遗嘱里有他们,但我认为,对他们来说,钱不是主要动机。” “不是吗?” “不是。戴维·李看上去有些像梦想家,并不唯利是图。但他——他很……古怪。在我看来,可能有三种动机导致这起谋杀案:钻石纠纷,遗嘱,还有,呃,只是单纯的仇恨。” “啊,你也看出这一点,是吗?” 萨格登说:“当然啦,我打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想法了。如果是戴维·李杀死了他的父亲,我认为不是为了钱。而且,如果他是凶手,或许就可以解释……呃,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血了!” 波洛赞许地看着他。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把这一点考虑在内。太多血了——阿尔弗雷德夫人是这么说的。它让人想起古代的仪式,血祭,用鲜血涂满献祭者全身……” 萨格登皱起眉头说:“你觉得凶手是个疯子?” “我的朋友,一个人身上,藏着各种各样的本性,有很多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比如对鲜血的渴望,对献祭的渴求!” 萨格登怀疑地说:“但戴维·李看上去是一个安静无害的家伙。” 波洛说:“你不懂心理学。戴维·李是一个生活在过去的人——对母亲的记忆在他的心中仍然栩栩如生。他离开父亲生活了这么多年,是因为他还不能宽恕父亲曾那样对待他的母亲。这次他回来,让我们假设他想借此表示原谅,但也许,他发现自己无法原谅……有一点我们是知道的——当戴维·李站在他父亲的尸体旁时,他心里的某个部分是愉悦的、满足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惩罚!报应!之前所有的罪恶都一笔勾销了。” 萨格登突然哆嗦了一下,说:“别这么说,波洛先生,你吓了我一跳。也许事情就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戴维夫人是知道的,并且,这意味着她在尽其所能地掩护他。我能想象她会这么做,但我无法想象她是一个杀人犯,她是个令人愉快的普通女人。” 波洛好奇地看着他。 “她给你这种印象?”他小声问。 “嗯,是的——一个贤妻良母。如果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噢,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萨格登看看他。 “现在,来吧,波洛先生,你对这起案子也已经有了些想法,说说看吧。” 波洛慢悠悠地说:“我确实有了一些想法,但还相当模糊。还是让我先听听你对这起案子的总结吧。” “哦,我说过的,三种动机:仇恨,利益,还有钻石纠纷。我们先按时间顺序罗列一下事实: “三点三十分,家庭聚会。所有家庭成员都听到他与律师在电话中的谈话。接着老人冲家人们发泄了一通,并让他们全都滚蛋,他们便像一群受惊的兔子一样溜了出去。” “希尔达·李留下了。”波洛说。 “她确实留下了,但没待多久。接着大约六点钟,阿尔弗雷德与他父亲见了一次面——一次不愉快的会面。哈里重新得宠,这让阿尔弗雷德很不高兴。阿尔弗雷德自然成为我们的主要怀疑对象,目前他拥有最强烈的动机。他们正聊着,哈里来了,为了赢得老头的欢心,他总是兴致勃勃,老头让他干吗他就干吗。但在这两次会面之前,西米恩·李已经发现钻石失窃了,并给我打了电话。可他没跟任何一个儿子提钻石丢失的事,为什么呢?在我看来,这是因为他很肯定,他们两个都和这事没关系,都不在嫌疑人之列。就像我一直说的,老头怀疑霍伯里和另一个人,而且我很清楚他打算干什么。还记得吗?他很明确地说当天晚上不希望任何人上来看他,为什么?因为他要为两件事做准备:第一,我的来访;第二,另一个嫌疑人的来访。他叫某人晚饭后马上来见他。那个人可能是谁呢?可能是乔治·李,更有可能是他的妻子。还有一个人,此时再次走进我们的画面——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他给她看过那些钻石,告诉过她它们的价值。我们怎么知道那个女孩不是贼呢?别忘了有关她父亲行为不检点的暗示。也许他是一个职业窃贼,最后因此进了监狱。” 波洛慢慢地说:“好,就像你说的,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又回到了我们的调查中……” “对,作为一个贼,而不是别的。她可能一时失去了理智,意识到时她已经扑向外公,袭击了他。” 波洛慢吞吞地说:“这有可能——是的……” 萨格登警司热切地看向他。 “但你并不这么看?好了,波洛先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波洛说:“我总会回到一件事上:死者是个怎样的人。西米恩·李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没什么神秘的啊。”萨格登盯着他说。 “那你告诉我,以一个当地人的眼光来看,他是个怎样的人?” 萨格登警司不确定地摸着下巴,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他说:“我并不是个本地人,我来自里夫斯什尔,在国境线那边——邻郡。但在这一带,李先生都算是个知名人物,我对他的了解大都来自于传闻。” “是吗?是怎样的传闻呢?” 萨格登说:“嗯,他是个很厉害的家伙,很少有人比得过他。但在钱方面,他很慷慨,天生大方。我很惊讶作为这个人的儿子,乔治·李怎么会与父亲完全相反!” “啊!这个家里明显存在两种血统:阿尔弗雷德、乔治和戴维,他们三个,至少从表面上看,很像母亲那边的人。今天早上我看了看画廊里的画像。” “他脾气暴躁,”萨格登警司接着说,“而且当然了,他在女人方面名声很坏——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已经病了很多年了。即使在异性交往方面,他也一向表现得很慷慨。一旦惹出什么麻烦,他总会付一大笔钱,让那个女孩尽早出嫁。他或许劣迹斑斑,但从不吝啬。他对妻子很不好,总追求别的女人,忽略她的存在。人们都说她是伤心而死的。这么说很不负责,但我相信她确实非常不幸,可怜的夫人。她一直身体不好,因此不怎么外出。毫无疑问,李先生是一个怪人,同时生性记仇。人们都说,每一个伤害过他的人,他都会还以颜色,他从不在意要为此等待多长时间。”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波洛喃喃道。 萨格登警司重重地说:“不如说是魔鬼之网!西米恩·李身上没有一丝高尚可言。你可以说他是那种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还高兴地数钱的人!他还很骄傲,像堕落天使路西法一样骄傲。” “像堕落天使路西法一样骄傲!”波洛说,“这句话很有暗示性。” 萨格登警司不解地说:“你该不会想说,他是因为骄傲而被谋杀的吧?” “我想说的是,”波洛说,“遗传。西米恩·李把他的骄傲传给了儿子们——” 他突然停了下来。希尔达·李从房子里走出来,正向阳台这边张望着。 3 “我在找你,波洛先生。” 萨格登警司找了个借口告辞回房子里去了。希尔达目送着他离去,说:“我不知道他和你在一起,我以为他和皮拉尔在一起呢。他看起来是个好人,考虑问题十分周密。” 她的声音很悦耳,低低的,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波洛问道:“你说你想见我?” 她点点头。 “是的,我认为你可以帮助我。” “我会很高兴这样做的,夫人。” 她说:“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波洛先生,我昨晚就看出来了。我想,有些事情你很容易就能发现,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丈夫。” “什么呢,夫人?” “我不会对萨格登警司说这些话的,他不会明白,但你可以。” 波洛微微欠身表示感谢。“你过奖了,夫人。” 希尔达继续平静地说:“我丈夫一直是一个……从我嫁给他时起,就是一个我只能形容为精神残废的人。” “啊!” “当一个人的肉体受到一些极大的伤害,他会深受打击、感到痛苦,但会慢慢地康复,肌肉重生、骨头弥合。也许恢复得不那么好,或者留下一道轻微的疤痕,但不会有更严重的事了。而我丈夫,波洛先生,在他最敏感的年纪受到了精神上的极大伤害。他崇拜他的母亲,又亲眼看着她死去,他相信他的父亲在道义上对她的死负有责任。他再也没能从那次打击中恢复,对父亲的愤恨从未平息。是我说服戴维来这儿过圣诞节的,来和他父亲和解。我想这样做——全是为了他——能让那个精神伤口愈合。现在我意识到来这儿是个错误。西米恩·李以刺探他的旧伤为乐,那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波洛说:“你是想告诉我,夫人,你丈夫杀了他父亲吗?” “我想告诉你的是,波洛先生,他差一点就那么做了……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他没有那么做!当西米恩·李被杀的时候,他的儿子在弹《葬礼进行曲》,杀人的欲望埋藏在他的心中,从他的指间流出,消失在音乐旋律中——这是事实。” 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接着他说:“那么,夫人,你对那场过去的闹剧有什么看法?” “你是指西米恩·李妻子的死?” “是的。” 希尔达慢条斯理地说:“我想我对生活已足够了解,知道永远不能凭一件事表面的是非曲直来下结论。看起来,西米恩·李就该被谴责,他妻子的确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而同时,我又真心觉得那种顺从,心甘情愿做出牺牲的软弱性格,会激起某些男人身上最坏的本性。我认为,西米恩·李可能更欣赏有勇气、有力量的女人。他只会被隐忍和眼泪激怒。” 波洛点点头。他说:“你丈夫昨晚说:‘我母亲从未抱怨过。’这是真的吗?” 希尔达·李不耐烦地说:“当然不是!她一直在向戴维抱怨!她把她所有的不幸重担都转嫁到了他的肩上。他那时太年轻——过于年轻,还承受不起那些她让他承担的东西!”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咬着嘴唇。 波洛说:“我明白了。” 她尖锐地反问:“你明白什么了?” 他答道:“你一直在扮演你丈夫母亲的角色,而你更想成为一个妻子。” 她别过脸去。 就在这时,戴维·李从房子里走了出来,沿着阳台向他们走来。他开口时语气中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 “希尔达,天气太棒了,不是吗?就像春天而不是冬天。” 他走近了些,头向后仰着,一缕金发垂在前额上,蓝眼睛闪着光。他看上去不可思议地年轻、孩子气。他身上有一种充满青春气息的热切,一种无忧无虑的光彩。赫尔克里·波洛屏住了呼吸。 戴维说:“我们到湖边去吧,希尔达。” 她笑了,伸手挽着他,一起走了。 波洛看着他们离开,发现她回过头来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看出那匆忙的一瞥中闪过一丝焦虑——还是,恐惧?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朝阳台的另一端走去,喃喃自语道:“就像我一直说的,我是一位听取忏悔的神父!而因为女人比男人更经常忏悔,所以今天早上都是女人来找我。我怀疑是不是很快又会有一个?” 他在阳台的尽头转身,接着往回走时,知道他的疑问有了答案。莉迪亚·李正朝他走来。 4 莉迪亚说:“早上好,波洛先生。特雷西利安告诉我可以在外面找到你,他说你和哈里在一起。我很高兴看见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丈夫一直说起你,我知道他很渴望和你谈谈。” “啊,是吗?要我现在去见他吗?” “先别去。他昨晚怎么都睡不着,最后我给了他一片强力安眠药。他现在还睡着呢,我不想叫醒他。” “我很理解,这么做很明智。我能看出昨晚的那个打击对他来说有多么大。” 她很认真地说:“你看,波洛先生,他真的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远甚于其他人。” “我明白。” 她问道:“你,或者萨格登警司,有怀疑对象了吗?知道是谁做了这么可怕的事吗?” 波洛谨慎地说:“我们确实有了一些想法,夫人,关于谁不可能做这件事。” 莉迪亚有些焦躁地说:“这就像一场噩梦,太不可思议了。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她又加上一句:“霍伯里怎么样?昨晚他真的如他所说,在电影院吗?” “是的,夫人,他的说法已经核实了,他说的是真话。” 莉迪亚停了下来,抓住一点紫杉的叶子。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她说:“可这太可怕了!这样就只剩下家里的人了!” “完全正确。” “波洛先生,我无法相信!” “夫人,你可以相信,而且你已经相信了!” 她似乎想提出抗议,但接着,她露出悲伤的笑容。 她说:“好一个伪君子!” 波洛点点头。 他说:“如果你对我坦诚,夫人,你就会承认,对你来说,这个家里的某个人谋杀了你公公,是件非常自然的事。” 莉迪亚严厉地说:“说这种话也太怪了,波洛先生!” “是的,确实如此。但你公公就是一个怪人啊!” 莉迪亚说:“可怜的老人,现在我都为他感到难过了。他还活着的时候,只会惹我生出难以形容的怒气!” 波洛说:“我可以想象!” 他弯下腰,看着石槽里的微缩花园。 “做得真的太精致了,非常可爱。” “我很高兴你喜欢它们,这是我的一项爱好。你喜欢有企鹅和冰山的北极主题吗?” “很迷人。不过这个——这是什么?” “哦,那是死海——或者该说将会是,它还没完工呢,不用去看它。而这一个,是科西嘉的皮亚纳,那儿的岩石是粉色的,一直延伸到蔚蓝的海面上,非常可爱。还有这个沙漠景观,很有意思,你不觉得吗?” 她领着他一路走着,走到头时她看了一眼手表。 “我得去看看阿尔弗雷德醒没醒。” 她走了之后,波洛慢慢地走回到死海主题的微缩景观前。他兴致勃勃地看着它,然后抠出几块鹅卵石,拿在手里玩。 突然间他脸色一变,把鹅卵石拿起来凑到脸前。 “见鬼!”他说,“真是个意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五章 十二月二十六日 第五章 十二月二十六日 1 约翰逊上校和萨格登警司都不可思议地盯着波洛。后者把一捧小鹅卵石小心地放回到一个小纸盒里,推到上校面前。 “噢,是的。”他说,“这的确就是那些钻石。” “你说你是在哪儿找到它们的来着?在花园里?” “在阿尔弗雷德·李夫人制作的一个微型花园里。” “阿尔弗雷德夫人?”萨格登摇摇头,“看起来不像啊。” 波洛说:“我想你的意思是,不像是阿尔弗雷德夫人割断了她公公的喉咙?” 萨格登马上说:“我们已经知道那不是她干的。我是说,不像是她偷了钻石。” 波洛说:“要相信她是一个贼确实不是件容易事,不像。” 萨格登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把它们藏在那儿。” “这倒是真的。很容易藏在那个特别的花园中。死海主题——那里的鹅卵石,形状和外观都和这些钻石很相似。” 萨格登说:“你的意思是,她事先就把那个弄好了?做好了准备?” 约翰逊上校由衷地说:“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一点儿也不。首先,她究竟为什么要拿那些钻石呢?” “啊,说到这一点——”萨格登慢吞吞地说。 波洛赶紧插话说:“有关这个问题,答案可能是这样的,她拿走钻石是为了让人误以为这是谋杀案的动机。也就是说,虽然她没有参与其中,可她是知道会发生这次谋杀的。” 约翰逊皱皱眉。 “这个想法根本站不住脚。你这么说就是认定她与人同谋——可她能是谁的同谋呢?只可能是她丈夫。但我们已经知道,他和谋杀没有任何关系,这样一来,这一推测就落空了。” 萨格登下意识地摩挲着下巴。 “对,”他说,“是这样的。如果是李夫人偷了钻石的话——这个‘如果’非同小可——那就只是一次单纯的盗窃,而她可能真的为此特意准备了一个花园,作为藏匿之处,等风声渐渐过去。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纯属巧合。那个有着相似鹅卵石的花园吸引了偷钻石的贼,无论他是谁。这个人认为那儿是个理想的藏匿之处。” 波洛说:“这很有可能。我随时准备接受一个巧合。” 萨格登警司怀疑地摇摇头。 波洛说:“你怎么看,萨格登警司?” 萨格登警司谨慎地说:“李夫人是一个好人,看起来不像会卷进任何肮脏的勾当中。不过,这种事没人说得准。” 约翰逊上校恼火地说:“不管钻石失窃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都不可能和谋杀案有任何牵连。管家看见她案发当时在客厅里,还记得吗,波洛?” 波洛说:“我没忘记这一点。” 上校转向他的下属。 “我们最好继续,你有什么要汇报的?有什么新情况吗?” “是的,长官,我获得了一些新情报。先从霍伯里说起吧,他那么害怕警察是有原因的。” “偷东西,呃?” “不,长官。是威胁以敲诈钱财,变相勒索。那起案子最终没有证据,于是他逃脱了惩罚,不过我认为他肯定犯过些事,因此心里有鬼。昨晚特雷西利安说警察来了的时候,他以为是来调查那件事的,所以才那么紧张兮兮。” 上校说:“有关霍伯里的事够多了!还有别的吗?” 警司咳嗽了一下。 “呃……乔治·李夫人,我们查到了她的一些情况。结婚前她与一位姓琼斯的指挥官一起生活,她是他的养女——并非亲生女儿。据我们了解到的,我认为已故的李先生对她身世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不得不说他真的很懂女人,看一眼就能明白很多事,并且很喜欢大胆猜测。而这一次,他完全命中!” 约翰逊上校若有所思地说:“于是我们又有了一个可能的动机——金钱方面的。她或许认为老李先生知道些什么,并担心他透露给她的丈夫。她那个打电话的说法太可疑了,她根本没有打电话。” 萨格登提出一个建议。 “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们叫来,直接把电话这个疑点说出来,看看能得到什么?” 约翰逊上校说:“好主意。” 他按了一下铃,特雷西利安应声出现。 “叫乔治夫妇过来一下。” “好的,先生。” 老人刚转过身,波洛问道:“墙上的日历还停留在谋杀发生的那一天吗?” 特雷西利安又转了回来。 “哪个日历,先生?” “那边墙上的那个。” 三个男人此时正坐在阿尔弗雷德·李那间小小的客厅里。波洛提到的那个日历就挂在墙上,是那种每页都醒目地印着日期、过一天撕一页的。 特雷西利安的视线穿过房间,接着拖着双腿缓慢地走了过去,慢得好像他缺了一两条腿似的。 他说:“抱歉,先生,它已经被撕了,现在是二十六号。” “哦,请问,谁有可能来撕这个日历?” “李先生,先生,他每天都会来撕日历。阿尔弗雷德先生做事非常有条理。” “知道了,谢谢你。” 特雷西利安走出了房间,萨格登不解地问:“那个日历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吗?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波洛耸了耸肩,回答道:“那个日历完全不重要,只是我的一项小实验。” 约翰逊上校说:“明天验尸,咱们的调查要理所当然地往后延了。” 萨格登说:“是的,长官,我已经见过验尸官了,一切准备就绪。” 2 乔治·李走进房间,他妻子在他身边。 约翰逊上校说:“早上好。请坐,好吗?有几个问题我想问问你们两位,一些我们还不太明白的事情。” “我很高兴,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们。”乔治的态度有些傲慢。 玛格达莱尼则淡淡地说:“当然!” 上校朝萨格登微微点了点头,后者说:“是关于案发那天晚上几通电话的事。我记得你说你往韦斯特林厄姆打了个电话,李先生?” 乔治·李冷冷地说:“是的,打给我的选区代表,我可以告诉你他的——” 萨格登警司举起一只手,止住了他即将要说的话。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李先生,我们不想在这一点上与你争论。那通电话是八点五十九分接通的。” “这个……我……呃,确切的时间我可说不上来。” “啊,”萨格登说,“但我们可以!这种事我们总是查得很仔细,的确非常仔细。那通电话是八点五十九分接通的,九点零四分结束。而你父亲,李先生,是大约九点十五分被杀的,我必须再次请你解释一下案发当时在做什么。” “我告诉过你了,我当时正在打电话!” “不,李先生,你没有。” “岂有此理,你肯定弄错了!嗯,我也许,可能,刚刚挂上电话,正在纠结要不要再打一个。我正在考虑它是否……呃,值得,是否值得我花电话费。这时,就听见楼上传来吵闹声。” “你不可能花上十分钟纠结要不要打一通电话吧。” 乔治气得脸色发紫,气急败坏起来。 “你什么意思?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简直太无礼了!你是在怀疑我说的话吗?怀疑一个我这种地位的人所说的话?我,我为什么要解释清楚每一分钟的行动?” 萨格登警司不动声色的态度让波洛肃然起敬。 “这是例行公事。” 乔治愤怒地看向上校。 “约翰逊上校,你能容忍吗——这种闻所未闻的态度!” 上校回答得很干脆。 “涉及一起谋杀案,李先生,有些问题必须要问,也必须回答。” “我已经回答了!我刚打完一通电话,正在……呃……考虑要不要再打一个电话。” “楼上传来尖叫声时你就在这间屋子里,对吗?” “是的,对,我就在这间屋子里。” 约翰逊转向玛格达莱尼。 “我记得,李夫人,”他说,“你声称尖叫声响起的时候你正在打电话,而且你是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 玛格达莱尼慌了神,屏住呼吸看看旁边的乔治,又看向萨格登,接着恳求地看着约翰逊上校。 她说:“噢,是吗?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我都说了些什么……我脑子一团糟……” 萨格登说:“你说的我们都记下来了。” 她将攻势转向他。恳求的大眼睛,颤抖的嘴唇。但她所面对的男人有着坚定的职业操守,不吃她这套,只回敬给她冷漠和严厉。 她含含糊糊地说:“我……我……我当然打了电话,我只是不能肯定是什么时候——” 她停住了。 乔治说:“这都是怎么回事?你在哪儿打的电话?不是在这儿?” 萨格登警司说:“我认为,李夫人,你根本没打电话。那么,那时候你在哪儿,在做什么?” 玛格达莱尼心烦意乱地看看周围,突然大哭起来。她抽泣着说:“乔治,别让他们欺负我!你知道如果有人吓唬我、大声地质问我,我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都说了些什么,一切都那么可怕。而我乱成一团,他们对我又那么凶狠……” 她跳了起来,抽泣着跑出了房间。 乔治·李跟着弹起身,咆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不允许我的妻子受到威胁和恐吓!她非常敏感。你们太可耻了!我要向国会提出质疑,质疑警方的可耻行为。这么做实在太可耻了!” 他大步走出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萨格登警司仰头大笑。 他说:“我们逮了个正着!现在我们就等着瞧吧!” 约翰逊上校皱起眉头。 “太离奇了!肯定有问题。我们必须从她那儿得到进一步的证词。” 萨格登轻松地说:“噢!一两分钟后她就会回来的,等她决定好该怎么说。你认为呢,波洛先生?” 波洛仿佛一直坐在那儿做梦,此时如梦初醒。 “请再说一遍!” “我说她会回来的。” “也许吧,嗯,很可能……噢,是的!” 萨格登注视着他,问:“怎么了,波洛先生?看见幽灵了?” 波洛慢悠悠地说:“哦,我正是不能肯定这一点。” 约翰逊上校不耐烦地说:“好了,萨格登,还有别的吗?” 萨格登说:“我试图把这些人到达谋杀现场的顺序查清楚——一部分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谋杀发生后,受害者发出的垂死尖叫如同警报,接着凶手溜出房间,用钳子或其他这类东西锁上门,片刻之后便有人匆忙赶到案发现场。遗憾的是,要确定到底谁在现场并不太容易,因为在那种环境下,人们的记忆总是很不准确。特雷西利安说他看见哈里和阿尔弗雷德·李从餐厅出来,穿过大厅冲上楼去。这就把他们排除在外了,不过我们也从没怀疑过他们。就我现在所了解到的,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比较晚到——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大体上说,法尔、乔治夫人和戴维夫人似乎是第一批到的。他们三个都说另一个比自己早到一点儿。难就难在这儿了,你无法分辨谁在蓄意撒谎,谁是真的记不清了。所有的人都跑过去了,这一点没有问题,可要查清楚他们到达的顺序就有点儿难了。” 波洛慢吞吞地问:“你认为这很重要吗?” 萨格登说:“这是时间要素。别忘了,事发时间非常短。” 波洛说:“我同意,在这个案子里,时间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萨格登接着说:“更麻烦的是,这幢房子里有两段楼梯。主楼梯在大厅里,到餐厅和客厅之间的距离相等。另一段楼梯在房子的一侧,斯蒂芬·法尔是从那段楼梯上去的。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不用上楼梯,直接顺着楼上的走廊跑了过去,她的房间就在二楼的另一侧。其他人都说自己是从主楼梯上去的。” 波洛说:“真够混乱的。” 此时门开了,玛格达莱尼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她呼吸紧促,两边脸颊上各有一团红晕。她走到桌前,小声说道:“我丈夫以为我躺着呢,我是从房间里偷偷溜出来的。约翰逊上校,”她那双大眼睛痛苦地望着上校,“如果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你会替我保密的,对不对?我的意思是,没必要把一切都公开,对吧?” 约翰逊上校说:“你的意思是……李夫人,我想是一些和这起案子毫无关系的事情?” “是的,完全没有关系,只是一些我的……我的私事。” 上校说:“你最好全部坦白地说出来,李夫人,然后由我们来判断。” 玛格达莱尼的眼神游移不定,她开口了。 “是的,我信任你,我知道我可以的,你看起来那么善良。是这样的,有一个人——”她停住了。 “然后呢,李夫人?” “昨晚我想给一个人打电话,一个男人——我的一个朋友,而我不想让乔治知道这件事。我知道这么做不对,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所以晚饭后,我想乔治在餐厅里,很安全,我就跑去打电话了。可当我到了那儿,我听见他在打电话,于是我只好等着。” “你在哪儿等着,夫人?”波洛问。 “楼梯后面有一个放衣服和杂物的地方。那儿很黑,我悄悄地退到那里,在那儿可以看到乔治从房间里出来。可他一直没出来,而就在这个时候,楼上闹腾起来,接着是李先生的尖叫,我就跑上了楼。” “那么,直到案发,你丈夫一直没离开过这个房间?” “是的。” 上校说:“而你,从九点到九点一刻,一直躲在楼梯后面的凹室?” “是的,但我不能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吧!大家会想知道我在那儿做什么,这对我来说将会非常非常尴尬,你明白了吧,对吗?” 约翰逊上校干巴巴地说:“自然会很尴尬。” 她冲他甜甜地一笑。 “告诉你们真相就轻松多了。你们不会告诉我丈夫的,对吗?不,我敢肯定你们不会的!我可以信任你们,你们所有人。” 她向在场所有人投以最后的恳求目光,然后就匆匆地溜出了房间。 约翰逊上校深深地吸了口气。 “哦,”他说,“很可能就是这样的!听起来非常可信的一个故事。但相反——” “也可能并非如此。”萨格登接着把话说完,“就是这样的,我们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3 莉迪亚站在客厅尽头的窗边,向外望着。她的身影半掩在厚重的窗帘后面。这时房间里起了一阵响动,让她吃惊地转过身来。赫尔克里·波洛站在门边。 她说:“你吓了我一跳,波洛先生。” “对不起,夫人,我走路很轻。” 她说:“我还以为是霍伯里呢。”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是的,他的步子很轻,那个家伙就像一只猫,或者说一个贼。” 他停顿了片刻,看着她。 但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不过当她开口说话时微微做了个厌恶的鬼脸。 “我一直不喜欢那个人,要是能摆脱掉他我会很高兴。” “我认为你这么做很明智,夫人。” 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意思?你知道什么对他不利的事吗?” 波洛说:“他搜集秘密,然后用这些秘密来为自己牟利。” 她厉声道:“你认为他知道什么关于谋杀的事吗?” 波洛耸耸肩,说:“他的步子很轻、耳朵很尖,可能听见了什么但没说出来。” 莉迪亚的问题问得很明白。 “你是说他也许会试图勒索我们中的某个人?” “这是很有可能的。但我过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 “那你要说什么?” 波洛慢悠悠地说:“我和阿尔弗雷德·李先生谈过了,他向我提出了一个建议,我想先和你商量一下,再决定是接受还是拒绝。但刚才我被你所构成的画面打动了——你外套上的迷人图案和深红色的窗帘交相辉映——于是我停下脚步,欣赏了一会儿。” 莉迪亚不客气地说:“波洛先生,我们有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恭维上吗?” “请你原谅,夫人,几乎没几个英国女士懂得打扮。第一天晚上见你时你穿的那条裙子,设计很大胆,但图案很简单,显得非常优雅,引人注目。” 莉迪亚不耐烦地说:“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波洛严肃起来。 “是这样的,夫人。你丈夫希望我非常认真地进行调查,他要求我待在这儿,住在这幢房子里,尽我所能,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莉迪亚严肃地问:“然后呢?” 波洛慢吞吞地说:“要是女主人不认可,这样的邀请我可不想接受。” 她冷冷地说:“我当然认可我丈夫的邀请。” “好的,夫人,但我对你的要求还不止这些。你真的想让我来这儿吗?” “我为什么不想呢?” “那我直说了吧,我问你的是:你真的希望真相大白吗,还是不希望?” “当然希望。” 波洛叹了口气。 “你一定要用这种传统的回答来答复我吗?” 莉迪亚说:“我就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 接着她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或许我还是直说吧。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情况不太妙,我公公被残忍地杀害了,而除非证实这案子是那个最有嫌疑的人——霍伯里干的,盗窃谋杀,但看起来不太可能。否则结果就会是——家里的某个人杀了他。把那个人送交法院审判,就意味把家丑拿出去,让我们所有的人受辱……如果要我说实话,那我确实不想让这种事发生。” 波洛说:“你更希望让凶手逍遥法外?” “世界这么大,我想应该有很多没被发现的凶手。” “这一点我赞成。” “那么,再多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吗?” 波洛说:“那其他的家庭成员怎么办,那些无辜者?” 她盯着他。 “他们怎么了?” “你意识到了吗,如果事情的结果如你所愿,永远没人知道真相,这件事的阴影就会一直笼罩着所有人。” 她不确定地说:“这一点我倒是没想过。” 波洛说:“永远没人会知道谁是那个罪人……” 他又轻轻地加上了一句:“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了,夫人?” 她叫了出来:“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不是这样的!噢!如果他是个陌生人,而不是家里人就好了。” 波洛说:“也许二者都是。” 她盯着他看。 “你什么意思?” “也许既是家里的一员,同时又是个陌生人……你真的不明白我什么意思吗?哦,这只是赫尔克里·波洛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主意。” 他看着她。 “那么,夫人,我该怎么对李先生说?” 莉迪亚举起双手,然后突然垂了下来,表示她的无奈。 她说:“当然——你务必接受我们的邀请。” 4 皮拉尔站在音乐室中央。她站得笔直,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像一只害怕受到袭击的小动物。 她说:“我想离开这儿!” 斯蒂芬·法尔温柔地说:“你不是唯一有这种想法的人,可他们不会让我们走的,亲爱的。” “你是说——警察?” “是的。” 皮拉尔一本正经地说:“跟警察搅和在一起可不是件好事,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有身份的人身上。” 斯蒂芬露出一丝笑意。 “你是指你自己吗?” 皮拉尔说:“不,我是指阿尔弗雷德和莉迪亚,还有戴维、乔治、希尔达,以及,哦好吧,还有玛格达莱尼。” 斯蒂芬点燃一支烟,抽了一两口才开口说话。 “怎么还有一个例外呢?” “什么,嗯?” 斯蒂芬说:“为什么把哈里排除在外?” 皮拉尔笑了,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 “噢,哈里不一样!我想他很清楚和警察搅和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也许你是对的。他在这个家里显得非常特别,不太协调。” 他接着问道:“你喜欢你的英国亲戚吗,皮拉尔?” 皮拉尔犹豫不决地说:“他们很好,所有人都很好,可他们不怎么笑,他们不快乐。” “我亲爱的女孩儿,这儿刚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是……啊。”皮拉尔不确定地应道。 “一起谋杀案,”斯蒂芬教导一般地说道,“这可不是你能无动于衷的日常事件。不管西班牙人怎么做,在英国,他们把谋杀案看得很重。” 皮拉尔说:“你是在笑话我……” 斯蒂芬说:“不,我根本没有笑的心情。” 皮拉尔看着他说:“因为你也想离开这儿?” “是的。” “而那个高大英俊的警察不让你走?” “我没问过他,但如果我问了,我敢肯定他会说不行。我必须行事谨慎,皮拉尔,要非常非常小心。” “这真烦人。”皮拉尔说着,点了点头。 “可能比烦人还要更糟一点儿,我亲爱的。还有一个神经病似的外国人在到处搜查,我不认为他能怎么样,但他总让我觉得心绪不宁。”皮拉尔皱了皱眉。 她说:“我外公非常、非常有钱,是不是?” “我想是这样的。” “那现在他的钱归谁了呢,归阿尔弗雷德和其他人吗?” “那得看他的遗嘱。” 皮拉尔若有所思地说:“他也许给我留了一些钱,也许没有。” 斯蒂芬关切地说:“没事的。不管怎么说,你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你属于这儿,他们得照顾你。” 皮拉尔叹了口气,说道:“我——属于这儿。说起来真可笑,可实际上一点儿也不好笑。” “我看得出来,你应该不觉得在这儿会有意思。” 皮拉尔又叹了口气。她说:“放张唱片,咱们跳支舞,怎么样?” 斯蒂芬有些犹豫地说:“看起来不太好吧。整个家都在沉痛地服丧,你这个冷酷无情的西班牙人!” 皮拉尔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她说:“可我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呀!我几乎不认识我的外公,虽说我喜欢跟他聊天,可我不想因为他的死而哭哭啼啼或者不开心,这么装就太傻了。” 斯蒂芬说:“你真让我佩服!” 皮拉尔继续哄着他说:“我们可以往留声机上套些袜子和手套,那么声音就不会太大,没人能听见了。” “那么来吧,你这个小妖精。” 她开心地笑着跑出房间,向房子那一头的舞厅走去。 当她走过通向花园门的走廊里时,突然死死地站住了。斯蒂芬追上她,也站住了。 赫尔克里·波洛正从墙上摘下一幅画像,借着从阳台透来的光仔细研究着。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他们。 “啊哈!”他说,“你们来得正好。” 皮拉尔说:“你在干什么呢?” 她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波洛郑重地说:“我正在研究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西米恩·李年轻时候的长相。” “噢,这是我外公吗?” “是的,小姐。” 她注视着画中的那张脸,慢吞吞地说:“多么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他明明那么老,皱皱巴巴的。可这会儿的他看起来像哈里,像哈里再年轻十岁的样子。”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是的,小姐,哈里·李长得最像他父亲。再看这儿——”他领着她沿着画廊走了一小段,“这位是李夫人,你的外婆。温柔的长脸,金色的头发,柔和的蓝眼睛。” 皮拉尔说:“像戴维。” 斯蒂芬说:“和阿尔弗雷德也很像。” 波洛说:“遗传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李先生和他妻子是完全相反的两种类型的人。而总的说来,他们的孩子大部分随母亲。再看这儿,小姐。” 他指着一个大约十九岁的女孩的画像,她有着金丝般的头发和大大的、笑盈盈的蓝眼睛。她的相貌就是西米恩·李夫人的翻版,但她身上有一种精神,一种活力,是那双柔和的蓝眼睛和温和的容貌所没有的。 “噢!”皮拉尔说。 她的脸色有些改变。 她把手伸向脖子,取出一个挂在长金链子上的盒式吊坠。她按了一下搭扣,盒子打开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笑脸看着波洛。 “我母亲。”皮拉尔说。 波洛点点头。小盒子的另一面是一个男人的肖像,年轻而英俊,有着黑色的头发和深蓝色的眼睛。 波洛说:“你的父亲吗?” 皮拉尔说:“对,我父亲。他长得很好看,是不是?” “对,的确。西班牙人很少有蓝眼睛的,不是吗,小姐?” “北部有一些。此外,我祖母是爱尔兰人。”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那么你有西班牙、爱尔兰和英格兰的血统,还有一点儿吉卜赛人的。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小姐?拥有这样的遗传,你会结下很多仇人。” 斯蒂芬大笑着说:“还记得你在火车上说的话吗,皮拉尔?你说你对付仇人的办法就是割断他们的喉咙。噢!” 他停住了,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说出口的话的意义。 赫尔克里·波洛赶忙把话题岔开:“啊,对了,有件事,小姐。你的护照,我的警司需要你的护照。你知道,这是警方的规定,很愚蠢,很烦人,但必须遵守,作为一个身处异乡的外国人。从法律上说,你是个外国人,这点毫无疑问。” 皮拉尔扬起了眉毛。 “我的护照?好的,我去拿。在我的房间里。” 波洛走在她的身旁,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麻烦你,真的很抱歉。” 他们走到长长的画廊尽头,那儿有一段楼梯,皮拉尔跑了上去,波洛跟在后面。斯蒂芬也来了,上完楼梯就是皮拉尔的房间。 走到房门口,她说:“我去给你拿来。” 她进去了。波洛和斯蒂芬在外面等着。 斯蒂芬懊恼地说:“我竟然说那种话,真是傻到家了。不过我认为她不会放在心上,你觉得呢?” 波洛没有回答,微微地歪着头,好像在倾听什么。 他说:“英国人狂热地喜欢新鲜空气,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一定也继承了这种性格。” 斯蒂芬看着他说:“为什么?” 波洛轻声说:“因为虽然今天非常冷——你们管这种天气叫黑霜天(不像昨天那么暖和、晴朗),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还是把下面那扇窗户推了上去。这么喜欢新鲜空气,真叫人惊讶。” 突然从房间里传来一声西班牙语的惊叫,接着皮拉尔重新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不安和可笑混杂的表情。 “啊!”她叫道,“我太蠢了——又笨手笨脚的。我的小箱子放在窗台上,我翻找得太猛了,一不留神把护照碰到窗户外边去了。它掉到下面的花床边了,我下去捡。” “我去捡。”斯蒂芬说, 但皮拉尔已经飞快地跃过了他,回过头喊道:“不,都是我的愚蠢害的。你和波洛先生去客厅吧,我会把它拿到那儿去的。” 斯蒂芬·法尔好像还想去追她,但波洛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胳膊,说:“我们走这边吧。” 他们沿着二楼的走廊向房子另一头走去,走到主楼梯顶时,波洛说:“咱们待会儿再下去。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到案发的房间去,我有点事想问你。” 他们继续沿着走廊走,往西米恩·李的房间去。路上经过一座位于左首边的壁龛,里面摆着两尊大理石雕像,健壮的仙女们穿着紧紧裹住身体的衣服——典型的维多利亚风格。 斯蒂芬·法尔瞥了一眼,嘀咕道:“白天看上去还挺吓人的!那天晚上从这儿走过的时候我还以为有三个呢,谢天谢地,其实只有两个!” “如今已没人喜欢这种东西了。”波洛承认道,“但当时肯定很值钱。我想晚上看起来应该好看一些。” “是的,只能看到一个微微发白光的轮廓。” 波洛喃喃道:“黑暗中所有猫都是灰色的!” 他们发现萨格登警司在房间里。他正跪在保险箱旁,用放大镜检查着。听到他们进去的声响,他抬起头来。 “的确是用钥匙开的,”他说,“打开它的人知道密码,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痕迹了。” 波洛朝他走过去,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耳语了一番。警司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波洛转向斯蒂芬·法尔,后者正站在那儿注视着西米恩·李常坐的扶手椅。他的眉头拧成一团,额上青筋暴露。波洛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你想起了什么,是吗?” 斯蒂芬缓慢地说:“两天前他还活着,坐在那儿——而现在……” 接着,他回过神来,说:“好了,波洛先生,你带我到这儿来是要问我什么事?” “嗯,是的,我想你是那天晚上最早到达现场的人。” “是吗?我不记得了。不,我记得有一位女士比我先到。” “哪位女士?” “一位太太——乔治夫人或者戴维夫人——她们都很快就到这儿了。” “我记得你说你没听见那声尖叫?” “我想我没听见。我记不太清了。的确有人叫了一声,但感觉像是楼下的某个人。” 波洛说:“你没听见像这么刺耳的声音?” 他突然仰面朝天,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号叫。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斯蒂芬吓得慌忙后退,差点儿摔倒。他气冲冲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是想要吓死房子里的所有人吗?不,我没听见这样的声音!你会把整幢房子里的人再折腾起来一次!他们会以为又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波洛看起来垂头丧气的。他嘟囔着:“确实……这样太傻了……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他匆匆走出房间。莉迪亚和阿尔弗雷德站在楼梯下方向上张望着——乔治从书房里出来,也抬头张望着。皮拉尔跑了过来,手里拿着她的护照。 波洛叫道:“没什么——没什么,别紧张,我只是做了一个小实验,就是这么回事。” 阿尔弗雷德看起来很恼火,乔治则很气愤。波洛留下斯蒂芬去解释,自己快步沿着走廊溜到了房子的另一头。 在走廊的尽头,萨格登警司悄悄地从皮拉尔的房间里走出来,和波洛会合。 “怎么样?”波洛问道。 警司摇摇头。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他赞赏地看着波洛,点了点头。 5 阿尔弗雷德·李说:“那么你接受邀请了,波洛先生?” 他的手捂着嘴,微微颤抖着。柔和的棕色眼睛里闪过一道刚刚出现的狂热光芒。他说话有点儿结结巴巴的。莉迪亚静静地站在身旁,有点焦急地看着他。 阿尔弗雷德说:“你不知道——你不、不、不能想象,这对我来说——意、意味着什么……谋杀我父亲的凶手,一定要找、找到。” 波洛说:“既然你向我保证你已经仔细地考虑了很久,那么好的,我接受。但你要知道,这件事做了就不能反悔了。我不是一条狗,你叫它出去追捕猎物,又因为不喜欢这把戏了就把它叫回来。” “当然啦……当然啦……一切都准备好了,你的卧室都已经布置好了。只要你愿意,想待多久都可以——” 波洛郑重地说:“不会太久的。” “呃?什么意思?” “我说我不会待太久的。这件案子发生在一个有限的圈子里,因此要找出真相不会需要太长的时间,我想,结果已经离我们很近了。” 阿尔弗雷德盯着他,说:“难以置信!” “确实如此,所有的事实都清楚地指向一个方向,只需要再排除掉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事,真相就会大白。” 阿尔弗雷德不相信地说:“你是说你已经知道了?” 波洛微笑着说:“嗯,对。我知道了。” 阿尔弗雷德说:“我父亲——我父亲——”他扭过脸去。 波洛简短地打断了他:“李先生,我想提两个要求。” 阿尔弗雷德压抑住激动的心情,说:“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那么,第一件事是,希望把那张李先生年轻时的画像放在你好意为我安排的卧室里。” 阿尔弗雷德和莉迪亚一同盯着他看。 阿尔弗雷德说:“我父亲的画像,为什么呢?” 波洛摆了摆手,说:“它会……我该怎么说呢……启发我。” 莉迪亚尖刻地问:“波洛先生,你是打算用透视的能力来解决这个案子吗?” “这么说吧,夫人,我不仅要用身体上的眼睛,还要用上头脑的眼睛来看。” 她耸耸肩。 波洛继续说道:“第二件事是,李先生,我想知道关于你的妹夫,胡安·埃斯特拉瓦多斯,死亡一事的真实情况。” 莉迪亚说:“有这个必要吗?” “我需要了解所有的情况,夫人。” 阿尔弗雷德说:“胡安·埃斯特拉瓦多斯在咖啡馆里与一个男人起了口角,因为一个女人,然后他就把那个男人杀了。” “他是怎么杀死对方的?” 阿尔弗雷德哀求地看着莉迪亚。她平静地说:“他用刀捅死了那个人。但胡安·埃斯特拉瓦多斯并没被判死刑,因为是那个人先挑衅的。他被判了刑,死在了监狱里。” “他女儿知道这些事吗?” “我想她不知道。” 阿尔弗雷德说:“她不知道,詹妮弗从没告诉过她。” “谢谢你。” 莉迪亚说:“你不会认为是皮拉尔——噢!这太荒谬了!” 波洛说:“接下来,李先生,你能否告诉我一些有关你弟弟——哈里·李先生的情况?” “你想知道什么?” “我听说他因为某件事而被认为是家族的耻辱,为什么?” 莉迪亚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阿尔弗雷德的脸都涨红了。 “既然你想知道,波洛先生,他伪造我父亲的签名签了一张支票,盗领了一大笔钱。当然,我父亲没有告发他。哈里一直不太正派,在世界各地都惹过麻烦,总是拍电报来要钱以摆脱困境。他甚至经常进出各地的监狱。” 莉迪亚说:“很多事不一定是真的,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已怒气冲冲,双手颤抖。 “反正哈里身上就是没什么好的地方,一点儿也没有!他从来就不是好人!” 波洛说:“这么看来,你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兄弟之情?” 阿尔弗雷德说:“他欺骗了我的父亲,可耻地欺骗了我的父亲!” 莉迪亚不耐烦地微微叹了口气。波洛听见了,犀利地看了她一眼。 她说:“我想如果能找到钻石,这个案子肯定就能破了。” 波洛说:“钻石已经找到了,夫人。” “什么?” 波洛温和地说:“我们在你的小花园里找到的,那个死海的……” 莉迪亚叫了出来:“在我的花园里?太……太惊人了!” 波洛柔声道:“谁说不是呢,夫人。” 第六章 十二月二十七日 第六章 十二月二十七日 1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说:“比我担心的要好多了!” 他们刚从调查死因的问讯中回来。 有着一双机灵的蓝眼睛的老派律师查尔顿先生出席了问讯并和他们一起回来。他说:“哦,我告诉过你,那些程序纯粹是种形式——纯粹是种形式,一定会延期裁决的,以便让警方再收集一些附加证据。” 乔治·李恼火地说:“一切都太不愉快了。实在令人厌恶。我们的处境很可怕!就我个人来说,还是确信这起案子是一个疯子干的,谁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那个叫萨格登的家伙像头骡子一样犟,约翰逊上校应该让苏格兰场的人来协助办案,这种地方警察不怎么样,愚蠢无知。就拿霍伯里这个人来说吧,我听说他过去的经历非常有问题,可警方完全不予理睬。” 查尔顿先生说:“啊,我相信那个叫霍伯里的人,拥有一个令人满意的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警方接受了。” “他们为什么接受呢?”乔治愤怒地说,“如果我是他们,我会有保留地接受这样一个证据——有很大的保留。这是显而易见的,一名罪犯总会为自己准备一个不在场证明!而作为警察,就有责任戳穿他——如果他们知道该干些什么的话。” “好了,好了,”查尔顿说,“我认为还轮不到我们去教警方该怎么做事,对吗?总的说来,他们完全能胜任此职。” 乔治悲观地摇摇头。 “应该叫苏格兰场的人来。我对萨格登警司一点儿也不满意。他或许够辛勤,可离聪明还差得远。” 查尔顿先生说:“我可不同意你的看法。萨格登是个好人。他不会滥用权势,但总能达到目的。” 莉迪亚说:“我相信警方已经竭尽全力了。查尔顿先生,想来杯雪利酒吗?” 查尔顿先生客气地谢绝了。接着,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宣读遗嘱,此时所有的家庭成员都被召集过来了。 他饶有兴味地读着,细细品鉴其晦涩的用词,着重于每一处法律术语。 读完,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好奇地看看围在身边的家庭成员们。 哈里·李说:“这些法律上的东西都不太好懂,给我们讲一下基本事项吧,行吗?” “是吗,”查尔顿先生说,“这是份非常简单的遗嘱啊。” 哈里说:“我的天,那复杂的得什么样啊?” 查尔顿先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算是对他无声的责备。 他说:“这份遗嘱的主要条款非常简单。李先生的一半财产归他的儿子阿尔弗雷德·李先生,剩下的由其他子女平分。” 哈里勉强地笑了。他说:“和以往一样,阿尔弗雷德又中了头彩!父亲的一半财产!幸运极了,不是吗,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脸红了。莉迪亚厉声道:“阿尔弗雷德对父亲忠诚,一直甘于奉献。多年来,他一直管理家族业务,承担着所有的责任。” 哈里说:“噢,是的,阿尔弗雷德一直是个好孩子。” 阿尔弗雷德严厉地说:“你才该觉得自己幸运吧,哈里,父亲居然还给你留了点东西!” 哈里仰头大笑,说:“要是他把我从遗嘱里去掉,你会更开心的,是不是?你一向讨厌我。” 查尔顿先生咳了一下。他已经习惯了,简直太习惯了,这种宣读完遗嘱之后的不和谐场面。因此,他急着想在情况升级为家庭争吵之前离开。 他嘟囔着:“我想——呃——需要我做的已经……” 哈里不客气地问:“皮拉尔呢?” 查尔顿先生又咳了一下,这次是带着歉意的。 “呃——遗嘱里没有提及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哈里说:“她不能得到她母亲的那一份吗?” 查尔顿先生解释道:“埃斯特拉瓦多斯夫人如果还活着,自然会和你们一样得到一份。但她已经去世了,她那一份就要返还到财产总额中,再由你们平分。” 皮拉尔带着浓重的南欧口音,慢吞吞地说:“那么——我——什么都没有?” 莉迪亚飞快地说:“亲爱的,家里人会留意这一点的,当然。” 乔治·李说:“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你的家——阿尔弗雷德,对吗?我们是……呃……你是我们的外甥女,照顾你是我们的责任。” 希尔达说:“我们随时欢迎皮拉尔来和我们住在一起。” 哈里说:“她应该有一份的,詹妮弗的那份应该归她。” 查尔顿先生低声道:“我真的必须……呃……走了。再见,李夫人。有什么需要我的,呃,随时向我咨询……” 他迅速逃走了。他的经验已使他预见到,可能构成一次家庭争吵的所有要素全部齐备了。 当门在律师身后关上的时候,莉迪亚明明白白地说:“我同意哈里的意见,我认为皮拉尔有权得到一份遗产,那份遗嘱是多年以前立的,那时詹妮弗还没死。” “胡说,”乔治说,“这种想法草率且不合法,莉迪亚。法律就是法律,我们必须遵守。” 玛格达莱尼说:“皮拉尔运气不好,确实如此,我们都很为她难过,但乔治是对的,就像他说的,法律就是法律。” 莉迪亚站了起来,她拉起皮拉尔的手。 “亲爱的,”她说,“这对你来说一定是件很不愉快的事,你愿意离开一会儿吗,让我们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她把女孩领到门边。 “别担心,皮拉尔,亲爱的,”她说,“把这件事交给我吧。” 皮拉尔慢慢地走出房间。莉迪亚等她出去后关上房门,走了回来。 一段短暂的停歇,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这场大战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哈里说:“你一直是个该死的吝啬鬼,乔治。” 乔治反驳道:“不管怎样,我至少不是寄生虫和无赖!” “你和我一样都是寄生虫,这些年来你一直在靠父亲养活。” “你好像忘了我处在一个重要且艰巨的职位——” 哈里说:“去你的重要且艰巨!你就是个夸夸其谈的垃圾!” 玛格达莱尼尖叫起来:“你怎么敢这么说。” 希尔达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是稍稍高了点儿。 她说:“我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讨论这个问题?” 莉迪亚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 戴维突然粗暴地说:“我们非得为了钱吵成这样吗?” 玛格达莱尼恶毒地对他说:“风格高尚当然好啊,但你也不会拒绝你的那份遗产,会吗?你和这儿的所有人一样,都想要钱!那些清高的姿态都只是装出来的!” 戴维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说道:“你认为我应该拒绝吗?我想——” 希尔达厉声道:“你当然不该拒绝!我们都要像孩子一样吗?阿尔弗雷德,你是一家之主——” 阿尔弗雷德好像刚从梦中醒来。 他说:“不好意思,怎么了?所有的人一块儿嚷嚷,把我给搞糊涂了。” 莉迪亚说:“就像希尔达刚刚指出的,我们为什么都像贪婪的小孩一样?让我们平静且理智地讨论这件事,而且,”她飞快地加了一句,“一件一件来。阿尔弗雷德你先说,因为你年纪最大。你怎么想的,阿尔弗雷德,我们该怎么对皮拉尔?” 他慢吞吞地说:“她当然要住在这儿,这是肯定的。而且我们要给她一笔生活费。我不认为在法律上她有权获得本该属于她母亲的那一份遗产,别忘了,她并不是李家的人,只是个西班牙小妞。” “在法律上,她确实没有权利,”莉迪亚说,“但我认为在道义上,她有。我是这么看的,虽然女儿詹妮弗违背你父亲的意愿嫁给了一个西班牙人,但她依旧承认她,并认为她和其他子女享有同等的权利。乔治、哈里、戴维和詹妮弗,四人平均分配。詹妮弗去年刚死。我敢肯定你父亲请查尔顿先生来,就是想在新遗嘱里给皮拉尔留一份。至少会把她母亲的那份给她,但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是给她更多。要知道,她是家里唯一的第三代。我想,至少我们可以做到帮你父亲完成他未能完成的事,努力弥补这一不公。” 阿尔弗雷德由衷地说:“说得好,莉迪亚!我错了,我同意你说的,皮拉尔应该得到父亲财产里詹妮弗的那份。” 莉迪亚说:“该你了,哈里。” 哈里说:“你们都知道,我很同意。我想莉迪亚把这个问题阐释得非常好了,而且我想说,我对她感到钦佩。” 莉迪亚说:“乔治呢?” 乔治的脸涨得通红,他气急败坏地说:“当然不!整件事都很荒谬!给她一个家和一笔买裙子的零花钱,这就足够了!” “这么说,你拒绝合作?”阿尔弗雷德问。 “是的,我拒绝。” “他做得很对。”玛格达莱尼说,“建议他做这种事简直可耻!乔治是这个家里唯一有所作为的人,考虑到这一点,我为他父亲只给他留了这么点钱感到耻辱!” 莉迪亚说:“戴维?” 戴维有些迷茫地说:“噢,我想你说得对。为此事这么难看地争执不休真让人难堪。” 希尔达说:“你说得很对,莉迪亚,这么做只是为了公道!” 哈里环顾众人,说:“好了,这下很清楚了,我们几个兄弟里,阿尔弗雷德、我自己和戴维都赞成这项提议。乔治反对。赞成多数通过。” 乔治尖刻地说:“这不是赞成还是反对的问题。父亲留给我的那财产就是我的,我一个子儿也不会拿出来。” “对,不会拿出来。”玛格达莱尼说。 莉迪亚严厉地说:“如果你不愿意配合,那随你的便。我们剩下的人会补足你那份的。” 她环视四周以征求认可,其他人都点了头。 哈里说:“阿尔弗雷德得了最大的一份,他应该出大部分。” 阿尔弗雷德说:“我看你们一开始装出来的大公无私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希尔达坚定地说:“别吵了!莉迪亚去告诉皮拉尔我们的决定,具体细节稍后再确定。”她又加了一句,希望能借此转移话题,“我想知道法尔先生在哪儿,还有波洛先生。” 阿尔弗雷德说:“波洛在去法医问讯的路上下了车,去村子里了,他说他要买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哈里说:“他为什么没去参加问讯?他应该去的!” 莉迪亚说:“也许他知道不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花园里的那个人是谁?萨格登警司还是法尔先生?” 两个女人的努力总算成功了,家庭秘密会议就此结束。 终于到了独处时,莉迪亚对希尔达说:“谢谢你,希尔达,有你的支持真是太好了。要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有你在给了我很大的安慰。” 希尔达若有所思地说:“真奇怪,钱总会让人难过。” 此时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只剩两个女人留在这儿。 莉迪亚说:“是的……就连哈里……明明是他先建议的!而我可怜的阿尔弗雷德。他太英国人了,不希望李家的钱落到一个西班牙人手里。” 希尔达微笑着说:“你认为我们女人更不看重钱一些吗?” 莉迪亚回答之前先耸了一下她那优雅的双肩。 “噢,要知道,那并不是我们的钱,不是我们自己的。这是有区别的。” 希尔达沉思着说:“她是一个奇怪的孩子,我是说皮拉尔。不知道她会如何决定?” 莉迪亚叹了口气。 “我很希望她能独立。我认为让她住在这儿,给她一个家和一笔买衣服的钱,这些,不会让她满意的。她太骄傲了,而且,我想她,太——太像外国人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曾经从埃及带回来一些美丽的蓝石头。在埃及,映着阳光和沙漠,它们会发出灿烂夺目的色彩,一种明亮而温暖的蓝色。但当我把它们拿回家,蓝色就几乎看不出来了,只是一串暗淡无光的珠子。” 希尔达说:“是的,我明白了……” 莉迪亚温柔地说:“我很高兴终于认识了你和戴维,很高兴你们俩都来了。” 希尔达叹了口气:“在过去的几天里,我多少次希望我们没来这儿呀!” “我知道,你确实会这样想……但你要知道,希尔达,这件突发事故不会对戴维产生那么坏的影响。我是说,他是个敏感的人,或许会非常难受。但实际上,谋杀案发生之后,他看起来比之前要好了一些……” 希尔达看上去有些不安,她说:“这么说你也注意到了?在某种程度上说,这很可怕……可是,噢!莉迪亚,确实是这样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回想着丈夫前一天晚上说过的话。他对着她热切地诉说着,前额的金发甩了上去。 “希尔达,你还记得《托斯卡》(注:《托斯卡》(tosca)是意大利歌剧作曲家普契尼根据法国剧作家萨尔杜的作品改编的一出三幕歌剧。故事梗概为歌剧女演员托斯卡为救被判死刑的爱人,答应委身于警察局长斯卡皮亚,却在斯卡皮亚拥抱她时,用匕首将其刺死,文中所说的便为这一部分。然而斯卡皮亚骗了托斯卡,爱人被处以死刑,刺杀警察局长的事亦被发现,陷入绝境的托斯卡高喊着“斯卡皮亚,我们上帝面前再见”跳下高楼自尽。)中,斯卡皮亚死去的时候,托斯卡点燃蜡烛照亮他全身的那一幕吗?你记得她说了什么吗?她说:‘现在我可以原谅他了……’这就是我的感觉——对我的父亲。这些年来我一直无法原谅他,虽然我真的很想原谅他,可就是做不到……而现在,所有的仇恨全部一笔勾销。我觉得……噢,我觉得好像背上的重担被拿掉了。” 希尔达努力压抑突然产生的恐惧,问:“因为他死了?” 他马上做出了回答,由于急切而说得结结巴巴。 “不,不,你还没明白。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因为我对他的那种幼稚而愚蠢的仇恨死了……” 希尔达现在想到了这些话。 她想把这些话向身边的这个女人复述一遍,但又本能地觉得不说更明智。 她跟着莉迪亚走出客厅,来到门厅里。 玛格达莱尼在那儿,站在边桌旁,手里拿着个小包裹。她看见她们时吓得跳了起来,说:“噢,这一定是波洛先生买来的重要东西,我看见他刚放在这儿的。真想知道是什么。” 她依次看着两个人,咯咯地笑着,但她的眼神锐利而焦虑,证明刚才那愉悦的语气都是装出来的。 莉迪亚扬起眉毛,说:“我必须在午饭前梳洗一下。” 玛格达莱尼依旧装得很孩子气,但已无法掩饰语气中绝望的意味。 “我一定要偷看一下!” 她打开包装纸,发出一声惊呼,瞪着手里的东西。 莉迪亚停住了脚步,希尔达也站住了,两个女人都看着那东西。 玛格达莱尼迷惑不解地说:“是一副假胡子。可是——可是——为什么呢?” 希尔达不确定地说:“化妆?可是——” 莉迪亚替她说完了这句话:“可是波洛先生有一副非常好看的胡子呀!” 玛格达莱尼又把包裹包了起来,说:“我不明白,这——这简直疯了。波洛先生为什么要买一副假胡子?” 2 皮拉尔离开客厅之后,慢慢地在门厅里走着。斯蒂芬·法尔从花园门走进来,说:“怎么?家庭秘会结束了?遗嘱宣读了吗?” 皮拉尔呼吸急促地说:“我什么也没得到,什么都没有!遗嘱是好多年前立的。我外公留了一份给我母亲,可因为她死了,钱不能归我而要还给他们。” 斯蒂芬说:“看起来你真够倒霉的。” 皮拉尔说:“如果那老头还活着,就会另立一份遗嘱。他会留些钱给我,很多的钱!也许到那时他会把所有的钱都留给我!” 斯蒂芬笑着说:“这样也不怎么公平啊,是不是?” “为什么不?他会最喜欢我的,这就够了。” 斯蒂芬说:“你真是个贪婪的孩子!一位掘金女郎!” 皮拉尔冷酷地说:“这个世界对女人很残酷,她们必须为自己着想——趁还年轻的时候。等变得又老又丑,就没人会帮她们了。” 斯蒂芬慢吞吞地说:“虽然我不这么认为,可你说得对,只是不完全对。比如说阿尔弗雷德·李,他真心地喜欢他父亲,尽管那老头极其挑剔、难以伺候。” 皮拉尔抬起下巴。 “阿尔弗雷德,”她说,“就是个傻瓜。” 斯蒂芬笑了。 接着他说:“好了,别担心,可爱的皮拉尔。你要知道,李家的人有责任照顾你。” 皮拉尔闷闷不乐地说:“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斯蒂芬慢悠悠地说:“是的,恐怕不会快乐的。我觉得你不适合住在这儿,皮拉尔。你愿意去南非吗?” 皮拉尔点点头。 斯蒂芬说:“那里有阳光和大片的土地,不过也需要艰辛的劳作。你会干活吗,皮拉尔?” 皮拉尔迟疑地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更愿意整天坐在阳台上吃糖果,然后越长越胖,长出三层下巴?” 皮拉尔笑了。 斯蒂芬说:“这样就好多了,我让你笑了。” 皮拉尔说:“我本以为这个圣诞节我会一直笑的!我在书上读到,英国人的圣诞节都非常快乐,吃烤葡萄干和提子布丁,还有一种叫圣诞柴 的东西。” 斯蒂芬说:“唉,那得是个没发生谋杀案的圣诞节呀。快到这儿来,莉迪亚昨天带我来过这儿,这是她的储藏室。” 他领她走进一间比碗柜大不了多少的小房间。 “瞧,皮拉尔,这么多盒饼干,还有蜜饯、橘子、椰枣和干果,还有这儿——” “噢!”皮拉尔拍了一下手,“太美啦,这些小金球和小银球。” “那些是挂在树上的,和给用人们的礼物在一起。这儿还有裹着白霜、闪着光的小雪人,是放在餐桌上的。还有各种颜色的气球,就等着吹起来了。” “噢!”皮拉尔的眼睛闪着光,“噢!我们可以吹起来一个吗?莉迪亚不会介意的。我真的很喜欢气球。” 斯蒂芬说:“宝贝啊!好吧,你想要哪个?” 皮拉尔说:“我想要个红的。” 他们各自选好自己想要的气球开始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皮拉尔吹到一半笑了起来,她的气球马上又瘪了下去。 她说:“你看起来太可笑了,吹得腮帮子都鼓出来了。” 笑过之后,她继续努力吹气球。他们把吹好的气球仔细地系起口来,开始玩,把它们轻拍上天,让它们飞来飞去。 皮拉尔说:“我们到外面的门厅里去吧,那儿更宽敞。” 他们笑着互相把气球传来传去,这时波洛恰好走进门厅,他带着一脸怜爱的表情看着他们。 “你们在玩游戏吗?这个气球真漂亮!” 皮拉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个红的是我的,比他的要大,大好多好多。如果我们到外面去,它们就会一直飞上天。” “那我们去把它们送上天吧,然后许愿。”斯蒂芬说。 “噢,好啊,这是个好主意。” 皮拉尔向通往花园的门跑去,斯蒂芬紧随其后。波洛跟在后面,仍是一脸疼爱的样子。 “我希望拥有一大笔钱。”皮拉尔说道。 她踮起脚,拿着气球的线。一阵风吹过,气球轻轻地摇摆着。皮拉尔松开了手,气球飘了起来,被风带走了。 斯蒂芬笑了。 “你不该把愿望说出来。” “不能吗?为什么?” “因为这样你的愿望就不会实现了。现在,我要许愿了。” 他松开了他的气球,可他不那么幸运,气球飘到了一边,挂在冬青树丛上,砰的一声爆了。 皮拉尔向它跑去,故作沉痛地宣布:“它去了……” 接着,她用脚尖碰着地上那片薄而柔软的橡胶,说:“这么说,我在外公的房间里捡到是这个呀。他也有一个,气球,只不过他的是粉色的。” 波洛高声惊呼。皮拉尔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 波洛说:“没什么。我刺到——不,是扎到了——我的脚趾。” 他转过身子,看着这幢房子。 他说:“这么多窗户!一幢房子,小姐,也有它的眼睛——和耳朵。英国人太喜欢开窗户了,这真是件可悲的事。” 莉迪亚从阳台上走过来。她说:“午餐准备好了。皮拉尔,亲爱的,一切都圆满解决了。午饭后阿尔弗雷德会向你说明具体细节的。我们进去好吗?” 他们走进房子。波洛最后一个进去,面色凝重。 3 午饭吃完了。 大家从餐厅里出来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对皮拉尔说:“来我的房间好吗?有一些事情我想跟你谈谈。” 他领她穿过门厅走进他的书房,进屋后便关上了门。其他人都去客厅了,只有赫尔克里·波洛留在门厅,若有所思地看着紧闭的书房门。 突然,他意识到那位老管家正在他身旁不安地徘徊着。 波洛说:“怎么了,特雷西利安,有什么事吗?” 老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说:“我有事要和李先生说,可我不想现在去打扰他。” 波洛说:“发生了什么事?” 特雷西利安慢吞吞地说:“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莫名其妙。” “告诉我。”赫尔克里·波洛说。 特雷西利安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说:“好吧,是这样的,先生,你或许也注意到了,大门的两边各放了一个门档,石头做的,很重。哦,先生,其中的一个不见了。” 赫尔克里·波洛的眉毛都竖了起来。他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今天早上还都在那儿呢,先生。我敢发誓。” “我去看看。” 他们一起来到大门外。波洛弯下腰,检查着剩下的那个门档。当他再次直起身来时,神情变得非常严肃。 特雷西利安声音颤抖地说:“谁会想偷那么一样东西呢,先生?想不明白呀。” 波洛说:“我不喜欢这样,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 特雷西利安不安地看着他,慢吞吞地说:“这个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先生?自打主人被谋杀之后,这地方好像和原来不一样了,我一直觉得像在做梦一样。事情混在一起,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赫尔克里·波洛摇摇头。 他说:“你错了,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特雷西利安摇着头说:“我的视力很差,不像以前看得那么清楚了。我总把东西弄混,还有人。我年纪太大了,不适合做这份工作了。” 赫尔克里·波洛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泄气。” “谢谢你,先生。我知道,你这么说是出于好意,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我太老了。我总会回想过去的日子和过去的面孔。比如詹妮小姐、戴维小主人和阿尔弗雷德小主人,他们在我心中一直是年轻的绅士和女士。直到那天晚上,哈里先生回来——” 波洛点点头。 “是的,”他说,“这也正是我所想的。你刚才说‘自打主人被谋杀之后’——其实变化在那之前就出现了。是从哈里先生回到家来开始的,是不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显得很不真实。” 管家说:“你说得对,先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哈里先生总是给家里带来麻烦,过去也是。” 他的目光又落到门边空空的石基座上。 “谁会把它拿走呢,先生?”他悄声说,“而且为什么呢?这儿,这儿简直像疯人院。”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所害怕的不是疯狂,而是理智!特雷西利安,有个人,现在十分危险。” 说完他转过身,又回到房子里。 就在这时,皮拉尔从书房里出来了。她双颊绯红,高高地扬着头,眼睛闪着光。 当波洛向她走去时,她突然跺了一下脚,说道:“我不会接受的。” 波洛扬起眉毛,问:“你不会接受什么,小姐?” 皮拉尔说:“阿尔弗雷德刚刚告诉我,我将会得到外公留给我母亲的那一份财产。” “怎么了?” “他说,从法律上讲,我并没有权利得到它。但他和莉迪亚,还有别的人认为,它应该是我的。他们说这叫公道,所以他们决定把这笔钱给我。” 波洛又问了一次:“怎么了?” 皮拉尔又跺了一下脚。 “你还不明白吗?他们要把这笔钱给我,把它给我。” “这伤了你的自尊?哪怕他们说得是对的——这份遗产本来就该归你?” 皮拉尔说:“你还真是不明白……” 波洛说:“正好相反——我非常非常明白。” “哦……”她气呼呼地转过脸去。 这时门铃响了。波洛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萨格登警司的身影。他急忙问皮拉尔:“你要去哪儿?” 她闷闷不乐地说:“去客厅,找其他人去。” 波洛迅速说道:“很好,去和他们待在一块,别一个人在屋子里乱逛,特别是天黑以后。你自己要当心,你现在很危险,小姐。今天恐怕是你这辈子最危险的日子。” 他转身离开了她,去迎接萨格登。 后者一直等着特雷西利安回到餐具室,才拿出一份电报给波洛。 “我们找到他了!”他说,“看看这个,南非警方发来的。” 电报上写着:“埃比尼泽唯一的儿子已于两年前去世。” 萨格登说:“这么一来可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可笑——我完全弄错了方向……” 4 皮拉尔走进客厅,头扬得高高的。 她径直朝莉迪亚走去,后者正坐在窗边织东西。 皮拉尔说:“莉迪亚,我是来告诉你我不会要那笔钱的。而且我要走了——马上……” 莉迪亚似乎吃了一惊,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 她说:“我亲爱的孩子,阿尔弗雷德一定解释得非常糟糕!这么做绝不是同情你,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真的,在我们看来这绝不是仁慈或慷慨的问题,只是简单的对与错。正常情况下,你母亲会继承到这笔钱,而你再从她那儿继承,这是你的权利——血缘关系上的权利。道理就是这样的,和同情施舍无关,是公道的问题。” 皮拉尔激动地说:“而这正是我不能接受的原因——因为你是这么说、这么想的!我很高兴来到这儿。很有意思!这是一次冒险,可现在你把它都毁了!我现在就要离开,马上,我再也不会麻烦你了……”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转过身,一口气跑出了房间。 莉迪亚瞪大了眼睛,无助地说:“我完全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希尔达说:“那孩子看起来真的很难过。” 乔治清了清嗓子,高高在上地说:“呃……我早上就说了,这么做的基本原则就是错的。皮拉尔很聪明,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她拒绝接受施舍。” 莉迪亚厉声道:“这不是施舍,这是她应有的权利!” 乔治说:“她好像并不这么想!” 这时萨格登警司和波洛一起走了进来。前者环顾一圈后问:“法尔先生在哪儿?我有话要跟他说。” 众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到赫尔克里·波洛严厉地问:“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呢?” 乔治·李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她要离开这儿了,她是这么说的。看起来,她和这些英国亲戚们待够了。” 波洛猛地转过身,对萨格登说:“快来!” 两个男人刚冲进大厅,就听见重物坠地的声音和从远处传来的一声尖叫。 波洛叫道:“快……来……” 两人穿过门厅跑到房间尽头,顺着楼梯上到二楼。皮拉尔的房间房门大开,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男人转过头看着跑上来的两个人,这人正是斯蒂芬·法尔。 他说:“她没事……” 皮拉尔紧贴着墙,身子蜷成一团,瞪着地板上的那块大石头。 她吓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她说:“它就架在我的门上,保持着平衡。本来会在我进门的时候砸在我的头上,可我跑进门的时候裙子挂在了一颗钉子上,把我往回拽了一下。” 波洛跪下来检查那颗钉子,钉子上缠着一根紫色的花呢线。他抬起头来,严肃地点了点头。 “小姐,这颗钉子救了你的命。”他说道。 萨格登警司迷茫地问:“这都是……怎么回事?” 皮拉尔说:“有人想杀我!” 她不停地点着头。 萨格登警司抬头看了看门。 “恶作剧。”他说,“一个老掉牙的恶作剧——目的却是谋杀!这是在这幢房子里实施的第二起谋杀了,可这次没能成功!” 斯蒂芬·法尔嗓音嘶哑地说:“感谢上帝你没事。” 皮拉尔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恳求的手势。 “我的上帝,”她叫道,“为什么会有人想杀我?我做了些什么呀?” 赫尔克里·波洛慢悠悠地说:“小姐,你应该这么问:我知道些什么呀?” 她瞪大了眼睛。 “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告诉我,皮拉尔小姐,案发的时候你在哪儿,你不在这个房间里。” “我在,我告诉过你了!” 萨格登警司假装温和地说:“是的,但你当时没说真话。你告诉我们说你听见外公的尖叫声,但如果你在这个房间里,就绝不可能听见。波洛先生和我昨天实验过了。” “噢!”皮拉尔屏住了呼吸。 波洛说:“你所在的那个地方离他房间非常近。我来告诉你我认为你在哪儿吧,小姐,你在摆着雕像的壁龛里,那儿离你外公的房间非常近。” 皮拉尔吃了一惊,说:“噢……你怎么知道的?” 波洛淡淡地一笑,说:“法尔先生看见你在那儿了。” 斯蒂芬马上厉声反驳:“我没有。这绝对是个谎言!” 波洛说:“请你原谅,法尔先生,但你的确看见她了。还记得吗?你说你记得那处壁龛里有三尊雕像,而不是两尊。而那天晚上只有一个人穿着白衣服,那就是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她就是那第三尊雕像,是这样的吧。不是吗,小姐?” 皮拉尔迟疑了片刻,然后说:“是的,确实如此。” 波洛温和地说:“现在,小姐,该告诉我们事实了。你为什么会在那儿?” 皮拉尔说:“晚饭后我离开了客厅,打算去找外公,我想这会让他高兴。可当我从过道那儿转过来的时候,却看见有个人站在他的门边。我不想被那人看见,因为外公说过那天晚上他不想再见任何人。于是我躲进了那处壁龛,以防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转过身来看见我。 “接着,突然间,我听到了可怕的声音,桌子——椅子……”她摆摆手,“所有的东西都倒了,撞在一起。我没有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被吓坏了。而就在这时,响起了可怕的尖叫声……”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我对自己说,有人死了……” “然后呢?” “然后大家纷纷从过道那边跑了过来,最后,我出来了,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萨格登警司严厉地说:“我们第一次问你的时候,这些事你一句也没提,这是为什么?” 皮拉尔摇了摇头,自作聪明地说:“没必要对警察说太多。你瞧,如果我说我当时离那儿很近,也许你就会认为是我杀了他。所以我说我在自己的房间里。” 萨格登依旧严厉,他说:“如果你故意说谎,结果只会导致你受到怀疑。” 斯蒂芬·法尔说:“皮拉尔?” “什么?” “当你拐进这条过道时,你看见谁站在门边,告诉我们。” 萨格登说:“对,告诉我们。” 女孩儿突然有些迟疑。她的眼睛瞪大了,又眯了起来,她语速缓慢地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光线太暗了,看不清楚。但那是,一个女人……” 5 萨格登警司打量着围成一圈的这些人,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恼怒的神情。 他说:“这么做很不符合常规,波洛先生。” 波洛说:“这是我的一个小想法。我想把我的发现告诉大家,然后请大家协作,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找出事情的真相了。” 萨格登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道:“耍猴戏。”他靠在椅背上。 波洛说:“首先,我想请法尔先生做出一个解释。” 萨格登抿紧嘴唇,说:“我本该私下里跟你谈这件事的,不过我也不反对这样。”他把电报递给斯蒂芬·法尔,“现在,法尔先生——照你对自己的称呼来,也许你可以解释一下这个?” 斯蒂芬·法尔接过电报,扬了扬眉毛,慢慢地大声读了出来。读完他点了一下头,把电报还给警司。 “哦,”他说,“这可真糟糕,不是吗?” 萨格登说:“这就是你想说的吗?你该明白,其实你没有义务解释———” 斯蒂芬·法尔打断了他。他说:“你不用警告我了,警司,看得出来那些话就在你的嘴边转悠。是的,我会解释的,虽然不算非常好,但它是真的。” 他停了一下,开始了讲述。 “我不是埃比尼泽·法尔的儿子,但我跟他们父子两人都很熟。现在你们试着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顺便说一句,我的名字是斯蒂芬·格兰特,我此生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我很失望,这儿的每样东西、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单调乏味、毫无生气。接着我在火车上碰到了一个女孩,我必须坦白:我被这个女孩迷住了!她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简直不像这世上该有的!我和她在火车上聊了一会儿,当场便下定决心绝不能和她失去联系。当我离开车厢时,恰好瞥到了她旅行箱上的标签。吸引我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她此次旅行的目的地。我听说过戈斯顿府,而且对这儿的主人很了解。他曾和埃比尼泽·法尔合伙了一段时间,老埃比经常谈起他,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我想到一个主意,到戈斯顿霍尔去,假装成埃比的儿子。他已经死了,正如电报里说的,死于两年前。但我记得老埃比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西米恩·李的消息了,所以我猜测这个姓李的并不知道埃比儿子的死讯。不管怎样,我认为这值得一试。” 萨格登说:“但你没有马上过来试,而是在阿德斯菲尔德的国王纹章旅馆待了两天。” 斯蒂芬说:“我得仔细想想啊——考虑清楚是否要试。最后我决定来,就像一次小小的冒险,吸引着我。哦,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老人以最友善的态度问候了我,并马上邀请我在他家住下。我接受了。这就是我的解释,警司。如果你还是无法想象,试着回想一下你年轻的时候,是否也曾因坠入情网而纵容自己做一些傻事。我的真名是斯蒂芬·格兰特,你可以往南非拍份电报去调查我。但我要告诉你,你会发现我是一个非常正派的公民,绝不是一个骗子,或是一个偷珠宝的贼。” 波洛轻声说:“我从不认为你是。” 萨格登警司谨慎地摸着自己的下巴,说:“我会去调查一下的。我更想知道的是:谋杀案发生之后,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真相,而是编了一套谎话告诉我们呢?” 斯蒂芬直白地说:“因为我是一个傻瓜!我以为你们发现不了的!我认为如果我承认假冒了身份到这儿来,看起来会很可疑。如果我不是一个彻底的白痴,就应该想得到你们一定会往约翰内斯堡拍份电报的。” 萨格登说:“好吧,法尔……呃……格兰特先生,我没说我不相信你的故事,我们很快就能证实它是否属实。” 说完他向波洛投去探寻的眼光,后者说:“我想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有话要说。” 皮拉尔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真的。我本以为永远不会告诉你们的,可为了莉迪亚和那些钱,我得说出来。来到这儿,假扮、欺骗和表演——这很有意思,但当莉迪亚说那钱是我的,这么做才公平时,事情就不一样了,已经不再好玩了。” 阿尔弗雷德·李一脸迷惑不解。 “我没听明白,亲爱的,你在说些什么?” 皮拉尔说:“你们以为我是你们的外甥女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皮拉尔死了,我和她一起在西班牙旅行的时候死的!当时飞来一颗炸弹,汽车着了火,她当场就死了,而我毫发无损。我和她并不太熟,但她告诉了我所有有关她自己的事,包括她有个外公,如何让她去英国,以及他如何有钱什么的。而我身无分文,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该做什么。我突然想:我为什么不拿着皮拉尔的护照到英国去,变成一个非常有钱的人啊?”她突然露出笑容,显得光彩照人,“噢,不知能不能顺利蒙混过关的想法非常有意思!我们的照片并不像。刚才他们要看我护照的时候,我打开窗户把它扔了下去,然后跑下去捡,捡的时候故意涂了一点儿灰在照片上。邻国间的旅行,海关的人不会看得很仔细,而在这儿他们也许——” 阿尔弗雷德怒气冲冲地打断了皮拉尔的话:“你是说,你假扮成我父亲的外孙女,玩弄了他对你的宠爱?” 皮拉尔点点头,得意地说:“对,我一眼就看出我可以让他很喜欢我。” 乔治·李勃然大怒。 “荒谬!”他咆哮道,“罪犯!企图借欺诈来骗钱!” 哈里·李说:“她没从你那儿拿到一个子儿,老兄!皮拉尔,我站在你这一边,我非常钦佩你。而且,感谢上天,我不再是你的舅舅了!这样我就不用顾忌什么了。” 皮拉尔问波洛:“你知道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波洛笑了:“小姐,如果你研究过孟德尔的遗传定律就会知道,两个蓝眼睛的人是生不出一个棕色眼睛的孩子的。我敢肯定,你的母亲是一位正派可敬的女士。那么,结果必然就是,你根本就不是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当你在护照这件事上捣鬼的时候,我就十分肯定了。那个想法挺机灵的,但还不够机灵,你明白吗?” 萨格登警司不高兴地说:“整件事都不够机灵。” 皮拉尔瞪着他,说:“我不明白……” 萨格登说:“你告诉了我们一些事——但我认为,还有更多的事你没说。” 斯蒂芬说:“你放过她吧!” 萨格登警司毫不理会。他接着说:“你说晚饭后你又上楼准备到外公的房间去,并说那是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依我看,可能还有别的原因。是你偷了那些钻石,你拿了它们,趁老头不注意的时候,从保险箱里偷走了它们!老头发现钻石失踪了之后,马上就想到有两个人最有可能。一个是霍伯里,他也许知道密码,并趁夜溜进来偷走了钻石。另一个就是你。 “接着,李先生马上采取了行动,他给我打了通电话,叫我过来见他。接着他带话给你,让你晚饭后立即上楼来。你来了,他当面指责你拿了钻石,你否认,可他仍不肯放过你。我不知道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他看出你并不是他的外孙女,而是一个非常聪明的职业小偷。不管怎样,游戏结束了,罪行曝光的危险逼近你,你就用刀割开了他的喉咙。当时发生了一些争斗,他尖叫出声,你必须马上摆脱困境。你匆匆溜出房间,但知道无法在其他人到来之前跑掉,于是,你躲进了放着雕像的壁龛。” 皮拉尔尖声喊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没有偷钻石!我没有杀他!我向圣母马利亚发誓。” 萨格登严厉地问:“那会是谁干的呢?你说你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李先生的门外。照你的说法,那个人就应该是凶手。当时没别的人经过壁龛了!但另一方面,只有你说那儿有一个人,换句话说,你编造出这么一个人,为了替自己开脱!” 乔治·李紧接着厉声道:“当然是她!一切都很清楚了!我一直在说是一个外人杀了父亲!怀疑这件事是自己家里的人干的,这纯粹是胡说八道——这是不合常理的!” 波洛在椅子里动了动,说:“我不能同意你的说法。考虑到西米恩·李的性格,发生这样的事是很正常的。” “什么?”乔治的嘴张得大大的,盯着波洛。 波洛接着说:“而且,在我看来,事情的确是这样的。西米恩·李被他的亲生骨肉杀了,出于一个很充分、很合理的理由。” 乔治叫道:“我们中的一个?我否认——” 波洛的声音如铁棍般插了进来。 “这是一桩每个人都有嫌疑的案子。乔治·李先生,我们先从你开始说吧。你一点儿都不爱你的父亲!你和他保持良好关系只是为了钱。在他死的那天,他曾威胁说要削减你的生活费,而你知道他死后你可能会继承到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这就是动机。照你说的,晚饭后你去打电话了。你的确打了通电话,但通话时间只有几分钟,那之后你完全可以去父亲的房间,和他聊了聊,然后和他打了起来并杀死了他。之后你离开房间,把门从外面锁上,因为你希望警方认定这是入室抢劫。但你在慌乱中疏忽了一点,你忘了把窗户打开,来支持抢劫的说法。这很蠢,不过请你原谅,我认为你本来就是一个很愚蠢的人!然而……” 波洛稍微停顿了一下,这期间乔治企图开口反驳但没有成功。 波洛接着说道:“有很多愚蠢的人成了罪犯!” 说完波洛将目光转向玛格达莱尼。 “您的夫人,她也有动机。我认为,她欠着债,而你父亲的口气,以及说的一些话也许引发了她的不安。她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她说当时她去打电话了,可她没有。而且,这些只是她自己的说法,没人可以证明…… “然后,”他停了一下,“还有戴维·李先生。我们不止一次,而是多次听人说李家人的血液里流淌着无法忘怀的复仇天性。戴维·李先生没有忘记父亲是如何对待母亲的,也无法原谅父亲。父亲对死去的夫人的嘲笑也许是压坏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谋杀案发生的时候,戴维·李说他在弹钢琴,而他弹的曲子恰巧是《葬礼进行曲》。但如果假设是别的什么人在弹《葬礼进行曲》呢?某个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并愿意为他作证的人。” 希尔达·李平静地说:“这种假设很无耻。” 波洛转向她:“我可以再说一种可能,夫人。是你亲手做了那件事,是你偷偷溜上楼去,对一个你认为已超出人类宽恕限度的人执行了裁决。而夫人你,发起怒来一定很可怕……” 希尔达说:“我没杀他。” 萨格登警司突然插话:“波洛先生说得很对。这起案子每个人都有嫌疑,除了阿尔弗雷德·李先生、哈里·李先生和阿尔弗雷德·李夫人。” 波洛温和地说:“我可没说与这三个人无关……” 警司抗议说:“噢,得了吧,波洛先生!” 莉迪亚·李问:“那我有什么嫌疑呢,波洛先生?”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地笑着,眉毛嘲讽地挑起。 波洛低头致意,说:“夫人,你的动机我就不说了,因为太明显了。来说说其他的部分,那天晚上你穿着一件花朵图案的塔夫绸礼服,配一件图案非常特别的斗篷。我先提醒你一个事实,特雷西利安,那位管家,他是个近视眼,远处的物体在他看来是暗淡模糊的。我还要指出,你家的客厅非常大,而且全是罩着大灯罩的灯。那天晚上,就在尖叫声响起的一两分钟之前,特雷西利安走进客厅来收咖啡杯。他看见了你,他是这么觉得的。你以惯常的姿势站在远处的窗边,身子半边被厚重的窗帘遮着。” 莉迪亚说:“他的确看见了我。” 波洛继续道:“我想说的可能是,特雷西利安看见的,其实只是你那件斗篷。它被安置在窗帘边,看起来就像你站在那儿……” 莉迪亚说:“我确实站在那儿……” 阿尔弗雷德说:“你怎么敢这么说——” 哈里打断了他。 “让他说下去,阿尔弗雷德,下面就该轮到我们了。我倒要听听他怎么描述亲爱的阿尔弗雷德杀死了他深爱的父亲,而且我们当时一起待在餐厅里?” 波洛冲他笑了一下。 他说:“这个,非常简单。仇人不情不愿地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反而可信得多。你们两兄弟关系很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你公开鄙视他,他对你也没有一句好话!可是,如果这些都是一个非常机智的计划的一部分呢?假设阿尔弗雷德·李厌倦了不停向严苛的霸主献媚,假设你们之前早就见过面呢?你们的计划是这样的,你回到家来,阿尔弗雷德装作不满你的归来,露骨地表现出对你的嫉妒和不满;你则不断地鄙视他。接着就到了谋杀的那天晚上,你们早就把一切都设计好了。你们中的一个留在餐厅里,自说自话,也许还假装大声地争吵,就像有两个人在那儿似的。另一个人则上楼去作案……” 阿尔弗雷德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你这个魔鬼!”声音已含混不清。 萨格登盯着波洛,问:“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波洛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带着一种威信。 “我已经说明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些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至于实际上发生了什么,我们必须通过表现看到其内在的真实……” 他顿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们必须回到西米恩·李本人的性格特征上来……” 6 随后是片刻的沉默。很奇怪,此时所有的愤怒和怨恨都平息了下来。赫尔克里·波洛凭借他的人格魅力控制了在场的听众。当他再次开口,慢吞吞地说话时,其他人都陶醉地看着他。 “我们要明白,一切的根源都在这儿,死者才是这起神秘事件的焦点和中心!我们必须深入探究西米恩·李的心灵和思想,看看我们能找到些什么。对一个有家有室的人来说,他身上的东西必然传给了后代…… “那么西米恩·李留遗传给儿子和女儿了些什么呢?首先,是骄傲。但老人的这种骄傲因为对孩子们的失望而有所挫伤。接下来是耐心的品质。我们已经从多处了解到,西米恩·李可以为了报复一个坑过他的人而耐心地等待好几年。我们看到,继承他这一点的,正是从外表上看最不像他的那个儿子。戴维·李可以把一件事或一份怨恨藏在心里很多年。从长相上看,哈里·李是最像父亲的,特别是当我们仔细观察西米恩·李年轻时候的画像时,二者的相像就更加显著了!他们都有着高挺的鹰钩鼻,轮廓分明的长下巴,喜欢摆出头向后仰的姿势。我想,哈里也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举止上的特殊习惯——比如说喜欢仰头大笑,还有用手指抚摸下巴。 “我将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确信犯下这起谋杀案的凶手与死者关系密切,于是便开始从心理学角度研究整个家庭。换句话说,我试图找出他们中的哪一个从心理学角度上有可能犯罪。而据我的判断,只有两个人符合这方面的要求。他们是阿尔弗雷德·李和希尔达·李——戴维的妻子。而戴维本人,我不认为他会是一个凶手,我不认为像他那么脆弱敏感的人能做出割喉这么血腥的事。乔治·李和他的妻子同样被我排除在外,不管他们多想这么做,我认为他们都不会去冒这个险。他们在本质上都是十分小心的人。阿尔弗雷德·李夫人,我很肯定她无法做出任何暴力行为,她的个性太坚定了。对哈里·李,我有点犹豫。他确实有些粗俗野蛮,可我几乎可以肯定,与他所表现出的虚张声势和怒气冲冲相反,哈里·李本质上是个很懦弱的人,而现在我知道,这也是他父亲对他的看法。他曾说哈里并不比其他人更有价值。这样就只剩下刚才我所提到的那两个人了!阿尔弗雷德·李是一个可以无私地做出巨大奉献的人,多年来他一直遵照另一个人的意愿活着,无条件地服从他,任凭他支配。在这种情况下,这一关系很可能会突然崩塌。此外,他很可能对父亲心怀怨恨,这种怨恨越积越深,只是从未以任何方式表现出来。最安静、最顺从的人,一旦自制力出现裂缝,便会彻底垮掉,从而做出最突然、最意外的暴力行为!另一个我认为能胜任这次犯罪的人是希尔达·李。她是那种必要时会用自己的手来执行法律裁决的人——虽然不会出于自私的动机。这种人会自己做出裁决,还会去执行。《旧约·圣经》里的很多人物都是这种类型的,比如说,雅亿(注:jael,希伯来人,作为外邦妇女,杀死了攻打以色列的统帅西西拉。)和朱迪斯(注:judith,一名以色列寡妇,在亚述军队攻入她所在的国家时,她带着女仆主动色诱敌军统帅,最终趁统帅熟睡时将其杀死。)。 “进行到这里,我开始回想案子本身的情况。第一个生出的疑点——可谓马上浮现出来的,是情况非同一般的案发现场!你们都回忆一下西米恩·李陈尸的那个房间。如果你们还能记得的话,那儿有一张沉重的桌子和一把沉重的椅子,都翻倒了,还有一盏灯、瓷器、玻璃杯等。桌子和椅子尤其令人惊讶,它们都是实心桃花心木的,很难想象那个虚弱的老人与袭击者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搏斗,居然能把如此坚固沉重的家具碰翻、撞倒,整件事看起来很不真实。然而,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不会故意制造出这样的场面——除非西米恩·李是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杀死了,这么做是为了让人以为攻击者是个女人,或一个瘦弱的男人。 “但这么想也完全没有说服力。因为家具倒地发出的声响会让其他人警觉,使得杀人凶手几乎来不及离开现场。尽可能无声无息地割开西米恩·李的喉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有利的。 “另一个非同寻常之处是,从门外转动钥匙,让门反锁。这么做同样没有道理。这么做也不可能让人以为是自杀,这起案件中没有一丁点因素能扯到自杀上。也不可能让人以为凶手是从窗户逃跑的——因为窗户都关着,根本不可能从那儿出去!还有,再次涉及时间问题。时间,对杀人凶手来说必定是非常宝贵的。 “还有一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从西米恩·李的防水盥洗袋上剪下来了一块小橡胶,还有一小块木头桩子,是萨格登警司拿给我看的。这些东西是第一批进入房间中的某个人从地板上捡起来的——而这些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可以说什么都不是!但它们就在那儿。 “我们发觉,这起案子变得越来越难以理解。它没有条理、没有秩序——总而言之,它不合乎情理。 “而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死者叫来了萨格登警司,向他报告了一起盗窃案,并要求他一个半小时以后再过来一趟。为什么呢?如果西米恩·李在怀疑他的外孙女或别的家庭成员,在他和那个被怀疑的人面对面把这件事说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让萨格登警司在楼下等着呢?有警司在家里,还可以给嫌疑人施加更大的压力。 “到这里我们发现,不仅凶手的行为非同寻常,西米恩·李本人的行为也非同寻常! “于是我对自己说:‘这件事全错了!’为什么?因为我们在从一个错误的角度看它,从一个杀人凶手所希望的角度…… “我们有三件事解释不清:搏斗、转动钥匙,以及一小片剪下来的橡胶。但肯定有一种方式能解释这三件事情!于是我清空大脑,让其成为一片空白,忘掉案情,从这些东西的本身来考虑。我想——搏斗,那代表着什么?暴力——毁坏——嘈杂的声音……那么钥匙呢?为什么要转动钥匙?防止有人进去?可并没阻止得了谁,因为门几乎马上就被砸开了。不让某人出来?不让某人进去?一小片剪下来的橡皮呢?我对自己说:‘防水盥洗袋就是防水盥洗袋,没别的了!’ “你们肯定会说还是毫无进展——但并非如此,我留下了三个印象:嘈杂——隔离——无意义…… “这和我之前认为有可能的两个人之中的任何一个相吻合吗?不,不吻合。对阿尔弗雷德和希尔达两人来说,当然绝对地倾向于悄无声息地谋杀,而把时间浪费在从外面锁门上简直荒谬,至于那一小片橡胶,依旧——毫无意义! “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起案子一点也不荒谬——正相反,它计划周密,实施得精准。而事实上,它成功了!因此,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 “接着,在我又把整件事重新思考了一遍时,看到了第一道启示之光…… “血——那么多的血——到处都是血……对血的强调——新鲜的、湿润的、鲜艳夺目的血……那么多的血——太多血…… “而第二个想法也随之而来!这是一起血案——凶手就在有血缘关系的这群人当中。正是西米恩·李自己的血脉背叛了他……” 赫尔克里·波洛俯身向前。 “在这起案子中,两条最有价值的线索却是分别由两个人在无意中说出来的。第一个是阿尔弗雷德·李夫人引用了《麦克白》里的一句台词:‘可是谁想得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另一个来自特雷西利安,那个老管家说的一句话。他说自己近来迷迷糊糊的,总觉得有些事之前也发生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他产生了这种奇怪的感觉。他听见门铃响了,就去给哈里·李开了门。而第二天他又做了同样的事情,这次门外站着斯蒂芬·法尔。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看看哈里·李和斯蒂芬·法尔,你们就会明白为什么了。他们的长相惊人地相像!这就是为什么给斯蒂芬·法尔开门,感觉就像是给哈里·李开门一样。看起来差不多是同一个人站在门外。而接下来,就在今天,特雷西利安提到他总是把人弄混。这不奇怪!斯蒂芬·法尔也有高高的鼻子,笑的时候习惯头往后仰,还有那个用食指抚摸下巴的小动作。如果你久久地审视西米恩·李年轻时的画像,就会发现不仅有哈里·李的影子,还有斯蒂芬·法尔……” 斯蒂芬动了动,弄得椅子吱嘎作响。 波洛说:“还记得西米恩·李那次大发作,对家里人发表的那通激烈的演说吗?你们肯定记得,他说,他敢说还有更好的亲生儿子,只是生错了地方。我们再回到西米恩·李的性格特征上来。西米恩·李在女人的事情上很有一手,并让妻子为此心碎!西米恩·李曾向皮拉尔吹嘘,他很可能有一个由几乎同样年纪的儿子组成的护卫队!所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西米恩·李不仅有这幢房子里的、合法婚姻内所生的儿子,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且未被承认的亲生儿子。” 斯蒂芬站了起来。 波洛说:“这才是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不是吗?并不是你在火车上遇见了一个女孩这种美丽的罗曼史!在遇见她之前你就决定到这儿来了,你想来看看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斯蒂芬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开口了,声音沙哑。 “是的,我一直想弄清楚……母亲有时会说起他。这个念头已渐渐占据了我的心,想去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攒了一点儿钱,来到了英格兰。我不打算让他知道我是谁,便假装是老埃比尼泽的儿子。我到这儿来只有一个原因,来看看我父亲到底是什么样子……” 萨格登警司悄声说:“天哪,我一直瞎了眼……现在我明白了,我两次把你误认为成哈里·李先生,却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警司又转向皮拉尔,问:“实情是这样的,对吗?你看见站在门外的那个人,其实是斯蒂芬·法尔。我记得你在说是个女人之前犹豫了一下,还看了看他。你当时看见的是法尔,只是不愿意把他说出来。” 这时响起一阵轻柔的沙沙声,接着希尔达·李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她说,“你错了,皮拉尔看见的是我……” 波洛说:“你,夫人?不过我也是这么想的……” 希尔达平静地说:“自我保护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都不愿相信我会是这样一个胆小鬼,只是因为害怕就保持沉默!” 波洛说:“现在你愿意告诉我们吗?” 她点点头。 “我原本和戴维一起待在音乐室里。他在弹琴,情绪异常。我有点儿害怕,而且我强烈地意识到这一切全怪我,因为是我坚持要回来的。戴维开始弹《葬礼进行曲》,突然间,我就下了决心,不管这看起来有多怪,我已决定我们两个人必须马上离开——就在当天晚上。于是我悄悄地走出音乐室,走上楼去,我想去见李先生,坦率地告诉他我们为什么要走。我经过走廊,来到他的房门前。我敲了敲门,没有回答,我又使劲儿敲了敲,还是没有回答。我试着转了一下门把手,门锁着。就在这时,我正站在门外犹豫的时候,我听见屋里传来一个声音……” 她顿了一下。 “你们不会相信的,但那是真的!有人在屋里——正在攻击李先生。我听见桌椅翻倒,玻璃和瓷器打碎的声音,我听件最后那声可怕的尖叫渐渐消失——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我傻傻地僵立在那儿!我动不了了!而这时法尔先生从走廊那边跑过来,玛格达莱尼和其他人也都来了,然后法尔先生和哈里开始撞门。门被撞倒了,我们看见了房间里面的情形,而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除了倒在血泊里、已经死了的李先生。” 她平静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儿,叫道:“屋里没有别的人了——一个也没有,你们明白吗?可是没人从房间里出来过……” 7 萨格登警司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要么是我快疯了,要么就是大家都快疯了!你说的那些,李夫人,根本不可能。太疯狂了!” 希尔达·李叫道:“我真的听见他们在屋里搏斗,我还听见老人的喉咙被割开时的那声尖叫。但是没人出来,也没人在房间里!” 赫尔克里·波洛说:“可过了这么久了,你什么都没说。” 希尔达·李的脸白了,但她依旧镇定地说:“是的,因为如果我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你们只会想到一件事,是我杀了他……” 波洛摇摇头。 “不,”他说,“你没杀他,是他的儿子杀了他。” 斯蒂芬·法尔说:“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从没碰过他!” “不是你,”波洛说,“他还有别的儿子!” 哈里说:“这到底——” 乔治瞪大了眼睛;戴维用手蒙住眼睛;阿尔弗雷德眨了两下眼。 波洛说:“我到这儿的第一个晚上,也就是发生谋杀的那天晚上,看见了一个幽灵,是死者的幽灵。当我第一眼看见哈里·李的时候,我愣住了,我觉得以前见过他。后来我仔细观察他的相貌,才意识到他是多么像他父亲,而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产生那种相似感觉的原因。 “昨天,另一个男人坐在我对面仰着头笑了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哈里·李让我想起了谁。我又因此追溯到另一张脸,死者的相貌。 “难怪可怜的老特雷西利安会被搞糊涂,在他接连给三个而不是两个长得非常相像的男人开门的时候。难怪他会承认总是把人搞混,当这幢房子里的三个男人稍微离远一点看就像同一个人!一样的体型,一样的姿势,尤其是那个摸下巴的小动作,一样的仰头大笑的习惯,一样引人注目的高挺鼻子。可这相似之处也不是那么容易看出来——因为第三个人有胡子。” 他向前探出身子。 “人们有时会忘记警察也是男人,他们有妻子、孩子、母亲,”他停顿了一下,“和父亲……还记得西米恩·李在本地的名声吗?因为与女人们的私情而使妻子心碎。私生子也会继承他的很多东西。他会继承他父亲的相貌,甚至习惯动作,他会继承他的骄傲、耐心和复仇精神!” 他的声音提高了。 “你这一生,萨格登,一直因父亲犯下的错而心怀怨恨。我认为你很久以前就决定杀他了。你是从邻郡来的,离得并不远。可以想象,有西米恩·李给的钱,你母亲很容易就为你找了个父亲。进米德什尔警察局对你来说会更容易复仇。作为警察,有非常多的机会犯罪,并能逃脱罪行。” 萨格登的脸变得像纸一样惨白。 他说:“你疯了!他被杀的时候我在房子外面。” 波洛摇摇头。 “不,你在第一次离开之前就杀了他。在你离开之后没人见过他活着。这对你来说很容易。西米恩·李确实在等你来,但他并没叫你来,是你给他打了通电话,含糊不清地提到一起盗窃未遂案,并说你会在那天晚上八点之前去拜访他,而且会假装成是来为警方募集捐款的。西米恩·李丝毫没有怀疑,他不知道你是他儿子。你来了,编造了一个假钻石的事。于是他打开保险箱,让你看真钻石还安全地躺在里面。你道了歉,和他一起回到壁炉边,趁他不备突然抓住了他。你用手捂住他的嘴,割断了他的喉咙,这样他就叫不出声来了。强壮如你,做这些就像小孩玩游戏一般简单。 “接下来你开始布置现场。你拿走钻石,把桌椅、灯和玻璃杯堆了起来,用你随身带来的一根很细的绳子或线,从它们之间穿来穿去地绕起来。你带了一瓶新鲜的动物血,在里面加了些柠檬酸钠,随意地把血洒得到处都是,又在从西米恩·李的伤口里流出来的一摊血里加了些柠檬酸钠。你还把火生旺,使尸体保持温暖。接着你把线的两头从窗户下边的狭窄缝隙中伸出去,让它们垂到墙外。你离开了房间,从外面把门锁上。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不能有任何人进到那个房间里去。 “接着你走出去,把钻石藏在花园里的石槽里。它们早晚都会被发现,但那样只会使怀疑的焦点进一步集中到你所希望的地方:西米恩·李合法家庭的孩子们身上。差不多九点一刻时你又来了,走到窗户下方的墙边拉动了那两根线。这就触动了你精心堆起的那堆东西,家具和瓷器哗啦一声全部倒了下来。你拉着线的一头把线全部拽了出来,重新绕在自己的身上,藏在外套和马甲下面。 “接下来,你还有更深远的计划!” 波洛转向其他人。 “你们还记得每个人是怎么描述那声垂死的尖叫声的吗?你,李先生,说像是一个在致命的痛苦降临在即将死去的人身上才有的惨叫。你妻子和戴维·李用了同一种形容:像是地狱里的灵魂。而戴维·李夫人正好相反,说它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发出的叫声,她说那不像人类发出的,像一头野兽。哈里·李说的最接近真相,他说听起来像杀猪一样。 “你们知道集市上卖的那种长长的、上面画着人脸的粉色气球叫什么吗?叫‘垂死的猪’。当里面的空气喷出来时,它们会发出野兽似的哭号。这个,萨格登,就是你最后的一招。你把一个气球放在房间里,口用一个小木桩堵住,但这个小木桩也拴在细绳上。你拉动细绳,木桩跑了出来,那头‘猪’便开始放气。气球就连在家具堆的最上面,家具倒塌,便响起‘垂死的猪’的尖叫。” 他再次转向其他人。 “现在你们知道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在现场捡起来的是什么了吧?警司原本希望能在有人注意到它们之前及时把那一小束橡胶回收。不过他还是借调查的名义尽快地把它从皮拉尔那儿要了过来。可要知道,他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这本身就很奇怪了,而且很可疑。我是从玛格达莱尼那儿听说这件事的,问到他的时候,他早已对这种情况做好了准备。他事先从李先生的防水盥洗袋上剪下一小片,和一小块木楔子一起拿了出来。表面上看它们很符合描述——一小块橡胶和一小块木头。但就像我那时所想到的,它们什么都不是!可我太傻了,没有马上想到既然它们什么都不是,就不可能出现在那儿,因此萨格登警司在撒谎……不,我愚蠢地继续为它们寻找一个解释。直到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在玩气球的时候气球爆了,而她叫了起来,说她在西米恩·李的房间里捡到的一定是个爆了的气球,这时候我才发现了真相。 “你们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吧?不真实的搏斗,是为了制造错误的死亡时间;上锁的门,是为了防止有人太早发现尸体;还有死者的尖叫。现在这起案子很有逻辑且合情合理了。 “但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大声喊出了她关于气球的发现,这时,她就对凶手构成了威胁。而如果她喊出的话被房子里的他听见了——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她的声音又尖又清晰,而且当时窗户都开着——她本人就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了。她已经让凶手尴尬一次了。在说到老李先生的时候,她曾说:‘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好看。’然后又加了一句,她对着萨格登说:‘像你一样。’她说这话没什么深意,萨格登知道,这也难怪他一下子脸都紫了,几乎说不出话来。意外来得太突然,且非常危险。自那之后,他一直想把罪名强加给她,可事实证明这比他料想的要困难得多。因为,作为没能得到遗产的外孙女,她显然没有犯罪动机。后来,当他在房子里无意中听见她那尖利清晰的关于气球的发现时,绝望的他决定铤而走险。我们吃午饭的时候他设下了那个陷阱,但很幸运,简直可以说是奇迹,计划失败了……”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之后,萨格登平静地问:“你是什么时候确定的?” 波洛说:“我一直不太有把握,直到我买回一副假胡子,我把它放在西米恩·李的画像上试了一下,这时——我发现看着我的那张脸是你。” 萨格登说:“上帝让他的灵魂在地狱里腐烂吧!我很高兴我做了这件事!” 第七章 十二月二十八日 第七章 十二月二十八日 1 莉迪亚·李说:“皮拉尔,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先和我们待在一起,让我们把你以后的生活安排好。” 皮拉尔谦恭地说:“你太好了,莉迪亚,你是个好人,这么容易就原谅了别人,而不会为此小题大做。” 莉迪亚笑着说:“我还是叫你皮拉尔,虽然我想你并不叫这个名字。” “是的,其实我叫贡奇塔·洛佩兹。” “贡奇塔也是个好名字。” “你真的是太好了,莉迪亚。但你不用为我操心了,我就要嫁给斯蒂芬了,我们要到南非去。” 莉迪亚笑着说:“啊,这个结局非常完美。” 皮拉尔怯生生地问:“既然你一直这么好,莉迪亚,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回来和你一起——也许过个圣诞节,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吃饼干、烤葡萄干,在树上挂满那些闪光的东西和小雪人了?” “当然,你可以来过一个真正的英式圣诞节。” “那就太好了!你瞧,莉迪亚,我觉得今年的圣诞节一点儿都不美妙。” 莉迪亚屏住呼吸,说:“是啊,这不是一个美妙的圣诞节……” 2 哈里说:“再见了,阿尔弗雷德。你不用再为见到我而苦恼了,我要到夏威夷去生活了,我一直幻想某天有了点儿钱,我就去那儿住下。” 阿尔弗雷德说:“再见了,哈里。希望你能过得开心,我希望这样。” 哈里颇为尴尬地说:“对不起,我总是惹你生气,老兄。我的幽默感真是令人生厌,总忍不住想拿人开玩笑。” 阿尔弗雷德勉强地说:“我想我该学着经得起玩笑。” 哈里松了一口气,说:“好啦,再——见。” 3 阿尔弗雷德说:“戴维,莉迪亚和我决定卖掉这个地方。我想也许你会想要一些母亲的东西——她的椅子和那个脚凳。你一直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戴维迟疑了一会儿,接着慢吞吞地说:“谢谢你能想到这些,阿尔弗雷德。可你知道吗,我不认为自己需要它们,我不想从这幢房子里拿走任何东西,我觉得我最好一次性和过去一刀两断。” 阿尔弗雷德说:“是的,我明白。也许你是对的。” 4 乔治说:“好了,再见,阿尔弗雷德。再见,莉迪亚。这一阵子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啊!快要开庭审判了,我想整件不光彩的事情都要传出来了。萨格登是……呃……是父亲的儿子。不知能不能安排个人去给他提个建议,如果他能声称杀人的动机是出于激进的共产主义观点,因此憎恨作为资本家的父亲,诸如此类的借口,这样会好一点。” 莉迪亚说:“我亲爱的乔治,你真的认为像萨格登那样的人,会为了让我们感觉好一点儿而说谎吗?” 乔治说:“呃……大概不会吧。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总之,那家伙肯定是疯了。就这样,再见了。” 玛格达莱尼说:“再见。明年我们去里维埃拉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过圣诞节吧,好好地开心一下。” 乔治说:“那要看花多少钱。” 玛格达莱尼说:“亲爱的,别这么抠门儿了。” 5 阿尔弗雷德走到露天平台上。莉迪亚正弯腰鼓捣一个石槽。她看见了他,直起身来。 他叹了口气,说:“啊,他们都走了。” 莉迪亚说:“是啊,上帝保佑。” “确实如此。”阿尔弗雷德说,“离开这儿你一定很高兴吧。” 她问道:“你介意吗?” “不,我也很高兴,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去做,继续住在这儿只会让人不时想起那场噩梦。感谢上帝,一切都结束了!” 莉迪亚说:“感谢赫尔克里·波洛。” “是啊,当他进行说明的时候,一切都很自然地对上了,这真是令人惊奇。” “是的,就像在拼一个复杂的拼图,那些你曾发誓放在哪儿都不会合适的奇形怪状的小块,都很自然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阿尔弗雷德说:“有一件小事我还是没对上,乔治打完电话之后干什么去了?他为什么不愿意说呢?” “你不知道吗?我一直知道。他正在偷看你写字台上的文件。” “噢!不,莉迪亚,不会有人做这种事的!” “乔治会,他对有关钱的事都好奇极了。但他当然不会说的,如果他承认,就要受到法庭的审问了。” 阿尔弗雷德说:“你在做新的小园林吗?” “是的。” “这一次是什么?” “我想,”莉迪亚说,“我尝试做一个伊甸园,新的版本——没有蛊惑人的毒蛇——而且亚当和夏娃都是中年人了。” 阿尔弗雷德温柔地说:“亲爱的莉迪亚,这些年来你一直多么耐心呀!你对我太好了。” 莉迪亚说:“你看,阿尔弗雷德,我爱你呀……” 6 约翰逊上校说:“上帝保佑我的灵魂!”接着又说,“真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遍:“上帝保佑我的灵魂!” 他靠在椅子上,盯着波洛,伤心地说:“我的好朋友!现在的警察都成什么了?” 波洛说:“警察也有自己的私生活!萨格登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 约翰逊上校摇摇头。 为了发泄情绪,他踢了踢壁炉里的木柴。 他突然说:“我总是说——没什么比得上烧得旺旺的壁炉。” 赫尔克里·波洛察觉到脖子后面的冷风,暗想:对我来说,还是中央取暖设施最好…… 第一章 胜利舞会奇案 第一章 胜利舞会奇案 我的朋友波洛曾经是比利时警官,他介入斯泰尔斯庄园一案纯属偶然。这个案件的成功使他声名大噪,他决定今后将全部精力和时间投入到侦查罪案的工作中。我那时已经因在索姆河战役中负伤退役回家,与波洛一起住在伦敦。由于和他相处时间很长,也亲身经历并参与过他调查的大部分案件,因此我对其中的推理过程了如指掌。不少人怂恿我选出比较有意思的案件,与大家共赏。从哪里着手呢?我首先想到的是一桩扑朔迷离、轰动一时的舞会奇案。嗯,没有比这个案子更适合拿来作为首次亮相的了。 也许有人觉得这个案子并不那么离奇,也不能完全展示波洛那种见微知著、让人如梦方醒式的破案风格,但这个案子波及上流社会,为了满足大众热火朝天的好奇心,大报小刊不遗余力地狂轰滥炸式报道,使它在当时非常轰动。我早就认为应该将波洛在此案中的作用和贡献公之于众。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我们坐在波洛的房间里。我的小个子朋友一如既往地把自己收拾得整洁雅致,现在正兴致勃勃地在自己心爱的胡髭上试验一种新式润须膏,那颗蛋形头对着镜子摇来晃去。这种既可笑又可爱的虚荣心是波洛的特点之一,他的另一个特点是喜欢秩序和条理,喜欢到了偏执的程度。我想得出了神,手上正读着的《每日新闻荟萃》也不觉掉到地上。波洛看我一眼,问道:“喂,老兄,你发什么呆呢?” “告诉你吧,我正在琢磨胜利舞会那个案子。那案子真是奇怪,你看,报纸上铺天盖地全在说它。”我边说边把报纸捡起来,用手指弹了弹。 “哦,这样啊。” “我越读越不明白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这些报道总让人越来越糊涂!”我愈发慷慨激昂起来,“到底是谁杀了克朗肖子爵?那位可可·考特尼也死于当晚难道纯属巧合?她是有意自杀才过量服用可卡因,还是发生了意外呢?”我停顿了一下,又故弄玄虚地加了一句,“这些问题令人深思啊。” 让人扫兴的是,我这么激动,波洛却那么漫不经心。他兀自照着镜子,嘴里嘀嘀咕咕地说:“嗯,真不错,这种润须膏太适合我的胡髭了,效果多好啊!”他瞥见我正气恼地瞪着他,赶紧说道:“可不是嘛,那么,你深思出什么答案了吗?”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开了,房东通报说贾普警督来访。这位苏格兰场的警官和我们是老朋友了,彼此见面都非常高兴。 “啊呀!我亲爱的贾普,”波洛兴冲冲地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是这样的,波洛先生,”贾普舒服地坐下,向我点点头,“我正在调查一桩很棘手的案子,正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所以过来看看你有没有兴趣加入。” 波洛对贾普的办案能力评价甚高,虽然也时常抱怨他考虑问题缺乏逻辑,没有条理。不过在我看来,贾普警督最出类拔萃之处,就是他每次请你帮忙,总说得好像是他在帮你的忙一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就是胜利舞会那个案子,”贾普循循善诱地说,“怎么样,喜欢吧?” 波洛对我微微一笑,“不管我喜不喜欢,至少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喜欢,你进门时,他正对这个案子大发议论呢。是不是?” “那没问题,”贾普立刻摆起架子,“黑斯廷斯先生也可以加入。你知道吗,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了解案情内幕,知道警方破案手段的。好,现在咱们言归正传。我想,波洛先生,你已经了解了这个案子的基本情况,对吗?” “只知道报纸上说的那些。报纸嘛,你也知道,那些记者云山雾罩的,只能姑且听之,不可尽信,否则会误事的。所以,你最好重新给我介绍一下案情。” 贾普舒服地跷起二郎腿,开始详细介绍。 “众所周知,上个星期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胜利舞会,尽管现在什么毛毛虫出来办个舞会都敢自称胜利舞会,但这个舞会可是货真价实的。舞会在巨像大厅举行,全伦敦万众瞩目,跃跃欲试,包括克朗肖子爵和他的朋友。” 波洛插嘴问道:“这位克朗肖子爵是什么人?他的背景,或者用你们的话来说,他的出身如何呢?” “克朗肖子爵是第五代子爵,二十五岁,有钱的单身贵族,和演艺圈打得火热,有传言说他和奥尔巴尼剧院的考特尼小姐订了婚。据说她的朋友都叫她‘可可’,是个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士。” “好的,接着说。” “克朗肖子爵和他的朋友共有六人,包括他本人,他叔叔尤斯塔斯·贝尔特尼阁下,漂亮的美国寡妇马拉比夫人,年轻演员克里斯·戴维森和他的妻子,最后是可爱的可可·考特尼小姐。如你所知,那是个化装舞会,克朗肖和他的朋友粉墨登场,准备装扮成古老的意大利喜剧人物,或是诸如此类的什么角色。” “那是即兴喜剧,”波洛自言自语着,“我知道这个。” “不管是什么角色,那些服装是模仿一套小瓷人制作的。那套小瓷人是尤斯塔斯·贝尔特尼的藏品。克朗肖子爵装扮成光头丑角哈利奎因;贝尔特尼装扮成滑稽矮人普奇内罗;马拉比夫人装扮成他的妻子;戴维森夫妇则是穿着小白褂、涂着白脸蛋、顶着高帽的男女丑角——皮埃罗夫妇;考特尼小姐当仁不让地装扮成光头丑角的情人科伦芭茵。一切准备就绪,但还没到晚上舞会开始,气氛就开始不对。克朗肖子爵闷闷不乐,举止也异乎寻常。他们聚在一起去男主人预定的小型私人餐厅吃晚饭时,每个人都发现他与考特尼小姐之间有什么不对劲,他们既不对视,也不交谈,显得很奇怪。而且大家都看出来她一直在暗自饮泣,情绪很不稳定,面临崩溃边缘。那顿晚饭每个人都吃得别别扭扭,勉强挨到席终,大家离开餐厅时,她转身大声请克里斯·戴维森送她回家,因为她说‘对这个舞会感到恶心’。那位年轻演员犹豫不决地看了看克朗肖子爵,克朗肖却假装没听见,他只好动手把他们拉回小餐厅。 “戴维森左说右哄想要他俩和好,两人都不配合,无奈之下,他只好叫来出租车,将哭哭啼啼的考特尼小姐送回寓所。她显然情绪非常激动,但并没有和他说什么,只是没完没了地说她要‘让老克朗肖后悔!’这句话带给我们一点点启发,也许她并非死于意外呢?当然啦,这只是有点蛛丝马迹而已,聊胜于无吧。戴维森把她送到家劝慰了半天,总算让她安静下来,这时再返回巨像大厅已经太晚了,他就直接回到了自己在切尔西的住所。没过多久他妻子就回来了,带回了有关克朗肖子爵的不幸消息,悲剧是在他离开后发生的。 “情形大概是这样的,舞会开场后,克朗肖子爵越来越消沉。他有意避开朋友们,他们在那个晚上几乎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凌晨一点三十分的时候,盛大的沙龙舞 即将开始,届时大家都要卸去化装面具,露出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子爵的军中同僚迪格比中尉注意到他当时正站在一个包厢里俯视着舞场。中尉知道子爵戴着哈利奎因的面具,于是就朝他喊道:‘嗨,克朗肖,快下来吧,和我们一起开心开心,你闷闷不乐地在上面晃悠什么呢?赶紧下来,后面这场舞很好玩,马上就开始了。’克朗肖回应道:‘行啊,那你等着我,这么多人我可找不着你。’他边说边转身离开了包厢。 “迪格比中尉和戴维森夫人一起等着他,等了半天,他也没露面,迪格比终于不耐烦了。 “‘这家伙什么意思,难道认为我们会像呆鸟一样等他一晚上?’他气冲冲地说。 “就在这时,马拉比夫人走了过来,他们就向她抱怨了一番。 “‘哎呀,是这么回事,’这位漂亮寡妇快活地嚷嚷起来,‘这家伙今晚就像头发怒的熊,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们去找找他,把他揪出来跳舞去。’ “他们四处找了半天也没见到他的影子,后来马拉比夫人想到他可能会在小餐厅里,因为一个多小时前他们刚在那里吃过晚饭。到那儿一看,他们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克朗肖子爵化装成的哈利奎因确实在那里,但是,他横尸在地板上,心口处插着把餐刀。” 贾普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波洛点点头,从专业角度评论道:“干得利落!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吧?是啊,怎么会留下呢?” 警督继续说:“其余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这场悲剧是双重的,第二天,所有报纸都头条报道了一则简短的声明:考特尼小姐,一位当红女演员,被发现死在自己床上,死因是服用了过量可卡因。那么这是意外还是自杀呢?我们叫来了她的女仆问话,她承认考特尼小姐吸毒成瘾。据此,这个案子就被定性为意外死亡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完全排除自杀的可能性。她死得很不是时候,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吵架的原因就石沉大海了。顺便提一下,在死去的克朗肖子爵身上发现了一个釉面小盒,盒盖上用碎钻镶着‘可可’字样,里面盛着半盒可卡因。考特尼小姐的女仆指认那是女主人的物品,几乎一直随身携带,因为她早已毒根深种无法自拔,可卡因须臾不可或缺。” “克朗肖子爵吸毒吗?” “他对毒品避之唯恐不远,对吸毒深恶痛绝的程度超出常人。” 波洛点点头,若有所思。 “不过既然他拿到了考特尼小姐的盒子,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发现了她在吸毒,你怎么看,亲爱的贾普?” “唔。”贾普语焉不详地应了一声,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由得一笑。 “唔,”贾普说,“案情大体如此,你有什么想法?” “除了你告诉我的这些,就没有其他线索了吗?” “噢,还有这个。”贾普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波洛。这是个翠绿色绸子做的小丝球,上面挂着丝丝拉拉的线头,好像是从什么东西上强行扯下来的。 “这是在死者手里发现的,他抓得很紧。”警督解释道。 波洛看了看,没说什么,就还给警督,然后问他:“克朗肖子爵有仇人吗?” “没人说得出他有什么仇人,好像大家都很喜欢他。” “谁会从他的死亡中受益?” “他的叔父尤斯塔斯·贝尔特尼阁下,他将会继承死者的封号和地产。他身上倒有一两个疑点。好几个人都说听到在吃晚饭的小餐厅里发生过激烈争吵,争执的声音中有尤斯塔斯·贝尔特尼。你也明白,餐刀就摆在餐桌上,在双方唇枪舌剑争得不可开交时,一怒之下抄起餐刀向对方插去也是可以理解的。” “贝尔特尼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说有一个侍者喝得烂醉如泥,很不像话,他当时正在怒斥他。从时间上看,他在小餐厅怒斥侍者时将近凌晨一点钟而不是一点半。要知道,迪格比中尉的证词已经确定了案发时间,从他和包厢里的克朗肖说话到他们发现尸体之间只有十分钟。” “不管怎么样,我猜贝尔特尼先生要装扮成滑稽矮胖子普奇内洛,一定会套上个驼背,衣服上也有一堆褶裥花边什么的吧?” “我也不知道参加舞会的服装具体是什么样子。”贾普很不解地看着波洛,“而且,我也不明白,研究他们穿什么服装有什么用呢。” “没有用吗?”波洛略带讥讽地微微一笑,眼里闪动着绿莹莹的光,根据我对他的了解,这就表明波洛已经心中有数了。他心平气和地继续说:“这个小餐厅里有一道帷幕吧,是不是?” “是的,可是——” “帷幕后面的空间很宽裕,足够藏下一个人,是不是?” “是的——帷幕后面确实有个小凹室,咦,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没去过那个地方,难道你去过吗,波洛先生?” “我没去过,亲爱的贾普,我用不着去,这是我推理出来的。没有这个帷幕,这场戏就不合逻辑了,一个人办事总要合乎逻辑啊。现在告诉我,他们去叫医生了吗?” “当然,他们立刻叫来了医生,但已无力回天,因为他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波洛颇不耐烦地点点头。 “是呀,是呀,我知道这个。那么这位医生是否提供了验尸证词?” “提供了。” “那他没有提到一些异乎寻常的现象吗?尸体的外观就没有什么让他大惑不解的地方?” 贾普用匪夷所思的眼光看着这个小个子男人。 “他确实有不解之处,波洛先生,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但他的确提到过死者肢体的僵硬程度不大像刚刚死去的,可他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 “啊哈!”波洛很兴奋,“啊哈!天网恢恢啊!贾普,这让人恍然大悟,不是吗?” 显然不是,至少没让贾普恍然大悟。 “如果你想的是毒药,先生,谁会先毒死一个人再向尸体插把刀呢?” “那么想确实很荒谬。”波洛心平气和地颔首同意。 “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先生?如果你想检查一下尸体现场——” 波洛摆摆手。 “一点也不想,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情你已经告诉我了,那就是克朗肖子爵对吸毒的看法。” “没有其他什么你想看的了?” “只有一件。” “什么?” “那套小瓷人,他们出席假面舞会的服装是照着小瓷人的服饰做的。” 贾普完全摸不着头脑,他瞪着波洛说:“嗯,你真是个怪人!” “你能替我安排一下吗?” “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去伯克利广场,贝尔特尼先生——或者,我现在得称他爵爷大人了——是不会反对的。” 我们立刻跳上一辆出租车出发了。新晋克朗肖子爵不在家,但在贾普的要求下,我们被引进“瓷器室”,那里陈列着各种瓷器珍品,贾普环顾四周,不知所措地说:“波洛先生,我不知道你怎么才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但波洛已经将一把椅子拉到壁炉架前面,像鸟儿一样灵巧地跳了上去。在镜子上方的一个小架子上,摆着一溜小瓷人,共有六个。波洛仔细察看着,不时评论几句。 “果不出我所料!正是那出古老的意大利喜剧。看这三对人物!光头丑角哈利奎因和他的情人科伦芭茵;皮埃罗和他的老婆穿着白色和绿色衣服,颇为精致;普奇内罗和他的老婆穿紫色和黄色衣服。普奇内罗的服装真繁复,装饰了这么多褶裥和荷叶花边,嗯,还有驼背和高帽子。不错,正如我想的那样,非常繁复。” 他将瓷人小心地放回原处,跳下椅子。 贾普脸上讪讪的有点不高兴,但鉴于波洛无意解释什么,这位警督也只好假装不介意了。我们正准备离开时,主人回来了,贾普为双方作了简单介绍。 第六代克朗肖子爵五十岁左右,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但一脸酒色过度的样子,显然是个老花花公子。他那种拿捏出来的漫不经心,让人一见就讨厌。他礼数周全地对我们表示欢迎,声称他对波洛的杰出能力早已如雷贯耳,愿意随时听候我们吩咐。 “据我所知,警方正在全力以赴破案。”波洛说。 “他们是很努力,但恐怕我侄子的死亡之谜永远也不会水落石出了,这事从头到尾都那么离奇古怪。” 波洛锐利的目光紧盯着他,“你知道有谁与你侄子为敌吗?” “没有,绝对没有,这我敢打保票。”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只有一个问题。”波洛口气很严峻,“舞会用的那些服装模仿你的小瓷人模仿得一模一样吗?” “可以说丝毫不差,连扣子都是一样的。” “谢谢你,大人,我就想确认这一点。日安。” “下一步是什么?”我们匆匆走到大街上,贾普说,“你知道的,我必须向苏格兰场汇报。” “只管去,我不会耽误你的。我还有件小事要处理,然后——” “然后怎样?” “然后结案大吉。” “什么?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已经知道是谁杀了克朗肖子爵?” “毫无疑问。” “是谁?尤斯塔斯·贝尔特尼吗?” “嗯,我的朋友,你知道我有个小毛病,在结局揭晓之前,我总喜欢把线索留在自己手里捂着。不过你别着急,时机一到,我就会和盘托出。我不会抢你的功劳,这个案子的功劳属于你,但有个条件,就是你必须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来破案。” “行呀,那很公平,”贾普说,“我的意思是,如果能真相大白的话!你口风可真紧啊,是不是?”波洛笑而不答。贾普说:“好啦,我这就回苏格兰场了。” 他沿着街道大步流星地走了。波洛叫住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我们现在去哪儿?”我好奇地问。 “去切尔西拜访戴维森夫妇。” 他将地址告诉了司机。 “你觉得新晋克朗肖子爵怎么样?”我问道。 “你怎么看呢?” “我本能地认为那人根本不可信。” “你认为他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邪恶叔父’,是吗?” “难道你不这样看吗?” “我嘛,我觉得他对我们相当和蔼可亲。”波洛不置可否地说。 “因为他心怀鬼胎,不得不对我们和蔼可亲。” 波洛看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嘴里嘀咕了几句,听上去像是在说 “毫无逻辑”。 戴维森夫妇住在那种“公馆式”公寓的三楼。仆人告诉我们,戴维森先生出门了,夫人在家。我们被引进一个长形房间,这里天花板低矮,墙上挂着富有东方风格的艳丽壁毯,让人觉得俗不可耐。房间里空气不流通,十分沉闷,燃香的气味更增加了不适之感。我们刚坐定,戴维森夫人就出现了。她身材小巧,皮肤白皙,若不是淡蓝色眼睛里流露出些许阴险狡诈的味道,本来还有些楚楚可怜,能让人泛起怜香惜玉之情。 波洛告诉她我们在协助警方调查此案,她一听就面露悲伤之色,痛心疾首地对我们说:“克朗肖太可怜了,可可也是,我们俩都很喜欢她,听说她出了意外我们都如五雷轰顶。你想问我什么?难道让我再回顾一次那个恐怖之夜发生的事情吗?” “哦,夫人,请相信我,若非必要,我不会让你再难过一次的。其实贾普警督已经将案情介绍得很清楚了,我得到了一切需要的信息,现在只是想看看你在那晚舞会上穿的服装。” 这位女士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波洛给出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夫人,你要理解,我是比利时人,比利时人办案有自己的程序。我们在办案时很重视‘重建现场’,这样才可能对当时发生的事情产生身临其境之感。你懂了吧,对于重建现场来说,在场人物穿什么服装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戴维森夫人还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她说:“我知道,我听说过重建现场的做法,但我没想到你们在细节上也这么较真儿。没关系,我这就去取衣服。” 她离开房间,很快就返回来,手里拿着一件白绿色相间的缎子制成的精美戏服。波洛接过来,用心查看了一番就递回给她,同时鞠了一躬。 “谢谢,夫人!你的衣服非常漂亮,只可惜这里少了一个绿色丝球,原来缀在肩头上的那个。” “不错,在舞会上这个丝球脱线掉在地上,我捡起来交给了身旁的克朗肖子爵,让这个可怜的人替我拿着。” “那是在晚饭后吗?” “是的。” “也许,就在悲剧发生之前吧?” 戴维森夫人的浅色眼睛闪出警觉之光,她立刻答道:“噢,不,离悲剧发生还早,也就是刚吃过晚饭不久的时候。” “是这样,我知道了,好,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不再打扰你了,夫人,再见。” 从屋里出来后我说:“这样一来,那绿丝球就没什么可疑的了。” “不能下这样的定论。” “嗯,你什么意思?” “你看见我查看那件衣服了吧,黑斯廷斯?” “是呀,你发现什么了?” “我发现,那个绿丝球不像戴维森夫人说的那样是脱了线掉下来的,恰恰相反,它是被剪下来的,我的朋友,有人用剪刀剪掉的,线头很整齐。” “老天在上,”我大叫道,“这不是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吗?” “哪里哪里,”波洛轻描淡写地回答,“应该是变得越来越简单了。” “波洛,”我吼起来,“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杀了你!什么东西在你看来都很简单,一目了然,你这不是欺负人吗?你是在挑战我的底线!” “可是每次你听我一解释就全明白了,你不觉得其实真的特别简单吗?” “是呀,所以我才生气。听你说的时候,发现真相就在眼前,明明我自己也能看出来的。” “你本来是可以看出来的,黑斯廷斯,你有这头脑。只要你看问题有逻辑性,真相就会自动浮现在你面前,但如果你没有逻辑性——” “算了,算了,”我不容他再说,我太了解这人了,一说到什么逻辑条理什么的,他就会没完没了,“说吧,下一步怎么做?你真的要重建作案现场吗?” “怎么会呢,我们何不宣布真相已经浮出水面?但在可以鞠躬落幕之前,我还想加上一出——丑角戏。” 波洛将这场神秘的丑角表演定在下周二演出。看着他们做准备,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房间一端竖起了白色屏风,屏风两侧挂着厚厚的帷幕,之后出现了一位带着设备的灯光师,最后,一群演员鱼贯而入,消失在波洛的卧室里,那里被当作临时化妆室。 时针快指向八点时,贾普来了,不像欢天喜地来看戏的样子,我想警方这位侦探多半对波洛的计划颇不以为然。 “搞得有那么点儿戏剧性啊,他就喜欢这样。不过就像他说的,反正也没什么坏处,倒会给我们省点儿麻烦,那就这样呗。他对这案子一直就洞若观火,当然我也不差,我和他想法差不多——”想法差不多?我打心眼儿里不相信他的话。“只是,我答应过允许他按自己的方式来结案。看啊,观众们都到了。” 子爵大人首先到场,他是陪着马拉比夫人来的,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见过这位夫人。她是个千娇百媚的黑发女人,进屋后显得有点紧张。随后进来的是戴维森夫妇,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克里斯·戴维森,他长得英俊潇洒,相当抢眼,个子高高的,肤色微黑,具有演员驾轻就熟的那种翩翩风度。 波洛请大家面对屏风坐好。此时有明亮的灯光打在屏风上,波洛将屋里其他灯都关了,因此除了这扇屏风,屋里其他部分都处于黑暗之中。波洛坐在黑暗中开始说话。 “女士们,先生们,我简单介绍一下表演内容,将有六个人物依次通过屏风,你们很熟悉这几个人物,就是皮埃罗和他老婆,滑稽矮人普奇内罗和他的漂亮夫人,翩翩起舞的美丽科伦芭茵,还有哈利奎因,那个隐身小精灵。” 波洛解释完毕,表演就开始了。波洛提到的每个人物依次跳到屏风前面,做个定格亮相的动作,就消失在黑暗中。灯光复明之后,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刚才大家都有点提心吊胆,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场面。在我看来,这么表演实在很无聊,若是罪犯就在我们中间,难道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物登场就会崩溃吗?如果波洛想要的结果是这样的话,显然没有达到目的——也不可能达到目的。不过波洛毫不介意,还是那么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向前跨了一步,笑嘻嘻地对大家说:“现在,女士们,先生们,请你们分别告诉我,刚才看到了什么。阁下,请你先说,好吗?” 这位绅士一脸诧异地说:“对不起,恐怕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你只要告诉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刚才吗?嗯,应该说我们看见了六个人物从屏风前面经过,他们打扮成那出古老的意大利喜剧中的人物形象,或者,嗯,也可以说,打扮成那天晚上我们这些人的形象。” “不用考虑那天晚上的事,阁下,”波洛打断他的话,“你前面说的那些话正是我想要达到的效果。夫人,你同意克朗肖阁下的话吗?”他已经转身问马拉比夫人了。 “我,呃,不错,当然是这样。” “你同意你看见了意大利喜剧中的那六个人物?” “怎么,那还用说吗?” “戴维森先生,你也同意吗?” “是的。” “夫人呢?” “是的。” “那么黑斯廷斯,贾普,你们怎么样?大家都同意吗?” 他四处环顾,眼睛闪烁着像猫一样绿莹莹的光。 “可是,你们全都错了!你们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正如胜利舞会那个晚上你们被自己眼睛欺骗了一样。常言道,即使你亲眼所见,也未见得是真。要想明察秋毫,就得用心去看,开动脑筋去看!如果你们那样去看,就会知道,今晚和舞会那个晚上,你们看见的是五个人而不是六个人!你们看!” 屋里的灯光又灭了,一个人影跳到屏风前面——是皮埃罗。 “这是谁?”波洛问,“是皮埃罗吗?” “是的。”我们齐声说。 “再看!” 那个人影略一转身,飞快地脱去皮埃罗的宽松服装,聚光灯下出现了装束闪闪发光的哈利奎因!与此同时,黑暗中发出一声惊叫,一张椅子咣当一下倒在地上。 “他妈的,”戴维森咆哮着,“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接着响起戴手铐的咔嚓声以及贾普沉着冷静的官腔。 “你被捕了,克里斯·戴维森,你涉嫌谋杀克朗肖子爵。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一切都会被用来作为呈堂证供。” 十五分钟之后,一桌精美的夜宵已经摆好,波洛满面春风,边尽地主之谊款待大家,边回答大家迫不及待的问题。 “案情其实再简单不过。在死亡现场发现的那枚绿丝球,立刻让人想到这是从凶手衣服上扯下来的。服装上有此装饰的人只有皮埃罗夫妇,皮埃罗的老婆可以排除(因为她没那么大的力量将餐刀插入人体很深),那么凶手就是皮埃罗。但谋杀发生时皮埃罗已经离开舞会将近两小时了,所以,要么是他后来回到舞会上杀了克朗肖子爵,要么就是,嗯,就是他在离开舞会之前就杀了子爵!那也不是没有可能,那天晚饭后谁见过克朗肖子爵?只有戴维森夫人。我很怀疑她的证词,她蓄意捏造晚饭后在舞场上见过克朗肖子爵的情节,不过是为了混淆时间,并解释受害人手中为什么会有那枚丝球。她从自己服装上剪下一枚丝球来掩饰她丈夫服装上被扯下的那个。而一点三十分在包厢里探头探脑的哈利奎因一定是冒名顶替的。起初,我曾考虑过贝尔特尼先生犯罪的可能性,但他穿着那么复杂精致的服装,不方便脱换,显然不可能扮演普奇内罗和哈利奎因的双重角色。而另一方面,对戴维森来说,他与死者年龄身材相仿,又是个职业演员,假扮死者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还有一件事让我踌躇不决。显然,医生不可能没发现死了两个小时和死了十分钟的尸体之间的差别!后来我了解到,这位医生确实注意到了异常!从当时情况看,医生并不是到现场检查尸体之后做出的判断,而是到达现场之前就有人告诉他,死者十分钟之前还活着,还和人说过话。他只好在验尸时对尸体四肢非同寻常的僵硬发表了一下意见,表示这种情况匪夷所思。 “所有的情况都与我对案情的推导相吻合,证明我的思路是符合逻辑的。戴维森在晚饭之后马上杀死了克朗肖子爵,就在将他拉回小餐厅之后——正如你们都看见的。然后他送考特尼小姐回家,将她送到寓所门前就离开了(并非像他声称的那样陪她进屋安慰了半天)。随后他急忙赶回巨像大厅,但是换了装扮,打扮成哈利奎因而不是皮埃罗,这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只需脱去外面的小丑服装即可。” 死者的叔叔探了探身子,仍然很不解地说:“如果真是这样,难道他来参加舞会就是为了杀我侄子吗?他们俩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了什么呀?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动机。” “哦,这就涉及第二个悲剧了,就是考特尼小姐的死亡。有一个简单的事实大家可能没注意到,考特尼小姐死于可卡因过量,但她的毒品在那个釉面小盒里,已经被克朗肖子爵拿走并在他身上发现,她又是从哪里得到大量毒品导致自己殒命呢?只有一个人能够为她提供,那就是戴维森。弄清这点,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了。因为这种关系,她才会和戴维森夫妇往来密切,因为这种关系,她才会在那天晚上要求戴维森送她回家。克朗肖子爵坚决反对吸毒,他发现她沉溺于毒品不可自拔,同时怀疑是戴维森为她提供的毒品。戴维森当然矢口否认自己与此有关,但克朗肖子爵决心要弄清真相,打算在舞会时直接问考特尼小姐。他可以对这个可怜的女孩既往不咎,但绝不会放过靠贩毒谋生的那个演员。一旦事发,戴维森将面临灭顶之灾,因此他去参加舞会的时候,已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杀了克朗肖灭口。” “那么可可的死是不是意外事故呢?” “很有可能是戴维森处心积虑策划出来的意外事故。她当时正和克朗肖闹别扭,先是因为他责怪她吸毒,后是因为他不仅责怪,还将她救苦救难的可卡因没收了。趁她正在气头上,戴维森给了她更多可卡因,多半还鼓励她多吸一些,以此向‘老克朗肖’示威。” “还有件事,”我说,“那个小餐厅里有凹室和帷幕,你又没去过,是怎么知道的?” “噢,这很简单,你想啊,那个小餐厅常有侍者进进出出,显然不能让尸体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一进门就能看见,因此餐厅里肯定有个隐秘之处可以藏尸。我估计那里有个挂着帷幕的凹室,戴维森将尸体拖到那里藏起来。后来他在包厢里抛头露面地吸引别人注意,确定偷梁换柱的把戏得逞之后,他又回到餐厅将尸体拖出来,最后拍拍手离开巨像大厅。他设计得不错,妙招迭出,确实是个聪明的家伙!” 但从波洛猫一样的绿眼睛里,我准确无误地读出了这样的潜台词:“但却难逃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睛!” 第二章 克拉珀姆厨师失踪案 第二章 克拉珀姆厨师失踪案 在我和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共处的日子里,每天早晨,我都会为他大声朗读早报《布莱尔日报》的标题,这已经成为习惯。 《布莱尔日报》是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报纸,他们施展十八般武艺,总能找出些耸人听闻的消息。类似抢劫谋杀这种报道是绝不肯默默无闻地躲在后面的版面上的,而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头版头条,配之以通栏标题,让你无法忽略过去。 我读道:“艾伯斯康丁银行职员失踪,随之失踪的是价值五万英镑的可转让证券。 “丈夫一头扎进煤气烤箱,比烤箱更可怕的是家庭生活。 “妙龄美女打字员失联,艾德娜·菲尔德芳踪何处? “怎么样,波洛,发生了这么多案子,有没有你感兴趣的?银行职员卷款逃走,丈夫莫名其妙自杀,美女打字员蒸发。你看上哪一起了?” 我的朋友无动于衷,只是轻轻摇摇头。 “我的朋友,哪个我都没兴趣,今天我就想无所事事地待着,别想让我离开我亲爱的椅子,除非是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再说,我还有一堆重要事情需要处理呢。” “你有什么重要事情啊,说来听听?” “嗯,很多啊,比如我衣柜里那套灰色西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面溅了个油点,虽然很小,可让我很闹心。还有我那件冬季外套,早就应该好好清洗了。更重要的是,我该好好修理一下胡髭,刮一刮,抹点润须膏。” “还不少呢,”我边说边溜达到窗口往外看,“不过你恐怕没法做这些心血来潮的事情了。你听,门铃响了,有客户找你来了。” “除非事关国家安危,否则我是不会接受委托的。”波洛信誓旦旦地说。 很快,屋里的宁静气氛被一位身材矮胖的红脸夫人打破了。她急急忙忙走上楼来,进屋后还在气喘吁吁。 “你是波洛先生吗?”她问,二话不说就往椅子上一坐。 “是的,夫人,我是赫尔克里·波洛。” “你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呀!”这位夫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波洛,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报纸上说你怎么怎么能干,是位杰出的大侦探。是你出钱让他们这么说,还是他们在自说自话?” “夫人!”波洛愤然挺直了身子。 “啊,对不起,不过我想你其实也明白那些报纸是怎么回事。比如一篇文章的标题是《新娘对未婚闺蜜的私语》,如果你看内容,无非是告诉你可以在某化妆品店买个什么破东西用来洗头,除了吹嘘一无是处。我无意冒犯,你不会介意吧?我来找你的目的是想让你寻找我的厨师。” 波洛张口结舌地瞪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在我的印象中,只有这么一次,他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能力瞬间失灵。我实在忍俊不禁,只好背转身去。 “都是让政府定期发放的失业救济金闹的,”夫人继续说,“这缺德的救济金让那些仆人想入非非,不安分守己干自己的活儿,老惦记去干个打字员什么的。我认为政府应该停止发放救济金!我倒想知道我的仆人们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们每周可以有一个下午和晚上出门闲逛,隔周还可以在星期日休息一整天,衣物都是送出去洗,和我们主人吃一样的饭菜,像我们一样,根本不吃人造黄油,只吃最上等的黄油。” 她停下滔滔不绝,喘了口气,波洛立刻抓住这个机会站起来,以他最傲慢的口吻说:“夫人,恐怕你搞错了,家政服务不在我的调查范围之内。我是个私人侦探。” “我知道你是私人侦探。”我们的客人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想让你替我寻找我的厨师。她周三出门之后就一去不复返,连个招呼都不打,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对不起,夫人,这种业务我更不会受理。你请慢走。” 我们的客人气哼哼地说:“这算什么?原来你就是这样的侦探啊,太目中无人了吧?嗯,你只管处理政府军机大事和伯爵夫人的珠宝吗?要知道,对于我这样身份地位的女人来说,凡是涉及仆人,事无巨细都很重要,不亚于任何珠宝。我们不可能全都成为出有车、食有鱼、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厨师再好也不过是个厨师,但如果我们失去一位好厨师,所受的损失和难过的心情,和那些丢了珠宝的贵妇人没什么两样。” 有片刻时间,波洛似乎在个人尊严和幽默感之间有点举棋不定,最后,他大笑一声重新落座。 “夫人,你说得对,我错了。你那番话很有道理,富有生活智慧。这种案子对我来说是个新鲜经验,过去我还从未查找过失踪家仆呢。在你到来之前,我的确一心想要天上掉下来个举世瞩目的案件。不过随它去吧,让我们看看你这件事。你说这位宝贝厨师周三离开,一去不复返,那么这就是前天发生的事。” “不错,那天该她出门闲逛。” “那她也许是碰上了什么意外,夫人,你没有到医院找过吗?” “我昨天还在这么想呢,但是今天早晨,她竟然叫人来取她的箱子,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要是我当时在家,决不会把箱子交给来人,我岂能让她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惜我当时去肉铺了。” “你能描述一下她的样子吗?” “可以,她人到中年,胖乎乎的,黑头发已经开始花白,是个品行端正的体面人。她来我家之前的那份工作干了十年。她的名字叫伊莱扎·邓恩。” “你有没有,嗯,在周三那天和她发生过什么不愉快?” “没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所以她的出走才显得这么奇怪。” “你家里有几名仆人?” “两位,还有个客厅女仆,名叫安妮,是位很好的女孩。她有点爱忘事,整天想的都是年轻小伙子,不过如果你监督有方,她还是干得不错的。” “她和厨师两人的关系好吗?” “就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吵的那种,基本上算是很好的。” “女孩对厨师的出走能提供点线索吗?” “她声称一无所知,不过你也知道仆人们的做派,他们都是狼狈为奸的。” “是的,是的,我们一定会调查这件事。夫人,请问你家在哪里?” “在克拉珀姆,艾伯特王子大街八十八号。” “知道了,夫人,我们就此道别,我今天一定会去你家。” 托德夫人——这是我们新朋友的名字——走了。波洛无可奈何地望着我。 “唉,黑斯廷斯,我们还从未有过这种案子呢。克拉珀姆的厨师不见了,没影了,找不到了!这种鬼事,我们的朋友贾普警督做梦也想不到会成为案子!”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继续烧热熨斗,用吸墨纸小心翼翼地清洗掉灰西服上的油点,但是他心爱的胡髭只能遗憾地改日再修饰了。之后,我们动身前往克拉珀姆。 艾伯特王子大街上的小房子像是按同一张图纸建造的,窗户上都挂着饰有雅致花边的窗帘,门上装着亮晶晶的铜门环。 我们按了八十八号的门铃,一个衣着整洁的漂亮女仆为我们开了门。托德太太在客厅迎接我们的到来。 “别走,安妮,”她命令道,“这位先生是侦探,他需要向你问话。” 安妮神色变幻不定,又是惊疑,又是兴奋。 “谢谢夫人,”波洛一鞠躬,“我想现在就开始询问你的女仆,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单独向她问话。” 我们被带进一间小画室。当托德夫人老大不乐意地勉强离开房间后,波洛开始盘问女仆。 “安妮小姐,你要知道,你即将告诉我们的那些事情很重要,只有你才知道那些有助于调查的情况,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不知道从何着手。” 女孩听了他的话,不再惊疑不定,马上表现出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放心吧,先生,”她说,“不管我知道什么,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那就好,”波洛露出赞许的笑容,“那么,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你聪明过人,我一看就知道,在你看来,伊莱扎的失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赞美的力量是无穷的,在波洛的鼓励下,安妮展开丰富的想象力,进行了如下猜测。 “准是人贩子干的,先生,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了!厨师老爱警告我要提防人贩子,她对我说,‘无论那家伙多么道貌岸然,你都不要听信那些甜言蜜语’。我敢肯定,现在他们抓住她了!很可能她已经被装上船运到土耳其或其他什么东方国家了。我听说那里的人喜欢胖子。” 波洛仍然一本正经地听她说话,没露出半点笑意,真让我钦佩。 “如果她是被人贩子抓去的——嗯,这个想法有一定道理——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她怎么派人来取箱子呀?” “嗯,那我就不知道了,先生。她总还是需要自己的箱子吧,即使被弄到国外去了。” “是什么人来取的箱子,是个男人吗?” “是卡特·佩特森,先生。” “是你把她的东西打包装箱的吗?” “不是的,先生,箱子早就打包好了,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 “这样啊!很有意思,这说明她周三出门时就已经决定不再回来。你说是不是?” “啊,是的,先生,”安妮看上去有些困惑,“我倒没从这方面想过。不过仍然有可能是人贩子干的,对吗,先生?”她心有不甘地补充道。 “确实如此!”波洛正色道,“你们俩睡在同一间卧室吗?” “不,先生,我们住不同的房间。” “那么伊莱扎有没有对你抱怨过目前的工作?你们俩在这里干得开心吗?” “她从未说过不想干了。这地方还行……”女孩有点欲说还休。 “说吧,不用有什么顾虑,”波洛温和地鼓励她,“我不会告诉你家主人的。” “嗯,是这样,我们都很怕夫人,在她手下工作提心吊胆的。不过这里吃的不错,而且量很多,爱吃多少吃多少,晚餐也有热菜,用油也没有限制,而且每周都有出门闲逛的时间。反正,即使伊莱扎真的想要离开,她肯定不会这样不辞而别,没有这样做的道理,至少她会做完这个月,要不她别想从夫人手里拿到本月工资。” “那么,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嗯,夫人是个有洁癖的人,总在东抹西扫的,生怕什么犄角旮旯弄不干净。至于做饭,除了我们,家里还有个房客,就是那种付费的客人,不过他只在家里用早餐和晚餐。男主人也是如此。他们早餐过后就进城上班去了。” “你喜欢男主人吗?” “他人不错,但不太爱讲话,有点儿小气。” “我估计你可能不记得伊莱扎出门之前还说过什么了?” “哪里,我当然记得。她说‘我去那家餐厅看看还有没有炖桃子,如果有的话,我就买回来晚餐时吃,再加点儿熏肉和炸土豆就够了’。她特别喜欢吃炖桃子,除非她是被人贩子强行带走的,否则不会不回来。” “她通常都是周三休息吗?” “是的,她周三休息,我周四休息。” 波洛又问了一些其他事情,对安妮的回答表示很满意。安妮刚一离开房间,托德太太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好奇之心溢于言表。显然,刚才不让她旁听我们与安妮的谈话,令她颇为不满。不过波洛心平气和的几句话就抚平了她心灵上受到的伤害。 他是这样解释的:“不让你在场旁听,是因为我知道,像你这样聪明过人的女士,受不了我们问话时那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而我们由于职责所在,只得用那种旁敲侧击的办法。不是每个聪明人都有耐心与傻瓜周旋,与傻瓜对话的。” 他三言两语打消了托德太太的抵触情绪,将话题转向她的丈夫,了解到他在城里一家公司工作,每天回家都在六点钟以后。 “他肯定被这件莫名其妙的事弄得很烦吧,是不是也很担心她出了什么问题?” “他才不担心呢,”托德太太说,“就会说,‘行了行了,再雇一个就是了’。他居然这么轻描淡写看待此事!啊,他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真是气死我了!他还说,‘不过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走了正好’。” “那么房子里住的其他人是什么态度,夫人?” “你说的是我们的房客辛普森先生吗?他呀,只要不影响他吃早餐和晚饭,他才不操心其他事呢。”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夫人?” “他在一家银行工作。”她说了个银行名字。我微微一惊,想起《布莱尔日报》上那条银行职员失踪的消息。 “是个年轻人?” “我估计他有二十八岁,是个挺不错的年轻人,不太爱说话。” “我想和他谈谈,如果可以的话,也想和你丈夫谈谈。晚上我会专门再来一趟。我冒昧地建议你小睡一下,你看起来有点累。” “可不是嘛,我也觉得非得休息一下不可了。你看,先是伊莱扎让我心烦意乱,然后又碰上昨天是减价日,我抢购了一整天。波洛先生,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手忙脚乱,各种事情纷至沓来,还有这么多家务要处理,当然不能全指望安妮去做啦,如果老这样下去,她可能就该抱怨了。唉,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不累坏呢!” 波洛嘟囔了几句安慰之词,我们就告辞了。 “这可太巧了,”我说,“那个失踪的银行职员戴维斯和辛普森在同一家银行工作,你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蹊跷吗?” 波洛莞尔一笑。 “哎呀,一个是失踪的银行职员,一个是失踪的家厨。还真看不出这两人之间有什么关系,除非戴维斯可能在拜访辛普森时见到厨师,从此坠入情网,劝说她和自己一块儿远走高飞。”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但波洛毫无笑意。 “弄不好他不是劝她,而是胁迫她呢!”波洛对我的笑声很不以为然,“别忘了,黑斯廷斯,假如你打算过逃亡生活,身边带着个好厨师比带着个美女更实惠!”他稍停片刻继续说:“这案子相当离奇,很多事情都解释不通,这可勾起我的好奇心了,不错,还真有点意思!” 那天晚上我们返回艾伯特王子大街八十八号,见到了托德和辛普森两位先生。托德四十多岁,瘦长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哦,是呀,你说的是伊莱扎,”他心不在焉地说,“不错,我觉得她是个好厨师,而且很节俭,我很重视节俭这种品质。” “你觉得她为什么这么突然地不辞而别?” “噢,嗯,”托德先生更加茫然地说,“仆人的事嘛,难说得很。我妻子有些小题大做了,她焦虑过度才搞得自己这么累。其实这事很简单,再找一个就是了。我就是这么和她说的,不过就是个仆人走了,走了就走了呗,再找一个嘛,还有什么可说的?” 辛普森先生是个不太起眼的年轻人,戴副眼镜,寡言少语。 “我觉得我是见过她的,”辛普森说,“是个岁数比较大的女士,对不对?当然啦,我比较常见的是另一位,叫安妮,心地善良的女孩,喜欢帮助人。” “这两个仆人彼此关系好吗?” 辛普森先生说他不是很确定,只能说觉得她俩还不错。 “你看,我们几乎一无所获,没得到多少有用的线索。”我们告辞出门后波洛说。本来我们早就可以走了,但托德太太又叽里呱啦地说了半天,无非还是早上说过的那些,只是更加啰唆而已,害得我们很晚才离开。 “你大失所望吧?”我问波洛,“本来以为能不虚此行呢。” 波洛摇摇头。 “我当然得到了一些线索,可以继续追查下去,”他说,“不过我也不抱什么希望。” 出乎意料的是,波洛第二天早晨收到一封信。他读了信,气得满脸通红,把信递给我看。 简而言之,托德太太在信中表示抱歉,不劳波洛先生再为她的事情费心。她说与丈夫讨论之后她已经明白,这件事纯属家事,把侦探拉进来调查是不智之举。托德太太随信还寄来一畿尼的咨询费。 “啊哈!”波洛气势汹汹地说,“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掉赫尔克里·波洛啦?我答应调查这件鸡毛蒜皮的破事纯粹是出于好心,嗯,这是多大的面子啊,他们居然这么对待我,一个畿尼就打发我走人!这完全是托德先生的手笔,我不会弄错的。但是他们休想,一千一万个休想!我要自己花钱来调查,需要多少花多少,即使三千六百个畿尼也在所不惜!非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是的,”我说,“但是从何着手呢?” 波洛平复了一下情绪。 “首先,”他说,“我们要在报纸上登广告,我想想,嗯,就写‘如果伊莱扎·邓恩与该地址联系,将会得到莫大的好处’。黑斯廷斯,你去把这个广告登在尽可能多的报纸上。我自己也要做些小调查。快去,快去,赶紧动手,越快越好。” 直到晚上我才又见到波洛,他一反往常故作神秘的做派,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他做了什么。 “我对托德先生的公司做了调查,他周三没有缺勤,在公司的口碑很不错,他的情况就是这样。然后是辛普森,他周四请了病假,没有去银行,但是周三他在银行。他和戴维斯的关系不冷不热,没什么特别的。看来这边查不出什么名堂,确实没有可疑之处。我们现在的希望就寄托在广告上了。” 广告如我们所愿在所有主要日报上刊登出来。按照波洛的指示,要每天都登,连登一周。他一反常态,全心全意地盯住这宗无聊的厨师失踪案,我觉得他把这看作一场尊严保卫战,大有不成功则成仁之感。在此期间有几件非常合他心意的案子提交给他,都被他挥之一旁。每天早晨他都会扑向刚到的邮件,如饥似渴地查阅一番,然后叹口气放下它们。 但我们的耐心终于得到了回报。在托德太太到访后的那个周三,房东太太通报说一位叫伊莱扎的人来访。 “谢天谢地!”波洛叫道,“让她上来,立刻,马上!” 看到波洛如此着急,房东太太匆匆出去,一会儿就回来,领进了邓恩小姐。我们千方百计找出来的这个人正如人家描述的那样,个子高高的,身材胖胖的,是位极其体面的女士。 “我是看到广告才来的,”她解释说,“我想一定是有些事搞混了或是误会了,可能你们还不知道我已经得到了遗产。” 波洛凝神看着她,然后拉过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是这么一回事,”他解释说,“你以前的女主人托德太太十分挂念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她怕你是遇到了不测。” 伊莱扎·邓恩大吃一惊。 “难道她那天没有收到我的信?” “她没有收到你一个字。”波洛停顿了一下,循循善诱地说,“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吗?” 伊莱扎·邓恩不需要诱导,她立刻竹筒倒豆子,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述。 “周三晚上我正要回家,快走到家门口时,一位先生叫住我。他个子很高,留着胡子,戴一顶宽大的帽子。他问,‘是伊莱扎·邓恩小姐吗?’我说‘是的。’他又说,‘我刚才到八十八号找你,他们说我会在这儿遇到你。邓恩小姐,我是专程从澳大利亚来找你的。你是否碰巧知道你外祖母的闺名?’我说,‘是简·埃莫特。’‘完全正确。’他说,‘现在请你听我说,邓恩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虽然你以前对此事闻所未闻,听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的外祖母有个亲密朋友叫伊莱扎·利奇。她去了澳大利亚,嫁给那里的一个阔佬。她生过两个孩子都夭折了,所以她丈夫的遗产全部由她继承。她在几个月前去世了。在她的遗嘱里,留给你一幢在英国的房子和一大笔钱。’” 邓恩小姐说:“他这几句话把我弄蒙了,刚开始时,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肯定看出了我的怀疑,就笑着说,‘邓恩小姐,你不相信我这很正常,你看,这是我的证明材料。’他递给我一封墨尔本的律师赫斯特和克罗特切特写的信以及他的证件,证明他就是其中那个叫克罗特切特的律师。‘不过要继承遗产还有一两个条件,’他说,‘我们的委托人有点古怪,她要求你必须在明天十二点以前住进那幢房子(房子位于坎伯兰郡),还有一个不足挂齿的条件,只是个规定而已,就是你不能再干家政服务这种工作。’我的脸一沉,问他,‘噢,克罗特切特先生,’我说,‘我是个厨师,你去主家找我时他们没告诉你吗?’‘好啦,亲爱的。我没想到你是厨师,我以为你是女伴或是家庭教师呢。这可太遗憾了,唉,真是太遗憾了。’ “‘这样我就不能得到那些遗产了吧?’我一定显得很着急。他想了一会儿,最后说,‘要拐弯抹角绕过法律规定总是有办法的,邓恩小姐。我们是律师,知道怎么变通处理这类情况。现在有个办法,你今天下午就放弃这份厨师工作。’‘可我这个月还没干完呢。’他微微一笑,‘亲爱的邓恩小姐,只要你不要当月工资,分分钟就可以放弃工作离开雇主。你的女主人知道了这些情况是会理解你的。现在时间已经刻不容缓,你必须马上动身,赶去国王十字街站,搭乘十一点零五分开往北方的火车。车票大约十英镑左右,我先替你垫上。你在车站给你的雇主写个便条,我会亲自交到她手里,并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么安排我当然会同意。于是,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坐在火车上奔向北方,但仍然惶恐不安,感觉头昏眼花的。火车到达郡首府卡莱尔市时,我对此事还是半信半疑,心里七上八下,觉得自己可能碰上了传说中的骗局。没想到,我按照他提供的地址找到那地方时,律师已经在那里恭候,一切事情正如他告诉我的那样,有幢漂亮的小房子,每年另有三百英镑收入。迎接我的律师也提供不了更多的情况,他们只是收到伦敦一位先生寄来的信,指示他们把房子和头半年的生活费一百五十英镑交给我。克罗特切特先生把我留在原来住处的东西送了过来,但并没有女主人的只言片语。我估计她很生气,而且眼红我的好运气。她还扣下了我的箱子,只是用纸打包了我的衣服。不过,如果像你所说,她根本就没收到我的信,肯定会觉得我很不够意思。” 她滔滔不绝的讲述过程中,波洛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完后,他点点头,显得很满意。 “谢谢你,小姐。正如你所说,这件事确实透着点诡异。劳你专程前来,请收下我的谢意。”他递给她一个信封,“你马上就回坎伯兰吗?请记住一个小小的忠告:无论如何,不要放下厨艺。如果情势发生变化,有一技傍身,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这么容易就上当受骗,”客人离去后,波洛嘀咕着,“也许她这个阶层很多人都是这样。”波洛的神情严肃起来,“快,黑斯廷斯,现在时间很紧迫,你快去叫出租车,我给贾普写个便条。” 我叫来出租车时,波洛已经急不可耐地站在门口台阶上等我了。 “我们去哪儿?”我也开始心急火燎。 “我们先找个专递送这个便条。” 便条送走后,我们回到出租车上,波洛把地址告诉司机。 “克拉珀姆,艾伯特王子大街八十八号。” “我们现在去那儿吗?” “不错,不过说句实话,恐怕我们会晚到一步,那只小鸟已经鸿飞渺渺了。” “那只小鸟是谁?” 波洛笑了笑。 “是那位不起眼的辛普森先生。” “什么?”我大吃一惊。 “不要这样嘛,黑斯廷斯,千万别告诉我你到现在还懵然无知,毫无察觉。” “厨师被人哄骗走,是免得她在场碍事,我想到过这点。”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出于什么原因呢?为什么辛普森想把厨师远远支开呢?是不是她了解他不为人知的一些事呢?” “厨师什么都不知道。” “噢,那他——” “他想把她支走,好得到她的某样东西!” “什么东西?钱,还是那份澳大利亚遗产?” “哎呀不是的,我的朋友,根本是两码事。”他稍停片刻,很郑重地说,“是个有磨损的旧箱子。” 我白了他一眼,他的话听起来太离谱,我疑心他故意逗我,不过他似乎没这意思,面部表情非常严肃。 “如果他需要箱子,肯定会去买一个!”我顶撞道。 “他并不想要新箱子。他想要有人用过可以说清楚来源的箱子,一个很体面不会被随便打开的箱子。” “波洛,”我更生气了,“你太过分了,你是在戏弄我吧?” 他看着我的眼睛。 “你没有辛普森那样的头脑和想象力,黑斯廷斯,所以看不出是怎么回事。事情是这样的:周三晚上,辛普森哄骗厨师离开。他很容易就可以弄到打印好的证件和律师函,还愿意支付一百五十英镑生活费和一年的房租以确保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邓恩小姐没有认出他,因为他用胡子和大帽子装扮成了另一副模样,说话略带澳大利亚殖民地口音,完全瞒过了她的眼睛。这都是周三发生的事情。除此之外,那天他还顺手牵羊将价值五万英镑的可转让证券纳入了自己囊中。” “辛普森偷的?不是戴维斯偷的吗?” “别急,请允许我说下去,黑斯廷斯。辛普森知道盗款的事周四下午就会暴露。他周四没有去银行,却藏在戴维斯通常吃午饭的地方守株待兔。也许见面时辛普森向他承认了盗款之事,承诺将把证券还给戴维斯。反正不管怎么样,他总算哄骗着戴维斯随自己回到克拉珀姆。那天女仆应该外出闲逛,托德太太照例去抢购减价商品,房子里没有人。按照他的如意算盘,盗款被发现时,戴维斯正好失踪,那还用说吗?不是戴维斯偷的还能是谁?而他辛普森先生则安然无恙,第二天规规矩矩地回去上班,在大家眼里仍是那个老实不起眼的职员。” “那么戴维斯呢?” 波洛做了个杀人的手势,缓缓地摇摇头。 “这么处心积虑的冷血谋杀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但恐怕事实就是这样。对于谋杀者来说,如何妥善处理尸体是个难题,不过辛普森早已做好准备。安妮提到邓恩出门时显然打算当晚回来做晚饭(记得她说晚上吃炖桃子吗?),尽管如此,有人来取她箱子时,发现她的箱子早已打包捆好。这件事立刻引起我的注意。是辛普森带口信给卡特·帕特森叫他周五来取箱子,又是辛普森周四下午捆绑好箱子。那口箱子岂不是太可疑了吗?一个女仆不辞而别,派人来取自己的箱子,箱子已经以她的名义贴好标签,写好寄送地点——多半是伦敦附近的一个火车站。周六下午,辛普森假扮成澳大利亚人,领取了箱子,重新贴上新标签,写上新地址,把箱子托运到别处,仍然注明‘留局待领’。当箱子里的尸体开始发臭让人不得不强行打开时,已经时过境迁,只能追查到这样的结果:是个留胡子的澳大利亚人在伦敦附近的火车站托运这个箱子。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会牵扯到艾伯特大街八十八号,八竿子也打不着。啊,我们到了。” 波洛果然没有料错,辛普森几天前已经离开了。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通缉令随着无线电波迅速布下天罗地网。警方在“奥林匹亚号”轮船上逮住了辛普森,当时他正准备前往美国。 在格拉斯哥车站,工作人员注意到有个寄给亨利·温特格林先生的铁箱子很可疑,他们打开箱子,发现里面装着不幸的戴维斯的尸体。 波洛没有兑现托德太太的一畿尼支票,而是镶在镜框里挂在起居室墙上。 “这是个小小的警示,黑斯廷斯。提醒我永远不要轻视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还有不懂礼数的人。你看,一个失踪的厨师,就牵扯出一个冷酷的杀人犯。哎呀,这是我处理过的最有意思的案子之一。” 第三章 康沃尔谜案 第三章 康沃尔谜案 “彭杰利夫人来访。”房东太太向我们通报后,知趣地退开了。 经常有人上门来找波洛咨询,其中有些人看起来很难相信会与侦探这种职业产生什么交集,与这些人相比,现在进来的这位女人更像是走错了门。她心神不定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用手摸着自己的羽毛围巾。她真是再普通不过了,身材消瘦,面容憔悴,五十岁上下,穿着滚边衣裙,佩戴金项链,古怪的帽子下面露出灰白头发。如果你住在小镇上,时时刻刻都会在路边碰上这样一位太太。 看见她进退两难的样子,波洛走过去,温和地向她打了个招呼。 “夫人,请坐,请坐。这是我的同事,黑斯廷斯中尉。” 那位女士坐下来,犹疑不决地轻声问:“你就是波洛先生吗,那位大侦探?” “乐意为您效劳,夫人。” 客人期期艾艾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一句整话。她唉声叹气地揉着手指,脸涨得通红。 “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夫人?” “嗯,是的,是那样——你知道——” “没关系的,夫人,想让我做什么,请说出来吧。” 在波洛温言细语的鼓励下,彭杰利夫人不那么紧张了。 “事情是这样的,波洛先生,我……嗯……我不想和警察打交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愿意找警察。尽管如此,我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很……嗯……很不对劲,我非常烦恼,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不是应该——”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就停了下来。 “我是侦探,我的工作与警察完全不同,对个人隐私是绝对保密的。” 彭杰利夫人立刻抓住这个词,“保密——对,对,我就是想要这样。我不想惹出什么流言蜚语,不想让别人大惊小怪,更不想让报纸拿来大做文章。报纸很可怕,他们唯恐天下不乱,非把人家弄得鸡犬不宁名声扫地才满意。况且,我想说的这件事也是自己猜测,我相信纯粹是出于胡思乱想,但这猜测让我心烦意乱,想不当回事都不行。”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我总觉得是冤枉了可怜的爱德华,当妻子的怎么能这么胡乱猜疑,那不是很可怕吗?可是现实生活中也确实发生过这种可怕的事情,报纸上登过。” “对不起,你提到的爱德华是你丈夫吗?” “是的。” “你猜疑他?猜疑他什么?” “唉,我真是难以启齿,波洛先生。我想你也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故事,当事人都被蒙在鼓里,毫不起疑。” 她到底要说什么呀?我的耐性都快被她的言不及意耗尽了,不过波洛还算是有涵养,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样子。 “你只管说出来,不用紧张,夫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想看,如果我们能证明你的猜测确实是胡思乱想,那你不就如释重负了吗,你该多高兴呀。” “我明白,不管是不是胡思乱想,搞清楚之后,总比现在这样疑神疑鬼要好。好吧,波洛先生,是这样的,恐怕有人在给我下毒,这感觉真是可怕。”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下彭杰利夫人抛开了拘谨,打开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详述她的各种症状,似乎她正面对自己的家庭医生。 “嗯,吃完饭后觉得腹痛和恶心?”波洛用心听着她倾诉,“你有家庭医生吧?他怎么说?” “他说是急性胃炎,波洛先生,不过我看他也不是很确定,也有些不安,所以每次都换一种药给我吃,都不起什么作用,还是那么难受。” “你告诉过他心里的疑惑吗?” “没有,我说不出口,会传得沸沸扬扬的。也没准真是胃炎呢。可是怪得很,只要爱德华周末出门不在家,我的胃就挺好,没什么不适。连弗里达都觉得很奇怪,她是我丈夫的外甥女,波洛先生。嗯,让我起疑的还有除草剂,花匠说那瓶除草剂买来之后从来没用过,不知为什么就剩下半瓶了。” 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波洛,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波洛对她安抚地笑笑,伸手取过纸笔。 “我们做个正式的笔录吧,夫人。你和你丈夫住在哪里?” “波尔加威瑟,康沃尔郡的一个小镇。” “你们在那儿住了很久吗?” “十四年了。” “家里除了你和你丈夫,还有孩子吗?” “没有。” “但有个外甥女,你刚才提起过,是不是?” “噢,是弗里达·斯坦顿,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的孩子。她已经和我们住了八年了,一周前才搬出去。” “为什么?一周前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们之间关系不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知怎的,弗里达像变了个人,变得很粗鲁,没那么有教养,有时还大发脾气。一周前她就是发了顿脾气后离家出走的,自己在镇上租房子住。她走后我就没见过她。拉德纳先生说,不用管她,她自己会好的。” “拉德纳先生是谁?” 彭杰利夫人看上去有点不自在,又像刚才那样开始期期艾艾,“噢,他是,嗯, 一个朋友,就是个朋友,很不错的年轻人。” “他和你外甥女之间有什么吗?” “没有,绝对没有。”彭杰利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波洛换了个话题。 “我想,你和你丈夫日子过得很舒服吧?” “不错,我们相当富足。” “钱是你的,还是你丈夫的?” “噢,都是爱德华的,我自己没有钱。” “你明白,夫人,我们要找出真相,就要弄清事实,不管事实多么令人厌恶,都要正视,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出作案动机。你丈夫不会因为闲得发慌就给你下毒,你知道他有什么理由想除掉你吗?” “哼,他有理由,就是他手下那个黄头发的荡妇。”彭杰利夫人突然憋不住了,“我丈夫是个牙医,波洛先生,他雇了个漂亮女孩,一头清爽短发,穿件白大褂,帮他预约病人、配制补牙材料什么的,他说这是工作需要。我听到一些流言蜚语,说他们关系暧昧。他当然矢口否认,赌咒发誓说他们之间很清白。” “那瓶除草剂是谁买的?” “我丈夫买的,差不多买了一年了。” “你的外甥女自己有没有钱?” “一年大约有五十英镑收入吧。如果我离开爱德华,她一定欢天喜地回来替他料理家务。” “你的意思是你打算离开他?” “我受够了他的所作所为,不想再忍下去,现在是新时代,女人不再是忍气吞声的丫鬟。” “你有这种独立精神很让人钦佩,不过我们最好还是现实一点。你今天回波尔加威瑟吗?” “是的,我出门散散心,乘早上六点的火车出来,乘下午五点的火车回去。” “那就好,现在我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处理,正好可以关注你这件小事。我打算明天就去波尔加威瑟。我们可以假称这位黑斯廷斯是你的远房亲戚,就算是你二表妹的儿子吧;至于我,是他的朋友,外国人。你回家之后,不要吃不是你亲手做的,或亲眼看着做的东西。你有比较贴心的女仆吗?” “有的,杰西是个好女孩,不会有问题。” “那么明天见,夫人,振作起来。” 波洛鞠了一躬,送这位女士出门。回到桌边时显然还在想着她的话,这并不妨碍他注意到地上有几丝她心神不定时从围巾上揪下来的小羽毛,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进废纸篓。 “黑斯廷斯,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比较棘手。” “不错,如果她的疑心并非无稽之谈,那就不太好找证据。反过来说,难道凡是丈夫买除草剂就有下毒的嫌疑?如果妻子确实有胃病,或者性情多疑神经质,岂不是无事生非吗?” “你觉得会是哪种情况?” “说不好,黑斯廷斯,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这种疑神疑鬼的事情很常见,所以有可能是女人神经质造成的。但彭杰利夫人给我的印象并不是那种神经兮兮的女人。嗯,如果我猜得不错,我们面临的是一幕错综复杂的人性悲剧。说说你的看法,黑斯廷斯,你认为彭杰利夫人对她丈夫的感情怎样?” “又爱又怕吧。”我推测。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指控什么人,她都不会指控自己的丈夫。不管怎样,她都不会相信丈夫要谋害自己。” “不是出现了别的女人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错,妒忌是因爱生恨的催化剂。不过如果只是怨恨她可以去找警察,用不着来找我。这又不需要保密,嚷嚷出去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个丑闻罢了。没有这么简单,让我们动用脑子里的灰色小细胞好好想想。她干吗要来找我?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证实自己的疑心正确,或是不正确?嗯,这其中必有蹊跷,还有一些我们尚未知晓的因素。我们这位彭杰利夫人如果是在表演,那简直太神乎其技了。但我想不是,她是真心实意的,我敢打保票她很真诚。这让我很好奇,我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黑斯廷斯,请你查查去波尔加威瑟的火车班次。” * * * 我们当天下午上了火车,一点五十分从帕丁顿出发,七点刚过就到了波尔加威瑟。一路无事,我好好地睡了一觉,直到火车抵达那个偏僻小站。我们拖着行李入住当地的公爵饭店,简单吃了几口饭,就出发去拜访那个名义上的表亲。 彭杰利家离大路并不太远,我们走过去,看见屋前有个传统的乡村花园,繁花似锦,暗香浮动,在这样充满古典美的环境里,怎么会发生谋财害命的事情呢?波洛按按门铃,又在门上敲了几下,等了一会儿,再次按按门铃。这次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是个衣冠不整的女仆。她眼泪汪汪的,还使劲抽动着鼻子。 “我们来见彭杰利夫人,”波洛说,“可以进去吗?” 女仆瞪大眼睛,直截了当地说:“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吗?她死了。就在刚才,半小时之前吧。” 我们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出话来。“怎么死的?”我总算问出一句。 “你问他们去吧!”她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要不是需要留下来陪夫人,我今晚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了,可我没法让她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没人管。这里没我说话的份儿,我也不打算说什么,反正我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全镇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即使拉德纳先生不写信举报,也会有别人写。医生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哼,就是今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主人从架子上拿下除草剂瓶子,他转身见到我在旁边看着时还吓了一跳呢,夫人的粥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桌上。只要我还在这个屋子里,就不敢再吃什么东西,我可不想送命。” “给你女主人看病的医生住在哪里?” “你说的是亚当斯大夫吧?他住在海伊街,转过街角第二幢屋子就是。” 波洛脸色发白,转身就走。 “对于一个声称不打算说什么的女孩来说,她说得可够多的。”我只好不咸不淡地说点什么。 波洛用拳头击打着自己的掌心,说:“愚昧,不可饶恕的愚昧,我就是这么愚昧,黑斯廷斯。我一直以自己脑子里的灰色小细胞为荣,沾沾自喜,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你看看,有人为此丢了性命。她已经找上门来求救,谁知道这么快就出事了。我的老天,这太出乎我意料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的故事并不是无稽之谈的幻觉。这就是医生家,看看他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亚当斯医生是小说中常会出现的那种态度友善、面色红润的乡村医生,他礼数周全地请我们进屋,但听到我们来拜访他的目的时,红润的脸登时气得发紫。“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是他们看的病还是我看的病?胃炎就是胃炎,简单明了,没什么好说的。这里的人就喜欢无事生非,散布流言蜚语。那些闲得发慌的老女人聚在一起没别的,就是交换一些道听途说的八卦,然后借题发挥。报纸上登了个下毒案,她们就恨不得自己镇上也出现一个。如果被她们看到架子上有瓶除草剂,那还不是如获至宝,更加想入非非。我了解爱德华·彭杰利,这个人连奄奄一息的垂死老狗都不忍心毒死,为什么要毒死他的妻子?简直岂有此理!” “大夫,你先别急,有一件事你也许还不知道。”波洛简明扼要地告诉他彭杰利夫人上门拜访的事。亚当斯医生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我的老天,”他高声说,“这可怜的女人疯了吧?她怎么不来和我说呢,她最应该告诉的是我呀。” “他怕你对她的担忧嗤之以鼻。”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是很通情达理的,能听得进不同意见。” 波洛看着他一笑。我们都看出来,医生虽然还嘴硬,但心里已经开始动摇。走到街上后,波洛哈哈一笑。 “这位先生固执得像头牛,他说了是胃炎,就不容置疑,非胃炎莫属!尽管不承认,其实他心里已经是七上八下了。”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回饭店,在那张英国乡下的床铺上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床铺虽然不算舒服,可是相当便宜,所以还能凑合。” “那明天呢?” “什么也不做,我们回到镇上,静观事态发展。” 听说没什么可做的,我很失望:“那多无聊呀,要是没有什么新进展呢?” “会有的,我向你保证。医生老先生坚持说是胃炎也没关系,他堵不住泱泱众口吧,镇上有几百张嘴呢。你就等着瞧,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会有影响的。” 我们打算搭乘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的火车离开小镇。去车站之前,波洛想去看看弗里达·斯坦顿小姐,死者曾向我们提起过她,就是那位丈夫的外甥女。我们很快找到她租住的屋子,有位肤色浅黑的高个年轻人正和她在一起,她略显慌乱地向我们介绍说这是雅各布·拉德纳先生。 在传统的康沃尔郡人看来,弗里达·斯坦顿小姐算是美女了,黑发,黑睛,玫瑰色的面颊。不过那双黑眼睛流露出的眼神咄咄逼人,让人心生戒惧,不想招惹。 波洛做了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后,她说:“我可怜的舅妈死得真惨。我一早上都在后悔没有对她更好一些,更耐心一些。” “你已经承受了很多,弗里达。”拉德纳打断她。 “是的,雅各布,可我还是对她大发雷霆了,毕竟那只是舅妈的一时糊涂,我本应一笑了之,不放在心上,不应该和她生气,拂袖而去。不过,说到舅舅要毒死她,那确实太天方夜谭了。只要舅舅给她吃东西,她就难受,这绝对出于心理幻觉。她一心认为食物有毒,当然会觉得难受。” “你们为什么争吵?你为什么拂袖而去?” 斯坦顿小姐犹豫地看着拉德纳,那位年轻人立刻心领神会。 “我得走了,弗里达,晚上见。再见,先生们。你们一会儿还要去火车站?” 波洛回答说是的,拉德纳就走了。 “你们订婚了,是吗?”波洛问,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弗里达·斯坦顿脸一红,爽快地承认了。 “和舅妈不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补充说。 “她不赞成这门婚事?” “唉,这事一言难尽,你知道,她已经——”女孩欲言又止。 “说吧,没关系。”波洛温和地鼓励她。 “嗯,这事说起来很丢人,我真不想这样说她,她现在已经死了。可如果我不说,你恐怕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舅妈对雅各布很着迷。” “有这种事?” “是的,这不是很荒唐吗?她都五十多岁了,他还不到三十岁。但不知为何,她对他特别痴迷。我没办法,只好告诉她,他追求的对象是我。她置若罔闻,根本不信,从此对我百般挑剔,总找碴儿骂我。我忍无可忍才发了脾气。我和雅各布商量过,都觉得还是我搬出来住一段时间,等到她神志清醒明白事理了再说。唉,舅妈也是可怜,一直就执迷不悟,不能正常地想问题。” “确实像你说的这样。谢谢你,小姐,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很清楚。” 我们出门后发现雅各布还在街上等着我们,让人颇为意外。 “我能猜到弗里达跟你们讲了什么,”他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们都很痛心。你可以想象,我夹在中间是多么尴尬。我也不好说这事不是我造成的,与我无关。说实话,刚开始老夫人喜欢我时我还挺高兴,觉得这样她就会赞成我和弗里达的事。没想到事情弄得这么不堪,让人心烦意乱。” “你和斯坦顿小姐什么时候结婚?” “我希望尽快。波洛先生,坦率地说,我比弗里达了解的情况更多一点。她认为舅舅决不会下毒,我并不这么肯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就算知道什么我也决不会多嘴多舌,自找麻烦,也不想看我妻子的舅舅在法庭上被判谋杀上绞架。”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 “因为我听说过你的大名,知道你很有智慧,也许你会把案子搞个水落石出。听我一言,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事已至此,反正可怜的舅妈也不会复活了。而且她最怕闹出家庭丑闻,惹人笑话,不要让她死不瞑目吧。”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不管查出什么都不要声张,是吗?” “我是这么想的,那当然是个很自私的想法。我正在创业,在经营服装生意,刚有点起色,也不希望自己妻子家里出现丑闻。” “自私之心人皆有之,拉德纳先生,只不过我们都不会承认得这么潇洒。我可以采纳你的建议,不过说句实话,要想让这件事就此偃旗息鼓不再发作恐怕很难。” “为什么?” 波洛竖起一个手指让我们注意听。今天是赶集日,我们正路过一个集市,里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听见没有,众声喧哗——那就是为什么,拉德纳先生。哎呀,我们得赶紧走,要误火车了。” “有意思吧,黑斯廷斯?”火车徐徐驶出车站,波洛对我说。 他从衣袋里掏出小梳子和小镜子,认真整理他的漂亮胡髭,刚才跑得太快,胡髭微微有点乱。 “你还觉得有意思?”我不耐烦地说,“在我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很无聊,很无趣,半点意思也没有,而且毫无神秘可言。” “你说的对,毫无神秘可言。” “我觉得那女孩说她舅妈被弄得神魂颠倒的话不太靠谱,那是我唯一觉得有问题的说法。我们见过那位舅妈,她是个传统的好女人,很体面的女人。” “没什么不靠谱的,那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如果你仔细读报,就会看到经常有很传统很体面的五十多岁女人离开共同生活二十年的丈夫,有时候还抛家弃子,奔向某个比她年轻许多的男人怀抱。黑斯廷斯,你尊敬女性,而且会被所有美貌并朝你抛媚眼的女人倾倒,但实际上你并不了解女人。女人到了自己生命的秋天,会有一段容易感情冲动的时间,她们渴望浪漫,愿意冒险,甚至不惜发疯,怕再不抓住青春的尾巴她们就真的老了。像彭杰利夫人这样的小镇牙医的妻子,一辈子因为自己受人尊敬的身份而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肯定会有失去理智的时刻。” “那你的意思是——” “一个别有用心的聪明男人利用了这样的时刻。” “彭杰利很聪明吗?我不这么想,”我说,“他越小心掩饰,镇上的人就越起劲议论。不过我觉得你分析得对,你看,两个唯一可能了解丑闻的人,拉德纳和那个医生,都三缄其口不愿声张。不管怎么样,谋杀者如愿以偿了,可惜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就驰骋你丰富的想象力吧。我们还可以假装牙疼乘下一趟火车回去。” 我关注地盯着他,“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认为这个案子有意思,你对什么感兴趣呢? ” “我的兴趣是被你的一句话勾起来的。你还记得吧,我们和那个女仆谈完话,你评论说,有的人声称不会多嘴多舌,其实说的比谁都多。岂不是很有意思吗?” “噢,”我依旧摸不着头脑,只好回到老问题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见见彭杰利?” “我的朋友,我最多给他三个月时间,三个月之后,只要我想见就可以见到他——在被告席上。” * * * 三个月见分晓?我怀疑波洛过于自信了。时光流逝,这个康沃尔疑案没有新情况出现,我们关注的事情很多,早已把彭杰利夫人的案子置于脑后。没想到报纸上一则短讯,又让我的注意力重回此案。报上说内务大臣下令掘出彭杰利夫人的尸体。 几天之后,各家报纸开始铺天盖地报道“康沃尔谜案”。从报纸上看,自从夫人去世,关于她死因的各种猜测就没有停歇过,特别是那位鳏夫与秘书马克斯小姐宣布订婚之后,流言蜚语更是此起彼伏,与日俱增。终于有人向内务大臣请愿掘墓验尸。果不出所料,在尸体里发现了大量的砷。彭杰利先生为此被捕,受到谋杀妻子的指控。 波洛和我旁听了早期庭审。证据也还是以前传闻的那些。亚当斯医生承认砷中毒的症状很容易被误诊为胃炎,内务部专家出示了验尸结果,女仆杰西一上证人席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指控,其中大部分属于捕风捉影,被当庭否决,但显然已对嫌疑犯造成负面影响。弗里达·斯坦顿小姐的证词说舅妈每次吃过舅舅准备的食物都很难受。雅各布·拉德纳讲了彭杰利夫人被害那天,他如何偶然碰见彭杰利正将除草剂瓶子放回餐具室的架子,当时彭杰利夫人的粥碗就放在旁边的桌上。再后来,金发秘书马克斯小姐被传唤到庭,她泪流满面,濒临崩溃,承认和老板之间有暧昧,他承诺若是妻子出了什么问题就娶她。面对这汹涌而来的指控,彭杰利保留抗辩权利,于是法庭开始进入审判程序。 雅各布·拉德纳随着我们回到下榻的饭店。 “你看,拉德纳先生,”波洛对他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你无法堵住悠悠之口,既然这么多人都认为很可疑,这个案子就没法不了了之。” “你说得对,”拉德纳唉声叹气地说,“尽管如此,你看他还有机会逃脱罪名吗?” “嗯,目前他还未作抗辩,所以,如你们英国人所说,也许还有什么撒手锏藏着吧。进来和我们喝一杯吧。” 拉德纳接受邀请随我们进了饭店酒吧。我要了两杯威士忌苏打水和一杯巧克力。那位侍者听见巧克力这个词显得很惊奇,恐怕这家店里根本没有这种甜腻腻的饮料。 “撒手锏总是有的,”波洛继续说,“我见过不少,堪称经验丰富。在我看来,那位丈夫想要逃命只有一个机会。” “是什么呢?” “就是你在这张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动作夸张地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字迹满满的纸。 “这是什么?” “你谋杀彭杰利夫人的自白书。” 一阵冷场之后,拉德纳笑起来,“你疯了吧?” “不,我没有疯。你来这个地方做点小生意,资金周转上有困难。大家都知道彭杰利先生很有钱。你认识了他的外甥女,她很喜欢你,虽然和她结婚会从她舅舅那里得到一笔钱,但满足不了你对金钱的需求。除非把她的舅舅和舅妈都除掉,由她这位唯一继承人来继承财产,钱才会到你的手里。你设计得很巧妙,做得也不露痕迹。你向那位容貌平平的中年妇女展开爱情攻势,直到她落入你的情网,对你深信不疑。之后你处心积虑地将她引入陷阱,将矛头对准她丈夫。先让她发现丈夫不忠,继而发现丈夫不轨,企图在食物中下毒。这都是你设计好的。你经常出入那所房子,有大把的机会把毒药放进她的食物,但只要她丈夫不在家,你就收手。你很了解女人,女人不会把疑心藏在自己心里,她是一定要说出来的。她和自己的外甥女说过,肯定也和别的女友说过。比较麻烦的是你怎么分别欺哄这两个女人,不要露出破绽。对你来说这并不太难。你对舅妈解释说,为了不让她丈夫起疑心,你要假装追求外甥女。对外甥女连解释都不用,她认为舅妈只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而已,与你无关。 “后来彭杰利夫人想要有个了断,就背着你来找我咨询。如果我的调查结果确认她丈夫企图毒死她,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离开他,投入你的怀抱——她以为这也是你的期待。但这完全不符合你的剧本,你可不乐意让侦探插手。正在此时你看到了可乘之机,彭杰利先生在给妻子弄饭,你趁他不注意,在碗里放入致命的剂量。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你假装为了自己的利益要息事宁人,暗地里却煽风点火让别人闹事。可惜,聪明的年轻人,你忽略了我赫尔克里·波洛就在你身边冷眼旁观呢。” 拉德纳脸色惨白,但他如困兽犹斗,不甘束手就擒,“就算你说得不错吧,但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有自己的理由,先生,我并不代表法律,我代表的是彭杰利夫人,因为她的缘故,我可以放你一马。你只要在这张纸上签名,就可以获得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二十四小时后,我会将它交给警察。” 拉德纳有点举棋不定,“可是你并没有什么证据呀。” “你这么想吗?别忘了我是赫尔克里·波洛。看看窗外,先生,看见那两个人了吗?他们已经在奉命监视你。” 拉德纳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往外一看,咒骂着缩了回来。 “看见了吧,先生?签吧,签了好赶紧逃命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我怎么知道签字后你会放我走?” “我赫尔克里·波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打算签名了,是吗?那么,黑斯廷斯,请将左手的百叶窗拉上一半,那是通知他们可以放走拉德纳先生的信号。” 拉德纳急急忙忙地跑了,他脸色煞白,出门前还骂骂咧咧的。波洛不以为意地说:“我早就知道他是个懦夫。” “可是,你这样做就是在纵容罪犯。”我很气愤,“你总是自诩很理智很冷静,现在呢,就这么放跑一个危险的罪犯,也太感情用事了吧?” “这不是感情用事,是办案手法。”波洛说,“你还没看出来吗,我们手里根本就没有证据,如果我在法庭上这么空口白牙地对那十二位挑剔的康沃尔陪审员推理一番,那我赫尔克里·波洛岂不成了笑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吓唬住他,在他惊慌失措的时候趁热打铁让他签字。外面街上那两个游手好闲的人正好派上用场。现在把百叶窗拉下来吧,黑斯廷斯,本来就用不着拉上去,我只是急中生智罢了。 “现在,我们要按承诺办事,给他二十四小时逃命,我是这么答应的吧?让彭杰利先生多关二十四小时吧,他肯定觉得这段时间很漫长,那也是他活该。别忘了,他确实对妻子不忠。哼,在家庭关系上面,还是要讲讲伦理道德的。不过就只有二十四小时,之后呢?就看苏格兰场的了。他们是什么人?怎么可能逮不到他呢?我的朋友,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第四章 约翰尼·韦弗利历险记 第四章 约翰尼·韦弗利历险记 “一个母亲的心情你能理解吧?”韦弗利太太再三再四,甚至没完没了地强调着自己目前的心情。 望着她恳求的目光,我这位一贯不能忍受母亲们痛哭流涕的小个子朋友肯定心软。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你就放心吧,要相信波洛老爹。” “警察——”韦弗利先生刚开口就被妻子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不屑一顾地摆摆手,“让警察一边凉快去吧,我不会再搭理他们,当时我们那么相信他们,结果呢?哼!波洛先生和他们不一样,大家都说波洛先生是个大神探,身手不凡,我相信波洛先生可以帮助我们。一个母亲的心情——” 波洛赶紧做了个住口的手势,韦弗利太太立刻收住话头。她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虽然现在有些六神无主,但并没有到惊慌失措的程度。我听说她是某个钢铁大王的女儿,那位大名鼎鼎的富豪出身草莽,当初不过是一介办公室小职员,能如此出人头地必有过人之处,看得出来,女儿从父亲那里遗传到很多秉性。 韦弗利先生身材高大,面色红润,长相和蔼可亲,看上去很会享受生活,他站立时双腿分得很开,像那种传统的乡村绅士。他接着说下去,“波洛先生,我想你已经知道这个案子的情形了吧?”真是多此一问!这几天报纸上狂轰滥炸都是小约翰尼绑架案,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三岁的小约翰尼是马库斯·韦弗利的儿子及财产继承人。韦弗利先生住在萨里的韦弗利庄园,他的家族是英格兰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不错,我已经知道了主要经过。不过请你再当我面把来龙去脉讲一遍,越详尽越好。” “好的。最开始是我收到一封匿名信,那是在十天前。真是岂有此理,居然会发生这种事。写信的人狮子大张口,命令我支付两万五千英镑给他。两万五千英镑,他还真敢要,波洛先生!他吓唬我说,如果我不支付这笔钱,他就要绑架小约翰尼。气得我当时就把信扔进了废纸篓,我才不信这套把戏呢,别想让我掏一个子儿。在我看来,那就是个恶作剧。五天后我又收到一封信,信上说,‘如果你不付钱,你的儿子会在二十九日被绑架。’那天是二十七号。艾达很担心,我还真没当回事,什么狗东西想敲诈我们!这是在英格兰,不是什么荒蛮野地,我还从未听说过有人会绑架儿童索要赎金。” “不错,一般来说不会发生。”波洛说,“之后呢,先生?” “嗯,艾达心烦意乱,非让我采取点什么措施。所以,我就——说来惭愧,我就报警了,让苏格兰场来解决吧。我看他们也不太当回事,和我一样觉得不过是个恶作剧而已。到了二十八号,信又来了,上面说,‘你还没付钱,就等着看你儿子明天十二点被带走吧。明天之后,你要支付五万英镑才能赎回他。’我又开车去了苏格兰场。这次警方重视起来,他们认为写信的可能是个疯子,没准真的会做出这种疯疯癫癫的事情。他们拍着胸脯向我保证将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进行防范。二十九日那天,警督麦克尼尔会带领足够警力来为我看家护院。 “得到警方的保证,我很轻松地打道回府了。话虽然这么说,其实我们还是很紧张的,这件事实在令人困扰。我吩咐说不许让陌生人进门,也不许家里人出去。这天晚上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妻子感觉严重不适,这让我非常紧张,我找来戴克斯大夫给她看病,大夫也有些疑虑,欲言又止地说像是中毒的症状。我明白他脑袋里在转什么念头。大夫说她没有危险,只是需要卧床一两天。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枕头上用大头针别了张便条,笔迹和之前那几封一样,上面只有三个字:‘十二点’。在我的卧室里!我的枕头上!这太让人吃惊了。我敢说,这时我眼角瞥到有个红色影子一闪而过,那人就在屋子里,肯定是仆人中的哪个。我把仆人们叫来乱骂了一顿。他们这些人总是互相包庇。后来我妻子的女伴柯林斯小姐告诉我,她看到约翰尼的看护清早鬼鬼祟祟地溜出门去。我把看护叫来责问此事,她实在抵赖不过,只好承认她把孩子留给保姆照顾,自己偷偷出去和一个男性朋友约会。真是太不像话了!但她不承认枕头上的便条与她有关,也许有,也许没有,我怎么知道?反正我不能再让她带孩子了,而且我觉得仆人中肯定有人参与此事。我一怒之下,让他们全给我卷铺盖走人,包括看护,还有其他人。我给他们一个小时收拾东西,之后就不许在这里逗留了。” 韦弗利先生说到这里,对他这么惩罚仆人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脸都红了,尽管他有理由这么处置。 “先生,把他们立刻都轰走有点太情绪化了吧?”波洛提出异议,“那不是适得其反,给你的对手可乘之机吗?” 韦弗利先生瞪他一眼,“有什么可乘之机?我就是要让这些可疑之人滚得远远的。我已经给伦敦发了电报,让他们今晚送过来一批新人。他们也不是全都走了,留下来的只有我信任的人:我妻子的秘书柯林斯小姐,男管家特雷德韦尔,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和我在一起了。” “这位柯林斯小姐,她陪伴你有多长时间了?” “只有一年,”韦弗利太太说,“不过我对她非常满意,她不仅是善解人意的秘书和陪伴,还是做事井井有条的管家。” “那位看护呢?” “她来了有六个月了,前任雇主的推荐书对她评价很高,不过我不太喜欢她,孩子倒是和她很亲。” “不管怎样,孩子被绑架时,她已经被辞退了。现在,韦弗利先生,请你接着说,好吗?” 于是韦弗利先生继续说道: “警督麦克尼尔上午十点半就到了,他来的时候仆人们已经被遣散,他对此很满意,认为这样一来房子里面就没有问题了,他们主要防范外面即可。他让手下埋伏在外面花园里,可以进屋的通道都在他们眼皮底下。他向我保证,除非这是个恶作剧,根本没有人来,只要那个写信的人胆敢出现,就会插翅难逃。” “我把小约翰尼带在身边,我和他,还有警督,三个人都待在我们当作会议室的房间里,警督还特意锁上门。会议室有一架古老的大钟,当看着时针慢慢指向十二点时,我承认我还是很紧张的。眼看到了时间,大钟开始报时。我紧紧拉着小约翰尼,不知道会不会此时有人从天而降抢走他。大钟刚敲完最后一响,外面就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有人在打斗。我们听到有人跑过来,警督猛地打开窗户,发现是警察,他气喘吁吁地报告说,‘我们逮住他了,先生。他鬼鬼祟祟地从灌木丛里钻进来,看着就不像个正经人。’ “我们赶紧走到露台上,看见两位警官手里正抓着一个衣衫褴褛、面目凶恶的家伙,他还在竭力挣扎着企图逃走。一个警官给我们看从这位俘虏身上缴获的小包,里面是棉絮包裹着的一瓶三氯甲烷。还真有人打算绑架我儿子,我气坏了。小包里还有张便条,是写给我的,我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你本应付清款项。现在,为了赎回你的儿子,准备五万英镑吧。无论你们多么小心,他还是在二十九号被带走了,勿谓言之不预。’ “我哈哈大笑起来,感到如释重负,还没等我笑完,就听到伴随着一声喊叫,有汽车急速开走。我转过头,见一辆扁长的灰色汽车正沿大路向南面的小屋加速驶去,是车上的司机在喊叫。谁在喊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他身边小约翰尼那头淡黄色卷发,这让我大惊失色,孩子在车里! “警督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他也难以置信,‘那孩子不到一分钟前还在这儿呢。’他挨个看看我们,我们都在现场,我,特雷德韦尔,还有柯林斯小姐。警督问我,‘你什么时候离开他的,韦弗利先生?’“我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警察在外面捉人的时候,我和警督一起出去的,完全没想到留在屋里的小约翰尼会出事。 “更让我们大吃一惊的是,村里教堂的钟开始报时,警督惊叫着拿出手表,时针正指向十二点钟。我们不约而同地跑回会议室,发现那架大钟已经指向十二点过十分,显然被人动了手脚。因为这么多年来,这架钟准时无比,既不会快一秒也不会慢一秒,走时非常精确。”韦弗利先生的叙述到此为止。 波洛脸上浮现出笑容,他整理了一下被那位心神不定的父亲扯歪的垫子,低声说:“这个小案子倒挺吸引人的,颇有些令人费解之处,但也很有趣。好吧,我愿意为你调查此事。说句老实话,这个计划称得上天衣无缝。” 韦弗利太太生气地望着他,“可是我的儿子……”她说不下去,终于哭了起来。 波洛赶紧收敛笑容,露出此时此地该有的表情,用关怀的语气说:“你放心,女士,孩子会平安无事的,不会有人伤害他,那些劫走他的坏人对他会待若上宾。你想呀,现在孩子在他们手里不是像会下金蛋的鸡吗?” “不管怎么说,波洛先生,我现在无路可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付钱。原来我还反对这样做,可是现在,一位母亲的心情——” “韦弗利先生,你刚才还没说完呢。”波洛立刻转向那位丈夫。 “后来的事情报纸上都登得详尽无遗,想必你已经看到,我没什么可补充的了。”韦弗利先生说,“就像他们说的那样,麦克尼尔警督立刻用电话发布了警报,详细描述了那辆车的外观和司机的外貌,各地警察都接到了命令。总之,很快就采取了措施,也很快就有了结果。一辆与描述相符的车,车上有个男人和一个小孩,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很多村子,显然是朝伦敦方向开去。他们还在一个地方逗留过,据目击者说,听到孩子哭叫,明显是害怕同车的大人。接着,麦克尼尔警督宣布说,警方已经截住了那辆车,扣留了车上的人。听到消息我紧绷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一点劲都没有了。可惜没高兴多久,你也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车上的男孩不是小约翰尼,那个男人是个开车的观光客,他喜欢孩子,就在大街上让一个正在玩耍的孩子上了车,那地方离我们有十五英里,是个叫作伊登斯韦尔的村子,他不过是好心带那孩子兜兜风。那些警察笨手笨脚也就算了,还那么自以为是,你看,现在什么线索都没了,要不是他们稀里糊涂抓错了车,现在可能已经找到小约翰尼了。” “好了,少安毋躁,要知道,我们的警察队伍既勇敢又有头脑,如果碰到对手很聪明,他们出点差池也在所难免。他们在庄园不是当场逮到一个人吗,我想那人肯定矢口否认自己参与了绑架,他会说有人找上他,让他把一个小包送到韦弗利庄园,为此那人给了他一张十先令的钞票并允诺如果他在十二点差十分准时把东西送到还会再给一张;那人吩咐他要悄悄进去,最好不被人发现,要从旁门进去。” “我才不相信他说的话呢,半点都不信,”韦弗利太太激动地说,“一派胡言,谎话连篇。” “是啊,听起来确实不可信。”波洛不置可否地说,“不过警方并不这么认为,而且我还知道,他们已经锁定了给钱的人,警督已经提出指控。” 波洛质疑的目光锁定在韦弗利先生脸上,弄得他又是一番面红耳赤,不得不应答,“那人居然指认特雷德韦尔是给他包裹的人,还说,‘只不过现在那家伙把胡子剃掉了。’这太荒谬,太可笑了。特雷德韦尔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一辈子在这儿,他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看到这位乡村绅士如此生气,波洛含笑指出,“可是你自己也曾经怀疑屋子里的仆人中有人是绑架案的同谋呀。” “不错,我是怀疑过,但不是特雷德韦尔。” “那么你怎么想呢,夫人?”波洛突然转向她问道。 “我也认为不可能是特雷德韦尔把包裹交给了那个流浪汉,当然,我也不相信有别人这么做。他说对方是十点钟交给他的,但十点钟时特雷德韦尔和我丈夫通常都在吸烟室。” “那么先生,你看清车里那个人的脸没有?他长得与特雷德韦尔像不像?” “距离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脸。” “据你所知,特雷德韦尔有没有兄弟?” “他曾经有几个兄弟,但都死了,最后一个是在战争中阵亡的。” “我还不太清楚韦弗利庄园的地形。你说汽车朝南边的屋子开去,那边还有另一个出口吗?” “不错,我们称为东屋,从房子的另一边可以看见。” “那就奇怪了,怎么没有人看到汽车开进来?” “那边有条捷径穿过这里通往小教堂,常有车来来往往。那人肯定把车停在某个方便之处,趁这边流浪汉搅局引起混乱分散我们注意力时跑进屋子。” “要么就是他本来就在房子里。”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房子里有没有什么可供藏身之处?” “嗯,应该有吧,我们事先没有仔细检查过,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也许他先藏在了什么地方,那是谁放他进来的呢?” “这点以后再谈,我们一次就谈一点,这样梳理起来才有条理。这房子里有什么可供藏身之处吗?韦弗利庄园是个古老的家族宅院,这种老宅有时候是会有传说中司铎的秘密藏身处的。” “哎呀,我想起来了,这里确实有个司铎的秘密藏身处,客厅里有扇壁板与它相通。” “离会议室近吗?” “就在会议室门外。” “这么近!” “这个地方只有我和我妻子知道,别人都不知道。” “特雷德韦尔知道吗?” “他……嗯……他可能以前听说过吧。” “柯林斯小姐知道吗?” “我从未与她提起过。” 波洛想了一分钟。 “那好,先生,下一步我要去韦弗利庄园。如果我今天下午到,你方便吗?” “方便,请你尽量快来,波洛先生!”韦弗利太太大声说,“请你再看看这封信。” 她把那天早晨对方送到韦弗利夫妇手中的最后一封信塞到波洛手中。就是看了这封信,她才迫不及待地来找波洛。信中简明扼要地对如何付钱做出指示,信尾还威胁说,不许轻举妄动,否则孩子的小命就没了。看得出来,韦弗利太太的吝啬本性与天然母爱发生了冲突,最后母爱占了上风。 波洛在韦弗利先生离开之后请韦弗利太太暂时留步。 “夫人,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你直言相告,你丈夫对管家特雷德韦尔深信不疑,你也是这样吗?” “我对他说不上有什么成见,波洛先生,我也看不出他与此事有什么牵连。嗯,干脆点说吧,我不喜欢他,从来没喜欢过!” “还有一件事,夫人,你能把孩子看护的地址告诉我吗?” “在哈墨史密斯,内瑟瑞尔大街l49号。你是不是推测——” “我从不推测,我只是——推理,使用我那小小的灰色脑细胞。有的时候,只是有的时候,我会有点小主意。” 门关上之后,波洛向我走来:“你听见没有,夫人从未喜欢过那个管家,是不是很耐人寻味啊,黑斯廷斯?” 我不打算寻味这个问题,波洛总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误导我,我才不会上钩呢,谁知道他话里话外有什么机关? 我们休整了一下,就动身去内瑟瑞尔大街找孩子的看护。运气不错,杰西·威瑟小姐正好在家。她三十五岁,长得眉清目秀,很有亲和力,是位干练的女子,很难相信她会是此案的同谋。她对遭到解雇一事非常生气,但也承认自己有过失。她和一位油漆彩绘师订了婚,不久将会举行婚礼,正好他工作路过庄园附近,她就溜出去见他一面。这事听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之常情嘛。我不明白波洛有什么可问来问去的,我觉得他问的都是些与本案无关的鸡毛蒜皮,比如她在庄园里的日常起居,平时怎么带孩子之类的,搞得我在一边抓耳挠腮很不耐烦,总算听到波洛开始告别了,才振作起来。 “告诉你吧,绑架并非想象的那么难。”他说着,一边招手叫住经过哈墨史密斯大街的出租车,让司机开到滑铁卢火车站,“要想绑架那个孩子,此前这三年的任何一天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 “那又怎么样,这有助于我们破案吗?”我冷冷地说。 “那还用说,太有助于了,而且帮助非常大!黑斯廷斯,如果你想戴领带夹,拜托请戴在领带的正当中,你看看,现在它至少偏离右边十六分之一英寸了。” 韦弗利庄园是个古老的宅院,本身设计建筑水平很高,最近又被修复了一下,主人显然在修复工作上花了不少心血,展现出高雅的品位。 韦弗利先生带着我们到会议室、露台以及其他与此案有关的地方走了走。之后,在波洛的请求下,他按了墙上一个按钮,面前的壁板徐徐开启,露出暗道,我们来到古老家族宅院传说中的秘密藏身地。 “你们进去随便看吧,”韦弗利说,“这儿没什么东西。” 小房间空空如也,没有灰尘,地上连个脚印也没有。波洛在一个角落里停下来,弯下腰仔细察看,我也走了过去,发现那角落的地上有个微小的痕迹。 “你认得出这是什么吗?” 那是个四瓣相连的印记。 “狗爪子!”我叫道。 “不错,是一只非常小的狗,黑斯廷斯。” “我想是波美拉尼亚狗。” “比那种还要小一些。” “那么是布鲁塞尔小种犬?”我拿不准了。 “甚至比布鲁塞尔小种犬还小,这个品种你就是去问养犬俱乐部都不会知道。” 他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低声说:“好极了,正如我料想的那样,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咱们出去吧,黑斯廷斯。” 我们走出暗道回到客厅,壁板在我们背后徐徐合上。一位年轻女子从过道那头的房间里向我们走过来,韦弗利先生介绍了她,“这位是柯林斯小姐。”柯林斯小姐大约三十多岁,步履轻快,思维敏捷,一头美发略显枯干,戴着一副夹鼻眼镜,举止训练有素。 应波洛的要求,她随我们来到一间小晨室。波洛请她详细介绍了仆人,特别是特雷德韦尔的情况,她承认自己很讨厌那个管家。 “他喜欢摆架子,装腔作势的。”她解释说。 接着他们又聊了聊二十八号晚上韦弗利太太吃的东西,柯林斯小姐说她在楼上起居室里吃的是同样的食物,毫无不适之感。 她起身要离开的时候,我轻轻地碰了碰波洛,“问问小狗的事。”我低声说。 “啊,对了,小狗!”他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小姐,这里是不是碰巧养着狗?” “是的,外边的狗房里有两条猎犬。” “哦,我说的不是那个,我说的是小狗,当作玩具的狗。” “没有,没有这种狗。” 波洛表示她可以走了,他按铃叫管家来。他对我说:“那位柯林斯小姐没说实话,不过设身处地地想想,我可能也会这样。现在我们问管家吧。” 特雷德韦尔具有老式管家的那种尊严。他不动声色地叙述了自己的故事,与韦弗利先生的故事大体相同。他不否认自己知道客厅里的秘密藏身处。在我们的谈话过程中,他自始至终保持着庄重的神情。 他离开后,波洛探询地看着我,“黑斯廷斯,听了他们的话,你有什么想法?” “先说说你的想法吧。”我反守为攻。 “哎呀,你何必这么前瞻后顾的,怎么想就怎么说呗,说错了有什么关系,只有肯动脑子,脑子里的小灰色细胞才会越来越灵。好吧,你不是怕我戏弄你吗,那就一起来推理吧。让我们想想,整个过程中有哪些事情很可疑,不合逻辑,没法解释呢?” “有一点让我百思不解,”我说,“为什么绑匪要从南面出去呢?如果从东面出去根本不会有人看到。” “说得好,这一疑点很重要,黑斯廷斯,你注意到了很不简单。我的疑点与它相似,就是绑匪为什么要事先警告韦弗利夫妇?绑了孩子就走,然后索要赎金不是更简单吗?” “如果父母肯付钱他们就不用绑走孩子了,可能他们也不想动粗。” “可是,谁会被吓唬吓唬就乖乖付钱呢?” “那么,他们是想用十二点这个时间锁定人们的注意力,这样那流浪汉出来搅局被逮住时,绑匪从藏身地出来,浑水摸鱼,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孩子。” “他们有必要把绑架孩子这件事搞得这么复杂吗,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假如他们不提出具体的时间,只是守株待兔,伺机而动,那事情就简单多了。他们只要在合适的时间和场合,比如孩子和看护在外边散步时,上来夺过孩子用汽车带走就是。” “那倒是。”对此矛盾之处我也无法解释。 “这么看来,是有人蓄意弄成这样的局面。我们换个角度来分析,发生的每件事都表明绑匪在这幢房子里有同谋。首先,韦弗利太大莫名其妙地中了点毒;第二,几次在枕头上放信;第三点,把精准的大钟拨快了十分钟,这些都发生在房子里面。还有一个事实你可能忽略了,藏身处没有灰尘,是打扫过的。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房子里的四个人,不包括那个看护,因为虽然她有可能干前面的三件事,却不可能去打扫藏身处。这四个人是韦弗利夫妇,管家特雷德韦尔和柯林斯小姐。先说柯林斯小姐吧,目前并没有什么指向她的线索,只是我们对她不大了解,她这人很聪明,而且到这里只有一年。” “你不是说在小狗的问题上她没说实话吗?”我提醒他。 “噢,不错,小狗的事。”波洛诡异地笑了笑,“现在我们接着分析特雷德韦尔,有好几个疑点指向他。首先,那流浪汉指认他就是在村里把包裹交给他的人。” “可是那个指认站不住脚,特雷德韦尔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就算他有不在现场证明,也不排除他会给韦弗利太大下毒,会把便条别在枕头上,会拨快时针,会打扫藏身处。可是换个角度想,他是在这幢老宅里出生并长大的,一直为韦弗利家族服务,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参与绑架主人儿子的密谋,所以不会是这种情况。” “那么,就剩下他们夫妇两人了。” “别着急,我们要有条不紊地梳理线索,要符合逻辑地推理,虽然推理出来的事情似乎很荒诞。就说韦弗利太太吧,她很富有,钱都是她的,就是她出钱修复了这幢破旧的老宅。她为什么要绑架自己的儿子,然后再拿出自己的钱付赎金给自己?没这个道理嘛。于是就要说到她丈夫,他的处境截然不同,虽然有个富有的妻子,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富人,钱不是他的,不能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说句实话,我觉得那位太太很在意自己的钱,或者说比较抠门,想让她拿出钱来,非得有个好借口才行。而且,你能看出来吧,韦弗利先生是个花花公子,喜欢吃喝玩乐这些事。” “这不可能。”我简直难以置信。 “怎么不可能?是谁把仆人们打发走的?是韦弗利先生。此外,他可以写便条放在自己枕头上,可以很方便地给妻子下毒,可以把大钟指针拨快,可以替他的忠实老仆特雷德韦尔提供不在现场证明,堵住所有人的嘴。特雷德韦尔根本就不喜欢韦弗利太大,他只把韦弗利先生当作主人,忠心耿耿地为他服务,听他吩咐。本案涉及三个人,韦弗利、特雷德韦尔和韦弗利的某个朋友。警察就是在这点上失误了,他们本来已经逮住那个驾驶灰色轿车的人,一看他车上的孩子不是小约翰尼,就抬手放过了他,没有进一步盘问,而这个司机就是那第三个人。他在附近大街上找了个孩子去兜风,特意找有淡黄色卷发的男孩。他依照约定时间将车从东边开进来并从南边开出去,还唯恐没人发现地挥手喊叫。因为距离较远,别人看不到他的脸和车牌号,显然也看不到孩子的脸。之后,他故意驶往伦敦方向,招摇过市,留下让警方入套的踪迹。与此同时,特雷德韦尔也按照吩咐完成自己那份任务,他找了个流浪汉去送包裹和便条。他用假胡子化了妆,那流浪汉很难认出他的本相,即使认出来也不要紧,主人会为他提供不在现场证明。 韦弗利先生自己干了什么呢?外边的喧闹声一起,警督就开始往外冲,他趁机快速将孩子藏到秘密藏身处,也跟在警督身后出去了。那天晚些时候,警督离开了,柯林斯小姐去陪伴太太了,他就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开车把孩子送到了某个安全稳妥的地方。” “那小狗是怎么回事?”我问,“柯林斯小姐不是没说实话吗?” “噢,那只是开个小玩笑而已。我先问她房子里有没有养狗,跟着问有没有当作玩具的狗,她认为指的还是养的狗,所以说没有——怎么会没有呢?儿童房里一定有——你看,韦弗利先生在秘密藏身处放了些玩具是为了哄小约翰尼高兴,让他安安静静地玩。” “波洛先生,”韦弗利先生走进房间,“有进展没有?孩子到底被带到哪里去了?” 波洛递给他一张纸,“带到这里去了,这是地址。” “这上面什么都没写啊。” “是没写,因为我在等你为我写下地址。” “什么——”韦弗利先生的脸顿时红得发紫。 “我已经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现在,先生,我给你二十四小时把孩子送回来。至于怎么解释孩子的失而复得,相信以你的智商和口才,糊弄过去绰绰有余。如果你不同意,韦弗利太太就会得知所有的真相。” 韦弗利先生腿一软,跌坐在最近的椅子里,双手掩面。“他正和我的老保姆在一起,离这里有十英里左右。他过得很开心,受到很好的照顾。” “我相信你是不会委屈儿子的,要是我觉得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话,就不会放你一马了,我相信你还是个好父亲。” “唉,真是颜面扫地,我怎么——” “是呀,你出身这么古老的家族,名誉不容损害,好自为之吧。晚安,韦弗利先生。哦,顺便劝你一句:打扫时不要放过小角落。” 第五章 双重线索 第五章 双重线索 “最关键的是——要保密。”这差不多是马库斯·哈德曼先生第十四次重复这点了。在这次谈话中“保密”这个词就像主题曲一样在他的话里盘旋缭绕。 哈德曼先生个子不高,微微发胖,双手保养得很好,用一种哀怨的男高音讲话。他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个名流,过着一种非常时尚的生活。他很有钱,却不事张扬,在追赶流行风尚方面舍得花银子。他嗜好收藏,颇有收藏家风度,趣味也很高雅,藏品都是些年头久远的东西,旧手镯,旧扇子,古老的珠宝——对马库斯·哈德曼来说,那些不够精致或不够古老的东西是入不了他的法眼的。 波洛和我是被紧急召唤到这里来的。这个小个子男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正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情况很微妙,他讨厌警方介入,但不报警,又找不回丢失的藏品,他也绝不肯就这么善罢甘休。进退两难中,他想出个折中之法,请来了波洛。 “我的红宝石,波洛先生,还有翡翠项链,据说是属于凯瑟琳·德·美第奇(注:法国瓦卢瓦王朝国王亨利二世的王后,娘家是意大利佛罗伦萨著名的美第奇家族。)的。噢,我的翡翠项链!” “你能不能说明一下它们是怎么丢失的?”波洛温和地说。 “我正在尽力这样做。昨天下午,我举办了一次小茶会——很随意的那种,只有六七个客人。这个社交季我举办过一两次这种小茶会,不太谦虚地说吧,反响很不错。我请大家欣赏高雅的音乐,请了纳科拉来弹钢琴,还请了凯瑟琳·伯德,那位澳大利亚女低音歌唱家。茶会就在大工作室里举行。嗯,茶会开始不久,我给客人们展示了我收藏的中世纪珠宝,这些珠宝就放在那边墙上的小保险柜里。为了便于展示,保险柜内部设计得像个陈列柜,衬着彩色天鹅绒,上面放着宝石。之后,我们又欣赏了扇子,扇子就在那面墙上的柜子里。再之后,大家一起去工作室听音乐。直到茶会结束人们都走了我才发现保险柜被盗!一定是我没锁好门,有人趁机下手将它洗劫一空。波洛先生,红宝石,还有翡翠项链——都是我毕生收藏的精华。如果能找回来,我愿付出任何代价!但是要保密!你对此心领神会,是不是,波洛先生?他们都是我请来的客人,是我的私人朋友,传出去真令人无地自容!” “你们去工作室听音乐时,谁是最后一个离开这个房间的?” “约翰斯顿先生。你也许知道他?他是南非的百万富翁,刚刚租下帕克街上的艾博特伯里大厦。我记得他在后面逗留了一会儿。不过,不可能是他,噢,肯定不会是他!” “茶会期间客人当中有人找任何借口回到这个房间吗?” “我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波洛先生。有三个人回去过,分别是薇拉·罗萨科娃女伯爵,伯纳德·帕克先生,以及朗科恩女勋爵。” “请介绍一下他们的情况。” “罗萨科娃女伯爵是位迷人的俄国女士,旧政权被推翻后流亡出来的,不久前才来到这个国家。她已经跟我道过别,可是过后我却发现她在这个房间里,正入神地端详着收藏扇子的橱柜。你明白吗,我越想越觉得可疑。你觉得呢?” “确实很可疑。再说说别的人。” “嗯,帕克只是来取一个装微型画的盒子,我很想让朗科思女勋爵鉴赏一下。” “那朗科思女勋爵本人呢?” “你一定听说过她,朗科恩女勋爵已入中年,很有魄力,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参加形形色色的慈善委员会工作。她回来是为了找她落在什么地方的手提包。” “这么说,先生,我们有四个可能的嫌疑犯。一位俄国伯爵夫人,一位英国贵妇,一位南非百万富翁,还有伯纳德·帕克。顺便问一下,这位帕克先生是什么人?” 这问题显然让哈德曼有些困窘。 “他是……呃……是个年轻人。嗯,实际上,就是我认识的一个年轻人。” “这不用你说,”波洛严肃地回答说,“这个帕克先生,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四处走动的年轻人,嗯,也不能这么说,在我看来,他是个很赶时髦的年轻人。” “可以问问吗,他怎么成了你的朋友?” “嗯……呃……他替我办过几件小事。” “接着说,先生。”波洛说。 哈德曼勉为其难地看着波洛,期期艾艾了半天,显然不想再多说什么。但波洛无动于衷地等着他,他只得开口。 “你知道,波洛先生——大家都知道我喜爱年代久远的珠宝。某种情况下,有人需要卖掉祖传宝物——请记住,这些祖传宝物是不会公开出售的,也不会直接卖给商人。不过要是由我私下收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帕克居中安排交易细节,负责买卖双方的沟通,这样就不会出现麻烦和尴尬。只要有符合我的收藏品位的东西,他都会来告诉我,比如,罗萨科娃女伯爵从俄国带来了一些祖传珠宝,她急于出手。这个交易就由伯纳德·帕克一手安排。” “我明白了,”波洛思索着说,“那你很信任他吗?” “我没有理由不信任他。” “哈德曼先生,这四个人当中,你自己怀疑谁呢?” “噢,波洛先生,你怎么这么问我!我告诉你,他们都是我的私人朋友。我要么谁都不怀疑——要么就怀疑他们所有人,那取决于你愿意怎么看。” “我想你说得不对,其实你有自己的怀疑对象。不是罗萨科娃女伯爵,也不是帕克先生。那么就是朗科恩女勋爵或者约翰斯顿先生啦?” “你给我出难题了,波洛先生,这真让我左右为难。我最担心的是发生丑闻。朗科恩女勋爵来自英格兰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不过有个情况也很确实,虽然难以启齿,但确凿无疑。她的姑妈凯瑟琳女勋爵有一个令人恼火的毛病——她所有朋友都心知肚明。总之,她的女佣会将茶匙,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尽快给失主送回去。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为难了吧!” “这就是说朗科恩女勋爵有个偷盗成性的姑妈?很有意思。请允许我检查一下保险柜,好吗?” 在哈德曼先生的首肯下,波洛打开保险柜门,查看内部情况,现在里面只有铺着天鹅绒的空架子。 “就是现在关这门也很费劲,”他推拉几下柜门,自言自语地说,“真奇怪,到底怎么啦?哦,这儿有什么东西?是只手套,合页里夹了只手套,是只男人的手套。” 他拉出那手套让哈德曼看。 “不是我的。”后者宣称。 “啊哈,还有别的东西!”波洛敏捷地弯下腰,从保险箱底部捡起一个小东西。这是个黑色云纹绸做的扁香烟盒。 “这是我的香烟盒!”哈德曼先生喊道。 “你的?肯定不是,先生。这不是你名字的首字母。” 他指着交织在一起的两个银灰色字母。 哈德曼拿过来看看。 “你说得没错,”他说道,“虽然很像我的,但首字母不同。‘b’和‘p’。哎呀我的天,那是帕克!” “看上去像是帕克,”波洛说,“如果那副手套也是他的,那这年轻人可够粗心大意的。我们一下子就有了双重线索,不是吗?” “伯纳德·帕克!”哈德曼自言自语道,“这倒让我松了口气!嗯,波洛先生,追回珠宝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把这件事交给警察也行——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确信他就是罪犯的话。” “看到了吗,我的朋友。”我们一起离开屋子后,波洛对我说,“这个哈德曼先生,他对有爵位的人采用一套规则,对平民百姓另有一套规则。至于我,还没有贵族封号,自然会站在平民百姓这边。我同情这位年轻人。这个案子有点扑朔迷离,你觉得呢?哈德曼的怀疑对象是朗科恩女勋爵,我疑心那位伯爵夫人和约翰斯顿,可无名小卒帕克先生却成了嫌疑犯。” “你为什么疑心那两个人?” “那还用说吗,扮演俄国流亡者或是南非百万富翁并不难。随便哪个女人都可以称自己是俄国伯爵夫人,随便谁都可以在帕克街买幢大厦然后自称南非百万富翁。谁会说他们不是呢?你看,我们现在正在伯里街上,那位粗心的年轻朋友就住在这里。像你常说的,打铁要趁热,我们赶紧去找他。” 伯纳德·帕克先生在家。他倚在靠垫上,穿着色彩搭配令人称奇的黄紫色晨袍。那张小白脸女里女气,说起话来矫揉造作,含含糊糊,真让我从心里讨厌。 “早上好,先生,”波洛语调轻快地说,“我从哈德曼先生那儿来。昨天茶会上有人偷了他的珠宝。请问,先生,这是你的手套吗?” 帕克先生好像有点反应迟钝,他瞧着手套,似乎在努力辨认。 “你在什么地方发现的?”他终于问。 “这是不是你的手套,先生?” 帕克先生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不,不是我的。” “还有这只香烟盒,是你的吗?” “当然不是,我常用的是银色。” “那么好吧,先生。那我就把这事交给警察去办了。” “噢,听我说,如果我是你,就不这么做。”帕克先生忧心忡忡地说,“交给警察,那帮人可是冷漠无情的。嗯,我待会儿要去看看老哈德曼。哎,别走啊。” 但波洛没理睬他,径自走出门去。 “我们告诉他点儿情况让他琢磨去吧,怎么样?”他咯咯笑道,“看看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用不着等到明天,当天下午就有人把我们拉回哈德曼案件中了。此人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破门而入,旋风一般卷了进来,搅扰了我们清静的午后时光。来者是薇拉·罗萨科娃女伯爵,她一身黑貂皮(只有英国六月的天气才那样寒冷),帽子上插满羽毛,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你是波洛先生吗?你都做了什么?你居然指控那个可怜的男孩?这真无耻,太不体面了。我了解他,他是个胆小鬼,是个傻瓜蛋,但他绝不会偷东西。他帮了我很大忙,我能袖手旁观看他被人欺负吗?” “夫人,请告诉我,这烟盒是他的吗?”波洛举起那个黑色云纹绸烟盒。 伯爵夫人停下来仔细看了一眼。 “对呀,是他的,我太知道了。那又怎么样?你是在房间里找到的吗?我们都在那儿。我想就是那时候他落在那里的。哼,你们这些警察比苏联人还坏……” “那么这是他的手套吗?” “我怎么会知道?手套都是一样的。你们拦不住我——你们必须放过他,还要替他恢复名誉。那是你们应该做的。我会卖了我的珠宝,给你很多钱。” “夫人——” “就这么说定了?好了好了,不要再争了。这男孩可怜兮兮地来找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我会救你,’我告诉他,‘我会去找这个人的——这个魔鬼,这个凶神。这事你就交给薇拉吧。’好吧,咱们一言为定,我走了。” 她闯入时非常无礼,离开时同样嚣张,就那么旋风般卷出房间,留下一股刺鼻的外国香水味道。 “这是什么女人啊!”我大声说,“她穿的什么毛皮啊!” “哦,可不是吗,女人和毛皮都是俄国的,如假包换,假伯爵夫人会有真毛皮吗?说个笑话而已,黑斯廷斯……不,据我看,她倒的确是俄国人。嗯,嗯,看来伯纳德少爷去找她诉苦了。” “那个烟盒是他的,我想知道那只手套是否也是他的。” 波洛笑着从衣兜里掏出另一只手套,放在第一只手套旁边。毫无疑问,两只是一副。 “你从哪儿弄到第二只的,波洛?”“就在伯里街那个大厅里的桌子上,和手杖放在一起。帕克先生的确是个粗心大意的年轻人。好吧,我的朋友——我们要把事情做得周全一些,哪怕是意思一下,我们也要去公园街拜访一下。” 我义不容辞地陪着我的朋友去了。约翰斯顿不在家,但我们见到了他的私人秘书,并得知约翰斯顿不久前从南非来,以前从未踏足英国。 “他对宝石很有兴趣,对吗?”波洛斗胆问了一句。 “不如对开采金矿的兴趣大。”秘书笑道。 会面结束后,波洛离开他家时似乎有了什么想法。那天深夜,我吃惊地看到,波洛在认真钻研一本俄语语法书。 “天哪,波洛!”我叫道,“你学俄语是为了用伯爵夫人的语言和她交谈吗?” “她肯定不想听我说英语,我的朋友!” “但众所周知,波洛,贵族出身的俄国人肯定都会说法语,不是吗?” “你真是博学啊,黑斯廷斯!好吧,那我就不费脑筋去研究这些稀奇古怪的俄语字母了。” 他动作夸张地将书扔在一旁,这并没有让我满意,因为我看到他两眼放光,那是一种我很熟悉的得意表情,显然他已经有了某种收获。 我灵机一动,“你怀疑她不是真的俄国人,想要考考她?” “啊,不不不,她的确是俄国人没错。” “嗯,那就是——” “如果你真想在这个案子上有什么领悟的话,黑斯廷斯,建议你读读这本《俄语入门》,非常有用。” 说完他就笑了,不肯再多说。我从地上捡起那本书,好奇地翻阅着,但仍然一头雾水,不知道波洛说的有用之处在哪里。 第二天早晨,没有任何新情况发生,但我的小个子朋友似乎并不在意。早饭时,他宣布自己打算饭后就动身去拜访哈德曼先生。在他家里,我们见到这个交际场上长袖善舞的老狐狸,显得比前一天平静多了。 “噢,波洛先生,有什么消息吗?”他急切地问。 波洛递给他一张纸。 “这就是偷珠宝的人,先生。要我把这些事交给警方吗?还是你更希望由我来追回珠宝而不要警方介入?” 哈德曼先生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张纸,好不容易才恢复了说话能力。 “太出乎意料了。我当然不愿意弄出丑闻,那就全权委托你处理了,波洛先生。我相信你一定会谨慎的。” 我们招来出租车,波洛让出租车开到卡尔顿饭店,到了那里,我们要求见罗萨科娃女伯爵。很快我们就被领到楼上伯爵夫人的套房。她穿着一件俗不可耐的长袍,张开手臂迎接我们。 “波洛先生,”她喊道,“你做到了,是吗?你为那个可怜的孩子洗脱了罪名,是不是?” “伯爵夫人,你的朋友帕克先生绝不会被逮捕的。” “啊,你这小个子能力过人,真是棒极了!而且办得这么利索。” “另一方面,我答应哈德曼先生今天就会送还他的珠宝。” “是这样吗?” “因此,夫人,如果你能立刻把它们交给我,我将不胜感激。很不好意思这么催促你,但我让出租车在下面等着呢——万一需要我去苏格兰场跑一趟呢。我们比利时人可是很节俭的,夫人。” 伯爵夫人已经点燃了一根烟,有那么片刻时间,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吐着烟圈,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洛。然后她哈哈一笑,起身走到写字台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黑色丝质手包。她轻轻地将它扔给波洛,轻描淡写地说:“与你相反,我们俄国人可是挥霍无度的。可惜的是,要挥霍就得有钱。你不用看了,都在里面。” 波洛站起身。 “恭贺你,夫人,你一点即通,而且当机立断。” “啊!那是因为你的出租车在等着你,我还能怎么样呢?” “你真有风度,夫人。你在伦敦还要待很长时间吗?” “恐怕不会了,都是因为你。” “请接受我的歉意。” “也许,我们还会在别的地方见面。” “我也希望如此。” “可我——不希望,”伯爵夫人嫣然一笑,“我是在向你表示敬意,在这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人是我不敢见的。再见,波洛先生。” “再见,伯爵夫人。啊!请原谅,我差点忘了,请允许我归还您的烟盒。” 他鞠了一躬,把我们在保险柜里发现的那只黑色云纹绸小烟盒递给她。她若无其事地接过去,只是眉毛一动,低声说:“好的。” “这个女人真是非同小可!”我们下楼的时候,波洛眉飞色舞地说,“我的天!她真是胆识过人!既不争辩,也不抗议,一句废话没有,更无半点虚张声势。她眼睛一扫,就看清局势,做出了决断。我告诉你,黑斯廷斯,一个女人如果能那样面不改色地面对失败,就那么一笑了之,会成就大事的。这人很危险,她有胆有识,她——”他重重地绊了一跤。 “如果你走慢点,看着脚底下,就不会摔跤了。”我放了几句马后炮,继续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伯爵夫人的?” “我的朋友,是手套,加上烟盒——我们可以称之为双重线索——让我起了疑心。伯纳德·帕克有可能会丢落这只或是那只,但不可能同时丢落两样东西。那岂不是粗心得太离谱了。同样的道理,如果有人要陷害帕克,现场放一个物品就足够了,或者放手套,或者放烟盒,放两个就太离谱了。从中我推断出,这两样物品中有一个不是帕克的。开始我以为香烟盒是他的,手套不是。但当我发现另外一只手套时,就恍然大悟了。那么烟盒是谁的呢?很明显,它不会是朗科恩女勋爵的,首字母不对。那会不会是约翰斯顿的?除非他在这儿用的是假名。我和他秘书谈话后,也消除了疑问,他对自己老板的过去直言不讳。顺理成章,接下来就是伯爵夫人,想必她从俄国带了些偷盗的珠宝过来,她只要把这些宝石从底座上卸下来,失主就很难辨认出来了。再者,从客厅里拿一只帕克的手套塞进保险柜,还有比这更简单的栽赃手法吗?当然了,她没想到自己的烟盒也会落在那里。” “要是烟盒是她的,那上面为什么是字母‘bp’?伯爵夫人的首字母应该是vr。” 波洛宽宏大量地微微一笑,“说得对,我的朋友。不过在俄文字母表里,b是v而p是r。” “嗨,谁能猜到这个奥妙呀,我又不懂俄语。” “我也不懂,黑斯廷斯。所以我就买了那本小书,还敦促你也去研究它。” 他叹息了一声,“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有一种感觉,我的朋友,一种确凿无疑的感觉,我还会再碰上她。但我不知道将会在什么地方。” 第六章 梅花K奇遇记 第六章 梅花k奇遇记 “现实真比小说还离奇。”我将读完的《每日新闻荟萃》抛到一旁,发表了一句评论。 其实这句话也不是我发明的,前人早有说过,但不知为何波洛马上就做出了反应。这小个子男人动了动他的蛋形脑袋,小心地掸掸他那经过精心熨烫、裤线笔挺的裤腿,拂去想象中的灰尘,嘴里说着:“至理名言啊,看看我的朋友黑斯廷斯思想是多么深邃。” 我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无事生非的腔调,根本不往心里去,只是拍拍刚读完的报纸说:“你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吗?”“看了,不仅看了,而且看完之后重新整整齐齐叠好,不像你那样随手抛开。你总是这么没条理无秩序,让人为你难过。” (我最受不了波洛这个毛病,他对所谓的条理秩序顶礼膜拜到吹毛求疵的地步,在他看来,如果没条理无秩序就别想破案。) “那你看到亨利·里德伯恩,那个剧团经理被谋杀的消息了?我就是对这个案子发了句感慨而已。现实不仅比小说更离奇,还更富于戏剧性。你想呀,奥格兰德一家,就是报案的那家,本来过着殷实的小日子,全家人都住在一起,有爸爸、妈妈、儿子、女儿,像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一样,男人每天进城工作,女人料理家务,就这么平平淡淡,尽享天伦之乐,忽然就摊上了事。他们名叫戴西米德的宅邸位于郊区斯特雷特姆。昨天晚上一家人在客厅里打牌,突然之间,他家的落地窗就被推开,跌跌撞撞走进一个女人,身上的灰缎连衣裙血迹斑斑。她只说了一句,‘杀人啦!’就昏倒在地。她就是那个最近风靡伦敦的著名舞蹈家瓦莱丽·圣克莱尔,也许他们从报纸上见到过她的照片,所以能够认出她是谁。” “是《每日新闻荟萃》这么说的,还是你浮想联翩地编故事呢?”波洛问。 “《每日新闻荟萃》要抢头条,能把基本情况说个八九不离十就可以了,只有我才会这么声情并茂地描述这种戏剧化场面。”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人性到处都是一样的,而且总是那么富于戏剧性,只不过,往往会出乎你的意料,让你大吃一惊。记住我的忠告吧。其实我也很关注这件案子,因为与我有关。” “与你有关?” “不错,早上有位先生给我打电话,代表莫雷尼亚的保罗王子与我订了个约会。” “那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是有八卦小报吗,难道你没看过吗?赶紧看看,写得多有趣多暧昧。嗯,‘路人甲听说了啥啥’,或者‘路人乙很好奇啥啥’。看看这条。” 他的小胖手指指着的那条消息写道:“……那外国王子真的与著名舞蹈家关系非同一般?不知这位女士是否喜欢她的新钻戒。” “现在咱们再来说说你那充满戏剧现场感的描述吧。”波洛说,“圣克莱尔小姐昏倒在奥格兰德家的客厅,你刚才正说到这儿,对吧?” 我不置可否,接着说:“小姐醒转过来可以说话时,奥格兰德家的两个男人就出门了。一个去请医生来看这位受惊的女士,另一个去警署报案,在警署做完笔录,又陪警察去了心驰山庄,就是死去的里德伯恩先生的大别墅,距离奥格兰德家不远。他们发现那个大佬躺在书房地板上,后脑勺像破裂的鸡蛋壳。顺便说一句,这位大佬平素的口碑不怎么样。” 波洛这次好好说话了,“对不起,刚才没听你说完我就——啊,那位王子来了!” 有人通报来了一位名号为费奥多伯爵的贵宾。进来的年轻人容貌奇特,身材修长,下巴显得单弱无力,嘴巴却显得热情洋溢,那是出名的莫雷尼亚式嘴型,一双乌黑的眼睛激情四射。 “是波洛先生吗?” 我的朋友鞠了一躬。 “先生,我碰到大麻烦了,不知道怎样说你才能明白——” 波洛做了个不用多说的手势,“我明白你现在很着急,因为圣克莱尔小姐是你很亲密的朋友,对吗?” 王子很干脆地说:“我打算娶她为妻。” 波洛坐直身体,更加凝神注视着他。 王子接着说:“我知道在别人看来我们身份不般配,但我们家里已经有这种先例了,我哥哥亚历山大在婚事上就不顾父皇之命娶了自己心爱的人。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变化,那种门当户对的陈腐偏见早就过时了。其实,圣克莱尔小姐的出身并不见得比我低。你听说过有关她出身的一些传说吗?” “那些有关她出身的传说听起来都挺神秘浪漫的,她是个著名舞蹈演员,人们对她的背景有种种猜测也很正常。有人说她是个爱尔兰女仆的女儿,也有人说她母亲是位俄国女公爵。” “什么爱尔兰女仆,简直是无稽之谈。”年轻人说,“不过第二种显然很有可能,瓦莱丽没有明说,我也能猜出来。她的行为举止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可能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是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我相信来自遗传,波洛先生。” “嗯,我也相信有遗传这回事,”波洛有点出神,“有些东西很奇怪,除非是遗传——像你说的那样——咱们言归正传,王子殿下,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你有点担心是吗?我就直言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会把圣克莱尔小姐牵连到这件谋杀案上呢?显然她认识里德伯思,对吗?” “不错。他声称爱上了她。” “她爱他吗?” “她对他完全没有感觉。” 波洛直视着他的眼睛,“她会不会因为什么事情害怕他?” 王子犹豫了一下,“嗯,有这么个情况,你知道扎拉这个人吗?就是有特异功能的那个?” “不知道。” “这人不得了,你将来可以和她切磋切磋。我和瓦莱丽上星期去找她,请她用纸牌为我们算命。她算出瓦莱丽将有麻烦临头,从纸牌上能看出来,她最后翻出的那张牌,也叫人头牌,那是张梅花k。她对瓦莱丽说,‘当心点儿,有一个人能控制住你,他对你很危险,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瓦莱丽吓得嘴都白了,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我知道是谁。’我们离开时,扎拉又告诫瓦莱丽说,‘小心梅花k,你有危险!’我问瓦莱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肯说,只是让我放心,没什么大不了的。听说昨晚发生的案子之后,我更加确信瓦莱丽在梅花k当中看见的是里德伯思,而且她害怕这个男人。” 王子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现在你明白我今早读完报纸为何这么担心了吧。万一瓦莱丽被逼无奈失去了理智——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 波洛站起身,轻轻拍了拍王子肩膀,“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这件事交给我就是。” “你要去斯特雷特姆吗?我想她还留在那里,在戴西米德,肯定已经吓坏了。” “我马上就动身。” “我已经通过使馆和各方面打了招呼,让他们提供一切方便,你需要去哪里都可以。” “我们这就走。黑斯廷斯,你跟我一块儿去,好吗?再见,王子殿下。” 心驰山庄是一幢富丽堂皇的大别墅,建造得非常现代和舒适,交通方便,车道不长,直接连通公路,还拥有占地数英亩花团锦簇的后花园。 听到保罗王子的名字,开门的男管家二话不说,就把我们带到书房,也就是杀人现场。书房面积很大,前后贯通整个别墅,两边各开有一扇窗户,一扇面对前面的车道,一扇面对后面的花园。尸体是在后窗壁凹里发现的,在警察做完现场勘查后被移走了。 “唉,他们已经动过现场了,”我低声对波洛说,“谁知道已经弄乱了多少线索。” 我的小个子朋友笑嘻嘻地说:“好啦,好啦,我早就告诉过你,线索都来自聪明的大脑,只要动动那些小小的灰色细胞,何愁破不了案子。” 他转身问男管家:“除了尸体被移走,屋里别的东西都是原封不动的吗?” “是的,先生,警察昨天晚上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那么,你看这些窗帘,现在它们已经拉开到窗户壁凹的右边,另一扇窗户的窗帘也是如此。昨晚这些窗帘拉上了吗?” “是的,先生,每天晚上我都要拉上窗帘。” “那就是里德伯思自己又将窗帘拉开的?” “我想是这样,先生。” “你知道你的主人昨晚在等一位客人吗?” “他没说,不过……嗯……不过,他吩咐我们晚饭之后别打扰他。你知道,先生,书房有扇门通往别墅那边的露天平台,他可以开门让任何人进来。” “他常常那样做吗?” 男管家拘谨地嗽了下嗓子。“我想是这样,先生。” 波洛走到他说的那扇门前,门没锁,走出去就是平台,平台右边是车道,左边是红砖墙。 “墙里面是果园,先生,那边有个门可以进去,不过一般六点钟就锁上了。” 波洛点点头,重新回到书房里,男管家跟在他后面。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们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吗?” “嗯,先生,我们听见书房里有人说话,虽然已经快九点了,可是有客人并不奇怪,特别是说话的是女人。不过等我们回到那边仆人住的地方,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再就是,大约十一点的时候,警察来了。” “你听见几个人在说话?”’ “说不好,先生,我只听出说话的有女人。” “是这样啊。” “请原谅,先生,瑞安医生还在这儿,如果你想见他的话——” 当然想见。很快,我们就见到了这位处理现场的医生,他是个和颜悦色的中年男子,提供的信息对波洛很重要。里德伯恩躺在窗户边上,他的头靠近大理石窗座,共有两处伤口,一处在眼睛中间,另一处在后脑,是致命伤。 “他是仰面躺着的吗?” “不错,那里还有血迹。”他指指地板上一小块黑色污渍。 “后脑的伤口会不会是摔在地板上磕破的?” “不会,伤口很深,不管磕到的是什么,总之不会是地板。” 波洛用心察看周围的情况,发现在每扇窗户旁边都有一个雕花大理石座位,按照流行时尚,扶手雕成狮子头形状。波洛眼睛一亮,“如果他身子朝后倒,摔在这个凸出的狮子头上,再滑到地板上,会不会造成现在这种很深的伤口呢?” “那是可以的,不过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不应该躺在这个地方,角度不对,而且大理石座位上肯定会留有血迹。” “除非是被人洗掉了,对吗?” 医生不以为然地耸耸肩,“那怎么可能,谁会愿意把一起事故弄得像发生了谋杀案,不是没事找事吗?” “你说得不错,”波洛说,“你认为这两下打击会是女人干的吗?” “噢,我敢说这是不可能的。你疑心圣克莱尔小姐,对吗?” “在我拿不准之前,我不疑心任何人。”波洛低声说。 他又将目光转向打开的落地窗,医生说:“圣克莱尔小姐就是从这里逃走的。你看,透过这些树,隐约能看到那里有幢房子。其实,前面靠着大路,有不少房子离别墅更近,这幢房子距离还是比较远的,只不过从后面这扇窗子望出去,只看得见这幢。” “谢谢你好心提供了这些情况,医生。”波洛说,“跟我来,黑斯廷斯,咱们随着小姐的足迹走一遭。” 波洛跨出落地窗,顺着后花园的小径,走出山庄的铁门,又穿过一片草地,进了圣克莱尔小姐求救的那所住宅的花园门。这所住宅很小巧,总共占地才半英亩,看起来很朴素,有一些散乱的脚印通向一个落地窗。波洛向那个方向点点头,“圣克莱尔小姐就是从这里跑过去的。不过我们不用像她那样抱头鼠窜,最好还是绕过去从前门进屋。” 女仆开门把我们领进客厅,然后去找奥格兰德夫人。环顾室内,昨晚出事后的混乱场面如在眼前,显然没人顾得上收拾。壁炉里面的灰烬没有清除,桥牌桌还摆在屋子正中,明手牌摊了一桌,其他人的牌也随便扔在桌上。屋里琳琅满目地放着些华而不实的小摆设,墙上挂满家人的照片,长得都不怎么好看。 波洛望着这些照片,并没有流露我那种挑剔的神情,他伸手调整了几幅挂得不太正的照片,对我说:“你看,他们的家庭关系很稳固,亲情深了,容貌就不重要了。” 我同意他的话,吸引我注意的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中的男人有络腮胡子,女人头发高高束起,男孩健康敦实,还有两个身上系满蝴蝶结的小姑娘。我想这是奥格兰德一家多年前拍的照片,还挺有意思的。 门开了,一个黑发的年轻女人走进来,她身穿色彩暗淡的运动外套和花呢裙子。 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们。波洛迎过去,“是奥格兰德小姐吗?很抱歉打扰你,特别是在你们经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晚后。现在还惊魂未定吧?” “是有一些惊吓。”年轻女人很有分寸地说。奥格兰德小姐对如此具有戏剧性的事情这么无动于衷,这种漠然比悲剧本身更令人痛心。她接下来的话是:“不好意思,这里还没有收拾过,乱糟糟的。仆人们不懂事,还觉得挺兴奋。”我更加认为她是个麻木不仁的人。 “昨天晚上你们就是坐在这个房间里吗?” “是的,吃完晚饭我们就开始玩桥牌,这时——” “哦,对不起打断一下,你们那时已经玩了多长时间?” “嗯——”奥格兰德小姐想了想,“说不好,差不多到十点钟了。我记得已经打了好几个胜局了。” “当时你坐在什么地方?” “正对着窗户。我和我妈妈是一方,刚打了一局无将。突然,一点征兆也没有,落地窗就开了,圣克莱尔小姐跌跌撞撞地走进来。” “你认出了她?” “就是觉得有点眼熟。” “她还在你家,是吗?” “是的,但她不想见任何人,她还没恢复过来呢。” “但她会见我的。请转告她,是莫雷尼亚的保罗王子请我来这里的,好吗?” 王子的名号似乎影响到奥格兰德小姐的沉静,她不发一言就去通报了。她回来得很快,说圣克莱尔小姐正在房间里等着我们。 我们随她上楼,走进一个光线充足的卧室。窗边的长沙发上卧着一名女子,听见我们进屋,就抬起了头。眼前这两个女人看起来迥然不同,尤其是她们的面部特征和肤色甚为相似,更衬托了她们令人惊异的差别。女人和女人之间竟会有这么大差别!瓦莱丽·圣克莱尔的每个顾盼,每个动作都活泼生动,充满魅力,周身散发着浪漫气息。她身穿一袭长达脚踝的红色法兰绒晨袍——说实话这种衣服很常见,不足为奇,但穿在她身上却大放异彩,似乎她正身披一件艳丽的东方长袍。 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盯着波洛,“是保罗请你来的?”她声音圆润柔弱,恰如她的容貌。 “不错,小姐,我到这里是为他——和你效劳的。” “你想知道什么?” “昨晚发生了什么。”波洛随即补充道,“事无巨细都要知道。” 她有气无力地笑笑,“你觉得我会撒谎吗?我又不是傻瓜,现在这种情况也隐瞒不了什么。那个死了的男人手里掌握着我的秘密,而且用那秘密威胁我。为了保罗,我愿意和他谈封口的条件。我害怕失去保罗,总得做点什么——现在他死了,我安全了。实情如此,但不是我杀的他。” 波洛含笑摇摇头,“不用说这些,小姐,你只要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我建议用钱来了结此事,他也不反对,约我昨晚九点去心驰山庄见他。我认识那个地方,以前去过那里。我知道要从旁门进书房,避开仆人的耳目。” “请原谅,小姐,你晚上独自去那里不害怕吗?” 莫非是我多心了?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是很害怕,可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陪我去,而且我也顾不得那许多了。里德伯恩把我让进书房,啊呸,什么混账男人!真高兴他死了。他仗着知道我的秘密,居高临下地戏弄我,挖苦我,就像猫对老鼠。我跪下来求他,答应把所有的珠宝给他,都被他拒绝了。他提出自己的条件,也许你能猜出是什么。我断然拒绝,终于忍不住开始痛斥他。他也不生气,笑嘻嘻地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当我终于停口时,听见窗帘后面传来什么声音。他也听见了,就走到窗户那里,猛地拉开窗帘。有个男人藏在窗帘后面,形态很吓人,像个流浪汉。他挥拳朝里德伯思先生打去,又打了一下,把他打趴在地上。那家伙用沾满鲜血的手来抓我,被我用力挣脱开。我从落地窗里跳出来,只顾逃命。我看见这个方向有灯光,就朝灯光跑来。百叶窗没有拉上,可以看见有人在屋里打牌。我差不多是跌进去的,只来得及喊一声‘杀人啦’,就不知道后面的事情了……” “谢谢你,小姐,你一定受到很大惊吓。你能说说那个流浪汉吗?还记得他穿什么吗?” “不记得,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不过我到哪里都能认出他,那张脸都刻在我脑子里了。” “还有一个问题,小姐,死者书房还有一扇落地窗,就是面对车道的那扇,那边的窗帘当时拉上了吗?” 这位舞蹈演员显然没想到会遇到这种问题,她面露疑惑,努力在想着什么。 “怎么了,小姐?” “嗯,我觉得,嗯,应该是,嗯,肯定是,那边的窗帘没有拉上。” “那就奇怪了,因为另外那边应该是拉上的。算了,这没什么要紧的。你还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吗,小姐?” “医生说明天我就可以回城了。”她环顾着房间,此时奥格兰德小姐已经离开,“这些人真是好人,但我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我吓着他们了。一般来说,我不太喜欢中产阶级。”她的语调中流露出某种不满。 波洛点点头,“我明白了,希望我的问题没有影响你休息。” “一点也没有,先生。我想让保罗尽快了解情况。” “那么我就告辞了,小姐。” 波洛离开房间时,猛地停住脚步,弯腰从地板上拎起一双黑漆皮拖鞋,“这是你的吗?小姐。” “是的,先生。仆人刚刚清洗干净拿上来的。” 我们下楼的时候,波洛说:“嗯,仆人们并没有很兴奋嘛,他们忽略了清理壁炉,可是没有忽略清洗鞋子。不错,我的朋友,刚开始还是有些疑点的,不过恐怕……恐怕最后这个案子会不了了之。案情并不复杂。” “那杀人犯呢?” “赫尔克里·波洛不管捉拿流浪汉的闲事。”我的朋友不屑地说。 奥格兰德小姐在客厅里迎上我们,“如果你们能在客厅等一会儿的话,妈妈想跟你们说几句话。” 客厅还是那个样子,波洛姿态悠闲地将散落在桌上的纸牌收拢起来,用他那精心保养的小胖手洗着牌。 “知道现在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你想什么呢?”我来了兴致。 “我在想,奥格兰德小姐打无将犯了个错误,她应该打三张黑桃。” “波洛,你太过分了。” “亲爱的,我不能张口闭口都是破案的事吧。” 突然间他精神一振,“黑斯廷斯,黑斯廷斯,你看,梅花k不在这副牌里。” “扎拉!”我想起那个算命的女人。 “什么?”他好像没在听我说话,心不在焉地将纸牌码好,装进盒子。 他神色严峻地对我说:“黑斯廷斯,我,赫尔克里·波洛,险些要犯大错误,不可原谅的错误。” 我震惊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他为何态度大变。 “让我们重新来过,黑斯廷斯。不错,我们得重新来过,不过这次我们不会失误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仪态端庄的中年妇女走进屋,手里拿着本闲书,波洛向她鞠了一躬。 “我知道,先生,你是圣克莱尔小姐的朋友,对吗?” “是她的朋友请我来的,夫人。” “噢,我明白了。我想是不是——” 波洛忽然挥手指向窗户,显得很唐突,“百叶窗昨晚没有拉下来吗?” “没有,我想那就是为什么圣克莱尔小姐能够从那边的房子很清楚地看见我家的灯光。” “昨晚外面有月光,你坐在面对落地窗的座位上是不是在圣克莱尔小姐冲进来之前就看到了她?” “我没有抬头往外看,我打牌还是比较专心的。而且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确实没发生过,夫人。你放心吧,圣克莱尔小姐明天就离开你家了。” “噢!”这位好心的太太脸上立刻云开雾散。 “那么,日安,夫人。” 我们走出前门,看见有个仆人在扫地,波洛对她说:“是你给楼上那位年轻女士清洗了鞋子吗?” 仆人摇摇头,“不,先生。我想那鞋子不用清洗。” “咦,是谁清洗了鞋子呢?”我问波洛,此时我们正沿着马路向心驰山庄走去。 “没人清洗,因为根本就用不着清洗。” “如果天气不错,晚上在这条马路上走走当然不会弄脏鞋子。不过穿过后花园那么大一片草地,鞋子怎么可能不脏呢?” “是呀是呀,”波洛装神弄鬼地笑着,“你说得对,那样鞋子当然会弄脏的。” “可是———” “耐心点,再过半小时你就知道谜底了。我们现在回心驰山庄。” 看见我们去而复返,男管家有些惊奇,但还是顺从地带我们回到书房。 “喂,你搞错啦,不是那扇窗户,波洛。”他往面向车道的那扇窗户走过去时,我大声提醒他。 “我知道不是。过来,看看这里——”他指着窗边大理石座位上的狮子头扶手,上面有一片模糊的污迹,他又指指地板上一个类似的污迹。 “有人一拳打在里德伯恩两眼之间,打得他向后倒去,正好倒在这个凸出的大理石尖角上,然后向下滑落到地板上。随后,有人把他拖到另外一扇窗户那边,放倒在那里,不过放下的角度不像自然滑落下来的,所以医生说角度不对。” “为什么要这样做?完全没必要嘛。” “恰恰相反,对杀人者来说,太有必要了。我们也可以据此推断出是谁杀了人。顺便说一句,那人并非蓄意杀人,所以最好不称他为杀人者。他肯定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因为他有力气把尸体从屋子的这边拖到那边?”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这案子很奇妙,差点瞒过我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现在你已经胸有成竹,可以收尾了?” “嗯哼。” 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会吧,你还有没搞明白的事呢。” “什么事?” “你不是说丢了张梅花k吗,找到没有?” “噢,那张纸牌呀,呵呵呵,奇妙得很,很奇妙……” “有什么奇妙的?” “因为它就在我的衣袋里。”他微微一动,那张纸牌就出现在他手指间。 我颇为沮丧,“咳,在你手里呀,你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就在这儿吗?” “用不着找,这张牌就在牌盒里,只是没和别的牌一块儿拿出来。” “嗯哼!原来如此,你是不是想拿它做点文章?” “你说得对。我得向梅花k陛下致意。” “也得向扎拉夫人致意。” “哦,不错——也向那位夫人致意。” “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回城。不过回城之前我们还要去趟奥格兰德家,同某位女士说几句话。” 开门的还是那个小个子女仆,“他们在吃午饭,先生。除非你想见的是圣克莱尔小姐,她在休息。” “我想见的是奥格兰德夫人,时间不长,几分钟就行。你能不能告诉她?” 我们被领到客厅等候。经过餐厅时,我瞥了一眼围桌而坐的这家人,除了之前见过的女士,还有两位个头很大的壮实男子,一个有八字胡,另一个则是络腮胡。 几分钟之后,奥格兰德夫人走进客厅,她探询地看看波洛,波洛鞠了一躬。 “夫人,在我们的国家,母亲的地位是很崇高的,人们尊重母亲,依赖母亲,家里有了母亲就有了一切。” 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种奇怪的开场白,奥格兰德夫人很惊讶。 “所以我到这里来消除一个母亲的疑虑。杀害里德伯恩先生的人不会被发现,不用为此担心。这就是我,赫尔克里·波洛的意思。我说对了,是不是?或者,我需要为一位妻子消除疑虑?” 奥格兰德夫人凝视着波洛,心里暗暗思量。沉吟了一会儿,她低声说:“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得知的,可是,嗯,你说对了。” 波洛神情庄重地说:“就这样吧,夫人。你不用担心,你们英国警察不像赫尔克里·波洛这样目光如炬。” 他轻轻敲打着挂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你还有过另一个女儿,夫人,她死了,是吗?”再次凝视,再次思量,再次沉吟,然后她说:“不错,她死了。” 波洛轻描淡写地说:“现在,我们要回城了。请你允许我将梅花k放回牌盒,这是你唯一露出的马脚。想想看,桥牌已经打了一个小时,桌上却只有五十一张牌,这是怎么个打法?任何会打牌的人都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呢?告辞!” “好了,我的朋友,”我们向车站走去,波洛说,“现在你一清二楚了吧?” “我什么都不清楚,到底是谁杀了里德伯恩?” “约翰·奥格兰德,或者是小约翰·奥格兰德,我不知道是他们父子俩中间的哪一个,不过我推测是儿子,因为他比父亲更年轻力壮。我从窗户的情形推断,肯定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怎么推断的?” “书房有四个出口——两扇门、两扇窗户,显然只会有一个涉及此案。其中三个出口直接或间接地面向前院,明显不符合他们设想的案情。杀人这事必须发生在面向后花园的窗户,这样瓦莱丽·圣克莱尔才有理由声称是看到灯光碰巧逃到奥格兰德家。她当时确实昏过去了,约翰·奥格兰德不得不扛着她回家。所以我说那人一定身强力壮。” “噢,他们是一块儿去山庄的?” “不错,我问她独自前往怎么不害怕时,你记得她当时犹豫了一下吗?约翰·奥格兰德陪着她去的——我觉得这让里德伯恩很气恼。他们吵起来,也许就是因为奥格兰德被欺人太甚的里德伯恩惹急了,才出手给了他一拳。这一拳的后果你已经知道了。” “为什么要瞎编打牌的故事呢?” “打桥牌需要四个人,这么简单的设计巧妙而可信,谁会想到那天晚上屋里只有三个人呢?” 我继续追问,“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奥格兰德一家干吗要去管舞蹈演员瓦莱丽·圣克莱尔的事情?” “咦,你怎么到现在还没看出来?你不是盯着墙上的照片看了又看吗,看得比我还仔细。对这个家庭来说,奥格兰德夫人另外那个女儿也许是死了,但老天爷知道她就是瓦莱丽·圣克莱尔!” “什么?”我震惊了。 “那两姐妹在一起的时候,难道没发现她们是多么相似吗?” 我承认道: “没有,我只发现她们是多么不同。” “那是因为你的眼睛像你的脑子一样只关心所谓的戏剧性浪漫感,亲爱的黑斯廷斯。这两姐妹的面部特征和肤色几乎一模一样。事物的奇妙之处就在这里,瓦莱丽羞于提到自己的中产阶级家庭,她的家庭也为她的行为感到不齿。但是,遇到危险时,她还是去找亲兄弟帮忙。事情搞砸时,他们全家人齐心合力渡过难关。你想想,举家合力,人人参与,这是什么力量啊?瓦莱丽的表演才能显然来自她的家庭,我跟保罗王子一样,相信家族遗传。他们差点就瞒天过海骗过我,幸好我发现了那张梅花k一直留在盒子里没加入牌局的破绽,我还有意分别询问奥格兰德夫人和她女儿打牌时如何坐的,她们自相矛盾的回答让我很高兴。哼,想想看,奥格兰德一家险些打败了赫尔克里·波洛。” “你打算怎么跟王子说?” “我打算说,那个瓦莱丽不可能犯罪,我也怀疑那个流浪汉无法被找到。此外,我请他代我向扎拉致敬。梅花k,呵呵,天下居然会有这样的巧合,真是阴差阳错。嗯,我想这个小故事可以叫作梅花k奇遇记。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朋友?” 第七章 勒梅热勒的遗产 第七章 勒梅热勒的遗产 跟着波洛,我参与了很多千奇百怪的案子,要问哪件最为奇特,还真有一件,案情持续发生了很多年,也被我们惦记了很多年,终于在波洛手里水落石出,完满结案,这够奇特了吧! 我们第一次听说勒梅热勒家族的历史还是在战时的一个晚上。波洛和我久别重逢,开始续写友谊新篇章,我们之间的友情还是在比利时建立起来的。当时他在为国防部处理某些微妙棘手的问题,解决得干净利落,令国防部方面赞叹不已。这晚,我们在卡尔顿饭店和一位军界要人共进晚餐,言谈间他对波洛倍加赞赏。饭后,要人因为另有约会匆匆离去,我们则留下来继续喝着咖啡闲聊。 就在我们准备起身离开时,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声音有些耳熟,转头一看原来是文森特·勒梅热勒上尉,我们是在法国认识的。这位年轻人身边那人比他年龄大一些,两人容貌相似,好像是一家人。果不其然,听文森特介绍,那位是他的叔叔,雨果·勒梅热勒先生。 我印象中勒梅热勒上尉这年轻人不错,有些梦幻气质,其他情况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的家族历史悠久,早在宗教改革之前就在诺森伯兰郡有很大的领地。他邀请我们一起坐坐,反正我和波洛也没什么事,就重新坐下与他们两人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年长的那位勒梅热勒四十岁左右,驼着背的样子像个学者,据说在为政府工作,搞化学研究。 我们聊得正起劲儿,突然被一位匆匆走来的男人打断了。这位肤色黝黑的高个子年轻人一脸焦虑地喊道:“感谢上帝,我终于找到你们两个了!” “发生了什么事,罗杰?” “文森特,你父亲出事了,他从马上摔下来,摔得很重。”他把文森特拉到旁边低声说话,其他人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几分钟后,我们的两个朋友急急忙忙地走了。原来文森特·勒梅热勒的父亲驯马时摔成重伤,恐怕活不到明天早晨了。文森特面如死灰,如遭重击。我对他的反应感到惊讶。在法国时听他说起过父亲,当时印象是他们父子关系比较紧张,所以见他对父亲出事如此失魂落魄,不觉有些奇怪。 那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自我介绍说,他是我朋友的堂弟,名叫罗杰·勒梅热勒。他来报信后没有同他们一起走,现在我们三人一起走出了饭店。 “这事非常古怪,”罗杰说,“不知道波洛先生会不会感兴趣。我听说过你的大名,是听希金森说的(希金森就是刚才同我们吃饭的那位军界要人),他说你在心理学方面的造诣出类拔萃。” “不错,我对心理学有点研究。”波洛说得很保守。 “你看见我堂哥刚才大惊失色的样子了吗?那不是一般的震惊,是惊呆了。那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为什么吗?是证实了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诅咒!想听听吗?” “洗耳恭听。” 罗杰·勒梅热勒看看表。 “我要在国王十字街和他们见面,现在时间还早。是这样的,波洛先生,勒梅热勒家族历史古老。中世纪的时候,有个叫雨果·勒梅热勒的男爵疑心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令他蒙羞。她赌咒发誓说自己谨守妇道,清白无辜,但老雨果男爵置若罔闻。她生的是个儿子,他硬说那男孩非己所出,休想继承遗产。我不记得后面的故事了,好像是按中世纪的家法惩罚了母子俩,他们喜欢用私刑。总之,那母子俩都被他弄死了。母亲临死前仍坚持自己是冤枉的,并咬牙切齿地诅咒勒梅热勒家族会遭报应,每个勒梅热勒家的长子都不能继承遗产。这就是那个流传下来的诅咒。随着时光流逝,那位母亲的清白无辜得到证实。老雨果进了修道院,穿着鞭毛衬衫在忏悔中死去。奇怪的是,从那时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家族中的长子真的从未继承过家产,遗产总是落到兄弟、侄子、外甥,或者二儿子手里。文森特的父亲就是五个儿子当中的老二,老大幼年就夭折了。文森特身为这一代的长子,又被卷入战事,早就认为如果发生什么不测,自己肯定在劫难逃。奇怪的是,他的两个弟弟都阵亡了,他却毫发无损地活了下来。” “很有意思。”波洛听得非常认真,“现在他父亲要死了,他会作为长子继承遗产吗?” “是这样。你看,那个所谓的诅咒不灵了,现在谁还信这个。” 波洛摇摇头,对他那种轻佻的口气颇不以为然。罗杰·勒梅热勒再次看看表,说他得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我们就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后续部分,说文森特·勒梅热勒上尉已经死于非命。他搭乘苏格兰邮政列车前往北方,夜里打开车门跳了出去。传说他是因为打仗过度紧张劳累,又受到父亲猝死的惊吓,精神上承受不了导致崩溃。人们还对他家流传下来的那个诅咒议论纷纷。人们感兴趣的还有新的财产继承人,他的叔叔罗纳德·勒梅热勒,而这个叔叔的独子早在索姆河战役时就已经牺牲了。 我觉得,由于我们在文森特生命的最后一晚与他不期而遇,且相谈甚欢,所以后来一听到与勒梅热勒家族有关的事情就格外关注。两年之后,我们听到罗纳德·勒梅热勒死亡的消息,据说他在继承家族遗产时已经深罹重病。顺位继承人是他的兄弟约翰,这位绅士精力充沛,老当益壮,有个在伊顿公学念书的儿子。 也许诅咒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勒梅热勒家族的命运。不久之后,正在度假的男孩拿着枪玩居然把自己打死了。他的父亲也莫名其妙地遭到蜂蜇突然死去。这样遗产就被五兄弟中最年幼的那位继承了——他就是雨果,也就是几年前那个晚上在卡尔顿饭店与文森特同行的那一位叔叔。 每次勒梅热勒家族出事,我们都会就事论事地议论一番,除此之外,并没有给予更多的关注。但需要我们关注的时候马上就到了,我们再也不能置身事外,而是深深卷入其中。 一天早晨,房东太太通报说来了一位“勒梅热勒夫人”。她三十岁左右,个子很高,神情活泼,看上去精明强干,说起话来带着美国口音。 “波洛先生吗?很高兴见到您。我的丈夫雨果·勒梅热勒多年前曾经见过您一次,恐怕您不记得了。” “我记得很清楚,夫人,那是在卡尔顿饭店。” “那太好了,波洛先生,我来找你是因为我很担心。” “为什么担心,夫人?” “为我的长子担心。我有两个儿子,罗纳德八岁,杰拉尔德七岁。” “说下去,夫人,你为什么会为小罗纳德担心呢?” “波洛先生,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他三次死里逃生,一次是差点淹死,那是今年夏天我们在康沃尔度假的时候;一次是他从儿童室窗户里摔下来;还有一次食物中毒。” 也许波洛的表情泄露了他内心的想法,勒梅热勒夫人立刻补充说:“我明白,你觉得我在小题大做,庸人自扰,女人都是这样。” “不,我没有这么想,夫人。我理解你的心情,出了这样的事故,哪个母亲不担心呢?可我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我不是万能的上帝,无法控制海浪;关于儿童室的窗户,你只要安上铁栏杆就保险了;至于食物中毒,做妈妈的细心一些应该可以避免。” “但为什么这些事故都发生在罗纳德身上而不发生在杰拉尔德身上?” “碰巧吧,夫人,只是碰巧而已。” “你真这么想?” “你是怎么想的,夫人,您和您丈夫是怎么想的?” 勒梅热勒夫人眼神一黯。 “和雨果说了也白说,他听不进去。可能你听说过,他们家族留传下来一个诅咒——没有长子能继承遗产。雨果对此坚信不疑,他对家族历史了如指掌,非常当真。我和他讨论过这些事故和我的担心,他说诅咒就是诅咒,在劫难逃的事只能认命。但我是美国人,波洛先生,我们那里可不会拿诅咒当真。我们喜欢这种传说是因为只有真正古老高贵的家族才会留传这种故事,就像贵族族徽一样。你不知道,我认识雨果的时候,只是一个在音乐剧里跑龙套的小演员,听说他家有这种诅咒,只觉得这事很好玩。不过这种东西冬天闲来无事坐在壁炉前拿来闲扯没什么,要是真的落实在自己孩子身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孩子是我的心头肉,波洛先生,无论怎样我都要保护好他们。” “这么说你并不相信这个家族传说的真实性,是吗,夫人?” “传说能锯断常青藤的根吗?” “你说什么?”波洛惊呼起来,震惊之情溢于言表。 “我是说,传说——或者也可以称为魂灵,能够锯断常青藤的根吗?我指的不是在康沃尔险些淹死的事,别的男孩也有可能因为游得太远遇到险情,尽管我们罗纳德四岁的时候就会游泳。但常青藤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我的两个儿子都很淘气,他们发现可以抓着墙上垂挂的常青藤攀上攀下,他们喜欢这种游戏。有一天,杰拉尔德没在,罗纳德自己去玩,他曾经攀过很多次,但这次出了事,常青藤忽然断掉,他从上面摔了下来,幸好伤得不重。我觉得奇怪,就出去查看了一下常青藤,发现根部被人锯过了。波洛先生,显然是故意锯的。” “这事非同小可,夫人。你的小儿子当时没在家?” “是的。” “那次食物中毒时,他也不在吗?” “不,那次他们两个都在。” “奇怪!”波洛嘀咕了一声,“夫人,现在你们家都有哪些人?” “桑德斯小姐,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还有约翰·加德纳,我丈夫的秘书——”勒梅热勒夫人稍稍停顿一下,好像有些不自在。 “还有别人吗?” “还有罗杰·勒梅热勒少校,我想,你们在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见过。他经常和我们在一起。” “啊,他和你们有亲戚关系,对吗?” “是个远房亲戚,并不属于家族中我们这一支,不过现在他已经是我丈夫最近的亲戚了。他很有人缘,我们都喜欢他,孩子们更是对他言听计从。” “是不是他教他们攀爬常青藤的?” “可能吧,他总是鼓动他们淘气捣乱。” “夫人,我就先前对你的态度道歉。你说的危险确实存在,相信我能帮上你的忙。你最好请我们两个去你家做客一段时间。你丈夫会反对吗?” “噢,他不会反对,只不过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瞎忙活。眼看孩子岌岌可危,他只会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束手待毙,简直让我忍无可忍。” “不要生气,夫人,我们来商量商量怎么安排。” 一切准备就绪,第二天我们就搭乘北上的火车赶往勒梅热勒家。波洛在车上沉默寡言,一直在思索,良久良久,他突然说:“文森特·勒梅热勒就是从这种火车上摔下去的吗?”在说“摔”这个字眼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透着诡异?”我问。 “黑斯廷斯,你想过没有,勒梅热勒家有些人的死亡可能是人为造成的,比如文森特摔出火车这件事。还有在伊顿上学的那个男孩,玩枪走火这种事很难弄清楚当时的情形。如果孩子不小心从儿童室窗户上掉下去摔死了,似乎也没什么奇怪,小孩就喜欢乱爬嘛。但为什么总是这一个孩子呢,黑斯廷斯?长子死了对谁有好处?他的弟弟,才刚七岁,岂不很荒谬。” “可能他们是想过后再除掉那一个。”我试探着说,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波洛摇摇头,并不认可我的说法。 “食物中毒,”他自言自语,“阿托品也会出现同样的症状。嗯,我们得赶快去那里。” 勒梅热勒夫人见到我们很高兴,马上就带我们去了她丈夫的书房,留下我们与他单独谈话。与上次见面相比,这位丈夫体貌大变,背驼得很厉害,脸上也是一片灰白,已不复当年模样。波洛解释了一下我们为何造访他家,他听完后说:“我太太就是那样,非常现实,而且固执己见。没关系,就留在这里做客吧,波洛先生,谢谢你们为此事光临我家。不过,诅咒就是诅咒,既然留传下来,恐怕在劫难逃。我们勒梅热勒家的人都知道,命运之手无法抗拒。” 波洛说到有人锯过常青藤,雨果似乎完全不以为意,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显然是哪个粗心大意的园丁干的,嗯,也可能是受人指使吧,要达到什么目的是不言而喻的。我想告诉你,波洛先生,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要不了多长时间。” 波洛警觉地看着他。 “你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大限将至,去年医生就告诉我,我身患不治之症,活不了多久了。但在我死之前,罗纳德会死掉,杰拉尔德会继承遗产。” “如果您的小儿子也发生不测呢?” “绝无可能,他没有什么危险。” “如果真的发生意外呢?”波洛坚持要得到答案。 “那就由我的堂弟罗杰继承。” 我们的谈话被人打断了,一个身材笔直高挑,长着茶色蓬松卷发的男人进门来,手里拿着些文件。 “就放在那里吧,加德纳。”雨果·勒梅热勒吩咐之后,向我们介绍说,“我的秘书,加德纳先生。” 秘书鞠躬致意后就离开了。虽然这人眉清目秀还算俊朗,却无来由地令人心生厌恶。等我们告辞出来在他家美丽的古典庭院里漫步时,我对波洛表达了这种奇异的厌恶之情。没想到,波洛也深有同感。 “不错,黑斯廷斯,你的感觉很准确。我也讨厌他。这种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就喜欢吃软饭。看啊,孩子们来了。” 勒梅热勒夫人正向我们走来,身边带着两个孩子。他们长得都很好看,小的一个肤色微黑像母亲,大的那个孩子长着红褐色卷发。他们温文尔雅地同我们握手,然后好奇地看着波洛,显然对他更感兴趣。接着我们被介绍给家庭教师桑德斯小姐,她平淡无奇,在这群人里很不显眼。 我们就这么舒舒服服地过了几天,虽然一直心存警觉,但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孩子们生活得幸福开心,一切都很正常。到了第四天,罗杰·勒梅热勒少校前来拜访并住了下来。与以前相比,他没有太大变化,还是那样温文尔雅,轻松自在,说起话来还是语带轻佻,无所顾忌。孩子们显然特别喜欢他,一看到他就快乐地叫起来,立刻把他拖到花园里去玩耍。我注意到波洛悄悄地尾随而去。 第二天,邻居克莱盖特夫人请大家去茶聚,也邀请了孩子们。她家和勒梅热勒家住得很近。勒梅热勒夫人建议我们同去,但当波洛婉言谢绝说他更愿意留在家里时,她似乎松了口气。 * * * 出门做客的人一离开,波洛就像一只机灵的猎犬一样动手开始搜寻。我想那所房子的每一处犄角旮旯他都检查过,只不过做得小心隐秘,波澜不惊,完全无人察觉。看得出来,他对搜寻的结果很不满意。 我们在露台上和桑德斯小姐一起喝茶,她没有得到邀请和其他人一起去做客。 “孩子们一定很高兴,”她无精打采地嘀咕着,“希望他们乖一点,不要摘花摘草,离蜜蜂远点——”波洛突然放下茶杯,好像大白天见到鬼一样。 “蜜蜂?”他惊呼起来,声音之大吓人一跳。 “对呀,波洛先生,是蜜蜂,那里有三个蜂箱,克莱盖特夫人对这些蜜蜂可沾沾自喜呢——” “蜜蜂?”波洛再次高叫道。他离开茶桌,手按住前额在露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为什么一提到蜜蜂他就这么失态,这么焦虑,真是莫名其妙。 恰在此时,我们听见汽车回来了。他们下车时,波洛已经站在门前。 “罗纳德被蜜蜂蜇了一下。”杰拉尔德兴奋地喊。 “没事的,”勒梅热勒夫人说,“蜇得不厉害,都没有肿起来,我们给他涂了药水。” “让我看看,小伙子,”波洛说,“在什么地方?” “在这儿,脖子边上,”罗纳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没觉得疼。爸爸说,‘站着别动,你身上有只蜜蜂。’我就乖乖地站着不动,他过来把它拿掉了,但它还是先蜇了我一下,也不是很疼,就像针扎了一下。我没哭,因为我长大了,明年就要上学了。” 波洛看过孩子的脖子,就走开了。他拉住我轻声说:“今天晚上,老朋友,我们有事干了。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除此之外,他不再多透露任何一点意图,令我心中不停地猜测揣摩。他很早就对大家说了晚安,我也随他上楼去睡觉。他在楼梯上拉住我的胳膊嘱咐说:“不要脱衣服,多等一段时间,再关上灯来找我。” 我遵嘱执行,发现他正在房间里关着灯等我。他把手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保持安静,我们轻手轻脚地摸到孩子们住的地方。罗纳德自己住一个小房间。我们摸进屋,悄悄躲在里面最黑暗的地方。孩子打着鼾,没有受到惊扰。 “他睡得好沉呀。”我低声说。 波洛点点头,小声说:“肯定吃了药。” “吃药,为什么?” “怕他叫呗,一旦——” “一旦什么?”波洛还没说完,我就不依不饶地追问。 “一旦被注射针头刺痛,好啦,我的朋友,别出声,别说话——虽然现在离我预计的事情发生时间还早。” 波洛这次可没说对。还没有十分钟时间,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有人摸进屋子。那人呼吸急促,轻轻走到床边,啪的一声,一束电光照亮熟睡的小孩。拿手电筒的人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出来是谁。那个人影放下手电,右手掏出一个针管,用左手去摸小孩脖子…… 我和波洛同时一跃而起扑向那人。手电滚落到地上,我们在黑暗中与闯入者展开搏斗,他的劲可真不小,但终究被我们两人制服了。 “拿手电来,黑斯廷斯,我要看他的脸,尽管我早就清楚他是谁,但还是要看看是不是我心里想的那个。”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手电筒,心里也急切地想看个分明。我先怀疑是秘书,因为我实在讨厌他;后来又觉得肯定是那位堂兄,如果两个小家伙死了,他是最大的赢家。 我的脚踢到手电筒,赶紧捡起来打开,光照亮了那张脸,那是雨果·勒梅热勒的脸——孩子的父亲! 我惊得差点将手电筒扔出去。 “这怎么可能,”我惊得语不成声,“怎么可能?” 勒梅热勒已经被我们打昏过去。我们把他抬回他自己的房间,放到床上。波洛俯身小心地从他右手里抽出一样东西给我看,那是个注射器。我不觉心惊胆战。 “里面是什么?毒药吗?” “我想是甲酸。” “甲酸?” “不错,估计是从蚂蚁身上提炼出来的。别忘了他是个化学家,这样就可以把孩子的死因归结为蜜蜂那一蜇。” “老天爷,”我颤声说,“那可是他亲生的孩子呀!你早就认为是他干的?” 波洛神情严峻地点点头。“不错,想必他是疯了。我认为,他沉溺于自己有这样的家族诅咒,对于遗产的渴望让他忘乎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害命。杀心初起可能就在那晚与文森特一起北上时,当时文森特即将继承父亲的遗产,他不能容忍那个诅咒成空。接下来的顺位继承人罗纳德本来就已经没有了儿子,自己也没几天好活,他们家族里的人体质都很虚弱。他一手策划了那个玩枪走火的事故,而且用与今晚相同的方法注射甲酸害死了他兄弟约翰,并将其伪装成被蜜蜂蜇死的假象,这也是我刚刚意识到的。他如愿以偿得到了家族遗产,成为大地主。但他没高兴多久,就发现自己患了不治之症。他气疯了,更加确信勒梅热勒家的长子不能继承遗产。我怀疑那次孩子险些淹死就是他造成的,他鼓动长子游到无力回来的远处,但没得逞。是他锯坏常青藤,是他在小孩的饭里下毒。” “可怕的魔鬼!”我不寒而栗,“蓄谋这么久,安排这么巧妙。” “是呀,一个疯子策划谋杀时总会表现得聪明过人,这确实令人匪夷所思。要不就是他没疯,只是特别恶毒怪诞而已。我认为他只是最近才开始失去理智,居然要杀自己的孩子。之前的罪行虽然够疯狂,毕竟还算事出有因。” “我还怀疑过罗杰呢,其实他是个好人。” “你这么想也很自然。我们知道那天晚上他和文森特一起北上,也知道他是雨果和雨果的孩子之后的顺位继承人,但对他的怀疑始终无法证实。常青藤被锯坏时只有小罗纳德在家,只害他一个没用,两个小孩都死了罗杰才能上位。罗纳德食物中毒也是同样的道理。今天他们从邻居家回来时,我意识到只有那个当父亲的声称罗纳德被蜜蜂蜇了,这让我回忆起曾有另一个人因蜂蜇而死。于是我恍然大悟。” 雨果·勒梅热勒被送进一家私人精神病院,几个月后去世了。过了一年,他的遗孀嫁给了约翰·加德纳,就是那个有红褐色卷发的秘书。罗纳德继承了他父亲的大片地产,之后的日子蒸蒸日上。 我对波洛说:“你看,你不仅破了一个案子,还成功破解了勒梅热勒诅咒。” “奇怪,”波洛若有所思地说,“这真是太奇怪了。” “你什么意思?” “嗯,我这么说吧,就一个字,你自己去理解。这个字就是红。” “你指的是——血?”我压低声音,仿佛又听到了什么阴谋。 “你真是太有想象力了,黑斯廷斯,哪有那么夸张,我说的是件很无聊的事情——小罗纳德·勒梅热勒头发的颜色。” 第八章 失踪的矿山图纸 第八章 失踪的矿山图纸 我叹口气,放下银行存折,略带沮丧地说:“真邪门,我够节省的了,可怎么老是赤字呢。” “我看你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放在我身上,我早就坐立不安,彻夜难眠了。”波洛调侃着我。 “所以你的存折上总是有大把的银子。”我回嘴道。 “四百四十四英镑四十四便士,”波洛不无炫耀地说,“见到过这么整齐对称的数字吗?” “你的银行经理真会讨你欢心,他肯定知道你喜欢整齐对称这种繁文缛节的东西。你有这么多钱怎么不做点投资,比如,在珀可派油田上投个三百块。今天的报纸刊登了他们的开发计划,照他们的说法,明年他们将按收益百分百派发红利。就是说,你今年投入一百块本金,明年光红利就能得一百块呢。” 波洛不屑一顾地说:“我才不把钱扔到那些东西上呢,听上去就不可靠。我要想投资的话,只会选安全可信的东西,比如说租金,统一公债 ,还有那种……嗯……你们怎么称呼来着,那种可兑换证券。” “你在投资方面从来就没有冒险的时候吗?” 波洛一本正经地说:“从来没有。我手里唯一持有的股票是缅甸矿产有限公司的股票,有一万四千股,可不是你说的那种金边债券。” 波洛勾起我的好奇心后就住嘴不说了,他可真会卖关子。 “你怎么投了这么多钱呢?”我只好咬他的钩。 “我可没投钱,这些股票不是我花钱买的,是我运用智慧的大脑替人帮忙得到的报酬。想听听这个故事吗?” “那是当然。” “缅甸矿产有限公司的这些矿产位于缅甸内陆,距仰光有两百英里。十五世纪时中国人发现了这些矿井并进行了开采,后来穆罕默德起义时期战事不断,不得不在一八六八年停止开采,废弃离去。中国人的目标是银子,所以他们只对矿体上层富含铅银的部分感兴趣,提炼出银子之后,留下了大量富含铅的矿渣。这些情况在后来准备重新开发时就已经弄得很清楚了,只是原来的巷道灌满了水和各种填充物,无法进去,勘探了很长时间仍没有找到矿石源头所在。不少有意问津的公司花了很多人力物力大范围地进行挖掘,仍旧没有任何头绪。后来某个公司的代表打听到当年与矿井有关的某个中国家庭手里有线索,那家人应当还保留着矿井历史开采情况的记录。这个家庭当时的户主是一个叫吴凌的人。” “那这个公司的发展从此就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啊。这太浪漫了!”我兴奋地说。 “可不是吗,亲爱的朋友,你要知道,没有貌似天仙的金发女郎出现,也可以发生浪漫的转折。噢不,我说错了,让你动心的总是褐色头发。我还记得——” “得了得了,接着讲你的故事。”我赶紧把他拉回正题。 “好吧。于是公司联系到这个吴凌,他是个声誉很好的商人,在当地德高望重。他立刻承认自己手里保存着相关资料,而且很乐意谈判出售事宜,不过他要和能拍板的大老板直接谈。公司同意他的条件并做出相应安排,请他前往英国和董事会见面。吴凌搭乘阿森塔号轮船前往英国,这条船在十一月一个阴冷多雾的早晨停靠在南安普顿。董事会委派一位成员皮尔逊先生到南安普顿去接船。浓雾阻碍了火车的正点运行,等他赶到码头,吴凌已经下船,并搭乘火车前往伦敦。皮尔逊先生怏怏不乐地返回城里,不知道吴凌在何处下榻。不过那天稍晚的时候,吴凌打电话过来,说自己下榻在罗素广场饭店,虽然长途航行之后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但参加第二天的董事会没问题。董事会于第二天十一点钟开始,到了十一点半,吴凌还没有出现。秘书给罗素饭店打电话询问,人家说那个中国人十点半就和他的一位朋友出去了,显然是要出去开会。一上午过去了,还是没有他的踪影。人们猜测,是不是因为在伦敦初来乍到迷失了方向。到了深夜,他仍然没有回到下榻的饭店。皮尔逊先生的担心升级,终于报警。第二天仍然杳无音讯;又过了一天,泰晤士河里浮出一具尸体,经验证就是那位下落不明的中国人,他已身遭不幸。在吴凌身上以及饭店的行李中,都没有找到与矿产有关的资料。 “我就是在这一片扑朔迷离中加入此案的。皮尔逊先生来找我,他对吴凌之死十分震惊,但最关心的是如何找回矿产资料,公司就是为这批资料请吴凌专程来英国的。警方的关注点当然是缉拿凶手,顺便找回资料。皮尔逊先生希望我代表公司与警方合作,并在合作中充分关照到公司的利益。 “我立刻接受了这项工作。在我看来,可以从两个方面着手,一是公司里有多少人知道吴凌要来的事;二是轮船上有哪些人知道吴凌此行的目的。我选择从后者开始调查,这样目标比较集中。警方负责此案的米勒警督同意我的意见。这警督可不是我们亲爱的贾普警督,他特别自以为是,粗俗莽撞,令人厌恶。我们一起询问了船上的高级船员,没得到什么线索。吴凌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与两个乘客来往较多,一个名叫戴尔,是个落魄的欧洲人,有点声名狼藉;另一个名叫查尔斯·莱斯特,是位年轻的银行职员,正从香港回国。比较有收获的是我们拿到了这两人的相片。当时似乎毫不怀疑,要是他们中有一人存在嫌疑,那一定是戴尔,他与某些中国黑帮狼狈为奸的事早已臭名远扬,除了他还能是别人吗? “我们下一步就是拿着照片前往罗素饭店,他们立刻就认出了吴凌,然后我们拿出戴尔的照片,没想到,门童说他不是凶案那天来饭店的人,顺便我又拿出莱斯特的照片,但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谁知道门童立刻就认出他来,‘不错,就是他,先生,’他确定无疑地说,‘就是他上午十点半来找吴凌先生,随后一起出去了。’ “事情总算有了进展。我们紧接着就去找查尔斯·莱斯特先生。他见到我们时坦然自若,表示对吴凌的遇害很难过,愿意提供绵薄之力。他这么描述与吴凌的交往过程:按照事先的安排,他在十点半去饭店找他。在约定时间里,吴凌没有来,他的仆人来了,解释说他的主人出去了,他可以带莱斯特去找他主人,莱斯特自然点头同意。这个中国仆人叫来出租车,前往码头方向。路上莱斯特突然觉得可疑,就让出租车停车,不顾那仆人反对,下车扬长而去。他赌咒发誓说他对我们毫无隐瞒。 “我们对他的证词表示满意,感谢他的合作。但我们很快就发现他的故事破绽百出。首先,吴凌并没有带仆人,在船上没有,在饭店也没有。其次,我们找到了为这两人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他说莱斯特并没有中途下车,他和那个中国人一起去了莱姆豪斯,那是唐人街上一个声名狼藉的地方。据传闻,他提到的那个地方是个鸦片烟馆,专门以廉价招徕顾客。那两人进了烟馆门——过了一小时,那个英国绅士,就是他在照片上认出的那个,独自出来了。他脸色苍白,一副病容,让出租车司机把他送到了最近的地铁站。 “我们调查了查尔斯·莱斯特其人,发现他虽然不是坏人,但债务缠身,主要是痴迷赌博。与此同时,我们也没有忽略戴尔,不排除他假冒别人的可能性。调查结果并不如意,他那天不在现场证明确凿无疑不可动摇。也如意料之中的那样,鸦片烟馆老板带着东方人特有的冷漠矢口否认一切,说他从未见过查尔斯·莱斯特,那两位先生谁都没进来过,警方肯定搞错了,此地不是鸦片馆。 “就算他是有意帮助查尔斯·莱斯特,也没什么用。莱斯特因涉嫌谋杀吴凌被捕,但警方搜了半天也没搜出与矿井资料有关的片纸只字。鸦片烟馆老板被收审,警方热火朝天地在他那里搜了又搜,还是一无所获,连鸦片影儿都没找到,只好草草收兵。 “皮尔逊先生气急败坏地在我房间里走来走去,抱怨个不停,催我快拿个主意。他说,‘你想那资料会在什么地方,波洛先生?你肯定有想法,快说说呀。’ “我字斟句酌地说,‘我是有些想法,也未见得就有用,想法太多,不容易确定怎么下手。’ “‘比如说呢?’他想方设法要引我说些什么。 “‘比如说,那个出租车司机,我们只听了他的一面之词,说他把那两个人送到了鸦片烟馆。就算是吧,那就证明他们真去了吗?如果他们在前门下了车,穿过屋子,从后门出去往别处去了呢?’ “皮尔逊先生惊愣了一下,似乎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 “‘你既然这么想,为什么不去看看,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他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可我有的是耐心,我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先生,我波洛怎么能在莱姆豪斯臭烘烘的大街上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一样嗅来嗅去呢。行了,冷静点儿,有人在替我跑腿呢。’ “第二天,我就得到了消息。那两个人的确如我所料地穿屋而过,直奔河边一个小餐馆,那才是他们真正要去的地方。有人看见他们进去了,后来莱斯特独自一人出来。 “可以想象,皮尔逊先生得知情况后,开始变得不可理喻,他坚持要去那家餐馆亲自调查,而且只有我和他两人,非去不可,不容商量。我不同意,软硬兼施地劝阻他,他却充耳不闻,一意孤行。他要乔装打扮成鸦片客混进去,居然还——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还想让我剃掉我的漂亮胡髭。啊呸!想得美,我对他说这太荒谬了,怎么能随便损毁美好的事物,而且一个留着漂亮胡髭的比利时绅士就不能尝试吸食鸦片吗,难道这是没有漂亮胡髭的绅士的专利行为吗? “他被我说得晕头转向,最后终于放过了我的胡髭,但仍坚持乔装打扮去探查的计划。晚上他来找我时,他的装扮让我大跌眼镜,这还是那个董事吗?他穿着一身所谓的水手短外套,没刮胡子,腮帮子脏兮兮的,还带着了块脏兮兮的头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想想看,他还对自己的装扮颇为得意,真的,这英国佬真是疯了。他还在我身上鼓捣了一番,我懒得搭理他,就随他去弄,和疯子有什么可争的?我们后来终于出发了,他像小孩过家家一样打扮起来去做游戏,这种情况下我能让他一个人去吗?” “是呀,你是不能。”我说。 “我们到了那家餐馆。皮尔逊先生假装自己是个水手,煞有介事地说着拙劣的英语,什么‘菜鸟水手’呀,‘舷楼’呀,简直不知所云。那间餐馆天花板低矮,有很多中国人在吃饭,我们也吃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哦,我可怜的胃啊!”波洛夸张地抚摩着胃部又接着说,“老板出来了,是个中国人,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奸笑,他说,‘我看出来了,你们两位不喜欢吃中国菜,你们是冲着更喜欢的东西来的。那么,来一烟枪如何?’皮尔逊先生在桌下踢了我一脚(他居然穿了双水手的靴子!)说,‘那也行,约翰,带我们去吧。’ “那个中国人很高兴,带我们过了个门走到地下室,又曲曲折折地穿门过堂地进了另一个房间,里面摆着舒适的长沙发和靠垫。我们躺在沙发上,有个中国小伙计为我们脱靴子,感觉还真是不错。之后他们送来烟枪,为我们烧烟泡。我们装模作样地吸烟,装模作样地睡觉,还假装打鼾说梦话。等到人都走开了,皮尔逊先生轻声叫我起来,我们轻手轻脚摸到别的房间,里面的人都睡着了。我们继续往前摸索,听见有人在谈话,就伏在帷幕后面窃听。他们恰好在说吴凌的事。 “‘那些资料呢?’一个人说,‘莱斯特先生拿走了。’另外一个答道,是个中国人,英文说得很差,‘他说已经藏好了,警方找不到的。’‘可是他被捕了啊。’第一个说,‘他会被放出来的,警方也没把握说就是他干的。’说着话,他们朝我们的藏身之处走来,我们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皮尔逊说,‘咱们快走吧,这地方实在太脏了。’我立刻就表示同意,‘不错,这个闹剧我们演得够长了。’ “我们成功地溜了出来,不过吸鸦片也花了不少钱。走出莱姆豪斯,皮尔逊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很高兴溜出来了,不过不虚此行,总算搞清了一些事情。’ “我随声附和着,‘是呀是呀,我想今晚这么折腾一番之后,我们很快就会找到那批资料了。’ “那的确是举手之劳。”故事说到这里,波洛戛然而止。 就这么结束了?我诧异地盯着他,“在——在哪里找到的?” “在他的衣袋里,所以说举手之劳。” “在谁的衣袋里?” “当然是皮尔逊先生的衣袋。”见我仍然一头雾水,他只好接着说下去,“你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吗?皮尔逊先生和查尔斯·莱斯特一样债务缠身,因为他也同样热衷于赌博。为了还债,他打算从吴凌手里偷走那份值钱的资料。其实他那天在南安普顿码头上顺利接到吴凌,陪他来伦敦,直接就带他去了莱姆豪斯。那天浓雾弥漫,吴凌人生地不熟,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我想那是皮尔逊先生常来常往的地方,他在那里吸鸦片,与某些人交情匪浅。杀人应该不是他的本意,他原想找个中国人假扮吴凌出席董事会,卖掉文件拿到钱就完事大吉。如果仅仅这样也就罢了,但他那些东方朋友觉得,把吴凌杀了抛尸河中最省事。他们先斩后奏杀了吴凌,这可把皮尔逊先生吓坏了,因为他和吴凌搭乘火车来伦敦途中会有许多目击者——诱骗是一回事,谋杀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想了个脱身之计,就是让一个中国人假扮吴凌住进罗素饭店,按照原来计划继续进行。可惜吴凌的尸体很快就被发现了,比他们预想的要早。此计不成,只能再生一计。吴凌可能告诉过皮尔逊他和查尔斯·莱斯特有约会,查尔斯·莱斯特会到饭店找吴凌。皮尔逊看到了借机嫁祸给查尔斯·莱斯特的可能性,他将成为被人看到和活着的吴凌同时出现的最后那个人。假扮者对莱斯特谎称是吴凌的仆人,迅速将他带到莱姆豪斯。接下来的情形可能是他在那里喝了下了药的饮料,一小时后离开时还恍恍惚惚,对发生了什么全然弄不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他忽然听说吴凌死了,本能地害怕连累自己,自然会矢口否认到过莱姆豪斯。这样一来,岂不正中皮尔逊下怀。皮尔逊该就此罢手了吧?并没有,我的态度让他惴惴不安,他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瞒过我的眼睛。为了不留后患,把莱斯特的嫌疑钉死,他又精心安排了那出卧底调查,让我亲耳听见中国人谈论莱斯特。我不是说他像小孩过家家那样去做游戏吗?做就做,我奉陪到底。他欢天喜地回到家里,以为从此万事大吉。谁想第二天一早,米勒警督就找到他家,搜出了那些文件。哼,他玩不下去了吧!自己演了场闹剧,还自作聪明地把赫尔克里·波洛扯进来,这下子悔得肠子都青了。对我来说,整个案子只有一件事让我费了点劲。” “什么事?”我好奇地问。 “说服米勒警督相信我的话。米勒这家伙像头倔驴,傻头傻脑还不听人劝,破案后又自吹自擂将一切功劳归于自己。” “简直岂有此理!”我气坏了。 “算了,我还是有回报的。缅甸矿产有限公司董事会为了感谢我,给了我一万四千股股票作为报酬。还不错,是不是?说到投资,劝你听我一句话,还是保守点好,你不要太相信报纸,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珀可派油田的董事会里没准儿有不少皮尔逊先生这类的人。” 第九章 普利茅斯快车谋杀案 第九章 普利茅斯快车谋杀案 皇家海军军官亚历克·辛普森从牛顿艾博特的站台上走进普利茅斯快车的头等车厢,行李搬运工提着沉重的箱子跟在他后面。进了车厢,搬运工举起箱子准备放在行李架上,被年轻的海军军官拦住,“不用了,先放在座位上吧,我过一会儿再放上去。这个给你。” “谢谢你,先生。”搬运工接过丰厚的小费,退出车厢。 列车各个车门都咣当咣当地关上了,有个大嗓门在高喊着:“本车只到普利茅斯,去托基的转车,下一站普利茅斯。”随着一声汽笛,火车缓缓地驶出车站。 车厢里只有辛普森中尉一个人。十二月的天气还是很冷的,他关紧了车窗,不承想,却嗅到车里有股怪味,他皱起眉头,感觉这气味有点熟悉。他想起自己住院时做的腿部手术,不错,就是这个气味,那是氯仿。 他又把窗户打开,自己坐到对面的座位上,那里背对火车前进的方向,不会吹到风。他从衣袋里掏出烟斗点燃了。列车奔驰着,他在座位上默默地抽烟,一边注视着窗外的夜色。 抽完烟,他起身打开箱子,拿出文件和杂志,然后关上箱子,打算把它推到对面座位底下,却没推进去,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有点急躁,更加用劲去推,但仍然只推进去一半。 “见鬼了,怎么推不进去?”他嘀嘀咕咕地把箱子拖出来,弯腰朝对面座位下面看去…… 片刻之后,尖锐的警报声划破夜空,随之而来的紧急制动,让这列巨大的火车被迫刹住奔驰的步伐,慢慢停了下来。 “我的朋友,”波洛说,“我知道你对普利茅斯快车上发生的谋杀案很感兴趣,来吧,读读这个。” 我拣起他从桌子对面掷过来的小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开门见山。 亲爱的先生: 如能尽快给我打电话,本人不胜感激。 谨此 埃比尼泽·哈利戴 这张纸条和普利茅斯快车上的谋杀案有什么关系?我纳闷地望向波洛。 作为回答,他拿起一张报纸读给我听。“昨晚发生的特大新闻。一位乘火车返回普利茅斯的年轻海军军官在车厢座位下面发现一具女尸,死于心脏被刺。这位军官立刻拉响警报,火车停了下来。死去的女人年约三十,穿戴富贵,尚未验明身份。 “这里还有下文,‘已查明普利茅斯快车上发现的女尸身份,她是尊贵的鲁珀特·卡林顿夫人。’现在明白了吧,我的朋友?要是还不明白,我就再补充一句,鲁珀特·卡林顿夫人婚前的闺名叫弗洛西·哈利戴,是美国钢铁大王哈利戴老先生的女儿。” “是他找上了你?你够牛的!” “我过去帮过他一点忙——处理一件债券持有人的纠纷。在一次王室举办的盛大的访问活动中我到了巴黎,曾经让人把弗洛西小姐指给我看。她看上去就像个寄宿生,身材小巧,但很抢眼。她的嫁妆肯定很丰厚,这也是麻烦之源。她的风流韵事差点惹祸上身。” “怎么回事?” “有个罗奇福伯爵,风评甚差,也可以说是个坏蛋,四处惹事的冒险家,这种人可知道怎么施展魅力去迷惑年轻浪漫的女孩子。幸好她父亲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妙,快刀斩乱麻,赶紧将她带回了美国。过了几年,听说她结婚了,不过我不知道她嫁了个什么样的丈夫。” “嗯,”这人我倒略知一二,“这位鲁珀特·卡林顿阁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劣迹斑斑。他热衷于赛马,为此几乎输光了所有的钱,所以哈利戴老先生的钱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在我看来。对这样一个长相不错、彬彬有礼,又无所顾忌的小流氓来说,谁会愿意嫁给他啊!” “唉,这可怜的女人,总是遇人不淑。” “我想婚后他很快就原形毕露,让她明白钱才是他的所爱,而不是她这个人。我相信他们几乎马上就分道扬镳形同路人了。近来还有传闻说他们就要正式分居。” “哈利戴老先生没那么傻,他会看紧他女儿的钱,不让觊觎之徒得逞的。” “我想也是,不管怎么说,我知道那位鲁珀特阁下手头相当紧。” “啊,那就奇怪了——” “有什么可奇怪的?” “得了,我的好朋友,别这么不客气。我看得出来你对此案很感兴趣,干脆你就陪我一起去拜访哈利戴老先生吧。街角有出租汽车站。” 几分钟之后,出租车就把我们载到这位美国大佬在帕克街租住的豪宅。我们被带进书房,一个大块头很快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眼光敏锐,下巴咄咄逼人。 “是波洛先生吗?”哈利戴先生说,“我想不需要多费唇舌告诉你我为什么找你吧,想必你已经从报纸上得知了。我是那种该出手时就出手的人,不会放过最好的选择。我正好听说你在伦敦,且对你当年破获那些轰动一时大案时的杰出表现记忆犹新,我怎么能放过这么一个著名大侦探呢。虽然我可以选择请苏格兰场来破案,但我也得有自己的人。钱不是问题,所有的钱都是为了我的宝贝女儿赚的——现在她已经不在了。只要能抓住那十恶不赦的凶手,花多少钱我都在所不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现在就等着你给我送货了。” 波洛鞠了一躬,“先生,我曾经在巴黎见过你女儿几次,所以我非常乐意承接这个案子。现在请你告诉我她去普利茅斯的事情,还有其他所有你认为与该案有关的情节。” “好的,”哈利戴回答,“首先要说的是,她并不是要去普利茅斯,她是去参加一个招待会——在埃文米德大宅的斯旺西伯爵夫人家中举行。她乘十二点十四分由帕丁顿发出的车离开伦敦,两点五十分到达布里斯托尔,她需要在那儿转车。当然啦,普利茅斯快车的主要车次通常途经韦斯特伯里,根本就不到布里斯托尔。但她乘坐的那趟十二点十四分列车中途不停,直达布里斯托尔,之后还要停靠韦斯顿、汤顿、埃克塞特和牛顿阿伯特。包厢里只有我女儿一个人,她的座位一直订到布里斯托尔。她的女仆坐在下一节车厢的三等厢里。” 波洛点点头,哈利戴先生继续说:“埃文米德大宅举办的那个招待会就是一个寻欢作乐的聚会,有好几场舞会,为此我女儿几乎带上了她所有的珠宝首饰,据估算,差不多价值十万美元。” “等一下,”波洛插嘴说,“负责照管珠宝的是哪位?你的女儿还是女仆?” “我女儿总是亲自照管珠宝,放在随身携带的蓝色摩洛哥羊皮箱子里。” “好,接着说吧,先生。” “列车到了布里斯托尔,女仆简·梅森拿起由她负责照管的女主人的梳妆包和外衣,到头等车包厢找弗洛西。让梅森不解的是,我女儿说她不在布里斯托尔下车了,她要乘坐这趟车继续赶路。她吩咐梅森先把行李拿下车放在行李寄存处,并说梅森可以去餐厅喝点茶,但不能离开车站,她会在下午晚些时候乘坐上行火车回到布里斯托尔,再继续以后的行程。女仆虽然很吃惊,还是照着吩咐去执行了。她将行李存在寄存处也去喝了茶。但随着一列又一列的上行火车进站出站,她都没有再看到女主人。一直等到当晚最后一班火车开走,主人仍未露面,她只好将行李留在原处,去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过夜。今天早上她在报上看到了报道,就乘最早一班火车回来了。” “有什么线索可以解释你女儿突然改变计划的原因吗?” “嗯,是这样的,据简·梅森说,车到布里斯托尔时,弗洛西并不是独自在包厢里,里面还有个男人,当时他站在包厢那面的窗边看着窗外,她无法看到他的脸。” “她坐的肯定是那种有走廊的软卧列车,对吗?” “是的。” “走廊在哪一边?” “在站台那边。我女儿是站在走廊上和梅森说话的。” “你有没有怀疑——对不起。”他起身仔细地将面前摆得不太正的墨水台重新摆好。“请原谅,”他坐下来继续说,“我不能忍受东西摆放得没有秩序,实在忍不住要纠正一下。你觉得奇怪吗?我的意思是,先生,你有没有怀疑过,有个男人突然出现在火车上,使你女儿改变了原定计划?” “言之有理,可以这么推测,目前还没看到别的可能性。” “这位先生可能会是谁,你知道吗?” 这位百万富翁略微犹豫一下,答道:“不知道,我一点儿也想不出来。” “那好。尸体是怎么发现的?” “是一位年轻的海军军官发现的,他立刻拉响了警报。火车上有个医生检查了尸体,结论是,有人先用氯仿弄晕她,之后刺死了她。他个人认为她已经死了四小时左右。所以这事肯定是列车离开布里斯托尔不久发生的,多半是在布里斯托尔和韦斯顿之间,也有可能发生在韦斯顿和汤顿之间。” “那珠宝箱呢?” “珠宝箱,波洛先生,不见了。” “还有一件事,先生,你女儿的财产——她死后由谁来继承?” “弗洛西婚后不久就立下遗嘱,将所有财产都留给她丈夫。”他迟疑了片刻,又继续说,“可以告诉你,波洛先生,我认为我的女婿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所以,在我的建议下,我女儿正准备通过法律手段将自己解脱出来,这不难做到。我会替她做好财务安排,只要她活着,他就别想打她钱的主意。虽然他们已经分居多年,但我女儿心软,不想弄出丑闻,所以总是拿钱打发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必须对此事做个了断。弗洛西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建议。我让我的律师办理这场诉讼。” “卡林顿先生在哪儿?” “在城里。我想昨天他去了乡下,但晚上又回来了。” 波洛思考了一下说:“我想就这些了。先生。” “你要见见女仆简·梅森吗?” “如果可以的话。” 哈利戴按按铃,吩咐了男仆几句。 几分钟之后,简·梅森走进房间。她虽然其貌不扬,但看上去很正派,她在悲剧打击下那种不动声色的样子,只有好仆人才能做到。 “我能请你回答一些问题吗?昨天早上出发之前,你的女主人有什么异常吗?有没有很激动或者很紧张?” “噢,没有,先生。” “但车到布里斯托尔的时候,她情绪有了很大变化,是吗?” “是的,先生,她显得很紧张,非常紧张,有点语无伦次,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究竟说了什么?” “嗯,先生,我记得。她说,‘梅森,我得改变行程,出了一些事情,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在这儿下车了,我要继续坐这趟车。你把行李拿下去,放在行李寄存处,然后喝点茶,在车站等我。’ “我问,‘就在这儿等你,夫人,是吗?’她说,‘是的,是的。不要离开车站,我会乘晚些时候的火车回来。我说不好是什么时候,也许不会太晚。’我回答说,‘好的,夫人。’我没资格问她什么,只是觉得奇怪。” “因为这种做法不像你的主人,是吗?” “非常不像,先生。” “在你看来,这是怎么回事?” “嗯,先生,我想是和包厢里的那位先生有关。她没有跟他说话,但回头看过他一两次,好像不确定自己这么说对不对。” “你没看见那位先生的脸,是吗?” “是的,先生,他一直没有转身,我只看到他的背影。” “你能描述一下吗?” “他穿着浅驼色外套,戴着旅行帽,又高又瘦,好像后脑部位呈黑色。” “你不认识他,是吗?” “噢,我不认识,先生!” “你能肯定他不是你的男主人卡林顿先生吗?” 梅森看上去相当惊愕。 “噢,我想不是他,先生。” “但你不能肯定?” “身材瘦高有点像男主人,先生,我没想过会是他。我们很少看见他,我没法确定是不是。” 波洛从地毯上拣起一个别针,面无表情地皱着眉头,接着问道:“这个男人会不会在布里斯托尔刚上火车,就在你到主人包厢之前?” 梅森想了想说:“那也是有可能的,先生。我的车厢人很多,我挤了半天才挤出去,然后还要穿过站台上的人群,那也费了些时间。不过如果他是刚上车的,那就没多少时间和女主人说话,所以我一直以为他是从走廊过来的。” “不错,那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不再提问,但脸色仍很凝重。 “你想知道女主人当时的衣着打扮吗,先生?” “报纸上提到一些,你可以再说说。” “她戴的是白色狐狸皮无边女帽,先生,还有白色带点的面纱,身上穿着的是蓝色粗呢外套和裙子,是那种人们称为品蓝的蓝色。” “哦,那相当引人注目啊。” “就是,”哈利戴先生在旁说,“贾普警督希望她这身打扮能帮我们找到案发地点,看见过她的人很难忽略她。” “确实如此。”波洛转过脸说,“谢谢你,小姐。” 女仆离开了屋子。 “好啦,”波洛敏捷地站起身,“目前在这里我只能问到这些了。先生,我只是希望你能坦言相告你所了解的所有情况,我的意思是‘所有’。” “我是这么做的。” “你肯定吗?” “绝对肯定。” “既然如此,我就不再说什么了。我不能接这个案子。” “啊,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坦言相告。” “我向你保证——” “不必了,你的确对我隐瞒了一些事。” 哈利戴沉默了半天,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的朋友,“这就是你想要的吧,波洛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嗯?真是可恶!” 波洛笑着打开那张纸。这是一封信,笔迹纤细,字母向一方倾斜着。波洛大声读道: 亲爱的夫人: 我望眼欲穿地盼望着与你重逢的日子。收到你温馨的回信后,我激动不已。我们在巴黎共度的那些美好时光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你明天就要离开伦敦,这让我情何以堪。不过,我会很快与我的心上人再度把酒言欢,比你所期待的要快得多。 亲爱的夫人,请你记住,我对你的深情苍天可鉴。 阿曼德·罗奇福 波洛将信还给哈利戴,并鞠了一躬。 “我估计,你并不知道你女儿想跟罗奇福伯爵重温旧情,对吗?” “这的确让我大吃一惊。我是在我女儿手袋里发现这封信的。波洛先生,你可能也有所耳闻,这个所谓伯爵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坏蛋,什么都干得出来。” 波洛点点头。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有这封信的吗?”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先生,我其实并不知道。不过对侦探来说,只掌握追踪疑犯脚印,辨别烟灰牌子这种技巧是远远不够的,他还得是个出色的心理学家。我知道你讨厌而且不相信你那位女婿,你女儿死亡的直接受益者是他,女仆对包厢里那个神秘男子的描述也和他比较吻合,可你对他是否涉嫌并不重视。我在想这是为什么?显然你的怀疑在另一个人身上,但你没说,那就是有所隐瞒。” “你说得对,波洛先生,在发现这封信之前,我一直认为是鲁珀特干的。但是这封信让我心生疑虑。” “不错,伯爵说‘很快,比你所期待的要快得多。’他唯恐被你发觉他卷土重来了。很可能他也搭乘了伦敦十二点十四分出发的火车,并从过道去了你女儿的包厢。如果我没记错,罗奇福伯爵也是个子瘦高,肤色浅黑。” 百万富翁点头同意。 “那就这样,先生,再见。我想,苏格兰场已经列出珠宝清单了吧?” “不错,如果你想见见贾普警督的话,他就在这里。” 贾普是我们的老朋友,他笑容可掬地和波洛打招呼,带着些许轻视之意。 “你好呀,先生。虽然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太一样,但还是很友好的嘛。你脑袋瓜里的小灰色细胞怎么样,更好使了吧?” 波洛笑嘻嘻地说:“我正使着呢,亲爱的贾普,你不用担心。” “那就好。你认为这是谁干的,是那位女婿,还是另有其人?我们已经按惯例对所有可能的销赃地点布置了监视,只要珠宝一露面,我们就会知道。反正不管是谁干的,都不会藏在家里专供欣赏,那岂不很傻。目前我在调查鲁珀特·卡林顿昨天的行踪,他有些藏头露尾的,我已经派人监视他了。” “措施很周密,不过晚了一天。”波洛温和地说。 “你就喜欢说笑,波洛先生。行了行了,我要去帕丁顿、布里斯托尔、韦斯顿、汤顿走走,本来那里就是我的管区。回头见。” “你晚上会不会再过来一下,说说有什么新发现?” “可以,如果我晚上回来的话。” “我们亲爱的警督认为只要行动起来就会有所发现。”我们的朋友离开后,波洛自言自语地说,“他四处巡视,又是测量脚印,又是采集泥巴烟灰,忙个不停,越忙越带劲!要是我跟他说到心理学,你知道他会如何反应吗?他会嗤之以鼻,在心中暗笑,哎呀这个老波洛,怕是老糊涂了吧,也难怪,岁数都这么大了。现在大家都说‘年轻一代已经在敲门了’,贾普就属于年轻一代,你看,他们火急火燎地忙着敲门,都没有发现门本来就是开着的。” “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有亲属授权,可以另辟蹊径。我先花几毛钱给里茨饭店打电话,你发现没有,那位伯爵就住在那里。之后呢,我刚才弄湿了脚,已经打了两个喷嚏,所以要回房间用酒精灯给自己煮点药。” 第二天早上我再见波洛时,他正安安静静地享用早餐。 “有什么新情况吗?”我心急地问,“又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 “贾普那边呢?” “我没看见他。” “伯爵呢?” “他前天就离开了里茨饭店。” “谋杀那天?” “不错。” “那就万事齐备了!这证明鲁珀特·卡林顿与此案无关。” “罗奇福伯爵离开里茨饭店,就能证明鲁铂特的清白?你的思维太跳跃了吧,我的朋友。” “不管怎么说,伯爵很可疑,要跟住他、逮住他。不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价值十万美元的珠宝啊,这对每个人都很有诱惑力。不过我想的不是这个,我奇怪的是,偷珠宝是一回事,何必要杀人呢?他顺手牵羊偷走珠宝,她是不会把他告上法庭的。” “怎么不会?” “因为她是个女人,我的朋友,她爱过这个男人,所以只好哑巴吃黄连自认倒霉了。伯爵熟知女人心理,对女人的特点了如指掌,所以他才会在女人身上屡屡得手。另一方面,假如是鲁珀特·卡林顿杀的人,他又何必拿走珠宝,珠宝是此案最重要的证据,这样做岂不是惹火烧身?” “他可能没想到这点。” “有这可能性,我的朋友。啊,贾普来了,我听得出是他在敲门。” 警督兴头头地走进来,显然满心欢喜。 “早上好啊,波洛。我刚回来,收获颇丰。你呢,有什么收获?” “我吗,我刚理清楚思路。”波洛心平气和地说。 贾普开心地笑起来。 “老先生上岁数了,”他小声对我说,又大声说,“噢,那我们年轻人可要急死了。” “让你失望了?”波洛问。 “那么,你想听听我有什么收获吗?” “让我猜猜行吗?你在韦斯顿和汤顿之间的铁道旁发现了作案的刀子,你还找到了在韦斯顿与卡林顿夫人说过话的卖报男孩。” 贾普下巴一沉,不那么趾高气扬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别和我说是你那聪明过人的‘小灰色细胞’推理出来的。” “很高兴你终于承认它聪明过人了。说说看,她是不是给那个卖报男孩一先令?” “不对,是半克朗!”贾普恢复点儿自得之心,他笑道,“这些美国阔佬够大方的!” “所以这个男孩还记得她?” “肯定记得,又不是每天都有出手就是半克朗的大佬。她跟他打了招呼还买了两本杂志。有本杂志的封面上是个穿蓝衣服的女孩,‘蓝色和我也很般配。’她说。就是这样,他记得可清楚呢。他的证词已经足够了。根据医生判断,案发地点在火车到汤顿之前。我推测他们动手后会立刻抛掉凶器,所以就沿着铁路线找,果不出我所料,就在那段路边找到了。我在汤顿询问了一些人,看是不是有人见过我们认为的嫌疑犯,可惜没人见过。那是个大站,没人注意到也情有可原。也许他搭乘了晚些的火车回伦敦。” 波洛点点头,“很有可能。” “不过我回来之前收到新消息,丢失的珠宝已经浮出水面。确切地说,有件翡翠首饰昨晚出现在典当行,送当的是个坏蛋。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不过我想他个子很矮。” 贾普目瞪口呆,“不错,你说的完全正确,那人是够矮的。他是雷德·纳基。” “雷德·纳基是什么人?”我问。 “一个专门偷窃珠宝的行家里手,先生,需要的话还敢下手杀人。他经常和一个名叫格雷西·基德的女人合作。不过这次作案她好像没参加,也许她已经到荷兰销赃去了。” “你们逮到纳基了吗?” “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但请注意,我们想要捉拿的是另外一个人,就是那个出现在卡林顿夫人包厢里的男人,他肯定是幕后主使,不会错的。不过纳基不肯告发他的朋友。” 我发现波洛的眼睛开始闪动绿光。 “我想,”他轻轻地说,“我会帮你们找到纳基的朋友,这不成问题。” “你又想到什么主意了,是不是?”贾普凝神瞧着波洛,“有时候你提供的思路和线索还真有用。当然了,你上了岁数脑瓜儿还这么好使,也算很难得了。” “也许是吧,”我的朋友嘴里咕噜着,“黑斯廷斯,我的帽子,还有牙刷,要是雨不停,还有高筒橡皮鞋,我不能白吃那些感冒药。回头见,贾普。” “祝你好运,波洛。” 我们叫住开过的第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我们送到帕克街。 我们在哈利戴宅前停下来,波洛飞快地跳下车,付过账就去按门铃。他对开门的男仆低声说了几句话,我们就立刻被带往楼上,走到顶层,进了一间整洁的小卧室。 波洛目光四射,最后落在一个小黑箱子上。他蹲下来,仔细看看箱子上面的标签,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节小铁丝。 “问问哈利戴先生能不能上楼到这里来。”他转身对男仆说,男仆听命而去。 波洛驾轻就熟地摆弄几下,就把箱子上的锁打开了。他打开箱盖,迅速地翻检着里面的衣服,扔了一些在地板上。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哈利戴走了进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他瞪着波洛说。 “先生,我在找这个。”波洛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品蓝色粗呢外套和与之相配的裙子,还有一顶白色狐皮无边女帽。 “你干什么动我的箱子?”我转过身,看见女仆简·梅森走进房间。 “黑斯廷斯,请你关上门,谢谢。对,就是这样,背靠门站好。现在,哈利戴先生,请让我将格雷西·基德介绍给你,也可以称呼她简·梅森。她很快就会与同伙雷德·纳基在狱中见面了,贾普警督会好好照顾他们。” 波洛做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这没什么复杂的。”接着他又自顾自地吃了几口鱼子酱。 “那个女仆急不可耐地主动向我报告女主人的穿着打扮,这让我开始警觉。她急着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女主人的穿戴上,不是很奇怪吗?而且,所谓车到布里斯托尔时主人包厢里出现神秘男人的说法,只是女仆的一面之词。根据医生判断,卡林顿夫人可能在车到布里斯托尔之前就死了。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个女仆一定是同谋。作为同谋,她显然希望有更多的证据支持她的话。卡林顿夫人出行的衣着打扮很惹眼,也许是女仆故意所为,有意取出颜色鲜艳的服装供她挑选。在车过布里斯托尔之后,如果有人看见一位身穿色彩鲜艳的蓝色套裙头戴白色无边皮帽的女士,那一定印象深刻,敢起誓自己见过卡林顿夫人。 “我从这里开始推理,女仆会给自己准备一套相同的衣服。她和同谋在伦敦和布里斯托尔之间用氯仿迷晕并刺死卡林顿夫人,也许是在火车经过隧道时的噪音和昏暗掩护下动手的。他们把尸体塞进座位下面。之后由女仆假扮主人继续前行。车在韦斯顿停留时,她需要被人注意到,怎么才能这样呢?最容易的是,找一个卖报男孩,给他一笔意外的小费,好让他留下深刻印象。这还不够,她又特地评论了几句杂志封面,让他记住自己的蓝衣服。离开韦斯顿后,她将刀抛出窗外以暗示案发地点。此后她就不用假扮主人了,可以换掉衣服,或者罩上雨衣。她在汤顿下了火车,尽快回到布里斯托尔,她的同谋已经将行李存好,把票据交给她后就自行回伦敦了。她在布里斯托尔该喝茶喝茶,该住宿住宿,继续表演后续动作。接着在旅馆过夜后乘早班车回到伦敦,一如她后来对我们叙述的那样。贾普出去巡查得到的信息进一步证实了我的推理。他还告诉我有个著名窃贼正在典当珠宝。我想不管是谁作案,案情与筒·梅森的话显然大相径庭。当我听说那贼是雷德·纳基,他的搭档总是格雷西·基德时,你看,那个同谋就呼之欲出了。” “你不怀疑伯爵?” “我越琢磨就越认为他与本案无关。他不是这种人,对他来说,坑蒙拐骗没问题,但杀人?他可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好了,波洛先生,”哈利戴说,“我欠你个好大的人情,吃完饭我给你写支票,多少钱也无法报答你。” 波洛故作谦虚地笑了,他小声对我说:“我们亲爱的贾普肯定会得到官方表彰。不过虽然他抓住了格雷西·基德,但我认为——就像那个美国人说的——会觉得我这人太可气了。” 第十章 巧克力盒谜案 第十章 巧克力盒谜案 这是一个暴风雨之夜。窗外,阵阵狂风呼号,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泼洒在玻璃上;窗内,我和波洛坐在炉火熊熊的壁炉对面,随心所欲地伸展着双腿,安宁而温暖。在我们之间放置的小桌上,摆着我精心调配的棕榈酒,还有波洛心爱的热巧克力,这种黏糊糊香喷喷的东西,白给我一百英镑我也不会尝上一口。波洛拿起粉色瓷杯,小口地品着杯里棕色的浓稠液体,心满意足地哼唧着,“生活多么美好啊!” “是呀,生活的确很美好。”我欣然同意,“我有事干,而且是我喜爱的事。你呢,大名鼎鼎的——” “噢,得了吧,我的朋友。”波洛假装不爱听。 “你确实大名鼎鼎呀,这是名副其实的。想想那些数不胜数的成功,很难想象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相信你还没有尝过失败的苦果吧。” “谁敢说自己没有失败过,除非他是个自大狂,可笑到不自量力。” “不会吧,咱们认真地说,你有没有失败过?” “无数次,我的朋友,还能怎样?幸运之神不会总站在你一边。有时候是我插手得太晚;常常是被同仁捷足先登;还有两次功败垂成是因为我病得起不来了。一个人总有高峰也总有低谷,这是必然的。” “我说的失败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我说,“我指的是,你有没有因为自己判断失误,或是推理不对,而导致案子功败垂成,无法缉拿真凶。” “啊,我明白了,你问的是我有没有过脑袋进水的时候,对吧?有过的,我的朋友——”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嘴角泛起追忆的微笑,“不错,有一次我的确脑袋进水犯了迷糊。” 他突然在椅子上坐直身体,“听着,我的朋友,我知道你把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成功故事都记录了下来,现在你可以再加上一个故事——失败故事。” 他俯身往壁炉里添加了一根木柴,用壁炉边的毛巾仔细擦干净手,然后,往椅背上一靠,开始回忆。 我告诉你的这件事发生在很多年前的比利时(以下是波洛原话),那时法国的教会和政府之间正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保罗·戴鲁拉德先生是法国一位颇有声望的副部长,众所周知,用不了多久他就要上位当部长了。他在反天主教政党中以立场坚定著称,如果他掌权的话,肯定会招来强烈的仇恨。他这人很怪,虽然既不喝酒也不抽烟,但在别的方面却肆无忌惮。你明白,我指的是女人——总是女人。 他早年娶了一位布鲁塞尔的年轻女人,她带来了丰厚的嫁妆,显然他的事业需要这些钱。而他本人,尽管可以自称男爵,也确实有这出身,但家境并不富裕。婚后他们没有孩子,两年后他妻子从楼梯上摔下来死了。他继承的遗产中有幢位于布鲁塞尔路易丝大街的房子,就在这幢房子里,他突然去世了。巧合的是,他将要继任的那位部长刚好也在那时宣布辞职。所有报纸都用了很大篇幅登载了他的生平事迹。他是晚饭后突然去世的,死因确定为心脏病猝死。 你知道的,我那时正在比利时警方侦破部门供职。保罗·戴鲁拉德先生的死并没有引起我太大兴趣。你也知道,我是天主教徒,他的去世对我乃是福音。 他去世三天之后,我刚开始休假,有位女士就到我的住所求见。虽然她蒙着厚厚的面纱,仍然可以看出很年轻,是位温文尔雅的年轻女子。 “你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她轻声问,声音温柔甜美。 我鞠了一躬。 “是在侦破部门工作的那位吗?” 我又鞠了一躬。“请坐,小姐。”我说。 她坐下来,撩起面纱。她很漂亮,但面带泪痕,好像为了什么事情焦虑不安。 “先生,”她说,“我知道你现在正在休假,所以有空接受私人请托的案子。你知道我不想惊动警方。” 我摇摇头。“这可办不到,小姐,即使休假,我也是警察。” 她俯身凑近我,“请听我说,先生,我只是请你先做一个私下调查,你可以将调查结果报告警方。如果我的想法正确,那么这件事最终是需要警方介入的。”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我不再拒绝,请她继续说下去。 她脸颊有点发红,“谢谢你,先生。我想让你调查保罗·戴鲁拉德先生的死亡原因。” “你说什么?”我惊叫起来。 “先生,我没凭没据,只有女人的直觉。但我相信,而且深信不疑,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戴鲁拉德先生是非正常死亡!” “难道没有医生——” “医生也会出错。他那么身强力壮,没病没灾的,怎么会——波洛先生,求你了——” 这孩子可怜兮兮地求我,失魂落魄的,就差给我跪下了。我竭力让她平静下来。 “我会帮助你的,小姐。虽然我敢说你这种无端的猜测很不可靠,但我会弄清楚真相的。那么,你先给我讲讲那幢房子里都住着什么人。” “好的。那里有仆人,珍妮特和费利斯;厨子丹尼斯,她已经在那里干了很多年了;几个很老实的农村女孩;还有弗朗索瓦,他也是个老仆人。嗯,还有戴鲁拉德先生的老母亲,她和儿子住在一起;再有就是我本人。我的名字是维吉妮·梅斯纳德,是已故戴鲁拉德夫人的穷表妹,投亲靠友到这家已经三年多了。除了这些家里人,房子里还住着两位客人。” “他们是什么人?” “一位德·圣·阿拉德先生,是戴鲁拉德先生在法国时的邻居;另一位是他的英国朋友,约翰·威尔逊先生。” “现在他们还和你们住在一起吗?” “威尔逊先生还在,但德·圣·阿拉德先生昨天搬走了。” “你有什么打算,梅斯纳德小姐?” “如果你很快就能去的话,我会编些借口介绍你。最好说你跟报界有些关系。我可以说你是从巴黎来的,德·圣·阿拉德先生给你写了封介绍信。戴鲁拉德老夫人身体虚弱,不会注意细节的。” 小姐的介绍很管用,我进了这幢房子,见到已故副部长的母亲。尽管老太太弱不禁风,但端足了贵族架子。和她谈过话后,我就可以在房子里畅行无阻了。 我的朋友(仍是波洛的叙述),你想象得到我的调查面临着什么困难吗?这人已经死了三天,如果是被人谋杀,唯一的可能是下毒。我从何处下手呢?见不到尸体,就无从判断是中了什么毒,也无法发现有用的线索,哪怕是错误的线索呢。这个人是被毒死的,还是正常死亡?我,赫尔克里·波洛,赤手空拳,大海捞针,那也得捞啊! 我先找家仆谈话,在他们的帮助下,再现了那晚的情况。我特别注意了晚餐的食物以及上菜方式。汤是戴鲁拉德先生自己从汤盆盛的,接着是肉排,然后是鸡,最后上的是果盘。所有菜都摆在桌上,每个人自己取用。咖啡是装在一个大壶里送上餐桌的。晚饭现场不存在能毒死一个人,而其他人却可以安然无恙的东西。 晚饭后,戴鲁拉德老夫人在维吉妮小姐陪同下回到自己房间。三个男人去了戴鲁拉德先生的书房。他们在书房里愉快地聊天。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副部长一头栽倒在地。德·圣·阿拉德先生冲出门吩咐弗朗索瓦火速去请医生,他说副部长显然是中风了。医生赶来时,病人已经气绝身亡。 维吉妮小姐把我介绍给了约翰·威尔逊先生。他人到中年,是个典型的英国人,身材魁梧,说起法语来带着浓重的英国腔。他对死亡现场的描述与别人毫无二致。 “戴鲁拉德看起来脸色非常红润,然后就突然倒地不起。” 从人们嘴里再也问不出半点有用的东西,所以我就去了死亡现场——书房,要求大家离开,让我独自待着。到那时为止,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持梅斯纳德小姐他杀的说法,只能认为那出自她的幻觉。看得出来她对死者怀有某种浪漫情愫,这使她固执己见不能接受事实。虽然这么想,我还是仔细检查了书房。也许有人在死者的椅子上安置了注射针头,一坐下就会被刺并注入毒素,而且那样微小的针眼医生很难注意到。但找来找去,还是一无所获。我山穷水尽地瘫坐在椅子上,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唉,就这样吧。”我大声对自己说,“哪里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 自言自语中,我的目光瞟见旁边桌上有个大巧克力盒。我的心怦地一动,这说不上与戴鲁拉德先生死亡有什么关系,但至少不正常。我打开盒盖,里面装得满满的,一块巧克力也不少,显然没人动过——却使引起我注意的那种不正常更加明显。是什么不正常呢?要知道,盒子本身是粉红色,盒盖却是蓝色的。一般说来,粉红色盒子上系条蓝色丝带很正常,反之亦然。但盒身是一种颜色,盒盖是另一种颜色,那岂非咄咄怪事,谁会这么搭配? 我不知道这件古怪小事有什么用,但我打算好好调查一番,因为它不正常。我按铃叫来弗朗索瓦,问他已故主人是否喜好甜食。他嘴角现出一丝苦笑。 “非常喜欢,先生,他屋里总放着一盒巧克力。你知道,他是不喝酒的。” “可是这盒里的巧克力一块都没少呀?”我打开盒盖让他看。 “抱歉,先生,这是他去世那天新买的,之前那盒差不多吃完了。” “你是说,之前那盒是他去世那天刚吃完的?”我一字一句地问。 “是的,先生,早上我看盒子是空的就拿走扔掉了。” “戴鲁拉德先生平时什么时候吃甜食,是不是想吃就吃?” “通常在晚饭以后吃,先生。” 我觉得案情开始柳暗花明了。 “弗朗索瓦,”我说道,“你能不能悄悄地替我办点事?” “如果有必要的话,先生。” “那好,听着,我是为警方工作的。你能把扔掉的那个盒子找回来吗?” “没问题,先生,它就在垃圾箱里。” 他没几分钟后就拿着一个脏兮兮的东西回来了。两只盒子一模一样,只是旧的那只与我手里这只的颜色相反,盒身是蓝色,盒盖是粉色的。我谢了索朗索瓦,让他不要对别人提起此事,然后离开了这幢房子。 我登门拜访了被请来救治戴鲁拉德先生的医生。从他那里打听当时现场的真实情况很费劲,他用绕口令一样的医学术语为自己筑起一道保护墙,步步为营地对付我。我认为这正表明他对这个病案也存有疑虑。我想方设法消除他的戒备之心,交谈了一段时间后,他说:“这种奇怪的事情倒也常见,突然间大发雷霆,怒发冲冠,特别是在吃饱喝足的情况下,激怒会导致热血冲头,接着,咣当一下,人就过去了。” “但戴鲁拉德先生没有突然发怒呀。” “怎么没有?我相信他和德·圣·阿拉德先生一直在唇枪舌剑地争论。” “和他争论,为什么?” “那还用说,”医生耸耸肩,“无非是宗教问题。德·圣·阿拉德先生是狂热的天主教徒,而戴鲁拉德是教会死敌,这两个人碰在一起,几乎天天争论不休。他们的美好情谊就要毁在这些教会和国家的问题上了。” 这个情况我之前完全没有想到,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还有一个问题,医生,有没有可能将致死剂量的毒药藏在巧克力里?” “这是有可能的,”医生慢吞吞地说,“如果密封得好,纯氢氰酸就可以,一粒小丸稍不留神就咽下去了。不过你想象的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吧,在巧克力里填吗啡和士的宁——”他脸上的五官扭曲了一下,“你知道,波洛先生,不用多,舔一下就够了,何况享受巧克力的人通常会一口吃掉。” “谢谢你,医生。” 我告辞出来,接着去查访药店,尤其是路易丝大街附近的药店。有为警方工作的背景毕竟是近水楼台,我轻而易举就得到了需要的信息。只有一个药店为这个地址的顾客提供过毒药——是给戴鲁拉德老夫人配制的阿托品硫酸盐药水。阿托品是烈性毒药,这让我兴奋起来。但阿托品中毒的症状和尸碱中毒相似,与案情中出现的症状并不一样。此外,这也不是新配的药方,戴鲁拉德老夫人两眼患白内障已有多年。我失落地转身准备离开药店时,又被药剂师叫了回去,“等一下,波洛先生,我记得,拿着处方来买药的女孩说还要去趟英国人的药店。你可以到那里问问。” 我去了,再次利用我的警方背景获取了需要的信息。戴鲁拉德先生去世前一天,该药店为约翰·威尔逊先生的一个处方配了药,确切地说,算不上配药,只是一些现成的三硝基小药丸。我要求看看那种药丸,他给我看了,我登时心跳加速,这些小药丸的颜色和巧克力完全一样。 “这是毒药吗?”我问。 “不是的,先生。” “它是治什么病的?” “降血压。有些心脏病人也需要服用,比如心绞痛,这种药能减轻血管压力。对于动脉硬化——” 我打断他的解释,“我得承认听不太懂你的话。服用它会引起脸色潮红吗?” “那是肯定的。” “如果我吃个十片八片甚至更多,会有什么事?” “我建议你别试。”他冷冰冰地答道。 “你不是说它不是毒药吗?” “很多能致人死命的东西都不叫毒药。”他还是那么冷冰冰的。 我心情愉快地离开药店,总算在大海里捞起点东西了! 我现在知道约翰·威尔逊手里有作案工具,但为了什么呢?他来比利时是做生意,暂时住在戴鲁拉德先生家,两个人并不很熟悉亲密,戴鲁拉德的死亡显然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不仅如此,通过英国方面的调查,证实他患心绞痛己经多年,有那种药也合情合理。然而,我确信有人在巧克力上动了手脚。那人开始时打开了新买的一盒,发现里面装得很满,接着打开了旧的一盒,将剩下的那块巧克力掏空,塞进三硝基小药丸。按巧克力的大小看,估计能塞进二三十粒。是谁干的呢? 房间里有两个客人,约翰·威尔逊有工具,德·圣·阿拉德有动机。别忘了,他不仅是个狂热分子,而且是狂热分子中最极端的宗教狂。他会不会想办法弄到了约翰·威尔逊的药呢? 我心里有了个小主意,我知道,黑斯廷斯,你就喜欢嘲笑我那些小主意。为什么威尔逊需要去药房买药呢?他是老病号,出国时应该随身携带足够的药。我又一次前往路易丝大街的房子。威尔逊不在,我见到为他整理房间的女佣费利斯,立刻询问她,是不是前些日子威尔逊先生盥洗室里丢失过一个药瓶子。这引出她憋了很久的满腹牢骚:确实有个瓶子找不到了,她费利斯为此蒙受了不白之冤,显然那位英国绅士以为是她打碎瓶子不想承认,其实她离那瓶子八丈远,根本没碰过。她心里有数,肯定是珍妮特干的,她就喜欢四处乱转,她就不该—— 她说个没完,我匆匆安抚她几句就离开了。我已经明白了案情,现在要做的是找到证据证明案情,这并非易事。我确信是德·圣·阿拉德从约翰·威尔逊盥洗室拿走了那瓶三硝基药丸,但要让别人确信,得有证据,我却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 没关系,我已经弄明白真相了,这是最重要的。还记得我们在斯泰尔斯一案上遇到的难题吗?黑斯廷斯,那次也是,我已经弄明白真相了,但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最后一个证据将谋杀的各个环节衔接圆满,把凶手绳之以法。 我要求见一下梅斯纳德小姐,她立刻来了。我问她德·圣·阿拉德先生住在哪里,她担忧地说:“你为什么要知道他的住址,先生?” “小姐,我有必要知道。” 她满怀疑虑地看着我,“他说不出什么来,这人从来都心不在焉的,对身边发生的事情也是视而不见。” “也许吧,小姐。可他是戴鲁拉德先生的老朋友,他总会了解一些事情,比如,陈年往事,爱恨情仇什么的。” 女孩脸红了。她咬咬嘴唇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不过,我敢说我不该去找你,你是个好人,才愿意帮助我。其实我那时情绪不太正常,有点精神崩溃。现在我已经恢复理智了,戴鲁拉德先生因病去世,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你还是别管这事了,求你了,先生。” 我盯着她说:“小姐,有时候让一条狗找到踪迹是很困难的,但只要它找到了,让它放弃更困难。当然那得是条嗅觉敏锐的好狗!而我,赫尔克里·波洛就是一条嗅觉非常棒的好狗。” 她二话没说就转身离开了,回来时交给我一张写着地址的纸。 我出门时看见弗朗索瓦在外面等我。他愁容满面地望着我。 “有什么进展吗,先生?” “还没有,我的朋友。” “唉,可怜的戴鲁拉德先生!”他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和他的观点一样,我也不喜欢宗教狂,不过在屋子里我可不敢这么说。女人们对宗教都很虔诚——也许这是好事。夫人是过于虔诚了,维吉妮也是。” 维吉妮小姐?她“过于虔诚”吗?真没想到,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神情激动泪流满面的情形。 得到了德·圣·阿拉德先生的住址,我马不停蹄地前往那里,他住在阿登省。几天之后,我才找到借口进入他家。我是以管道工的身份进去的,你觉得这角色如何?他卧室里的管道漏气,这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修起来不费吹灰之力。我走出去拿工具,特意挑了个合适的时间,也就是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带着工具回来。我进来是要找什么呢?我也说不好。我觉得想找的那个瓶子是不会在这里的,他干吗要冒险留着这疑似证据的东西呢?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但当我发现盥洗台的小柜子锁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开锁不是问题,柜子里有些旧的瓶瓶罐罐,我紧张得手直哆嗦,一个个拿起来检查。哎呀,天上掉了个馅饼,你猜猜看是什么?我手里抓着个小瓶,上面有英国药剂师的标签,写着“三硝基药丸,需要时服用一粒。约翰·威尔逊先生”。 我抑制住激动的心情,锁上柜子,把瓶子塞进衣袋,继续修漏气管道。一个人做事要沉着冷静有始有终。出了他家的门,我马上去搭乘回国的火车,当晚就回到布鲁塞尔。第二天早上,我着手给局长写报告,这时有人送来一封短信。信是戴鲁拉德老夫人写的,叫我尽快去她家,越快越好。弗朗索瓦给我开了门。“男爵夫人正在等你。”他将我领到她的房间。 她在大沙发上正襟危坐着,没见到维吉妮小姐。 “波洛先生,”老夫人说,“我刚听说你的身份是假装的,你其实是警察。” “是的,夫人。” “你来我家调查我儿子的死因?” 我再次答道:“是的,夫人。” “如果你能告诉我目前取得了什么进展,我会很高兴的。” 我有些迟疑。 “在这之前,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的,夫人?” “从一个远离尘世之人那里得知的。”她的话,以及说话时冷酷的表情,让我不寒而栗,半天没说话。 “现在,先生,我迫切地请求你告诉我你的调查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夫人,我的调查已经结束了。” “那么我的儿子——” “是被谋杀的。” “你知道是谁吗?” “是的,夫人。” “是谁?” “德·圣·阿拉德先生。” “不,你搞错了。德·圣·阿拉德先生是不会犯这种罪的。” “我有证据。” “我再次请求你对我开诚布公。” 这次我同意了,将我剥茧抽丝大海捞针的过程细细讲了一遍。她凝神倾听,然后认可地点点头,“不错,是那样的,就是像你描述的那样,只有一点不对,杀我儿子的不是德·圣·阿拉德先生,而是我,他的母亲。” 我目瞪口呆,她继续轻轻地点着头。 “我请你来是对的。维吉妮在进修道院之前将她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我,我想这是天意吧。告诉你,波洛先生,我儿子罪大恶极,他迫害教会,他的生活更是罪恶的渊薮,自己荒淫无耻不说,还教唆别人跟着堕落。更令人发指的是,有天早上我从房间出来时,儿媳正站在上面楼梯口读着一封信。我看见我儿子悄悄走到她身后猛推了一下,她一头栽下去,头撞在大理石楼梯上。仆人们抱起她时,她已经没气了。我儿子是个杀人犯,只有我,他的母亲,知道真相。” 她闭了闭眼睛,“先生,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痛苦,多么绝望。我进退两难,本来是应该报案的,但我实在做不到,没有勇气做到,也不知道警方会不会相信我。我眼神不好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们会以为我看错了。我保持了沉默,但我的良心让我片刻也不得安宁,因为只要保持沉默就等于是他的同谋。我儿子继承了妻子的财产,更是锦上添花。现在他眼看就要当部长了,当了部长后,他对教会的迫害会变本加厉。还有维吉妮,这可怜的孩子,长得漂亮,天性虔诚,却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他对女人向来有某种特殊魅力,他对维吉妮施展这种魅力,迷惑她,却不打算娶她,诱惑那女孩为他献身。我眼看着悲剧就要发生,却无能为力。我想维吉妮就要被他毁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是我儿子,我生了他,就要对他负责,我不能容忍他摧毁一个女人的生命,现在又要摧毁另一个女人的灵魂。我到威尔逊先生的房间里拿走了那瓶药丸,以前曾经听他开玩笑说里面的药够杀死一个人。我打开放在书房桌上的巧克力盒,先是打开一盒新的,里面糖果很满,后来发现旧的那盒也在桌上,里面只有一块巧克力,这正合我意。家里只有我儿子和维吉妮吃巧克力,别人都不会碰,那天晚上我会让她陪在我身边。事情就这么按部就班地发生了,正如我所希望的——” 她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下,继续对我说:“波洛先生,我在你手里。他们告诉我,我已来日无多,我愿意在上帝面前对我的行为承担责任,至于是不是在人间也要对此事负责,取决于你。” 我一时无法决断,为给自己一些思考的时间,我找了个话头,“那只空瓶子,夫人,怎么会在德·圣·阿拉德先生那儿呢?” “当他来和我道别时,我悄悄把瓶子塞进他的衣袋,我不知道该怎么扔掉它。我身体虚弱,眼神不好,没人帮助就无法自由活动,如果有人在我房间里发现这个空瓶子岂不很奇怪。你要明白,先生,”她挺直身体,“我并不是想嫁祸给德·圣·阿拉德先生,根本没动过这种念头。我觉得他的仆人在衣袋里发现一个空瓶子,肯定问也不问就会扔掉的。” 我心领神会地颔首。“我明白,夫人。” “那么,你怎么决定呢,先生?”她声音镇定,昂着下巴等我回答。 我站起身,对她说:“夫人,幸会。我对此案进行了调查,没有结果,就此了断。告辞了。” * * * 波洛默默地坐着,然后心平气和地说:“一周以后老夫人就去世了。维吉妮小姐的修女见习期满后成为正式修女。这就是我失败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我确实失手了。” “也不能说失手吧,”我劝慰他,“如果她自己不说,你怎么会想到她身上呢?” “是啊,真见鬼。啊呀,”波洛突然兴奋地叫起来,“你还没看出来吗?我真是个大傻瓜,简直就是冥顽不灵,我的灰色小细胞完全失灵了。揭开真相的线索其实我早就掌握了。” “什么线索?” “那个巧克力盒子呀!你还不明白,眼神好的人会犯这样张冠李戴的错误吗?我早就知道戴鲁拉德老夫人有白内障,家里只有她眼神不好到这种程度,连盒盖的颜色都分不清。正是巧克力盒子让我发现了不正常之处,开始追查,居然到最后我都没有发觉这种不正常其实意味着什么! “我还犯了心理学上的错误。如果德·圣·阿拉德是凶手,他怎么会保留那个瓶子呢,在他那里找到瓶子就已经证明他是清白的,而且维吉妮小姐早就告诉我他是个心不在焉的人。唉,多么可悲啊!只有你知道这个案子我干砸过,一位老夫人以这么简单、这么聪明的方式犯了罪,却蒙过了我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睛。啊,往事不堪回首,那就忘了吧,不不不,还是记住的好。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如果你觉得我开始自以为是,你就说——嗯哼,我这人会自以为是吗?可能还是会的吧。” 我竭力忍着不笑出声。 “你就对我说‘巧克力盒子’,行吗?” “当然可以。” 波洛嘴里念叨着,“我毕竟在这件事上失手过,不怕你提。像我这样的人,长着欧洲最聪明的脑瓜,不管别人说什么,我是非常大度的。” “巧克力盒子。”我轻声提醒他。 “你说什么,我的朋友?” 看着他俯身向前,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我的心一沉。在他身边,我总是显得智商不够,但我,虽然没有长着欧洲最聪明的脑瓜,也是非常大度的。 “没什么。”我敷衍着,又点燃一支烟,独自在肚里暗笑。 第十一章 潜艇图纸失窃案 第十一章 潜艇图纸失窃案 特使送来了一封短信。波洛读完精神大振。他寥寥数语遣走信使,转身对我说:“赶紧收拾行装,我的朋友,我们马上去夏普尔斯。” 要去阿洛韦勋爵那所著名的乡间别墅?我不禁吃了一惊。阿洛韦勋爵是刚组建的国防部部长,一位杰出的内阁成员。当他还是拉尔夫·柯蒂斯爵士,只是管理着一个大型工程企业的时候,就已经名满下议院了。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认为未来的首相非他莫属,如果有关现任首相大卫·麦克亚当身体欠佳的传言属实,那么极有可能会让他来组阁。 一辆很大的劳斯莱斯轿车在下面等着我们。当轿车在茫茫黑夜中奔驰的时候,我将心中的疑问接二连三地抛向波洛。 “他们这时候召唤我们到底是什么事?”我问,此刻已近午夜时分。 波洛摇摇头说:“想必是十万火急的事。” “我还记得,”我说,“前几年拉尔夫·柯蒂斯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好像是股票诈骗一类的事。后来证明是子虚乌有,还了他一个清白。会不会又是出了什么丑闻?” “那也不必半夜三更叫我去,我的朋友。” 想想也是,我不再多嘴,之后我们一路无话。出了伦敦,这辆功率强劲的汽车开始加速急驰,不到一小时我们就到了夏普尔斯。 威严的男管家立刻将我们引到小书房,阿洛韦勋爵正在那儿等着我们。他立即起身和我们打招呼。他又瘦又高,精力充沛,不怒自威。 “波洛先生,很高兴见到你。这是政府第二次求助于你了。对战争期间你提供的帮助我还记忆犹新呢。当时首相遭到绑架,你临危受命,用你那妙不可言的推理——我还可以加上,你那细致周密的谨慎,挽狂澜于既倒,令局面转危为安。” 波洛眼睛发亮了,“听您的口气,大人,这是否又是一起需要倍加谨慎的案子?” “正是!我和哈里爵士——哦,介绍一下,这位是海军上将哈里·韦尔戴尔爵士,我们的海军第一大臣。这位是波洛先生和……我想想,上尉——” “黑斯廷斯。”我提示道。 “我经常听人说起你,波洛先生,”哈里爵士一边见礼,一边说,“这个案子很是稀奇古怪,如果你能解决的话,我们将不胜感激。” 我对这位海军第一大臣顿生好感,我喜欢这种身材魁梧、说话坦率的老式海员。 波洛看着他们俩,脸上露出询问之色,于是阿洛韦开始介绍情况。 “不言而喻,你知道所有情况都需要严格保密,波洛先生。情况很严重,最新的z型潜艇图纸被盗了。” “什么时候?” “就是今晚——不到三小时之前。也许,波洛先生,你能掂量出这事的无穷后患。此事万万不可公开,这是关键。我尽量简要说明一下情况。我这个周末请来的客人有这位海军上将,他的夫人和儿子,还有科纳德夫人,她是伦敦上流社会很出名的一位女士。女士们早早就休息去了——在十点钟左右,伦纳德·韦尔戴尔也是如此。哈里爵士想和我讨论新型潜艇的建造问题,我就叫秘书菲茨罗伊,把图纸和相关的其他文件从保险箱里拿出来,为我们放好。他做准备工作的时候,我和海军上将在露台上散步,抽雪茄,享受六月温润的新鲜空气。抽完雪茄,聊完闲话,我们打算开始工作。当我在露台那端转身准备往回走时,看见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这端的落地窗出来,穿过露台不见了。我知道菲茨罗伊在房间里,所以一开始并未在意。但显然,我错了。接着,我们沿着露台走回来,从落地窗走进房间,这时菲茨罗伊正从大厅里进来。 “‘我们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菲茨罗伊?’我问。 “‘我想是的,阿洛韦勋爵,文件都放在您桌上了。’他答道,然后向我们道晚安。 “‘等一下,’我向桌边走去,一边说,‘我看看还需要什么刚才没提到的文件。’ “我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对秘书说,“‘最重要的那份文件你还没拿出来,菲茨罗伊,就是我们要看的潜艇图纸!’ “‘图纸拿出来了,最上面那份就是,阿洛韦勋爵。’ “‘噢没有,不在这儿。’我边说边翻看那些文件。 “‘我刚刚才放在那儿的.’ “‘嗯,那么怎么没有。’我说。 “菲茨罗伊迷惑不解地走过来。这事太匪夷所思了。我们翻找了放在桌上的所有文件,又翻了一遍保险箱,最后的结论就是图纸被盗了——就在菲茨罗伊不在房间的那短短三分钟里被盗的。” “他为什么要离开房间?”波洛马上问。 “我就是这么问他的。”哈里爵士说。 “情况似乎是,”阿洛韦勋爵说,“他刚刚把文件放在我桌上,就听到门外有个女人惊叫起来,他吃惊地走出门外一看,发现科纳德夫人的法国女仆站在楼梯上。那女孩脸色发白,惊慌失措地说她刚看见一个鬼飘过去,那鬼一身白衣,身形高大,行动起来无声无息的。菲茨罗伊笑她胆小,敷衍地安抚了这个受惊的女孩几句就回房间了,那时我们也刚好从落地窗进来。” “过程并不复杂,”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问题在于,那个女仆会是同谋吗?她是不是故意惊叫引人出来,她的同伙就藏在外面;或者只是他自己待在外面伺机而动?我想,您见到的人影是个男人,而不是女人?” “说不好,波洛先生,只看到一个影子。” 海军上将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大家都注意到了。 “我想,上将先生有话要说。”波洛微笑着轻声问,“您看见这个影子了吗,哈里爵士?” “没看见,”他回答,又对着勋爵一点头,“阿洛韦也没看见,无非是树枝或是别的什么玩意晃动了一下吧。等我们发现图纸被盗,他就立刻联想到刚才那阵眼花,说看见有人从露台上过去了。他的想象力过于丰富,就是这样。” “通常大家都认为我这个人缺乏想象力。”阿洛韦勋爵含笑说。 “得了吧,是人就有想象力。我们都有那种亢奋的时候,以为自己看见了什么东西,其实根本就没看见。我一生都在海上,新手海员经常误以为看见了什么,我总得提点他们一下。我那时也在看着露台,如果真有什么人影,我也会看见的。” 他说得非常斩钉截铁。波洛起身走向落地窗。 “我可以出去看看吗?”他问,“我们得确定一下当时的情况。” 波洛上了露台,我们都跟着他走出去。他从衣袋里拿出手电筒,在露台周边的草地上照来照去。 “他是从哪儿穿过露台的,大人?”他问。 “差不多就在窗户对面。” 波洛用手电筒检查着地面,走到露台尽头再折返回来。最后他关上手电筒,直起身来。 “哈里爵士是对的——您看错了,大人,”他轻声说,“今天傍晚雨下得很大,如果有人穿过草地的话很难不留下脚印。可是草地上没有脚印,没有任何印迹。” 他扫视着大家的表情。阿洛韦勋爵显得有些迷惑,也不太信服,海军上将则得意扬扬地表示满意。 “我怎么会搞错呢,”他趾高气扬地说,“就凭我这双火眼金睛。” 他这种直言不讳的老海员风格,让我忍俊不禁。 “这样的话,作案的很可能就是屋里的人了,”波洛波澜不惊地说,“我们都进来吧。嗯,大人,菲茨罗伊先生在同楼梯上的女仆说话时,会不会有人趁机从厅里进入书房呢?” 阿洛韦勋爵摇摇头。 “不可能——那样他必须经过菲茨罗伊身边。” “那么,对菲茨罗伊先生本人——您绝对信任吗?” 阿洛韦勋爵胀红了脸,“绝对信任,波洛先生。我敢打保票,我的秘书没问题,他绝不会与图纸被盗有关。” “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波洛心平气和地说,“那么是图纸自己装上了一对小翅膀翩然而去——像这样!”他噘起嘴唇模仿天使,模样极其滑稽。 “那是无稽之谈,”阿洛韦勋爵不耐烦地说,“但波洛先生,请你丝毫也不要怀疑菲茨罗伊先生,想都不要想。你想啊——他要是打算搞到图纸,只消描摹下来就是,这样多简单,何必冒难犯险去偷,岂不多此一举。” “确实如此,大人,”波洛表示同意,“你说得合情合理——可以看出你头脑很清楚,推论很有逻辑。英国人有了你真是幸运。”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让阿洛韦勋爵不知说什么好。波洛又把话题拉回到案情。 “你们晚上一直坐在哪个房间?” “客厅,怎么了?” “那房间也有个窗户通到露台,我记得您说过您是从那里出去的。有没有可能在菲茨罗伊先生离开房间时,有人从客厅窗户出来,进入书房窗户,之后按原路返回呢?” “要是那样,我们会看见的。”海军上将反对说。 “如果当时你们背转身朝另外那个方向走,就不会看见。” “菲茨罗伊离开房间不过几分钟,这段时间我们可以走个来回。” “不管怎么说,存在这种可能性。实际上,除此之外,还没发现有其他可能性。” “但我们从客厅出来时,那个房间没有人。”海军上将说道。 “可能是随后进去的。” “你的意思是,”阿洛韦勋爵慢慢说道,“当菲茨罗伊听到女仆喊叫出去时,有人正藏在客厅,趁机利用这两扇落地窗穿梭了一下;菲茨罗伊回到房间后,那人就从客厅跑了?” “您再次表现出缜密的思维。”波洛向他鞠躬致意,“您已经把事情讲清楚了。” “也许是用人?” “或者是客人。惊叫的是科纳德夫人的女仆。有关科纳德夫人,您能告诉我些什么吗?” 阿洛韦勋爵想了想说:“我说过她是社交界的名媛,她举办或参加各种晚会,什么社交活动都少不了她,所以这么说她名副其实。至于她到底是何方神圣,大家知之甚少,出身背景也是模模糊糊。由于她经常出入外交圈,情报机关一直很好奇,总想探个究竟。” “我明白了,”波洛说道,“这个周末她是应邀来这里——” “那么,是不是……嗯……需要密切监视她。” “正是!很可能她已经巧妙地采取了行动来坏您的事。” 阿洛韦勋爵看上去有些不自在。波洛继续说:“告诉我,大人,她有没有可能听到你和上将将要讨论潜艇的事情?” “有可能,”阿洛韦勋爵承认说,“哈里爵士说,‘现在我们讨论讨论潜艇吧,该干活了。’或类似的话。别的人都离开了房间,只有她返回来取一本书。” “我知道了。”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大人,时间已经很晚了——但情况紧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向在这里度周末的人问一些问题。” “没问题,”阿洛韦勋爵说道,“困难在于,我们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实情。当然啦,朱丽叶·韦尔戴尔夫人和小伦纳德没关系——但科纳德夫人就不一样了,如果她与此事无关的话,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也许你可以说有个重要的文件找不到了,不要具体说是什么文件,或者提及丢失的细节。” “我正打算这么建议呢,”波洛笑容可掬地说,“事实上,对他们三个人都不必提及细节。上将先生得原谅我,但即使是最好的妻子——” “没关系,”哈里爵士说道,“女人就是话多啰唆,无一例外,上帝保佑她们!我倒愿意朱丽叶能多说点话,少打点牌。不过现在的女人就是这样,你要不让她们跳跳舞,打打牌,她们就要发脾气。让我去叫朱丽叶和伦纳德起床好吗,阿洛韦?” “多谢了。我去叫那个法国女仆,波洛先生会想见她的,她可以叫醒她家太太。我现在就去,同时,你可以先问问菲茨罗伊。” 菲茨罗伊先生瘦瘦的,脸色苍白,戴着夹鼻眼镜,模样拘谨。他的话和阿洛韦勋爵之前说的如出一辙。 “你认为是怎么回事,菲茨罗伊先生?” 菲茨罗伊先生耸耸肩。 “显而易见,有人知道内情,躲在外面打算见机行事。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所以我一离开房间,他就悄悄进来了。可惜的是,阿洛韦勋爵看见那家伙离开时没有追上去。” 波洛没有将实情告诉他,却问道:“你相信那个法国女仆的话吗,她说看见了一个鬼?” “嗯,不太相信,波洛先生。” “我的意思是——她是真的这么认为吗?” “噢,这个嘛,说不好。她确实像受到了惊吓,两手抱着头。” “啊哈!”波洛叫道,仿佛说“原来如此”,“真的是那样吗——她一定长得很漂亮,对吧?” “我没太注意。”菲茨罗伊先生回答得很庄重。 “我想,你没有见到她的主人?” “事实上,我见到了。她在楼梯上面的走廊里,正在叫她——利奥尼!之后她看见我,就退回去了。” “在楼上。”波洛眉头一皱。 “我很清楚,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脱不了干系,也不可能脱得了干系。幸好阿洛韦勋爵无意中看见盗图那人的离开。不管怎么说,如果你们打算搜查我或是我的房间,我很乐意配合。” “你真想要我们搜查吗?” “那是当然。” 波洛会怎么回答,我不知道,就在这时阿洛韦勋爵回来通知我们,两位夫人和伦纳德·韦尔戴尔先生正在客厅里等候我们询问。 女士们都已经脱去晚礼服换上便装。科纳德夫人是个三十五岁的金发女人,很漂亮,身材丰满。朱丽叶·韦尔戴尔夫人应该有四十岁了,她身材细长,皮肤微黑,风韵犹存,手腕和脚踝都很纤细。她看上去心神不宁,有些憔悴。她的儿子是个阴柔气质的年轻人,与他父亲热忱坦率的风格截然不同。 波洛按照我们事先商量好的说法向他们介绍了一番情况,然后解释说他很想知道今晚是否有人听见或者看见什么相关的情况。 他首先转向科纳德夫人,请她说说上楼之后的活动。 “我想想……我上了楼,按铃叫我的仆人,因为她没有应声而来,我就走出门去找她,我听到她在楼梯上说话。她为我梳好头发后,我就让她走了——她不知道为什么神经兮兮的。我看了一会儿书,就上床睡觉了。” “您呢,朱丽叶夫人?” “我上楼后就直接睡觉了。我很疲倦。” “亲爱的,你没拿到书吗?”科纳德夫人问道,甜甜地笑着。 “书?”朱丽叶夫人脸红了。 “是呀,你知道,我打发利奥尼离开时,你正在上楼,你说是下楼去客厅取一本书。” “噢,是的,有这回事,我……我没想起来。” 朱丽叶夫人紧张地绞着自己的两只手。 “您有没有听到科纳德夫人的女仆惊叫,夫人?” “不,我没有听到。” “那很奇怪——因为那时候你一定在客厅里。”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朱丽叶夫人说,加强了语气。 波洛转向年轻的伦纳德。 “先生?” “我什么也没做,就直接上楼睡觉了。” 波洛摸着下巴,“好吧,恐怕没什么可问的了,就到此为止吧。女士们先生们,很抱歉,实在抱歉因为区区小事惊扰了你们的美梦,请接受我诚挚的歉意。” 波洛温文有礼地将他们送出房间。回来的时候,他身后跟着法国女仆,那是个漂亮女孩,看上去有点轻佻。阿洛韦和韦尔戴尔也和夫人们一起出去了。 “现在,小姐,”波洛语调轻快地问,“请和我说实话,不要讲故事。你为什么要在楼梯上惊叫?” “是这样的,先生,我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一身白袍——”波洛举起食指用力摇了摇,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跟我讲故事。我能掐会算,他吻了你,是不是?我指的是伦纳德·韦尔戴尔先生。” “好吧,先生,你明白那是一种什么吻吧?” “怪不得你要惊叫起来,”波洛善解人意地回答,“我能理解,黑斯廷斯也能——现在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他跟在我后面上楼,一把抓住我就吻。我吓了一跳,就惊叫起来。如果我知道是他在后面,就不会叫了——但他动作像猫那样轻巧,我完全没有察觉他在身后。之后秘书先生出现了。伦纳德先生一溜烟上了楼。我能怎么说,尤其对秘书先生这样的年轻绅士——他这么温文尔雅!那还用说嘛,我只能瞎编一个鬼的故事。” “我全明白了,”波洛眉开眼笑地说,“然后你就上楼去了你主人的房间,顺便问一下.哪间是她的?” “先生,在走廊尽头,那个方向。” “这么说就在书房上面。好的,小姐,你可以走了。下次可别再叫了。” 将她送出门后,波洛笑嘻嘻地回到房间。“这案子确实有意思,对吧,黑斯廷斯?我已经有些眉目了。你发现了什么?” “伦纳德·韦尔戴尔在楼梯上做什么?我不喜欢这个年轻人,波洛。我敢说他就是个花花公子。” “你说得对,我的朋友。” “菲茨罗伊好像是个至诚君子。” “阿洛韦勋爵替他打了保票。” “然而他的态度有点——” “是不是态度好得过分了?我也有这种感觉。另一方面,我们的朋友科纳德夫人绝非善类。” “她的房间就在书房上面。”我边想边说,盯着波洛看他有什么反应。 他微笑着摇摇头。 “得了,我的朋友,我确实认为那位社交名媛不可能从烟囱里挤下来,或者从阳台上吊下来。” 他说话的时候,门开了,没想到,眼前快步走进房间的是朱丽叶·韦尔戴尔夫人。 “波洛先生,”她期期艾艾地说,“我能单独和您谈谈吗?” “夫人,黑斯廷斯上尉就和我本人一样,你可以当着他的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像他不在场一样。请坐。” 她坐了下来,眼睛还盯着波洛。 “我不知道怎么说,很难启齿。您在调查这个案子,假如,假如文件被送回来,是不是就可以到此为止了?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就此罢手不再追究了?” 波洛凝视着她的眼睛,“夫人,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文件会回到我的手里——对吗?然后我将它们送交给阿洛韦勋爵,条件是他不要问我是从哪里找到的?” 她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但我必须得到保证此事不能声张。” “我想阿洛韦勋爵并不想声张此事。”波洛严肃地说。 “这么说您同意了?”她急切地回应道。 “别着急,夫人,这取决于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将那些文件送到我手里。” “分分钟就可以办到。” 波洛抬头看看钟。 “说得准确一些,几分钟?” “比如,十分钟。”她轻声说道。 “我同意。夫人。” 她急忙走出房间。我吹了声口哨。 “黑斯廷斯,你能替我将这总结一下吗?” “桥牌。”我清楚地回答。 “啊,你还记得海军上将先生的无心之语!你的记性真好啊,黑斯廷斯,我祝贺你。” 我们没再说下去,因为阿洛韦勋爵进来了,探询地看着波洛。 “波洛先生,有进展了吗?我想您对他们的询问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答复吧。” “哪里哪里,大人,那些回答富于启发性。我没必要再逗留了,若是您没意见,我想立刻回伦敦去。” 阿洛韦勋爵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可是您发现什么了?您知道谁拿了图纸吗?” “是的,大人,我知道。请告诉我,如果图纸被人匿名还给您,您可以不再追究吗?” 阿洛韦勋爵盯着他,“你是说得付酬金吗?” “不用,大人,无条件归还。” “当然可以,追回图纸是最重要的事。”阿洛韦勋爵慢慢说道。他有些迷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既然如此,我郑重建议您这样做。只有您,海军上将和您的秘书知道图纸被盗的事,也只有你们三人需要知道图纸归还的事。我则是竭尽所能来帮您,这点请您放心——就将这个谜底交给我吧。您让我找回被盗的图纸我做到了,其余的事您就别问了。”他站起身,伸出手,“大人,很高兴见到您。我相信您,相信您对英国的忠诚。您会坚定不移地把握住国家前途的。” “波洛先生,我向您保证我会对国家竭尽全力,这也许是优点,也许是缺点,但我相信自己能做到。” “智力超群的人都是这样,我也是!”波洛大言不惭地说。 车很快开到了门边,阿洛韦勋爵再度热情起来,站在台阶上和我们道别。 “那是个非常优秀的人,黑斯廷斯。”车开动之后,波洛这么说,“他有头脑,有谋略,有权威。在英国重整旗鼓的艰难日子里,就需要这样坚强的人。” “你说得都对,波洛——但朱丽叶夫人是怎么回事?她会直接将图纸交给阿洛韦吗?她发现你已经不辞而别了会怎么想呢?” “黑斯廷斯,我问你个小问题。她和我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不立刻将图纸交给我呢?” “她没带在身上。” “正是。那么她去自己房里取要多长时间?或是到别墅里任何藏匿之地去取?你不需要回答,我会告诉你的,顶多两分半钟!可她要十分钟。为什么?显然她要从别人手上去取,需要和那人说明情况甚至需要说服那人,直到人家同意交出来。那人会是谁呢?显然不是科纳德夫人,而是她自己的家人,丈夫或是儿子。能是哪一个呢?伦纳德·韦尔戴尔说他回去就直接上床了,我们知道那不是真的。假设他母亲去了他的房间,发现里面没人;假设她下楼来找,心里又疑惑又害怕——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没有找到他,但后来听到他否认曾经离开房间,立刻就推断出他是那个贼。因此她跑来见我。” “但是,我的朋友,我们了解的一些情况朱丽叶夫人是不知道的。我们知道她儿子当时不可能在书房,因为他正在楼梯上和漂亮的法国女佣调情。虽然她懵然不知,但伦纳德·韦尔戴尔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那么,到底是谁偷了图纸?好像所有人都解除了嫌疑——朱丽叶夫人,她的儿子,科纳德夫人,法国女佣——” “正是,用你的小灰色细胞好好想想,我的朋友,答案就在你眼皮底下。” 那我也看不出来,只好摇头。 “你再动动脑子,答案就呼之欲出了。好吧,请注意,菲茨罗伊离开书房,将图纸留在桌上。几分钟之后阿洛韦勋爵进了房间,走到桌边,然后图纸就失踪了。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菲茨罗伊没有将图纸留在桌上,而是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但那不符合逻辑,正像阿洛韦指出的那样,他有大把机会可以将图纸描摹下来;要么是阿洛韦勋爵走到桌边时,图纸就在桌上——之后的失踪意味着图纸进了他的口袋。” “阿洛韦勋爵是小偷!”我大惊失色,“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你不是跟我说过他过去发生过一起丑闻吗?据你所知,他被宣告清白无罪。但万一那事情有几分真实呢?在英国社会中,丑闻就是重磅炸弹,如果有人重翻旧账,把陈谷子烂芝麻都抖露出来,而且内容相当不堪的话——他就要与他如日中天的政坛事业挥手告别了。我们可以推测他受人要挟,不曝光的代价就是潜艇图纸。” “那勋爵不成了十恶不赦的叛徒吗?”我失声喊道。 “噢,不,他不是那种人。他这人思维缜密,足智多谋。我们可以想象,他会将那些图纸复制一份。作为专业的工程师,他会在很多关键细节上虚晃一枪,做出的图纸几可乱真,但实际上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他将伪图交给了要挟他的敌方间谍——我想是科纳德夫人;为了保证这出戏真实可信,还要做出图纸被盗的假象。他谎称说看见一个人影从落地窗出去,目的是不让别墅里的人受到怀疑,没想到老顽固海军上将坚称那是无稽之谈。他只好极力保护他的秘书菲茨罗伊不要受到猜疑。” “这都是你的猜测吧,波洛。”我颇不以为然。 “这是心理学,我的朋友。一个能交出真图纸的人用不着小心翼翼地保护无辜的人受牵连。此外,他为什么还瞻前顾后,生怕科纳德夫人知道图纸被盗的细节呢?因为今晚早些时候他就将伪图交给她了,生怕她意识到图纸的被盗是在那之后发生的。” “很难说你的猜测是不是正确。”我半信半疑地说。 “那是无可置疑的。我和阿洛韦说话的时候,就像两个智力超群的人在对话——彼此都心知肚明,对对方话里的意思心领神会。以后你就明白了。” 有件事倒确实不是凭空想象的。当阿洛韦勋爵成为首相的那一天,波洛收到了一张支票和一张署名相片。相片上题了这样的话: 赠给我谨慎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 阿洛韦 我相信z型潜艇的建造成功让海军扬眉吐气,人们说它使现代海战发生了质的变化。我也听说某个强国试图制造同样的潜艇,结果却令人沮丧。尽管如此,我依然认为波洛办的这个案子完全是靠猜测。这也算是他的风格吧。 第十二章 第三层套间疑案 第十二章 第三层套间疑案 “真是烦死了!”帕特气哼哼地说,一边在她称为晚用手袋的丝质小包里面翻找着。越找不到,她就越急躁。 两位年轻男子和另一个女孩站在旁边替她着急,他们都被关在帕特里夏·加尼特紧闭的房门之外。 “完了,”帕特说,“找不到钥匙,我们怎么进去呢?” “生活中如果没有钥匙这种东西会怎么样呢?”吉米·福克纳试图缓和气氛。 这位年轻人个子不高,肩膀宽宽的,一对蓝眼睛透着柔和的目光,显得性情很温和。 帕特生气地冲他说:“开什么玩笑,吉米,这有什么好笑的。” “再找找,帕特,”多诺万·贝利说,“肯定能找到。” 他说起话来懒洋洋的,声音悦耳,与他那肤色浅黑的瘦削身材倒很搭配。 “出门时你带钥匙了吗?”另一个女孩米尔德里德·霍普问。 “那还用说,”帕特说,“我觉得给过你们谁。”她转向两个小伙子,兴师问罪道:“我让多诺万帮我拿过来的。” 但谁也不愿意当替罪羊。多诺万矢口否认有这回事,吉米也随声附和。 “我看见是你自己把钥匙放进包里的,亲眼看见的。”吉米说。 “那就是你们谁替我捡起小包的时候掉出来了,以前我也发生过一两次这样的事。” “一两次吗?”多诺万说,“你至少掉过十几次,另外你还总是把钥匙落在各种地方。” “为什么别的东西不容易掉出来呢?”吉米说。 “说那些没用,我们最好想想怎么才能进门。”米尔德里德提醒大家。她头脑清楚,不会跑题,只不过不像娇纵任性的帕特那么富有魅力。 四个人对着锁住的门一筹莫展。 “公寓管理员能帮上忙吗?”吉米在想办法,“他有没有能打开所有房门的万能钥匙之类的。” 帕特摇摇头,总共只有两把钥匙,一把挂在里面的厨房墙上,一把在——或者说应该在——那万恶的晚用手袋里。 “要是公寓在一层就好了,”帕特只会哀叹,“可以打破窗户进去。多诺万,你做一次小飞侠好吗?” 对此提议,多诺万敬谢不敏。 “爬到四层确实不容易。”吉米说。 “找找安全出口?”多诺万又想出个主意。 “没有安全出口。” “应该有,”吉米说,“五层的公寓应该设计有安全出口的。” “这里肯定没有,”帕特说,“甭管应该有什么设施,反正现在都没有,说也没用。我到底怎么才能进屋呢?” “有没有这样的设施,”多诺万说,“用来让小贩往楼上送蔬菜肉类什么的?” “提升梯吗?”帕特说,“嗯,有一个,但那只是钢丝和吊篮做成的。噢,等一下,运煤电梯怎么样?” “那是个办法。” 米尔德里德的质疑令人沮丧。“厨房那扇门会锁住的,”她说,“我的意思是,帕特会从厨房里面锁上这道门。” 这个质疑立刻遭到别人反对。 “你可别这么说。”多诺万说。 “帕特厨房的那道门是不会锁的,”吉米说,“帕特从来不会锁上门或者插上门。” “我想是没插上,”帕特说,“今天早上我还从那里拿了垃圾箱,我记得很清楚,那之后就没插上门,也没有再走近过那道门。” “好了,”多诺万说,“你没插门这件事今晚自然是个好消息,不过小帕特,我还是想提醒你,这种马虎的习惯很不好,任何一天晚上都会有贼人——我说的不是小飞侠——溜进来为非作歹的。” 帕特拿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只是高喊一声“快来!”就带头从四层楼梯上奔下去,其他人紧随其后。帕特领他们穿过阴暗的地下室,里面放满了手推童车;再穿过一道门就是公寓的楼梯井道。他们来到右边的电梯,那里面有个垃圾箱。多诺万搬开垃圾箱,小心地跨上电梯站在原来垃圾箱的位置。他厌恶地皱起眉头,“够臭的,”他说,“那还能怎么办呢?我是一个人去冒险,还是有谁陪我去?” “我跟你一块儿去。”吉米自告奋勇。 他跨上电梯站在多诺万的身边。 “我想这电梯受得了我的体重吧。”他有点担心。 “你不可能比一吨煤还重。”帕特说,但就是随口一说,其实心里完全没底。 “是不是受得了我们的体重,很快就能知道了。”多诺万显得很开心,开始用力拉绳子。电梯吱吱嘎嘎地上升,很快就消失在下面两个女孩的视线里。 “这东西动静太大,”当他们在黑暗中慢慢上行时,吉米这样说,“公寓里其他人会怎么想?” “他们会以为是鬼怪或窃贼,”多诺万说,“这绳子拉起来很费劲,没想到,当费里尔斯公寓的管理员会这么辛苦。我说,吉米伙计,你有没有数楼层?” “噢,天啦!我忘记数了。” “算了,没关系,我一直在数。我们现在经过的是三层,再上一层就到了。” “我想,”吉米怨天尤人地说,“帕特可别真的把门给插上了。” 他的担心是杞人忧天,那道门一推就开了。多诺万和吉米跨出电梯,走进帕特漆黑一团的厨房。 “这么黑,我们得有个手电筒才行。”多诺万大声说,“帕特就喜欢把东西放在地上,如果没开灯,那些盆盆罐罐就损失惨重了。吉米,你站着别动,我去把灯打开。”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不小心肋骨撞到了桌角,他痛得直叫“娘的”。他摸到了电灯开关,随后,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娘的”。 “怎么了?”吉米问。 “灯不亮,我想是灯泡坏了。等等,我去把客厅的灯打开。” 过道那边就是客厅,吉米听见多诺万走了进去。过了会儿,他又听见新的咒骂声,于是干脆自己倍加小心地慢慢穿过厨房走过去。 “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这屋子稀奇古怪就跟中了邪一样,所有东西都没在原处,桌椅板凳东一个西一个的。噢,见鬼!这儿又是一个!” 但这时吉米幸运地找到了电灯开关。灯光下,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间屋子不是帕特的客厅,他们进错了公寓。 这间屋子里的家具比帕特那里要多得多,所以多诺万会莫名其妙地在桌椅间跌跌撞撞。屋子中间有张大圆桌,覆盖着厚厚的呢面台布,窗台上放着一盆花。两个年轻人觉得很难向房主人解释自己不请自来的唐突行为。惊恐中,他们看到桌子上面放着一叠邮件。 “欧内斯廷·格兰特夫人,”多诺万拿起一封信低声念道,“哎呀,老天,她会不会听到我们进来?” “要是没听到就见鬼了,”吉米说,“你叮叮当当一路撞着家具过来,还大喊大叫地骂人。得了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赶紧离开这儿!” 他们匆忙关上灯,循着原路回到电梯上。直到电梯重新开始启动,没人追杀过来,吉米才松了口气。 “我喜欢女人睡觉沉,”他庆幸地说,“欧内斯廷·格兰特夫人就有这个特点。” “我现在明白了,”多诺万说,“我是说我们为什么走错楼层,在楼梯井道那里,我是从地下室开始计数的。” 他用力扯着绳子,电梯飞速上升。“这次就不会弄错了。”他说。 “谢天谢地,”吉米跨出电梯,走进黑暗中,一边说,“再这么来一次我就要崩溃了。” 他无须崩溃,随着一声咔嗒,灯光大亮,眼前就是他们熟悉的帕特的厨房。片刻之后,他们打开前门,让等在外面的女孩进来。 “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帕特抱怨说,“我和米尔德里德在外面都等急了。” “哎呀,好险好险,”多诺万说,“我们差点被当作溜门撬锁的小贼逮到警察局。” 帕特走进客厅,打开灯,将丝质小包扔到沙发上,兴致勃勃地听多诺万讲述历险记。 “幸好她没抓住你,”她听后发表感想,“我想那个老家伙肯定很不好说话。今天早上她给我留了个便条——说有时间想见见我——估计是要发发牢骚。可能是抱怨我弹钢琴吧。我认为不喜欢有人在楼上弹琴的人根本就不该住公寓。喂,多诺万,你的手受伤了吧,怎么全是血,快去用水冲洗一下。” 多诺万惊讶地低头看看手,听话地走出去,很快就听见他在喊吉米。 吉米急忙跑过去,“哎,怎么回事,是不是伤得很重?” “哪里,我根本没受伤。” 多诺万的声音很古怪,吉米惊讶地看着他。多诺万举起已经冲洗干净的手让吉米看,手上没有任何破口。 “真是怪了,”他皱着眉头,“刚才手上有那么多血,血是从哪里来的?”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而他的朋友比他反应更快。“我的老天!”他说,“血一定是在楼下那套房间里沾上的。”他停下来,考虑了一下是不是还有别的可能性。“确实是血吗?”他说,“会不会是油漆?” 多诺万摇摇头,“是血,没错。”他说着哆嗦了一下。 他俩面面相觑,脑子里转着同样的念头,还是吉米先说了出来。 “你看,”他惴惴不安地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嗯……那个……再下去一次……呃……再去看看,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呢?” “那女孩子们呢?” “别告诉她们。帕特正要系上围裙给我们煎蛋饼,等她们做好吃的找我们吃东西时,我们已经回来了。” “那好吧,赶紧去,”多诺万说道,“去看看也好,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虽然这么说,但畏畏缩缩的。他们开动电梯,到了下一层。这次他们很顺利地穿过厨房,再次打开客厅的灯。 “我一定是在这里沾上血的,”多诺万说,“我没碰过厨房里的东西。” 他东张西望,吉米也四处打量,两人都有些紧张。房间里家具虽多,但很整洁,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暴力流血事件发生过。 突然吉米惊跳起来,抓住同伴的手臂。 “你看!” 多诺万顺着他手指之处看去,也不禁惊叫起来。厚重的红色窗帘后面露出一只脚,是只女人的脚,脚上穿着敞口漆皮鞋。 吉米走过去猛地拉开窗帘,在窗户凸出去的地方,有个女人缩成一团躺在地上,身边有摊黏稠的深色液体。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吉米俯身想扶她起来,多诺万制止了他。 “别动。警察来之前,不要碰她。” “警察?哦,是的。哎呀,多诺万,这太恐怖了。这人是谁?欧内斯廷·格兰特夫人吗?” “可能是吧,谁知道呢,如果屋里还有别人,那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吉米问,“跑出去叫警察,还是去帕特房里打电话?” “还是打电话吧,能快点。我们从前门出去吧,不能一晚上都用那个臭烘烘的电梯上上下下。” 吉米点头同意。走到门边,他迟疑着说:“喂,我们是不是应该在这里留个人,看着现场,等警察来?” “你说得对。那你留下来,我上楼去打电话。” 他飞快跑上楼梯,按响门铃。帕特打开门,她系着围裙,脸色红润,显得格外漂亮。她惊奇地瞪大眼睛,“是你呀?怎么了,多诺万,出什么事了吗?” 他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没事的,帕特,只是我们楼下那套房间里出了点麻烦,有个女人在屋里——死了。” “喔!”她吸了口气,“太可怕了。她是昏倒了,还是怎么了?” “都不是,我觉得,嗯,像是被人杀了。” “噢,多诺万!” “我知道你的感觉,太可怕了。” 她的手还放在他掌心里,并没有抽出来的意思,甚至还向他靠近了一些。哦,亲爱的帕特——他是多么爱这个女孩啊,她对他就无动于衷吗?他时而觉得她喜欢自己,时而又担心她喜欢吉米·福克纳,想到吉米还在楼下耐心地等着警察,他有些歉疚。 “帕特,亲爱的,我们得给警察打电话。” “先生说得对。”他身后有个声音说,“在等警察的时候,也许我能够帮点小忙。” 他们一直站在门厅里说话,现在两人朝门外望去,一个人正从不远的楼梯上往下走,很快就走到他们门前。 他们站在那里奇怪地盯着这个蛋形脑瓜的小个子男人,他留着奇特的小胡子,穿着华丽的睡衣和绣花拖鞋。现在,他殷勤地向帕特里夏鞠了一躬。 “小姐!”他说,“或许你不知道,我是住在上面公寓的房客。我喜欢住得高一点,好观赏伦敦的风光。我以奥康纳先生的名字住在这个公寓,但我并不是爱尔兰人。我还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我为什么自告奋勇为您效劳的原因。请允许我——” 他动作夸张地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帕特。她看了看。“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哎呀,”她惊呼起来,“你就是那位波洛先生吗!那个有名的大侦探?你真的愿意帮忙?” “我求之不得,小姐。刚才那会儿,我差点就过来帮忙了。” 帕特没听明白。 “我听你们在讨论怎么打开房门。那正是我擅长的,替你们开门,不过是举手之劳。我犹豫的是,如果那样做,你会对我起疑心。所以我没敢说。” 帕特笑了起来。 “好了,先生,”波洛转向多诺万,“进去吧。请你给警察打电话,我到楼下那套房间去看看。” 帕特陪他一起下去。吉米正在看守现场,帕特向他说明了波洛的身份。吉米也向波洛叙述了他和多诺万的冒险经历,侦探听得很认真。 “你是说通往电梯的门没插上,你们进了厨房,但灯不亮?” 他边说边走进厨房,伸手按下开关,灯亮了。 “这就怪了!”他说,“灯的开关完全正常。嘘——”他竖起一只手指要大家别作声,他们静静地谛听着。沉寂中大家都捕捉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不难辨认,是打鼾的声音。“嗯哼,”波洛说,“是这家的用人。” 他轻手轻脚地穿过厨房走进食品储藏室,里面还有一个门。他打开门,打开灯。这间屋子像狗窝一样狭小,符合公寓设计者的如意算盘,刚好能够容下而且仅能容下一个人。房间面积几乎被床占满了,有个女孩仰卧在床上睡得正酣,脸色红红的,嘴巴张开,发出那种沉睡的鼾声。 波洛关上灯退出房间。 “她不会醒的,”他说,“让她接着睡吧,等警察来了再说。” 他回到客厅,这时多诺万已经来了。 “他们说警察很快就到,”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们不能碰任何东西。” 波洛点点头。“我们什么都不会碰的,”他说道,“就是看看而已。” 他进了屋,米尔德里德也和多诺万一块儿下来,这四个年轻人站在门厅里,紧张而兴奋地注视着他。 “我还没弄明白,先生,你看,”多诺万说道,“我没有走近过窗户,我的手上怎么会有血呢?” “小伙子,这很容易解释。桌布是什么颜色的?红的,对不对?显然,你把手放到过桌子上。” “不错,我是摸过桌子。是那里——”他停了下来。 波洛点点头,他俯身桌面仔细查看,指出红色桌布上的一块深色区域。 “谋杀就发生在这里,”他严肃地说,“尸体是后来移到窗户那里的。” 他站起身来,目光慢慢扫过房间。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接触任何东西,但身边的四个人都感到他目光如炬,在他的注视下,屋里的任何秘密都无所遁形。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似乎表示“原来如此”。他轻吁一声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多诺万好奇地问。 “我明白的是,”波洛说,“当然你们也会感觉到,这屋里的家具满满当当的。” 多诺万苦笑一声。“可不是,当时把我撞得不轻。”他承认道,“这屋里的摆设和帕特屋里完全不同,我都弄糊涂了。”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不同。”波洛说道。 多诺万探究地望着他。 “我的意思是,”波洛略带歉意地补充说,“有些东西是固定不变的。比如公寓楼里的某些设施,门、窗、壁炉什么的,不管哪个楼层,它们都安装在屋里的同一个地方。” “多诺万没说错,干吗这么吹毛求疵?”米尔德里德问,有点不高兴地看看波洛。 “说话一定要准确无误,那是我的——怎么说呢——我的风格。” 楼梯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三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警督,一个是警士,还有一个是警察分局的法医。警督认出波洛,恭敬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每个人都得提交一份报告,”他开始打官腔,“但首先要——” 波洛打断了他,“我有个不情之请,我们要先回楼上房间,这位小姐有事要做,她要为我们做煎蛋饼,而我,特别喜欢吃煎蛋饼。而你,警督先生,你办完这里的事,就可以上楼去,爱问什么问题就问什么问题。” 事情就这么定了,波洛和年轻人一起回到楼上。 “波洛先生,”帕特说,“你太好了,你会吃到美味煎蛋饼的。煎蛋饼是我的拿手菜。” “你真好,小姐。以前,我爱过一位年轻美丽的英国女孩,她特别像你,可惜不会做菜。不然的话,可能还会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他的话音里透着些许悲伤,吉米·福克纳不禁好奇地看着他。 大家一进屋,波洛就开始插科打诨,花样百出,逗人发笑,令人不再想起楼下发生的可怕悲剧。 再听到赖斯警督的脚步声时,房间里的人已经享用完那令人赞不绝口的煎蛋饼。陪着警督进来的是法医,警士留在楼下。 “嗨,波洛先生,”他说,“我们已经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对这种案子你是不会感兴趣的,虽然我们要抓住那作案凶手也得费点劲。我找你们只是想听听尸体是怎么发现的?” 多诺万和吉米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经过重述了一遍。警督转向帕特,语带责备地说:“你怎能不插上那道货梯门,小姐,你太大意了。” “以后不会了,”帕特说,害怕得哆嗦了一下,“没准有人会从那里进来杀了我,就像杀楼下那可怜的女人一样。” “嗯,不过他们并不是从货梯进来的。”警督说道。 “你能告诉我们发现了什么吗?”波洛说。 “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说,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波洛先生——” “你放心,”波洛说道.“这些年轻人——他们会三缄其口的。” “反正报纸很快就会报道这个案子,”警督说,“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嗯,死者是格兰特夫人,我让大楼管理员来辨认了,是个年约三十五岁的女人。她当时正坐在桌边,被一把小口径手枪打死,凶手可能是坐在她对面的什么人。她中枪后朝前倒去,所以桌布上沾染到血迹。” “没人听到枪声吗?”米尔德里德问。 “枪上装了消音器,所以没发出多大声音。顺便问一下,刚才我们告诉女佣她的主人死了,你听见她尖叫了吗?没听到吧。所以不会有人听见动静的。” “女佣怎么说的?”波洛问道。 “今天晚上她出去了,大约晚上十点钟回来的。她带着钥匙,进门后发现屋里很安静,她以为主人已经睡了。” “那么,她没有去客厅看看?” “去过,她把晚上送来的邮件拿到客厅,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就像福克纳先生和贝利先生一样。你知道,凶手已经将尸体藏在窗帘后面,现场处理得很干净利落。” “你不觉得他这么做很蹊跷吗?” 波洛轻轻地说,声音里有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引起了警督注意。 “也许他怕被人发现,好多点时间逃跑。” “或许,可能。你接着说。” “女佣是下午五点出去的。法医认为死亡时间大约在……在四五个小时之前。是这样的吧?” 伴随他的法医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他没说话,只是点头默认。 “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五分,案发时间,我想,可以确定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 他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 “这是我们在死者衣袋里发现的。你不用这么小心,上面没有指纹。” 波洛展开纸,纸上有一行很小的字,用规规矩矩的大写字母写着: 今晚七点半我来看你。 j.f “把这个留在现场也不怕暴露身份。”波洛随口评论着将纸条递回去。 “嗯,他没想到她会放在口袋里,”警督说,“可能觉得她会随手撕掉,尽管有证据表明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我们在她身底下找到了作案工具,那支枪上也没有指纹,已经被丝绸手绢擦干净了。” 波洛说:“你怎么知道是丝绸手绢?” “因为我们找到了,”警督不无得意地说,“就在窗帘下面,一定是他拉窗帘时不小心失落的。” 他递过来一条质地很好的白色丝质大手绢,无须警督指点,波洛一眼就看到手绢正中的标识。标识清晰可辨,波洛念了出来:“约翰·弗雷瑟。” “不错,”警督说,“约翰·弗雷瑟,便条里缩写为j.f,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我肯定,如果我们对死者做更多的调查,就会找到与她有关的各种人,然后顺藤摸瓜地查到凶手。” “这个嘛,我不敢肯定。”波洛说,“亲爱的警督,我觉得你很难查到此人的下落。这位约翰·弗雷瑟行为古怪,你说他粗心大意吧,他会细心地用手绢擦干净枪上的指纹;你说他小心谨慎吧,他又用了一条带有标识的手绢,并把这条手绢落在作案现场,更奇怪的是,他没有拿走那张可以用作罪证的便条。 “那说明他当时很慌乱,肯定很慌乱。”警督说。 “也许吧,”波洛说,“是有这种可能性。不过并没有人见到他进入公寓。” “这幢公寓楼很大,总是人来人往。”他问四个年轻人,“我想你们都没看见有人从公寓出来吧?” 帕特摇摇头。“我们外出比较早,差不多七点钟的时候就走了。” “我知道了。”警督站起身,波洛陪他走到门口。 “有个小请求,我可以查看一下楼下那个套间吗?” “还要查看?没问题,波洛先生。我知道总部的人对你评价甚高。我给你留把钥匙,我还有另外一把。那套房间里没有人。女佣搬到亲戚家去住了,她不敢一个人留在那里。” “谢谢你啦。”波洛先生说。他回到房间时,还在思考着什么。 “波洛先生,您对警督做出的结论不满意,是吗?”吉米说。 “是的,”波洛说,“我不满意。” 多诺万好奇地看他一眼,“嗯,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呢?” 波洛没有回答。他沉思默想了一会儿,然后不耐烦地耸耸肩膀。 “小姐,我要告辞了。你一直在厨房里做饭,一定很累了,是不是?” 帕特笑了笑,“我只做了煎蛋饼,并没有做晚餐。之前多诺万和吉米来找我们,一起去了索霍区的餐馆吃晚饭。” “吃完饭你们肯定去看戏了,是吗?” “是的。戏的名字叫《卡罗琳的蓝眼睛》。” “哦,”波洛道,“总是蓝眼睛——小姐的蓝眼睛。” 他做了个情意绵绵的手势,又一次向帕特道了晚安,也向米尔德里德道了晚安。米尔德里德应帕特的要求准备留下来陪她过夜,帕特坦言相告说,如果今天晚上她独自在家会吓坏的。 两个小伙子陪着波洛出来。门关上后,他们站在门口准备向波洛道晚安,但没等他们开口,波洛就说:“小伙子们,你们刚才听见我说对警督的调查不满意了,是吧?我确实不满意。现在我要自己去调查一番,你们愿意陪我去吗?” 对于波洛的提议,两人都迫不及待地表示同意。波洛领着他们走到楼下的套间,将警督给的钥匙插进锁里。进去后,两个年轻人以为他要去客厅,没想到他直奔厨房。在洗涤槽旁边有个铁质垃圾箱,波洛打开箱盖,弯下腰在里面东翻西看地找什么东西。 吉米和多诺万诧异地望着他翻找。 突然,他开心地一声喊,直起身来,手里高擎着一个瓶子,那是个有塞子的瓶子。 “快看!”他说,“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他倍加小心地嗅了嗅瓶子,“哎呀!我感冒了。” 多诺万从他手里接过瓶子,嗅了嗅,没闻出什么气味。他打开塞子,波洛还来不及警告,他就将瓶子凑近鼻孔,顷刻就像木头般栽倒在地。波洛跳过去扶了他一把,这才没让他摔得太重。 “这个笨蛋,”他喊道,“想什么呢,这么莽撞,打开瓶塞就闻,难道他没看到我是多么小心吗?福克纳先生,我说得对吧?能劳驾你帮我弄点白兰地来吗?我看见客厅有一个细颈酒瓶。” 吉米赶忙去拿白兰地。等他回来时,多诺万已经坐起身,说自己已然没事,不过他还得洗耳恭听波洛的一番教训,说对有可能是毒物的东西要特别小心,不能随便乱嗅。 “如果这儿没什么事的话,我觉得该回家了。”多诺万虚弱地站起身,有气无力地说,“我有点站立不稳。” “没问题,”波洛说,“你最好还是赶紧回家。福克纳先生,请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他陪着多诺万走到门口,又走出门外,在外面的楼梯平台上谈了一会儿。波洛回到公寓时,发现吉米站在客厅里,正用疑惑的眼光盯着他看。 “嗯,波洛先生,”他说,“我们下面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案子已经破了。” “什么?” “我现在对案情已经一清二楚。” 吉米瞪大眼睛,“就因为你发现了那个小瓶子?” “不错,就是那只小瓶子。” 吉米摇摇头,“我实在没弄懂是怎么回事。我看得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你对证明约翰·弗雷瑟有罪的证据颇为不满,不管这人是谁。” “不管这人是谁,”波洛轻声重复道,“假如真有这么个人的话,我倒是很奇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就是个虚名,一个被人仔细标识在手绢上的虚名,仅此而已!” “还有张便条呢?” “你有没有注意到便条不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为什么不打出来,我告诉你吧。手写的字迹的确可能被人辨认出来,但打出的字母比人们以为的更容易查考。如果真有什么约翰·弗雷瑟写了那张便条,他不会不注意到以上两点。所以,便条是故意手写,并且放在死者口袋里,好让我们及时发现。实际上,并没有约翰·弗雷瑟这么个人。” 吉米探询地看着他,期待下文。 “顺理成章地,”波洛继续道,“我再联想起最初引起我怀疑的那个情况。我说过公寓里相同房间的某些东西总是安装在同样的地方,我当时举了三个例子,其实还有第四个,就是电灯开关,明白了吗,朋友?” 吉米还是没听明白,波洛只好继续说:“你的朋友多诺万没有走近窗户,他是把手放在桌布上沾到血的!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要把手放在桌布上?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到处摸索什么?你知道的,电灯开关总是在同样的地方——门边。那么他进屋后,为什么不立刻摸到开关开灯呢?那不是最本能最自然的行为吗?据他说,他想开灯但灯不亮。可是我去试的时候立刻就亮了,开关没有坏,灯泡也没问题。他是不是不想让灯亮起来呢?灯一亮,你们不是立刻就会发现自己走错了门,那还有什么理由进客厅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波洛先生?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我的意思是——这个。” 波洛手里亮出一把耶尔门锁的钥匙。 “是这套房间的钥匙吗?” “不是,我的朋友,是上面那套房间的钥匙,是帕特里夏小姐的钥匙。晚上多诺万·贝利先生从她包里偷走的钥匙。” “偷走!为什么偷走?” “那还用说,为了达到他预想的目的,造成某种情势,可以顺理成章自自然然地进入这套房间。今晚早些时候,他已经打开了这套房间通往货梯的门。” “你从哪里得到的钥匙?” 波洛笑得更加灿烂,“就在我刚才搜摸的地方——多诺万先生的衣袋里。明白了吧?我虚张声势找到的那个小瓶子是个幌子。多诺万先生上当了,正像我预料的那样,他不明就里地打开塞子吸了一口,立刻就被麻倒。瓶子里装着氯乙烷,是种很厉害的速效麻醉剂。我就需要他这片刻的失去知觉,趁机掏了掏他的衣袋,找到我确信他会放在那里的两件东西。其中之一就是这把钥匙,还有一个——” 他停了一下,重新开了个头,“为什么要把尸体藏在窗帘后面?警督说的那个理由不太令人信服。为了争取逃跑的时间?没这么简单,一定另有原因。我注意到一件事情——桌上放着邮件。晚上的邮件是九点半左右到,如果凶手在杀人时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东西比如一封信,那么东西有可能会和晚班邮件一起送到,所以他还得再回来一趟。考虑到不能让女佣回来时发现尸体——因为如果她报了警,警察就会来——于是只好将尸体藏在窗帘后面。女佣没察觉到异常,像往常一样把信件放在了桌上。” “信件?” “不错,是信件。”波洛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件东西, “这是多诺万先生失去知觉的时候,我从他衣袋里得到的第二件东西。”他展示了信件上的姓名地址,打印的信封上写明寄给欧内斯廷·格兰特夫人。 “在我们看信之前,我要先问你一件事。福克纳先生,你爱还是不爱帕特里夏小姐?” “我很喜欢她——但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机会。” “你觉得她喜欢多诺万先生,是不是?她有可能刚开始喜欢他——只是开始而已。我的朋友,你要让她忘掉他,就要在她遇到麻烦的时候帮助她。” “她有麻烦?”吉米突然提高嗓门。 “不错,是有麻烦。我们要尽最大努力不让她牵涉进去,当然,让她完全置身事外也不太可能。你要明白,她是别人作案的动机。” 他打开信封,掉出一个附件,信是一个律师事务所写来的,内容只有几句: 亲爱的夫人: 您所附文件符合规定,即使结婚地点在国外也无法使之无效。 谨上 波洛将附件展开,这是多诺万·贝利和欧内斯廷·格兰特的结婚证书,签署日期是八年前。 “哦,我的天!”吉米说,“帕特说这女子留了封信约她面谈,她绝对想不到会是这么重要的事情。” 波洛点点头,“多诺万一定是得知了此事,在今晚去找楼上的帕特里夏小姐之前,他先到了他妻子这里。顺便说一句,这个倒霉的女人居然与情敌住在同一所公寓里,真是个黑色幽默。他无情地要了她的命,自己又外出和你们吃喝玩乐了一晚。他妻子肯定告诉他,她已经把结婚证书寄给律师,很快就会收到回信。显然,他曾经骗她说他们的婚姻证书有问题,从法律上讲,这段婚姻关系不算数。” “今天晚上,他好像一直兴致很高。波洛先生,你不会让他逃了吧?”吉米有点紧张。 “他逃不了的,”波洛严肃地说,“这点你无须担心。”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帕特,”吉米说,“你认为——嗯,她心里真的有我吗?” “我的朋友,那是你的事,”波洛温和地说,“让她觉得你这人可以依靠,让她淡忘这个案子,这应该不算太难吧。” 第十三章 双重罪恶 第十三章 双重罪恶 我去波洛房间里找他,发现他近来忙得昏天黑地,已经快崩溃了,这让我很为他不值。 他现在声名大噪,享誉四方,以至那些贵妇人什么首饰不见了,宠物猫跑丢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都跑来找大侦探波洛帮忙。我这位老友既有佛兰芒人珍惜一针一线的传统品质,又像艺术家一样容易激动,常常一时冲动之下接受人家委托,过后办案时又觉得索然无味。而对他感兴趣的案子,即使分文不取他也乐于接受,用心调查。这样一来,他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疲于奔命,自己也觉得太辛苦。因此,当我劝他和我一起去著名的南方海滨胜地埃伯茅斯度假一周的时候,他欣然从命。 我们在海边过了四天轻松愉快的日子。第五天,波洛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来找我。 “你还记得约瑟夫·艾伦斯吗,那位剧院经纪人?” 我搜索了一下记忆,表示还记得。波洛交游广阔,从清洁工到公爵,三教九流无奇不有。 “是这样的,黑斯廷斯,约瑟夫·艾伦斯目前正在夏洛克海湾。他情绪恶劣,好像碰到点小麻烦,想请我过去帮帮他。这个嘛……嗯……我没法说不,他这人很仗义,过去帮过我很多忙。” “如果你想去,那咱们就去吧!”我不置可否地说,“听说夏洛克海湾风景宜人,我正好也没去过。” “这样我们既可以帮朋友忙又可以游玩一番啦!”波洛很高兴,“那么订火车票的事情就交给你啦?” “估计还要转一两次车呢,”我苦着脸说,“你也知道在乡下搭乘火车有多么麻烦,有时候从德文郡南海岸到北海岸就要整整—天时间。” 其实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麻烦,我去问了一下,人家说这个行程只需在埃克塞特换一次车,火车上的环境也很舒适。我急忙回去向波洛汇报。路过迅捷汽车公司售票处时,无意中看到告示牌上写着: 夏洛克海湾一日游,第二天早上八点三十分出发,一路观赏德文郡风景最佳之境。 我很感兴趣,就停下来打听细节,然后兴冲冲回到旅馆向波洛报告。没想到,波洛不领情,给我的兴奋兜头一瓢冷水。 “哎呀,亲爱的朋友,坐汽车有什么好?火车多好哇,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会爆胎,不会撞车,刮风下雨都不受影响,随便开窗关窗,没有我讨厌的穿堂风。” 我小心翼翼地表示,我喜欢坐汽车旅行是因为可以呼吸新鲜空气。 “要是下雨呢?你们英国的天气这么阴晴不定神出鬼没的。” “下雨有顶棚,还有别的设施呀,根本淋不着。再说,如果雨下得太大,游览就取消了。” “那么,最好下场大雨。” “好吧,既然你这么不喜欢汽车旅行,那就……” “不不不,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一定想坐汽车。好在我还带着大衣和两条围巾。”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我们在夏洛克海湾能有足够的时间办事游玩吗?” “嗯,那我们就留在那里过夜,不跟着旅游车回来。他们的日程是,从达特穆尔那边绕过去,游览沿途风光,在蒙克汉普顿停下来吃午饭;大约下午四点到达夏洛克海湾,游玩一个小时,汽车五点启程返回,十点把我们送到家。” “噢,他们是这么安排的,”波洛更加不屑,“就这样还有人买他的票?不过,既然我们不跟车返回,车票应该打折吧?” “他们不会同意的。” “那怎么可以?” “得了吧,波洛,别这么斤斤计较,你又不缺钱。” “这不是斤斤计较,这是在商言商,即使我是百万富翁,也不能花冤枉钱。” 不出我所料,波洛碰了一鼻子灰。迅捷汽车公司售票处卖票的那位先生根本不屑与他争辩,只是冷淡地让我们付全款买票,是不是随车返回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无关。他还很气人地暗示说,如果我们不随车返回应该加收额外费用。徒费了半天唇舌,波洛乖乖地掏钱付了全款。 “英国人,好像对钱都不在乎似的,”他嘀嘀咕咕地说,“你刚才看到旁边那个年轻人了吗?黑斯廷斯,他说只坐到蒙克汉普顿就下车,却还是付全款买了往返票。” “我没看到,事实上——” “事实上,你在看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她订了五号座,坐在我们旁边。没想到吧,我注意到你的眼光了。我还注意到,我要订十三、十四号票的时候,你赶紧挤进来抢着说‘三号、四号更好’。其实我要的那两个座位在车子中部最为安全稳妥。” “你观察得真细,波洛。”我有点不好意思。 “棕色头发嘛,你总是喜欢棕发女人。” “那又怎么样,看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总比看一个莫名其妙的男子要养眼吧。” “那也不能一概而论,对我来说,那个年轻男子更有趣。” 波洛似乎话里有话。我扫了他一眼。“什么意思?有情况?” “噢,不要这么激动,我看他有趣,只不过因为他脸上那胡髭实在修剪得太拙劣了。”波洛脉脉含情地抚摩着自己漂亮的胡髭,自言自语地说,“这是艺术,不是谁想留就能留的,留得不像样子还不如不留。唉,那些不精通其中门道又想留胡髭的人太不幸了。” 谁知道他是在一本正经抒发己见,还是在旁敲侧击讥笑别人?我懒得再搭理他。 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正是出游的好天气。忧心忡忡的波洛把自己武装起来,除了最厚的西服,他还穿上羊毛背心和厚大衣,裹着两条围巾。此外,他还预先服了两片感冒药,又往包里放了两片。 我们随身携带着两个小手提箱,买票时注意到的女孩带了个小手提箱,那个被波洛认为胡髭有问题的年轻男子也带了一个小手提箱。车上没有别的行李,这四个箱子都放在司机旁边,我们各自落座。 波洛故意揶揄我说,你不是特别喜欢新鲜空气吗,那你就坐靠外的三号座吧,他自己坐四号座,挨着我们漂亮的芳邻。不过,他这人还是很仗义的。坐在六号座的男子有点举止不端让人难受,波洛就低声问那个女孩要不要和他换座位,她感激地同意了。这样她就坐在了我们当中,彼此间很快开始愉快地谈天说地起来。 她看上去很年轻,不超过十九岁,单纯得像个孩子,也像个孩子一样口无遮拦,我们很快就了解了她那点经历。她有个姑妈,在祖父去世后生活陷入困境,便用手头仅有的一点钱和祖父留给她的一屋子古玩开始做生意。姑妈的生意很好,在古玩界有了一定名气。玛丽·达兰特,也就是这个女孩,便来投靠姑妈,跟着姑妈学习和帮忙。她喜欢干这行,比看护小孩或陪伴老人要强多了。此次出门旅行好像是在替她的姑妈跑腿,她的姑妈在埃伯茅斯开了一家很有趣的古玩店。 波洛一副很有兴趣的表情听她说,不时还点点头。 “小姐一定会心想事成,没问题。”他先恭维了一下,然后说,“不过请你听我几句良言,就是对人不要毫无戒心,过于轻信。要知道,世界上有好人的地方就有坏人,我们这辆车里也是如此。所以小姐你最好小心一点。” 她似乎从未听人这么说话,有点不知所措。波洛更摆出智者的神态循循善诱地说:“好人坏人你是很难辨认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坏蛋呢?” 看到女孩吃惊的神色,波洛显然暗暗得意。 在蒙克汉普顿全车人下车吃午饭。波洛三言两语搞定侍者,得到了一个靠窗的三人桌位。窗外的空场上停靠着二十多辆旅游大巴,从车牌号看来自全国各地。餐厅里座无虚席,谈话声此起彼伏。 “够热闹的,好像嘉年华。”我觉得很烦。 玛丽·达兰特也跟着说:“我们那里也是这样,本来埃伯茅斯夏天很美,现在到处都是人,走都走不动。我姑妈很怀念过去的日子。” “人多好卖货呀,小姐。” “那要看卖的是什么货。我们的货属于珍稀物品,不是那种大路货。我姑妈的主顾遍及全国,如果他们想要某种特别的东西,比如哪个年代的桌椅,或是古老的瓷器,就会写信告诉我姑妈。我姑妈会用心去找,功夫不怕有心人,总会给她找到,就像这次一样。” 这次?我们很好奇,她就又多说了几句。美国有位鉴赏家小贝克·伍德先生,也收藏微型画。最近市场上出现了一套很有收藏价值的微型画,玛丽的姑妈伊丽莎白·佩恩买下这套画后,写信给伍德先生,对这套画进行描述并报了价。他很快回信,说如果这套画确实如她所述,他可以买下,但要求派人把画带到夏洛克海湾让他亲自验看。达兰特小姐就被派来执行这项任务。 她说:“这些画的确很好看,可是五百英镑,居然有人愿意出这么一大笔钱来买!据说因为是科斯韦创作的,嗯,是科斯韦吧?我不是很清楚这些名字。” 波洛笑嘻嘻地说:“那很自然,你不是刚刚才入行吗,小姐?” 玛丽有些沮丧,“嗯,我的经验很少,谁也不是生来就了解那些古老的东西。我还需要不断学习。” 她叹息了一声,接着突然就吃惊地瞪大眼睛望向窗外,似乎看到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她的座位面对窗户,现在她的眼光盯着窗外。她说了句“对不起”,就急忙起身跑出餐厅。过了一会儿,她气喘吁吁地回到桌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突然跑掉很不礼貌。刚才我看见有个人把我的箱子拿下了汽车,赶紧过去追他,结果发现他拿的是他自己的手提箱。他的箱子太像我的了。唉,我像个大傻瓜一样追过去,好像他偷拿了我的箱子似的。” 说完了她也笑了。 波洛毫无笑意,“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描述一下吗?” “他穿着件褐色西装,很瘦,不好看,岁数不大,好像嘴上留着胡髭。” 波洛颔首,“嗯哼,是他啊,就是我们昨天看到的那位,黑斯廷斯。那么小姐,你认识这个年轻人吗?以前见过他吗?” “不认识,也没见过。你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 他随即沉默下来,不再和我们谈笑风生,直到后来,玛丽·达兰特小姐说到什么时他才又开口说话。 “嗯,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在我返回埃伯茅斯时得多加小心,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提防碰到坏人。我想伍德先生会用现金买下那套画。如果我怀揣五百英镑现金,岂不有些危险,会有坏人打我的主意。” 她是笑着说的,波洛仍然毫无笑意,只是问她,到了夏洛克海湾准备下榻哪个饭店。 “铁锚饭店。这个小饭店价格不高,但很舒适。” “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巧了,我们这位黑斯廷斯先生一心想住的就是那个铁锚饭店。是不是很巧?” 他促狭地冲我眨眨眼。 “你们要在夏洛克海湾住多久?”玛丽问道。 “就住一个晚上。我是去那里办事的,你肯定猜不出我是干什么的,小姐。” 玛丽猜了若干个职业,也许是出于谨慎,自己又主动推翻了。最后,她猜测说波洛是魔术师。波洛觉得相当有趣。 “魔术师!这想法不错,你觉得我一转手就能从帽子里拿出只兔子?你猜错了,小姐。我和魔术师恰恰相反,魔术师是让东西凭空消失,我呢?是让消失的东西重新出现。”他故弄玄虚地稍稍向前探探身子,大声耳语道,“我通常不告诉别人,但我会告诉你,我是个侦探!” 他向后一仰靠回椅子,欣赏着自己这番话的效果。玛丽·达兰特呆呆地盯着他看。恰在此时,外面空场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响起了召唤喇叭,大家吃好饭准备上路了。我们的谈话也只好戛然而止。 波洛和我向旅游大巴走去,我说刚才一起吃饭的女孩很迷人,波洛模棱两可地说:“不错,是挺迷人,但也够蠢的。” “怎么蠢了?” “别动怒啊,一个女孩可以迷人,可以一头棕发,也可以很蠢。她和我们两人陌路相逢,就一见如故地推心置腹,难道还不蠢吗?” “哦,那是因为她知道我们是好人。” “亲爱的朋友,这么说你也够蠢的。想打她主意的人自然要扮成好人,难道会龇牙咧嘴地来吗?她说返回时身上带了五百英镑现金要多加小心,其实她现在身上就有五百英镑。” “你说的是那套微型画。” “不错,就是那套微型画。与现金相比,价值是一样的。” “可她只告诉了我们,没有别人知道。” “不见得吧,能听到的还有侍者和邻桌的人。在埃伯茅斯知道的人更多。达兰特小姐是很迷人,如果我是她姑妈,给这位新助手上的第一堂课就是常识课,告诉她一些待人接物的基本道理。”他停顿一下,用另一种语气说,“你很清楚,在大家都去餐厅吃饭的时候,从旅游大巴上拿走一个手提箱是多么轻而易举。” “不一定吧,肯定会被人看见的。” “看见又怎么样?有人在拿他自己的行李,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可以大摇大摆地做,别人管不着。” “你的意思是——嗯,你是想暗示,那个穿褐色西服的家伙,他拿的不是自己的手提箱?” 波洛皱起眉头,“说不好,反正这事很奇怪。黑斯廷斯,你注意到没有,我们的车刚停在这里时,他没有拿下箱子,而且他也没在这里吃饭?” “达兰特小姐要不是正好面对窗户坐着,也不会看见。”我边想边说。 “不过那本来就是他自己的箱子,没什么关系。”波洛说道,“好了,我们别为这事伤脑筋了。” 其实放不下的是他,当我们回归自己的座位,继续赶路时,他又忍不住给玛丽·达兰特小姐上了堂常识课,告诉她说话不谨慎是多么危险。她频频点头,但看得出来并不放在心上。 旅游大巴四点钟的时候到达夏洛克海湾,我们运气不错,铁锚饭店还有空房间。这是家迷人的老式饭店,坐落在一条小街上。 波洛打开箱子取出眼前要用的东西,开始用润须膏仔细修整自己的胡髭,准备出门拜访约瑟夫·艾伦斯。这时有人急急地敲着房门,我喊声“进来”,进门的是玛丽·达兰特小姐。她的脸色苍白,含着泪水,让我吃了一惊。 “我特别抱歉来打扰你们,可是出事了,有大麻烦了。我想起你说过你是侦探,对吗?”她问波洛。 “出什么事了,小姐?” “我打开箱子,发现放微型画的鳄鱼皮公文包出了问题,它本来是锁住的,现在,你看。” 她拿出一个正方形鳄鱼皮小包,包盖松松垮垮地搭着。波洛接过皮包察看一番。显然,有人撬开了锁,用的劲还不小,留下了明显的撬痕。波洛看完了,点点头。 “里面的微型画呢?”他明知故问,好像非要确证一下。 “不见了,被偷了。噢,怎么办呢?” “别这样,”我说,“我的朋友是赫尔克里·波洛,听说过他的大名吧?如果说有人能帮你找回那些画,那非他莫属。” “原来是波洛先生,波洛大侦探啊。” 她满怀崇敬的语气大大满足了波洛大侦探的虚荣心。“不错,孩子,”他说,“站在你面前的正是我本人。这事你就交给我吧,我会想办法把画找回来。只是,嗯,我怕你来得太晚了。告诉我,你箱子上的锁是不是也被撬开了?” 她摇摇头。 “请让我看看。” 我们随她去了她的房间。波洛仔细地检查了她的箱子,显然锁是用钥匙打开的。 “这不算什么,这种箱子的锁匙很相似。现在,我们得打电话报警,还要尽快和小贝克·伍德先生取得联系。这事交给我吧。” 我陪他一起去,并且问他“怕来得太晚了”是什么意思。“是这样,我说过我的作用与魔术师截然相反,会让消失的东西重新出现。但前提是没人捷足先登。你没明白?这就让你明白。” 他走进电话亭给伍德先生打电话。几分钟之后,他神情严肃地走出来,“嗯,正像我担心的那样,有人捷足先登了。半小时之前,有位女士带着微型画登门拜访,说自己是伊丽莎白·佩恩小姐派来的。他很中意那套微型画,立刻如约付了现金。” “半小时之前,我们还在旅游大巴上摇晃呢。” 波洛语焉不详地说:“迅捷公司的大巴的确很迅捷,不过比起小汽车就差远了,比如说,开快车从蒙克汉普顿到这里比大巴至少快一小时。” “那现在怎么办?” “亲爱的黑斯廷斯,面对现实吧。我们已经报警了,也为达兰特小姐尽了力,而且——嗯,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们去见小贝克·伍德先生。” 按照波洛的想法,我们立刻动身去见伍德先生。可怜的玛丽焦虑不安,怕她姑妈生气。 伍德先生下榻在海滨饭店,走在路上,波洛说:“她当然会生气,怎么能不生气呢?你想呀,把价值五百英镑的东西放在箱子里就走开去吃午饭,就这么放心?不管怎样,这案子有几个地方让人捉摸不透。比如说,为什么要撬开那只皮包?” “好把微型画取出来呀。” “有这么笨的贼吗?如果那个贼趁大家去吃午饭,在拿自己的箱子时对我们的箱子来个偷梁换柱,直接取出皮包放进自己箱子,扬长而去,不是更省事吗?何必多此一举当场撬锁。” “他想看看微型画是不是在皮包里面。” 波洛一脸不以为然,但来不及反驳我了,因为我们已经被引进伍德先生的套房。 小贝克·伍德先生一看就令人生厌。 他身材魁梧,长相粗野,穿得像暴发户,手上的戒指镶着颗大钻石。他咆哮着说,不错,他没有怀疑此事有诈,他凭什么要怀疑?那个女人说她带来了微型画,而她确实带来了,品相很好,货真价实,没什么不妥。他有没有那些现金的号码?不,没有。再说了,波洛先生是何许人也,他凭什么来这里用这些问题烦我? “没有别的问题了,先生。只有一件事,请你描述一下那个送货上门的女人,她很年轻,很漂亮吗?” “不,先生,她既不年轻也不漂亮,根本谈不上。就是个平淡无奇的中年妇女,个头很高,头发灰白,皮肤发暗,似乎还长了点胡子。不是什么迷人的小妖精。” 离开时,我兴奋地对波洛说:“你听到没有,他说到胡子。” “谢谢你提醒,我长着耳朵呢,黑斯廷斯。” “那人看上去就不像好人。” “他确实不迷人,很不迷人。” “嗯,我们应该可以抓住那个小偷,”我说,“我们见过他。” “你怎么这么天真,有这么简单吗?难道你不知道有不在场证明这种说法吗?” “你觉得他会有不在场证明?” 万万没想到,波洛立刻说:“我打心眼里希望他有。” “你这人就是有这个毛病,喜欢小题大做,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你说得对,亲爱的朋友,我不喜欢……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不费吹灰之力一击就中的目标。” 被波洛说中了。那个穿褐衣西服和我们同车出发的人叫诺顿·凯恩,在蒙克汉普顿下车后他直接去了乔治饭店,整个下午都没有离开。唯一对他不利的证词是达兰特小姐说的那番话,她说我们吃饭时,看见他从车里拿出自己的箱子。 “就算他当时真的在拿箱子,也没什么可疑之处。”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说完那句话,他继续沉默着出神,懒得和我再讨论此事。我非要他发表一些意见,他就敷衍地说在想我告诉他的胡子问题,让我也一边琢磨去。不过,我发现他晚上一直和约瑟夫·艾伦斯在一起,向约瑟夫·艾伦斯打听小贝克·伍德先生的事,因为他们两人住在同一间饭店,会听到不少闲言碎语。但不管他打听到什么,都守口如瓶,根本不告诉我。 见过警察之后,玛丽·达兰特乘早班火车返回埃伯茅斯。我们和约瑟夫·艾伦斯共进午餐。之后波洛宣布说他已经帮那位经纪人解决了麻烦,现在随时可以打道回府。“但不乘汽车,这次我们要乘火车。” “你这么怕乘汽车,是怕遇见贼,还是另一位落难少女?” “非也,黑斯廷斯,这两件事同样也会发生在火车上。我只是想快点回到埃伯茅斯,接着破我们的案子。” “我们的案子?” “不错,达兰特小姐当时恳求我帮助她。虽然已经报了警,由警方接管,但我不能因此袖手旁观。我专程来此地是为老朋友帮忙,但对于旅途中落难的陌生人也不能置之不理呀,这不是我赫尔克里·波洛的风格。”他端出大侦探见义勇为的架子。 “我估计你还没来到此地就已经有想法了。”我也摆出洞若观火的样子,“我们去买票时你一看到那位年轻人就露出奇怪的表情。虽然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值得你注意的。” “你不知道吗,黑斯廷斯?唉,你应该知道呀。呵呵,不知道也好,你可以接着猜。” 上火车之前,我们和负责此案的警督谈了谈。他已经见过诺顿·凯恩,并毫不介意地告诉波洛,他不喜欢那个年轻人,他对警方前来问话很生气,大发脾气,不承认警方的指控,说起话来却自相矛盾。 “我不知道他身在蒙克汉普顿是怎么捣鬼的,”他承认,“也许他将微型画交给同党,那同党立刻开快车赶过去。理论上可以这样推测,但要将他定罪还需要找到那辆车和那个同党。” 波洛点点头没说话。 “你觉得警督分析得对吗?”在火车上坐定后,我问他。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哪里有这么简单,人家干得聪明多了。” “告诉我吧。” “再等等,你很了解我,我的确有这毛病,喜欢把我的小秘密保留到最后时刻。” “最后时刻快到了吗?” “近在眼前。” 六点刚过,我们就回到埃伯茅斯。波洛立刻乘车赶往“伊丽莎白·佩恩”商店。店铺已经打烊,波洛还是按了门铃。来开门的是玛丽,看见我们她表现出惊讶和兴奋。 “请进来见见我的姑妈。” 她领我们走到店堂后面,去见一位年长的妇女。她白发苍苍,皮肤粉白,眼睛发蓝,像是从微型画中走出来的人物。她的驼背上披着披肩,披肩的饰带古老典雅,看起来相当珍贵。 “这就是大侦探波洛吗?”她说,嗓音低沉悦耳,“玛丽告诉我了,真是难以置信,大侦探要来帮助我们。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去做?” 波洛凝神看了她几分钟,然后鞠了一躬。 “佩恩小姐,嗯,装扮得不错啊,不过你真的应该留胡子。” 佩恩小姐顿时张口结舌。 “昨天你没有开门营业,是不是?” “早上开门营业时我在这里,后来觉得头疼,就直接回家了。” “不是吧,小姐,你当时头疼所以想呼吸点新鲜空气,是不是?我们都知道,夏洛克海湾的空气十分新鲜,让人心旷神怡。” 说完这几句话,他抓住我的手臂,拉向门口。临出门时,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说:“你知道,什么事情休想瞒过我的眼睛。哼,收起你这套把戏吧。” 他看着她们,不怒自威。佩恩小姐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波洛对那女孩放缓了语气说:“小姐,你很年轻也很迷人,但做这种勾当就离监狱不远了,你愿意让你的青春和美丽凋谢在高墙后面吗?我,赫尔克里·波洛给你一句忠告,进去你就会追悔莫及了。” 随后他出门走到街上,我跟在他身边,完全莫名其妙。 “我的朋友,现在我可以对你开诚布公了。的确如你所说,从订票开始,我就留心了。那年轻人一说只订到蒙克汉普顿,那女孩突然就开始注意他。这很蹊跷,哪个女人会多看一眼他这样的人?根据我的直觉,旅游大巴上会发生什么事。接着,是谁看见那人从车上拿箱子的?是那位小姐,而且只有小姐。别忘了,她有意挑那个面对窗户的座位坐,一般情况下,女人并不喜欢那样。 “再接着,她来找我们,说她的东西被盗了,有人撬开了皮包。其中不合逻辑的地方我当时就指出来了。 “再往后看,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小贝克·伍德先生为这些赃物付了一大笔现金。既然是赃物,那么交易无效,这些微型画会还给佩恩小姐。她可以再卖一次,这样就能从中得利一千英镑,而不是五百英镑。我私下里调查了一下,发现她生意萧条,而且不是一般的萧条,眼看就要破产了。所以顺理成章,我知道了——姑妈和侄女两人是同谋。” “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诺顿·凯恩吗?” “因为他的胡子不像样子?罪犯可不是他那样的,他们要么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要么弄个完美的假胡子以便随时替换易容。佩恩小姐自作聪明地拿胡子来掩饰身份,你看,她这么一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太,身形高大干瘪,皮肤粉白,本来就没多少性别特征,再锦上添花地修饰一下,穿双大号鞋,脸上弄些斑点,上唇加几根稀疏的毛发,就造成了她所希望的双重印象。伍德先生说她是个男性化的女人,而我们则立刻联想到‘一个乔装打扮的男人’。” “她昨天真的去了夏洛克海湾?” “那还用说。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火车十一点钟离开这里,两点钟到达夏洛克海湾。回来的火车时间更短——就是我们返回时坐的那趟。它四点过五分离开夏洛克海湾,到这儿是六点十五分。显然,微型画根本没有放在皮包里,皮包则是出发前就给撬开了。玛丽小姐只要用她的魅力迷倒两个傻瓜就行了。而这两个傻瓜中有一个不傻,他就是赫尔克里·波洛。” 我不爱听这种话,打岔说:“那你说要帮助旅途中落难的陌生人时,是故意骗我。哼,你就这么骗我?” “我从不骗你,黑斯廷斯,只是允许你自欺欺人。我说的陌生人是指小贝克·伍德先生,他初来乍到,不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他说着脸色一沉,“哼,我还想到汽车公司那么漫天要价,特别是单程票价也和往返票价一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为我们游客出口气。你说得对,小贝克·伍德先生确实很讨人厌,也没有同情心,但他是一名游客!作为游客,黑斯廷斯,我们应该站在一起。我的立场是,支持所有的游客。” 第十四章 贝辛市场奇案 第十四章 贝辛市场奇案 “不管怎么说,没有比乡村更好的地方了,是不是?”警督贾普说着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嘴里缓缓地呼了出来,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 我和波洛对苏格兰场这位警督的话颇有共鸣,深表同感。就是受了他的怂恿,我们才来到这座名叫贝辛市场的乡村小镇度周末。不执行公务时,贾普是一位痴迷的植物学家。他会兴致勃勃地描述各种花朵,流畅自如地说出那些冗长艰涩的拉丁名词,热情高涨远胜于处理案子。 “那里谁都不认识咱们,咱们也不认识别人,”贾普在鼓动我们时说,“会多么悠闲自在。”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十五英里以外一个小村子的警察碰巧路过这里——他之前曾经因为一起砒霜下毒案与贾普警督打过交道——发现这位苏格兰场的大人物正在此地,便很高兴地和他打招呼,这让贾普自我感觉倍加良好。 这是一个周日的早晨,我们正在乡村酒店的前厅吃早餐。室外阳光明媚,忍冬花的枝蔓垂挂在窗户上,我们神清气爽地坐在那里,品尝着美味的培根和煎蛋,咖啡不是很可口,但还说得过去,至少是滚烫的。 贾普说:“这才是生活。等我退休了,就在乡村找个类似这样的小地方安顿下来,远离犯罪,过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犯罪嘛,哪里都会有的。”波洛边说边拿起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面包,不高兴地看看轻快地落在窗台上的那只胆大的麻雀。 我随口念出一首歌谣: 那个小鬼长得俊,其实是个坏东西。真的不愿告诉你,兔子也有虎狼心。 “哎呀,”贾普说着往椅背上一靠,“我想我可以再吃个煎蛋,或者再来两片培根。你还要吗,上尉?” “我也照样来一份。”我高高兴兴地回答,“你怎么样,波洛?” 波洛摇头说:“一个人不能把胃塞得太满,这样大脑就拒绝工作了。” “我愿意冒这种风险把胃再塞满一些,”贾普笑嘻嘻地说,“我胃口大。顺便说一句,波洛先生,你有点发胖呢。嗨,小姐,培根煎蛋,再加两份。”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时刻,门口出现了一位威风凛凛的人,是警士波拉德。 “请原谅,先生们,我要打扰一下警督。我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我在休假,”贾普立刻说,“别拿工作来烦我。案情是什么?” “住在利宅院的那位先生——他开枪自杀了——子弹击中头部。” “就这样呀,那他们会处理的。”贾普兴趣索然地说,“要么就是欠了谁的钱,要么就是争风吃醋。抱歉,波拉德,我没什么可说的。” “问题在于,”这位警察说,“他不可能是开枪自杀,至少贾尔斯大夫是这么说的。” 贾普放下杯子,“不可能开枪自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尔斯大夫是这么说的,”波拉德重复了一遍,“他说这绝对不可能。但是他给不出理由,因为门是从里边锁上的,窗户插销也插得好好的。尽管无法解释,他还是认为那人不可能自杀。” 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选择吗?第二份培根煎蛋被推到了一边。几分钟后,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向利宅院走去。贾普边赶路边向警士了解情况。 死者是位名叫沃尔特·普罗瑟罗的中年人,隐居在此。八年前,他来到贝辛市场小镇,租住在利宅院,那是座荒芜破败的老房子。他住在宅院的一角,由随身带来的管家照顾他。管家名叫克莱格小姐,是位不错的女子,大家都很喜欢她。最近,他家来了客人,有对夫妇帕克先生和太太从伦敦到此造访普罗瑟罗先生。今天早晨,克莱格小姐敲门时主人没有应答,门从里面锁着。克莱格小姐很吃惊,打电话叫来了警察和医生。波拉德警察和贾尔斯医生同时抵达,他们合力撞开了普罗瑟罗先生卧室的橡木门,发现他头部中弹,倒卧在地,右手握着一把手枪。显而易见,这是自杀。 然而,贾尔斯医生检查尸体之后就不那么确定了,他把警察拉到一旁,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这时波拉德立即想到了正在本地度周末的贾普。他让医生负责照看现场,自己急急忙忙赶往贾普下榻的酒店。 等波拉德介绍完情况,我们已经走到了利宅院。这是一所老旧的大房子,四周是荒草萋萋无人打理的破败花园。前门开着,我们随即登堂入室,穿过大厅来到有人在说话的小起居室。房间里有四个人,有个男人衣着花哨、表情奸诈,一看就令人讨厌;有位女子与他气质相近,长得不错,但举止粗俗;另外那位女子一身整洁的黑衣,站得离他们较远,我觉得她就是那位管家小姐;还有个穿着花呢运动服的高个子男人,精明强干的样子,一望便知是医生。 “贾尔斯医生,”警察介绍说,“这是苏格兰场的贾普警督,还有他的两位朋友。” 医生向我们打过招呼后又把我们介绍给帕克先生和太太,然后大家一起上楼。波拉德按照贾普的示意留在楼下,他要留意整幢房子。医生领我们走到楼上,经过一个走廊,走廊尽头是个洞开的门道,门框的铰链上挂着些残片。门已被撞开,向内倒在地板上。 我们走进去,尸体还躺在地上。普罗瑟罗先生是位中年人,一脸络腮胡子,鬓角已经渗出星星白发。贾普走过去,在尸体旁边蹲下。 “你为什么不让尸体保持原样呢?”他低声说。 医生耸耸肩。“我们当时没想到这不是自杀。” “哼,”贾普说,“子弹是从左耳根后打入头部的。” “确实如此,”医生说,“显然他不可能自己射自己,除非他能把右手从头后边绕过去,但那绝无可能。” “你发现他是用右手紧紧握住枪的?顺便问问,手枪在哪儿放着呢?” 医生朝桌子一扬头。 “他并没有紧紧握住枪,”他说,“枪是在他手里,但是他的手指抓得不够紧。” 贾普说:“那就是死后才把枪放在手里的,这不难判断。”他检查了一下枪,“只发射了一颗子弹。我们会查验指纹,不过除了你的指纹,很难说会不会找到其他指纹。贾尔斯大夫,他死了有多长时间?” “昨天晚上死的,我不能确定是哪个时辰,我可不是侦探小说里那些聪明过人的法医。据我估计,他死了有十二个小时。” 到目前为止,波洛还没什么动作,只是沉静地站在我身旁,观看贾普工作,听他提各种问题。不过,他面带疑惑,不时地抽动鼻子,好像在捕捉着什么气味。我也用心抽了几下鼻子,但没嗅到什么异常气味,空气似乎很新鲜。但波洛还是不时抽动一下鼻子,仿佛心里有什么疑团没解开。也许他的鼻子比较灵敏,能嗅出我嗅不到的气味。 贾普从尸体旁站起身来。波洛过去在尸体旁边蹲下来。他并没有检查伤口,最初我以为他在检查那只握枪的手,但很快我发现他注意的是袖口里的一条手帕,普罗瑟罗先生穿的是件深灰色的普通西装。之后,波洛站起来,但是他的目光仍然注视着那条手帕,似乎有什么事让他想不通。 贾普叫他帮忙把门立起来。我抓住机会蹲下,从袖口抽出那块手帕细看。不过是条常见的白纱手帕,上面没有任何斑点或污迹。我把手帕放回原处,摇摇头,承认自己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时其他人已经把门板立起来。我意识到他们在找钥匙,但是没有找到。 “这很能说明问题,”贾普说,“窗户是关着的,插销好好的。凶手从门离开,锁上门后带走了钥匙。他觉得人们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普罗瑟罗先生把自己锁起来,然后开枪自杀。人们不会注意到钥匙不见了。你同意吗,波洛先生?” “是的,我同意。可是如果将钥匙从门底下再塞回房间,那不更省事,也更有说服力吗?这样一来就像钥匙从锁上掉了下去。” “啊,那倒是。好吧,你不要以为谁的脑瓜都像你那么聪明。要是你打算犯罪的话,那真是太可怕了。那么,现在你有什么发现吗,波洛先生?” 在我看来,波洛有些不知如何启齿。他环顾一下房间,几乎带着歉意地轻声说:“这位先生吸烟很凶。” 确实如此,壁炉里全是烟蒂,大椅子旁边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也是如此。 “昨天晚上他吸的烟足有二十支。”贾普说着弯腰察看壁炉里的烟蒂,又瞄了瞄烟灰缸。“全是一个牌子的烟,”他宣布说,“而且是同一个人吸的。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东西啊,波洛先生。” “我并没说有什么东西。”我的朋友小声说。 “咦,”贾普叫道,“那是什么?”他一个箭步冲到死者身旁,地板上有枚亮晶晶的东西。“是掉下来的衬衫袖扣。这是谁的?贾尔斯大夫,请你下楼叫管家上来问话,谢谢。” “帕克夫妇怎么办?他们急着要走,说在伦敦有紧急的事。” “依我看,他们只好缺席了。照现在案情的发展,这边的事比那边更紧急,更需要他们在场。叫管家上来吧。你和波拉德盯住帕克夫妇,别让他们之中任何一人溜掉。今天早晨这两口子有没有进来过?” 医生回想着说:“没有,我和波拉德进来时他们正站在外边走廊里。” “肯定吗?” “毫无疑问。” 医生下楼去执行任务。 “这医生不错,”贾普语带欣赏,“很多热爱运动的医生都不错。唉,不知道是谁杀了这家伙,似乎是住在这里的那三人中的一位。不过那个管家基本上可以排除,如果她想杀他,在这八年里早就杀了。我不知道这两位帕克是何方神圣,这对夫妇可不招人喜欢。” 就在这时,克莱格小姐上楼来了。她身形瘦削,灰白的头发从中间分得整整齐齐,举止十分端庄沉稳,那种井井有条落落大方的态度让人肃然起敬。贾普问了些相关问题。她解释说,她为死者服务有十四年了,他是位慷慨大方做事周全的主人。她第一次见到帕克夫妇是在三天前,他们事先并没有打招呼,她认为他们是不请自到。主人显然并不喜欢见到这两位不速之客。贾普拿给她看的袖扣不是普罗瑟罗先生的,这一点她能确认。至于那支手枪,她说她认为主人是有这样一种武器,一直是锁起来的。几年前,她曾见到过一次,但并不能肯定是否是同一把枪。她昨天晚上没有听见枪声——这很正常,因为这所宅院很大,格局很乱,她的房间以及为帕克夫妇准备的客房都在建筑物的另一端。她不知道普罗瑟罗先生是何时上床的——她九点半离开时他还没睡。他平时不会回到房间就上床,通常会坐到深夜,边看书边吸烟。他烟瘾很大。 这时波洛插进来问:“通常你的主人睡觉时是开着窗还是关着窗?” 克莱格小姐想了想。“通常都是开着的。” “但为什么它现在关着,你能解释一下吗?” “不清楚,也许他觉得有风就关上了。” 贾普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就让她走了。接下来他分别与帕克夫妇谈话。帕克太太有些歇斯底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帕克先生则气势汹汹,怨声载道。他否认那枚袖扣属于他,可他妻子之前已经认下了,所以他的否认反而使其嫌疑雪上加霜。更有甚者,他还否认进过普罗瑟罗的房间。这让贾普认为已经有足够的证据申请逮捕令。 贾普留下波拉德负责现场,自己匆忙赶回村子,打电话和总部沟通情况。波洛和我溜达着走回酒店。 “你一直在沉思默想,这可不是你的风格。”我说,“这起案件让你觉得没意思吗?” “正相反,我觉得非常有意思,不过还有些地方我没想明白。” “还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人。”我琢磨着,“不过显然那位帕克难逃法网。不用说,他的嫌疑最大,只是还没发现他有什么动机,以后会查明的。” “有没有什么细枝末节是贾普没有留心你却觉得很特别的呢?” 我好奇地望着他。 “你在袖子里找什么,波洛?” “死者的袖子里有什么!” “噢,有条手帕。” “正是,有条手帕。” “水手会把手帕放在袖子里。”我猜测道。 “想得妙,黑斯廷斯。不过这不是我考虑的。” “还有什么别的吗?” “是的,我反反复复去嗅空气中的烟味。” “我也嗅了,但没嗅到什么气味。”我不以为然。 “我也没嗅到,亲爱的朋友。” 我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戏弄我。但我看他完全没有说笑之意,不仅很严肃,而且眉头紧锁。 * * * 调查工作进行了两天,更多的证据出现了。一个流浪汉承认他曾经翻墙进入宅院花园,那里的马厩不锁门,他常常在里面过夜。他声称半夜十二点时听见一楼有两个男人在大声争吵,一个索要钱财,另一个愤然拒绝。流浪汉藏在灌木丛后,看到亮着灯的房间里有两个人在走动。他认出其中一人是普罗瑟罗先生,这个宅院的主人,另一个人他明确指认是帕克先生。 现在真相大白,帕克夫妇是来敲诈普罗瑟罗先生的。死者的真名被确认为温德弗,他曾经当过海军中尉,一九一〇年涉嫌参与一级巡洋舰“麦里绍特号”的爆炸事件,当时他的嫌疑似乎很快就澄清了。根据警方推断,帕克先生知道温德弗在爆炸事件中干了什么,他追踪到温德弗隐居之处,要挟他拿出一笔钱,换取他对此事三缄其口,没想到被拒绝了。在争执过程中,温德弗拿出自己的左轮手枪,帕克从他手中夺过枪并打死了他,然后将现场伪装成自杀的假象。 帕克先生被交付审讯,他有权为自己辩护。我们旁听了治安法庭的答辩过程。当我们离开法院时,波洛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道:“一定是这样,错不了,一定是这样。我得抓紧时间了。” 他随即走进邮局,写了张纸条叫一个专递员立刻送走。我没有看到纸条是送给谁的。接下来,我们回到曾经度过一个愉快周末的酒店。 波洛有些焦躁不安地在窗前踱步。 “我在等一位客人。”他解释说,“是我猜错了吗?不可能,我不可能猜错。你看,她来了。” 一分钟后,克莱格小姐走进房间,令我大吃一惊。她失去了往日的庄重沉稳,就像刚刚是跑着过来一样喘着粗气。当她看到波洛时,目光中流露出惊恐。 “请坐,小姐。”波洛温文尔雅地说,“我猜对了,是吗?” 她一下子痛哭失声。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波洛和和气气地问,“为什么?” “我非常爱他,”她回答说,“他还是个小男孩时我就是他的保姆了。噢,可怜可怜我吧!” “我尽力吧。不过你要明白,我不能允许一个罪不至死的人被送上绞刑架——即使他是个令人生厌的浑蛋。” 她坐直身子,低声说:“也许我也是,最终不会听任这样的事情发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她站起身来,匆匆离开了房间。 “是她开枪打死他的吗?”我完全看不懂了。 波洛微笑着摇摇头。 “他是开枪自杀的。你还记得他把手帕放在右袖子里吗?这表明他是个左撇子。在和帕克先生发生争吵之后,他害怕事情败露,就开枪自杀了。早晨克莱格小姐像往常那样来叫他时,发现他躺在地上死了。正如她刚刚告诉我们的,从他是个小男孩时她就已经认识他了。是帕克夫妇让他死于非命,这使她恨透了他们,认为是他们迫使他选择了自杀这种有损尊严的方式,他们就是凶手。之后她突然意识到可以借机报复,让他们的恶行受到惩罚。只有她一人知道普罗瑟罗是左撇子。她把枪放进他的右手,插好窗户插销,把在楼下房间里捡到的小袖扣丢在地板上,然后锁上门并拿走了钥匙。” “波洛,”我不由得惊叹道,“你太绝了!你从一条手帕推断出这么多情况。” “还有香烟的气味。如果窗子是关着的,死者吸了那么多烟,房间里应该充满烟味。然而那里的空气相当清新,所以我立刻推断出窗子一定通宵开着,直到早晨才被关上。这种有趣的矛盾大大启发了我。我想不通一个谋杀者为什么要关窗,让窗子开着对他才有利。如果自杀这一结论不能成立的话,人们可以设想谋杀者是从那儿逃跑的。那个流浪汉的证词进一步证实了我的怀疑。除非窗子是打开的,否则他根本不可能听到争吵。” “太绝了!”我由衷赞叹道,“现在,咱们喝点儿茶吧?” “唉,真是英国人。”波洛无可奈何地说,“在这里,我是别想喝到糖浆了。” 第十五章 蜂窝谜案 第十五章 蜂窝谜案 约翰·哈里森走到屋外,站在露台上欣赏着自己的花园。他长得人高马大,面容却有些瘦削憔悴。他平日里总是沉着脸,不过有些时候,比如现在望着花园时,他神色柔和,粗糙的脸上带着笑意,平添了些许魅力。 约翰·哈里森热爱他的花园。八月的黄昏时分,花园景色格外美丽,一派夏日迷情,散发着慵懒的气息。藤蔓上的蔷薇花还在怒放,空气里充满豌豆花的香味。 身后传来熟悉的“吱扭”一声,哈里森迅速回过头去,有人从花园的门进来了,是谁呢?片刻之后,他吃惊地发现,沿小径走来的是一位西服革履的绅士,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他。 “太神奇了,”哈里森喊道,“是波洛先生!” 确实是那位著名的赫尔克里·波洛,就是那个誉满全球的大侦探。 “不错,”波洛说道,“就是我。你曾说过‘如果你到这地方来的话,就来看看我。’我接受了你的邀请,所以就来了。” “谢谢你,”哈里森高兴地说,“请坐,喝点儿什么?” 他热情地指指阳台上摆着各种瓶子的桌子。 “多谢啦。”波洛在柳条椅上坐下来。 “我想,你这里没有糖浆吧?没关系,不要也行。那就来点原味苏打水——不加威士忌。”在哈里森将杯子放到他身边时,他感叹道,“唉,太热了,这鬼天气,我的胡子都搞得软塌塌的!” “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穷乡僻壤来了?”哈里森坐下来问道,“就是兴之所至?” “不,我的朋友,是公事。” “公事?在这么个犄角旮旯?” 波洛严肃地点点头,“不错,我的朋友,犯罪并不总是发生在通衢闹市,你明白吧?” 哈里森笑起来。“我说傻话了。不过你在这里调查什么案子呢?是不是我不该问?” “你可以问,”侦探说道,“事实上,我希望你问。” 哈里森很诧异,他觉得波洛的态度有些非同寻常。“你的意思是,你到这里是来调查案子的?”哈里森犹犹豫豫地问,“很重大的案子吗?” “可以说特别重大。” “你是说……” “谋杀。” 他说得那么郑重其事,哈里森不由得有些畏缩。侦探紧紧盯住他的眼睛,那是种意味深长的注视。哈里森不知所措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没听说发生谋杀啊。” “当然,”波洛说,“你不会听说的。” “谁被杀了?” “目前还没有人被杀。”赫尔克里·波洛说。 “什么?” “所以我说你不会听说的,我在调查的是一起尚未发生的案子。” “原来如此,那不是胡扯吗?” “绝不是胡扯。与其等谋杀发生再来放马后炮,不如在谋杀没开始之前就进行调查,这样一来,只要举手之劳,就可以阻止谋杀发生。” 哈里森盯着他。“你在说笑吧,波洛先生。” “我是认真的。” “你真的相信会有谋杀发生吗?得了吧,这太匪夷所思了。” 赫尔克里·波洛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只管说完自己要说的。“那取决于我们是否可以阻止其发生。不错,我的朋友,这就是我想要对你说的话。” “我们?” “就是这个意思,我需要你的合作。” “你就是因为这个来找我的吗?” 波洛再次凝视他。不知道为什么,哈里森感到很惶然。 “我来找你,哈里森先生,是因为我……嗯……喜欢你。” 随后,他话锋一转,换上另一种口吻说:“我知道,哈里森先生,你的花园附近有个蜂窝,你应该除掉它。” 哈里森皱起眉头,不知道波洛为什么忽然转移了话题。他随着波洛的目光看看那个蜂窝,迷惑不解地说:“实际上,我正打算除掉它呢。更确切地说,是兰顿那个年轻人要除掉它。你还记得克劳德·兰顿吗?那次我吃饭碰见你的时候他也在。他今天晚上就来除掉蜂窝,他觉得自己很擅长此道。” “是吗,”波洛说道,“他打算怎么做?” “使用汽油和园艺喷管。他会带喷管过来,用他自己的喷管更顺手。” “还有另一种除蜂方法,对吗?”波洛问道,“使用氰化钾?” 哈里森显得有点惊讶。“是的,但那东西很危险,何必在自己周围搞这种危险的东西。” 波洛神情严肃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它是致命的毒药。”他等了一会儿,又严肃地重复道:“致人死命的毒药。” “如果你想除掉的是丈母娘,那肯定有用,对吧?”哈里森笑了一声。 但赫尔克里·波洛仍然绷着脸,“哈里森先生,你确定兰顿先生是用汽油来清除那里的蜂窝吗?” “当然确定,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奇怪,今天下午在巴切斯特药店,我买的那种药品需要在毒品记录簿上签名。我签字时发现前面一栏写着氰化钾,签名的是克劳德·兰顿。” 哈里森瞪大了眼睛。“那是挺奇怪的,”他说,“兰顿前几天还对我说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用那东西。他还说,本来就不该卖这种东西给打算清除蜂窝的人。” 波洛眼睛望着花园,又轻声问了个问题。“你喜欢兰顿这个人吗?” 哈里森愣了一下,仿佛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我……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我当然喜欢他,为什么不喜欢?” “我只是想知道,”波洛平静地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哈里森还没来得及回答,波洛接着说:“我也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波洛先生?我不明白你心里到底在琢磨什么。” “我会直言相告的,哈里森先生。你已经订婚,很快就要举办仪式了。我认识你的未婚妻莫利·迪恩。她很漂亮,富有魅力。她在和你订婚之前,曾经和克劳德·兰顿订过婚,但为了你和他分手了。” 哈里森点点头。 “我不管她为什么这么做,肯定事出有因。不过我告诉你,如果兰顿对此耿耿于怀,并记恨于你,那也很正常,并不过分。” “你想错了,波洛先生,我向你保证不是这样的。兰顿为人光明磊落,拿得起放得下,像个男子汉。他的宽宏大量让我吃惊——是他自己主动向我示好的。” “那岂不是超乎常理吗?你用了‘吃惊’这个词,但你好像并不吃惊啊。” “你想说什么,波洛先生?” “我想说的是,”波洛口气一变,“一个人可以将仇恨隐藏起来,伺机报复。” “怀恨在心?”哈里森摇头笑起来。 “英国人总是自作聪明,”波洛说道,“他们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欺骗别人,而别人蒙骗不了他们。这人做事一贯光明磊落,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想象他不怀好意呢?他们自以为很勇敢,其实很愚蠢,有时候他们死得很不值。” “你是在警告我。”哈里森低声说,“我终于明白了——我刚才一直摸不着头脑,原来你在警告我,让我小心克劳德·兰顿。你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提醒我……” 波洛点点头。哈里森突然发起了脾气。“你太胡思乱想了,波洛先生,这是在英格兰,我们这里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失恋的人不会在人背后捅刀子,也不会给人下毒。你这么说兰顿是不对的,他连蚂蚁都不会踩死的。” “蚂蚁死不死我不管,”波洛平静地说,“你说兰顿先生不会踩死蚂蚁,但你忘了他马上就要杀死一大群黄蜂。” 哈里森没说话。这位小个子侦探站起来走近他的朋友,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非常不安,激动得就差摇晃这个大个子了。波洛贴近他的耳朵轻声说:“打起精神来,我的朋友,打起精神。看看那边,看我手指的地方,看看那边的河岸,看那棵大树。看见没有?黄蜂回家了。一天的时光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可是再过一个钟头,它们就会死于非命。它们对此一无所知,没人警告它们,因为它们之中没有赫尔克里·波洛。哈里森先生,我说过,我来这里是为了公事,谋杀案就是我的公事。预谋谋杀和实施谋杀都是我的公事。兰顿先生什么时候来清除蜂窝?” “兰顿绝不会……” “什么时间?” “九点钟。不过我要告诉你,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样,兰顿绝不会……” “真拿这些英国人没办法!”波洛生气地提高了嗓音。他抓起帽子和手杖走上小径,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扭头说,“我可不想待在这里和你争辩,免得气着我自己。不过你要知道,我九点钟会回来的!” 哈里森张开嘴,但波洛没容他说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兰顿绝不会这样那样。是啊,兰顿绝不会!但不管怎样,我会在九点钟回来的。哼哼,我觉得这事很有意思——要真是那样——我倒很有兴趣看看他怎么清除蜂窝。这是你们英国人的另一项体育运动!” 没等哈里森答话,波洛就飞快地沿小径走出那扇吱扭作响的花园门。来到大路上,他才放松下来,步伐也渐渐沉重迟缓起来。他神情严峻,显得很是忐忑不安。走着走着,他掏出表看看时间,表针指向八点十分。“还有四十五分钟,”他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还应该等下去呢?” 他愈加放慢脚步,几乎就要掉转身往回走了。可怕的预感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让他踌躇不决,不过他终于克服了这种犹疑,继续往前走去。只是他仍然忧心忡忡的样子,途中有那么一两次,不确定地晃晃脑袋,显得有些心神恍惚。 他重新回到花园门口时,离九点钟还差几分。夜空晴朗,四野静谧,连微风也没有。这静悄悄的黑暗中隐含着什么不祥之事呢,让人觉得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波洛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他突然紧张起来,生怕自己料想成真,心中有点没底。 就在此时,花园门打开了,克劳德·兰顿快步走上大路。他看见波洛时颇为惊讶。 “咦,噢,晚上好。” “晚上好,兰顿先生。你来得挺早呀。” 兰顿诧异地瞪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把蜂窝清除掉了吗?” “没有啊。” “哦,”波洛轻声说,“这么说你并没有清除蜂窝,那你干什么了?” “噢,就是坐了会儿,和老哈里森聊了聊天。我现在得赶紧走了。波洛先生,我不知道你还在我们这小地方待着没走。” “我在这儿有点公事。” “唔,好吧,你会在露台上找到哈里森。很抱歉我得走了。” 他匆匆而去。波洛望着他的背影,觉得这个年轻人举止局促,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但不太会说话。 “这么说我会在露台上看到哈里森,”波洛自言自语道,“那很难说。”他穿过花园门,沿着小径向露台走去。哈里森僵坐在桌边椅子上,一动不动。波洛走近时,他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啊!我的朋友,”波洛说,“你还好吗?” 等了好长一会儿,哈里森才开口,仿佛有点奇怪而茫然,“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好吗?” “还好?哦,是的,我挺好,为什么会不好呢?” “你没感觉到副作用吗?那就好。” “副作用?什么副作用?” “苏打粉的副作用。” 哈里森一惊,“苏打粉?你什么意思?” 波洛举起手表示抱歉,“虽然我现在想是不是有此必要,但当时还是在你兜里放了一些。” “你在我兜里放了一些?你究竟要干什么?” 哈里森盯着他。波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平缓地开始讲话,就像老师在教导孩子。 “要知道,做侦探有个好处,也可以说是坏处,就是有机会直接接触罪犯,可以从他们那里学会一些很有意思的神奇技能。有一次我碰到个小偷——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被冤枉的,所以我放了他一马。他心怀感激,就用他们小偷的那种方式来报答我:向我展示一些偷盗手法中的绝活儿。 “因此我也会偶尔用一用,我对人家的衣袋下手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我会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激动地和他说话,使他对我的其他动作丝毫没有察觉。同时我会将他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进我衣袋里,在他袋里换上苏打粉。 “你知道的,”波洛继续自说自话,“如果某人想把毒药迅速放进杯子而不被发觉的话,他肯定会先放在自己右边的外衣兜里,不会放在别处。我就知道肯定会在那儿找到的。” 他将手伸进兜里,拿出了一些白色块状晶体。“多危险啊,”他嘀咕着,“就这么散着放在兜里。”他不慌不忙地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个广口瓶,将晶体塞进去,走到桌边在瓶子里倒满水,然后小心旋好盖子,摇晃着瓶子直至晶体溶解。哈里森好像着魔般入神地看着他的动作。 制作好溶液后,波洛走到蜂窝边。他打开瓶盖,把头扭向一旁,将溶液倒进蜂窝,然后退后几步观察着。一些兴冲冲回窝的黄蜂落下来,颤了一下就不动了。另一些黄蜂刚从窝里爬出来就死了。波洛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走回露台。 “死得很快,”他说道,“相当快。” 哈里森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你知道多少?” 波洛眼睛看着前方。“我告诉过你,我在签字本上看见了克劳德·兰顿的名字;我没告诉你的是,在那之后不久,我碰巧遇见了他。他告诉我,是你让他买的氰化钾——要清除一个蜂窝。我不禁大为奇怪,我的朋友,因为我记得在你提起的那顿饭上,你曾经大力推崇汽油,抨击购买使用氰化物的做法,认为没有必要用这么危险的东西。” “还有吗?” “还有,我看见克劳德·兰顿和莫莉·迪恩在约会,他们以为没人发现。我不知道那对情人之间曾经闹过什么矛盾以至于一刀两断,还使她转身投入你的怀抱;但我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前嫌尽释,莫莉小姐已经重回前任的怀抱。” “还有吗?” “还有,我的朋友。几天前我在哈利街看见你从一个诊所出来。我认识那个医生,也知道通常人们找他是看什么病。我还读懂了你脸上的表情。虽然我平生没见过几次这种表情,但那是显而易见的,那是人们面对死神的表情。我说对了,是吗?” “完全正确。他说我只有两个月好活了。” “你没看见我,朋友,因为你心不在焉,在想别的事情。从你脸上我还看出了另外的东西——就是我今天下午说的那种不可告人的东西。我看见了恨意,我的朋友。你毫不掩饰那股恨意,因为你觉得不会有人发现。” “还有吗?”哈里森说道。 “没什么了。我来到这里,就像我告诉你的,是因为碰巧在毒品登记本里看见了兰顿的名字,并碰到了他。我来找你,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我有意询问时,你不仅没说是你让兰顿去买氰化物,还对此事表示万分不解。刚开始你对我的出现很惊讶,但接着就释然了,这种变化让我更加起疑。兰顿告诉我将在八点半来;而你告诉我是九点钟,心想我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于是我恍然大悟。” “你为什么要来?”哈里森喊道,“你要不来插手就好了!” 波洛站直身体。“我和你说过,”他说道,“谋杀案是我的公事。” “谋杀?你是说我想自杀吧?” “不,”波洛说得响亮而清楚,“我说的就是谋杀——你希望通过自杀嫁祸于人,使兰顿被判死罪——这就是谋杀!你倒是死得轻巧,但为兰顿设计的结局却是最坏的死法,他买了毒药,他来看你,他和你单独相处,你突然死了,在你的杯子中发现了氰化物,杯子上有他的指纹。顺理成章,克劳德·兰顿要上绞架。那就是你的计划。” 哈里森再一次哀鸣起来。“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 “我告诉过你了。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我喜欢你。听着,我的朋友,你尽管时日无多,又失去了心爱的女孩,但并不能因此就变成另一种人,变成一个杀人犯。现在告诉我,我来了你是感到高兴还是感到遗憾?” 沉默了一会儿,哈里森直起身来,脸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尊严——那是征服了内心魔鬼的表情。他将手伸过桌子。“感谢上帝你来了,”他大声说,“噢,感谢上帝你来了。” 第十六章 蒙面女人 第十六章 蒙面女人 最近一段时间,我眼看着波洛的情绪波动起伏,他变得那么愤世嫉俗,那么心烦意乱。也是,我们这段时间没有遇到过什么值得出手的案子,我的小个子朋友空有一身破案绝技却没处发挥,怎能不抓耳挠腮呢。今天早晨他“啧”地一声扔掉了手里的报纸。这是他表示厌烦时最常用的感叹词,听起来就像一只猫在打喷嚏。 “他们怕我,黑斯廷斯,你们英格兰的那些罪犯怕我!有猫大人在此,耗子们岂敢轻举妄动,所以它们对奶酪避之唯恐不远。” “不会吧,我想他们大多数人连你的大名都闻所未闻,更不会知道那位猫大人就在本地呢。”我笑嘻嘻地说。 波洛扫兴地看了我一眼。在他的想象中,他的美名已经传遍天下,人们对他的事迹五体投地奔走相告。他在伦敦确实很有名气,但要认为他能让罪犯们闻风丧胆望风而逃就太过了。 “你要那么说的话,那天在邦德大街不就发生过一起抢劫案吗?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出手抢劫珠宝。”我调侃道。 “那活儿干得漂亮,”波洛不无欣赏地说,“但做得如此粗鲁莽撞,不是我喜欢的方式。一个男人拿铅头拐杖打破珠宝店橱窗,抢走了里面陈列的宝石,立刻被见义勇为的市民抓住。警察赶到现场接手,可谓人赃俱获,宝石还在罪犯身上呢。他就这么被押送到警察局,后来才发现那些宝石是人造的,真宝石早已被他转交给同伙——就是当时见义勇为市民中的一位。他将入狱服刑——这倒是动真格儿的——不过刑满出狱后,会有一票银子迎接他。这活儿设计得还算差强人意,要是我来干,肯定更胜一筹。黑斯廷斯,有时候我想自己干吗非得这么道德高尚心地善良,要是做点违法乱纪的事来换换口味,心情肯定大好。” “你心情快好起来吧,波洛,你清楚得很,在侦探这一行中你是最出类拔萃的。” “但我这大侦探手头没像样的案子呀。” 我拿起报纸。 “看看这儿!有个英国人,他在荷兰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杀害了。”我说。 “他们就喜欢那么描述——以后他们又会说,其实他是吃了不新鲜的鱼罐头,死因正常。” “好吧,你要非这么说,那就接着郁闷去吧。” “快看!”波洛正在窗边百无聊赖地往外张望,“街上有位女士,用小说语言来说是位‘用面纱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士’。她在上台阶,她在按门铃——她是来找我们咨询的,想必发生了有趣的事情。通常像她那样年轻漂亮的人是不戴面纱的,除非有大事发生。” 一分钟后,来访者被领进房间。正如波洛所说,她的脸庞确实被遮得严严实实,在摘下那饰有黑色西班牙花边的面纱前,旁人不可能看清眉目。不过我发现波洛的直觉很准,这位女士的确很漂亮,头发金黄,眼睛蔚蓝。她的服饰简洁却很贵重,显而易见,她肯定来自上流社会。 “波洛先生,”女士的嗓音轻柔悦耳,“我遇到大麻烦了。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帮上忙,不过我听说你很了不起,能力过人,所以来求你帮我解决这件特别棘手的事。说实话,你是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棘手的事,我就喜欢解决棘手的事!”波洛说,“请说下去,小姐。” 这位金发美女犹豫了片刻。 “你要对我开诚布公,毫无保留,”波洛补充道,“在任何一点上,都不能藏着掖着让我蒙在鼓里。” “我信任你。”女孩突然开口,“你听说过沃恩城堡和米利森特小姐吗?” 我顿时兴趣大增地抬起头。米利森特小姐和年轻的绍斯夏尔公爵订婚的消息刚刚宣布没几天。我知道米利森特小姐出身于一无所有的爱尔兰破落贵族,是家里的第五个女儿;而绍斯夏尔公爵却是英格兰最抢手的钻石王老五之一。 “我就是米利森特,”那女孩继续说,“你们可能从报纸上知道我订婚的消息。本来我现在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可是,波洛先生,我遇上大麻烦了!有个人,他的名字叫拉文顿,这人很可怕。嗯,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我曾经写过一封信——在我十六岁的时候。他……他……” “是写给这位拉文顿先生的吗?” “噢,不,不是,不是写给他的。当时我是写给一位年轻军人的。我很喜欢他,但他阵亡了。” “我明白了。”波洛慈祥地说。 “那封信写得很傻气,也很不慎重,但其中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波洛先生。只是信中有些词句可能会引起误解。” “我明白了,这封信被拉文顿先生得到了?” “是的。为此他要挟我,说如果我不给他一大笔钱,就要把信交给公爵。他要的钱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根本无法筹到。” “这个浑蛋!”我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请原谅,米利森特小姐。” “为什么不对你未婚夫坦白,那不是更明智吗?” “我不敢,波洛先生。公爵性情古怪,多疑善妒,容易钻牛角尖,凡事爱往坏处想。与其向他坦白,我宁可立刻解除婚约。” “哦,原来是这样啊,”波洛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那么你想要我做什么呢,小姐?” “你看我能不能让拉文顿先生来府上拜访你。我会告诉他,我聘请你代表我与他谈判此事,也许你能令他不那么漫天要价。” “他开价多少?” “两万英镑,这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连一千英镑我都不一定能弄到。” “就算你打着未来婚姻可期许收益的旗号去借钱,也不见得能借来一半的款项。而且,我明说吧,你根本就不该支付这笔钱。你只管拒付,足智多谋的赫尔克里·波洛自有退敌妙计。叫这位拉文顿先生来见我吧。他会带着信来吗?” 女孩摇摇头。 “我想不会。他很谨慎。” “也许是我多疑,他不一定真有那封信吧?” “我去他家时,他把那封信给我看了。” “你去过他家?这太冒失了,我的女士。” “是吗?我实在走投无路,以为在我的恳求下他会心软放手的。” “噢,得啦,得啦。在这个世界上,坏人很难被恳求打动。你去求他,可是正中他下怀呢,这正好说明那封信对你是多么重要。他住在什么地方?” “在温布尔登的波那威斯达,我是在天黑之后去找他的。”波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说实在不行我就报警了,但他听完只是肆无忌惮地一阵狂笑,然后说,‘没问题,亲爱的米利森特小姐,你要报警尽管去报’。” “是呀,这不是警方能处理的事情。”波洛低声说。 “‘我认为你是个明智的人,不会做报警这种傻事。’他还说,‘看见没有,这就是你那封信,就放在这个小小的中国魔术盒里。他举起那封信让我看看清楚。我企图一把抓过来,却被他躲闪过去。他奸笑着把信叠好放回小盒子。‘它放在这儿很安全,你就放心吧。’他又说,‘我会把这个盒子藏在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我看看他的小保险箱。他摇着头笑起来。‘我有个比保险箱更保险的地方。’这恶毒的家伙!波洛先生,你觉得你能帮得了我吗?” “相信老波洛,我会见机行事的。” 我认为这就是波洛在给人家打保票了。不过当波洛服务周到地送这位皮肤白皙、满头金发的委托人下楼时,我已经意识到这事难度很大。波洛回来时,我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他懊丧地表示同意。 “你说得对,目前还看不出有什么应对之道。那位拉文顿先生先声夺人掌握了主动,我还没想出智取他的妙招。” * * * 当天下午,拉文顿先生如约来访。米利森特女士说他很恶毒,真的没有夸张。我感觉自己的靴尖在蠢蠢欲动,难以克制地想把他踹下楼去。他盛气凌人,言行倨傲,对于波洛提出的和解建议完全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显然,他认为自己是稳操胜券,谁也奈何不了他。而波洛似乎方寸已乱,应对大失水准,看上去颇为沮丧,以至于束手无策了。 “好啦,先生们,”他边拿起帽子边说,“我们似乎谈不出什么名堂。那就这样吧,我放她一马,少要点钱,谁让她这么年轻,这么迷人呢。”他不屑地瞥了我们一眼,“就这么定了吧,一万八千英镑。今天我要去巴黎处理点事情,周二回来。最晚周二晚上把钱给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别和我说米利森特小姐筹不到这么多钱。只要这位美女肯屈尊做点什么,就会有绅士朋友迫不及待地奉上这笔钱。” 我按捺不住,刚要发作,拉文顿话音未落就飞快地离开了房间。 “我的天!”我叫道,“我们不能听凭他作恶,得采取行动。你好像过于迁就他了。” “你真是心地善良,我的朋友,不过你脑子里的小灰色细胞不好使。我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正面对高手,就让他觉得我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吧。” “那为什么?” “真是奇怪,”波洛想起了什么,低声自语,“米利森特小姐进屋之前,我曾经说到很想干点违法乱纪的事。” “你会趁他不在家破门而入找信吗?”我吃了一惊。 “嘿,黑斯廷斯,有时候你的脑筋挺灵光的呀。” “要是他把信随身带走了呢?” 波洛摇摇头。 “不太可能。显然他的房间里有个万无一失的藏信之处。” “我们什么时候——嗯——行动呢?” “明天晚上,我们大约十一点钟出发。” 出发时间到了,我早已做好准备,换上了深色衣服,配上深色软帽。波洛温和地对我一笑。“不错,看来你特意换上了合适的衣服。” 他对我说:“走吧,我们乘地铁去温布尔登。” “什么东西都不带吗?比如破门而入的工具?” “亲爱的黑斯廷斯,赫尔克里·波洛是不用蛮力的。” 我只好闭嘴,把疑问全闷在心里,等着瞧他要如何行动。 午夜时分,我们进入波那威斯达别墅的小花园,整幢房子静静地沉睡在黑暗中。波洛直接走到房子后面的一扇窗户前,轻轻抬起窗框,让我钻进去。 “你怎么知道这扇窗户能开呢?”我小声问,实在太神奇了。 “因为今天早晨我把窗钩锯开了。” “什么?” “轻而易举。我拿着一张假证件和一张贾普警督的官方证件到这儿来,告诉他们我受苏格兰场委托,在拉文顿先生离开期间过来帮他们安装新的防盗措施。管家很热情地欢迎我。好像他们最近发生过两起盗窃未遂案——英雄所见略同,想必拉文顿先生的其他客户也想到了我们这种做法——不过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被偷。我检查了所有窗户,做了点小手脚,告诫仆人二十四小时内不要碰这些窗户,因为这些窗户全通了电。然后,我就很有风度地告辞了。” “啊呀,波洛,真有你的。” “我的朋友,略施小计而已。好,我们开始工作吧。仆人们睡在顶层,我们基本上不会惊动他们。” “我想保险柜一定装在墙上。” “保险柜?得了吧,不用考虑保险柜。保险柜是每个贼首先要找的东西。拉文顿先生不傻,你会看到,他藏东西的地方比保险柜要保险多了。” 之后,我们开始进行系统的搜寻。几个小时后,我们已经把整幢房子仔细篦了一遍,居然一无所获。波洛开始发脾气。 “嗬,真是活见鬼啦!我赫尔克里·波洛会失手吗?永远不会!我们要冷静冷静,再琢磨琢磨,找找原因。我要——嗯哼——好好用用我的小灰色细胞。” 他皱着眉头凝神沉思了一会儿,眼睛一亮,闪动着绿莹莹的光,那是我十分熟悉的表情。 “我真是笨蛋!去厨房!” “厨房?”我说,“怎么可能在厨房,那是仆人干活儿的地方呀!” “正是,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人都会这么想!正因为如此,把东西藏在厨房里是最好不过的上上之选,那里都是些家用物品。走,我们去厨房!” 我跟着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看他一会儿把手伸进面包机,一会儿拍拍炖锅,又把头伸进煤气炉。我看够了,不想再看,就溜回书房。我相信只有在这儿,在书房里才会找到藏匿的信件。我再接再厉地又搜寻了一遍,忽然发现时间已到四点十五分,天快亮了,赶忙又回到厨房。 我震惊地发现,波洛正站在煤箱里,身上那套整洁的衣服惨不忍睹。他做个怪样说:“是呀是呀,这么衣冠不整完全违背我优雅的天性。但事已至此,换作你又会如何呢?”。 “拉文顿不可能把信埋在煤底下。” “看看清楚,你就会发现我检查的不是煤。” 我这才看见煤箱后面的架子上堆着木柴,波洛正飞快地将木柴一根根拿下来。突然,他低声说:“黑斯廷斯,把刀子递给我!” 我把刀子递给他,他好像用刀子在手中的木柴上戳了一下,木柴裂了开来。原来,这根木柴被仔细地锯成两半,中间被掏挖出一个空洞。波洛从空洞中取出一只小小的中国木盒。 “太棒了!”我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 “别激动,黑斯廷斯!小点儿声。走吧,在太阳出来之前我们离开这里。” 他把盒子往兜里一塞,从煤箱里一跃而出,草草整理了一下衣服。我们沿进来的路线离开了这幢房子,快步朝伦敦方向走去。 “真是匪夷所思,谁会想到把东西藏在那里啊!”我仍觉得不可思议,“随时都会有人来用那些木柴的。” “在七月份这大热天吗,黑斯廷斯?而且它是放在最下面的——藏得好。喂,出租车!现在回家去,好好洗个澡,香香地睡上一觉。” 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夜,我睡了很久才醒,起床时都快一点了。我溜达到起居室,惊讶地看到波洛已经在那里了。他靠在扶手椅里,旁边放着打开的中国盒子,正心平气和地读着从盒子里取出来的信。 他亲切地对我一笑,拍拍手中的信纸,“那位米利森特小姐说得对,公爵绝不会原谅这些!我还从未见过比这更肉麻的情话呢。” “是吗,波洛?”我用厌恶的语气说,“我觉得你不应该擅自读人家的信,这是无礼之举。” 波洛冷冷地说:“我读就不是无礼之举。” “还有,”我说,“我觉得你昨天用贾普的官方证件也不符合游戏规则。” “我不是在做游戏,而是在办案。” 我耸耸肩,和强词夺理的人是无法争论的。 “有人上楼来了,”波洛说,“是米利森特小姐。” 我们那位金发碧眼的委托人带着焦急的神色走进来,当她看到波洛手中拿着那封信和小盒子时,马上变得容光焕发。 “噢,波洛先生,你真是太棒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通过旁门左道吧,我的女士,不过拉文顿先生不会计较的。这就是你的信,对吗?” 她迅速看了一遍。 “是的,噢,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你真是个奇人。它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了?” 波洛告诉了她。 “你太聪明了!”她从桌上拿起那个小盒子,“我将把它作为纪念品。” “我原本以为,小姐,你会允许我留下它作为纪念品的。” “我打算送你一个比这更好的纪念品——就在我举行婚礼那天——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波洛先生。” “在我看来,为你服务的愉快胜过支票——所以请你允许我留下这个盒子。” “噢,得了,波洛先生,我就是想要这盒子,非要不可。”她连笑带嚷地伸出手,可是,波洛的动作比她快,他的手迅速按在盒子上。 “我认为你不能拿走。”他语调一变。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语调也尖利起来。 “不管怎样,请允许我先取出盒子里的其他东西。看见了吧,这个盒子的内部已经改造过了,分为两个部分。上面这层放着那封有伤风化的信,下面这层呢——” 他敏捷地做了个动作,然后摊开手,手掌中躺着四粒闪闪发光的大宝石,还有两粒奶白色的硕大珍珠。 “我认为,这就是那天在邦德大街被抢的宝石,”波洛低声道,“听听贾普怎么说!”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贾普从波洛的卧室里走出来。 “我想,你们是老相识了。”波洛温文尔雅地对米利森特小姐说。 “被你抓个正着,也算天意吧!”米利森特小姐的态度现在判若两人,“你这个无所不能的老家伙!”她近乎敬畏地望着波洛。 “好了,格蒂小姐,亲爱的,”贾普说,“把戏该玩儿完了。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我们已经逮捕了你的同伙,就是到这儿来自称是拉文顿先生的那位。至于真正的拉文顿先生,绰号叫克罗克。我不知道在荷兰用刀子捅死他的人是你们之中的哪位。你们以为他身上带着货,是吧?可他没带。他骗过你们,把宝石藏在了自己家里。你们派过两个家伙去他家找都没找到。之后你们委托这里的波洛先生去找。他的运气惊人得好,居然让他找到了。” “你真喜欢饶舌,是不是?”假冒米利森特小姐的人说,“现在尘埃落定,放松点,我会乖乖地跟你走的。你得承认我是位善解人意的女士。好啦,再见吧!” “是她穿错了鞋。”波洛见我还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只好强忍睡意向我解释,“根据我对你们英国人的观察,一位女士,尤其是出身贵族的女士,总是特别留意她的鞋子。她穿衣服可以差不多就行,但穿鞋会很讲究。而这位米利森特女士穿着时髦昂贵的衣服,脚上的鞋却很便宜。咱们两人都不太可能见到真正的米利森特小姐,她很少在伦敦露面。而这个小女人长得与她有点相像,本来光凭外貌还可以乱真。但正如我说,她穿错了鞋,她脚上的鞋首先让我心生疑虑,接着是她讲的故事——还有面纱——是不是有点夸张啊?他们那伙人都知道盒子有夹层,上层放着一封有伤风化的假信,但藏在木柴堆里则是已故拉文顿先生的高招。嗯,黑斯廷斯,提醒你一下,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像昨天那样伤害我的感情,竟然说那些罪犯不知道我的威名。实际上,连他们自己都干不来的事情还要来找我去干呢!” 第十七章 海上谜案 第十七章 海上谜案 “克拉珀顿上校!”福布斯将军说道。 说这个名字时,他似乎是从鼻孔或是牙齿缝里发声的。 埃利·亨德森小姐微微一探身,额前一绺灰白色软发随风飘散。她眨眨眼,乌黑的眼睛闪动着淘气的光。 “这个男人好有军人风度!”她恶作剧般地说,理理额前短发,等着欣赏自己的话产生的作用。 “军人风度!”福布斯将军果然大怒,他拉扯着自己那颇具军人风度的八字胡,气得脸都红了。 “他在近卫团干过,对吧?”亨德森小姐自言自语地说,这才是她真想知道的。 “什么近卫团?根本子虚乌有。实际上,这家伙就是个音乐剧舞台上的戏子!后来当兵去法国混吃混喝,不知捞了多少好处。德国佬乱扔炸弹伤了他的手臂,他就趁机带伤回家了。谁知道他是怎么钻进了卡林顿夫人的医院。” “原来他们就是这样碰到一起的。” “确实如此,这家伙把自己打扮成受伤的英雄。那个卡林顿夫人无知无识,却有大把的银子。老卡林顿是个军火贩子。她当寡妇才六个月,就被这家伙勾搭到手。是她替他在国防部谋到的差事。什么克拉珀顿上校!哼!”他不屑一顾地说。 “这么说他在战前是表演音乐剧的。”亨德森小姐说,一边试图在想象中将眼前这位尊贵的满头灰发的克拉珀顿上校与当年那位涂着红鼻子唱歌逗笑的戏子联系起来。 “就是这么回事!” 福布斯将军说道,“我是从老巴辛顿·弗伦奇那儿听说的,他是从老巴杰尔·科特里尔那儿听来的,而老巴杰尔又是从斯努克思·帕克那儿听说的。” 亨德森小姐满面春风地点着头,“哦,那应该错不了。” 他们附近坐着一个小个子男人。亨德森小姐发现,她刚说完最后这句话,那人就微微一笑。她是个感觉敏锐的人,知道微笑说明那人领略到了她话中的嘲弄意味——而将军永远领略不到这种语言的机巧,对她的嘲弄毫无觉察。 将军本人并没留意旁人脸上的微笑。他看看表,站起身说:“锻炼去了。坐船旅行也要注意保持健康。”说完他就从那扇开着的门出去上了甲板。 亨德森小姐瞟了瞟那个微露笑意的男子,这种眼神是一种礼仪,表示她乐意同对方攀谈。 “他真是精力十足啊,对吧?”那小个子男人开口说。 “他要绕着甲板走上四十八圈才罢休。”亨德森小姐说,“他真是个喜欢流言蜚语的老家伙,他们还说我们女人喜欢八卦呢。” “这真是对女人的冒犯!” “法国人倒是彬彬有礼很有教养的。”亨德森小姐说——语调有些犹疑。 小个子男人立刻说:“我是比利时人,小姐。” “噢!您是比利时人。” “我叫赫尔克里·波洛。乐意为您效劳。” 她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以前肯定在什么地方听过。她接着又问道:“这次旅行感觉好吗,波洛先生?” “老实说,不好。我有点犯傻,人家一鼓动我就参加了。我不喜欢海洋,总是那么波浪起伏,一刻也平静不下来。” “嗯哼,你得承认它现在可是风平浪静的。” 波洛先生勉勉强强地说:“就算是吧,就这么一小会儿。所以我现在又提起了精神,有兴致注意周围的动静了,比如,您是怎么挥洒自如地对付那个福布斯将军的。” “您的意思是——”亨德森小姐停顿了一下。 赫尔克里·波洛鞠了一躬,“您轻易就得到了想要知道的八卦消息,手法令人叹为观止!” 亨德森小姐毫不忸怩地哈哈一笑,“您是说近卫团的事吗?我知道这样一说那老家伙就会气急败坏。”她探探身子,毫不掩饰地说:“我承认我喜欢八卦,内容越不堪就越有趣。” 波洛凝神看了看她。她身材苗条,保养得当,乌黑的眼睛机敏地闪动着,加上满头的灰发。这位四十五岁的女人对待自己的年龄想必不怎么在意。 埃利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您就是那位大侦探吧?” 波洛鞠了一躬,“您过奖了,小姐。”但他没有否认。 “太棒了!”亨德森小姐说,“您是在追捕罪犯吗,就像书里所说的那样?我们当中藏着一个罪犯吗?我这么问是不是太莽撞了?” “不不不,很抱歉让您失望了。我和别人一样是出来游玩开心的。” 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开心。亨德森小姐不由得笑起来。 “噢!明天您可以在亚历山大港上岸游玩。以前去过埃及吗?” “没有。小姐。” 亨德森小姐猛地站起身来,动作有些突兀。 “我想我得和将军那样去活动活动了。”她说。 波洛礼貌地站起身来。 她冲他微微点了下头,就向甲板走去。 波洛不觉有些诧异,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探出头,朝甲板上望去。果然,亨德森小姐正倚着栏杆在和一位军人风度的高个子男人说话。 波洛笑得更加开心。他慢慢地退回吸烟室,动作就像乌龟缩回壳里,显得有些过分小心。此时,吸烟室里就他一个人,但他觉得这片刻的安静持续不了太久。 果不出他所料,克拉珀顿夫人从酒吧方向走过来。她那精心修剪过的银灰色大波浪头发罩着发网,她穿着时髦的运动套装,显示出按摩和节食呵护出来的体型。她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有的是钱,可以随心所欲地挥霍。 她进门就喊:“约翰——噢!早上好,波洛先生——您有没有看见约翰?” “他在右舷甲板上,夫人。要不要我——” 她手一抬制止住他,“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款款落座。离得较远时,她看起来像二十八岁。现在近距离一看,却像五十五岁,其实她只有四十九岁。尽管精心化妆,仔细修眉,也遮掩不住她的老态。她的淡蓝色眼睛倒是亮亮的,瞳仁很小。 “很抱歉,昨天晚饭时没见到您,”她说,“当然啦,浪太大了——” “浪的确很大。”波洛表示同意。 “幸好我是一个很棒的水手,”克拉珀顿夫人说,“我说幸好是因为我心脏有问题,如果晕船,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您的心脏有问题吗,夫人?” “是呀,所以我需要特别注意。可别累着!专家们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克拉珀顿夫人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起她乐此不疲的话题——她的健康。“约翰,我那可怜的丈夫,总是尽力让我多休息,少做事。生活中我老是绷紧弦卯足劲。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波洛先生?” “明白,明白。” “他老告诫我,放松点,懒散点,艾德琳。可我做不到。在我来说,生活就是劳作。打仗那时候,我还是个女孩呢,可把我累坏了。我的医院——您听说过我的医院吧?虽然我手下有护士,有护士长,什么活儿都有人干,可是整个管理重担全压在我身上啊。”她唉声叹气地说。 “亲爱的夫人,您真是精力充沛。”波洛说得那么言不由衷,仿佛受到了催眠。 克拉珀顿夫人像小女孩一样天真地笑了起来。 “大家都说我真年轻!那怎么可能呢。四十三岁就是四十三岁,我可不会假装自己还很年轻。”她大言不惭地说着,“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他们老是说,艾德琳,你真是活力四射啊!说句实话,波洛先生,人若是没了活力,那得成什么样子?” “死人的样子。”波洛说。 克拉珀顿夫人眉头一皱,觉得这回答很逆耳。她觉得对方是在拿她寻开心。于是站起身,冷冷地说:“我找约翰去了。” 她出门的时候,手提包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波洛赶紧跑过去帮忙捡拾。好一会儿工夫,才将掉落的唇膏、小梳妆盒、烟盒、打火机以及其他零零碎碎装回手提包。克拉珀顿夫人礼貌地向他表示谢意,然后走到甲板上大喊:“约翰——” 克拉珀顿上校和亨德森小姐聊得正欢,听见呼唤,立刻转身来到妻子身前,弯下腰来照顾她的需求。他充满关切地询问,她的甲板椅放得是不是合适,要不要换个地方?他如此温柔宠溺地对待她,显然,那位妻子已经习惯于被体贴丈夫这么伺候了。 埃利·亨德森小姐眺望着远方的水平线,似乎对此颇为厌烦。 波洛站在吸烟室门边冷眼观望着。 身后,一个颤颤巍巍的沙哑声音说:“我要是她丈夫,早就给她一闷棍了。”船上比较年轻的人都戏谑地称这位老先生为“种植园主的老祖宗”,他刚蹒蹒跚跚地走进屋来。“孩子!”他喊道,“来杯威士忌。” 波洛俯身拣起地上一张撕下来的便条纸,这是从克拉珀顿夫人手提包里掉出来的,刚才被遗漏了。他发现那是张处方的一角,药里有洋地黄。他收了起来,打算过后还给克拉珀顿夫人。 “不错,”那位上年纪的乘客还在说,“这种女人太讨厌。我记得在浦那(注:pune,旧称poona,印度西部城市,素有“德干女王”之称。)那个地方就有个女人像她这样。那是一八八七年的事了。” “有没有谁给她来一闷棍?”波洛问。 老先生悲哀地摇摇头。 “当年她丈夫就郁闷而死了。克拉珀顿应该拿出男人的样子来,不用这么千方百计地讨好她。” “她掌握着钱包。”波洛正色说道。 “哈哈哈!”老先生笑道,“真是一针见血。掌握着钱包。哈哈哈!” 两个女孩冲进吸烟室。一个姑娘脸圆圆的,长着雀斑,海风吹乱了她的黑发。另一个也长着雀斑,不过是栗色卷发。 “救人啊救人!”名叫基蒂·穆尼的女孩喊道,“我和帕姆要去救克拉珀顿上校。” “把他从老婆那里救出来。”帕梅拉·克里根呼哧带喘地补充道。 “他就像他老婆的宠物……” “她太讨厌了,处处管制他。”两个女孩七嘴八舌地说。 “他要么和老婆待着,要么就和那个叫亨德森的女人在一起……” “那女人还行,就是老点……” 她们闹着跑了出去,一路上笑嚷着:“救人啊,救人……” 当天晚上,十八岁的帕姆·克里根走到赫尔克里·波洛跟前,告诉他说她们并非突发奇想,而是真的有个计划要解救克拉珀顿上校。她窃窃私语地说:“你就看着吧,波洛先生,我们要在她眼皮底下弄走他,把他带到甲板上去,在月光下散散步。”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克拉珀顿上校的声音,他在说:“就是一辆劳斯莱斯汽车的钱,但这能用一辈子。现在我的车——” “我想是我的车,约翰。”克拉珀顿夫人尖刻地大声回答。 对这么粗暴的回答他居然没有生气,要么是他已经习惯了,要么就是—— “要么就是——”波洛沉思默想着。 “确实如此,亲爱的,是你的车。”克拉珀顿若无其事地向妻子鞠了一躬,不再说话。 “真有绅士风度,”波洛想,“但福布斯将军说克拉珀顿压根就不是一个绅士。这里面有点儿问题。” 有人建议打场桥牌。于是克拉珀顿夫人、福布斯将军和一对眼神锐利的夫妇坐了下来。亨德森小姐说了声“对不起”就出门上了甲板。 “是不是让您丈夫也参加?”福布斯将军犹豫着问。 “约翰不打桥牌,”克拉珀顿夫人说,“他这人没什么情趣。” 四个人开始洗牌。 帕姆和基蒂走到克拉珀顿上校跟前,分别抓住他的一个胳膊。 “你和我们一起上甲板吧,”帕姆说,“去赏赏月。” “约翰,别胡来,”克拉珀顿夫人说,“你会着凉的。” “跟我们在一起是不会着凉的,”基蒂说,“我们会很热。” 他还是和她们一同走了,一路欢声笑语。 波洛注意到,克拉珀顿夫人在牌局开始叫了两草花之后,就没再叫牌。 他溜达着出门去了上层甲板。 亨德森小姐正站在栏杆边,似乎在等待什么人。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看到是他,她的情绪显然低落了不少。 他们闲聊着,过了一会儿,波洛不说话了,她问:“你在想什么?” 波洛答道:“我正在想我对英语的理解能力是不是有问题。克拉珀顿夫人说‘约翰不打桥牌’,通常不是该说他‘不会打桥牌’吗?” “我认为,她只是借机羞辱他一下。”埃利哑声说,“他怎么会和她结婚,真够蠢的。” 波洛在黑暗中笑了,“你不认为他们这样也可能过得不错吗?”他试探着问。 “和那样一个女人?” 波洛耸耸肩。“很多令人难以忍受的妻子都拥有忠心的丈夫。大自然这么安排真是令人费解。不过你得承认,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那位做丈夫的都不生气。”亨德森小姐正在想怎么回答波洛的话,就听到从吸烟室窗户里传出克拉珀顿夫人的声音。 “不不不,我不想再来一局了。这里太气闷了,我得上甲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晚安,”亨德森小姐对波洛说,“我要去睡觉了。”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波洛慢慢溜达到娱乐室——里面只有克拉珀顿上校和那两个女孩,没有其他人。他正在为她们表演纸牌魔术。看着他手指灵敏地洗牌、倒牌,波洛想起将军说他曾经当过音乐剧演员的事。 “你虽然不打桥牌,但看来你很喜欢玩牌。”波洛道。 “我不打桥牌是有原因的,”克拉珀顿说道,脸上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你们这就知道为什么了。我们来玩一局。” 他飞快地发好牌,“拿起你们的牌看看,嗯,怎么样?”看到基蒂一脸迷惑不解,他笑了。他将手中的牌摊开给大家看,其他人也照做。基蒂手里的牌全部都是草花,波洛的牌是一水的红心,帕姆包揽了方块,而克拉珀顿上校则是整套黑桃。 “看到了吧?”他说道,“如果一个人能够想怎么发牌就怎么发牌,想让自己的队友或对手拿到什么牌就能让他们拿到,那他最后还是不要加入一场联谊性质的牌局。免得手气太好时,人家会说闲话。” “噢!”基蒂惊叹道,“你是怎么做到的?我们都看着你发牌,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呀。” “敏捷的手法能够欺骗眼睛。”波洛简洁地说。话音刚落,波洛就发现克拉铂顿脸色一变,仿佛他意识到自己一时忘形有失分寸了。 波洛不由得一笑。原来绅士面具后面还藏着个魔术师啊。 第二天天刚亮,船就抵达了亚历山大港。 早饭过后,波洛来到甲板上,看到那两个年轻姑娘正准备上岸。此刻,她们正在和克拉珀顿上校说话。 “我们赶紧走吧,”基蒂催促着,“那个查验护照的人一会儿就要下船了。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你不会让我们自己上岸的,对吧?那太不安全了。” “我是不放心,确实需要有人陪你们上岸,”克拉珀顿微笑着说道,“不过不知道我妻子能不能去。” “她要不能去就太糟糕了,”帕姆说道,“不过她可以留在船上好好休息。” 克拉珀顿上校举棋不定,显然他非常想下去舒活筋骨,但又拿不定主意。他看到了波洛。 “您好,波洛先生——您上岸吗?” “不上岸。”波洛先生答道。 “那么,我去跟艾德琳打个招呼。”克拉珀顿上校下了决心。 “我们也一起去,”帕姆冲波洛眨眨眼,“没准儿还能叫上她一起来呢。”她又煞有介事地补充说。 克拉珀顿上校对此提议似乎求之不得,一下子就放松了许多。 “那就一起去吧,你们两个都去。”他愉快地说。 他们三个人沿着第二层甲板的通道向舱房走去。 波洛就住在克拉珀顿舱房的对面,出于好奇,他也跟在后面。 克拉珀顿上校敲敲舱门,显得有些紧张。 “艾德琳,亲爱的,你起床了吗?” 里面传出克拉珀顿夫人还没睡醒的声音,“噢,讨厌——怎么啦?” “是我呀,约翰。咱们上岸玩玩好吗?” “不去!”里面的声音不容分说地尖叫着,“我昨晚没睡好,今天得补觉。” 帕姆飞快地插了一嘴,“哎呀,克拉珀顿夫人,真是太遗憾了,要是您能和我们一起去多好啊。您真的不能去吗?” “不能,就是不能!”克拉珀顿夫人的声音愈发尖厉。 上校拧拧门把手,没有拧动。 “干吗呀,约翰?门锁着呢!我可不想让服务员弄醒我。” “对不起,亲爱的,实在对不起,我只是想进去拿我的旅游指南。” “算了吧,”克拉珀顿夫人断然拒绝,“我才不会起床给你开门。走开,约翰,让我安静会儿。” “好吧好吧,亲爱的。”上校离开门口,帕姆和基蒂紧随其后。 “我们现在就走吧,谢天谢地,你还戴着帽子。哎呀,我的上帝——你的护照不会在船舱里吧?” “事实上,它在我兜里——”上校刚要解释。 基蒂捏捏他的手臂。“太好了,”她喊道,“万事大吉,走喽!” 波洛倚着栏杆目送他们三人。他听见身边有人轻轻抽了口气,转过身来看见是亨德森小姐,她的眼睛正盯着那三个离去的身影。 “他们上岸了。”她漠然说道。 “是的,你要上岸吗?” 他注意到她已经戴好遮阳帽,换上雅致的包和鞋,显然是要上岸。然而,她略一迟疑便摇了摇头。 “不了,”她说道,“我觉得还是留在船上好,还有好多信要写呢。” 她转身离去。 福布斯将军绕甲板运动了四十八圈,结束了上午的锻炼,这会儿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啊哈!”当他注意到上校和那两个女孩离去的身影时,喊道:“这是玩的哪一出啊!那位夫人在什么地方?” 波洛告诉他,克拉珀顿夫人不想起床,打算安安静静地补觉。 “谁信呢!”这位老军人挤了挤眼,“午餐时你就会看见她——如果那个可怜的家伙未经允许胆敢缺席午餐,她不会饶过他,等着看热闹吧。” 但将军的预测没有应验,克拉珀顿夫人午饭时并没有出现。直到上校和那两个女孩四点钟返回船上,都没看到她的影子。 波洛躺在自己的舱房里,听见这位丈夫带着歉意敲着对面的舱房门。他敲了很长时间,还转动把手试着将门打开,之后,波洛听见他喊服务员。 “服务员,到这儿来,房间里没人答应,你有钥匙吗?” 波洛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出门来到过道。 消息像野火一样飞快地传遍全船。人们惊愕地听说克拉珀顿夫人死在了她的床上——被一把当地匕首穿透了心脏。在她舱房的地上发现了一串琥珀珠子。 流言满天飞,传得沸沸扬扬。每个上船卖过珠子的小贩都被找来问话!舱房抽屉里丢了一大笔钱!钱已经找到了!钱还没找到!昂贵的珠宝不见了!根本没有什么珠宝!抓到一个服务员,已经认罪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埃利·亨德森小姐拦住波洛问。 她脸色苍白,心神不定。 “亲爱的小姐,我怎么知道?” “你当然知道。”亨德森小姐说。 夜深人静,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到他们的舱房。亨德森小姐带着波洛走到甲板上,在有天棚遮挡的那几把椅子上坐下。“现在可以说了。”她要求道。 波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这案子很有意思。” “她有一些昂贵珠宝被偷了,是真的吗?” 波洛摇摇头,“不,没有珠宝被偷,抽屉里倒是少了些现金,不过也没多少钱。” “我再也不会觉得坐船就会安全了,”亨德森小姐哆嗦了一下,“有什么蛛丝马迹吗,是不是那些肤色黝黑的家伙干的?” “没有线索,”赫尔克里·波洛说,“这个事情相当……嗯……相当蹊跷。” “你说什么?”埃利惊问道。 波洛两手一摊,“好了好了,让我们看看事实吧。克拉珀顿夫人被发现时至少已经死了五个小时;丢了若干现金,床边地上有串珠子;门是锁着的,钥匙不见了;面向甲板的窗户——注意,是窗户,不是舷窗,是打开的。” “那又怎么样?”这女人有些急躁。 “你不觉得谋杀现场出现这些特定的情况很古怪吗?要知道,那些得到准许可以上船叫卖明信片、兑换钱币、兜售珠子的小贩,警方对他们都很熟悉,知根知底。” “尽管如此,服务员手里还有舱房钥匙。”埃利指出。 “是的,那是为了防止小偷小摸行为,但这是谋杀。” “你究竟在想什么,波洛先生?”她的嗓音听起来有些窒息感。 “我在想那扇锁着的舱门。” 亨德森小姐也想了想,“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那人从门出去,锁住门,带走钥匙,这样谋杀就不会太快被人发现。真是聪明之举,这件谋杀案到下午四点才被人发现。” “不,不,小姐,你没弄懂我的意思。我想的不是他怎么出去,而是他怎么进去的。” “当然是从窗户进去的。” “有这种可能性,但很难做到——别忘了,甲板上总是人来人往。” “那就是门。”亨德森小姐有点不耐烦。 “你忘了吗,小姐,克拉珀顿夫人把门从里面锁住了。克拉珀顿上校早上还没离船,她就已经把门反锁起来。他还企图把门打开——所以肯定是反锁住的。” “那也不算什么,也许门卡住了——或是他把手转错了方向。” “并不是光凭他说,实际上我们听见是克拉珀顿夫人自己这么说的。” “我们?” “穆尼小姐,克里根小姐,克拉珀顿上校,还有我自己。” 埃利·亨德森小姐轻轻顿了下脚,脚上的鞋很好看。静默了一会儿,她带着怒气说:“那么——你究竟是怎么推断的?我想的是,如果克拉珀顿夫人可以关门,她也可以开门。” “正是,正是!”波洛开心地望着她,“你终于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是克拉珀顿夫人开门放进了凶手。那么,她会给一个卖珠子的人开门吗?” 埃利不同意,“她也许不知道是谁呢,可能他一敲门,她就起来开门——然后他硬挤进来杀了她。” 波洛摇摇头,“恰恰相反,被杀的时候,她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亨德森小姐瞪着他。“那你的意思是?”她问得很突兀。 波洛微微一笑,“呵呵,似乎她认识那个进来的人,难道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亨德森小姐说,语音都变了调,“凶手是船上的乘客?” 波洛点点头,“看来是。” “扔在地上的珠子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正是。” “钱的失窃也是?” “正是。” 沉默了一会儿,亨德森小姐字斟句酌地说:“我认为克拉珀顿夫人是个非常讨厌的人,我觉得船上没人会喜欢她,但也没人有什么理由杀她。” “也许吧,除了她丈夫,别人都不会。”波洛说道。 “你不会真的以为——”她没说下去。 “船上每个人都觉得克拉珀顿上校应该狠狠地给她一闷棍。我认为那只是他们表达看法而已。” 埃利·亨德森注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不过我得承认,”波洛继续说道,“我本人并没有发现这位好上校有什么生气的表示。更为重要的是,他有不在场的证明。那天他一直和那两个女孩在岸上,直到四点钟才回船。那时克拉珀顿夫人已经死了若干小时了。” 停了一会儿,埃利·亨德森柔声说道:“但你仍然认为……是船上的乘客干的?” 波洛点了点头。 埃利·亨德森突然笑了——肆无忌惮地笑了,“你的推理很难证明啊,波洛先生,船上这么多乘客呢。” 波洛鞠了一躬,“借用贵国侦探小说的一句话:我有自己的办法,华生。” 第二天晚饭时间,每个乘客都在自己的盘子旁看到了一张打印纸条,要求他们在八点半时到主厅去。人们到齐之后,船长站到乐队表演的小舞台上向大家讲话:“女士们,先生们,你们都听说了昨天发生的悲剧。我相信你们都愿意合作将那个作案者绳之以法。”他停下来清清嗓子,“大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就在船上,你们可能都知道,他在破案方面经验丰富。下面请他给大家讲话,请大家注意听。” 就在这时,克拉珀顿上校走进来,在福布斯将军身边坐下。他没有去吃晚饭,看起来充满悲伤,一点儿没有得到解放的感觉。这种表现要么说明他演技出众,要么就是他真心喜欢那位奇葩的妻子。 “请吧,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船长说着从台上下来,波洛走上去。他笑嘻嘻地望着大家,煞有介事的样子十分有趣。 “女士们,先生们,”他开始了,“感谢你们如此宽容地愿意听我说话。船长先生告诉过你们,我在破案方面颇具经验,他说得对,我的确经验丰富。实际上,经过剥茧抽丝分析案情,此案确实有了一些眉目。”他做了个手势,一个服务员上前,递给他一个用床单包着看不出形状的大物件。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可能会让你们觉得奇怪,”波洛提醒道,“你们可能会受惊,觉得我这人莫名其妙,是不是疯了。请你们相信,我的疯狂之举,就像你们英国侦探小说描述的,是我特有的破案方法。” 他与亨德森小姐目光碰在一起,对视了一会儿。 他开始解开那个大包裹。 “请看这里,女士们先生们,这是一个重要证人,他能证明是谁杀害了克拉珀顿夫人。”他敏捷地将最后一块蒙布揭开,让大家看到里面的物件,那是个约有真人大小的木偶,穿着丝绒套服,衣领上饰有花边。 “现在,阿瑟,”波洛说,他的声音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不再带有任何外国口音,而是标准的伦敦腔,充满自信,抑扬顿挫,“你能告诉我——再说一遍——你能告诉我任何有关克拉珀顿夫人死亡的事吗?” 木偶的脖子摆了摆,下巴动了动,就听见一个尖利的女高音在说:“干吗呀,约翰?门锁着呢!我可不想让服务员弄醒我……” 只听一声惊呼,椅子翻倒,站在旁边的那个男人身体开始摇晃,他用手抓住自己的脖子——试图说点什么——但实在发不出声音……接下来,他突然瘫软,一头栽倒在地。 是克拉珀顿上校。 波洛和船医从扑倒在地的人身边站起来。 “我想他不行了,是心脏病。”医生简单地说。 波洛点点头。“戏法被戳穿,给吓坏了。” 他转身对福布斯将军说:“正是您,将军,提示了我,给了我很大启发。您提到过舞台音乐剧,我一直没觉得这与案情有什么关系。后来才联想到,假设克拉珀顿战前是个口技演员,擅长腹语,那么,我们三个人在克拉珀顿夫人已经死了的时候,还能够听到她在舱房里说话,是完全有可能的……” 埃利·亨德森站在他身边,眼神阴沉,充满痛苦。“你知道他心脏不好吗?”她问。 “我猜到了……克拉珀顿夫人说到自己的心脏不好,但我觉得她在故弄玄虚,就是想给人娇弱之感。后来,我捡到一张处方碎片,上面开有大剂量洋地黄。洋地黄是治心脏病的药,但绝不会是克拉珀顿夫人的,因为这种药能使瞳孔放大,我从没有发现她有这种现象——但我一看到他的眼睛,立刻就发现了。” 埃利轻轻地说:“所以你很明白……事情可能会……是这种结果?”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小姐?”他温和地说。 他看见她眼里涌出泪水。她说:“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我很在意他……但他对我没什么感觉……是那些女孩——是她们的年轻,使他感到自己受奴役的痛苦。他想获得自由,要不然就太晚了……是的,我想是那样的……你什么时候猜到……嗯……猜到是他干的?” “他很有自制力,”波洛简明扼要地说,“无论他妻子的行为多么令人痛恨,他都无动于衷,逆来顺受。要么他是习惯成自然,漠然置之,要么就是——嗯——我相信是后者……我想得不错…… “后来,他非要表演纸牌魔术给我们看,就在案发前一天,假装一时不慎暴露了自己。但像克拉珀顿这样的人是不会一时不慎暴露自己的,那必然有原因。人们一旦以为他当年是个变戏法的魔术师,就不会想到他其实是个会腹语的口技艺人。” “我们听到的那个声音——是克拉珀顿夫人的声音吗?” “有一个服务员的声音和她很像。我让她藏在舞台后面,教给她如此这般说话。” “原来这是个圈套,太残忍了!”埃利喊道。 “谋杀更残忍。”赫尔克里·波洛说。 第十八章 花园疑案 第十八章 花园疑案 赫尔克里·波洛先将桌上的信件叠放成整整齐齐的一摞摆在面前,接着拿起最上面那封,研究了一下信封上的地址,然后拿起早餐桌上备着的专用裁纸刀从信封背面裁开,取出里面的东西。还是一个信封,小心地封着紫蜡,写有“亲启保密”的字样。 赫尔克里·波洛蛋形脑袋上的眉毛微微一耸,嘴里嘀咕着:“别着急,这就来了!”再次拿起那把裁纸刀。这次信封里有张信纸——尖长的字迹颤巍巍的,一些字句下面还画上了重点线。 赫尔克里·波洛打开信纸开始读信。信纸上端再次写有“亲启保密”字样。右边是地址和日期:玫瑰岸,查曼草地,巴克斯;三月二十一日。 亲爱的波洛先生: 是一位尊敬的老朋友把您推荐给我的,他知道我最近处于担心和痛苦之中,但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没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要严格保密。 我朋友向我保证说你是个特别谨慎的人——因此我大可不必担心会有警方插手。如果我的怀疑是对的,我目前已经忧心忡忡。当然也有可能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些日子以来我感觉自己脑子有些糊涂——因为我睡眠不好,去年冬天还患过一场重病。弄清楚这件事对我来说有些力不从心,我既没有调查手段也没有调查能力。此外,我还得再强调一下,这是一桩家庭事务,涉及微妙的关系,出于种种原因最好不要张扬。等我弄清楚事实真相,我会自己处理此事,也一定会处理好。我希望在这点上我已经说得很明确了。如果您同意调查此事,那么请您按上面的地址回信告知。 谨此 阿米莉亚·巴罗比 波洛重读了一遍信,他的眉毛又向上耸了耸。 然后他将信放在一旁继续拆阅其他信件。 十点整,他走进机要秘书莱蒙小姐的房间,她正坐在那里等待当天的工作指示。莱蒙小姐四十八岁,相貌平平,缺乏魅力,瘦骨嶙峋的样子有点惨不忍睹。她爱好整洁,这方面几乎可以和波洛本人媲美;虽然具有思考能力,但她很少思考,除非有人要求她这样去做。 波洛将上午的邮件递给她,“小姐,请用适当的话回绝所有这些请求。” 莱蒙小姐将这些五花八门的信件依次浏览了一遍,顺手在上面分别标出莫名其妙的记号。这些记号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完全是她自成体系的标识,比如:“劝诱”、“耳光”、“呼噜”、“简要”等等。标记好后,她向波洛点点头,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波洛递给她阿米莉亚·巴罗比的那封信。她从两重信封里抽出信,读了一遍,探询地望向波洛。 “怎么回复,波洛先生?”她拿好铅笔,随时准备在速记簿上记下波洛的话。 “你对那封信有什么看法吗,莱蒙小姐?” 莱蒙小姐眉头微微一皱,放下手里的笔,重新把信读了一遍。 对莱蒙小姐来说,阅读信件的唯一目的是要按照雇主指示妥善回复,根本就不用开动脑筋。她的雇主很少需要她提供个人意见,通常只要她把秘书该办的事办好就行。所以当波洛这么问的时候,她有些不高兴——她差不多是架完美的秘书机器,对其他俗事毫不关心。她在生活中也有真正的兴趣,那就是发明一种完美的文件归档方法,这种方法出现后,其他文件归档方法就可以从世界上消失了。她连晚上做梦都在琢磨这样的方法。不过,正如赫尔克里·波洛所了解的那样,莱蒙小姐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她对凡事俗务还是相当有心得的。 “嗯?”他再次问道。 “那位老夫人,”莱蒙小姐说道,“有点风声鹤唳的意思。” “不错!那么你觉得是不是无风不起浪呀?” 莱蒙小姐认为波洛已经在英伦住了这么久,足以理解那些俚语是什么意思,就没有答话,只是扫了一眼那套在一起的双重信封。 “保密意识很强,”她说道,“什么都没透露。” “是的,”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也注意到了。” 莱蒙小姐的铅笔再次落在速记簿上等待指示。这次赫尔克里·波洛有指示了,“告诉她,如果她不能到这里来向我咨询,那么我可以在她提出的任何时间去拜访她,这是我的荣幸。不要用打字机,用手写。” “好的,波洛先生。” 波洛又递给她一些邮件。“这些是账单。” 莱蒙小姐飞快地整理了一遍账单,对波洛说:“除了这两份之外都可以支付。” “为什么不支付这两份?没有什么不对啊。” “你才开始和这两家公司打交道。刚开立账户就及时付钱并不是好事,看起来像是你打算日后从他们那儿贷款似的。” “啊!”波洛低声说,“看来你对英国商人的认识很深刻呀,令我肃然起敬。” “我对他们了解得很。”莱蒙小姐面无表情地说。 给阿米莉亚·巴罗比小姐的回信及时写好并寄出,却没有得到任何答复。赫尔克里·波洛猜想,莫非这位老夫人已经自己搞清楚了问题。令他感到有点惊讶的是,如果真是那样,不再需要他的帮助,她居然没有客气地写封信来知会一声。 过了五天,莱蒙小姐接受完早间指示后对波洛说:“我们去信的那位巴罗比小姐难怪没有给我们回信。她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地跟了一句:“哦,她死了。”说话的口气听上去不像个问题,倒像个答案。 莱蒙小姐打开手包,取出一张剪报。“这是我在地铁里看见的,就把它撕了下来。” 波洛心下暗暗称赞,虽然莱蒙小姐用的是“撕”这个词,但其实她是用剪刀将它整齐地剪下来的。波洛读着从《早间邮报》的“出生、死亡、婚姻”专栏里剪下来的那则通告,上面写着:“三月二十六日,阿米莉亚·简·巴罗比在查曼草地玫瑰岸猝死,享年七十三岁。特此通告,敬谢鲜花。” 波洛读完之后,轻声嘀咕着:“猝死。”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请你记录一份口授信稿,莱蒙小姐,好吗?” 没有落笔之前,莱蒙小姐满脑子还在琢磨文件归档方法那错综复杂的细节,听到雇主一声吩咐,她立刻收回神,迅速记录下波洛口授的内容—— 亲爱的巴罗比小姐: 我没有从您那里收到回信,但因我星期五要去查曼草地附近,我将于那天拜访您并与您详细讨论您在信中提到的事情。 谨此 赫尔克里·波洛 “请把这封信打印出来。如果立刻寄出的话,今晚可以到查曼草 地。” 第二天一早,黑边信封的回信就随第二趟邮件来了。 亲爱的先生: 来信收悉,我的姑妈巴罗比小姐已于二十六日去世,因此您所提到的事情不再重要了。 谨此 玛丽·德拉方丹 波洛心中冷笑,“不再重要了……我们走着瞧吧。出发——去查曼草地。” 玫瑰岸是一幢别墅,还真是个玫瑰盛开的地方——不是什么别墅都可以叫这个名称的。 赫尔克里·波洛沿着小径走向前门,途中停下脚步,欣赏着两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坛。盛开的玫瑰花许诺给人们一个预期中的丰收,同样怒放的还有黄水仙、郁金香、蓝色风信子——离房屋最近的一个花坛用贝壳镶着边,但没镶全。 波洛自言自语地说:“那则英国童谣是怎么说的来着?” 玛丽太太,你搞错了吧, 你的花园种的什么呀? 种鸟蛤壳,种银铃铛, 还有那美丽女仆排一行。 “不见得会有一行,”他想,“但至少会有一个漂亮女仆,这个童谣就对上号了。” 前门打开,出现了一个头戴帽子身穿围裙的小个子女仆,这位衣帽整洁的女子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波洛,不明白这个小胡子外国人为何在门前花园里大声自言自语。正如波洛所料,她颇有姿色,长着一双蓝色的圆眼睛,脸庞红润可人。 波洛彬彬有礼地举起帽子,对她说:“请问,阿米莉亚·巴罗比小姐是不是住在这里?” 小个子女仆张开嘴,瞪大那双圆眼睛,“噢,先生,您不知道吗?她死了。死得很突然,就在星期二晚上。” 她有点迟疑,在两种本能之间犹豫不决。第一种,是不信任外国人;第二种,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在她们这种人看来,议论一下疾病和死亡这种事情总是很有意思。 “这太令人吃惊了,”赫尔克里·波洛言不由衷地说,“我与夫人约好今天见面。不管怎样,我可以见见住在这里的另外一位夫人。” 小个子女仆拿不定主意,“你说的是太太吗?嗯,也许你可以见她,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见你。” “她会见的。”波洛说道,并递给她一张名片。 他威严的语气起了作用。这位脸庞红润的女仆退后两步将波洛让进门,领进大厅右侧的起居室,然后就拿着名片找太太去了。 波洛打量着这间屋子,这是个传统风格的起居室——米灰色粗绒墙纸,印着硕大花朵的装饰布色彩模糊,坐垫和窗帘是玫瑰红,还陈列着不少小瓷器和装饰品。屋里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也看不出主人的个性品位。 突然间,生性敏感的波洛觉得有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急忙转过身,看到落地窗的入口处站着个女孩——身材娇小,脸色发黄,长着一头黑发,眼神充满警惕。 她迈步走进房间,波洛对她微鞠一躬,她却突兀地喊道:“你来干什么?” 波洛没有作声,只是耸了耸眉毛。 “你是律师——对吗?”她英语说得不错,但没人会把她当成英国人。 “我为什么得是律师呢,小姐?” 女孩气愤地瞪着他。“我觉得你是,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不是想说她脑子有问题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早就听到过这种说法,所谓她被施加了不良影响,他们就是那么说的,是不是?但那么说不对。她就是想让我得到那笔钱,我也会得到那笔钱的。如果需要请律师,我自己也会请。钱是我的,她既然这么写,那就应该这么办。”她面容丑陋,下巴扬起,眼露凶光。 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走进来并喊道:“卡特里娜。” 女孩畏缩了一下,涨红了脸,嘟嘟囔囔地穿过落地窗出去了。 波洛转身面对刚刚进屋的人,她一开口就干脆利落地稳定了局面。她语带威严,音调中略含轻视与嘲讽,但又不失礼貌修养。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屋子的主人,玛丽·德拉方丹来了。 “是波洛先生吗?我给你写信了。你不可能没有收到我的信。” “啊呀,我一直不在伦敦。” “哦,是这样,我明白了。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德拉方丹。这是我丈夫,巴罗比小姐是我姑妈。” 德拉方丹先生进来时脚步静悄悄的,几乎让人难以察觉。他个子很高,头发花白,举止得体,看不出有什么个性,但他用手指摸下巴的动作暴露了内心的紧张。他不时瞟妻子一眼,显然,他很想让自己的妻子主导谈话。 “你们现在正在悲伤之中,很遗憾我来得不是时候。”赫尔克里·波洛说。 “这不是您的错,我明白,”德拉方丹夫人说道,“我姑妈星期二晚上去世,这事发生得非常突然。” “非常突然,”德拉方丹先生接道,“打击太大了。”他眼光一直注视着刚才那外国女孩走出去的落地窗。 “对此我很抱歉,”赫尔克里·波洛说道,“那我告辞了。” 他向门口的方向移了一步。 “等等,”德拉方丹先生说,“你提到,你……呃……和阿米莉亚姑妈约好见面,是吗?” “是这样。” “那你也不妨和我们谈谈,”他的妻子说,“看看我们能做点什么——”。 “这是个秘密,我不能泄露。”波洛说。“我是个侦探。”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德拉方丹先生正要伸手去拿一个小瓷人,却猛地碰倒了那瓷器。他的妻子则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 “侦探?你和我姑妈有个约会?这太令人诧异了!”她定定地望着他,“能不能解释一下,波洛先生?这……这很匪夷所思。”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字斟句酌地说:“夫人,你让我为难了。” “听着,”德拉方丹先生说道,“她有没有提及俄国人?” “俄国人?” “就是,你知道——就是布尔什维克,红军什么的。” “别胡说八道,亨利。”他的妻子说。 德拉方丹先生立刻退缩回去,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好奇。” 玛丽·德拉方丹直视着波洛,她的眼睛很蓝——勿忘我花朵的蓝色。“如果您能对我们坦言相告,毫无保留,那么,波洛先生,我会很高兴的。我向您保证我——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她说。 德拉方丹先生一脸惊愕地望着妻子,目光流露的意思显然是:“当心点,老婆,要知道这可能是个陷阱。” 妻子再次用眼神克制住他。“行吗,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神情严肃地慢慢摇着头,虽然流露出遗憾之感,但仍然没有点头。“此时此地,夫人,”他说,“我想我只能说无可奉告。” 他鞠了一躬,拿起帽子,向门口走去。玛丽·德拉方丹陪他走过大厅。在门阶上他停下来看着她。 “我想您很喜欢您的花园,夫人?” “啊?是的,我在这上面花了很多时间。” “很美,我非常赞赏。” 他再次鞠躬致意,然后向大门走去。当他走到门外向右转弯的时候,回头扫了一眼,眼光到处,留下两个印象——有个脸色发黄的人从一层的窗户内看着他,还有一个腰板挺直富有军人风度的男子在街道对面徘徊。 赫尔克里·波洛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盘算。“毫无疑问,”他对自己说,“这洞里有老鼠!那么猫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想了想,拿定了主意。他走进附近的邮局,打了两个电话,结果似乎很合他的意。接下来他转身去了查曼草地警察局,在那儿他要求会见西姆斯警督。 西姆斯警督身材魁梧,非常热情。“是波洛先生吗?”他说,“我想就是你,局长刚打电话来谈起你,他说你会来的。到我的办公室去谈吧!” 关上门后,警督伸手请波洛落座,自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注视着客人,忙不迭地开始了谈话。 “你这么快就发现了目标,波洛先生,我们刚开始觉得情况可疑,你就找上我们了,是什么惊动了你的大驾?” 波洛取出他收到的第一封信,递给警督。警督急切地读起来。 “这里有情况,”他说道,“但问题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可能性太多了。可惜她说得不明确,不然会有助于我们了解情况。” “她要知道得很清楚就不用请我帮助调查了。” “你的意思是?” “那她就会还活着。” “你这么想吗?嗯……有一定道理。” “警督,请你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没问题。是这样的,星期二晚上老夫人吃过晚饭后感觉很难受,当时的情景令人惊恐,她又是惊厥,又是痉挛的。他们叫了医生。但医生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医生认为她是痉挛而死。不过,他觉得从发病到死亡的过程很蹊跷,他心存疑惑,所以推三阻四地不肯出具死亡证明。对这家人来说,这就成了个问题,只得让法医验尸,等验尸结果出来再说。我们比他们了解得更多一些。出诊医生是和法医一起做尸检的,他立刻就把解剖结果告诉了我们,果不出所料,老夫人确实是非正常死亡——她死于大剂量士的宁。” “啊哈!” “是啊,如果不解剖就很难弄清楚。问题在于,是什么人喂她吃的?这种毒药吃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发作,所以,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晚饭,是晚饭吃的食物——但说实话,这个推测不大靠谱。晚饭时他们吃了鱼排、苹果馅饼,还有洋蓟汤——那是用砂锅端上桌的。 “吃晚饭的人有巴罗比小姐、德拉方丹先生和德拉方丹夫人。巴罗比小姐有保姆——是个有一半俄国血统的女孩——但她不和这家人同桌吃饭。等他们吃完从餐厅出来后,她去打扫战场吃残羹冷饭。家里还有个女仆,但那天晚上是她的自由活动时间,她出门前将汤放在炉子上,鱼排放在烤箱里,苹果馅饼是冷吃的。他们三人晚饭吃的食物都一样。不仅如此,我想士的宁这种毒药任何人都没法沾嘴,那东西味道奇苦,像胆汁一样。听医生说即使溶解在一千倍的水里,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里,都可以尝出苦味。” “咖啡怎么样?” “咖啡倒是有点可能性,但老夫人从不喝咖啡。” “我明白了。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吃下士的宁确实很困难。她晚饭喝了什么饮料?” “水。” “那更不可能了。” “相当令人费解,是不是?” “老夫人她有钱吗?” “很富有,我想。不过我们并不清楚她到底有多少钱。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德拉方丹一家没什么钱,主要靠老夫人的钱来维持这个家。” 波洛笑道:“那么你对德拉方丹一家是不是有所怀疑,会是哪一位呢?” “很难说他们之中哪一位会干这事。但众所周知,他们是她唯一的近亲,她的死将使他们得到一大笔钱足以摆脱财务困境,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我们都清楚人具有什么样的本性!” “有时候人是没有人性的——是呀是呀,那倒是不假。那老夫人没有吃喝别的东西吗?” “嗯哼,实际上——” “啊哦!原来如此,就如俗话所说,你已经心中有数,胸有成竹了,还和我扯什么汤啦鱼排啦苹果馅饼啦,啊呸!现在我们说说有用的东西。” “我也拿不准是什么。不过据我所知,每次吃饭之前她总要吃一个扁囊。你明白,不是真的胶囊也不是药片,只是一种用米纸包装的药粉——某种有助于消化的无害粉末。” “妙哇,没有什么比这更巧妙的了,只需在扁囊里替换进士的宁,喝口水,毒药就顺着喉咙冲下去了,舌头不会尝到苦味的。” “可不就是这样。问题在于是那个女仆把这东西给她的。” “那个俄国女孩?” “是的,卡特里娜。对巴罗比小姐来说她就是个使唤丫头。可以想见,她是怎么被巴洛比小姐呼来唤去的。给我拿这个,给我拿那个,给我拿另一个,给我捶捶背,把药递给我,去跑趟药房,诸如此类。你也知道伺候这些老妇人会是什么情形——她们看着慈眉善目,但是需要黑奴一样的仆人供其驱使!” 波洛笑了。 “要知道,”西姆斯警督继续说,“怀疑女仆不太合乎常情。这个女孩干吗要毒死她呢?巴罗比小姐一死,她就失业了。她找工作可不大容易,她没有受过训练或是其他教育。” “不仅如此,”波洛提出,“如果那盒扁囊平日里就随便乱放,随手可得,那屋里任何人都可能有机会作案。” “这些情况我们都会调查的,当然是要悄悄地进行。这你能理解吧。比如上次配药的时间啦,药盒通常放在什么地方啦,等等。这需要很多的耐心,很多的准备,要搞清楚我们想要了解的情况很不容易。我还要对付巴罗比小姐的律师,明天就要和他见面。还有她的银行经理。需要做的事情简直数不胜数。” 波洛站起身,“请帮我个小忙,西姆斯警督。事情有什么进展麻烦告诉我一声,我不胜感激。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噢,当然当然,波洛先生,两人联手总好过一人独斗。而且,既然老夫人写信求助于你,你对此也是义不容辞的。” “你真好,警督。”波洛很有礼貌地和他握手告别。 * * * 第二天下午有电话找他。“是波洛先生吗?我是西姆斯警督。事情有了进展,看起来与你我预料的相当吻合。” “是吗?快告诉我。” “嗯,第一个进展——这可是个很大的进展啊。巴罗比小姐只给她侄女留了一小笔遗产而将其余的全部留给了卡特里娜,以回馈她平日照顾的善意和周到——遗嘱上就是这样写的。这就使事情复杂化了。” 波洛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幅画面,脸色发黄的女孩情绪激动地说:“钱是我的。她这么写的,也就应该这么办。”获赠遗产对卡特里娜来说并不出乎意料——她在此前就已经明了。 “第二个进展,”警督继续说,“除了卡特里娜之外,并没有别人动过扁囊。” “你肯定吗?” “那女孩自己也没否认呀。你怎么看?” “挺有意思。” “我们还要再找到一件相关证据,证明她是怎么弄到士的宁的。那应该不会太难。” “但目前尚未找到那类证据,是吗?” “我还没开始找呢。今天早上才开始讯问。” “讯问得如何了?” “延期一周再继续。” “那位年轻女士卡特里娜呢?” “她涉嫌犯罪,已经被我拘留了。我可不想出什么纰漏。她在这个国家里可能会有一些不那么安分守己的朋友把她弄走的。” “不会的,”波洛说,“我想她在这里没有朋友。” “是吗?你为什么这么说,波洛先生?” “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还有别的进展吗?” “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巴罗比小姐的股票账户近来起起落落,好像损失不小。这都是些暗箱操作的勾当,我看不出它和案情有什么关系——目前没有。” “目前没有,也许你说对了。嗯,非常感谢,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不必客气,我是说话算数的人。我看得出你对这个案子很有兴趣。谁知道呢,在结案前你也许真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那是我的荣幸。没准儿我真能帮上你的忙,比如说,要是我能抓住那个女孩卡特里娜的一个朋友的话。” “你刚刚才说她没有朋友,是不是?”警督西姆斯惊异地问。 “我说错了,”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她有一个朋友。” 没等警督继续追问,波洛就挂了电话。 他神情严峻地走进莱蒙小姐的房间。她正坐在打字机旁打字,看到雇主进来,就把手从键盘上移开,探询地望着他。 “我想让你,”波洛说,“设身处地地推断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 莱蒙小姐万般无奈,只好把手放到膝上,等波洛发话。她就喜欢打字、付账、将文件归档,还有登记约会。让她设身处地把自己摆放在什么假想的情境当中体验感受,那真是太无聊太没意思了。不过既然雇主吩咐,那作为秘书也只好从命了。 “你是个俄国女孩?”波洛开始道。 “是的。”莱蒙小姐虽然嘴上应答着,但从神态到口音仍是个地道的英国人。 “你在这个国家里形单影只,没有朋友,出于某种原因不想回俄国。你的工作是伺候一位老太太,陪伴她,照顾她。而且你逆来顺受,从不抱怨。” “是的。”莱蒙小姐毫无异议地顺着说,尽管她怎么也不会对天底下随便哪个老太太逆来顺受。 “老太太对你很满意,决定将她的钱遗赠给你。她是这么对你说的。”波洛停了下来。 莱蒙小姐又说了一个“是的”。 “后来老太太发现了什么事情,可能与钱有关,也可能觉得你对她不够忠诚,或者更严重——药的味道很奇怪,食物吃下去也不舒服。不管她发现了什么,她开始对你起了疑心,并为此给一个很著名的侦探写了封信——好吧,给最著名的侦探写了封信———就是我!我很快就要去拜访她。事情开始变得紧急,正像俗话说的,油要浇到火上了。这时候最重要的是赶快动手。于是,在大侦探到来之前,老夫人死了。钱就到了你手里……现在,请告诉我,这个过程对你来说是不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合情合理,”莱蒙小姐说道,“我的意思是,对一个俄国人来说合情合理。我个人是绝不会做人家保姆的。我喜欢职责分明的工作。当然我做梦也想不到要去杀人。” 波洛叹了口气。“我真是想念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啊,他想象力丰富,浪漫多彩,虽然他的推测判断总是不对,但那错误本身就给人莫大的启发。” 莱蒙小姐没应声。她盯着打字机上刚打了一半的那张纸,恨不得立刻就把手放上键盘继续工作。 “那么你认为刚才那种情形的发生很正常。”波洛沉吟道。 “你认为不是吗?” “我就怕是这样。”波洛叹息道。 电话响了,莱蒙小姐走出房间去接电话,回来报告说:“又是西姆斯。” 波洛急忙跑到电话前,“你好,你好。你说什么?” 西姆斯重复道:“我们在女仆卧室发现了一包士的宁——就藏在床垫下面。警佐刚刚回来通报了这一消息。我认为这样一来基本上就可以结案了。” “是的,”波洛答道,“我想是可以结案了。”他的语调变了,突然充满了信心。 他挂上电话,在写字台边坐下,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桌面,一边喃喃自语着:“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呢?我已经察觉到了,不仅是察觉到,一定是我看见了什么。我的灰色小细胞开动起来,好好想想,好好回忆一下。是不是所有的东西都那么合乎逻辑,都那么理所当然?那个女孩,她谈到钱时的激动,德拉方丹夫人,她的丈夫,他提到俄国人——这个笨蛋,他确实是个笨蛋;那个房间;那个花园……啊!是的,就是那个花园。” 他坐直身体,静默了一会儿,眼睛里闪着绿光。接着他跳起来,走进隔壁房间。 “莱蒙小姐,请停下你手头的工作,出去替我做个调查好吗?” “调查什么,波洛先生?我担心我不是很擅长——” 波洛打断了她,“你说过你对商人了如指掌。” “我是那么说的。”莱蒙小姐自信满满地说。 “那事情对你来说就很容易了。你去趟查曼草地,找一个鱼贩子。” “鱼贩子?”莱蒙小姐惊奇地问。 “对,就是卖鲜鱼给玫瑰岸别墅的鱼贩子。你找到他后问他一个问题。” 他递给她一张纸条,莱蒙小姐接过来毫无兴趣地瞟了一眼,然后点点头,合上了打字机的盖子。 “我们一块儿去查曼草地,”波洛说,“你去找鱼贩子,我去警察局。从贝克街去只要半小时。” 到了警局,西姆斯警督惊讶地迎过来,“你来得好快啊,波洛先生。我给你打电话才过去一个小时!” “我有个请求:请你让我见一见女孩卡特里娜,她全名是什么?” “卡特里娜·列格。好的,我不反对你去见她。” 这个叫卡特里娜的女孩看上去脸色比上次更加蜡黄,而且怒气冲冲。 波洛温和地对她说:“小姐,我希望你相信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只想让你告诉我事实。” 她挑衅地瞪着他。“我已经告诉了你们事实,并且告诉了所有的人!如果老太太是被毒死的,那也不是我下的毒。整个事情全都不对,你们就是不想让我得到那笔钱。”她语不成调,听起来尖厉刺耳,在波洛看来,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可怜小鼠。 “那些药除了你没别人动过吗?” “我已经说过了,不是吗?就是那天下午在药店配的,我装在包里带了回来——正好要开晚饭了。我打开盒子,倒了杯水,一起递给巴罗比小姐。” “除了你没有其他人碰过吗?” “没有!”她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鼠那样尖声叫着——真是勇气可嘉。 “巴罗比小姐晚饭只吃了我们听说的汤、鱼排以及馅饼吗?” “是的。”说这话时,她极其沮丧——黑黑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波洛拍拍她的肩膀。“鼓起勇气来,小姐。没准儿你会获得自由的,不错,还有那些钱,从此过上悠闲自在的生活。” 她看看他,眼神里全是怀疑。 她走出去的时候,西姆斯对他说:“电话里你说的话我没听明白——你说这女孩有一个朋友。” “她是有一个朋友,就是我!”赫尔克里·波洛说,没等警督反应过来他就离开了警局。 在绿猫茶屋,莱蒙小姐没有让她的雇主等待过长时间。 她言简意赅地报告了调查结果: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拉奇,住在海伊街。你说得太对了,确实是十八只。他的话我都记了下来。”她递给他一份记录。 “哼哼。”他满意地低哼着,像猫咪得到了食物一般。 赫尔克里·波洛向玫瑰岸走去。当他到达门前花园时,夕阳正在他的身后徐徐落下,玛丽·德拉方丹走出来迎接他。 “波洛先生?”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诧异,“您又回来啦?” “是的,我又回来了。”他停了停说道,“当我第一次来这儿时,夫人,我就想起了一首童谣。 “玛丽太太,你搞错了吧, 你的花园种的什么呀? 种鸟蛤壳,种银铃铛, 还有那美丽女仆排一行。 “只不过不是鸟蛤壳,是不是,夫人,那是牡蛎壳。”他抬手一指。 他感觉到,她一下子屏住呼吸,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但她的眼神问了一个问题。 他点点头。“不错,我都知道了!女仆是将晚饭准备好才下班的——她会发誓证实这点,卡特里娜也会发誓证明你们吃的晚饭就是这些准备好的食物。只有你和你丈夫知道你买回家十八只牡蛎——打算小小款待一下姑妈。将士的宁混进牡蛎当中是如此容易得手,因为人们吃牡蛎都是囫囵吞下去的。不过还有牡蛎壳需要处理——它们不能放在垃圾桶里,女仆会看见的。因此你就想用它们来围花坛,但数量不够多所以没有围完整,没想到这样反而弄巧成拙,破坏了原来的精致对称,迷人的花园出现了瑕疵。就是那几个牡蛎壳让我觉得不对劲——第一次看到它们时就使我感到很别扭。” 玛丽·德拉方丹说道:“我想你是从信上猜出来的。我知道她在信上写了——但不知道写了多少。” 波洛语焉不详地说道:“至少我明白这是件涉及家庭隐私的事务。如果是卡特里娜的问题,老太太就不会要求保密了。我想,是你或者你的丈夫私自操控巴罗比小姐的股票账户为自己牟利,被她察觉了——” 玛丽·德拉方丹点点头。“我们已经这样干了很多年——这里弄点钱,那里弄点钱。哪里会想到她还那么机敏,竟会察觉出来。后来我得知她在找侦探,还发现她居然把钱都留给了卡特里娜——那个卑劣的小东西!” “于是就将士的宁栽赃到卡特里娜的头上?要不是我发现了事实真相,你和你丈夫就可以逍遥法外,让一个无辜的女孩替你们承担谋杀之罪。你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夫人?” 玛丽·德拉方丹耸耸肩——她那勿忘我般的蓝色眼睛紧紧盯着波洛的眼睛。他想起第一天他来的时候她的完美演技和她丈夫的拙劣表演。一个不平凡的女人——却没有人性。 她说:“怜悯?对那个卑劣哄人的小耗子?”她的轻蔑溢于言表。 波洛慢慢说道:“我想,夫人。生活中你只在乎两件东西,一个是你的丈夫。” 他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 “而另一个——是你的花园。” 他环视着周围的花坛,好像要用目光为他所做的和将要做的事情向花草说声对不起。 第一章 白发男人 献给忠犬勋章的两位卓越成员——卡洛和彼得 第一章 白发男人 将近子夜时分,一个人正走过协和广场(注:巴黎最大的广场,位于塞纳河右岸,城西北部。)。尽管身上贵重的皮毛大衣遮住了他消瘦的躯体,但还是不难看出他的虚弱与潦倒。 这是一个长着一副老鼠面孔的小人物。可以说,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惹人注目或者在任何领域有所建树。然而,在下这样的结论时,旁观者们可能已经犯了错误。因为尽管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但他也能发挥重要的作用来改变世界。就算是在由老鼠所统治的王国中,他也是万鼠之王。 此时此刻,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在等待着他回家完成。但在回家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交易,而这件交易与他的任务是毫不相干的。他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白光,面容也渐渐清晰起来:瘦瘦的鼻子有着少许的弧度。他的父亲是一位老裁缝,一位来自荷兰的犹太人。而他今夜还游荡在国外,要完成一笔他父亲喜爱的交易。 他来到塞纳河畔,穿过桥,走进了巴黎一个声名狼藉的街区。他在一栋没人看守的大楼前停下了脚步,走上了楼梯,来到一间位于四层楼的公寓。没等他伸手敲门,一个女人就把门打开了,这个女人仿佛就是在等待着他的到来。她一言未发,默默帮他脱掉了大衣,带他走进装修得十分俗气的客厅。电灯上笼罩着污秽的粉色的花彩装饰,然而这样的灯光并不能完全遮盖住女人画着粗糙妆容的面庞,而她那显著的带有蒙古人种特点的外貌特征,也在这灯光下一览无遗。奥尔加·德米罗夫娜的职业,和她的国籍一样,如此显而易见。 “都办妥了吗?小宝贝。” “都办妥了,鲍里斯·伊万诺维奇。” 他点了点头,压低了嗓门:“我相信没人盯我的梢。” 但是他的声音里却流露出了胆怯。他走到窗前,把窗帘轻轻拉开,向窗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蓦然回过头来说道: “有两个人,在街那边的人行道上。这看起来是……”他不再出声,咬着手指甲思索起来,这是他感到恐惧时的一个小习惯。 而那个俄国女人却若无其事地慢慢摇了摇头。 “他们在你来之前就在那里了……” “时间的先后并不能说明什么。在我看来,他们是在监视这栋楼房。” “有可能。”她附和着说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又如何呢?就算嗅到了什么,他们想要跟踪的人也不会是你,这里只是他们跟踪的起点。” 一丝刻薄的笑容浮现在这个男人的嘴角。 “你说的对。”男人承认道。 他思虑了一两分钟,然后慢声细语地说道:“这个该死的美国佬真是比谁都会保护自己。” “确实如此。” 他又走到了窗前。 “真是位麻烦的客户!”他冷笑着嘟囔道,“我估计警察都已经盯上他了。好吧,好吧,祝你们这些恶棍能成功!” 奥尔加·德米罗夫娜摇摇头。 “若是那个美国人真的像人们所说的那样,那么,就算两个恶棍也不是他的对手。”她停顿片刻,“我在想……” “怎么?” “没什么。只是今晚有一个人曾两次经过这条街,那是一个白发男人。” “那又怎样?” “是这样。当他经过这两个人的时候,好像故意掉下一只手套在地上,其中一个人把手套拾起来又交还给了那个白发男人。好老套的手法。” “你是说,这个白发男人是这两个家伙的雇主吗?” “有点儿像。” 俄国人看起来似乎感到了惊恐和焦虑。 “你能确定包裹还安全吗?没有什么人动过?事情越来越难说了……越来越复杂。” 他又开始啃指甲。 “你自己看吧。” 她在火炉旁弯下腰,熟练地把煤块移开。在煤块下方,她从一堆杂乱无章的报纸中取出一个椭圆形包裹,它被满是油污的报纸包得严严实实,她将这个包裹递给了他。 “真聪明!”他说道,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幢房子已经被搜查了两次,我的床单都被撕破了。” “就像我刚刚说的,”他嘟囔着,“事情已经越来越难说了。在价格方面争论不休,真是一个失误。” 他撕去了包裹的外层,里面是一个小的棕色纸包。他打开纸,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又再次紧紧地包上。就在此时,电铃声突然尖锐地响起来。 “美国人准时到了。”奥尔加看了一下钟,说道。 她走出房间。没过多久她带进来一个陌生人,他高个头、宽肩膀,从外貌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美国人。他的目光在屋内的两个人身上扫视着。 “您是克雷斯内先生吗?”他客气地问。 “正是。”鲍里斯回答道,“请原谅,接头地点变动了。但最紧要的是能够保密。我——我不能把货带在身上去接头。” “啊,是这样。”美国人很有礼貌地说道。 “您曾对我说过,这桩交易只能在我们之间进行,是吗?确保绝对的安全,这是此桩买卖的重要条件之一。” 美国人点了一下头。 “在这方面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他冷淡地说,“现在,也许,您应该把货拿出来让我看一下。” “您的钱拿来了吗?现钞?” “是的。”对方回答道。 但他并没有想拿出钱的意思。片刻的犹豫之后,克雷斯内把纸包放在了桌子上。 美国人打开纸包,走到灯光下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细心地检查了一会儿,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皮制钱包,从里面拿出一沓钱交给了俄国人。俄国人接过钱后,谨慎地数了遍钞票。 “对吗?” “谢谢,完全对。” “很好!”美国人说道。他迅速将棕色的纸包胡乱塞进自己的口袋,对奥尔加鞠了一躬。 “再见,小姐。再见,克雷斯内先生。” 然后他便离开了房间,关上了房门。剩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男人张开干燥的嘴唇嘟囔道:“我在想,他能不能安全地回到他下榻的饭店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向窗外望去,正好看到那个美国人走到街上。他向左手边拐弯,随即头也不回地迅速向前走去。门口的那两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跟在了他身后。跟踪者和被跟踪者都被笼罩在漆黑的夜幕之中。 奥尔加·德米罗夫娜开口道:“他一定能安全回家。你不用担心他的安危,也不要期待会有任何其他的意外。” “你为什么认为他一定很安全呢?”克雷斯内好奇地问道。 “如果一个人有那么多钱,那他绝不会是傻瓜。”奥尔加说,“既然说到了钱……”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克雷斯内。 “嗯?” “我的那一份呢,鲍里斯·伊万诺维奇?” 他很不情愿地给了她两张钞票。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把钱塞进袜筒里。 “很好。”她心满意足地说。 他好奇地看着奥尔加。 “您不感到惋惜吗?奥尔加·德米罗夫娜?” “惋惜?有什么值得惋惜的?” “你居然放弃了那么值钱的东西。我相信,大多数女人对这种东西爱得发狂。” 她点点头。 “你说的对。很多女人都会为它而疯狂,可是我不会。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是什么?”克雷斯内好奇地问道。 “这个美国人拿到了这些东西,并且我深信最终他和东西都会安然无恙。可是以后会怎样呢……” “你在想些什么呢?” “他肯定会把这东西送给一个女人。”奥尔加沉思着说道,“我在想,如果一个女人得到了它,那她会怎么样呢?” 她开始不耐烦起来,于是又走到窗前。突然她发出一声惊呼,把头转向她的同伴。 “看,我刚刚提到过的那个人,现在正走在路上。” 他们一起从窗户往楼下看去,一个又瘦又高、举止潇洒的男人正悠闲地走过。他头戴一顶圆帽,穿着大衣。在他经过路灯底下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露在圆帽外边的白发。 第二章 侯爵先生 第二章 侯爵先生 白发男人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顾优哉地继续走自己的路。他哼着歌,在一个路口右拐,又在下一个路口左拐。 突然他停住脚步,专心地听着什么。他听到了某种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有点像轮胎爆炸,又有点像枪声。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好奇的微笑,然后又继续他悠闲的步伐。 在街角的拐弯处,他看到了一个热闹的场面:有个警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一两个夜归路过现场的人聚集在这里。白发男人也混在这些围观者中,礼貌地向周围人询问一些信息。 “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先生。两个恶棍袭击了一个稍有年岁的美国人。” “他们伤着那个美国人了吗?” “实际上并没有。”回答者笑了,“那个美国人,他的衣袋里有一只左轮手枪。那两个恶棍还没来得及下手,美国人就朝他们近距离开了枪。两个家伙吓得屁滚尿流、撒腿就跑。至于警察嘛,同往常一样,总是姗姗来迟。” “这样啊。”白发男人说道。 此事似乎没能引起他情绪上的任何波动。 他泰然自若地继续赶路。不一会儿,他就走过了塞纳河,来到这个城市的富人区。他又走了大概二十分钟的路,来到一条安静的大街上,这儿有许多上层人士的住所,在其中的一栋房子前,他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家商店。作为一家商店来说,它实在是素雅、低调,毫不引人注目。它的主人是帕波波鲁斯博士。作为一位极其有名望的古玩商人,帕波波鲁斯博士并不需要用什么广告招揽生意,而且实际上,他的生意也很少在商店的柜台上成交。帕波波鲁斯先生在香榭丽舍大街有一幢豪宅,在这样的时间点,在那里遇见他似乎比在这家店铺里找到他更为可能。但白发男人却看起来很有信心地按响了门铃,并且迅速扫视了一下他身后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的信心看来并不是毫无根据。商店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位戴着金耳环、面容黝黑的男人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中。 “晚上好。”造访者说道,“请问您家主人在吗?” “我的主人在房间里。但是他不会在此时接待一位不速之客。”门房不满地嘟囔着。 “我想他会愿意见我的。请告诉他,他的朋友,侯爵先生来了。” 听了这话,门房将房门打开,让白发男人进房间等候。 这个自称为侯爵先生的男人,在讲话时总是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当门房过来回复说他的主人很乐意在此时与到访者见面时,侯爵先生的表情有了些细微的变化。这位门房一定接受过良好的训练,当他看清来访者脸上用一小块黑色丝质面纱来掩饰五官时,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只是平静地带领着这位侯爵先生来到大厅尽头的一间房间,为他打开门,用充满敬意的声音报告道:“侯爵先生到了。” 那个起身欢迎来宾的身影看起来令人肃然起敬,这就是帕波波鲁斯先生,他总是给人这种德高望重的感觉。他拥有饱满的额头和修剪得十分整洁的白色胡须,举止行为中透露出一种传教士般的善良。 “欢迎您,我亲爱的朋友!”帕波波鲁斯先生用法语说道。 他的语调中满溢着一种虚情假意的甜腻。 “请原谅!”来访者说,“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 “不不不,一点儿也不。”帕波波鲁斯先生继续说,“对于今晚来说,这正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时间。我猜,您也许也已经度过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夜晚。” “对我个人来说并非如此。”伯爵先生答道。 “对您个人来说……”帕波波鲁斯先生重复道,“不不,当然不是说您个人。那么,您是有什么新闻要告诉我吗?” 他一边问着,一边向这个到访者投去尖锐的一瞥,这一瞥既不神圣也不友善。 “没有任何新闻。我们的计划失败了。除了此事,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向您汇报。” “果然如此。”帕波波鲁斯先生说,“任何暴力的行为——” 他摆了摆手,表明他对任何形式的暴力都非常排斥。也确实,在帕波波鲁斯先生日常的生活和生意中,没有任何需要使用暴力的地方。他在欧洲的王室成员中也非常有名,他们亲切地称呼他为“德米特里厄斯” ,而由于对文物有着敏锐的判断力,他在业界也颇有声誉。所有这一切如同贵族般的声望,帮他解决了很多非常棘手的买卖。 “这种直接的进攻——”帕波波鲁斯先生摇着头说道,“有的时候也许能起效果,但更多的时候没有什么用。” 侯爵先生耸了耸肩膀。 “但这样节约时间。”他强调,“并且就算失败了至少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我还有另一个计划,另一个不会失败的计划。” “是吗?”帕波波鲁斯先生说,热切地注视着他。 来者慢慢点了点头。 “由于您的,呃,您的声望,我对您很有信心。”古玩商人说道。 侯爵先生柔和地一笑。 “我想我可以保证,”他喃喃地说,“一定不辜负您的信赖。” “我知道您有着独一无二的条件。”帕波波鲁斯先生说道,他的语调里有掩藏不住的羡慕。 “那都是靠我自己创造的。”侯爵先生说。 他起身,拿起先前漫不经心挂在椅背上的大衣。 “我将继续通过之前的渠道与您联系,帕波波鲁斯先生。但我们的合约必须不受任何的影响或者阻碍。” 这话让帕波波鲁斯先生看起来不是十分好受。 “我拟定的合约从来就不会有任何变动。”他抱怨道。 侯爵先生咧嘴一笑,随即没有再多说一句告辞的话就转身离开了房间,并随手关上了房门。 帕波波鲁斯先生思索了片刻,捋了一下他那修剪得体的白胡须,随即转身来到另外一扇朝里打开的门前。当他转动门把,拉开房门时,一个年轻的女郎绊倒在门口,看来她之前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刚才的谈话。帕波波鲁斯先生既不惊讶也不感到担心。看起来他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好吧,齐娅,你想怎么样?”他问道。 “我并没有听到他离开。”齐娅解释道。 她是一位有着优美线条的年轻貌美的女郎,忽闪着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她的整体气质同帕波波鲁斯是那样相像,明眼人很容易看出这是一对父女。 “太讨厌了,”她继续恼火地说道,“从这个钥匙孔里无法既看到现场又听到声音。” “这也确实时常让我恼火。”帕波波鲁斯先生率直地表示。 “所以,他就是侯爵先生咯?”齐娅慢悠悠地说,“他经常戴着面纱吗?爸爸。” “经常。” 一阵短暂的停顿。 “我猜,你们是在讨论红宝石的事情?”齐娅问道。 她的父亲点了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孩子。”他询问道,闪亮的黑色眼睛里闪过一丝顽皮。 “您是说侯爵先生吗?” “是的。” “在我看来,”齐娅慢悠悠地说,“他这样土生土长的英国人能将法语说得这般流利,这事儿不太常见。” “噢,”帕波波鲁斯先生说道,“所以,你是这样想的。” 和往常一样,他并没有表态,但对于女儿的评价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认可。 “我还觉得,”齐娅说道,“他的脑袋好像有些畸形。” “是巨大。”她的父亲说,“他的头有点过大了。但一般戴了假发的人,都会有这种效果。” 父女俩对视了一眼,会心地一笑。 第三章 火焰之心 第三章 火焰之心 鲁夫斯·冯·阿尔丁穿过伦敦萨伏依酒店的旋转门,来到接待桌前。前台微笑着同他打招呼。 “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冯·阿尔丁先生。”他说。 这位美国百万富翁漫不经心地点了一下头表示回应。 “一切都安排好了吗?”他问道。 “是的,先生。奈顿少校已经在楼上的套房中等候您了。” 冯·阿尔丁又点点头。 “有我的信吗?” “都已经送到楼上去了,冯·阿尔丁先生。噢,对不起,请您稍等。” 他埋头在信件夹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刚到的。” 鲁夫斯·冯·阿尔丁从他手中接过信。当他看到信封上是女人流畅的字迹时,他的脸色一下就变了:脸上那严厉的线条缓和了,僵硬的嘴角也舒缓下来,一切都让他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拿着信走进电梯,唇边的微笑怎么也收不住。 在他套房的客厅里,一个年轻人正坐在桌子旁十分熟练地处理着信件,明显就是接受过长期的训练。他见鲁夫斯·冯·阿尔丁进门,立刻站起身。 “你好啊,奈顿。” “看见您回来真让人高兴,先生。您在巴黎过得好吗?” “马马虎虎。”这位百万富翁心不在焉地说,“巴黎已经变得乏味而简陋了。但我仍然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他露出了一个更加冷酷的笑容。 “我相信您总是能心想事成。”他的秘书满脸堆笑地说道。 “那是当然的。”百万富翁说道。 他用理所应当的语气说了这话,就好像他的秘书只不过在陈述一个世人皆知的事实一样。脱掉厚重的外套之后,他走向那张堆满信件的桌子。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先生。其中大部分都是一些日常事务,有些我还没来得及处理完。” 冯·阿尔丁点了一下头,没做任何评价。他是一个不轻易称赞和责备别人的人,而且对待职员的方式也非常简单:公平地分配给他们薪水,迅速解雇那些没有效率的人。他在择人方面的品位也相当独特。就拿奈顿来说,这是他两个月前在瑞士的一个度假村里偶然认识的。冯·阿尔丁看了奈顿的作战记录,了解到他的腿是因为战争而瘸的,对此他表示非常赞赏。当时奈顿毫不掩饰地告诉冯·阿尔丁,其实他正在找工作,并且非常踌躇地问他是否知道什么合适的职位。在这些往事又萦绕在冯·阿尔丁的脑海里时,他露出了一丝愉悦的笑容:当听说冯·阿尔丁决定录用他当自己的私人秘书时,这个年轻人陷入了完全的惊讶之中。 “但是,但是我并没有任何做生意的经验啊。”他惊讶得都有点口吃了。 “这一点儿都没关系。”冯·阿尔丁回答说,“我已经有三个私人秘书来处理那些生意上的事儿了。但考虑到在接下来的六个月中,我可能都要待在英国,因此我需要一个英国秘书,他要深谙那些社交的窍门,有体面应酬的才能。” 到目前为止,冯·阿尔丁对他当初的判断都相当满意。奈顿很聪明,反应敏捷,人脉资源丰富,而且在行为举止中透出一股独特的吸引力。 秘书指着单独摆放在一边的三四封信。 “这几封信最好由您亲自过目,先生。”奈顿建议道,“最上面的那封涉及与科尔顿的那桩交易——” 可是冯·阿尔丁却打了个暂停的手势。 “今天晚上我坚决不看一眼这些东西。”他义正词严地宣布道,“都留到明天再说。不过,这一封可要另当别论了。”冯·阿尔丁看着手里的那封信补充道。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又如之前那样发生了变化,抑制不住的笑容渐渐布满了他的脸庞。 理查特·奈顿也露出了友善的微笑。 “是凯特林夫人的信吗?”他轻声问道,“昨天和今天她都给您来过电话,看起来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您。” “是的,是她!” 笑容渐渐从他的脸庞上消失了。他急忙拆开了手中的信并且拿出了所附的纸片。他读着信,脸色逐渐变得阴沉起来,眉头紧锁,嘴角的线条变得十分僵硬,整个华尔街都对这僵硬的线条相当熟悉,那是这名百万富翁生气的预兆。奈顿及时预警到了这一切,转身埋头于自己拆信然后分类整理的工作中。一句低声的咒骂从百万富翁的嘴里喷薄而出,他紧握拳头,重重地击打在桌面上。 “我绝不容许这种事情!”他嘟囔着,“可怜的小女孩,但好在你有你的老父亲做后盾。” 冯·阿尔丁皱着眉,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奈顿仍然在桌前坚持不懈地工作着。突然冯·阿尔丁停下了脚步,顺手拿起了之前被扔到座椅上的大衣。 “先生,您又要出门了吗?” “是的,我要去看看我的女儿。” “如果科尔顿方面的人来电话……” “你就告诉他们,让他们见鬼去吧!”冯·阿尔丁说。 “好的。”秘书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此刻,冯·阿尔丁已经穿上了大衣,一边戴上帽子一边走向门口,他拉着门把手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你是一个很好的雇员,奈顿。”他说,“你在我烦躁的时候从不给我添乱。” 奈顿微笑了一下,但没有回应。 “露丝是我唯一的孩子。”冯·阿尔丁说,“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知道她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 一抹微笑照亮了他阴暗的脸庞。他慢慢将手伸进口袋。 “奈顿,你想看点有意思的东西吗?” 冯·阿尔丁转身走向秘书。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由棕色包装纸随意包裹着的纸包。当他把外面的那一层纸撕掉时,露出一个大而破旧的红色绒布盒子,盒盖的当中是一个皇冠,在皇冠下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些大写字母。他打开盒子,秘书猛然屏住了呼吸:在有些脏的白色底衬上,几颗宝石散发出血红的光芒。 “我的天啊!先生!”奈顿惊叹道,“它们,它们是真品吗?” 冯·阿尔丁愉悦地咯咯大笑起来。 “我并不奇怪你会如此惊讶。这些宝石中有着全世界最大的三颗宝石。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曾经佩戴过它们,奈顿。中间的就是被人们称为‘火焰之心’的那颗。它毫无瑕疵,简直堪称完美。” “既然如此,”秘书喃喃道,“它们必然身价不菲。” “价值四十万到五十万美元。”冯·阿尔丁淡然地说道,“这还没有算上这一宝物的历史价值。” “您就这样把那么值钱的珍宝像刚才那样随意放在口袋里,带来带去?” 冯·阿尔丁顽皮地一笑。 “好吧,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凯特林夫人在电话里那么焦虑。”秘书小声说。 但他的老板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又严肃起来。 “你弄错了。”他说,“她还不知道这件事,这本是我为她准备的小小惊喜。” 他把盒子盖上,又缓慢地把它包好。 “奈顿,世人能为他们所爱之人所做的事情少之又少,这点太让人难受了。”他开口道,“我能够为她买下这世上大部分的东西,只要能对露丝的生活起到丝毫的帮助,我都愿意去做,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当我把这串珠宝戴在她的脖子上时,也许能够给她带来片刻的欢乐,然而——” 他摇了摇头。 “当一个女人在她自己的家里都无法展露笑颜的时候……” 冯·阿尔丁的话说到这里停住了。秘书谨慎地点了点头,他比谁都了解有关那位尊贵的德里克·凯特林先生的传言。冯·阿尔丁叹了口气,把那包东西又放进口袋里,向奈顿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第四章 在柯曾大街 第四章 在柯曾大街 德里克·凯特林夫人住在柯曾大街。管家开门后,一眼就认出了冯·阿尔丁,并对他展现出欢迎的微笑,紧接着,他领着这位百万富翁走上楼梯,来到位于二楼的双厅房间。 那个正坐在窗口的女子一看到冯·阿尔丁,立刻惊呼起来。 “噢!爸爸!我实在太高兴了!我成天给奈顿少校打电话,想跟您联系。可是他总是不能告诉我您回来的确切时间。” 露丝·凯特林今年二十八岁,她算不上美丽,也跟“迷人”这个词沾不上边,但是她身上的各种色彩却着实吸引人。冯·阿尔丁年轻的时候曾被称作“胡萝卜”和“生姜”,露丝遗传了他的基因,拥有一头赤褐色的头发,再配上黝黑的眼睛,墨黑的睫毛,这一切使得她的外貌像被艺术加工过了一样。而且她还会根据自己的这些色调来打扮自己。她有着修长的身材,且仪态优美,乍看之下真像拉斐尔画笔下的圣母。如果有人再仔细端详她的脸庞,就会发现她拥有同她父亲一样线条刚硬的下巴,这样的线条对男人来说很合适,但出现在女人的脸上就显得不是那么和谐。从小时候开始,露丝·冯·阿尔丁就惯于坚持己见,假如有人敢于挑战她的固执,那他将很快会意识到:冯·阿尔丁的女儿是从不屈服的。 “奈顿告诉我,你给他打过电话。”冯·阿尔丁说,“半小时前我刚刚从巴黎回来,德里克到底是怎么回事?” 露丝气得满脸通红。 “这事儿简直难以启齿,”她喊道,“他——他完全不听我说的话。”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慌张与愤怒。 “他会听我的话的。”百万富翁冷酷地说。 露丝继续说道:“我上个月压根没怎么见到他。他和那个女人整天到处胡混。” “和哪个女人?” “米蕾,那个在帕提农饭店跳舞的舞女。” 冯·阿尔丁点了一下头。 “上星期我到雷康布里家去过,我和他父亲,雷康布里勋爵谈了谈,他很喜欢我,也完全站在我这边,他说他一定找机会教育他的儿子。” “算了吧。”冯·阿尔丁嗤之以鼻。 “您为什么这么说?爸爸。” “露丝,你一定知道为什么我对此不屑一顾。可怜的老雷康布里,他完全是个没用的家伙。他当然站在你这一边,当然要安抚你的情绪。想想吧,他的儿子,也就是他的继承人,娶了全美富豪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的女儿,他当然不想让这事儿黄了。但是,世人都知道,他的一只脚已迈进了坟墓,他的儿子已经听不进他的任何话了。” “爸爸,您能帮点忙吗?”停顿了一两分钟之后,露丝哀求道。 “当然。”百万富翁思考片刻之后继续说,“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只有一件事对你来说是真正有好处的。露丝,告诉我你现在心中有多少勇气?” 露丝凝视着父亲,冯·阿尔丁对女儿点了点头。 “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你是否有勇气向公众承认自己犯的这个错误?这是唯一可以使你摆脱这种尴尬境地的办法,和过去一刀两断,开始新的生活吧!” “您是说……” “离婚。” “离婚!” 冯·阿尔丁冷冷地一笑。 “露丝,你说这个词的时候好像你从未听到过它似的。可是你周围的朋友中每天都有人离婚。” “话虽如此,可是……” 露丝说不下去了,她咬紧了嘴唇。父亲看了她一眼,投以理解的目光。 “露丝,我了解你。你同我一样,不能忍受这样轻易的放弃。可是我已学会了,而你也要尝试去学习,那就是:有很多时候,放弃是唯一的选择。我可以做很多事情让德里克重新回到你的身边,可是在那之后,这些痛苦还是不会远离你。他已经无可救药了,露丝,他将越来越堕落。我经常责备自己,为什么会允许你同他结婚。但是你就是看中了他,而且那时候看起来他正迫不及待地想要翻开人生的新篇章。再说了,在你的婚姻问题上,我曾阻止过你一次。” 说最后一句话时,冯·阿尔丁没有抬眼看女儿,否则他会发现露丝的脸色瞬间起了变化。 “您确实成功阻止过我一次。”露丝·凯特林的声音很僵硬。 “可惜我当时实在太过心软,没有阻止你第二次。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有多后悔。露丝,这些年你过得太糟糕了。” “您说的没错。”凯特林夫人赞同道。 “所以我说这一切应该结束了!”他用手“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可能对那家伙还有留恋。到此为止吧!面对现实!德里克·凯特林是为了钱才和你结婚的。这就是全部的事实。让他从你的生活里滚蛋,露丝!” 很长一段时间,露丝死盯着地板,随后她头也不抬地说: “可是,如果他不同意呢?“ 冯·阿尔丁惊讶地看着她。 “在这件事上他压根没有发言权。” 露丝又激动起来,她咬着嘴唇说: “不,不,不,他当然没有说话的机会。我只是说——” 她停下来,她的父亲尖锐地看了她一眼。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她停顿了一会儿,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继续说道,“他可能不会让这事儿这么轻易结束。” 百万富翁简直要咆哮起来。 “你是说他会跟我打官司?让他去!只要他敢!但是我要告诉你,你的判断肯定是错误的。我不相信他会这样做。不论他去找哪个律师,律师都会告诉他与我作对,他全无胜利的可能。” “难道您不觉得他会……”露丝犹豫不决,“我是说,他可能会为了折磨我而制造出许多麻烦,让整件事变得非常难堪?” 父亲看着女儿,脸上现出不解的神色。 “你是说,官司会变得很难堪?” 他摇摇头。 “不,不太可能。你看,要打官司的话,他必须要有所依凭。” 露丝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冯·阿尔丁严肃地看了女儿一眼。 “露丝,过来,说出来吧,有什么事情困扰你,都说出来吧。” “没事儿,爸爸,确实没有什么。” 但是露丝的声音很不坚定。 “你是怕公共舆论?是吗?这个让我去处理好了,我会让一切都悄然无声地过去。” “那好吧,爸爸,如果您觉得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露丝,你还是喜欢这小子?是吗?” “不。” 露丝的声音很坚决,冯·阿尔丁感到十分满意,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的小女孩。完全不用担心。现在忘掉这些烦恼的事情吧,我从巴黎给你带回了一点儿小礼物。” “给我的?一定是些非常漂亮的东西吧?” “但愿你能觉得它们非常漂亮。”冯·阿尔丁微笑着说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纸包递给她。露丝迅速撕去外面的包装纸,打开盒子,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啊!”的惊叹。露丝·凯特林喜欢宝石,她一向喜欢这些玩意儿。 “噢,爸爸,这多好看啊!” “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百万富翁满意地说道,“你喜欢吗?” “何止是喜欢,简直是至宝,您是怎么得到手的?” 冯·阿尔丁微微一笑。 “哈,这是我的秘密。当然,交易必须在暗地里进行。这些首饰太有名了。看到中间的那颗大宝石了吗?你可能已经听过它的名字,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火焰之心’。” “‘火焰之心’!”露丝重复道。 她从盒子里取出宝石,把它握在手心贴在胸前。百万富翁看着自己的女儿,想着那些曾佩戴过这块宝石的女人们,想着因为宝石而引起的一系列的伤心、绝望和嫉妒。“火焰之心”同所有那些有名的宝石一样,身后也有着悲剧和暴力的故事。此刻,这宝石被牢牢地握在露丝·凯特林的手心里,它身上那种邪恶的力量似乎消失了。这个美国女人似乎能以她的冷静和镇定来抵御一切悲剧和令人心碎的事情。露丝把宝石放回盒中,然后跑到爸爸面前,跳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 “谢谢,谢谢,谢谢!爸爸,这件首饰太好了。您总是送给我最好的礼物。” “就应该这样。”冯·阿尔丁亲切地说,拍拍女儿的肩膀,“你就是我的一切,小露丝。” “爸爸,您能在这儿待到吃饭的时候吗?和我一起吃饭?” “恐怕不能。你不是要准备出门了吗?” “是的,我原来打算要出门。但没关系,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完全可以推掉它。” “不,”冯·阿尔丁说,“你尽管去吧,反正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明天见,亲爱的。若是我给你打电话,我们能够在加尔布雷恩那儿见面吗?” 加尔布雷恩和卡斯博森,都是冯·阿尔丁在伦敦的诉讼律师。 “呃,好吧,爸爸。”她犹豫了一下,“我希望这件事不会妨碍我去里维埃拉 的旅行。” “你什么时候出发?” “十四号。” “那没有什么问题,毕竟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安排这件事情。另外,露丝,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把这些宝石带出国。你最好把它们存在银行里。” 露丝点点头。 “我可不愿意因为这颗‘火焰之心’而使你遭劫或被暗杀。”百万富翁开玩笑说。 “可是您却那样随意地把宝石装在口袋里到处走。”女儿笑着回应。 “是的——” 她从父亲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与平时不一样的东西,那种迟疑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怎么了,爸爸?” “没什么。”他笑了,“想起了我在巴黎的那场小小的冒险。” “冒险?” “是的,就在我买这些东西的那天晚上。”他指着那个宝石盒子说道。 “说给我听听嘛。” “没什么好说的,孩子。只是有些恶棍想找麻烦,我朝他们开了枪,然后他们就被吓跑了。就这些,没什么大事儿。” 她带着骄傲的表情看着她父亲。 “您可真是条好汉,爸爸。” “你说的没错,露丝。” 他亲昵地吻了女儿一下然后转身走了。一回到萨伏依酒店,他就对奈顿指示道: “在我的笔记本里有一个叫哥比的人的地址,你找出来,通知他明天九点半到我这里来。” “好的,先生。” “我还想和凯特林先生谈一谈。掘地三尺你也要帮我找到他。试试去他常去的俱乐部,不惜代价,一定要联系到他,让他明天上午来见我。最好帮我把时间安排在十二点左右,这种人是不会早起的。” 秘书点了点头,表示他已经明白了要做的事情。冯·阿尔丁全部交代给他的这位雇员之后便离开了。洗澡水早已准备好,他舒舒服服地躺在热水中,回想起了先前同女儿的谈话。大体上他还是满意的。他早就敏锐地看出离婚是帮助女儿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而且女儿比他希望中的要更加愿意采取这个方法。然而,尽管女儿表现得十分顺从,他仍然隐约感觉到这件事有些让人不太放心,在她的行为举止中,他觉出有些非常不自然的地方。他紧锁起眉头。 “也许是我想多了,”他咕哝着,“不过,我敢打赌,她肯定有些事情瞒着我。” 第五章 能干的情报员 第五章 能干的情报员 鲁夫斯·冯·阿尔丁的早餐十分简单,只有咖啡和干面包,不过他通常也只允许自己吃这么多。奈顿进房间的时候,他刚刚吃完饭。 “哥比先生已经在楼下了,先生,他等您见他。” 百万富翁看了一下钟,正好是九点半。 “好吧,”他扼要地说,“让他上来。” 一二分钟后,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小的老头走进屋里,他就是哥比先生。他仔细打量着屋里的每个角落,却一眼都没看眼前的那个人。 “早晨好,哥比!”百万富翁说,“请坐吧。” “谢谢,冯·阿尔丁先生。” 哥比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两眼死盯着壁炉。 “我这儿有一份工作要交给您去做。” “好的,冯·阿尔丁先生,您请说。” “你可能知道,我女儿同德里克·凯特林阁下结了婚。” 哥比先生的目光从壁炉转向了写字台的左手抽屉,一抹歉意的微笑闪过他的脸庞。哥比先生知道很多内幕,但他经常不愿面对这些现实。 “根据我的建议,我的女儿将要准备起草一份离婚协议。当然,原本这些都是律师的事情。但出于一些私人的原因,我想要得到最为详细和完整的情报。” 哥比仰望了一下天花板,咕哝了一句: “关于凯特林先生的?” “是的,是关于凯特林先生的。” “好吧,先生。” 哥比站起身来。 “什么时候能给我看这些东西?” “这件事情很急迫吗,先生?” “我的事情一向都很急迫。”百万富翁回答道。 哥比望着壁炉,会心地一笑。 “那么,我们把时间定在下午两点,怎么样?”他问。 “非常好,”听者赞同道,“再见,哥比。” “再见,冯·阿尔丁先生。” “这是一位非常能干的人。”当哥比走出房间,百万富翁对走进来的秘书说,“在他这一行,他就是个专家,简直无可挑剔。” “哪一行?” “情报。给他二十四小时的时间,他能把有关坎特伯雷(注: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市,中世纪时曾是宗教朝圣地。)大主教私生活的内幕全部摆在你面前。” “确实是个非常能干的家伙。”奈顿微笑着说道。 “他已经成功帮我处理过一两件事情了。”冯·阿尔丁说,“好了,现在让我们开始工作吧,奈顿。”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都沉湎于忙碌的工作中。时间过得很快,在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电话响了,冯·阿尔丁先生接起电话,前台在电话中说德里克·凯特林先生已经来了。奈顿看了一眼他的老板,冯·阿尔丁先生简单地点了一下头,说:“请凯特林先生上楼来。” 秘书把文件整理了一下,便离开房间。他在门口碰上了德里克,德里克·凯特林一闪身让了一下路,然后走进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 “您好,岳父大人。我听说您急切地想同我谈一谈。” 他那懒洋洋的声音和略带嘲讽的语调唤起了冯·阿尔丁先生的许多回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些魅力,应该说总是充满了魅力,冯·阿尔丁死盯着他的女婿:德里克·凯特林先生身材匀称,脸庞很窄,肤色微黑,今年三十四岁的他看起来甚至还有点儿孩子气。 “进来坐下吧。”冯·阿尔丁简短地说了一句。 凯特林坐在扶手椅上,望着他的岳父,脸上一副无所谓的嬉笑神态。 “咱们很久没见了,先生。”他愉快地说着,“我敢说都快两年了。您见过露丝了吗?” “我昨天晚上见过她了。”冯·阿尔丁说。 “她看起来很不错吧?”凯特林轻快地说。 “据我所知,你们根本不经常见面。”冯·阿尔丁干巴巴地说道。 德里克·凯特林扬了扬眉毛。 “是吗?可是我们经常在同一家俱乐部遇见呢。”他继续保持着轻快的语气。 “我没有时间和兴致和你多费口舌,我已经建议露丝和你离婚了。”冯·阿尔丁简短地说。 德里克·凯特林看起来不为所动。 “多么残酷的决定啊!”他嘟囔道,“先生,我想抽支烟,不知您是否介意?” 他点燃一支香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所以,露丝对此如何回应呢?” “露丝决定接受我的劝告。”这位父亲说道。 “她真的这么说?” “你没有别的话可说吗?”冯·阿尔丁尖锐地问道。 凯特林把烟灰弹进壁炉里。 “我认为,”他冷冷地说,“她正在犯一个大错。” “以你的立场来看,当然如此。”冯·阿尔丁气愤地说道。 “得了吧,”百万富翁的女婿回答道,“我们最好别从个人的角度来看问题。此刻,我并不是在想着我自己,而是为露丝着想。您知道的,所有的医生都说我的老父亲,可怜的老戈闻诺不会活太久了。如果露丝再等上个一两年,那时我就将成为雷康布里勋爵,她将成为雷康布里城堡的女主人。她不也就是为了这个身份才同我结婚的吗?” “我已经听够了你那些厚颜无耻的说辞。”冯·阿尔丁咆哮道。 德里克·凯特林微笑了一下,表情仍然没有变化。 “您说的对,这确实是个愚蠢的念头。”他说,“如今社会中贵族的称号毫无用途。但是,雷康布里家族仍然是一个非常高等级的贵族家庭,我们毕竟还是英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如果有一天露丝发现,在她与我离婚之后,另有其他女人取代她成为雷康布里城堡的女主人,被人们尊称为雷康布里夫人,那将会令她非常懊恼的。” “我现在正严肃地和你谈问题,年轻人。”冯·阿尔丁提醒道。 “哎呀,我也是啊,岳父大人,我也在很严肃地同您谈论这个问题。”凯特林说,“在经济方面我十分窘迫,如果露丝在此时同我离婚,那么将会把我推入深渊。既然她已经忍受了我十年,那为何不再继续忍受一段时间呢?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的老父亲绝对不会活着超过十八个月,并且,就像我之前所说的,如果此刻她与我离婚,她就无法得到她之前想得到的,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你认为我的女儿是为了称号和地位才和你结婚的吗?” 德里克·凯特林狂笑起来,笑声极为刺耳。 “难道直到今天,您还相信这是一桩因为爱情而结合的婚姻吗?” “我只知道。”冯·阿尔丁说,“十年前,在巴黎的时候,你可完全是另外一种说法。” “是吗?不过这也很有可能。露丝当时非常漂亮,她就像一位天使或是一位女神,或者是从教堂的圣龛中步入凡间的圣母。我想起来了,我当时的想法也很美好,想踏入新的人生,想安定下来,和一位漂亮又爱我的妻子过上高品质的英式生活。”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更加诡异。 “但是,您完全不会相信我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吧?”他问。 “我一直认为你是为了钱和露丝结婚的,对此我毫不怀疑。”冯·阿尔丁不为所动地说道。 “那么她是为了爱情才和我结婚的?”女婿的声音里满是嘲讽。 “没错。”冯·阿尔丁说道。 德里克·凯特林凝视对方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看出来您认定她是为了爱情才同我结婚的。”凯特林说,“其实当时我也这样想,可是现在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亲爱的岳父,后来我很快就醒悟了。” “你悟出什么来我不管。”冯·阿尔丁说,“并且我也丝毫不感兴趣。我只知道你对露丝实在太糟糕了。” “噢,确实如此。”凯特林轻声附和道,“可是,怎么说呢,她毕竟是您的女儿,在她柔弱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如花岗岩般坚硬的内心。人们常说您是一位冷酷无情的人,这我也有所耳闻,但同您相比,露丝更加冷酷。您至少还能够去爱一个人,甚至超过爱您自己,但她永远不会这样。” “够了!”冯·阿尔丁说,“我叫你来是为了开诚布公地说明我的意图。我女儿的生活本来应该充满幸福,而且你不要忘记,她有我做后盾。” 德里克·凯特林站起身,走到壁炉旁,把香烟头弹进火里,他的声调显得十分沉静。 “请问,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说。 “我的意思是,”冯·阿尔丁说,“你最好不要对离婚协议提出反对意见。” “啊,原来如此。”凯特林说,“这是威胁吗?” “随便你怎么理解。”冯·阿尔丁说。 凯特林拿了把椅子搬到写字台跟前,坐在百万富翁的对面。 “如果,”他缓缓说道,“我是说如果啊,我准备打这场离婚官司呢?” 冯·阿尔丁耸了一下肩膀。 “你没有任何人能给你撑腰,你这个笨蛋。问问诉讼律师吧,他们会告诉你的。全伦敦都知道你的那些荒唐行为。” “露丝可能对我和米蕾这件事有点嫉妒,她这个小傻瓜。我可从不过问她同她的那些‘朋友们’的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冯·阿尔丁严厉地问道。 德里克·凯特林笑出声来。 “先生,我可算看出来了,您什么事情都不了解。”他说,“您的判断可能是,基于某种先天的成见。” 他拿起帽子和手杖走到门口。 “我从来不喜欢劝说别人。”他掷出最后一击,“但此刻,我倒是想给您提个建议:你们父女间最好能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 话音刚落,他就快速走出房间,并关上了房门。在他的身后,百万富翁暴跳如雷。 “见鬼,他那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冯·阿尔丁重重地跌回椅子里。 那种不愉快的感觉又充满了他的胸膛,好像一直有些什么事情是他所不知道的。他拿起手边的电话拨打了女儿的电话号码。 “喂喂,是梅费尔区(注:梅费尔区(mayfair),伦敦的上流住宅区。)八一九〇七吗?凯特林夫人在家吗?噢,她不在,出去吃饭去了?她什么时候回来?……您不知道?好吧……不,没有留言需要转告。” 他放下话筒,再次浮现出烦恼的神色。时针指向了两点,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着哥比先生。终于,在两点过十分钟的时候,那位能干的先生来了。 “怎么样?”百万富翁急切地询问道。 然而矮个的哥比先生却一点儿也不慌张。他不慌不忙地在桌边坐下,掏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用一种单调的声音读着,百万富翁聚精会神地倾听,面孔逐渐变得明朗起来。哥比终于念完了他的笔记,然后饶有兴趣地盯着报纸篮。 “嗯,”冯·阿尔丁咕哝着,“这都是些很有用的材料。这样看来,官司应该很轻松就能打赢。有关宾馆的证据也都收集好了吧?” “铁证如山。”哥比先生答道,他的目光又转移到一把嵌金的靠椅上。 “他在财政上已经完全陷入了窘境。据您刚才说,他正想要借一笔贷款?他四处举债,总数几乎已经超过了他能获得的遗产数目。一旦离婚的风声传出去,毫无疑问,他别想再借到一个子儿,不仅如此,那些向他讨债的人一定会蜂拥而至。他已经被我们掌握在手心里了,哥比,他已经被我们逼到死胡同里了。” 冯·阿尔丁的手掌“啪”的一下拍在桌面上,脸上满是冷酷的笑容和志在必得的神色。 “看来,”哥比用低哑的声音说,“我的情报还算能让您满意。” “我要立即到我女儿那里去。”百万富翁说,“非常感谢您,哥比,您实在是太帮忙了。” 这个小个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苍白而满足的微笑。 “谢谢您,冯·阿尔丁先生。”他说,“我只是尽力为您效劳。” 冯·阿尔丁没有直接去柯曾街。他先到市里进行了两次令他十分满意的会谈。然后乘地铁到了女儿住处附近。当他沿着柯曾大街步行的时候,看到从一六〇号房子里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这个男人迎面向他走来,与他擦肩而过。起初,因为那人的身形和个头都很像他的女婿,他以为那是德里克·凯特林。但是,当那人走近时,他才发现是个陌生人。不,也不是完全陌生,这张脸唤起了百万富翁的一些非常不愉快的记忆,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他绞尽脑汁却仍是徒劳,就是想不起来关于这张脸的具体的事情。他一面走一面焦躁地摇了摇头,真讨厌这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露丝·凯特林显然早就在等候冯·阿尔丁了。房门打开后,她立刻跑到父亲面前,吻了他一下。 “爸爸,事情进行得怎样了?” “非常顺利。”冯·阿尔丁说,“但是,露丝,我需要和你谈谈。” 冯·阿尔丁几乎是本能地感到她有些异样:她先前问候时的热情被一种戒备和机警的神态所替代。她坐在了一张大扶手椅上。 “好吧,爸爸。”她问,“谈什么?” “今天上午我见过你丈夫了。”冯·阿尔丁说。 “您见过德里克了?” “是的。他说了很多话,但其中大部分内容都非常无礼。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说了几句我不是很理解的话。他说什么建议我们父女之间应该坦诚相见。露丝,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凯特林夫人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一下。 “我,我不知道,爸爸。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相信你是知道的。”冯·阿尔丁说,“他还说了一些别的话,关于他有自己的‘朋友’并且从不干涉你交友之类的。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露丝·凯特林仍然如此回答。 冯·阿尔丁坐下了,他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听着,露丝,我可不想两眼一抹黑地搅和到这件事里。我也不确定你的丈夫是不是会因此生事。当然,他现在还不能怎样,这点我能保证。我当然有办法让他安静下来不再四处捣乱,但我要确切地知道现在我是否需要这样做。告诉我,他所说的,你也有自己的朋友,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凯特林夫人耸了耸肩。 “我的朋友有很多。”但她的语气并不坚决,“我不知道他在说谁,是的,我的确不知道。” “不,你知道。”冯·阿尔丁说。 他以对待生意对手的口吻说着话。“我来把问题简化一下,那个男人是谁?” “哪个男人?” “那个男人。就是德里克揪住不放的那个男人,一个对你来说很特别的小伙伴。不要担心,亲爱的,我知道,这事儿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但是我们必须要做到事无巨细,对在法庭上会出现的任何情况都有所准备。你要知道,法庭上那些人,哪怕是点小风浪都会被他们拿来大做文章。我要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你们的关系到底亲密到何种地步,以便想想应对的措施。” 露丝没吱声。她的两只手神经质地反复摆弄着。 “在你老爸面前不要害怕,亲爱的。”冯·阿尔丁温柔地说,“是我平时对你太严厉了吗?尤其是在巴黎的时候……真该死,是的!” 他突然停住话头,露出恍然大悟的震惊表情。 “对,就是他。”他喃喃道,“我觉得我认得他的脸。” “您在说什么呀,爸爸,我完全不明白。” 百万富翁冲到女儿面前,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 “同我说实话,露丝,你又去见那个家伙了?” “哪个家伙呀?” “就是那个在多年之前弄得我们父女关系紧张的家伙!你我都知道我在说谁!” “您是说,”露丝犹豫不决地说,“您是说罗歇伯爵?” “好一个罗歇伯爵!”冯·阿尔丁的鼻孔里都像要喷出火来,“我那个时候就告诉过你,这家伙完全是一个流氓骗子。你当时被他骗得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但是感谢上帝,我及时把你从他的魔爪下解救出来了。” “是的,您确实成功了。”露丝痛苦地说,“然后我就同德里克·凯特林结了婚。” “是你自己想要同他结婚。”百万富翁尖锐地指出。 露丝耸了一下肩膀。 “可是现在,”冯·阿尔丁接着说:“你又同他混在了一起,就算我曾那样劝说过你。他今天也在这所房子里,是的,我在外面见到的人就是他,但当时我没有认出来。” 露丝·凯特林从之前恍惚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我只想告诉您一件事情,爸爸。您对阿尔曼特,也就是罗歇伯爵的看法是错误的。是的,我知道他年轻的时候行事是有些荒唐,他把那些事儿全都告诉我了,但是,他一直挂念着我。您当时在巴黎强迫我们分开的时候,他的心都要碎了,现在——” 父亲的一声怒吼打断了她的话。 “所以现在你又一次陷入了他布下的迷魂阵,是吗?你!我的女儿!我的天啊!” 他猛然举起双手。 “为何女人都是如此愚蠢!” 第六章 米蕾 第六章 米蕾 德里克·凯特林从冯·阿尔丁的公寓里出来之后,在走廊里冒冒失失地撞到了一位女士,他赶紧道歉,那位女士莞尔一笑,接受了他的歉意。她那温文尔雅的气质和一对盈盈的灰色眼睛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在同岳父谈话时,他虽然表面上很平静,内心却波涛汹涌。一个人吃过午饭后,他皱了皱眉,便来到一栋豪华的住宅,那里面住着的便是舞蹈演员米蕾了。一个衣着整洁的法国侍女笑容满面地接待了他。 “您先请进吧,先生,小姐正在休息呢。” 侍女把他引到一个有着东方陈设的长长的房间里,对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米蕾正躺在卧榻上,身边摆满了琥珀色的靠垫,这些同她那赭色的肤色十分相称。这位舞蹈演员长得非常娇媚动人,尽管在黄色面纱下的脸庞有着些许的憔悴,但也自有一种迷人的诱惑力。她妩媚地朝德里克·凯特林笑了笑。 凯特林吻了她一下,坐到了椅子上。 “你刚刚在做什么呀,宝贝?我猜你才起床?” 她那橘红色的唇边现出一丝微笑。 “不,”舞蹈演员回答道,“我刚刚在工作呢。” 她那细长而白皙的手指向一架钢琴,那上面杂乱无章地堆着很多乐谱。 “阿姆布罗泽刚刚在这儿,他为我弹了首新歌剧的曲子。” 凯特林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对克劳德·阿姆布罗泽及其舞剧《贵族琼特》都不是很感兴趣。米蕾也是如此,她对此的全部兴趣也只在她所演的这个剧的主角安妮塔身上。 “那舞蹈实在是太美了。”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将把我所有的热情倾注于此。我要浑身佩戴着珠宝来跳这支舞,哦,这简直太棒了。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我的朋友,昨天在邦德大街我看到一颗珍珠,一颗特别迷人的黑珍珠。” 她很讨人喜爱地看着他,停了下来。 “我亲爱的姑娘,”凯特林说,“现在跟我说黑珍珠已经完全没有用了。此刻,我的钱袋已经彻底空空如也。” 听见这话,她立刻坐了起来,睁大了一双黑色的眼睛盯着他。 “你说什么,德里克?发生了什么事?” “我那尊敬的岳父大人这次下了狠心,”凯特林说,“他准备要与我做个彻底的了断。” “什么?” “换句话说,他要让我的妻子同我离婚。” “太愚蠢了。”米蕾说,“她为什么要和你离婚?” 德里克咧嘴笑了笑。 “多半是为了你,我的心肝儿。”他说。 米蕾耸了一下肩膀。 “就是这样才说她愚蠢。”她下结论道。 “实际上也的确太傻。”德里克附和着。 “你准备怎么应对呢?”她问道。 “我的心上人啊,我能怎么办呢?一方是家财万贯的百万富翁,一方是债务满身的我。不用再多说,就知道哪方将会占上风。” “这些美国人总是不走寻常路。”米蕾说,“看来你的妻子也并不爱你。” “好吧,”德里克说,“可是我们该怎么做呢?” 她满腹疑团地看着他。他凑近她,抓住她的双手。 “你不会离开我吧?”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在你离婚后——” “是的,”凯特林说,“在我离婚后,那些债主一定会像饿狼扑向羊羔般扑向我。我是如此爱你,米蕾,你难道准备抛弃我吗?” 她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我很爱慕你,这点你是知道的,德里克。” 他从她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她的闪躲。 “好吧,事情就是会这样发展,不是吗?你还是会离开我,大难临头各自飞。” “噢,德里克!” “少来这一套!”他粗暴地说,“那时你就会抛弃我,不是吗?” 她耸了一下肩。 “我非常喜欢你,我的朋友……真的,我是爱你的。你的确很迷人,是位可爱的小伙子,但对于我来说不切实际。” “所以说你只是有钱人的奢侈品吗?这就是你想说的?” “如果你愿意那样理解的话。” 她往后一仰,又缩回那堆枕头里。 “然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你,德里克。”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站在那儿往外呆望了一会儿。这时,舞蹈演员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背影。 “你在想什么呢?我的朋友。” 他扭头,越过自己的肩膀,冲她咧嘴一笑,这个诡异的笑容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此时此刻,我正在想一个女人,亲爱的。” “一个女人,嗯?” 米蕾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她在此刻能够了解的信息。 “你正在想另一个女人?是吗?” “噢,别紧张,只是想象中的一幅肖像画而已。一幅名为‘灰色眼睛的女士’的肖像画。” 米蕾严厉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遇到她的?” 德里克·凯特林笑了,这笑声里满是嘲笑和讽刺。 “我是在萨伏依酒店的走廊里遇见的这位女士。” “很好!那她说什么了?” “根据我的记忆,我说:‘对不起’,然后她答:‘没关系’。类似这些内容的话。” “然后呢?”舞蹈演员步步紧逼。 凯特林耸耸肩。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个邂逅到此结束了。”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懂。”米蕾总结道。 “这位长着灰色眼睛的女士,”德里克喃喃地沉思道,“她给我的感觉就是: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了。” “为什么?” “她也许会给我带来不幸,女人给我带来的总是不幸。” 米蕾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向他,用长长的、像蛇一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你这个笨蛋,德里克。”她喃喃地说,“你真的太笨了,你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伙子,我非常喜欢你。但我不能忍受贫穷,是的,这点是确凿无疑的。现在听我说,这一切都非常简单。你必须要同你的妻子和好。” “但恐怕实施起来有难度。”德里克不动声色地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不明白。” “主要问题在于冯·阿尔丁,亲爱的,跟他打交道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是那种一旦下定决心就绝对会坚持到底的人。” “我听说过他,”女演员点头说道,“他非常富有,是吗?几乎是全美国最有钱的人了。几天前,他在巴黎买了世界上最好的宝石,那颗被称为‘火焰之心’的宝石。” 凯特林没有作答。女演员继续沉浸在她对宝石的憧憬里: “那是多漂亮的一枚宝石啊,它应该属于像我这样的女人。我爱珠宝,德里克,它们如此诱人,总是在对我细语着什么。噢,想想吧,能戴上一枚如同‘火焰之心’一样的宝石。” 她轻叹一口气,又回到现实中来。 “你肯定不明白这些事情,德里克,你是个男人。我猜冯·阿尔丁很可能把这些宝石给了他女儿。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吧?” “是的。” “如果冯·阿尔丁死了,她将继承所有的遗产,她会成为一个非常有钱的女人。” “她已经很有钱了。”凯特林慢悠悠地说,“结婚的时候她爸爸给了她几百万美元。” “几百万?真是一笔巨款。如果她突然身亡,嗯,那这些钱岂不是都成为你的了?” “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是这样的。”凯特林缓缓说道,“据我所知,她还没有立遗嘱。” “我的上帝!”女演员说道,“如果她死了,那岂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解决了。” 一阵沉寂过后,凯特林大笑起来。 “我喜欢你这种简单而又切实的想法,米蕾,但恐怕你的愿望要落空了。我妻子的身体非常健康。” “好极了!”米蕾说,“可是万事都有意外啊。” 他一言不发地死盯着她。 她继续往下说。 “但你是对的,我的朋友,我们不能总是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现在,我的小德里克,最重要的是要阻止你的妻子同你离婚,一定要让她放弃这个想法。” “她要是不放弃呢?” 米蕾眯起眼睛。 “我想她会放弃的。她不会是那种喜欢将私生活暴露给公众的人,在她的身上有那么一两个小故事,她肯定不希望她的朋友们在报纸上读到这些轶闻。” “你指的是什么?”凯特林严肃地问道。 米蕾仰面大笑起来。 “当然了!我说的是那位自称罗歇伯爵的男人,这个人我很了解。请你不要忘记,我是个巴黎人。她结婚之前,那人可是她的情人,你不知道吗?” 凯特林气愤地抓住了她的双肩。 “这完全是无耻的捏造!”他说,“也请你不要忘记,你正在谈论的是我的妻子!” 米蕾显然有点吃惊。 “你们这些英国人啊,都是些怪物。”她抱怨道,“不过不论怎么措辞,事情都是一样的。那些美国人太冷血了,不是吗?也许我这样说能好听点儿,我的朋友,你的妻子在结婚之前曾爱恋过他,然后她的父亲插了一脚进来,用钱打发走了罗歇伯爵。这位可怜的小姐当时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但是最终还是屈从了父亲的意志。而现在,你肯定同我一样清楚,那就是事情有了一些变化。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本月十四日她和他在巴黎还有一个约会。” “这一切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凯特林质问道。 “我?我在巴黎有些朋友,亲爱的德里克,他们同这位伯爵非常熟悉。这一切事先都安排好了。她声称要去里维埃拉度假,实际上是要去巴黎见罗歇伯爵,至于他们在巴黎见面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谁知道呢?是的,没错,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了的。” 德里克·凯特林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懂了吗?”米蕾不怀好意地说,“如果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就能将她完全掌握在你的手心里。你能把她推入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噢,天啊,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赶紧住口吧!”凯特林叫道,“闭上你那该死的嘴!” 米蕾笑着坐回到卧榻上。凯特林拿起帽子和大衣,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离开了这间公寓。女演员坐在卧榻上还在暗自发笑。她对自己刚刚的行为感到非常满意。 第七章 两封来信 第七章 两封来信 “萨米尔·哈菲尔德夫人向凯瑟琳·格雷小姐致以最诚挚的问候,同时希望能够在格雷小姐还没有留意到的时候为她指出——” 哈菲尔德夫人一鼓作气写到此处停住了,她遇到了一个所有人在写这类信的时候都会遇到的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如何流畅地用第三人称来表述自己想要说的事情。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哈菲尔德夫人撕下了一张便签又重新开始写。 “亲爱的格雷小姐,非常感谢您能够尽心尽责地照顾我的艾玛表姐(她的去世对我们来说着实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我不得不觉得——” 哈菲尔德夫人写到这里又卡住了,这封没写完的信跟上一封一样被丢进了废纸篓。在废纸篓装了四封没写完的信之后,哈菲尔德夫人总算写出了一封让自己颇为满意的信。这封信被封好,贴上邮票,信封上写上了凯瑟琳·格雷小姐的地址:肯特郡圣玛丽米德镇的小克兰普顿村。次日清晨的早餐时分,它就同另一封装在考究的蓝色长信封里的信一起被放到了凯瑟琳小姐的餐桌上。 凯瑟琳·格雷首先打开了哈菲尔德夫人的信,信件内容如下: 亲爱的格雷小姐: 您为我可怜的表姐所做的一切都让我的丈夫和我满怀感激。尽管我们知道在最后的时间中,她时常不省人事,但她的死对我们来说仍然是非常大的打击。我了解到她的遗嘱分配极其古怪,这份遗嘱在任何法庭上都站不住脚,我想,聪明如你也一定察觉到了这个事实。我的丈夫说,处理这些事情最好的方式是我们能够私下解决。我们也将很乐意为您推荐一个相似的职位,并且希望您能接受一份小礼物。请相信我,亲爱的格雷小姐。 忠实于您的: 玛丽·安娜·哈菲尔德 凯瑟琳·格雷读完这封信之后,笑了一下,又从头读了一遍。读完第二遍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了。然后她拿起了第二封信,简单看了一遍之后,她放下信,出神地凝视着前方。这次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任何表情,她安静地陷入了沉思之中,旁人无法在这位女子的脸上读出她的内心究竟有什么样的情绪波动。 凯瑟琳·格雷小姐今年三十三岁,她本出身名门,但她的父亲破产了,所以她不得不从小就自力更生。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她到老哈菲尔德女士家做了保姆。 所有人都知道,老哈菲尔德女士十分挑剔。她家的保姆频繁地换来换去。她们满怀希望而来,但都饱含泪水而去。然而当十年前,凯瑟琳·格雷踏入小克兰普顿时,之前的一切混乱都结束了。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于是人们只能将这归功于天赋,凯瑟琳·格雷就是有这样的天赋,她能不着痕迹地降伏老太太、小男孩和狗。 二十三岁的她是一位有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的安静姑娘。三十三岁的她是一位安静的女士,那双灰色的眼睛还是那么楚楚动人,眼中闪动的那种宁静丝毫不会为外界所打扰。除此之外,她还有一种天生的幽默感,并且这种幽默感并没有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消失。 她正坐在早餐桌边盯着前方出神的时候,门铃伴随着门环的撞击声急促地响了起来。侍女急忙跑去开门,急喘吁吁地向她报告道: “是哈里松医生来了。” 伴随着门环嘈杂的撞击声,这位身形高大的中年医生活力四射地出现在凯瑟琳面前。 “早上好,格雷女士。” “早安,哈里松医生。” “我这么早来拜访您,”医生解释道,“是因为我估计您可能已经收到了一封来自哈菲尔德那些亲戚的信。这位自称为萨米尔夫人的人实在是太恶毒了。” 凯瑟琳一声不响地把桌上那封来自哈菲尔德夫人的信递给他,然后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医生认真地看着这封信,他的眉头越皱越紧,鼻子和嘴巴里不时地发出嘲讽的哼声,看完之后,他猛地把信扔回桌上。 “太龌龊了!”他怒气冲冲地说,“简直一派胡言。别被他们吓住了,亲爱的。哈菲尔德夫人写遗嘱的时候同你我这样的正常人一样清醒,没人能对这份遗嘱的内容提出反对意见。他们自知理亏,说什么拿去法庭的那些话也纯属胡扯,因此他们想方设法地想和你私下了结这件事。听着,亲爱的,也别被他们的阿谀奉承所蒙骗了。你要记住,你有权利得到这笔钱,千万别感到有任何顾虑或者良心上的不安。” “我恐怕不会有这些顾虑。”凯瑟琳说,“这些都是哈菲尔德夫人丈夫的远亲,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们也从未来探望过她。” “你是一位很善解人意的人。”医生说,“我比谁都了解,过去十年中你都遭了哪些罪。你理当全数继承那位老夫人的遗产。” 凯瑟琳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 “全数继承。”她重复道,“您还不知道一共有多少钱吧?医生。” “嗯,我想每年最多能有大概五百英镑左右。” 凯瑟琳点了点头。 “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她说道,“现在请您读一读这封信。” 她把那封从蓝色信封中拿出的信递给了他。医生读完信之后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不可能吧。”他咕哝着,“这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她是莫特劳德公司的原始股东之一,这个公司一直生意兴隆。这四十年来,她的年收入都在八千到一万镑之间。而我敢肯定,她每年顶多用四百英镑。她对待钱总是特别精打细算,我相信她每花一个铜板,都得算计算计。” “而且,她的这些财产一直有增无减。亲爱的孩子,您将是一位非常富有的女士。” 凯瑟琳·格雷点了点头。 “是的。”她说,“我会成为一位非常富有的人。” 她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说着这句话,就好像是在谈论旁人的事情一样。 “好吧。”医生一边说一边准备要离开,“我衷心地祝贺你。”他用关节敲了敲桌上那封哈菲尔德夫人的信,“别为这个女人和这封令人恶心的信担心。” “说实在的,这封信也并不是那么令人作呕。”格雷小姐却很大方地说,“在这样的形势下,我倒认为她这么做是情有可原的。” “有的时候你真的令我很惊讶。”医生说道。 “为什么呢?” “你的那些所谓‘情有可原’的事情。” 凯瑟琳·格雷大笑起来。 吃午饭时,哈里松医生把这一重大新闻告诉了他的太太,后者听了极为激动。 “古怪的哈菲尔德老夫人,她竟然这么有钱。真高兴她把这些钱都留给了凯瑟琳·格雷。那姑娘可是位天使。” 医生做了一个鬼脸。 “我一向认为天使都不太好打交道。而凯瑟琳·格雷作为天使来说有点儿太有烟火气了。” “她是一位有幽默感的天使。”医生太太说,她眨了眨眼睛,“而且我猜你绝对不会忽视一点,那就是她确实是一位美人。” “凯瑟琳·格雷?”医生吃了一惊,“好吧,我承认她的眼睛很美。” “噢,你们这些男人。”他夫人嚷嚷道,“简直什么也不懂。凯瑟琳是个美人坯子,只是差在了衣服上!” “衣服?她的衣服怎么了?我倒认为她的穿戴一向十分得体啊。” 哈里松夫人恼火地叹了口气,医生接着说他的打算。 “你最好去探望她一下,波莉。”他建议道。 “我会去的。”哈里松夫人迅速答道。 下午三点,哈里松夫人前去拜访了凯瑟琳小姐。 “我是多么为你高兴啊,孩子!”她热切地说,“整个村子肯定都像我一样为你高兴。” “非常感谢您前来看我。”凯瑟琳说,“快点儿进来吧,我想问问您有关强尼的事儿呢。” “噢!强尼。好吧——” 强尼是哈里松夫人的小儿子。上次她过来拜访凯瑟琳的时候,详细诉说了她这个小儿子扁桃腺肿大的不幸故事,当时凯瑟琳满怀同情地听完了她的诉说。一个人的习惯总是很难改变的,在过去的十年中,倾听已经成为凯瑟琳生活的一部分。她与哈菲尔德老夫人常常进行这样的对话,“亲爱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朴茨茅斯 的海军炮弹?有没有告诉过你查尔斯伯爵是在什么时候称赞我的晚礼服的?”通常,凯瑟琳都会温柔地回答道:“我想您之前一定告诉过我了,哈菲尔德夫人,但是我已经忘了。能不能麻烦您再跟我说一遍呢?”然后,这位老夫人就会手舞足蹈地叙述起来,其中还会不断地修改之前所讲的话,会停顿下来想起更多的细节,每当这个时候,凯瑟琳会集中一半的注意力听她叙述,在老夫人停顿的时候适时地予以回应…… 现在,带着同昔日一样的好奇感,她认真听哈里松夫人讲着她小儿子的事情。 半小时过去了,叙述者突然想起了她此行的目的。 “我刚刚说了太多我自己的事情了。”她惊呼道,“我今天到这儿来是想谈谈你的事情和你今后的规划的。”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任何打算。” “亲爱的——你不会打算要离开这儿吧。” 哈里松夫人语气里的惊讶让凯瑟琳笑出了声。 “是的,我想去旅行。我对世界了解得太少了。” “我本应该想到这点的。这些年你在这儿过得太辛苦了。” “我也不是很确定是不是辛苦,”凯瑟琳说,“但这儿的生活给了我很多自由。” 哈里松夫人此刻倒吸了一口气,她的脸微微变红了。 “这听起来一定很蠢。是的,过去几年我没有多少时间休息。” “我也这么觉得。”哈里松夫人叹了口气,回想起过去的十年中凯瑟琳一直不知“休息日”为何物。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身体的劳累能让你的心灵更加自由,能让你总是自由地思考。过去的岁月中我的思绪是十分自由的。” 哈里松夫人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噢!如果您身处我的处境您就会明白的。但是,在享受这种自由的同时,我也想要做出一些改变。我想要,嗯,想要生活中能发生一些事情。噢!不是说在我的身上要发生什么事情。我是说,我想要经历一些事情,一些有趣的事情,哪怕只是围观这些事情也好。但你知道,在圣玛丽米德,什么都不会发生。” “的确如此。”哈里松夫人热切地附和道。 “我得先去趟伦敦。”凯瑟琳说,“不管怎样我都要先在那儿见见律师。然后我将去国外旅行。” “太棒了!” “但,当然,有一件事是最要紧的——” “怎么?” “我要穿戴一下。” “我同我丈夫上午还在讨论这件事。”这位医生夫人叫嚷道,“你知道吗?凯瑟琳,若是在穿戴上多费点儿神,你会更漂亮些。” 格雷小姐不为所动地笑了笑。 “得了吧。我才不相信我能美到哪里去。”她真诚地说,“但是能有几件真正的好衣服也确实感觉不错。这话听起来就像我把我自己都当作一个怪物在评论。” 哈里松夫人敏锐地看了她一眼。 “你的面貌一定能焕然一新。”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在离开村子之前,凯瑟琳去老瓦伊娜小姐那儿道别。瓦伊娜小姐比哈菲尔德夫人要年长两岁,能活过她的老朋友,这种胜利让她非常有成就感。 “你是不是压根没想到我能活得比简·哈菲尔德久?”她向凯瑟琳炫耀着她的胜利,“我们从上学的时候就认识了。结果呢,现在她去世了,而我还活着。谁能想到这事儿呢?” “您总是在晚餐的时候吃黑麦面包,不是吗?”凯瑟琳不带感情地回复道。 “真高兴你还记得,亲爱的。是的,如果我的老朋友能和我一样每晚吃一小片黑麦面包再搭配上一点酒,那么她现在还能活着。” 这位老夫人停住了,得意扬扬地点了点头。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噢,我听说你现在得到了一大笔财产?很好,很好,好好保管它。你准备去伦敦找找乐子?别想着在那儿能遇到什么结婚对象,亲爱的,你不是那种能够吸引男人目光的人。你只会这样一个人慢慢老去。你现在多大岁数了?” “三十三岁。”凯瑟琳告诉她。 “好吧,”瓦伊娜小姐含糊地说,“情况还不算太遭。当然你也不是那么年轻了。” “的确如此。”凯瑟琳说到这儿变得开心了一点。 “但你是一位非常好的女孩儿。”老妇人友好地说,“我能肯定,会有男人愿意娶你的,你比那些整天裸着大腿卖弄风骚的人要好多啦。再见,亲爱的,祝你玩得开心,但人生当中很少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听了这些临别的赠言之后,凯瑟琳准备踏上旅途。火车站上,几乎全村的居民都来同凯瑟琳告别。那个包揽了一切家务的小侍女,艾丽斯,也带着一捧用硬金属丝扎起来的花束赶来了,她哭得格外伤心。 “像她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她呜咽地说,这时火车已经缓慢地开动了。“查理为了那个乳品店的姑娘而离开我时,格雷小姐对我是那样体贴。尽管在处理家务的问题上她对我的要求也很严格,但在我遇到麻烦时,她总能够及时发现。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尽我所能地帮助她。我总是说,像她这样的人才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淑女。” 就这样,凯瑟琳离开了圣玛丽米德。 第八章 坦普林女士的信 第八章 坦普林女士的信 “好吧,”坦普林女士念叨着,“很好。” 她把《每日邮报》巴黎版放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中海海面上的波涛。合欢树的一枝金黄色的枝丫在她的头上摇曳着,整个这一切构成了一副颇为动人的画面: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士正身着一袭华丽的睡衣。她的金发还有白里透红的肌肤,可能要归功于后天的加工,但她那双碧蓝的眼睛绝对是上天的恩赐,这让四十四岁的坦普林还能够称得上是一位美人。 但是,此刻的坦普林女士却不是在思考自己的事情,也就是说,此时她并不在乎自己的外貌看起来如何。她正在思索一个要解决的棘手问题。 坦普林女士在里维埃拉是个有名的人物,她刚刚才在玛格丽特别墅里举行过派对。她曾经有过四任丈夫,生活经历十分丰富。与第一任丈夫的婚姻太过轻率,所以她很少提及。不过好在那个男人适时死了,于是寡妇就同一个富有的纽扣厂老板结了婚。可是这一任丈夫在三年之后也到了冥间,据说意外是在同几个志趣相投的好友度过愉快的聚会之后发生的。第三任丈夫名叫威斯康特·坦普林,他把妻子带入了上流社会,这正是她的夙愿。当再次结婚的时候,她保留了坦普林这个姓氏。她的第四段婚姻完全是为了迎合自己的喜好,查理·艾万斯先生今年二十七岁,是一位长得非常有魅力的小伙子,他举止得体,爱好体育运动,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心怀感激之情,并且他还一贫如洗。 坦普林女士对自己的生活现状颇为满意,但也时不时地会为自己的财产感到担忧。纽扣老板给她留下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可是按照坦普林女士的说法,“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情很花钱——(一件是指由于战争而引起的股票下跌,另一件则是坦普林勋爵的挥霍浪费)。”她的生活还算是比较舒适的,可是只是“比较”舒适并不能让罗莎莉·坦普林满意。 在这样一个普通的一月的早晨,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吃惊得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好吧。”她又喃喃念道。在此刻的阳台上,她的身边只有她的女儿——蕾诺斯·坦普林。有这样一位女儿在身边总是让坦普林女士很不安,这姑娘虽然看起来很老成,却完全不通晓人情世故,她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嘲讽态度,常常让人啼笑皆非。 “亲爱的,”坦普林女士说,“这多奇怪啊。” “什么呀?” 坦普林女士把手中的报纸递给了她的女儿,用手指了指她刚刚看了半天的那条新闻。 蕾诺斯看了一眼报上的新闻,完全没有她母亲刚刚表现出来的那样惊讶。她把报纸还给她妈妈。 “这件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她问道,“这类事儿多得是。无依无靠的老夫人孤独地在乡间别墅中离世,留给她们身边忠诚的保姆几百万块钱。” “是的,我知道这事儿很常见,亲爱的。”她母亲答道,“但通常那些遗产的数额都不会很大,报纸上登的数目虽然不一定可靠,可就是其中的一半数目也够多的了——” “就算如此,”蕾诺斯说,“她也没说要把这些钱留给我们呀。” “她确实没说要把钱给我们,我的孩子。”坦普林女士说,“可是这个女孩,这个叫凯瑟琳·格雷的女孩,却是我的一个堂妹。她是伍斯特郡的格雷家的孩子,埃奇沃思那边的,我嫡亲的堂妹啊!多有趣!” “哎呀!”蕾诺斯嚷嚷道。 “所以我在想——”她母亲说。 “如果这能对我们有点儿什么帮助……”女儿把母亲的话接下去说完后撇嘴一笑,她这个表情总是让她的母亲不是很理解。 “亲爱的……”坦普林女士想要责备她的女儿,但语气太过微弱。 这语气确实太微弱了,因为坦普林女士早已习惯了女儿的口无遮拦和她所谓的会让人啼笑皆非的说话方式。 “我在想——”坦普林女士再一次说道,皱起了精心描过的眉毛。“是不是应该——哦!早上好啊!亲爱的丘比。你准备现在去打网球吗?多好啊!” 丘比──这正是坦普林女士为丈夫起的爱称──微笑着敷衍道:“你在这幅画面里看起来真是美极了!”话音未落他便消失在阳台的梯子上。 “可爱的小伙子。”坦普林女士多情地目送着自己的丈夫。“让我想想,刚刚我要说什么来着?对了!”她再一次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计划上,“我在想——” “看在上帝的份上,妈妈,你已经说了三遍这样的话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是的,孩子。”坦普林女士说,“我在想,如果能写信给这位亲爱的凯瑟琳小姐,邀请她来我们这儿小住一段时间,那岂不是很好。她之前一定从未与上流社会打过交道。如果需要有人出面来把她带入这个圈子,没有人会比我更合适了。这个计划不论是对她还是对我们来说,都是非常有益的。” “你认为从她身上可以榨出多少油水来?”蕾诺斯问道。 母亲略带责备地看着女儿,喃喃地说道:“我当然希望能在经济上有所获益了,你知道,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情很花钱,战争啦,你爸爸啦——” “现在还得加上丘比。”蕾诺斯说道,“真要算起来的话,他可是一件昂贵的奢侈品。” “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一个好姑娘。”坦普林女士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她安静,从来不想着出人头地,她不算漂亮,也不热衷于与男性暧昧。” “所以,她绝不会缠着丘比是吗?”蕾诺斯说。 坦普林女士瞪着女儿,抗议道,“丘比可从来不……” “得了吧,”蕾诺斯说,“我才不相信呢。他可懂得如何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了。” “亲爱的,”坦普林女士说,“你总是把话说得那么粗鲁。” “请原谅!”蕾诺斯说道。 坦普林女士拿起那份《每日邮报》、化妆包,还有其他的一些信件。 “我要立即给亲爱的凯瑟琳小姐写信,帮她回忆起在埃奇沃思的那些美妙时光。” 她双眼闪烁着坚毅的光芒,走回到房间里去。 同萨米尔·哈菲尔德夫人不同,坦普林女士下笔如有神,没有任何停顿或者卡壳的地方就写完了一封长达四页的信。她又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错字和需要改动的地方。 凯瑟琳到达伦敦的第二天就接到了这封长信。她一行都没有看,就把它塞进了手提包,然后出发去找哈菲尔德夫人的律师。 律师事务所位于伦敦住宅区的一栋老建筑里,在迟到了几分钟后,凯瑟琳出现在了这位哈菲尔德夫人的资深合伙人面前,这是一位有着一双精明的蓝色眼睛的,如同慈父般慈祥的老人。 在开始的二十分钟里,他们讨论了哈菲尔德夫人的遗嘱和资产分配等杂事。然后,凯瑟琳递给律师一封信,正是那封萨米尔夫人的信。 “尽管看起来很荒唐,但我还是认为应该给您看看这封信。”凯瑟琳说。 律师读了信之后微微一笑。 “这简直是无耻的觊觎,格雷小姐。我可以郑重地告诉您,这些人完全无权染指遗产,任何法律都不会支持他们的这种行为。” “我也是这样想的。” “人的天性有时看起来很愚蠢。我要是处在他们的地位,只会祈求您宽宏大量的施舍。” “我正想同您谈谈这件事。我想给哈菲尔德夫人的这些亲属留下一笔钱。” “您完全不必承担这样的义务。” “我知道。” “就算您给他们这笔钱,他们也不会领情,只会觉得您想要用钱打发他们走,而他们也绝不会满足于这个数目。” “这些我都知道,这笔钱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格雷小姐,我建议您尽快打消这个念头。” 凯瑟琳摇摇头,“我知道,你说得没错,这些我都明白,但我还是要坚持留一笔钱给他们。” “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收下这笔钱,然后继续纠缠您。” “好吧,”凯瑟琳说,“如果他们觉得这样做有意义,那就让他们继续缠着我吧,每个人都有自己所追寻的生活的意义。但毕竟他们还是哈菲尔德夫人的亲属。尽管哈菲尔德夫人在世的时候这些亲戚从未过问过她的生活,但我还是不想就此斩断他们之前的亲属关系。” 尽管律师表现得很不乐意,但她还是一再坚持自己的意见。现在,她一身轻松地走在伦敦的大街上,终于可以自由地花那笔钱了,也终于可以好好地为未来做一些规划,而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要去一趟当地有名的服装店。 接待她的是一位身材瘦长、有点年岁的法国女人,她看起来很像是一位举止优雅的老板娘。凯瑟琳用略带天真的口吻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我的衣服全部交给您设计。我之前一直很穷,也不懂得穿戴,现在我有了一大笔钱,我想要好好打扮一下。” 这位法国女人看起来大受鼓舞。她也有着一些艺术家似的脾气,上午的早些时候,有个来自阿根廷的胖女人来这里挑三拣四了大半天,最后坚持认为这里的衣服不能够满足她那艳丽的审美观,这使她甚为恼火。她用行家的眼光打量着凯瑟琳:“当然,当然,这将会是我的荣幸。小姐,您的身材很好,对您这样的身材来说,简单的线条是最为合适的。小姐,您是位典型的英国人,有些人听到这话会认为这是对他们的嘲弄,但对您来说绝对不是。一位美丽的英国淑女,这形象简直太完美了。” 这位老板娘之前那优雅的仪态突然在一瞬间消失了。她冲着那些人形模特的方向大声嚷嚷着:“克罗蒂尔德!维尔日妮!快快,我的姑娘们,赶紧准备灰色的连衣裙和晚会用的罩衫——‘秋日之叹’。噢,玛莎尔,亲爱的,你去准备一下那件绉纱制的含羞草系列西装。” 这真是一个热闹的上午。玛莎尔、克罗蒂尔德和维尔日妮,这些服装店的姑娘们面带着不耐烦和轻蔑的表情,慢悠悠地拿着各式各样最时新的服装,在凯瑟琳面前展示着。老板娘拿着小本子,站在她旁边,匆匆记录着。 “小姐,您挑的这件衣服真漂亮。小姐您真有眼光。是的,没错,我很确信,如果您要去里维埃拉度假,那这些套装会是小姐您最好的选择,是的,在这个冬天的最好选择。” “让我再看看那件晚礼服。”凯瑟琳说,“那件粉色和淡紫色相间的。” 维尔日妮拿着衣服走上前来,缓缓转了一圈。 “这件比任何一件都好。”凯瑟琳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衣服上那些精致的淡紫色、灰色还有蓝色的装饰品,问道,“您管这件衣服叫什么来着?” “‘秋日之叹’。是的,是的,这件衣服正适合小姐您穿。” 当凯瑟琳离开服装店的时候,“秋日之叹”这个词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可为什么会带给她一种淡淡的忧伤之情呢? “‘秋日之叹’。这件衣服正适合小姐您穿。”的确,此刻正是她人生中的秋天,她从未经历过春和夏,就来到了秋,而过去的时光也一去不复返了。她所丢失的那些时间,也不会有人能够再补还给她,她在圣玛丽米德就像用人般地度过了十年,是的,时间就是这样流逝的。 “我是一个傻瓜。”凯瑟琳说,“我真是一个傻瓜。我究竟想要什么呢?为什么我感觉一个月之前的生活,要比现在充实很多呢?”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了那封坦普林女士写给她的信。凯瑟琳并不愚蠢。她很清楚信中字里行间的那些隐晦的含义,而且她也明白这位失联已久的堂姐在此时突然写信给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坦普林女士那样热切地盼望亲爱的堂妹能去她那儿,绝对不是为了什么亲情,而是为了能在这次的姐妹相见中有所收益。可是,就算如此,她为什么不走这一趟呢?这将是一次互有助益的旅途。 “我会去的。”她默默说道。 于是她走过皮卡迪利大街,拐进了库克旅行社以便办理去里维埃拉的各种手续。还要再稍等片刻才能轮到她,排在她前面的那个正在买票的男人也打算去同样的地方。她感到似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在这个时间段里,都会想着要去里维埃拉。很好,她人生头一遭赶上了这种“所有人”都会赶的热闹。 那个男人突然转身离开了,她向前一步来到了那位卖票的工作人员面前。她说明了自己的目的地,但同时,脑中有一半的脑细胞正忙于思考一些另外的事情:刚刚那张男人的脸,看起来颇为熟悉。是在哪里见过呢?突然她记起来了,是今天早晨在萨伏依酒店,那个时候她刚出房门,在走廊上与他撞了个满怀。一天中与同一个男人遇见两次,这是一种怎样古怪的巧合啊。她浑身都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心神不宁。她偷偷越过肩膀向后瞥了一眼,发现那个男人也正在门口望着她,她打了一个冷战。一种即将会发生某种悲剧的预感萦绕在她的心头,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般…… 想到这儿,她立刻用自己那一贯的乐观态度从这种不好的预感中挣脱出来,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与工作人员的谈话上。 第九章 拒绝贿赂 第九章 拒绝贿赂 德里克·凯特林很少会受情绪的控制。他表现出来的那种平易近人和漫不经心的态度,使他在很多紧要关头能够从容应对。哪怕是现在,他从米蕾的公寓一出门就冷静了下来,并且他也必须要冷静,现在他所处的境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棘手,这一次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他苦苦思索着,眉头紧皱,脸上全无往日的乐观与自信。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种今后将会出现的情况,其实德里克·凯特林并没有别人所以为的那么蠢,他想了很多种解决问题的方法。最终可以走得通的只有那一条路了,如果他有半点儿退缩,那么这个机会将会就此错过。死马也要当活马来医,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岳父。在这场德里克·凯特林与冯·阿尔丁的战争中,这个方法将是他德里克的制胜法宝。德里克诅咒金钱,但他又是那样热切地渴望能得到金钱。他匆匆走过圣詹姆斯街,穿过了皮卡迪利大街,直奔皮卡迪利圆形广场。他径直走过库克旅行社,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想着他那些烦心事儿。最后,他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对自己点了点头,猛然一转身。他这个转身太突然了,以至于直接撞上了他身后的行人。他按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这次在经过库克旅行社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走了进去。旅行社里的人不多,很快他就来到柜台前。 “下周我要去尼斯 ,能帮我预定下车票吗?” “具体是哪一天呢?先生。” “十四号。哪趟车最好?” “当然是‘蓝色特快’了。坐这趟车可以免去在加来 过海关的那些麻烦事。” 德里克点了点头。他对此都相当了解。 “十四号的车,”工作人员默默道,“‘蓝色特快’的票太紧俏了,经常提前好几天就已售空。” “请您再看一下,是否还有卧铺。”德里克说,“如果没有的话——”他露出好奇的微笑,并没有把话说完。 工作人员走进办公室,几分钟之后就带着微笑回来了。“都办妥了先生,还有三张卧铺票。我可以给您订一张,您贵姓?” “帕维特。”德里克说道,并把他在杰明大街的地址写给了对方。 工作人员点点头,记下了他的地址,礼貌地祝德里克拥有一个美好的早晨之后,就开始招呼排在他身后的那位女士。 “我想在十四号那天去尼斯,听说有一趟‘蓝色特快’可以去是吗?” 德里克猛然回过头。 巧合,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巧合。 偶然,真是少有的偶然!他与米蕾开玩笑时说的话又涌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位长着灰色眼睛的女士;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了。”可是现在他又一次遇见了她,不仅如此,她还将在同一天,和他一同前往里维埃拉。 这种带有一丝迷信色彩的相遇让他不寒而栗。他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这个女人会给他带来厄运,想想看,如果预言成真呢?他站在门口,盯着正在和工作人员交谈的她:这位女士是位真正意义上的淑女,不是很年轻,也并不是那种引人注目的漂亮。但她身上总有些什么——可能是她的那双灰色的眼睛能够看穿这世间万物吧。他出了大门,但心中仍然挂念着那位女士,宿命感油然而生。 他回到自己在杰明大街的住处,召唤来仆人说道: “帕维特,拿上这张支票,去皮卡迪利大街的库克旅行社。在那儿我用你的名字定了一张车票,你把支票给他们,把车票帮我拿回来。” “好的,先生。” 帕维特离开了。 德里克走到茶几跟前,拿起堆放在那里的满满的邮件。不用看他就知道,这些信件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小额账单,大额账单,除了账单还是账单,都是来向他讨债的。但是催账的口气还算客气。他很清楚,一旦那个新闻传播出去,这些账单的口吻将会立刻发生变化。 他闷闷不乐地把自己丢进那张皮质的椅子里。一个可怕的深渊,是的,他现在就是身处这样一个可怕的深渊,所有能够从这个深渊里爬出去的方法,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切实际。 帕维特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先生,奈顿少校先生想见您。” “奈顿?” 德里克皱着眉头站起来,心中拉响了警铃。他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说道:“奈顿,什么风把他吹来了?” “呃,先生,我应该把他带来见您吗?” 德里克点了点头。当奈顿走进房间时,他发现正在等他的那个人显得情绪高涨而又热情友好。 “对您的拜访我感到非常高兴。”德里克说道。 奈顿显得有点紧张。 德里克那敏锐的眼光立即就发现了这一点,看起来这位秘书身上所领的那件差事不是那么的让人愉快。他只是木然地应付着德里克那些漫无边际的闲谈,拒绝了德里克递过来的酒和其他任何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僵硬。德里克最后只好单刀直入了。 “好吧,”他爽快地说:“我那受人尊敬的岳父想要我做些什么?我猜您是为了他的事情才到我这儿来的吧?” 奈顿并没有对他的热情报以微笑。 “是的,我是为了冯·阿尔丁先生的事情到这儿来的。”奈顿斟字酌句地说,“我也希望冯·阿尔丁先生能够派别人来同您谈这件事。” 德里克故作沮丧地挑起了眉。 “没有那么可怕吧?我的脸皮很厚的,奈顿,我敢向您保证。” “也不是特别糟糕。”奈顿说,“就是——” 他停住了。 德里克热切地注视着他。 “继续啊,继续往下说,”他热情地说,“我都能想象,我那亲爱的岳父大人交给您的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差事。” 奈顿清了清嗓子。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过于尴尬,他勉强用一种正式的腔调诉说了他的来意: “我受冯·阿尔丁先生的委托来向您提出一个明确的报价。” “报价?”在那么一瞬间,德里克做出了惊讶的表情。奈顿的这番开场白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他递给奈顿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靠向椅背,用一种略带嘲讽的语气低语道: “他居然要给我一笔钱?这简直太有意思了。” “我能否继续往下讲?” “请您继续说。对我刚刚表现出来的惊讶,我感到非常抱歉。现在我觉得,在我们白天的谈话结束后,我那亲爱的岳父似乎做出了一些让步。而‘让步’这两个字很少出现在如他那样强势的人的字典里,他可是金融界拿破仑式的人物。这种行为看起来,至少在我看起来,似乎他察觉到自己的处境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有利。” 奈顿面无表情,很有礼貌地听着德里克用愉快而充满嘲讽的语调讲完他的话,紧接着迅速说道: “我将用最简短的语句陈述我们的这项提案。” “您继续。” 奈顿看也不看他对面的人,简明扼要、公事公办地说: “事情很简单:您已经知道,现在就是签署一份离婚协议书的事儿。如果您在签署协议书之后不再提出申诉,那么当判决生效后,您将得到十万块钱。” 德里克突然把点着的香烟掐灭了。“十万!”他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声音,“美元吗?” “英镑。” 在一片死一样的沉寂中,凯特林皱起眉头深思着。十万英镑,这意味着他还能够把米蕾带在身边继续过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也意味着,冯·阿尔丁已经从他女儿那里获悉了一点内情。冯·阿尔丁才不会平白无故就给人钱。他起身,倚靠在壁炉架边。 “如果我不接受他这笔慷慨的捐赠呢?”他用一种冷淡而嘲弄的口气问道。 奈顿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 “凯特林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奈顿真挚地说,“我真的非常不愿意到这儿来与您谈这件事。” 奈顿直起腰,他的话已经讲得比之前流利很多了。 “如果您拒绝这项提议,”他说,“冯·阿尔丁先生让我向您明确转达下面这句话:他将会彻底击垮你。就这些。” 凯特林挑起了眉毛,但他那轻快和欢乐的语气并没有丝毫的变化。 “很好,非常好!”他说,“我想他当然能够轻易击垮我。在这位美国百万富翁的重拳下我肯定连爬起来的可能都没有。十万英镑!如果想要贿赂一个人的话,这似乎是最佳的选择了。但是我若提出要二十万英镑呢?那会怎样?” “我将会把您的这个诉求带给冯·阿尔丁先生。”奈顿面无表情地说,“这就是您的回复,是吗?” “不!”德里克说,“这个答案很可笑,但绝不是我的答复。你去告诉我岳父:让他带着他的那笔贿赂金见鬼去吧!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非常好。”奈顿说,他站起身,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激动地说,“我,请您不要介意我这样说,凯特林先生,我非常高兴您能做出如此答复。” 德里克没有吭声。在奈顿离开之后,他出神地发了会儿呆。一抹古怪的笑容浮上唇边。 “对,就是这样。”他喃喃地说道。 第十章 “蓝色特快” 第十章 “蓝色特快” “爸爸!” 凯特林夫人惊呼出声,今天上午她的神经完全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她身穿一件精致的长貂皮大衣,头戴一顶中国红的帽子。刚刚她正在拥挤的维多利亚车站站台上沉思地踱着步子,而她的父亲突然满怀热情地出现,这让她一时间措手不及。 “怎么了?露丝。你看起来这样惊慌。” “我没有预料到您会来这儿,爸爸。您昨晚就已经同我告过别了,说您今天有个会,所以不能来送我了。” “今天我确实有会议要参加。”冯·阿尔丁说,“但是,对我来说你比这世界上那些该死的会议重要多了。我要有好长时间见不到你了,所以我特地赶来看看你。” “爸爸,您真是太好了。真希望您能跟我一起走啊。” “那我跟你一起出发吧,好吗?” 这番话完全就是一句玩笑,可是冯·阿尔丁惊讶地发现此刻他女儿的脸颊上现出几抹红晕,眼睛中还闪过一阵惊慌。她尴尬地笑了笑。 “刚刚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您真要和我一块儿去呢。”她说。 “如果我也去的话,你会高兴吗?” “当然了。”她夸张地回答道。 “我非常高兴听到你这样回答。”冯·阿尔丁说。 “爸爸,您也不会被困在这座城市太久的。”露丝继续说,“您下周不是又要出门了吗?” “哼。”冯·阿尔丁面无表情地说,“总有一天,我会跑去告诉那些在哈利街 上班的家伙们,我也需要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别这么懒惰。”露丝嚷嚷道,“下个月的时候大自然的空气比这个月还要新鲜。您现在满脑门的事儿,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好吧,你说得没错。”冯·阿尔丁叹了口气,“露丝,你赶紧上火车吧。你的座位在哪儿呢?” 露丝·凯特林茫然地向身后的火车看了一眼。她的女仆——一位浑身黑色的瘦高个女子正站在头等卧铺车厢的门口,看到凯特林,她立刻迎上前来。 “我已经把您的化妆包放在座位底下了,以免您需要使用。毯子要我拿走吗,还是给您留一条?” “谢谢你,梅森。我不需要毯子,你可以回你自己的座位去了。” “是,夫人。” 女仆离开了。 冯·阿尔丁陪着露丝走进了车厢。找到座位后,他把一大堆报纸和杂志放在她座位前的桌子上。对面已经有一位女士入座,美国人向她投去了好奇的目光。她那双灰色的眼睛和整洁的旅行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又同女儿聊了一些人们在道别时常说的家常话。 火车的汽笛拉响了,冯·阿尔丁看了看手表。 “我得赶紧走啦,再见,亲爱的女儿。别担心,我待会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哦!爸爸!” 冯·阿尔丁突然转过身。露丝声音里包含的某种情感与平常如此不同,以至于让他不寒而栗。这几乎像是绝望的呼喊。在那一瞬间,她失态地向她的父亲跑去,但仅仅是几分钟之后她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下个月见。”她小心翼翼地说。 两分钟之后火车开动了。 露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咬着下嘴唇,竭力控制那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的眼泪。她蓦然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她真想现在就跳下火车,在一切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候阻止那些将要发生的事情。她,以往是那样的冷静与自持,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现在的自己如同风中的落叶一般无助。如果她的父亲知道这些事儿,他会说些什么呢? 胡闹,是的,这就是胡闹!她人生中第一次受情感的驱使,去做一件她明知是很可笑很荒唐的事情。作为冯·阿尔丁的女儿,她十分清楚自己这样做是多么的愚蠢,也在心底里无数次地谴责自己的行为。但她也同她的父亲一样,一旦下定决心,不撞南墙就绝不回头。从摇篮时起,她就是一个固执己见的女孩,后来这种性格在成长中愈演愈烈,以至于今时今日,这样的执着仍然驱使着她去做这件蠢事。好吧,既然木已成舟,她就要独立承担这一切。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被对面的那位女士吸引住了。刹那间,她似乎感到这位女士读懂了她心中所想。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满是理解,还有同情。 这种感觉飞转即逝。两位女士的表情仍然如平常一样,显得非常有修养。凯特林夫人拿起了一份杂志,凯瑟琳·格雷则望着窗外那连绵不绝的令人压抑的街道和乡村住宅。 露丝感到在这位女士面前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杂志上,除此之外,成千上万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闪现着。之前她真的是个傻瓜!她这么做是有多愚蠢!她丧失理智时做的那些事,跟那些冷酷且自负的笨蛋有什么区别?然而这一切都太迟了……真的太迟了吗?哦,如果有人能跟她谈谈心该多好,如果有人能给她提个建议该多好。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第一次希望有一个人能跟她谈谈心,帮她评价一下这件事,替她出出主意,但是现在——她这是怎么了?是因为恐慌,是的,这是最正确的答案。她,露丝·凯特林,现在正处于极度的恐慌之中。 她偷偷地瞟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女士。如果她能认识像这位女士一样的人就好了,像她那样善良、冷静、镇定且富有同情心。这样的人看起来是那么的平易近人,容易攀谈。但是她不能就这样同一个陌生人攀谈啊,连她自己都觉得刚刚的想法有点儿好笑。她再一次拿起那本杂志,暗暗下决心要用理智控制住自己的行为。毕竟她已经仔细考虑过这件事情了,也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下的决定。在这一生中,她曾拥有过那么一丁点儿的幸福吗?她焦躁不安地问自己:“我为什么就不快乐呢?谁也给不了我答案。” * * * 多佛(注:英国东南部海港。)很快就到了,在这儿露丝将要乘船前往法国。露丝并不晕船,但她不喜欢太过寒冷的环境。所以当找到她通过电话预定的私人客舱时,她非常满意。她时常觉得有些巧合都是命中注定的,这看起来有点儿迷信,尽管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在法国加来下了船,同她的女仆一起登上了“蓝色特快”,找到了她所预定的双人隔间,然后便独自一人去了餐车。当看到对面坐着的那位女士正是在头等车厢里遇到的那位时,她感到有些意外。两位女士相视一笑。 “这实在是太巧啦。”凯特林夫人说。 “对啊,”凯瑟琳说,“真巧。” 忙碌的侍者端来了两碗汤,两人的谈话暂停了一会儿。当侍者撤走汤换上煎蛋卷的时候,两位女士已经像老朋友般交谈起来了。 “在这个季节去沐浴阳光,简直是天堂般的享受。”凯特林感叹道。 “我敢肯定那感觉一定非常舒服。” “您对里维埃拉熟悉吗?” “不,这是我第一次到那里去。” “不会吧。” “我猜您每年都去那儿吧?” “几乎年年如此,一、二月份的伦敦实在令人讨厌。” “我一直住在乡下。那儿没有什么春天的概念,总是很泥泞。” “您怎么突然决定去旅行了呢?” “钱,”凯瑟琳说,“过去的十年中,我一直在有钱人家做保姆,我所挣的钱只够买一双户外运动鞋。而现在,我继承了一笔遗产,但可能这笔遗产的数目对您来说并不算什么。” “您为什么这样认为呢?也许我并不像您所估计的那样富有。” 凯瑟琳笑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凭空猜测而已。在我的印象里,您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当然,这只是您给我的感觉,也可能是错误的。” “不,”露丝说,“您没有猜错。”她突然严肃起来,“我想让您说说,您对我还有什么别的印象。” “我……” 露丝不顾对方的尴尬,突然插话道:“拜托您了,别说那些客套话。我想要知道您是怎么看待我的。在离开维多利亚站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感觉,那就是您非常了解我的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我可不是个算命先生,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凯瑟琳微笑着说道。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拜托您,把您对我的印象如实告诉我。” 她说得是那样的真挚和诚恳,让人不忍拒绝。 “好吧,如果您坚持,我就告诉您,您可千万别觉得我无礼。我认为您现在正在受到一些事情的困扰,在心灵上承受了非常大的压力,对此我深表遗憾。” “您说得对,您说得非常对。我现在的处境很糟糕,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您谈谈这件事。” “哦,天啊。”凯瑟琳暗自思忖,“这世界真的走到哪里都一样!在圣玛丽米德的时候人们爱找我诉苦,在这里还是有人找我诉苦,但我实在不想听任何人倒苦水了!” 但是她仍旧非常有礼貌地回答道: “请您一定和我说说。” 此刻她们刚刚吃完午饭。露丝喝完她的咖啡,从座位上起身,也不理会凯瑟琳的咖啡还没有开始喝,就说道:“请您到我的包厢一叙。” 凯特林的包厢由两个房间组成,它们通过一道门相连。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坐着凯瑟琳在维多利亚站见过的那个瘦瘦的女仆,她正挺直了背坐着,手中紧紧抓着一个深红色的摩洛哥山羊皮的小包,上面有r.v.k.的字样。凯特林夫人关上了那扇门,坐在了椅子上。凯瑟琳坐在她的身旁。 “我正处于麻烦之中,而且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爱上了一个人,特别特别爱他。在年少的时候,我们就彼此中意,但却被残忍地分开了。现在,我们又一次相遇了。” “然后呢?” “现——现在我要去见他了。噢!您肯定觉得这事儿大错特错。但您不了解内情,我的丈夫实在是太坏了,他的行为令我蒙羞。” “然后呢?”凯瑟琳又说了一遍。 “只是有一件事使我伤心:我欺骗了我的父亲,就是在火车站上和我告别的那位先生。他主张我同丈夫离婚,可是他哪里知道,我正在赶去见另一个男人的路上。如果他获知实情,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十足的傻瓜。” “您觉得这是件傻事吗?” “我……我认为是的。” 露丝·凯特林低头瞅着自己的手,它们正神经质地颤抖着。 “但我已经没法回头了。” “为什么?” “我——他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若反悔的话他会心碎的。” “并不见得吧。”凯瑟琳坚定地说,“一个人的心是不会那样轻易破碎的。” “他会认为我是个意志薄弱且没有勇气的人。” “在我看来,您现在的所作所为,既欠考虑,也不明智。”凯瑟琳说,“并且您自己也已经意识到了这点。” 露丝·凯特林用双手蒙住了脸。“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在离开维多利亚站的那一瞬间,我就预感到肯定有事情将要降临在我身上,我无处可逃。” 她痉挛地握住了凯瑟琳的手。 “您一定觉得我疯了才跟你说这些事情,但是,真的,我有预感,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将要来临了。” “别这样想,”凯瑟琳说,“您要设法振作起来。等到了巴黎,您可以给您的父亲发封电报。他一定会立刻赶来的。” 露丝脸上的气色舒缓起来。 “是的,我可以这样做。我那亲爱的老爸,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爱他。”她直起身,用手帕擦干眼泪,“之前我是有多蠢啊,非常感谢您能愿意同我聊天。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陷入如此古怪而又歇斯底里的境地。” 她站了起来,“我想我现在真的感觉好多了。我只是需要找人谈谈心,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折腾成那样一个傻瓜呢,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凯瑟琳也站起身来。 “我真高兴您已经平复下来了。”她尽量用一种与之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的语调说。往往在倾吐完秘密之后,倾诉者总会有一种尴尬感,对于这点她再清楚不过了。于是她巧妙地说道: “时间不早了,我必须要回我的包厢去了。” 凯瑟琳匆匆离开凯特林夫人的包厢来到走廊上。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看到凯特林的女仆也从包厢的另一个房间里出来。在她们面对面的一瞬间,女仆的目光越过了凯瑟琳的肩膀,似乎看见了什么令她异常讶异的人,凯瑟琳转过头,然而那个人好像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包厢,此刻凯瑟琳身后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凯瑟琳继续走向她位于另一节车厢的包厢。当她走到本节车厢最后一个包厢时,门突然“哗”的一下打开了,一张女人的面孔出现在门口,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又重重地关上了门。这个女人拥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庞:黑皮肤,鹅蛋脸,化着略显怪异的妆容。凯瑟琳想她如果下次再见到这个女人,一定会立刻认出她来,但又隐隐觉得似乎在哪儿遇见过她。 此后,凯瑟琳径直回到自己的包厢中,坐在座位上回想着刚刚的谈话。她百无聊赖地想着刚刚那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她的故事到底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如果能够阻止别人去做傻事,那也算是积了德。”凯瑟琳思索着,“可是谁知道呢?那个女人看起来从小就固执己见、任性惯了,也许此刻在行为处事上稍加改变,对她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噢,得了吧,我想我再也不愿意见到她了,她也肯定不想再见我了。人们在倾吐完秘密之后就不会再想见到彼此,凡人总是如此。” 她希望能去别处吃晚饭,不是说她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而是她觉得如果再遇见那位女士,她们彼此都会感到很尴尬。她十分疲惫地躺在枕头上,一阵茫然的空虚感向她袭来。火车快到巴黎了,缓慢地在城郊绕行,数不胜数的临时停车使凯瑟琳感到很无聊。到了里昂车站的时候,终于可以下车去站台上走动走动了,这让凯瑟琳感觉很高兴。站台上凉爽的空气将人从车厢里带出来的闷热感一扫而空。看来她那位穿貂皮大衣的朋友也用自己的方式避免了她们的再次碰面,当凯瑟琳看到一个餐盒被递到那位女士的车厢窗口,然后被女仆接了过去的时候,她咧嘴一笑。 列车又开动了,刺耳的铃声预示着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凯瑟琳浑身轻松地走进了餐车。这次,坐在她对面的是与先前的那位女士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一位瘦小的、长着一个蛋形脑壳的男士,他的外貌明显不是英国本地人,那一撮小胡子上打满了蜡,看起来硬邦邦的。凯瑟琳带了一本书到餐车来,此时她发现那位男士正眨巴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书的封面看。 “女士,我看这是一本侦探小说,您很喜欢读这类题材的书吗?” “是的,很喜欢。”凯瑟琳回答道。 男士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 “人们总说这类书是畅销书。可是为什么呢?女士。为什么侦探小说都如此畅销?” 凯瑟琳觉得这个谈话越来越有趣了。 “我猜,可能人们在阅读这样的书时,能体验到一种幻想中的刺激生活。”凯瑟琳说道。 他很郑重地点了下头。 “嗯,算一部分原因。” “那是当然啦,所有人都知道书里的事情都不是真的。”凯瑟琳继续说道,但她的话立刻被那位男士打断了。 “女士,有的时候,有的时候!我会经历一些书里所写的事情。” 凯瑟琳迅速又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谁能预料到呢,也许突然有一天您会被卷进一个案子中去。”他继续说,“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发生。” “这我可真的不信。”凯瑟琳说,“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他的身体向前倾了倾,说道: “您想让这种事情发生吗?” 这个问题把凯瑟琳吓了一跳,她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胡言乱语。”那位男士一边娴熟地擦亮手中的叉子,一边说,“但我总有这样的感觉,那就是您总期待着发生一点儿有意思的事情。呃,好吧,从我全部的人生经验来看,我得出一个结论——‘想什么就来什么!’不过,谁知道呢。”他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有可能您将经历比预想中还要刺激的事情。” “这是预言吗?”凯瑟琳一边问一边笑着站起身来。 那位男士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作任何预言。”他自负地说道,“但毫不吹嘘地说,我的预测永远都被证明是正确的。晚安,女士,祝您好梦。” 凯瑟琳沿着过道向自己的包厢走去,她回想着刚刚同桌人的话,觉得非常有趣。当她经过白天遇见的那位朋友的包厢时,她看到乘务员正在铺床。身着貂皮大衣的女士正站着向窗外张望,透过那扇连接两间包厢的小门,她看到另外一间里空荡荡的,毯子和包都堆在座位上,而女仆没在里面。 凯瑟琳回到自己的包厢时,看到床铺已经铺好了,她实在是太累了,于是九点半就熄了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间惊醒,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已经停了。一种强烈的紧张感弥漫开来,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最后她从床上直起身,披了一件晨衣,来到了走廊上。整列火车似乎都陷入了沉睡之中。凯瑟琳坐在窗边,打开了窗子,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尝试着以此来平复她那恐惧不安的心理。不一会儿,她决定去本节车厢的车尾那儿找找乘务员,询问一下确切的时间,好重新校正一下手表。等她走到乘务员的座位时,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犹豫了片刻之后,她向另一节车厢走去。她看着眼前这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突然惊讶地发现一个男人正站在一间包厢门前,手放在包厢的门把上,而这个包厢正是那位穿着貂皮大衣的女士的包厢,应该说,她只是凭直觉认为那是她下午去过的包厢,走廊忽明忽暗,她也有可能看错了。他背对着她站在门口,看起来似乎犹豫了一两分钟的样子,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当凯瑟琳看清这位男士的脸时,那种命中注定的奇怪感觉又向她袭来,她已经见过他两次了:一次在萨伏依酒店的走廊里,另一次在库克旅行社里。他随后又转身打开了包厢的门,走了进去,随即又关上了门。 一个念头闪过凯瑟琳的脑海,难道这位就是今天白天那位女士所说的那个人吗,那位她为之踏上这段旅途的男子? 很快凯瑟琳就告诫自己不要过于异想天开,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认错了包厢。 她回到了自己的包厢里。五分钟后,车速慢慢变缓,刹车器发出一声又长又哀怨的嘶鸣,又过了几分钟,火车停在了里昂市内的一个站台边。 第十一章 谋杀 第十一章 谋杀 第二天早晨凯瑟琳在阳光中醒来。她早早就去了餐车吃早饭,但是没遇见一个熟人。回到自己包厢的时候,她看到包厢内已经被一位留着弯曲的胡子、满面愁容的黑皮肤乘务员整理干净了。 “女士您真是幸运!”他说,“今天的阳光很明媚,如果是阴天的话会很让人扫兴的。” “是的,的确如此。”凯瑟琳说。 乘务员正准备要离开。 “女士,列车有些晚点。”他说,“快到尼斯时我会通知您的。” 凯瑟琳点了一下头,她坐在窗口边,欣赏着在阳光照耀下的自然风光:棕榈树树林,深蓝色的海面,淡黄色的合欢树。这一切都深深地吸引着这位十四年来都只在英国度过单调冬天的女士。 火车到达戛纳的时候,凯瑟琳到站台上散了一会儿步。她好奇地看了看那位穿貂皮大衣的女士的包厢,窗帘紧紧地拉上了,整列火车里,只有她包厢的两扇窗户的窗帘是拉上的。凯瑟琳又徘徊了一会儿便回到了车厢,当她经过那位女士的包厢时,发现两个房间的门都是锁住的,看来,这位女士并不喜欢早起啊。 不久之后,乘务员就过来通知凯瑟琳说列车很快就要到尼斯了。凯瑟琳给了他小费,他道了谢,可是仍然踟蹰着没有离去。他的行为实在是太古怪了,一开始凯瑟琳还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小费给少了,但后来她发现完全不是因为小费的问题。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着,好像刚刚遭遇了什么这辈子最可怕的事情。他仔细端详了凯瑟琳一会儿,唐突地问:“请原谅我的无礼,女士,请问有人在尼斯车站接您吗?” “也许会有。”凯瑟琳说,“怎么了?” 但这个人只是摇了摇头,嘟囔了几句凯瑟琳没听清的话,就转身离开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位乘务员再也没有出现过。列车终于到站了,乘务员适时出现,帮着凯瑟琳从窗口往外递行李。 凯瑟琳在站台上迷茫地站了一会儿,这时走过来一位年轻俊朗的男士,犹豫地向她问道: “您是格雷女士吗?” 凯瑟琳点了点头。年轻人爽朗地笑着说:“我是丘比,坦普林女士的丈夫。我希望她向您提起过我,但也可能她忘了。您拿到您的行李牌了吗?我今年来的时候就把我的行李牌弄丢了,您绝对想不到这件事儿处理起来有多麻烦,典型的法国官僚主义!” 凯瑟琳把行李牌交给了他,正想同他一起离开,突然耳边响起了一个非常有礼貌的声音: “请您稍等一会儿,女士。” 凯瑟琳回头一看,她的身后是一位男士,他的身形在缀满了金色装饰物的制服下显得非常瘦小,这个人解释道: “还有一些手续要办。如果您能跟我去一趟,我将非常荣幸。警察局的那些规定——”他挥了挥手臂,“多半都很无聊,但没办法,规定就是规定。” 由于法语水平有限,丘比·艾万斯先生对刚刚那段话只听了个大概。 “这正是法国佬惯有的作风。”艾万斯先生嘟囔着说。他是那种典型的英国人,当他们身处他国时从不会将自己当成外人,并且还对当地人的行为举止深恶痛绝。“他们永远都会找一些这样那样的可笑借口。即便如此,他们也从未在这个火车站上拦住过什么人。他们居然拦住了您,这实在是太新奇了。我想您必须得跟他走一趟了。” 凯瑟琳同这位男士一同离开了。而让她有点惊讶的是,这位男士带着她来到了一节停靠在支线轨道的火车车厢外,而这节车厢正是属于刚刚那辆“蓝色特快”的。他在前面领着凯瑟琳走进车厢,经过走廊,来到一个包厢前,替她拉开了门。包厢里坐着一位看起来颇为自负的政府官员,他身边那位相对普通的人应该是书记员。这位政府官员彬彬有礼地站起来,向凯瑟琳鞠了一躬,然后说道: “请您原谅,女士,还有些手续没办完。您会说法语吧?” “完全没有问题,先生。”凯瑟琳用法语回答道。 “那太好了,您请坐。我是警察局的局长,您可以称呼我为科先生。”他一边说着,一边自豪地挺起了胸膛。凯瑟琳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十分崇敬这位局长。 “您想检查一下我的护照吗?”她问道,“这就是,您可以拿去看看。” 警察局局长用敏锐的目光注视着她,咕哝了一声。 “谢谢,女士。”他说着从她手中接过护照,清了清嗓子,“不过,我最想要从您那儿了解的是一些小情况。” “情况?” 局长缓缓点了点头。 “是有关您的那位旅伴的事情,那位曾在昨天与您一起吃午饭的女士。” “那我恐怕无法向您提供任何关于她的情况。她对于我来说完全就是一个陌生人,我们只是在昨天午饭时才聊了会儿天。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她。” “可是,”局长严肃地说,“午饭结束后,您还和她一起去了她的包厢,在那儿你们又聊了很久,不是吗?” “是的,”凯瑟琳回答道,“是这样。” 局长似乎还等着她继续往下说点什么,他用鼓励的眼光看着凯瑟琳。 “然后呢,小姐?” “然后什么,先生?”凯瑟琳反问道。 “也许您可以跟我说说,你们之后都聊了什么。” “我可以告诉您。”凯瑟琳说,“但此刻,我不明白您有什么理由要求我这么做。” 作为一位英国人,这时的凯瑟琳有些愤怒,这位法国官员的行为在她看来非常无礼。 “没有理由?”警察局局长嚷嚷出声,“好吧,女士,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完全有正当的理由。” “很好,也许您应该说给我听听那是什么理由。” 局长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默不做声地思索了一会儿。 “女士,”他终于开口了,“理由十分简单。刚刚我们谈论的那位女士今晨死在她的包厢里了。” “死了!”凯瑟琳倒抽一口凉气,“怎么死的?因为心脏病吗?” “不,”局长沉思着说,“不是因为疾病,她是被谋杀的。” “谋杀!”凯瑟琳尖叫道。 “所以您明白了吧,小姐,为什么我们会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情况。” “但她的女仆肯定……” “女仆已经失踪了。” “噢!”凯瑟琳思绪混乱,说不下去了。 “乘务员曾经看到您在她的包厢里与她聊过天,因此他向我们汇报了这一情况。这也是我们找您来这儿的原因,我们希望能从您这里打听到任何有关那位女士的线索。” “可惜的是,”凯瑟琳说,“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她姓凯特林。我们是从她的护照和皮箱上的名牌得知的。如果我们……” 这时有人敲了敲包厢的门。科先生不满地皱了皱眉,微微将门打开了一条六英寸的缝隙。 “什么事?”他蛮横地嚷着,“我正忙着呢。” 凯瑟琳昨天晚饭时遇见的那位蛋形脑壳的人,正笑容可掬地出现在门口。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他说道。 “不会吧。”局长结结巴巴地说,“不会是那位赫尔克里·波洛吧?” “没错。”波洛先生说,“科先生,尽管看起来您已经把我忘了,但我记得咱们曾在巴黎的保安局见过一面。” “没有,先生,怎么会呢。”局长热情高涨地说,“您快请进来,您知道这起——” “对,我已经知道了。”波洛回答道,“我只是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忙。” “那简直是我的荣幸。”局长立即回答说,“波洛先生,请允许我为您……”他向仍握在手中的护照看了一眼,“介绍一下这位女士,呃,这位格雷小姐。” 波洛向凯瑟琳微微一笑。 “说来还真有点儿奇怪。”他轻声道,“这次我的预言竟然这么快就应验了。” “唉!这位女士所知道的情况太少了。”局长说。 “我已经告诉局长先生了。”凯瑟琳说,“我完全不认识那位可怜的女士。” 波洛点点头。 “可是您与她聊过天,对吗?”他温和地问道,“您总该对她有点儿印象吧?” “是的。”凯瑟琳深思地说,“我想她确实给我留下了一些印象。” “是什么样的印象呢?” “对,小姐!”局长突然走上前,“请您跟我们说说她给您留下的印象。” 凯瑟琳坐在那儿将整件事情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尽管她觉得这样做有点儿辜负那位女士的信任,但“谋杀”这两个丑陋的字眼悬在她的耳边,让她不敢再有所隐瞒。于是她尽可能的一字一句地向这个包厢里的其他人复述了她和那位现在已经死去的女士的对话。 “非常有趣。”局长说道,瞥了一眼那位鸡蛋脑壳的男士,“呃,波洛先生,很有意思吧?至于是否与这起犯罪有关……”他没有把话说完。 “我猜想她应该不是自杀吧。”凯瑟琳猜测着问。 “当然。”局长说,“绝不可能是自杀。她是被人用一条黑绳子勒死的。” “天啊!”凯瑟琳战栗着说道。科先生歉意地摊开双手说:“当然,这是一起极其不愉快的案件。我想我们列车上的这些歹徒们比起贵国境内的要更为凶残。” “这太可怕了。” “没错,没错。”他试着抚慰她的情绪,“但您非常有勇气,小姐。打从我见您第一眼起,我就这样告诉自己:‘这位小姐看起来非常勇敢。’这也是我希望您能多帮我们点儿忙——可能让人不是很愉快的忙——的原因。但我可以保证,将要请您做的那些事情对我们来说是相当必要的。” 凯瑟琳胆怯地望着他。 他抱歉地伸出手。 “小姐,劳您的驾,陪我到另外一个包厢里去一趟。” “我非去不可吗?”凯瑟琳萌生怯意。 “总得有人去确认一下尸体身份。”局长说,“既然那位女仆失踪了——”他意味深长地咳嗽一声,“在这列火车上,也只有您与她相处的时间最长了。” “好吧。”凯瑟琳轻声说,“如果必须要——” 她站起身来,波洛赞许地向她点点头。 “您很通情达理。”波洛说,“科先生,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荣幸至极,波洛先生。” 他们来到走廊上,随即科先生打开了死者包厢的门。远处那扇窗的窗帘已经被拉开了一半,因此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包厢里的情况。死者躺在他们左手边的那张卧铺上,她看起来是如此安详,就好像仍在熟睡一样。她的身上盖着床单,脸冲着墙壁,只有赤褐色的卷发露在外面。科先生缓缓地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转过来,好让另外两个人看清她的脸。凯瑟琳被眼前出现的情景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紧握,手指甲都陷进了手掌心里。眼前的这张脸遭受了痛击,五官被毁,已经难以分辨出原来的容貌。波洛发出了一声惊叹。 “我想知道这一击是在死亡前还是死亡后打的?”他问道。 “医生说是死亡后。”科先生说道。 “奇怪。”波洛愁眉紧锁。他转向凯瑟琳说道:“您要勇敢一点儿,小姐,麻烦您再仔细看看她,您能确定眼前这位女士就是昨天与您在火车上聊天的那位吗?” 凯瑟琳鼓起勇气仔细端详了眼前这具横卧的尸体。然后她走上前,抬起了这位女士的手。 “我完全可以确定这就是她。”她终于说道,“虽然脸已被毁得难以辨认,但整个身形和姿态都让我确信是她。除此之外,还有这个——”她指了指死者手腕上的一粒小痣,“在同她聊天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这颗痣。” “很好。”波洛称赞地说,“您是一位极好的证人,小姐。毫无疑问,死者的身份已经确认了。但是,仍然有一些古怪。”他皱着眉,困惑地注视着眼前这具尸体。 科先生耸了一下肩膀。 “很明显,凶手是在暴怒之下作的案。”他说道。 “如果她是因脸上这一击致命的话,那还可以理解。”波洛自言自语地说,“但凶手是趁她不注意时,偷偷溜到她的身后出手勒死了她。他卡住她的脖子,她的喉咙口发出“咯咯”的声音,是的,这些都会弄出点儿声响。然后,再重重地划开她的脸。可问题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难道希望通过毁坏她的脸来让她的身份不易被辨认吗?或者说,凶手是如此憎恨死者,就算已经勒死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毁了她的脸以此泄愤吗?” 凯瑟琳战栗着,波洛很和善地转向她说道: “小姐,您最好别让我的这些念叨打扰到您。”他说,“对您来说,这一切都是从未遇见过的可怕事情,而对我来说,唉!这些早已司空见惯了。请您二位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凯瑟琳和科先生背靠着门站着,看着波洛在包厢内迅速地来回扫视。他仔细看了看整齐地叠放在死者床铺上的那些衣物、吊钩上挂着的那件皮大衣、被扔在置物架上的那顶红色的漆皮帽子。然后他来到与这个包厢相连的另外一个包厢里,就是那个凯瑟琳曾看到女仆坐过的地方。这里的床铺根本就没人睡过,三四张毯子零乱地放在那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帽盒以及一些手提箱。他突然对凯瑟琳说道: “您昨天来过这儿。现在与昨天相比,您是否察觉到房间里有什么变化?有什么东西少了吗?” 凯瑟琳仔细地看了下这两间包厢。 “是的。”她说,“有一样东西没了——一个红色的摩洛哥山羊皮制的盒子,它上面还有‘r.v.k.’这三个字母。它可能是一个小的衣服箱子或者也可能是一个大的珠宝箱。我看到的时候,它正被那个女仆抓在手里。” “是这样啊。”波洛说道。 “但是,很显然。”凯瑟琳说道,“我──我当然不懂这些事。但现在这事情看起来很明显不是吗?女仆和那个珠宝箱一起消失了。” “您认为女仆是个小偷?不,小姐,有个很充分的理由证明了您这个推断是错误的。”科先生说道。 “什么理由?” “那位女仆被留在了巴黎。” 科先生转向波洛。“我想请您听听乘务员是怎么说的。”他带着一种处理机密事务的口吻低声说道,“他的话很有建设性。” “我想这位小姐肯定也想听听吧。”波洛说,“您不会拒绝我这个请求吧?局长先生?” “不会。”警察局局长说,但很明显他的语气里满是想要拒绝的意味。“当然不会了,波洛先生,既然您都已经开口要求了。您在这里的工作都完成了?” “是的,快结束了,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他翻来覆去地检查着那些毯子,还拿着其中一块到窗户口仔细端详,然后用手指从上面取下来了什么东西。 “您找到了什么?”科先生好奇地问道。 “四根赤褐色的头发。”他低下头看了眼死者,“没错,正是这位女士的头发。” “这意味着什么呢?您看出这里面有什么玄机了吗?” 波洛把毯子放回到座位上。 “这意味着什么?这个线索重要吗?在现在的情况下,谁都无法下任何判断。但我们不能轻易放过任何细微的线索。” 他们又回到了之前询问凯瑟琳的那个包厢里,不多一会儿,乘务员便到了。 “你叫皮埃尔·米歇尔?”警察局局长问道。 “是的,局长先生。” “我想让你向这位先生,”他示意了一下波洛,“讲一讲火车在巴黎时的情形,就像你之前告诉我的那样。” “好的,局长先生。火车刚离开里昂站时,我就进来整理床铺,我那时以为,那位女士可能正在餐厅里吃晚饭,可是我到了那里却发现她自己已在包厢中订了餐。她告诉我说她把女仆留在了巴黎,我只需要铺一张床就可以了。在我铺床的时候,她拿着饭盒坐到了隔壁的包厢里。她还对我说,天亮的时候不要过早地叫醒她,她要多睡一会儿。我说我会照办的,最后她向我道了声‘晚安’。” “你没有到隔壁的包厢里去过吗?” “没有,先生。” “所以你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行李当中有个摩洛哥山羊皮制的红色盒子?” “我没有看到,先生。” “你认为在隔壁的房间里有可能藏着一个男人吗?” 乘务员想了一会儿。 “门是半开着的。”他说,“如果有人在门后面藏着的话,那我是看不见的。但是,当这位死去的女士走进包厢时,她肯定能够看到。” “没错,的确如此。”波洛说,“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吗?” “没了,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们。” “今天早晨呢?”波洛问道。 “早晨的时候我按照要求一直没来叫醒她。在火车快到戛纳时,我总算鼓起勇气敲了敲她的房门,但没有人应答,于是我推门走了进去。那位女士躺在床铺上似乎还在沉睡。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想叫醒她,然后……” “然后你就看到了已经发生的一切。”波洛补充说,“很好,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所有我想了解的信息。” “局长先生,我希望不会由于我的疏忽而产生任何不良后果。”乘务员很真诚地说,“在‘蓝色特快’上居然发生了这种事,真是太可怕了!” “请你放心,”局长说,“只要符合司法公正,我们会尽力将整件事情平息下去。在我看来,你并没有任何玩忽职守的行为。” “那么,局长先生,您也会如此向我的上司们报告吗?” “那当然了,那是当然的。”局长有些不耐烦地说,“目前就先这样吧。” 乘务员退出了包间。 “从法医鉴定的结果来看,”警察局局长说,“很可能在火车到达里昂之前,那位夫人就已经死去了。那么谁是凶手呢?按这位小姐的说法,死者踏上这趟旅途是要去见那位她们所谈论的男士。她将女仆留在了巴黎,这个举动很值得人深思。那位男士是否就是在巴黎上的火车,然后死者就将此人隐藏于另外一个房间里呢?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是否继而爆发了争吵,于是男士在暴怒之下冲动地杀了女士?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另外一种与我的猜测更加吻合的情况是,死者遇上了一位火车盗窃惯犯,这位惯犯沿着车厢的走廊一路盗窃,并且还骗过了乘务员,他来到死者的包厢,杀了她之后拿着她的那个红色盒子就下了车,很明显那个盒子里有很多值钱的珠宝。并且嫌疑人很有可能在里昂下了车,我们已经电话通知了那边的警方,让他们密切注视所有在里昂下车的乘客。” “或者他同大家一起到了尼斯。”波洛插话说道。 “这也有可能。”局长赞同道,“但他如果这样做也太大胆了点儿。” 波洛停顿了一下,说道: “您刚刚说您认为的第二种情况是惯犯作案?” 局长耸耸肩。 “很有可能。我们应该立刻控制住那个女仆,也有可能那个首饰盒还在她那里。如果首饰盒没丢的话,那么这起案件就与那位神秘的男士脱不了干系,而且有可能是一起激情杀人案。从个人的观点看,我更偏向于这是火车惯盗作的案。这帮土匪这些年越发肆无忌惮了。” 波洛突然看了凯瑟琳一眼。 “那小姐您呢。”他问,“昨晚您看到或者听到什么可疑的情况了吗?” “没有。”凯瑟琳回答说。 波洛转向警察局局长。 “我认为,我们没有理由再打扰这位小姐了。”他向局长建议道。 局长点头表示同意。 “您是否愿意把您的地址留下?” 凯瑟琳留下了坦普林女士别墅的地址。波洛微微地欠了一下身。 “小姐,您能允许我到贵处拜访吗?”他说,“但或许您的朋友非常多,导致您的日程都已排满了?” “完全不是这样。”凯瑟琳说,“我的时间很充裕,非常高兴能够接待您。” “太好了!”波洛向她友好地点了下头,“让我们一起调查这件案子,将它变成咱们两个人的‘侦探小说’吧。” 第十二章 雏菊别墅 第十二章 雏菊别墅 “所以你就是这样被卷入到这起案子中的!”坦普林女士羡慕地说道,“我的天,这多刺激啊,亲爱的!”她睁大了那双蓝色的大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桩货真价实的谋杀案!”艾万斯先生洋洋自得地夸耀道。 “当然啦,我们的丘比对这样的事情完全没有概念。”坦普林女士接着说,“他连警察喊你去谈话的原因都不知道。亲爱的,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我肯定你能在这件事里捞到点儿什么好处。” 此时坦普林女士脸上露出的那种精明表情,完全毁坏了她那双蓝色眼睛里的纯真。 凯瑟琳感到有些不快。此刻他们刚吃完午饭,她看着坐在桌边的这三个人:坦普林女士——满脑子都想着那些精打细算的计划;艾万斯先生——天真地傻乐着;蕾诺斯——她那深色的面庞上露出了一抹怪异的笑容。 “你的运气该有多好啊!”丘比低语道,“我真希望我能跟你一起经历这个事件,看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的语调里充满了孩子般的憧憬。 凯瑟琳没有接他的话。警方并没有要求她保守秘密,而且很显然,要遮盖住警察曾找她聊过天这件事或者想要不与这位女东道主分享这些内容,都是不可能的。但她情愿警察一开始就严格要求她保密。 “对了!”坦普林女士突然从自己的梦幻中惊醒过来,“我终于想到这时应该做些什么了。一篇详细的报道,这将能带来一小笔收入。一位目击者,一篇以女性的视角写就的文章:‘小忆我是如何同那位被杀害的女士聊天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 “糟透了!”蕾诺斯说。 “你不懂。”坦普林女士柔和地、渴望地继续说道,“报纸可喜欢为这种花边新闻掏腰包了!当然啦,这篇文章必须要由一位有较高社会地位的人来写。你完全不必亲自动手,亲爱的凯瑟琳,我敢说,只要你给我个框架,我就能编完整个故事。哈维兰先生是我的一位重要朋友,我们在一些问题上达成过共识。他非常讨人喜欢,一点儿都不像其他记者那样惹人烦。凯瑟琳,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宁愿什么都不做。”凯瑟琳毫不客气地说。 这种断然的拒绝使坦普林女士大吃一惊。她叹了一口气,转换了话题,想再多打听点儿这件案子的详情。 “你刚刚说那是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士?我很好奇她到底长什么样。别人没有告诉你她的名字吗?” “告诉过我,”凯瑟琳点头承认道,“但是我不记得了。我当时非常心烦意乱。” “我也这么想。”艾万斯先生说道,“这件事不论发生在谁身上都会是个非常大的打击。” 但其实,就算凯瑟琳还记得那位死者的名字,她也未必会告诉坦普林女士,坦普林女士那些各种各样的提问已经引起了凯瑟琳的反感。蕾诺斯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她主动提出要带凯瑟琳上楼去看看她的房间。蕾诺斯把凯瑟琳带到了她的房间,在她离开前,她对独自留在屋里的凯瑟琳说:“请您务必要原谅我的母亲,就算是对她自己那已经去世的外婆,她也是有一分就想着去赚一分。” 蕾诺斯走下楼,看到她的母亲正在和继父讨论着家里的这位客人。 “很不错。”坦普林女士说,“很中看。她的服装都很得体。那件灰色的裙子与格拉黛丝·库珀(注:格拉黛丝·库珀(gladys cooper,1888—1971),十九世纪英国著名演员。主要作品有:《像我这样的女孩》、《窈窕淑女》、《开心家族》、《秘密花园》、《包法利夫人》、《多佛的白色悬崖》等。)在《埃及的棕榈树》那部电影里穿过的款式一样。” “你注意到她的那双眼睛了吗——怎么了?”艾万斯先生的话被打断了。 “别想着她的眼睛了,丘比。”坦普林女士尖锐地说,“我们来谈谈眼下最要紧的事儿。” “好吧,我闭嘴。”艾万斯先生不再做声。 “她对我好像,不是那么的,嗯,顺从。”坦普林女士犹犹豫豫地选择了这个词语来形容凯瑟琳女士的态度。 “就像书里说的那样,她那样的人自带淑女的属性。”蕾诺斯咧嘴一笑说道。 “目光狭隘。”坦普林女士低语,“我想那是因为受之前的环境所局限。” “那你得费番功夫去拓展她的眼界了。”蕾诺斯又是一笑,说道,“但你很可能是竹篮打水。你刚刚也注意到了,听了你那番话,她完全没有想配合的意思。” “不管怎样。”坦普林女士满怀希望地说道,“在我看来,她不像是那么吝啬的人。有些人,总是会把钱的问题看得过于严重。” “噢,好吧,那看来你将很容易在她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蕾诺斯说,“毕竟,这也是当前最要紧的事情,不是吗?也是你把她请到这儿来的原因。” “我请她来是因为她是我的堂妹。”坦普林女士一本正经地说。 “堂妹?嗯?”艾万斯先生打破了自己原来的沉默状态,“那我可以直接称呼她为凯瑟琳了,是吗?” “你怎么称呼她都不重要,丘比。”坦普林女士说。 “很好。”艾万斯说道,“那我以后就称她为凯瑟琳好了。你觉得她会打网球吗?”他又满怀希望地问道。 “当然不会了。”坦普林女士说,“我告诉过你,她一直是个保姆。保姆是不会去打网球或高尔夫球的,可能会玩玩槌球 ,但我想她们每天也就是干缠缠毛线啊,帮宠物狗们洗澡之类的活儿。” “噢,苍天啊!”艾万斯先生说,“她们真的要做这些事吗?” 蕾诺斯又一次来到了凯瑟琳位于楼上的房间里,她推开门,相当敷衍地问:“我能进来吗?” 见凯瑟琳没有反对,她径直走进了房间,坐在了凯瑟琳的床沿上,满脸探究地望着眼前的这位客人。 “你为什么要来这儿呢?”最后她终于问出了口,“我是说,为什么要来这里跟我们待在一块儿。很显然,我们都不是你乐于相处的那一类人。” “呃,我很迫切地想要加入上流社会。” “别说这种傻话了。”蕾诺斯敏锐地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笑容,迅速反应道,“你非常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我是说,你居然还有一些非常漂亮的衣服。”她唉声叹气着,“但它们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我长得不好看,但是又喜欢漂亮衣服,真是太遗憾了。” “我也喜欢。”凯瑟琳说,“但我至今也没穿过几件。你觉得这件如何?” 她和蕾诺斯满怀热情地讨论了好几套衣服。 “我很喜欢你。”蕾诺斯突然说,“我原本上来是想提醒你别掉入我妈的陷阱里,可现在看来这种提醒毫无必要。你拥有真诚、正直等等这类奇怪的性格,但你绝对不傻。噢,天啊!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坦普林女士那哀怨的声音从大厅里传来: “蕾诺斯,德里克刚刚来电话说他晚上要过来吃晚饭,一切都没问题吧?我是指不会出现什么让人尴尬的东西吧,例如鹌鹑之类的?” 蕾诺斯下楼安抚了一会儿她的母亲便又回到了凯瑟琳的房间。她的脸庞看起来明亮了许多,心情看上去很不错。 “真高兴老德里克要到这儿来。”她说,“你会喜欢他的。” “德里克是谁?” “他是雷康布里伯爵的儿子,之前同一位很有钱的美国女人结了婚。女人们都对他很着迷。” “为什么?” “因为一个很常见的理由:他是个漂亮的花花公子。女人们都喜欢这样的男人。” “你也是吗?” “我有时也挺喜欢这样的。”蕾诺斯说,“但有时我又想找一个为人和善的乡下牧师结婚,一起住在农村,在农场里种点菜。”她停顿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如果是爱尔兰的牧师那就最好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得好好找找。” 过了一会儿之后,她继续讨论上一个话题:“这位德里克有点儿古怪。你知道的,那样的家庭净出一些很疯狂的赌棍。过去,他们甚至都能输掉老婆和房产,而之所以要玩这种刺激的游戏仅仅只是因为他们喜欢玩。在这些嗜赌成性的人中,德里克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完美的赌徒,他温文尔雅却又放浪不羁,而礼数又往往恰到好处。”她站起来走到门口,“你要是有兴趣的话,也可以下楼来看看。” 当屋里只剩下凯瑟琳一个人时,她深思起来。现在,她身边那种既宽松又嘈杂的环境让她感到特别疲惫。她那脆弱的神经还没从“蓝色特快”上那桩谋杀案中平复,这里的新朋友对这起案件的反应又让她的神经紧绷起来。她细细回想了那位被谋杀的女士。她虽然对露丝的死表示遗憾,但她又不能违心地说她对这位女士有什么好感,露丝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极端的利己主义,让她不太喜欢。 在她抓住时机离开露丝的包厢时,她的心情有点儿愉悦,但也有那么一丁点儿受伤,因为当时露丝的态度有些冷漠。凯瑟琳很确信那时露丝已经做了某种决定,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决定。然而不管那是什么,死神伸出了魔爪,一切都成了泡影。这一趟命运之旅竟然以这样一桩残忍的凶杀案收尾,实在让人唏嘘。突然,凯瑟琳想起一件事,这件事她本应该告诉警察,只是当时一紧张就忘记了。但这件事真的重要吗?她想到自己确实目击那位男士进了那间包厢,但又意识到她可能看错了,可能那位男士进的是旁边的一间包厢,而且他看起来可一点儿都不像什么火车大盗。她清楚地记得与他前两次邂逅的情景——一次在萨伏依酒店,一次在库克旅行社。对,她肯定是搞错了。那位男士绝不可能进死者的包厢,没对警察提起这件事就对了,要不然肯定会给那位男士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她下楼,来到室外平台,加入了其余三个人的聊天中。她一边透过合欢树的枝杈注视着地中海上的蓝色波浪,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坦普林女士和她闲聊,她很高兴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这儿比圣玛丽米德要好太多了。 那天晚宴的时候,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换上了那件被称为“秋日之叹”的礼服,微笑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然后带着一种生平第一遭的害羞心情走下了楼梯。 坦普林女士的大多数客人此时都已经到了。尽管坦普林女士的聚会一向都是以喧闹著称,可今天的场面已完全陷入了一片嘈杂之中。丘比向凯瑟琳跑来,递给她一杯鸡尾酒,护着她一路往前走去。 “你总算来了,德里克!”当大门打开迎进了最后一位客人时,坦普林女士尖叫了一声,“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吃点东西了,我都快饿死了。” 凯瑟琳的目光越过房间向门口看去,她吓了一跳。这位——原来就是德里克。但她又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很惊讶。她知道在奇妙的缘分之链的牵引下,自己一定会第四次见到他。他停住了脚步,与坦普林女士交谈了一会儿之后又继续向屋里走。他们又都一起来到了饭桌前,凯瑟琳发现,德里克的座位正好被安排在她旁边。他立刻转向她,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 “我就知道,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他说,“我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相遇。但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在萨伏依酒店遇见一次,在库克旅行社又遇见一次,人们不都说‘事不过三’嘛。您千万别说您不记得我或者没有注意过我,无论如何,我都坚持认为您已经关注到我了。” “噢,我确实注意到您了。”凯瑟琳说,“但是你我今天的相遇并不是第三次,而是第四次。我之前在‘蓝色特快’上见过您。” “‘蓝色特快’!”他的态度突然有了细微的变化,但凯瑟琳很难分辨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就好像他突然被按了停止键,暂停了一会儿。然后他谨慎地问道: “今天早晨的谣传到底是怎么回事?列车上真的死人了?” “是的,”凯瑟琳缓缓地说,“是有人死了。” “人啊,千万不能在列车上死掉。”德里克评论道,“我相信这将会引起各种各样的法律问题和国际问题,最重要的是这又给火车的一再晚点找到了新的借口。” “凯特林先生?”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美国胖女人,向前倾着身子,故意用夸张的美国口音与他攀谈。“凯特林先生,我敢打赌您早就把人家忘了,可我还惦记着您这样一位讨人喜欢的人呢。” 德里克也前倾着身子,同那位女士交谈起来,而一旁的凯瑟琳却陷入了无限的震惊中。 凯特林!是的,就是这个姓氏!她想起来了,但现在这个情景是多么讽刺啊!昨晚她看着眼前这位男子走进他妻子的包厢,当然,在他离开包厢的时候,他的妻子肯定还安然无恙,现在,他坐在晚餐桌前,浑然不知自己的妻子遭受了怎样的厄运。是的,毫无疑问,现在的他什么都还不知道。 一位仆人向德里克耳语了几句,并递给他一封信。他向坦普林女士说了声抱歉之后就拆开了信。一种强烈的惊讶之情浮现在他的脸上,接着他对今晚聚会的女主人说道: “这件事非同寻常。罗莎莉,万分抱歉,我不得不离开这里了。警察局局长要立刻见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你犯了什么法吧。”蕾诺斯开玩笑说。 “很有可能,”德里克说,“也有可能是些无聊的蠢事,但无论如何我都得赶紧去一趟。这老小子怎么敢把我从晚饭桌上叫走呢?最好是真的有什么要紧事值得让他这么做。”他笑着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第十三章 致冯·阿尔丁的电报 第十三章 致冯·阿尔丁的电报 二月十五日下午的伦敦飘起了一阵黄色的薄雾。在这种天气里,鲁夫斯·冯·阿尔丁仍在萨伏依酒店的套间里孜孜不倦地工作着。过去的那几天,奈顿过得十分高兴,因为他发现他的这位老板总有点儿心不在焉,每当他鼓起勇气去催促冯·阿尔丁处理一些紧急公务时,总会被相当草率地拒之门外。而现在,冯·阿尔丁似乎打起了比平时多一倍的精神投入到了工作中,作为秘书的奈顿也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努力工作着。机智如奈顿,他总能不留痕迹地掩盖住自己那些触角,不让冯·阿尔丁察觉出他有任何情绪上的异样。 然而在这样忘我的工作中,冯·阿尔丁头脑中那点小小的忧虑还是被秘书无意中的一句话给点燃了。这股担忧的小火苗在他思维的田野里越燃越旺,逐渐扩大,最后他的整个思维都被这种担忧所占满了。 他一如既往地凝神听着奈顿的报告,但实际上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他毫无表情地点点头,当秘书正准备拿起另外一个卷宗时,冯·阿尔丁开口了: “你能不能再跟我讲一下那件事,奈顿?” 秘书霎时间懵了。 “您是指这件事吗,先生?”他拿起一份刚写好的公司报告。 “不,不,”冯·阿尔丁说,“我是指,你刚刚说昨晚你在巴黎遇见了露丝的女仆。我实在想不通这件事。你一定是弄错了吧。” “我没有弄错,先生,我还和她当面谈过话。” “好吧,那再跟我说说这整件事吧。” 奈顿顺从地继续说:“我同巴尔特梅公司会谈结束之后就去了里兹饭店拿我的随身物品,当时我打算吃完晚饭就去巴黎北站乘九点的火车回来。可是在饭店的大厅里我看见了一位女士,我非常确定她就是凯特林夫人的女仆,于是我走上前去问她凯特林夫人是否与她一起在巴黎。” “好吧,好吧。”冯·阿尔丁说,“你当然会以为她们在一起了。然后女仆就告诉你说,露丝继续乘火车去里维埃拉,而把她留在饭店里,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对,就是这样,先生。” “这太奇怪了。”冯·阿尔丁说,“非常奇怪。除非这个女仆犯了什么错或者行为不端,要不然露丝怎么会留下她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奈顿插话说,“那么凯特林夫人应该就会打发她回英国吧?让她待在里兹,这不太像凯特林夫人的做法。” “对。”百万富翁嘟囔了一句,“没错。” 他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他很喜欢也很相信奈顿,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与秘书讨论他女儿的私事。露丝的不坦白早就伤了他的心,而现在这个意外的消息则更让他感到忧虑。 为什么露丝把女仆留在了巴黎?她这么做的目的或者动机又是什么呢? 他思考了所有的可能性,露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她应该没有料到,事情居然会这么凑巧,女仆在巴黎遇到的第一个熟人竟然是她父亲的秘书吧。但是,事情不都是这样发生的吗,不都是这样凑巧地被旁人撞破的吗? 无意中想到这里,却让他面部的肌肉一阵抽搐,他的女儿难道真的有什么事情要“被撞破”吗?他真恨自己为何要想到这个问题,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非常确信:阿尔曼特·德·拉·罗歇。 对冯·阿尔丁来说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他的女儿居然被这种人愚弄了。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人很多——任何一个有教养且聪明的女人都会轻易被这位伯爵的魅力所征服。男人总是很容易看清另外一个男人,而女人则不然。 此时他找了个借口来消除秘书的怀疑。 “露丝总是这样,经常改变自己的计划。”他说道,然后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那个女仆,有没有说任何,呃,有关为什么要改变计划的原因呢?” 奈顿尽量控制着自己说话的语调,努力显得自然一些,他回答说: “女仆说了,先生,那是因为凯特林夫人偶然遇到了一个熟人。” “是这样吗?” 奈顿那训练有素的耳朵捕捉到了老板那听似平静的语调里所隐藏的紧张情绪。 “好吧,我明白了。是一位男士还是女士啊?” “据我所知,她说的是一位先生。” 冯·阿尔丁点了点头,他最担心的事情被证实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步子。每当感到焦虑不安时,他总是习惯这样做。他再也控制不住此刻的情绪,脱口而出: “有一件事情男人永远无法办到,那就是说服一个女人听从理智的指引。不论怎样,她们似乎就没有这种概念。而说到女性的本能,为什么,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凡是流氓恶棍,其身边必有一个女人跟着他。在遇到恶棍时,她们十个里面都没有一个人能分辨出来。那些家伙只要打扮得讨人喜欢,再说点儿漂亮话准保能俘获芳心。如果我有办法——” 他的话被打断了:听差拿来了一封电报。冯·阿尔丁打开电报,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他扶住了椅子背,以免跌倒在地,然后向听差挥了挥手让他出去。 “发生了什么事?先生?” 奈顿关切地问。 “露丝!”冯·阿尔丁嘶哑着嗓音说。 “凯特林夫人?” “死了!” “火车出事了?” 冯·阿尔丁摇了摇头。 “不是,从这份电报来看,她的财物似乎也被洗劫了。他们虽然没有这么写,但是奈顿,我可怜的孩子被谋杀了。” “噢!天啊!” 冯·阿尔丁用食指轻叩着那封电报。 “电报是从尼斯警察局发来的,我必须乘最近的一趟车去那儿。” 奈顿像往常一样高效,他瞥了一眼时钟。 “有一趟五点从维多利亚火车站出发的班车。” “好的。你陪我一起去,奈顿。告诉阿切尔我要出门,把你的行李整理一下,然后留在这里安排好一切。我要先去一趟柯曾街。” 电话铃尖锐地响了起来,秘书拿起了听筒。 “是的,请问您是哪位?” 他转头看向冯·阿尔丁: “先生,哥比先生在楼下等着见您。” “哥比?我现在没时间见他。不——等一下,我们还有时间。让他上来吧。” 冯·阿尔丁先生是一位坚强的人,他此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在他同哥比先生打招呼的时候,人们很难从他的脸上发现什么异样。 “我现在赶时间,哥比。你过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吗?” 哥比先生咳嗽了一声。 “先生,事关凯特林先生的最新动向,您说过要及时向您报告的。” “是的,怎么了?” “凯特林先生昨天上午从伦敦出发到里维埃拉去了。” “什么?” 他的语调让哥比先生大为惊讶。这位情报领域的行家与客户交谈时从不正视对方,而今天冯·阿尔丁先生的这种反应让他破了例,他偷偷瞄了一眼对面的百万富翁。 “他乘的是哪一趟车?”冯·阿尔丁问道。 “蓝色特快。” 哥比又咳了一声,望着壁炉上面的挂钟说道: “米蕾小姐,就是那位帕提农的舞蹈演员,也同车前往。” 第十四章 艾达·梅森的证词 第十四章 艾达·梅森的证词 “先生,我们对您的到来表示最诚挚的敬意,对令爱的遭遇表示极大的惶恐与深切的同情。” 此时,卡内基治安官和警察局局长科先生与冯·阿尔丁先生在一起,科先生嘟囔着表达自己的遗憾之情。冯·阿尔丁先生粗暴地挥了挥手,将这些敬意、惊恐和同情都挥散在一旁。他们正站在尼斯的地方预审治安官办公室里,除了他们三人之外,房间里还有一位先生,这时,这位先生开口道: “冯·阿尔丁先生,您真是位雷厉风行的人。” “对了!”警察局局长惊叫道,“我忘了向您介绍了。冯·阿尔丁先生,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您应该听过他的大名。尽管这几年他已经退休了,但他在如今的侦探届仍然赫赫有名。” “非常高兴认识您,波洛先生。”冯·阿尔丁用多年都没有用过的呆板的客套话与这位侦探寒暄道,“您已经不干侦探这一行了?” “是这样,先生。现在我正尽情地享受这个世界。” 这位小老头做了一个很浮夸的动作。 “波洛先生碰巧乘坐了这趟‘蓝色特快’。”警察局局长解释说,“他十分友好地表示,要用他那丰富的经验协助我们破案。” 百万富翁颇有兴致地看着他,突然开口说: “我有的是钱,波洛先生。人们都说,有钱人常常自认为他们能用钱买来这世间所有的东西和所有的人。这话并不正确。我在我自己的领域算是个人物,而我现在请求您这个侦探届的大人物来帮我这个忙。” 波洛赞赏地点了下头。 “冯·阿尔丁先生,您说得非常好。我将尽我所能为您效劳。” “谢谢您。”冯·阿尔丁说,“我只能向您许诺,不论何时我都愿意为您效劳。那么,先生们,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我建议,”卡内基先生说,“先审问一下女仆艾达·梅森。据我所知,您已经把她带来了。” “正是。”冯·阿尔丁说,“我们路过巴黎时把她接来了。尽管听闻女主人的死讯后她非常难过,但说清楚她所知道的事还是能做到的。” “那现在就把她带进来吧。”卡内基先生说。 他按响了桌上的电铃,过了不久艾达·梅森走进了房间。 她穿着整洁的黑色套装,鼻尖有点发红。她原本的灰色旅行手套也换成了一副黑色的小山羊皮手套。她惊恐地扫视了一圈办公室内的人,但当看见女主人的父亲时,她显得稍微安心了一点。治安官表现得十分亲切,尽力让这个惊恐的姑娘平静下来。波洛先生作为两人的翻译,他那友好的态度也帮助这位英国女士舒缓了紧张的心情。 “您的名字是艾达·梅森,对吗?” “正是,艾达·碧翠斯是我的教名。”梅森小姐拘谨地答道。 “好的。我们都能够理解,梅森小姐,这起案件一定让您受了很大的刺激。” “噢,的确如此,先生。我曾为很多女士工作过,并且我觉得她们对我都非常满意。我从未想过在我身边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的,没错。”卡内基先生说。 “当然,我也经常在《星期日快报》上看到这样的新闻。那时我总会想那些国外的火车——”她说到这儿突然意识到,在场的这些先生们是与这些“国外的火车”同一个国家的。 “现在,让我们梳理一下整个案件吧。”卡内基先生说,“离开伦敦时,您的女主人从没提起过您将被留在巴黎吗?” “没有,先生。我们是准备同路去尼斯的。” “在此之前,您和您的主人一同出过国吗?” “没有,先生。我在我主人那里做事才两个月。” “在旅途开始后,您有没有发现您的主人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呢?” “她显得有点儿忧心忡忡,敏感又易怒,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她满意。” 卡内基先生点了点头。 “那么,梅森小姐。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您要被留在巴黎的呢?” “在里昂站,先生。我的女主人想到站台上走一走,透透气。她刚走到走廊上就发出了一声惊呼,接着就同一位先生回到了包厢。她关上了那扇与我的包厢相连的门,所以我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然后她突然打开门,告诉我说行程有所改变。她给了我一些钱让我下车去里兹饭店住下,她说饭店的人和她很熟,他们会给我提供一个房间的,她让我就在那里等待她的进一步吩咐。我刚整理好我的行李跳下火车,火车就开动了,这一切都非常匆忙。” “在凯特林夫人向您吩咐这些事情的时候,那位先生在哪里?” “他就在隔壁的包厢里,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您能否向我们描述一下这位先生的模样?” “呃,先生,我几乎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他一直都是背对着我。他个头很高,身着暗色的衣服,我只能记得这么多。他同另一位穿着深蓝色大衣、头戴灰色帽子的先生很像。” “他是‘蓝色特快’上的旅客吗?” “我觉得不是,先生。在我看来他是专程赶到车站来见凯特林夫人的。不过,当然他也有可能是列车上的乘客,只是我从未想到这点。” 看起来,梅森小姐对刚刚的那个猜测感到有点儿疑惑。 “对了!”卡内基先生轻快地转换到了另外一个话题,“您的主人后来曾要求乘务员早上不要过早叫醒她,在您看来这件事情正常吗?” “完全正常,先生。主人从来不吃早餐。她经常夜里睡不好,因此早晨总是想多睡一会儿。” 卡内基又转换了话题。 “在你们的行李中有一个摩洛哥山羊皮制的红色盒子,是吗?”他问,“您的女主人的首饰盒?” “正是。” “您把这个盒子带到里兹去了吗?” “我能把女主人的首饰盒带到里兹!噢,不,不可能,先生。”梅森小姐的语调听起来大受惊吓。 “这么说您把首饰盒留在了火车上?” “是的,先生。” “您是否知道,凯特林夫人随身带了多少首饰?” “非常多,尤其是在听闻了国外那些抢劫案之后,我对此时常觉得很不安。我知道它们都是投了保险的,但是带着它们旅行仍然是一场冒险。女主人曾经告诉过我,光是那些宝石就值几十万英镑。” “宝石!什么宝石?”冯·阿尔丁突然插话道。 梅森小姐转向他说:“先生,我想应该就是不久前您送她的那些宝石。” “我的天啊!”冯·阿尔丁大叫了起来,“你不是在说她把那些宝石也随身携带了吧?我明明告诉过她要把那些宝石留在银行里的。” 梅森轻咳了一声,那意思似乎在说她只不过是女主人的女仆,只能遵照命令行事。这声咳嗽说明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那就是梅森拥有一位固执己见的女主人。 “露丝一定是疯了。”冯·阿尔丁咕哝了一声,“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时卡内基先生也意味深长地咳嗽了一声,它成功将冯·阿尔丁先生的注意力吸引至自己身上。 “暂时,”他对梅森说,“就是这些了。小姐,请您到隔壁的房间去,在那儿会有人与您核对一下刚才的对话内容,然后麻烦您在记录上签名。” 女仆随着记录员走出了房间。冯·阿尔丁立即转向治安官问道: “然后呢?” 卡内基先生打开了桌子的抽屉,取出一封信递给了冯·阿尔丁。 “这封信是从令嫒的手提包中找到的。” 亲爱的,(信件内容如下)——我将完全臣服于你,将像所有恋人都厌恶的那样小心谨慎、心无旁骛地跟随你。去巴黎也许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金银岛却在远离世俗喧嚣的地方,你大可放心,关于这次的行程我将守口如瓶。似乎你本人和你那神圣的怜悯之心都非常喜欢我正在提及的那些名贵的珠宝。毫无疑问,如果能够切实地看到并触摸到这些极具历史价值的珠宝,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荣幸。我将迫不及待地踏上这段通向“火焰之心”的旅途。我亲爱的人儿!很快我将奔向你,弥补这几年来我们的分离之痛以及空虚之苦。 臣服于你的 阿尔曼特 第十五章 罗歇伯爵 第十五章 罗歇伯爵 冯·阿尔丁在沉默中读完了这封信。他的脸气得通红,太阳穴的血管凸起,一双大手无意识地捏成了拳头,然后他不声不响地把这封信递了回去。卡内基先生此时正紧张地看着写字台,科先生则望着天花板,波洛先生弹了弹袖口上的灰尘。在场的这几人都眼力见儿十足,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盯着冯·阿尔丁看。 最终还是治安官的身份与责任,让卡内基先生不得不打开这个不怎么愉快的话题。 “呃,也许,”他嘟囔着说,“先生您知道这是谁写的信?” “是的,我知道。”冯·阿尔丁先生重重地说。 “是谁?”治安官探询地问道。 “是一个自称为罗歇伯爵的混蛋。” 一阵停顿之后,波洛先生起身放直了治安官桌上那把直尺,然后对这位百万富翁说: “冯·阿尔丁先生,我们非常理解谈论这些事情给您带来的痛苦。但是,请您相信我,隐瞒这些事情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如果要立案侦查的话,我们必须先了解一切情况。请您仔细想一想我说的话,我相信您能明白这个道理。” 冯·阿尔丁沉默了片刻,然后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波洛先生,您说得非常对。”他说,“尽管这一切使我很痛苦,但我不能隐瞒实情。” 警察局局长长舒了一口气,治安官在他那细长的鼻子上架上了一副夹鼻眼镜,靠在椅子背上。 “冯·阿尔丁先生,请您说一说有关这位先生的详细情况。”他说。 “这事儿要从十一或者十二年前的巴黎开始说起。我的女儿当时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满脑子都是些愚蠢而又浪漫的想法。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她与这位罗歇伯爵相识了。你们也许听说过这个人吧?” 警察局局长和波洛同时点了一下头。 “他自称罗歇伯爵。”冯·阿尔丁继续说,“但是我怀疑他是否有权使用这个称号。” “在哥达皇室名册里,您是找不到他的名字的。”警察局局长赞同道。 “我也发现了这点。”冯·阿尔丁说,“这个混蛋长得不错,又擅长花言巧语,女人们常常为之着迷。露丝当时就被他蒙骗了,不过幸好我及时阻止了整个事件继续往下发展。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您说得完全正确。”警察局局长说,“我们警方对这个伯爵耳熟能详。很久以来,我们一直想找个机会把他捉拿归案,可是难啊。这个家伙特别狡猾,他经常同上层社会的女士们打交道。就算他恶意敲诈或者勒索那些女士,她们也不会选择起诉他。在旁人看来她们这样做实在是非常愚蠢,不,她们不会在乎旁人的目光,这个男人在欺骗女人方面总是很有一手。” “就是这样。”冯·阿尔丁一字一句地说,“正如我同你们讲的那样,我非常果断地阻止了他们的往来。我告诉露丝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并且她看起来似乎是相信了我的说法。大约过了一年之后,我女儿和她现在的丈夫结了婚。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的那段情史就此结束了。但大约一周之前,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发现她又和这个罗歇伯爵联系上了,他们在伦敦和巴黎已经见过好几次面。先生们,我可以告诉你们,当时我女儿在我的坚持下,正准备与她的丈夫离婚,因此我警告她在这种特殊时期不要有如此鲁莽的行为。” “真有意思。”波洛两眼望着天花板低语道。 冯·阿尔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我向她指出,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与什么伯爵见面是非常愚蠢的。我当时还以为她赞同了我的看法。” 治安官轻轻咳了一声。 “但从这封信上看——”他刚开始说,就停住了话头。 冯·阿尔丁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我知道,现在不是说漂亮话的时候。我们得面对现实,尽管这让人不是那么愉快。很明显,露丝本打算去巴黎,在那儿与罗歇伯爵见面。然而在我警告过她之后,她肯定写信给罗歇,建议更换见面的地点。” “金银岛,”警察局局长深思地说,“位于耶尔(注:法国东南部地中海海滨区最古老的游览胜地和浴场。)的正对面,是一个非常偏远却充满田园风光的地方。” 冯·阿尔丁点点头。 “我的上帝啊!露丝怎么能这么愚蠢!”冯·阿尔丁痛苦地叫道,“他们的信件里都在谈论这些珠宝!他肯定从一开始就已经盯上它们了。” “那都是些非常名贵的珠宝。”波洛说,“据称来自于俄国女皇的王冠之上,它们的品质独特且价值连城。有消息说这些宝石前不久被一个美国人买走了,那么先生,您就是那位买主了?” “正是。”冯·阿尔丁说,“我大概十天之前在巴黎买到的。” “请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先生,在您买下它们之前,这笔交易谈了很久吗?” “大概谈了超过两个月的时间。为什么这么问?” “众所周知,”波洛说,“有些人专门追踪这一类的金银首饰和宝石。” 听者的脸部突然一阵抽搐。 “我想起了一件事,”冯·阿尔丁突然说,“当我把宝石交给露丝的时候,我曾开过一句玩笑。我对她说,不要把宝石带到里维埃拉去,说不准她会因为这些宝石而被抢劫或者被谋杀。我的天啊!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沉默与同情又一次降临了这个房间。过了一会儿,波洛以公事公办的腔调说道: “根据现在已经掌握的信息,让我们来梳理一下所有事情。罗歇伯爵早已得到了宝石转到您手中的消息,他耍了点小计谋,说服凯特林夫人将宝石随身携带出来。然后,就像梅森小姐所看到的那样,他在巴黎上了火车。” 其余三个人赞同地点着头。 “凯特林夫人对他的突然出现有点儿不知所措,但他却很快掌控住了局面:打发走了梅森,订好了晚餐。乘务员告诉我们他铺了第一间包厢的床铺,但没有去第二间包厢,那里面完全可以藏一个男人。到目前为止,这个伯爵还隐身在一团迷雾之中。除了凯特林夫人之外没有人见过他,而且他也避开了与女仆碰面。而女仆关于他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身材高和肤色暗上。火车在夜里奔驰着,他们俩单独待在包厢里。她觉得他是她的爱人,所以两人之间没有争吵也没有争斗。” 波洛缓缓转向冯·阿尔丁。 “先生,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这部分的细节我略过不提。那位伯爵的手里握着首饰盒,不久之后,火车就到了里昂火车站。” 卡内基先生赞同地点点头。 “就是这样。乘务员没有下车,我们的这位嫌疑人非常容易地就在丝毫没有被人发觉的情况下溜下火车,随后他也能很轻易地搭上一班回巴黎或者随便去哪里的火车。而且这整件案子会看起来只是一件普通的火车盗窃案。要不是夫人包里的这封信,这位伯爵先生绝不会进入我们的视线。” “这样看来,没有去检查一下夫人的包,对他来说是一个失误。”警察局局长说道。 “毫无疑问,他原本以为她已经销毁了那封信。诸位,恕我直言,这位感情专家在这点上失手了。” “而且,”波洛先生喃喃道,“这个失误他肯定也早已预料到了。” “您是说?” “我是说,我们之前的讨论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这位罗歇伯爵对女人非常了解。如此了解女人的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凯特林夫人并没有销毁那封信呢?” “确实如此,”治安官犹疑地说,“您说得有一定道理。但在那样的时刻,那个人肯定已经失去了理智。天啊!”他又感叹道,“如果所有的罪犯都冷静且聪明,那我们要怎么才能抓住他们啊?” 波洛冲他笑了笑。 “对我来说案情已十分清楚。”治安官继续说,“但就是缺少证据。罗歇伯爵真是位像泥鳅一样狡猾的嫌疑犯,除非女仆能认出他——” “这点看来毫无希望。”波洛说道。 “没错,没错。”治安官摩挲着下巴,“事情真棘手。” “如果真是他作的案——”波洛开口道。 科先生打断他的话说:“‘如果’?您说‘如果’?” “是的,局长先生,我是说‘如果’。” 治安官锐利地瞥了侦探一眼。“您是对的。”他最终开口道,“我们推进得太快了。罗歇伯爵很有可能有不在场证明,如果我们贸然行动,那最后我们看起来会像傻瓜一样。” “呃,您举了一个不错的例子。”波洛回答道,“但这件事情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如果他被卷入了这个案子,他自然会提供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像罗歇伯爵那样的人,对此种情况肯定有所防备。但是,我刚刚说的‘如果’并不是指这种情况。” “那是什么呢?” 波洛摇晃着食指,着重强调道:“心理学方面的矛盾。” “什么?”局长问。 “这件事从心理学角度方面说不通。伯爵是个恶棍,这点没错。他是个骗子,这点也不错。他玩弄女性,这点显而易见。他蓄谋要偷走凯特林夫人的珠宝,这点更不错。但他是那种会犯下杀人重罪的人吗?我看不像!罗歇伯爵这类人都是懦夫,他从不冒险。他常用的是不触红线、非常卑劣的手法,英语中称之为‘鬼把戏’,但要让他去杀人,一百个不可能!”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但治安官看来并不同意他这种说法。 “这种家伙早晚要掉脑袋,也可能这次他孤注一掷。”他深思熟虑地说,“我的意思并不是反驳您,波洛先生—” “我只是陈述了自己的一种意见。”波洛急忙解释道,“这件案子当然还是由您主理,您可以采取任何您觉得合适的方式进行调查。” “照我个人看来,罗歇伯爵正是我们要抓捕的对象。”卡内基先生说道,“您同意我的观点吗,局长先生?” “完全赞同。” “那么您呢,冯·阿尔丁先生?” “没错,”百万富翁说道,“毫无疑问,那个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 “不过要抓住他恐怕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治安官说,“但我们将竭尽全力去做。我立即向各地拍发电报。” “请允许我向您提个建议。”波洛说,“我们完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嗯?” 其余人都盯着他,这个小老头喜气洋洋地冲他们笑着。 “我的职业就是洞察一切事情。”他解释说,“伯爵是个聪明人。眼下他正在他租来的别墅里——位于安提贝 的玛丽娜别墅。” 第十六章 波洛分析案情 第十六章 波洛分析案情 所有人都充满敬意地望着波洛,毫无疑问眼前的这个小老头刚刚那一席话给在场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治安官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您真是无所不能。”他嚷嚷着,“波洛先生比警察了解的事情都要多。” 面对治安官这样的冷嘲热讽,波洛先生满不在乎地盯着天花板。 “不管您怎么说,这就是我的一点小爱好。”他开口道,“通常我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这些事,我可不像您那样公务缠身。” “呵呵。”治安官自负地摇摇头说,“对我来说——” 他用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来代表他的肩膀上所承担的那些烦心事。 波洛突然转向了冯·阿尔丁。 “冯·阿尔丁先生,您也同意这种看法吗?您也确信正是那位罗歇伯爵杀了您的女儿吗?” “什么?这事儿看起来就是——没错,这事儿一定是他干的。” 他语气中的些许戒备感引起了治安官的注意,治安官好奇地看着这位美国人。冯·阿尔丁似乎察觉到了治安官颇具审讯意味的目光,他努力转换话题,让自己摆脱这种窘境。 “我的女婿知道这件事情了吗?”他询问道,“你们有没有通知他?我知道他此时正在尼斯。” “是的,先生,我们也告知他了。”治安官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非常谨慎地说,“冯·阿尔丁先生,毫无疑问您也应该早已知道,凯特林先生那晚也在蓝色快车上。” 百万富翁点了点头。 “我离开伦敦的时候听说了。”他简洁地承认道。 “他告诉我们说,”治安官继续说道,“他并不知道他的妻子也在这列火车上。” “我敢说他并不知情。”冯·阿尔丁先生冷冷地说,“如果他在车上遇到了她,那一定会觉得非常难堪。” 另外三个人疑惑地看着他。 “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们。”冯·阿尔丁愤愤不平地说,“没人知道我那可怜的女儿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德里克·凯特林不是一个人上的火车,他还携带了一位女伴。” “什么?” “米蕾——一位舞蹈演员。” 卡内基先生和警察局局长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好像就先前的谈话达成了某种共识。卡内基先生仰靠在椅子背上,绞着手,看着天花板。 “呵!”他又喃喃道,“一位尤物。”他咳嗽了一声,“关于她的传闻不断。” “那位女士,”科先生说,“声名狼藉啊。” “而且,”波洛轻声说,“身价不菲。” 冯·阿尔丁涨红了脸,他起身,“咣”的一拳砸在桌上。 “看到了吧!”他叫骂道,“我的女婿就是个混蛋!” 他一个接一个地瞪着其余的那几个人。 “哦,好吧,我不知道。”他继续说道,“英俊的外貌,热情洋溢又好相处的性格,这样的他一开始都把我给蒙骗过去了。如果他事先不知道此事,在你们通知他这个消息时,他一定表现得非常伤心吧?” “呃,他看起来惊讶极了,完全不知所措。” “这该死的小伪君子。”冯·阿尔丁说,“我猜他一定装作很悲痛的样子吧?” “不,没有。”警察局局长谨慎地说,“不能如此来形容他的反应,您说呢?卡内基先生?” 治安官两手指尖相对,半眯着眼说: “震惊,慌张,惊恐——这三种情绪都能从他的反应中分辨出来。”他公正地评价道,“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巨大的悲痛之情。” 赫尔克里·波洛又开口问: “冯·阿尔丁先生,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下,凯特林先生在他的妻子去世后能继承多少遗产?” “数百万吧。”冯·阿尔丁答道。 “美元?” “英镑。在露丝结婚的时候我就给了她这笔钱,既然她没立遗嘱也没有子女,那么这些钱自然会留给她的丈夫。” “而她正要准备同此人离婚。”波洛喃喃自语,“啊,是的,恰逢其时。” 治安官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您是说——”他开口道。 “我什么都没说。”波洛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仅此而已。” 冯·阿尔丁恍然大悟地盯着他。 这个小老头站起身。 “我想我无法再为您提供更多的信息了,治安官阁下。”他礼貌地说,向卡内基先生鞠了一躬,“此案开审时,如果您能通知我,那我将会感到无比荣幸。” “毫无疑问我会的。” 冯·阿尔丁也站了起来。 “我也不需要再留在这里了吧?” “不用了,先生,我们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信息。” “那么,如果波洛先生不反对的话,我想同他一起离开。” “万分荣幸。”小老头鞠了一躬,说道。 出了门之后,冯·阿尔丁先递给了波洛一根大雪茄,波洛没有接,而是点燃了自己的一根细长的香烟,于是冯·阿尔丁给自己点燃了雪茄。这位意志坚强的硬汉此刻又恢复了往日的行事作风。两人默默无语地走了一会儿之后,百万富翁开口道: “波洛先生,我了解到,您已经不再开展侦探业务了是吗?” “是的,先生,此刻我正在享受生活。” “但您仍会协助警察处理这桩案件?” “先生,如果一位医生在路上看到一起事故,伤员正满身鲜血地躺在他的脚边,他会说‘我已经退休了,所以伤员跟我没有关系,我只要继续走我自己的路就好’吗?如果案发时我早已身在尼斯,那么我会拒绝帮警察这个忙。但这个案件明显就是上帝委托给我去破解的。” “您当时正在现场。”冯·阿尔丁深思着说,“您是否检查了包厢呢?” 波洛点点头。 “毫无疑问,您在现场发现了一些东西,一些对您的破案有帮助的线索吧?” “也许吧。”波洛说。 “我希望您能明白我想说什么。”冯·阿尔丁说,“对我来说,这起案子的凶手就是罗歇伯爵。但我不傻,在过去的那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观察您,我发现,关于此案的凶手,您有着不同的意见?” 波洛耸了耸肩。 “我有可能判断错误。” “所以这正是我找您谈话的原因。我想提出一个请求:您能为我侦查此案吗?” “为您个人?” “我正是此意。”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 “您知道您的这个要求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冯·阿尔丁说。 “很好。”波洛说,“我接受您的请求。既然如此,我希望您能对我提出的问题做出坦率的回答。“ “那是当然。” 波洛的态度变了,他的语气也变得非常直率且公事公办。 “是关于离婚的问题。”他说,“是您建议您的女儿提起诉讼的吗?” “是的。” “什么时候?” “大概十天之前。我收到了她的一封抱怨自己丈夫行为不端的信,我找到她,并且非常强硬地告诉她离婚是唯一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她是如何抱怨她的丈夫的品行的?” “他被人看到同米蕾小姐在一起,就是那位我们先前说到的声名狼藉的舞蹈演员。” “一位舞蹈演员。啊哈!所以凯特林夫人非常反对这件事?她很爱她的丈夫吗?” “这不好说。”冯·阿尔丁犹豫着说道。 “让她感到羞辱的不是她的情感,而是她的自尊——您是想这样说吗?” “是的,我想您这样说没错。” “我猜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很幸福吧?” “德里克·凯特林简直坏透了!”冯·阿尔丁说,“他擅长逗所有女人开心。” “就像您在英国时所说的那样,他全无忠诚可言。是吗?” 冯·阿尔丁点点头。 “好极了! 您建议凯特林夫人离婚,她同意了,于是您开始找律师。那么凯特林先生是什么时候听到这个风声的呢?” “我亲自找他谈的,并且告诉了他我打算采取的手段。” “那对此他有什么反应呢?”波洛轻声问道。 回忆起往事,冯·阿尔丁的脸阴沉下来。 “他当时非常放肆无礼。” “先生,恕我提出这个让人难堪的问题,请问当时他提及罗歇伯爵了吗?” “没直接提名字。”冯·阿尔丁不情愿地抱怨着,“但他暗示他对此事完全知情。” “冒昧地问一句,当时凯特林先生的财政状况如何?” “您怎么知道我会了解他的财政状况呢?”在明显的犹疑之后,冯·阿尔丁问道。 “我觉得您在这点上一定了如指掌。” “好吧,您说得对。我发现凯特林已经身无分文。” “但现在,他继承了两百万英镑!生活啊 ,真是无比奇妙。您说是吗?” 冯·阿尔丁敏锐地盯着他。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随意感叹一下。”波洛说,“我在思索人生,我在讲述哲学。但回到我们所讨论的问题上吧。很显然,凯特林先生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不会什么努力都不做就等着离婚吧? 冯·阿尔丁并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并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您之后与他有联系吗?” 又是一阵短暂的停顿后,冯·阿尔丁开口道: “没有。” 波洛停下脚步,摘掉帽子,伸出一只手。 “我必须要同您告别了,先生。对您的事儿,我无能为力。” “您说什么呢?”冯·阿尔丁生气地说。 “如果您不对我实话实说,那么我什么都查不出来。”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您自己心里清楚。冯·阿尔丁先生,您大可放心,我知道对哪些事情应该保持缄默。” “非常好。那么,”百万富翁说,“我必须承认刚刚我没有说实话。在那次谈话过后,我确实和我的女婿有过联系。” “是吗?” “准确来说,我是派我的秘书——奈顿少校去的。我让奈顿告诉他,如果他同意离婚,那么就能拿到十万英镑现金。” “真是一大笔钱啊。”波洛赞赏道,“那么您女婿的回复是什么呢?” “他让我见鬼去吧。”百万富翁简洁地答道。 “哈!”波洛说道。 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此刻他正在有条不紊地梳理着所有已知的信息。 “凯特林先生告诉警方说他在火车上既没有见到,也没有同他的妻子说过话。先生,您相信他的这种说法吗?” “我相信。”冯·阿尔丁说,“我敢说他肯定会尽可能地躲着她走。” “为什么?” “因为他把那个女人带在了身边。” “米蕾?” “是的。” “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我派了个人去监视他,这个人告诉我那俩人一起乘火车离开了英国。” “我明白了。”波洛说道,“就像您之前所说,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看起来并不想找凯特林夫人聊一聊他们的事情。” 这个小老头不再开口说话,冯·阿尔丁也没有再打断他的沉思。 第十七章 清白的绅士 第十七章 清白的绅士 “你到过里维埃拉吗,乔治?”翌日清晨,波洛这样询问他的男仆。 乔治是个典型的英国人,表情木然。 “是的,先生。两年前我正在那儿为爱德华·弗兰普顿勋爵做事。” “而如今,”主人小声说,“你在为赫尔克里·波洛做事,这是多么大的进步啊!” 男仆并未对他的这句点评做出任何回答。片刻之后,他问道: “先生,需要给您拿来那件棕色的便服吗?今天的风有点儿凉。” “马甲上面有一个油点。”波洛指出,“上周二我在里兹吃饭时,一小片鲽鱼片掉在了衣服上。” “现在衣服已经干干净净了,先生。”乔治责备地说道,“我已经把它洗掉了。” “很好! ”波洛说,“我对你非常满意,乔治。” “谢谢您,先生。” 过了不一会儿,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 “亲爱的乔治,假如你像你原来的主人爱德华·弗兰普顿勋爵那样出身于上流社会,却穷得要命,但后来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妻子,可你的妻子却咄咄逼人地要同你离婚。那你会怎么办呢?” “我会努力争取让她回心转意,先生。”乔治回答说。 “用和平的手段,还是用武力解决?” 乔治看起来十分难以置信。 “请原谅,先生。”他说,“但一位贵族绅士是绝不会像贫民区的小商贩那样处事的。他不会做任何与自己身份不相符合的事情。” “你觉得他不会吗,乔治?我现在有点儿不太相信这一点。但也许你是对的。” 此时响起了敲门声。乔治前去开门,他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与门外的人低声交谈了一会儿之后便回到了房间。 “先生,有一张给您的便笺。” 波洛打开便笺。这是来自警察局局长科先生的留言,上面写道: “我们正打算审讯罗歇伯爵。治安官阁下恳请您务必出席。” “快点给我外套,乔治!我马上要走。” 一刻钟之后,身着整洁棕色外套的波洛走进了治安官的办公室。科先生早已到了,他和卡内基先生都同波洛礼貌而又热情地打了招呼。 “我们得到一些令人失望的消息。”科先生喃喃道。 “有证据表明,伯爵是在凶杀案发生的前一天到达尼斯的。” “如果这消息属实,那么您的案子就排除了一大嫌疑人。”波洛回答道。 卡内基先生清了清嗓子。 “我们绝不会不经调查就接受这样的说辞。”说罢,他敲响了桌面上的铃铛。 不多时就走进一个高个子、黑头发的男人,他西装革履,看起来自信而从容。这样一位浑身充斥着贵族气息的伯爵先生,让人很难相信他的父亲实际上只是一位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南特(注:法国西部最大的城市和法国第六大城市。)的谷物商人。人们甚至可能会要赌咒发誓说,这位伯爵先生家一定有一位先人曾在法国大革命时期被送上了断头台。 “我来了,先生们。”伯爵傲慢地说,“请允许我问一下,你们找我来有何贵干?” “请您先坐下。”治安官很有礼貌地说,“我们就是想向您询问一下关于凯特林夫人死亡的事。” “凯特林夫人的死?我不明白。” “唉!我想您曾经同这位女士很要好,伯爵先生。” “当然,我同她关系很好。可是,这与她的死有什么联系吗?” 他把眼镜举到眼前,冷漠地环顾着屋里的人们。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波洛身上,后者正在用纯粹而天真的眼神打量着他,这让伯爵的自尊心得到了强烈的满足。卡内基先生靠在椅背上,咳嗽了一声。 “您可能还不知道,伯爵先生,”他停顿了一会儿,“凯特林夫人已经被谋杀了。” “谋杀?天啊! 真是太可怕了!” 此刻他所表现出来的惊讶与悲痛是如此逼真,不,应该说他所流露出来的完全就是真情实感。 “凯特林夫人在火车运行至巴黎和里昂之间时被人勒死了。”卡内基继续说道,“她的首饰也被偷走了。” “这太可恶了!”伯爵嚷嚷道,“警察必须要对这些火车大盗采取措施,这年头没有什么人是安全的。” “在女士的手提包里,”治安官继续说,“我们找到一封您写给她的信。看起来似乎您同她有个约会?” 伯爵耸了耸肩膀,摊开了双手。 “这属于个人私事。”他坦率地答道,“我们都是凡人。我可以只向在场的几位承认,我和她确实曾计划要见面。” “您和她决定在巴黎见面,然后再一起旅行,是吗?”卡内基先生问道。 “我们原来是这样打算的,但后来按照女士的意愿改成了在耶尔碰面。” “本月十四号您没有同她在里昂站会面?” “与此相反,我十四号那天早晨就到达尼斯了。您所说的会面是不可能的。”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啊。”卡内基先生说,“作为固定程序,请您告诉我们您十四号傍晚和夜里在哪里、干了什么。” 伯爵考虑了一会儿。 “我在蒙特卡洛 的巴黎咖啡馆用的晚饭。从那里出来后,我就去了体育俱乐部,在那儿我赢了几千法郎。”说着他耸了一下肩,“大约半夜一点左右我回到了家。” “请原谅,先生,请问您是怎样回家的?” “乘我私人的双座汽车。” “您一个人?” “是的。” “您能找出相关目击证人吗?” “当然可以,那晚在俱乐部时很多朋友都看见了我。可晚饭我是一个人吃的。” “您回到别墅时是您的仆人给您开的门吗?” “我拿自己的钥匙开的门。” “好吧。”治安官嘟囔着。 他再一次敲响了铃铛。一个书记员推门而入。 “带那个叫梅森的女仆进来。”卡内基道。 “好的,治安官阁下。” 艾达·梅森被请了进来。 “小姐,恳请您仔细观察眼前的这位先生,然后再尽可能地回忆一下他是否就是那位在您主人包厢里的人。” 女仆仔仔细细端详了伯爵一阵子,在这样的注视下,伯爵先生显得非常不自在。 “先生,我想我无法明确地给出答案。”最终梅森说道,“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他。毕竟我只见过那个人的背影,我只能说这位先生有几分相像。” “但您也不是很确定?” “对,”梅森踟蹰地说道,“是的,我无法确定。” “您之前在您主人的住处见过这位先生吗?” 梅森摇摇头。 “如果来访者不在柯曾街的房子里过夜的话,我基本就见不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位。”她解释道。 “谢谢,已经足够了。”治安官严厉地说道。 很明显,他看起来颇为失望。 “请等一下,”波洛说,“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还想向这位小姐提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请问吧。” 波洛转向那位女仆开口问道: “车票是怎么处理的,小姐?” “车票?” “是的,从伦敦到尼斯的那些车票。是您还是您的主人保管呢?” “主人拿着她自己的卧铺车票,其他的都在我这里。” “之后呢?那些票去哪儿了?” “我把车票给了法国列车上的乘务员,他说这是惯例。我希望我没做错什么,先生。” “是的,没错,您做得完全对。我仅仅是询问一些小细节。” 科先生和治安官都很惊讶地看着波洛。梅森小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治安官冲她点了点头,于是她便离开了房间,波洛在纸条上写了一些什么,然后他把纸条递给了卡内基。后者读完纸条之后,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好吧,先生们。”伯爵傲慢地看着大家说,“我难道还要被继续扣留在这里吗?” “当然不用,当然不用,”卡内基满脸和善地赶忙解释说,“关于您在此案中的角色已经全部明了。只是因为发现了一封您写给死者的信,所以我们才按程序请您过来询问一下情况。” 伯爵站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那根帅气的手杖,然后随意地鞠了一躬便走出了办公室。 “好了,一切就绪。”卡内基说,“波洛先生,您说得完全正确,现在最好是让他觉得我们对他没有起疑心。我们会派两个人日夜不停地盯着他,同时也将仔细地调查一下他的不在场证明。这对我来说——呃,可能有点儿风险。” “可能是这样。”波洛深思着说。 “我让凯特林先生今天上午过来。”治安官继续说,“我很怀疑我们是不是有那么多问题要问他,但的确有那么一两点很可疑……”他停了下来,搓了搓鼻子。 “比如说?”波洛问道。 “就是,”治安官咳嗽了一声,“同凯特林先生一起旅行的那位叫米蕾的女士,她和凯特林先生分住在两个饭店,这真有点儿奇怪。” “这样看起来,他们行事也过于谨慎了。”科先生说道。 “没错!”卡内基先生得意扬扬地说,“他们在小心掩盖什么事情呢?” “他们的过分小心招致了您的怀疑,对吗?”波洛说。 “正是如此!” “我想,”波洛嘟囔着,“我们需要问这位凯特林先生几个问题。” 治安官给了书记员一个信号,接着德里克·凯特林就如往常一样从容地进了屋。 “早上好,先生。”治安官礼貌地招呼道。 “您好,先生。”德里克简略地答道,“您找我来,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请坐,先生。” 德里克坐下之后顺手便把帽子和手杖放在了桌上。 “情况怎样?”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我们还没有取得进一步的进展。”卡内基小心地说道。 “真有意思。”德里克满不在意地说,“您让我来就是为了通知我这些吗?” “基于案件侦查的一般程序,您有权知道案情的进度,先生。”治安官严肃地说。 “就算案情毫无进展,也要通知我吗。” “除此之外我还想问您几个问题。” “随便问。” “您能保证说,您在火车里既没有同您夫人谈过话也没有见过她?” “我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绝对没有。” “毫无疑问,您应该有不与她见面的理由。” 德里克满脸猜疑地盯着对面的人。 “我——根——本——不——知——道——她——在——火——车——上。”他一字一顿地说,就像正在同一个智商有问题的人说话那样语速缓慢,吐字清晰。 “没错,可那只是您的一面之词。”卡内基先生嘟囔着。 一种不满的情绪在德里克脸上弥漫开来。 “我好像知道您想要说什么了。您知道现在我在想什么吗?卡内基先生。” “愿闻其详,先生。” “我认为人们高估了法国警察。毫无疑问,你们肯定掌握了不少相关的火车大盗的数据。但在‘蓝色特快’这样一辆豪华列车上竟发生这样一桩案子,简直让人匪夷所思,而法国警方对这一盗窃谋杀案却束手无策,那就更令人难以接受了。” “我们会抓到凶手的,请您不用担心。” “据我所知,凯特林夫人并没有留下遗嘱。”波洛突然插话道。他专心地注视着天花板,双手指尖交错着。 “我也知道她确实不曾立过遗嘱,”凯特林说,“那又怎样?” “那么您就将继承一笔不小的财产,”波洛说,“一笔数量客观的遗产。” 尽管他仍然盯着天花板,但他还是感知到了此刻德里克·凯特林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什么人?” 波洛缓缓坐直了身,将目光从天花板上转移到了面前这位年轻人的脸上。 “我叫赫尔克里·波洛。”他的语调非常冷静,“并且我可能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侦探。您能保证,在火车上您既没有同您夫人见面,也没有同她谈过话吗?” “您在暗示什么?难道——难道您竟然怀疑是我杀了她?” 德里克突然大笑起来。 “请原谅我的失态,可这一切都太可笑了。如果我是凶手的话,在杀死她之后又何必偷那些珠宝呢?” “没错,确实如此。”波洛有点沮丧地嘟囔着,“我没有考虑到这点。” “这明显就是一起盗窃杀人案件,”德里克·凯特林说,“我那可怜的露丝!那些该死的宝石断送了她的性命。歹徒肯定从哪里得知了她随身携带珠宝的消息。我相信,由于珠宝而被谋杀的案件,之前肯定也发生过。” 波洛猛然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眼里闪过一丝淡绿色的光芒,他看起来宛如一只生活优渥的猫。 “还有一个问题,凯特林先生。”他开口道,“您能不能把您和您妻子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告诉我们?” “让我回忆一下,”德里克说,“应该是……没错,是三个星期之前。但很抱歉,我不记得具体见面的日期了。” “没关系。”波洛随意地说,“我只需要知道这些。” “好吧,还有什么问题吗?”德里克不耐烦地说道。 他看着卡内基,然而后者却在关注波洛的反应。看到波洛轻轻摇了摇头,于是卡内基礼貌地说道: “没有了,凯特林先生,我想我们暂时不会再打扰您了。再见,先生。” “再见。”凯特林答道,随即起身,在走出房间时顺手关上了门。 那位年轻人前脚刚出门,波洛就立刻倾身严肃地发问。 “请告诉我,”他的语气异常严厉,“您是什么时候同凯特林先生谈起过宝石的事?” “我从来没有同他谈过此事。”卡内基说,“昨天下午我们才一同从冯·阿尔丁先生那里听说了这些宝石的存在。” “是的,但在伯爵的信中也提起过此事。” 卡内基先生看起来受到了冒犯。 “我是决不会向卡特林先生提及那封信的。”治安官的语气听起来颇为惊讶,“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做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欠考虑了。” 波洛轻敲着桌面。 “那他是怎么知道有宝石的呢?”他悄声地念叨着,“他同那位夫人已经三周未见了,这事儿不可能是从夫人那里得知的。冯·阿尔丁先生或者他的秘书也绝无可能和他谈起这个事,他们之间谈的都是另外的事情,绝不可能涉及珠宝。而且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信息也从未见报。” 他站起身来,拿起帽子和手杖。 “但现在,”他低声自言自语道,“那位先生却对宝石的事情了如指掌。奇怪,真奇怪!” 第十八章 德里克的午餐 第十八章 德里克的午餐 德里克·凯特林径直走进了内格莱斯科饭店,在那儿买了两杯鸡尾酒,随即将它们一饮而尽。然后他神情阴郁地坐在座位上,默默地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身边熙熙攘攘的行人,在他看来都是那样无聊透顶又穿戴粗俗,没有一件事情能引起他的兴趣。然而当他看到不远处有一位女子正在落座时,便迅速推翻了他之前的成见。她穿着橘黄色和黑色相间的时髦女装,头上的小帽子正好遮住了她的脸蛋。凯特林又要了第三杯鸡尾酒,再一次将注意力放回到了海面上。突然,一阵名贵香水的味道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他抬头望去,那位打扮入时的女士正站在他身边。此时他看清了这位女士的面庞:正是米蕾。此刻米蕾脸上露出了那种凯特林早已熟悉的,傲慢却又迷人的笑容。 “德里克,”她轻声说,“见到我你应该很高兴吧?” 她拉出一张椅子,坐在凯特林对面。 “那就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呀,小傻瓜。”她的语气里满是戏谑。 “我真是想象不出的高兴!”德里克说,“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伦敦的?” 她耸了耸肩膀。 “一两天以前。” “那么帕提农饭店呢?” “我已经——你怎么说的来着——炒了他们的鱿鱼!” “是吗?” “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高兴啊,德里克。” “你希望我表现得很高兴吗?” 米蕾点燃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后说道: “你是否认为,我不该将事情处理得如此匆忙?” 德里克看着她,然后耸了一下肩,正色问道: “你在这里吃饭吗?” “当然 ,我想同你一起吃午饭。” “非常遗憾。”德里克说,“我有一个特别重要的约会。” “我的天啊! 你们这些男人都是孩子。”米蕾抱怨说,“但也确实如此。从你那天没好气地离开我的房间时起,你就一直表现得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唉!真让人无法忍受!” “亲爱的宝贝,”德里克说,“我真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们在伦敦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了嘛,树倒猢狲散,事实也确实如此。” 尽管他的语气看起来是那样毫不在乎,但是脸上所流露出来的不自然的神情却出卖了他。米蕾突然向前探出身。 “你别想骗我,”她低语道,“我知道你为我都做了些什么。”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前这个人刚刚那段话里有话的陈述引起了他的好奇。米蕾冲他点了点头。 “哎!你别害怕,我这个人很谨慎的。你实在太了不起了!你表现得非常有勇气,但也别忘了,当初是我给你的灵感,正是我在伦敦时跟你说过‘人生充满意外’。你现在没事儿吧?警察没有怀疑你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 “嘘!” 她举起一只纤细的手,小手指上还戴着一枚巨大的翡翠戒指。 “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在公众场合与你讨论这件事。我今后绝对闭口不提,但你瞧,现在咱们的烦恼都结束了,我们的生活将会变得非常、非常美好!” 德里克突然大笑起来——这是一种刺耳和令人不快的笑声。 “所以现在猢狲们又回来了,是吗?两百万英镑果真很了不起啊,不是吗?我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了!”他又大笑起来,“你会帮我把这两百万英镑花光,是吗,米蕾?要论起花钱的本领,你米蕾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再一次放声大笑。 “嘘,嘘!”女演员嚷嚷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德里克?看啊,大家都在往我们这边看呢。” “我怎么了?我正要对你说:我要同你一刀两断!米蕾,你听明白了吗?一刀两断!” 米蕾对这句话感到颇为意外,她盯着德里克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你真是太孩子气了!你现在如此生气,如此恼火都是因为在责怪我表现得过于现实。但,正如我一直告诉你的那样:我非常爱你。” 她向前探了探身。 “但是我了解你,德里克。看看你面前这个同你聊天的人:正是我米蕾啊。你知道你离开我也是不能独活的。我之前是那么爱你,我今后将奉献给你比以前多几百倍的爱。我将把我们以后的生活打理得比完美更完美,你知道的,没人比米蕾更懂得如何爱你。” 她深深地凝视着德里克的双眼,看着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呼吸变得急促,她暗自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对于自己的魅力以及对男人的掌控力,她总是胸有成竹。 “我们谈妥了,是吗?”她微微一笑,柔声说道,“那么,德里克,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不。”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站起身来。 “真抱歉。但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今天有约会。” “你和别人吃饭?得了吧,我才不信。” “我要跟那边的那位女士一起用餐。” 他闪身离开座位,走向了一位刚刚踏上台阶的身着白衣的女士,然后略带紧张地与她寒暄起来。 “格雷小姐,能请您同我一起用餐吗?我们在坦普林女士那里见过面,希望您还记得我。” 凯瑟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她那双深邃的灰色眼睛里满是故事。 “谢谢您。”她沉默了片刻回答说,“荣幸之至。” 第十九章 不速之客 第十九章 不速之客 罗歇伯爵刚刚吃完精致的早餐:一份鲜蔬蛋卷,一块浇着蛋黄酱的上好牛肉,以及一份萨戈仑松饼。他用餐巾擦了擦小黑胡子,然后站了起来。他在大厅里踱着步,以惬意的神态观赏着散落在大厅各处的几件古玩:路易十五 的鼻烟壶,玛丽·安托瓦内特 穿过的沙丁鱼鞋,等等。他通常都会向来访者介绍说,这些都是家族里流传下来的宝贝。他走到阳台上,遥望着地中海。然而此刻,他无心享受眼前的美景。精心筹划了许久的计划就这样被破坏了,一切又要从零开始。他坐在藤椅上,手指挟着香烟,沉思起来。 此时他的仆人,伊波利特,送来一杯咖啡和一杯上等的利口酒。这位伯爵先生家中有不少这样的珍藏。 在仆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伯爵轻打手势示意他等一会儿。伊波利特立在一旁,静静等候主人的进一步指示。他的面庞看起来并不算英俊迷人,但举止却十分有风度,常常让人忽略他那平凡的相貌。他此刻这种聆听主人指令的仪态也显得十分得体。 “最近几天,”伯爵说,“可能会有不少陌生人来访,他们会想方设法地与你还有玛丽套近乎。他们也可能会向你打听很多关于我的事情。” “是,伯爵先生。” “难道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没有,伯爵先生。” “目前还没有陌生人登门吗?你能肯定吗?” “谁也没有来过,伯爵先生。” “很好。”伯爵的语调有点僵硬,“可是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会来问东问西的。” 伊波利特用狡黠的目光看着他的主人。 伯爵并没有看向他,而是自顾自缓缓地继续说道: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是上周二来到这里的。如果警察或者其他什么调查的人问你,你一定不要忘记这件事。我是在礼拜二,也就是十四号那天到这儿的,而不是十五号,星期三才到。你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伯爵先生。” “凡是牵扯到女士的事情,都应当谨慎处理。而我知道,你一向很谨慎,伊波利特。” “我会谨慎处理的,先生。” “那么玛丽呢?” “玛丽也会如此,我为她担保。” “那很好。”伯爵低语道。 伊波利特退出房间之后,伯爵一边喝着黑咖啡一边沉思着。他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又缓缓摇摇头,有时又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伊波利特再次来到房间,打断了他的沉思。 “有一位女士找您,先生。” “一位女士?” 伯爵感到十分吃惊。女士拜访玛丽娅别墅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让伯爵吃惊的是,在此刻这样一种特殊的时期里,究竟是哪位女士会来拜访他呢。 “我认为这位女士并不是先生的熟人。”男仆轻声提醒道。 伯爵愈发对这位不速之客感到好奇。 “那把她带进来吧,伊波利特。”他命令道。 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橘黄色和黑色相间衣服的女士走进了阳台,她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 “您就是罗歇伯爵先生吗?” “愿意为您效劳,女士。”他深鞠一躬,说道。 “我是米蕾,您可能听说过我。” “当然了,女士,谁能不被您的舞蹈所吸引呢。简直堪称完美!” 舞蹈演员用职业性的笑容回答了这一恭维。 “请原谅我贸然来打扰您。”她开口道。 “恳请您先坐下,女士。”伯爵说着拉过一把椅子。 在这样一副殷勤模样的背后,伯爵实际上正仔细研究眼前这位女士。罗歇伯爵向来十分了解女性。但说实话,他与米蕾这类游戏人间的女性接触不多。他与女演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有点儿相像。伯爵深知他的那些伎俩,在米蕾这种狡黠的巴黎女子身上完全不起作用。可至少目前他能立即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极其愤怒的女士。而对于愤怒的女士,伯爵再了解不过了,当一个女人处于极度愤怒中时,她的那些谨慎就会被抛诸脑后,这对于一个与她智力相当但却更冷静的男人来说,完全是一大利事。 “您真是太友善了,女士。您的到来使我这小屋顿时蓬荜生辉。” “我们俩在巴黎都有熟人。”米蕾说,“我从他们那儿听过一些关于您的丰功伟绩,但我今天来找您却是为了别的事情。我一到尼斯就听说了,您知道的,是一些其他的事情。” “是吗?”伯爵柔声问道。 “恕我直言。”米蕾继续说,“我要说的事,您听起来可能不大舒服。可是请您相信,我是打心底里为您着想的。伯爵先生,现在尼斯的人都在议论说,您就是杀死那位英国女士——凯特林夫人的凶手。” “我?我是杀死凯特林夫人的凶手?呵呵!但这太荒唐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满不在乎而不是义愤填膺。他知道,这是从她的嘴里探听出更多消息的最好方法。 “可是,人们就是这样认为。”她强调说。 “人们总是喜欢造谣生事。”伯爵无动于衷地继续说道,“如果我要认真来对待这些谣言,那将有损于我的尊严。” “您理解错了。”米蕾向前倾出身,那双黑眼睛闪着光,“这不是那种在街头巷尾流传的闲话。这是来自于警察局的消息。” “什么?警察局?” 伯爵猛然站起来,表情再一次变得紧张。 米蕾连连点着头。 “是的,没错。您是知道我的,像我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有些朋友。警察局局长本人……”她意味深长地耸了耸肩,并没有说完她的话。 “谁能在一个美人面前守口如瓶呢?”伯爵礼貌地低声说道。 “警察认为是您杀死了凯特林夫人。但是他们弄错了。” “当然弄错了。”伯爵完全同意。 “您只是这样随口说说而已,但我是知道内情的。” 伯爵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您知道是谁杀了凯特林夫人?” 米蕾猛烈地点着头。 “是的。” “那么,是谁?”伯爵厉声问道。 “是她自己的丈夫。”她在伯爵耳边低声说,由于激动和气愤,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就是她的丈夫害死了她。” 伯爵坐回椅子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请允许我冒昧地打听一下,小姐,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怎么知道的?”米蕾大笑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早就扬言要做此事了。他那时两手空空,债台高筑,没有遗产。只有老婆的死才能使他摆脱这个泥潭。这都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与凯特林夫人同乘一趟列车,但他夫人却完全不知道此事。我问你,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呵!原来这样他就可以在半夜去袭击他的夫人!”她闭上了双眼,“我都能想象整件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了……” 伯爵轻咳了一声。 “也许事情确实如此。”他喃喃道,“但是,女士,请您注意,他完全没有必要把宝石也偷走啊。” “宝石,”米蕾倒抽一口冷气,“宝石啊,哦!那些宝石!” 她的双眼里升腾起一阵雾气,在那之中似乎还闪烁着光亮。伯爵惊讶地看着她,第一百次感叹珠宝对于女性的魅惑力。他不得不开口把她拉回现实。 “那么需要我做些什么事呢,女士?” 米蕾一个激灵,又回到了之前那种公事公办的状态。 “事情很简单。您到警察局去对他们说,这都是凯特林先生作的案。” “可人们会相信我吗?如果他们让我拿出证据呢?”他紧紧盯着她。 米蕾柔声笑着,把自己紧紧裹在那件橘黄和黑色相间的大衣里。 “那您就让警察到我这里来,伯爵先生。”她轻声说,“我会给他们证据。” 说罢,这个女人仿佛完成了她的使命一般,一阵风似的走出了房间。 伯爵挑着眉,凝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她正处于暴怒之中。”他喃喃自语说着,“是什么使她这么气愤呢?但她确实亮出了所有的底牌。她真相信凯特林杀死了自己的老婆?总而言之,她想使我和警察都相信这一点。” 他暗自微笑了一下。明明可以想到其他很多解决办法,他才没兴趣亲自去警察局说这件事。而从这个笑容来判断,他应该已经想到了合适的方法。 可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又笼罩上一层阴云。米蕾说,警察局怀疑他。这个消息可真可假,处于愤怒中的女演员似乎不可能站在他的立场来考虑问题。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个女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可靠的第一手材料。如果她的消息确实属实,他抿起了嘴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就必须采取一定的应对措施。 伯爵走回屋子里,再一次仔细地询问了伊波利特最近有无陌生人过来探听他的情况。而男仆向他的主人保证此类事情从未发生过。伯爵上楼走进自己的卧室,来到了一个靠墙放置的古旧写字台前。他卸下了写字台的桌面,伸出细长的手指在其中的一个抽屉背后摸索着寻找一个弹簧。一个秘密抽屉弹了出来,里面装了一个小小的棕色纸包。伯爵把这个纸包拿了出来,放在手里仔细地掂量了一会儿。他举起一只手从头上揪下一根头发,这阵疼痛让他的五官都挤成了一团。他把这根头发放在那个秘密抽屉的开口处,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锁上了。他拿着那个小包裹下了楼,走进了车库,那里停着一辆猩红色的双座汽车。十分钟以后,他便已经在去蒙特卡洛的路上了。 他在赌场里度过了几个小时,然后便在镇上闲逛了一会儿。接着他回到车上,向芒通 开去。在下午的早些时候,他便发现有一辆毫不起眼的灰色汽车时隐时现地跟着他。现在,他又发现这辆车跟在他的后面。此刻的公路笔直向前,伯爵猛踩油门——这辆小车是专门为他定制的,额外配备了一个动力强劲的发动机,马力十足。此刻这辆小车如离弦的箭一般一路飞奔。 这时他往后看了看,露出了一丝微笑:那辆灰色的小车还是紧跟着他。红色的小车在灰尘中极速地穿梭着。此刻的车速已经十分危险,但伯爵可是一等一的驾车高手。现在正是下坡,蛇形的公路曲折蜿蜒,急转弯一个接着一个。突然小车开始减速,并最终在一个邮局前面猛地刹住了车。伯爵跳下车来打开后备厢,取出那个小纸包,急忙进了邮局。两分钟后,他又回到了车上,驱车驶向芒通。当灰色小汽车到达时,伯爵已经在一家饭店的阳台上安详地喝着英式下午茶了。 傍晚,他又回到蒙特卡洛,在那里吃了晚饭,然后在将近十一点时回到了家。伊波利特开门迎接他,神情有点惶恐不安。 “啊!伯爵先生您终于回来了。伯爵先生,您今天是否打过电话给我呢?” 伯爵摇了摇头。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接到命令,让我到尼斯的内格莱斯科去接您。” “是嘛,”伯爵说,“所以你就去了?” “那是当然的,先生,可是我到那儿的时候,饭店里的人都说没有见过您。” “好吧,”伯爵开口道,“那个时候玛丽正好在外面采购,准备晚饭吧?” “是的,伯爵先生。” “哦,好吧。”伯爵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个误会。” 他说完就上了楼,暗自发笑。 一走进卧室,他就立刻反锁上门,仔细查看着周围。一切好像都如同平常一样。他打开了所有的抽屉和橱柜,点了点头,一切都似乎原封未动,但也仅仅只是“似乎“而已。很显然,整个房间都被仔细搜查过了。 他走到写字台跟前按了一下那个隐藏的弹簧机关。秘密抽屉弹了出来,但是那一根头发却已不在原处。他又点了点头。 “我们的法国警察们很厉害嘛,”他低声自语道,“非常厉害,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第二十章 凯瑟琳的新友 第二十章 凯瑟琳的新友 翌日清晨,凯瑟琳和蕾诺斯坐在玛格丽特别墅的阳台上,虽然年龄差别很大,但她们之间却自然而然地建立了友谊。如果没有蕾诺斯,凯瑟琳在这里的生活简直不可想象。凯特林一案最近一直是热门话题。坦普林女士费尽心机想挖掘出自己邀请来的这位客人同那件命案到底有什么联系。尽管凯瑟琳一而再地表示拒绝,但她那坚定的态度并没有打消坦普林女士的好奇心。蕾诺斯则采取了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她看起来似乎对母亲的行为很感兴趣,但实际上又对凯瑟琳此刻的心境表示十分同情。而那位一直熊熊燃烧着天真之火的丘比让凯瑟琳的境遇雪上加霜,他特别热衷于向各色人等如此介绍自家的这位客人: “这位就是格雷小姐。您听过蓝色快车上那件凶杀案吗?她当时就在现场!她还与露丝·凯特林聊过天!就在凯特林夫人被杀的前几个小时!这么说来,她还是有点儿小走运,不是吗?” 凯瑟琳积累了许久的不满情绪终于在这天早上爆发了,她毫不留情地进行了反击。现在,她正与蕾诺斯坐在一起,蕾诺斯看着她,缓缓说道: “您其实根本没必要解释,不是吗?凯瑟琳,在社交圈混,您还有好多要学的。” “我真的很抱歉,今天早晨我没有克制住自己。” “看来是时候让您来学学怎么宣泄自己的情绪了。丘比就是一个混球,但他做事全无恶意。而我的妈妈,您可以试试朝她发脾气。不论您多么生气,都不会对她造成多大影响,她只会睁大她那双忧郁的蓝眼睛看着您,但心里并不在意。” 凯瑟琳听了这段子女与长辈的相处之道后默不作声,蕾诺斯继续说道: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丘比,他那番关于谋杀案的说辞让我觉得很有趣。除了他,好吧,能够认识德里克先生也让我的生活有了不少乐趣。” 凯瑟琳点点头。 “您昨天同德里克一起吃了午饭,”蕾诺斯紧追不舍地问道,“您喜欢他吗,凯瑟琳?” 凯瑟琳想了足足有一两分钟。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慢悠悠地说道。 “他很迷人。” “是的,很迷人。” “那他有哪些地方不招您喜欢吗?” 凯瑟琳并不回答,或者说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提到了他妻子的死,”凯瑟琳说,“他说,他可以毫不虚伪地承认这对于他其实是一件好事。” “我想就是他的这番话使您感到震惊和害怕吧?”蕾诺斯问道。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开口说:“他很喜欢您,凯瑟琳。”她的语调有点儿奇怪。 “他款待了我一顿很丰盛的午餐。”凯瑟琳微笑着说道。 显然蕾诺斯并不想沿着午餐的话题继续讨论。 “在他到这儿来的那天晚上我就发现了这点。”她思索着说道,“他看您的神态说明了一切。但您却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可以说您是完全相反的类型。怎么说呢,我想这就是缘分吧,在您最合适的年纪遇到了最合适的缘分。” “小姐,有您的电话。”女仆在窗边说道,“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打电话找您。” “让鲜血和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继续向前进,凯瑟琳,继续您的侦探生涯。” 凯瑟琳的耳边传来了赫尔克里·波洛先生那清晰而又流畅的语调。 “是格雷小姐吗?好的。小姐您好,我这儿有一条来自凯特林夫人的父亲冯·阿尔丁先生的口信:他非常想同您谈谈,见面地点在玛格丽特别墅或是他住的酒店都可以,随您挑选。” 凯瑟琳考虑了一会儿,显然邀请冯·阿尔丁到这里来是非常不明智的。坦普林女士一定会兴高采烈地迎接那位百万富翁的到来,她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同百万富翁交流的机会。于是凯瑟琳回答说,最好还是去尼斯谈。 “太好了,小姐。我开车去接您。四十五分钟以内您能准备好吗?” 四十五分钟后,波洛准时到达了。而凯瑟琳也早就等候在那里,于是他们立即驱车向尼斯方向飞驰而去。 “嗯,小姐,您的近况如何?” 她看着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她第一次见他时那样确信,眼前这个人身上有着一种引人瞩目的魅力。 “咱俩之前不是有个小秘密吗?”波洛开口道,“我曾向您许诺,咱们要一起写一部‘侦探小说’。而我一向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您真是太好了。”凯瑟琳轻声说道。 “呵,您这么说可真是在嘲笑我了。不过,您是否要听一下案情的最新进展?” 凯瑟琳表示愿意,波洛扼要地说了一下罗歇伯爵的情况。 “您认为,是他杀死了凯特林夫人?”凯瑟琳一面深思一面问道。 “这只是一种推测。”波洛慎重地说道。 “您相信这种说法?” “我可没这么说过。那么小姐,您是怎么想的呢?” 凯瑟琳摇摇头。 “我怎么会懂这种事呢?我对这类事一窍不通。不过,如果让我说心里话……” “怎样?”波洛鼓励她说下去。 “好吧,从您对伯爵的介绍分析来看,我觉得他不像那种会杀人的人。” “哦!非常好。”波洛叫了一声,“从我刚刚的描述确实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用敏锐的目光看着凯瑟琳。“但请您告诉我,您是否早已见过德里克·凯特林先生了?” “我在坦普林女士那里遇到的他,昨天同他一起吃过一顿饭。” “不太高明的借口,”波洛摇着头说道,“可是女人们都喜欢这一套,不是吗?” 他朝着凯瑟琳眨巴了一下眼睛,凯瑟琳笑了起来。 “他是那种走到哪里都很引人注目的人。”波洛继续说道,“在‘蓝色特快’上您肯定也注意到他了吧?” “是的,我看到过他。” “是在餐车上吗?” “不是,我从未在饭点的时候见到过他。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时他正走进他夫人的包厢。” 波洛点了点头。“真是一起奇妙的案件。”他压低了嗓门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曾经说过,在里昂您醒了,并向窗外看了一会儿。您有没有见到一个像罗歇伯爵那样的高个子男人下车?” 凯瑟琳摇了摇头。“我只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的年轻人走出车厢。但我相信,他只是想在月台上散一会儿步,而不是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另外,我还看到一位很胖的穿着睡衣和外套的法国旅客,他拿着面包,高声叫着要咖啡。除此之外,只剩下铁路上的服务人员了。” 波洛连连点头:“您看,事情就是这样。”他向凯瑟琳说出他心中所想:“罗歇伯爵有不在场证明。‘不在现场证明’总是一件比较讨厌的东西,他越显得无辜,嫌疑也就越大。可是,我们现在还是全无头绪。” 他们驱车直接来到了冯·阿尔丁的公寓,奈顿出来迎接了他们,波洛向凯瑟琳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位秘书。在一些简单的寒暄之后,奈顿说道:“我去告诉冯·阿尔丁先生,格雷小姐已经到了。” 他打开门走进里屋,在一阵低语之后,冯·阿尔丁出现在会客厅里。他向凯瑟琳伸出手,同时瞥了她一眼,目光十分锐利,仿佛能洞察一切。 “我非常高兴见到您,格雷小姐。”百万富翁简单地说道,“我一直渴望您能尽可能多地告诉我一些有关我女儿的情况。” 百万富翁这一简短的开场白给凯瑟琳带来了很大的触动。她觉得她从未如此真正地被平等相待过。 他给凯瑟琳拉过一把椅子。 “请坐。请您告诉我全部的事情。” 波洛和奈顿一声不响地退到隔壁房间。讲述这件事对凯瑟琳来说并没有什么困难。她叙述着她同露丝·凯特林见面的情景,她的话语朴素而自然,逐字逐句地讲述着她们之间的谈话,尽量回忆着当时的情况。冯·阿尔丁坐在靠椅上安静地听着,用手遮住双眼。当凯瑟琳讲完了之后,他平静地说道: “谢谢您,我的孩子!” 此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凯瑟琳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去安慰他。当百万富翁再次开口时,他完全换了一副语调: “格雷小姐,我非常感谢您。我相信,在我那可怜的孩子一生的最后时刻,是您给了她一点慰藉。有一件事我还要向您打听一下。波洛先生应该已经对您讲过那个拐骗我女儿的流氓的事了,她那时也正要去见这个人。依您的判断,在与您聊天之后,她是否心生悔意?您觉得她是不是准备要放弃赴约了?” “我没法回答您。看起来她确实已经做了某种决定,并且因此而激动不已。” “她没告诉您她跟那个混蛋打算在哪儿见面吗?巴黎还是耶尔?” 凯瑟琳摇摇头。 “她没有提到过这件事。” “哦!”冯·阿尔丁一面思索一面说,“但这是个关键问题。好吧,就等时间来证明这一切吧。” 他站起身来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波洛和奈顿返回了屋内。 凯瑟琳婉言谢绝了在这里吃午饭的建议。奈顿陪她到了楼下,并把她送上了汽车。当奈顿回到房间时,他见到波洛和冯·阿尔丁正谈得起劲。 “只要我们知道,”百万富翁深思地说,“露丝最后究竟打了什么主意,事情就会好办很多。这儿有几种可能性,她可能决定在巴黎下车给我打电报,或者她决定去法国南部找伯爵解释清楚。我们现在仿佛置身于黑暗之中,完完全全的黑暗之中,毫无头绪。从女仆那里我们知道,露丝对伯爵突然在巴黎站出现感到惊慌失措。由此推断,巴黎的会面是计划之外的事。奈顿,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秘书吃了一惊:“请原谅,冯·阿尔丁先生,我刚才没有注意听您在说些什么。” “你好像没睡醒一样,”冯·阿尔丁说,“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啊。我想一定是格雷小姐让你如此失态。” 奈顿的脸上刷地一下泛起了红晕。 “她是一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好姑娘。”冯·阿尔丁轻声说道,“是非常好的人。你注意到她的眼睛了吗?” “所有人,”奈顿回答说,“都无法忽视她的那双眼睛。” 第二十一章 网球场上 第二十一章 网球场上 几天时光转瞬而逝。一天早晨,凯瑟琳女士只身散步归来时,蕾诺斯朝她挤眉弄眼地笑着。 “您那可爱的人给您打过电话,凯瑟琳。” “我那可爱的谁?” “一位新人——鲁夫斯·冯·阿尔丁的秘书。看来您在这里混得还满开的嘛。这样下去,凯瑟琳,您得要伤多少男人的心啊。先是德里克·凯特林,现在又是这位年轻的奈顿。最有趣的是,我对此人印象颇深。他曾在我母亲开的战时医院里住过,我那时才八岁。” “他那时伤得很重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腿部中过一颗子弹,那简直太糟糕了。我想医生当时的判断有点失误,医生那时候说能完全治好他的腿。可他出院的那会儿还是有点瘸。” 这时,坦普林女士出现在她俩的面前。 “你把奈顿少校的事讲给凯瑟琳听了没?”她问道,“他是那样可爱的一个小伙子!刚开始我没认出来……那时有那么多的伤病员,可是现在,当时的情景又重现在眼前了。” “那时他默默无闻。”蕾诺斯说道,“而现在,他当上了美国百万富翁的秘书,那当然与众不同了。” “亲爱的!”坦普林女士用略带责备的语调说道。 “奈顿少校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凯瑟琳问道。 “他问您今天下午是否有兴趣去看网球。要是想去,他开车来接您。妈妈和我当然以您的名义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凯瑟琳,当您同那位百万富翁的秘书打情骂俏的时候,我就有机会去见百万富翁一面了。我想,他应该快六十岁了,所以他一定喜欢像我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孩。” “我十分想同冯·阿尔丁先生认识一下。”坦普林女士的语气非常急切,“我听说了很多有关他的传闻。那些流传在西方世界中含糊不清的数字,”她停了停,“太吸引人了。”她喃喃道。 “奈顿少校在电话里一再强调说,这是以冯·阿尔丁先生的名义邀请的。”蕾诺斯说道,“他这样反复强调,反而让我起了疑心。您和奈顿将会是很般配的一对,凯瑟琳。祝福您,我亲爱的宝贝。” 凯瑟琳笑容满面地上楼换衣服去了。 午餐结束后不久,奈顿就来到了玛格丽特别墅,忍受了一番坦普林女士殷勤的嘘寒问暖后,终于接走了凯瑟琳。 当他们两人一起坐在开往戛纳的汽车上时,奈顿对凯瑟琳说:“坦普林女士真是一点儿没变。” “是说她的言行还是外貌没变?” “都没变。我想她大概已经有四十多岁了,但还是一样美丽动人。” “确实如此。”凯瑟琳赞同道。 “我非常高兴,您接受了邀请。”奈顿继续说道,“波洛先生也在。他这人真是有趣极了。您认识他很久了吗,格雷小姐?” 凯瑟琳摇摇头:“我只是在到这里来的火车上与他相遇的。那时我正在看一本侦探小说,我们就碰巧说了一些与此相关的话题。当然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他真的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奈顿缓缓说道,“而且他也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他在刨根问底方面极具天赋,但在他揭示真相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到约克州一座庄园里做客,恰逢卡旺女士的首饰被窃。事件看起来只是一起通常的盗窃案件,可是当地的警察却无从下手。我当时建议他们请波洛先生来,并告诉他们,这是唯一能够帮得上忙的人。可是这帮人当时只相信苏格兰场。” “后来怎样了呢?”凯瑟琳好奇地问。 “首饰仍然无影无踪。”奈顿的语调里毫无感情。 “您真相信他?” “我当然相信他。罗歇伯爵是个纨绔子弟。他曾三番五次地摆脱了困境,可是这一次他落到赫尔克里·波洛的手里,那可真算碰上了死对头。” “罗歇伯爵?”凯瑟琳一面思索一面说道,“您也认为他就是凶手?” “那当然!”奈顿惊诧地看着她,“您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噢,我当然也觉得他可能是凶手。”凯瑟琳说道,“但,我是想说,这起案件也许并不是一起简单的火车抢劫案。” “当然也会有其他的可能。”奈顿认同地说道,“可是在我看来,罗歇伯爵的嫌疑还是最大。” “可是他有不在场证明。” “哈!不在场证明?”奈顿的脸上展现出了迷人的孩子气笑容。 “格雷小姐,您刚刚说,您特别喜欢读侦探小说。那么您也应该知道,不在场证明越完美,嫌疑就越大。” “您认为现实生活中也是这样吗?”凯瑟琳微笑着问道。 “为什么不可能呢?小说总是来源于现实。” “但小说要比现实更加夸张。”凯瑟琳提醒道。 “也许吧。但无论如何,如果我是凶手的话,我可不愿意招惹上赫尔克里·波洛。” “我也不想。”凯瑟琳大笑着说。 波洛正在网球场上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因为天气转暖,他只穿了一件亚麻布白衬衣,胸前还戴着一朵山茶花。 “小姐,您好!”波洛说道,“看我这打扮,多像一位地道的英国人。” “您看起来帅气极了。”凯瑟琳称赞道。 “您这是在取笑我呢,”波洛欢快地说,“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波洛老伯总能笑到最后。” “冯·阿尔丁先生在哪儿呢?”奈顿问道。 “他会在座位那儿与我们相见的。告诉您实话吧,兄弟,他对我并不十分满意。唉,这些美国人,从不晓得什么是休息,什么是冷静!冯·阿尔丁先生恨不得我穿梭在尼斯所有的大街小巷里搜捕罪犯才好。” “我想说,这个主意听起来其实不错。”奈顿评论道。 “您错了。”波洛说,“干这一行的人需要的不是体力,而是智谋。在网球场上总会遇见很多人,这点至关重要。噢,你们看,凯特林先生来了。” 德里克突然出现在他们身旁。他看起来有些神思恍惚,心神不定,神色中带着怒气。他同奈顿冷淡地寒暄了几句。这一群人中,唯独波洛看起来毫不紧张,每个与他交谈的人都觉得十分愉快。他此刻正夸赞着这位刚到的凯特林先生。 “凯特林先生,没想到您的法语居然说得这么好,实在太让人吃惊了。”他说,“如果您说自己是法国人,我也会相信的。在英国人中鲜有像您法语说这么好的人。” “希望我也能如凯特林先生说的这样好。”凯瑟琳说,“我知道我说的法语还带着很重的英伦腔。” 他们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此时奈顿发现他的主人在大厅的另一端向他招手,他立即走过去。 “我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波洛微笑着看秘书越走越远,开口说道,“您觉得呢,格雷小姐?” “我也这样认为。” “那么您呢,凯特林先生?” 德里克差点儿脱口而出一些反驳的话语,但当他看到眼前这个个头矮小的比利时人眼中闪烁的亮光时,他的心里及时拉响了警钟。他谨慎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 “奈顿是一位非常好的伙伴。” 有那么一瞬间,凯瑟琳似乎看到波洛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遗憾的神情。 “他还是您的一名崇拜者,波洛先生。”凯瑟琳提到了他们之前在车里聊的那些话。让她感到有趣的是,在听到这些赞美之词时,眼前这个小老头就像一只鸟儿在昂首挺胸地炫耀自己的羽毛那样得意扬扬,尽管他也试图营造出一种谦虚的氛围,但明眼人都能一眼看穿。 “这让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格雷小姐,”波洛突然转了话题,“我还想同您确认一件小事。我想在您同那位可怜的女士谈话时,您曾不小心弄丢了一个香烟盒。” 凯瑟琳看起来十分惊讶。“我没有丢过什么香烟盒啊。”她说。波洛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软皮香烟盒,上面嵌着一个金色的字母“k”。 “不是,这不是我的。”她回答道。 “噢,那非常抱歉!这样说来,这个香烟盒就是那位女士自己的了。字母‘k’应该代表的是‘凯特林’。我们之所以起了疑心,是因为在她的手提袋里还有一个香烟盒,一个人同时带着两个香烟盒,这件事实在是太古怪了。”他突然转向德里克,“您知不知道,这是否是贵夫人的香烟盒?” 德里克猛然一惊。他稍微有点儿结巴地答道:“我,我不知道。我想这不是她的吧。” “那也许是您的?” “绝对不会是我的。我的香烟盒怎么可能在我夫人那里呢。” 这时,波洛的表情看起来尤为无辜和天真。 “我想,会不会是您到您夫人的包厢去的时候偶尔遗失在那里的。”波洛诚恳地解释道。 “我没有去过她的包厢。这点我已经向警方解释过数十次了。” “十分抱歉。”波洛满怀歉意地说道,“但就是这位小姐曾亲眼看见您走进了凯特林夫人的包厢。” 他颇为尴尬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凯瑟琳看向德里克。也许是幻觉,她觉得后者的脸一下变得惨白。他的笑声听起来是那样的不自然。 “您弄错了,格雷小姐。”他轻松地说道,“我事后才从警察那里得知,我的包厢和我夫人的就隔一到两个包厢的距离,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您当时看到的可能是我正走进自己的包厢。”这时,他看见冯·阿尔丁和奈顿出现在视野里,于是立即站起身来。 “我恐怕要先走一步。”他声明道,“我简直难以忍受我的那位岳父。” 冯·阿尔丁彬彬有礼地向凯瑟琳打了个招呼。但这位百万富翁的心情明显不佳。 “看起来您很喜欢看网球呀,波洛先生?”他愤愤地抱怨道。 “是的,我很喜欢。”波洛平静地回答说。 “您也只能在法国才能如此享受。”冯·阿尔丁说道,“我们美国人都是铁打的,不办好正事绝不会提前享乐。” 波洛并没有立刻反击百万富翁的嘲讽,相反,他满脸微笑地对冯·阿尔丁先生说: “请您千万别生气。每个人都有他独特的行动准则。我一直认为,劳逸结合才是最有效的工作方式。” 他瞥了一眼凯瑟琳和奈顿,这两人正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完全被对方吸引住了。波洛满意地点点头,侧过身子,向百万富翁低语道: “我的确不只是为了享受才到这里来的。冯·阿尔丁先生,您看到对面那个高个子老头了吗?就是那个面色发黄、留着一把胡须的人?” “我看到了,他是谁?” “他就是帕波波鲁斯先生。”波洛答道。 “希腊人?” “正是如此,这位希腊人是当今世界上有名的古玩商人。他在巴黎有一家小铺子,而且警方已经注意他很久了。” “为什么?” “他的另一重身份是欧洲最大的收赃者,尤其喜爱珠宝。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二次切割和重新组合的珠宝。在与他进行交易的伙伴中,既有欧洲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有黑市中的犯罪分子。” 冯·阿尔丁看着波洛,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所以?”他询问道,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斥不满。 “我问自己,”波洛说,“我,赫尔克里·波洛,”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帕波波鲁斯偏偏在此时此刻到尼斯来?” 冯·阿尔丁动容了。仅仅在几分钟之前,他还认为波洛只不过是个喜爱吹嘘的自大狂。可是顷刻之间,他对这位小老头又恢复了最初见面时的信任。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位小个子侦探。 “我一定要向您道歉,波洛先生。” 波洛用一个极其夸张的手势将这份道歉挥舞到了一边。 “哈!”他嚷嚷道,“这事儿一点儿也不重要。现在,冯·阿尔丁先生,我有个消息要告诉您。” 百万富翁以紧张而好奇的神态注视着波洛的面孔。 波洛点点头。 “我就说您一定会感兴趣的。正如您所知,自从第一次审讯伯爵之后,我们的人一直在暗中监视他。审讯后的第二天,趁他不在时,我们对他的玛丽娅别墅进行了一次搜查。” “好吧,”冯·阿尔丁说道,“发现了什么没有?我打赌肯定什么都没发现。” 波洛轻轻地鞠了一躬。 “您的洞察力果然敏锐,冯·阿尔丁先生。我们在那里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证据。当然,这是件很使人懊丧的事。罗歇伯爵,就像传闻中说的那样,是个精于此道的老手,他经验丰富且诡计多端。” “请您继续说。”冯·阿尔丁低声道。 “当然,罗歇伯爵可能真的没有什么东西需要隐藏。但我们不能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如果,他真的有要隐藏的东西,那么他会把它放在哪里呢?警察已经仔细搜查过他的住所了,不在他的房子里;他知道自己随时有被逮捕的危险,所以他也绝不会随身携带此物;那么第三种可能,就是在他的车上。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前几日他都处于监控之中。在他去蒙特卡洛的那天,我们的人一直跟着他。他独自一人驱车从蒙特卡洛前往芒通,他所驾驶的那辆小汽车有一部动力很强劲的发动机,跟踪他的人费了很大劲儿才跟住他,不过有几乎一刻钟的时间他完全消失在警方的视野里。” “那么您认为,在这一刻钟里,他会在马路边上藏了什么东西吗?”百万富翁怀着极大的兴趣追问道。 “在马路边上?不,那不是他的性格。听我说,我后来向卡内基先生提了点儿小建议。他也很乐于去验证我的猜想。结果发现,曾有人目击罗歇伯爵走进了附近的一家邮局。先生您瞧,藏起一件东西最好的方法就是寄走它。” “所以说?”冯·阿尔丁询问道,他的脸庞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所以说——就是它!”波洛以极其敏捷的速度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松散的棕色包裹,包裹外的绳子已经被拆掉了。 “在他消失的那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我们追踪的这位绅士寄走了这个包裹。” “地址写的是哪里?”冯·阿尔丁马上问道。 波洛点了点头。 “地址可能会告诉我们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很可惜并没有。这个包裹是寄往一家巴黎的小报社营业部的,这种地方专门负责保管信件和包裹,有人支付一定的报酬就可以把东西再取出来。” “那么包裹里装的是什么?”冯·阿尔丁急切地问道。 波洛剥开纸包,准备打开里面那个正方形的硬纸盒,这时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此刻正是最合适的时机,”他轻声说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网球场上。先生,您请看!” 他把小盒子的盖子迅速打开,百万富翁惊叫了一声,脸色立即变得刷白。 “上帝啊!”他屏住了呼吸,“那些宝石。” 百万富翁呆呆地坐在那里许久,波洛把盒子又装进了衣袋,脸上现出明朗的笑容。蓦然间,百万富翁从神志恍惚中清醒了过来。他向波洛探出身,紧紧地握住了这位侦探的手,力道之大使波洛疼得几乎叫出声来。 “太棒了。”冯·阿尔丁说道。“太棒了!您是位天才,波洛先生。您是位百里挑一的天才。” “这没什么,”小老头谦虚地说道,“一点儿逻辑学,再加上一点儿技巧,还有一点儿预见性,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特别的了。” “我猜现在罗歇伯爵一定被逮捕了吧?”百万富翁好奇地问道。 “没有。”波洛答道。 冯·阿尔丁满脸惊讶。 “为什么?您还在等什么呢?” “伯爵拥有非常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但那完全是胡编乱造。” “是的,”波洛说,“我也知道那些都是他胡编乱造出来的证据。但不幸的是,我们必须要证明他在说谎。” “可是在我们寻找这方面证据的时候,他肯定会从我们手里溜走的。” 波洛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他说道,“他不会这样做的。罗歇伯爵最在乎的就是他的社会地位,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保住自己的地位,继续像之前那样厚颜无耻地活下去。” 冯·阿尔丁还是有点不相信。 “但我看不出……” 波洛举起了一只手,截断了他的话。“请您再多给我一点儿时间,先生。我有一个小小的想法。很多人都曾嘲笑过赫尔克里·波洛的小想法,但最后事实都证明他们想错了。” “好吧,”冯·阿尔丁说道,“您说说看,您的那个小想法是什么?”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 “明天上午十一点我会到宾馆去拜访您。在此之前,请您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的新发现。” 第二十二章 帕波波鲁斯的早餐 第二十二章 帕波波鲁斯的早餐 帕波波鲁斯正在用早餐,他的女儿齐娅坐在他对面。 这时有人敲门,过了一会儿,仆人拿着一张名片走了进来。帕波波鲁斯接过名片扬起眉毛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把它递给了女儿。 “嗯,”帕波波鲁斯先生哼了一声,挠着左耳深思着,“赫尔克里·波洛!怎么会是他。” 父女俩对望了一眼。 “我昨天在网球场上见到他了。”帕波波鲁斯说,“齐娅,我真不想见他。” “他曾帮过您的大忙。”女儿提醒他道。 “确实如此。”帕波波鲁斯肯定地回答说,“而且我听说,他现在已经退休了。” 刚刚这段对话是用希腊语进行的。他们谈论完毕之后,帕波波鲁斯用法语向仆人说道: “请那位先生进来吧。” 几分钟后赫尔克里·波洛进了客厅,他同往常一样西装革履,神气活现地挥着手杖。 “我亲爱的帕波波鲁斯先生。” “我亲爱的波洛先生。” “还有迷人的齐娅小姐。”波洛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们的早饭还没吃完,请您不要介意。”帕波波鲁斯说着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您来得实在有点,呃,太早了。” “确实早得有点不像话。”波洛道,“但是,我也是迫于无奈啊。” “噢,”帕波波鲁斯嘀咕道,“那您是来查案的?” “是一宗非常紧急的案子,”波洛回答,“事关凯特林夫人被害一案。” “让我想想,”帕波波鲁斯无辜地抬眼望着天花板思索着,“是不是在‘蓝色特快’上遇害的那位夫人?我在报纸上读到过这条新闻,可是那上面并没有说这是一桩刑事犯罪案件啊。” “基于司法方面的原因,警方认为还是不提此事为好。”波洛说道。 对话至此中断了一会儿。 “可是,我又能在哪些方面帮上您的忙呢?波洛先生?”古玩商礼貌地问道。 “您瞧,”波洛说,“我正准备跟您提这件事呢。”他从衣袋里掏出在戛纳给冯·阿尔丁看过的那个棕色纸包,然后打开它,把宝石拿到了帕波波鲁斯的眼前。 尽管波洛留心观察,但这位老古玩商的脸上毫无表情,甚至连任何一块肌肉都没有动一下。他把宝石拿在手上,以内行的眼光察看了半天。然后向对面的老侦探投以好奇的目光。 “挺美丽的,不是吗?”波洛问道。 “非常美。”帕波波鲁斯先生表示同意。 “您认为值多少钱?” 这时,希腊老人脸部的肌肉多少有点儿抽动。 “波洛先生,要我向您说真话吗?”他问道。 “帕波波鲁斯先生,您总是这么精明。不,实际上没这个必要。我想它们至少值五十万美元。” 帕波波鲁斯笑了起来,波洛也附和地笑着。 “作为仿制品,”帕波波鲁斯一面说一面把宝石还给波洛,“它们就像我说的那样,非常美。恕我轻率,请问它是怎么到您手中的?” “您绝非轻率,在老朋友面前我没什么可隐瞒的。宝石是在罗歇伯爵那里找到的。”波洛答道。 帕波波鲁斯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的确。”他喃喃自语。 波洛向他探出身,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坦诚且无辜的样子。 “帕波波鲁斯先生,”他说道,“我得向您摊牌。这些宝石的真品原本属于凯特林夫人,但在‘蓝色特快’上被盗走了。首先我必须向您声明:追回宝石是警方的事,与我无关。我这次是为冯·阿尔丁先生工作,而我的目的只是为了抓到那个凶手。我此番带着宝石前来,也只是因为这些宝石能提供关于那个凶手的线索。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波洛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特地加强了语气。帕波波鲁斯的脸色丝毫没有变化,简短地说道:“请继续说。” “帕波波鲁斯先生,我估计这些宝石很可能会在尼斯交易,或者有可能交易早已完成了。” “呵!”帕波波鲁斯开口道。 他小啜了一口咖啡,看起来贵族气派十足。 “我对自己说,”波洛继续活泼地说道,“我多么幸运啊,我的老朋友帕波波鲁斯先生恰巧就在尼斯,他一定会帮我的忙。” “为什么您觉得我可以帮上您呢?”帕波波鲁斯冷冷地问道。 “我当时就想啊,帕波波鲁斯先生到尼斯一定是来做生意的。” “您猜错了,”帕波波鲁斯反驳说,“我是由于健康的原因,遵医生的嘱咐,才到这里来的。” 他说着大声咳嗽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我深感抱歉。”波洛极为同情地说,“不过,让我们继续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如果一位俄国大公、一位奥地利大公夫人或者一位意大利王子要把他的传家首饰换成钱,那么他们会去谁那儿寻求帮助呢?当然是帕波波鲁斯先生了,不是吗?这位先生以他在这个行业中的谨慎从事而名扬于世。” 听者稍稍欠了一下身。 “您这是在奉承我。” “慎重是好事。”波洛沉思着说道,希腊人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稍瞬即逝的笑容。“我有时也很慎重。” 两人的目光又碰到了一起。 然后波洛又字斟句酌地继续慢慢说道: “之后我又推测:如果这些宝石在尼斯已经易主,那么帕波波鲁斯就一定会听到风声,他对宝石市场上的任何一桩交易都了如指掌。” “呵!”帕波波鲁斯叹了一声,不慌不忙地在面包上又涂了一层蜜。 “您知道的,”波洛说,“警方与此事毫不相干,我这里查的是一桩私人的案子。” “可是已经谣言四起了。”帕波波鲁斯谨慎地说道。 “比如说?”波洛的反应很迅速。 “您有什么理由说服我,让我把这些消息透露给您呢?” “当然有。”波洛说道,“我当然有恰当的理由。帕波波鲁斯先生,如果您还记得的话,十七年前,您正在进行一笔数额可观的交易。一位有名的人物在您这里投了保险,而您则负责保管这些贵重物品,可是不知怎的,这些东西突然失踪了。您当时的状态,用俗话来说,就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说完向齐娅投去柔和的目光,她把杯碟放在一旁,双手托着下巴,双肘撑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听着。波洛仍然注视着她。 “我当时人在巴黎。您派人去邀请我,将您的身家全部托付于我。那时您说,如果我能帮您把那些东西找回来,您将永远感激我。万幸!我最后成功帮您找回了那些贵重物品。” 帕波波鲁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他压低了声音说道。 “十七年的时间虽说很长,”波洛说道,“但我相信,先生,您的民族决定了您不会轻易忘记自己的诺言。” “我这样一个希腊人?”帕波波鲁斯讥讽地笑了一笑。 “我不是说希腊人。”波洛说道。 沉默了良久,这位老头自豪地站了起来。 “您说得对,波洛先生。”他平静地说道,“我是个犹太人,我们犹太民族,正如您所说,绝不会忘记曾经许下的诺言。” “您会帮我的忙吗?” “关于这些宝石的事,先生,恕我无能为力。” 这位老头,正如刚刚的波洛那样字斟句酌地继续说着。 “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说。但如果您对赛马感兴趣,我倒是可以说上一说。” “在某些情况下,我对此也很感兴趣。”波洛看着对方,平静地说道。 “有一匹在珑骧赛马场奔驰的赛马非常引人注目。您也知道,此事的细节我不便多说,这种消息不知道已经转过多少手了。” 他看着波洛,不再继续开口,好像在确保后者能完全明白他刚刚那句话的含义。 “很好,非常好。”波洛点着头说道。 “这匹马的名字,”帕波波鲁斯靠着椅背,手指摸着嘴唇,继续说道,“叫‘侯爵’。我想这应该是一匹英国马,但不是很确定。你说呢,齐娅?” “您说得没错。”他女儿回答道。 波洛迅速起身。 “谢谢您,帕波波鲁斯先生。”他说,“能从马厩中获得提示实在是太棒了。先生,非常感谢您。” 他转向坐在一旁的女孩。 “再见,齐娅小姐。我总觉得就像昨天才同您在巴黎相见一样,看看您,十七年的时光在您这儿顶多就像过了两年。” “十六岁和三十三岁之间无论如何总是有区别的。”齐娅悲叹道。 “您绝对是个例外。”波洛殷勤地说道,“如果您和您的父亲最近能同我一起用个晚餐,我将会倍感荣幸。” “这对我们来说才是莫大的荣幸。”齐娅回答道。 “那让我来安排吧。”波洛说道,“现在,我要告辞了。” 波洛哼着愉快的小曲走在大街上。他欢乐地挥舞着手杖,时不时暗自微笑着。沿途他路过了一家邮局,于是停住脚步走了进去,准备发一封电报。打这份满是密码的电报时,他不时地停下来想一想应该如何措辞。这份发给苏格兰场的杰普探长的电报,其内容表面看起来是关于寻找一个丢失的围巾别针的事。 实际上,这封电报的真实内容短小而精悍:“请把外号叫‘侯爵’的人的一切情况,尽快电告于我。” 第二十三章 新的推测 第二十三章 新的推测 时钟刚敲过十一点,波洛就出现在了冯·阿尔丁下榻的饭店里,此时只有百万富翁一个人在。 “您还是像往常一样准时,波洛先生。”冯·阿尔丁起身迎接这位侦探。 “我总是很准时。”波洛说,“我的生活一向循规蹈矩。” 他停顿了一会儿,“呃,我可能之前已经跟您说过这些话了。好吧,现在我们言归正传。” “有关您的那个小想法?” “对,我的那个小想法。”波洛微笑着说道。 “不过,首先我必须再和那位女仆,艾达·梅森谈谈。她在吗?” “嗯,她在。” “太好了。” 冯·阿尔丁好奇地瞅着波洛。他摇铃招来仆人吩咐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女仆就被带进了屋子。 波洛以他那习惯性的礼节欢迎了她,这种礼节对于女仆那一阶层的人来说十分受用。 “梅森小姐,早上好。如果冯·阿尔丁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您先坐下。” “当然不介意,姑娘你坐吧。”冯·阿尔丁说。 “谢谢,先生。”梅森说完后,不自然地坐在了椅子的一角上,看起来比之前更瘦弱且精神萎靡。 “我只是想向您询问几个问题。”波洛开始说道,“我们必须从头开始捋一遍整个案件。首先我还是要回到火车上那位神秘男子的话题。之前已经将罗歇伯爵指给您看过了,您说那个男子可能就是伯爵,但又并不确定。” “先生,就像我之前告诉过您的那样,我没看清那个男子的脸,所以没有办法确认。” 波洛微笑着点点头。 “那是当然了,我完全明白。小姐,据您所说,您在凯特林夫人那里已经服务了两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您是否经常看到凯特林先生呢?” 她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只见过他两次,先生。” “那么只是远距离匆匆看了一眼,还是近距离见过面呢?” “有一次,凯特林先生到柯曾街来。我当时正在楼上,我透过楼梯扶手看到了在一楼大厅的他。我有点儿好奇,先生,您能明白的,就是想知道——呃——是怎么回事。”她谨慎地咳嗽了一声,止住了话题。 “那么第二次见他呢?” “是在公园里。我当时正和安妮在一起,安妮是另一个女仆,先生。安妮指了指一位正同外国女士散步的男人,告诉我那就是凯特林先生。” 波洛又点了点头。 “现在请您注意,小姐。您怎么能够断定,在里昂站同夫人谈话的那个人不是凯特林先生呢?” “凯特林先生?噢,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但您刚才说您不能确定那人是谁。”波洛立刻接上话头。 “呃,我从未想过有这个可能,先生。” 梅森对波洛的这个提议显然感到非常迷茫。 “您当然已经听说,您家的男主人也在同一列火车上。因此,如果他去找自己的夫人聊天,这不是十分自然的事吗?” “可是,那位先生明显是从外面上的火车。他穿着外套,戴着帽子,这明显就是在大街上的打扮。” “完全正确,小姐。不过请您再想一下。火车刚到里昂站,下车去散步的旅客很多。您的女主人也正有此打算,因此她披上了那件皮大衣,不是吗?” “是的,先生。”女仆应和着说道。 “您的男主人也是这样想的。火车里面很热,但外面很冷。凯特林先生穿上了外衣,戴上了帽子,到车厢外沿着列车散步,他抬头看着一个个亮着灯光的窗户,突然看到凯特林夫人。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夫人也乘这趟列车。自然而然地,他就又上了火车,走进了凯特林夫人的包厢。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必然也吃了一惊,因此随手就关上了联通你们两个房间的门,好让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被外人听去。” 波洛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这些充满暗示的话语在慢慢地起作用。他太了解梅森这一阶层的人了,她们总是需要多一点的时间去思索一件事情。他必须给她时间,让她能够摆脱脑子里那些先入为主的观念的影响。三分钟之后,她开口道: “这完全可能,先生。我从前没有这样想过。凯特林先生的个头也很高,也是黑头发,身段很像火车上的那个人。那人身上的外套和帽子让我之前觉得他一定不是车上的乘客,可是,是的,他也完全可能是凯特林先生。我真的没有办法下定论了。” “非常感谢您,小姐,我不过多地耽误您了。噢,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曾给凯瑟琳看过的香烟盒,问梅森:“这个烟盒是夫人的吗?” “不,这不是夫人的烟盒,但——” 她看起来很惊讶,脑子里很明显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嗯?”波洛询问道。 “先生,我想,当然我只是猜测,这个香烟盒似乎是夫人买来送给凯特林先生的那个。” “哦。”波洛的表情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我不能断定夫人最后有没有把它送给凯特林先生。” “当然了,”波洛说,“那是当然了。好吧,就这些,小姐。祝您有个愉快的下午。” 艾达·梅森随即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波洛带着一种难以察觉的微笑看着冯·阿尔丁。这位百万富翁看起来惊讶万分。 “您认为,您认为是——德里克干的?”他质疑道,“可是,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另一种可能。难道不是伯爵为了珠宝而铤而走险吗?” “不。” “但您明明亲口对我说……” “我对您说什么了?” “宝石的事儿啊!您还亲自给我看了那些宝石。” “没有。” 冯·阿尔丁瞪着波洛。 “您是说您没有给我看过那些宝石?” “没给您看过。” “昨天,在网球场上,您给我看过宝石啊!” “没有。” “您疯了吗?波洛先生,还是我精神有问题?” “咱俩都没事儿。”侦探开口答道,“您向我提出问题,我做出相应的回答。您问我昨天是不是给您看过宝石,我回答没有。冯·阿尔丁先生,昨天我给您看的那些东西,是一等一的仿制品,就算是行家也很难将它们同真的珠宝区别开来。” 第二十四章 波洛的忠告 第二十四章 波洛的忠告 百万富翁花了很久才消化了整件事,他满脸疑惑地盯着波洛。这个小个子比利时人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没错。”他说,“现在又要重新思考整件事了,不是吗?” “仿制品!” 他向前探出身。 “从始至终,波洛先生,您都是这么想的吧?从始至终您都是这样规划的吧?您从来就不相信罗歇伯爵是什么杀人凶手吧?” “我只是有些怀疑。”波洛平静地回答道,“正如我对您说的那样:这是一起暴力抢劫杀人案,”他用力摇了摇头,“不,也不能这么形容。这并不符合罗歇伯爵一贯的行事作风。” “但您之前也相信他本准备计划要偷窃宝石。” “没错,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我认为事情是这样的:伯爵知道了这些宝石的下落,因此就拟定了一套相应的计划。他编造了一段有关宝石的浪漫故事,以便让您的女儿把宝石带在身边。他自己制造了一个非常相似的仿制品,企图在适当的时机偷天换日,把真品弄到手。而您的女儿并不是珠宝专家,要发现自己手中的珠宝已经变成了赝品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也只有到那时,她才有可能去控告他。不过,我不太相信她会那样做。伯爵那里一定存有您女儿的很多信件,是啊,一切都做得很巧妙,他可不止一次地干过这种勾当。” “您说的这一切都很可信。”冯·阿尔丁不得不承认。 “这是根据罗歇伯爵的人品所做出的推断。”波洛答道。 “是的,但是现在——”冯·阿尔丁探究地望着对方,“到底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波洛先生?请您告诉我!” 波洛耸了一下肩膀。 “事情非常简单。”他说,“有人在伯爵之前捷足先登了。” 好一阵沉默。 冯·阿尔丁的脑子在激烈地思考着,然后他开门见山道: “波洛先生,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女婿的?” “从一开始。他犯罪的动机和条件都存在。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认为,在您女儿包厢里的那个人是罗歇伯爵。起初,我也这样认为。有一次,您偶然提到,您曾把伯爵误认为您的女婿。这提醒了我,他们两个人的体形和头发的颜色的确有些相似。这给我提供了一条非常值得注意的线索。女仆不久前才到您女儿那里工作,她几乎说不清楚凯特林先生的外貌,因为他不住在自己的夫人那里。而火车上的那个人也尽量不让人家看到他的脸。” “您认为,我女儿是他杀的?”冯·阿尔丁的声音变得嘶哑了。 波洛迅速举起了一只手。 “不,不,我从没有这样说过。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一种非常值得人注意的可能性。他的财政状况正处于悬崖边缘,后面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此举将是他的一条出路。” “但是,他为什么要把宝石拿走?” “是为了造成一种假象,让人觉得似乎这个案子只是一般的盗窃案。否则的话,人们一开始就会直接怀疑到他身上。” “如果您说的都是真的话,那他是怎样处理这些宝石的呢?” “这还有待观察。里面的门路多了去了。在尼斯有一个人能帮助他处理这些宝石,就是我之前在网球场上指给您看的那个人。” 他站起身,同时冯·阿尔丁也站了起来。百万富翁把他的手放在那个小个子男人的肩膀上,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有点儿尖锐: “一定要为我找到杀害露丝的凶手。”他说,“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 “请您把事情包在赫尔克里·波洛身上。”侦探以自豪的神态回答道,“您不用担心,我最后一定会查明真相。” 他轻轻拂去了帽子上似有若无的灰尘,对百万富翁露出了自信的笑容,然后离开了房间。然而,当他走下楼梯时,脸上的自信不翼而飞。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他喃喃自语道,“但仍有一些问题有待解决。是的,有很多问题。”走到宾馆大门口时,他突然收住了脚步。一辆汽车驶到近旁,里面坐着凯瑟琳·格雷。德里克·凯特林走近汽车,认真地与车里的人商量着什么。一两分钟后,汽车开走了,而德里克仍留在原地注视着汽车离去的方向。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接着他突然不耐烦地耸了下肩,长叹一声回转身来,正好与波洛打了个照面。他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两人相互凝视着,波洛平静而自信,德里克却是满脸挑衅的神色,他挑起眉毛,语调里满是嘲讽。 “她是个像小鹿般可爱的女子,不是吗?”德里克若无其事地说道。 他的神态看起来十分自然。 “正是。”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您比喻得很恰当。您的措辞手法很有英伦腔调,正如凯瑟琳小姐一样。” 德里克保持着良好的仪态,缄口不语。 “并且她还很讨人喜欢,不是吗?” “是的,”德里克说道,“这样的女人现在可不多了。” 德里克说这话时声音很低,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波洛点点头。然后他走到德里克的身旁,以一种德里克从未听过的语调说道: “如果我的话很失礼,那么请您原谅我这个老头,凯特林先生。有一句英国谚语我想送给您:‘前缘未断,莫结新欢’。” 凯特林愤愤地看着他。 “见鬼,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话您听起来可能感觉十分刺耳。”波洛心平气和地说,“我也料到会是这样。为了让您明白我的意思,请您现在转过身去,凯特林先生,您会看到载着第二位女士的第二辆汽车已经到了。” 德里克转过身去,他的脸立即气得发红。 “该死的米蕾。”他诅咒着,“我有时真想——” 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您现在说这样的话是明智的吗?”他严肃地问道。他眼里闪着一丝绿色的光芒。但是德里克没有看出这眼光里的警告信号,正在气头上的他,情绪完全不受控制。 “我和她已经了结了,这点她知道。”德里克生气地嚷着。 “没错,您是和她了结了,可是,她对您是否也已经了结了呢?” 德里克突然笑出声来。 “她可不会让那二百万英镑白白跑掉。”他嘟囔着,“她可是米蕾啊。” 波洛扬起眉毛。 “您有点儿愤世嫉俗了。”波洛低声说。 “我愤世嫉俗?”德里克的笑容里没有丝毫的笑意,“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得够久了,波洛先生,在我看来女人都是一路货色。”他的表情突然柔和下来,“除了她。” 他用挑衅的目光迎接着波洛的注视,眼中的警觉转瞬即逝。“就是那一位。”他的头向马丁岬那个方向示意了一下。 “噢,您是说她。”波洛应和道。 波洛这平静的语调激起了听者的满腔怒火。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我眼下过的这种日子让我根本配不上她。您肯定要说我此刻根本就不应该想这件事情;您肯定要说我这样做会令自己蒙羞。我的夫人在几天之前刚被人残忍地杀害,而我却在这里想着另外一个女人,这不是绅士所为。” 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波洛利用这短暂的停顿,用他那无辜的语调开口说道: “但是,这些话我可一句都没说过。” “但是,您一定会这样说的。” “噢?” “您一定会说我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与凯瑟琳小姐结婚。” “不,”波洛说,“我不会这么说的。当然,您的名声很坏,但女人们不会关注这一点。相反,如果您是一位具有高度的教养,并且在人生的道路上谨慎前行、从未走错过一步的男士,那么我反而觉得您的希望渺茫了。您知道的,道德品行很重要,但女人们更看重的是浪漫。只有寡妇才珍视名誉呢。” 德里克看着他,突然转身走向了那辆停着的汽车。 波洛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他看到一个倩影从车里探出身,开口说了些什么。 但德里克·凯特林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他只是微微举了举帽子,然后径直向前走去。 “好吧!”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说,“我觉得现在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到家的时候,他看见乔治正在不慌不忙地熨着衣服。 “非常有趣的一天,乔治,虽然有点疲倦,但很有意思。”他说道。 乔治以一如既往的平淡回复了他的主人: “没错,先生。” “罪犯的个人性格特征,乔治,往往是案件中最为有趣的部分。很多罪犯都极具个人魅力。” “我也听说过这点,先生。比如,克里平医生 是一位受人敬重的绅士,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自己的夫人剁成了肉泥。” “你举的例子总是那么恰当。” 乔治没有吱声。电话铃响了,波洛拿起了话筒。 “喂?喂?是,我是赫尔克里·波洛。” “我是奈顿。请您稍等,波洛先生,冯·阿尔丁先生想和您讲话。” 几分钟之后,电话里就传来了百万富翁的声音。 “波洛先生吗?我打电话来只想告诉您一件事。女仆梅森又到我这里来了一趟。她对我说,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晚在火车上的那个人就是德里克·凯特林。她说,当时见他就觉得有些眼熟,但没往这方面想,现在她对此已确信无疑。” “谢谢您,冯·阿尔丁先生。”波洛说,“这样的话,就又给了我们新的启发。” 他搁下话筒,站在电话机旁若有所思地微笑着。乔治叫了他两次,他都没听见。 “嗯?”波洛说,“你刚刚跟我说什么来着?” “您是在家吃午饭,还是到外面吃?” “都不,”波洛说道,“我想到床上躺一会儿,再泡杯花茶。预料之中的时刻已经到来了,每当这种时候我都非常激动。” 第二十五章 威胁 第二十五章 威胁 当德里克·凯特林经过那辆车时,米蕾探出身来。 “德里克,我有事要和你谈谈。” 可是德里克却只是抬了抬帽子以示致意,便径直从米蕾的汽车旁走过,没有停步。 当他回到下榻的酒店时,门房放下手中的木制钢笔,对他说: “先生,有一位先生等着要见您。” “是谁?”德里克问道。 “他没有通报姓名,先生。但是他说,有要事同您商谈,所以他可以在这儿等您。” “他在哪儿?” “在小客厅,先生。他说在那里谈话可以不受打扰,比大客厅方便些。” 德里克点点头,往小客厅的方向走去。 小客厅里除了一位来访者以外别无他人,此人在德里克走进门的一瞬间就从座位上起身,以外国的优雅礼节向德里克鞠躬表示欢迎。虽然德里克只见过罗歇伯爵一面,但是他立即就认出了眼前这个贵族派头十足的人。他生气地皱起眉头。这个人也太无礼了! “您是罗歇伯爵,对吗?您恐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我不相信。”伯爵微笑着说道,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但是伯爵的这种风度和亲热劲在同性面前却失去了应有的效力。男人们都打心底里受不了他这一套。德里克早就想一脚把他踢出门外。只是考虑到,当前再惹起一场风波于己无益,才克制住了自己。此刻,他又一次感到奇怪,为什么露丝会喜欢上这样一个无赖,不,应该说比无赖还要无赖的人。他满脸厌恶地盯着伯爵那修剪整洁的指甲。 伯爵开口了:“我是来与您谈一笔小小的生意的。我相信,听听我说的话,对您有益。” 德里克听到这里又非常想把他踢出去,但再一次克制住了自己。他听出刚刚那句话里有一丝威胁的意味,但这也仅仅是他自己的理解。他实在是有一百个理由想听听这位伯爵到底想说些什么。 德里克坐下来,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 “请说吧,”他开门见山,“什么事?” 这样直截了当的谈话可不是伯爵的风格。 “先生,首先请您允许我对贵夫人的身亡表示极大的哀悼。” “您要是再如此无礼,”德里克冷冷地说,“我就把您从窗户扔出去。” 他向伯爵身旁的窗户一仰头,后者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 “如果您想以此解决问题的话,那我将叫一些我的朋友过来,先生。”伯爵傲慢地说。 德里克开口大笑。 “您想找我决斗吗?哈哈,我亲爱的伯爵,我并不觉得您值得我这样做。但我真的很乐意在大街上痛揍您一顿。” 伯爵并不急于进行反击,他只是皱了皱眉,嘟囔着说道: “这些英国佬都是土匪。” “快说,”德里克说道,“您到底要同我谈什么?” “我会打开天窗说亮话,”伯爵道,“我马上就谈正题。这样对咱俩来说都好,不是吗?” 他又一次露出了那种自认为很讨人喜欢的笑容。 “继续说。”德里克简短地说。 伯爵抬头望着天花板,双手指尖相对,缓缓地说: “您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先生。”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伯爵站起身来。 “先生,我的荣誉受到了玷污!我被怀疑、被指控,因为一起邪恶无比的犯罪。” “罪名可不是我给您加上的!”德里克继续冷冷地回答说,“作为此案的涉事者,我无法就此事发表任何看法。” “我是无辜的,”伯爵说,“我向苍天起誓,”他向天空举起手,“我是无罪的。” “据我所知,这个案子是卡内基先生,也就是那位治安官主理的。”德里克礼貌地指出。 伯爵没有理会德里克的话。 “我不光被不公正地冠以罪名,而且我现在手头很拮据。” 他带着暗示意味地轻轻咳了一声。 德里克站起身来。 “我早就等着你这一着了。”他柔声说道,“你这个卑鄙的勒索者,我不会给你一文钱。我妻子已经死了,任何你们之间的传闻都会随之消散。我敢说,她当初一定给你写过不少愚蠢的信。如果此刻我提出要向你买下那些信,我保证你肯定会留那么一两封在手上。罗歇伯爵,我想要告诉您,‘勒索’这个词,不论是在英国还是法国,它都不是什么好词。这就是我对您的回答。再见。” “请等一下。”伯爵伸出一只手,阻止了想要转身离开房间的德里克。“您误会我了,先生。您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可是一位绅士啊。”德里克放声大笑。“每位女士写给我的信,我都会好好珍藏起来。”他优雅地扬起了头。“我想与您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我之前告诉您说,我的经济状况不佳,而且我的责任感也有可能把我带到警察局,向警方提供某些情报。” 德里克缓缓地退回了房间。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伯爵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让我把事情说得如此详细。”他得意地嘟囔着,“他们不是说要找这起案件的最大受益者吗?正如我一开始说的那样,您现在可是有了一大笔钱啊。” 德里克又笑起来。 “如果这就是您想对我说的一切……”他轻蔑地说。 可是伯爵却摇着头说道: “不,我亲爱的先生,这并不是全部。如果没有一些可靠的和详细的信息,我是不会轻易来找您的。我想,如果因为谋杀而被捕并受到审判,这对您来说是件不太愉快的事。” 德里克逼近了伯爵。他的脸上充满了愤怒,使对方吓得不由自主地退了一两步。 “你是在威胁我吗?”这个年轻人生气地质问道。 “看来您真的对此案知之甚少啊。”伯爵自信满满。 “我见识过很多无耻的诈骗行为,但像你这样的——”德里克忍住怒气压低嗓门说道。 伯爵举起了一只手。 “您弄错了。这不是诈骗,为了让您相信我,我可以告诉您,我的消息都来源于一位非常可信的女士。她手上有能够坐实您谋杀罪名的铁证。” “女士?谁?” “米蕾小姐。” 德里克向后退了一步,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米蕾?”他喃喃道。 伯爵迅速掌控住了此刻的有利局面。 “作为小小的代价,十万法郎。”他说,“我的要价很合理。” “您说什么?”德里克神不守舍地问道。 “我再重复一遍,先生,作为小小的代价,十万法郎,这样可以对得起我的良心。” 德里克看起来已经回魂了,他认真地看着伯爵。 “您现在就想要我的答案?” “如果您愿意的话,先生。” “见鬼去吧!知道了吗?这就是我的回答。” 说完之后,德里克转身走出房间,身后的伯爵满脸惊讶,说不出话来。 德里克急步走出宾馆,叫了一辆出租汽车赶往米蕾的宾馆。从门房那里得知,舞蹈演员在几分钟前刚刚回屋,他立即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把这个给那位女士看,问她是否愿意见我。” 过了一会儿之后,一个仆人出来引德里克上楼。 一走进舞蹈演员的客厅,德里克就嗅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房间里摆满了丁香、兰花和含羞草。米蕾穿着一件缀满蕾丝花边的浴衣站在窗前。 她伸出手向德里克走去。 “你来了,德里克,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他挣脱开米蕾的手,凝视着她。 “为什么要让罗歇伯爵去找我?”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看起来这个表情并不是伪装的。 “我?让罗歇伯爵去找你?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勒索我!”德里克冷酷地说。 她出神地看了他半天,然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点了点头。 “当然了,我早该想到这点。这种人是会干出这种事来!不,德里克,我没有让他去,真的没有。” 他死死地盯着米蕾,想要知道她脑子里究竟在谋划着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一切。”米蕾说,“虽然我感到羞愧,但我还是会告诉你。我那天是气疯了,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我非常生气,近乎疯狂。”她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我的脾气完全不受控制,一心只想报复你。我去找了罗歇伯爵,让他去警察局说这样那样的话。但,德里克你别怕,我当时还有点儿理智,只有我一个人掌握着证据。没有我的证词,警察不能动你一根毫毛。那么现在呢,现在?” 她的身子靠近德里克,眼神里充满了热情和殷勤。 他把米蕾粗暴地拉到一边。她站在一旁,胸口起伏着,眼睛眯成了如猫一般的直线。 “你要小心,德里克,要小心!你不是已经回到我身边来了吗?难道不是吗?” “我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德里克坚定地答道。 “啊!” 此刻的米蕾活像一只愤怒的猫,她的眼睛闪着光。 “你现在另有新欢了是吗?就是那天和你一起吃午饭的那个女人!呵!我说的对吗?” “告诉你也无妨,我打算向那位女士求婚。” “那个呆板的英国女人!我决不允许你这样做!你永远也别想得逞!”她那美丽而柔软的身子颤抖着。“德里克,请你回想一下咱俩在伦敦的谈话。你当时说,唯一能救你逃脱困境的办法是你老婆的死!你还抱怨说,你老婆的身体非常健康。然后你就想到了要策划一起事故,一起比事故更为严重的杀人事件。” “我想,”德里克鄙夷地说道,“这就是你向罗歇伯爵报告的内容吧。” 米蕾大笑起来。 “你认为我就这么傻?单凭这一段小故事,警察局是没法采取行动的。听着,德里克,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必须把那个英国女人忘掉,回到我身边。这样一来,我就再也、再也不会透露——” “透露什么?” 她温柔一笑。“你以为,那时谁也没有看到你?” “你什么意思?” “正如我刚刚所说,你难道真的以为那时没有人看见你吗?但我看见了,德里克,我的宝贝。我看到那晚在火车驶入里昂站时你从你老婆的包厢里走了出来。并且我还知道更多的事情,我知道当你从她的包厢出来之后,她就死了。” 他愣愣地盯着她,然后好似梦游一般,缓缓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 第二十六章 警告 第二十六章 警告 “我一直认为,”波洛说道,“我们是好朋友,彼此之间无话不谈。” 凯瑟琳转过头看着波洛,他的话里有一种低沉而严肃的意味,凯瑟琳还从来没有听他用这种语调说过话。 此刻他们正坐在蒙特卡洛的一个公园里。凯瑟琳和她的朋友们刚进这个公园就遇见了奈顿和波洛。坦普林女士热情洋溢地与奈顿一起追忆往昔,唤起了很多奈顿深埋许久的记忆。她挽着奈顿的胳膊一起顺着公园里的小径向前溜达着。奈顿不时回过头来张望,这一幕被波洛尽收眼底。 “当然了,我们是好朋友。”凯瑟琳说道。 “最初认识的时候,我们很相像。”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就是在那时,您告诉我侦探小说里的情节时常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我当时说得没错吧?”他询问道,伸出一根手指比画着以加强语气。“瞧瞧我们现在,正处于事件的中心。我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了,毕竟这是我的职业,但您就不一样了。”波洛陷入了沉思中,“没错,您不一样。” 她以敏锐的目光看了波洛一眼。波洛的话语中似乎包含了一种无形的警告:她正面临着一种她未曾察觉的危险。 “为什么您要说我处于事件的中心呢?没错,我确实在凯特林小姐被杀之前与她聊过天,但是现在不同了啊,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与此案已经毫无关联。” “噢,小姐啊,小姐,我们真的能说‘我已经与这事儿或者那事儿毫无关联’了吗?” 凯瑟琳满脸不服气地看着波洛。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她问,“您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您在暗示我。但我不擅长猜谜语,我情愿您有话直说。” 波洛很犹豫地看着她。“唉,真是英国人的脾气! ”他小声说道,“所有事情都非黑即白,所有事情都必须讲得清清楚楚。但是小姐啊,生活并不是如此。总有些事情虽然还没有明了,但已经显露出了它大概的轮廓。” 他用一块大的真丝手帕擦了一下额头,慢悠悠地说道: “呃,我说得确实有点儿玄乎。我就直说吧。首先,请您说老实话,您是怎么看待奈顿少校的?” “我很喜欢他。”凯瑟琳热情洋溢地说道,“他很迷人。” 波洛叹了一口气。 “您怎么啦?”凯瑟琳问道。 “您的回答是那样的发自肺腑。”波洛说道,“如果您只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嗯,他很好,’那么我能更加欣慰一点。” 凯瑟琳没有答话,她感到有点儿异样。波洛喃喃自语道: “可是,谁知道会怎样呢?女人有很多种方式把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而‘发自肺腑’也许就是其中的一种。” 他又叹了一口气。 “我一点儿都不懂——”凯瑟琳开口道。 波洛打断了她的话。 “小姐,您能明白为何我现在如此急躁吗?我是一个老头子了,我时常——但并不总是——会遇到让我真正挂念他幸福的人。我们是好朋友,小姐,就像您刚刚说的那样,因此我真心希望您能够幸福。” 凯瑟琳凝视着远方,用手边那一把大花布做的遮阳伞的伞尖,在碎石地面上描绘着自己的脚形。 “我已经向您提了一个关于奈顿少校的问题。我现在还要问您另外一个问题:您喜欢德里克·凯特林先生吗?” “我还不了解他。”凯瑟琳答道。 “这并不是回答。” “我认为,我是喜欢他的。” 他看着凯瑟琳,她语气中的某种情绪使他感到惊讶,波洛慢慢地点点头。 “也许您是对的,小姐。您瞧,我这个老头对世界上发生的这些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在我看来,只有两件事是肯定正确的。一个好男人会被一个坏女人所毁,但反过来说,一个坏女人却会被一个好男人所救。同样,一个坏男人也会因为爱上一个好女人而陷入泥沼。” 凯瑟琳用敏锐的眼光看着他。 “您说‘毁’是指?” “我是指从男人的角度来看。一个罪犯必然在每方面都工于心计。” “您是想警告我些什么,”凯瑟琳低声说道,“是关于谁呢?” “我不能洞悉您内心的想法,小姐。您当然也不可能将心事全盘托出。我只想告诉您一点:有些男人对女人具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 “比如说,罗歇伯爵。”凯瑟琳笑着说。 “还有另外一些人,他们比罗歇伯爵更为危险。这些男人的个性都极具吸引力:勇往直前、具有冒险精神、厚颜无耻。小姐,我能看出来,现在您被迷住了,但也仅仅停留在被迷住的阶段,我希望您能止步于此。我说的那个男人,他的感情可能非常真实,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什么?” 他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凯瑟琳;然后压低了嗓门,但是非常清楚地说道: “您可以爱上一个小偷,但决不要爱上一个杀人犯!” 他转身走开,留凯瑟琳一人独自坐在长椅上。 他听到了凯瑟琳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并没有理会。他已经说完所有他想说的话,是时候让凯瑟琳一个人好好消化一下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了。 德里克从俱乐部里走出来的时候,正看到凯瑟琳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于是他坐到了她身边。 “我刚刚赌了一场。”他微笑着说道,“没赌赢。我输掉了所有东西,所有我身上带着的东西。” 凯瑟琳困惑地看着他。她立刻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与往日不同,在他的愉悦背后藏着一些其他的东西。 “我早该想到您是一个赌徒,赌博的魅力让你无法自拔。” “我度过的每一天,我的每种生活方式都与一个赌徒无异?没错,您说得对。您难道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刺激吗?孤注一掷——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刺激呢。” 凯瑟琳自以为已经保持了足够的冷静与淡然,但仍然感到一阵因紧张而引起的战栗。 “我想同您谈一谈,”凯特林继续说下去,“谁知道我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现在有传闻说是我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不,请别打断我。这些话当然都是胡扯。”他停了停,继续谨慎地说道,“在警察和有关当局面前我必须假装,好吧,假装举止很得体。而在您面前我不准备隐藏。我是为了钱才结婚的。当我初遇露丝·冯·阿尔丁的时候,我正在寻找一个有钱的金主。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瘦版的圣母玛丽亚,而我,当时真的做了要好好生活的打算,但最后这一切幻想都破灭了。我的妻子在与我结婚时心里还爱着其他人。她丝毫不关心我的感受。不,我并不是向您抱怨什么,这毕竟还是笔很划算的交易。她想要贵族头衔,而我要的只有钱。露丝的血管里流淌的那些美国血液注定了我们之间的这些矛盾不可调和。她从不正眼看我,却需要我陪同她一起出席舞会。她不断地告诉我,我是她买来的,是归她所有的物品。这一切引发的后果就是,我对她越来越冷酷。我的岳父一定告诉过您这点,他说得很对,完全没有夸张。露丝死之前我正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困境。”他突然开口笑道,“是啊,与鲁夫斯·冯·阿尔丁作对,谁能不绝望呢。” “然后呢?”凯瑟琳低声问道。 德里克耸了耸肩,“然后露丝就被人杀了。如有神助。” 他又大笑起来。凯瑟琳吓得缩起了身子,他的笑声撕裂着她的心。 “没错,”德里克说,“这样说很不厚道,却是事实。现在我想跟您再多说几句。打从我见您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您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一直寻找的、那个唯一的人。恕我直言,我曾认为您会给我带来厄运。” “厄运?”凯瑟琳敏锐地问道。 他盯着她:“您为何对这个词如此敏感?您想到什么了吗?” “我在想之前有人对我所说的话。” 德里克突然微微一笑,“人们肯定会告诉您很多关于我的事,亲爱的,其中绝大多数是事实。没错,那些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您的,关于我的不好的传闻也都是真的。我一生都是个赌徒,并且我时常以小搏大。我此时并不是在向您忏悔什么,我以后也绝不会这样做。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我希望您能相信我一件事,我向您郑重起誓,我绝没有杀害我的妻子。” 他的话听起来诚恳无比,但仍然让人感觉有一些做戏的成分。他注意到凯瑟琳疑惑的神情,继续说: “我知道,我那天撒了谎。我确实进过我妻子的包厢。” “噢!”凯瑟琳开口惊叹道。 “虽然很难解释为什么我会在那时出现在那里,但我会尽力向您说明。我是一时冲动才做的这件事。您应该能猜到,我当时正隐藏在火车上,监视我的妻子。米蕾告诉我,我的妻子打算在巴黎与罗歇伯爵见面。但就我当时观察的情况来看,事实并非如此。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并且突然想到也许这是一个同她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机会。所以我推开了她包厢的门,然后走了进去。” 他说到这里打住了。 “没错,确实如此。”凯瑟琳柔声说。 “露丝躺在铺位上熟睡着。她的脸朝着墙,我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当然我本可以叫醒她。可是突然间,我犹豫了。难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吗?那些事我们已经谈过上百次了。她躺在那里是那么平静,于是我和进来时一样,轻轻地离开了包厢。” “为什么您不向警察说出真相呢?”凯瑟琳开口问道。 “因为我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事情一开始我就明白,从杀人动机来讲,我的嫌疑最重。一旦我承认在她被杀前我曾进过她的包厢,那简直就是自掘坟墓。” “我明白。” 不过,她真的明白了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感觉到,德里克有一股磁石般的引力在吸着她,可是她的内心深处却有另外一股力量在扯着她往后退…… “凯瑟琳——” “我——” “您知道,我爱您,那,那您呢?” “我……我不知道。” 她十分无助,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要是,要是—— 她绝望地环顾四周,寻找着救命稻草将她拖离这个窘境。这时,一个高个、瘦削、走路有点瘸的年轻人沿着小径向她走来,她的双颊立刻漾起了红晕,来的人正是奈顿少校。 她如释重负、热情洋溢地与奈顿少校寒暄着。 德里克站起身来,他愁眉不展,乌云满面。 “坦普林女士是不是正在小赌着呢?”他轻松地说道,“那我必须得去陪着她,然后用我的经验给她一点儿指点。” 德里克转身离开,剩下了凯瑟琳同奈顿两人。凯瑟琳再一次坐回到了长椅上。刚刚她的心忐忑不安地怦怦直跳,但现在,与身边这位安静并且有点害羞的男子闲扯几句家常之后,她又恢复了平静。 但没过多久她就惊讶地发现,奈顿同德里克一样,也是来向她表明心意的。然而他所采取的方式则与德里克截然相反。 他既害羞又紧张得有点口吃,他迟疑不决地说着,毫无一点口才。 “从第一眼看见您起,我就,我……我其实不愿这么快就说出来。可是,冯·阿尔丁先生随时都可能启程离开,那时,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和您谈话了。我知道,您还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对我有好感——那是不可能的。我有些太不自量力了。我有一点财产——但不多——不,请不要立刻回答我,我知道您的回答是什么。但为了防止我随时会突然离开,我仅仅是想告诉您我的心意:我是爱您的。” 她大为触动,奈顿的这番话听起来是如此温柔,又如此惹人喜爱。 “还有一件事。我只是想告诉您,如果,如果您有一天身处困境的话,无论什么事,只要是我能做的——” 他抓住了凯瑟琳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会儿,然后松开,头也不回地迅速向赌场走去。 凯瑟琳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德里克·凯特林和理查特·奈顿,不同类型的两个人,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男人。奈顿身上流露出的那种亲切和忠厚,使人觉得可以信赖,而德里克…… 凯瑟琳这时突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宛如一种幻觉。她仿佛觉得此刻不是她一个人在这个赌场公园的椅子上坐着,身边好像还站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那位已经死去的女士,露丝·凯特林。她有种特别强烈的感觉,露丝非常急切地想要告诉她什么。她几乎能肯定,露丝的灵魂想要向她传递一些生死攸关的信息。过了一会儿,这种幻觉慢慢消失了。凯瑟琳站了起来,浑身微微发抖。露丝·凯特林如此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呢? 第二十七章 同米蕾的谈话 第二十七章 同米蕾的谈话 奈顿离开凯瑟琳之后就前去找赫尔克里·波洛。奈顿在赌场大厅里找到了他,此时波洛正在聚精会神地把最小的筹码往号码上放。当奈顿走到他身旁时,号码盘转到了三十三,波洛输得精光。 “真倒霉!”奈顿说道,“您还打算玩下去吗?” 波洛摇摇头。 “现在不打算玩了。” “您喜欢赌博吗?”奈顿好奇地问。 “不喜欢玩这种轮盘的。” 奈顿瞥了他一眼,满脸纠结、吞吞吐吐但又不乏尊重地开口道: “您现在有空吗,波洛先生?我想请教您点儿事。” “随时为您效劳。我们出去散一会儿步,好吗?屋外的阳光让人身心愉悦。” 他们走到院子里,奈顿深深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 “我很喜欢里维埃拉这个地方。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是十二年前,那时还是战争年代,人们把我送进了坦普林女士开的医院。从佛兰德战壕转到这里,真像是从地狱升到了天堂。” “必然如此。”波洛随声附和。 “战争已经结束那么久了啊!”奈顿沉思道。 他们在沉默中走了一会儿。 “您有什么心事吗?”波洛说道。 奈顿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确实如此。”他承认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都在您脸上写着呢。”波洛干巴巴地说。 “我还不知道原来我这么藏不住事儿。” “我的职业就是观察别人的面相。”小老头自豪地解释道。 “我现在就告诉您是什么在困扰我,波洛先生。您听说过米蕾这个人吗?是个舞蹈演员?” “是德里克·凯特林先生的女友,对吗?” “对,我说的就是她。既然您也知道这件事,那么您也应该能理解冯·阿尔丁先生有多么反感她。这个女人给冯·阿尔丁先生写过一封信,要求去拜访他。冯·阿尔丁先生委托我给她回一封信,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的要求。今天早晨她跑到宾馆里,递上名片,指定要见冯·阿尔丁先生,说有重要的事要立即与他商谈。” “很有意思。” “冯·阿尔丁先生很生气。他让我不要对她客气,轰走了之。我没有按他的话去做。我认为,这个女人可能真的知道一些有用的情报。我们都知道惨案发生的那晚她也在蓝色快车上,她可能看到或听到什么对我们有用的消息。您觉得呢,波洛先生?” “我觉得您的想法很正确。”波洛回答道,“要我说,冯·阿尔丁先生有的时候有点儿固执。” “很荣幸您能赞同我的观点。”秘书说,“波洛先生,我想告诉您一些额外的消息。由于我强烈觉得冯·阿尔丁先生的做法不妥,所以我私下里下楼去见了那位女士。” “然后呢? ” “但比较难办的是她一直坚持要见冯·阿尔丁先生本人。我尽可能婉转地向她传达了老板的意思。当然,实际上我跟她说的是冯·阿尔丁先生现在非常忙,没空跟她见面,她有什么事情可以由我转达。然而这招并没有起作用,她什么也没多说就转身离开了。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波洛先生,这位女士一定知道点儿什么内幕。” “这很重要,”波洛平静地说道,“您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我知道。”奈顿说出了她住的饭店的名字。 “好,”波洛说道,“我们立刻就去她那里。” 秘书看起来很犹豫。 “那么冯·阿尔丁先生呢?”秘书踌躇地问道。 “冯·阿尔丁先生是个固执的人。我从不与固执的人争论,我通常都无视他们。我们立刻去见那位女士,我会告诉她,冯·阿尔丁先生授权您来与她谈判,而您到时也可以在与我的争论中保持自己的立场。” 奈顿看起来还是踟蹰不前,但波洛忽略了他的犹豫,不由分说带着他一起去了米蕾所住的宾馆。 宾馆的门房告诉他们,米蕾小姐正在房间里,波洛拿出他和奈顿的名片,在上面用铅笔写上了“受冯·阿尔丁先生所托”的字样,请门房递给米蕾。 过了一会儿,门房来回话说米蕾小姐同意见他们。 一进舞蹈演员的客厅,波洛就开了口。 “小姐,”波洛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我们是受冯·阿尔丁先生的委托前来的。” “是吗?为什么他自己不来?” “他的身体有点不适,”波洛信口开河,“您是知道的,他不大习惯这里的气候。不过无论是我,还是奈顿少校,他的秘书,都有权替他办事。或是小姐您愿意再等两个星期,待他痊愈了再谈。” 对于米蕾这种脾气的人,波洛最了解不过了,要他们等待简直是要他们的命。 “好吧 ,我会说的,先生。”她嚷道,“我忍耐得够久了,我强忍着没有出手,结果呢?我受到了侮辱!没错,彻头彻尾的侮辱!呵!他难道真的以为他能够这样对待米蕾吗?像扔掉一只破手套一样就把我抛到一边?我可以告诉您,从未有一个男人敢这么对我,向来都是我厌倦他们。” 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纤细的身躯因为愤怒而颤抖着。她猛地一脚把她前面的小桌子踢到墙边。 “让这个小子看看老娘的厉害。”她叫道,“就是这样!” 她拿起一只装满百合花的玻璃碗,一把扔进壁炉里,看着它摔得粉碎。 奈顿以他那英式的冷漠带着谴责的目光看着这一切,感到尴尬得难以忍受。而波洛却相反,他眨巴着眼睛,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眼前这幕闹剧。 “啊,太了不起了。”他叫道,“由此可见,您还很有个性。” “我是一个艺术家。”米蕾说,“艺术家都是有个性的。我告诉过德里克让他小心点儿,可是他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她突然绕着波洛走了一圈,“那件事是真的吗?他要同那个英国女人结婚?” 波洛咳嗽了一声。 “据说 ,”他小声说,“他为她神魂颠倒。” 米蕾走到他们身边。 “他杀了他妻子!”她声嘶力竭地叫道。“现在您听到我说的话了!他在动手之前曾经跟我说过他的打算。现在他走进了死胡同,呸!都是他自找的。” “您说凯特林先生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是的,是的,是的。我难道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警方想要得到确切的证据。”波洛轻声说。 “那天夜里,我亲眼看到他走出了他老婆的包厢。” “什么时间?”波洛敏锐地问道。 “就是火车快到里昂的时候。” “您能对自己所说的话起誓吗,小姐?” 此刻的波洛变成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他的语调尖锐,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当然!” 屋内一片寂静。米蕾呼呼地喘着气,她用挑衅而又担心的目光,在眼前这两位男士脸上来回扫视着。 “这是件很严肃的事。”侦探说道,“您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当然!” “那就好,”波洛说道,“既然小姐您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那么我们也不要浪费时间了,请您跟我们一起去治安官那里走一趟吧。” 米蕾大吃一惊,犹豫起来。但正如波洛所预料的那样,她此刻已经骑虎难下了。 “好吧,”她嘟囔着,“我去拿我的大衣来。” 大厅里只剩下波洛和奈顿两个人互相交换着眼神。 “我们必须立刻行动,就像你们英国人说的那样:要趁热打铁。”波洛轻声说道,“这种女人很善变,她可能不到一个小时就后悔了,退缩了。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米蕾出来了,身穿一件沙土色的豹子皮大衣。她此时也像是一头伺机而动、凶猛危险的豹子,双眼喷射着愤怒和狠毒的目光。 他们在治安官办公室里遇见了科先生。波洛简短地为他们引荐了米蕾,然后礼貌地邀请米蕾为警方讲述一遍她的故事。米蕾将之前告诉过波洛和奈顿的那些事原原本本再次叙述了一遍,但是她的情绪比之前要稳定得多。 “真是一段不寻常的故事,小姐。”卡内基慢慢说道。他靠在椅背上,扶着鼻夹眼镜,透过眼镜片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位舞蹈演员。 “您想让我们相信,凯特林先生在案发前就向您炫耀过他的计划?” “没错。他说他妻子的身体太健康了,只可能死于意外——由此可见,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您是否意识到,”卡内基严肃地说,“在这起案件里,您是从犯?” “我?先生,您这样说是毫无根据的。我在那时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啊。完全没有!先生,我了解男人,他们总是爱说一些大话。如果有谁把男人的话当真,那才奇怪呢。” 治安官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们是否能够理解为:您把凯特林先生的威胁话只看成随便谈天?请允许我问您,小姐,是出于什么原因使您辞去了伦敦的职务而到里维埃拉来的呢?” 米蕾用充满柔情的黑眼睛望着他。 “我想同我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她简短地回答道,“难道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吗?” 波洛慎重地插话问道: “那么,小姐,凯特林先生是否愿意让您一起陪同他来尼斯呢?” 米蕾似乎感到这个问题很棘手。深思了一会儿后,她自豪地说道: “在这种事情上我总是我行我素。” 在座的三个男人都意识到,她的这个回答并没有实质性内容,但谁都没有说话。 “您什么时候知道凯特林先生杀死了自己的妻子?” “正像我对你们说的那样,当火车快到里昂站的时候,我看到凯特林离开了他妻子的包厢。他当时的那个表情,噢!那时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心神不宁且惊恐万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副表情。” 她的声音尖利得刺耳,一边说还一边挥舞着双臂做着非常夸张的动作。 “说得很对。”卡内基说道。 “在这之后,当火车离开里昂时,我听闻凯特林夫人死了,于是我就明白了一切。” “但是,小姐,您当时没有向警察报告。”警察局局长温和地说道。 舞蹈演员用不容侵犯的目光注视着他,显然她此刻很享受自己所扮演的这个角色。 “难道我能出卖我心爱的人吗?”她问道,“不!您可不能要求一个女人这样做。” “但现在——”科先生插话道。 “当然现在又另当别论了。他背叛了我!难道我还要对这件事保持沉默?” 治安官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她。 “说得很对,说得很对。”治安官轻声说道,“现在您可以看一遍您的谈话记录,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正的地方,如果一切正确请签上您的名字。” 米蕾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在记录上签了名。 “完全正确。”她站了起来,“我的先生们,这儿不再需要我了吧?” “暂时没有什么事情了。” “德里克会被捕吗?” “我们会立即逮捕他的。小姐。” 米蕾一面大笑,一面把自己裹在大衣里。 “他在羞辱我的时候就该想一想这种后果。”她嚷道。 “只是还有一个小问题……”波洛干咳了一声,歉意地说道,“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 “请说吧。” “您为什么能断言,当火车离开里昂的时候凯特林夫人就已经死了?” 米蕾盯着他。 “可是,她是死了啊。” “噢,她死了吗?” “当然了,我……” 她把话咽回了喉咙。波洛一直盯着她,看到她的双眼里涌现出不安。 “我也是道听途说,每个人不都是这么传的吗。” “噢,好吧。”波洛说,“我忘了这起案件在治安官办公室外也被传得沸沸扬扬的。” 米蕾看起来有点儿心神不宁。 “有人听到了这些谣言。”她含糊其辞,“传来传去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但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了。” 她走向房门。科先生站起来给她开门,这时波洛的声音又了响起来: “那么宝石呢?请原谅,您能不能为我们提供一点儿宝石的情况?” “宝石?什么宝石?” “就是叶卡捷琳娜女皇的首饰,既然您知道这么多内幕,您也一定知道宝石的事情。” “对此我一无所知。”米蕾板着面孔说道。 她走出办公室,随手关上了门。科先生回到座位上,治安官叹了一口气。 “真是个泼妇!可又像鬼一样精明。我在想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讲的那段故事里有些是真的。”波洛说道,“格雷女士证实了这一点。在火车快到里昂的时候,她碰巧看了一眼走廊,就在那时她看到凯特林先生走进了他妻子的包厢。” “看来案情已经逐渐明朗了。”警察局局长叹了口气,“太让人遗憾了。”他嘟囔着。 “为什么这么说呢?”波洛问道。 “把罗歇伯爵抓到手,是我一生的目标。这次我本来可以肯定,我能把他逮捕归案。从这个方面来说实在不能令人满意。” 卡内基擤了一下鼻子。 “如果此案的任何环节出错。”他慎重地说道,“都会让我们警方非常尴尬。凯特林先生是一位贵族,他被捕的消息必然会见报。如果我们搞错的话——”他仿佛已经预感到这种可怕后果那样耸了耸肩。 “关于宝石,”警察局局长说道,“您认为他会怎么处理它们呢?” “他肯定把宝石藏匿起来了。”卡内基说道,“那些宝石对他来说就是烫手山芋。” 波洛微笑着。 “关于宝石我有自己的想法。先生们,你们当中有人知道一个绰号叫作‘侯爵’的人吗?” 警察局局长伸直了腰。 “侯爵,”他说道,“侯爵?您认为他也牵扯到这个案子里了吗?波洛先生?” “我问的是您都了解他些什么。” 警察局局长做了个大鬼脸。 “知道得不多。”他懊悔地说,“您知道,他都是躲在幕后指挥别人给他干活。他是个真正的上层人物。一般的案件他不会轻易插手。” “法国人吗?” “是的,至少我们认为他是一个法国人。但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在法国、英国和美国都作过案。去年秋天,瑞士连续发生了几起重大的盗窃案,人们都猜测是他干的。所有证据都表明他是大地主阶级出身,法语和英语都说得很流利,但是,他到底出生在哪个地方,来自哪个国家,现在还不清楚。” 波洛点了点头站起身,准备离开。 “您不能再给我们多讲点吗?波洛先生?”局长要求道。 “现在还不能。”波洛说,“不过,在我的宾馆里可能有些新消息在等着我。” 卡内基看起来有点儿不快。“如果,侯爵也参与了这起案件……”他没有把话说完。 “那么我们就得推翻有关此案的全部想法。”科先生抱怨说。 “但我的想法并没有被推翻。”波洛说道,“与之相反,还甚为符合。再见,先生们。一旦有了新的情况,我会立刻通知你们。” 他沉着脸回到了宾馆。当他不在家时,来了一封电报。他拿出衣袋中的裁纸刀打开了它。这是一封很长的电报,他看了两遍,然后塞进了衣袋,走上楼梯,乔治正在楼上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我累了,非常累,乔治。你能否帮我点一小杯热巧克力?” 热巧克力很快就送了上来,乔治把它放在波洛坐着的沙发旁边的茶几上。当仆人要离开的时候,波洛说道: “我相信,乔治,你应该对英国贵族阶层很熟悉吧?” 乔治谦虚地一笑。 “是的,我想我应该可以说是非常了解。”他回答说。 “乔治,你说说,是不是所有的罪犯都出身于下层?” “并不完全是,先生,比如,我想起一段关于德维斯公爵的一个小儿子的故事,他惹了一场麻烦之后离开了伊顿公学,此后他又在不同场合惹了不少麻烦。警察并不相信他所犯的事都是偷窃癖所导致的。他是一位非常聪明的绅士,但要我说的话,他的品行非常、非常坏。公爵把他送去了澳大利亚,但我听说他在那里又因为其他罪名被判了刑。先生,这件事虽然很奇怪,但确有其事。要我说,这位年轻的绅士追求的也许并不是金钱。” 波洛缓缓点点头。 “他追求的是刺激,”他轻声道,“再加上脑子里那些抽风的神经的驱使。我现在在想——” 他把电报从衣袋里掏出来,又看了一遍。 “另外还有关于玛丽·福克斯太太的女儿那件事,”仆人接着说,“她可把她的那些生意伙伴骗得团团转。恕我直言,这些个案让那些上等家庭感到非常羞耻,而且我还能举出其他类似的例子。” “你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乔治。”波洛喃喃道,“时常让我感到惊奇的是,你明明之前一直都只服务于贵族家庭,却能屈尊来做我的仆人。我想这可能是出于你对冒险的热爱吧。” “可不能这么说,先生。”乔治说,“我碰巧在《社会新闻摘要》上看到一则您受白金汉宫邀请的消息。那时我正巧也在寻找一份新工作。正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国王陛下是那样的尊贵和亲善,他对您的能力称赞不已。因此我觉得为您工作将是非常荣幸的事情。” “噢,原来如此。”波洛说道,“人们总喜欢对一切事情寻根究底。” 他想了一下然后又问: “你给帕波波鲁斯小姐打过电话吗?” “当然,先生。帕波波鲁斯先生和小姐都很高兴今晚与您一起共进晚餐。” “嗯。”他沉思着,喝完了杯中的热巧克力,把杯子和茶托都放在了茶几的中间,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柔和,与其说是讲给仆人听,还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我亲爱的乔治,你知道松鼠都是怎样收集坚果的吗?它在秋天把坚果先贮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作为人类,我们时常要向动物学习。我也经常会观察动物界,然后向它们学习。我有时是蹲在老鼠洞外的猫,有时又是追逐线索的狗。但有的时候啊,乔治,我又是一只松鼠。我在这儿藏点线索,在那儿埋点证据。现在我打开了储藏室之门,拿出了我的储存物,让我想想,嗯,十七年之久的一个坚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乔治?” “先生,这对我来说有点儿难以想象。”乔治说道,“坚果怎么能保存得这么久呢?不过我知道,有了密封瓶也许能够创造出奇迹。” 波洛瞅着他,温和地微笑起来。 第二十八章 波洛如松鼠 第二十八章 波洛如松鼠 波洛提前了四十五分钟离开宾馆前去赴宴,他提前这么长时间是别有目的的。他的汽车没有直奔蒙特卡洛,而是开到了坦普林女士的别墅去拜访格雷小姐。他到达的时候,女士们正在更衣,因此他被引到了一个小客厅里。蕾诺斯·坦普林在那里迎接了他。 “凯瑟琳正在换衣服。”她说道,“您是需要我捎个口信呢,还是自己在这儿等她下楼?”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有立即回答,好像在做决定前压着千斤重担一般。显然答案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来说至关重要。 “不,”波洛最终开口道,“我还是不等凯瑟琳小姐了。我想可能还是不说为好吧。这些事情实在难以说出口。” 蕾诺斯稍稍扬起眉毛,礼貌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有一则新闻,”波洛继续说道,“您也许可以转告您的朋友。凯特林先生将在今晚被捕,罪名是谋杀自己的妻子。” “您要我把这件事告诉凯瑟琳?”蕾诺斯问道。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就如同刚参加完跑步比赛那样;波洛同时还发现,她的脸色明显变得苍白,神情十分紧张。 “麻烦小姐您转告她。” “为什么?”蕾诺斯说,“您难道认为凯瑟琳会因为这个消息而感到沮丧吗?您认为她挂念着凯特林先生?” “我不知道,小姐。”波洛说,“您瞧,我坦率地承认了这一点。我通常能够洞察一切,但这件事,我没法给您确切的回答。您恐怕比我了解得更多。” “是的,”蕾诺斯说,“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您。” 她沉默起来,两道黑眉毛皱在一起。 突然她又问道:“您相信是他干的?” 波洛耸了一下肩。 “警方是这样说的。” “噢,”蕾诺斯说,“您还是无法下定论,是吗?所以,您还有不确定的地方。” 她又一次皱着眉沉默了。波洛轻声说道: “您已经认识凯特林先生很久了,是吗?” “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认识他了。”蕾诺斯粗声粗气地说。波洛默默地点了点头。 蕾诺斯粗暴地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双手撑着脸架在茶几上。她这样坐着,直直地盯着波洛。 “他们凭什么逮捕他?”她问道,“我猜可能是作案动机。也许跟他在她死后继承的那一大笔钱有关。” “他继承了二百万英镑。” “而要是凯特林夫人还活着,他就会彻底破产。” “完全正确。” “可是,就凭这一点也不能逮捕他。”蕾诺斯继续说,“他们确实乘了同一辆列车。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在凯特林夫人的包厢里发现了一个带k字母的烟盒,可它不是凯特林夫人的。除此之外,在火车快到里昂时,有两个证人,一个看到他走进了夫人的包厢,一个看到他走了出来。” “这两个证人是谁?” “您的女友格雷小姐是其中一个,另外一个是舞蹈演员米蕾小姐。” “那么他呢,德里克有没有做出什么解释?”蕾诺斯尖锐地问道。 “他完全否认自己曾经进过他妻子的包厢。”波洛说道。 “笨蛋!”蕾诺斯皱着眉简短地评论道,“您刚刚是说在火车快到里昂时?但是,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呀。” “法医的推断不一定完全准确。”波洛说道,“但他们的推论是凯特林夫人不可能是在火车离开里昂站后死亡的。我们也认为,她顶多在列车离开里昂站后不久就遇害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 波洛自恃地一笑。 “有其他人进了她的包厢,发现她已经死了。” “他们那时没有惊动火车上的其他乘客?” “没有。” “为什么?” “毫无疑问他们有自己的原因。” 蕾诺斯死死地盯着他。 “您知道这些原因吗?” “我觉得我知道。” 蕾诺斯坐在那儿试图把刚才听到的一切理出个头绪来。波洛沉默不语地看着她。最后她抬起头来,双颊通红,两眼炯炯发光。 “您总是认为,凶手是列车上的一位乘客,可是,这个推论并不严谨。您怎么知道,火车停在里昂的时候不会有人偷扒上车?他们可以直奔她的车厢,把她勒死,拿走宝石,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跳下车厢。她可能恰巧就是在火车停在里昂的时候被杀的。” 波洛把身子仰在靠背椅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连连点了三次头,然后叹了一口气。 “小姐,”他说道,“您刚刚说的话,非常、非常正确。我之前一直在黑暗中摸索,而您为我带来了光明。之前一直有一点让我困惑不已,而您点醒了我。” 他站起来。 “那么德里克会怎么样呢?”蕾诺斯问道。 “谁知道呢?”波洛耸了一下肩膀,“但小姐,我想告诉您一点,那就是我并不满足于此,我,赫尔克里·波洛,并不满意啊!可能今晚我将收获更多的情报,或者至少,我会尝试着获取更多的情报。” “您今天是要赶着去见谁吗?” “没错。” “去见知道线索的关键人物?” “去见可能知道线索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能放弃任何潜在的线索。再见,小姐。” 蕾诺斯把他送到了门口。 “我有没有帮上您什么忙呢?”她问。 波洛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他抬头望着站在台阶上的蕾诺斯。 “小姐,您确实帮了大忙。就算现在局面如此混乱,我依然会记得您的帮助。” 当他坐上汽车,驶离坦普林女士的别墅时,他的双眉又紧锁起来。但他的双眼里闪烁着微弱的绿光,这往往预示着这位侦探已经快要理出头绪来了。 等他到达饭店的时候,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几分钟,帕波波鲁斯父女早已先到了。他满怀诚意地道了歉,彬彬有礼却不显得谄媚。眼前的这位希腊人今晚看起来尤为庄重,并且贵族气派十足。齐娅则装扮得十分潇洒,看起来心情很愉快。整个晚宴的气氛都很好,波洛本身就是一个十分健谈的人。他时而侃侃而谈那些奇闻逸事,时而又插科打诨,好不热闹。他用极其华丽的辞藻称赞着齐娅,并且又讲述了很多他职业生涯中那些有趣的故事。所有的菜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所有的酒都是最上乘的。 当晚饭快要结束的时候,帕波波鲁斯彬彬有礼地询问道: “我上次给您的那个暗示您追踪得怎么样了?您有没有在那匹马上押下点儿小钱?” “我正在同我的赌马经理人联系。”波洛回答说。 两人的目光触碰到了一起。 “是匹有名的马吧?” “并不是,”波洛说,“用我们英国朋友的话说,那是一匹‘黑马’。” “噢,噢,”帕波波鲁斯思忖地答应着。 “现在我们移步去赌场吧,在轮盘上下点儿小赌注。”波洛建议道。 在赌场里,三个人被人群分散了开来。波洛紧跟着齐娅,而帕波波鲁斯随着人流走到另一边去了。 波洛很不走运。齐娅却正相反,很快就赢了几千法郎。 “如果我现在停手,那么一切就很完美。”她无精打采地同波洛说。 波洛的小眼睛眨巴了两下。 “妙极了!”他叫道,“您真不愧是帕波波鲁斯的女儿,齐娅小姐。能够适时地停手,呵!这可是一门生活艺术。”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您父亲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帮您去取大衣,咱们一起到花园里散散步。” 然而他并没有直接走向衣帽间。他正用敏锐的目光搜索着帕波波鲁斯先生的去向。这位狡猾的希腊人到底去了哪里,让波洛好奇不已。很意外的是,他在前厅里意外地发现了帕波波鲁斯,这位古玩商人正站在一根立柱旁同一位女士聊天。这位女士正是米蕾。 波洛悄无声息地贴着前厅的边绕到了这根立柱的另外一边。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立柱另一侧的那两位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天,不,准确地说应该是那位舞蹈演员正在高谈阔论,帕波波鲁斯则偶尔发出一两个词,加上极具表现力的肢体语言来应和她。 “我告诉过您我需要时间。”舞蹈演员的声音传了过来,“只要您给我时间,我一定能弄到钱。” “‘等待’这两个字让人感觉很糟糕。”希腊人耸耸肩。 “只要一点点的时间就够了。”另外一个人辩称,“噢!好吧,如果您坚持!一周,不,十天,我只要求十天。我一定办成您的事,钱也会到手的。” 帕波波鲁斯侧了侧身,谨慎地看了看周围,他发现波洛几乎就在自己身边,带着一脸的无辜坦然地注视着他。 “噢!帕波波鲁斯先生,您瞧瞧 ,我已经找了您好久啦。您能允许我带着令爱去花园里遛遛弯吗?晚上好,小姐。”他微微向米蕾欠了欠身,“非常抱歉我刚刚没有看见您。” 舞蹈演员草草应付了他的寒暄,很明显她对于私人谈话被打扰这件事很恼火。而波洛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还没等他继续说什么,帕波波鲁斯已喃喃开口:“好的——但——好吧。”于是波洛便走开了。 波洛拿上了齐娅的大衣,和她一起走进了花园。 “这是个时不时会有人自杀的地方。”齐娅说道。 波洛耸了耸肩。“正如老话常说的那样,凡人都很愚蠢,难道不是吗,小姐?好吃好喝再呼吸点儿新鲜空气,这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了。可人们总会因为贫穷,或者失恋心痛而弃这些美好于不顾。爱情,总是会招致一些不幸,对吗,小姐?” 齐娅大笑起来。 “您不要嘲笑爱情,”波洛用举起的手指比画着说,“您,这样年轻又漂亮……” “恐怕事实并非如此。”齐娅说,“波洛先生,您可别忘了,我今年三十三岁了。我对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正像您和爸爸讲的那样,现在离那时您在巴黎帮助爸爸解脱困境已经十七年了。” “但当我看到您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已经过去了十七年那么久。”波洛奉承道,“您现在和当时完全一样,只是有一点儿瘦、一点儿苍白,以及更加严肃了。您当年十六岁,刚从中学毕业,既不是一位满身稚气的少女,也还算不上是一位成熟的淑女。齐娅小姐,您当时就很有魅力,很动人,别人毫无疑问也是这样想的。” “在十六岁的时候,人都有点儿单纯,而且傻乎乎的。”齐娅说。 “有可能。”波洛说道,“是的,极有可能是这样。人处在十六岁这个年纪,都很容易轻信旁人,不是吗?他们对所听到的话大多都深信不疑。” 他装作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女士从眼角向他快速投来一瞥,继续梦呓般地说道:“这整件事情都很奇妙,不是吗?小姐,您的父亲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些事情的内涵。” “他不知道?” “当他向我询问此事细节时,我回答他说:我把您丢的东西平平安安地给您送回来啦,请不要问得太多。您知道为什么我要对他这样说吗?” “我不知道。”齐娅冷冰冰地回答道。 “那么我来告诉您。因为当时那个苍白的、瘦弱的、满脸严肃的少女击中了我内心中柔软的部分。” “我真不懂您在说些什么?”齐娅有点懊恼了。 “真的不懂?难道您忘记了安东尼奥·皮勒齐奥?” 他感到齐娅霎时间屏住了呼吸。 “他当时是您父亲的助手,可他并不满足于此。那么一个助手能不能觊觎他老板的女儿呢?如果这个助手既年轻又英俊,并且还能言善辩,那么他的把握是不是更大一点呢?既然这两个年轻人不能总是聚在一起谈情说爱,于是他们有时也聊一些让他们都感兴趣的其他事,比如当时帕波波鲁斯先生正在保管的那些珠宝。正如小姐您刚刚所说,年轻人总是傻乎乎地容易相信别人,于是女孩便很容易就上了那位助手的当,让他看了一眼那些珠宝,并且还告诉了他她的父亲把这些珠宝都放在了哪里。唉!这个可怜的女孩啊!她把自己置于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在珠宝丢失后,她是多么害怕啊,可怜的小家伙。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呢?然后事情有了转机,出现了一个名叫赫尔克里·波洛的人。就像变魔术一样,那些无价的传家宝又回来了,并且没有因此产生任何不好的传闻。” 齐娅猛地转过身。 “您都知道了?是谁告诉您的?是不是安东尼奥?” 波洛摇摇头。 “谁也没有告诉我,”他心平气和地说道,“都是我自己猜的。我猜得很准吧,小姐?假如一个侦探没有猜谜的本领,那么这个侦探就不会有什么建树。” 齐娅沉默不语地在他的身旁走了一会儿,然后艰涩地开口问道: “好吧,您打算怎么办,您要告诉我的父亲吗?” “不,”波洛坚决地答道,“绝对不会。” 齐娅好奇地望着他。 “您想让我为您做什么吗?” “我希望得到您的帮助,小姐。” “您怎么知道我会帮您的忙?” “我不知道您是否会帮忙,但我希望您能帮我这个忙。” “可是,如果我拒绝呢,您会到我父亲面前揭发我吗?” “毫无此意!小姐,您不需因此而困扰。我可不是个勒索者。我不会一直在您的耳边念叨您的这个秘密,并且用它来威胁您。” “但是,如果我拒绝帮您的忙……”齐娅拉长了腔调。 “那么您尽管拒绝好了。让事情就这样吧。” “可为什么……”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来告诉您为什么。小姐,女子都是宽宏大量的。如果有人为她们做了点什么事,她们都会尽量去报答。我曾帮助过您一次,小姐,我不会将您的秘密四处宣扬的。”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齐娅说道:“我父亲那天已经给您提示过了。” “他真是一位好人。” “我不认为我还能对此作什么补充。”齐娅缓缓说道。 也许波洛感到很失望,但这种情绪一点儿都没有从他的表情中显露出来,他脸上连一块肌肉都没有变化过。 “那么好吧。”他爽快地说道,“我们谈点别的事吧。” 他又继续高谈阔论起来,唠唠叨叨,没完没了。齐娅却相反,她心情很沉闷,只是毫无表情地胡乱答应两句。当他们又走近赌场的时候,她看起来似乎做了什么决定。 “波洛先生。” “齐娅小姐?” “我,我想要尽我所能地帮助您。” “您真是太好了,小姐,非常好。” 又是一阵沉默。波洛并不急于催促她,他耐心地等待着齐娅自己开口说话。 “唉,真是。”齐娅说道,“不管怎样,为什么我就不能告诉您呢?我的父亲行事总是很小心,讲的每句话都很谨慎。但我知道同您交谈根本不需如此。您告诉过我们,您寻找的是杀人凶手而不是珠宝。我相信您。您猜得没错,我们到这儿来确实是为了那些宝石。依计划安排,宝石的交易将在这里进行。现在那些珠宝已经到我父亲手里了。他那天给您的那个提示就是指向与我们做交易的那个神秘客户的。” “侯爵?”波洛低声问道。 “是的,是侯爵。” “您见过这位侯爵吗,齐娅小姐?” “就见过一次,”齐娅说道,“但没看清。”她又补充说,“我是透过钥匙缝看的。” “用这种方式看,是不大容易看清楚。”波洛理解地说道,“不过您总算是见过他了。如果您再见到他,能认出来吗?” 齐娅摇摇头。 “他戴着面具。”她解释道。 “年轻人还是老头?” “他有一头白发。可能是假发,也可能不是。虽然那头发看起来并不像假的,但我不相信他很老。他走路的姿态很年轻,声音也是一样。” “他的声音?”波洛若有所思地问道,“嗯,他的声音!如果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您能辨别出来吗,齐娅小姐?” “我能听得出来。” “您对他很感兴趣,是吗?因此您才从钥匙孔里偷窥他。” 齐娅点点头。 “是的,我当时很好奇。我听到过好多有关他的事。他可不是一般的小偷,更像是一位从历史书或者浪漫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 “没错,”波洛思忖着答道,“可以这么说。” “但是,我要对您讲的还不仅仅是这些,”齐娅说,“还有一件小事,我想也许会对您有用。” “是什么呢?”波洛鼓励地问道。 “正如我说的,宝石在尼斯这儿已交到了我父亲的手中。交货人的脸我没有见到,但是……” “什么?” “有一点我能确定,那是个女人。” 第二十九章 家乡的来信 第二十九章 家乡的来信 “亲爱的凯瑟琳: 考虑到您现在已经生活在花花世界中了,所以我觉得您对我们这个小村庄里的新鲜事也许已经不感兴趣。但我常想,您是那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因此应该不会像我想的那样冷血。我们这儿一切如旧。但是新来的副牧师给我惹了不少麻烦,他整个儿就是一个谣言中心。在我看来,他一个人都能顶上整个罗马了。每个人都向维卡抱怨过这件事,但您也知道,他有着基督徒的善心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精神。最近我的女佣们也总惹我生气,那个安妮简直是不能用了,她穿的裙子长度都不过膝盖,就到大腿根儿那里,而且也不穿毛袜子。我都不愿意跟她们多说一句话。风湿痛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哈里松医生建议我去巴黎找个专家看看,可我跟他说这既浪费钱还要乘火车奔波。但到周三的时候,我成功订到了一张便宜的往返车票。那位伦敦专家拉长了脸,东拉西扯地说个没完,最后我不得不问他:‘我就是个普通妇女,请您说话简单点。痛快说,到底是不是癌症?’最后他不得不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就是癌症。他说,在精心照料下我还能多活一年,并且也不会很痛苦。作为一个基督徒,我觉得疼痛算不上什么。只是我的朋友们大多都已经去世或者已经不在这个村子里了,这让我觉得有点儿孤独。我真的很希望您能回村里一趟,亲爱的孩子。如果您没得到那大笔遗产、去到法国那个花花世界该多好啊,我可以给您比可怜的简多一倍的工资,让您过来陪陪我,唉,多想这些不可能的事情也是没有益处的。如果您遇上什么烦心的事儿了——当然这种事肯定时常会发生,我听过太多伪贵族为了钱和女孩结婚,一旦钱到手了就把女方弃之不顾的事情。我敢说,您这样聪明的女孩一定能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可世事难料,很多事情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如果真的不幸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亲爱的孩子,你要记住,你的家在这儿,尽管我说的都是大白话,但我也是个热心肠的老太太。 您那善良的老友: 艾梅莉·瓦伊娜 又及:我最近在报纸上读到您和您表姐坦普林女士的消息。我立即就把它剪下收起来了。我在每周日都会为您祈祷,愿您永远不会被傲慢和虚荣所困扰。” 凯瑟琳把这位老友的来信读了两遍,然后慢慢地放下,透过卧室的窗口看着地中海蓝色的波涛。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一阵对圣玛丽米德的想念之情向她袭来。那些熟悉的场景,每天的日常生活,那些愚蠢的琐事,还有——还有家。她俯下身,把脑袋埋在胳膊里,放声痛哭起来。 蕾诺斯此刻突然走了进来。 “你好啊,凯瑟琳。”蕾诺斯说道,“我说——您这是怎么啦?” “没什么。”凯瑟琳说着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手包里。 “您看起来有点儿奇怪。”蕾诺斯说道,“对了,我给您的朋友,那个侦探打了个电话,邀请他今天中午到尼斯来吃饭。我还撒了个谎,说您要见他,因为我觉得如果以我的名义邀请,他肯定不会答应。” “你那么想见他?”凯瑟琳说。 “是的。”蕾诺斯说道,“我的心都快被他俘去了。我还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有着像猫一般的绿色眼珠。” “没错。”凯瑟琳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这些日子以来,德里克·凯特林被捕的消息一直是热门话题,街头巷尾都在纷纷议论着蓝色快车上的秘密这一话题。 “我已经租好汽车了。”蕾诺斯说道,“我向妈妈撒了个谎,但我忘记到底说了什么谎,不过也没事儿,她从来不记得这些事情。要是让她知道我们打算去哪里,她一定会跟去缠着波洛先生的。” 她们到达内格莱斯科的时候,波洛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们了。 尽管波洛大献法式殷勤,常常将两位女士逗得开怀大笑,但总体来说这顿饭吃得还是不那么愉快。凯瑟琳心不在焉,闷闷不乐。蕾诺斯则一反常态,由夸夸其谈变得沉默不语。在他们坐在茶几边一起喝咖啡的时候,蕾诺斯突然直奔主题。 “有什么新进展吗?您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波洛耸了耸肩。“他们只是按规章办事。” “您就任由他们如此行事?” 他忧虑地看着蕾诺斯。 “您还年轻,小姐。但是,世界上有三件东西您不能催促:敬爱的上帝,大自然,还有老年人。” “尽胡扯。”蕾诺斯说道,“您可不算老。” “噢,感谢您对我的夸奖。” “奈顿少校来了。”蕾诺斯说道。 凯瑟琳不由自主地立刻转过头去,又迅速转了回来。 “他和冯·阿尔丁先生在一起。”蕾诺斯继续说道,“我想向奈顿问点儿事。请原谅,我去去就来。” 当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波洛低下头来对凯瑟琳说道:“您的情绪不好,您的心早就飞离了这里,是吗?” “飞到英国去了,还不算太远。” 受一种突然的冲动的驱使,她从手袋里掏出早晨收到的那封信,递给了波洛。 “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个关于家乡生活的消息,它使我很难受。” 他看完信后又递回给凯瑟琳。 “那么您打算回去吗?”他问。 “不,我不回去。”凯瑟琳回答道,“为什么我要回去呢?” “那我领会错了。”波洛说道,“请您稍等我一会儿。” 他走到蕾诺斯那边,她在与同冯·阿尔丁和奈顿他们谈话。美国佬显得很苍老,愁眉不展。他面无表情地向波洛点了一下头,表示欢迎。 当他转过头去回答蕾诺斯的问题时,波洛把奈顿叫到了一边。 “冯·阿尔丁先生看起来不太好。”他说道。 “您对此感到奇怪吗?”奈顿问道,“德里克的被捕而掀起的这场风波,对他来说实在难以忍受。他本来已完全委托您去查清事实真相,结果闹得满城风雨。” “他是要回英国去?”波洛问道。 “后天我们就回国。” “很好。”波洛说。 他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走廊对面的凯瑟琳。 “我希望,”他轻声道,“您能告诉格雷小姐一声。” “告诉她什么?” “就说您——我是说冯·阿尔丁要回英国去。” 起初奈顿感到有点奇怪,但他仍然顺从地穿过走廊,走向凯瑟琳。 波洛望着他的身影,满意地点着头,转身回到了蕾诺斯他们身边。几分钟之后,奈顿和凯瑟琳也加入了他们。大家一起又聊了一会儿,百万富翁和他的秘书先行离开了。波洛也准备要走。 “非常感谢您的招待,小姐。”波洛嚷嚷着,“这顿午饭实在是太愉快了。我发誓,我正需要这样的一餐!”他挺起胸膛,敲了敲,“我现在就是一头狮子,一个巨人。噢,凯瑟琳小姐,您肯定还没有看过我的这一面。您看到过温柔的、冷静的赫尔克里·波洛,但我还有另外一面。我现在要去欺负、去恐吓、去震慑那些说假话的人。” 他扬扬得意地看着眼前的两位女士,她们都做出了恰当的惊讶反应。尽管蕾诺斯一直咬着她的下嘴唇,尽管凯瑟琳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可疑的弧度。 “是的,我要去这样做。”他庄严地宣告道,“没错,我肯定会成功。”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还没等他走几步,凯瑟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波洛先生,我,我想对您说句话。您刚才说得对,我最近几天准备要回英国去。” 波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的脸渐渐涨红了。 “我明白了。”他严肃地说道。 “我并不觉得您真的明白了。”凯瑟琳说道。 “我明白的比你知道得要多,小姐。”他轻声说道。 波洛唇边带着一抹奇怪的笑容转身离开,上了汽车开往安提贝城。 罗歇伯爵那位仪表堂堂的用人,伊波利特,正在玛丽娜别墅里忙着把主人的整套餐具擦得锃亮。伯爵本人正在蒙特卡洛过着自己的日子。偶尔向窗外一瞥,伊波利特看到一个身影正迅速向前厅走来,而这位来访者是他从未见过的。尽管阅人无数,但他仍然无法判断出来访者究竟属于哪个阶层。他把自己的老婆玛丽从厨房里叫出来,让她看看这个被他称为“异类”的人。 “又是警察来了吗?”玛丽好奇地问。 “你自己看。”伊波利特说道。 玛丽向外望去。 “肯定不是警察局的人。”她总结道,“谢天谢地。” “其实我也不是很害怕警察局的人。”伊波利特说,“实际上,如果要不是罗歇伯爵提醒我,我都猜不到那个酒馆里的陌生人的真实身份。” 门铃响起来,伊波利特开了门,表现得严肃而庄重。 “很抱歉地通知您,罗歇伯爵先生不在家。” 留着一撮胡子的小老头和蔼地看着他。 “这我知道,”他回答说,“您是伊波利特·弗拉维尔,对吗?” “是的,先生。” “玛丽·弗拉维尔是您的妻子?” “正是,先生。但……” “我希望找您二位谈一谈,”陌生人一面说一面进了屋。 “毫无疑问您的妻子现在正在厨房里,我去那里见她。”他说。 还不等伊波利特喘口气,来者就已经打开了门厅后面的小门,穿过走廊,走进了厨房,玛丽正一脸惊讶,张着嘴巴看着他。 “您好。”陌生人开口道,一屁股坐在靠椅上,“我是赫尔克里·波洛。” “是的,先生。” “您没听过我的名字?” “很遗憾,没听说过。”伊波利特说。 “那我必须得说您孤陋寡闻了。这个名字可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名字之一。” 波洛叹了口气,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伊波利特与玛丽颇为不满地盯着他。他们对这位完全陌生的不速之客的到来感到相当迷茫。“先生是想……”伊波利特毫无表情地嘟囔着。 “我想弄弄清楚,为什么你们要对警察撒谎?” “先生!”伊波利特叫了一声,“我欺骗警察?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波洛摇了摇头。 “您错了,”他说,“您至少不止一次欺骗了警方。让我来看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翻阅着。“对,没错,您至少有七次曾对警察撒谎,我将逐条跟您说明。” 他以温和的语调读着这七次谎言的内容。 伊波利特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 “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找您的碴,”波洛继续说下去,“仅仅是想让您,我亲爱的朋友,别自以为聪明到能瞒过天下所有人。我今天到这儿来的目的是要验证一个我最感兴趣的谎言:您的证词里说罗歇伯爵是在一月十四日上午回到这里的。” “可是,那不是谎言,而是事实。伯爵先生是在星期二上午回来的,那天是一月十四日。确实如此,是吗,玛丽?” 玛丽急忙答应。 “呃,对,没错。我记得很清楚。” “噢,”波洛说,“那么您为您的好主人准备了什么早午餐呢?” “我——”玛丽愣住了,集中精力想振作起来。 “奇怪。”波洛说,“一个人怎么可能记住了一件事,却忘记了另外的事情呢。” 他站起身,用拳头砸向桌面,双眼里满是怒火。 “是的,是的,正如我说的那样。您自以为您的谎话无人知晓。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两个人能看穿你,没错,两个人。一个就是上帝——” 他伸出一只手指向天空,然后坐回到椅子上,合上双眼,喃喃道: “还有一个就是赫尔克里·波洛。” “我向您保证,先生,您完全弄错了。伯爵先生是星期一离开巴黎的。” “没错。”波洛说道,“是乘夜里的快车。我不清楚他在什么地方中断了旅程。但我知道,他星期三早晨才到了这里,而不是星期二早晨。” “先生您弄错了。”玛丽泰然自若地插话说。 波洛跳了起来。 “那么就让法律来裁决吧。”他轻声道,“很遗憾。”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玛丽有点稳不住神了。 “你们将会被逮捕,罪名是协助谋杀凯特林夫人,就是那个被人杀死的英国女士。” “谋杀!” 伊波利特的脸顿时变得像张白纸,两腿不住地颤抖;玛丽丢掉了手中的擀面杖,眼泪涌出了眼眶。 “但这不可能啊,不可能是这样的。我原本以为——” “既然你们都坚持原先的说法,那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我觉得你们俩都很愚蠢。” 波洛走向门口,这时一阵激动的说话声使他停了下来。 “先生,先生!请再等一等!我完全没有料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我,我当时认为,这只是事关伯爵的一项情债。警察们之前经常会为这类事情找上门。但是谋杀,这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对你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波洛叫嚷道。他转过身,在伊波利特面前愤怒地挥舞着拳头。“我今天到这儿来,难道就是为了跟你们两个蠢货吵架的吗?我想要的只是真相而已。如果你们不能告诉我真相,那么请好自为之吧。我再问你们最后一遍:罗歇伯爵什么时候回的别墅?是星期二早晨还是星期三早晨?” “星期三。”伊波利特紧张地呼吸有点急促,他身后的玛丽非常肯定地点着头。 波洛不声不响地看了他俩一会儿,然后严肃地点点头。 “明智的选择。”他心平气和地说道,“刚刚你们几乎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波洛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了玛丽娜别墅。 “一个猜想被证实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是否再试一试另外一个呢?” 米蕾接到赫尔克里·波洛的名片时,已经是六点钟了,她端详了一下这张名片,然后点点头,示意门房把人请进来。波洛进屋时正看到这位舞蹈演员神经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暴怒地转身,面向波洛。 “好吧!”她喊道,“好吧!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你们还没把我折磨够吗,还不放过我?不是你让我出卖了我那可怜的德里克吗?还要我做什么?” “只有一个小问题,小姐。火车离开里昂站后,您是什么时候进凯特林夫人的包厢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用略带责备的目光打量着她,继续开口道: “我是说当您进了凯特林夫人的包厢之后……” “我从没有进去过。” “您看到她躺在那里……” “我从没有进去过。” “见鬼! ” 他愤怒地冲她大喊了一声,米蕾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您还想骗我?我能够把当时的情景一丝不漏地描述一番,就像我本人也在现场一样。您进了她的包厢,并且发现她已经死了。我告诉您,我知道一切。要想骗我是很危险的,小心点,我的米蕾小姐!” 在他那凶狠的目光注视下,她的眼神飘忽不定。 “我,我从没——”她开始变得心虚,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只想问您一点。”波洛说道,“您是否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我不想回答任何一个问题。”米蕾声嘶力竭地叫道。她挣脱了波洛的手,狂躁地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不断尖叫着、哭泣着。一位满脸惊恐的女仆迅速冲进了房间。 赫尔克里·波洛扬起了眉毛,耸了耸肩,安静地离开了她的屋子。 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满意。 第三十章 瓦伊娜小姐的判断 第三十章 瓦伊娜小姐的判断 凯瑟琳坐在瓦伊娜小姐的卧室里,望着窗外。天下着雨,虽然不大,却一直默默地坚持不懈地下着。窗外是一座花园,花园中延伸出一条小径直通大门,两旁是修剪得非常整洁的小花坛,花坛中盛开着玫瑰和粉色、蓝色的风信子。 瓦伊娜小姐躺在一张巨大的维多利亚式的木床上,早餐的餐盘被她搁置在一边,此时她正忙于阅读拆封那些信件,还时不时地蹦出一两句非常苛刻的评论。 凯瑟琳手中是一封已经拆开了的信,她正在从头开始读第二遍。这封信是从巴黎的里兹饭店寄来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凯瑟琳小姐,我相信您的身体一定如之前一样的健康,并且英国的冬天也不会使您意志消沉下去。我本人首先要做一个深刻的检讨。请别认为我此时正在此地度假。过不久我就要去英国了,希望能在那儿与您愉快地再次相会。咱们必须见一面,不是吗?我一到伦敦就会给您写信的,您应该不会忘了在那个案件中我们还是战友吧?我想您一定不会忘记的。小姐,请您多保重,向您致以我最崇高的敬意。 赫尔克里·波洛 凯瑟琳微微皱了皱眉,信中的有些内容让她十分困惑。 “这些全都是唱诗班孩子的琐事。”瓦伊娜小姐的声音传了过来,“汤米·桑德斯和艾伯·戴克斯两个人坚决不能用,否则我绝不会签同意书的。我都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明不明白他们每周日在教堂里应该做些什么。汤米每次都只会唱‘噢,上帝呀,请尽快救赎我们吧’,之后就再也不开口了。艾伯特·戴克斯则每次都含着一颗薄荷糖,这事儿别想逃过我的鼻子。” “我知道,他们都是些讨人厌的小男孩。”凯瑟琳应和道。 她说完打开了手中的第二封信,突然脸颊上漾起了红晕。瓦伊娜小姐的声音也仿佛越飘越远了。 当她逐渐回过神来的时候,瓦伊娜小姐的一番长篇大论正接近尾声。 “然后我就告诉她:‘完全不可能。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格雷小姐是坦普林女士的堂妹。’这事儿你怎么看?” “您是为了我才同别人争论的吗?您对我真的太好了。”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算是吧。这些虚名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管她是不是维卡的妻子呢,那个女人就像只猫一样狡猾。她不断暗示说,你已经步入了社交圈。” “也许她说得并没有什么大错。” “看看你,”瓦伊娜小姐继续说,“难道你回来之后变成了一个目中无人的贵族小姐了吗?本来身处那样的环境就很容易让人变化。但是你没有变,还规规整整地穿着棉袜子和得体的鞋子,同以前一样善解人意。我昨天才跟艾伦说起这件事,我说‘艾伦,你看看格雷小姐。她在国外见了那么大的世面,也没像你那样穿着不过膝盖的裙子、细看还能发现抽丝的丝袜,和我都没见过的奇怪鞋子。” 凯瑟琳微微笑了一下。看来花点儿时间去了解一下瓦伊娜小姐的癖好还是很有帮助的。这位老太太越说越起劲。 “我非常确信,你在那样的环境下也绝对没有堕落。前些天我还在找我的剪报呢。我有不少关于坦普林女士和她的战时医院的剪报,还有别的,应有尽有。你一会儿翻出来看看,我的眼睛不管事了。它们都放在我的写字台的抽屉里。” 凯瑟琳看了看手中的信,刚准备开口说话,但又打住了话头,还是遵从了这位老太太的意愿,走到写字台那边找剪报去了。自从她回到这个村庄以来,她就无比佩服瓦伊娜小姐的毅力与勇气。她觉得自己能为她的老女友所做的事情并不是很多,但按她的生活经验,有些小事却能给老年人带来极大的乐趣。 “这有一份。”过了一会儿凯瑟琳说,“坦普林子爵夫人把她的别墅变成了战地医院,却成了小偷手中的牺牲品。她收藏的宝石被窃了,其中有名贵的翡翠,还有坦普林家族的家传宝石。” “那可能是复制品。”瓦伊娜小姐说道,“好多社交圈女士的珠宝都这样。” “又有一份!”凯瑟琳说,“有她一张照片,标题是:一张坦普林女士同她的女儿蕾诺斯的美照。” “拿过来给我瞧瞧。”瓦伊娜小姐说道,“你看,孩子的脸是不是看不清楚?但我敢说这是故意的。这世上的事情啊,总是反着来,漂亮的母亲却生出不漂亮的孩子。我敢说摄影师一定觉得只有拍孩子的后脑勺才是防止尴尬的最佳方法。” 凯瑟琳大笑起来。 “‘坦普林女子爵是今年里维埃拉度假季里最聪明的女主人之一。她的别墅坐落于马丁角上。在那儿她招待了她的堂妹——格雷小姐,这位小姐最近以最浪漫的方式成为一大笔遗产的拥有者。’” “这就是我要找的那张剪报。”瓦伊娜小姐说,“我想着是不是我漏看的哪张报纸上有你的照片。你知道这种照片经常会有的:某位夫人或者先生,拿着手杖,一只脚迈向前,之类的。从这些照片大致能看出来新闻的主人长什么样。” 凯瑟琳不再回答,她满脸困惑和担忧地摩挲着手中的这份剪报。然后她把刚刚收到的第二封信从信封里拿出来,又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接着转向瓦伊娜小姐,开口道: “瓦伊娜小姐,我有件事想同您商量。有一位来自里维埃拉的朋友要到这里来,并且坚持要见我一面。” “一位男士?”瓦伊娜小姐问。 “是的。” “他是谁?” “他是冯·阿尔丁的私人秘书,也就是那个美国百万富翁的秘书。” “他叫什么?” “奈顿,奈顿少校。” “他,嗯,一位百万富翁的秘书,想来这儿见你。凯瑟琳,我现在想说一点儿对你有益的话。你是一位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尽管你很有头脑,在绝大多数的事情上都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但女人一生中都会在那么一件事情上犯傻。这个男人,十有八九是冲着你的钱来的。” 她抬手制止了想要回答的凯瑟琳,继续说:“我一直在等个机会跟你说说这类事情。什么样的人会去做一个百万富翁的秘书呢?这类人大多是为了追求舒适的生活。一位年轻人,他彬彬有礼,懂得赏鉴奢侈品,但没头脑也没资本;那他怎么才能过上比作为秘书更舒适的生活呢?显然娶一个有钱的女人是条捷径。我并不是说除了钱以外你就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了。尽管你一再否认,但我还是要说,你很美丽,可你已经不再年轻了,别做蠢事让自己后悔。但如果你坚持要和这个人在一起,请一定把财产同自己牢牢拴在一起。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什么。”凯瑟琳说,“如果他坚持要过来的话,您会介意吗?” “这事儿我管不了。”瓦伊娜小姐说,“我已经尽到了我的责任,剩下的事就看你自己的考虑了。你想请他吃午餐还是晚餐呢?我可以保证,如果艾伦的脑子还正常的话她还是能做好一顿晚饭的。” “午餐就够了。”凯瑟琳说,“瓦伊娜小姐,您真的是太好了。他让我决定后打电话给他,我这就去告诉他我们都很欢迎他来一起共进午餐。他会从镇上开车过来。” “艾伦做炙烤番茄牛排还不错。”瓦伊娜小姐说,“虽然做得不是特别好吃,但比其他菜要好吃很多。馅饼就算了,她这个手重的姑娘做不好面点。但她做的小城堡布丁还不赖,你能尝出点儿艾博特的斯提尔顿奶酪的味道。我常听说现在的男士都很喜欢吃这种斯提尔顿奶酪,我这儿还有点儿长辈留下来的酒,好像是摩泽尔白葡萄酒。” “噢,瓦伊娜小姐,您不用如此费事。” “别这么说,我的孩子。绅士们都喜欢喝点儿好酒。如果你觉得他会喜欢的话,我这儿还有一些品质良好的战前威士忌。就按我刚刚说的办,别再和我争了。酒窖的钥匙放在衣帽桌的第三个抽屉左手边的第二双袜子里。” 凯瑟琳顺从地走向了老太太所指的地点。 “注意噢,是第二双袜子。”瓦伊娜小姐说,“第一双里面有我的珠宝首饰和金丝边的胸针。” “噢。”凯瑟琳立刻缩回了手,“为什么您不把这些放在您的首饰盒里呢?” 瓦伊娜小姐轻蔑地冲通风口哼着鼻子说: “不,完全没有必要!我对这种事情太有经验了。亲爱的,我记得很清楚,当初我那可怜的父亲在楼上有一个保险柜。他对此非常满意,得意地对我母亲说:‘玛丽,现在把你的珠宝都放在那个保险柜里吧,我会把它们都锁起来的。’我的母亲是一位很乖巧的女士,她明白绅士们都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办事,所以她把自己的珠宝都交给了我的父亲,让他把它们锁在了保险柜里。 “有一天晚上,一伙强盗闯了进来,他们自然而然就首先锁定了那个保险柜!我父亲在全村人面前吹嘘过他的这个保险柜,让人们觉得他一定把所罗门王的所有珠宝都锁在了这个匣子里。强盗们将保险柜洗劫一空,拿走了银制的大啤酒杯、银制的茶杯和象征我父亲身份的金碟。当然还有我母亲的珠宝盒。” 她一边回忆一边叹了口气:“我的父亲对于那些珠宝的被盗感到非常焦虑。珠宝盒里有一套威尼斯式的珠宝、许多非常精致的浮雕宝石、淡粉色的珊瑚宝石和两只镶着大颗宝石的钻石手镯。可后来,我那善解人意的母亲告诉他,她将自己的珠宝都藏在了一个塑身胸衣里,非常安全。” “那之前她给您父亲的那个珠宝盒是空的吗?” “宝贝,当然不会是空的了。”瓦伊娜小姐说,“如果是空的那就太轻了。我的母亲如此聪明,早就看穿了这些事。她在珠宝盒里放的都是自己的纽扣,并且都放在了非常合适的地方。靴子的扣子放在第一层,裤子的扣子放在第二层,其他各式的扣子放在其余的地方。很显然,我父亲在得知实情后非常生气,说他痛恨谎言。但我不能再继续往下说了,你现在应该去给你那个朋友打电话了。你要注意选一块好牛排,并且告诉艾伦在午餐的时候别穿她那双带洞的袜子。” “她是叫艾伦还是海伦?瓦伊娜小姐,我觉得——” 瓦伊娜小姐闭上了她的双眼。 “我可以和其余所有人一样清楚地发出‘h’音,但我觉得‘海伦’不是一个仆人的名字。我简直不知道现在底层的那些母亲们在起名字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中午,当奈顿来到乡下这座别墅时,雨停了。冬天的太阳耀眼地照耀着凯瑟琳,她正站在房前的花园里等待着奈顿。他像个小男孩一样急忙跑到凯瑟琳的面前。 “我希望您别介意,我只是迫切地想再见您一面。希望您住在这里的那位朋友也别介意。” “您请进来同她认识一下吧。”凯瑟琳说,“她可能有点儿过于警惕,但她的心肠比谁都好。” 瓦伊娜小姐神态庄严地端坐在绘画室里,身上戴着一整套象征着她家族尊严的浮雕宝石。她以高贵且冷淡的态度接待了奈顿,这副仪态曾让无数热情的男子心灰意冷。而奈顿则以无法拒绝的热情同瓦伊娜小姐寒暄着,在大约十分钟之后,瓦伊娜小姐如冰雪般的冷酷就被融化了。午餐进行得非常愉快,那位名叫艾伦或者海伦的女仆穿着一双新的带有蕾丝边的丝袜,热情满满地为众人服务着。午饭结束之后,瓦伊娜小姐去小憩,凯瑟琳和奈顿一同散了会儿步,然后回来共进了下午茶。 当载着奈顿的汽车离开视线之后,凯瑟琳缓缓走上了楼梯。瓦伊娜小姐的卧室里传来了召唤她的声音。 “你的朋友走了吗?” “是的,再次衷心感谢您允许我邀请他来。” “不用如此谢我。你难道真的以为我是那种不让别人做任何事的老吝啬鬼吗?” “我觉得您是我亲爱的朋友。”凯瑟琳充满深情地说。 “嗯。”瓦伊娜小姐温柔地哼哼着。 当凯瑟琳准备要离开时,瓦伊娜小姐叫住了她。 “凯瑟琳?” “我在这儿呢。” “我今天早上说的那些有关你朋友的话都是错误的。当一个男人另有目的时,他可以伪装得风度翩翩、小心翼翼、极具骑士精神,总之就是看起来魅力四射。但当一个男子坠入情网时,他就不自觉地表现得像一只温顺的绵羊。现在,每当那个年轻男子望向你时,他就像一只绵羊一样。我收回早上所说的那些话。他的感情是发自肺腑的。” 第三十一章 艾伦斯先生的午餐 第三十一章 艾伦斯先生的午餐 “哈!”约瑟夫·艾伦斯先生赞赏地感叹道。 他又尝了一大口啤酒,感叹着放下酒杯,咂巴着嘴唇,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赫尔克里·波洛,后者是这顿饭的买单人。 “只要给我,”艾伦斯先生说,“一块上好的牛排,一大杯口感绝赞的啤酒。那么其他的那些东西,比如法国饰品这种小玩意儿、鸡蛋饼、几片鹌鹑肉,都可以归你。我只要,”他反复说着,“一块上好的牛排。” 刚刚满足了艾伦斯先生这一要求的波洛,露出了赞同的微笑。 “一块牛排搭配一份美味的布丁,这种组合通常都不会出错。”艾伦斯先生继续说道,“苹果馅饼怎么样?是的,我还想再来块苹果馅饼,谢谢您,小姐,再给我一罐冰淇淋。” 午餐顺利进行着。最后,艾伦斯长叹一声,放下刀叉,准备在谈论正经事之前再尝一块奶酪。 “您一定有些事要跟我讨论吧,波洛先生。”他提醒道,“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您太好了,”波洛说道,“我之前就这样告诉自己说:‘如果你想了解任何有关戏剧表演方面的事情,那没有比你的老朋友约瑟夫·艾伦斯更合适的人选了。’” “您说得没错。”艾伦斯沾沾自喜地说,“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事,过去、现在或将来的事,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我知道。我现在要问您的是:您是否知道一位名叫基德的年轻女士?” “基德?凯蒂·基德?” “对,凯蒂·基德。” “她非常聪明。舞台上男性角色的扮演者,唱跳俱佳的那位,是她吗?” “对,我指的就是她。” “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挣的钱也很多,合约不断。她大多扮演男性角色,实际上你很难见到作为女演员时候的她。” “这我也听说过。”波洛说,“但她最近很久没有露面了,是吗?” “是的。她已经从大众视野中消失很久了。据说同一位有钱的贵族一起去了法国,我猜她一定是有利可图才会放弃舞台。” “大概有多久了?” “让我想想,应该是三年之前。可以说,她现在完全失踪了。” “她很聪明?” “比一堆猴加起来还聪明。” “您知道她在法国的那个朋友的名字吗?” “据我所知,他是一位贵族。是一位伯爵还是——侯爵来着?让我想想,对,我确信那是一位侯爵。” “从那以后您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 “毫无消息。她甚至都没有再露过面。我打赌她正在一些有名的国外度假胜地鬼混,享受她作为一位侯爵夫人的生活。凯蒂的生活总是出乎人们的预料,她总能将得到的东西物尽其用。” “我明白了。”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 “很遗憾,我没有办法告诉您更多的信息了,波洛先生。”艾伦斯说,“我时刻准备为您效劳。您曾帮了我很大的忙。” “啊,但是咱们不是扯平了嘛,您也曾帮过我的大忙。” “咱们要一直这样互帮互助啊,哈哈。”艾伦斯说道。 “您的工作一定很有意思。”波洛说道。 “就这样吧。”艾伦斯毫无热情地说道,“把没意思的事情说得有意思,就万事大吉。从各方面来看,我干得还是不错的,但仍需要保持目光的敏锐。谁都不知道观众明天又会喜欢看什么。” “最近几年很流行观看舞蹈。”波洛下意识地喃喃道。 “我从未觉得俄罗斯芭蕾有什么可看的地方,但观众就是喜欢。这种舞蹈对我来说太高雅了点。” “我在里维埃拉认识了一个舞蹈演员——米蕾女士。” “米蕾?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她都是炙手可热的明星。不论她花了多少钱,她都能再挣回来,这姑娘舞跳得真不错。我见过她跳舞,所以我绝没有夸张。虽然我从未与她打过交道,但我听说她不太好相处:脾气暴躁,爱乱发火。” “没错。”波洛沉思地说道,“就是这样,我可以想象。” “有性格!”艾伦斯先生说,“人们常称这样的人为有性格的人。我的老伴同我结婚前也是个舞蹈演员,但是谢天谢地,她没有这种所谓的性格。谁都不会希望家里有这种性格的人,波洛先生。” “完全同意您的见解,我的朋友,这种性格完全是不合时宜的。” “作为女人脾气要好,并且温情脉脉,而且应该会做饭。”艾伦斯先生说道。 “米蕾登上舞台才不久吧?”波洛问道。 “大概最多两年半左右,”艾伦斯先生说道,“一些法国公爵捧红的她。我听说,现在她正同希腊的一位前总理来往。这些小伙子都是些肯花钱的主儿。” “这事儿听着倒新鲜。”波洛说。 “噢,她可不是那种眼里能进沙子的人。人们说小凯特林为了她而杀了自己的妻子,这事儿我不太能确定。不管怎样,凯特林现在进监狱了,她要为自己找出路,对于此事她可是尤为精通。现在有传说她戴着个鸽子蛋大小的宝石,我也不知道鸽子蛋究竟是多大,可人们总在小说里这样描写。” “像鸽子蛋一样大的宝石?”波洛说道,他的眼睛又像猫眼一样闪烁着绿光。“真有意思!” “我是从一位朋友那里听到的。”艾伦斯先生说道,“但我觉得那可能就是一块上了色的玻璃。女人都一样,总爱到处炫耀自己珠宝的故事。米蕾逢人便说,那是颗带有诅咒的宝石,还有个名字,叫什么‘火焰之心’。” “但据我所知。”波洛说,“那块‘火焰之心’是一条项链的中心宝石。” “没错!我刚刚不是说了嘛,女人总是会有说不完的关于自己珠宝的谎言。那就是一枚坠在白金项链上的单个宝石,但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十有八九就是一块染色的玻璃。” “不,”波洛温和地说,“不,我并不认为那只是一块染色的玻璃。” 第三十二章 凯瑟琳和波洛交换意见 第三十二章 凯瑟琳和波洛交换意见 “小姐,您变了。”波洛突然说,他和凯瑟琳面对面地坐在萨伏依酒店的一张小桌子旁。 “没错,您确实变了。”他接着说。 “您指的是哪方面?” “小姐,有些细微的差别很难说明。” “我变老了。” “您是变老了。但我的意思不是说,您的脸上浮现了皱纹,眼角出现了鱼尾纹。当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像是一位冷静地观察生活的观众,给人一种泰然自若的印象,似乎您正舒坦地坐在观众席上观赏着这部生活戏剧。” “那么现在呢?” “现在您不再是旁观者了。也许我这样说有点儿不恰当,但您现在满脸谨慎,如同一位正在经历着艰难战役的斗士一样。” “我的那位老友有时是有点儿难以相处,”凯瑟琳微笑着说,“但我向您保证我可不想与她进行什么战斗。波洛先生,有空的时候您一定要去村里看一看她。我觉得您一定会喜欢那位老人的勇气与精神的。” 服务员很敏捷地送来一只用平底锅装着的烤鸡,他们的谈话被打断了。当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波洛说道:“我不是告诉过您,我的朋友黑斯廷斯是如何评价我的吗?他说我是个嘴巴很严的人。嗯,小姐,您让我觉得棋逢对手,同我相比,您更加孤独。” “胡说。”凯瑟琳轻声说。 “赫尔克里·波洛从不胡说。我说的必然是事实。” 沉默又一次降临在这两个人之间。波洛好奇地打探道: “自从您回到英国之后,见过我们在里维埃拉的朋友了吗?” “我见过奈顿少校。” “噢,噢,真的?” 波洛眼中闪烁的某种光亮,让凯瑟琳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帘。 “所以那时冯·阿尔丁先生一个人留在了伦敦?” “是的。” “我明天或者什么时候一定要去见他。” “您有什么新情况要告诉他吗?” “为什么您这样认为?” “我——只是好奇而已。” 波洛从桌子对面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小姐,我能看出来现在您有话要问我。为什么不问呢?难道与‘蓝色特快’这部我们自己的侦探小说有关吗?” “我的确想要问您几个问题。” “嗯,很好,是什么呢? ” 凯瑟琳突然抬头,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波洛。 “您到巴黎来做什么呢,波洛先生?” 波洛略微一笑。 “我拜会了俄国的公使。” “噢。” “看来这条消息并没有传达给您任何有用的信息。但我现在不做嘴严的人了,我将向您摊牌。您是否觉得我还不满足于将德里克·凯特林送进监狱?” “这是让我一直觉得疑惑的事情。我本以为,在尼斯的时候您已经了结了这个案件。” “您并没有说尽心中的疑惑,小姐。但我都承认,当初是我和我的调查结果将德里克·凯特林送进了监狱。要不是我,治安官先生可能还在忙于对罗歇伯爵的调查。就是这样(注:原文为法语。),小姐,我并不后悔我所做的事情。对我来说,我只有一个责任,那就是寻找真相,就是这份责任感引领着我来到了凯特林先生面前。但这个案子真的到此为止了吗?警方说没错,可以结案了,但是对于我,赫尔克里·波洛来说,这个结果并不能让我满意。” 他突然转了话题:“告诉我,小姐,您最近有收到蕾诺斯小姐的消息吗?” “只有一封很短且怒气冲冲的信,我觉得对于我回英国这件事,她感到很恼火。” 波洛点点头。 “在凯特林先生被捕的那天晚上,我同她谈过一次话,那是一次特别有意思的谈话。” 说完之后,波洛又陷入了一阵沉默,凯瑟琳也没有打断他的沉思。“小姐,”他最终开口道,“我可以这样跟您说,我此刻正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境地。我认为有一位爱慕着凯特林先生的女士——如果我这样表述有误请纠正我——为了这位女士,我希望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而警方是错误的。您知道她是谁吗?” 停顿了一会儿,凯瑟琳说道:“我想我是知道的。” 波洛朝着桌子对面的凯瑟琳探出身。 “我并不满足于此,小姐,不,我一点儿都不满意。所有的证据,所有的主要证据都直接指向了凯特林先生。但是有一个情况却被忽略了。” “您指的是什么?” “那就是死者被打变形的脸。我上百次地问过自己:德里克·凯特林是那种人吗?把自己的妻子杀死之后再给她这血腥的一击?这样做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凯特林先生是会在盛怒下做出这种行为的人吗?小姐,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无法完全令人满意。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最终,我找到了能帮我解决这些问题的线索,就是这些。” 他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用拇指和食指从里面夹出一点儿东西。 “小姐,您还记得吗?我当时在包厢里的枕头旁边拾到了这一缕头发。” 凯瑟琳很有兴趣地探出身去看那一缕头发。 波洛不住地直点头。“您对这些头发说不出所以然,这我看得出。可是,我似乎觉得,您知悉一点内情。” “我确实有一些想法,”凯瑟琳慢悠悠地说,“一些很古怪的想法。因此我才问您,您在巴黎都做了些什么,波洛先生。” “当我给你写信的时候——” “在里兹饭店写的那封?” 波洛的脸上露出狡黠的一笑。 “没错,就像您说的那样,我当时住在里兹饭店。当有百万富翁帮我付账时,我的生活还是很奢侈的。” “您刚才提到了俄国公使。”凯瑟琳皱起眉头说道,“这与此案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没有什么直接的瓜葛,小姐。我到他那里去了解一些情况。我还同另一个人谈过话,并对他进行了威胁,对,就是我,赫尔克里·波洛,威胁了他。” “是同警方一起?” “不是,”波洛毫无表情地说道,“同报界的人士,这是更加致命的武器。” 他看着凯瑟琳,后者微笑地看着他摇摇头。 “您不会想要在此时又变回那个守口如瓶的波洛先生了吧?” “不,不。我不想将事情都变成很神秘的样子。我会告诉您全部的事情。我怀疑一个人,他积极参与了卖给冯·阿尔丁宝石的全部交易。我给了他钱,然后他将整个故事向我全盘托出。我在他那儿了解到宝石是在哪里交易的,同时我也了解到,在宝石交易的同时,有一个人一直在附近徘徊,他模样年轻、走起路来有点瘸、满头白发。我将此人称作‘侯爵先生’。” “所以现在您就到伦敦来同冯·阿尔丁谈谈这件事。” “不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在这里还有其他的事要做。我和两个人谈过话,一位是剧院的经理,一位是有名的医生。从他们那里我都得到了一些资料。同时也希望,您能和我一样,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理一理,看看是否能从中找出打开这把锁的钥匙。” “我?” “是的,您。小姐,我想要告诉您一件事。从一开始我就怀疑,抢劫和杀人是否是一人所为。长久以来,我都不是很确定——”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明白了。”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凯瑟琳抬起了头,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我不像您那样目光敏锐、善于思考,波洛先生。您跟我说的事情里有一半都让我觉得很茫然。我对这个案子的看法,与您相比完全是另一种角度。” “事情都是这样,”波洛平静地说,“镜子可以映射出现实,但每个人照镜子的角度都不相同。” “我的想法可能很荒唐……肯定同您的想法不一样,但是……” “嗯?” “请告诉我,这个东西对您是否有帮助呢?”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剪报,递给了他,他看了一遍,抬起头来,点了下头。 “小姐,这就是我刚才同您说的。每个人从不同角度向镜子里看,可是镜子是同一面镜子,它的映象也是同一种映象。” 凯瑟琳站了起来。“我得走了,”她说,“我必须得抓紧时间赶火车。波洛先生——” “您说,小姐。” “这件事不能再往下深究了,您明白的,我,我不能再细想这件事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心碎。 他安慰地轻拍着她的手。 “您要鼓起勇气,小姐,此刻您千万不能放弃,胜利就在眼前了。” 第三十三章 新的推论 第三十三章 新的推论 “波洛先生想要见您,先生。” “真见鬼,又是这个老小子。”冯·阿尔丁不耐烦地说道。 奈顿谨慎地保持沉默。 百万富翁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 “你看到今天早晨那些该死的报纸了吗?” “我只是粗略地浏览了一遍,先生。” “报纸上还满是那些消息吗?” “很遗憾,先生,还是那样。” 百万富翁又坐了下来,用手按住了前额。 “如果我能早点儿料到这些,”他抱怨着,“我宁可从未让那个比利时小老头去追踪真相。我当时只想着要抓到凶手了。” “您情愿让您的女婿逍遥法外?” 冯·阿尔丁叹了口气。 “我情愿由我自己来处置他。” “先生,我觉得这样做并不十分明智。” “都一样。你确定那个老小子真的想见我吗?” “是的,冯·阿尔丁先生。他很迫切地想见您。” “好吧,那我想他不见到我是不会罢休的。如果愿意的话,让他今天上午过来吧。” 波洛温文尔雅地走进屋来。他并没有介意百万富翁冷冰冰的问候,仍然兴致勃勃地谈天说地。他宣称,他到伦敦来是想见他的医生,随即他报出了一个很有名的外科医生的名字。 “不是,不是战时负的伤……是我当警察时留下的印记,是一个下流坯的子弹。” 他摸着自己的左肩,煞有其事地缩了一下肩膀。 “我一直觉得您是一位幸运的人,冯·阿尔丁先生。与我们所认为的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美国百万富翁不同,你不受消化不良这类疾病的困扰。” “我的身体非常强壮。”冯·阿尔丁说,“我的生活非常简单,您是知道的,饮食很清淡,并且吃得也不多。” “您已经去见过格雷小姐了,是吗?”他询问道,不着痕迹地转向秘书。 “我,是的,见过一两次。”奈顿承认道。 他的脸上现出赧愧之色,冯·阿尔丁奇怪地问道: “有意思,这事儿你一点也没对我说过,奈顿。” “我以为您不会对此感兴趣,先生。” “那位女士确实很可爱。”冯·阿尔丁说道。 “她在圣玛丽米德村又将自己封闭了起来,这实在太可惜啦。”波洛说道。 “她真的太好了,”奈顿热烈地说,“很少有人会像她那样,不计回报地服侍一位脾气暴躁的老妇。” “这下我可没话说了。”波洛说,眨了眨眼睛,“但是我仍然认为这很让人遗憾。现在,先生们,让我们言归正传。” 另外两位男士带着惊讶的表情望向他。 “请您不必对我说的话感到震惊和惊慌。您想想看,冯·阿尔丁先生,如果德里克·凯特林并没有杀死自己的妻子,那会怎样呢?” “什么?” 眼前的两人惊讶地望着他。 “我是说,想想看,如果凯特林先生没有杀死他的妻子,那会怎样呢?” “您疯了吗,波洛先生?” 冯·阿尔丁开口道。 “不,”波洛说,“我没有疯。我可能像有些人说得那样——有点古怪,但从我的专业角度来看,我非常……按照别人的话说……‘非常专业’。让我来问问您,冯·阿尔丁先生,如果您的女婿不是凶手,那您是感到庆幸呢,还是遗憾?” 冯·阿尔丁盯着他。 “我自然感到庆幸,”最后他开口道,“波洛先生,这是您的一种猜测,还是真的有事实依据呢?” 波洛抬头望着天花板。 “现在确有可能,”他平静地说,“凶手还是罗歇伯爵。毕竟我现在已经成功地拆穿了他的不在场证明。” “您是怎么弄清的?” 波洛谦逊地耸了一下肩膀。 “我自有方法。一点儿小戏法加一点儿小聪明,事情就成了。” “但那些珠宝,”冯·阿尔丁说道,“伯爵手上的那些珠宝都是赝品啊。” “而且很明显,除了珠宝,他没有任何作案动机。但是冯·阿尔丁先生,您忽略了一点。那些珠宝到底去哪里了呢?有人在他之前已经把珠宝拿走了。” “但您所说的这些都是全新的推论。”奈顿叫道。 “您真的相信这些荒唐的说法吗,波洛先生?”百万富翁问道。 “这些事情都还没有得到证明,都还只是猜测。”波洛轻语,“但我要告诉您,冯·阿尔丁先生,这些证据都值得推敲。您一定要同我一起再去一次法国南部,进行一次实地调查。” “您真的认为这事儿有必要吗?我是指让我跟您同去。” “我认为您一定想亲自查明真相。” 波洛的语气中带有几分责备的意味,这让听者很受启发。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他说,“波洛先生。我们什么时候起程?” “最近几天您真的很忙,先生,有很多桩生意要做。”奈顿喃喃道。 但是百万富翁已经打定了主意,将秘书的建议置之不理。 “我认为眼前这件事情更为重要。”他说,“好,那就说妥了,波洛先生,咱们明天就走,乘哪趟车?” “我建议还是搭乘‘蓝色特快’。”波洛笑着说。 第三十四章 再乘“蓝色特快” 第三十四章 再乘“蓝色特快” “蓝色特快”——有时也被称作“百万富翁专列”——正以一种有点危险的速度在蜿蜒的铁路上向前奔驰。冯·阿尔丁、奈顿和波洛三人安静地坐在车上。奈顿同冯·阿尔丁住在两个相连的包厢里,这个包厢的格局同当初露丝·凯特林和她的女仆所住的完全一样。波洛自己的包厢则在车厢的另一头。 这趟旅行勾起了冯·阿尔丁那些痛苦的回忆。波洛和奈顿不时低声交谈几句,尽量不去打扰他。 然而当火车即将到达里昂站的时候,波洛突然变得活跃起来。冯·阿尔丁也意识到他此行的目的之一是重现那天的犯罪现场。波洛一人分饰多个角色。他一会儿是在自己的包厢里来回忙碌的女仆,一会儿是认出了自己的丈夫而惊慌失措的凯特林夫人,一会儿又是发现自己的夫人也在同一辆火车上的德里克·凯特林。他尝试了多种可能性,比如如何在第二间包厢里隐藏一个人等等诸如此类。 突然间,他似乎灵光一闪,一把抓住了冯·阿尔丁的胳膊。 “哦,我的天啊 ,我忽略了一件事情!我们得在巴黎下车。快,快,我们马上下车。” 他抓起身旁的旅行袋,立即跳下了火车。另外两个人虽然吃惊但也以最快的速度跟着下了车。冯·阿尔丁此时又一次对波洛的能力感到怀疑。他们在月台的栅栏边被拦住了,三人的火车票还在列车乘务员的手里,但下车的时候太过匆忙,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拿票。 尽管波洛的解释听起来流畅且充满感情,但在那个铁面无私的检票员那儿却丝毫不起作用。 “别折腾了!”冯·阿尔丁再也忍耐不住了,“我知道您此刻赶时间。看在上帝的份上,干脆补上三张从加来到巴黎的票,然后再继续跟着您那些不知所云的想法追踪下去吧。” 可是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口若悬河的波洛却停住了话头,一动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的胳膊仍然保持着刚刚说话时的姿势,仿佛被麻醉一般僵立在那里。 “我刚刚简直太蠢了。”他说,“上帝,这些天我简直晕了头。让我们赶紧回到火车上继续旅行吧。运气好的话,火车可能还没有走。” 他们刚巧赶上了火车,当三人中最后的奈顿将手提箱刚放在地板上时,火车随即开动了。 乘务员对这三人的行为表达了强烈的不满,但也还是将他们的行李放回了各自的包厢中。冯·阿尔丁一言不发,但明显他对于波洛这种不符合常规的举动感到很不满。当他同奈顿独处时,他抱怨道: “这简直就是白费力气。那个人完全乱了节奏,他有时显得很能干,但此刻完全丢了脑子,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这样的他干不成什么大事。” 一会儿之后波洛回到了他们身边,不住地道着歉,他这副样子不论谁看了都不忍心再多指责他一句。冯·阿尔丁郑重其事地接受了他的道歉,忍住了满肚子喷薄欲出的刻薄嘲讽。 他们一起在火车上用了晚餐之后,令其他两人倍感惊讶的是波洛提议他们应该在冯·阿尔丁的包厢里坐着过夜。 百万富翁迷惑不解地看着波洛。 “您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吗?波洛先生。” “我?”波洛天真无邪地说道,“只有一个小小的想法。” 冯·阿尔丁没吱声,但是他明显对这个回答感到不满。当乘务员被告知今晚不用为这些旅客铺床时,他感到非常惊讶,但这股子惊讶又瞬间被冯·阿尔丁给他的那一大笔小费冲淡了。此刻,包厢中的三个人静静地坐着。波洛坐立不安,不久后他对那个秘书说: “奈顿少校,您包厢的门锁了吗?我是指那扇通往走廊的门。” “是的,我刚刚随手就关上了。” “真的关上了吗?”波洛问。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再去检查一遍。”奈顿笑着说。 “不,不,不用劳您大驾。我自己去吧。” 过了一会儿,他点着头回来了。 “对,您说得对,确实锁上了。请您原谅一个老头的神经质。”他关上包厢之间的门又坐在右手边那个角落里。 几个小时过去了。三个人都坐在那里打着瞌睡,又时常因为不舒服的睡姿而惊醒。可能有史以来,欧洲的这列高级卧车上还从来没有人像这三位乘客一样过夜。波洛不时地看着自己的手表,然后点点头,又打会儿瞌睡。有一次,他猛地站起身,打开连接两个包厢的门,冲到隔壁的包厢里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又回来坐下。 “出什么事了吗?”奈顿压低了嗓门说,“您是不是在等待着什么事?” “我有点神经质!”波洛承认道,“我就像一只蹲在热地砖上的猫,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紧张万分。“ 奈顿打了个呵欠。 “这真是一趟非常不舒服的旅行,”他嘟囔着说,“但我猜您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波洛先生。” 说完,他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尝试入睡。奈顿同冯·阿尔丁一样缩成一团,打着盹。当波洛第十四次看表的时候,他直起身轻轻地拍了一下百万富翁的肩膀。 “嗯?怎么了?” “再过五到十分钟,我们就要到里昂站了,先生。” “我的天啊!”在暗淡的灯光下冯·阿尔丁的面色显得格外苍白,“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那可怜的露丝被人杀害了。” 他凝视着前方,咬着嘴唇,再一次想到了那段他整个人生中最悲痛的回忆。 火车发出刹车的声音,速度也逐渐放慢,驶进了里昂站。冯·阿尔丁打开窗子,探出身。 “按照您的假设来看,如果德里克不是凶手的话,那么那个陌生的男人是从这里下车的吗?”他的声音越过肩膀传过来。 使他感到惊奇的是,波洛却摇了摇头。 “不是,”他深思地说道,“下车的不是一个男人,我想,没错,那是一个女人。” 奈顿倒吸一口冷气。 “是个女的?”冯·阿尔丁大叫起来。 “对,是个女的。”波洛点着头说,“您可能还记得,冯·阿尔丁先生,格雷小姐曾提到过,说这时有一位先生戴着帽子,穿着大衣到月台上舒展筋骨。我的看法是,这个年轻人是位女士。” “那么她是谁呢?” 冯·阿尔丁脸上浮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可是,波洛却斩钉截铁、严肃地说道: “她的名字……或者,她那近年来广为人知的那个名字,是凯蒂·基德。而您,冯·阿尔丁先生,知道的是她另外一个名字——艾达·梅森。” 奈顿跳了起来,大叫一声:“什么?” 波洛立即转过身来。 “对,我还差一点忘了。”他从衣袋里飞快地掏出一件东西,并把它拿到奈顿面前。 “请您从自己的烟盒里拿一支烟吧。当您在巴黎的环城铁路上跳上车的时候,粗心地把这个烟盒丢了。” 奈顿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猛然间他飞快地动了一下,就在这时波洛抓住了他的胳膊,警告道: “不,请您还是别这样。”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十分和善,“隔壁包厢的门已经打开,您现在被包围了。在我们离开巴黎站时,我打开了那间包厢的门锁,现在我的那些警察朋友们都藏在里面。我想您应该知道,法国警察局找您已经找得够苦的了,奈顿少校,或者我们最好这样称呼您:‘侯爵先生’?” 第三十五章 波洛的说明 第三十五章 波洛的说明 “您能解释一下吗?” 波洛微微一笑。这时,他正同冯·阿尔丁在百万富翁位于内格莱斯科的私人套间里吃午饭。从冯·阿尔丁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此刻既轻松又好奇。波洛舒服地坐在靠背椅上,点燃了一支细香烟,抬头望着天花板。 “好的,我来给您解释一下。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一点让我起疑。您知道是哪一点吗?就是那张变了形的脸。在犯罪侦查中,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一个立即会让人想到的问题,那就是确认死者的身份。我首先想到的也是这一点,死者真的是凯特林夫人吗?但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给我多少启发,格雷小姐的证词如此肯定,让人没法怀疑,因此我将这一想法弃置一旁,确信死者为露丝·凯特林。”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女仆产生怀疑的?” “就在不久之前,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那个在火车包厢里找到的烟盒。照她的说法,这是凯特林夫人送给她丈夫的。而我觉得这不可能,这对夫妻已经貌合神离很久了。这使我对艾达·梅森是否可靠产生了一点疑问。而她在凯特林夫人那儿只工作了两个月,这更让人起疑。当然啦,由于她被留在巴黎,而凯特林夫人那时还被很多人目击尚在人世,所以她看似和本案毫无关联。” 波洛直起身来,伸出食指指向天空,摇晃着,表情丰富地看着冯·阿尔丁继续说: “但是,我是个经验丰富的侦探。我时常感到怀疑。我怀疑一切人,怀疑一切事。我不相信任何人对我讲的任何话。我问我自己:我们怎么知道艾达·梅森确实被留在了巴黎?对这个问题的初步回答看起来天衣无缝。那就是您的秘书的证词,奈顿少校,作为一个局外人,他的话完全可靠。除此之外,您女儿还亲自对乘务员讲过话,更加让人无法产生怀疑。但我将后面这一点先暂时搁置在了一边。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可能非常疯狂并且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那么刚刚那条证言就可以被证明是毫无意义的。 “我集中精力分析一种情况,即奈顿少校在巴黎里兹饭店见到梅森的时候正是‘蓝色特快’刚刚离开巴黎的时候。这看起来合情合理,但经过仔细的观察后,我注意到两点:第一,很有意思的是,奈顿少校也是两个月之前才到您这里工作的;第二,拾到的烟盒上的字母与他名字的第一个字母相同。然后,如果艾达·梅森是共犯,那么她做出那番说明就合乎情理了。首先——让我们回顾整个案情——她迅速编造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证词,以坐实凯特林先生莫须有的罪名。这个证词不是计划中的,她这样做实在是太聪明了。本来他们想让罗歇伯爵做替罪羊,为了防止罗歇伯爵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明,艾达·梅森一直强调她不是很确定她看见的那个背影是不是伯爵。现在,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当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我对艾达·梅森说她看见的那个背影可能不是罗歇伯爵,而是德里克·凯特林,她当时看起来不太肯定,但等我回酒店之后您就打电话告诉我她跟您说,在经过仔细考虑之后,她认定那个背影就是凯特林先生。我那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从她的角度来说,只有一种可能促成了这种变化。在离开您的住所之后,她同某个人商议了整件事情,并且获得了某种建议,因此才依计行事。那么是谁给了她这些建议呢?当然是奈顿少校。而且还有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一点,奈顿曾在不经意间提起过一桩发生在约克郡的珠宝抢劫案,当时他也在场。可能这只是一个巧合,也可能这是整个环节中的一个小节点。” “但我有件事情不是很明白,波洛先生。恕我愚钝,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出现在巴黎站的那个男人是谁?是德里克·凯特林还是罗歇伯爵?” “这个答案非常简单。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男人。噢!简直岂有此理!您看出来这整个案件中最聪明的地方了吗?是谁告诉我们有这样一个男人的?只有艾达·梅森看到过。而我们之所以相信艾达·梅森只是因为奈顿说他看到她被留在了巴黎。” “可是露丝亲口对乘务员讲过,她把女仆留在了巴黎。”冯·阿尔丁打断他的话说道。 “我正想说明这一点。我们确实有来自于凯特林夫人的证词,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我们获得的不是真正意义上她的证词。冯·阿尔丁先生,死者是不可能亲口跟我们说话的。这不是她的证词,而只是乘务员的证词,这其实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所以,您认为那位乘务员在撒谎?” “不,不,他没有撒谎。他供述的是自己所认为的实情。但是那个告诉他女仆被留在巴黎的人并不是凯特林夫人。” 冯·阿尔丁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冯·阿尔丁先生,火车还没到里昂站的时候,露丝·凯特林夫人就已经死了。是艾达·梅森穿了女主人的衣服买了晚饭,并对乘务员讲了那句关键的话。”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不,不,冯·阿尔丁先生。这不是不可能的。如今的女人们彼此相像,人们多半根据服饰而不是面庞来分辨她们。艾达·梅森个头同您女儿差不多。穿上那样贵重的皮大衣,戴上那顶蒙着半个脸的帽子蒙混过去,人们只能从侧面看到耳边的一两绺金黄色的卷发,这就很容易蒙混过去,而且您还记得吗,这个乘务员在此之前没同凯特林夫人说过话。没错,在检票的时候他是见过这位女仆,但那时在他的记忆里只留下了一个面容憔悴、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女仆形象。除非他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否则便不可能发现女主人同女仆人身份的转换。请您不要忘记,艾达·梅森原名叫凯蒂·基德,是一个女演员,因此她擅长改变自己的容貌和说话的声音。不,不,乘务员把装扮成主人的女仆辨认出来的这种危险是不存在的。但确实存在另一种危险:那就是他在看到尸体之后,会发现这不是前一天晚上同他讲话的那个女士。所以这才是他们将死者毁容的理由。对这帮罪犯唯一能构成威胁的是凯瑟琳·格雷小姐。当火车离开巴黎之后,如果格雷小姐再一次去女士的包厢拜访她的话,那对他们来说是极其不利的,为此,罪犯想了一个花招,她买了一盒饭,并把包厢反锁上了。” “到底是谁杀死了我那可怜的露丝?什么时候?” “首先,这项罪行是由两个人——奈顿和艾达·梅森,共同谋划的。那一天奈顿在巴黎为您办事。他在巴黎郊区环城铁路附近跳上了火车。凯特林夫人对奈顿的出现虽然感到奇怪,却不会感到怀疑。他可能用某种借口使她向窗外看去,然后他从后面用绳子套住了她的脖子,一两秒钟之后凯特林夫人就香消玉殒了。他们反锁上包厢的门,开始善后的工作:脱下死者的外衣,将尸体卷在毛毯里放进隔壁包厢中的那些包裹和手提箱之间。奈顿拿着首饰盒跳下了火车。因为大家都认为死亡是在夜间十二点左右发生的,所以他是绝对安全的。他的证词加上所谓的凯特林夫人同乘务员的谈话,为他制造了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在巴黎的里昂站,艾达·梅森拎着饭盒返回包厢锁上门,以最快的速度换上了女主人的衣服,把准备好的两绺金黄色卷发戴在两鬓,并且尽可能地将自己化装成类似于女主人的妆容。当乘务员来铺床时,她就讲了那个把自己的女仆丢在巴黎的故事。在乘务员铺床的过程中,她一直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后背朝着走廊,走廊里有着来来往往的旅客。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预防措施,因为在那些来往走动的人中间,就可能有格雷小姐;如果她看见了,那么她就可以对天起誓说,这时凯特林夫人还活着。” “请您继续讲下去。”冯·阿尔丁说道。 “在火车到达里昂之前,艾达·梅森把女主人的尸体放在床铺上,并且将她的外衣整洁地叠好放在脚边,然后换上了一套男装,准备下车。当德里克·凯特林走进妻子的包厢时,他以为自己的妻子正在熟睡,这样又有了一个目击者,而那时梅森正藏在隔壁包厢里,伺机偷偷下车。在里昂火车站,她尾随着乘务员一起下了车,装成一位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旅客。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她飞快地来到另外一个月台,登上了第一辆开往巴黎的火车,回到了里兹饭店。她的名字早在前一天就由奈顿的一个女同伙在饭店登了记。之后她在饭店里无所事事,就等着警察找上门。首饰当然不在她手上。没有人会怀疑奈顿,他作为您的秘书安全无恙地把珠宝带到了尼斯。在尼斯与帕波波鲁斯交易珠宝的这件事,是早就商量好的,并且最终通过艾达·梅森交货。总的说来,这次阴谋活动干得颇为出色。对于这样的行动也只有侯爵这样的行家才当之无愧!” “您确信理查德·奈顿就是那位近几年来作恶不断的惯犯?” 波洛点点头。 “那位名号为‘侯爵’的男士,拥有两件蛊惑人心的武器:巧言令色、善于奉承。就因为这样,您才受了骗,冯·阿尔丁先生,虽然您和他只是萍水相逢,但却把他收为了秘书。” “我可以发誓,他当时可绝对没有表示非干这份工作不可。”百万富翁高声说道。 “此人老奸巨猾,深谋远虑,他在人际关系学方面的造诣可能不亚于您,冯·阿尔丁先生。” “我也调查过他的历史,所有人都证明他是个好人。” “当然会这样,这也是这场阴谋的一部分。理查德·奈顿的人生记录毫无污点。他出身良好,生活得安逸而幸福,战时他表现勇敢,忠于职守,看起来无可非议。当我着手调查那位神秘的侯爵的材料时,发现了某些与他一致的地方。奈顿说得一口流利的法语,同真正的法国人完全一样,他在美国、法国和英国度过的时间与那位侯爵的‘工作时间’也正好相契。侯爵最后一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是瑞士的那起重大的首饰偷盗案,而您,先生,正是在瑞士认识了奈顿少校。也正是那个时候,有些知情人透露了您要买那件名贵宝石的消息。” “可是为什么要杀人呢?”冯·阿尔丁喃喃自语道,“一位犯罪大师是不会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 波洛摇摇头。“这不是侯爵第一次制造血案了。他是个嗜血成性的杀人犯。另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也不愿留下罪证,而死人是不能说话的。 “侯爵对名贵的、有历史价值的宝石有一种不可抑制的爱好。他谋划到您的秘书一职时,就开始同您女儿的女仆一起策划怎么对您女儿下毒手了,因为他猜想宝石最终肯定会归露丝·凯特林所有。另外,他还企图走捷径。因此,他雇用了几个流氓恶棍,想在您买走宝石的那天晚上进行袭击。这个计划流产了,可是侯爵对此并不感到突然和失望。我认为他一定觉得那个小案子干得非常漂亮,没有人会怀疑到他。而正像所有的大人物一样——应该说侯爵也确实算是个人物——他们都有自己的弱点。他真心爱上了格雷小姐,而当他发现她有点儿喜欢德里克·凯特林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本能地企图嫁祸于德里克。现在,冯·阿尔丁先生,我要告诉您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格雷小姐虽然不是一个神经质的人,但有一天晚上在蒙特卡洛赌场的公园里,她切实地感到您女儿就在她身旁,而那时她刚刚结束了同奈顿的一次长谈。据她所说,那时死者急切地想告诉她些什么,突然间她感觉到死者想要说的是:奈顿就是凶手!这个想法在当时看来太不切实际了,因此格雷小姐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但她对这件事的真实性又如此好奇,因此采取了一个近乎疯狂的行动。她没有拒绝奈顿的追求,并且假装她已经接受了德里克·凯特林是罪犯这个事实。” “太离奇了!”冯·阿尔丁说道。 “是的,非常奇怪。人们总是很难解释这一类事情。对了,还有一件小事让我产生了动摇。由于战时所受的伤,您的秘书有点瘸。可侯爵走起路来并不瘸。关于这一点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弄清楚。有一天,蕾诺斯·坦普林小姐偶然说起,她母亲那家医院里的外科医生对奈顿的瘸腿感到很奇怪。这说明,他的腿瘸很可能是假装的。我在伦敦找了一个外科专家,并得到了专门的材料,这些都证明了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我曾当着奈顿的面提起过这位医生的名字。照理说,奈顿当时应该谈起,正是这位大夫在战时给他治过伤。但是他对此不发一言,这个小细节更加深了我的怀疑。另外,格雷小姐还给我看过一份剪报,上面提到,在奈顿住院期间,坦普林女士的医院里发生了一起宝石失窃事件。此时她意识到,当我从巴黎里兹饭店给她写信时,我们正沿着同一个方向调查。 “虽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我终于得到了想要的证据,即艾达·梅森是在谋杀发生后的那天早晨到达饭店的,而不是前一天晚上。” 两个人沉默良久。然后百万富翁向着桌子对面的波洛伸出了手。 “您可能知道这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波洛先生。”他的声音沙哑,“待会儿我会给您一张支票,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张支票能够表达我对您的谢意。您真的很厉害,波洛先生,不论何时您都是这一行的专家。” 波洛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板。 “我只是赫尔克里·波洛。”他谨慎地说,“但正如您所说,我是我这一行的专家,正像您是您那一行的专家一样。我对自己能够为您效劳而感到高兴。现在我要给我这趟旅行做一些善后工作了。唉!我这次出门没带上我那善解人意的乔治。” 在酒店的大厅里他遇见了表情严肃的帕波波鲁斯和他的女儿齐娅。 “我原以为您已经离开尼斯了,波洛先生。”这位希腊人低声对侦探说,同时握住了他伸向自己的手。 “公事又让我回来了,我亲爱的帕波波鲁斯。” “公事?” “对,公事。既然谈到此事,我希望您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帕波波鲁斯。” “好多了,实际上,明天我们就将回巴黎。” “听到这个消息我真为您高兴。我希望您没有把希腊前总理彻底搞垮。” “我?” “我听说,您卖给他一颗非常名贵的宝石,而此时那枚宝石正戴在舞蹈演员米蕾的脖子上,这事儿现在只有咱俩知道。” “是的”帕波波鲁斯喃喃地说,“是的,确实如此。” “这是一颗与‘火焰之心’十分相似的宝石。” “其实有点儿差别。”希腊人毫不在意地说道。 “帕波波鲁斯先生,您果然对珠宝非常在行。齐娅小姐,您这么快就要回巴黎了,这让我感到特别难受。现在我的公事办完了,我原本希望咱们能有多一点儿的时间见见面。” “恕我冒昧地问一下,您办的是什么公事?”帕波波鲁斯问道。 “没事儿,随便问。我刚刚成功将侯爵缉拿归案了。” 帕波波鲁那充满贵族气质的面庞上浮现出恍惚的神色。 “侯爵?”他低声说道,“为什么这个名字听起来如此耳熟呢?唉,我想不起来了。” “您当然不知道他。”波洛说,“我指的是一桩著名的谋杀案和一位珠宝大盗。他由于谋杀凯特林夫人而被捕了。” “是吗?这件事真有意思!” 之后,他们很有礼貌地相互道别。当波洛走远之后,帕波波鲁斯对女儿说道: “齐娅,”他饱含感情地叹道,“这个人是个魔鬼。” “我喜欢他。” “我个人也喜欢他。”帕波波鲁斯承认道,“尽管如此,他还是个魔鬼。” 第三十六章 在海滨 第三十六章 在海滨 合欢树的花已经凋谢了。天竺葵围簇着坦普林女士的别墅,繁茂的丁香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地中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蓝。波洛与蕾诺斯·坦普林小姐坐在阳台上。他刚刚讲完了有关那个神秘人物——“侯爵”的故事,内容与两天之前他跟冯·阿尔丁先生讲的一样。蕾诺斯全神贯注地听着,眉头紧锁,神色忧郁。 当波洛讲完之后,她只简单问了一句: “那么德里克呢?” “他昨天被释放了。” “那——他去哪儿了?” “他昨晚就离开尼斯了。” “去了圣玛丽米德村?” “是的。” 一阵沉默。 “我误会凯瑟琳了,”蕾诺斯说,“我还以为她不在乎德里克。” “她谁都不信,对谁都有所保留。” “她原可以信任我。”蕾诺斯以痛苦的声调小声说。 “是的。”波洛严肃地说,“她原可以相信您的。可是凯瑟琳小姐这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别人的诉说,这种习惯了倾听的人是很难开口说自己的事情的,他们藏起自己所有的喜和悲,不与外人分享。” “我真傻。”蕾诺斯说,“我当时以为,她可能爱上了奈顿。我本应该对她了解得更多。我觉得我当时会那么想是因为——好吧,那只是我的奢望。” 波洛抓住她的手,轻轻握着,友好而温和地说道:“您此刻需要鼓足勇气,小姐。” 蕾诺斯愣愣地望着远方的海面,她那平淡而严肃的脸上霎时间显出一层哀伤的美。 “天哪。”她最后说,“事情的结局竟是这样。我对德里克来说太年轻了,他好像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需要一个像圣母玛丽亚那样的人。” 紧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之后蕾诺斯猛然对侦探说道:“但我确实帮了您的忙啊,波洛先生,或多或少我也算帮了您的忙。” “确实如此,小姐。正是通过您,我才得到了了解真相的线索,当时您曾指出,凶手不一定是火车上的乘客。而在那之前,我毫无头绪。” 蕾诺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论怎样,我对此感到很欣慰。” 远方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声音拖得很长。 “是那列该死的‘蓝色特快’。”蕾诺斯说,“火车真的是冷酷无情的东西,您说是吗,波洛先生?人们在火车上被谋杀,在火车上死去,而火车却照样奔驰。天啊,我又在说胡话了,但您知道我想说什么。” “没错,我知道。生活正如一列火车,小姐,它不断向前进。而这也正是它的迷人之处。” “为什么呢?” “因为火车的旅程总有尽头。在你们的语言中,还有一句相关的谚语。” “‘漂泊止于爱人的相遇’。”蕾诺斯咧嘴笑道,“但对我来说不合适。” “合适,当然合适。您很年轻,您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年轻。相信火车吧,小姐,您要相信那列由上帝驾驶的火车。” 火车的汽笛声再一次响起。 “相信火车,小姐。”波洛又小声嘀咕了一遍,“相信赫尔克里·波洛,他什么都知道。” 第一章 嘀哒,嘀哒,当! 老鼠跑钟上, 钟敲一声响, 老鼠跑下钟, 嘀哒,嘀哒,当! ——传统儿歌,一七四四年 第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皱着眉头。 “莱蒙小姐。”他叫道。 “什么事,波洛先生?” “这封信里有三处错误。” 他的语气中带着疑惑,因为莱蒙小姐这位做事高效得可以称之为恐怖的女人从来没有犯过错误。她从未生过病、从未感到累、从未心烦过,也从未犯过错。事实上换句话说,她根本不是女人,而是机器——一位完美的秘书。她知晓一切,能处理所有事务。她为赫尔克里·波洛处理生活琐事,以便让他也像机器一样运转着。多年以来,规则和方法成为赫尔克里·波洛的口号。他与完美的仆人乔治和完美的秘书莱蒙小姐在一起,规则和方法在他的生活中处于至高无上的地位。既然松脆饼既可以烤成方形的,也可以烤成圆形的,他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然而今天早晨,莱蒙小姐打一封极其简单的信就错了三处,而且她甚至没注意到这些错误。这种打破规律的事简直就像星星在轨道上停滞不前了! 赫尔克里递过那份令他不悦的文件。他并没有生气,只不过感到困惑。这是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它确实发生了! 莱蒙小姐接过这封信,看着它。这还是波洛平生第一次看见她脸红;一副与她特别不相称的窘迫表情从她的脸上蔓延到浓密而有些花白的发根。 “哎呀,”她说,“不敢想象怎么会这样。但我想是因为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 心中又是一震。波洛从没想过莱蒙小姐还有个姐姐,或者类似的有父亲、母亲甚至祖父母。不知怎么,他觉得莱蒙小姐完全像是机器做的——可以说是精密仪器——以至于想象她有情感、会焦虑、会为亲属担忧似乎是荒唐可笑的。众所周知,当莱蒙小姐不当班时,她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在完善新的文件编排系统上,她有可能就此申请专利并署名。 “你的姐姐?”赫尔克里·波洛故此又问了一次,语气中带着怀疑。 莱蒙小姐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是的,”她说,“我想我从没跟您提起过她。事实上,她的前半生都是在新加坡度过的。她丈夫在那里做橡胶生意。” 赫尔克里·波洛点头会意。在他看来,莱蒙小姐的姐姐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新加坡是理所当然的。新加坡这类地方正适合这种生活。像莱蒙小姐这类女人的姐姐在新加坡嫁了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莱蒙小姐就能够像高效的机器般致力于她们雇主的事务了。(当然,她们在业余时间还能发明文件编排系统。) “我知道了,”他说,“请继续说吧。” 莱蒙小姐接着说。 “四年前她成了寡妇,膝下无儿无女。我设法帮她安排住进了一间非常不错的小公寓里,租金也很合理……” (当然了,莱蒙小姐总会有办法解决这样或那样几乎不可能的事。) “她手头上也还算比较宽裕——尽管钱不像以前那么多了。但她不追求奢华,如果谨慎度日,足够她过得非常舒服。” 莱蒙小姐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然而实话实说,当然了,她感到孤单。她从没在英格兰居住过,没有老朋友或是关系密切的朋友。她自然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总之,半年前她告诉我,她正考虑着找一份工作。” “工作?” “学监,我想人们也称之为女宿管,青年学生宿舍里的那种。宿舍是个有希腊血统的女人开的,她希望找个人帮她管理。负责饮食,顺利开展日常事务。那是一所老式宽敞的房子,在山核桃大街,如果你知道那个地方。”波洛并不了解。“那里曾经是高档住宅区,房子盖得很不错。我姐姐在那里的食宿条件很好,有自己的卧室、客厅、小浴室和厨房……” 莱蒙小姐停了下来。波洛鼓励她继续说。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这哪里像个不幸的故事。 “我对这事不以为然,但我发现我姐姐的理由很有说服力。她从来都不是整天无所事事的那种人,而是个非常务实的女人,善于处理事情——当然她好像并不想把钱拿来做投资之类的。那只是个能领到薪水的职位——薪资不算高,她也不缺钱花,没有什么重体力活要干。她向来喜欢年轻人,与他们相处融洽。她在东方生活了那么久,自然比较了解种族的差异和人类的情感。因为那家宿舍里的学生来自各个国家;大部分是英国人,但实际上想必其中有些是黑人。” “很正常。”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们医院里现在几乎一半的护士都是黑人。”莱蒙小姐疑惑地说,“在我看来,他们比那些英国人更和蔼可亲、更细致入微。这与我要说的没什么关系。我们详细讨论过这个计划,最终我姐姐搬进去了。我们俩都不太喜欢那家的女主人,尼科莱蒂斯夫人,一个喜怒无常的女人。她有时可爱迷人,而有时嘛,我不得不遗憾地说,完全相反——既吝啬又不切实际。当然,如果她是个十分能干的女人,那就不需要帮手了。别人大发雷霆也好,反复无常也罢,我姐姐是个不受这些影响的人。她能够在任何人面前坚持自己的意见,绝不容忍别人胡闹。” 波洛点了点头。听了介绍的情况,他感到莱蒙小姐和她的姐姐隐约有些相似之处——一个由于婚姻和新加坡的气候而变得温柔的莱蒙小姐,但拥有同样坚强无比的内心。 “那么你姐姐接受了这项工作?”他问道。 “是的,半年前她搬到了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总体上她喜欢那里的工作,觉得很有意思。” 赫尔克里·波洛倾听着。到目前为止,莱蒙小姐姐姐的冒险经历还是平淡无奇得让人失望。 “然而,近一段时间她忧心忡忡,十分焦虑。” “为什么?” “这个,跟您说,波洛先生,她不太喜欢正在发生的一些事情。” “那里是男女学生混住吧?”波洛含蓄地问道。 “哦,不,波洛先生,我不是要表达那个意思!通常人们对那种问题有心理准备,可以说是意料之中!不,跟您说吧,是有东西不见了。” “不见了?” “是的。还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丢东西的方式异乎寻常。” “你说东西不见了,是指东西被偷了吗?” “正是。” “打过电话叫警察了吗?” “没有,还没。我姐姐希望不必惊动警察。她喜爱那些年轻人——确切地说是其中一些人,她更愿意自己查明真相。” “是,”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我完全理解。但恕我直言,这个解释不了你的担忧,我认为你是受了你姐姐焦虑的影响。” “我不喜欢这种状态,波洛先生,一点也不喜欢。我不禁感到我不理解的一些事情正在发生。普通的解释似乎都不能很好地还原事实真相——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 波洛思索着点了点头。 莱蒙小姐唯一的弱点是缺乏想象力。一点想象力都没有。在处理实际问题时,什么都难不住她。但在需要推测时,她就不知所措了。她可不具备达瑞恩山顶上科特兹随从们(注:典故来源于英国诗人约翰·济慈的十四行诗《初读查普曼译荷马有感》(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诗中有一部分内容是科特兹站在达瑞恩山顶凝视着太平洋,而他的随从纷纷做出天马行空的猜测。)的心理状态。 “不是一般的小偷?也许是个有偷窃癖的人?” “我认为不是那种人干的。”莱蒙小姐认真地说,“我研读了《大英百科全书》和医疗著作里的相关内容,但我不能确定。” 赫尔克里·波洛足足有一分半钟沉默不语。 他想让自己陷入莱蒙小姐的姐姐以及多国人宿舍的麻烦中去吗?不参与的话,莱蒙小姐再给他打字时出了错可就比较烦人和不便了。他告诉自己,如果参与这件麻烦事,也完全是出于这个理由。波洛自己并不承认近来相当无聊,因此连这么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引起他的兴趣。 “芹菜在热天沉在黄油里 。”他嘟囔着。 “芹菜?黄油?”莱蒙小姐一脸吃惊的表情。 “从你们的一部经典著作中引用的。”他说,“无疑你应该很熟悉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冒险史》 ,更不必说《福尔摩斯的功绩》 了。” “你是指那些贝克街协会之类的吧。”莱蒙小姐说,“成年男人真是愚蠢!但是那里到处都是。他们长这么大了还在玩铁路模型之类的玩具。我得说我没什么时间读那些故事书。我看书的时间不太多,闲暇时我更愿意读读有助于提升能力的书。” 赫尔克里·波洛优雅地点了下头。 “莱蒙小姐,假如邀请你姐姐过来吃些不错的点心,或许是下午茶,怎么样?我也许可以给她一点帮助。” “您太好了,波洛先生。真是个大好人。我姐姐通常下午都休息。” “那么如果你能安排的话,我们明天聊聊怎么样?” 他又安排忠诚的乔治在适当的时候提供些多涂黄油的方形松脆饼、均匀的三明治和其他适合组成丰盛的英国下午茶的点心。 第二章 第二章 莱蒙小姐的姐姐是哈伯德太太,和她妹妹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她的皮肤要黄得多,体态丰满,头发更加凌乱,举止略显呆板,但双眼透射出的和蔼可亲之情,正如莱蒙小姐的眼睛透过夹鼻眼镜闪现出来的机智一样。 “您真好,真的,波洛先生。”她说,“特别感谢您,还准备了这么可口的茶点。我相信我已经吃了远远超过我应该吃的量。呃,可以的话就再给我一份三明治吧。茶?好吧,只要半杯好了。” “现在,”波洛说,“我们吃饱喝足,该谈谈正事了。” 他一边和蔼地朝她笑了笑,一边用手捻着小胡子。 哈伯德太太说:“不瞒您说,您与费莉希蒂向我描述的形象几乎完全一致。” 波洛惊讶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费莉希蒂是不苟言笑的莱蒙小姐的教名。他回答说本该预料到莱蒙小姐做事的严谨程度。 “当然了,”哈伯德太太心不在焉地说,又拿起一个三明治,“费莉希蒂从来不会关心别人。我可不那样。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担心。” “你能具体解释一下究竟在担心什么吗?” “好的,可以。如果是钱,散落在各处的零钱,被人拿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或者珠宝被偷也很简单——当然我不是说简单,恰恰相反,只是可以跟偷窃癖或者不诚实的行为对号入座。我给您读一下丢失东西的清单,我写在纸上了。” 哈伯德太太打开她的包,取出一个小笔记本。 晚装鞋(一双新鞋中的一只) 手镯(人造珠宝) 钻石戒指(后在汤盘里找到) 粉盒 口红 听诊器 耳环 香烟打火机 旧的法兰绒裤子 电灯泡 一盒巧克力 丝巾(发现被人剪碎了) 帆布背包(同上) 硼酸粉 浴盐 食谱 赫尔克里·波洛深吸了一口气。 “太不寻常了,”他说,“而且十分……十分吸引人。” 他完全着迷了。他的目光从莱蒙小姐表示严重反对的表情转移到哈伯德太太那亲切又忧虑的面孔。 “恭喜你。”他热情地对后者说。 哈伯德太太显得很吃惊。 “为什么这样说,波洛先生?” “我恭喜你遇到了这么独特而又美妙的问题。” “呃,或许这在您看来合情合理,波洛先生,但是——” “这份清单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这恰好使我想起最近在圣诞时节被一群年轻朋友拉去玩的一轮游戏。我没记错的话是叫‘三只角的女人’。每个人轮流说出这样的短语,‘我去巴黎买……’,再加上一种物品。下一个人重复上一句并且再加上一种物品,游戏的规则是看能否记住物品的正确顺序并列举出来。我得说,她们说出的一些物品简直荒诞可笑至极。我记得有一块香皂、一头白象、一张折叠桌和一只美洲家鸭。当然,记忆的难度在于物品完全无关,可以说无序可循,如同你刚刚列出来给我看的那些。比方说,等提到了十二件东西以后,把它们按照正确顺序罗列出来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谁没做到的后果是戴上对手给他的纸做的角,这个人下轮继续背这些条目:‘我,一只角的女人,去巴黎’之类的。拿到三只角的人被迫出局,最终留下的就是赢家。” “我确定您就是最终的赢家,波洛先生。”莱蒙小姐带着一种忠心耿耿的雇员所特有的忠诚说道。 波洛露出了笑容。 “事实上是这样的。”他说,“即使是毫无共性可言的物品,堆积在一起也能发现规律,再运用一点智慧,可以说就能变得有序了。比如,我在心里念:‘我用一块香皂洗去了一头白色大理石做的大象身上的污渍,这头大象站在折叠桌上。’诸如此类。” 哈伯德太太毕恭毕敬地说:“也许您能够用我给您的清单上的那些东西完成同样的事呢。” “毫无疑问我能做到。一位女士右脚穿着鞋,左手腕上戴着手镯。接着她擦好了粉,涂了口红去赴宴,把戒指掉进了汤里,诸如此类。我可以把你的清单记下来,但那不是我们要关注的。为什么要偷这些毫无关联的东西?在这背后有什么规律吗?有怎样的固有联系吗?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进行一系列分析,第一件事就是要仔细研究清单上所列出的物品。” 波洛独自陷入沉思时,周围鸦雀无声。哈伯德太太注视着他,就像小孩子全神贯注地看魔术师表演一样,期待着一只兔子或者至少一条条彩带出现。莱蒙小姐无动于衷,自顾自地思考着她那套系统的细节问题。 当波洛终于开口说话时,哈伯德太太吓了一跳。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波洛说,“在所有消失的东西中,绝大多数是不值钱的,有几个简直可以忽略不计。除了两个,听诊器和钻石戒指。先抛开听诊器不谈,我想把重点放在戒指上。你说是一枚价值不菲的戒指,有多贵重?” “哦,我说不出一个确切的数来,波洛先生。戒指上有一颗大钻石,上下还镶嵌着一堆小钻石。据我了解,它是莱恩小姐母亲的订婚戒指。她发现丢了戒指之后心烦意乱到极点,当天晚上我们在霍布豪斯小姐的汤盘里找到了它,这才如释重负。我们认为那只是个令人讨厌的恶作剧。”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个人认为,戒指失而复得意义不凡。如果是口红、粉盒或书本丢了,这些都不足以让你报警。然而一枚贵重的钻石戒指就不同了,你很有可能为此报警,因此戒指被送还回来了。” “但是如果要归还,为什么当初还要偷走呢?”莱蒙小姐皱着眉头问道。 “真实的原因嘛,”波洛说,“让我们暂时搁置这个问题。我现在想把丢的这些东西分分类,先说说丢失的戒指。这位失主莱恩小姐是谁?” “帕特丽夏·莱恩?她是个非常不错的姑娘。正在攻读那个叫什么来着……历史学?考古学还是什么的学位。” “手头宽裕吗?” “哦,不太宽裕。她自己赚了一点钱,总是小心翼翼地花。正像我说的,那枚戒指是她母亲的。她有一两件珠宝,不过新衣服不多,而且她最近刚戒了烟。”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请用你自己的语言描述一下她。” “嗯,她的打扮没什么特点。长相相当平凡无奇。她文静优雅,却没有多少活力。可以说是个……嗯,一个本本分分的姑娘。” “那枚戒指后来出现在霍布豪斯小姐的汤盘里。霍布豪斯小姐又是谁?” “瓦莱丽·霍布豪斯?她是个聪明的黑皮肤姑娘,说起话来相当尖酸刻薄。她在一家美容院工作。‘塞布丽娜女神’,我想您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两个姑娘的关系好吗?” 哈伯德太太稍加思索。 “我认为非常……好。她们之间没什么纠葛。我想,帕特丽夏与每个人相处得都很融洽,不过还没达到特别讨人喜欢的程度。瓦莱丽·霍布豪斯嘴上不饶人,使得一些人对她怀有敌意。但她也有相当多的追随者,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我想我懂。”波洛说。 这么说帕特丽夏·莱恩人不错却有些沉闷,而瓦莱丽·霍布豪斯则个性十足。他继续研究那张丢失物品的清单。 “着实吸引我的是,竟有这么多不同类别的东西。这些小东西绝对能诱惑一个既自负又缺钱的姑娘,口红、人造珠宝、粉盒、浴盐或是一盒巧克力。然后是听诊器,更像一个知道去哪儿卖掉或者当掉的男人偷的。这东西是谁的?” “是贝特森先生的,他可是个极为和善的年轻人。” “是个医学专业的学生?” “是的。” “他发现东西丢了之后很生气吗?” “简直愤怒至极,波洛先生。他有时会勃然大怒,发怒时什么话都说,不过没多久就好了。他可不是那种东西没了还能泰然处之的人。” “有那样的人吗?” “哦,戈帕尔·拉姆先生会这样,他是一个从印度来的学生。他对一切都一笑置之。他摆摆手说物质财产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被偷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 “啊!这条法兰绒裤子是谁的?” “麦克纳布先生的。已经非常旧了,要是别人会说不能穿了,但麦克纳布先生非常爱惜他的旧衣服,从来不扔掉任何东西。” “那么我们来数数那些看上去不值得偷的东西吧:旧法兰绒裤子、电灯泡、硼酸粉、浴盐,还有食谱。它们也许重要,不过可能性不大。硼酸或许是被人误拿了,有人可能取下坏灯泡想换个新的,但又忘了。食谱可能是被谁借走了而忘记归还。哪位女佣也是有可能拿走裤子的。” “我们雇了两个非常值得信赖的女清洁工,我确信她们谁都不会事先不请示就那么做的。” “你也许是对的。有只晚装鞋,一双新鞋中的一只,我没记错吧?鞋是谁的?” “萨莉·芬奇。她是个美国姑娘,靠富布赖特奖学金 在这儿上学。” “你确定鞋不是放错了地方吗?我想象不出谁拿一只鞋有什么用处。” “不会是放错了,波洛先生。我们所有人来了个地毯式搜索。您要知道,芬奇小姐穿上她所谓的‘正装’——我们叫晚礼服,正要出去聚会,那双鞋至关重要,她可只有这么一双晚装鞋。” “这给她造成了麻烦……还有烦恼。是的……是的,我有点纳闷,也许这里面有什么名堂……”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继续道:“还有两件物品:剪碎的帆布背包和落得同样下场的丝巾。这两样既不能满足虚荣心又得不到什么好处。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在恶意报复。背包是谁的?” “几乎所有学生都有背包。您要知道,他们经常搭便车旅行。绝大多数背包极其相似,是从同一个地方买的,因此很难从中辨别是哪一个。但是基本可以确定这个背包是莱纳德·贝特森或者科林·麦克纳布的。” “还有那条被乱剪一气的丝巾,它是谁的?” “是瓦莱丽·霍布豪斯的。那是她的圣诞礼物。嫩绿色的,质地上乘。” “霍布豪斯小姐……我了解了。” 波洛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只不折不扣的万花筒。剪碎的丝巾和帆布背包、食谱、口红、浴盐;古怪学生的名字和简介,找不到它们的关联或组织方式。无关的事件和人物在空中转来转去。但是波洛心里非常清楚,一定存在着某种模式……问题是从哪儿开始…… 他睁开眼睛。 “这件事需要思索一番,需要深思熟虑。” “哦,这是毫无疑问的,波洛先生。”哈伯德太太急切地表示赞同,“而且我确实不想给您添麻烦……” “你并没有给我添什么麻烦。是我自己被吸引住了。但是在思考的同时,我可以从实际出发。一个切入点……鞋,那双晚装鞋……没错,我们可以从那双鞋入手。莱蒙小姐!” “什么事,波洛先生?”莱蒙小姐将思绪从文件编排中收回,坐得更加笔直,不自觉地去拿便笺和铅笔。 “或许哈伯德太太会把另一只鞋给你。然后你去贝克街站,到失物招领处。是什么时候发现丢失的?” 哈伯德太太想了想。 “哦,我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了,波洛先生。可能是两个月前。我记不起更准确的时间了,但是我能从萨莉·芬奇赴宴的日子推断出来。” “好的,嗯……”他又把头转向了莱蒙小姐,“你要写得含糊点。可以写你把一只鞋落在了内环列车上,这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或者落在其他什么列车上了。也可能是公共汽车。山核桃大街周围有多少条公交线路?” “只有两条,波洛先生。” “太好了。如果在贝克街一无所获,就试试去苏格兰场。跟他们说丢在了出租车上。” “是去兰贝斯区警察局(注:波洛所说的苏格兰场是伦敦地区警察的代名词,莱蒙小姐具体说出了该去的分局名称。)。”莱蒙小姐马上纠正道。 波洛摆了摆手。 “你对这些事总是了如指掌。” “可是为什么您认为——”哈伯德太太刚要发问,波洛就打断了她。 “让我们先瞧瞧会有什么结果。然后,不管结果是好是坏,哈伯德太太,我们俩必须进一步商量。到那时你要把我需要了解的事情都告诉我。” “我认为我已经将所知道的全部跟您说了。” “不不,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不同脾气秉性和性别的年轻人聚在一起,a深爱着b,可b又爱着c,d和e可能因为a兵戎相见,所有这些我都需要了解。情绪的相互影响,争吵、嫉妒、友谊、怨恨和所有的无情无义。” “我敢确定,”哈伯德太太倍感不快地说,“对于那类事情我一无所知。我一点也不参与。我仅仅是管理那个宿舍,照看好饮食和其他那一类的事情。” “但是你对那些人感兴趣,你这么对我说过。你喜欢年轻人。你从事这项工作不是因为对待遇方面有多大兴趣,而是因为这项工作能与人打交道。也许有些学生你喜欢,有些则不那么喜欢,或是很讨厌。你要告诉我,是的,你一定要告诉我!因为你不是为正在发生的事担忧,如果是,你可以报警——” “尼科莱蒂斯夫人不愿让警察来家里,我向您保证。” 波洛对被人打断毫不理睬,他继续说道:“不是,你是在为某个人担心,某个对这件事负责或至少有所牵连的人。是个你喜欢的人。” “确实是这样的,波洛先生。” “没错,果真如此。而且我认为你的担心有道理。把丝巾都剪碎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还有那个被乱砍了一气的背包,也是不正常的。其余的像是小孩子才干的出来的事,然而……我还不确定。我一点也不能确定!” 第三章 第三章 哈伯德太太急匆匆地走上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的台阶,拿出钥匙去开门锁。门刚一开,一个火红色头发的大块头年轻人就从她后面跑上了台阶。 “嗨,妈。”伦恩 ·贝特森用平常称呼她的方式打着招呼。他是个待人友善的家伙,操着一口伦敦腔,并且从未因此而感到自卑。“出去溜达了?” “我出去喝茶了,贝特森先生。我已经回来晚了,别耽搁我。” “我今天切碎了一具可爱的尸体,”伦恩说,“真了不起啊!” “别说得这么恐怖,你这个坏孩子。可爱的尸体,真是的!怎么想的。你这么说让我感到很恶心。” 伦恩·贝特森笑了,哈哈大笑的声音在门厅里回响着。 “和西莉亚相比算不了什么。”他说,“我去了药房,对她说:‘过来,我给你讲讲有关一具尸体的事。’她的脸立马变得像纸一样白,我觉得她就要昏倒了。您觉得如何呢,哈伯德太太?” “我并不感到吃惊。”哈伯德太太说,“你这鬼主意!估计西莉亚认为你打算弄一具真的尸体。” “您是什么意思?真的尸体?您认为我们的尸体是什么?人工合成的吗?” 一个留着凌乱的长头发、身材瘦削的年轻人从右边的房间里溜达出来,尖刻地说:“哦,只有你在,我还以为至少有一队壮汉呢。声音是一个人发出的,但是音量像是十个人集体发出的似的。” “希望没有搅得你心烦,我相信没有。” “和平时差不多。”奈杰尔·查普曼边说边走了回去。 “真是个温室里的花朵。”伦恩说。 “你们俩不要吵。”哈伯德太太说,“我喜欢脾气好并能够尽量相互迁就的。” 那个魁梧的年轻人亲切地朝她咧嘴一笑。 “我不会介意奈杰尔的,妈。”他说。 “哦,哈伯德太太,尼科莱蒂斯夫人在她的房间里,她让你一回来就马上去找她。” 哈伯德太太叹了口气,然后迈步上楼梯。传这个口信的黑皮肤高个子姑娘靠墙站着,为了让她过去。 伦恩·贝特森边脱雨衣边说:“怎么了,瓦莱丽?哈伯德妈妈是不是要定期汇报我们的行踪?” 这位姑娘耸了耸她那瘦削而优雅的双肩。她下了楼,穿过大厅。“这地方越来越像精神病院了。”她转过头说了一句。 她穿过右边那扇门,一举一动毫不矫揉造作,自然地显出一种傲慢的魅力,与专业的时装模特没什么两样。 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实际上是由二十四和二十六号两间半独立的房子构成。把一楼打通开来,就有了公共客厅和一间很大的餐厅,屋子后面还有两间盥洗室和一个小办公室。两段单独的楼梯分别通往上面各自独立的楼层。姑娘们的卧室在房子的右边,小伙子们住另一边,也就是原来的二十四号。 哈伯德太太走上楼,松了松外套的衣领,然后她转向尼科莱蒂斯夫人的房间,叹了口气。 她轻轻地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我猜她又要发作了。”她自言自语道。 尼科莱蒂斯夫人的起居室里一直保持着很高的温度。大号电暖炉的每一片散热片都开着,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尼科莱蒂斯夫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周围堆着许多丝绸或天鹅绒的沙发垫,都很脏。她是个身材高大的黑皮肤女人,风韵犹存,长着一张一看就很刻薄的嘴和一双大得出奇的棕色眼睛。 “啊!你可来了。”尼科莱蒂斯夫人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谴责。 哈伯德太太不愧拥有莱蒙家族的血统,她镇定自若。 “是啊,”她针锋相对,“我来了,听说你点名找我。” “没错,我确实要找你。太荒谬了,不是一点半点的,是十分荒谬!” “什么东西荒谬?” “那些账单!你的账目!”尼科莱蒂斯夫人变魔术似的从垫子下面拿出一叠纸,“我们给这些悲惨的学生都吃了什么?鹅肝酱和鹌鹑吗?这里是丽兹酒店吗?你认为那些学生是什么?” “年轻人的胃口比较好。”哈伯德太太说,“他们吃着不错的早餐和像样的晚餐,都是家常饭菜,不过很有营养。所有的开销还是比较节俭的。” “节俭?节俭吗?!你敢这么跟我说?我都要被他们吃垮了好吗?” “尼科莱蒂斯夫人,您从这个地方赚得的利润可不少。对于学生们来讲,价格算是比较高了。” “但这里不是什么时候都住得满满当当的吗?哪个空位不是三天两头有人申请?英国文化协会、伦敦大学寄宿处、大使馆和法国公立中学不都往我这儿送学生吗?每个空位不都是三番五次有人申请吗?” “这主要是因为这里的饭菜好吃且份量足。年轻人必须吃得好。” “呸!这总额简直太无耻了。一定是那个意大利厨子和她丈夫,他们在食材上欺骗了你。” “哦,不,他们没有,尼科莱蒂斯夫人。我敢向你保证,没有外国人能骗得了我任何事。” “那就是你自己,你在打劫我。” 哈伯德太太保持着镇定。 “我不允许你这样说。”她说,声音就像守旧的保姆在面对极其无理的指责,“这么说可不太妥当,总有一天会给你惹来麻烦的。” “啊!”尼科莱蒂斯夫人猛地把那堆账单抛向空中,飘得到处都是。 哈伯德太太弯腰捡起来,噘着嘴唇。“你把我惹火了。”她的主人喊道。 “大概吧。”哈伯德太太说,“不过要知道,这样过于激动对你不好。脾气太大对血压不好。” “你承认总额比上周要高吧?” “无疑是高一些。兰普森商店有些非常不错的打折食材在卖,我趁机多买了一些。下周的花销总额就会低于平均水平了。” 尼科莱蒂斯夫人的脸色阴沉。 “你解释每件事都振振有词。” “好了。”哈伯德太太把账单整理成一堆放在桌上,“还有其他事吗?” “那个美国姑娘,萨莉·芬奇,她说要离开。我不想让她走。她拿着富布赖特奖学金,她能把其他富布赖特奖学金获得者引到这里来。她一定不能离开。” “她为什么要走呢?” 尼科莱蒂斯夫人耸起宽阔的肩膀。 “我不记得了。她没说真话,我能看出来。他们向来瞒不了我。” 哈伯德太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在这点上她倾向于相信尼科莱蒂斯夫人。 “萨莉什么都没对我说过。”她说。 “可你会找她聊聊的吧?” “是的,当然。” “而且如果是那些有色人种学生,像那些印度人、女黑人,他们都可以走,你懂吗?种族歧视,美国人极为重视这点。而我看重的是美国人。那么让那些有色人种滚开吧!” 她做了个夸张的手势。 “只要是我负责这里时就不行。”哈伯德太太冷冷地说,“不管怎么说,你的说法不对。学生中间并没有那样的情绪,而且萨莉一定不是那样的人。她和阿基博姆博先生经常共进午餐,没人肤色比他更黑了。” “另外还有共产党人。你是知道美国人是怎么看待共产党人的,奈杰尔·查普曼现在……他就是个共产党员。” “我对此表示怀疑。” “好,好,你真应该听听那天晚上他是怎么说的。” “奈杰尔常常口无遮拦,惹恼别人。他那样非常令人讨厌。” “你对他们所有人都了解得很。亲爱的哈伯德太太,你真是太棒了!我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如果没有哈伯德太太我该怎么办?我完完全全依赖你。你是个极好的、极好的女人。” “打一棒子给颗甜枣。”哈伯德太太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会做好力所能及的事。” 她离开了房间,不顾身后那些喷涌而出的感谢之辞。 她自言自语道:“白白浪费我的时间,真是个让人抓狂的女人!”说完急匆匆地穿过走廊,进到自己的起居室。 但是哈伯德太太仍然没能得来些许安静。她刚一进屋,就有个高个子的姑娘站起来对她说:“我想跟您聊几分钟,可以吗?” “当然了,伊丽莎白。” 哈伯德太太相当惊讶。伊丽莎白·约翰斯顿是个从西印度群岛来这里学习法律的姑娘,她学习努力且很有雄心,但不怎么与人交往。她一向给人的印象是各方面表现得特别均衡,办事能力强,哈伯德太太一直把她当成宿舍里最满意的学生之一。 她已经在极力地控制了,虽然黝黑的脸上面无表情,不过哈伯德太太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轻微的颤抖。 “有什么事情吗?” “有。能请您到我的房间里吗?” “稍等一会儿。”哈伯德太太脱掉外套、摘下手套,然后跟着这个姑娘出了房间,走上通往楼上的楼梯。这个姑娘的房间在顶层。她打开房门,径直走向窗边的桌子。 “这是我的论文。”她说,“这代表了我几个月的辛苦努力。您看看有人对它做了什么?” 哈伯德太太倒吸了一口冷气。 墨水洒在了桌子上,流得论文上到处都是,完全浸透了。哈伯德太太用指尖碰了一下,还是湿的。 她虽然知道问题有些愚蠢,可还是问道:“不是你自己弄洒了墨水吧?” “不是。这是在我出去时洒上的。” “比格斯太太,你认不认为……” 比格斯太太是照看顶层卧室的女清洁工。 “不是比格斯太太。这甚至都不是我自己的墨水。我的墨水在床边的书架上,没人动过。有人把墨水带到这儿,故意做了这件坏事。” 哈伯德太太惊呆了。 “真是干了件极其恶劣残忍的事。” “是啊,真是件坏事。” 姑娘平静地说着,但是哈伯德太太不会真的以为她能这么心平气和。 “呃,伊丽莎白,我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感到震惊,非常震惊,我会尽最大努力找出是谁做了这么缺德恶毒的事。关于这点,你有什么思路吗?” 姑娘脱口而出。“这是绿墨水,您看到了。” “是的,我注意到了。” “绿墨水不是很常见。我知道这里有一个人在用。是奈杰尔·查普曼。” “奈杰尔?你认为奈杰尔会做这样的事?” “我不应该这么认为。但他确实用绿墨水写信和记笔记。” “我必须问一些问题。伊丽莎白,对于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抱歉,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我会竭尽全力揭开真相。” “谢谢您,哈伯德太太。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不是吗?” “是。呃……是的。” 哈伯德太太离开房间,走向楼梯。但她在刚要下楼的一刻突然停住了,走向了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她敲了一下门,萨莉·芬奇小姐的声音响起,让她进去。 这个房间让人感到舒服,而且生性开朗、长着红头发的萨莉·芬奇本人也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她正在写便笺,鼓着腮帮子抬起了头。她拿出一盒打开的糖果,有些口齿不清地说:“从家里带来的糖果,吃点吧。” “谢谢你,萨莉,但我现在不想吃。我相当心烦意乱。”哈伯德太太顿了一下,“你听说伊丽莎白·约翰斯顿出了什么事吗?” “黑贝丝出了什么事?” 黑贝丝是个充满爱意的昵称,而且那个姑娘本人已经接受了。 哈伯德太太描述了所发生的事。萨莉表现出既十分同情又无比愤怒的样子。 “我想说那真是件卑鄙的事。真是难以置信,什么人会对我们的黑贝丝做出那样的事。每个人都喜欢她。她那么文静,很少与人打交道或参加什么活动,但是我相信,没有人不喜欢她。” “这也是我想说的。” “哦,和其他的事情十分相似,不是吗?这就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哈伯德太太见这姑娘突然停了下来了,便追问道。 萨莉慢悠悠地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尼科太太跟您讲了吗?” “讲了。她对于你要离开非常烦躁不安,她似乎认为你并没有告诉她真正的原因。” “嗯,我是没告诉她。没有必要让她火冒三丈。您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那个理由已经足够充分了。我只是不喜欢这里最近发生的事。我的鞋丢了真是件怪事,然后是瓦莱丽的丝巾被人剪碎了,还有伦恩的背包……小偷小摸并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时有发生。这种事不光彩,不过还说得过去。但这里发生的事可就不一样了。”她停顿了一会儿,面带微笑,然后突然咧嘴大笑了起来,“阿基博姆博害怕了。”她说,“他总是很出众,有文化素养,但他们西非有个不错的老旧信仰,非常接近于表象的巫术。” “讨厌!”哈伯德太太生气地说,“我可忍受不了迷信的荒谬说法。那只是普通人自己做些惹人烦的事罢了。仅此而已。” 萨莉的嘴角向上翘,像猫一样笑起来。 “重点,”她说,“在‘普通’上。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房子里的某个人并不普通。” 哈伯德太太走下楼梯,转身走进位于一楼的学生公共休息室。房间里有四个人。瓦莱丽·霍布豪斯斜躺在沙发上,她那双优雅纤细的双腿高高地架在沙发扶手上;奈杰尔·查普曼坐在桌子旁边,面前摊着一本打开的厚书;帕特丽夏·莱恩倚靠着壁炉台。一个身穿雨衣的姑娘刚刚走进屋,哈伯德太太进来时她正摘下羊毛帽。她是个身材矮胖但皮肤白皙的姑娘,一双棕色的眼睛分得有点开,嘴总是微微张开着,就像一直受着什么惊吓似的。 瓦莱丽把烟从嘴里拿开,用懒洋洋、慢吞吞的腔调说:“您好呀,妈。有没有给那个让我们如老魔鬼般敬畏的女主人拿一杯舒缓糖浆呢?” 帕特丽夏·莱恩说:“她还在气头上吗?” “她因为什么发火?”瓦莱丽咯咯地笑着说。 “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哈伯德太太说,“奈杰尔,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我吗,妈妈?”奈杰尔一边看着她一边合上了书。他那不怀好意的瘦削脸庞上忽然显现出淘气的神态,但是笑容出奇地甜。“我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我希望。”哈伯德太太说,“但是有人故意使坏,把墨水狠狠地泼在了伊丽莎白·约翰斯顿的论文上,而且是绿墨水。你用绿墨水写字,奈杰尔。” 他盯着她,笑容消失了。 “是的,我是用绿墨水。” “可恶的家伙,”帕特丽夏说,“我希望你没那么做,奈杰尔。我对你说过很多次,这样下去会给你带来非常大的影响。” “我喜欢受到影响。”奈杰尔说,“淡紫色的墨水更好,我认为。我一定要试着搞一些来。不过您是认真的吗,妈妈?我是说搞破坏?” “是的,我是认真的。是你干的吗,奈杰尔?” “不,当然不是。我喜欢捉弄人,正如您所知道的,但我从来不做那种肮脏的恶作剧,当然也不会对专注于自己事业的黑贝丝那么做,她和我心中那些能提起的榜样人物一样。我的墨水在哪儿?我记得,昨晚给钢笔加满了。我通常把它放在那边的书架上。”他一跃而起,穿过房间,“您是对的。墨水瓶几乎空了,但实际上它应该是满的。” 穿雨衣的姑娘轻轻地吸了口气。 “哦,天哪,”她说,“哦,天哪,我不喜欢这种事……” 奈杰尔转向她,并发难。 “你有不在场证明吗,西莉亚?”他用威胁的语气说。 那姑娘吓得屏住了呼吸。 “不是我做的,我真的没做。我一整天都在医院里。我不可能……” “好了,奈杰尔。”哈伯德太太说,“别吓唬西莉亚了。” 帕特丽夏·莱恩生气地说:“我不理解奈杰尔为什么会被怀疑,只是因为他的墨水被人用来……” 瓦莱丽刻薄地说:“做得对,亲爱的,保护好你的小孩。” “但这样不公平……”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西莉亚一本正经地表示抗议。 “没人认为是你干的,孩子。”瓦莱丽不耐烦地说,“要我看,都一样。”她与哈伯德太太目光相接,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所有这些都已经超出了开玩笑的范围,是该做点什么了。” “是该采取点措施了。”哈伯德太太严肃地说。 第四章 第四章 “给您,波洛先生。” 莱蒙小姐把一个棕色的小纸包递到波洛眼前。他撕掉包装纸,仔细打量着一只做工精巧的银色晚装鞋。 “就像您说的,我在贝克街找到的。” “这可帮了我们的忙。”波洛说,“同时也证实了我的想法。” “正是。”天生无比缺乏好奇心的莱蒙小姐说。 然而,她很容易受到家人感情的影响。她说:“如果不是太麻烦您的话,波洛先生,我收到一封我姐姐寄来的信,事情有了一些新的进展。” “可以让我看看吗?” 她把信递过去,波洛读过之后让莱蒙小姐给她姐姐打个电话。不一会儿,莱蒙小姐表示线路已接通。波洛拿起电话接听。 “是哈伯德太太吗?” “哦,是我,波洛先生。感谢您这么快就给我打电话。我真的非常——” 波洛打断了她。 “你是从哪里打来的?” “怎么?当然是从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哦,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在自己的起居室里。” “那边有分机吗?” “这部就是分机,总机在楼下的大厅里。” “有没有人可能在屋子里偷听?” “每天的这个时间学生们都出去了。厨子去菜市场了,她的丈夫杰罗尼莫几乎不懂英语。还有个女清洁工,但她是个聋子,我非常肯定,您不用担心有人偷听。” “非常好。我可以自由地说话了。你们会偶尔在晚上办个讲座或者看场电影吗,搞点娱乐活动之类的?” “我们有时会办讲座。巴尔特劳特小姐,那位探险家,前不久来过,分享了她五花八门的幻灯片。尽管那晚有不少学生出去了,但她分享的远东任务经历对我们仍然很有吸引力。” “啊,那么今晚你将邀请的是你妹妹的雇主,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他去给你的学生们讲述案子里甚为有趣的部分。” “这真是太好了,我没问题。但是您是不是认为……” “不存在什么认为不认为的问题,就这么定了!” 那晚,学生们一走进公共休息室,就发现门里边的布告栏上多了一份通知。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著名的私家侦探,热情地答应我们今晚就他成功的侦探理论和实践做个演讲,其中包括知名犯罪案例的报告。 回来的学生们对此七嘴八舌地展开了议论。 “这个私家侦探是谁?”“从没听说过他。”“哦,我听说过。有个男人因谋杀一个女清洁工被判处死刑,这个侦探在最后关头找出真凶,从而救了他 。”“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认为相当有趣。”“科林应该感兴趣,他对犯罪心理学十分着迷。”“我不敢妄下断言,但也不否认跟一位与罪犯密切接触过的人聊聊会很有意思。” 晚餐七点半开始。当哈伯德太太从她的起居室(尊贵的客人已经在那里品尝过雪莉酒了)下来时,大多数学生都已就座。她身后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小个子男人,一头黑发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手一直捻着他那形状特殊的小胡子。 “波洛先生,这些是我们的一部分学生。这位是波洛先生,晚饭后他将亲切地为我们做报告。” 相互寒暄后,意大利小个子男仆端上来一大碗鲜美的蔬菜面条汤。波洛坐在哈伯德太太旁边,正忙着避免让他的胡子沾上汤汁。 接下来的菜是一盘滚烫的意大利细面条和肉丸。就在这时,坐在波洛右边的姑娘怯生生地跟他搭话。 “哈伯德太太的妹妹真的在为您工作?” 波洛转过头看着她。 “确实是这样的。这么多年,莱蒙小姐一直是我的秘书。她是我见过的做事最高效的女人,我有时候都有点怕她。” “哦,我懂了。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呢,小姐?” 他如慈父般冲她微笑着,脑子里开始琢磨。 漂亮可爱、闷闷不乐、反应不是太快、有点胆小……他说:“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和所学的专业吗?” “我叫西莉亚·奥斯汀。我没在上学,我是圣凯瑟琳医院的一名药剂师。” “啊,那份工作挺有意思的吧?” “呃,我不知道……也许是吧。”她的语气很不确定。 “其他人呢?方便的话,你能和我说说其他人吗?我听说这里是外国学生之家,但是看上去大多是英国人。” “一些外国学生出去了。钱德拉·拉尔先生和戈帕尔·拉姆先生,他们是印度人。赖因吉尔小姐是荷兰人,还有艾哈迈德·阿里先生,他是埃及人,是个政治狂人!” “在座的都是谁呢?给我说说吧。” “哦,坐在哈伯德太太左边的是奈杰尔·查普曼,他在伦敦大学研究中世纪史和意大利语。那边挨着他、戴眼镜的是帕特丽夏·莱恩,她在攻读考古学学位。那个红头发的高个子男孩叫伦恩·贝特森,他是个医生。还有那个黑皮肤的姑娘,是瓦莱丽·霍布豪斯,她在一家美容院工作。坐在她旁边的是科林·麦克纳布,他在上精神病学的研究生课程。” 她在介绍科林时语气有轻微的变化。波洛敏锐地瞥向她,看到她的脸色也有了些许变化。 他心里想:看来她爱上他了,而且无法轻易隐藏自己的感情。 他注意到年轻的麦克纳布坐在桌子对面,好像从没往她这边看过,他正与旁边的红头发姑娘聊得热火朝天。 “那位是萨莉·芬奇,她是个美国人,拿着富布赖特奖学金来到这边学习。那边那位是吉纳维芙·玛丽考德,她在学习英语。挨着她的是雷内·哈雷。那个小美人叫吉恩·汤姆林森,她也在圣凯瑟琳医院工作,是个理疗师。那个黑人叫阿基博姆博,他来自西非,人非常好。还有伊丽莎白·约翰斯顿,她来自牙买加,是研究法律的。挨着我们、在我右边的两名土耳其学生大约一周前才来,他们几乎完全不懂英语。” “谢谢你。你们一起相处得还算融洽吗?还是会发生争吵呢?” 他轻松的语气使得这句话不那么严肃刻板了。 西莉亚说:“哦,我们都很忙,忙得真是没时间吵架。尽管……” “尽管什么,西莉亚小姐?” “呃……奈杰尔,哈伯德太太旁边那位,他喜欢煽动大家的情绪,让大家生气。伦恩·贝特森则容易发火,他有时会暴跳如雷,但他也确实非常讨人喜欢。” “那科林·麦克纳布呢?他也容易发怒吗?” “哦,不,科林只会扬起眉毛,逗人发笑。” “我明白了。年轻的姑娘们呢,你们之间有争吵吗?” “哦,不,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吉纳维芙有时会耍点小脾气。我觉得法国人比较敏感,哎呀,我的意思是……对不起。” 西莉亚神情有些慌乱。 “我啊,我是比利时人。”波洛郑重其事地说。他抢在西莉亚缓过劲来之前立刻继续说道:“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奥斯汀小姐?刚才你说你想知道些什么,你想知道什么呢?” 她紧张地把面包捏成了碎屑。 “哦,那个,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最近有人搞了一些愚蠢的恶作剧,我认为哈伯德太太……我真是太傻了,我并没想表达什么。” 波洛没有向她施压,他把脸转向哈伯德太太,参与到和她,还有奈杰尔·查普曼的三方谈话中。奈杰尔引入了“犯罪是种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形式”这样一个具有争议的话题。实际上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是那些警察,他们从事这项职业是因为暗藏于心的施虐本性。波洛被逗笑了,他注意到奈杰尔一发表评论,坐在他身边的那个看似焦虑、戴着眼镜的年轻女人就立马拼命为他辩解。然而奈杰尔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哈伯德太太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你们年轻人如今除了政治学和心理学之外什么都不想。”她说,“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比你们无忧无虑多了。我们会跳舞。如果把公共休息室的地毯卷起来,就成了相当合适的场地。人们随着收音机翩翩起舞,但是你们从来不会这样做。” 西莉亚笑了,带着一点点恶意的口吻说:“但你跳过舞,奈杰尔。我和你跳过一次,虽然我并不指望你能记起来。” “你和我跳过舞?”奈杰尔疑惑地问道,“在哪儿?” “在剑桥大学……五月周(注:五月周(may week),剑桥大学各学院在每个学年结束后会举行舞会、焰火等特色庆祝活动。学生们以彻夜狂欢的方式庆祝考试结束。虽然后来学制改革,毕业和考试都改到了六月,但“五月周”和“五月舞会”的名字一直延续至今。)。” “哦,五月周!”奈杰尔挥挥手,好像要告别年少时的罪恶。 “每个人都经历过青少年时代。幸好它转瞬即逝。” 奈杰尔现在明显不超过二十五岁。波洛因为有胡子才挡住了笑容。 帕特丽夏·莱恩认真地说:“您也看见了,哈伯德太太,我们有太多要完成的学习任务。要参加讲座,要写论文,如果不是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我们实在是没有时间。” “哦,我亲爱的,每个人只年轻一次。”哈伯德太太说。 意大利细面条和巧克力布丁被陆续端上来,晚餐后他们都走进了公共休息室,随意从桌上的水壶中取用咖啡。随后大家请波洛开始演讲。两个土耳其学生礼貌地离开了,剩下的人自行落座,翘首以待。 波洛站起身来,以他一贯的沉着镇定开始演讲。自己的声音总是令他心情愉悦,他以轻松快乐的方式讲了四十五分钟,适度夸张地向听众们回顾了他的那些经历。如果他想以精妙的方式把自己包装成一个骗子,也绝不会表现得不自然。 “因此,你们看,”他开始总结陈词,“我对这座城市里的一位先生说,我想起一个在列日 认识的肥皂生产商,他为了娶漂亮的金发女秘书而毒死了自己的妻子。我说得非常轻松,但马上就看到了他的反应。他把我刚帮他找回来的钱硬塞给我,脸色变得苍白,眼中充满了恐惧。我说:‘我会把这笔钱捐给应得的慈善机构。’‘您愿意怎么做都可以。’他说。然后我非常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先生,十分小心谨慎才是明智的。’他点头同意,没说什么。我一走出去就看到他在擦拭前额,他明显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而我呢,我挽救了他的生命。因为虽然他仍为了金发女秘书而神魂颠倒,但现在他不会试着去毒死他那既愚蠢又脾气不好的妻子了。预防总要好于治疗。我们要防止谋杀,而不是等到凶手们已经付诸了行动。” 他鞠了一躬,伸出双手。 “好了,我已经占用你们够多的时间了。” 学生们为他热烈地鼓掌。波洛再鞠一躬。之后,他刚要坐下,科林·麦克纳布把咬在嘴里的烟斗拿下来,说道:“那么现在,或许你该告诉我们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了吧!” 沉默了瞬间,帕特丽夏用责备的语气对他说:“科林!” “好吧,我们可以猜一猜,不是吗?”他轻蔑地环顾四周,“波洛先生给我们做了一次有趣的小小发言,但这并不是他来这里的目的。他有事在身。波洛先生,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们都笨到那个程度?” “你说的只是你的观点,科林。”萨莉说。 “但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吗?”科林说。 波洛又摊开双手,做了个优雅的表示肯定的动作。 “我承认。”他说,“我们亲切的女主人向我吐露了某些使她担心的事情。” 伦恩·贝特森站起来,面色凝重,气势汹汹。 “看看吧,”他说,“这算什么?是要栽赃给我们吗?” “贝特森,你真是刚刚才恍然大悟的吗?”奈杰尔惬意地说。 西莉亚吓得深吸一口气,说:“这么说我猜对了!” 哈伯德太太用权威性的语气断然道:“我让波洛先生来给我们做个报告,我也想就近来发生的各种事情向他征求建议。是该采取一些措施了,我看唯一可取的办法是……报警。” 激烈的争论立刻爆发了。吉纳维芙突然发作起来,用法语叫喊。“真是奇耻大辱,报警真是太丢脸了!”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加入争论,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最终还是平静下来,莱纳德·贝特森提高嗓音做出了决定。 “让我们听听波洛先生对于我们的麻烦有什么高见。” 哈伯德太太说:“我已经告诉了波洛先生全部的事实。如果他想问什么问题,我相信你们都不会反对。” 波洛向她鞠了一躬。 “谢谢。”他像个魔术师一般拿出一双晚装鞋,交给萨莉·芬奇。 “是你的鞋吗,小姐?” “这是怎么回事?没错,可怎么是一双?丢的那只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贝克街车站的失物招领处找到的。” “您怎么会想到在那里呢,波洛先生?” “一个非常简单的推理过程。有人从你的房间里拿走了一只鞋,为什么?不是为了穿,也不是为了卖。而藏在这所房子里会被大家想尽办法找到,所以鞋必须拿到屋外,或者毁掉。但是毁掉一只鞋并不容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它包起来,在上下班高峰期间带到公共汽车或者火车上,塞到座位下面。这是我的第一感觉,事实证明是正确的。我知道我的方向是对的。鞋子被人拿走了,就像你们的一首诗里说的。‘是为了捣乱,他只不过是在撒娇和卖傻’ 。” 瓦莱丽大笑一声。 “那是在说你吧,奈杰尔,亲爱的,一点都不差。” 奈杰尔有点不自然地笑着说:“那鞋如果合脚的话,我就会穿上它。” “胡说,”萨莉说,“奈杰尔没偷我的鞋。” “他当然没偷,”帕特丽夏愤怒地说,“这真是荒谬至极的想法。” “我不知道哪儿荒谬了?”奈杰尔说,“事实上我根本没做过这种事情。而毫无疑问,我们都会这么说。” 波洛等着他们说完,就像演员在等待提示一样。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伦恩·贝特森那张激动的脸上,接着好奇地扫视了一遍其他的学生。 他刻意做了个外国人常做的手势,说道:“我的身份有点微妙。我是这里的客人,受哈伯德太太邀请而来,来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仅此而已。还有,当然了,为了把一双可爱的鞋子还给这位小姐。至于更进一步的……”他略作停顿,“贝……特森先生?对,贝特森,让我说说对这件‘麻烦事’的看法。但是我谈论这个不太妥当,除非你们都愿意让我讲,而不是只有一个人邀请我。” 大家都看见阿基博姆博先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他那长满黑色卷发的头。 “这个程序非常正确,是的,”他说,“真正的民主程序是所有在场的人投票表决。” 萨莉·芬奇不耐烦地高声说道:“啊,什么?”她说,“这是个聚会,所有的朋友聚在一起。让我们听听波洛先生的建议吧,别再小题大做了。” “我不能更赞同你了,萨莉。”奈杰尔说。 波洛点了点头。 “非常好。”他说,“既然你们都问我这个问题,那我就做个回答。我的建议相当简单。哈伯德太太,或者尼科莱蒂斯夫人,应该马上报警,刻不容缓。” 第五章 第五章 毫无疑问,波洛的建议出乎了众人的意料。随之而来引发的不是一连串的抗议或批评,而是一阵突如其来的、令人不舒服的沉默。 趁着空气瞬间凝固,波洛被哈伯德太太带去了她的起居室。他在离开之前只是急匆匆地说了一句礼貌的话——“大家晚安”。 哈伯德太太打开灯、关上门,让波洛先生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她脸上和蔼愉快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怀疑和焦虑。她给她的客人敬上一支香烟,但波洛礼貌地拒绝了,解释说他更喜欢抽自己的。他也给了她一支,但她谢绝了,以心不在焉的语气说道:“我不抽烟,波洛先生。” 接着她在他对面坐下,犹豫了一下之后说:“我相信您是正确的,波洛先生。或许我们应当叫警察来管管这件事,尤其是在发生恶意的墨水事件之后。但是我宁愿希望您没这么说,没说得那么直接。” “啊。”波洛说,他刚点着一支小烟卷,看着烟缓缓上升,“你说我本该掩饰一下的?” “哦,我想那么做确实不错,既公平合理又光明磊落,但在我看来,保持冷静可能更好。可以请一位警官过来,私下里跟他说明这件事。我的意思是,不管是谁做了这么愚蠢的事,呃,那个人现在已经受到警告了。” “也许吧。” “我想这一点是十分肯定的。”哈伯德太太一针见血地强调,“不是也许!即使这个人是一个今晚没在这里的仆人或学生,消息也会传得沸沸扬扬。这种事情一贯如此。” “确实是。一贯如此。” “还有尼科莱蒂斯夫人呢?我不清楚她会持怎样的态度,大家一向捉摸不透她。” “查明真相倒是很有意思。” “我们自然不能报警,除非她同意。唉,这是谁啊?” 传来一阵催促般的剧烈敲门声,几乎在哈伯德太太急忙应道“进来”之前又敲了一遍。门开了,科林·麦克纳布嘴里紧紧地叼着烟斗,一脸愁容地走进房间。 他拿开烟斗,关上身后的门,说道:“恕我冒昧,我来这儿只是急着跟波洛先生说一句话。” “和我?”波洛一脸茫然,惊讶地转过头来。 “对,和您。”科林冷冷地说。 他拉过一把相当不舒服的椅子,面朝波洛坐了上去。 “您今晚给我们做了个有趣的演讲。”他态度随便地说道,“我不否认您是位经验丰富、阅历颇深的人,但是恕我冒昧,您的方式和想法都已经过时了。” “够了,科林。”哈伯德太太的脸色有了变化,她说道,“你真是太无礼了。” “我没打算冒犯您,只是想要把事情搞清楚。罪与罚,波洛先生,您的视野仅限于此。” “在我看来,一切都存在自然而然的因果关系。”波洛说。 “您只是从法律这个狭隘的视角去看,而且是最陈旧的法律。现如今,即使是法律也必须与时俱进,要跟得上导致犯罪的最新理论。重要的是动机,波洛先生。” “提到这一点,”波洛大声说道,“用你们时髦的话说,我不能更赞同你了!” “那么,您该想想在这所房子里所发生的事情的动机。您应该找出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 “我仍然赞同你。是的,那是最重要的。” “因为总会有个原因。而且对于参与的人来说,可能是个非常合理的原因。” 听到这里,哈伯德太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突然插嘴道:“垃圾。” “这就是您不对的地方了,”科林慢慢把头转向她,说,“您是从心理背景来考虑的。” “心理,真是胡言乱语,”哈伯德太太说,“我没有耐心听你的这套言论!” “那是因为您对此一无所知。”科林严厉地指责道,把注意力转回到波洛身上,“我对这类主题很感兴趣。我当前正在学习精神病学和心理学的研究生课程。我们遇到过最错综复杂、令人震惊的案例。波洛先生,我想向您指明的是,您不能用原始罪恶的原理或随便忽视国家的法律来草率地对待罪犯。如果您想要挽救有过失的年轻人,您就要理解问题的根本。您不了解也没想过这些想法,我敢肯定,您会发现这有些难以接受——” “偷就是偷。”哈伯德太太倔强地插嘴。 科林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波洛温和地说:“我的想法无疑是落伍了,但我准备洗耳恭听,麦克纳布先生。” 科林看上去又惊又喜。 “这么说来就公平了,波洛先生。现在我要试着用非常简单的语言为您解释清楚这件事。” “谢谢。”波洛谦卑地说。 “方便起见,我要从您今晚拿来还给萨莉·芬奇的那双鞋说起。如果您还记得,是一只鞋被偷了,只有一只。” “我还清晰地记得。”波洛说。 科林·麦克纳布身体前倾,他严肃英俊的外貌因为渴望而容光焕发。 “啊,但您并没有看到它的重要性。这是一桩任何人都希望碰到的、极其完美和令人满意的案例。这其中,可以非常肯定的是,存在一种灰姑娘情结 。您或许对《灰姑娘》这则童话故事比较熟悉吧。” “它起源于法国 ,我当然熟悉。” “灰姑娘坐在火炉旁,做着没有报酬的苦工。她的姐姐们穿着华丽的服饰赶赴王子的舞会。一个仙女把灰姑娘也送到了舞会上。当午夜钟声敲响时,她的一身盛装化为碎片。她仓皇逃走,只留下一只鞋。因此我猜想,有人把自己当成了灰姑娘,当然这是无意识的。从这里我体会到了挫折、嫉妒和自卑的感觉。这个姑娘偷了一只鞋,为什么呢?” “一个姑娘?” “显然是个姑娘,”科林厉声道,“连智商最低的人也能看出来。” “够了,科林!”哈伯德太太说。 “请继续。”波洛礼貌地说。 “很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她很清楚内心的渴望。她想成为公主,被王子认出来并带走。另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鞋子是从一个要去参加舞会的美丽女孩那儿偷走的。” 科林的烟斗早就熄灭了,他正热血沸腾地挥舞着它。 “那么现在我们要审视一下其他事件。一个家伙有收集漂亮东西的癖好,收集与魅力女性相关的所有东西。粉盒、口红、耳环、手镯、戒指,这具有双重意义,这个姑娘想要被人关注,甚至想被处罚。青少年犯罪的案子经常是这样。这些东西里没有哪一件能够算做普通的偷窃犯罪,她不是追求这些东西的价值。这就好像一个富有的女人走进百货商店去偷那些她能轻松支付得起的东西。” “一派胡言。”哈伯德太太气愤地说,“一些人只是单纯的不诚实,仅此而已。” “被偷的东西里还有像钻石戒指这种值钱的。”波洛无视哈伯德太太的话,说道。 “那个还回来了。” “当然了,麦克纳布先生,你不会说听诊器也是女人喜爱的东西吧?” “那个有更深层次的意义。意识到自身魅力不足的女人就会从追求职业发展上寻求升华。” “那食谱呢?” “是家庭生活、丈夫和家人的象征。” “还有硼酸粉呢?” 科林急躁地说:“我亲爱的波洛先生,没人会偷什么硼酸粉!他们为什么要偷呢?” “这也是我曾问过自己的问题。我必须承认,麦克纳布先生,你似乎得出了每件事的答案。那么请给我解释一下,一条旧法兰绒裤消失的意义何在?而且是你的法兰绒裤,据我所知。” 科林第一次显现出不安之情。他满脸通红,清了清嗓子。 “我可以解释这一点,但有点复杂。而且或许……呃,相当令人尴尬。” “啊,你让我有点难堪。” 波洛突然身子前倾,轻轻地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膝盖。 “墨水洒在一个学生的论文上,有人的丝巾被剪碎,这些事情没有让你感到不安吗?” 科林所表现出来的满足和优越感突然遭受打击,使得他的表情发生了不可思议的转变。 “确实让我不安。”他说,“相信我,我确实感到不安。非常不安。她应该得到治疗,立刻。但需要的是药物治疗,这是重点,不是警察能办到的事。她已经完全陷于困境。如果我——” 波洛打断了他。 “你知道她是谁吗?” “嗯,我强烈怀疑一个人。” 波洛以概括的口吻喃喃自语道:“一个姑娘在与异性交往方面不那么成功,她是个羞涩的女孩,一个深情的女孩,一个脑子反应有点慢的女孩,一个感到失意和孤独的女孩,一个——”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波洛停住了。门又被敲响。 “进来。”哈伯德太太说。 门开了,西莉亚·奥斯汀走了进来。 “啊!”波洛点着头说,“真的是你。西莉亚·奥斯汀小姐。” 西莉亚用为难的眼神看着科林。 “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她气喘吁吁地说,“我来……我来是……” 她做了个深呼吸,冲到哈伯德太太跟前。 “请、请您不要报警。是我干的。我拿走了那些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无法想象,我也不想这么干。只是……只是控制不住自己。”她转过身来看着科林,“现在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我想你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我知道自己是个坏人……” “啊!一点也不坏,”科林说。他那富有魅力的嗓音是那么温暖亲切。“你只是一时糊涂,仅此而已。你只是害了一种病,让你不能清晰地看待事物。如果你相信我,西莉亚,我可以使你很快恢复正常。” “哦,科林……真的吗?” 西莉亚带着明显的爱慕之情看着他。 “我一直担心至极。”他以近乎慈父般的方式拉起她的手。“哦,现在再也没有必要担心了。”他站起身,让西莉亚的手挽着他的手臂,态度坚决地看着哈伯德太太。 “我希望从现在起,”他说,“再也别说报警之类的傻话了。没有任何真正值钱的东西被偷走,而且西莉亚会归还拿走的东西。” “我没办法归还手镯和粉盒。”西莉亚忐忑不安地说,“我把它们扔进排水沟了。但是我会买新的。” “还有听诊器呢?”波洛说,“你把它放哪儿了?” 西莉亚涨红了脸。 “我从来没拿过什么听诊器。我要个没用的旧听诊器干什么?”她的脸涨得更红了,“而且,我也没把墨水泼在伊丽莎白的论文上。我从来没做过……像那么恶毒的事。” “但你剪碎了霍布豪斯小姐的丝巾,小姐。” 西莉亚看上去局促不安。她相当犹豫地说:“那不一样。我的意思是……瓦莱丽并不介意。” “那帆布背包呢?” “哦,我没有弄坏那个包,那是有人在发泄怒气。” 波洛拿出从哈伯德太太小本子上抄下来的清单。 “告诉我,”他说,“这次一定要说真话。在已经发生的这些事情里,哪些是你做的,哪些不是?” 西莉亚扫了一遍清单,马上做出了回答。 “背包,还有电灯泡、硼酸和浴盐的事我一无所知。另外,关于戒指只是个误会,我发现它非常值钱后就立刻还回去了。” “我知道了。” “因为我真的不是故意不诚实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西莉亚眼中现出了微微的警觉。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完全混乱了。” 科林强行插话进来。 “如果您不再盘问她,我会非常感激您的。我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从现在开始,我会百分之百对她负责。” “哦,科林,你对我真好。” “我想要你告诉我关于你的许多事,西莉亚。比如说你早年的家庭生活,你父母相处得好吗?” “哦不,有些糟糕……在家里……” “果真如此。还有——” 哈伯德太太打断了他,她以威严的声音说道:“就到这里吧,你们两个。我非常高兴,西莉亚,你能过来坦白承认。尽管你已经给我们造成了过多的担心和忧虑,你应该为此感到羞愧。但我也要说,我接受不是你故意把墨水洒在伊丽莎白论文上的说法,我相信你不会做那样的事。现在你走吧,你和科林。今晚我已经受够你们俩了。” 门在他们身后刚一关上,哈伯德太太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唉,”她说,“这件事您是怎么看的?” 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说:“我想……我们促成了一出爱情戏,现代风格的。” 哈伯德太太立刻脱口而出表示不赞成。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风俗。”波洛喃喃地说,“在我年轻的时候,年轻人借给女孩子通神学的书或是讨论梅特林克的《青鸟》 ,统统都是情操和崇高的理想。当今却是与环境不相适应的生活,以及把男女关联在一起的各种情结。” “真是胡闹。”哈伯德太太说。 波洛表示不同意。 “不,不全是胡闹。基本的原则无懈可击,但是科林那样认真的青年研究者,除了关心情结和受害者不幸福的家庭生活之外,他一概视而不见。” “西莉亚的父亲在她四岁时去世了。”哈伯德太太说,“她和她和蔼却愚钝的母亲度过了非常愉快的童年。” “啊,但她足够聪明,以至于没有对年轻的麦克纳布说这些!她只说他想听的。她真是深陷爱河了。” “您相信那些鬼话吗,波洛先生?” “我不相信西莉亚有灰姑娘情结或是她偷了东西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认为她冒着偷无关紧要的小东西的风险,是为了吸引那位认真的科林·麦克纳布的注意力。在这个目标上她已经成功了。如果她保持着可爱、害羞、普通女孩的形象,他可能永远不会关注到她。在我看来,”波洛说,“一个姑娘为了得到她喜欢的人,会尝试孤注一掷。” “我觉得以她的头脑,不足以想出这样的方法。”哈伯德太太说。 波洛没有回答,他皱着眉头。哈伯德太太继续说:“这么说,整起事件就是个骗局!实在是抱歉,波洛先生,让您的时间花费在这样的小事上了。无论如何,结果好一切都好。” “不不。”波洛摇了摇头,“我认为还没有结束。我们排除掉了一些显而易见的、相当微不足道的手段。但仍有事情无法解释;而我……我感觉这里的问题有些严重。相当严重。” “哦,波洛先生,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这只是我的感觉……我想知道,太太,我能和帕特丽夏·莱恩小姐谈谈吗?我想检查一下被偷的戒指。” “为什么不可以呢,当然可以,波洛先生。我下楼去叫她上来见您,我正想找伦恩·贝特森说点事。” 帕特丽夏·莱恩没过多久就进来了,她的脸上充满疑惑。 “对不起打扰你了,莱恩小姐。” “哦,没关系。我不太忙。哈伯德太太说您想看看我的戒指。” 她把戒指从手指上摘下来,递给他。 “这确实是一块很大的钻石,但无疑款式过时了。它是我妈妈的订婚戒指。” 波洛检查着这枚戒指,点了点头。 “她还健在吗,你的母亲?” “不在了。我父母都去世了。” “真令人难过。” “是啊。他们人都非常好,我应该和他们更亲近一些的,但不知怎的,我和他们一直没那么亲近。他们去世之后我就后悔莫及了。我妈妈希望女儿苗条漂亮,穿戴讲究,喜欢社交。她知道我读了考古学之后非常失望。” “你的性情总是这么严肃认真吗?” “我想是的,确实。我觉得人生苦短,应该实实在在地做些值得做的事情。”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推测帕特丽夏·莱恩不过三十出头。除了草草地涂了口红以外,她几乎没有化妆。鼠灰色的头发被她随意地梳在背后,一对特别漂亮的蓝眼睛透过眼镜认真地看着对方。 毫无诱惑力,天哪,波洛带着同情暗自琢磨。看她穿的衣服!他们管这种叫什么来着?像倒着从篱笆里拖出来的一样?真的,这个表述太确切不过了! 波洛对她没什么好感。他还发现听着帕特丽夏用有教养却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说话真是乏味。这个女孩聪明、有修养,他继续暗自琢磨,唉,可年复一年她会变得越来越无趣!等她年老时——他的思维瞬间转移,想到了薇拉·罗萨科娃女伯爵 。异常美丽、光彩照人,即使已经年老色衰!可当今的姑娘们—— 可能因为我老了,波洛继续暗自寻思,即使是这个优秀的女孩,也可能是某人眼中名副其实的维纳斯。但他还是怀疑这一点。 帕特丽夏说道:“对于贝丝……约翰斯顿小姐身上发生的事,我真的非常震惊。在我看来是有人故意拿绿墨水那么做的,使之看起来像是奈杰尔所为。但我向您保证,波洛先生,奈杰尔根本不可能做那种事。” “啊。”波洛更加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涨红了脸,非常着急。 “奈杰尔这个人会让你感到难以捉摸。”她认真地说,“您知道吗,他童年时家庭生活很艰难。” “天哪,又一个!” “您说什么?” “没什么。你是在说……” “奈杰尔。他的处境很艰难。他有挑战各类权威的癖好。他非常聪明。绝对的才华横溢,但我必须承认,他有时的行为举止令人感到非常遗憾。他喜欢嘲笑别人,您知道,他过于蔑视其他人和事,以至于从不解释或保护自己。哪怕这里的每个人都认为他是墨水恶作剧的始作俑者,他也坚决不说一句他没做过这件事。他只会说‘如果他们那么想,就让他们那么想吧’。这种态度真是无比愚蠢啊。” “这样会被人误解,当然。” “我觉得这是种孤傲的表现。他常常容易被人误解。” “你认识他很多年了吗?” “不,只是大约一年前才认识的。我们是在卢瓦尔河谷城堡 旅游观光时遇见的。那时他染上了流感,继而转成肺炎,是我在护理他。他非常虚弱,完全无法照顾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无论他多么独立,都需要像小孩子一样被照顾。他的确需要有人照料。” 波洛叹了口气。他突然感觉对爱情非常厌倦……先是摇尾乞怜、目光中带着崇拜的西莉亚,然后是帕特丽夏,看起来像是热诚的圣母玛丽亚。爱情是无可厚非的。年轻人邂逅,接着出双入对。但他,波洛,幸运的是那些已成为过去。他站起身来。 “小姐,你可否允许我暂时保管你的戒指?明天我必定还给你。” “当然可以呀,如果您愿意。”帕特丽夏相当吃惊地说。 “太感谢你了。同时,小姐你请多加小心。” “小心?小心什么?” “我也希望我能知道。”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仍然忧心忡忡。 第六章 第六章 第二天,哈伯德太太对待每一件事时都显得怒气冲冲。一觉醒来她才感觉如释重负,最近发生的事引发的难缠的疑惑终于一扫而空。一个傻姑娘要为愚蠢的现代时尚(这是哈伯德太太所无法容忍的)行为而负责。从现在起,秩序恢复井然。 哈伯德太太怀着惬意的心情下楼去吃早餐,却发现她刚刚获得的轻松感遭到了打击。学生们选择这个特别的早晨以各自的方式做着特别的事。 钱德拉·拉尔先生听说了伊丽莎白的论文遭到破坏后变得激动起来,正口若悬河地讲着。“压迫。”他气急败坏地说,“对土著民族的压迫。蔑视和歧视,种族歧视。这是个已经得到充分验证的例子。” “钱德拉·拉尔先生,”哈伯德太太针锋相对,“你还是不要随便下那样的结论。没人知道是谁干的,以及为什么那样做。” “哦,但是哈伯德太太,我认为西莉亚已经去找过您并且承认了。”吉恩·汤姆林森说,“我觉得她这么做好极了。我们都必须善待她。” “你一定要这么让人恶心吗,吉恩?”瓦莱丽·霍布豪斯愤怒地要求道。 “我觉得你这么说非常不好。” “承认。”奈杰尔颤抖了一下,说,“这是一个令人生厌的词语。” “我没觉得不妥。牛津团契(注:牛津团契(the oxford group):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瑞士裔美国人弗兰克·布克曼在牛津大学传教,创建了牛津团契。他认为所有问题的根本都可归结于个人的恐惧和自我,解决的方法是把他们的生活交给上帝来安排和控制。)就用过这种说法,而且——” “拜托,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要把牛津团契当作早餐享用吗?”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妈?您是说西莉亚偷了那些东西吗?这就是她不下来吃早餐的原因吗?” “拜托,我没明白。”阿基博姆博先生说。 没人理睬他。大家都急切地想表达自己的想法。 “可怜的孩子,”伦恩·贝特森接着说,“她是缺钱还是怎么的?” “我算不上惊讶,你可知道。”萨莉慢悠悠地说,“我常常有种想法……” “你们是说西莉亚把墨水泼在了我的论文上吗?”伊丽莎白·约翰斯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太出人意料了,简直不敢相信。” “西莉亚没往你的论文上泼墨水。”哈伯德太太说,“而且我希望大家都不要再讨论这件事了。我本打算稍后悄悄告诉你们的,但是……” “但是吉恩昨晚在门外偷听来着。”瓦莱丽说。 “我没有偷听,我只是碰巧路过。” “好了,贝丝,”奈杰尔说,“是谁泼的墨水你一清二楚。是我,可恶的奈杰尔,我用我的小绿瓶干的,是我泼的墨水。” “他没有。他只是故意那么说的。哦,奈杰尔,你怎么那么傻呢?” “我多么高尚啊,我在保护你,帕特 。昨天早上谁管我借墨水了?是你啊。” “拜托,我没听明白。”阿基博姆博先生说。 “你不需要懂,”萨莉告诉他,“如果我是你,我会躲得远远的。” 钱德拉·拉尔先生站了起来。 “你是问为什么是茅茅党 ?是问埃及为什么怨恨苏伊士运河吗?” “哦,见鬼!”奈杰尔把杯子摔在茶托上,激动地说,“先是牛津团契,现在又提起政治!居然在早餐桌上!我要走了。” 他把椅子猛地向后推了一把,离开了房间。 “外面风冷,穿上外套吧。”帕特丽夏跟在他后面跑了出去。 “啧啧啧,”瓦莱丽刻薄地说,“她很快就要长出羽毛,拍打着翅膀了。” 那个法国姑娘,吉纳维芙,英语还没达到能跟上大家快速交流的水平,正用心听雷内在她耳边嘶嘶地翻译。突然,她爆出一串法语,声音接近于尖叫。 “怎么回事?是那个小东西偷了我的粉盒?啊,好啊,我要报警。我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 注 本书中有多处使用法语,为方便起见,均以仿宋字体处理。 科林·麦克纳布几次试图让别人听到自己说的话,但他那像领导一般低沉的声音和慢吞吞的语调完全淹没在各种高声调之中。于是他收起高傲的态度,重重地将拳头砸在桌子上,吓得众人缄默不语。桔子果酱罐从桌子上滑落,掉在地上摔碎了。 “你们能闭嘴吗?所有人都听我说。我从来没听过比这更粗鲁无知、冷酷无情的话了!难道你们没有一个人懂得哪怕一点点的心理学常识吗?那个女孩无可指摘,我告诉你们。她正在经历一场感情危机,她需要得到最大限度的同情和关爱,否则她的生活会变得极不稳定。我在警告你们。最大限度的关爱!这才是她所需要的。” “但是毕竟,”吉恩用清晰的嗓音,一本正经地说,“尽管我非常同意宽容,但我们不应该原谅那样的行为,不是吗?我指的是,偷窃。” “偷窃,”科林说,“那不是偷窃。唉!你让我感到恶心,你们所有人。” “她是个有趣的女孩。不是吗,科林?”瓦莱丽边说边咧开嘴冲他笑着。 “如果你指的是思维方式有趣的话,没错。” “当然了,她没偷走我什么东西。”吉恩又开始说了,“但我真的认为——” “是的,她没拿走你任何东西。”科林对她怒目而视,说道,“如果你对事情的本质略有所知,你就不会那么得意洋洋了。” “的确,我没明白——” “哦,好了,吉恩,”伦恩·贝特森说,“我们就别再唠叨个没完了,我要迟到了,你也是。” 他们一起走了。“告诉西莉亚振作起来。”他回过头来又补充了一句。 “我要提出正式抗议。”钱德拉·拉尔先生说,“硼酸粉,我因学习导致眼睛严重发炎,非常需要这个,可是丢了。” “你也要晚了,钱德拉·拉尔先生。”哈伯德太太坚定地说。 “我的教授经常不守时。”钱德拉·拉尔沮丧地说,不过还是朝门外走去,“而且,我一和他探求本质的问题,他就容易发火,真是不可理喻。” “但她必须把粉盒还给我。”吉纳维芙说道。 “你必须说英语,吉纳维芙。如果你一激动就又说回法语了,你就永远学不好英语。还有,这周你参加了周日晚宴还没付钱呢。” “啊,我刚才忘带钱包了。今晚。走吧,雷内,我们要迟到了。” “拜托。”阿基博姆博先生带着恳求的表情说,“我没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走吧,阿基博姆博,”萨莉说,“在去学院的路上我来告诉你吧。” 她冲哈伯德太太安慰性地点点头,然后带着一脸困惑的阿基博姆博离开了休息室。 “哦,天哪。”哈伯德太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为什么我偏偏做了这份工作!” 瓦莱丽是唯一留下来的人,她友好地笑了笑。 “别担心,妈。”她说,“好在事情都过去了。每个人都神经紧张。” “我不得不说,我感到非常惊讶。” “惊讶于原来是西莉亚干的?” “是的。难道你不惊讶吗?” 瓦莱丽非常心不在焉地说:“相当明显,真的,我本该想到的。” “你一直这么想吗?” “呃,有一两件事让我起疑。无论如何,她得到了她想得到的科林。” “没错。我觉得她那样做是不对的。” “你不能用枪逼着男人来捕获他的心。”瓦莱丽笑了,“但是盗窃癖这样的缺陷能不能取得成功呢?别担心,妈。另外,看在上帝的分上,让西莉亚把吉纳维芙的粉盒还给她吧,不然我们吃饭时不会有一丝安宁的。” 哈伯德太太叹了口气,说:“奈杰尔打破了茶碟,桔子果酱罐也碎了。” “一个糟糕的早晨,对吗?”瓦莱丽说。她走了出去,哈伯德太太听到她在走廊里兴高采烈的说话。 “早上好,西莉亚。没有危险了,一切将大白于天下,一切都会被宽恕,奉虔诚的吉恩之命。至于科林,为了维护你,他像一头狮子一样咆哮。” 西莉亚走进了餐厅,她的眼睛已经哭红了。 “哦,哈伯德太太。” “你来得太晚了,西莉亚。咖啡凉了,而且没剩下多少吃的了。” “我不想碰见其他人。” “我猜得出来。但是你早晚得见他们。” “哦,是的,我知道。但是我想……捱到今天晚上……会更容易些。当然我也不应该留在这儿了,这周末我就会离开。” 哈伯德太太皱起了眉头。 “我认为你完全不需要这样。可以预料到,会发生一点点不愉快,这也是正常的。不过他们都是宽宏大量的年轻人。当然,你也要尽可能地做好准备。” 西莉亚急切地打断了她。 “哦,是的,我把我的支票薄带来了,这是我想跟您说的。”她眼神朝下看了看,手里拿着本支票薄和一个信封,“我担心万一下来时您不在,还写了一封信,想表达自己有多愧疚。我想用支票来补偿,您可以和大家算一算损失。但是我的笔没有墨水了。” “我们肯定要列个清单的。” “我已经列好了,尽我所能。但我不知道是要买新的还是只是赔钱就好了。” “容我仔细考虑一下,这个很难随口一说。” “嗯。但让我先把支票交给您吧,这样我会感觉好一些。” 哈伯德太太本想强硬地说“真的吗?为什么我要让你感觉舒服一些呢”?但她转念一想,学生总是手头缺钱,这样一来整个事件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也能安抚吉纳维芙,不然她可能会去尼科莱蒂斯夫人那里捣乱(那边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 “好吧。”她说,转眼看着物品清单,“很难随口说得清——” 西莉亚急切地说:“您粗略地估算一下,我给您开张支票,跟大家核对后可以多退少补。” “非常好。”哈伯德太太想了想,试探性地提了一个总数,打出了足够的富余量。西莉亚立刻同意了。她打开支票薄。 “哦,我的笔真讨厌。”她向学生们放置零碎东西的架子走去,“这里除了奈杰尔糟糕的绿墨水就没有其他墨水了。唉,我就用它吧。奈杰尔不会介意的。我得记着出去时买瓶新的昆克牌墨水。” 她往笔里灌满了墨水,回来开了一张支票。 她把支票给了哈伯德太太,又匆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我要迟到了,我最好不吃早餐了。” “你最好吃点东西,西莉亚。尽管只剩一点面包和黄油了,空着肚子出去可没有好处。哦,什么事?” 那位意大利男仆杰罗尼莫走进了休息室,正用手比划着手势,他那像猴子一样干瘪的脸扭曲成滑稽可笑的怪相。 “是女主人,她刚刚来了,想要见您。”最后他又做了个手势,补充道,“她正疯得厉害。” “我这就过去。” 哈伯德太太离开了休息室,同时西莉亚急匆匆地切下一片面包。 尼科莱蒂斯夫人在她的房间里来回走动,像极了快到喂食时间时动物园里的老虎。 “怎么回事?”她大声喊叫着,“我听说你派人去叫警察了?都没跟我打个招呼?你以为你是谁啊?我的天哪,你这个女人以为自己是谁啊?” “我没有派人去叫警察。” “你撒谎。” “行了,尼科莱蒂斯夫人,你不能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 “哦不,我当然不应该!是我错了,不是你。永远是我不对。你做的每件事都天衣无缝。警察居然来到我这么体面的宿舍。” “又不是第一次了。”哈伯德太太说,回想起各种各样不愉快的事,“有个西印度群岛来的学生想要靠不道德的收入维持生计,还有那个臭名昭著的年轻共产主义煽动分子以假名字住在这里。还有——” “啊,你是在向我挑衅吗?他们来到这儿,对我说了谎,伪造证件,警察要求我协助侦破谋杀案,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我已经深受其害,你还来责备我!” “我没想那么做。我仅仅想指出,警察来这里也没什么新鲜的。我敢说,不同国家的学生混在一起,难免会出事。不过事实是,没人叫来了警察。是一位声望极高的私家侦探昨晚作为我的客人来赴晚宴,他给学生们就犯罪学做了个非常有趣的演讲。” “就好像有谁需要给我们的学生做有关犯罪学的演讲似的!他们已经懂得够多的了。他们随心所欲地偷东西、毁坏东西、搞破坏!而你对这些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什么也没有!” “我已经采取措施了。” “是啊,你把我们的秘密都告诉了你的那位朋友。这严重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 “根本不是这样的。我尽职尽责地管理着这个地方。而且,我要高兴地告诉你,事情现在水落石出了。有个学生承认了大多数事情是她所为。” “肮脏的小猫。”尼科莱蒂斯夫人说,“把她赶到大街上去。” “她自愿离开,并且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样就行了吗?我美好的学生之家从此有了坏名声,没人愿意来了。”尼科莱蒂斯夫人坐在沙发上突然大哭起来,“没人考虑我的感受,”她啜泣着,“人们对待我的方式真是太糟糕了。不理不睬!总被人推到一边!如果我明天死了,谁会在意?” 哈伯德太太巧妙地避开了这个问题,离开了房间。 “愿万能的神让我忍耐住吧。”哈伯德太太自言自语,下楼去厨房见玛丽亚。 玛丽亚显得不太高兴,不愿配合,紧张得就像有人真的要叫警察一样。 “我总是被人指责,我和杰罗尼莫,两个可怜虫。在异国他乡你还指望什么公平?不行,我做不了你说的意大利调味饭,他们送来的米不合适,我还是给你做意大利细面条吧。” “我们昨晚吃的就是意大利细面条。” “没什么关系。在我们国家,每天都吃细面条——每一天都是。面食始终吃不腻。” “没错,但你现在在英国。” “那好,我做炖菜吧,英式炖法。你不会爱吃的,但我会把颜色做得惨白惨白的。把洋葱用大量的水煮熟而不是用油炒,碎骨头上粘着苍白的肉。” 玛丽亚说得太吓人了,以至于哈伯德太太觉得她在听人讲述一宗谋杀案。 “唉,做什么随你吧。”她生气地说,离开了厨房。 直到那天晚上六点钟,哈伯德太太才又一次打起精神来。她往所有学生的房间里放了字条,让他们晚餐前去找她。当学生们以各种方式聚集而来时,她解释说西莉亚让她安排一些事。她认为他们都很通情达理。甚至是吉纳维芙,在得知对她粉盒的慷慨估价后也变得和气起来,高高兴兴地说“不会有人往心里去的”,又自作聪明地加了一句:“大家知道,危机时有发生。西莉亚有钱,她不需要偷东西。不,她有些神志不清。麦克纳布先生在这一点上是对的。” 晚餐铃响的时候,伦恩·贝特森把刚到楼下的哈伯德太太拉到一旁。 “我要在走廊里等西莉亚出来,”他说,“然后带她进来。这样她就能看到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真是太好了,伦恩。” “这没什么,妈。” 挑了个适当的时候,正当大家依次盛汤时,伦恩浑厚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 “一起进来吧,西莉亚。朋友们都在这儿呢。” 奈杰尔对着他的汤盆急躁地评论道:“这是他今天做的第一件好事!”但当伦恩用粗壮的胳膊搂着西莉亚的肩膀走进来时,奈杰尔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并朝西莉亚招手问候。 大家突然就多种多样的话题展开愉快的讨论,西莉亚被其中一两个话题吸引了。 不可避免的是,这种善意的表演最终总会陷入被疑云笼罩的沉默。阿基博姆博先生面带笑容地看向西莉亚,斜靠在桌子旁,说:“他们已经对我解释了之前我不明白的事。你对偷东西真是太在行了,非常厉害。” 萨莉听了,气喘吁吁地说:“阿基博姆博,你可害死我了。”她感到强烈的窒息,不得不去走廊换换气,这很自然地招来了一阵哄堂大笑。 科林·麦克纳布来晚了,他看上去有点沉默,甚至比平时更不爱交流。在晚餐接近尾声,其他人吃完之前,他有些难为情地站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我要出去见个人。在这之前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西莉亚和我希望明年我完成学业之时就结婚。” 带着一脸窘相,他接受了朋友们的祝贺和嘲弄的嘘声。最后,他看起来十分羞怯地跑了出去。西莉亚倒不像他那样,她脸色绯红,显得沉着冷静。 “又少了一个好男人啊。”伦恩·贝特森叹了口气。 “我太高兴了,西莉亚,”帕特丽夏说,“我希望你会快乐。” “现在花园里的万物都完美了。”奈杰尔说,“明天我要带回来一些基安蒂葡萄酒,为你们的健康干杯。为什么我们亲爱的吉恩表现得那么严肃?你不赞成婚姻吗,吉恩?” “当然不是,奈杰尔。” “我向来认为婚姻远比自由性爱好得多,你们不这么认为吗?对孩子更有好处,他们的护照会看起来更体面些。” “但是不能太年轻就当了妈妈。”吉纳维芙说,“这个在生物课上讲过。” “真是的,亲爱的。”奈杰尔说,“你是在暗示西莉亚还没到法定婚龄或其他什么的吗?她有人身自由,是白人,已经二十一岁了。” “这句话可是相当具有冒犯性啊。”钱德拉·拉尔说。 “不不,钱德拉·拉尔先生。”帕特丽夏说,“这只是个习惯用语,没有什么别的含义。” “我没明白。”阿基博姆博说,“既然是没有任何含义的话,为什么还要说呢?” 伊丽莎白·约翰斯顿突然稍微提高了一点音调说:“有的时候说是没什么含义,但实际上可能意味深长。不,我说的不是你说的那句美国习语,我在说其他的呢。”她的目光扫过桌子一圈,“我是说昨天发生的事。” 瓦莱丽尖刻地说:“发生了什么事,贝丝?” “哦,拜托……”西莉亚说,“我认为……我真是这么想的,到了明天,一切就水落石出了。我真是这么想的。往你论文上泼墨水和帆布背包那件蠢事到底是谁干的。而且如果,如果那个人像我一样坦白,那么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她认真地说着,脸红扑扑的,有一两个人好奇地看着她。 瓦莱丽咯咯地笑了一下,说:“自那以后,我们就都过得快快乐乐的了。” 接着他们上楼去了公共休息室。有几个人争着抢着给西莉亚端咖啡。之后有人打开了无线电收音机,一些学生出去赴约会或去工作了。最后,山核桃大街二十四和二十六号的居民们都上床睡觉了。 当哈伯德太太心满意足地爬上床时,她不由得回想起这漫长又疲倦的一天。 谢天谢地,她对自己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第七章 第七章 莱蒙小姐几乎从不迟到,即使有也很少。大雾、暴风雨、流感或交通事故——似乎没有哪件事能影响到这个能力非凡的女人。但是今天早上,莱蒙小姐不是十点钟准时到的,而是十点过五分才到。来时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她一再道歉,显得心烦意乱。 “太抱歉了,波洛先生……真的很抱歉。我刚准备出公寓时接到了我姐姐的电话。” “啊,她的身体和精神都还好吧?” “呃,坦率地说,不怎么好。” 波洛神情疑惑。 “事实上,她非常痛苦。一名学生自杀了。” 波洛盯着她,轻声嘀咕着什么。 “您说什么,波洛先生?” “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是一个叫西莉亚的女孩。” “死因呢?” “他们认为是服用了吗啡。” “有可能是意外吗?” “哦,不大可能。她好像留了张字条。” 波洛轻声说:“我预想的不是这样的。不,不是这样的……不过没错,我预料到会有什么事发生。” 他抬头看,发现莱蒙小姐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并保持着铅笔放在笔记本上的姿势等着吩咐。他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我会把今天早上的信交给你,请把它们整理归档,并且尽你所能地回复吧。至于我嘛,我要去一趟山核桃大街。” 杰罗尼莫把波洛让了进去。认出他就是前两天晚上的那位贵客后,他马上变得十分健谈,并好像有什么阴谋似的对波洛窃窃私语。 “啊,先生是您啊,我们这儿遇到麻烦了。是个大麻烦。那个小姑娘,今天早上在她的床上死了。一开始来了位医生,他摇了摇头。现在又来了位警方的督察,他在楼上跟太太还有女主人在一起。可怜的家伙,她为什么要自杀呢?前一天晚上才订了婚,那么开心。” “订婚?” “是的、是的,同科林先生。您认识吧?大个子,皮肤黝黑,总是抽个烟斗。” “我认识。” 杰罗尼莫打开公共休息室的门,还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把波洛带了进去。 “您先待在这儿好吗?一会儿警察一走,我就告诉太太您在这儿。这样比较好,是吧?” 波洛说没有问题,杰罗尼莫就退下去了,剩下波洛自己。他没顾及什么礼节,用他那特殊的洞察力尽可能快地检查了一遍房间里属于每个学生的每一件东西,不过收获不多,学生们把大多数东西和论文都放在自己的卧室里了。 楼上,哈伯德太太和夏普督察面对面坐着,夏普督察正略带谦卑地问她问题。他是位身材高大、面目和善的男人,容易给人造成温文尔雅的假象。 “我知道对您来说这件事非常棘手和痛苦。”他安慰道,“但您看,就像科尔斯医生已经告诉您的,我们会进行验尸。恕我直言,我们必须如实地了解情况。您说过这个女孩近来有点痛苦和沮丧?” “是的。” “感情的事?” “不全是。”哈伯德太太显得很犹豫。 “您最好告诉我,您知道的。”夏普督察劝道,“如我所说,我们要如实地掌握情况。一定有什么原因,或者是她认定的原因,让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吧?她有没有可能怀孕了?” “根本不是那样的事情,夏普督察。我犹豫不决只是因为这孩子做了些很傻的事,我觉得没有必要公之于众。” 夏普督察咳嗽了两声。 “我们完全有能力自行判断,验尸官也是一位颇有经验的人。但我们必须了解情况。” “是的,当然。我有点犯傻。事实是,一段时间以前,三个多月前,家里有东西不见了。都是些小东西,我的意思是……没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您是说小玩意儿,衣服、尼龙袜一类的东西?丢了钱吗?” “据我所知没丢钱。” “啊,那么是这个女孩干的了?” “正是。” “你们抓住她的现形了吗?” “没有正好抓住。前晚,一位……我的一位朋友过来吃饭,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字。” 夏普督察放下他的笔记本,抬起头来。他的眼睛睁得特别大,就好像他没听过这个名字。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他说,“真的啊?这事现在可就有意思了。” “晚饭后他给我们做了个简短的演讲,后来聊到偷东西这个话题,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建议我报警。” “他是这么说的吗?” “然后,西莉亚就来到我的房间,做了坦白。她痛苦不堪。” “没有涉及起诉的问题吗?” “没有。她打算赔偿损失,而且在这件事上,每个人对她都很宽容。” “她是不是缺钱?” “不缺。她是圣凯瑟琳医院的药剂师,有充足的收入。我还知道她有些积蓄。她比我们这里的大多数学生要富裕得多。” “这么说,她没必要偷东西,但却偷了。”督察边说边记了下来。 “我猜这是一种偷窃癖。”哈伯德太太说。 “是有这种说法。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没必要偷东西,然而确确实实偷了。” “我想您这么说对她有点不公平。您听我说,这里还涉及一个小伙子。” “他把她告发了?” “哦,不,恰恰相反。他言辞激烈地为她辩护,事实上,昨晚晚饭后,他宣布他们俩订婚了。” 夏普督察的眉毛挑得老高,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然后她上床睡觉,服了吗啡?这太奇怪了,不是吗?” “是啊,我也无法理解。” 哈伯德太太皱起眉头,一脸的困惑和苦恼。 “事实已经显而易见了。”夏普看着那张放在他们俩中间桌子上的小纸条,点了点头。 上面写道: 亲爱的哈伯德太太,我真的非常抱歉,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合适的选择了。 “没有署名,您能确定是她的笔迹吗?” “能确定。” 哈伯德太太的语气相当犹豫,她看了一眼那张撕下的纸片,马上皱起了眉头。她为什么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 “纸上面有一枚清晰的指纹,可以确定是她的。”督察说道,“吗啡在一个贴着圣凯瑟琳医院标签的小瓶里装着,而您告诉我她在那所医院里工作,是名药剂师。她可以接近放药的柜子,极有可能就是从那里拿到的。大概她昨天回家的时候就带着那玩意儿,并且已经有了自杀的念头。” “我真的不敢相信。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昨晚非常开心。” “那我们假定她上床后有了一系列反应。也许有些过去的事情您不了解,也许她害怕被揭穿。您认为她深爱着一个小伙子,请问一下,他叫什么名字?” “科林·麦克纳布,他在圣凯瑟琳医院攻读研究生课程。” “一名医生?也在圣凯瑟琳医院?” “西莉亚深爱着他,可以说比他对她更痴迷。他是个相当以自我为中心的年轻人。” “那么,很有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她感觉自己在他心中并不重要,或者没告诉他应该告诉的话。她非常年轻,是不是?” “二十三岁。” “这个年龄段的人都太理想化,而且把爱情看得太重。没错,恐怕就是这样的。可怜啊。”他站起身,“我相信事实真相一定会调查清楚的,不过我们会尽可能做好保密工作。哈伯德太太,谢谢您,我已经掌握了目前所需的一切信息。她的母亲两年前去世了,据您所知,她唯一的亲戚是位年迈的姑妈,在约克郡,我们会联系她的。” 他把那张写有西莉亚的不安的小纸条拿了起来。 “好像哪里不对劲……”哈伯德太太突然说道。 “不对劲?是哪方面?”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应该知道。哦,天哪!” “您非常肯定这是她的笔迹吗?” “哦,我肯定。但不是这个方面。”哈伯德太太双手按压在眼睛上。“今天早晨我感觉自己极其愚笨。”她带着歉意说道。 “我知道您已经非常尽力了。”督察温和地说,语带同情,“就目前来看,我认为我们不会再麻烦您了,哈伯德太太。” 夏普督察一打开门,杰罗尼莫就直接撞了进来,他一直在外面紧挨着门。 “喂,”夏普督察开玩笑地说,“在门外偷听,嗯?” “不,我没有。”杰罗尼莫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回答道,“我没偷听!绝对没有,绝对!我只是过来报信的。” “我知道了。什么消息?” 杰罗尼莫怏怏地说:“只不过是楼下有位先生要见哈伯德太太。” “好吧。伙计,进去告诉她吧。” 督查和杰罗尼莫擦肩而过。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然后学着那个意大利人的样子猛地一转身,踮着脚悄无声息地走了回来。他想弄清楚那个猴子脸的小个子是否跟他说了真话。 他回来时正巧听见杰罗尼莫说:“前两天晚上过来赴晚宴的那位先生,就是留着小胡子的那位,他在楼下等着想要见您。” “啊?什么?”哈伯德太太心不在焉地听着,“哦,谢谢你,杰罗尼莫。我一两分钟之后就下去。” 留小胡子的先生,嗯,夏普在心里对自己说,并咧嘴一笑,我敢打赌我知道是谁了。 他下楼,走进了公共休息室。 “哦,波洛先生,”他说,“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很久了。” 波洛正跪着检查壁炉旁边的底板,他并没有显现出慌乱,马上站起身来。 “啊哈,”他说,“确实是啊,你是夏普督察,对吧?你之前不管这片儿的吧?” “两年前交换过来的。还记得在克雷斯山发生的案件吗? ” “嗯,是啊,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还是这么年轻啊,督察。” “老了、老了啊。” “而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唉!”波洛长叹一声。 “但仍然活力四射啊,波洛先生。在某些方面很活跃,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想了解一下前两天晚上你来这里给学生们做犯罪学演讲的原因。” 波洛笑了。 “原因非常简单。这里的哈伯德太太是我那位极其重要的秘书莱蒙小姐的姐姐,因此,当她邀请我时——” “当她邀请你来查一查这里发生的事时,你就过来了。事实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你说得太对了。” “但是为什么呢?我想知道的是原因。对你来讲,这其中有什么奥秘?” “你的意思是,吸引我的东西?” “正是如此。这里有个糊涂的孩子,四处偷东西,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对你,波洛先生来说,这只是件相当微不足道的事,不是吗?” 波洛摇了摇头。 “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为什么?哪里复杂呢?” 波洛在椅子上坐下来。他略微皱着眉,弹了弹裤子膝盖上的灰。 “我希望我知道。”他仅仅说了这么一句。 夏普眉头紧锁。 “我不明白。”他说。 “没错,我也是一头雾水。偷走的东西……”波洛摇了摇头,“那些东西没有形成一个固定的模式,有点讲不通。就好比看到了一连串脚印,但这些脚印不是同一个人的。显而易见,除了被你称作‘糊涂的孩子’留下的痕迹之外,还另有其人。发生的其他事件是为了模仿西莉亚·奥斯汀的行为模式,但没模仿好。这些行为表面上看毫无意义、漫无目的,但有证据表明是恶意为之的。然而西莉亚并没有恶意。” “她有偷窃癖?” “对此我深表怀疑。” “那么只是普通的小偷小摸喽?” “和你所说的也不是一码事。我跟你谈一下我的看法,所有这些小偷小摸的行为都是为了吸引一个小伙子。” “科林·麦克纳布?” “没错。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科林·麦克纳布,科林却从未注意过她。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耐人寻味的年轻罪犯,而非漂亮可爱、温文尔雅的青春女孩。结果大获全胜。科林·麦克纳布立刻为之倾倒,用他们的话说,彻底地爱上她了。” “那他一定是个十足的傻瓜。” “不是。他是个聪明的心理学家。” “哦!”夏普督察抱怨着,“是这么回事啊!现在我明白了。”他微微地咧嘴一笑,“很聪明的女孩啊。” “聪明得出人意料。” 波洛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了一遍。“没错,聪明得出人意料。” 夏普督察一下子警觉起来。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我曾怀疑——现在我仍旧怀疑,会不会是有人给她出了这个主意?” “出于什么呢?” “这我哪里知道?利他主义?某个不可告人的动机?有人躲在暗处。” “有可能给她出主意的人会是谁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除非……但不会……” “我还是对此毫无头绪。”夏普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说,“如果她试着策划偷窃事件,并且成功了,那又为什么还要去自杀呢?” “答案就是,她应该不是自杀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 波洛低声说:“你很确定她是自杀的吗?” “再明显不过了,波洛先生。没理由相信其他的可能性,而且——” 门开了,哈伯德太太走了进来。她看上去既激动又得意,信心十足地扬着下巴。 “我明白啦。”她得意洋洋地说,“早上好,波洛先生。我明白了,夏普督察。我恍然大悟,为什么那张自杀留言纸条看起来不对劲,我的意思是,那不可能是西莉亚写的。” “为什么不可能,哈伯德太太?” “因为那是用普通的蓝黑墨水写的,而西莉亚把绿墨水——那边的那瓶墨水,灌进了她的钢笔里。”哈伯德太太朝架子那边点了点头,“昨天早上吃早餐的时候。” 夏普督察——心绪有些许变化的夏普督察——在听完哈伯德太太的叙述之后,又回到了他刚才所在的房间。 “非常正确。”他说,“我检查过了,那个女孩的房间里只有一支笔,放在她床边,里面是绿色的墨水。既然是绿墨水……” 哈伯德太太拿起几乎空了的墨水瓶。接着,她清楚简洁地说明了那天早餐时在桌旁发生的事。 “我能肯定,”最后她说,“那张纸条是从她昨天写好但我还没拆过的信上撕下来的。” “她怎么处理那封信了,您还记得吗?” 哈伯德太太摇了摇头。 “我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就去做家务了。我认为她一定把它放在这间屋子的某个地方,然后抛在脑后了。” “后来有人发现了……打开信……有人……” 督查突然停住不说了。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一直对这张撕下来的纸耿耿于怀。她的房间里有一堆上课记笔记用的纸,随便拿一张来写自杀留言太自然不过了。这就意味着,有人发现可以借用她给您写的信的开头部分,来暗示一个完全不同的意思。来暗示自杀……” 他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道:“这意味着……” “谋杀。”赫尔克里·波洛说。 第八章 第八章 尽管波洛个人对下午茶不以为然,因为会影响他享用一天中最丰盛的晚餐,但他现在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神通广大的乔治在这个时候端上来一个大杯子、一壶相当浓郁的印度茶,还有热乎乎、涂满黄油的方形松脆饼、面包、果酱和一大块满是梅子的蛋糕。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款待夏普督察的,他正靠在椅子上,心满意足地品味着第三杯茶。 “你不介意我这样贸然前来吧,波洛先生?在学生回来之前我有一小时的空闲时间。我要审问他们每一个人,但坦率地讲,这可不是我期望做的事。你那天晚上见过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我想知道你能否给我点有用的信息呢,只要是关于那些学生的就好。” “你认为我对判断外国人很在行吗?我的朋友,他们中间没有比利时人。” “没有比利——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因为你是比利时人,所以你和我一样,所有其他国家的人都是外国人。但也不完全对,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你大概比我更熟悉欧洲各地的人,虽然对印度人和西非人没太多了解。” “最能帮上你忙的或许是哈伯德太太,她在那里已经有几个月了,并且和那些年轻人关系和睦。她对判断人性也很有一套。” “是啊,她是个极其全面的女人,我正要仰仗她呢。我还要见见那个地方的女主人,她今天早上没在。据我所知,她拥有好几处这样的地方,还有几家学生俱乐部。但这个人似乎不怎么讨人喜欢。” 波洛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后来他问道:“你去了圣凯瑟琳医院?” “是的。那位药剂师主任可帮了大忙,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非常震惊和痛苦。” “他是怎么评价那个女孩的?” “她在那儿只工作了一年多,很招人喜欢。他对她的描述是:反应相当迟钝,但是工作尽职尽责。”他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吗啡正是从那里拿走的。” “是吗?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而且让人相当不解。” “拿走的是酒石酸吗啡,放在药房的毒药柜里,最上面一格,那里的药不经常取用。皮下注射片当然是最广泛使用的,现在看来盐酸吗啡比酒石酸吗啡更常用。药物好像和其他东西一样也有赶时髦的倾向,医生们连开个处方都趋之若鹜。当然他没说这些,是我自己想到的。柜子里最上面一格的有些药曾经很受欢迎,但这几年就无人问津了。” “因此少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小药瓶也不会马上有人注意到?” “是这样的。库存每隔固定时间才进行盘点。那么长时间呢,没人记得哪个处方里开了酒石酸吗啡。除非有人需要,或者他们检查库存,否则少一瓶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三名药剂师都有毒药柜和危险药品柜的钥匙。有需要的时候柜子就开着,忙的时候——事实上是每天、每几分钟都有人到柜子前面来。因此柜子不锁,一直到下班前都不上锁。” “除了西莉亚,还有谁接近过柜子?” “另外两名女药剂师,但她们与山核桃大街没有任何瓜葛。一个已经在那儿工作四年了,另一个几周前刚来,以前在德文郡的一家医院,信用记录良好。还有三名高级药剂师,都在圣凯瑟琳医院工作好多年了。这些人接近柜子是理所当然的。再有就是一名擦地板的老妇人,她上午九点到十点在那儿,如果姑娘们在门诊窗口忙碌或是给住院的病人拿药,她有可能会从柜子里抓出一瓶来。但她为这家医院工作了许多年,似乎不太可能这么做。提供备货药瓶的实验员看准了时机也能顺手牵羊,但这些可能性都几乎不存在。” “外面的人进过药房吗?” “非常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比如他们去药剂师主任的办公室会路过药房,或者从大型药品批发店来的人要去生产部门也要经过那里。当然还有,某个药剂师偶尔有朋友来,这种事儿不常有,但确实发生过。” “太好了。最近有谁去看过西莉亚·奥斯汀?” 夏普翻了翻他的笔记本。 “一个叫帕特丽夏·莱恩的姑娘上周二去过。她想让西莉亚在药房关门之后去电影院和她会面。” “帕特丽夏·莱恩。”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她只在那儿待了五分钟,并没有靠近毒药柜,只在门诊窗口旁边跟西莉亚还有另一个女孩说话。他们还记起有个黑皮肤的姑娘来过,大约两周前。据她们所说是一个非常高傲的姑娘。她对工作感兴趣,问了些相关问题,还做了笔记。英语说得很流利。” “那一定是伊丽莎白·约翰斯顿。她表现出兴趣了,是吗?” “那是福利诊所开门的一个下午。她对这类组织团体感兴趣,也为像小儿腹泻和皮肤感染这些病症询问了处方。” 波洛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人吗?” “记不清其他人了。” “医生去药房吗?” 夏普咧嘴一笑。 “经常去。因公事或私事都有。有时询问一下特殊的药方,或者看看有哪些库存。” “去看有哪些库存?” “是的,我想过这一点。有时他们会征求意见,问问刺激患者皮肤或是引起消化不良的制剂有没有替代品。有时医生只是来闲逛聊天,在闲暇之时。许多年轻小伙子宿醉之后过来要点万吉宁 或阿司匹林。照我看,他们是一有机会就来找某个姑娘说上一两句调情的话。狗改不了吃屎,这种情况你是了解的,真是不可救药。” 波洛说:“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山核桃大街还有一个或几个学生与圣凯瑟琳医院有关。一个大个子的红头发小伙子,贝茨……贝特曼……” “莱纳德·贝特森,是这个名字。科林·麦克纳布在那边读研究生课程。还有一个叫吉恩·汤姆林森的女孩,在理疗室工作。” “这么说,所有这些人都有可能经常去药房了?” “没错。而更糟糕的是,没人记得何时去过,因为他们对此习以为常了,仅仅认识对方。吉恩·汤姆林森借着去找那个担任高级药剂师的朋友为由——” “不那么容易吧。”波洛说。 “我也觉得不容易呢!你看,任何一名员工都可以打开毒药柜瞧瞧,说:‘究竟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亚砷酸钾溶液?’或者类似‘现如今已经没什么人用这个了’的话。没人能够回想起来或是记住这类事。” 夏普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的前提是假设有人给西莉亚·奥斯汀下了吗啡,后来把吗啡瓶和撕下的信纸碎片放在她的房间里,造成自杀的假象。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波洛先生,为什么?” 波洛摇了摇头。夏普继续说:“今天早上你暗示有人给西莉亚·奥斯汀出了偷窃的主意。” 波洛不自在地动了动。 “那仅仅是我的一个模糊的想法。我只是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够聪明,能自己想出这个点子。” “那么会是谁呢?” “据我所知,只有三个学生有能力想出这样的主意。莱纳德·贝特森具备必需的知识,他知道科林对‘不良适应性格’的热情。他可能多少像开玩笑似的给西莉亚提过这样的建议,并教她怎么做。可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什么月复一月地怂恿,除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或者他是一个与平时表现完全不同的人。这一点必须纳入考虑范围。奈杰尔·查普曼的性情有点像小孩,有些异常,他会认为这是件好玩的事,我估计他没考虑过会有什么后果。他是那种已成年的‘坏孩子’。我想到的第三个人是名叫瓦莱丽·霍布豪斯的年轻姑娘。她头脑聪明,观点和接受的教育都很现代,或许学过的心理学,足以判断科林可能出现的反应。如果她喜欢西莉亚,就会认为愚弄一下科林是个合理的玩笑。” “莱纳德·贝特森、奈杰尔·查普曼、瓦莱丽·霍布豪斯。”夏普边说边记下这几个名字,“谢谢给我的指点,我审问他们时会记得的。那些印度人呢?他们中有一个是学医的学生。” “他满脑子充斥着政治和被害妄想症。”波洛说,“我觉得他对于建议西莉亚·奥斯汀偷东西不太感兴趣,而且我认为,即使他提这样的建议她也不会听。” “你所能提供给我的帮助就是这些了吗,波洛先生?”夏普说着站起身,扣上了笔记本的按扣。 “恐怕就这些了。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对这起案子很感兴趣。你该不反对吧,我的朋友?” “一点都不反对。我为什么要反对呢?” “我会尽可能用我那业余的方法去调查。对我来讲,我认为只能采取一种方式。” “是什么呢?” 波洛叹了口气。 “是交谈,我的朋友。反复不断地交谈!我见过的所有凶手都喜欢聊天。在我看来,沉默寡言的人很少犯罪,即使犯罪也是简单残暴的,非常显而易见的。但我们聪明狡猾的凶手是那么的自以为是,早晚会说些不走运的话,露出马脚。跟这些人讲话,我的朋友,不要把自己局限于简单的审问,鼓励他们表达观点,寻求他们的帮助,询问他们的直觉。不过,天哪!我没必要班门弄斧,我记得你可是能力非凡。” 夏普微微一笑。 “是啊,”他说,“我也经常发现,嗯……表现得和蔼可亲,有很大的帮助。”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夏普起身要告辞。 “我假设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也这么以为。”波洛若无其事地说道,“比如说莱纳德·贝特森,他脾气暴躁,很可能失去控制。瓦莱丽·霍布豪斯头脑过人,能够想出巧妙的计划。奈杰尔·查普曼有点孩子气,做事缺乏分寸。那个法国女孩,如果给她足够的钱,她就可能会去杀人。帕特丽夏·莱恩具备母性特质,而母性往往是冷酷无情的。那个美国女孩萨莉·芬奇倒是活泼开朗,但她比大多数人更会演戏。吉恩·汤姆林森温文尔雅,充满了正义感,但我们都知道,也有满怀虔诚地去主日学校 的凶手。西印度群岛来的女孩伊丽莎白·约翰斯顿也许是宿舍里最有头脑的人,她的感情生活受制于自己的理智,这很危险。有个有魅力的非洲年轻人可能有我们根本猜不到的杀人动机。还有科林·麦克纳布,这个心理学者。有多少心理学家本身就应该有人对他们说‘医生,你还是医治你自己吧’! ” “我的天哪,波洛,你把我说得头昏脑胀!就没有人与谋杀无关吗?” “我也时常想问这个问题呢。”波洛说。 第九章 第九章 夏普督察一声叹息,向后靠在椅子上,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他已经见过了一个义愤填膺、眼泪汪汪的法国女孩;一个目中无人、不愿合作的法国年轻人;一个麻木冷漠、疑神疑鬼的丹麦人;以及一个口若悬河、咄咄逼人的埃及人。他和两个紧张的土耳其年轻学生简单交换了几点看法,这两个学生并没有真正听懂他在说什么。还有个年轻妩媚的伊拉克人也一样。他很肯定,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与西莉亚的死有任何关联,或者能在哪方面帮得上忙。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打发走了。现在,他准备用同样的方式应对阿基博姆博先生。 这位来自西非的年轻人微笑地看着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眨着一双相当天真烂漫、却显现出悲伤的眼睛。 “我想要帮些忙,真的。请允许我。”他说,“她对我很好,这位西莉亚小姐。她曾给过我一盒爱丁堡棒糖,非常不错的糖果,是我以前没见过的。她被人杀死了,真是令人难过。也许是家族世仇?也可能是她父亲或者叔叔过来杀了她,因为他们听信谗言,误以为她做错了事。” 夏普督察向他保证,他的这些猜测都绝无可能。这个年轻人伤心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加害于她。但是请给我她的几缕头发和剪下的指甲。”他继续说道,“我想试试用古老的方法能否查明真相。不太科学,也不够现代,不过在我的家乡,应用非常普遍。” “嗯,谢谢你,阿基博姆博先生,不过我觉得不需要。我们……呃……我们的工作方式跟那边不一样。” “是的,先生,我非常理解。不太时髦,不是原子时代的做法。现在的年轻警官不会这么做了,只有从丛林中来的老警察会这么做。我相信新办法都很厉害,一定会取得圆满成功。”阿基博姆博先生礼貌地鞠了一躬,然后自行退出去了。 夏普督察喃喃自语道:“真心希望我们能成功地解决案子,只为了保住声誉。” 他下一个要见的是奈杰尔·查普曼,这个人喜欢把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这绝对是一起离奇事件,不是吗?”他说,“当心,我的想法是,如果您坚持认为是自杀,那就搞错方向了。我必须要说,想到整个事情的关键之处我感到很庆幸,真的,那就是她往钢笔里灌的是我的绿墨水。正是这一点,凶手不可能预料到。我猜您找我们例行谈话是为了找出可能的犯罪动机?” “是我在问问题,查普曼先生。”夏普督察冷冷地说。 “哦,当然,当然。”奈杰尔摆了摆手,得意地说,“我正在设法找到解决问题的一点点捷径,仅此而已。但我发现我们像平常一样陷入繁文缛节里了。姓名,奈杰尔。年龄,二十五岁。出生地,我没记错的话,是在长崎(注:长崎:日本的港口城市。),一个似乎再可笑不过的地方。我无法想象那时我父母在那边做什么,我猜是在环球旅行。不过我知道自己并不会因此就成了日本人。我正在伦敦大学攻读青铜器时代和中世纪史的学位。您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吗?” “你的家庭住址在哪里,查普曼先生?” “没有家庭住址,尊敬的警官。我有父亲,但我们俩争吵不断,因此他的住址已经不再属于我了。到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或库茨银行利德贺街支行随时都可以找到我,就像哪位曾说过的,旅途中认识的人,你绝不希望再见到。” 面对奈杰尔无礼的态度,夏普督察没有做出回应。他以前也见过奈杰尔这样的人,并敏锐地察觉到,奈杰尔的无礼是在掩饰被人询问与谋杀案相关的事宜时自然产生的紧张情绪。 “你对西莉亚·奥斯汀了解多少?”他问道。 “这个问题真的相当难回答。我几乎每天都会和她见面,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她非常了解,而且与她相谈甚欢。但是实际上我根本不了解她。当然,如果你想问我们有什么关系的话,我对她毫无兴趣,我觉得她可能对我也不以为然。” “她对你不以为然,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哦,她不太喜欢我的幽默感。当然,我不是科林·麦克纳布那种压抑、粗鲁的年轻人。那种粗野真是吸引女人的绝佳技巧。” “你最后一次见到西莉亚·奥斯汀是什么时候?” “在昨晚吃饭时。我们都给予了她很大的鼓励,你知道的。科林站起来支支吾吾的,最终还是扭扭捏捏地承认他们订婚了。后来我们调侃了他一番,就是这样了。” “是在晚餐上还是在公共休息室里?” “哦,在晚餐上。后来,当我们去公共休息室时,科林出去到别处了。” “那么,你们其余的人就在公共休息室里喝咖啡喽。” “如果您管他们端上来的液体叫咖啡的话。是的。”奈杰尔说。 “西莉亚·奥斯汀喝咖啡了吗?” “哦,我猜喝了。我的意思是,事实上我并没有注意到她有没有喝咖啡,但她一定喝掉了。” “你有没有亲自把咖啡递给她?” “这样的含沙射影真是太恐怖了!您这么说的时候还用那种探询的目光打量我,您知道吗,我感觉您很确定是我递给了西莉亚咖啡,并往里面放了士的宁 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我想这是催眠暗示,但实际上,夏普先生,我并没有接近她。而且坦率地讲,我甚至没注意她喝没喝咖啡。不管您是否相信我,我敢向您保证,我自己从没对西莉亚有过任何好感,她和科林·麦克纳布宣布订婚不会唤起我谋杀复仇的念头。” “我并没有影射此类事情,查普曼先生。”夏普温和地说,“除非我大错特错,否则这里不涉及特殊的爱情。但是,为什么会有人想把西莉亚铲除掉呢?” “我没有办法轻而易举地猜出原因,督察。这真是太令人迷惑不解了,因为西莉亚确实是个再无辜不过的女孩,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反应迟钝、索然无趣,但她是个十足的好人。而且我可以这么说,她绝对不是那种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女孩。” “当你发现这个地方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不翼而飞,而偷东西的竟是西莉亚·奥斯汀时,你感到惊讶吗?” “老兄,这太令我惊讶了!十分反常,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想……你应该没有提议让她做这些事吧?” 奈杰尔那诧异的表情看起来绝对不是装的。 “我?我建议她这么做?我为什么要这样?” “嗯,这也确实是我想问的。你不会这么做吗?有些人具有奇特的幽默感。” “哦,我可能有点愚钝,但我真没看出来发生的这些愚蠢的偷窃事件有什么幽默之处。” “不是你开玩笑出的主意?” “我从没觉得这种事有趣。当然,督察,偷那些东西纯粹是心理问题导致的吧?” “你百分之百认为西莉亚·奥斯汀是个有偷窃癖的人?” “无疑没有其他解释了吧,督察?” “也许你对偷窃癖的了解不如我多,查普曼先生。” “哦,我真是想不出能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你不认为有人让奥斯汀小姐这么做是一种手段,可以说是……使麦克纳布先生对她产生兴趣的手段吗?” 奈杰尔眼睛一闪,表达赞赏的同时又有点不怀好意。 “这可真是最有趣的解释,警官。”他说,“跟您说,我觉得这完全有可能,而且老科林肯定会上钩,连鱼线、鱼钩和铅锤一并吞下。”奈杰尔很起劲地品味了一两秒钟,然后难过地摇了摇头。 “但是西莉亚不会玩这种把戏的。”他说,“她对他可是一片痴心。” “查普曼先生,对于这所宅子里发生的事,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比如说,往约翰斯顿的论文上泼洒墨水这件事?” “如果您认为是我干的,夏普督察,那就大错特错了。当然,看起来像是我,因为那绿色的墨水。但如果您问我,我会说那只是有人怨恨我。” “怨恨?” “用我的墨水。有人故意用了我的墨水,造成是我干的的假象。这里存在着太多的怨恨,督察。” 督察目光犀利地看着他。 “你说‘太多的怨恨’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奈杰尔立刻收住了话头,态度变得不置可否。 “真的没什么意思,只是……当许多人住在一起时,他们的度量就会变得相当狭小。” 下一个在夏普督察名单里的是莱纳德·贝特森。尽管伦恩 ·贝特森表现出来的方式有所不同,但他甚至比奈杰尔还要悠闲自得。他有点半信半疑,而且言辞粗鲁。 “好吧!”在第一轮问话结束之后他突然大喊道,“是我倒的咖啡,并端给西莉亚的。那又怎样?” “是你给她的餐后咖啡。你是这个意思吗,贝特森先生?” “没错。至少是我把咖啡从壶里倒进杯子,然后放在她旁边的。不管您相信与否,我都没有往里面放吗啡。” “你看见她喝了吗?” “没有,我并没有真正看到她喝下去。我们都走来走去的,就在那之后,我与人发生了争执。我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喝的。她身边有别人在。” “了解了。事实上,你是说,有可能是别人往她的咖啡杯里放入了吗啡?” “您试试往哪个人的杯子里放点东西进去!人人都看得到。” “没必要这么激动。”夏普说。 伦恩突然爆发起来,咄咄逼人地喊道:“您究竟为什么认为我要给那个孩子下毒?我与她毫无瓜葛。” “我没说你想给她下毒。” “她是自己服毒的。她一定是自己喝下去的。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可能我们也这样认为,假如没有那张假的自杀留言。” “那是假的?明明是她自己写的,不是吗?” “那是她写的一封信的一部分,是那天早晨早些时候写的。” “哦,也可能她撕了下来,当作自杀留言。” “得了吧,贝特森先生。如果你想写自杀留言,会直接写一个吧。你不会拿一封给别人写好的信,再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段特定的话。” “我可能会那么干。任何有趣的事都有人做。” “那样的话,剩下的信去哪儿了呢?” “我怎么知道?!那是您的事,不是我的。” “我正在做我的事。你正好提醒了我,贝特森先生,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哦,您想知道什么?我没杀那个女孩,我也没有杀她的动机。” “你喜欢她吗?” 伦恩不那么蛮横了,他说:“我非常喜欢她。她是个不错的孩子。有点沉默寡言,不过人挺好。” “当她承认犯下那些前一段时间让大家惶惶不安的偷窃案件时,你相信了吗?” “嗯,我当然相信她,因为她是那么说的。但我必须要说,这事看起来有点古怪。” “你认为不像她做得出的事?” “嗯,不像。完全不像。” 此时莱纳德的蛮横态度彻底收敛了,也不再处于防备状态,他的思绪显然被什么问题缠住了。 “她不像是有偷窃癖那种类型的,如果你懂我的意思。”他说,“也不是贼。” “你也想不出她做那些事有任何别的理由吗?” “别的理由?能有什么其他理由?” “呃,也许她想要引起科林·麦克纳布先生的兴趣。” “这可有点牵强,不是吗?” “但的确引起了他的兴趣。” “是啊,当然会的。老科林对每种心理异常都绝对痴迷。” “好吧,那么,如果西莉亚·奥斯汀了解到……” 伦恩摇着头。 “这您就错了。她可没本事想出那样的主意。我是说那种计划。她没有心理学知识。” “但是你有,不是吗?” “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除了纯粹的善意提示,你也许还给了她一些类似的建议。” 伦恩短促地笑了一声。 “想想我能做那么愚蠢的事吗?您疯了吧。” 警官改变了问话的方向。 “有人往伊丽莎白·约翰斯顿的论文上泼了墨水,你认为是西莉亚·奥斯汀,还是别人干的?” “别人干的。西莉亚说了她没干,我就相信她。贝丝从没惹怒过西莉亚,不像其他某些人。” “谁被贝丝惹怒过?因为什么?” “她斥责过别人,您要知道。”伦恩说到这儿,想了一两秒钟,“有人说话不计后果。她会看着桌子对面,以她那一如既往的方式说:‘恐怕事实并不能证明,据统计已经足以确定……’诸如此类的话。呃,这是在斥责,您要知道,尤其针对说话向来不计后果的人,比如奈杰尔·查普曼。” “啊,是哦。奈杰尔·查普曼。” “而且还是绿色墨水。” “这么说,你认为是奈杰尔干的?” “呃,至少有可能。他是个有点容易怀恨在心的家伙,您知道,而且我认为他也许有一点种族情绪。大概是我们之间唯一这样的。” “你还能回想起有谁被约翰斯顿小姐她那喜欢纠正别人的行为惹恼过吗?” “嗯,科林·麦克纳布时不时地对她不太满意,还有那么一两次,她惹得吉恩·汤姆林森发火了。” 夏普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不过伦恩·贝特森都帮不上什么忙。接下来夏普该见瓦莱丽·霍布豪斯了。 瓦莱丽沉着冷静、举止优雅、略显警觉。她表现的远没有先前问过话的两个男人那么紧张。她说她喜欢西莉亚。西莉亚的头脑不太灵光,而且向科林·麦克纳布表达倾心的方式相当可怜。 “你觉得她是个有偷窃癖的人吗,霍布豪斯小姐?” “哦,我想是吧。我对这方面真的了解不多。” “你认为是否有人为她的所作所为出谋划策?” 瓦莱丽耸了耸肩。 “你是说为了吸引那个自命不凡的蠢科林?” “在这点上你的反应很快,霍布豪斯小姐。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猜不是你建议她这么做的吧?” 瓦莱丽看起来被逗乐了。 “哦,尊敬的先生,我可不希望我格外喜欢的一条丝巾被剪成碎条。我没那么大公无私。” “你觉得其他人有谁会建议她那么做?” “对此我不敢苟同。就她而言,大概是自然而然想出来的吧。” “你说的自然怎么讲?” “哦,起初是萨莉的鞋丢了,惹得大家慌乱起来,当时我就怀疑西莉亚了。西莉亚妒忌萨莉。我说的是萨莉·芬奇。她无疑是这里最具魅力的姑娘,科林把相当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而在萨莉要去聚会的当晚,鞋子不翼而飞了,她就不得不穿着旧的黑裙子和黑鞋去参加。当时,西莉亚自鸣得意的样子就像一只小猫偷偷吞下了一块奶油一样。请注意,我并没有怀疑手镯和粉盒那些小偷小摸的事也是她干的。” “你认为那些是谁干的呢?” 瓦莱丽耸了耸肩膀。 “哦,我不知道。女清洁工之一,我想是。” “还有割碎的背包呢?” “有个割碎的背包吗?我都忘了。这个貌似无关紧要。” “你来这里挺长时间了吧,霍布豪斯小姐?” “哦,是的,我想我可能是住得最久的住户了。也就是说,我来这儿到现在已经两年半了。” “这么说,你应该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这家宿舍了?” “可以说是这样的,没错。” “关于西莉亚的死,你有什么自己的见解吗?比如对于隐藏在背后的动机?” 瓦莱丽摇了摇头,瞬间变得一脸严肃。 “没有。”她说,“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太可怕了。我无法想象有人想让西莉亚死掉。她是个讨人喜欢、没有坏心眼的孩子。而且她刚刚订了婚,另外……” “是啊。另外?”警官鼓励她继续说。 “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瓦莱丽慢慢地说,“因为她订了婚,因为她就要幸福快乐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怎么说呢,有人……呃……气得发疯?” 她颤抖着说出这句话,夏普督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是的。”他说,“我们没办法完全排除发疯的可能性。”他继续说道,“关于对伊丽莎白论文的破坏,你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那也属于恶意报复的行为。我一点儿也不相信西莉亚会做那种事。” “可能是谁干的,你有想法吗?” “嗯……还没有比较合理的想法。” “那有不合理的吗?” “督察您不想听些只是基于直觉的意见,对吧?” “我非常想听听你的直觉。我会洗耳恭听的,而且只是我们两个人私下交谈。” “哦,我想的可能完全错了。但我有种预感,那是帕特丽夏·莱恩干的。” “真的?!现在你让我大吃一惊了,霍布豪斯小姐。我怎么也想不到是帕特丽夏·莱恩。她似乎是个十分通情达理、和蔼可亲的年轻小姐啊。” “我没说一定是她干的。我只是有种预感,可能是她干的。”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哦,帕特丽夏不喜欢黑贝丝。黑贝丝总是指责并纠正奈杰尔的不是,而他是帕特丽夏心爱的人,您知道的,他有时会以特有的方式说些愚蠢的话。” “你觉得帕特丽夏·莱恩比奈杰尔更有嫌疑?” “哦,是的。我觉得奈杰尔不会恼羞成怒,当然,他也不会用他自己偏爱的墨水。他很有头脑。但是帕特丽夏一想到他珍爱的奈杰尔作为嫌疑人牵涉其中,就容易不假思索地做些蠢事。” “还有,有没有可能有人想陷害奈杰尔·查普曼,伪造成是他干的样子?” “没错,也有这种可能。” “谁讨厌奈杰尔·查普曼?” “哦,这个……吉恩·汤姆林森算一个。还有,奈杰尔和伦恩·贝特森总吵架。” “霍布豪斯小姐,西莉亚·奥斯汀是怎样服下吗啡的,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思考再三,觉得放进咖啡里是最明显的方法了。当时我们都在公共休息室里走来走去,西莉亚的咖啡就放在她旁边的小桌上,而她总是等到咖啡晾凉了才喝。我想是某个胆子颇大的人趁没人看见,往她的杯子里扔了个药片或什么。但是这样做要冒相当大的风险。我的意思是,这类做法特别容易被人注意到。” “吗啡。”夏普督察说,“不是片状的。” “那是什么样的?粉末?” “是的。” 瓦莱丽眉头一皱。 “那样的话就更难了,不是吗?” “除了咖啡,你还能想起什么吗?” “她有时睡前会喝一杯热牛奶。虽然我认为她那晚没喝。” “你能准确地向我描述一下当晚在公共休息室里发生的事吗?” “哦,如我所说,我们都坐着,无所事事,有人把收音机打开了。我记得大多数小伙子都出去了。西莉亚相当早就去睡了,吉恩·汤姆林森也是。萨莉和我在那里坐到很晚。我在写信,而萨莉在记笔记,我清楚地记得我是最后一个去睡觉的。” “实际上,那晚就和普通的晚上一样吗?” “完全一样,督察。” “谢谢你,霍布豪斯小姐。现在能帮我把莱恩小姐叫过来吗?” 帕特丽夏·莱恩神情焦虑,但不太慌乱。一问一答并没有什么新鲜的。夏普问起毁坏伊丽莎白·约翰斯顿论文的事,帕特丽夏说她毫不怀疑那是西莉亚干的。 “但是她否认了,莱恩小姐,她竭力否认了。” “哦,当然了。”帕特丽夏说,“她会否认。我觉得她对做了这件事感到羞愧。不过这件事与其他全部事情都相符,不是吗?” “你知道关于这个案子,我有什么发现吗,莱恩小姐?其实并没有什么是环环相扣的。” “我想,”帕特丽夏脸一红,说,“你认为是奈杰尔毁了贝丝的论文吧?墨水的缘故。这真是荒谬至极啊。我的意思是,奈杰尔即使想做那样的事,也不会用他自己的墨水吧。他可不是那么傻的人。总之,不会是他干的。” “他一直与约翰斯顿小姐相处得不太融洽,是吗?” “哦,她有时行为举止有点烦人,但她不是有意的。”帕特丽夏·莱恩身体前倾,认真地说,“我想试着让您明白一两件事,督察,我是说有关奈杰尔·查普曼的。您看,奈杰尔真正的敌人其实是他自己。我先要承认他的举止真是让人很头疼,会使人们对他产生偏见。他粗鲁、爱挖苦和取笑人,从而惹恼了别人,大家都觉得他太坏了。但是其实他和看上去的不一样。实际上,他很害羞、总闷闷不乐、希望被人喜欢。但这类人有种矛盾心理,说的或做的和他们想说的或要做的恰恰相反。” “啊,”夏普督察说,“他们这样太不幸了。” “是啊,但他们真的不想让你知道,这种性格源于不幸的童年。奈杰尔的家庭生活很不愉快。他的父亲非常严厉苛刻,从来没理解过他。而且他父亲对他母亲很不好。母亲去世后,父子俩爆发了最激烈的争吵,奈杰尔从家里跑出去了。他父亲说再也不会给他一个子儿,他必须在得不到父亲帮助的情况下生活下去。奈杰尔说他不想得到父亲的任何帮助,即使给,他也不接受。他母亲在遗嘱里给他留了一点钱,然后他再也没有给父亲写过信或者回到他身边。当然,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遗憾,但毫无疑问,他的父亲很令人讨厌。我不想知道是不是这些使奈杰尔变得尖酸刻薄,难与人相处。自从他母亲去世,就再也没有人关心和照顾他了。虽然他头脑聪明,但身体不太好。性格上的缺憾使他无法表现出自己真正的样子。” 帕特丽夏·莱恩停住不说了。她在认真地说了这么多之后脸红了,呼吸也略有些急促。夏普督察看着她,在想他之前遇到过不少像帕特丽夏·莱恩这样的人。她爱上那个家伙了,他在心里盘算着。但不要奢望他对她表现出一丁点儿关心,他只会享受母亲般的照顾。当然,他父亲听起来是个脾气糟糕的老家伙,但我相信他母亲是个傻女人,对儿子十分宠爱,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使他和父亲之间的隔阂扩大。这类事情我见得太多了。他想知道奈杰尔·查普曼是否被西莉亚·奥斯汀完全吸引住了,看起来不太像,不过也有可能。如果是这样,他想,帕特丽夏·莱恩就有可能因此心生怨恨。恨得足以杀人?不可能。而且无论如何,西莉亚和科林·麦克纳布订婚的消息一定会排除掉这类杀人动机的可能。 他把帕特丽夏·莱恩打发走,然后叫吉恩·汤姆林森过来。 第十章 第十章 汤姆林森小姐是一位面色严峻的年轻女子,二十七岁,一头金发,五官端正,嘴紧闭着。她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说道:“督察,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汤姆林森小姐,关于那件非常不幸的事,我想知道,你是否能帮上我们一些忙。” “这太令人震惊了。我真的相当震惊,”吉恩说,“说西莉亚自杀了的时候就够令人毛骨悚然的了,而现在又推测是谋杀……”她停下来,悲伤地摇了摇头。 “我们相当确信她没有毒死自己。”夏普说,“你知道毒药是从哪儿来的吗?” 吉恩点点头。 “我推测是从她工作的地方,圣凯瑟琳医院带回来的。但是这样一来,无疑就更像自杀了吧?” “毫无疑问,这是有意为之的。”警官说道。 “但是除了西莉亚,还有谁能拿到毒药呢?” “有很多人。”夏普督察说,“如果他们决意那么做的话。甚至你,你自己,汤姆林森小姐,如果想那么做,也是有可能恣意妄为的。” “真的吗,夏普督察!”吉恩的声调尖锐,带着几分怒气。 “这个嘛,你非常频繁地光顾药房,不是吗,汤姆林森小姐?” “我去那是为了看米尔德里德·凯里,是的。但是,我从没想过去动那个毒药柜。” “但你可能已经碰过了呢?” “我当然不可能碰任何那类东西!” “哦,好吧,汤姆林森小姐。比方说你的朋友正忙于给病房配药,而另一个女孩在应对门诊窗口。前厅里一般只有两名药剂师在。你可以漫步到屋子中间,围着药瓶架子转来转去。你可能会从药柜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揣进自己的口袋,那两个药剂师做梦也想不到你会那么做。” “我对您的说法表示不满,夏普督察。这、这是无耻的指控。” “这可不是指控,汤姆林森小姐,根本不是这回事。你一定不要误解我。你跟我说你不可能做这种事,而我正试图向你说明其实这是有可能的。我从没暗示是你干的。毕竟……”他又说道,“怎么能是你呢?” “就是嘛。您似乎还不知道吧,夏普督察,我是西莉亚的朋友。” “相当多的人是被朋友毒死的。有个问题我们有时不得不扪心自问,朋友什么时候不能称其为朋友呢?” “我和西莉亚之间没有过争吵,类似的事都没发生过。我非常喜欢她。” “你有什么理由怀疑是她偷了屋子里的那些东西吗?” “没有,实际上,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震惊过。我一直以为西莉亚的道德准则很高,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做这种事。” “当然,”夏普仔细地看着她说,“有偷窃癖的人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对吧?” 吉恩·汤姆林森的嘴唇闭得更紧了。然后她开口说话。 “我要说的是我并不赞同这种说法,夏普督察。我的观念比较传统,坚信偷就是偷。” “你认为西莉亚偷东西是因为……坦率地讲,她想要拿走那些东西?”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单纯的不诚实吗,事实上?” “恐怕是这样的。” “啊!”夏普督察摇着头说,“这太糟糕了。” “是啊,当我们感到对某人失望时总是很苦恼。” “据我了解,对于是否要叫我们来——我是指警察,你们有过争议。” “是的。在我看来这么做就对了。” “你认为无论如何都应当报警?” “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没错,您要知道,人们不应该让做了坏事的人逃脱。” “你指的是这个人是个贼,却用偷窃癖来掩饰吗?” “嗯,多多少少,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可结果却是每件事最终都圆满解决了,奥斯汀小姐快要结婚了。” “当然了,科林·麦克纳布会这么做一点也不稀奇。”吉恩·汤姆林森狠狠地说,“我敢断定,他是个无神论者,是一个疑心极重、喜欢嘲讽、令人厌烦的家伙。他对谁都很粗鲁。我觉得他就是个共产主义分子!” “啊!”夏普督察说,“真糟糕!”他摇了摇头。 “他支持西莉亚,我认为是因为他对于财物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他很可能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去窃取他们想要的一切。” “不过至少,”夏普督察说道,“奥斯汀小姐承认了错误。” “是在被人查出来之后吧。正是。”吉恩尖锐地说。 “谁查出她来了?” “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先生……波洛?那位。” “但你为什么说波洛查出她了呢,汤姆林森小姐?他并没那么说过,他只是建议报警。” “他一定对她暗示过他已经知道真相了。她显然知道一切都完了,就跑去坦白了。” “那关于往伊丽莎白·约翰斯顿的论文上泼墨水这件事呢?对此她坦白了吗?” “我不太清楚,我想可能也坦白了吧。” “你猜错了。”夏普说,“她竭力否认做过那样的事。” “哦,可能不是她干的吧。我就说看上去也不太像是她干的嘛。” “你觉得更有可能是奈杰尔·查普曼吗?” “不,不会是奈杰尔干的,我想很有可能是阿基博姆博先生。” “真的吗?为什么是他干的呢?” “嫉妒。所有有色人种都相互嫉妒得不得了,而且情绪异常激动。” “这个说法可真有趣,汤姆林森小姐。你最后一次见到西莉亚是什么时候?” “周五晚上晚餐后。” “谁先就寝的?是她还是你?” “是我。” “你离开公共休息室后去过她的房间或者见过她吗?” “没有。” “对于谁有可能往她的咖啡里放吗啡——假设是这么投毒的,你有什么线索吗?” “我毫无头绪。” “在这间屋子或任何人的房间里,你曾见到过吗啡吗?” “没见过。没有,我觉得是没见过。” “你觉得没见过?这话是什么意思,汤姆林森小姐?” “哦,我只是怀疑而已。说起来,有过一次无聊的打赌。” “打什么赌?” “一个,哦,两三个男孩子在争论……” “他们争论什么?” “谋杀,还有谋杀的方法。特别是投毒。” “参与讨论的都有谁?” “嗯,我记得是科林和奈杰尔挑起的话题,然后伦恩·贝特森开始插嘴,帕特丽夏也在……” “你能尽可能准确地记起那个场合下他们都说了什么吗?这场争论是怎么进行的?” 吉恩·汤姆林森想了一会儿。 “呃,我想想,一开始是关于用毒药杀人的讨论,他们在说最难的是如何拿到毒药,因为通常警方通过追踪毒药的销售情况或是有机会接近毒药的人就能够查明凶手。而奈杰尔说完全没必要这样做,他说他能想出三种不同的任何人都能拿到毒药的方法,而且完全不会被察觉。伦恩·贝特森说他是在吹牛。奈杰尔说他没有说大话,并且准备证明给他看。帕特认为毫无疑问奈杰尔说的极为正确,她说不管是伦恩还是科林,他们都能随时从医院里拿到毒药,西莉亚也可以。然后奈杰尔说这跟他要表达的意思完全不是一码事,他说如果西莉亚从药房拿点什么东西,肯定会被人注意到的。他们早晚会去找,继而发现东西丢了。帕特说不会的,如果西莉亚拿走一个小瓶,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再把其他东西填进去,是不会被发现的。科林大笑,说那样的话总有一天病人会大肆抱怨。但奈杰尔说他当然不是指靠不同寻常的机会。他说他自己无需用任何特别的途径,不用扮成医生或药剂师,就能很轻松地用三种不同的方法搞到三种不同的毒药。伦恩·贝特森说:‘好吧,那么你的方法是什么呢?’奈杰尔说:‘现在我不会告诉你,但我准备和你打赌,三周内我能把三种能致人死亡的药物样本拿到这儿来。’伦恩·贝特森说愿意出五英镑赌他根本办不到。” “后来呢?”吉恩刚一说完夏普督察就问道。 “后来就没有什么了,我想一想,有天晚上在公共休息室,奈杰尔说:‘那么现在,伙计们,往这儿看吧。我兑现了承诺。’然后他把三样东西扔在桌子上。他拿出的是一管东莨菪碱片,一瓶洋地黄苷酊,还有一小瓶酒石酸吗啡。” 警官急忙问道:“酒石酸吗啡上面有标签吗?” “有,上面贴着圣凯瑟琳医院。我清楚地记得是因为它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还有其他的特点吗?” “我没注意到。我想它们不是医院里的库存。”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哦,当然,又是一番争论和闲聊,伦恩·贝特森说:‘好吧,如果你犯下谋杀案,这样就足以定位到你身上了。’奈杰尔说:‘完全不会的。我是个门外汉,我与诊所和医院毫无瓜葛,根本不会有人把我跟这些联系在一起。我又不是从药店里买的。’科林·麦克纳布把嘴里的烟斗拿下来,说:‘没错,你肯定买不到的。没有医生的处方,药剂师不会卖给你这三种药。’总之,他们争论了一会儿,最后伦恩表示他会付钱的。他说:‘我现在拿不出来,手上的现金有点不够,但是毋庸置疑我会给的。因为奈杰尔已经证实了他的说法。’然后他又说,‘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些可以作为罪证的赃物呢?’奈杰尔微微一笑,说我们必须扔掉它们,以免发生什么事故。于是他们把管里的药倒掉,把药片扔进火堆,把酒石酸吗啡粉末倒出来也扔进了火堆。他们把那瓶洋地黄苷酊倒进了抽水马桶。” “那些药瓶呢?” “我不清楚药瓶是怎么处理的……我想或许只是扔进了废纸篓吧。” “不过毒药本身都被销毁了?” “是的。我对此相当确信。我亲眼看到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哦,仅仅两星期前,我记得是。” “我知道了。谢谢你,汤姆林森小姐。” 吉恩磨磨蹭蹭的,显然想打听到更多消息。 “您认为这可能很重要吗?” “也许吧。很难说。” 夏普督察深思了半晌。接着又找来了奈杰尔·查普曼。 “我刚从吉恩·汤姆林森小姐那儿听说了一件相当有趣的事。”他说。 “啊!亲爱的吉恩在您面前诋毁谁了?是我吗?” “她谈到了毒药,而且与你有关,查普曼先生。” “毒药和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周前你曾和贝特森先生打赌,能以某些方式获取毒药并且不留痕迹,这事你不否认吧?” “哦,那件事啊!”奈杰尔恍然大悟,“没错,确实!真有意思,我竟然没想到。我甚至不记得吉恩也在场。但是您不可能认为这是有意义的线索的,对吧?” “呃,这很难讲。这么说你是承认确有此事了?” “哦,正是,我们是讨论过这个话题。科林和伦恩非常傲慢专横,我告诉他们只要用一点点技巧,任何人都能搞到适量的毒药。事实上我说了我能想出的三种不同的方法,我还说了要通过实践证明我的观点。” “随后你就付诸实践了?” “随后我就那样做了,警官。” “那三种方法是什么呢,查普曼先生?” 奈杰尔把头向旁边歪了歪。 “您该不会是让我自投罗网吧?”他说,“当然了,您应该先提醒我。” “还没到该提醒你的时候呢,查普曼先生。但是,当然如你所说,你不用自投罗网。实际上如果你愿意,完全有权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我并不想拒绝回答。”奈杰尔想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当然,”他说,“我的所作所为无疑触犯了法律,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拘捕我。另一方面,这是一桩谋杀案,如果我的行为与可怜的小西莉亚之死有任何关联的话,我想我应该坦承相告。” “这才是明智之举。” “那好吧。我来说说。” “那三种方法是什么?” “哦。”奈杰尔往椅子上一靠,“经常能在报纸上看到,医生的车里丢失了危险药品吧?报纸总是提醒人们注意这类事。” “是的。” “嗯,我想到一种非常简单的方法,就是到乡下去,跟踪一个全科医生巡回出诊,一旦出现机会,只需打开车门,找找医生的药箱,就能取出你想要的东西。您要知道,在那些穷乡僻壤,医生并不总把药箱带进屋里。这取决于他去看的是哪种病人。” “然后呢?” “嗯,没有然后了。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种方法。我不得不跟踪了三名医生才找到一个符合要求的马大哈。车停在一所农舍外面,那里人迹罕至,此时我拿走药品简直是再容易不过了。我打开车门,看看药箱,取出一管东莨菪碱氢溴酸盐,就是这样了。” “啊!那第二种方法呢?” “事实上,这就需要利用一下可爱的西莉亚了。她一点也没有怀疑。我跟您说过她是个迟钝的女孩,她对我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警觉。我简单谈起拉丁文的医生处方晦涩难懂,让她帮我像医生那样写一个洋地黄苷酊的处方,她毫不怀疑地帮我写了。之后我要做的就是从分类目录中找个医生,他得住在远离伦敦的地区,再写上他名字的首字母或是字迹有点模糊的签名。然后我把这份处方拿给伦敦闹市区的一个药剂师,他不大可能熟识我专门找来的那名医生的签名,这样我就毫不费力的拿到了他的处方。用洋地黄苷治疗心脏病时要开相当大的剂量,我是用旅店的便签纸誊写下来的。” “真是足智多谋啊。”夏普督察冷冷地说。 “我就是在自投罗网!我能从您的语气里听出来。” “那第三种方法呢?” 奈杰尔并没有马上作答。过了一会儿他说:“看看吧,我到底把自己置于何地啊?” “从没锁门的车里偷药犯了盗窃罪,”夏普督察说,“而伪造处方——” 奈杰尔打断了他。 “不能说是伪造,对吧?我是说,我没有因此获得金钱,也并没有模仿哪位医生的签名。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写个处方并署名h.r.詹姆斯,你不能说我伪造了哪个特定的詹姆斯医生的名字,对吧?”他露出相当扭曲的笑容,“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在给自己找麻烦。如果您要因为这个翻脸,呃,我显然是活该。另一方面,如果……” “什么,查普曼先生,另一方面?” 奈杰尔突然激动地说:“我讨厌杀人。那是一种残忍、恐怖的行为。西莉亚,可怜的小家伙,不应当被人杀害。我想帮忙,但是能帮上忙吗?我看不出来。我指的是把我的小过失讲给您听。” “警察有相当大的自主权,查普曼先生。是否把这件事定性为由于不负责任造成的轻微恶作剧,由他们来决定。我相信你愿意协助我们解决这个女孩的谋杀案。那么,就请继续吧,告诉我们你的第三种方法。” “哦。”奈杰尔说,“我们说得可是相当露骨了哦。第三种可比前两种稍微危险一点儿,但同时也要好玩得多。您知道,我去西莉亚的药房找过她一两次,我了解那里……” “所以你就能从柜子里把药瓶顺走了?” “不,不是,可没那么简单。在我看来那么做不太公平。而且,如果真的偶然发生了谋杀,也就是说,如果我以杀人为目的偷了毒药,很可能有人记得我去过那儿。实际上我有大约六个月没去过西莉亚的药房了。不,我知道西莉亚总是在十一点十五分到里屋去吃所谓的‘午前茶点’,就是一杯咖啡和一块饼干。那些女孩们轮流去吃,每次去两个人。有个新来的女孩,刚刚过来,她凭外貌当然认不出我来。因此我是这么做的。我穿上白大褂,脖子上挂着个听诊器,溜溜达达地进了药房。只有那个新来的女孩在那儿,而她正忙于应对门诊窗口的病人。我溜了进去,径直走向放毒药的柜子,拿出一个小瓶,一边在墙边转来转去,一边对那女孩说:‘你们配的肾上腺激素浓度是多少?’她告诉了我,我点了点头,然后我问她能不能给我两片万吉宁,因为我宿醉严重。我把药吞了下去,又溜了出去。她一点也没有起疑,以为我是某人的实习医生或医学部学生。这是小孩子的把戏。西莉亚甚至都不知道我去过那里。” “听诊器,”夏普督察好奇地问,“你从哪儿拿到的听诊器?” 奈杰尔突然狡黠地一笑。 “是伦恩·贝特森的,”他说,“我偷偷拿的。” “从这个宿舍里?” “是的。”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听诊器被偷了。那不是西莉亚干的。” “天哪,当然不是!你怎么也想象不出有偷窃癖的人会去偷听诊器,是吧?” “后来你拿着它做了什么?” “哦,我把它当掉了。”奈杰尔怀着歉意说道。 “那对贝特森来说岂不是有点难以忍受?” “他气坏了。但如果不是为了证实我的方法,我也不打算那么做的,然而我又不能告诉他是我干的。”奈杰尔得意洋洋地补充道,“在那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我带他出去,请他参加了一场无比热闹的聚会。” “你是个不负责任的年轻人。”夏普督察说。 “您真应该看看他们的表情。”奈杰尔说,笑意更明显了,“当我把那三种致命的玩意儿扔在桌子上,并告诉他们我已经设法拿到且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时候。” “你所告诉我的是,”警官说,“你可以用三种不同的毒药、以三种方式毒死一个人,而且每一种情形下根据毒药都无法追踪到你。” 奈杰尔点了点头。 “您说的很对。”他说,“在当前情况下,承认这些可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是关键在于,那些毒药在两周,甚至更长时间之前就已经被处理掉了。” “那是你那么认为的,查普曼先生,但可能并不是真是那样。” 奈杰尔盯着他。 “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些东西在你那儿放了多久?” 奈杰尔思索了一下。 “嗯,东莨菪碱大概十天,我想是吧。酒石酸吗啡大约有四天。洋地黄苷酊是我那天下午才弄到的。” “你把那些东西,我是指东莨菪碱氢溴酸盐和酒石酸吗啡,放在哪儿了?” “放在我衣柜的抽屉里了,放在最里边,袜子的下面。” “有别人知道放在那儿了吗?” “没有。没有。我确定没人知道。” 然而,夏普督察觉察到他说话时隐约有些犹豫,不过此时他并没有点破。 “你做的事告诉过别人吗?你的方法,拿到那些毒药的方法?” “没有。至少……没,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你说‘至少’,查普曼先生。” “嗯,事实上我确实没说过。其实我本打算告诉帕特的,后来我想她不会赞成我这样做的。她非常苛刻,我是说帕特,于是我就搪塞过去了。” “你没告诉她从医生的车里偷东西或是处方的事,以及从医院里偷吗啡吗?” “实际上我后来告诉了她有关洋地黄苷、我写处方并从药剂师那里拿到药瓶,还有在医院里装成医生的事。遗憾的是帕特并不觉得好笑。我没告诉她从车里偷东西的事,我怕她会大发雷霆。” “你跟她说过打赌赢了之后就打算把毒药销毁了吗?” “说了。她整个人都变得焦虑不安、异常激动,坚持让我把东西还回去之类的。” “你就从来没想过那样做吗?” “天哪,当然没有!那样做将是致命的,会带给我无穷无尽的麻烦。不,我们三个把毒药丢进了火堆、倒进了厕所,就此结束。万事大吉了。” “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查普曼先生,很可能已经造成了伤害。” “怎么可能呢,如我所言,毒药都被扔掉了啊?” “你没想过吗,查普曼先生?可能有人看到你把那些东西放在哪儿了,也许有人找到它们,把吗啡从瓶里倒出来,换成其他东西再装进去?” “天哪,怎么会!”奈杰尔注视着他,“我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我不相信。” “但的确有这样一种可能性,查普曼先生。” “不可能有人知道啊。” “我要说,”夏普督察冷冷地说,“在这种地方,会有许许多多你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您的意思是偷窥?” “是的。” “也许这一点您说得对。” “这些学生里边,通常谁随时有可能到你的房间里去?” “嗯,我和伦恩·贝特森住在一起。大多数男生时不时都会过来。当然女生们不来,女生们不能到我们这边的卧室来。这是礼节。纯洁的生活方式。” “不允许她们去,但我想她们还是有可能去的吧?” “谁都有可能来。”奈杰尔说,“白天。比如下午,就没什么人在。” “莱恩小姐去过你的房间吗?” “我希望您的意思不是像听上去的那样,警官。帕特有时会来我房间,还会来帮我缝补袜子。仅此而已。” 夏普督察向前探着身子,说:“查普曼先生,最容易从瓶里取出毒药并用其他东西代替的人就是你,你意识到了吗?” 奈杰尔看着他,表情突然僵硬起来,显出桀骜不驯的样子。 “没错,”他说,“一两分钟前我才反应过来,我恰恰可以那么做。但我根本没有理由把那个姑娘置于死地,警官,我没有杀她。虽然这样,话说回来……我非常清楚,对您来说,我空口无凭。”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打赌的事和毒药的处置得到了伦恩·贝特森和科林·麦克纳布的证实。别人走了之后,夏普把科林·麦克纳布留了下来。 “我想尽我所能不给你带来更多的痛苦,麦克纳布先生。”他说,“你的未婚妻在和你订婚的当晚被人毒死了,我明白这件事对你意味着什么。” “没有必要再提这件事了。”科林·麦克纳布面沉似水地说,“您不必顾虑我的感受,只需问我您认为有用的问题。” “你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想法是,西莉亚·奥斯汀的行为缘于心理问题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科林·麦克纳布说,“假如您想让我深入谈谈相关理论的话……” “不,不用,”夏普督察急忙说,“我会像个学心理的学生一样洗耳恭听你的话。” “她的童年特别不幸,这在她心中形成了一道感情上的障碍……” “正是如此,确实是这样的。”夏普督察极力避免再听到一个悲惨的童年故事,奈杰尔的故事他已经听够了。 “你被她吸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确切地说,并非如此。”科林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后回答,“这种事有时你会恍然大悟然后感到惊奇。无疑,潜意识里我被吸引了,但实际上我并没有意识到,因为我并不想太早结婚。在我的潜意识里面,很可能对这种想法有一种强烈的抵制。” “没错,是这样的。和你订婚,西莉亚·奥斯汀开心吗?我是说她明确表示过吗?有没有不确定因素?她不觉得应该跟你说点什么吗?” “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了深深的忏悔。没什么再让她心神不定的了。” “你打算和她结婚的话……什么时候?” “我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不会结婚的。我此时的条件不足以养家糊口。” “西莉亚在这里有什么仇人吗?有人对她怀恨在心吗?” “我想几乎没有。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反复思考过很多次了,警官。西莉亚在这里广受好评。我敢说,导致这种后果,绝对不是她个人的原因。” “‘不是个人原因’是什么意思?” “当前我不想说得太具体。这只是我一个模糊的想法,连我自己都还不太清楚呢。” 在这一点上,督察改变不了他的态度。 最后两个接受询问的学生是萨莉·芬奇和伊丽莎白·约翰斯顿。警官先问萨莉·芬奇。 萨莉是个魅力十足的姑娘,有一头蓬松的红发,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芒。在例行询问之后,萨莉·芬奇突然占据了主动权。 “督察您知道我想怎么做吗?我想把想法都告诉您,是我个人的想法。这栋房子有些地方不对劲,真的是太不对劲了。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意思是你在害怕什么事,芬奇小姐?” 萨莉点了点头。“是的,我有点害怕。这里的某些事或某些人非常残忍。整个地方不是……呃,怎么说好呢,不像看上去的那样。不,不,警官,我说的不是共产主义者。我看见您的嘴唇在发抖,我指的不是共产主义者。也许甚至都不是犯罪。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敢打赌,那个可怕的老女人什么都知道,赌什么都行。” “哪个老女人?你说的不是哈伯德太太吧?” “不,不是哈伯德妈妈。她是个惹人喜爱的女人。我指的是尼科莱蒂斯。那只老母狼。” “这可真有意思,芬奇小姐。你能说得再具体一点吗?我是说关于尼科莱蒂斯夫人。” 萨莉摇了摇头。 “没办法。我恰恰说不上来。我只能告诉您,每次我从她身边经过都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里正发生着奇怪的事情,督察。” “我希望你能说得稍微明白一些。” “我也想。您认为我是在胡思乱想吧。嗯,也许是,但其他人也有这种感觉。阿基博姆博就有,他吓坏了。我想黑贝丝也是,但她不露声色。而且督察,我认为西莉亚知道一些事。” “知道些什么事?” “这就是关键所在。什么事?她说过一些话,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天说的,关于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她承认了发生过的事情里面与她有关的部分,但她又稍微暗示过还知道其他事情,她也要把那些事公之于众。我想她知道些什么,警官,关于某个人的。我觉得这就是她被杀的原因。” “如果势态如此严重的话——” 萨莉打断了他。 “我要说,她并不清楚有多么严重。她头脑不太灵光,您要知道。可以说相当愚钝。她掌握了一些事,但她不知道她所掌握的事情的危险性。总之,无论是真是假,这就是我的直觉。” “我知道了。谢谢你……现在我再问一下,你最后一次见到西莉亚·奥斯汀是昨晚晚餐后在公共休息室里,对吗?” “对的。哦不止,实际上,我在那之后也看到她了。” “你在那之后也看到她了?在哪儿?在她房间里吗?” “不是。我从公共休息室出来准备去上床睡觉时,刚好看到她从前门出去。” “从前门出去?你的意思是去外面了?” “是的。” “这太出人意料了,还没人提起过这个。” “我敢说他们都不知道。她离开公共休息室时跟我说了晚安,并且说要就寝,假如我没再看到她,我会以为她真的去睡觉了。” “然而,实际上她上了楼,穿上外出的衣服后从房子出去了,是吗?” 萨莉点点头。 “而且我认为她是去见某个人。” “我了解了。某个在外面的人。有没有可能是学生中的一个呢?” “嗯,我预感可能是学生之一。您看,如果她要秘密地跟某人谈话,在房子里面没有太合适的地方。那个人大概建议她出去,在外面的某个地方见面。”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吗?” “一无所知。” “杰罗尼莫会知道吧,那个男仆?” “如果她十一点之后回来的话他就会知道,因为他每天十一点上门栓和铁链。但在那之前,任何人都能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来。” “你知道看见她从房子里出去的确切时间吗?” “我想是大概……十点钟吧。也许刚过十点,但不会太晚。” “我知道了。谢谢你提供的情况,芬奇小姐。” 警官的最后一个谈话对象是伊丽莎白·约翰斯顿。这个姑娘镇定自若的样子马上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聪明果断地回答完一个问题后,就等着警官问下去。 “西莉亚·奥斯汀,”督察说,“强烈否认是她毁掉了你的论文,约翰斯顿小姐。你相信她吗?” “我认为不是西莉亚干的。不是。” “你不知道是谁干的吗?” “最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奈杰尔·查普曼,但在我看来这有点过于明显了。奈杰尔很聪明,他不会用自己的墨水的。” “假如不是奈杰尔,那会是谁呢?” “这就更难猜了。但我觉得西莉亚知道是谁,或至少猜出来了。” “她这么告诉你了吗?” “没透露太多。但她死去的那天晚上曾来过我的房间,在去下楼吃晚饭之前。她来告诉我说虽然是她偷了那些东西,但她没有破坏我的工作成果。我跟她说我相信她的保证。我问她是否知道是谁干的。” “那她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伊丽莎白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像在确认自己要说的话是否准确似的,“她说:‘我不敢十分确定,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可能是搞错了或是意外……我确信,不管是谁干的都会对此非常懊悔,应该一定会坦白承认的。’西莉亚还说,‘还有些事我不明白,像警察来的那天的电灯泡。’” 夏普打断了她。 “警察和电灯泡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西莉亚只是说:‘不是我把电灯泡取下来的。’接着她又说,‘我怀疑是否与那本护照有关呢?’我问:‘你说的护照是什么意思?’她又说:‘我想似乎有人的护照是伪造的。’” 督察沉默了片刻。 终于,他的脑海里似乎形成了一种模糊的想法。一本护照…… 他问道:“她还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了。她只是说:‘总之明天我就会知道得更清楚了。’” “她那么说了吗?明天我就会知道得更清楚了。这个说法可至关重要啊,约翰斯顿小姐。” “没错。” 督察又一次沉默了,仿佛陷入了沉思。 跟护照有关的事,还有警察的到访……在来山核桃大街之前,他仔仔细细地审阅过档案,特别留意了住着外国学生的宿舍。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的信用记录良好,但关于这里的详细记录少之又少,而且没什么帮助。一名来自西非的学生因靠一个女人的收入维持生计而被谢菲尔德警察局通缉,该学生在山核桃大街住过几天就搬到别的地方了。某一天他被抓住,之后就被驱逐出境了。还有一次为了查找一个欧亚混血人,以“协助警方”调查剑桥附近发生的出版商之妻被杀案,所有的宿舍和公寓都被例行检查过。这件事以那个有问题的年轻人自己走进赫尔城的警察局坦白自首而告终。再有就是审问过一个发放反动小册子的学生。所有这些事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了,和西莉亚之死不可能有任何关联。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发现伊丽莎白·约翰斯顿正用她那闪着智慧之光的黑眼睛望着他。 他一冲动,就问道:“告诉我,约翰斯顿小姐,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一种印象,觉得这个地方哪里有点不对劲?” 她一脸惊讶。 “关于哪方面的不对劲?” “我也说不出来。我在想萨莉·芬奇小姐跟我说的一些话。” “哦!萨莉·芬奇!” 督察觉得她的语调有些难以捉摸。他觉得挺有趣的,便继续说道:“在我看来芬奇小姐是个优秀的观察者,既精明又务实。她非常执着地认为哪里有点……奇怪,就在这个地方。虽然她难以确定究竟是哪儿不对劲。” 伊丽莎白有些尖锐地说道:“那是她那美国式的思维在作怪。他们都一样,那些美国人,都神经兮兮、惶恐不安,对每件蠢事都疑神疑鬼的!看看那些蠢货们自己制造的政治迫害吧,还有他们歇斯底里的间谍狂躁症和对共产主义的痴迷。萨莉·芬奇就是一个典型。” 警官的兴趣更浓了。看起来伊丽莎白厌恶萨莉·芬奇。为什么?因为萨莉是个美国人?还是伊丽莎白不喜欢美国人仅仅因为萨莉·芬奇是个美国人,她有某种个人原因而不喜欢那个漂亮的红头发女孩?也许单纯源于女性的嫉妒心吧。 他决定试试之前觉得行之有效的一套方法。他平静地说道:“正如你所感受到的,约翰斯顿小姐,像在这样一个宿舍里,人的智力等级多种多样。一些人……大多数人,我们只是问问事实,但当我们遇到高智商的人时……” 他停住了,这番话可有点奉承,她会有回应吗? 在一阵短暂的冷场之后,她说话了。 “我想我懂您的意思,督察。如您所说,这儿的人智力等级都算不上特别高。奈杰尔·查普曼思维够敏捷,但他学识浅薄。莱纳德·贝特森勤奋刻苦,但也仅此而已了。瓦莱丽·霍布豪斯头脑灵光,但是她的视野都放在商业上了,她不愿意把脑子用在其他值得做的事上。您需要的是一个训练有素、能够提供不偏不倚的想法的人。” “就像你,约翰斯顿小姐。” 她接受了这句赞美,没有反对。督察饶有兴趣地认识到,在这位年轻女子谦逊和蔼的行为举止背后,对自己品行方面的评价自视甚高。 “我有点同意你对同伴的评价,霍布豪斯小姐 。查普曼聪明但孩子气,瓦莱丽·霍布豪斯有头脑但对待生活的态度有点消极。如你所说,你是个头脑训练有素的人。这就是我愿意重视你的意见的原因——你的意见非常客观,极具智慧。” 此刻他担心吹捧得有点过头了,但他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这个地方没什么不对劲的,警官。不用管萨莉·芬奇说的那一套。这是一家像样的、经营不错的宿舍,我相信您在这里找不到任何颠覆活动的蛛丝马迹。” 夏普督察有点惊讶。 “我在想的并不是什么颠覆活动啊。” “哦——我明白了。”她略微有些吃惊,“我把西莉亚提到的护照联系起来了。但公平地审视,对全部证据进行衡量,在我看来可以确定西莉亚的死因。要我说是私人原因,也许是跟异性有关的纠葛。我相信跟这家宿舍本身或这里‘持续发生着’的任何事都没关系——我确定这里没发生什么事。如果发生了我应该能察觉到,我的感觉可是非常灵敏的。” “我知道了。好吧,谢谢你,约翰斯顿小姐。你人真不错,对我帮助很大。” 伊丽莎白·约翰斯顿出去了。夏普督察坐着,盯着关上的门看,科布警长叫了他两次他才反应过来。 “嗯?” “我是说都问完了,长官。” “好的,我们有哪些收获?非常少。但我要跟你说一件事,科布。我明天会带着搜查证再来这里一趟。我们走时要说目前一切正常,这样他们就会认为都结束了。然而这个地方还发生着什么事。明天我要里里外外搜查一番。当你不知道要找什么时最不好办了,不过我们还是有机会发现能给我们提供线索的东西的。刚刚出去的那个姑娘非常有趣,她如拿破仑般自负,而且我强烈地怀疑她知道些什么。”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1 赫尔克里·波洛在处理来往信件,在口述到一句话的一半时他停住了。莱蒙小姐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 “怎么了,波洛先生?” “我走神了!”波洛摇了摇头,“反正这封信不太重要。莱蒙小姐,请给你的姐姐打个电话,我有话跟她说。” “好的,波洛先生。” 不一会儿,波洛迈步走出房间,从他的秘书手中接过了电话听筒。 “您好!”他说。 “您好,是波洛先生吗?” 哈伯德太太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哈伯德太太,我想我没有打扰你吧?” “我就是在被打扰中度过这一天的。”哈伯德太太说道。 “出乱子了吗?”波洛细心地问道。 “波洛先生,您说得再正确不过了。他们就是那么干的。昨天夏普督察对所有学生询问了一遍,然后今天他又带着搜查证来了。而我被正发了疯般胡言乱语的尼科莱蒂斯夫人纠缠着。” 波洛回应了些同情的话。 然后他说:“我只是有一个小问题要问一下。你给过我一个丢失物品的清单,还有其他发生的怪事,我要问的是,那些是按照时间顺序写的吗?”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些东西都是按照它们丢失的顺序记下来的吗?” “不,没有。对不起,我只是想起哪个就记下来哪个。非常抱歉我误导了您。” “我本该事先问清楚的。”波洛说,“不过那时我觉得无关紧要。我正拿着你给我的清单。一只晚装鞋、手镯、钻石戒指、粉盒、口红、听诊器,等等。你说这并不是丢失的顺序,对吗?” “不是。” “那你现在还记得正确的顺序吗?可能这对你来说太难了。” “嗯,我不确定现在是否还能记得住,波洛先生。您要知道,那已经是前阵子的事了,我必须好好回想一下。事实上我跟我妹妹说过,知道要来见您之后我就列了个清单,我想我是按照想起来的顺序逐个记下来的。我的意思是,第一个想到晚装鞋是因为那件事太蹊跷了;然后想到手镯、粉盒、打火机和钻石戒指是因为它们都相对贵重些,看上去好像真的是一个小偷干的;接着我才想到其他不太重要的东西,把它们补上。我是指硼酸、电灯泡和帆布背包。这些东西无足轻重,我只是作为补充才想到它们的。” “我懂了。”波洛说,“好,我想想……太太,现在我想请你坐下来,在有空的时候……” “我想那要等尼科莱蒂斯夫人服用镇静剂入眠以后,并且要等杰罗尼莫和玛丽亚平静下来,我才会有一点点时间。您想让我做什么呢?” “坐下来,按照各起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尽可能正确地把它们写下来。” “没问题,波洛先生。我没记错的话一开始是背包,然后是电灯泡——我真是想不明白这和其他事件有什么关联——再来是手镯和粉盒,哦不,是晚装鞋。不过您肯定不愿意听我在电话里这样猜来猜去,我会尽我所能都写下来的。” “谢谢你,太太,对此我感激不尽。” 波洛挂断了电话。 “我真生我自己的气。”他对莱蒙小姐说道,“我违背了规则和方法。我本该从一开始就把这些偷窃事件的正确顺序辨别清楚的。” “好了、好了,”莱蒙小姐呆板地说着,“波洛先生,您现在还要把这些信件处理完吗?” 然而波洛又一次对她生气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2 星期六早晨,夏普督察带着搜查证,又回到了山核桃大街。他要求与尼科莱蒂斯夫人谈一次话,尼科莱蒂斯夫人常常星期六过来,和哈伯德太太核对账目。他已经解释过了此行的目的。 尼科莱蒂斯夫人表示强烈抗议。 “这简直是侮辱!我的学生们会纷纷离开这儿的。他们都会离开的。我要破产了……” “不不,夫人。我相信他们是明白事理的。毕竟这是一起谋杀。” “不是谋杀!是自杀。” “我想等我解释过之后,没人会反对——” 哈伯德太太插话,安慰起来。 “我保证,”她说,“大家都通情达理。除了,”她想了想,加了一句,“也许除了艾哈迈德·阿里和钱德拉·拉尔先生。” “呸!”尼科莱蒂斯夫人说,“谁在乎他们呢!” “谢谢你,夫人。”警官说道,“那我们就要从这里,从你的起居室开始搜了。” 话音未落,就引发了尼科莱蒂斯夫人的强烈反对。 “你愿意搜哪里就搜哪里,”她说,“但这里绝对不行!我反对。” “对不起,尼科莱蒂斯夫人,但我必须从上到下搜遍整幢房子。” “可以,没错,不过我的房间不能搜。法律管不着我。” “没人能凌驾于法律之上。恐怕我不得不请你站到旁边了。” “这是侮辱。”尼科莱蒂斯夫人愤怒地尖叫起来,“你这个多管闲事的人。我要写信给每一个人,我要给议会的议员写信,我要写给各家报纸。” “你愿意写给谁就写给谁吧,夫人。”夏普督察说,“我要搜这个房间了。” 他径直走向办公桌,从那边开始搜起。他搜到一大箱糖果,一摞文件和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废品。他又走近房间一角的橱柜。 “上锁了。请问能把钥匙给我吗?” “不可能!”尼科莱蒂斯夫人大喊道,“不可能,决不,绝对不会给你钥匙的!畜生!猪狗一般的警察,我真想朝你吐口水。我呸!呸!呸!” “你最好把钥匙交给我。”夏普督察说道,“否则我会直接把门撬开。” “我不会把钥匙给你的!你要拿到钥匙,除非把我的衣服都撕掉!如果你那样做,就将成为一桩丑闻。” “去拿个凿子吧,科布。”夏普督察无奈地说。 尼科莱蒂斯夫人愤怒地尖叫起来,夏普督察毫不理睬。凿子拿来了。两声尖锐刺耳的敲击声过后,橱柜的门开了。随着门板向前摇摆,不计其数的空白兰地酒瓶从橱柜里翻滚而出。 “畜生!蠢猪!恶棍!”尼科莱蒂斯夫人尖叫着。 “麻烦你了,夫人。”警官彬彬有礼地说道,“这里我们搜完了。” 哈伯德太太趁着尼科莱蒂斯夫人发疯之时,机智地把那些瓶子放回了原处。 一个秘密,这个令尼科莱蒂斯夫人发火的秘密,现在终于曝光了。 3 哈伯德太太打开自己起居室的药柜,正要倒出适量的镇静剂,波洛的电话就打来了。放下听筒之后,她就回去找被她留在起居室的尼科莱蒂斯夫人。那女人正在尖叫,无所事事地等着。 “把这个喝了吧,”哈伯德太太说,“会感觉好些的。” “盖世太保!”尼科莱蒂斯夫人说,这时她已经安静下来了,但还是沉着险。 “假如我是你就什么都不再去想了。”哈伯德太太安慰她说。 “盖世太保!”尼科莱蒂斯又说了一遍,“他们简直就是盖世太保!” “你要明白,他们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职责。”哈伯德太太说。 “他们的职责就是撬开我的私人橱柜?我跟他们说了‘这个你不能打开’!我上了锁,我把钥匙藏在胸口。如果你没有作为目击者在那里,他们会厚颜无耻地把我的衣服扯下来的。” “哦不,我想他们不会那么做的。”哈伯德太太说。 “只有你这么想吧!反正他们拿来了凿子,使用暴力打开了柜门。他们损坏了房子的结构,而我要负责修缮。” “哦,你想想,那是因为你就是不肯把钥匙给他们……” “我为什么要给他们钥匙?这是我的钥匙。我个人的钥匙。这也是我的私人房间。我对警察说了这是我的私人房间,不许进来,可他们偏要进来。” “嗯,不管怎么说,尼科莱蒂斯夫人,你要记得这里发生了谋杀案。这样一个案子发生之后,难免会遇到一些在平时看来令人非常不悦的事情。” “谋杀案,我呸!”尼科莱蒂斯咒骂道,“那个小西莉亚她是自杀的。她情场受挫,然后自己服毒了。这类事情时有发生。她们面对爱情时太愚蠢了,那些姑娘,好像爱情多么重要似的!一年,或是两年,轰轰烈烈的感情就烟消云散了!男人还是那样,和其他男人没什么不同!但是那些愚蠢的姑娘对此一无所知。她们有的吃安眠药,有的喝消毒剂,还有的打开煤气开关,然而已经太迟了。” “哦。”哈伯德太太又把话题引了回来,回到一开始说的,“现在,对此我不用再担心了吧。” “你是万事大吉了。而我,不得不担忧。我从此不再安全了。” “安全?”哈伯德太太吃惊地看着她。 “这是我的私人橱柜。”尼科莱蒂斯太太强调道,“本来没人知道我的私人橱柜里装了什么。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而现在他们一清二楚了,我非常不安。他们可能会想……他们会想些什么呢?” “你说的‘他们’是指谁?” 尼科莱蒂斯太太耸了耸她那宽大健壮的肩膀,脸色阴沉。 “你不明白,”她说,“这令我不安。非常不安。” “你最好跟我说说,”哈伯德太太说,“这样我有可能帮得上你呢。” “谢天谢地我不在这儿住。”尼科莱蒂斯太太说,“所有这些门锁都长得太像了,一把钥匙就能打开任何一扇门。不,感谢上帝,我不在这儿住。” 哈伯德太太说:“尼科莱蒂斯夫人,如果你在害怕什么,相比自己担惊受怕,告诉我不是更好吗?” 尼科莱蒂斯夫人用她那乌黑的眼睛瞟了她一眼,又看向了别处。 “你自己说过了,”她闪烁其辞道,“你说这栋房子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因此一个人会感到不安很自然。下一个被杀的会是谁?我们甚至不知道凶手是谁。这全是因为那些警察太无能,或许他们被人收买了。” “你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哈伯德太太说,“告诉我吧,你感到焦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尼科莱蒂斯夫人勃然大怒。 “啊,你认为我焦虑不安是毫无理由的吗?你一向知道怎么做最好!你什么都知道!你表现得太好了。你提供饮食、负责管理,在食物上面的花销如流水一般,好让学生们都喜欢你,现在你倒来管起我的事来了!但在这点上行不通!我自己掌控自己的事,没人能插手,你听见没有?休想!你这个包打听太太。” “随你的便。”哈伯德太太被惹火了。 “你是个间谍,我早就知道了。” “我侦察什么了?” “没有。”尼科莱蒂斯夫人说,“这儿没什么可侦察的。如果你觉得有什么,那也都是你编出来的。假如有人编造关于我的谎话,我会知道是谁传出去的。” “你要是想让我走的话,”哈伯德太太说,“你只管说就好了。” “不,你不能走。我不允许你走。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可不能走。当前这堆关于警察、谋杀什么的事全摆在我面前,我不许你抛下我不管。” “哦,好吧。”哈伯德太太无奈地说,“但我真的很难搞清楚你想要什么。有时我觉得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最好躺在我的床上睡个觉……”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赫尔克里·波洛在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下了出租车。 杰罗尼莫给他开了门,并像老朋友一样欢迎他。有一位警员站在大厅里,杰罗尼莫把波洛带到餐厅,关上了门。 “太可怕了。”他一边帮波洛脱下外套一边低声说道,“警察成天都在这里!问话,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检查检查橱柜,翻翻抽屉,就连玛丽亚的厨房都去过了。玛丽亚非常生气,她说想用擀面杖揍警察,我说最好别那么做。我还说警察可不喜欢被人用擀面杖打,假如玛丽亚打了他们,我们的处境会变得更糟。” “你做得对。”波洛赞许地说,“哈伯德太太有空吗?” “我带您上楼去见她。” “稍等一下。”波洛叫住了他,“你还记得有一天电灯泡不见了吗?” “哦是的,我记得。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两……三个月前吧。” “究竟是什么电灯泡被人拿走了?” “大厅里的一只,我想是在公共休息室。有人开了个玩笑,把所有的灯泡都取下来了。” “你不记得确切的日期了吗?” 杰罗尼莫摆出苦思冥想的样子。 “我记不起来了。”他说,“但我想是在警察来的那一天。是二月的某一天吧……” “警察?警察来这儿干什么?” “为了一个学生来这儿找尼科莱蒂斯夫人。是个非常恶劣的学生,来自非洲。没有工作。他去职业介绍所骗取国家救助,后来又找了个女人,让女人出去和别的男人鬼混来养活他。恶劣至极。警察可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我想所有这些事都发生在曼彻斯特或谢菲尔德,他从那边逃来了这里。然后警察追寻至此并告诉了哈伯德太太他的事。没错。哈伯德太太说他没在这儿停留,因为他们不喜欢他,就把他赶走了。” “我知道了。于是他们在全力搜捕他。” “不好意思,您说什么 ?” “他们试图找到他,对吗?” “对,是的,正是如此。后来他们找到了他,把他关进了监狱,因为他靠女人养活,而且是靠女人去做不该做的事养活。这是栋体面的房子,可容不得那种人在这儿。” “丢失电灯泡就是在那一天吗?” “是的。我打开了开关但是没有反应。然后我来到公共休息室,发现灯泡不见了,我又从抽屉里找备用的,发现灯泡都被人拿走了。于是我下楼去厨房问玛丽亚知不知道备用灯泡在哪儿,她大怒,因为她不喜欢警察来。她说备用灯泡的事不归她管,所以我只好拿来了蜡烛。” 波洛一边琢磨着这件事,一边跟随杰罗尼莫上楼,来到了哈伯德太太的房间。 哈伯德太太热情地欢迎波洛,不过她看上去疲惫不堪。她马上拿出一张纸递给波洛。 “波洛先生,我已经尽我所能把那些事件按照适当的顺序写了下来,但我不敢说百分之百准确无误。您要知道,要想回忆起一个多月之前的事,记得这件事、那件事或者其他什么事发生的时间有多么困难。” “太太,我对您感激不尽。尼科莱蒂斯夫人怎么样了?” “我给她服了镇静剂,希望她现在还睡着。她为了搜查的事大惊小怪。她不同意打开她房里的橱柜,警官就把门砸开了,无数个空白兰地酒瓶滚了出来。” “啊!”波洛圆滑地回应了一声。 “这说明了很多的问题。”哈伯德太太说,“我真的无法想象为什么我之前没想到,我在新加坡看到的酗酒的事多了去了。不过我敢肯定,您对所有这类事都不会感兴趣的。” “我对每件事都感兴趣。”波洛说。 他坐下来,开始研究哈伯德太太递给他的那张纸。 “啊!”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看到现在是帆布背包排在清单的最前面。” “是的。那件事无关紧要,但我现在确实想起来了,非常确定,它发生在首饰那类东西失窃之前。这事和我们一个有色人种学生造成的麻烦搅和在一起了,他是在事发一两天前离开的。我记得当时我还以为那是他临走时对我们的报复呢。这算是,嗯……一点儿小麻烦吧。” “啊!杰罗尼莫跟我说了那件事。你叫警察过来了,是吗?” “是的。好像是从谢菲尔德还是伯明翰或者其他地方来的。就是一桩丑闻,涉及不道德收入一类的事情。后来那名学生被传唤出庭受审。事实上,他只在这里住了三四天,我看不上他的一举一动和做事的方式,就告诉他必须离开,他的房间被人预定了。警察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真是一点都不惊讶。当然,我没能告诉警察他的去向,不过他们还是顺利地追踪到了他。” “那你发现背包的事是在那之后吗?” “是的,我想是吧……太难记起来了。您知道吗,那时伦恩·贝特森正准备搭便车去旅行,却怎么都找不到他的背包了。他为此大呼小叫,号召每个人都到处去找。最后是杰罗尼莫发现背包被塞在了锅炉后面,剪成了碎布条。发生了如此奇怪的事,多么稀奇古怪而且毫无意义啊,波洛先生。” “是啊,”波洛表示同意,“奇怪且无聊。” 他思索了一会儿。 “警察来盘问那个非洲学生和电灯泡不见了发生在同一天,杰罗尼莫是这么跟我说的。是吗?” “哦,我真是记不清了。对,是的,我想您说得对,因为我记得我和警察下楼来到公共休息室时里面是点着蜡烛的。我们想问阿基博姆博那个年轻人有没有跟他说什么或者告诉他打算在哪儿安身。” “当时还有谁在公共休息室里?” “哦,我想大多数学生那时候都已经回来了。那是晚上了,跟您说,大概刚六点。我问杰罗尼莫灯泡的事,他说被人拿走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换一个上去,他说我们的灯泡正好用完了。这听起来像是个愚蠢无聊的玩笑,我相当生气。我只当是个玩笑,没想过是被人偷了。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没有多余的电灯泡了,因为我们一向囤积着相当多的备用灯泡。但当时我仍然没把它当回事,波洛先生,在那时我并没在意。” “灯泡和背包。”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在我看来,”哈伯德太太说,“这两件事和可怜的小西莉亚犯的错可能没什么关联。您记得吧,她强烈否认自己曾经碰过那只背包。” “是的,没错,确实如此。那之后多久,偷窃就开始陆续发生了?” “哦亲爱的波洛先生,您可想象不到要回想起所有这些事有多难。让我想想……是在三月?不,是二月……二月底。是的,没错,我记得一周之后吉纳维芙说她的手镯丢了。对,是在二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之间。” “从那以后偷窃事件就不停地发生?” “是的。” “这个背包是伦恩·贝特森的吗?” “是的。” “那他为此大为光火了?” “呃,您可不该这么想,波洛先生。”哈伯德太太微笑道,“您要知道,伦恩·贝特森是个好脾气的小伙子。他热心肠、慷慨大方、有容人之量,但就这一次,他火冒三丈,直接发了脾气。” “那个背包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哦没有,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样式。” “能找一个相似的给我看看吗?” “哦,当然可以。我记得科林正好有一个很像的,奈杰尔也有一个。实际上伦恩后来又去买了一个——不得不买。学生们通常都在街道尽头那家商店买。那家店是购买各种露营装备和背包客用品再好不过的地方。短裤、睡袋,所有这类东西。而且非常便宜,比随便哪家大商店都便宜得多。” “我能看看其中的一个背包吗,太太?” 哈伯德太太礼貌地把他带进科林·麦克纳布的房间。 科林本人没在里面。哈伯德太太打开衣柜,弯腰拿出一个背包,交给了波洛。 “给您,波洛先生。这个和丢了、然后被我们发现剪得稀碎的背包几乎一模一样。” “把这个剪碎可得费点劲。”波洛指着背包,一边观察一边低声说道,“绣花剪刀应该是剪不动的。” “哦是的,很难想象是个女孩子干的。我觉得必须要有相当大的力气才行。力气大,还有……呃,怀有恶意,对吧?” “我明白,是的,我明白。这有点令人不快,想想就觉得别扭。” “后来,我们找到瓦莱丽的丝巾时发现也被剪成了碎片。哦,这看起来,怎么说呢……太不正常了。” “啊,”波洛说,“不过我认为您错了,太太。我觉得关于这个案子没什么不正常的。我想一切都是有目标和企图的,也可以说是有条理的吧。” “哦,我敢说波洛先生您对这类事比我懂得多。”哈伯德太太说,“只能说我不喜欢那种事。在我看来,我们这儿有一群非常优秀的学生,而一想到他们中的某一个……呃,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我就会非常苦恼。” 波洛信步走到窗边。他打开窗户走到了老式阳台上。 这个房间面朝房子后方,下面是一个灰暗的小花园。 “要我说,这儿可比前面安静多了,对吧?”他说。 “某种意义上是这样的。但是山核桃大街也不是一条喧哗的街道,晚上这一侧到处都是猫,不停地叫唤。还有把垃圾桶盖踢掉的声音。” 波洛向下看了看那四个破旧不堪的大垃圾桶,还有堆在后院的垃圾。 “锅炉房在哪里?” “那边是门,装煤的屋子的旁边。” “我知道了。” 他俯视着,思索起来。 “还有谁的房间也朝这一边?” “奈杰尔·查普曼和伦恩·贝特森的房间挨着这间。” “再往那边呢?” “那就是另一边了,姑娘们的房间。第一间是西莉亚的,再过去是伊丽莎白·约翰斯顿的,然后是帕特丽夏·莱恩的。瓦莱丽和吉恩·汤姆林森的房间朝向另一边。” 波洛点了点头,回到了房间里。 “这个年轻人可真爱干净。”他喃喃道,赞许地看着四周。 “没错,科林的房间总是非常整洁。不像有些男孩子,住的地方乱成一团。”哈伯德太太说,“你应该看看伦恩·贝特森的房间。”她又宽容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波洛先生。” “你说这背包是从街道尽头的商店买的?” “是的。” “那家店叫什么名字?” “波洛先生,你现在问我这类事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猜是马伯利……或是别的,比如凯尔索。哦,我知道听起来它们不像同一类名字,但在我的印象里基本属于一类。真的,当然,我记得有人曾经说过凯尔索,也有人说过马伯利,太像了。” “啊,”波洛说,“这正是事物总能使我着迷的原因之一。看不见的关联。” 他又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下楼来到公园。之后他与哈伯德太太告别,离开了这栋房子。 他沿着山核桃大街一直走到拐角,接着转入主路。他没费什么力气就认出了哈伯德太太描述的那家商店。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商品,野餐篮子、帆布背包、暖瓶、各类运动装备、短裤、军装式衬衫、遮阳帽、帐篷、游泳套装、自行车灯和手电筒。事实上,年轻人和运动爱好者喜爱的东西应有尽有。他注意到商店的名字既不是马伯利,也不是凯尔索,而是希克斯。仔细研究过橱窗里展示的商品之后,波洛迈步走了进去,他说想给侄子买个帆布背包,当然侄子是虚构的。 “他要去露营,你听得懂吗?”波洛尽可能用异国腔调说话,“他要和同学去徒步旅行,得背着全部的所需之物,有汽车或卡车经过的话可以让他搭车。” 店主是个热情的小个子男人,淡茶色的头发。他快言快语地作出了回答。 “是搭顺风车旅行啊,”他说,“现如今非常流行。不过公共汽车和火车系统一定损失了很多钱,有些年轻人直接搭便车环游欧洲。先生您想要一个背包,是要普通的那种吗?” “我想是吧。你这儿有很多种吗?” “嗯,我们还有一两种专门为女士设计的包,比较轻便,不过这个是我们卖得最多的样式,质量好、结实耐用。虽然我自己这么说不太好,但它确实非常便宜。” 他拿出一个结实的帆布包,据波洛判断,和在科林房间里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波洛查看了一番,问了几个不着边际、无关痛痒的问题,然后当即付了钱。 “啊,这个款式我们卖出去了很多呢。”店主边往袋子里装背包边说。 “有许多学生在这附近寄宿吗?” “是的,这周围有很多学生。” “有一个宿舍,我记得是在山核桃大街……” “哦是的,我卖过几个包给那里的先生们,还有年轻的女士。他们经常在出发之前来我这里买所需的装备,我们的价格可比那些大商店便宜,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先生,给您,相信您的侄子用了一定会非常满意。” 波洛向他道了谢,拿着包走了。 他刚走出去一步,一只手便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来人是夏普督察。 “我正想找你呢。”夏普说。 “对房子的搜查结束了吗?” “已经搜完了那栋房子,但我想并没有太多收获。前面有一个地方,那儿的三明治做得不错,可以再来杯咖啡。如果你有空的话跟我一起去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那家三明治小店里几乎空无一人,两个人拿着盘子和杯子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 夏普讲述了向学生们问话的结果。 “唯一有证据指向的人是年轻的查普曼。”他说,“但有关他的证据也太多了。他经手了三种毒药!但我没理由认为他对西莉亚·奥斯汀怀有敌意,而且我怀疑,假如他真的有罪,他对自己的行为还会不会如此坦率。” “不过这也引出了其他的可能性。” “是的,所有那些毒药就那么胡乱地放在抽屉里。真是头小蠢驴!” 他又谈到伊丽莎白·约翰斯顿,还有西莉亚对她说的话。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就事关重大了。” “确实严重了。”波洛表示赞同。 警官引述道:“‘我明天就会知道得更清楚了。’” “于是,那个可怜的姑娘再也没能等到明天。你搜查了那栋房子,有什么发现没有?” “有那么一两件事……怎么说好呢?可能有些出乎意料。” “比如说?” “伊丽莎白·约翰斯顿是一名共产党员,我们找到了她的党员证。” “这样啊……”波洛若有所思地说,“这可真有意思。” “真是意想不到啊。”夏普督察说,“直到昨天我问了她才知道。这个姑娘个性十足。” “我想她大概是一名重要的新党员。”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想这个年轻女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智商。”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夏普督察说,“因为她从没明显地表现出对共产党的拥护,在山核桃大街一直不动声色。我没发现她与西莉亚·奥斯汀的案子有任何有意义的关联,不过我想说,这件事得先记下来。” “你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夏普督察耸了耸肩。 “帕特丽夏·莱恩小姐,我们在她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条沾满了绿墨水的手帕。” 波洛眉头一皱。 “绿墨水?帕特丽夏·莱恩!这么说有可能是她把墨水洒在了伊丽莎白·约翰斯顿的论文上,然后擦了手。然而无疑……” “无疑她不愿意让心爱的奈杰尔受到怀疑。”夏普接着把他的话说完。 “谁都会这么想。当然也许是有人把手帕放在了她的抽屉里。” “很有可能。” “其他的呢?” “哦……”夏普想了一会儿,“莱纳德·贝特森的父亲似乎住在朗维斯精神病院,是那儿的患者。不过我觉得这里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不过……” “伦恩的父亲有精神疾病,如你所言,很可能没什么意义,但这一事实记住为好。以及他的狂躁行为有什么具体表现都是我们有兴趣去了解的。” “贝特森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夏普说,“当然了,他的脾气有点……嗯,不加克制。” 波洛点点头。突然,他清晰地记起了西莉亚·奥斯汀说过的话——当然,背包不是我剪碎的,不管怎样那只是在发泄怒火。她是怎么知道那是在发泄怒火的呢?她看见伦恩·贝特森对着背包乱剪一通了吗?他把思绪拉回到现实,听见夏普咧嘴笑着说:“……艾哈迈德·阿里有些极为色情的书籍和明信片,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对搜查一事暴跳如雷。” “毫无疑问,有众多人反对吧?” “我必须说确实有不少。一个法国姑娘几乎发了疯,还有个印度人,钱德拉·拉尔先生,威胁要把这件事宣扬成国际事件。我们从他的物品里搜出了几本宣传颠覆活动的小册子,都是普通的半成品。还有个西非人,有一些相当恐怖的纪念品和信物。没错,一张搜查证很容易揭露人性中独特的一面。你听说尼科莱蒂斯夫人和她的私人橱柜的事了吧?” “是的,我听说了。” 夏普督察微微一笑。 “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那么多的空白兰地酒瓶!而且她像发了疯一般地对待我们!” 他哈哈大笑,然后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然而我们并没有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他说,“护照都确确实实是合法的。” “很难想象会有人放个假护照在那里等着你去找,我的朋友。你从来没以检查护照的名义去访问过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吗?比如说,在最近的六个月里?” “没有。我来告诉你仅有的几次拜访那里的经历吧,在你提到的这段时间里。” 他详细地说了一遍。波洛皱着眉头听着。 “这些都毫无意义。”他说,然后摇了摇头,“只有从头开始,才能将事情调查清楚。” “从头是指从哪里,波洛?” “帆布背包,我的朋友。”波洛轻轻地说,“背包。所有事件都是从一个背包开始的。”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1 尼科莱蒂斯夫人顺着楼梯从地下室里走了上来,她刚刚在那里大获全胜,把杰罗尼莫和喜怒无常的玛丽亚彻底激怒了。 “骗子和小偷。”尼科莱蒂斯夫人得意洋洋地说,“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骗子和小偷!” 哈伯德太太正在下楼,发出了一声短促而为难的叹息。 “真要命,”她说,“偏偏在他们做晚饭的时候把他们惹火了。” 哈伯德太太张开嘴想要反驳,不过还是抑制住了。 “下个星期一我还会像往常一样过来的。”尼科莱蒂斯夫人说。 “好的,尼科莱蒂斯夫人。” “还有,请派人把我橱柜的门修好,这是星期一早上首先要做的事。修缮的费用让警察付,你明白吗?让警察付。” 哈伯德太太面露难色。 “另外,我想在那个黑洞洞的走廊里安个新电灯泡,亮点儿的,走廊太暗了。” “您特意说过要在走廊里放个低瓦数的灯泡,出于经济考虑。” “那是上星期的事。”尼科莱蒂斯夫人厉声说道,“现在嘛,不一样了。有时走在那里我会不禁回头看,我想知道‘有谁在跟着我吗’?” 哈伯德太太想知道她的雇主是在夸张地演戏,还是真的害怕什么事或什么人。尼科莱蒂斯夫人有夸大其辞的习惯,以至于经常难以分辨她说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哈伯德太太半信半疑地问:“您确定要一个人回家吗?用不用我陪着您一起?” “我告诉你,我回家要比在这儿安全!” “那您究竟在怕什么?如果您能告诉我,也许我能——” “这不关你的事,我不会告诉你的。我真是受不了你总是不停地问来问去。” “对不起。我确信——” “我惹你不高兴了?”尼科莱蒂斯夫人满脸堆笑,“我脾气暴躁,说话粗鲁,是的。但我有很多烦心事。请记住我信任你,都指望着你呢。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亲爱的哈伯德太太?我真是不知道。瞧,我给你一个飞吻。周末愉快。晚安。” 哈伯德太太看着她从前门出去,在她身后把门拉上了。哈伯德太太相当无奈地说了句“哎,真是的!”,以此排遣自己的情绪,然后转身朝厨房的楼梯走去。 尼科莱蒂斯夫人从房前的台阶上走下来,穿过大门向左一转。山核桃大街是条相当宽的马路,路边的房子前都有各自的花园。路的尽头,从二十六号走几分钟就能到伦敦的主干道之一上。大街上车来车往,红绿灯竖立在道路尽头,街角还有个叫“女王的项链”的酒吧。尼科莱蒂斯夫人走到人行道中间,时不时紧张地回头看,但她后面根本没人。山核桃大街今天晚上显得格外荒凉。快走到“女王的项链”时,她的脚步稍微加快了一些,并又一次环顾四周,然后做贼似的闪进了酒吧。 喝下了两杯白兰地后,她的精神恢复过来了,不再像之前那么恐惧不安了。但是她对警察的厌恶一点都没有减少。她低声嘟囔道:“盖世太保!我要他们赔偿我的损失。没错,要他们赔偿!”接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又要了一杯,开始郁闷地回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倒霉啊,真是太倒霉了,警察本不该那么聪明的,竟然发现了她秘密贮藏的东西。现在要指望这件事不在学生和其他人之间到处传扬应该是不太可能了。或许哈伯德太太会守口如瓶,或许不会,一个人真能相信别人吗?这件事早晚会闹得满城风雨。杰罗尼莫知道了,他很可能已经告诉她的妻子了。而他妻子会跟女清洁工说,这样继续传扬下去,直到——她猛然惊起,因为有人在后面对她说话。 “怎么,尼克 夫人,我还不知道您是这里的常客呢?” “哦,是你啊,”她说,“我还以为……” “您以为是谁呢?大灰狼吗?您喝的是什么?我再请您喝一杯。” “都是因为有些担忧。”尼科莱蒂斯夫人泰然自若地解释道,“那些警察搜查了我的房子,把每个人都搅得心烦意乱。我脆弱的心脏啊。我不得不当心自己的心脏,我不太喜欢喝酒,但我真的感觉有点晕,我就想喝一小杯白兰地……” “没什么能比得上白兰地了。给您。” 尼科莱蒂斯夫人又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女王的项链”。这时她感到精神焕发、喜气洋洋。她决定不乘公共汽车了,对她来说这是个美好的夜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是有好处的。是的,新鲜空气对她一定是有好处的。她只是有点走路不稳,但也并没太觉得脚步踉踉跄跄。也许应该明智地少喝一杯白兰地,不过新鲜空气很快就会让她头脑清醒的。毕竟,为什么一个女士就不能时不时地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偷偷地喝点酒呢?这有什么错吗?她几乎从没让别人见过醉醺醺的样子。醉醺醺?当然了,她从来没醉过。不管怎样,如果有人对此不以为然,如果他们说三道四,她会立马让他们走人!她知道一两件事,不是吗?如果她想口无遮拦的话!尼科莱蒂斯夫人如要战斗一般甩了一下头,突然转身,躲开了出现在她前方、可能会给她带来危险的邮筒。毫无疑问,她已经有点头昏眼花了。也许她只需要斜靠着墙待一会儿?假如她闭一会儿眼睛…… 2 博特警员正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着,脚步铿锵有力、节奏分明。一个看起来有点胆怯的职员上来搭话。 “这里有个女人,警官。我实在是……她好像病倒了或是怎么了,躺在地上缩成一团。” 博特警员大步流星地朝那个方向走去,然后弯腰去看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一阵强烈的白兰地香气证实了他的猜测。 “醉倒了。”他说,“她喝多了。好了,不用担心,先生,由我们来处理。” 3 赫尔克里·波洛刚吃完周日的早餐。他小心翼翼地擦去胡子上残留的巧克力渣,走进了自己的起居室。 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四个帆布背包,每个上面都贴着购物小票,都是乔治按照指示买来的。波洛从袋子里把他前一天买的背包取了出来,和那几个摆在一起。结果非常耐人寻味。他从希克斯先生那儿买的背包和乔治从多家店里买来的相比没有什么逊色之处,却明显便宜很多。 “真有意思。”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背包。 接着他开始仔细检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翻找,缝合处、口袋和提手也都摸索了一遍。然后他站起身来,走进浴室,回来时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号鸡眼刀。他把从希克斯先生商店买的包从里向外翻了出来,用小刀划开包的底部,在内衬和底部之间有一块波纹硬衬,看上去还真有点像瓦楞纸。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被拆解的背包。 接下来,他又划开了其他几个背包。 最后他坐回原处,审视着这堆刚被他破坏了的东西。 他拿起电话,在短暂的等待后接通了夏普督察。 “听着,我的朋友,”他说。“我只想了解两件事。” 夏普督察那边传来了一阵大笑。 “我了解马的两件事,其中之一相当粗野。 ”他说。 “你说什么?”赫尔克里·波洛惊讶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我知道的一句诗。你想了解哪两件事?” “你昨天提到,在近三个月里,有警察到山核桃大街去调查过。能告诉我他们去那儿的日期和具体时间吗?” “好的。嗯,这个简单,都在档案里。稍等我去查查。” 督察没过多久就回到了电话前。 “第一次是为了调查印度学生散播反动宣传册,十二月十八日下午三点半。” “这个隔得太久了。” “关于欧亚混血人蒙塔古·琼斯的调查,他因与剑桥的爱丽斯·库姆被杀案有瓜葛而被通缉,是在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五点半。关于威廉·罗宾逊,一个西非土著的调查,他被谢菲尔德警方通缉,是在三月六日上午十一点钟。” “啊!谢谢你。” “你是不是觉得这里边的哪个案子可能关系到——” 波洛打断了他。“不是的,没有关系。我只是对警察的调查时间感兴趣。” “你在忙些什么呢,波洛?” “我在仔细地分析背包,我的朋友。非常有意思。” 说完他轻轻地放下了听筒。 他从皮夹里拿出哈伯德太太前一天给他的那张修正过的清单,上面写着: 帆布背包(伦恩·贝特森的) 电灯泡 手镯(吉纳维芙的) 钻石戒指(帕特丽夏的) 粉盒(吉纳维芙的) 晚装鞋(萨莉的) 口红(伊丽莎白·约翰斯顿的) 耳环(瓦莱丽的) 听诊器(伦恩·贝特森的) 浴盐(?) 剪碎的丝巾(瓦莱丽的) 裤子(科林的) 食谱(?) 硼酸(钱德拉·拉尔的) 衣服上的胸针(萨莉的) 洒在伊丽莎白论文上的墨水 (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不一定百分之百准确。l·哈伯德。) 波洛对着这张单子看了许久。 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是的……毫无疑问……必须排除无关紧要的事……” 接着他有了主意,要去找一个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人。今天是星期天,大多数学生都会待在家里。 他拨通了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的电话,要与瓦莱丽·霍布豪斯通话。那边传来含糊不清的粗哑声音,说不知道瓦莱丽起没起床,不过答应去看看。 不一会儿,波洛听到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我是瓦莱丽·霍布豪斯。”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波洛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有些话要跟你说,不知是否方便?” “没问题。” “我这就过去,到山核桃大街,可以吗?” “好。我等着您。我让杰罗尼莫把您带到我的房间吧,星期天这里没有太多的私人空间。” “麻烦你了,霍布豪斯小姐。非常感谢。” 杰罗尼莫动作夸张地为波洛打开门,像之前一样神秘兮兮地向前探出身子搭话。 “我悄悄地带您上去找瓦莱丽小姐。别出声,嘘,嘘。” 他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领着波洛上楼,来到一个可以俯视山核桃大街的宽敞房间。这是间卧室兼起居室,布置得很有品味,不过分奢华。沙发床上铺着一条略显陈旧但很漂亮的波斯毯,屋里还有一个安妮女王时期的胡桃木衣柜。波洛判断那不可能是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原有的陈设。 瓦莱丽·霍布豪斯站在那儿欢迎他的到来。波洛发现她面带倦容,眼睛周围还有黑眼圈。 “你这里真不错,”波洛边和她打招呼边说,“很别致,很有情调。” 瓦莱丽莞尔一笑。 “我在这里住了有段时间了。”她说,“有两年半,快三年了。我已经基本安顿下来了,还为自己添置了一些东西。” “你不是学生,对吗小姐?” “哦不是,我工作了。” “在一家……化妆品公司,是吗?” “是的。我是塞布丽娜女神——一家美容院的采购员。实际上我还有一小部分股权。除了美容医疗以外,我们还出售一定量的周边商品,类似附属品的东西。巴黎的小纪念品什么的也在我们的经营范围内。” “这么说你经常到巴黎和欧洲大陆去?” “哦是的,大概一个月一次,有时会更频繁。” “还请你多多包涵,”波洛说,“假如我表现得太好奇了的话——” “这有什么关系?”她打断了他,“现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要容忍别人刨根问底。昨天我回答了夏普督察一连串的问题。波洛先生,相比于矮扶手椅,您好像更喜欢坐在直背椅上。” “你的洞察力很敏锐,小姐。”波洛小心翼翼、稳稳当当地坐在一把带扶手的高靠背椅上。 瓦莱丽坐在长沙发椅上。她递给波洛一支香烟,自己也拿了一支点着了。波洛集中注意力端详着她。她显现出一丝焦虑,还有几分野性的优雅,在他看来这比单纯的传统意义上的美貌更有吸引力。他心想,这是个聪明且有魅力的年轻女人。他想知道她此时的焦虑是近来的调查引起的,还是她性格中天生的一面。他回忆起赴宴的那个晚上就对她有过相同的猜测。 “夏普督察对你进行了询问?”波洛问道。 “没错,确有此事。” “那你把所有知道的事都跟他说了?” “当然。” “我在想,”波洛说,“是否真是那样的?” 她面带嘲讽地看着他。 “您并没有听到我是如何回答夏普督察的,可能难以下断言吧。”她说。 “啊,没错,这只是我的一个小小的猜测。你知道吧,我有很多……小的想法。它们装在这里。”他轻轻拍了拍脑袋。 显而易见,波洛又像往常一样故意使出了他的江湖骗术。然而瓦莱丽没有笑,她径直看向他,突然问了一句。 “波洛先生,我们能不能直奔主题?”她问道,“我不太清楚您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了,霍布豪斯小姐。” 他从兜里掏出个小袋子。 “或许你可以猜一猜,我来这儿做什么?” “我的眼睛又不会透视,波洛先生。从纸和包装我看不太出来。” “这是……”波洛说,“帕特丽夏·莱恩被偷的戒指。” “那枚订婚戒指?我是说她母亲的订婚戒指?为什么会在您手上?” “我问她借用一两天。” 瓦莱丽又吃了一惊,眉毛都翘到额头上去了。 “这样啊……”她说。 “我对这枚戒指比较感兴趣,”波洛说,“对它的不翼而飞,对它的失而复得以及其他相关的事都感兴趣。因此我请求莱恩小姐把它借给我,她爽快地答应了。我直接把它拿到一个珠宝商朋友那里去了。” “是吗?” “我请他对上面的钻石做个鉴定。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有一颗相当大的宝石,旁边镶嵌着一些小宝石。你还记得吧,小姐?” “我想是吧。我真的记不太清楚了。” “但你碰过它,不是吗?是在你的汤盆里发现的。” “就是这么失而复得的!哦对,我想起来了。我差点儿吃下去了。”瓦莱丽短促地笑了一声。 “如我所言,我把戒指拿到我的珠宝商朋友那里,问他是怎么看这颗钻石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 “他回答说这颗宝石不是钻石,只不过是颗锆石。一颗白锆石。” “哦!”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用半信半疑的语气接着说,“您的意思是,帕特丽夏以为那是颗钻石,但只是锆石或者……” 波洛摇了摇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据我所知,这是帕特丽夏·莱恩母亲的订婚戒指。帕特丽夏·莱恩小姐是个出身不错的年轻姑娘,那么我认为,她周围的人,当然在最近的征税之前,家境都是非常殷实的。在那个阶层中,小姐,花费重金买一枚订婚戒指,钻石戒指或镶嵌其他珍贵宝石的戒指是很正常的。我很确定莱恩小姐的爸爸一定会送给她妈妈一枚贵重的订婚戒指,只可能是这样。” “就这点而言,”瓦莱丽说,“我太同意您的看法了。我记得帕特丽夏的父亲是个小乡绅。” “所以说,”波洛说,“看起来戒指上的宝石一定是后来被人用其他石头替换了。” “我猜,”瓦莱丽慢慢地说,“帕特把上面的宝石弄丢了,又买不起钻石装上去,就用锆石代替了吧。” “有可能。”赫尔克里·波洛说,“但我认为事实并非如此。” “哦,波洛先生,假如让您猜测的话,您认为是怎么回事?” “我认为,”波洛说,“戒指被西莉亚小姐拿走了,在物归原主之前,钻石被人故意取下来,并用锆石代替了。” 瓦莱丽坐得笔直。 “您认为是西莉亚偷走了钻石?” 波洛摇了摇头。 “不,”他说,“我认为是你偷的,小姐。” 瓦莱丽·霍布豪斯瞬间屏住了呼吸,说:“啊,怎么会!”她惊叹道,“您这么说我太过分了,而且您没有任何证据。” “不。”波洛打断了她的话,“我有证据。戒指被人放在了汤碗里,而我那天晚上在这儿吃的晚餐,我注意到汤是怎么端上来的。是从靠墙的桌子那边,盖着碗盖端上来的。因此,会发现戒指在汤碗里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把汤端上来的人——这种情况下就是杰罗尼莫,二是那只汤碗的主人。我认为不是杰罗尼莫,而是你!我认为是你自导自演了把戒指放进汤里归还的好戏,因为这样做让你觉得有趣。如果让我对这出戏做个评论的话,你真是太具备表演的天赋和幽默感了。你举起了那枚戒指,惊叫起来!我认为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幽默感里了,小姐,而没有意识到这么做恰恰暴露了自己。” “就这些吗?”瓦莱丽轻蔑地说。 “哦,不,绝不止这些。你看,那天晚上西莉亚承认是她偷了那些东西时,我注意到几个小问题。在谈到戒指时她是这么说的。‘我没意识到它那么贵重,当我知道以后就立刻想办法还回去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瓦莱丽小姐?是谁告诉了她那枚戒指如此贵重?还有,在提到剪碎的丝巾时,小西莉亚小姐是这么说的。‘这没关系,瓦莱丽不会介意的……’为什么质量这么好的丝巾被人剪成了碎片你却能毫不在意呢?那时我就有了一种感觉,整个偷窃事件,伪装成偷窃癖吸引科林·麦克纳布的注意,这些都是有人帮西莉亚想出来的。一个智商比西莉亚高得多且精通心理学的人。是你告诉她戒指非常值钱,是你从她手里把戒指拿走,又安排了归还的把戏。同样,建议她把你的丝巾剪成碎片的也是你。” “你说这些都空口无凭,”瓦莱丽说,“而且是根本站不住脚的言论。警官已经暗示过我,说西莉亚搞的那些把戏是我给出的主意。” “那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呢?” “我说那是无稽之谈。”瓦莱丽说。 “对我你又会怎么说呢?” 瓦莱丽用锐利的目光打量了波洛几秒钟,然后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按灭了香烟,在身后放了个垫子,靠了上去。她说:“您说的非常正确,是我给她出的主意。” “我想问问为什么?” 瓦莱丽不耐烦地说:“哦,纯粹是出于愚蠢的好意。是我大发善心、多管闲事了。西莉亚像丢了魂似的,她精神恍惚,她想念着科林,而科林从没注意过她。完全是在犯傻。科林是那种自负固执的年轻人,注意力全集中在心理学、复合物、情绪障碍那类问题上,我觉得起他的哄、取笑他简直太好玩了。总之,看到西莉亚那么痛苦我非常难受,因此我想助她一臂之力。我数落了她一顿,大概讲了一下整个计划,然后催促她去实施。我觉得她对待这件事时太紧张了,但同时也相当兴奋。然后,当然,这个小傻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顺走了帕特落在浴室的戒指,一件货真价实的珠宝,这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还会把警察招来,那样整件事的性质就变了。于是我把戒指夺了过来,对她说我会用某种方法把它还回去,并劝她以后只拿些人造珠宝或化妆品,或者对我的东西搞点小破坏就好了,这样就不会给她惹来麻烦。” 波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和我想的完全一样。”他说。 “我现在真希望没帮她做过那些事。”瓦莱丽忧郁地说,“但我真的是出于好意。这么说很糟糕,和吉恩·汤姆林森没什么两样,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那么现在,”波洛说,“我们来说说帕特丽夏的戒指吧。西莉亚把它交给了你,你要做的是让戒指在某个地方被找到,然后还给帕特丽夏。但是在物归原主之前,”他停顿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波洛发现瓦莱丽很紧张,她捏着脖子上带流苏边的丝巾一角捻来捻去。他继续用更加循循善诱的语气说:“你手头比较紧,对吗?” 她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全都说了吧,”她带着悔恨的语气说,“波洛先生,我的烦恼在于我是个赌徒。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恶习,我身不由己。我参加了一家小型俱乐部,在梅菲尔区 ——哦,我不能告诉你具体在哪儿,我可不想为那里被警察突袭之类的事情负责,我们只说到我是那儿的成员就够了。那里面有轮盘赌、百家乐,应有尽有,而我一把接一把地连续输钱。那时我拿了帕特的戒指,路过一家商店,里面卖锆石。我暗自寻思,假如用白锆石替换钻石,帕特永远都不会发现区别!人们对于自己十分熟悉的戒指往往不会太留意。如果钻石看上去不像往常那么亮了,人们只会认为是应该拿去清洗了之类的。好吧,我冲动了,我走入了歧途。我把钻石撬下来卖掉了,用一颗锆石替换。然后那天晚上,我假装从我的汤里找到了戒指。我也觉得我干了件可恶的蠢事。好了!现在您全都知道了。但老实说,我从没想过西莉亚会因此而受责备。” “是,是,我理解。”波洛点点头,“你只是偶然碰到了个机会罢了。似乎毫不费劲,你就顺手牵羊了。但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小姐。” “我意识到了。”瓦莱丽冷冷地说。接着她突然怏怏不乐地叫嚷起来:“但是那又怎样!有什么关系吗?哦,你愿意的话就去告发吧。去告诉帕特,告诉警察,告诉全世界吧!不过那么做有什么好处?对查明谁杀了西莉亚有用吗?” 波洛站起身来。 “谁也说不好哪些有用哪些没用。”他说,“必须先要把无关紧要和混淆视听的事排除掉。对我来说,了解西莉亚做那些事的动机很重要。而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关于戒指嘛,我建议你自己去找帕特丽夏吧,告诉她你的所做所为,按照常理表达你的歉意吧。” 瓦莱丽满面愁容。 “可以说这大体上是个非常不错的建议。”她说,“好吧,我会去见帕特,并且向她赔礼道歉。帕特是个非常宽容的人。我会跟她说等我买得起钻石我就会归还钻石。波洛先生,您是希望我这么做吧?” “不是我希望,是这么做才是明智之举。” 这时房门突然打开了,进来的是哈伯德太太。 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脸上的表情让瓦莱丽不禁大声问:“怎么了,妈妈?发生什么事了?” 哈伯德太太跌坐在椅子上。 “是尼科莱蒂斯夫人。” “尼克夫人?她怎么了?” “哦,我的天。她死了。” “死了?”瓦莱丽尖叫出声,“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似乎是昨晚有人在街上把她抬起来,送到了警察局。他们以为她……是……” “喝醉了?我猜……” “是的……她是喝了酒。但是总之……她死了……” “可怜的老尼克夫人啊。”瓦莱丽说,她那沙哑的声音中带着些微颤抖。 波洛温和地说:“小姐,你很喜欢她,是吗?” “说来也奇怪,她整个就是一个老恶魔。不过确实,我喜欢她……在我最初来这里时,三年前,她可不像……不像后来这样,变得喜怒无常。她是个不错的伙伴,谈吐风趣,热心肠。去年一年她改变得太多了……” 瓦莱丽看了看哈伯德太太。 “我想是因为她私下里开始酗酒了吧……他们在从她的房间里发现了许多酒瓶之类的东西,不是吗?” “是的。”哈伯德太太有些犹豫不决,然后她突然大声说道,“都怪我啊,昨晚让她一个人离开了。您可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事。” “害怕?” 波洛和瓦莱丽不约而同地问道。 哈伯德太太难过地点了点头,温和的圆脸上布满愁容。 “没错。她一直在说她觉得不安全。我让她告诉我她在害怕什么,但她斥责了我。当然,你们都想象不到她表现得有多么夸张。但是现在,我怀疑……” 瓦莱丽说:“您不会认为她是……她也是……她被——”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眼中充满了恐惧。 波洛问道:“关于死因,他们是怎么说的?” 哈伯德太太悲伤地说:“他们……他们没说。要进行验尸,周二……”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在苏格兰场一间清静的屋子里,四个人正围坐在桌子前。 主持会议的是缉毒队的怀尔丁警司,紧挨着他的是贝尔警长——他是个充满活力和乐观精神的人,就像一只急迫的猎犬。靠在椅子上的是夏普督察,他保持着沉默,却很警觉。第四个人是赫尔克里·波洛。 桌子上放着一个帆布背包。 怀尔丁警司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波洛先生,这是个有趣的想法。”他谨慎地说,“没错,是个好想法。” “如我所言,这仅仅是个想法。”波洛说。 怀尔丁点点头。 “我们已经勾勒出了事件的大致轮廓。”他说,“走私活动一直在进行,当然,包括一种或多种方式。我们清理了一批走私人员,但是隔一段时间之后又会有人在某些地方重新开始活动。就我所在的部门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之前的一年半,有相当大量的毒品流入我们国家,主要是海洛因,还有一部分是可卡因。他们有多个据点,在欧洲大陆上星罗棋布。法国警察掌握了一两个关于怎样流入法国的线索,但他们不确定是怎样出境的。” “要我说的话,”波洛说道,“你提及的问题是不是可大致分为三个部分,毒品分布的问题、如何运进国内的问题,以及谁是真正的幕后经营者并攫取主要利润的问题?” “我认为基本上是这样的。我们掌握着相当数量的小规模分销商,并且知道毒品是如何传播的。目前已经把一些分销商关起来了,但对一些人欲擒故纵,期望可以利用他们钓来大鱼。传播有许多种渠道,夜总会、小酒馆、药房,或是利用临时医生、为时髦女人做衣服的裁缝和美发师。他们会在赛马场和古董商店交货,有时也在拥挤的连锁超市里。这些就无需我赘述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们完全可以应对自如。关于我提到的大鱼,我们已经盯上了几个非常狡猾的嫌疑人。有一两个是相当令人尊敬的贵族绅士,他们从来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可疑之处。他们特别小心,从不亲自经手毒品,那些小角色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等他们中一旦有人露出马脚,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出手了。” “这些都正如我所预料的。我关注的最后一点是,毒品是如何流入我国的?” “啊,我们是个岛国,因此最惯用的方式是海运,方法古老但有效。他们会安排海运,骑摩托艇秘密穿越英吉利海峡,悄无声息地在东海岸的某个地方或是南部的小海湾上岸。他们侥幸得逞,但我们迟早会掌握关于船主的线索,他一旦被我们盯上就再也没机会做坏事了。近来有一两次是通过飞机把毒品带进来的。其中牵涉大笔金钱交易,并且已证实偶尔有乘务员或机组人员没能禁得住诱惑。还有进口商参与其中,知名公司进口大钢琴,诸如此类!他们有时能顺利得手,但通常是我们技高一筹。” “进行非法交易的首要难题是选择入境的口岸,这点你同意吗?” “毫无疑问。另外我还要再说一点,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一直有个担忧,毒品的流入速度超出了我们能够追查出来的速度。” “那其他的东西呢,比如宝石?” 贝尔警长开口说话了。 “这方面的走私也是屡见不鲜,先生。钻石和其他宝石从南非和澳大利亚,有些是从远东,非法运出。这些东西源源不断地流入我国境内,但我们对流入的途径一无所知。前几天在法国,有个普通的年轻女游客,偶然结识了一个,对方问她能否帮她带一双鞋到英吉利海峡对面。不是新鞋,无需交税,不过是一双穿过的鞋。那姑娘丝毫没有怀疑就答应了。我们碰巧遇见了。掰开鞋跟,发现是中空的,里面装着未加工的钻石。” 怀尔丁警司说:“那么我想问一下,波洛先生,让你起疑的是什么,毒品?还是走私宝石?” “都有。实际上任何价值高、体积小的东西都有可能。在我看来,所谓的货运可能有漏洞,他们借此把我刚才说的那些东西运送于英吉利海峡两边。被盗的珠宝、取下来的宝石,都有可能被人带出英国。同样,宝石和毒品也能被带进来。这些也许是一个小型的独立中介干的,与分销无关,而是为了赚取毒品的佣金。利润可能非常高。” “我觉得你说得太对了!价值一万或两万英镑的海洛因能包起来放进一个很小的空间里,未经加工的高级宝石也是如此。” “你知道,”波洛说,“走私犯的弱点一般在于人的因素。早晚你会怀疑到一个人身上,可能是空乘、小型游艇爱好者、经常去法国旅游的女人、赚的钱似乎比合理收入要多的进出口商人或是谋生手段不为人所知却生活得不错的男人。然而,假如毒品是利用无辜的人带入我们国家的,或者更有甚者,每次利用不同的人,那么定位到那些东西的难度就大大地增加了。” 怀尔丁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背包。“这就是你所联想到的吗?” “没错。当前最不容易被怀疑的是什么人?是学生。这些认真勤奋的学生。他们手里没多少钱,出行时没有太多的行李,只是背上行囊就能起身了。他们搭顺风车在欧洲穿行。如果有哪个学生一直带毒品进来,无疑你会对这个人有所察觉。而整个安排的精妙之处在于,这些携带者毫不知情,并且是很多不同的人。” 怀尔丁摸着下巴。 “波洛先生,你是怎么发现个中玄机的呢?”他问道。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 “还只是我的猜想罢了。很多细节上肯定有不对的地方,但我认为运作的模式大致是这样的:首先,在市场上投放一批背包。背包是很普通、很常见的那种类型,和其他背包完全没什么两样,做工精良、结实耐用的特点正符合它们的用途。我说‘和其他背包完全没什么两样’,实际上并不是那样。包底部的缝法稍有不同。就像我们所看到的,这种包的衬里很容易拿下来,又比较厚实,这样的构造很容易把宝石或粉末藏在布的褶皱里。如果不是刻意去找的话根本不会有所怀疑。纯海洛因或可卡因仅仅占一点点的空间。” “太对了,这就是为什么,”怀尔丁飞快地掐指一算,说,“他们每次都能把价值五六千镑的毒品带进来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完全正确。”赫尔克里·波洛说,“生产背包,并投放到市场上去卖——大概不止一家商店有售。那家商店的老板可能干着非法的勾当,也可能没有牵涉其中。也许只是卖些他认为有利可图的便宜货,因为他的价格与其他卖露营装备的商家相比有优势。当然,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团伙,小心谨慎地让一些在医学院上学的学生参与进去,这些学生在伦敦大学或其他地方。某个学生本人或是扮作学生的人很可能就是这个团伙的头目。当学生去国外时,在回程的某个地方,他们用一模一样的背包替换过来。当学生返回英国时,海关的检查敷衍了事。学生回到宿舍,卸下行囊,把空包扔到房间的橱柜或角落里。这个时候他们再把背包调换回来,也可能把做过手脚的衬底熟练地抽出来,换一个新的上去。” “你认为这些都是在山核桃大街发生的事吗?” 波洛点点头。 “我是这么怀疑的。没错。” “但是波洛先生,你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假设你说的正确。是什么原因呢?” “有个背包被人剪成了碎片。”波洛说,“为什么?真实的理由不能公开,有人不得不编造了一个理由。出现在山核桃大街的背包可有点奇怪,这些包太便宜了。并且山核桃大街发生了一系列捉摸不透的事件,犯事的女孩发誓毁坏背包的事绝不是她干的。因为其他事情她都承认了,又有什么必要否认这件事呢?因此她说的只可能是事实,所以毁坏背包的一定另有其人——而且我认为,剪坏背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实施起来有点困难,而这个人绝望到非要孤注一掷地去做不可。当我发现大概——唉,只是大概,人们不太能记得清楚几个月时间之前发生的事情,仅仅是大概——背包是在警察来找宿舍负责人的那天被人损坏的时候,我就得到了线索。真实原因是警察是来处理另一件与之完全不相关的事情,我可以跟各位这么解释:假设你与走私的勾当有关系,当晚你回到家,听说有警察来了,正在楼上和哈伯德太太说话。你会立刻想到警察是为了走私的事而来,来这里调查。我认为当时屋子里有个背包里就装着从国外带回来的——或者最近装过——走私品。假如警察发现了这档子事,那他们来山核桃大街的目的就是检查学生们的背包。因此你不敢背着有问题的包走出屋子,因为你知道警察已经派人在外面守着了。房子里的东西都在监视范围之内,而且背包很不容易隐藏或伪装起来。你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背包剪碎,把碎片塞到锅炉房的垃圾里面。毒品或宝石可以暂且混到浴盐里,但是即使是个空包,只要装过毒品,通过细致的检查或分析就能追查到海洛因或可卡因的踪迹。因此必须毁掉背包。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这只是个想法。”怀尔丁警司说。 “似乎还有一件没有引起大家重视的小事,现在看起来也可能和背包有关。根据那个意大利仆人杰罗尼莫所说,在警察来的那天,或其中的某一天,大厅里的灯不亮了。他去找灯泡换时发现备用的灯泡都不见了。他非常确定一两天前抽屉里还有多余的灯泡呢。在我看来有一种可能性——有点牵强附会,我也不是很确定,你明白吧,只是有可能——有人之前参与了走私活动,心里有鬼,害怕警察若在明亮的光线下看见他就会认出他的脸来。所以他悄悄地取下大厅里的灯泡,并把新的都拿走,这样就没有替换的了。结果大厅只能用蜡烛来照明。我说过了,这只是我的猜测。” “这可真是个巧妙的想法。”怀尔丁说。 “长官,有可能是这样的。”贝尔警长急切地说,“这事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但如果是这样的,”怀尔丁接着说,“那就不止山核桃大街有问题了吧?” 波洛点点头。 “嗯,是的。该组织一定覆盖了很大范围的学生俱乐部之类的。” “我们必须找出他们之间的关联。”怀尔丁说。 夏普督察第一次开口。 “长官,有这么一种联系,”他说,“或者说曾经有。有个女人经营了几家学生俱乐部和社团,这个女人是山核桃大街的负责人,尼科莱蒂斯夫人。” 怀尔丁飞快地瞟了波洛一眼。 “是的,”波洛说,“尼科莱蒂斯夫人刚好符合条件。虽然她不亲自管理,但所有那些地方的经济状况都不错。她的做法是,让无可挑剔、品行正直、没有犯罪前科的人打理。我的朋友哈伯德太太就是这样的人。经济方面由尼科莱蒂斯夫人支持——但我还是怀疑她只是个傀儡而已。” “嗯,”怀尔丁说,“我认为对尼科莱蒂斯夫人多了解一点会很有趣。” 夏普点了点头。 “我们正在调查她,”他说,“调查她的背景和来历。这项工作要小心谨慎地去完成,我们不想过早地打草惊蛇。我们也在查她的经济背景。唉,如果世上只有一个悍妇的话,那非她莫属了。” 他叙述了带着搜查证面对尼科莱蒂斯夫人的那次经历。 “白兰地酒瓶,嗯?”怀尔丁说,“这么说她酗酒?哦,那就好办多了。她怎么样了?逃走了?” “没有,长官。她死了。” “死了?”怀尔丁扬起了眉毛,“有人搞鬼,你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认为是这样的,没错。待验尸过后就知道确切的结论了。我觉得她开始崩溃了。可能谋杀案让她始料不及。” “你说的是西莉亚·奥斯汀的案子吧。那个姑娘知道些什么吗?” “她知道一些。”波洛说,“但是恕我直言,我认为她不清楚自己掌握的情况是什么!” “你是说她知道些事情,但是没有领悟到其中的含义?”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她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很可能没有做出正确的推理。不过她亲眼看到了什么,或亲耳听到了些什么,可能她毫无戒心地跟人提起过所见的事。” “她可能看到或听到的是什么,波洛先生,你知道吗?” “我只能猜一猜。”波洛说,“仅此而已。他们提到过一本护照。那栋房子里是否有人用了其他名字的假护照,以便于往来欧洲大陆呢?揭露事实是否对那个人来说相当危险?她是不是看到有人毁掉了背包,或者也许……她是不是哪天看到了有人把另一个背包的衬底取下却没有意识到那个人在干什么?她有没有可能看到了卸下电灯泡的人,并且向那个人提起了所见的事实,自己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啊,我的上帝!”赫尔克里·波洛激动不已,“猜测!猜测!猜测!一定要知道更多信息才行。不管怎么样都要知道得更多才行!” “呃,”夏普说,“我们可以从尼科莱蒂斯夫人的身世查起。有些真相就会浮出水面了。” “她被人除掉是因为他们觉得她会告密吗?她会告发吗?” “她偷偷喝酒已经有段日子了……这证明她心如刀绞,”夏普说,“她可能已经崩溃了,想要把事情和盘托出,去做同案犯检举的证人。” “我猜她会不会是走私活动的真正主谋?” 波洛摇摇头。 “我觉得不是,不是。她的身份是公开的,你们都看到了。她了解事情的进展,所以我认为她不是幕后组织的核心。不是。” “谁是躲在幕后的主谋呢?” “我可以猜一下。可能是错的。是的!我可能会猜错!”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1 “嘀嗒,嘀嗒,当,”奈杰尔说,“老鼠跑钟上。警察说声‘呸’,我想知道谁,最终受审判?” 他又说了一句:“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 ”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咖啡,端回到早餐桌上。 “说什么?”伦恩·贝特森问。 “所知道的一切。”奈杰尔故做姿态地摆摆手说道。 吉恩·汤姆林森不以为然地说:“当然了!如果我们掌握了有用的信息,那肯定要告诉警察了。那是唯一正确的做法。” “我们漂亮的吉恩开口说话了。”奈杰尔说。 “我不喜欢警察。”雷内参与到讨论之中。 “到底说什么?”伦恩·贝特森又问了一遍。 “我们所了解的情况。”奈杰尔并进一步解释道,“我是说我们彼此之间所了解的情况。”同时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扫视了一圈餐桌旁的人。“毕竟,”他又兴致勃勃地说着,“我们都了解不少对方的事,不是吗?我是说,住在同一屋檐下,这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谁能决定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呢?有很多事情都和警察毫无关系。”艾哈迈德·阿里先生激动地说着,对于警察尖锐地批评他所收集的明信片一事他仍耿耿于怀。 “我听说,”奈杰尔转过来,对着阿基博姆博先生说,“他们在你的房间里发现了非常好玩的东西。” 由于阿基博姆博先生本身就肤色黝黑,因此看不出来脸红,但他还是窘迫得一个劲儿眨眼睛。 “我们国家的人非常讲究信仰,”他说,“我把爷爷给我的东西带来了。我对此保持着虔诚和尊敬。我自己,作为一个信奉科学的当代人,不相信巫术,但是由于语言上的障碍,我觉得向警察解释起来非常困难。” “甚至连可爱的小吉恩也有秘密,据我所知。”奈杰尔说,又回过头,把目光转向了汤姆林森小姐。 吉恩激动地表示她可不会甘受其辱。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基督教女子青年会。”她说。 “好了,吉恩,”奈杰尔说,“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哦,适可而止吧,奈杰尔!”瓦莱丽厌倦地说道,“我想,在那种情况下,警察不得不搜查。” 科林·麦克纳布清了清嗓子,准备做一番评论。 “在我看来,”他像个法官似的说,“我们要把眼前的情况弄清楚。尼克夫人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等到验尸结果出来我们就知道了,我想。”瓦莱丽不耐烦地说。 “我对此深表怀疑,”科林说,“我认为他们会推迟验尸的时间。” “我想是心脏的问题吧,不是吗?”帕特丽夏说,“她倒在了街上。” “喝得烂醉如泥,”伦恩·贝特森说,“就这样被架到了警察局。” “这么说她确实酗酒。”吉恩说,“跟你们说,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警察搜查房子时发现她房间的橱柜里装满了空白兰地酒瓶,那时我就相信她酗酒。”她补充道。 “我相信一切丑闻都瞒不过吉恩。”奈杰尔赞许地说。 “哦,这就解释了她为什么有时行为那么古怪。”帕特丽夏说。 科林又清了清嗓子。 “呃哼!”他说,“星期六晚上,我碰巧看到她走进了‘女王的项链’,那时我正好在回家的路上。” “我想她是在那里痛饮一番的。”奈杰尔说。 “我觉得她正是死于醉酒,会吗?”吉恩说。 伦恩·贝特森摇了摇头。 “脑溢血?我可不太相信是这样的。” “天哪,你不会认为她也是被人谋杀的吧?”吉恩说。 “我打赌她是被杀的,”萨莉·芬奇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拜托,”阿基博姆博先生说,“你们是说有人杀了她吗?是这个意思吗?” 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我们还没理由去推测任何事。”科林说。 “不过,会是谁想杀了她呢?”吉纳维芙发问,“她留下了许多钱吗?假如她很有钱,那我认为是有可能的。” “她是个令人抓狂的女人,朋友们。”奈杰尔说,“我相信每个人都想杀了她。我就经常这么想。”他一边喜滋滋地抹着桔子酱,一边补充道。 2 “萨莉小姐,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听了早餐时你们说的那些之后,我一直在苦思冥想。” “哦,阿基博姆博,假如我是你,就不会想得太多。”萨莉说,“这对健康可没什么好处。” 萨莉和阿基博姆博在摄政公园吃着露天午餐。夏天正式到来,餐厅也开始营业了。 “整个上午,”阿基博姆博沮丧地说,“我都心烦意乱得不行,根本没法很好地回答我们教授提出的问题。他对我不太满意。他说我从书本里复制了大量内容而没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我来这儿是为了从书里汲取智慧的,而且在我看来,书里说的要比我的方法更好,因为我的英语不太好。另外,今天上午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法思考,脑子里只有山核桃大街发生的事和遇到的困难。” “我觉得你说得对,”萨莉说,“我整个上午也无法全神贯注。” “所以我求你把一些事情告诉我吧,因为就像我说的,我一直在苦思冥想。” “哦,那我就听听你在想什么吧。” “嗯,是关于硼——苏——胺。” “硼苏胺?哦,硼酸!好吧。你想了些什么?” “哦,我百思不解。他们说那是一种酸,对吗?一种像硫酸那样的酸吗?” “不像硫酸,不像。”萨莉说。 “不是只在实验室里做实验时用的吗?” “我真想象不出他们怎么用它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它属于软性,对人无害。” “是说能把它滴进眼睛里吗?” “没错,这正是它的一个用途。” “啊,这样就能解释清楚了。钱德拉·拉尔先生,他有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白瓶,他会放些粉末到热水里,然后来洗眼睛。他把那玩意儿放在浴室里,有一天却不见了,他非常恼火。那个就是硼——酸,对吧?” “所有这些事和硼酸有什么关系?” “我稍后再告诉你,不是现在。我得再想想。” “哦,不要去冒险,”萨莉说,“我可不希望你变成下一具尸体,阿基博姆博。” 3 “瓦莱丽,你能帮我出出主意吗?” “当然可以了,吉恩,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想让别人帮着出谋划策,事实上他们从来不会采纳。” “真的,这是个有关良心的问题。”吉恩说。 “那问谁都不应该来问我。说起来,我一点良知都没有。” “哦,瓦莱丽,你可千万别这么说!” “嗯,真的是这样的。”瓦莱丽边说边踩灭了一支烟头,“我从巴黎走私服装到这儿,对那些来美容院的丑女人们说着可怕的谎言,说她们长得漂亮。我手头紧的时候坐车不买票。不过快点儿告诉我吧,你想说什么?” “是关于早餐时奈杰尔说的话。如果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的事,你觉得应当说出去吗?” “多么傻的问题啊!不能一概而论吧。那么你想说又不想说的是什么?” “有关一本护照。” “护照?”瓦莱丽坐直了身子,面露惊讶,“谁的护照?” “奈杰尔的。他用了本假护照。” “奈杰尔?”瓦莱丽将信将疑,“我不相信。这似乎不大可能。” “但他确实在用。而且你知道吗,瓦莱丽,我想这里面有些问题。我记得听警察说西莉亚说了什么关于护照的事,倘若是因为她发现了假护照的事,奈杰尔就把她杀了呢?” “这听起来太夸张了。”瓦莱丽说,“坦率地说,我一点都不相信。护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亲眼看见了。” “你是怎么看见的?” “哦,相当偶然。”吉恩说,“一两周前,我想找公文包里的东西,却错拿了奈杰尔的包翻找起来——两个包都放在公共休息室的架子上。” 瓦莱丽冷冷地发笑起来。“鬼才相信呢!”她说,“你到底想做什么?窥探隐私?” “不是,当然不是了!”吉恩愤愤不平地说,“我最不可能干的事就是偷看别人的私人物件,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是当时有点心不在焉,就打开了那个皮包,正从里面往外拿——” “打住,吉恩,你别想蒙混过关。奈杰尔的公文包比你的要大得多,而且颜色完全不同。你已经在供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就承认自己是那种人吧。好了。你找到机会仔细翻找了奈杰尔的一些东西,并取了出来。” 吉恩霍然起身。 “瓦莱丽,你要是这么不友好、这么不公正、这么尖酸刻薄的话,我就……” “哦,可别,你真是个孩子!”瓦莱丽说,“继续说吧,我现在有点兴趣了,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嗯,我发现了一本护照。”吉恩说,“它放在包的最下面,上面有名字,斯坦福还是斯坦利一类的名字。接着我想,奈杰尔好奇怪,把别人的护照放包里了。我打开护照,然而里面的照片是奈杰尔!这么说来你觉不觉得他一定有双重身份?我所犹豫的是要不要告诉警察?你觉得我有这个责任吗?” 瓦莱丽笑了。 “真不走运,吉恩,”她说,“事实上,我认为有个非常简单的解释。帕特告诉过我,有人给了奈杰尔一笔钱之类的,前提是他要改名字。他签了个改名的契约还是什么的,事情就完美解决了,仅此而已。我想他的原名就是斯坦菲尔德或是斯坦利。” “哦!”吉恩看上去彻底心灰意冷了。 “如果你不相信我,就去问帕特吧。”瓦莱丽说。 “哦……不。呃,假如真像你说的,那一定是我搞错了。” “祝愿你下次运气好些。”瓦莱丽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瓦莱丽。” “你想在背后捅奈杰尔一刀,不是吗?好让警察怀疑他?” 吉恩气得挺直了身子。 “你可以不相信我,瓦莱丽,”她说,“但我只是想尽我的责任。”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房间。 “哦,见鬼!”瓦莱丽说。 有人轻轻敲门,萨莉走了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瓦莱丽?你看起来有点垂头丧气啊。” “都是因为讨厌的吉恩。她简直太可怕了!你认不认为吉恩有可能杀掉可怜的西莉亚?假如我看到吉恩站在被告席,我会疯狂地庆祝的。” “我理解你的心情,”萨莉说,“但我认为这几乎不可能。我想吉恩不足以铤而走险去杀任何人。” “对于尼克夫人的死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想法。我猜咱们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了。” “我认为她十有八九也是被人杀的。”瓦莱丽说。 “但是为什么呢?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萨莉说。 “真希望我知道。萨莉,你有没有发现自己会盯着别人看?” “什么意思,瓦尔 ,盯着别人看?” “嗯,盯着人看,心里琢磨着,是不是你?我有一种感觉,萨莉,这里有个疯子。真的疯了。我是说疯狂的人,不是仅仅把自己想象成黄瓜的那种疯。” “很可能有啊。”萨莉说。她感到不寒而栗。 “哎哟!”她说。“我打了个冷战 。” 4 “奈杰尔,我有些话必须跟你说。” “哦,帕特,你想说什么?”奈杰尔正在疯狂地翻找柜子抽屉里的东西,“我究竟把那些笔记放在哪儿了,我想不起来了。我记得塞在这儿了啊。” “哦,奈杰尔,别那么乱找了!你把所有东西都弄得一团糟,我刚收拾好的。” “哦,不管怎么样,我得找到我的笔记。” “奈杰尔,你必须听我说!” “好吧,帕特,别这么满脸绝望。你想说什么呢?” “我有事要坦白。” “我想不会是谋杀吧?”奈杰尔以他一贯的轻率口吻说道。 “不是,当然不是了!” “那就好。呃,没那么严重,那是什么?” “有一天我给你缝补完袜子,送回到你的房间,往抽屉里放的时候……” “怎么了?” “发现有瓶吗啡放在里面。是你告诉过我,从医院里拿出来的那瓶。” “没错,你还为此大惊小怪的!” “但是,奈杰尔,你把它放在抽屉里,和袜子放在一起,任何人都能很容易地发现。” “怎么会呢?除了你,没人会去翻我的袜子。” “哦,我觉得就那么把它放在那里有点让人心惊胆战的,而且我记得你说过,打赌赢了以后就把它处理掉,但在那之前会一直放在那儿。” “当然,我当时还没拿到第三样东西呢。” “哦,我认为那样很不好,所以我就从抽屉里把那个小瓶子拿了出来,把里面的毒药全倒出来,换成了普通的小苏打。它们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一直忙乱地找着笔记本的奈杰尔停了下来。 “天哪!”他说,“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的意思是,当我信誓旦旦地跟伦恩和老科林说那东西是硫酸或酒石酸吗啡或其他什么时,实际上里面装的只是小苏打?” “是。你看——” 奈杰尔打断了她,他眉头紧锁。 “你看,我都不确定打的那个赌还算不算数了。当然,我不知道——” “但是奈杰尔,一直放在那儿实在危险啊。” “哦,天哪,帕特,你非得这样大惊小怪吗?真的毒药你怎么处理了?” “我把它倒进小苏打瓶里,然后藏在我装手帕的抽屉里了。” 奈杰尔略显吃惊地看着她。 “真的,帕特,你的逻辑思维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我感觉放在那儿更安全。” “亲爱的姑娘啊,除非是给吗啡上个锁,否则放在我的袜子里或是你的手帕里有什么区别吗?” “嗯,有区别。首先,我的房间是独立的,而你和别人共用一间。” “什么?你该不会是在怀疑可怜的老伦恩从我这儿偷走了吗啡吧,是吗?” “我之前没想跟你说这件事,但现在必须要说了。因为……跟你说吧,它不见了。” “你是说被警察拿走了?” “不是,在那之前就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奈杰尔惊愕地盯着她看,“让我们来把这件事理清楚。有个标着‘小苏打’的小瓶子,里面却装着硫酸吗啡 ,随便地放在那个地方。如果有人肚子疼,随时都有可能从里面挖一匙,对吧?上帝啊,帕特!你做了些什么啊!如果你为此烦恼不已,为什么不干脆把那些毒药扔掉呢?” “因为我觉得它比较值钱,不该扔掉,而应该还给医院。我打算你一赢得赌注就给西莉亚,让她拿回去。” “你确定你没有给她?” “没有,当然没有。你的意思是我给了她,她服下毒药从而自杀,于是这就全都成了我的责任吗?” “冷静下来。东西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不清楚准确的时间。在西莉亚死前那天我找过,没找到,不过当时我以为只是把它放在其他什么地方了。” “她死前那天不见的?” “我猜是的。”帕特丽夏说,她的脸色煞白,“我真是太蠢了。” “你这么说还是好听的。”奈杰尔说,“你的脑子得糊涂到什么程度,神经得有多大条啊!” “奈杰尔,你说我应该跟警察说吗?” “哦,天哪!”奈杰尔说,“我想是的,要说。而且这都是我的过错。” “哦,不,亲爱的奈杰尔,是我不好。我——” “是我偷来那该死的毒药的。”奈杰尔说,“那时我只顾着哗众取宠。但是现在……我已经能听到来自法庭上的那些刻薄的议论声了。” “对不起。我拿走它的时候纯粹是出于——” “你是出于好意,我知道!听我说,帕特,我还无法相信毒药丢了,你可能只是忘记放在哪儿了呢。你也知道有时你会把东西放错地方。” “是的,不过……” 帕特丽夏有些犹豫不决,紧皱眉头的脸上现出些许疑惑。 奈杰尔迅速站起身。 “让我们去你的房间,来一次彻底的搜查吧。” 5 “奈杰尔,那些是我的内衣。” “真是的,帕特,这个节骨眼儿了你就别再要求我顾及一些小节了。眼前这些短裤下面不是正好有可能藏个小瓶子吗,是吧?” “是,不过我相信我——” “除非我们每个地方都找过,否则什么都不能断定。我一定要找个遍。” 有人草草地敲了几下门,萨莉·芬奇走了进来。她惊讶得睁大了双眼。帕特手上抓着一把奈杰尔的袜子,正坐在床上,而奈杰尔把衣柜的抽屉都拉出来了,像只兴奋的小猎狗在一堆套头衫里翻来翻去,旁边扔的全是短裤、胸罩、丝袜和其他的女性服饰。 “天哪,”萨莉说,“你们在干什么?” “在找小苏打。”奈杰尔简略地说。 “小苏打?用来做什么?” “我有点难受。”奈杰尔笑嘻嘻地说,“肚子疼,别的都不管用,只有小苏打能缓解一点。” “我记得我那儿有一点。” “没用,萨莉,必须是帕特的才行。只有她那个牌子的对我这特殊的毛病有效果。” “真是疯了。”萨莉说,“他在做什么呢,帕特?” 帕特丽夏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 “萨莉,你看到过我的小苏打吗?”她问道,“只有瓶底那么一点儿了。” “没见过。”萨莉好奇地看着她,然后皱起了眉头,“我想想,这周围什么人有……不行,我想不起来。你有邮票吗,帕特?我要寄封信,可是我的用完了。” “在抽屉里呢。” 萨莉拉开写字台那个浅浅的抽屉,拿出一本邮票簿,取下一枚粘在手里拿的信封上,又把邮票簿放回抽屉,放了两个半便士在桌子上。 “谢谢。要我帮你把这封信一起寄了吗?” “好。不——不用了,我想再等等。” 萨莉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帕特放下手里一直拿着的袜子,紧张得手指交叉,扭来扭去。 “奈杰尔?” “嗯?”奈杰尔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衣柜里,正盯着一件外套的口袋看。 “我还有些事情想要坦白。” “天哪,帕特,你还做了什么啊?” “我怕你会发火。” “我已经发过火了。现在我只是彻底吓坏了。如果西莉亚是被我偷来的药毒死的,即使他们不把我绞死,也很可能让我把牢底坐穿。” “跟那个没关系。是关于你父亲的。” “什么?”奈杰尔转过身,脸上现出一种无比惊讶的表情。 “你知道他病得很重,对吧?” “他病得重不重不关我的事。” “昨晚的收音机里是这么说的。‘著名的化学研究专家阿瑟·斯坦利先生病情非常危急。’” “作为大人物就是好啊,一生病全世界都知道了。” “奈杰尔,假如他要死了,你应该和他和解。” “我才不会呢!” “但是假如他要死了呢?” “不管他要死了还是身体健康,都是一样的卑鄙!” “你可不能那样,奈杰尔。这么充满仇恨、不肯原谅别人可不行。” “听着,帕特,我曾跟你说过:他杀了我的母亲。” “我知道你说过,我也知道你很喜欢你的母亲。但我觉得,奈杰尔,你有时确实有些过分了。是有许多做丈夫的冷酷无情,他们的妻子对此怨恨不已,这使她们感到很不幸福。不过说你父亲杀了你母亲就言过其实了,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你知道得可真多,不是吗?”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在你父亲临死前没跟他讲和。这就是为什么——”帕特停顿了一下,做好准备,“这就是为什么我……我给你父亲写了一封信,跟他说——” “你给他写信了?是萨莉要寄的那封信吗?”他一大步跨到写字台前,“我看看。” 他拿起写有地址、贴着邮票的信,用他有力的手指一下子把信撕成碎片,扔进了废纸篓。 “就这样了!你再敢做出这种事情看看。” “奈杰尔,你实在是太小孩子气了。你可以把信撕碎,但不能阻止我再写一封,而且我会再写的。” “你为何如此感情用事呢?简直不可救药。你有没有想过,我说我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时还说过,那是再清楚不过、无法辩驳的事实。我母亲死于过量服用巴比妥钠,验尸时他们说是误服的。但她根本不是误服的,是我父亲故意给她的。他想娶另一个女人,你知道吗,而我母亲不会跟他离婚的。这是一起卑鄙的谋杀事件,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向警察揭发他?我母亲不希望我那样做……于是我做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告诉那头猪我知道真相,然后离家出走,永远不回去。我甚至还改了名字。” “奈杰尔,对不起……我做梦也没想到……” “好吧,你现在明白了……那个令人尊敬的、以研究报告和抗生学闻名的阿瑟·斯坦利,像棵常青树一样长盛不衰!但是他的情妇最终没有和他结婚,她离开了他。我想她是猜到了他做的好事。” “亲爱的奈杰尔,太可怕了……对不起……” “好了,我不会再跟你提起这件事了。让我们回到小苏打这件要命的事上来吧。现在来仔细回想一下,你到底把那东西放在哪儿了。用手托着脑袋好好想想吧,帕特。” 6 吉纳维芙异常兴奋地走进公共休息室。她压低了颤抖的声音,对聚集在一起的学生们说:“我现在能确信,而且是完全肯定,是谁杀害了小西莉亚。” “是谁啊,吉纳维芙?”雷内问道,“发生了什么让你能这么确定?” 吉纳维芙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公共休息室的门是否关好了之后,她压低了声音。 “是奈杰尔·查普曼。” “奈杰尔·查普曼,为什么是他?” “听着。我从走廊里穿过,走下楼梯,就在这时,我听到帕特丽夏的房间里传来说话声。是奈杰尔。” “奈杰尔?在帕特丽夏的房间里?”吉恩话里带着置疑。不过吉纳维芙紧接着又开口了。 “他正跟她说他父亲杀了他母亲,还有,为什么他改了名字。这就很清楚了,不是吗?他父亲是个杀人犯,还把这种恶劣品质遗传给了奈杰尔。” “有可能。”钱德拉·拉尔先生说,他很得意地详细解释了这种可能性,“当然有这个可能了。他的脾气那么暴躁,我是说奈杰尔,那么胡闹,没有自制力。你们同意吗?”他洋洋自得地看向阿基博姆博。阿基博姆博热切地点了点他那长满黑羊毛卷的脑袋,满意地微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我一直有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吉恩说,“奈杰尔没有道德观念……是个彻头彻尾的堕落分子。” “这是一起与性有关的谋杀,没错,”艾哈迈德·阿里说,“他睡了这个姑娘,然后把她杀了。因为她是个正派体面的姑娘,希望能结婚……” “胡扯!”莱纳德·贝特森突然爆发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胡扯!”伦恩大吼。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1 奈杰尔坐在警察局的一间屋子里,紧张地面对着夏普督察那严厉的眼神。他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刚刚叙述完事情的经过。 “查普曼先生,你有没有意识到?刚才你跟我说的事情非常严重,真是太严重了。” “我当然意识到了。正因为我感到事态紧急,才会来这里跟您讲这些。” “你是说莱恩小姐记不准她最后一次见到装着吗啡的小苏打瓶是什么时候了吗?” “她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越是尽力去想就越是拿不定主意。她说是我让她太慌乱了。我来找您的时候她还在试图回忆起来。” “我们最好马上去山核桃大街一趟。” 督察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正在给奈杰尔做笔录的警员伸出手接起了电话。 “是莱恩小姐,”他接听之后说,“她想跟查普曼说话。” 奈杰尔斜跨过桌子,从警员手里接过了电话听筒。 “是帕特吗?我是奈杰尔。” 那边姑娘的声音气喘吁吁、十分着急,说话语无伦次。 “奈杰尔,我想我明白了!我是说,我想我现在知道是谁拿去了……你知道的……从我装手帕的抽屉里拿走了小瓶子,我的意思是……跟你说,只有一个人——” 话音戛然而止。 “帕特。喂?你在吗?那个人是谁?”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稍晚一些吧。你会回来吧?” 听筒离警员和督察很近,众人能够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督察点点头,回应奈杰尔探询的目光。 “跟她说马上。”督察说。 “我们马上就回去,”奈杰尔说,“这就动身。” “哦!好的。我会在我的房间里等着。” “再见,帕特。” 在去山核桃大街短暂的路程中,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夏普暗自寻思着这次能不能最终做个了结,帕特丽夏·莱恩会提供什么确凿的证据,还是她自己单纯的推测?很显然她想起了在她看来似乎很重要的事。他推测她是在门厅打的电话,因而不得不出言谨慎。晚上的这个时候会有很多人从门厅经过。 奈杰尔用钥匙打开了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的前门,一行人走了进去。穿过公共休息室的门,夏普看见一头乱蓬蓬红色头发的莱纳德·贝特森正在低头看书。 奈杰尔负责引路,上楼,沿走廊来到帕特的房门前。他短促地敲了一下门,走了进去。 “喂,帕特。我们来——”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半天没喘过气来。他僵住了。夏普越过他的肩膀,也看见了眼前的景象。 帕特丽夏·莱恩倒在地板上。 督察轻轻地把奈杰尔推到一旁。他走向前,跪在那姑娘缩成一团的身体旁边。他抬起她的头,测了测脉博,然后又把头放回原位。督察站直身子,面色凝重。 “不会吧?!”奈杰尔异乎寻常地高声叫道,“不。不。不。” “是的,查普曼先生。她死了。” “不,不可能。帕特不会死!亲爱的帕特小傻瓜。怎么会……” “用的这个。” 凶器很简单,是凶手在情急之下随手拿起的东西。那是一方装在羊毛袜里的大理石纸镇。 “在脑后方给予一击。真是个非常实用的凶器。查普曼先生,如果有什么能让你感到宽慰的,我想那就是她甚至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奈杰尔摇摇晃晃地坐到了床上。他说:“那是我的袜子……她是要拿去缝补的……哦,上帝,她打算缝补袜子啊……” 突然他开始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孩子——旁若无人般地号啕大哭。 夏普继续重构案情。 “应该是她非常熟悉的某个人。那个人拾起袜子,把纸镇塞了进去。查普曼先生,你能认出这方纸镇吗?”他把袜子卷起来,从而露出纸镇。 奈杰尔还在哭,抬眼看了看。 “帕特总是把它放在桌上。卢塞恩狮子 。” 他用手捂住了脸。 “帕特——哦,帕特!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突然他坐直了身子,向后甩了甩凌乱不堪的金黄色头发。 “谁干的!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卑鄙的杀人犯!” “冷静,查普曼先生。是的,没错,我明白你的感受。这是件惨不忍睹的事。” “帕特从没伤害过任何人……” 夏普督察一边安慰一边把他带出房间,然后又回到那间卧室。他伏在死去的姑娘旁边,一点一点地从她的手指缝里取出了什么东西。 2 冷汗顺着杰罗尼莫的额头流下来,那双受到惊吓的黑眼睛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我跟您讲,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和玛丽亚在厨房,我正在做蔬菜面条汤,把芝士磨碎——” 夏普打断了他这一连串的话。 “没人指控你。我们只是要把一些时间点弄得更清楚,这一个小时之内有谁进出过这栋房子吗?”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从厨房的窗户能够清楚地看见有谁进进出出吧,不是吗?” “可能吧,没错。” “那就跟我们说说吧。” “每天的这个时间段都一直有人进进出出。” “从六点钟到我们来这儿的六点三十五分之间,谁在家里?” “只有奈杰尔、哈伯德太太和霍布豪斯小姐不在。” “他们是几点出去的?” “哈伯德太太是在下午茶之前出去的,现在还没回来。” “继续说。” “奈杰尔先生大约半个小时之前出去的,六点之前,看上去心烦意乱。他刚才跟您一起回来的。” “是这样的,没错。” “瓦莱丽小姐是正好六点钟出去的,当时报时的钟声叮当作响。她穿着半正式的服饰,特别时髦。现在她还在外面呢。” “其他人都在吗?” “是的,先生,所有人都在。” 夏普低头看了看笔记本,上面记着帕特丽夏打电话的时间。确切的时间是六点零八分。 “其他所有人都在这儿,在这栋房子里吗?这期间没人回来?” “只有萨莉小姐。她下楼往邮筒里寄了封信就回来了。” “你记得她进门的时间吗?” 杰罗尼莫皱眉想了想。 “她回来时正在播新闻。” “那就是六点之后了?” “是的,长官。” “新闻播到哪个地方?” “我想不起来了,长官。不过应该是体育新闻之前,因为一播体育新闻我们就关掉了。” 夏普冷冷地笑了一声。范围太大了。只有奈杰尔·查普曼、瓦莱丽·霍布豪斯和哈伯德太太可以排除在外。这就意味着要进行冗长而彻底的审问了。谁在公共休息室?谁离开了?什么时候离开的?谁能为谁证明?还有,那么多学生,尤其是那些亚洲和非洲人,天生就对时间不敏感,这差事可没人愿意干。 然而审问又不得不做。 3 哈伯德太太房间里的气氛十分压抑。哈伯德太太本人坐在沙发上,还是一身外出时的装束,漂亮的圆脸上显现出紧张和焦虑。夏普和科布警长坐在小桌旁。 “我觉得她是在这儿打的电话。”夏普说,“六点零八分左右,有几个人进出过公共休息室,他们是这么说的——没人看见、注意到或是听见有人在门厅打电话。当然,他们所说的时间不一定可靠,这些人里有半数根本没看时间。不过我认为不管怎样,她要是想给警察局打电话,一定会来这里的。您出去了,哈伯德太太,但我猜您没有锁好门吧?” 哈伯德太太摇了摇头。 “尼科莱蒂斯总是锁门,而我从来不锁。” “那么,帕特丽夏·莱恩来这儿打电话,迫不急待地要说她回忆起来的事。接着,当她说话时门开了,有人看到了她或者干脆走了过来,帕特丽夏就此打住,挂断电话。因为她认出了闯进来的人就是她要说出来的人,还是只是一般性的警惕?也可能两者都有。我自己倾向于第一种推测。” 哈伯德太太用力地点了点头。 “无论是谁都有可能跟踪而至。也许一直在门外偷听,于是适时走进来打断了正在打电话的帕特。” “然后……”夏普的脸色沉了下来,“那个人跟着帕特丽夏回到她的房间,像平常一样很从容地和她聊天。也许帕特丽夏在谴责她拿走了小苏打,然后那个人花言巧语地辩解。” 哈伯德太太一针见血地问道:“你为什么说是‘她’?” “真有意思,一个代词!当我们发现尸体时,奈杰尔·查普曼说:‘不管是谁干的我都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你注意到没有,他说的是‘他’。奈杰尔·查普曼无疑相信是一个男人犯下了杀人案,这可能因为他把暴力和男人联系了起来,也可能因为他有某种特别的怀疑心理,指向了某个人,指向了某个具体的男人。如果是后者,我们必须查明他这么想的理由。不过要我说的话,我选择是女人干的。” “为什么?” “很简单。有人与帕特丽夏一起走进她的房间,这个人肯定和她相当熟悉,这表明这个人是女性。男人除非有特殊原因,不然不会到姑娘们的卧室里去的,是这样的吧?没错吧,哈伯德太太?” “没错。倒没有严格禁止的规定,不过通常大家都遵守得很好。” “房子的那边跟这边隔开了,除了一楼。假设奈杰尔和帕特早先的对话被人偷听到,也极有可能是女人偷听的。” “是,我明白您的意思。有些姑娘似乎把一半的时间花在了透过锁眼去偷听上面。” 她脸一红,紧接着补充解释道:“这么说太刻薄了。事实上,虽然这房子建造得很结实,但是分隔两边的墙是新造的,就像纸一样脆弱。隔音效果根本无从谈起。我得承认,吉恩就经常偷听,她属于那种类型。当然了,吉纳维芙听到奈杰尔跟帕特说他父亲杀了他母亲,她驻足听到的这些倒是很有用。” 督察点点头。他已经听取过了萨莉·芬奇、吉恩·汤姆林森和吉纳维芙的证词。 他说:“住在帕特丽夏房间两边的是谁?” “吉纳维芙在里面那间,那里的倒是比较结实的原筑墙。伊丽莎白·约翰斯顿住在另一边,挨着楼梯,中间只是一道隔断墙。” “这就能缩小一点范围了。”督察说。 “那个法国姑娘听到了对话的结尾。萨莉·芬奇在出去寄信之前曾回过房间。然而这两个姑娘的先后出现就排除了其他人偷听的可能,除非是一眨眼的工夫。假如伊丽莎白·约翰斯顿在卧室里,她透过隔断墙什么都能听见。不过要把她排除在外,因为萨莉·芬奇去寄信时她显然已经在公共休息室了。” “她没有一直在公共休息室吧?” “是的,中间有一段时间她上楼去取一本忘拿的书。但依旧没人能说得清具体时间。” “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有嫌疑。”哈伯德太太无奈地说。 “就他们的叙述而言,确实是这样的。但我们还掌握了一点儿额外的证据。” 督察从兜里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小纸包。 “这是什么?”哈伯德太太问道。 夏普笑了。 “两根头发。我从帕特丽夏·莱恩的指头缝里取出来的。” “您的意思是——” 有人敲门。 “进来。”督察说。 门开了,阿基博姆博先生走进来。他咧着嘴笑,黑黑的脸上笑开了花。 “请问……”他说。 夏普督察耐心地问他:“嗯,先生,呃,什么事?” “打扰了,我想我有情况要说明。关于发生的悲剧,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好了,阿基博姆博先生,”夏普督察无奈地说,“请让我们听听吧,都是些什么情况。” 有人给了阿基博姆博先生一把椅子。其他人都与他相对而坐,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谢谢。那我开始说了?” “好,请开始吧。” “嗯,您知道,有时我的胃会感觉不舒服。” “哦。” “我有胃病,萨莉小姐是这么说的。但您看,我实际上没病,我并不呕吐。” 他在详细讲述医学方面的细节时,夏普督察极力克制住自己。 “好的,好。”他说,“不过,我很抱歉打断你,你想告诉我们的是……” “也许是吃了不习惯的东西,我这里感觉非常撑。”阿基博姆博先生指了指确切的部位,“我想是我肉吃得不够,而你们称之为糖水化合物的东西又吃得太多了。” “碳水化合物。”督察下意识地纠正他,“但是我不明白——” “我有时服用小药丸,苏打明片,有时吃健胃散。吃什么倒是无关紧要,吃下去就猛打嗝,返上来好多气。就像这样。”阿基博姆博先生实实在在地打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嗝,“打完之后,”他天真无邪地笑了,“我感觉舒服多了,好多了。” 督察的脸色憋得青紫。哈伯德太太干巴巴地说:“我们都知道你这毛病了。继续说后面的事。” “好的,当然。嗯,如我所言,上周,我碰巧遇到件事——我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那天的通心粉真好吃,我吃了很多,后来就感觉非常难受。我试图跟教授一起工作,但是难以全神贯注。”阿基博姆博又指了指那个部位,“晚饭后只有伊丽莎白在公共休息室里,于是我对她说:‘你有小苏打或者健胃散吗?我的吃完了。’她说‘没有’,不过她又说:‘帕特的抽屉里有一些,我去还她的手帕时看到了,我去给你拿点儿。’她还说‘帕特不会介意的’。于是她就上楼去拿来了一瓶小苏打。只剩一点点了,就瓶底那么多吧,几乎没有了。我谢过她,拿着小瓶子去了盥洗室。我差不多把瓶子里的全倒进水里了,差不多有一勺,搅一搅喝下去了。” “一勺?满满一勺?!上帝啊!” 督察盯着他,已经呆住了。科布警长向前探身,一脸吃惊的表情。哈伯德太太含糊地说了句:“拉斯普京 !” “你吞下了一勺吗啡?”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小苏打呢。” “好了,好了,我不解的是为什么你现在还能坐在这儿!” “后来,我病了,真的非常难受。不只是胃胀,是疼,我的胃疼死了。” “我还是没明白你为什么没有死!” “拉斯普京,”哈伯德太太说,“他们曾经一再给他下毒,下了很大的剂量,却都没能杀掉他!” 阿基博姆博先生继续讲述。 “然后第二天,我感觉好一些,我就把小瓶里剩的一丁点儿粉末拿给一个化验员看,我请他告诉我吃的是什么东西,害得我这么难受。” “然后呢?” “他让我过几天再来。后来我去的时候他跟我说:‘难怪了!这不是小苏打,而是硼酸。是硼酸。可以滴进眼睛的,没错,但是如果你吞下一勺这玩意儿,你就会一病不起了。’” “硼酸?”督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硼酸是怎么跑到瓶子里去的?吗啡去哪里了?”他抱怨道,“我从没见过这么乱的案子!” “我一直在想呢。”阿基博姆博接着说。 “你一直在想?”夏普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西莉亚小姐她是怎么死的。她死之后一定有人进入她的房间,留下了空吗啡瓶和说她自杀的那一小片纸……” 阿基博姆博顿了一下,督察点头示意。 “那我不禁要问,谁能够做到这一点?我认为如果是女孩中的一个就简单了,但如果是男的可没那么容易,因为他们要从房子的一边下楼,再上到另一边去,也许有人没睡着,那样就会发现他。于是我又想,这么说吧,假设是这栋房子里的一个人,正好在西莉亚小姐的隔壁,而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您懂吗?他们俩的窗户都对着烟囱,而西莉亚睡觉时是开着窗户的,这是她出于健康考虑的一种习惯。这样的话,假如他身体强健有力,就能跳过去。” “住在房子的另一边、挨着西莉亚房间的是……”哈伯德太太说,“我想想,是奈杰尔和……和……” “伦恩·贝特森的,”督察说,他摸了摸手里的纸包,“伦恩·贝特森。” “他为人非常和善,确实,”阿基博姆博先生遗憾地说,“对我再好不过了。但是从心理学上讲,知人知面不知心,是这样的吧,不是吗?这是现代理论。钱德拉·拉尔先生找不到治眼睛用的硼酸,他非常气愤,后来我问他,他说是被伦恩·贝特森拿走了。” “有人从奈杰尔的抽屉里拿走了吗啡,又用硼酸取而代之,却又被帕特丽夏·莱恩换成了小苏打,因为她以为那是吗啡,可实际上是硼酸粉……好了……我明白了……” “我帮到您了吗?”阿基博姆博先生礼貌地问道。 “是的,我们真的太感谢你了。不要,呃,对别人说起这件事。” “不会的,长官。我会加倍谨慎。” 阿基博姆博先生客气地向大家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 “伦恩·贝特森,”哈伯德太太面带忧虑地说,“哦!不。” 夏普看着她。 “您不希望是伦恩·贝特森?” “我很喜欢那个小伙子。他脾气有点大,我知道,不过他好像一向还不错。” “有太多的犯罪证据指向他。”夏普说。 他缓缓地打开小纸包。哈伯德太太顺着他的手势探身凑上来看。 白纸上是两根带卷的红色短发…… “哦!天哪!”哈伯德太太发出了惊叫。 “没错,”夏普若有所思地说,“据我的经验来看,凶手总会至少在一个地方露出马脚。”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1 “真是妙极了,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称赞道,“如此清澈——清澈得如此完美。”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对一道汤评头论足。”督察抱怨着,“可能对你来说是清炖肉汤,但是对我来说这仍是一大锅浓浓的牛杂汤。” “现在不是了,一切都步入正轨了。” “甚至这个?” 就像给哈伯德太太看时那样,夏普督察拿出了两根红头发。 波洛几乎与夏普之前的回答如出一辙。 “啊……正是。”他说,“收音机里是怎么说的来着?这是个故意犯的错。” 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不会有人像他们自以为的那么聪明。”赫尔克里·波洛说。 夏普督察差点脱口而出“甚至是赫尔克里·波洛也不会”?不过他控制住了。 “其他的事呢,我的朋友,都安排好了吗?” “好了,明天就开始行动。” “你亲自出马吗?” “不。按计划我会去山核桃大街二十六号,那件事由科布负责。” “我们祝他好运吧。” 赫尔克里·波洛面色凝重地举起了酒杯,杯里装的是薄荷酒。 夏普督察举起一杯威士忌。 “但愿如此。”他说。 2 “这些个地方,他们还真是别出心裁啊。”科布警长说。 他硬挤出赞许的表情看着“塞布丽娜女神”的橱窗。塞布丽娜镶嵌在昂贵的玻璃画框里展示着,以“晶莹的碧波”为背景。她衣着简单,穿着精致的短裤横躺着,心满意足地被各种各样包装精美的化妆品包围着。除了短裤,她身上还戴着许多原始社会的人造珠宝。 麦克雷警员对此嗤之以鼻。 “要我说,这是亵渎神明。塞布丽娜女神是弥尔顿写的 ,对吧?” “嗯,可弥尔顿写的又不是《圣经》,小伙子。” “你不否认《失乐园》 是写亚当和夏娃、伊甸园和地狱里的所有魔鬼的吧,如果这都不属于宗教,又是什么?” 科布警长没有再就这些纠缠不清的问题继续辩论下去。他径直走进这家美容院,怏怏不乐的警员跟在后面。置身于粉红色的“塞布丽娜女神”内部,如此鲁莽的警长和他的跟班显得与此格调非常不搭。 一位穿着橘红色衣服的女士优雅轻盈地朝他们走来,脚几乎没接触到地面。 科布警长一边说着“早上好,小姐”一边出示证件。这位美女心神不定地退下了。接着另一位同样美丽但稍微年长的女士走了过来,转而也退下了,取而代之的是雍容华贵的女老板。她蓝灰色的头发和光滑的脸颊把年龄和皱纹都掩盖住了,青灰色的眼睛盯住科布警长,似乎在品评着。 “这太不同寻常了。”女老板严肃地说,“请这边走。” 她领着他们穿过方形的客厅,中间的桌子上随意堆放着杂志和期刊。墙壁周围挂着帘子,能瞥见里面有女人正悠闲地躺着,身穿粉色长袍的女祭司正在服侍她们。 女老板把警察们带进一间商务式的小房间,里面摆放着一张大的拉盖书桌和几把样式简单的椅子。从北面射进来的光线很刺眼,一点也不柔和。 “我是卢卡斯太太,这家美容院的老板。”她说,“我的合作伙伴霍布豪斯小姐今天没在。” “真不巧啊,太太。”科布警长说,其实他已经预料到了。 “你们的搜查行动好像太蛮横无理了吧。”卢卡斯太太说道,“这是霍布豪斯的私人办公室,我真心希望你们这么做不会……呃,给我们的顾客带来任何不便。” “我认为在这一点上您无需过分担心。”科布说,“我们后续要做的不太可能涉及公共区域。” 他彬彬有礼地一直等到她不情愿地退出去,然后才开始仔细察看瓦莱丽·霍布豪斯的办公室。从狭窄的窗户可以看到梅菲尔区其他公司的背面。墙壁粉刷成浅灰色,地上铺着两块上好的波斯地毯。警官的目光从嵌在墙里的小保险箱转移到了那张大书桌上。 “不会在保险箱里的,”科布说,“再明显不过了。” 一刻钟之后,藏在保险箱和桌子抽屉里的秘密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了他们眼前。 “看起来像是空欢喜一场。”麦克雷说,这家伙生性悲观,对所有事都不以为然。 “我们这才刚刚开始。”科布说。 他倒光了抽屉里装的东西,并整齐地堆成几堆。接着又把抽屉取下来,翻转,底朝上放着。 他突然欣喜若狂。 “找到了,伙计。”他说。 有六本深蓝色的镀着金字的小册子,用胶布牢牢地粘在抽屉下面。 “是护照。”科布警长说,“由女王陛下的国务大臣签发的,愿上帝保佑他的信任之心。” 科布打开这些护照,对比上面贴的照片,麦克雷也饶有兴致地俯身去看。 “难以想象这都是同一个女人,是吧?”麦克雷说。 这些护照属于达·席尔瓦夫人、艾琳·弗兰奇小姐、奥尔加·科恩夫人、尼娜·勒梅热勒小姐、格拉迪斯·托马斯夫人和莫伊拉·奥尼尔小姐。她们的形象都是黑皮肤的年轻女子,年龄在二十五至四十岁之间不等。 “每次发型都不同,很有助于伪装。”科布说,“束发、卷发、直发、齐肩内卷发,等等。装扮成奥尔加·科恩时鼻子动了手脚,扮成托马斯夫人时脸更鼓一点。这儿还有两本……外国护照。阿尔及利亚的马哈茂迪女士和爱尔兰的希拉·多诺万。我猜她用这些不同的名字开了多个银行账户。” “有点复杂了,不是吗?” “他们不得不搞这么复杂,我的伙计。税务局总是到处打探,问些难以回答的问题。通过走私货物赚钱倒不是太难,但赚到钱以后如何解释钱的来源可就惨了!我敢打赌梅菲尔区那家小赌博俱乐部就是那个女子为此目的开设的。通过赌博赢来的钱大概是所得税稽核员唯一没法核实的来源。我想赚来的一大部分钱都存在阿尔及利亚、法国和爱尔兰的银行里了。整件事经过了深思熟虑,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后来有一天,她肯定是把一本这样的假护照落在了山核桃大街,并且被西莉亚这个可怜的小冒失鬼看到了。”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霍布豪斯小姐的这个主意真够聪明的。”夏普督察说,语气差不多像个慈父一般,带着几分溺爱。 他把那些护照在两只手之间倒来倒去,就像在洗牌。 “财务状况非常复杂啊。”他说,“我们忙着从一家银行飞奔到另一家银行。她将踪迹隐藏得很好——我指在财务往来方面。我想在最近一两年时间里,她就会办理海关出境手续,正如他们所说的,一旦获取了不义之财,就出国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了。这买卖不能大张旗鼓地做——把钻石、红宝石等以违法的方式带入境内,再把东西走私出去。另外她还兼做毒品生意,像你们想的那样。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她也以真实身份或假名出国,但不太频繁,而走私活动一般都在不知不觉间由其他人完成了。她在国外有代理人,代理人负责在适当的时候把背包调换过来。这确实是个绝妙的主意。幸好有波洛先生帮我们指点迷津。她真是聪明,能想到让可怜的奥斯汀小姐利用心理上的疾病——偷窃癖——这一伎俩。你是立马就看穿了吧,波洛先生,难道不是吗?” 波洛笑而不语,哈伯德太太钦佩地看着他。这次交谈是在哈伯德太太的起居室里进行的,完全是非正式的。 “贪婪导致了她的毁灭。”波洛说,“她受到了帕特丽夏·莱恩戒指上那颗质量上乘的钻石的诱惑。她太愚蠢了,因为这立刻使我想到她惯于和宝石打交道。取出钻石,换上锆石。没错,这自然让我注意到了瓦莱丽·霍布豪斯。她是聪明,然而,当我指责她怂恿西莉亚时,她承认了,并解释说完全是出于同情心。” “但是她杀了人!”哈伯德太太说,“冷酷无情的谋杀。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真正相信。” 夏普督察愁眉不展。 “我们还没有证据指控是她杀害了西莉亚。”他说,“当然,我们有把握说她在进行走私活动,这并不难。但谋杀的指控就很棘手了。公诉人不会贸然行事的。她是有动机和机会,她很可能知晓打赌一事和奈杰尔有吗啡,但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而且还要考虑到有另外两个人死于非命。她可以顺利毒死尼科莱蒂斯夫人,可另一方面,她肯定没有杀帕特丽夏·莱恩。事实上,她恰恰是唯一完全没有嫌疑的人。杰罗尼莫明确地说了,她是六点钟离开住所的。他对此深信不疑。我不知道她是否贿赂了他……” “不,”波洛摇头说道,“她没有贿赂他。” “我们还有街角那名药剂师的口供。他和她很熟,坚持说她是六点过五分去的,买了香粉和阿司匹林,还借用了他的电话。她六点十五分离开店里,在出租车停靠点打了辆车走了。” 波洛端坐在椅子上。 “哦,”他说,“真是太好了!这正是我们想要的!”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她实际上是在药剂师店里的小亭子里打的电话。” 夏普督察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好了,波洛先生,来看看吧。我们列一列已知的情况。六点零八分,帕特丽夏·莱恩还活着,在她的房间里打电话到警察局。你同意吧?” “我认为她没有在这个房间里打电话。” “那就是在楼下大厅里打的。” “也不是在大厅里。” 夏普督察叹了口气。 “想必你不否认电话打到了警察局吧?你不会认为我、警长、警员和奈杰尔·查普曼都产生了幻觉,被洗脑了吧?” “当然不会。有通电话打给了你,我大胆地猜测,那是从街角药剂师那儿的公共电话亭打来的。” 夏普督察一时间张口结舌。 “你的意思是,那是瓦莱丽·霍布豪斯打的电话?她假装成帕特丽夏·莱恩说话,而真正的帕特丽夏·莱恩已经死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没错。” 警官沉默了片刻,然后他使劲地往桌子上砸了一拳。 “我不相信。那个声音……我听到了……” “你确实听到了,一个姑娘的声音,气喘吁吁,焦虑不安。但你不太熟悉帕特丽夏·莱恩的说话声,以至于你不能肯定那就是她的声音。” “我不熟悉,也许吧。但事实上接起电话的是奈杰尔·查普曼,你不会告诉我她连奈杰尔·查普曼也能蒙骗过去吧。通过电话掩饰自己的声音或是模仿别人说话可没那么容易,如果说话的声音不是帕特的,奈杰尔·查普曼会听得一清二楚的。” “是的,”波洛说,“奈杰尔·查普曼会听得一清二楚。奈杰尔·查普曼非常清楚那边不是帕特丽夏。没有人比他更心知肚明了,因为他刚刚在那之前不久,从她身后往她的脑袋上打了一棒,杀死了她。” 过了有一两分钟督察才说出话来。 “奈杰尔·查普曼?是奈杰尔·查普曼?但是当我们发现她死了的时候他大叫……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我敢说他喜欢那个女孩,”波洛说,“就像可能喜欢上任何人。但这并不能挽救她,除非她没有对他构成威胁。奈杰尔·查普曼至始至终都是最明显、可能性最大的嫌疑人。手上有吗啡的人是谁?奈杰尔·查普曼。智商低下却拥有足够的小聪明足以策划整起事件并实行欺骗和谋杀的人是谁?奈杰尔·查普曼。据我们所知,既粗鲁又自负的人是谁?奈杰尔·查普曼。他具备杀人犯的所有特点:过于自负、虚荣心、心怀叵测、与日俱增的轻率态度,他千方百计地卖弄自己的小聪明,用绿墨水导演了一出叹为观止的双重诡计,最后还把伦恩·贝特森的头发放进了帕特丽夏的手指缝里,弄巧成拙,犯下了愚蠢的错误。事实再明显不过了,帕特丽夏是被人从后面击倒的,她不可能抓到袭击者的头发。这些杀人犯,他们似乎太以自我为中心,对智商自视甚高从而忘乎所以了。借助于个人魅力——奈杰尔确实有魅力,他的全部魅力就在于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永远长不大。他永远也长不大,在他眼中只有他自己和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然而为什么,波洛先生?为什么杀人?杀西莉亚·奥斯汀也许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杀帕特丽夏·莱恩呢?” “这一点,”波洛说,“我们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老恩迪科特先生对赫尔克里·波洛说,他热切地注视着对方,“你能顺道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也不全是,”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有事相求。” “哦,你知道,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你帮我解决了阿伯内西那桩恶心的事件。” “能在这儿找到您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记得您已经退休了。” 这位老律师冷冷一笑。他的公司是一家口碑极佳、历史悠久的律所。 “我今天专门来见一位多年的老客户。我还在为一两个老朋友处理事务。” “阿瑟·斯坦利先生是您的一位老友兼客户,对吗?” “没错。从他还非常年轻时我们就承担了他所有的法律事务。波洛,他是个才华横溢的人,拥有非同寻常的智慧。” “我记得昨天六点的新闻播报了他的死讯。” “是啊。葬礼在星期五。他疾病缠身有段时间了,我想是进一步恶化了吧。” “斯坦利太太几年前就死了?” “大概是两年半之前。” 他浓密的眉毛下面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正机敏地看着波洛。 “她是怎么死的?” 律师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安眠药服用过量。我记得是巴比妥钠。” “验尸了吗?” “验了。结论是她不慎误服。” “是误服吗?” 恩迪科特先生沉默了片刻。 “我无意冒犯你,”他说,“毫无疑问你有正当的理由询问这件事。据我所知,巴比妥钠是种相当危险的药物,因为有效剂量和非法剂量这两者的界限并不很分明。如果某个患者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忘了已经服用过一剂而又服了一剂,那么,就会带来致命的后果。” 波洛点点头。 “她是这么做的吗?” “想必是。没有迹象表明是自杀,或者有自杀的倾向。” “也没有迹象表明……其他可能?” 犀利的眼神又一次扫过波洛。 “她丈夫提供了证据。” “他是怎么说的呢?” “他明确表示她有时确实会糊涂得晚上服用过一次却又要服用一次。” “他是不是在说谎?” “真是的,波洛,这个问题太过分了。你怎么就认为我应该知道呢?” 波洛一笑,气势汹汹的问话没能蒙蔽得了他。 “我觉得,我的朋友,您非常了解。但此时打听您所知道的情况会让您感到尴尬,我不愿这样做。恰恰相反,我想了解一下您的看法。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法。阿瑟·斯坦利是那种因为想要娶其他的女人就杀死自己妻子的男人吗?” 恩迪科特先生像被黄蜂蜇了似的一跃而起。 “荒谬,”他气愤地说,“太荒谬了。根本没有其他的女人,斯坦利对他的妻子忠贞不二。” “好,”波洛说,“想必确实如此。那么现在,我就说说来拜访您的目的吧。您是起草阿瑟·斯坦利遗嘱的律师,或许……您也是他的遗嘱执行人。” “没错。” “阿瑟·斯坦利有个儿子。这个儿子在他母亲去世的时候和他父亲大吵了一架,吵过之后就离家出走,甚至连姓名都改了。” “这一点我不知情。他给自己取了个什么名?” “我们后面会谈到这个。在这之前我想先做个假设,假如我说得对,或许您会愿意坦诚事实。我想阿瑟·斯坦利给您留了一封密信,一封在某种特定情况下或在他去世后才可以打开的信。” “真是的,波洛!要是在中世纪,你肯定会被人用火刑处死,你怎么可能做到料事如神呢?” “那我说对了?我猜信里给出了两种选择。要么将信销毁,要么您就要采取什么特殊的行动。” 波洛顿了一下,接着惊恐地说道:“上帝啊!您不会已经销毁了吧——”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恩迪科特先生缓缓地摇了摇头,表示还没销毁,波洛这才如释重负。 “我们决不会草率行事,”恩迪科特先生驳斥道,“我必须做足调查——彻底地调查清楚……”他稍做停顿,然后严肃地说,“这件事极为机密。即便是对你,波洛……”他摇了摇头。 “那假如我告诉您一个应该讲出来的正当理由呢?” “悉听尊便。我不认为你会知道与我们正在讨论的事相关的任何信息。” “我不知道,因此我只能靠猜测。如果我猜得对——” “根本不可能。”恩迪科特边说边摆了摆手。 波洛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好吧。在我的脑海里,您得到的指令是这样的。在处理阿瑟先生遗嘱一事上,您要去找到他的儿子奈杰尔,弄清楚他住在哪里,靠什么生活,特别是他是否正在或是曾经从事犯罪活动。” 这一回,恩迪科特先生那无懈可击的沉着冷静真的被打破了。他发出一声感叹,从他的嘴里可几乎从没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你似乎掌握了所有情况,”他说,“那我就把你想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和盘托出吧。我猜测,你在你的职业领域中偶遇了年轻的奈杰尔,这个小恶棍干了什么勾当?” “我认为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他离开家之后就改了名字,并告诉对此感到好奇的人说这是继承一笔遗赠的条件。后来他和一伙人干起了走私的勾当——毒品和珠宝。我认为他们的非法勾当所采取的方式是他一手策划的,极为聪明的一种方法,就是利用无辜善良的学生。整件事情由两个人操纵,奈杰尔·查普曼,如今他叫这个名字,还有一个是叫瓦莱丽·霍布豪斯的年轻女子,我觉得是她带奈杰尔参与走私交易的。这是一个很小的私人组织,从交易中获取佣金,然而利润颇丰。货物的体积必须很小,价值成千上万的宝石和毒品恰好占不了多大的地方。事情一直顺利进行着,直到发生了未曾预料到的事。有一天,一名警官为了调查剑桥附近的一桩谋杀案而来到学生宿舍,我想您能理解这个特别的信息会导致奈杰尔惊慌失措的原因吧。他以为警察是来抓自己的。他卸下了几个电灯泡,这样光线就变暗了。惊慌之中的他还把一个帆布背包拿到后院,把它剪成碎片,扔到了锅炉后面,因为他害怕警察从假的包底找到毒品的蛛丝马迹。 “他的慌乱是杞人忧天了,警察只不过是来询问关于某个欧亚混血学生的事。但是有个也住在宿舍的女孩恰好往窗外看,看到了他在销毁背包。但这并没有立即给她招来死亡的威胁,与此相反,有人想出了一个聪明的计划,诱导她实施一些愚蠢的行为,把她置于一个令人十分反感的境地。但他们的这个计划太过火了。之后我受邀前去拜访,我建议报警。那个女孩不知所措,于是对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她交待的只是她做过的事情。但我猜她去找奈杰尔了,让他也去坦白毁坏背包,以及往一个学生的作业上泼墨水的事。不管是奈杰尔还是他的同伙都不想承认背包的事——承认的话就破坏了整个行动计划。另外,咱们提到的西莉亚,在我赴宴那晚还碰巧透露出了一点儿危险的信息。她知道奈杰尔的真实身份。” “这无疑……”恩迪科特皱起眉头。 “奈杰尔瞬间从一个世界转换到了另一个世界。先前认识的朋友遇到他可能都知道现在他姓查普曼,但对他目前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在宿舍里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姓氏是斯坦利,然而西莉亚突然透露出她知道他的双重身份。她还知道瓦莱丽·霍布豪斯至少用假护照出国旅行过一次。她知道得太多了。第二天晚上,她按照约定去某个地方和奈杰尔见面。他给她了一杯掺入吗啡的咖啡,她在睡梦中死去,布置得像是自杀。” 恩迪科特先生有些激动,脸上的表情悲伤不已。他小声地嘟囔着什么。 “但是到这里事情还没有结束。”波洛说,“没过多久,经营连锁宿舍和学生俱乐部的女主人神秘死去了。接着,最后一次罪行最为冷酷无情。帕特丽夏·莱恩,一个和奈杰尔互相爱慕的女孩,不经意间插手了他的事,而且坚持认为他应该在父亲去世之前与之重归于好。他向她撒了一连串的谎,但他发现把第一封信撕掉之后她可能固执得还要写第二封信。我想,我的朋友,您能否从他的角度告诉我,为何这就要了那个姑娘的命呢?” 恩迪科特站起身,穿过房间走到保险柜前,把它打开。走回来时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长信封,信封背面的红漆章已经打开。他取出两页信纸,放在波洛面前。 亲爱的恩迪科特: 请你在我死后打开这封信。我希望你找到我的儿子奈杰尔,查查他是否有过犯罪行为。 我要向你披露的事实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奈杰尔的性格一直极为不尽人意。他曾两次伪造我的签名来获取支票,但两次我都承认签名是我的。我警告他下次不会再包庇他了,第三次他伪造的是他母亲的签名。他母亲斥责了他。他乞求不要声张,她拒绝了。我们俩讨论过奈杰尔的事,这一次她明确地表示要把事情告诉我。就在那时,他给她母亲晚上吃的安眠药混合物里加大了剂量。然而在药效发作之前,她来到我的房间并告诉了我全部的事实。后来,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她死了,而我知道是谁干的。 我指责奈杰尔,我跟他说我要把全部事实真相向警察坦诚相告。他拼命地恳求我。如果是你会怎么做,恩迪科特?我对他不抱有幻想,我了解他的为人,他是一个害群之马,既没有道德心也没有同情心。我没有理由保护他。不过我挚爱的妻子对我的想法产生了影响。她会希望我秉公执法吗?我想我知道答案——她不想让她的儿子走上断头台。想到名声受辱,她会和我一样选择退缩吧。但我还有一点顾虑。我坚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将来可能还会有其他受害者。我和儿子达成了一项协议,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对于所犯下的罪行,他要写一份认罪书,交由我保管。他得离开我的家,永远不许回来,自己去开创新的生活。我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母亲的财产会自动记在他名下。他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能过上富足生活的希望非常大。 不过,假如他因任何犯罪行为而被判有罪,我就会把他留下的认罪书交给警察。为了保护我自己,我向他说明就算我死了,事情也不会一了百了。 你是我的至交。我把这一份责任托付给你,我是在代表一个已经过世的女人恳求你,她也是你的朋友。找到奈杰尔,如果他行事光明磊落,就把这封信和附带的认罪书销毁吧。否则的话,必须交由法律制裁。 你的挚友, 阿瑟·斯坦利 “啊!”波洛长叹一声。 他打开了附件。 我在此承认,在一九五x年十一月十八日,我给我的母亲服用了过量的巴比妥钠,从而杀害了她。 奈杰尔·斯坦利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你很了解你的处境吧,霍布豪斯小姐?我已经警告过你——” 瓦莱丽·霍布豪斯打断了他。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您警告过我,我所说的将被作为呈堂证供。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们以走私的罪名拘捕了我,我没有希望了,这意味着长期监禁,另外我还面临着杀人从犯的起诉。” “你自愿陈述可能对你有好处,但我不能做出任何保证或是诱导的行为。” “我知道我别无选择了。我会被关在监狱里许多年,直到憔悴终老。我想要做出陈述。可能我是你们所说的从犯,但我没有杀人。我从没打算杀人,也不想那么干。我没那么傻。我所想的是,能让奈杰尔犯的案子真相大白…… “西莉亚知道得太多了,不过我基本能应付得了,但奈杰尔没给我时间。他约她出去见面,跟她说他打算坦白帆布背包和墨水的事,然后给了她一杯放了吗啡的咖啡。他早先拿到了她写给哈伯德太太的信,从中撕下有用的‘自杀’那段。他把字条和空的吗啡瓶——他假装扔掉又捡了回来——放在她的床边。现在来看,他杀人是蓄谋已久的了。然后他来告诉我他杀了人。为我自己着想,我不得不和他同流合污。 “发生在尼克夫人身上的事也是如出一辙。他发现她喝酒,这可就不可靠了。他设法在她回家路上的某个去处和她碰面,并在酒里下了毒。虽说他否认了,但我知道那就是他干的。再有就是帕特的案子。他来到我的房间,跟我说了发生的事。他告诉我要怎么做,这样我们俩都有了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我直到那时还执迷不悟,但已经走投无路了……我想,假如你们没抓到我,我就跑去国外的某个地方,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是你们抓到我了……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一定要将那个残忍的笑面虎杀人魔绳之以法。” 夏普督察深吸了一口气。这番供述十分令人满意,运气好得难以置信。不过他还是感到疑惑不解。 警员轻轻敲着铅笔。 “有件事我还没太搞明白——”夏普开口说话。 她打断了他。 “您没必要搞明白。我有我的理由。” 赫尔克里·波洛缓缓地说了句话。 “为了尼科莱蒂斯夫人?” 他听见她猛地吸了一口气。 “她是……你的母亲,对吗?” “没错,”瓦莱丽·霍布豪斯说,“她是我的母亲……”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1 “我不明白。”阿基博姆博先生可怜巴巴地埋怨道,他焦急地看着两个红头发的人。 萨莉·芬奇和伦恩·贝特森正在聊天,而阿基博姆博先生发现自己听不懂。 “你觉没觉得奈杰尔打算嫁祸于我或你?”萨莉问道。 “我们俩都有可能。是的。”伦恩回答道,“我相信他是从我的刷子上拿到头发的。” “我没明白,拜托,”阿基博姆博先生说,“当时跳过阳台的是奈杰尔先生吗?” “奈杰尔能像只猫一样跳过去。我可没法从那种地方跳过去,我太笨重了。” “我要谦卑地、深深地向你道歉,基于我完全没有道理的猜疑。” “没关系。”伦恩说。 “事实上你帮了很大的忙,”萨莉说,“你所有的见解——关于硼酸的。” 阿基博姆博先生眼前一亮。 “大家应该认识到的,”伦恩说,“奈杰尔属于心理彻底失衡的类型而且——” “哦,我的天!你这话听上去像科林说的。坦率地讲,奈杰尔总是给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现在我明白原因了。伦恩,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可怜的阿瑟·斯坦利先生没那么优柔寡断,而是直接把奈杰尔扭送给警察,那三个人今天可能还会活着吧?想起来就觉得沉重。” “话是这么说,但我也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请问,萨莉小姐。” “什么事,阿基博姆博?” “如果今晚你在大学聚会上遇到我的教授,拜托了,能不能告诉他,我已经能思考一些问题了?我的教授总说我的思维过程乱七八糟的。” “我会告诉他的。”萨莉说。 伦恩·贝特森看起来十分忧郁。“这周之内你就要回美国了吧。”他说。 一时间众人相对无言。 “我会回来的,”萨莉说,“或者,你可以去那边修一门课程。” “那有什么用?” “阿基博姆博,”萨莉说,“你愿不愿意,某一天,在婚礼上当个伴郎?” “请问什么是伴郎?” “比如说伦恩是新郎,他把戒指交给你保管,你们衣着华丽地来到教堂,在适当的时候他管你要戒指,然后你交给他,他再把戒指戴在我的手上。风琴演奏着婚礼进行曲,每个人都喜极而泣。就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你和伦恩先生要结婚了?” “正是这样。” “萨莉!” “当然,除非伦恩不赞成这个主意。” “萨莉!但是你不知道,关于我父亲——” “那又怎样?我当然知道了,是说你父亲的狂躁症吧。没什么,很多人的父亲都有这个病。” “这种类型的狂躁不会遗传的,我向你保证这一点,萨莉。你知道么,对于你,我一直感觉极度地痛苦。” “我可是有一点点怀疑。” “在非洲,”阿基博姆博先生说,“过去,在原子时代和科学思想来临之前,婚俗非常稀奇古怪,可有意思了。我给你们讲——” “你最好别讲了,”萨莉说,“我估摸着那些习俗会让我和伦恩两个人羞愧难当的。而一个人如果长着红头发,那他一脸红就更加明显了。” 2 赫尔克里·波洛签署完了莱蒙小姐放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封信。 “很好,”他严肃地说,“一个错误也没有。” 莱蒙小姐看上去有些许的不悦。 “我并不经常犯错误吧,希望如此。”她说。 “不经常犯错。不过确实犯过错。顺便问一下,你姐姐怎么样了?” “她正琢磨着坐船出去旅行呢,波洛先生。打算去欧洲北部几个国家的首都。” “啊……”赫尔克里·波洛应了一声。 他想知道,是否——有可能——在旅途中——? 他自己并不想去航海旅行——航海对他没有任何诱惑…… 他背后的钟敲响了一声。 “钟敲一声响,老鼠跑下钟,嘀哒,嘀哒,当!”赫尔克里·波洛念叨着。 “您说什么,波洛先生?” “没什么。”赫尔克里·波洛说道。 第一章 扣住鞋 献给多萝茜·诺斯,她喜欢侦探小说和奶油,希望这本书能在她不能享受奶油美味时对她有所补偿。 第一章 扣住鞋 1 莫利先生吃早餐时心情不是很好。他抱怨熏肉的味道不佳,不明白咖啡为什么非得煮成像泥浆似的,又接着评论说早餐麦片一片比一片难吃。 莫利先生是个小个子,长着一副给人决断感的下颚和好斗感的下巴。他姐姐身材高大,活像一个女掷弹兵,平日里为莫利先生料理家务。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弟弟,问是不是早晨的洗澡水又太凉了。 莫利先生勉强说不是的。 他看了一眼报纸,说政府似乎正在从无能堕落为毋庸置疑的愚蠢! 莫利小姐用她低沉的嗓音说,这样说话可不好。 作为一个妇道人家,她一向认为不管政府怎样执政都能有效果。她让弟弟解释为什么说政府目前的政策是如此愚蠢、摇摆不定、自取灭亡! 莫利先生对这几点一一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接着又喝了一杯那可恶的咖啡,然后才把内心真正的郁闷发泄出来。 “这些女孩子,”他说,“都是一个样!不守承诺,以自我为中心——一点儿都靠不住。” 莫利小姐试探地问:“你是说格拉迪丝吗?” “我刚收到消息。她姑姑中风了,她得回萨默塞特去。” 莫利小姐说:“真麻烦,亲爱的,但这也不是那孩子的错啊。” 莫利先生沮丧地摇了摇头。 “我怎么知道她姑姑是不是真的中风了?我怎么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她和她喜欢的那个远配不上她的小子一起编出来的?那小子,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差的人选!他们今天也许一块儿出去玩儿了呢。” “噢,不,亲爱的,我觉得格拉迪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你知道,你平时一直夸她很上心的。” “是的,是的。” “你说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还说她非常喜欢自己的工作。” “是的,是的,乔治娜,但那是在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出现之前的事儿了。她最近可是变了……变了……变得心不在焉、心烦意乱、神神叨叨的。” 女掷弹兵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说: “不管怎么说,亨利,女孩子都要恋爱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莫利先生厉声道: “谈恋爱不该影响到她的工作。今天,尤其是今天,我非常忙!有几个很重要的病人。真是烦死人了!” “我知道你很烦,亨利。对了,新来的那个小伙子怎么样了?” 莫利先生不高兴地说: “他是我用过的最差劲儿的一个!连病人名字都写不对,而且待人粗俗。如果他再没有长进我就炒了他重新找。我真不明白我们现在的教育是怎么了。似乎净培养出一群笨蛋,连句话都听不懂,更别说记住了。” 他看了看手表。 “我得走了。今天早晨排得很满,还要把那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女人加进来,她牙疼。我建议她找赖利,可是她不肯。” “当然不肯了。”乔治娜贴心地说。 “其实赖利挺能干的——非常能干。他有一流的文凭,有最新的专业知识。” “可他手抖啊。”乔治娜小姐说,“我觉得他酗酒。” 她弟弟笑了,情绪也好了起来。 他说:“我会像往常一样,一点半上来吃个三明治。” 2 萨伏依酒店,安伯里奥兹先生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暗自得意地微笑着。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他像往常一样走运。想着他对那个唠叨的八婆说了几句好话就马上得到了这么多的回报。噢!是啊——好人总会有好报的。他一直是个善良的人,而且慷慨大方!他眼前浮现出一幅幅仁慈的画面。小狄米特里——还有那个苦心经营小饭店的好人康斯坦托普洛斯——对他们来说这是多么大的惊喜…… 牙签肆意地乱捅,失了准头,安伯里奥兹先生痛得抽了一下。玫瑰色的幻觉消失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他小心地伸出舌头在嘴里舔了舔,掏出记事本。十二点,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 他试着想找回刚才愉悦的状态,但是没有成功。视线所及,只剩下几个大字: “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十二点。 3 南肯辛顿,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早餐已经结束了。大堂里,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正坐着和博莱索太太交谈。她们坐在相邻的餐桌,所以一周前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来的第二天,两人就成了朋友。 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说: “你知道吗,亲爱的,它真的已经不疼了!一点儿都不疼了!我想也许我应该打电话去——” 博莱索太太打断了她。 “别傻了,亲爱的。你还是去牙医诊所把它给治好吧。” 博莱索太太个子很高、声音低沉,是个喜欢发号施令的女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有四十多岁,头发染成很浅的颜色,凌乱地打着卷盘在头上。她身上的衣服说不清款式,倒也很有点儿艺术感,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不停地往下滑。她是个健谈的女人。 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惆怅地说: “但是真的,你知道,它一点儿都不疼了。” “别说傻话了,你刚才还告诉我昨晚根本就睡不着。” “是的,我没睡着——是的,确实睡不着——但是也许现在那根牙神经已经坏死了。” “那就更应该去看牙医了。”博莱索太太坚定地说,“我们都喜欢拖,但那是懦弱的表现,最好是下定决心把它给治好了。” 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似乎是在抗议似的小声嘟囔了一句:“是的,可疼的不是你的牙!” 但是,实际上她说: “我想你是对的。莫利先生是个很小心的人,从来不会让人感到疼痛。” 4 董事会会议结束了。会议开得很顺利,会上的报告也不错,没有什么不同意见。不过敏感的塞缪尔·罗瑟斯坦先生却注意到有点儿不对劲儿,主席的神情里有些细微的变化。他的语调有一两次也有点儿短促、酸涩——跟会议内容完全不相干。 或许是有什么潜在的焦虑?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罗瑟斯坦很难把潜在的焦虑同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联系起来。他是个特别不露声色的人,从来都是一副一切正常的样子,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 那么,应该是肝脏了……罗瑟斯坦先生的肝脏时不时地会有点儿问题。可他从来没有听到阿利斯泰尔抱怨过他的肝。阿利斯泰尔的健康就像他的大脑和他对金融的掌控一样好得很,但又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浑身是劲儿的感觉,只是健康而已。 可是,还是有点儿不对劲儿。有一两次,主席的手在脸上游移。他坐在那儿,还用手撑着下巴,这也不是他通常的样子。有一两次他看上去又有点儿——嗯,心神不定。 他们一起走出会议室,下了楼梯。 罗瑟斯坦说: “需要我用车送您一程吗?”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笑了一下,摇摇头。 “我的车已经在等我了。”他看了看手表,说,“我不回城里。”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我要去看牙医。” 谜底揭开了。 5 赫尔克里·波洛从出租车里出来,付了钱,然后按响了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的门铃。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身着门童制服的小伙子。他满脸雀斑,一头红发,非常认真的样子。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莫利先生在吗?” 他嘴上这么问,心里却笑着想没准儿莫利先生被谁叫走了,没准儿他身体不舒服没有来,没准儿他今天不上班——但是他的希望全都落空了。门童往后退了一步,赫尔克里·波洛走了进去。门在他背后无情地、不可挽回地关上了。 门童问:“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波洛回答了他。门厅右边的一扇门被打开,波洛走进了候诊室。 屋子里面的摆设看似简单却很有品位,但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有种说不出的阴森。那张谢拉顿式的桌子(仿制品)擦得锃亮,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报纸和杂志。赫普尔怀特式的茶几(仿制品)上面摆着两个谢菲尔德镀铬烛台和一个装饰品。壁炉台上放着一个铜钟和两个铜花瓶。窗户上挂着蓝色的天鹅绒窗帘。椅子都是仿古的,椅垫上绣着古典的花鸟图案。 其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军人模样的男人。他皮肤微黄,留着一副凶狠的小胡子。他望着波洛的眼神仿佛是在盯着一只害虫,好像希望自己身上带着的不是手枪,而是一瓶杀虫喷雾剂。波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有些英国人实在是令人讨厌,而且莫名其妙。他们当初就不该被生下来,省得他们活得这么痛苦。” 那军人使劲儿瞪着波洛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抓起一本《时代》周刊。他把椅子转了过去,避免看到波洛,然后开始看杂志。 波洛也拿了一本杂志看了起来。 他仔细地看了一遍,觉得里面的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 门童小伙子进来叫了声:“阿罗·邦比上校?”——那个军人被领了出去。 波洛还在暗想是否真有这么奇怪的名字,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他站在桌子旁边,不耐烦地来回翻着那些杂志。波洛从侧面观察他,心想这是个又讨厌又危险的年轻人,说不定是个杀人犯。不管怎么看,他都比波洛职业生涯中抓到的那些杀人犯更像杀人犯。 门童又推开了门,朝空中叫道:“皮洛先生?” 波洛意识到这是在叫他,就站了起来。门童领着他上了门厅后面转角处的一部小电梯,把他带到了二楼。然后,他又领着波洛穿过走廊,打开一个套间的门,接着在这个套间的第二道门上敲了敲。他没等听到回答,就推开第二道门,退后一步,让波洛进去。 波洛一进屋就听到门后传来流水声,莫利先生正在水池边非常专业地洗着手。 6 再伟大的人也有胆怯的时候,俗话说没有人是仆人眼中的英雄,还应该再加上一句——没有人能在牙医面前保持内心的强大。赫尔克里·波洛对此深有体会。他一向自视甚高。他是赫尔克里·波洛,是与众不同的佼佼者。可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和芸芸众生没什么两样。他的自信心跌到了零点。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害怕看牙医的胆小鬼。 莫利先生这时已经完成了他专业的洗手程序,开始用医生特有的鼓励语气同病人交谈。 “真不应该这么冷,是吗?都这个时候了。” 他慢慢地把病人带到他该去的位置——牙医椅!他熟练地将椅子上头靠的部分上下调整着。 赫尔克里·波洛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坐了下来,任由莫利先生摆弄着他的头。 “这样躺。”莫利先生说,语气中带着令人不舒服的欢快,“这样可以吧?没问题吧?” 赫尔克里·波洛郁郁地说还挺舒服。 莫利先生把台面转得离自己更近了点儿,拿起小镜子,又拿起一个工具,准备开始操作。 赫尔克里·波洛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闭上双眼,张开了嘴巴。 “有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啊?”莫利先生问道。赫尔克里·波洛张着嘴巴,轻轻地、含混不清地示意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这只是他出于理智而做的每年两次例行检查而已。很有可能,没什么需要做的。莫利先生也许发现不了他后面第二颗牙,那颗疼痛的牙,也许他会……可是他大概不会,因为莫利先生是个很出色的牙医。 莫利先生一边慢慢地逐个检查着波洛的牙齿,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还不时地这里敲敲,那里探探。 “补的部分有点脱落了——不过不是很严重。牙龈还不错,我很高兴看到这一点。”他在一颗可疑的牙上停了下来,检查了一下。不是的,误警,然后继续。他开始检查下排的牙齿。一颗、两颗——继续到第三颗?——他没有这么做——“猎狗找到了兔子!”赫尔克里·波洛悻悻地想。 “这儿有点儿问题。你没感觉到疼吗?嗯,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他继续检查着,最后终于收回探头,满意地点点头。 “没什么大事儿。只是需要补两个地方,还有那颗臼齿需要处理一下。我想我们今天上午就能把这些都做完。” 他打开一个开关,传来一阵嗡嗡声。莫利先生从钩子上取下牙钻,小心翼翼地装上一根牙针。 他简单地说了句“不舒服就告诉我”,然后开动了那恐怖的钻头。 其实波洛并不需要用举手、咧嘴,或者喊叫来示意,莫利先生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停下钻头,让他“漱下口”,给他填点儿敷料,或者换个钻头,然后再继续。真正折磨波洛的不是疼痛,而是他对牙钻的恐惧。 不一会儿,莫利先生开始准备填充物,又继续同波洛交谈起来。 “今天我得自己来做这些,”他解释道,“内维尔小姐不在。你记得内维尔小姐吗?” 波洛假装说记得。 “她有个亲戚病了,把她叫到乡下去了。这种事情偏偏发生在最忙的一天。今天上午我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您前面的那个病人来晚了,也是件让人苦恼的事儿,我的整个上午都被搞乱了。另外,我还要临时加进来一个病人,因为她牙疼得厉害。其实我每天上午总是安排一刻钟的富裕时间,以应付这种需求。但是今天还是格外紧张。” 莫利先生在一个小研钵里磨着填充物,眼睛盯着那个研钵。 他又接着说: “我告诉您,波洛先生,我常注意到那些大人物——就是那些重要的人物——他们总是很守时,从来都不会让人等。比如,王室最注重细节。这些大人物也一样。今天上午我就要接待一位非常重要的大人物——阿利斯泰尔·布伦特!” 莫利先生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这时的波洛,虽然嘴里塞着几块棉花,舌头下面的玻璃吸管还在咕噜咕噜地吸着,但他还是发出了些声响来回应。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这是当今社会令人振奋的名字。他既不是公爵、伯爵,也不是首相。他什么都不是,就是普普通通的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一个公众几乎不认识的人——只是偶尔出现在一些人们不太注意的消息中。他毫不引人注目,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英国人,却又是英国最大的金融集团的领袖。他有丰厚的资产,可以对政府发号施令,同时他又过着平静的、深居简出的生活,从不在大庭广众面前演讲。然而,他的手中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莫利先生站在波洛身边,把填充物放进去。他的声音里依然带着那种崇敬的语调。 “他总是严格地准时到这里赴约,经常是到了之后让司机先走,然后自己走回办公室。真是个安静、没有架子的好人。他爱打高尔夫球,而且喜欢园艺。你怎么都想不到虽然他的资产足以买下半个欧洲,但却是一个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 听到莫利先生无缘无故地把自己和他归为一类,波洛感到一阵不快。莫利先生是个很好的牙医,这点没错儿,但是伦敦还有其他医术精湛的牙医。而赫尔克里·波洛却只有一个。 “请漱一下口。”莫利先生说。 “您知道,这应该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他们操心的事儿,”莫利先生接着说,一边开始补第二颗牙,“我不想在这里多管闲事。可你看我们的国王和王后是多么民主。当然,像您这样的法国人,接受的是共和思想……” “我……不……细(是)……华(法)国人,我……细(是)……比利时人。” “嘘——嘘——”莫利先生赶紧说,“别说话,牙洞还没干呢。”他把热风管对着牙洞使劲儿吹。然后,他接着说:“我还不知道您是比利时人,真有趣。听说利奥波德国王人很好。我个人非常崇尚王室传统,他们都受过很好的训练,您知道,他们都能熟练地记住每个人的面孔和名字。这都是训练有素的结果——当然,有的人天生就有这种能耐。拿我本人来说吧,我就记不住别人的名字,但是对于见过的面孔可以过目不忘。比如那天,我碰到一个病人——很久以前的病人。我完全记不得她叫什么名字了,但我在心里问自己:“我在哪里见过她?”目前我还没有想起来,不过我会想起来的,我肯定能。请再漱一下口。” 漱完后,莫利先生仔细地盯着病人的嘴里看了一会儿。 “好了,我觉得可以了。轻轻地合上嘴……没有什么不舒服吧?您根本感觉不到那个填充物,对吧?请再张开嘴。是的,看上去完全没问题。” 波洛从椅子上下来,重获自由。 “好吧,再见啦,波洛先生。我希望您在我这里没有侦察到什么坏人吧?” 波洛笑着说:“我上楼之前,看每个人都像坏人!现在,可能会感觉不一样了吧!” “啊,是的,之前和之后感觉完全不同!其实,大家都是这样的。我们牙医现在再不像以前那么可怕了!需要我帮您按电梯吗?” “不用了,我自己走下去。” “请随意,电梯就在楼梯边上。” 波洛走出房间。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他听到水龙头的流水声。 他要走下两段楼梯。拐最后一个弯儿时,他正好看到那位英籍印度上校被送出门。他长得一点儿都不难看,波洛轻松地想。也许他是一个勇猛善战的军人,一个有用之才——守卫帝国的前哨。波洛走到候诊室去取他先前放在那里的帽子和手杖。那个坐立不安的年轻人还在,这让波洛感到有点儿吃惊。另外还有一个病人也是男的,在读一本《原野》 。 波洛用他刚刚恢复的好心情仔细地观察那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依然很凶,好像要杀人,但其实并不是个杀人犯,波洛善意地想。毫无疑问,过不了多久,当他受完折磨从楼上下来时,就会心情愉快,面带微笑,不会对任何人有任何敌意了。 门童走进来,清晰果断地叫道:“布伦特先生。” 坐在桌子边上的那个男人放下手中的《原野》,站了起来。他中等个头,中等年纪,不胖也不瘦,而且衣着讲究,举止淡定。他跟着门童走了出去。 一个英国最富有、最有权势的人,也要像其他人一样去看牙医。不用说,他的感觉也会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波洛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杖,向门口走去。他转身环视了一下身后,一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那个年轻人一定牙疼得厉害。 波洛在门厅的镜子前停下来,整理了一下他的小胡子——刚才被莫利先生弄得稍稍有点儿乱。他刚刚整理好,电梯就下来了。门童也从门厅的后面走过来,嘴里还吹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他看到波洛,立刻不吹了,走过去替波洛开了门。 这时,一辆出租车刚好停在诊所门前,一只脚从车门里伸了出来。波洛饶有兴致地研究起这只脚来。秀气的脚腕上套着质地很好的袜子,应该说是一只很漂亮的脚。但是,他觉得鞋子不太好。那是一只崭新的漆皮皮鞋,上面有一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鞋扣。波洛摇了摇头。不够典雅!太土气了! 一位女士从车里下来,她的另一只脚被车门夹了一下,鞋扣当啷一声掉在马路上。波洛非常绅士地走上前去,捡起鞋扣,向女士鞠了一躬,将鞋扣还给她。 天哪!原来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女人,戴着一副眼镜,头发灰黄且凌乱,衣服邋遢——还是那种压抑的艺术绿!她对他说了声谢谢,眼镜跌落下来,紧接着手提包也掉在地上。波洛又一次弯腰帮她捡起手提包,虽然还是很礼貌,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殷勤。 她径直朝着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的台阶走去。出租司机对刚刚拿到的吝啬的小费很不满意,一脸掩饰不住的鄙视。波洛上前问: “嘿,走吗?” 出租司机无精打采地说:“哦,走。” “我也走。”赫尔克里·波洛嘀咕道,“无忧无虑了!”他看到出租司机面露狐疑,又说:“别担心,朋友,我没有喝醉,我只是刚刚看完了牙医,而且六个月内不用再来。想想我都高兴。” 第二章 关紧门 第二章 关紧门 1 两点三刻,电话响了。 赫尔克里·波洛享用完精美的午餐后,正美美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消食。听到铃声,他并没有起身,而是等着忠实的乔治去接听来电。 “喂?”乔治接听了电话,“请等一下,先生。”他放下了电话。 “是贾普探长,先生。” “啊哈?”波洛拿起电话放在耳边。 “你好啊,朋友。” “你好吗,波洛?” “还不错。” “听说你上午去看牙医了,有这事儿吗?” 波洛自言自语道:“苏格兰场无所不知啊!” “医生名叫莫利,在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对吗?” “是的,”波洛的声音都变了,“怎么了?” “你确实是去看病的,对吗?不是去让他提防点儿什么之类的吧?”“当然不是。我可以告诉你,我补了三颗牙。” “你觉得他当时看上去怎么样——没什么异样吧?” “我觉得是这样。怎么了?” 贾普若无其事地说:“你走后不久他开枪自杀了。” “什么?” 贾普紧接着问:“你觉得奇怪吗?” “坦率地说,是的。” 贾普说:“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想和你聊聊。你能过来一趟吗?” “你在哪里?” “夏洛特皇后街。” 波洛说:“我马上过来。” 2 一名警员打开了五十八号的大门。他恭敬地问: “波洛先生吗?” “正是本人。” “探长在楼上呢。二楼——您知道怎么走吗?”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上午来过。” 波洛进去时,房间里有三个人。贾普抬起头对他说: “很高兴见到你,波洛。我们正要把他移走。想先看下尸体吗?” 一个手持相机的人在离尸体很近的地方跪着。他站起身来。 波洛走上前去。尸体就躺在壁炉边。 莫利先生看上去和他生前没什么两样。他右边的太阳穴下面有一个小黑洞,右手是伸直的,边上有一把小手枪躺在地板上。 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 贾普说:“好吧,你们现在可以把他移出去了。” 莫利先生被抬走了,房间里只剩下贾普和波洛。 贾普说:“我们看了他的门诊预约登记簿,检查了指纹等。” 波洛坐了下来,问:“怎么样?” 贾普噘了噘嘴,说: “他有可能是开枪自杀的,说不定他真的是自杀。枪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但我又觉得哪里有问题。” “你为什么觉得有问题?” “你看,首先,他看上去没有任何理由要自杀……他很健康,也能赚钱,没有明显的麻烦。也没有外遇——至少,”贾普谨慎地改口说,“据我们了解他没有。他最近也没有过情绪波动,或者抑郁,或者自暴自弃什么的。所以,我特别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你上午刚刚见过他,不知道是否觉察到点儿什么。” 波洛摇摇头。 “一点儿都没有。他看上去……怎么说呢……很正常。” “那就奇怪了,是吧?你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人会在他上班时间开枪自杀。为什么不能等到今天晚上呢?那样才比较正常嘛。” 波洛表示同意。 “悲剧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说不准,好像没有人听到枪声。不过我想他们也不可能听到。从这里到走廊有两道门,而且,他们还把门边都包上了——避免病人的呻吟声传出去,我猜。” “很有可能。有时病人会叫得很厉害。” “没错儿。外面的大街上有不少来往车辆,应该是听不到这里的枪声。” “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点半左右,门童艾尔弗雷德·比格斯发现的。他是那种怎么看都不算是很聪明的人。好像预约在十二点三十分的那个病人因为等急了,大吵大闹。一点十分时,那小子上来敲了门,但是没有回音。他因为之前已经被莫利先生骂过几次,害怕再闯祸,不敢进去,所以他又下去了。一点十五分,那个病人气鼓鼓地走了。我可以理解,她已经等了三刻钟,也该去吃午饭了。” “是哪个病人?” 贾普咧嘴笑了。 “那小伙子说她是希尔蒂小姐——可那预约登记簿上写的是科尔比小姐。” “这里是怎么安排病人上楼就诊的呢?” “当莫利准备好接待下一个病人时,按上面的蜂鸣器,门童就会把病人领上去。” “那么莫利最后一次按响蜂鸣器是什么时候?” “十二点零五分,然后那小伙子就把正在候诊的另一个病人送上楼——萨伏依酒店的安伯里奥兹先生,预约登记簿上是这么写的。” 波洛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自言自语道: “真不知道我们的小门童怎么造出这个名字来的!” “是够乱的。如果我们想找乐子,一会儿可以问问他。” 波洛问:“安伯里奥兹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门童没有送他出去,所以他不清楚……有不少病人都不用电梯,自己从楼梯上走下来,然后离开。” 波洛点了点头。 贾普接着说: “不过我给萨伏依酒店打了个电话,安伯里奥兹先生记得非常清楚,说他关门离开诊所时看了下手表,当时是十二点二十五分。” “他没有提供什么重要线索吗?” “没有,他只记得牙医看上去十分正常、冷静。” “好吧,”波洛说,“那么现在看起来已经很清楚了。十二点二十五分到一点半之间发生了点儿事情,而且,估计应该是更靠近前一个时间。” “对,因为要不然——” “要不然他就会按响蜂鸣器,让下一个病人上去。” “没错。医学证据也证明了这一点。法医已经验了尸——两点二十分的时候。他不肯做太多太主观的判断——现在他们都不愿意这么做。但是他说莫利应该是在一点钟以前被枪击的,也许更早,但是不敢肯定。”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那么,十二点二十五分时,我们的牙医还好好的,精神饱满,还在有条不紊地给病人看病。之后呢,绝望、抑郁——随你怎么想吧——然后开枪打死了自己?” “有意思,”贾普说,“你不觉得吗?真是有意思。” “有意思?”波洛说,“不应该这么说。” “我知道不应该,但人们一般都会这么说。或者说是奇怪,这么说你觉得好点儿吧。” “手枪是他自己的吗?” “不是,他没有手枪,从来都没有。他姐姐说家里从来都没有那玩意儿。大部分人家里都不会有。当然,他也可以去买把手枪,如果想好要了结自己的性命的话。果真如此,我们很快就会得到消息。” 波洛接着问:“你觉得还有什么问题吗?” 贾普蹭了下鼻子,说: “嗯,他躺倒的姿势有点问题。我不是说不可能这样倒下——但是,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头。而且,地毯上也有一两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从上面被拖过去一样。” “这点肯定有原因。” “是的,除非是那个讨厌的门童干的。我有种感觉,他发现莫利先生时,可能动过他。当然了,他自己否认这一点。不过呢,他当时可能被吓坏了。他就是那种总会惹事上身的笨瓜,被人训斥了又会本能地撒谎。” 波洛环视整个房间。他站在门后靠墙的洗手池边,看到另一边是高大的文件柜。他又从牙医椅的位置,看了看它周围临窗的那些仪器。接着,他的目光移到了旁边的壁炉上,最后落回到躺在地上的尸体。他发现壁炉边上的那面墙上还有一扇门。 贾普一直追随着他的视线。“那扇门通往另一间办公室。”他说着就打开了那扇门。 正如他所说,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里面有张写字台,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盏酒精灯和一些茶具,还有几把椅子。房间里没有其他的门。 “这是他的秘书内维尔小姐的办公室。”贾普解释道,“她今天好像不在。” 他的目光和波洛对视了一下。波洛说: “他告诉我了,我还记得。这点可以成为证明他不是自杀的线索吗?” “你是说她是被故意支走的?”贾普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如果不是自杀,那他就是被谋杀的。但是,为什么呢?这个结论和先前那个一样不靠谱。这位老兄似乎很低调,从不惹是生非。谁会想谋杀他呢?” 波洛说:“谁会有机会杀了他?” 贾普说: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几乎所有人!他姐姐可能从楼上的住处下来,开枪打死他。某个用人可以进来打死他。他的合伙人赖利,有机会打死他。那小伙子,艾尔弗雷德可以打死他。病人中的某个人可以打死他。”他稍作停顿,又说,“安伯里奥兹有机会开枪打死他——这些人里他最有机会。” 波洛点点头。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必须要找到原因。” “对啊,我们又回到了原点。为什么?安伯里奥兹目前还住在萨伏依酒店。为什么一个富有的希腊人要来杀害一个与世无争的牙医呢?” “这就是我们目前最大的难题。动机!” 波洛耸了耸肩,说: “看来死神选错了人。一个是神秘的希腊人,一个是有钱的银行家,一个是著名的侦探——如果是他们当中有一个被枪杀了,那是非常自然的事。神秘的外国人可能跟间谍有关,有钱的银行家可能会被人觊觎他的财富,著名的侦探对于罪犯来说可能构成威胁。” “而可怜的老莫利不会对任何人有威胁。”贾普忧伤地说。 他转向波洛问:“你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只是他曾经很随意地说过一句话。” 波洛向贾普讲了莫利先生对他说过他对见过的人过目不忘的那件事。他还提到了一个病人,以及他见到这个病人后的感觉。 贾普看上去有些不敢确定的样子。 “我觉得有可能,但是又有点儿不着边际,也许是有人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你今天上午没有注意到其他的病人吧?” 波洛一边回忆一边说: “我在候诊室里见到了一个年轻人,看上去就像个杀人犯!” 贾普吃惊地问:“什么情况?” 波洛微笑了一下,说: “亲爱的朋友,是我上午刚到这里时见到的!我当时很紧张,有点儿胡思乱想,总之,是情绪不稳定。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充满凶险。候诊室、病人,还有楼梯上铺的地毯!实际上,我想那个年轻人当时只是牙疼得厉害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贾普说,“不过,我们还是要问问你说的那个凶手。我们要跟每一个人都谈谈,不管他是不是自杀。我想我们首先应该找莫利小姐聊一聊。我先前只是问了她一两句话。这对她来说当然是个打击,不过,她是那种不会崩溃的女人。我们现在就去找她吧。” 3 乔治娜·莫利个子高大,表情严肃。她听了两位先生的陈述,并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她强调说: “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我弟弟会自杀!” 波洛说:“您觉得有另外的可能吗,女士?” “您是说——谋杀?”她停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确实,另一种看上去也几乎一样的不可思议。” “但是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哦,首先,你要明白,我想说的是我非常了解我弟弟的思想状态。我知道他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我知道他没有理由,完全没有理由终止自己的生命!” “您今天上午见到他了吗,他上班前?” “早饭时见到了。” “他当时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开心?” “他有点儿不高兴,但不是你说的那种。他只是有点儿烦躁!” “为什么?” “他上午安排得特别满,而且他的秘书兼助理又被叫走了。” “你说的是内维尔小姐?” “对。” “她通常都帮他做什么?” “首先,她帮他做所有的联络,并且负责预约登记。她还要做所有的文档,帮他给那些仪器消毒。他在给病人补牙时,她帮他磨好填充物,然后递给他。” “她跟着他很久了吗?” “三年了。她是个非常可靠的女孩子,我们两人都非常喜欢她。” 波洛说:“她有个亲戚病了,把她叫去了乡下,你弟弟是这么告诉我的。” “是的,她收到了一封电报,说她姑姑中风了,于是搭了早班火车去了萨默塞特郡。” “这就是你弟弟烦躁的原因?” “是……的。”莫利小姐的回答中有一丝犹豫,她马上又接着说,“您……您千万不要觉得我弟弟不近人情,他只是想……只是一念之间……” “什么,莫利小姐?” “就是,她也许是故意想逃班。哎!请别误解我的意思,我特别肯定格拉迪丝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我也是这么跟亨利说的。但实际情况是,她和一个和她很不相配的小伙子订婚了——亨利对此耿耿于怀,所以他认为或许是这个小伙子怂恿她请的假。” “有可能吗?” “没有,我觉得一定不是。格拉迪丝是个非常认真负责的姑娘。” “但是那个小伙子有可能会要她做这种事?” 莫利小姐吸了一下鼻子:“我觉得很有可能。” “那个年轻人,他是做什么的?他叫什么来着,顺便问一下?” “卡特,弗兰克·卡特。我记得他,或者说曾经,在保险公司工作。几周前他失业了,而且好像也找不到新的工作。亨利说他是个非常讨厌的家伙。我也觉得他说得没错。格拉迪丝还把自己的积蓄借给他用,亨利对此特别不能容忍。” 贾普突然插话问道: “你弟弟有没有试着说服她解除这个婚约呢?” “有,我知道他说过。” “那么这个弗兰克·卡特可能,完全有可能,对你弟弟怀恨在心。” 女掷弹兵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如果你是想说弗兰克·卡特杀了亨利的话。亨利是跟那姑娘说过不要跟卡特好,但是她并没有听他的建议啊,她还是那么傻乎乎地死心塌地跟他在一起呢。” “你还能想到其他有什么人对你弟弟心怀积怨吗?” 莫利小姐摇摇头。 “他和他的搭档赖利先生合得来吗?” 莫利小姐酸酸地说: “你能期待和一个爱尔兰人有多合得来!” “你想说什么,莫利小姐?” “爱尔兰人都是火爆脾气,不管什么事,他们总喜欢和人争吵。赖利先生喜欢跟别人争论政治问题。” “只是政治问题吗?” “只是政治问题。赖利先生在许多方面都不是特别令人满意,但是他医术很好——至少我弟弟是这么说的。” 贾普追问道:“他怎么不令人满意了?” 莫利小姐犹豫了一下,幽幽地说:“他酗酒——不过请别再问了。” “关于这一点你弟弟和他有没有矛盾?” “亨利旁敲侧击地给了他一些建议。”莫利小姐用说教的口气说,“做牙医手不能抖,嘴里的酒气会让病人失去对你的信赖。” 贾普点头表示同意。他接着问: “你能跟我们说说你弟弟的经济状况吗?” “亨利收入可观,他存了一些钱。我父亲给我们每个人也留下了一点儿。” 贾普轻咳了一下,小声问: “我想,您并不知道你弟弟有没有留下遗嘱吧?” “他有,我还可以告诉您里面的内容。他留下一百英镑给格拉迪丝·内维尔,其他的都归我。” “明白了,那么……” 门被重重地撞开了,艾尔弗雷德的脸从门缝里伸了进来。他急切地说: “内维尔小姐,她回来了——情绪反常。她能进来吗?她让我问一下。” 他边说,边不停地转动双眼,仔细打量着屋里的两个到访者,试图抓住每个细节。 贾普点点头。 莫利小姐说:“让她进来吧,艾尔弗雷德。” 艾尔弗雷德说了声“好的”,就消失了。 莫利小姐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这孩子挺可怜的。” 4 格拉迪丝·内维尔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皙,看起来十分柔弱,年龄在二十八岁左右。虽然她有些心烦意乱,但是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聪明能干的姑娘。贾普借故要看莫利先生的文件,把她从莫利小姐身边带走,进了诊室旁边的那个小办公室。 她一直不停地重复说: “我简直不能相信!莫利先生会这么做,这太不可思议了!” 她特别肯定他之前没有任何的不安和焦虑的迹象。 贾普开始发问:“你今天被人叫走了,内维尔小姐——” 她打断说: “是的,整个事情简直就是个恶作剧!我觉得做这件事儿的人实在是太可恶了,我真这么想。” “你是什么意思,内维尔小姐?” “哎,我姑姑根本就没事儿,她好得很。她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对此我当然很高兴,但是这事儿让我特别生气,就这样给我发封电报,让我急得跟什么似的。” “你还留着那封电报对吗,内维尔小姐?” “我把它给扔了,我想是在车站。上面只是说,你姑姑昨晚中风了,请速来。” “你觉得这封电报会不会是……嗯……”贾普故意咳了一下,“你的朋友卡特先生发的?” “弗兰克?他为什么这么做?哦!我明白了,您是说我们俩串通好的?不是,确实不是,探长先生,我们谁都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她真的有点儿被激怒了,贾普又没办法使她马上平静下来。但是一旦他开始问起当天上午病人的情况时,她就恢复了正常。 “都记在这个本子里,我猜您已经看过了。这些病人我基本都认识。十点钟,是索姆斯太太,她是来装新牙的;十点三十分,是格兰特女士,她年龄比较大,住在朗兹广场;十一点,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他定期来做检查。噢,当然,就是这位先生,对不起,波洛先生,我实在是太难过了!十一点三十分,是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他是一位银行家,您知道,他待的时间很短,因为莫利先生上次就把要补的地方确定好了。然后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她是临时打电话来的,牙疼,所以莫利先生把她加了进来。她太能说了,一刻不停地唠叨个没完,有点儿装腔作势的那种。然后是十二点,安伯里奥兹先生,他是个新病人,从萨伏依酒店打电话过来预约的。莫利先生有不少病人是外国人和美国人。然后是十二点三十分,科尔比小姐。她从沃辛来。” 波洛问:“我到的时候,这儿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他是谁?” “我想应该是赖利先生的一个病人。我去拿一下他的病人名单,好吗?” “谢谢你,内维尔小姐。” 她出去了几分钟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同莫利先生的很像。 她读道:“十点钟,贝蒂·休斯,是个九岁的小女孩;十一点,阿伯克隆比上校。” “阿伯克隆比!”波洛小声重复了一句,“就是他!” “十一点三十分,霍华德·赖克斯先生;十二点,巴恩斯先生。上午就这么些病人。当然,赖利先生不像莫利先生排得那么满。” “你能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赖利先生病人的情况吗?” “阿伯克隆比上校,在这里看牙已经很久了。希思夫人的孩子们也都是找赖利先生看牙。我不太认识赖克斯先生和巴恩斯先生,虽然我觉得听到过他们的名字,因为所有的来电都是由我接听,对吧——” 贾普说:“我们可以自己问赖利先生,我想尽快见到他。” 内维尔小姐出去了。贾普对波洛说: “除了安伯里奥兹,都是莫利先生的老病人。我要马上和这位安伯里奥兹先生好好谈一次。记录表明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莫利先生的人,我们一定要确认他见到莫利先生时,对方还活着。” 波洛摇摇头,慢慢地说:“你还是要找到作案动机。” “我知道,这正是我们要找的难点。不过苏格兰场那边可能会有一些关于安伯里奥兹的资料。”他突然又说,“波洛,你心事重重啊!” “我在考虑一件事。” “什么事?” 波洛脸上带着几乎看不到的微笑说: “为什么是贾普探长呢?” “啊?” “我问为什么是贾普探长,阁下您呢?您通常会来处理这种自杀案件吗?” “其实是因为案发时我刚好在附近,在拉文罕—威格莫尔大街。那儿有一个诈骗系统案。他们打电话到那里,让我过来。” “但是他们为什么会给您打电话呢?” “呃,这个……这个很简单,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区探长一听说他今天早晨来过这儿,就把案子转给了苏格兰场。在英国,布伦特先生属于需要我们保护的人物。” “你是说有人想要除掉他?” “当然有啦。首先是那些赤色分子,其次还有我们的那些黑衫朋友 。正是布伦特和他的集团稳固地支撑着当今的政府,以及他们所说的保守财政。所以说,如果他们觉得今天早晨发生的事儿有任何可能性是针对他的,都会要我们彻底调查。” 波洛点点头。 “这正是我隐约猜到的,也就是我的感觉。”他意味深长地摆了摆手,“这里面似乎出了点什么差错。原本的目标是,或者说应该是,阿利斯泰尔·布伦特。也许这只是一个开始——一场大规模行动的开始?”他用鼻子在空中吸了两下,“我能闻到这单交易背后金钱的味道!” 贾普说:“你想得太多了吧。” “我是想说可怜的莫利只是这场游戏里面的一个小卒。也许他知道点儿什么,也许他告诉过布伦特点儿什么事,或者他们害怕他会告诉布伦特什么事情——” 格拉迪丝·内维尔走进屋来,他暂停了交谈。 “赖利先生正忙着给一个病人拔牙。”她说,“他大概十分钟之后会有时间,可以吗?”贾普说没问题,正好可以再跟那个艾尔弗雷德谈谈。 5 艾尔弗雷德感觉既紧张,又兴奋,同时还有点儿病态的恐惧,他担心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会归罪于他!他到莫利先生这里工作刚满两周。在这两周里,他不断地、重复地犯着各种错儿,也一直不断地被批评,使他的自信心丧失殆尽。 “他似乎有点儿不像平时那么精神,”艾尔弗雷德回答着提问,“其他我不太记得什么了。我从来都不会想到他……他会自杀。” 波洛打断了他。 “你一定要告诉我们,”他说,“你所记得的今天上午发生的任何事情。你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证人,你记起的东西可能会对我们有极大的帮助。” 艾尔弗雷德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并挺起了胸膛。他已经简单地告诉了贾普上午发生的事儿。这会儿,他准备再好好谈谈自己的想法。他欣慰地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 “我可以告诉你们熟(所)有的事情。”他说,“你们尽管问吧。” “首先,今天上午发生过什么异常的事情吗?” 艾尔弗雷德想了一会儿,然后略带忧伤地说: “并不能说有什么异样,和平时弯(完)全一样。” “有没有陌生人来过这里啊?” “没有,先生。” “病人中也没有?” “呃,我不知道您指的是病人。没有人是没有预约来的,如果您是这个意思的话。他们的名字都在登记簿上。” 贾普点点头。波洛问: “有人能从外面随意进来吗?” “不能,他们必须要有钥匙,明白吗?” “但是离开就比较容易?” “呃,是的,只要转一下把手就可以,出门后再把门拉上。就像我说的,大部分人都是这么做的。他们经常是自己从楼梯上走下来,同时我带下一个病人乘电梯上去,明白吧?” “明白。那么你就告诉我们上午谁是第一个来的,以此类推。如果有人的名字你记不得了,就描述一下他们的模样。” 艾尔弗雷德想了一会儿,说:“有个女士带着一个小女孩儿,来找赖利先生,还有个叫搜普太太什么的,来找莫利先生。” 波洛说:“非常正确,继续。” “然后是另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女士——上流社会那种——她是乘戴姆勒轿车来的。她走的时候,一个高个子的军人来了,他之后呢,您来了。”他朝波洛点点头。 “对。” “然后那位美国先生来了——” 贾普紧接着问:“美国人?” “是的,先生。很年轻,他肯定是个美国人——我可以从他的口音里听出来。他来早了,我是说。他约的是十一点半,而且,他也没看上病。” 贾普问:“什么意思?” “不怪他,赖利先生十一点三十分按了铃儿——稍微晚了一点儿,其实,可能是十一点四十分。我来叫他,他已经不在了,可能是怕疼走掉了。”他似乎很懂的样子,接着说,“病人有时候就会这么做。” 波洛说:“那他肯定是在我之后不久就离开的吧?” “正是,先生。你是在我接了一位大人物之后走的,布伦特先生,他坐劳斯莱斯前来。哇,很酷的车,他约的是十一点三十分。接着,我就下楼送您出去,一位女士又来了。她是塞默·柏丽·西尔小姐,或者类似的名字。然后,我就……呃,事实上,我是去厨房吃了点儿点心,这时铃声响起,赖利先生的铃,所以我就出来了。我刚才说过,那位美国先生已经离去。我上去告诉赖利先生,他说了脏话,他总是这样。” 波洛说:“继续。” “让我想想,之后怎么了?哦,对了,莫利先生的铃响了,该轮到西尔小姐了。那位大人物下了楼,我带着什么小姐来着坐电梯上去。然后我又下来,这时来了两位先生——其中一个矮矮的,声音又尖又怪——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找赖利先生,我是说。还有一个很胖的外国男人来找莫利先生。西尔小姐治疗时间不长——不超过一刻钟。我把她送走,然后带那个外国人上去。之前我已经把另外那位先生带给了赖利先生,他一来我就带他去了。” 贾普问:“你没有看到安伯里奥兹先生,那位外国人离开, 是吗?” “没有,先生。我想我没有。他一定是自己离开的。那两位先生走时我都没看见。” “十二点钟以后你在哪里?” “我一直坐在电梯里,先生,等着大门的门铃或者楼上的蜂鸣器响。” “也许你在看书?” 艾尔弗雷德的脸有点红。 “那也没什么不好,先生。我没什么事情好做。” “没错儿,你在读什么书?” “《死亡发生于十一点四十五分》,先生。是一本美国侦探小说,特别好看,先生,真的!都是关于职业杀手的。” 波洛微微地笑了一下。他说: “你在那里能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吗?” “您是说有人出去的话?我想我听不到,先生。我的意思是,我可能不会留意!你知道,电梯在门厅里面的拐角处,门铃就在它后面,两个蜂鸣器也是,这就保证我能听到。” 波洛点点头。贾普问: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艾尔弗雷德紧锁眉头,吃力地回想着:“最后就来了位女士,舍迪小姐。我在等莫利先生的铃响,但是一直都没响,到了一点钟,那位等候的女士特别生气。” “你没早点儿想到上去看看莫利先生是不是准备好了吗?” 艾尔弗雷德非常确定地摇摇头。 “我不会,先生。我想都不会想,因为我知道前一位还在上面。我应该等蜂鸣器的铃声。当然了,如果我知道莫利先生已经自杀了——” 艾尔弗雷德带着不合时宜的回味摇摇头。 波洛问:“蜂鸣器通常是在病人下来之前就会响,还是之后?” “要看情况,通常病人会走楼梯下来,然后铃响。如果他们叫电梯的话,就会是我带他们下来时铃响。但都不一定。有时莫利先生会等几分钟再叫下一个病人。如果他很着急,就会在前一个病人一出门就按铃。” “我明白了——”波洛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你对莫利先生的自杀感到吃惊吗,艾尔弗雷德?” “我都吓傻了!我一点儿都看不出他有任何迹象会去寻短见。噢!”艾尔弗雷德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啊……呃……他不是被谋杀的,对吧?” 波洛不等贾普开口就抢先问:“假如是,你会觉得没那么吃惊吗?” “这个,我不知道,先生,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有谁会要谋杀莫利先生。他是一个——呃,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嘛,先生。他确实是被谋……谋杀的吗,先生?” 波洛沉重地说: “我们必须要考虑所有的可能,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你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见证者。你一定要尽量回想起今天上午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他加重了语气,艾尔弗雷德皱起眉头,拼命地回想。 “我想不起其他什么了,先生,确实想不起来了。”艾尔弗雷德可怜兮兮地说。 “很好,艾尔弗雷德。你特别肯定今天上午除了病人以外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对吗?” “没有陌生人来过,先生。内维尔小姐的那个年轻男友来过一下,看到她不在,他非常不高兴。” 贾普紧接着问:“什么时候?” “十二点过一点儿的样子。我告诉他内维尔小姐今天不在,他看上去特别不高兴。他说他要等着见莫利先生。我又告诉他莫利先生一直到午饭前都会很忙,但是他说没关系,他还是要等。” 波洛问:“那他等了吗?” 艾尔弗雷德眼中充满了吃惊的神色,说道:“呃,我从没想过这个!他进了候诊室,但是后来又不在那儿了。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烦,想改日再来。” 6 艾尔弗雷德走出了房间。贾普急切地问:“你觉得跟这家伙提谋杀的事儿明智吗?” 波洛耸了耸肩膀:“我觉得有必要。这样提示他一下,他才能想起所有看到或听到的东西。他也会对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更加警觉。”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想让这件事太早传出去。” “亲爱的,不会的。艾尔弗雷德读侦探小说,他对犯罪有痴迷的兴趣,不管从他嘴里说出什么来都会被人认为是艾尔弗雷德对于犯罪病态的狂想。”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波洛。现在我们要听听赖利先生怎么说了。” 赖利先生的诊室和办公室都在一楼,和楼上的房间一样大,但是光线暗一些。他的病人也少一些。 莫利先生的合伙人是个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年轻人,一绺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头上。他的声音颇有魅力,眼睛也炯炯有神。 “我们希望,赖利先生,”贾普自我介绍之后说,“您在这件事情上能给我们一些启示。” “那您就错了,因为我帮不了你们什么。”赖利说,“我想说的是,亨利·莫利是最不可能寻短见的人。我也许会这么做,但是他不会。” “您为什么会这么做?”波洛问。 “因为我有一大堆的麻烦,”赖利说,“钱的问题就是其中一个!我永远都做不到收支平衡。但莫利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没有债务,没有钱方面的麻烦。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外遇呢?”贾普问。 “您是说莫利吗?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乐趣!完全被他姐姐给控制了,可怜的人。” 贾普接着问起赖利当天上午看的那些病人的具体情况。 “噢,我想他们都很准时,而且没什么问题。小贝蒂·休斯,她是个好孩子——他们一家都先后成为我的病人。阿伯克隆比上校也是个老病人。” “霍华德·赖克斯先生呢?” “那个爽约的病人吗?他从没找我看过病,我对他一无所知。他打电话来特别要求预约在今天上午。” “他是从哪里打电话过来的?” “霍尔本宫酒店。他是个美国人,我猜。” “艾尔弗雷德也这么说。” “艾尔弗雷德应该知道,”赖利先生说,“他是个电影迷呢,我们的艾尔弗雷德。” “您的另一个病人呢?” “巴恩斯吗?有趣又严谨的小个子。他是个退了休的公务员,在依陵路那边住。” 贾普停了一会儿,然后接着问:“您对内维尔小姐怎么看?” 赖利先生挑了一下眉毛。 “美丽的金发女秘书吗?没什么事儿,老兄!她和老莫利的关系绝对清白,我敢肯定。” “我可从没想说他们不是呀。”贾普说得脸有点儿红。 “那是我理解错了。”赖利说,“请原谅我污秽的想法,好吗?我以为您这么问,是因为在怀疑那位女士!” 他岔开话题,对波洛说: “原谅我用了您的语言。我的法语说得不错吧?都是跟修女们学的。” 贾普对他轻浮的表现感到不满,他问: “您对和她订婚的那个年轻人有什么了解吗?据我所知他叫卡特,弗兰克·卡特。” “莫利不太看得上他。”赖利说,“他曾经劝内维尔跟他分手。” “这会令卡特不爽吧?” “可能让他非常不爽。”赖利幸灾乐祸地附和着。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不好意思,你们现在是在查自杀,并不是谋杀,对吧?” 贾普立即说:“假如是桩谋杀,您会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吗?” “我没有!我宁愿它是乔治娜干的!她是那种十分节制、令人生畏的女人。不过我想乔治娜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当然,我也可以偷偷溜到楼上去,把那老兄给杀了,但是我没有。其实,我很难想象有谁会想杀了莫利,但我又无法想象他是自杀。” 他的语气有了些变化,补充道: “事实上,我对此感到很难过……你们千万别拿我的话当真,好吗?我很喜欢老莫利,我会想念他的。” 7 贾普放下电话,面色凝重,他转身对波洛说: “安伯里奥兹先生感觉不太舒服,今天下午不想见任何人。但他得见我,别想跟我耍花招!我已经安排人去了萨伏依酒店。如果他要逃跑,就可以跟踪他。” 波洛若有所思地问: “你觉得是安伯里奥兹开枪打死了莫利?” “我不知道,但他是莫利生前最后见到的人。而且,他是个新病人。根据他自己所说,他在十二点二十五分离开,那时莫利还好好的。他说的也许是真话,也许不是。如果莫利那时还没事儿,那么我们就要弄清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这时离他下一个预约还有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有没有人进来看到过他?比如:卡特?或者赖利?发生了什么事?依照这个说法,从十二点半,或者二十五分到最多一点钟之间,莫利死了。不然的话他要么就会按响蜂鸣器,要么就会传话下来给舍迪小姐,让她别等了。可是他没有,所以他要么就是被杀了,要么就是有人跟他说了些什么,让他沮丧到无法解脱,然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停了一会儿。 “我要找每一个他今天上午看过的病人聊聊,或许他会跟他们中间的谁说过什么对我们有帮助的事。” 他看了看手表。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说他四点十五分时可以和我聊几分钟。我们先去找他。他家住在切尔西堤。然后,我们在去找安伯里奥兹的路上,可以先和那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女人聊一下。我想在见到我们的希腊朋友之前,尽量多了解点儿信息。之后呢,我想再跟你说的那个‘杀人犯’美国人聊一两句。” 赫尔克里·波洛摇头说:“不是杀人犯,是牙疼。” “无所谓啦,反正我们要见见这个赖克斯先生。他至少也是举止怪异。我们还要查查内维尔小姐的那封电报,还有她姑姑和那个年轻人。事实上,我们要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儿都查一遍!” 8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从来都不是公众眼里的大人物,可能因为他生性淡泊,喜欢冷清,也可能因为长期以来他所扮演的角色一直是亲王,而非国王。 丽贝卡·桑塞文拉托,娘家姓阿诺德,四十五岁时来到伦敦。她当时所有的希望都已破灭。她出身富贵人家,父母都具有王室血统。她母亲是欧洲罗瑟斯坦斯家族的继承人,父亲是美国阿诺德家族一家大银行的老板。丽贝卡的两个兄弟相继过世,给这个家庭带来巨大灾难。一个堂兄也死于飞机失事。她一跃成为家族巨大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她嫁给了欧洲一个名门贵族菲利普·迪·桑塞文托拉,并与这个贵族出身但声名狼藉的恶棍一起度过了悲惨的两年。最终,在结婚三年后,她离婚了,而且得到了孩子的监护权。又过了几年,孩子也死了。 接踵而来的遭遇让她非常痛苦。丽贝卡·阿诺德全身心地投入到金融生意上,她血液中具有这方面的天分,同父亲一起经营银行的生意。 父亲死后,她所拥有的巨额财产使她在金融界依然享有盛名。她来到伦敦时,伦敦银行的一个小合伙人带着各种文件到克拉里奇见她。六个月后,丽贝卡·阿诺德嫁给了比她小近二十岁的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消息传出后,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有人嘲讽,有人微笑。丽贝卡的朋友们说,她在和男人交往方面绝对是个傻瓜!第一次是嫁给桑塞文托拉;现在,又嫁给这个年轻人。他当然是看上了她的钱才和她结婚的。这对她来说,必定是第二次灾难!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们的婚姻相当成功。那些曾经预言阿利斯泰尔·布伦特会用她的钱找其他女人的人都错了。他对妻子忠贞不渝。即便在她死后,他继承了她的巨额财产,完全可以随心所欲时,他依然没有再娶,还是像以前一样过着简单而平静的生活。他在金融方面的天赋毫不逊于他的妻子,他的判断力和操作能力有口皆碑,他的才能毋庸置疑。他凭着自己的能力坐拥庞大的阿诺德家族和罗瑟斯坦斯财团的大部分股权。 他很少与外界接触,在肯特郡有一栋房子,在诺福克也有一幢别墅。他通常周末会去那里——并没有什么热闹的聚会,只是和几个安静的、老派的朋友一起聚聚。他热衷高尔夫,而且打得也不错。他对园艺也有着浓厚的兴趣。 这就是贾普探长和赫尔克里·波洛坐着老爷出租车一路颠簸来见的人。面前的哥特式大房子是切尔西堤著名的标志性建筑。房子里面的装饰简约中透着奢华和富贵,看上去并不现代,但非常舒适。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没有让他们久等,马上就出来见他们了。 “贾普探长吗?” 贾普走上前,并引见了赫尔克里·波洛。布伦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波洛。 “我听说过您的大名,波洛先生。我一定……最近……在什么地方——”他皱着眉头停了下来。 波洛说:“是今天上午,先生,在可怜的莫利先生的候诊室里。”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他说:“正是,我就觉得在哪里见过您。”他转身对贾普说,“我能帮到您什么?我听说了莫利先生的事儿,真让人惋惜。” “您很吃惊吗,布伦特先生?” “非常吃惊。当然了,我和他并不是很熟,但我还是觉得他完全不像一个会自杀的人。” “今天上午他看上去情绪、健康方面都没什么问题吧?” “我想是的——是的。”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停了一下,然后带着一丝孩子气地微笑说,“说真的,我最怕去看牙医了。我就是特别不喜欢那个可怕的钻头在嘴里钻来钻去。所以我并没有留意别的东西。一钻完,我就起身离开了。但是,我感觉莫利看上去完全正常,快乐地忙碌着。” “你经常去他那儿看牙吗?” “我想这是我第三次或第四次去那里了。我之前牙齿一直都很好,直到去年,可能是老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问:“最初是谁介绍您去莫利先生的诊所的?” 布伦特皱起双眉,努力回想着。 “我想想看啊——我有颗牙疼,有人让我去夏洛特皇后街找莫利先生……真想不起来是谁告诉我的了。对不起。” 波洛问:“如果您之后想起来,请告诉我们,我俩谁都行,可以吗?”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好奇地看了看波洛,说: “好的,当然。不过为什么呢?这点很重要吗?” “我有种感觉,”波洛说,“这点也许很重要。” 他们从房子里出来,正要下台阶,一辆车开过来,在门前停下。这是辆跑车,必须从方向盘下面将身体一段一段挤出来的那种。 一个年轻的女人正这样从车里出来,能看到的只是她的双手和双腿。当两个男人转身朝大街上走时,她才完全从车里钻出来,站在人行道上从后面望着他们。 突然,她大声喊:“喂!” 两个男人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叫他们,都没有回头。于是,女孩子又喊道:“喂!喂!那边那两位!” 他们停下来,好奇地四处张望。女孩子向他们走过去。她身材高挑、苗条,修长的手脚就像刚才从车里往外挤时一样引人注目。她的五官长得不算漂亮,但是脸上露出的灵气和活力弥补了它的不足。她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微黑。 她对波洛说:“我认识您,您是那个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她的声音听上去热情而浑厚,略带一丝美国口音。 波洛说:“愿为您效劳,小姐。” 她转眼打量着他的同伴。 波洛说:“这位是贾普探长。” 她瞪大了双眼,似乎很惊讶,有点儿不安地问: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阿利斯泰尔姨公没……没什么事儿吧?” 波洛马上问:“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小姐?” “没事儿对吗?那就好。” 贾普又把波洛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觉得布伦特先生会有事儿?你是——”他停下来等待她的回答。 女孩子机械地答道:“奥利维娅,简·奥利维娅。”然后,她勉强地微笑了一下,说:“警犬门口出现,屋顶必有炸弹,不是吗?” “我很高兴地告诉您,布伦特先生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奥利维娅小姐。” 她盯着波洛的眼睛说:“是他叫你们来的吗?” 贾普说:“是我们来找他的,奥利维娅小姐。看他能不能为今天早上的一起自杀案提供什么线索。” 她急切地问:“自杀?谁啊?在哪儿啊?” “莫利先生,是个牙医,在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 “噢!”简·奥莉维娅茫然地说,“噢!——”她木然地两眼凝视前方,皱起眉头。 然后她突然说: “哦,但是这太荒谬了啊!”说完她转过身,招呼也不打就扔下他们,向着那座哥特式房子的台阶跑去,拿出钥匙开门进去了。 “哇!”贾普盯着她的背影说,“这句话说得好奇怪啊。” “有点儿意思。”波洛漫不经心地说。 贾普缓过神儿来,看了下手表,挥手叫了一辆刚好经过的出租车。 “去萨伏依酒店前还有时间。顺路去找一下塞恩斯伯里·西尔。” 9 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正在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灯光昏暗的大堂里喝茶。 便衣警察的突然来访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但是,据贾普观察,她的激动情绪是一种愉快的自然流露。波洛遗憾地注意到她的鞋扣还是没有缝上。 “真的,警官,”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用悦耳的嗓音说,一边不停地四下张望,“我真不知道哪里能让我们隐秘些,太不容易了。下午茶时间——不过您也许想喝点儿茶……啊,还有您的朋友——” “不用了,女士,”贾普说,“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是吗?”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说,“那么也许——您确定,你们两个都不想喝茶?不喝?呃,也许我们可以去客厅看看,不过那里通常也都是坐满了人。噢,有了,那边有个角落比较隐蔽,那几个人正要离开。我们要不过去吧——” 她朝一个由沙发和两把椅子围起来的相对独立的空间走过去,波洛和贾普跟着她。波洛随手捡起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掉在地上的围巾和手帕,还给了对方。 “噢,谢谢您,我真是太不小心了。现在,侦探先生,您可以……哦不,是探长,对吧?您可以问我任何问题。太让人难过了,整件事儿。可怜的人……我猜他一定是有什么想不开吧?当下这个时代真是让人担忧!” “您见他时觉得他有烦恼吗,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 “这个……”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回想着。最后,她不情愿地说:“我其实不确定他有什么烦恼,明白吗,但是也许我感觉不到……在那种情况下。我很胆小。”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傻笑了一下,用手拍了拍她那鸟巢似的卷发。 “您能告诉我们您在候诊室时,还有什么其他的人在等吗?” “哦,让我想想。我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小伙子在那儿。我想他正牙疼,因为他看上去很狂躁,还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胡乱地翻着一本杂志。然后,他突然站起来就走了,一定是牙疼得受不了。” “您知道他出了那个房间之后有没有离开诊所吗?” “这我可不知道。我猜他疼得受不了,一定要去找个牙医看看。但是他不一定非要看莫利先生呀,因为他走后几分钟,我就被叫号了。” “您离开时有没有再去候诊室?” “没有,您知道,我在莫利先生的房间里就整理好头发,戴好帽子了。有的人呢,”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饶有兴致地接着说,“在候诊室里就把帽子摘掉,但我从来都不。我有个朋友这样做过,结果发生了特别令人难过的事儿。那是一顶新帽子,她小心地把它放在椅子上。您怎么都不会相信,等她从楼上下来时,一个孩子正坐在她的帽子上,把它完全压瘪了。毁了!彻底毁了!” “太惨了。”波洛礼貌地应和着。 “我觉得完全怪那个孩子的妈妈,”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口气坚定地说,“妈妈应该管好自己的孩子。小孩们不是故意使坏,但是妈妈应该看好他们。” 贾普说:“那么,那位牙疼的年轻人是你在夏洛特皇后街八十五号见到的唯一病人,对吗?” “就在我上楼去找莫利先生时,有位先生从楼梯上下来。哦!我还记得,我刚到的时候,还有一个长相很特别的外国人从诊所里出来。” 贾普咳了两声。波洛自豪地说: “那就是我,女士。” “噢,天哪!”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仔细地端详了他,“就是您!请原谅,我特别近视,而且这里很暗,对吧?”她说着说着就自相矛盾了,“真的,您知道,我向来对见过的人过目不忘,但是这儿的光线太昏暗了,对吧?请千万要原谅我!” 他们俩安慰了这位女士一会儿,贾普问: “您是不是可以肯定莫利先生没有说任何关于——比如,今天上午他要见一个令他不愉快的人之类的话?” “没有,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我的意思是除了看病时需要说的那些话。” 波洛的脑海里闪过“漱口。请张大一点儿。现在慢慢合上嘴”。 贾普进入谈话的下一步,他说有可能会需要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在法庭上提供证词。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先是惊呼了一声,然后似乎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接着,贾普的一个试探性的小问题就引来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对自己整个生平的回顾。 她应该是六个月前从印度来到英国,住过几家不同的酒店和提供食宿的住处,最后住进了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她很喜欢这家酒店,因为这里有家的氛围。在印度时,她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加尔各答。她在那里传教,也教一些演讲技巧。 “最重要的是,探长,我能说纯正、规范的英语。”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不自然地笑了笑,又接着喋喋不休地说,“年轻时我当过演员。哦!只是些小角色,跑跑龙套之类的。但是我有远大的抱负——演保留剧目。然后我参加了一次环球巡演,演莎士比亚、萧伯纳的剧目。”她叹了口气,“我们女人的可怜之处就是心太软,完全受情感支配。我经历了一次冲动的婚姻。天哪!我们几乎马上就分手了。我……我不幸被欺骗了。我改回了娘家姓。一个朋友好心给了我一些钱,我开了一所演讲技巧培训学校。我还帮着建立起了一个业余剧团。我一定要给你们看几张我们的招贴海报。” 贾普探长知道这有多危险!他成功地躲过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最后只好说:“如果有任何可能我的名字会出现在报纸上——作为法庭审讯证人,我想说,您一定要确认拼写是否正确。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梅布尔是m-a-b-e-l-l-e,西尔是s-e-a-l-e。当然了,如果真的想提到我曾经在牛津话剧团出演过《皆大欢喜》的话——” “当然了,当然了。”贾普探长礼貌地应付着逃了出去。 在出租车里,他叹了口气,擦了擦额头。 “如果有必要,我们应该可以把她的一切都查清楚,”他说,“除非她说的全都是谎话,但是我不觉得她在撒谎!” 波洛摇摇头。“说谎的人,”他说,“不会讲得这么详细,也不会这么事无巨细全盘托出。” 贾普接着说:“我之前还担心她会不敢出庭——多数年龄大的单身女人都会这样。但是她当过演员,所以热情接受。对她来说这也是个受人瞩目的机会!” 波洛说:“你真的想让她出庭做证吗?” “可能不会,要看情况。”他停了一下,然后说,“我敢肯定,波洛,这不是一起自杀。” “那么动机呢?” “这个我们目前还回答不了。也许莫利曾经勾引过安伯里奥兹的女儿?” 波洛没吱声。他正试着想象莫利先生扮演一个勾引者,去勾引一个眉目传情的希腊女郎的样子,但是怎么都想不出。 他提醒贾普,赖利先生说过他的合伙人没有什么生活情趣。 贾普含糊地说:“噢,那可不一定,就像你永远都料不到邮轮上会发生些什么!”接着他又自我安慰说:“我们跟这个家伙谈过之后就会更清楚些了。” 他们付了车费,走进了萨伏依酒店。贾普问酒店工作人员安伯里奥兹先生在哪里,那个职员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说:“安伯里奥兹先生?对不起,先生,您可能没法见他。” “我当然可以,小伙子。”贾普不高兴地说。他把职员往边上拉了拉,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酒店职员说:“您没有理解我的话,先生,安伯里奥兹先生半个小时前死了。” 波洛感觉就像一扇门被轻轻地,但是紧紧地关上了。 第三章 衔树枝 第三章 衔树枝 1 二十四小时后,贾普给波洛打了个电话。 他恨恨地说:“水落石出了!整件事情!” “你什么意思,我的朋友?” “莫利不是自杀了吗,我们找到动机了。” “是什么?” “我刚刚拿到安伯里奥兹的法医报告,我就不给你读官方的行话了,但是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是因肾上腺素和普鲁卡因过量致死。我的理解是,药物进入了他的心脏,然后他就虚脱了。可怜的家伙昨天说他不舒服,居然是实话。所以,你看,肾上腺素和普鲁卡因是牙医注射到他的牙龈里的局部麻醉药。莫利出了差错,注射过量了。然后,等安伯里奥兹走了之后,他意识到这一点,不能面对这个事实,所以就开枪自杀了。” “用一把没人知道他有过的手枪?”波洛问。 “他可能一直都有那把枪。亲戚们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有时你会吃惊于他们有多少事情都不知道!” “这倒是真的。” 贾普说:“现在你看到了吧,这就是这个案子完美合理的解释。” 波洛说: “我的朋友,我并不觉得十分满意。病人们确实会被告知他们可能会对局部麻醉有不适之感。肾上腺素的特异反应也是众所周知的,与普鲁卡因合用会有毒性,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小剂量使用。但是医生或者牙医怎么都不会因为用了这种药而自杀啊!” “是的,但是你所说的是他们正常使用肾上腺素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有人责怪相关医生,因为是病人的特异反应引发了死亡。但是在我们的这个案子中,有非常明显的用药过量。他们还没有查出具体精确的用量,这种定量分析看来需要很长时间,但肯定多于正常用量。这就意味着莫利肯定是出了差错。” “即便,”波洛说,“他确实弄错了,那也不是犯罪呀。” “是,但对于他行医可没什么好处。事实上,这可以完全毁了他。没有人会去找一个因为一时的心不在焉就给你注射致命剂量毒药的医生。” “的确不会有人这么做,这个我承认。” “这种事情确实会发生,也许是医生,也许是药剂师……他们多年来都非常小心,非常可靠。可是,一次不小心,酿成惨剧,这倒霉的医生就得为它负责。莫利是个敏感的人。通常来说,医生发生这种情况时,都会有个药剂师或者配药的人和他一起分担罪责,或者说承担责任。但在我们这个案子里,莫利是要负全责的。” 波洛不同意。 “他不会留下什么字条吗?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无法面对其后果,诸如此类的东西?或者只是给他姐姐留个话?” “不会,我的看法是,他突然意识到发生的事儿,失去了理智,找了个最快的解脱办法。”波洛没有回答。 贾普说: “我明白,老伙计,你一旦全身心地投入一桩凶杀案,总会觉得是起谋杀!我承认,这次是我把你引往那个方向的。可是,我错了,我坦率地承认。” 波洛说:“我还是觉得,也许还有另一种解释。” “也许有很多种解释呢。我都想过,但都太离谱了。比如说,安伯里奥兹开枪打死了莫利,回到家,心中懊悔,然后用他从莫利那里偷来的一点药自杀了。也许你觉得这有可能,可我觉得完全没有可能。苏格兰场有安伯里奥兹的一份记录,非常有意思。他在希腊从一间小酒店起家,然后涉足政治,在德国和法国做谍报工作,但赚钱很少。后来他很快赚到了一笔钱,却并不是靠这个。我们相信他做了一两单敲诈的活计。不是个正派人哪,我们的安伯里奥兹先生。据说去年他在印度时,轻而易举地让一个天真的王子出了血。不过很难找到这件事的证据,所以他像泥鳅一样溜掉了!还有一种可能,他也许拿某件事来敲诈莫利。莫利呢,见到机会来了,就给他注射了过量的肾上腺素和普鲁卡因,希望他的死最后被断定是一起不幸的医疗事故——肾上腺素的排异反应,或者诸如此类的原因。然后,等他走后,莫利心中懊悔,自杀了。这个当然也有可能,可是我似乎看不出莫利是一个蓄意杀人犯。不对,我确信是我先前说的第一种可能——那天上午,他由于超负荷工作,出了差错。应该就是这样,波洛。我已经和头儿说了,他也同意。” “好吧。”波洛叹了口气,又说,“好吧。” 贾普好心地说:“我明白你的感受,老伙计。但是你不可能每次都能遇上令人感到刺激的谋杀案哪!就这样吧。我只能套用句老话抱歉地对你说‘对不起,打扰了!’” 他挂断了电话。 2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他漂亮时髦的办公桌前。与古典家具相比,他更喜欢时髦的家具,喜欢它们方方正正的外形和敦实的感觉。他面前放着一张正方形的纸,上面工整地写着一些标题和注释。有些地方还标着问号。 首先是: 安伯里奥兹,间谍活动,来英国也是为此吗?去年在印度,当时有暴动和骚乱。有可能是共产党的谍报人员。 空行,然后是下一个标题: 弗兰克·卡特?莫利对他不满意,最近失去工作。为什么? 接下来是一个名字,后面只有个问号: 霍华德·赖克斯? 下面是引号里的一句话: “但是这太荒谬了啊!” 赫尔克里·波洛在脑子里自问自答着。窗外,一只小鸟正衔着一根树枝来筑巢。赫尔克里·波洛坐在那里,蛋形脑袋歪向一边,看上去就好像一只鸟。他在纸的下方又写了一行字: 巴恩斯先生? 他停了一下,接着又写: 莫利的办公室?地毯上的痕迹。可能性。 他对着最后一段话考虑了很久。然后,站起身,叫仆人拿来他的帽子和手杖,出门了。 3 一小时四十五分钟之后,赫尔克里·波洛从伊灵大道地铁站走出来。五分钟后,他到达了目的地——城堡园路八十八号。这是一幢小小的、一面与邻居相连的连排屋。看到屋子前院的花园整齐有致,赫尔克里·波洛赞赏地点点头。 “漂亮的对称格局。”他自言自语地说。 巴恩斯先生在家。波洛被领到一个很精致的小客厅。不一会儿,主人就出来见他了。巴恩斯先生个子矮小,两眼很有神,头发却几乎掉光了。他透过眼镜上下打量着来访者,左手拨弄着波洛刚刚交给女佣的名片。他谨慎地几乎是用假声轻轻地说: “哦,哦,波洛先生吗?我很荣幸。” “请原谅我这么贸然来访。”波洛礼貌地说。 “这样最好,”巴恩斯先生说,“这个时间很合适,七点差一刻。这个季节里这个时间不管去谁家找人都是最保险的。”他挥了挥手,“坐吧,波洛先生。我想我们俩一定有不少要谈的。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我猜?” 波洛说:“您猜对了,但您是怎么想到的呢?” “亲爱的先生,”巴恩斯先生说,“我从内政部退休已经有些时候了,不过我还没有完全迟钝。如果有什么秘密的事儿,最好不要惊动警方,太惹人注意!” 波洛说:“我想再问一个问题,您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个秘密的事儿呢?” “不是吗?”对方问,“那么,如果不是——我认为它应该是。”他身子向前倾,用眼镜轻轻地敲打着椅子的扶手,“在特工情报工作中,您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小苍蝇,而是最大的蛀虫。但是如果想找到他们,您必须格外小心,不能惊动那些小苍蝇。” “我觉得,巴恩斯先生,您知道的比我多。”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对方说,“只不过做了些简单的推理而已。” “您的推论之一是?” “安伯里奥兹,”巴恩斯先生马上说,“您忘了我在候诊室里和他面对面坐了一两分钟。他不认识我。我永远都是个不起眼的人,有时这并不是件坏事。可是我认识他,我还可以猜到他去那里干什么。” “干什么?” 巴恩斯先生两眼放光:“我们国家的人都很讨厌,很保守,明白吗,保守到骨子里去了。我们也有很多抱怨,但是并不想砸烂这个民主政府去做新的尝试。这就使那些可悲的全力要颠覆我们的外国煽动者痛心疾首!在他们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作为一个国家,我们有着相当的金融实力。目前这在欧洲国家中已是绝无仅有了!要打击英国,真正地打击它,你必须搞垮它的金融,这是唯一的办法!那么有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这样的人在掌权,你就不可能搞垮英国金融。” 巴恩斯先生停了停,又接着说:“布伦特是那种私人生活中永远都不欠账的人,只在自己的财力范围内生活——不管他每年进账两分钱还是几百万都一样。他就是这类人。在他看来,一个国家也应该是这样的!没有昂贵的实验,没有狂热的开支用于乌托邦式的梦想。这就是为什么,”他又停了一下,“这就是为什么一些人下决心要赶走他。” “啊。”波洛说。 巴恩斯先生点点头。“是的,”他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当中有些是很好的人,长长的头发,期待的眼神,一心想着更美好的未来。另一些人呢就不太好,事实上是非常坏。他们留着小胡子,操着外国口音,整天鬼鬼祟祟。还有另一大帮恶棍之类的。这些人都认为:布伦特必须滚蛋!” 他把椅子微微向后靠了靠,然后又向前倾:“他们都想打破旧秩序!那些托利党分子,保守党分子,顽固派,还有那些精明多疑的商人,都是这么想的。也许这些人是对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你必须要清楚用什么来代替旧秩序——必须是切实可行的东西,而不只是听上去好听。呃,我们在这里也不必深究,反正我们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理论。把支柱铲除,房子自然就倒了。布伦特就是一根这样的支柱。” 他又向前靠了靠:“他们是冲着布伦特去的,这个我知道。依我看,昨天上午他们差点儿得手。也许我错了,但是过去就有人用过,我是说这种手段。” 他停了下来,接着他谨慎地、轻声地说出了三个名字。一个是才干卓越的财政大臣,一个是有远见、有进步思想的企业家,还有一个是颇得民心、有希望的年轻政治家。第一个死在手术台上,第二个因为得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没有被及时诊断出来而死,第三个死于车祸。 “非常简单,”巴恩斯先生说,“麻醉师弄错了麻药。你看,这确实可能发生。第二个例子中,症状比较不明显。看病的医生只是个好心的全科医生,不能指望他诊断出病因。第三个例子是一个心急如焚的妈妈开车去接她生病的孩子。催人泪下的故事,陪审团宣判她无罪!” 他又停了一下:“事情都发生得非常自然,而且不久就被人遗忘。但是让我来告诉你这三个涉事人现在的情况。第一个麻醉师以个人名义创建了一所一流的实验室——不惜工本。第二个普通科的医生退休了,现住在布劳兹一座不错的房子里,还有一艘游艇。那个妈妈呢,现在住在郊外一座漂亮的花园洋房里,还有一个围场。她的孩子们不仅可以接受一流的教育,还可以在假日里骑马。” 他边说边慢慢地点着头。 “在任何职业任何行当中,都会有经不住诱惑的人。我们这个案件的问题在于莫利不是这种人。” “您觉得事情是这样的?”赫尔克里·波洛说。 巴恩斯先生说: “是的。要想接近一个大人物很不容易,你知道。他们都被保护得很好。汽车事故有风险,而且并不是每次都能得手。但是在牙医的手术椅上,人毫无防御能力。”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又戴上。他说: “这就是我的推断!莫利不肯下手,然而他知道的又太多,所以他们必须把他除掉。” “他们?”波洛问。 “我说的他们,是指这件事背后的那个组织。当然,具体下手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哪个人?” “这个,我可以猜得到,”巴恩斯先生说,“但我只是猜测,也可能不对。” 波洛轻轻地问:“赖利?” “当然啦!他是最明显的一个。我想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要莫利亲自下手。他要做的就是在最后一分钟把布伦特推给他的搭档——突然不舒服之类的借口。由赖利来具体操作,于是就会出现另一桩让人遗憾的医疗事故——著名的银行家死了,抑郁的年轻牙医在法庭上瑟瑟发抖,楚楚可怜。然后很可能就会被轻易地放过。之后,他会放弃行医,以每年几千英镑的可观收入在某个地方安居下来。” 巴恩斯先生望着波洛。“别以为我是在编故事,”他说,“这种事情确实时常发生。” “是的,是的,的确时常发生。” 巴恩斯先生用手敲打着放在他身边桌子上的一本封面艳丽的书,说:“我读了不少这样的间谍故事。有些非常离奇。但奇怪的是它们怎么都不如实际发生的精彩。里面有美丽的女冒险家,有操着外国口音的邪恶的坏人,有帮派、国际组织,还有超级大骗子!看到我自己知道的一些东西出现在故事里我都觉得难为情,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它们是真的!” 波洛说:“依你的推断,安伯里奥兹充当了什么角色?” “我不太确定,我想他是个替罪羊。他不止一次地玩过双面间谍的把戏。我敢说他是被算计了。不过,这只是个想法。”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地说: “如果您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巴恩斯先生擦了擦鼻子。 “他们还会再找机会对付他,”他说,“哦,没错,他们还会再找机会。时间不会太长。布伦特有人保护,我敢说,他们需要格外小心。下手的人不会拿把手枪藏在树丛里,一定不会这么简单明显。您要告诉他们要注意那些和他有来往的体面人——他的亲戚朋友、老用人、帮他配药的药剂师助理、卖酒给他的酒商。干掉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可以挣好几百万呢。人们为了,比如说一年四千英镑的收入,什么都愿意做!” “有这么多吗?” “也许会更多……” 波洛没吱声。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开始时也想到过赖利。” “爱尔兰人?爱尔兰共和军?” “没想这么多。但是,您知道,地毯上有一处好像尸体从上边被拖过的痕迹。可是,如果莫利是被一个病人开枪打死的,那他就应该是在他的诊室里被枪杀,没有必要去移动尸体啊。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他不是在诊室里被害的,而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就在诊室隔壁。这就意味着他并不是被病人杀害的,而是那栋房子里的某个成员。” “不错。”巴恩斯先生欣赏地说。 赫尔克里·波洛起身,伸手告别。 “谢谢您,”他说,“您给了我很大帮助。” 4 回家的路上,波洛又去了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 有了这次到访,他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贾普。 “早晨好,我的朋友。今天开庭,对吗?” “是的,你会去吗?” “我想我不会。” “我想确实也不值得你费神去听。” “你叫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出庭做证吗?” “可爱的梅布尔(mabelle)——她为什么不能把名字弄得简单点儿,mabel不行吗?这种女人真让我受不了!没有,我没叫她来,没必要。” “你没听到她的什么消息吗?” “没有,出什么事儿了吗?” 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随便问问。你也许有兴趣知道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前天晚饭后离开了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而且一直都没再回去。” “什么?她逃走了?” “这可能是一种解释。” “但她为什么要逃呢?她没什么问题,说的都是实话,履历也很清楚。我给加尔各答发了电报了解她的情况——那是在我知道安伯里奥兹的死因前,否则我都不会发。而且昨晚我拿到了回复,都没有问题。她在那边住了好多年,她对自己的陈述都如实,只是关于婚姻那一段有些含糊。她嫁给了一个印度学生,后来发现他有另外几个相好。所以她恢复了自由身,开始了慈善工作。她和传教士们合作,教授演讲技巧,帮助建立业余剧团。事实上,我觉得她挺惨的,但是绝对不可能与凶杀案有牵连。现在,你又说她跑了!我实在不理解。”他停了一分钟,然后不确定地说,“也许她只是厌倦了那家酒店?我就挺容易产生这种念头。” 波洛说:“她的行李还在酒店,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贾普说了句脏话。 “她什么时间离开的?” “大概七点差一刻。” “酒店那边的人怎么说?” “他们都很难过,女经理看上去完全乱了方寸。” “他们为什么没有报警呢?” “因为,我的朋友,设想一下一位女士偶尔去外面住一晚(不管她的情况看上去多么不像),回来时如果发现酒店把警察给叫来了,她得有多生气。哈里森夫人,酒店的那个女经理,给几个医院都打了电话,以防她是出了车祸。我去时她正考虑通知警署。我的出现在她看来简直是上帝的安排。我把事情揽了过来,说我会找一位办事谨慎的警官来帮忙。” “这位办事谨慎的警官一定是您的好朋友了,我猜?” “你猜得很对。” 贾普嘟哝说:“好吧,庭审后我跟你一起去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 5 他们在等女经理时,贾普还在嘟嘟囔囔地说: “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失踪呢?” “你也觉得很奇怪,对吧?” 他们没时间再继续聊天了。 哈里森夫人,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的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她一直讲个不停,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她特别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担心。她会发生什么事儿啊?她很快就想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失忆,突然病倒,哪里出血了,被车撞了,遭抢劫或者袭击—— 终于,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儿,又自言自语道: “多好的一个女人,而且她看上去在这里住得很愉快,很舒服啊。” 应贾普的要求,她带他们来到楼上失踪女士的客房。房间里干净整齐。衣服都在衣柜里挂着,睡衣叠得好好的放在床上。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两只不大的旅行箱摆在一个角落,一排鞋子摆在梳妆台下面——有实用的牛津布鞋、两双浮夸的带有皮蝴蝶结装饰的高跟鞋、一双黑色缎面的晚装鞋,看上去还很新,还有一双鹿皮鞋。波洛注意到那双晚装鞋比其他的鞋要小一号,这种情况一般是因为买减价商品或者是为了虚荣,不想自己的脚看上去太大。他想知道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离开前有没有时间把她那个掉了的鞋扣给缝上。他希望她有,衣冠不整总是让他感到烦躁。 贾普忙着翻看梳妆台抽屉里的一些信件。赫尔克里·波洛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柜的一个抽屉,里面全都是内衣。他轻轻地把它关上,自言自语地说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喜欢羊毛内衣。他又拉开了另一个抽屉,里面是袜子。 贾普问:“发现什么了吗,波洛?” 波洛手里拎着一双丝袜,伤心地说: “十英寸长,廉价丝,价格估计是两块一毛一。” 贾普说:“你又不是在给遗物估价,老伙计。这儿有两封印度的来信,慈善机构寄来的一两张收据,没有账单。我们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人品可贵啊。” “不过对于服装没什么品位。”波洛难过地说。 “可能她觉得服装只是无用的皮囊吧。” 贾普正在把一封两个月前的来信上面的地址记录下来。 “这些人也许会知道些关于她的事情。”他说,“住址是汉普斯特德那边的,听上去他们似乎很熟。” 他们在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再也找不到其他什么线索了,只是发现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离开时既没有太兴奋,也没有太担忧。而且看上去她还准备再回来,因为她在走廊里和她的朋友波莱索太太擦身而过时,还大声说: “晚饭后我来教你玩我说的那种纸牌。” 此外,在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还有个规矩,如果你打算在外面用餐的话,要给餐厅打声招呼。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并没有这么做。所以,很明显她是想要回来吃晚餐的。晚餐时间是七点半到八点半。 但是她没有回来。她出门走上克伦威尔路之后就消失了。 贾普和波洛来到西汉普斯特德,那封信上的地址。 这是一座很漂亮的房子。亚当斯一大家子人都很友善。他们也在印度住过很多年,所以热情地谈起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但是他们帮不上什么忙。 他们有段时间没见过她了,有一个多月了。实际上,从复活节度假回来后,他们就没再见过她。她那时还住在拉塞尔广场边上的一家酒店。亚当斯太太把这家酒店的地址给了波洛,还给了他另外一些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朋友的地址。他们都曾经旅居印度,目前住在斯特雷特姆。 然而,两个男人在以上两个地方都一无所获。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确实在那个酒店住过,但是他们都不太记得她了,也没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是说她人不错,非常安静,曾经住在国外。住在斯特雷特姆的那几个人也没什么帮助。他们自二月份以来就一直没见过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 还有一种可能是,她遇到了意外。但是这种可能性也被排除了,因为没有医院收到过符合描述的伤亡人士。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就此人间蒸发。 6 第二天上午,波洛来到霍尔本宫酒店找霍华德·赖克斯先生。 到目前为止,即便是得知霍华德·赖克斯先生也在某天晚上出门后没再回来,他也不会再觉得吃惊。 然而,霍华德·赖克斯先生依然还在霍尔本宫酒店,正在吃早餐。 赫尔克里·波洛突然出现在餐桌边上让霍华德·赖克斯先生很不愉快。虽然不像波洛记忆中的杀人犯的样子,他还是掩饰不住满面怒容,盯着不请自到的客人,很没礼貌地问: “见鬼!什么事?” “能坐下吗?”赫尔克里·波洛从另一张餐桌边上拉过一把椅子。 赖克斯先生说:“别管我!坐吧,自便!” 波洛微笑着接受了邀请。 赖克斯先生再次粗鲁地问: “说吧,你想要干什么?” “您记得我吗,赖克斯先生?” “从来没见过你。” “那您就错了。三天前,您和我同坐在一个房间里不止五分钟呢。” “我记不得在该死的聚会或什么地方遇到的每个人。” “不是聚会,”波洛说,“是在牙医的候诊室。” 年轻人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情感的波动,随后马上又消失了。他的态度也变了,不再是那种随便和不耐烦,而是突然变得有所提防。他隔着餐桌看着波洛说:“好吧!” 波洛没说话,仔细地观察着他。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完全有可能是个危险人物。一张瘦削的、流露出饥渴的脸,一副挑衅的下颚,还有一双狂热分子的眼睛。这张脸对女人来说或许很有诱惑力。他衣冠不整,衣着寒酸。狼吞虎咽的吃相让人觉得他充满了贪欲。波洛在心里把他总结为“一匹满脑子鬼主意的狼……” 赖克斯突然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就这么跑来找我?” “您不欢迎我的到访吗?”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 “抱歉。”波洛迅速掏出他的名片盒,抽出一张名片,隔着餐桌递了过去。 那种他形容不出的表情又一次出现在赖克斯先生瘦削的脸上。不是害怕——比害怕更有挑衅性。随后,这种表情又变成了毫无疑问的愤怒。 他把名片扔了回去。 “这就是你,对吧?我听说过你。” “大部分人都听说过我。”赫尔克里·波洛谦虚地说。 “你是个做私家生意的家伙,而且还是很贵的那种,不在乎钱的人才会找的人——当他们为了自身安全不惜代价时!” “您如果再不喝您的咖啡,”赫尔克里·波洛说,“它就要凉了。” 他的口气很和善,却带着威严。 赖克斯瞪着他。 “呵,你到底算什么鸟?” “这个国家的咖啡不管怎么着都很难喝。”波洛说。 “这倒是。”赖克斯先生表示同意。 “但是,如果您等它凉了,那就真的是难以入口了。” 年轻人把身体向前靠了靠。 “你想要说什么?你到这儿来到底想干什么?” 波洛耸耸肩说:“我想——见见你。” “噢,是吗?”赖克斯先生狐疑地说,两眼眯成一条缝。 “如果你是想赚钱,那就找错人了!我身边的人根本买不起他们想要的东西。你最好还是回去找能付给你工钱的人吧。” 波洛叹气道:“没有人给我什么报酬——至少目前没有。” “随你怎么说。”赖克斯先生说。 “是真的。”赫尔克里·波洛说,“我花费了很多宝贵的时间,但并没得到任何补偿。简单地说,就是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我想,”赖克斯先生说,“你那天到那该死的牙医那儿去也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吧。” 波洛摇了摇头,说:“您好像忽视了人们出现在牙医候诊室里的最常见的原因,那就是等着看牙。” “那么你那天也是吗?”赖克斯先生的语气中带着鄙视和不信任,“也在等着看牙?” “当然啦。” “请原谅,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那么我可以问下您吗,赖克斯先生?您在那儿做什么呢?” 赖克斯先生突然笑了。他说:“明白你什么意思了!我也在等着看牙啊。” “你是牙疼吗?” “正是,伙计。” “即便这样,您还是没看牙就走了啊?” “那又怎么样?这是我自己的事儿。”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用野蛮的语气说:“呃,你在这儿绕来绕去的有什么鬼用?你那天是去关照你的大客户的吧。不过,他不是没事儿吗?你那宝贝的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不是完好无损吗?你根本就不应该来找我。” 波洛说:“你那么急匆匆地出了候诊室后去了哪里?” “当然是离开了诊所。” “啊!”波洛看着天花板说,“但是没人看到你离开,赖克斯先生。” “这有关系吗?” “也许有,因为不久之后,有人死在了那所房子里,还记得吗?” 赖克斯不经意地说:“呃,你是说那个牙医。” 波洛语气严肃地说:“是的,我说的正是那个牙医?” 赖克斯瞪着两眼,说: “你想把这事赖到我头上?这是你的把戏吧?没门儿。我刚刚看过昨天庭审的报道,那可怜的人是开枪自杀的,因为他在做局部麻醉时出了差错,把一个病人给治死了。” 波洛没有理睬他的话,继续问: “您能证明那天您确实是像您所说的那样离开了诊所吗?有人能证明您在十二点和一点之间在哪里吗?” 对方又眯起了双眼。 “所以,你就是想把这事儿赖在我头上?我猜是布伦特让你这么干的吧?” 波洛叹了口气说: “请原谅,但您似乎是着了魔——一直在念叨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他没有雇佣我,他从来都没有雇佣过我。我关心的不是他的安全,而是一个工作出色的男人的死因。” 赖克斯摇着头。 “对不起,”他说,“我不相信你,你肯定是布伦特雇的私家侦探。”他身子往餐桌前靠了靠,黑着脸说:“但是你救不了他,知道吗?他肯定得完蛋——他和他代表的一切!必须要有一个新政策,必须废除旧的腐朽的金融制度。该死的银行界的关系网就像张大蜘蛛网一样,笼罩着全世界。必须要把他们彻底清除。我和布伦特个人没有什么过节,但他就是我最恨的那类人。他既中庸又自大,是那种必须用武力才能赶走的人。他会对你说‘文明的基石,你动摇不了的’,真是这样吗?让他等着瞧吧!他是社会进步的绊脚石,必须铲除。当今社会已经没有布伦特这种人的立足之地了——他这种沉迷于过去,这种还想像他们的老子,甚至是老子的老子那么生活的人!英国有很多这类人——老顽固死硬派,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只能是衰退的旧时代的象征。天哪,他们通通都要滚蛋!新世界就要来了,你明白吗?一个崭新的世界,明白吗?” 波洛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我明白,赖克斯先生,您是个理想主义者。” “那又怎么样?” “您太理想主义了,以至于不关心一个牙医的死活。” 赖克斯先生轻蔑地说:“一个可悲的牙医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赫尔克里·波洛说:“对您来说没什么关系,对我来说却不然。这就是我们俩的区别。” 7 波洛回到家。乔治告诉他有位女士来访,正在等他。 “她……嗯……有点儿紧张,先生。”乔治说。由于这位女士没有通报姓名,波洛就在心里猜测。他猜错了。他一进门,这位年轻的女士就站起身,是已故的莫利先生的秘书,格拉迪丝·内维尔小姐。 “噢,亲爱的波洛先生,我很抱歉冒昧来打扰您。而且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鼓足勇气才来的。我想您一定觉得我特别冒昧,我也不想占用您的时间,我知道时间对一位像您这样的大忙人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实在是太难过了,如果您觉得这样浪费您的时间的话——” 长期与英国人打交道,波洛对他们有了相当的了解。他提议一起喝杯茶。内维尔小姐的反应是意料之中的。 “哦,波洛先生,您真是太好了。虽然早饭才刚吃完不久,但是一杯茶总是好的,您说对吧?” 虽然波洛平时早饭后并不喝茶,但还是假装表示深有同感。于是,他叫乔治去付诸行动。没一会儿,波洛和他的来访者就在茶盘前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我必须向您道歉,”内维尔小姐在茶的作用下,恢复了冷静,“但是,昨天的庭审让我特别难过。” “我想肯定是的。”波洛礼貌地说。 “他们并没有让我出庭做证什么的,但是我觉得应该有人陪莫利小姐去。当然了,赖利先生在——但是我的意思是应该有个女的。而且,莫利小姐不喜欢赖利先生。所以,我想我有责任去。” “你人真好。”波洛鼓励她说。 “哦,不是的,我只是觉得我该去。您知道,我跟着莫利先生工作已经有好多年了,而且发生的这事儿对我打击特别大。当然这次庭审就更是——” “我想一定是的。” 内维尔小姐向前倾着身子急切地说: “但是事情有点儿不对头,波洛先生,真的不太对头。” “怎么不对了,小姐?” “嗯,就是不可能是那样的——不可能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是说,给病人做牙龈注射时用药过量。” “您觉得不会?” “肯定不会。偶尔也会有病人出现副作用,但都是因为他们自身体质的问题——心脏不好。但是,我肯定用药过量真的不太可能。您知道医生对于每次注射的用量太熟悉了,简直就是一个机械性的动作,他们下意识地就会用正确的药量。” 波洛点头表示同意,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是的。” “这很常规,您知道,并不是说牙医每次都要选用不同的药量,或者一不留神就会用多。也不是医生根据需要开不同处方的那种,牙医完全不是这样。” 波洛问:“您没有要求向法庭陈述这些看法吗?” 格拉迪丝·内维尔摇摇头,不安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 “您知道,”她终于又开口说,“我是害怕——把事情搞得更糟。我当然知道莫利先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但是我可能会让人觉得他是故意那么做的。” 波洛点点头。 格拉迪丝·内维尔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来找您,波洛先生,因为跟您说不会成为官方的记录。但是我就是觉得应该有人知道,这整个结论是多么的没有说服力!” “没有人在乎这些。”波洛说。 她不解地看着他。 波洛说:“我想问一下那天您收到的那封把您叫走的电报。”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波洛先生。那件事确实非常奇怪,您明白吗?发电报的人一定认识我和我姑姑,还有她住在哪里等等。” “是的,看起来应该是您的一个来往密切的朋友,或者是住在诊所那座房子里的某个非常了解您的人。” “我没有朋友会做出这种事儿来,波洛先生。” “您没想过这事儿吗?” 姑娘犹豫了一下,缓慢地说: “最开始,我刚听说莫利先生自杀的时候想过。我想会不会是他发的电报。” “您是说,为您着想,把您支开?” 姑娘点点头。 “但是这个想法似乎太离谱了。哪怕说他是想好了那天早上要自杀,这也太奇怪了。弗兰克——我朋友,您知道——开始时也特别荒唐,他说我那天离开是跟别人跑了,好像我会做这种事似的。” “有‘别人’吗?” “没有,当然没有啦。但是弗兰克最近一直都有点反常,特别烦躁,疑神疑鬼的。真的,您知道,就因为他丢了工作,又找不到新的。一天到晚东晃西晃对一个男人来说没有好处。我特别为他担心。” “他那天发现你不在诊所特别生气,对吧?” “是的,您知道,他是来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份新工作——特别好的工作,每周十镑。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我。我猜他也想让莫利先生知道,因为莫利先生不喜欢他,他很受伤害。他还怀疑莫利先生想劝我离开他。” “这也是事实,对吗?” “哦,是的,有一点儿吧!当然了,弗兰克丢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许多人都认为他的状况不太稳定。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觉得一个人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受另一个人的影响,您说是吗,波洛先生?如果一个男人感觉到一个女人对他有很高的期望,他就会努力成为她理想中的人。” 波洛叹口气,但是他没有争辩。他曾上百次听到女人们说过同样的理论。她们一厢情愿地相信她们的爱具有万能的力量。他带点讽刺地想,也许一千个人中有一个能如愿。但他嘴上却只是说: “我想见见您这位朋友。” “我很愿意让您见见他,波洛先生,但是他只有周日才休息。他整个星期都在郊区。” “啊,在做那份新工作。是干什么的,顺便问一下?” “呃,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波洛先生。我猜是文秘之类的,或者是在某个政府部门。我只知道我必须把信寄到弗兰克在伦敦的住址,然后由他们转交。” “这有点儿奇怪啊?” “嗯,我也觉得,但是弗兰克说现在经常有人这么做。” 波洛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不紧不慢地说: “明天就是周日了,对吧?也许我能有幸请你们俩一起共进午餐,在洛根饭店好吗?我想和你们两个聊一下这件令人悲痛的事儿。” “噢,谢谢您,波洛先生。我——好的,我们非常高兴和您一起用午餐。” 8 弗兰克·卡特是个中等身材、皮肤白净的小伙子。他穿着廉价的衣服,但是打扮却很时尚。他反应很快,口齿伶俐。他的两只眼睛似乎靠得近了点儿,每逢感到尴尬的时候,就会不停地转来转去。他有点多疑,而且还表现出轻微的敌意。 “我没想到我们能荣幸地跟您一起吃午餐,波洛先生。格拉迪丝事先什么都没告诉我。”他不高兴地瞥了她一眼。 “这也是昨天才定下来的。”波洛微笑着说,“内维尔小姐因为莫利先生的死很伤心,我想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来理理头绪——” 弗兰克粗暴地打断了他。 “莫利的死?我实在不愿意再提起他!格拉迪丝,你怎么就不能把他给忘了呢?我就看不出他有什么好的。” “噢,弗兰克,我觉得你不能这么说。你想,他还给我留下了一百英镑呢。我昨天晚上才拿到那封信。” “好吧,”弗兰克不情愿地承认道,“但是,话又说回来,他不该给你吗?他把你使唤得像黑奴一样。而且,谁拿了那些丰厚的门诊费呢?是他,他全拿去了!” “当然应该是他拿啦,他已经付给了我一份很好的薪水。” “我可不这么认为!你太容易满足了,格拉迪斯,我的姑娘。你被人利用了,知道吗?我可是把莫利给看透了。你和我一样清楚,他是多么想让你抛弃我。” “他只是不明白。” “他明白得很。现在他人已经死了——否则,我告诉你,我会让他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他死的那天上午,你就是想去这么做,对吧?”赫尔克里·波洛轻声问。 弗兰克·卡特气愤地说:“谁说的?” “你确实去了,不是吗?” “我去了又怎么样?我是去找内维尔小姐的。” “但是他们告诉你她不在。” “是的,那让我起了疑心,我告诉你。我对那个红发怪胎说我可以等,我要见莫利先生。他怂恿格拉迪丝甩掉我已经很久了。我想要告诉莫利,我现在已经不再是个无业的可怜虫了,我拿到了一份好工作。格拉迪丝也该辞职准备婚事了。” “可是你实际上并没有告诉他这些?” “没有,我在那个阴暗该死的地方等得不耐烦,就走了。” “你是什么时间离开的?” “我不记得了。” “那你是什么时间到的呢?” “我不知道,十二点过一点儿吧,我想。” “你在那儿待了半个小时,或者多点儿,或者不到半个小时?” “我不知道。我不是那种时时看表的人。” “你在候诊室的时候,那儿还有别人吗?” “我进去的时候,有一个油头滑脑的肥佬,但是他没多久就走了。之后就我一个人。” “那么,你一定是在十二点半以前就离开了,因为那时有位女士到了。” “我想是吧。那个地方让人不舒服,你知道。”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他刚才这一通咆哮有点儿不太自然——说的话也不完全属实。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因为紧张而已。 波洛的表情自如且友善地说: “内维尔小姐告诉我你很幸运,找到了一份特别好的工作。” “报酬不错。” “一周十英镑,她告诉我。” “没错。这说明我要是真的想干什么还是可以干成的。”他有些飘飘然。 “是的,确实是。那份工作也不算太辛苦吧?” 弗兰克·卡特简单地回答:“还可以。” “有趣吗?” “呃,是的,很有趣。说起工作,我一直都想知道你们私人侦探是怎样办案的。我想并不真的是像歇洛克·福尔摩斯那样吧?现在应该多数都是些离婚案吧?” “我本人不受理离婚案。” “是吗?那我就看不出你靠什么吃饭了。” “我应付得了,我的朋友,我应付得了。” “但您是这一行中最棒的,对吧,波洛先生?”格拉迪丝插进来说,“莫利先生曾经说过。我是说,就连皇室、内务部,或者公爵夫人什么的都会找您。” 波洛对她微笑着说:“您过奖了。” 9 波洛走在回家的路上。街上空无一人,而他则是思绪万千。 到家后,他就打电话给贾普。 “抱歉打扰你,我的朋友。你们有没有查过那封给格拉迪丝·内维尔的电报?” “还在为这事儿纠结呢?是的,我们确实查过了。是有一封电报,而且发报人很聪明,她姑姑住在萨摩塞特郡的雷奇波恩,而电报是从雷奇巴恩发出的,你知道吗,就是伦敦郊区。” 波洛赞赏地说: “是挺聪明的,确实是。收件人收到电报后,乍一看就会以为是雷奇波恩。” 他停顿了一下,说: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贾普?” “怎么想?” “这里面有阴谋。” “如果赫尔克里·波洛想让它是一桩谋杀案,它就一定会是一桩谋杀案。” “你怎么解释那封电报?” “巧合,有人在捉弄那姑娘。” “为什么?” “噢,天哪,波洛,人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开个玩笑罢了。捉弄她一下,恶作剧。无非就是这么着呗。” “有人刚好在莫利要打针出错的那天开个玩笑。” “这里面可能有一定的因果关系。因为内维尔小姐不在,莫利就比平时更忙,所以更容易出错。” “我还是觉得不满意。” “我看得出,但是你知道你自己是在往哪个方向想吗?如果真的有人想要把内维尔小姐支开,那很可能是莫利。这样他杀害安伯里奥兹就是故意杀人,而不是事故了。” 波洛没有回应。 贾普又说:“明白了吗?” 波洛说:“安伯里奥兹可能另有死因。” “不会的,没人去萨伏依酒店找过他。他又是在自己房间里用的午餐。法医说那些致命的东西绝对是注射进去,而不是从嘴里吃进去的——因为不在胃里。所以你看,案情非常明朗。” “这是我们按照常理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头儿挺满意。” “他对那失踪的女士也很满意吗?” “是西尔失踪的事儿吗?不,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还在继续调查。这个女人一定还在什么地方。人不可能一出门就失踪啊。” “看上去她就是这样。” “暂时是,但她一定是在什么地方,不管是死是活。不过,我觉得她没有死。” “为什么?” “如果死了,我们现在应该已经找到她的尸体了。” “哦,贾普,尸体总会这么快就出现吗?” “我猜你是在暗示她已经被杀了。我们会在某个采石场发现她已经被分尸,像鲁克斯顿太太(注:mrs.ruxton分尸案发生于一九三五年的苏格兰南部。尸体被分成多块,部分被抛入河中,后查明凶手是死者丈夫。)那样?” “不管怎么说,我的朋友,你还有失踪人口没有找到。” “很少见,老伙计。好多女人失踪之后,通常我们都会找到她们。十有八九都是跟老相好有关,她们都会在某个地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是我不觉得我们的梅布尔是这种情况。你觉得呢?” “很难说,”波洛谨慎地说,“不过我觉得不太像。那么你肯定能找到她了?” “我们一定会找到她。我们在报纸上登了她的特征描述,还在英国广播公司播了寻人启事。” “啊,”波洛说,“我猜应该能有些进展吧。” “别担心,老伙计,我们会为你找到失踪的美人儿——羊毛内衣及其他。” 他挂了电话。 乔治走进屋里,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他把热巧克力和甜饼干放在一个小桌子上。 “您还需要别的什么吗,先生?” “我现在很困惑,乔治。” “是吗,先生?我很抱歉听您这么说。”赫尔克里·波洛给自己倒了些热巧克力,一边在杯子里搅拌着,一边陷入沉思。 乔治意识到主人的需要,他恭敬地站着,等在那儿。有时候,赫尔克里·波洛会跟男仆讨论案子。他总是说乔治的看法对他很有帮助。 “乔治,你一定听说我的牙医死了吧?” “是莫利先生吧?是的,先生,太令人难过了,先生。他开枪自杀了,这我知道。” “大家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他不是自杀,那么就是被谋杀的。” “是的,先生。” “问题是,如果他是被谋杀的,谁杀了他呢?” “是的,先生。”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乔治,有可能谋杀他。他们在案件发生时要么是在那栋房子里,要么就是有可能进去。” “是的,先生。” “这些人有:一个厨子和一个女佣,他们都是可信的用人,不可能做这种事。一个是照顾他的姐姐,也没有可能。但是,她事实上继承了她弟弟的遗产,我们不能完全忽视经济利益。一个是利索能干的合伙人,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动机。一个是傻乎乎的读廉价犯罪小说上瘾的小门童。最后还有一位背景不太清楚的希腊先生。” 乔治咳了一声:“这些外国人,先生——” “没错儿,我完全同意。这位希腊先生应该特别引起注意。但是你知道,乔治,这位希腊先生也死了,而且非常明显,是莫利先生杀了他。也许是故意行凶,也许是不幸出错的结果。这个我们还不能确定。” “也许是,先生,他们互相杀了彼此。我是说,先生,这两位先生都想好了要干掉对方。当然,尽管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意图。” 赫尔克里·波洛表示赞同。 “太精辟了,乔治。牙医杀了那位坐在手术椅上的不幸的先生,同时并不知道这个受害者此时正在琢磨什么时候拔出手枪。当然,这是一种假设。但是,在我看来,乔治,这实在是不太可能。再者,我们的名单还没有说完,在事发期间还有另外两个人有可能在那所房子里。在安伯里奥兹前面就诊的病人都有人看到他们离开,除了一位美国先生。他十一点四十分走出候诊室,但是没有人真正看到他从那所房子里出来。我们必须把他也视为一种可能性。另一个是弗兰克·卡特先生(不是病人),他是十二点过一点儿到的,想要见莫利先生。也没有人看到他离开。这些,我的好乔治,就是所有的事实,你怎么想?” “谋杀是在什么时间发生的,先生?” “如果是安伯里奥兹先生干的,就是在十二点零五分到二十分之间的任何时间;如果是其他人干的,就是在十二点二十五分以后。否则,安伯里奥兹先生会看到尸体。” 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乔治。 “现在,我的好乔治,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乔治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突然想到,先生——” “什么,乔治?” “您将来需要再找一个牙医看牙,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说: “你大有长进啊,乔治。我还从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乔治很满足地走了出去。 赫尔克里·波洛继续喝着他的热巧克力,把刚才列出的事实又过了一遍。他对自己的思路感到满意,黑手就在他所列的这几个人中——先不管他的这些想法到底是受到了谁的启发。 接着,他挑动了下眉毛。他发现这个名单并不全,他漏掉了一个人。不能漏掉任何人——即便是最没有可能的人。案发时房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在纸上写下: 巴恩斯先生。 10 乔治通报说:“有位女士打电话找您,先生。” 一周前,波洛猜错了一位来访者,但这次他猜对了。 他立刻就听出了她的声音。“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 “请讲。” “我是简·奥利维娅——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的外甥孙女。” “是的,奥利维娅小姐。” “请问您能到哥特楼来一趟吗?我有点儿事想告诉您。” “当然可以,什么时间合适?” “请您六点三十分来吧。” “我会到的。” 有那么一瞬间,来电者独断专横的语气变得有些犹豫不决:“我……我希望没有打扰到您的工作吧?” “一点儿都没有。我正在等着您来电话呢。” 他迅速放下电话听筒,从电话机旁走开,脸上带着微笑。他心想,不知简·奥利维娅会用什么借口召他过去。 刚到哥特楼,他就被径直领进了朝河的大书房。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坐在一张书桌前,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把裁纸刀,脸上带着一丝因为家里女人太多而特有的烦躁。 简·奥利维娅站在壁炉边上。波洛进门时,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正在唠叨着:“我真的认为在这件事上应该考虑一下我的感受,阿利斯泰尔。” “是的,朱莉娅。当然了,当然了。” 阿利斯泰尔安慰她说,一边站起身来迎接波洛。 “如果你们要谈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就不待在这儿了。”那个女人又说。 “我正要谈,妈妈。”简·奥利维娅说。 奥利维娅夫人快步离开房间,看都没看波洛一眼。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 “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波洛先生。您已经见过奥利维娅小姐了,是吗?是她把您给叫来的——” 简紧接着说: “是想问一下报纸上到处都在登的那个失踪女人的情况,叫什么西尔小姐。” “塞恩斯伯里·西尔,对吧?” 简转向波洛。 “这名字好拗口,所以我一下就记住了。我来告诉他,还是您来,阿利斯泰尔姨公?” “亲爱的,还是你来讲吧。” 简又一次转向波洛。 “有件事也许不重要,但是我想您应该知道。” “什么事?” “就是上次阿利斯泰尔姨公去看牙医时——我说的不是那天——是大约三个月以前的事儿。我和他一起坐劳斯莱斯出门,车先把他送到夏洛特皇后街,然后再送我到雷津公园去见几个朋友,之后再回来接他。我们在五十八号停下,姨公下了车。就在这时,一个女的从五十八号出来——是个中年女人,头发弄得很夸张,衣着也很艺术。她径直朝姨公走去,说(简·奥利维娅吊起嗓子尖声说):‘噢,布伦特先生,您肯定不认识我了吧!’哦,当然,我从姨公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根本就不记得她——” 阿利斯泰尔叹了口气。 “我确实想不起。总有人对我说——” “他又摆出了那副面孔。”简接着说,“那种表情,貌似彬彬有礼,却明显是装的,就连小孩子都能看出来。他特别不确定地说‘哦……啊……当然。’那可怜的女人继续说‘我是您太太的一个好朋友!’” “他们通常都会这么说。”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的声音变得更加沮丧。 他苦笑着说: “每次到最后都是同样的结局!给这里或那里捐点儿钱。那一次是给印度妇女基督教慈善组织 捐了五英镑,也不算太多!” “她确实认识您太太吗?” “呃,她是那个基督教慈善组织的,所以也许会认识她。如果她们真的认识的话,我觉得可能是在印度的时候。我们大约十年前在印度住过。但是,当然,她肯定不是我太太的好朋友,不然我一定会知道。她们有可能在某个活动上碰到过一次。” 简·奥利维娅说: “我不信她与丽贝卡姨婆见过面,我觉得她根本就是找借口和您搭讪。”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大度地说: “她也只不过是想要我捐点儿钱而已。” “那完全有可能,”简说,“不过,我觉得她那样冒充您的熟人确实有点儿奇怪,姨公。”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还是同样大度地说: “她就是想要我捐款。” 波洛问:“她事后也没有再找过您?” 布伦特摇摇头。 “我再也没想起过她,我甚至已经忘了她的名字,直到简在报纸上看到。” 简有点儿犹豫地说:“呃,我就是觉得波洛先生应该知道这事儿!” 波洛礼貌地说:“谢谢您,小姐。”他又说:“我不再打扰您了,布伦特先生。您可是个大忙人。” 简马上接着说:“我送您下去。” 赫尔克里·波洛的小胡子下面浮现出一丝窃笑。到了楼下,简突然停下来,对波洛说:“到这边来。” 他们走进一个大厅边上的小房间。她转身面对着他,问:“您之前在电话里说您正等着我的电话是什么意思?” 波洛微笑着,伸出两只手说: “就是这个意思啊,小姐。我正在等您的电话,然后您就打过来了。” “您是说您知道我会给您打电话,说这个塞恩斯伯里·西尔的事儿?” 波洛摇摇头,说:“那只是个借口。如果需要,您可能还会找到其他什么话题。” 她说:“我也是见鬼了,为什么要给您打电话?” “为什么您要把关于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这些珍贵的信息告诉我,而不是苏格兰场?因为人们通常会很自然地那么做。” “好吧,无所不知先生,您到底知道多少?” “我知道那天当你听到我去过霍尔本宫酒店之后,您就对我感兴趣了。” 她面色一下变得惨白,把波洛吓了一跳。他想不到她那被太阳晒出的古铜色能一下子就变绿。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 “您今天把我叫过来是想诱使我——是这么说的,对吧?——对,诱使我谈谈霍华德·赖克斯先生。” 简·奥利维娅说: “他是谁?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装得太不像了。 波洛说: “您不需要诱使我,小姐,我会告诉您我知道的,或者我猜到的东西。我们第一次来这儿的那天,贾普探长和我,你见到我们时特别吃惊,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您以为您的姨公出事儿了,为什么?” “呃,他是那种容易出事儿的人啊。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炸弹——就在赫约斯洛伐克贷款之后。他还收到过好多恐吓信。” 波洛说: “贾普探长告诉您有个牙医,莫利先生,被枪杀了。您还记得您当时的回答吗?您说‘可是,这太荒唐了啊!’” 简咬着嘴唇,说: “我是这么说的吗?那我真是太奇怪了,对吧?” “那是个充满好奇的感叹,小姐。它说明您知道莫利先生的存在,您似乎期待着发生点儿什么——并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但有可能发生在他的那所房子里。” “您还真喜欢编故事,是吧?” 波洛没有理会她。 “您期待着,或者说您害怕莫利先生的房子里会发生什么事情。您担心这件事会发生在您的姨公身上。如果是这样,您一定知道些我们并不知道的东西。我把那天去过莫利先生那儿的人捋了一遍,立即想到了其中一个可能和您有关联的人——他就是那位年轻的美国人,霍华德·赖克斯先生。” “就像连载故事那样?下一个惊险篇该是什么了?” “我去见了霍华德·赖克斯先生。他是个既危险又有魅力的年轻人——” 波洛故意停住了口。 简陷入沉思般地说:“他的确是,对吧?”接着又微笑着说:“好吧!您赢了!我快被吓死了。” 她向前探了探身子。 “我要告诉您一些事情,波洛先生。您是那种别人骗不了的人,与其让您这样四处窥探猜测,还不如告诉您算了。我爱那个男人,霍华德·赖克斯,我都为他着迷了。我妈妈把我带到这里来就是要把我从他身边拉走。一半是为这个,一半是想让阿利斯泰尔姨公能喜欢我,等他死后把他的钱留给我。” 她接着说: “我妈妈是他太太的外甥女。妈妈的妈妈是丽贝卡·阿诺德的姐姐。他是我的姨公。因为他自己没有什么近亲,所以妈妈觉得我们有理由成为他的遗产继承人。她自己也总是随意向他讨东西。 “瞧,我对您很坦白,波洛先生。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其实我们自己也有很多钱——在霍华德看来已经到了可鄙的数量——但是我们还不属于阿利斯泰尔姨公的阶层。” 她停顿了一下,一只手突然猛拍了一下椅子扶手。 “我怎么才能让您明白?我从小到大所相信的一切,都是霍华德所憎恨的,想要废除的。有时,您知道,我觉得他确实想这么干。我很爱阿利斯泰尔姨公,但是他有时也很让我心烦。他的做派特别老套——典型英国人的那种——特别小心翼翼,而且保守。我有时也觉得他和他代表的那个势力应该被赶走,因为他们正在阻碍发展,如果没有他们,我们能做得更好!” “您已经接受赖克斯先生的想法了?” “是又不是。霍华德,比他的那些同伴们更狂野。有些人,您知道,他们也同意霍华德的观点。他们愿意做出尝试,如果阿利斯泰尔姨公和他的同僚们同意这么做的话。可他们永远都不会同意!他们只是消极地坐在那里,摇着头说‘我们千万不能冒这个险。’还有‘这样做对经济很不利。’还有‘我们必须考虑到我们的责任。’还有‘看看过去的历史。’但是我认为人不能老是看历史,这是往后看,人必须得朝前看啊。” 波洛轻轻地说:“这是个很诱人的观点。” 简鄙视地看着他:“您也这么说!” “也许是因为我也老了吧。老人们有的是旧梦——你看,只有旧梦啦。”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语气严肃地问: “为什么霍华德·赖克斯先生会在夏洛特皇后街预约看牙呢?” “因为我想让他见见阿利斯泰尔姨公,而且我想不到其他的方法。他一直在说阿利斯泰尔姨公的坏话——充满……充满仇恨的那种。所以我觉得如果他能见到姨公,看到他是个多么和善的人,或许会有所改变……我不能安排他来这里见面,因为我妈妈……她肯定会把事情搞砸的。” 波洛说:“但是做了预约后,您又有点儿害怕了。” 她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说: “是啊,因为……因为有时霍华德会做些出格的事儿。他……他——” 赫尔克里·波洛说:“他想走捷径,铲除——” 简·奥利维娅喊道:“别说了!” 第四章 理顺它 第四章 理顺它 1 时光流逝。莫利先生已经死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有任何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消息。 贾普对于这件事变得越来越烦躁:“真见鬼,波洛,这个女人一定在什么地方。” “毫无疑问,亲爱的贾普。” “她要么死了,要么还活着。如果是死了,那么她的尸体在哪儿?假如说,她自杀了——” “又一个自杀?” “我们先不说这个。你还是认为莫利是被杀的,我说他是自杀。” “你们查到那把手枪的来历了吗?” “没有,那把枪是外国造的。” “这就很能说明问题,对吧?” “不是你说的那种。莫利去过国外,他坐过邮轮,和他姐姐一起。不列颠岛的人都喜欢坐邮轮。他有可能从国外带回一把枪。他们都喜欢把生活想象得很危险。”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 “别打岔,我刚才说的是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啊——那个可恶的女人自杀了,比如她投河自尽了,那么尸体现在应该已经漂上岸了。假如她是被杀的,也是同样的情况。” “除非有人在她的尸体上绑了重物,然后扔进泰晤士河。” “我猜你还想说从伦敦东区的某个地窖里弄出来吧!你听上去像个惊险小说女作家。” “我知道,我知道,一说起这个我就会脸红!” “而且她是被一帮国际坏分子给干掉的,对吗?” 波洛叹了口气,说: “最近还真有人告诉我存在这种事儿。” “谁告诉你的?” “伊灵城堡园路的雷金纳德·巴恩斯先生。” “哦,他有可能知道。”贾普将信将疑地说,“他在内政部的时候跟那些外侨打交道。” “那么你不同意这种看法吗?” “这种事不归我管——不过是的,确实有这种事情发生,但是并没有普遍性。” 他们沉默了一阵,波洛用手抚弄着他的小胡子。 贾普说: “我们拿到了一两个新的线索。她从印度回来时,和安伯里奥兹乘的是同一艘船,但她坐的二等舱,而他是一等。所以,我不觉得这里面会有什么问题。不过萨伏依酒店的一个侍者说她在他死的前一周和他一起在那里吃过一次午餐。” “那么,他们两个之间可能会有联系?” “也许是,但我觉得不太可能。我想一个热心宗教慈善的女士不会掺和到什么反常生意中。” “安伯里奥兹掺和进了什么你所说的‘反常生意’吗?” “是的,他与一些中欧人联系密切,搞间谍活动。” “你确定吗?” “是的,哦,他不做那些脏活儿,我们逮不到他。他只是做些组织、接收报告之类的事。” 贾普稍稍停顿,又接着说: “但是这跟塞恩斯伯里·西尔的事没有任何关系啊,她又不会做这种非法勾当。” “她曾住在印度,记得吧,去年那里可是十分动荡。” “安伯里奥兹和优秀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我怎么都觉得他们不像是同伙。” “你知道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是已故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夫人的密友吗?” “谁说的?我不信。她们俩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她自己说的。” “她跟谁说的?”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 “噢!是这样啊。他对这种人一定司空见惯了吧。你觉得会不会是安伯里奥兹在利用她?这么做没用,布伦特只会给她一点儿捐款把她给打发了,不会请她去过个周末什么的。他没有那么天真。” 波洛表示同意。过了一两分钟,贾普又继续他对塞恩斯伯里·西尔的总结:“我猜她的尸体可能被某个变态的科学家泡入了硫酸池中——这是故事书里人们所酷爱的另一种结论。但是,我告诉你,这些都是胡编滥造。如果那个女人死了,她的尸体一定已经被悄悄地埋在了什么地方。” “但是,在哪里呢?” “说的就是啊,她在伦敦消失了,这里没人有花园——适合的花园,比如一个偏僻的养鸡场什么的。我们倒是要找这样的地方!” 花园!波洛的思绪迅速闪回到伊灵的那个修剪得整齐漂亮的花园。如果那里埋着一具女尸该是多么荒诞啊!他默默提醒自己别胡思乱想。 “如果她没有死,”贾普继续说,“那么现在在哪里呢?已经一个多月了,她的特征描述已经通过报纸发布到了全英格兰——” “没有人看到过她吗?” “哦,不,确切地讲大家都看到她了!你想象不到有多少像她那样容颜已褪,身着橄榄绿毛衣套装的中年妇女。有人在约克郡的荒野上看到过她;有人在利物浦的酒店里看到过她;还有人在德文郡的酒店和拉姆斯盖特的海边看到过她!我的人花了很长时间耐心地调查这些报告——这些信息带给我们的是一堆和她长相类似的中年女士。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波洛同情地咋了咋舌头。 “然而,”贾普接着说,“她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是说,有时候你会遇到一个,我们所说的虚幻人——一个人来到一个地方,佯称自己是斯宾克斯小姐,而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位斯宾克斯小姐。但是这个女人是真实的,她有历史,有背景!我们了解她童年之后的所有经历!她一直过着极其正常和理智的生活,突然,一眨眼,她就消失了!” “一定有什么原因。”波洛说。 “她又没有开枪打死莫利,如果你是在想这个。她走后,安伯里奥兹还见到过她。我们还查过她那天上午离开夏洛特皇后街的行踪。” 波洛不耐烦地说: “我从来没想过是她杀了莫利。她当然没有。但不管怎么说——” 贾普说:“如果你对莫利的推测是对的,那么很有可能他告诉了她些什么。虽然她没有怀疑,却让杀害他的凶手起了歹意。如果是这样,她有可能是被人蓄意除掉的。” 波洛说: “这些都需要一个组织才能做到,这就比夏洛特皇后街死了一个无名牙医要严重多了。” “你不要完全相信雷金纳德·巴恩斯对你说的!他是个奇怪的老家伙,满脑子都是间谍和共党分子。” 贾普站起身来。 波洛说:“有消息及时通知我。” 贾普走后,波洛坐在桌子边上眉头紧锁。他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什么呢?他记起来他曾经是怎么坐在这儿,随笔写下了各种毫无关联的事和一串名字。 窗外,一只鸟嘴里衔着一根树枝从他眼前飞过。 他自己,也在搜集一根根的树枝。五,六,衔树枝…… 他有树枝了——目前已经有了不少。它们都在那儿,整整齐齐地摆在他有条理的脑袋里,但他还不打算把它们进行排序。这是下一步的工作——把它们排列好。是什么让他踌躇不前呢?他知道答案,不过他还在等着某件事,一件不可避免的、注定要发生的事。它又是这链条上的一个节点。等它出现了,他就可以继续下去…… 2 一周后的一个夜晚,他的召唤来了。贾普在电话里很莽撞地说: “嘿,波洛?我们找到她了。你最好过来一趟。贝特西公园,里奥博特国王公寓四十五号。” 一刻钟后,一辆出租车把波洛带到了里奥博特国王公寓门外。 这是一幢很大的公寓楼,俯瞰贝特西公园。四十五号在二楼。 贾普面色严峻,亲自为他开了门。 “进来吧,”他说,“让人不太舒服啊,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想亲眼看看。” 波洛问——但其实并不是在问: “死了?” “可以说是死得不能再透了!” 波洛听到从右边门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歪过头去看。 “是那个门童,”贾普说,“正在洗碗池那儿吐呢!我必须把他找来辨认。” 他朝走廊里头走去,波洛跟在后面。他的鼻子皱了皱。 “不好闻啊。”贾普说,“但是你还能指望什么?她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 他们走进了一间小小的堆放杂物和箱子的储物间。屋子中间是一个大铁皮箱,通常用来装皮草的那种。箱子的盖子敞开着。 波洛向前走了几步,朝箱子里面望去。 他先看到那只脚,穿着那只带有装饰扣的邋遢鞋子。他记起这就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一个鞋扣。 他的眼神慢慢往上移动,经过那件绿色的羊毛外衣和裙子,停在了头部。 他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惊叫。 “我明白,”贾普说,“非常可怕。” 那张脸被打得稀巴烂,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两个男人转过身时,脸色无疑都变成了豆绿色。 “噢,好吧,”贾普说,“这就是日常工作——我们的日常工作。当然了,我们的工作有时真糟糕。我看到那边房间里有瓶白兰地,你最好去喝点儿。” 客厅装饰得很有品位,很时尚,不少地方配有金属饰品。几把宽大舒适的椅子看上去方方正正,用软垫子包着。垫子的面料上是浅褐色的几何图案。 波洛看到了那瓶酒,给自己倒了些。喝完后,他说: “确实让人不舒服!现在,我的朋友,跟我说说情况吧。” 贾普说: “这套公寓属于一个叫阿尔伯特·查普曼的夫人。查普曼夫人,据我了解,是一位穿着时尚的金发女郎,四十多岁,按时付账单,喜欢时不时和她的邻居们打打桥牌,但是多少有点儿孤僻。没有孩子。查普曼先生是一个旅行商人。塞恩斯伯里·西尔在我们和她谈完话的那天晚上来到这儿,大概是七点十五分的时候。所以她有可能是从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直接到这儿来的。她之前曾经来过这里一次,门童这么说。你看,一切都很清楚——来拜访一个朋友。门童带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乘电梯来到这个单元门口,他最后看到她时,她正站在门口的垫子上按门铃。” 波洛说:“他记起这些事可花了不少时间!” “他之前好像犯了胃病,住院了。另一个人来暂时顶替他。直到大概一周前,他偶然在一张旧报纸的‘寻人启事’中看到了她的特征描述。他对妻子说‘看上去非常像来找二楼查普曼夫人的那个老女人。她就是穿着一件绿色羊毛外套,鞋子上带着鞋扣。’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他又记起来,‘好像她的名字也有点儿像,哎呀,就是——什么什么西尔小姐!’” “然后,”贾普继续说道,“出于正常的顾虑,他花了四天时间考虑要不要联系警局,最后才提供了他知道的信息。我们开始还以为不会有什么结果。你不知道我们已经收到过多少虚假情报。于是,我让贝多斯警官先过来看看——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不过受的高等教育似乎太多了点儿,但他也是不得已。现在时兴这个。然后,贝多斯马上就发现我们终于找到了线索。首先,这个查普曼夫人事发前有一个多月都没住在这儿。她没留地址就离开了。这就有点奇怪了。事实上,他了解到的关于查普曼先生和太太的所有情况也都很奇怪。他还了解到门童没看到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离开。这件事本身不奇怪,她也可能是从楼梯下来,所以他没看到她出去。但是门童又告诉他查普曼夫人也是突然离开的。他们俩只是第二天在她门上发现了一张很大的用印刷体写的字条儿:‘告诉娜丽别买牛奶了,我有事出门了。’ “娜丽是每天来她家做事的女佣。查普曼夫人过去也有过一两次突然离开的情况,所以那个女孩儿没觉得有多奇怪。但奇怪的是,她都没有叫门童上来帮她把行李拿下去,或者帮她叫出租车。 “总之,贝多斯决定进屋看看。他申请了搜查证,从经理那儿拿来了通用钥匙。他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只是浴室里好像被匆忙地清洁过,地毡上有血迹——是在地毡的角落处,冲洗地面的时候漏掉的。这之后,就是寻找尸体的问题了。查普曼夫人离开时不可能带任何行李,否则门童就会看到。所以尸体一定还在这套公寓里面。我们不久就看到了那个皮草箱——箱子很严实,你知道,就放在那个位置,钥匙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我们打开箱子,发现失踪的女士就在里面!简直是现代版的恐怖故事。” 波洛问:“查普曼夫人那边呢?” “你想问她哪方面?西尔维亚是谁?(顺便说下,她的名字叫西尔维亚。)她是干什么的?有一件事非常肯定。那就是西尔维亚,或者西尔维亚的朋友,谋杀了那位女士并且把她放进了箱子里。” 波洛点点头。他问:“但是为什么把她的脸给毁了?这可有点残忍啊。” “我也觉得残忍!至于为什么——那,只能靠猜了。也许纯粹是为了报复,或者有可能是为了掩盖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 “但是并没能掩盖她的身份哪。” “没能,因为我们不仅很清楚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走失那天穿了什么衣服,就连她的手提包也被塞进了箱子里。包里其实还有一封以前的信,是发往她住过的拉塞尔广场那边的一家酒店的。” 波洛坐直了身子,说:“但是这个不合常理啊!” “确实不合常理,我想是个骗局。” “是啊……也许……是个骗局。但是——” 他站起身。 “这里你看完了吧?” “看完了,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想看看查普曼夫人的卧室。” “尽管去吧。” 卧室里看不到任何匆忙离开的痕迹,所有东西都摆放得井然有序。床是铺好了还没睡过的样子。房间里到处都是厚厚的一层尘土。 贾普说: “没有指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有一些厨具,但我猜上面只会有女佣的指纹。” “这说明谋杀发生后,这个地方被精心打扫过了。” “是的。” 波洛的目光把整个屋子扫了一遍。这个卧室像客厅一样,布置得很现代;而且,他在想,布置这房子的人还很有钱。这里摆的物件都比较昂贵,但又不是超级贵,看上去很不错但又不是顶级货。房子的主题色是玫瑰粉。他打开那个嵌入式衣柜看了看,还扒拉了几下里面的衣服——挺体面的衣服,但同样不是最好的质地。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鞋子上——它们大多是当下流行的各种款式的凉鞋。有的是那种夸张的软木底。他拿起一只在手上比了比,发现查普曼夫人穿五号鞋,然后把鞋子放了回去。在另一个衣柜里,他看到有一摞皮草,堆成一堆。 贾普说:“是从皮草箱子里拿出来的。” 波洛点点头。他在摆弄着一件灰色松鼠皮衣,赞赏地说:“上等皮草。” 波洛走进卫生间,那里摆放着很多化妆品。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定妆粉、腮红、遮盖霜、护肤品、两瓶染发剂。 贾普说:“依我看,她不是那种天然的金发。” 波洛低声说: “大部分女人一到四十岁,我的朋友,就开始有白发了。但是查普曼夫人是个不愿顺从自然的人。” “她现在也许已经改染成了棕红色。” “有可能。” 贾普说:“你好像发现了什么,波洛,哪里不对劲儿?” 波洛说:“呃,是的,我觉得不太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你来看,这儿,解释不通啊。” 他果断地走回到储物间,抓住女人尸体上穿着的一只鞋子,费了不少劲才把它脱下来。他仔细观察上面的鞋扣——是用手工蹩脚地缝上去的。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说: “这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贾普不解地问: “你在干什么?把事情复杂化吗?” “正是。” 贾普说:“一只皮鞋,带着鞋扣,有什么不对啊?” 赫尔克里·波洛说: “没什么不对,完全没有,但我还是弄不明白啊。” 3 门童说,住在利奥波德国王公寓八十二号的默顿太太是查普曼夫人在这个公寓里最要好的朋友。 所以,接下来,贾普和波洛就来到八十二号。 默顿太太一讲起话来就喋喋不休。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闪着光,头发精心梳理过。让她打开话匣子非常容易,她是那种一遇事就激动的人。 “西尔维娅·查普曼——哦,当然了,我不是特别了解她。应该说,不是特别亲近的朋友。我们偶尔会在晚上一起打打桥牌。有时去看看电影,当然也一起出去购物。但是,呃,请告诉我,她没有死吧?” 贾普告诉她没有。 “噢,那我真是太高兴了!但是刚才邮递员特别激动,说是楼里发现了一具尸体。不过人不能听风就是雨,对吧?我从来都不那样。” 贾普又问了她一个问题。 “没有,我一直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查普曼夫人的消息。那天我们还说好要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去看琴吉·罗吉斯和弗雷德·阿斯泰的新电影。她那天只字没提她要离开的事儿。” 默顿太太从来都没听说过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查普曼夫人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个名字。 “不过,您知道,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隐约感觉有点熟悉,我好像最近在哪里看到过。” 贾普干巴巴地说:“最近几周各个报纸都在登——” “对了,有个什么人失踪了,是吧?那么您认为查普曼夫人可能会认识她?不会的,我肯定我从来都没有听西尔维娅提过这个名字。” “您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查普曼先生的情况吗,默顿太太?”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说: “我想他是个旅行商人。查普曼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他经常到国外出差,好像是替一家做军火生意的公司做事,整个欧洲都跑遍了。” “您见过他吗?” “没有,从没见过。他很少在家,而且一旦在家,他和查普曼夫人就不愿意和外人来往。这也很正常。” “您知道查普曼夫人是否有什么比较近的亲戚或者朋友吗?” “朋友我不太知道,但我觉得她没有什么很近的亲戚。她从来都没说过。” “她去过印度吗?” “据我所知没有。”默顿太太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请告诉我,您为什么问这些问题?我很清楚您是苏格兰场的人,所以一定有什么原因?” “哦,默顿太太,您会知道,事实上,我们在查普曼夫人的寓所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啊!?”一时间,默顿太太的两眼瞪得溜圆,看上去就像只小狗。 “一具死尸!不是查普曼先生,对吧?也许是外国人吧?” 贾普说:“不是男人,是具女人的尸体。” “女人。”默顿太太看上去更加吃惊了。 波洛轻轻地问:“您为什么觉得会是个男人呢?” “呃,我不知道,好像应该是个男人吧。” “可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查普曼夫人经常接待男士来访者吗?” “噢,不……不是的,”默顿太太很生气地说,“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西尔维娅·查普曼绝对不是那种女人——绝对不是!只不过,查普曼先生……我是说……” 她停住不说了。 波洛说:“我认为,女士,您没有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们。” 默顿太太不确定地说: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应该怎么做!我是说,我并不想辜负别人的信任,而且我从来都没有把西尔维亚说的话告诉过任何人,除了一两个特别可靠的好朋友——” 默顿太太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说: “那是有一天她偶然提到的。我们当时正在看一部关于间谍的电影,查普曼夫人说能看出这个写剧本的人对于此题材知之甚少。然后,她就说了那个秘密,不过她先让我发誓保密——查普曼先生是个间谍。我是说,这就是他长期在国外的真正原因。那个军火公司只是个幌子。查普曼夫人特别担心,因为他不在家时她都不能给他写信,也收不到他的信。当然了,这多危险哪!” 4 当他们从楼梯上下来回到四十二号时,贾普突然爆发了:“又是菲利普·奥本海默 的影子,又是瓦伦丁·威廉姆斯 的影子,又是威廉·勒古 的影子,我觉得我都快要发疯了!” 贝多斯警官,那位精明的年轻人,正在等着他们。 他恭敬地说: “从女佣那里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先生。查普曼夫人好像很频繁地更换女佣,目前这个才为她工作一两个月。她说查普曼夫人是个好人,喜欢听广播,说话也很和善。这个姑娘觉得查普曼夫人的老公是个没公开的同性恋,可是查普曼夫人没有觉察到。她有时会收到从国外来的信,有几封寄自德国,两封寄自非洲,一封寄自意大利,一封寄自苏联。这个姑娘的男朋友集邮,查普曼夫人总是把邮票从信封上撕下来送给她。” “查普曼夫人的文件里有什么有用的吗?” “什么都没有,先生。她留下的文件不多,几张账单和几张收据,都是本地的;一些旧的剧院节目单;一两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烹饪食谱;还有一本印度妇女基督教会的小册子。” “我们可以猜到是谁把它拿来的。她听上去不像是个女杀手,对吧?但应该就是她。起码她是个帮凶。那天晚上没有陌生男子出现吧?” “门童不记得有。但是,我觉得过了这么久他也记不清了。毕竟这是个很大的住宅群,总是有人进进出出。他之所以记得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来访日期,是因为他那天晚上身体特别不舒服,第二天就被送进了医院。” “其他套房里有没有人听到点儿什么动静?” 年轻人摇摇头。 “楼上和楼下的两个套房我都问过了,没有人记得听到过任何不寻常的声音。我估计他们当时都开着收音机。” 法医洗完手,从卫生间走出来。 “尸体的味道实在太大了,”他兴致勃勃地说,“等你们完事儿后把她送过去,我再检查些细节。” “看不出死因吧,医生?” “在做解剖前不可能知道。我认为面部的那些伤痕肯定是死后才有的。不过等你们把她送到解剖室以后我会了解得更多。中年妇女,非常健康。头发被染成金色,但发根灰白。身体上也可能会有可供辨认的特征标记——如果没有,就不太容易辨认她的身份——呃,你们知道她是谁,太好了?什么?就是最近一直在找的那个失踪女人吗?哦,你知道,我从来都不看报纸,只做填字游戏。” 贾普挖苦道:“您就是这么读报的!” 这时,医生走出了房间。 波洛俯身检查书桌。他随手拿起一本棕色的小地址簿。 细心的贝多斯说: “那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理发师、裁缝的信息,我把那些属于她私人朋友的人的名字和地址都记下来了。” 波洛打开小本子,翻到字母d那一页,他读着上面的记录: 戴维斯医生,阿尔伯特王子街十七号; 德雷克和蓬波乃迪,鱼贩子; 再往下是: 牙医,莫利先生,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 波洛的眼中闪过一道绿光,他说: “我想,要查明死者的身份并不那么困难。” 贾普不解地看着他说: “确定啊——你不要猜测——” 波洛坚定地说: “我就是想要确定。” 5 莫利小姐搬到乡下去了,她在离赫特福德不远的地方有间小小的农舍。 这位掷弹兵友好地接待了波洛。自从弟弟死后,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身板儿挺得更直,对待生活的态度也更加不屈不挠了。她十分痛恨庭审的结果给弟弟的职业名声所带来的诽谤。 她有理由相信波洛也会和她一样,并不认同陪审团的判决,所以她见到波洛时变得稍微和善了一些。 她迅速自如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莫利先生所有的行业证书及文件都由内维尔小姐整理好,并且交给了莫利先生的继任者。有些病人自动转到了赖利先生手里,另一些接受了新来的医生,还有一些去找别的牙医了。 莫利小姐介绍完这些后说: “这么说,你们已经找到了亨利的那个女病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她也被谋杀了。” 她说“也”时,故意加重口气,并带着蔑视。 波洛说:“您弟弟从来没有特别跟您提起过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吗?” “没有,我不记得他提起过。如果他遇到一个特别难缠的病人就会告诉我,如果有病人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儿,他也会讲给我听。不过,我们通常不大谈论他工作的事儿。他也很希望在一天过去之后,不再去想白天的工作。他有时会觉得特别累。” “您听说过您弟弟的病人中有查普曼夫人这个人吗?” “查普曼?没有,我好像没听说过。内维尔小姐可以回答您这些问题。” “我正想和她联系,她目前在哪里?” “她在拉姆斯特的一个牙医那里找到了工作。” “她还没有和那个年轻人弗兰克·卡特结婚吧?” “没有,我倒宁愿这件事情永远都别发生。我不喜欢那个年轻人,波洛先生,真是不喜欢。他有点不对头,我还是觉得他连起码的道德观念都没有。” 波洛说:“您觉得他会是杀害您弟弟的凶手吗?” 莫利小姐缓缓地说: “我觉得他也许能干出这种事来——他脾气特别暴躁。不过我想不出他能有什么动机,他也没什么机会去干这件事。您知道,亨利并没有成功说服格拉迪斯放弃他,她还是一心一意地跟他好着。” “您觉得他可能会被人收买吗?” “收买?去杀害我弟弟吗?这个想法太奇怪了!” 这时,一个面容姣好的黑发女子端了茶进来。等她关门离开后,波洛说: “这个女孩子在伦敦时就跟着您,对吗?” “阿格尼丝?对,她原来就在那里做女佣。我让厨子走了,反正她也不想搬到乡下来。阿格尼丝现在为我料理所有的事情,她已经慢慢变成一个很好的小厨子了。” 波洛点点头。 他对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的内务安排已经了如指掌。悲剧发生后,他已经把这些细节全都认真地思考了一遍。莫利先生和他姐姐把房子的二楼作为居住区,地下室是完全封闭的,不过有一个很窄的通道通往后院。后院有一个绑着绳索的篮子,一直可以拉上顶楼,用来运送从小商贩那里买来的东西。院子里还安有一个通话器。所以,进入屋子的唯一入口就是前门,艾尔弗雷德负责开门。基于以上情况,警方得出结论,那天上午不可能有外人进入那栋房子。 厨子和女佣已经跟着莫利家好多年了,品行一直都很好。所以,尽管从理论上来说,她们其中一个有机会溜到楼上开枪打死主人,但是这个可能性从未被认真考虑过。她们两个在接受询问时也都没有露出任何异常的慌张或烦躁。她们俩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排除了行凶的可能。 然而,当波洛准备离开时,阿格尼丝把他的帽子和手杖递给他。她一反常态地紧张急切,问道: “关于……关于主人的死,有人知道更多的情况吗,先生?” 波洛回过身去看着她说: “还没有更多的消息。” “他们还是很肯定他是自杀,因为弄错了药量吗?” “是的,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阿格尼丝用手揉搓着围裙,把脸瞥向一边,含混不清地说: “女……女主人不这么想。” “你或许和她有同感?” “我?噢,我啥都不知道,先生。我只是……只是想问一下。” 赫尔克里·波洛用无比温柔的语气问: “你想完全相信他是自杀,这样你会感到轻松些,对吗?” “噢,是的,先生,”阿格尼丝马上说,“是这样的。” “也许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吧?” 她惊慌的眼神与他的相撞,吓得立刻缩了回去。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先生。我只是随便问问。” 朝大门走去时,赫尔克里·波洛问自己:“可她为什么要问呢?” 他预感到这里面一定有文章,但是目前他还猜不到是什么。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6 当波洛回到自己的公寓时,他吃惊地发现有一个不速之客正在等着他。 他从椅子背后首先看到了来者光秃的脑袋,紧接着巴恩斯先生瘦小的身躯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他客套地抱歉来访打扰,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 他之所以来这里,据他解释说,是对赫尔克里·波洛的一个回访。 波洛表示很高兴见到巴恩斯先生,并吩咐乔治送上咖啡,除非来客喜欢喝茶、威士忌或者饮料? “咖啡就挺好,”巴恩斯先生说,“我想您的男仆煮的咖啡一定不错,大部分英国仆人都会这个。” 之后,他们又寒暄了几句客套话。巴恩斯先生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说: “我想对您明说,波洛先生,我来这里纯粹是出于好奇心,因为我觉得您会了解这个奇怪案子的所有细节。我看到报纸上说他们找到了失踪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而且已经组织了一次审讯,为了找到新的证据又休庭了,据说死因是药物过量。” “您说得没错儿。”波洛回答说。 停了一会儿,波洛问: “您听说过阿尔伯特·查普曼吗,巴恩斯先生?” “啊,就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去的,并死在那儿的那个公寓女主人的丈夫?看起来他是个难以捉摸的人物。” “但不会完全不存在这个人吧?” “呃,不,”巴恩斯先生说,“存在,他当然存在——或者说曾经存在过。我听说他已经死了,但是我们不能相信这些谣传。” “他是什么人呢,巴恩斯先生?” “我想他们在法庭上不会说这个,除非万不得已。他们仍会拿出军火公司旅行商人那一套。” “这么说他是间谍了?” “他当然是啦。但是他不能告诉他太太有关工作的事儿,什么都不能说。事实上,他结婚之后就不应该继续做间谍了。这种情况很少见——我是说如果你是真正干秘密工作的人的话。” “而阿尔伯特·查普曼就是间谍?” “是的,q.x.912,这是他的代号,间谍很少用名字。呃,我并不是说q.x.912是多么重要的代号,或者类似的什么。但是他很有用,因为他是那种很平常的家伙,那种你见过之后很难记得他面孔的人。一封光明正大的信会由我国驻鲁里塔尼亚大使送出,而一封非官方的、含有机密内容的情报就得由q.x.912,也就是阿尔伯特·查普曼先生来送了。” “那么他知道很多有用的情报了?” “有可能他什么都不知道。”巴恩斯先生饶有兴致地说,“他的工作就是上下火车、轮船或者飞机,并且编出一套可信的故事来解释为什么需要去那些地方!” “您听说他已经死了?” “我是这么听说的。”巴恩斯先生说,“但您不能听到什么就信什么,我从来都不这样。” 波洛目不转睛地看着巴恩斯先生问: “您觉得他太太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不好。”巴恩斯先生说。他瞪大眼睛看着波洛问:“您觉得呢?” 波洛说:“我有个想法——”他打住话头,然后慢慢地说,“这点特别让人费解。” 巴恩斯先生同情地小声问:“有什么事让您觉得苦恼吗?”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说:“是的,我亲眼看到的证据……” 7 贾普来到波洛的客厅,把他的圆礼帽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桌子颤抖了一下。 他说:“见鬼,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的好贾普,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贾普缓慢而怒气冲冲地说: “你为什么觉得那具尸体不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 波洛看上去很困惑。他说: “那张脸让我想不通。为什么要毁掉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的面孔呢?” 贾普说: “要我说,我倒希望老莫利还活在某个地方,他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真的有可能知道。你看,他是被人故意除掉的,这样他就不能做证了。” “如果他能亲自提供证据那当然再好不过。” “利瑟兰先生也可以,就是接莫利班的那个人。他有能力,而且也很有教养,提供证据不会有错的。” 第二天的晚报纷纷陆续登出了惊人的消息:在贝特西公寓里发现的那具先前认为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尸体,现已被确认是阿尔伯特·查普曼夫人。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的利瑟兰先生根据牙齿和颌骨毫无疑问地断定死者是查普曼夫人。有关她牙齿和颌骨的具体特征在已故的莫利先生的诊疗记录里都有记载。 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衣服被穿在死者身上,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手袋被放在了尸体旁边,但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这个人又在哪里呢? 第五章 肥母鸡 第五章 肥母鸡 1 他们从法庭出来,贾普兴高采烈地对波洛说: “这活儿干得太漂亮了,把他们都给镇住了!” 波洛点点头。 “是你先发现问题的。”贾普说,“但是,你知道,我对那具尸体也有看法。不管怎么说,你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毁掉一个死人的脸。真是一塌糊涂,让人极不舒服。所以很明显,这里面一定有原因。那么原因只有一个——掩盖死者身份。”他又大度地说,“不过我没能这么快就意识到它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尸体。” 波洛微笑着说: “但是,我的朋友,从根本上看,这两个女人的外表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查普曼夫人是个机智、漂亮的女人,懂得化妆,穿着也时尚;而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呢,穿着邋遢,而且不懂得用口红和腮红。但是她们的基本特征却很一致,都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差不多同样的身高和体形,都有了白发并且染成金色。” “是的,当然了,你这么一讲就很清楚了。有一点我们得承认——诚实的梅布尔把我们两个都给骗了,彻底给骗了。我还发誓说她是个正人君子呢。” “但是,我的朋友,她确实是。她的过去我们都了解啊。” “可我们不知道她还能搞谋杀——现在看起来是这样。西尔维娅没有杀死梅布尔,是梅布尔杀了西尔维娅。”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他还是不能相信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是个杀人犯。然而他耳边却仿佛听到巴恩斯先生轻轻的、带着讽刺的话语: “要留神那些体面的人……” 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在此之前一直是个体面人。 贾普加重语气说: “我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波洛,这个女人别想骗过我。” 2 第二天,贾普打来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奇怪。 他说:“波洛,你想听新闻吗?结束啦,伙计,彻底结束了!” “什么?——线路可能不是很好,我没听明白——” “完事儿了,伙计,彻底完事儿了。可以放假了!坐下来掰手指头玩吧!” 现在贾普语音中的苦涩再清楚不过了。这让波洛感到很吃惊。 “什么结束了?” “都是那该死的舆论!报道!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我还是不明白。” “好吧,听着啊,仔细听我说,因为我不能提具体的名字。你知道我们的调查吧?你知道我们在全国范围内搜捕那条玩把戏的鱼吧?” “是的,是的,完全明白,我现在明白了。” “呃,这个被叫停了。要我们闭嘴,不许声张。现在你明白了吧?” “是的,是的,可是为什么?” “可恶的外交部的命令。” “这是不是太反常了?” “这个嘛,有时也会有。” “他们为什么要袒护塞恩——那条玩把戏的鱼?” “不是,他们根本不在乎她。是因为媒体曝光——如果她被带到庭上审讯,a.c.夫人,就是死者的情况就会全部暴露于众。那才是秘密的一面!我只能猜想是因为那位讨厌的丈夫——a.c.先生,明白吗?” “明白,明白。” “他可能在海外某个敏感地带,他们不想坏了他的事儿。” “嗛!” “你说什么?” “我只是发出了一声烦躁的感叹,我的朋友。” “噢!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感冒了呢。是挺让人烦的!我会说出更重的词。让这件该死的事儿就这样溜过去,想起来我就光火。” 波洛淡定地说:“她溜不掉。” “我们是束手无策了,我告诉你!” “你们可能是——但我可不是!” “波洛好样的!那么你要继续调查了?” “是的,一直到死。” “哦,老伙计,你可别就这么死了!如果这件事一直这么下去的话,可能会有人给你寄一只毒蜘蛛!” 放下电话时,波洛对自己说: “哈,我刚才为什么会用这么夸张的词——‘一直到死’?是啊,太奇怪了!” 3 信是随着晚上的邮件一起到的,用打字机打出,除了签名。 亲爱的波洛先生: 您明天如果能抽时间来见我,我将非常感激。我可能有事要劳烦您。我建议十二点三十分,在我切尔西的房子那儿见面。如果您觉得合适,或许可以电话告知我的秘书?很抱歉这么晚才约您。 您忠实的,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 波洛把信摊平,又读了一遍。这时,电话响了。 波洛有时喜欢试着从他的电话铃声中猜测来电人的身份。 这次他马上就确信这个来电非同寻常。虽然不是他的哪个朋友打来的,但也不是拨错了号码。 他起身去接电话,礼貌地、略带外国口音说: “啊咯?” 一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问: “请问您的号码是多少?” “这里是白厅七二七二。” 一阵短暂的停顿,咔嚓一声,随后另一个声音出现了。是个女人的声音。 “波洛先生吗?” “是的。”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是的。” “波洛先生,你已经,或者将要收到一封信。” “您是哪位?” “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个。” “好吧,我收到了,女士。今晚我收到了八封信和三张账单。”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哪封信了。如果聪明的话,波洛先生,你就不会接受那份委托。” “这个,女士,应该是由我自己来定夺的事。” 那个声音冷冷地说: “我是在警告你,波洛先生。我们不会再容忍你的介入,别插手了。” “如果我偏要插手呢?” “那么我们会采取行动,让你不可能再介入……” “您这是在恐吓啊,女士!” “我们只是让你识相点……为你自己好。” “您还真是宽宏大量!” “你改变不了事情的发展趋势和已经安排好的计划,所以,别插手这些与你不相干的事!明白吗?” “呃,是的,我明白。但是我认为莫利先生的死和我有所相干。” 女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刺耳:“莫利的死只不过是连带发生的一件小事,他妨碍了我们的计划。他并不重要。” 波洛语带威胁但冷静地说:“这您可就错了……” “要怪他自己,他不识相。” “我也是,不肯识相。” “那你就是个傻瓜。” 咔嚓一声,对方挂了电话。 波洛又喊了声“啊咯?”,然后也放下了听筒。他没有麻烦转接台去查来电的号码,他非常肯定电话是从某个公用电话亭打过来的。 让他感到困惑不解的是这个声音他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他绞尽脑汁,想唤回那微弱的记忆。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声音吗? 在他的记忆里,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声音是高音频的,有些做作,还会过分强调一些词。这个声音并不是这样,那么……或许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故意伪装了她的声音。不管怎么说,她曾经是演员,应该能够很容易地改变自己的声音。从音色上来说,那个声音听上去与他记忆中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声音也并非没有相同之处。 但是他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不对,应该是另一个他见过的人的声音。这个声音他不是非常熟悉——不过他确信曾经听到过一次,或者两次。 波洛想她为什么要这么费心打电话过来,并且威胁他呢?难道这些人真的以为他会害怕威胁吗?显然他们是这么想的。真是太不了解我的心思了! 4 晨报上刊登了一则惊人的消息。昨天晚上首相和一位朋友一起走出唐宁街十号时,被人枪击,幸运的是子弹没有打中他。凶手是一个印度人,已经被拘捕。 读完这则消息,波洛打了辆出租车来到苏格兰场。他被领到贾普的办公室。贾普高兴地招呼他。 “啊,是那条新闻把你吹来的吧。有没有报纸提到首相是跟哪位‘朋友’在一起?” “没有,是谁啊?”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 “真的吗?” “还有,”贾普继续说,“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颗子弹是冲着布伦特去的,而不是首相。除非那人的准头比现在还烂!” “谁干的?” “某个疯狂的印度学生。像往常一样,没有什么成熟的准备,不过是被别人利用的。整件事并不是他的主意。” 贾普接着说道: “擒获他这事儿干得很漂亮。你知道,十号那边通常都会有一些监视周围动静的人。枪响后,一个美国年轻人抓住了那个矮小的、留着胡子的印度男人。他拼命地紧紧抓住他,并向警察喊他抓到了凶手。与此同时,那个印度人并未多加反抗便束手就擒,我们的人立刻把他给抓了起来。” “那个美国人是谁?”波洛好奇地问。 “一个叫赖克斯的小伙子。为什么——”他停住口,瞪着波洛问,“这有什么关系?” 波洛说:“霍华德·赖克斯,住在霍尔本宫廷酒店,对吗?” “对啊,谁——噢,当然了!我的确觉得这名字有点熟,他就是莫利自杀那天上午跑掉的那个病人……” 他停了一会儿,又慢慢说: “啊呀,又联系到那件事了。你还坚持你的看法,对吧,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严肃地回答说: “是的,我仍然坚持……” 5 在哥特楼前,一个秘书接待了波洛。他是一位高个子小伙子,看上去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显示出娴熟的社交礼仪。 他很有礼貌地道歉说: “对不起,波洛先生。布伦特先生也很抱歉,他被叫到唐宁街去了,是因为昨天晚上的那件……嗯……事件。我给您府上打了电话,但是不巧您已经出门了。” 年轻人马上又接着说: “布伦特先生委托我问您是否可以和他在肯特别墅那边一起度个周末,就是爱夏庄,您知道。如果您愿意的话,他明天晚上会在车上给您打电话。” 波洛犹豫着。 年轻人劝他说: “布伦特先生非常想见您。” 赫尔克里·波洛点头致谢,说: “谢谢你,我接受邀请。” “噢,太好了。布伦特先生一定会很高兴。如果他五点三刻来叫您,您觉得——啊,早上好,奥利维娅夫人——” 简·奥利维娅的母亲刚刚进门来。她衣着非常时尚,头戴一顶帽子,低低地压在一边的眉毛上,围着一条时髦的丝巾。 “噢!塞尔比先生,布伦特先生有没有吩咐你那些花园椅子该怎么处理啊?我本来想着昨天晚上要跟他谈的,因为我们这个周末会过去那边——” 奥利维娅夫人看到波洛立马住了口。 “您认识奥利维娅夫人吗,波洛先生?” “我有幸见过夫人。”波洛俯身鞠躬。 奥利维娅夫人不置可否地说: “呃?你好。当然了,塞尔比先生,我知道阿利斯泰尔很忙,不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儿——” “没问题,奥利维娅夫人,”干练的塞尔比先生回答说,“他告诉我了,我也打了电话给迪文先生。” “那好吧,我就不用再操心了。哎,塞尔比先生,你能告诉我……” 奥利维娅夫人继续唠叨着。波洛想,她真像只咯咯直叫的母鸡,一只又大又肥的母鸡!奥利维娅夫人一边唠叨着,一边高高地挺着胸脯优雅地向门口走去。 “如果你确认这个周末只是我们自己的话——” 塞尔比先生咳了一下。 “呃——波洛先生这个周末也会去。” 奥利维娅夫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扫了波洛一眼,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悦。 “真的吗?” “布伦特先生好心邀请了我。”波洛说。 “哦,奇怪——为什么,这可不像阿利斯泰尔啊。请原谅我,波洛先生,只是布伦特先生特意跟我讲他想周末清静点儿,就自己家人在一起!” 塞尔比肯定地说: “布伦特先生特别期待波洛先生能去。” “是吗?他没有跟我提过。” 门开了,简站在那里。她不耐烦地催促道: “妈妈,您好了吗?我们约的午餐是一点十五分哪!” “来了,简,别这么不耐烦。” “那您就快点儿啊,天哪——哈喽,波洛先生。” 她刹那间呆住了,停止了催促,眼神也变得警觉起来。 奥利维娅夫人冷冰冰地说: “波洛先生周末会一起去爱夏庄。” “呃——明白。” 简·奥利维娅向后退一步让她妈妈过去。她正要跟着走出去,却又转过身来。 “波洛先生!” 她的语气非常急切,波洛穿过房间走到她面前,只听她压低声音小声说: “您要去爱夏庄?为什么?” 波洛耸耸肩膀,说: “是您姨公的一番好意。” 简说: “但是他不可能知道……不可能……他是什么时候邀请您的?哦,没有必要——” “简!” 她妈妈在门厅喊道。简急迫地小声说: “别掺和进来,请别来。” 她出去了。波洛听到她们在门外的争吵声。奥利维娅夫人尖声抱怨着: “我真是忍受不了你的粗鲁,简……我要想办法改掉你这种打断别人讲话——” 这时,秘书说: “那么明天六点之前一点去接您,波洛先生?” 波洛机械地点头表示同意。他站在那里,仿佛见到鬼了似的。但是,令他大惊失色的不是眼睛看到的,而是耳朵听到的。 从门外传来的两句话听上去与他前一天晚上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于是他意识到为什么他一直觉得那个声音有点耳熟。 他从屋里出来走在阳光下,茫然地摇着头。 奥利维娅夫人? 但这简直不可能啊!那天电话里那个人不可能是奥利维娅夫人!那个头脑空空、忙于社交的女人——自私、愚蠢、有超强的控制欲、自命不凡?他刚才在心里是怎么叫她来着? “那只肥硕的母鸡?这真是太荒唐了!”波洛自言自语地说。 他想,一定是他的耳朵欺骗了他。然而—— 6 那辆劳斯莱斯轿车在快到六点时准时来接上了波洛。 车里只有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和他的秘书。看来奥利维娅夫人和简乘另外一部车已经先走了。 一路上没发生任何事。布伦特说话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是关于他的花园和最近的一个园艺展。当波洛恭喜他大难不死时,布伦特马上否认说: “哦,那件事!我不觉得那家伙是朝我开枪。不管怎么说,那可怜的家伙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瞄准!就是个疯狂的学生,没什么好怕的。他们是被利用了,臆想着朝首相开一枪就能改变历史进程。真是可悲。” “以前也有人企图谋害过您,对吗?” “听上去好像很夸张,”布伦特说,眼睛微微地闪着光,“前不久有人通过邮局给我送来了一颗炸弹。那颗炸弹不是很管用,您知道。这些人居然还想掌控世界!连个炸弹都弄不好,怎么还认为可以掌管全世界?” 他摇摇头。 “事情总是这样:一群留着长发的理想主义者,脑子里没有一点儿实际的知识。我不是个聪明的人,从来都不是,但是我能阅读,能写作,会做算数。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是的,不过还是请您再解释一下。” “好吧。如果我读一篇用英文写的东西,我能够理解它是在说什么。我不是指什么深奥的东西,公式,或者哲学之类的,我是说简单的商务英语,但大部分人都读不懂!如果我想写篇东西,我能够把我要说的意思写出来——我发现很多人也做不到这个!还有,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会做简单的算术。如果琼斯有八根香蕉,布朗从他那里拿走十根,琼斯还剩下几根?这就是人们假装可以找到简单答案的那种计算。他们不会承认,首先布朗做不到这件事;其次,更不可能有额外的香蕉!” “他们喜欢像变戏法一样的答案?” “没错儿,那些政客也同样没用。但是我一向坚持尊重常识。到头来,您知道,谁都不能违背它。”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接着说:“不过,我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真是个坏习惯。还有,离开伦敦时我就不愿意再想工作的事儿了。我很期待,波洛先生,听听您的一些历险故事。我读过很多惊险类和侦探类的小说,您觉得它们真实吗?” 他们在车里接下来的谈话就一直围绕着赫尔克里·波洛办过的那些比较惊人的案子。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表现得像小学生一样,对故事的细节充满兴趣。 当他们到达爱夏庄时,这种愉快的气氛就降温了。奥利维娅夫人挺着她丰满的胸脯,一副冷冰冰又非常不开心的样子。她尽可能地冷落波洛,只跟男主人和塞尔比先生打了招呼。 塞尔比先生把波洛领到他的房间。 这是栋特别可爱的房子,并不是特别大。家具摆设既不张扬又有品位,就像波洛在伦敦看到的一样。所有的东西都很高档,但是又很简洁。它们背后巨大的财富通过这简洁中所营造出的协调和流畅显示出来。晚餐的招待令人赞叹——所有美食全是英式的,而非常见的欧洲大陆式,餐桌上配的酒更是让波洛由衷地欣喜。他们食用了一碗清汤、香煎鳎鱼、羊羔里脊配小嫩豆、草莓和奶油。 波洛全身心地享用这些精美的食物,完全没有注意到奥利维娅夫人持续的冷淡以及她女儿的唐突和无礼。简,不知道为什么,对他显示出明显的敌意。直到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波洛才模模糊糊地注意到这点。他不明白为什么! 布伦特两眼盯着桌子,漫不经心地问: “海伦今晚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朱莉娅·奥利维娅撇了撇嘴说: “我想亲爱的海伦在花园里干活累了,就建议她去睡了。她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省得还要梳妆打扮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她觉得我的话很对。” “哦,明白了。”布伦特神情茫然,有点儿不解,“我还以为周末她能稍稍改变作息。” “海伦做事一板一眼,她喜欢早早就去休息。”奥利维娅夫人肯定地说。 饭后,布伦特要跟他的秘书说几句话,波洛就先去女士们待的小客厅。进门时,他听到简·奥利维娅对她妈妈说: “阿利斯泰尔姨公不喜欢您那样把海伦·蒙特雷索冷落到一边,妈妈。” “胡说。”奥利维娅夫人语气强硬地说,“阿利斯泰尔脾气太好了,对穷亲戚太好了。给她免费的屋子住已经算仁至义尽,再让她每个周末一起在家里共进晚餐,那就荒谬了!她只不过是个什么远房表妹,我不觉得阿利斯泰尔应该被硬加上这么个负担!” “我倒觉得她也有股子傲气呢,”简说,“她每天在花园里干特别多的活儿。” “这种态度就很好。”奥利维娅夫人欣慰地说,“苏格兰人都非常独立,也因此受到人们的尊重。” 她在一张沙发上舒服地坐下来,还是故意不理会波洛。 她说:“把那本《内幕评论》递给我,亲爱的。上面有关于路易·范·斯凯勒和她的摩洛哥导游的文章。” 阿利斯泰尔来到门口,说: “波洛先生,请到我的房间里来。”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自己的居所是一个低矮、长形的房间,在房子的背面,窗户朝着花园。房间很舒适,有大大的扶手椅和长沙发椅。一些东西随意地摆放着,让人有家的感觉。 (不必说,赫尔克里·波洛会更喜欢把它们摆得有规则一些!)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请他的客人抽雪茄,自己也点上了烟斗,然后就直奔主题。 他说: “我真的非常不满意,当然了,我是指那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的女人。出于某些原因——肯定是完全正当的原因——官方要求停止搜寻。我不知道阿尔伯特·查普曼到底是谁,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是,不管他做什么,肯定是一份特别重要的工作,而且是那种有可能会让他陷入困境的工作。我不知道停止搜寻有哪些利弊,但是首相确实提到,对于这个案子,他们经不起任何曝光,所以它越早被公众遗忘越好。这么做可以。这是官方的意见,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做。所以,现在警察动弹不得。” 他身子往椅子前面靠了靠,说: “但是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波洛先生。我想让您帮我查出来。毕竟,您不受官方的约束。” “您想让我做什么,布伦特先生?” “我想让您找到这个女人——塞恩斯伯里·西尔。” “死的还是活的?”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的眉毛挑了一下。 “您觉得她可能已经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缓慢而沉重地说: “如果您想知道我的想法——但请记住,仅仅是想法而已——那么,是的,我想她已经死了……”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说: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在抽屉里看到的一双没穿过的丝袜,您一定觉得不可思议。”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惊奇地盯着他:“您是个奇怪的人,波洛先生。” “我是很奇怪,您说得没错。我办事有条不紊,而且符合逻辑。我不喜欢为了迎合一个说法去歪曲事实,因为我觉得这不合常理!”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 “我把整件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总是需要花点儿时间才能把一件事想清楚。这整件事实在是太离奇了!我是说,那个牙医开枪自杀了,然后这个叫查普曼的女人被打包装在自己的皮草箱里,还被毁了容。太凶残了!实在是太凶残了!我忍不住怀疑这背后一定有问题。” 波洛点点头。 布伦特又说: “而且您知道,我越想越觉得我肯定那个女人并不认识我,那天她只是找个借口跟我搭上话。可是为什么呢?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呢?我的意思是,就为了得到一笔捐款?而且那还是要捐给社会的,又不是为她自己。可是,我就是觉得那次……那次见面是她设计好的,就是为了在那所房子门前的台阶上见到我,那么巧,时间刚刚好,让人怀疑!但是为什么?这就是我一直问自己的——为什么?” “就是啊,为什么呢?我也问我自己。我想不到是为什么,是的,想不到。” “您对此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我的想法极其幼稚。我对自己说,那可能是个计谋,为的是把您指给什么人看,让他认识您。但是这个想法又有点荒唐——您是位知名人士,还不如直接说‘看,那就是他——就是进门的那个人。’这样更简单点儿。” “不管怎么说,”布伦特说,“为什么有人想把我指给别人看呢?” “布伦特先生,您再回想一遍那天早上您坐在牙医椅子上时的情形,您没觉得莫利先生说过什么反常的话吗?您不记得有任何可以成为线索的东西吗?”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皱着眉头使劲想了想,然后他摇摇头。 “对不起,我实在想不出什么。” “您确定他没有提到这个女人,这个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 “没有。” “那么另一个女人——查普曼夫人呢?” “没有,没有,我们根本就没有谈论任何人。我们谈到玫瑰,花园需要雨水的浇灌,假期啦——其他就没了。” “那段时间里也没有人进入那个房间?” “让我想想——没有,我觉得没有。以前我去的时候我记得那里还有一个女孩子——金发姑娘,但她这次不在。哦,有另一个牙医进来过,我记得他有爱尔兰口音。” “他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只是问了莫利一个什么问题,然后就出去了。莫利的回答很简短,我记得。他在那儿待了可能只有一分钟的样子吧。” “其他您就记不起什么了?一点儿都没了?” “没有了。他那天完全正常。”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觉得他那天完全正常。” 两人沉默了很久。波洛说: “您是否记得,先生,那天在楼下的候诊室里见到过一个年轻人?”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皱起眉头。 “让我想想——是的,是有一个小伙子,好像坐立不安的样子。不过,我没有特别注意过他。怎么了?” “如果您再见到他能认出来吗?” 布伦特摇摇头。 “我几乎没看他一眼。” “他没有试图跟您讲话吗?” “没有。” 布伦特大惑不解地望着对方。 “怎么了?那个小伙子是谁啊?” “他叫霍华德·赖克斯。” 波洛密切地注视着对方的反应,但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吗?我在别处见过他吗?” “我不觉得您见过他。他是您的外甥孙女儿奥利维娅小姐的一个朋友。” “噢,简的一个朋友。” “她妈妈,我估计,不赞同他们的交往。”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心不在焉地说: “我认为这对于简不会有任何影响。” “我想她妈妈把他们的关系看得太严重了,以至于把女儿从美国带到这里来,就为了让她离开这个年轻人。” “噢!”布伦特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就是这个人,是吗?” “啊哈!您现在感兴趣了吧?” “我觉得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不是个很理想的年轻人,还与不少颠覆活动有染。” “我听奥利维娅小姐说他那天早上也在夏洛特皇后街做了个预约,就是为了去看您一眼。” “想让我认可他,是吗?” “呃,不是的,我的理解是为了诱导他认可您。” “小毛孩儿一个……” 波洛偷偷地笑了。 “看来您的一切都是他所不能认同的。” “他当然也是我不认同的那种年轻人!一天到晚义愤填膺,夸夸其谈,一点儿正经事儿都不干!” 波洛停顿了一分钟,说: “请原谅,我能冒昧地问您一个纯属私人问题吗?” “尽管问。” “关于您百年后,遗嘱中财产分配是怎样的?” 布伦特瞪着眼,厉声问: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因为,这个有可能——”他耸耸肩膀,“和案子有关。” “胡说!” “或许有,或许没有。”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冷冷地说: “我觉得您太夸张了,波洛先生。没有人想杀我,或者之类的事情!” “您早餐桌上的炸弹……大街上的枪击……” “那些啊!任何经营世界金融并对其有影响的人都会遇到这种发疯的狂热分子!” “也有可能这个案子是某个既不狂热也不疯癫之人所为。” 布伦特眼睛瞪得大大的。 “您想说什么?” “简单地说,我想知道您过世后谁会受益。” 布伦特笑了。 “主要是圣·爱德华医院、肿瘤医院,还有皇家盲人学院。” “啊!” “此外,我还留了些钱给我太太的外甥女朱莉娅·奥利维娅夫人;同样数量的钱,但是以信托的方式,留给她的女儿,简·奥利维娅,还有一笔钱留给我唯一在世的亲戚,一个远房表妹海伦·蒙特雷索。她被遗弃了,很惨。现在住在这里的一个农舍里。”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这些,波洛先生,都是完全机密的。” “那当然,先生,那当然。” 阿利斯泰尔带着讽刺口吻说: “我猜你不是想说,波洛先生,朱莉娅、简,或者我表妹海伦三人之中有谁为了拿到钱想要害我吧?” “我可没这么想——没这么想。” 布伦特先前轻微的不快平息了。他说: “那么您准备接受我的委托吗?” “找到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吗?是的,我接受。”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高兴地说: “好样的。” 7 离开房间时,波洛在门外差点儿撞到一个高高的身影。他说:“对不起,小姐。” 简·奥利维娅向边上躲闪了一下,然后说: “您知道我是怎么看您的吗,波洛先生?” “呃,好吧……小姐——” 她根本就没等波洛说完。她虽然提了问,却根本没有要波洛回答的意思。简·奥利维娅显然是要自己来回答这个问题。 “您是个间谍,您就是个间谍!一个可悲的、四处打听的间谍,多管闲事,制造麻烦!” “我向您保证,小姐——” “我知道您要干什么!而且我现在也知道您是怎么撒谎的!您为什么不干脆承认呢?哦,我还要告诉您,您什么也查不到……查不到!没有什么可查的!没有人能伤害我亲爱的姨公的一根毫毛。他非常安全,永远都会安全。安全、体面、富有,还带着满脑子的陈旧观念!他就是个顽固守旧的英国佬。” 她停住了。然后,那悦耳、略带沙哑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她恶狠狠地说: “我讨厌见到你,你这个该死的资产阶级的小侦探!” 随后她一转身走了。那昂贵的、模特穿的那种带有花边装饰的长裙也随着荡起了一个波浪。 赫尔克里·波洛呆立在那里,睁大双眼,眉毛挑得高高的。他用手捋着胡子,陷入了沉思。他承认,资产阶级的绰号对他很合适。他对于生活的看法基本上都是资产阶级式的,而且一向如此。但是,被衣着华丽的简·奥利维娅把它当作一个贬义的绰号送给他——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确实让人感觉不是很好。他往小客厅走去,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奥利维娅夫人独自在客厅里玩着纸牌。波洛进门,她抬起头,鄙视地望着他,好像是在看一只虫子。她远远地自言自语说: “红桃j爬到黑桃q头上了。” 波洛哆嗦了一下,退了出来。他忧伤地对自己说: “哎呀,看来没人喜欢我!” 他从落地窗出来,慢慢溜达到花园里。夜色迷人,空气中弥漫着树木的芳香。波洛愉快地嗅着,不知不觉中走上了一条两边都是绿草的小路。 他刚转过一个弯,黑暗中隐约有两个人影闪开了。看来他又惊扰了一对恋人。 波洛赶紧转身,掉头往回走。 即便在这里,他的出现似乎也不受欢迎。 他经过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的窗口,看到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正在口授什么,塞尔比先生在记。 看来赫尔克里·波洛只有一个地方好去了。 他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仔细思考了所发生的各种令人费解的事情。他是不是弄错了?那天电话里的声音是奥利维娅夫人的吗?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荒唐了!他又想到安静的小个子巴恩斯先生那夸张的启示。他想象着神秘的q.x.912先生,阿尔伯特·查普曼。想起女佣阿格尼斯眼中焦虑的神情。他感觉到一阵烦躁——人们总是这样,不肯把事情说出来!通常都会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但若是不把这些小细节搞清楚就不可能找到正确的路径。 就现阶段而言,这条路径还完全是躲在云雾里!而理清思路从而可以循序渐进地往下走的最大障碍——也被他视为最矛盾、最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就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因为,如果赫尔克里·波洛看到的是实情的话,那么所有的事情都讲不通啊! 波洛吃惊地对自己说:“我是不是老了?” 第六章 深探究 第六章 深探究 1 经过一夜的困扰,赫尔克里·波洛早早地起了床,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天气非常好,他又走上了昨晚走过的那条路。 花园里的绿草带十分精致漂亮,尽管波洛本人更喜欢规整的布局,就像在奥斯特恩见到的那种由红色的天竺葵花组成的花圃,然而,他意识到这里也把英式园艺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他沿路穿过一个玫瑰园,修剪整齐的花圃让他感到赏心悦目;又穿过岩石园中蜿蜒的小路,路两旁种着高山植物。最后,他来到了一个由四面围墙围起来的菜园子。 这时,他看到一个身材结实的女人。她身穿一件粗花呢外套和裙子,黑色的眉毛,一头黑发剪得很短。她正在用低沉生硬的苏格兰嗓音和一个看上去是花园总管的人讲话。波洛观察到那个总管看上去不太高兴。 波洛无意间听到海伦·蒙特雷索语带讽刺的声音。他连忙拐上旁边的小路,走开了。 一个园丁正靠在他的锄头上休息。看到他过来,赶紧开始用力刨地。这些被波洛看在眼里,他走近那个园丁。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使劲儿地刨着地,背对着正在观察他的波洛。 “早上好。”波洛热情地说。 “早安,先生。”那人小声嘟囔,头也不回地继续工作。 波洛有点儿吃惊。依照他的经验,当你走近一个园丁时,他会做出努力工作的样子,但是如果你和他打招呼,他一般都会很愿意停下来和你交谈以打发时间。 他想这个园丁看起来有点儿奇怪,就在那里站了几分钟,看着那个埋头苦干的人。似乎——这肩膀的扭动看起来有点儿熟悉啊?或许是他养成了习惯,随便听到谁的声音,或见到谁的肩膀都会觉得似曾相识?是不是就像昨晚担心的那样,他真的老了?他心事重重地往菜园子外面走去。在园外,他停下脚步,盯着长满灌木丛的斜坡。 不一会儿,一个圆圆的东西从菜园的墙头上冒出来,好似一轮迷人的圆月。那正是赫尔克里·波洛鹅蛋形的脑袋。他两眼充满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年轻园丁的脸。那个年轻人这时停下了锄头,正在用袖子擦脸上的汗。 “太奇怪,太有趣了。”他又小心地把头缩了回去。 他从灌木丛里走出来,抖了抖粘在衣服上的树枝和树叶。是的,太奇怪,太有趣了。弗兰克·卡特,说是在郊区找到了一份文书工作,结果是在这里为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做花匠。赫尔克里·波洛正在琢磨着这些事儿,忽听到远处传来“哐”的一声响,他掉头向别墅走去。路上他听到他的男主人正在和蒙特雷索小姐讲话,她刚刚从菜园的另一扇门出来。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谢谢你的好意,阿利斯泰尔,但是这周你的美国亲戚在这里时,我不会接受任何邀请!” 布伦特说: “朱莉娅是个心直口快的女人,但她并不是要——” 蒙特雷索小姐坚定地说: “依我看她对我的态度灰常(口音)蛮横无理,我不能容忍任何的无礼——不管是美国人还是其他什么人的!” 蒙特雷索小姐走开了。波洛走过去,发现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看上去局促不安,就像许多男人和他们的女人发生矛盾时的样子。他可怜巴巴地说: “女人好难弄啊!早上好,波洛。天气很好,对吧?” 他们往大房子走去。布伦特叹气说: “我真怀念我的妻子!” 餐厅里,他对盛气凌人的朱莉娅说:“朱莉娅,恐怕你是伤了海伦的自尊心了。” 奥利维娅夫人冷酷地说:“苏格兰人总是很爱发火。”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看上去很不高兴。 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看到您有一个年轻的园丁,我想应该是您最近才雇的吧。” “应该是,”布伦特说,“是的,我的第三个园丁,伯顿,三个礼拜前离开了。于是我们就找了现在这个来替代他。” “您还记得他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还真是不记得了。是麦卡利斯特具体雇的他。好像是谁热情推荐我试用他一下。我也觉得吃惊,因为麦卡利斯特说他做得并不好,想辞掉他。” “他叫什么名字?” “邓宁……森伯理……好像是。” “我如果问您付他多少工钱是不是太冒昧了?” “不会。两英镑十五便士,我想应该是。” “就这些?” “当然就这些——可能有点儿少。” “那就,”波洛说,“太奇怪了。”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疑惑地看着他。 简·奥利维娅抖动报纸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看来很多人都想要您的命呢,阿利斯泰尔姨公!” “哦,你是在看议会辩论吧。没关系,就是阿切尔顿,他总是要找个假想敌来对抗。他在财政问题上抱持最疯狂的观点。如果我们按照他的意思做,不出一个礼拜英国就破产了。” 简说:“您想过要尝试新东西吗?” “除非它比老的好,否则我不会,亲爱的。” “但您永远都不会认为新的东西比老的好,您总是说‘这个不行’,连试都不会试。” “实验主义者可以带来很多害处。” “是的,但您又怎能满足于现状呢?所有这些浪费、不平等、不公平的现象,一定要有所改变!” “我们这个国家搞得还是不错的,简,所有的方面都照顾到了。” 简激动地说: “人们需要的是一片新天空,一片新天地!而您却还是坐在那里吃早餐!” 她站起身来,从落地窗向花园走去。 阿利斯泰尔看上去有些吃惊,也有点儿不舒服。 他说:“简最近变了很多。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想法?” “别去理会简说的话。”奥利维娅夫人说,“简是个傻姑娘。你了解女孩子,她们去参加那些奇怪的聚会,那里的孩子会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有牵连,然后她们回到家之后就会胡言乱语。” “是的,但是简一直都是很有个性的女孩子啊。” “现在时兴这个,阿利斯泰尔,这些东西正在流行!”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是的,这些东西现在是很流行。”他看上去有些忧虑。 奥利维娅夫人起身,波洛帮她开了门,她皱着眉头走了出去。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突然说: “我真不喜欢这样!您知道,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些事情!什么意义都没有!都是一些空洞的叫嚣罢了!我一直都很反对这种言论——一片新天空,一片新天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们自己都说不出来!他们只是沉醉于这些词藻。” 他突然又笑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属于最后的卫道士,您知道。” 波洛好奇地问:“如果您被……铲除了,会怎么样?” “铲除!这叫什么话!”他的面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我告诉你,有很多可恶的蠢货想要做很多昂贵的实验,这会破坏稳定——作为实验的代价,这是常识。事实上,也就是我们所认识的这个英格兰的末日……” 波洛点点头。他着实有些同情这位银行家。他自己也同意实验需要付出代价的说法。他开始对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所代表的东西有了更新的理解。巴恩斯先生曾经对他说过,但他当时听不进去。突然,他感到有些害怕…… 2 当天上午晚些时候,布伦特从房间里走出来说:“我写完信了。现在,波洛先生,我带您去看看我的花园吧。” 他们两个一起出了门,布伦特兴致勃勃地聊起了他的爱好。 岩石园,种着各种稀有的高山植物,是他的最爱。他们在那里停留了一阵,布伦特把一些很少见的植物幼苗指给波洛看。 赫尔克里·波洛的双脚被他最好的漆皮鞋箍得紧紧的。他耐心地听着,不时地把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他微微地咧着嘴巴,感觉太阳发出的热量正在把他的双脚烤成两个巨大的布丁蛋糕! 主人继续往前走,指着宽宽的花坛中的各种植物给他看。蜜蜂嗡嗡地叫着。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有人正在用大剪刀修剪着月桂树。 一切都那么祥和,令人昏昏欲睡。 布伦特在花圃尽头停下来,向后望去。剪刀声这时已经离得很近,不过看不到修剪者。 “你从这里往下看,波洛。这些美国石竹今年长得特别好,我不记得它们往年有这么好过。那边是拉塞尔羽扇豆,多么漂亮的色彩。” 啪!一声枪响打破了早晨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愤怒的气息。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迷茫地转身,看到一缕淡淡的硝烟从月桂树丛中升起。 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只见两个男人扭打成一团,把月桂树弄得左右摇摆。一个美国男人的声音高声地叫着: “我抓住你了,你这个该死的混蛋!把枪放下!” 两个男人扭拽着从树丛里走出来。早晨努力掘地的那个年轻的园丁被一个几乎高他一头的男人紧紧地扭着。波洛立刻认出了那个高个子的男人,他刚才听到声音时就猜到了。 弗兰克·卡特愤怒地叫着:“放开我!不是我干的,我告诉你!我根本就没干。” 霍华德·赖克斯说:“呃,你没干?那么你是在打鸟吧!”他停住脚步,看着两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吗?这家伙刚刚朝你开了一枪,被我当场抓获。” 弗兰克·卡特大叫道: “撒谎!我刚才在剪树枝,听见一声枪响,然后看到枪落在我脚边,我就捡了起来——是下意识的反应,真的,然后这家伙就跳到我身上了。” 霍华德·赖克斯厉声道: “枪在你手里,而且刚刚开过火!” 最后,他把手枪扔给波洛:“我们来看看这家伙还能怎么说!幸亏我及时抓住你,我估计你那自动手枪里还有几颗子弹呢。” 波洛说:“确实如此。” 布伦特愤怒地皱着眉头,他厉声问道: “现在,登侬……邓伯里……你叫什么来着?” 波洛插话道:“这个人叫弗兰克·卡特。” 卡特转身怒不可遏地瞪着波洛。 “是你陷害我!那个星期天你就是来监视我的。我告诉你,这不是真的。我没有朝他开枪。” 赫尔克里·波洛温和地问:“那么,你说是谁干的呢?” 接着他又说:“你看,这里除了我们几个没有别的人了啊。” 3 简·奥利维娅从小路上跑过来。她的头发垂直披在身后,瞪大的眼睛里露出恐惧,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霍华德呢?” 霍华德·赖克斯轻声说:“你好,简。我刚刚救了你姨公一命。” “噢!”她停下来,“真的吗?” “看来您来得确实是非常及时,呃……呃……”布伦特叫不出他的名字。 “这是霍华德·赖克斯,姨公。他是我的朋友。” 布伦特看着赖克斯,笑了。 “噢!”他说,“那么你就是简的那位年轻人了!我一定要谢谢你。” 朱莉娅·奥利维娅像一台高压蒸汽机一样喘着粗气来了。她一边喘一边说: “我听到了一声枪响。阿利斯泰尔你……你……”她毫不掩饰地怒视着霍华德·弗兰克,“你?你竟敢来这里?” 简冷冰冰地说:“霍华德刚刚救了姨公的命,妈妈。” “什么?我……我……” “这人朝我姨公开枪,霍华德抓住他,把他的手枪夺了过来。” 弗兰克·卡特凶狠地说:“你们这些该死的骗子,你们都是。” 奥利维娅夫人拉长了脸,只说了声:“噢!”过了一两分钟,她才恢复平静。她转身首先对着布伦特。 “我亲爱的阿利斯泰尔!多可怕啊!感谢上帝你安然无恙。不过你肯定吓了一跳,我都快吓晕过去了。我想——你觉得我应该喝点儿白兰地吧?” “当然,我们回屋里去吧。” 她挽住他的胳膊,重重地靠在上面。 布伦特转头看着波洛和霍华德·赖克斯。 “你们能把那家伙带过来吗?”他问,“我们给警察打电话,把他交出去。” 弗兰克·卡特嘴巴张得大大的,但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面色苍白,两腿发软。赖克斯无情地拖着他往前走。 “快走。” 弗兰克·卡特用他沙哑的声音不服气地说:“这是个骗局……” 霍华德·赖克斯看着波洛。 “您这位高级大侦探可是惜字如金啊!为什么不显示一下您的威力?” “我在思考,赖克斯先生。” “我想您是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我想您会因为这件事丢掉您的饭碗!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现在还能活着可不是您的功劳。” “这是你第二次做出这种好事了,对吗,赖克斯先生?” “您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昨天,您还捉住了那个您认为向布伦特先生和首相开枪的人,不是吗?” 霍华德·赖克斯说:“呃……是的,我最近好像有这个嗜好。” “但是有一点不同,”赫尔克里·波洛说,“昨天,您捉住的并不是真正开枪的人,您弄错了。” 弗兰克·卡特愤愤然说:“现在他又弄错了。” “你给我闭嘴。”赖克斯说。 赫尔克里·波洛自言自语道:“我怀疑……” 4 赫尔克里·波洛正在着装准备出去吃晚餐,他把领结调整到两边完全对称。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皱起了眉头。 他觉得不满意,但是又说不出为什么。这个案子,照他看来,已经非常清楚了。弗兰克·卡特确实是被当场抓到的。 这并不是因为他对弗兰克·卡特有什么特别的信任或者喜欢。他冷静地想,卡特绝对就是英国人说的“混蛋”,那种对女人有吸引力的小痞子。所以,不管他做得多么明显,她们都不愿意相信他是坏人。 卡特说的那一套故事漏洞百出。什么“特工人员”找上他,给他报酬丰厚的工作之类的童话,什么以园丁的身份做掩护,监视其他园丁的谈话和行动。这种故事不堪一击,没有任何可信的基础。非常拙劣的编造,波洛想,只有卡特这样的人才会编出这种故事。 卡特方面,他没什么可说的。除了辩称一定另外有人用那把左轮手枪开了一枪以外,他拿不出任何可信的解释。他不停地重复说那是个骗局。 只是霍华德·赖克斯,连续两天都刚好在枪击现场,似乎太巧合了。而且两次子弹都没射中阿利斯泰尔·布伦特。 不过,也有可能这里面没有什么问题。赖克斯确实没有在唐宁街开枪,他出现在这里也是完全有理由的——他来找心爱的姑娘。是啊,他的说辞中没有任何不可能的东西。 当然,事情的结果是霍华德·赖克斯非常幸运。当一个人把你从子弹下救起时,你不可能把他拒之门外。最起码,你也应该表现出友好,热情款待他。显然,奥利维娅夫人感到很不快,但是她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 简不讨人喜欢的男朋友已经踏入了这个家门,而且还想留下来! 波洛整个晚上都在仔细地观察他。他非常机智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没有任何颠覆性言论,完全避谈政治。他一直在讲他的那些有趣的经历,背包客式的远足,到一些荒野的地方旅行等等。 “他不再是一匹野狼了。”波洛想,“不,是他披上了羊皮外衣。但是,外衣下面?那就不好说……” 晚上,当波洛正在铺床准备睡下时,有人敲他的门。波洛喊了声:“进来。”接着,霍华德·赖克斯进了他的房间。他看到波洛脸上的表情就笑了。 “看到我很吃惊吗?我整个晚上都在留意您。我不喜欢您的神情,老是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又有什么可让您担心的呢,我的朋友?” “我也不知道,但这确实让我不安。我想或许您发现有些事情让您难以理解。” “是吗?那又怎么样呢?” “呃,我想最好我还是来解释清楚。我是说关于昨天的事儿,确实是我演了一出戏!是这样的,我在唐宁街十号看着首相出来,看到拉姆·拉尔朝他开枪。我认识拉姆·拉尔。他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儿激动,他对印度人所受到的不平等待遇深恶痛绝。不过,没有造成任何伤害,那两位尊贵的大人物都毫发未损——子弹打偏了——所以我当时就决定做假,为了让那个印度孩子不被抓。我抓住了身边一个样子邋遢的家伙,叫喊说我抓住了罪犯,希望拉姆·拉尔安全逃掉。但是那些警察太聪明了,他们马上就发现其实是他干的。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明白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那么今天呢?” “今天不同。今天没有什么拉姆·拉尔,卡特是当时唯一在场的人。确实是他开的枪!我抓到他时,枪还在他手里。我想,他当时正准备打第二枪。” 波洛说:“您特别热衷于保护布伦特先生不受伤害,对吗?” 赖克斯咧嘴笑了,笑容很迷人。 “您觉得有点儿奇怪,因为先前我说的那些话,对吧?嗯,我承认。我认为布伦特就应该被枪杀——为了社会和人类的进步,但我并不是针对他个人——他是一个非常慈祥的英式老头儿。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我看到有人朝他开枪时,我还是冲上去阻挠了。这也显示出人是多么矛盾的动物,不可思议,对吗?” “理论和实践有很大的区别。” “谁说不是呢!”赖克斯先生从他坐着的床上站起来,脸上带着轻松、真诚的微笑。 “我只是想,”他说,“过来向您解释清楚。” 他走出房间,小心地将身后的门关上了。 5 噢,主啊,求你让我远离邪恶的人,保佑我远离罪恶的人。 奥利维娅夫人大声地唱着,有点儿跑调儿。 她声音中所带的明显的憎恨让赫尔克里·波洛马上联想到霍华德·赖克斯先生就是她心中那个有罪的人。 赫尔克里·波洛和主人一家来到村里的教堂参加早礼拜。 霍华德·赖克斯略带轻蔑地问: “您总是去教堂吗,布伦特先生?” 阿利斯泰尔小声含糊地说了些类似在乡村人们都期望你这么做,不能让牧师失望之类的话,典型的英式情结让这个年轻人颇感意外。赫尔克里·波洛会心地笑了笑。 奥利维娅夫人得体地陪伴在男主人身边,她也命令简这样做。 唱诗班的孩子们高声地唱着: 他们的舌头像蛇一样尖利,嘴里含着毒气。 高音部和低音部充满热情地唱: 主啊,请保佑我远离邪恶,保佑我远离罪恶的人,他们想要把我拖入深渊。 赫尔克里·波洛犹豫着用他的男中音随唱: 骄傲的人为我设下陷阱,布下罗网,哎呀,在我前进的路上设下陷阱…… 突然,他嘴巴大张,呆愣在那里。 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他差点跌入陷阱! 赫尔克里·波洛像着了魔似的一直张着嘴,两眼望天。当教堂里的人都哗啦啦坐下时,他还站在那里,直到简·奥利维娅拽了一下他的胳膊,轻声地提醒说:“坐下。” 赫尔克里·波洛坐了下来。一个留有胡须的年长牧师宣讲道:“现在开始讲《圣经》旧约上半部的第十五章。”然后他开始朗读。 牧师在宣读攻打亚玛里人的故事,但是波洛什么也没听进去。 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一张密布的罗网……一个准备好的陷阱就在他的脚下,小心翼翼地布好了,正在等他往里面跳。 他沉浸在一片幻觉中——光芒四射的幻觉,那些孤立的事实狂乱地旋转着,直至找到它们的位置,整齐地排列起来,就像一只万花筒——鞋扣、十英寸的长丝袜、被毁的脸庞、文学品味不高的门童艾尔弗雷德、安伯里奥兹先生的行为、已故莫利先生扮演的角色,所有这些都出现在他的幻觉中,并旋转起来,最后在一个相互关联的图案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赫尔克里·波洛第一次从正确的角度看清了案情的发展。 叛逆如同妖术是罪恶,顽固不化如同盲目崇拜是邪恶。既然你摒弃了主的教诲,主也就放弃了做你的主。第一课就讲到这里。 老牧师用颤抖的声音一口气讲完了这些。 赫尔克里·波洛像在梦中似的站起身来,唱赞歌感谢主的恩德。 第七章 女求偶 第七章 女求偶 1 “赖利先生,对吧?” 年轻的爱尔兰人听到胳膊肘旁边有人说话,吓了一跳。 他转过身。 紧挨着他站在船运公司柜台前的是一个小个子男人,圆脑袋、留着小胡子。 “您不认识我了吧,或许?” “哪儿的话呢,波洛先生。您可不是会被轻易忘记的人。” 他回过身去跟柜台后边正在等着他的工作人员说话。他胳膊肘边的那个声音又轻声问: “您要去国外度假吗?” “不是度假。您呢,波洛先生?我希望您不是要离开这个国家吧?” “有时,”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也回我的祖国——比利时小住一阵。” “我走的可要远多了,”赖利先生说,“我去美国。”他又说:“而且,我想我不会再回来了。” “听您这么说我感到很抱歉,赖利先生。那么,您是放弃在夏洛特皇后街的诊所了?” “如果您说是诊所遗弃了我会更确切些。” “真的吗?那真是太糟糕了。” “我可不在乎。想到从此就可以把那些债务都抛诸脑后,我就很知足啊。” 他迷人地笑了笑。 “我不是那种因为欠债就会自杀的人。我要撇清债务,重新开始。我有医生执照,这就足够了。” 波洛轻声说:“我前些天去见过莫利小姐了。” “您很乐意见到她吗?我可不是。没有哪个女人比她的面相更刻薄。我常想,如果她喝醉了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永远也不可能有人知道。” 波洛说:“您同意法庭对您合伙人之死的判决吗?” “我不同意。”赖利果断地说。 “您不认为他在注射时出了差错?” 赖利说: “如果莫利真的给那个希腊人注射了那么大的剂量,那他要么是喝醉了酒,要么就是成心要杀了那个人。不过我从来没见过莫利喝酒。” “所以您认为是蓄意谋杀?” “我可没有这么说,这可是个严重的指控。说实在的,我不相信他们的话。” “那一定得有个解释啊。” “没错,一定有——但我还想不出是什么。” 波洛说:“您最后看到莫利先生是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这事有点儿太久了。应该是前一天晚上,大约七点差一刻的样子。” “他被杀的那天您没见过他吗?” 赖利摇摇头。 “您确定吗?”波洛又追问道。 “呃,也不敢完全确定,但是我不记得——” “您不记得,比如说,大概在十一点三十五分,他正在看一个病人的时候,您上楼去过他的诊室吗?” “您说得对,我是去了。我正在订购一些设备,去问了他一个技术上的问题。因为对方打了电话过来。但是我只待了一分钟,所以几乎不记得了。他当时是有个病人在那儿。” 波洛点头说: “还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赖利先生,您当时有个病人走了,取消了他的预约。在那空闲的半个小时里您做了些什么?” “做了我一有空就会做的事儿,给自己调了杯酒。还有就是我刚才告诉您的,我打了个电话,上楼去找了莫利先生一分钟。” 波洛说: “我还知道在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也就是巴恩斯先生之后,您没有病人。顺便问一下,他是什么时间离开的?” “哦,刚过十二点半吧。” “那以后您又干什么了?” “跟先前一样,给我自己调了杯酒!” “然后又上楼去找莫利先生了?” 赖利先生笑了。 “您是想说我上楼开枪打死了他?我早就告诉过您,不是我。请相信我。” 波洛说:“您对女佣阿格尼丝怎么看?” 赖利瞪着他说:“您这个问题问得好奇怪啊。” “但我想知道。” “告诉你吧,我对她没感觉。乔治娜把女佣们看得很紧——这样做也是对的。那个姑娘从来没看过我一眼——没品位啊。” “我有种感觉,”赫尔克里·波洛说,“那姑娘知道些什么。” 他略带疑问地看着赖利先生,后者微笑着摇摇头。 “别问我,”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帮不上您。” 他拿起面前的船票,冲着波洛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走了。 波洛走上前,对卖票的职员说他决定不参加北欧几国首都游的游轮项目了。售票员很失望。 2 波洛又去了汉普斯特德。亚当斯太太看到他好像有点儿吃惊。尽管他之前由苏格兰场的探长引见过,但她还是把他看作一个“古怪的小外国人”,并没太把他当回事儿。不过,她很乐意和他交谈。 当死者身份第一次被公布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后来的审理结果已经很少有人关注了。这个案子弄错了死者身份——把查普曼夫人的尸体错当成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公众也就知道这些。至于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可能是在不幸的查普曼夫人临死前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这件事儿并没有被强调过。报纸上也没有任何暗示说塞恩斯伯里·西尔有可能因犯罪指控而被警方通缉。 当她得知那具被戏剧性地发现的尸体不是她朋友时,亚当斯太太还感到很欣慰。所以她一点儿都没想到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会被怀疑。 “不过她就这么消失了实在离奇得很。我觉得,波洛先生,她肯定是失忆了。” 波洛说很有可能,他也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是的,我记得我表妹有个朋友,她病了很久,一直很忧郁,后来就得了这种病。失忆症,我记得他们是这么叫的。” 波洛说他相信医学上就是这种称谓。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问亚当斯太太是否曾经听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提到过阿尔伯特·查普曼夫人。 没有,亚当斯太太不记得她的朋友提到过任何类似的名字。不过,当然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也不可能提到她认识的所有人。这个查普曼夫人是谁啊?警察知不知道是谁杀了她? “现在还是个谜,夫人。”波洛摇摇头,然后又问亚当斯太太是不是她建议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去找莫利先生看牙的。 亚当斯太太说不是。她自己是去哈利街的弗伦齐先生那里看牙,如果梅布尔要她推荐牙医的话,她一定会首推这位。 有可能,波洛想,是这个查普曼夫人推荐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去找莫利先生的。 亚当斯太太说有可能。诊所里的人知道吗? 但是波洛已经问过内维尔小姐这个问题,内维尔小姐表示不知道或者不记得了。她记得查普曼夫人,但是不记得听她提到过一个叫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人。这个名字很特别,如果听到过,她一定会记得。 波洛继续他的提问。 亚当斯太太最早在印度认识了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是吗?亚当斯太太说是。 亚当斯太太是否知道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在那边时有没有见过阿里斯泰尔·布伦特先生和太太。 “哦,我觉得没有,波洛先生。您说的是那个大银行家吧?他们几年前是在那边和总督住在一起,但是我相信梅布尔没有见过他们,不然的话,她会谈起或提到他们。” “我想,”亚当斯太太又说,“人们喜欢谈论大人物。我们内心都是很势利的。” “她从来都没有提到过布伦特夫妇,尤其是布伦特夫人吗?” “从来没有。” “如果她是布伦特夫人的一个亲近的朋友,您可能会知道,对吗?” “噢,当然。我不觉得她认识任何类似的人。梅布尔的朋友都是些普通人,像我一样。” “这个,女士,恕我不能苟同。”波洛恭维地说。 亚当斯太太继续谈着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就像在谈论一个刚刚过世的朋友。她回顾了梅布尔做过的所有善举,她的好心肠,她为教会所做的坚持不懈的工作,她的热心和真诚。 赫尔克里·波洛听着。正如贾普所说,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是个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人。她曾经住在加尔各答,教人演讲,同当地人一起工作。她曾经是个受人尊敬的人,充满善意,可能有一点儿装腔作势,有点儿蠢,但是心地善良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吗? 亚当斯太太还在继续述说:“她做事特别认真,波洛先生,而且她觉得人们都没有什么同情心——特别难打动,向他们募捐特别困难,一年比一年难。收入税又涨了,人们的生活费用也涨了等等。她有一次对我说‘当你知道钱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那些可以做到的美好之事——哎呀,有时候,爱丽丝,我真的觉得我都愿意不惜用犯罪来得到它。’你可以看得出,波洛先生,她对慈善有多么强烈的感情,对吧?” “她说过那种话吗?”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他很随意地问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是什么时候说过上面的话,得到的答案是在大约三个月前。 他从那所房子里走出来,陷入深深的沉思。他在心里把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这个人重新思考了一遍。 一个好女人,真诚、善良的女人;一个受人尊敬的、正派的女人。这正是巴恩斯先生提醒过的那种可以成为潜在罪犯的人。她和安伯里奥兹先生同船从印度回来,有可能她还和他一起在萨伏依酒店吃过午餐。 她故意同布伦特先生搭讪,自称认识他,并且还说是他太太的好朋友。 她曾经两次拜访利奥波德国王公寓,后来,那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穿着她的衣服,边上放着那只便于识别她身份的提包。 也有点儿太容易辨认了吧! 她在和警察会面之后突然离开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难道赫尔克里·波洛心里的那个想法真的就是这一切的解释吗?他想,也许就是。 3 回家的路上,波洛还在全身心地苦思冥想,不知不觉中来到雷津公园。他决定先在公园里散个步,然后再打车回家。他凭借以往的经验可以精确地算出到那个时候他的皮鞋又该开始挤痛他的脚了。 这是个可爱的夏日。波洛宽容地看着那些保姆一边带着孩子,一边和她们的恋人们调情。那些胖乎乎的小东西也乐得自在。狗在叫,在奔跑,小孩子们在划船。几乎每一棵树下,都有一对情侣依偎在一起…… “啊!青春啊,青春。”波洛自言自语地感叹道,被眼前愉快的景象所打动。这些时尚的伦敦女孩子,穿着花哨的衣服作扬扬得意之态。然而,看着她们的身影,他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往日那些取悦观赏者眼球的性感撩人的曲线到哪里去了? 他,赫尔克里·波洛,想起了女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多么高贵的女人,天堂鸟一般的快乐,女神般的美丽…… 眼前这些衣着时髦的女人有哪一个能跟薇拉·罗萨科娃女伯爵相比呢?真正的俄罗斯贵族,骨子里都充满着贵族气质!还有,他记得她是一名非常出色的大盗……一位天才般的人物…… 波洛叹了口气,将脑海中这个艳丽的女人用力挤了出去。他又发觉在雷津公园树下,并不只有被人追求的小保姆。那边,就在那棵青柠树下就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时髦女郎。一个年轻人正弯着腰,头凑在她的脸边恳求着。一定不能太快就遂了他的意!他希望那个女郎明白这个道理,要尽可能地享受这被追求的快乐…… 他正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们,突然,他感到这两个身影有些眼熟。是简·奥利维娅来雷津公园和她年轻的美国革命者见面吗?他的面色突然变得忧伤,甚至严峻起来。他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穿过草坪向他们走去。他夸张地挥手摘掉帽子,说: “您好,小姐。” 他觉得简·奥利维娅看到他并没有特别不高兴。霍华德·赖克斯呢,则因为被打扰而十分恼火。他大叫道:“噢,又是你!” “下午好,波洛先生。”简说,“您总是趁人不备地突然出现,不是吗?” “总是给你惊喜。”赖克斯说。他看波洛的眼神依然不屑一顾。 “没有打扰到你们吧?”波洛关切地问。 简·奥利维娅好意地说:“没有。”霍华德·赖克斯什么都没说。 “你们真是找到个好地方。”波洛说。 “刚才是。”赖克斯先生说。 简说:“闭嘴,霍华德。你要学会有礼貌!” 霍华德·赖克斯反驳道:“有礼貌顶什么用啊?” “你会发现这对你有好处。”简说,“虽然我没有什么礼貌,但这并不打紧。首先,我有钱,长得又漂亮,还有很多有势力的朋友;而且,我没有任何现在广告里常说的那些不幸的残疾。我没有礼貌也能应付得很好。” 赖克斯说:“我现在没心情跟你谈这些。简,我想我还是先走吧。” 他站起身,礼貌地对波洛点了点头,大步离开了。 简·奥利维娅用手托着下巴,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啊,应验了那句说辞。恋爱之时,两人成双,对吧?三个人就不成了。” 简说:“恋爱?您说什么呀!” “我说错了吗?一个男人在求婚之前追求一位年轻女士,人们不是把他们叫作一对恋人吗?您的朋友们可能会说得更好玩。”波洛轻轻地哼着,“十三,十四,女求偶。你看我们周围,她们都是在干这事。” 简酸溜溜地说:“好吧,我只是众人中的一员,我想……”她突然转向波洛。 “我想向您道歉。那天是我弄错了,我以为您想方设法跑到爱夏庄,为的是监视霍华德。但是,后来阿利斯泰尔姨公告诉我是他请您过去的,因为他想让您帮忙查清那个女人——塞恩斯伯里·西尔失踪的事情?” “确实如此。” “所以我为那天晚上对您说的话道歉。但是您看上去真的很像,您知道。我是说,很像是在跟踪霍华德,在监视我们俩。” “尽管如此,小姐,我还是亲眼看见了霍华德先生英勇地扑向凶手的一幕,他救了您的姨公,也阻止了凶手再开第二枪。” “您讲话的方式真是有趣,波洛先生。我永远都看不出您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波洛严肃地说: “此时此刻,我是认真的,奥利维娅小姐。” 简带着点儿哭腔说: “那为什么您看我的眼神是这样的?好像……好像为我感到多么遗憾似的?” “也许我确实感到有点儿遗憾,小姐,为我不久就要做的事儿……” “好吧,那么——您就别做了!” “哎呀,小姐,但是我必须……” 她盯着他看了一两分钟,然后问: “您找到那个女人了吗?” “这么说吧,我知道她在哪里。” “她死了吗?” “我可没有这么说。” “她还活着,嗯?” “我也没这么说。” 简恼火地看着他,大声嚷嚷道: “她总居其一吧,对吗?” “事实上,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想是您把事情复杂化了!” “有人是这么说我的。”波洛承认道。 简哆嗦了一下,说: “好搞笑啊!这么可爱的好天气,而我却突然感到很冷……” “您最好走动一下,小姐。” 简站起身来。她犹豫不决地在那里站了一分钟,突然说:“霍华德想让我和他秘密结婚,马上,不让任何人知道。他说……他说这是我能和他结婚的唯一办法,因为我太软弱。”她哭了出来,用一只手使劲儿抓着波洛的胳膊问:“我该怎么办哪,波洛先生?” “为什么要问我呢?您有更亲近的人啊!” “我妈?她听到后会把整个房子都喊塌的!阿利斯泰尔姨公?他既谨慎又啰唆:还有时间,亲爱的,你一定要拿得特别准了再说,‘你知道,他有点古怪——你的这位年轻人。没必要这么着急……’” “您的朋友们呢?”波洛建议说。 “我没有朋友,只有一帮什么都不懂的人。我和他们也就是一起喝酒跳舞,说些没有意义的空话罢了!霍华德是我碰到的唯一真实的人。” “还是那句话——您为什么会问我呢,奥利维娅小姐?” 简说:“因为您脸上莫名其妙的表情——好像您对什么事情感到遗憾,好像您知道有些什么事情会……会发生……” 她停住口。 “怎么样?”她问,“您想说出来吗?”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摇摇头。 4 波洛到家时,乔治对他说: “贾普探长来了,先生。” 波洛走进房间,贾普苦笑着说: “我来了,老伙计。我想说,你是个神人吗?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事情?” “你指的是——不过,对不起,你要喝点儿什么吗?甜酒?还是威士忌?” “威士忌就挺好。” 几分钟后,他举起酒杯,感慨地说: “为永远正确的赫尔克里·波洛!” “不,不,我的朋友。” “我们有一桩自杀案,赫尔克里·波洛说是谋杀——想让它是一桩谋杀案——见鬼,它就是谋杀!” “啊?那么你终于同意了?” “嗯,我又不是冥顽不化,不会对证据视而不见的。问题是之前一直没有证据。” “但是现在有了?” “是的,所以我来公开道歉——就像你说的那样,也可以说是带点儿好消息来为你助兴。” “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的好贾普。”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星期六弗兰克·卡特用来射杀布伦特的那把手枪同打死莫利的枪是一样的!” 波洛的眼睛都瞪大了:“但是这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看来对弗兰克大师不是很有利啊。” “这不能说明一切。” “是的,不能,但是它让我们开始重新考虑自杀的定论。两把枪都是国外制造,这可真是不常见!” 赫尔克里·波洛瞪着两眼,眉毛像是两条弯月。他过了好久才说: “弗兰克·卡特?不,肯定不是!” 贾普恼火地叹气说: “你这是怎么了,波洛?开始你坚持说莫利是被谋杀的,不是自杀。现在我来告诉你我们同意了你的观点,你又哼哼唧唧好像不高兴似的。” “你真的认为莫利是弗兰克·卡特杀的?” “这解释得通啊。卡特对莫利有积怨,这个我们都知道。他那天早晨去了夏洛特皇后街,事后假装是去告诉那姑娘说他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但是我们现在发现他当时还没有得到新工作,那是那天晚些时候的事儿。他现在也承认了。所以,这是谎言之一。他说不出十二点二十五分之后他在哪里,于是就说他正走在马利勒波恩路上。但是证明他行踪的最近的一个时间点是一点零五分——他在一个酒吧里喝酒。酒吧的人说他当时的状态很不正常——手在发抖,脸色像纸一样白!”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 “这与我的想法不一致。” “你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你告诉我的信息令我十分不安,确实令我非常不安。因为,你想,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门轻轻地开了,乔治恭恭敬敬地小声说: “对不起,先生,但是……” 他还没说下去,格拉迪斯小姐就把他推到一边,火急火燎地进了房间,一边还在哭。 “噢,波洛先生——” “那个,我先撤了。”贾普马上说。他仓皇地离开了。 格拉迪斯·内维尔用愤怒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 “他就是那个……那个苏格兰场来的糟糕侦探,就是他把整个案子都推到了可怜的弗兰克身上。” 赫尔克里·波洛咳了一声。他说: “您知道,当子弹打向布伦特先生时,我就在场,我就在爱夏庄。” 格拉迪斯·内维尔有些语无伦次地说: “就算是弗兰克干了……干了件这样的傻事,他也只是个反犹分子。您知道,他们举着旗子游行,还敬一种可笑的礼。当然了,我知道布伦特先生的夫人是个很有名的犹太人,所以他们就煽动这些可怜的年轻人——像弗兰克一样毫无危害的年轻人——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做有利于国家的好事。” “卡特先生是这么为自己辩护的吗?”赫尔克里·波洛问。 “噢,不是。弗兰克只是发誓说他什么都没干,而且也从来没见过那把手枪。我还没和他说上话,当然了,他们不让,但是他有一个辩护律师,是他告诉我弗兰克说了什么。弗兰克只是说这是个骗局。” 波洛嘟囔道:“他的律师是不是认为他的客户最好能想出一个更让人信服的说辞?” “律师们都是很难相处的,他们什么都不直说。不过我担心的是那个谋杀罪名。噢!波洛先生,我肯定弗兰克不会杀害莫利先生。我是说,他没理由这么做。” “那天早上他去诊所的时候还没有找到任何工作,对吗?”波洛问。 “这个,说实在的,波洛先生,我不明白有什么区别。他是早上拿到工作还是下午拿到工作都无关紧要。” 波洛说: “但是他说他去那里是为了告诉你他遇上了好运。好吧,看来,他当时还没有遇上好运。那么,他为什么会去呢?” “这个,波洛先生,那可怜的孩子当时心情不好,特别沮丧。而且说实话,我觉得他还喝了点儿酒。可怜的弗兰克其实很脆弱,喝了酒之后他会更加难过,所以他想……想闹点事儿出来。于是,他就到夏洛特皇后街,想找莫利先生发作一通。因为,您知道,弗兰克特别敏感,莫利先生对他很失望这件事一直困扰着他。莫利说他是在毒害我的头脑。” “所以他想要在上班时间去大闹一场?” “嗯……是的……我猜他是这么想的。当然弗兰克这么想非常不对。”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金发女郎。他说: “你是否知道弗兰克有把手枪,或者两把同样的手枪?” “噢,不,波洛先生。我发誓我不知道。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波洛慢慢地、迷茫地摇摇头。 “噢!波洛先生,请帮帮我们吧。我觉得您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波洛说:“我从来不站在哪一边,我只尊重事实。” 5 把这位姑娘送走后,波洛打电话到苏格兰场。贾普还没有回去,贝多斯警官热情地向波洛介绍了最新的进展。 警方还没有证据能证明在爱夏庄枪击事件之前,手枪为弗兰克·卡特所有。波洛放下电话,陷入沉思。这一点对卡特有利,但是到目前为止这是唯一的一点。 贝多斯还告诉他关于弗兰克·卡特供述的他在爱夏庄做园丁的细节。他还是坚持说他做的是秘密工作,事先得到了一笔佣金,也通过了一些园艺技术的测试,然后被告知去向园丁总管麦卡利斯特先生申请这份职位。 他得到的指令是去监听其他几个园丁的谈话,好像他们有“赤色”倾向,而且他自己也要假装有些“赤色”。面试他并给他指令的是个女人,她告诉他她的代号是q.h.56,还说有人向她推荐他时说他是个反共产主义者。他说那个女人是在一个光线很暗的地方面试他的,即使再见到,他应该也认不出她来。她是个红头发的女士,化着浓妆。 波洛呻吟了一声。菲利普斯·奥本海默的味道又出现了。他想这个应该要咨询巴恩斯先生。 依照巴恩斯先生的观点,这种事情确实会发生。 当天最晚的一班邮差给他送来了一封信,令他更加不安。 这是一个廉价信封,上面的字迹显得很幼稚,邮戳盖的是赫特福德谢尔。 波洛打开信读道: 亲爱的先生, 希望您能原谅我的打扰,但是我非常担心,而且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实在不想和警察掺和在一起。我知道也许我应该早先就告诉您我知道的事情,但是他们说主人是自杀的,我想那就没关系了。我不想给内维尔小姐的男朋友找麻烦,也从来都没想过真的是他干的,但是现在我看到他已经被逮起来了,因为在郊区向一位男士开枪。也许他是有些问题,我本应该说出来,但是我觉得我更愿意写信给您。您是女主人的朋友,那天您还特别问我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当然我现在想我那时告诉您就好了。但是我希望这不会让我和警察打交道,因为我不喜欢那样,我妈妈也不喜欢那样。她一向对我管教很严。 尊敬您的 阿格尼丝·弗莱切 波洛小声对自己说: “我就知道这事儿和某人有关系。我只是猜错了人。” 第八章 厨娘们 第八章 厨娘们 1 与阿格尼丝·弗莱切的会面是在赫特福德谢尔的一个几乎无人光顾的茶馆里进行的,因为阿格尼丝不愿意在莫利小姐严厉的目光注视下讲这些事情。 会面的前一刻钟,阿格尼丝一直在讲她的妈妈是多么好。还有阿格尼丝的爸爸,一个拥有商铺的小个体户,从来没有和警察打过任何交道,营业时间都准确到按秒计算。阿格尼丝的爸爸妈妈在格洛斯特郡的小达林镇上都是受人敬仰的人。弗莱切一家六个孩子(两个孩子已夭折)从来都没有让父母烦恼过。如果现在阿格尼丝和警察有任何瓜葛,爸爸妈妈会急死的。因为,正如她说的,他们一向都是堂堂正正做人,从来没让警察找过麻烦。 当这些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经过各种渲染和强调之后,阿格尼丝才接近了会面的主题。 “我不愿意对莫利小姐说,先生,因为,您知道,她会说我早就应该说出来。但是我和厨娘——我们聊过,都觉得这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因为我们都看到报纸上清楚地写着主人用药用错了,于是开枪自杀,手里还握着手枪等等这一切,所以看上去都很清楚,对吧,先生?” “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波洛希望通过启发性的、但又不太直接的提问,来接近她要说的有用信息。 阿格尼丝马上回答说: “我看到报纸上说的关于弗兰克·卡特的事儿——就是内维尔小姐的男朋友——他在做园丁的地方对一个男士开枪,看上去好像是他脑子出了问题。因为我知道有些人就是这样,以为自己被迫害,被敌人控制了什么的,反正把他们留在家里特别危险,于是就会被送进疯人院。我想可能弗兰克·卡特就是这样,因为我记得他曾经说过莫利先生不喜欢他,想拆散他和内维尔小姐。但是,她当然不会听从,艾玛和我也觉得不该听,因为您不能否认卡特先生长得很帅,而且是位绅士。但是,当然了,我们都觉得他并没有对莫利先生做过什么。我们只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波洛耐心地问: “有什么不对劲儿?” “是那天早上,先生,莫利先生开枪自杀的那天早上。我正在想是不是可以下楼把邮件取上来,邮差已经来过了,但是这个艾尔弗雷德还没把信拿上来——他是不会给我们送上来的,除非有莫利先生或者莫利小姐的信,如果只是我和艾玛的,他就会一直等到午饭时才拿上来。 “所以我走到楼梯的平台上,顺着楼梯向下望。莫利小姐不喜欢我们在主人上班的时间到楼下客厅去,不过我看到艾尔弗雷德正领着一个病人去主人那里,我想或许我可以在那里等着,在他回来的路上叫住他。” 阿格尼丝喘着气,又深呼吸了一下,接着说: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就是那个弗兰克·卡特。他正在楼梯的半中腰——我是说我们的楼梯,就是主人诊室上面的那层。他正站在那里往下看,等着什么。我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看上去好像在使劲儿地听什么动静,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时是几点?” “肯定差不多快到十二点半了,先生。我正在想:瞧,弗兰克·卡特来了,内维尔小姐一天都不在,他会不会不高兴,我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跑下去告诉他,因为看起来是那个榆木脑袋阿尔弗莱忘了,不然我想他也不会在这儿等她。然后我正犹豫着呢,卡特先生看上去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很快地从楼梯上悄悄跑下去,穿过楼下过道,进了主人的诊室,然后我心里想,主人肯定会不高兴,接着我想是不是会吵起来,但是这时艾玛叫我,问我在干什么。于是我就上楼了,然后……后来……我听说主人开枪自杀了,然后……当然……这件事太可怕了,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后来,当那个警探走了之后,我对艾玛说,我没讲那天早上卡特先生来楼上找过主人那件事儿,她问他真的来过吗?我就告诉了她,她说或许我应该说出来,但是不管怎样我说我还是再等等,然后她也同意了,因为我们俩都尽量不想给弗兰克先生找麻烦。后来,庭审开始了,原来是主人弄错了一种药,非常害怕,于是就开枪自杀了,非常自然的事儿。然后……当然,也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但是前两天我在报纸上读到那则消息……噢!又让我想起来了!然后我对自己说,‘如果他是那种以为大家都在迫害他而到处杀人的疯子,那么,也许他真的开枪打死了主人!’” 她用焦虑和恐惧的眼神满怀希望地望着赫尔克里·波洛。他尽可能地用安慰的语气说: “你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肯定是非常正确的,阿格尼丝。” “呃,我必须要说,先生,这样我也真的卸下了包袱。您知道,我一直在对自己说也许我应该讲出来。然后,您知道,我又怕万一真和警察打起交道,妈妈会怎么说。她一直都特别强调要我们……” “是的,是的。”赫尔克里·波洛赶紧说。 他感觉这一个下午已经听到够多关于阿格尼丝妈妈的故事了。 2 波洛来到苏格兰场,说要找贾普。他被领到探长办公室。“我想见见卡特。”赫尔克里·波洛说。 贾普迅速瞟了他一眼,问: “又有何高见啊?” “你不愿意帮忙?” 贾普耸耸肩,说: “呃,我可不会反对,那样做没什么好处。谁是内政大臣的宠儿啊?是你。谁能玩弄半个内阁于股掌之间?是你。你可以帮他们遮盖丑闻。” 波洛的脑海里闪过那桩“奥吉思马厩案”。他不无自得地说: “你必须承认那简直是太巧妙了,对吧?应该说是充满想象力的杰作。” “也只有你才会想得出这种事儿!有时,波洛,我都觉得你简直是毫无顾忌!” 波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不是这样的。” “呃,好吧,波洛,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你有时太沉醉于你那些可恶的鬼点子了。你为什么要见卡特?想问他是不是真的杀了莫利?” 让贾普吃惊的是波洛居然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的朋友,正是因为这个。” “我猜如果真是他干的,他会告诉你,对吧?”贾普边笑边说。 但是赫尔克里·波洛依然很严肃,说:“他有可能会告诉我——是的。” 贾普不解地看着他,说: “你知道,我认识你很久了——有二十年了吧?差不多吧?但是我还是猜不透你的意图。我知道你为年轻的弗兰克·卡特伤透了脑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不想他有罪——” 赫尔克里·波洛使劲儿地摇头。 “不,不,你错了,是另有原因——” “我想大概是因为他那个女朋友吧,那个金发小妞。你也是个容易动感情的老家伙——” 波洛一下子生气了。 “不是我感情用事!那是英国人的通病!是英国人为年轻的恋人、垂危的母亲和深爱的孩子唏嘘不已。而我,是理性的。如果弗兰克·卡特是个杀人犯,我绝对不会感情用事,希望成全他与那个善良又平凡的姑娘的姻缘。如果他被吊死,她一两年后就会忘了他,重新开始!”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相信他有罪?” “我确实是想相信他有罪。” “你是说你有线索可以最终证明他是清白的?那么,干吗要保密呢?你对我们要公平啊,波洛。” “我对你们很公平。很快,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给你们一个目击证人的名字和地址,对你们的起诉会很有帮助。她可以做证这个案子就是他干的。” “那么——噢!你简直把我搞糊涂了。你为什么还这么火急火燎要见他?” “为了让我自己满意。”赫尔克里·波洛说。他再没有多说什么。 3 弗兰克·卡特面色惨白憔悴,但仍勉强露出虚张声势的样子,用毫不掩饰的厌烦神情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他粗鲁地说:“是你啊,你这该死的小外国佬!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见你,跟你谈谈。” “你只管看好了,但是我不会和你谈什么,除非有律师在。这是我的权利,没错吧?对此你没办法。我有权要求我的律师在场,否则我啥都不会说。”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如果你愿意,可以要求叫他过来,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 “你当然会这么说,这样你就可以设下圈套让我承认那足以毁掉我的罪状,嗯?”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请记住。” “这可少见啊?让你的警察哥们儿在门外监听,毫无疑问。” “你错了。这是一个完全私人的会面,只有你和我。” 弗兰克·卡特笑了,笑容里带着狡诈和不快。 他说:“省省吧你!别想拿这些老把戏来骗我。” “你记得有个叫阿格尼丝·弗莱切的姑娘吗?” “从来没听说过。” “我想你会记得她,虽然你可能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她。她是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的女佣。” “那又怎么样?” 赫尔克里·波洛一字一顿地说: “莫利先生被杀的那天上午,这个姑娘偶然从顶楼的楼梯扶手往下看,她看到你在楼梯上,等在那儿,一边还在听着什么。后来她看到你进了莫利先生的房间。时间是十二点零六分或者十二点刚过一会儿。” 弗兰克·卡特明显开始发抖,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神色比平时更加鬼祟,两个眼珠狂乱地咕噜咕噜打转。他怒吼道: “撒谎!他妈撒谎!是你买通了她!警察买通了她,让她说看见了我。” “那时候,”赫尔克里·波洛说,“按照你的供词,你已经离开了那所房子,在马利勒波恩路上散步。” “就是这样啊。那女人在撒谎,她不可能看见我。这是无耻的陷害。如果是真的,她干吗不早说?” 赫尔克里·波洛平静地说: “她当时确实告诉了她的朋友和同事——那个厨娘。她们感到困惑和害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当自杀的判决出来时,她们又如释重负,想着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她们只不过是商量好的。一对卑鄙撒谎的小……”接着他气急败坏地说着脏话。 赫尔克里·波洛等待着。 当卡特最终停下来时,波洛还是像刚才一样冷静慎重地说: “愤怒和愚蠢的谩骂都帮不了你。这两个姑娘准备把她们看到的都说出来,人们会相信的。因为,你明白,她们讲的是事实。那个姑娘,阿格尼丝·弗莱切确实看到了你。你当时确实在那儿,在楼梯上。你没有离开那所房子,而且你确实进了莫利先生的房间。”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冷静地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撒谎,我告诉你!” 赫尔克里·波洛感到非常疲惫——自己真的老了。他不喜欢弗兰克·卡特,非常不喜欢他。他认为弗兰克·卡特是个恃强凌弱的骗子,一个谎言家,总之是最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那类年轻人。他,赫尔克里·波洛只要放手不管,让这个年轻人去坚持他的谎言,世界就可以铲除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居住者……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建议你告诉我真相……” 他很清楚目前的局面。弗兰克·卡特虽然愚蠢,但还是知道坚持他的否认是最好、最安全的做法。一旦承认他在十二点零六分进了那个房间,那么危险就大了。因为从这之后,他说什么都会被认为是在撒谎。 那就让他坚持否认好了。如果这样,赫尔克里·波洛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弗兰克·卡特很有可能会因为杀害亨利·莫利被绞死,而且他也算罪有应得。 赫尔克里·波洛只需起身走人就可以。 弗兰克·卡特还在说:“撒谎!” 良久的停顿。赫尔克里·波洛没有起身离开,他真想这么做——非常想,然而,他还是没有走。 他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中充满了他坚强的个性所显示出来的威慑力: “我没有骗你,希望你相信我。如果你没有杀害莫利,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告诉我那天上午事情的真相。” 望着波洛的那张刻薄、奸诈的面孔颤抖了一下,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弗兰克·卡特紧紧地抿着嘴,两眼左右转动,充满恐惧,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 现在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忽然,弗兰克完全被对方的人格力量所打败,投降了。 他声音沙哑地说: “那好吧,我这就告诉你。如果你现在是在骗我,上帝会诅咒你的!我确实进了那个房间……我上了楼梯,想等到只有他一个人在房里时再进去。我就等在那儿,在莫利房间的上面。后来有个先生出来了,下了楼——那人很胖。我正要下决心过去,这时另一个先生又从莫利的房间出来,也下了楼。我知道我必须要快点儿,于是下楼没敲门就溜进他的房间。我正准备好好教训他一顿,竟然想让我的女人针对我,坏我的事儿,他这个该死的——” 他突然住口。 “怎么了?”赫尔克里·波洛问,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急迫、充满威慑力。卡特的声音变得嘶哑而颤抖。 “他躺在那儿——死了。是真的!我发誓这是真的!就像庭审判决说的那样躺在那儿。我开始无法相信,还弯腰看了看他,但是他真的是死了。他的手像石头般冰冷,我看到他头上有一个子弹打穿的洞,周围有一层血凝成的黑黑的结痂……” 回想到这个情景,他的额头上再次渗出了冷汗。 “这时我明白自己麻烦大了,他们会说是我干的。我什么都没有碰,除了他的手和那个门把手。我用手帕把门把手两面都擦了擦。然后我从房间里出来,尽可能快地悄悄下了楼。客厅里没有人,我就赶紧离开了那里。毫无疑问,我觉得非常吃惊。” 他停顿了一下,惊恐地望着波洛。 “这些都是真的。我发誓是真的……他当时已经死了。你一定得相信我!” 波洛站起身,声音听上去既疲惫又悲伤。他说:“我相信你。” 他向门口走去。弗兰克·卡特大声嚷嚷道: “他们会绞死我的——如果他们知道我当时在场,他们一定会绞死我的。” 波洛说:“你说出了真相,救了自己。” “我不明白,他们会说——” 波洛打断他说: “你刚才说的确证了我之前就知道的情况。以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他走了出去。 他一点儿都不感到高兴。 4 六点四十五分,他来到了伊灵巴恩斯先生家。他记得巴恩斯先生曾经说过这是个拜访别人的好时间。 巴恩斯先生正在他的花园里干活儿。他招呼波洛说: “我们需要雨啊,波洛先生,太需要了。”他仔细地观察着来客。 “您看上去气色不太好啊,波洛先生?” “有时,”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必须做一些自己并不喜欢做的事情。” 巴恩斯先生同情地点点头:“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随意地环顾了这个修剪整齐的小花圃,轻声说: “这个花园规划得很好,一切都恰到好处,虽然小但很精致。” 巴恩斯先生说:“当你只有一个很小的空间时,就必须充分利用它。绝不能在规划上出错。”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巴恩斯继续说:“你们抓到要抓的人了?” “弗兰克·卡特?” “是的,我吃了一惊,着实吃了一惊。” “您没想到这是桩——比如说——因私谋杀?” “没有,坦率地说我确实没有。一旦牵扯到安伯里奥兹和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我就觉得它应该是那种间谍或反间谍的案子。”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您向我阐述的观点。” “我知道,我那时感觉特别肯定。” 波洛慢慢地说:“但是您错了。” “是的,别再提它了。问题是,每个人的想法都受他的经历所影响。我长期以来跟这种事儿打交道太多了,所以我就觉得它无处不在。” 波洛说:“您看过魔术师在一副扑克牌里找出某一张牌的游戏吗?叫什么——逼出某张牌?” “是的,当然。” “这就是我们这儿发生的情况。每次人们想到莫利被杀的原因时,嘿,马上——一张牌就被逼出来了。安伯里奥兹,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政治的动荡,有关国家利益……”他耸了耸肩,“而您呢,巴恩斯先生,您对我的误导比任何人都大。” “噢,听我说,波洛,我很抱歉。我以为真是那样的。” “您瞧,您过去的工作会接触到很多内情,所以您的话有分量。” “不过,我之前说的都是我确实相信的,我只能这么为自己辩解。” 他停了一下,叹了口气。 “那么始终只是纯粹的私人动机吗?” “没错儿,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谋杀的原因,尽管我本来有过一次很好的机会。” “什么意思?” “一个谈话的片段,一个特别有启发性的片段,只是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它的意义。” 巴恩斯先生若有所思,小铲子碰到了鼻子,一粒泥巴粘在了他的鼻子边上。 “您搞得还挺神秘的啊?”他和蔼地说。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他说:“是的,或许吧,因为您对我不够坦诚。” “我?” “是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从来都没想到过是卡特。据我所知,他在莫利先生被杀前就离开了那所房子。我想是不是他们现在发现他其实并没离开——虽然他自己说已经走了?” 波洛说:“卡特十二点二十六分时还在那所房子里,他还看到了凶手。” “那么卡特没有——” “我告诉你,卡特看到了凶手!” 巴恩斯先生说:“他认出他了吗?”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摇摇头。 第九章 在等待 第九章 在等待 1 第二天,赫尔克里·波洛和他认识的一个戏剧代理人会面了几个小时。下午,他去了牛津。接下来的一天,他乘车去了郊外,回来时已经比较晚了。 出发前,他打了个电话给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约好当天晚上会面。 晚上九点半,他到了哥特楼。 波洛被领进书房,那里只有阿利斯泰尔·布伦特一个人。他与他的客人握手,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急切的大问号。他说:“怎么样?”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点点头。布伦特用几乎是用又怀疑又欣赏的目光望着他。 “您找到她了?” “是的,是的,我找到她了。”他坐下来,然后叹了口气。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您很累吧?” “是的,我很累。我要告诉您的,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布伦特问:“她死了吗?” “这取决于,”赫尔克里·波洛缓慢地说,“您怎么看。” 布伦特皱起眉头。他说:“我亲爱的先生,一个人不是死,就是活。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只能居其一啊!” “呃,但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又是谁呢?”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您不是想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吧?” “噢,不是,不是的。有这么个人,她曾经住在加尔各答,教人们演讲技巧,她还热衷于慈善工作。她搭乘‘马哈拉那’号轮船来到英国——与安伯里奥兹先生同船,虽然他们是在不同等级的仓位。他还因为什么事儿帮了她——她的行李出了点儿问题。看来他在小事情上还是个热心人。而有时,布伦特先生,好心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回报。您知道,对于安伯里奥兹先生来说正是这样。他后来在伦敦街头又偶然遇到了这位女士,他当时心情很好,就好心地邀请她与他一起在萨伏依酒店共进午餐。这对她来说可是不期而遇的好事儿,对安伯里奥兹先生则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因为他的好心是没有预谋的,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个容颜已逝的中年女子会给他带来一座金矿般的发财机会。但是,她尽管这么做了,却一点儿都没有觉察。您知道她从来都不怎么聪明,虽然是个充满善意的好人,但是——我想说——脑子不是很灵光。” 布伦特说:“那么那个叫查普曼的女人不是她杀的了?” 波洛不紧不慢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讲这件事。我想,还是应该从我开始接触这件事讲起。是关于一只鞋!” 布伦特茫然地问:“一只鞋?” “对,一只带鞋扣的鞋。当时我看完牙从牙医那儿出来,站在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的台阶上。这时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门开后,一个女人的脚伸了出来。我是个喜欢观察女人脚和脚腕的人。那是只很好看的脚,脚腕也很漂亮,穿着一双昂贵的丝袜。但是我不喜欢那只鞋。这是只崭新的、闪闪发亮的漆皮鞋,还带着一个巨大的装饰鞋扣。不雅观,一点儿都不雅观!当我还在观察这些时,女士整个儿都从车里出来了——坦率地说,实在令人失望——是一位中年女士,没什么魅力,穿着也没有品位。” “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 “非常正确。她下车时发生了事故——她的鞋扣勾到车门,被扯掉了。我把它捡起来并送还给她。就这样,这段插曲结束了。 “后来,同一天,我和贾普探长一起访问了这位女士。顺便提一下,她那时还没有把那个鞋扣缝上。 “当天晚上,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就从她住的酒店出走并消失了。到这里,我们暂且说,第一幕结束。 “第二幕开始是贾普探长召我去利奥波德国王公寓。在那边的一个公寓里有一只皮草箱,皮草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我走进那间屋子,走近那只箱子,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一只很破的带鞋扣的鞋!” “怎么了?” “您还没有听懂我说的意思,那是一只很破的鞋子——穿得很旧。但是您看,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是在同一天晚上去的利奥波德国王公寓,也就是莫利先生被害的那一天。早晨鞋子还是新的。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天里把一双新鞋穿旧,您明白了吧。”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兴味索然地说:“我想,她也可能有两双这样的鞋吧?” “啊,但是情况并非如此。因为贾普和我去过她在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的房间,并且检查了她所有的东西——没有一双带鞋扣的鞋子。是的,她可能会有一双旧鞋,走累了一天之后,在晚上换上了这双鞋,对吧?但是,如果是这样,另外那双鞋应该在酒店里,您同意吧?”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要紧。” “不,不要紧,一点儿都不要紧。但是如果有人遇到自己无法解释的问题,就会去下功夫深究。我站在那个皮草箱边上,看着那只鞋——那个鞋扣是有人用手工新缝上的。我得承认我当时曾经怀疑过——我自己。是的,我对自己说,赫尔克里·波洛,你早上是不是飘飘然昏了头了,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把旧鞋子都能看成新鞋子?”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但是错了,不是这个原因。我的眼睛没有欺骗我!我们继续。我仔细查看了这个女人的尸体,感觉很不舒服。为什么这张脸被刻意、胡乱地毁掉?是不想让人认出来吗?” 阿利斯泰尔有些不耐烦地动了动。他说:“我们一定要把这些再讲一遍吗?我们都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坚定地说: “这很有必要,我必须领着您从我走过的路上再走一遍,最终找到真相。我对自己说:‘这里面有问题。这儿有具女人的尸体穿着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衣服(除了鞋子,或许?),拿着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手提包,但是为什么不让人认出她的脸呢?也许是因为这张脸不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脸?’于是我马上开始回想我听到过的另一个女人的样子——就是那间公寓的主人。我问自己,这里躺着的这个死人会不会是另外这个女人呢?于是我去看了这个女人的卧室。我试着想象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从表面上看,她与另外一个很不同,穿戴得体又讲究,很会化妆。但是从基础方面看,并没有大的区别,头发,身材,年龄……但是有一个不同点,阿尔伯特·查普曼夫人穿五号鞋,而我知道,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穿九号丝袜,也就是说她应该至少穿六号的鞋子。这样,查普曼夫人的脚就比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小。我又回到尸体那边。如果我的推断是对的,如果尸体是穿着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衣服的查普曼夫人,那么鞋子应该过大。我抓起一只脚,但是发现鞋子并不松,反而还很紧。这么看尸体还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但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毁了这张脸呢?手提包已经证明了她的身份,它本可以被轻易地处理掉,但却没有。 “这简直是个谜,一个头绪混乱的谜团。绝望之中,我拿起了查普曼夫人的地址簿——唯一可以确认死者身份的人就是牙医,碰巧查普曼夫人的牙医也是莫利先生。莫利已经死了,但还是有办法鉴定身份。结果您已经知道了。接替莫利的医生在法庭上做证尸体就是阿尔伯特·查普曼夫人。” 布伦特有点烦躁不安。但是波洛毫不理会,接着说: “我遇到了一个心理学问题。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个问题有两个答案。第一个很明显,她有朋友证实她在印度住了很久,他们把她描述为一个诚恳的、做事认真的、有点儿傻里傻气的女人。还有另外一个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吗?显然是有的。这个女人和一个知名的谍报人员一起吃午餐;这个女人在大街上和您搭讪,并且自称是您太太的好朋友——这一点基本上可以肯定是不实之词;这个女人在案发前不久刚从一个男人的诊所里出来;这个女人在那天晚上去拜访了另一个女人,而且很有可能就在那时另外那个女人被谋杀了;这个女人从那时起就消失了,尽管她一定知道伦敦警方正在寻找自己。所有这些行为与她朋友对她的描述一致吗?看起来不一致。所以,如果这个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不是她原本那样和善的好人,那么看起来她就很有可能是个冷血女杀手,或者是个同谋。 “我还有一个准则——我自己的亲身印象。我跟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交谈过。她给我留下了什么印象呢?这,布伦特先生,是个最难回答的问题。她说的话,她说话的方式,她的举止,她的手势符合人们对她的描述。但是,它们也同样符合一个聪明的演员对一个角色的扮演。不管怎么说,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最初就是个演员。 “有一段对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就是我和住在伊灵的巴恩斯先生的对话。他那天也去了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看牙。他的理论是——他对此非常武断——莫利和安伯里奥兹的死都纯属偶然,也就是说,真正的目标其实是您。”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哦,是的,这倒是真的,但是为什么要把莫利也牵扯进来?” 波洛说:“因为这个案子里有——怎么说呢?有些丧心病狂的人,他们不计代价,不惜夺走人的生命。是的,一种不顾一切的丧心病狂,这就意味着有更大的阴谋!” “您不认为莫利是因为出了错儿开枪自杀的?”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一分钟都没有。不,莫利是被谋杀的。安伯里奥兹是被谋杀的,那个不知身份的女人也是被谋杀的。为什么?因为更大的阴谋。巴恩斯的理论是有人试图贿赂莫利或者他的合伙人,以达到暗杀您的目的。”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厉声说:“一派胡言!” “啊,可是他说得一点儿道理都没有吗?比如一个人想要铲除某个人,但是对方非常谨慎小心,很难有机会下手。要想杀了这个人就需要在他毫无戒备的情况下接近他,那么,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比在牙医诊室里更无戒备呢?” “呃,这是真的,我想。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这确实是真的。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就对事情的真相有了最初朦胧的感觉。” “所以您接受巴恩斯的理论?巴恩斯是谁,顺便问一句?” “巴恩斯是赖利约在十二点的病人。他从内务部退休,现在住在伊灵。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个子。但是,您说我接受了他的理论,那就错了。我没有,我只是接受了其中的精髓。” “您是什么意思?” 赫尔克里·波洛说: “一直以来,我都在被误导——有时是无心的,有时是刻意的。一直以来,我都在被暗示、被迫使认为这个案子是我们所说的社会性犯罪案件。也就是说,您,布伦特先生,您的公众人物的身份,才是整个案子的焦点。您这位银行家,您这位国家财政的掌管者,您这位保守势力的拥护者! “但是所有公众人物都有自己的私生活。我的错就是我忘记了私生活这一块。有人因为私人恩怨想要杀死莫利——比如说弗兰克·卡特。 “也可能有人会由于私人恩怨想杀害您——您的亲属会在您过世后得到财产。有人爱您,也有人恨您——作为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公众人物。 “所以我回到了我称作‘逼迫识牌游戏’的更高级的事例上。也就是弗兰克·卡特对您的那次所谓的袭击。如果这次袭击名副其实,那么它就是一桩政治性犯罪。但是有没有另外一种解释呢?也许有。树丛里还有第二个人,这个人冲上去抓住了卡特。他可能先开了一枪,然后把手枪扔到卡特身边,后者几乎必然会捡起来,然后被人发现手里握着那把枪…… “我也想过霍华德·赖克斯的问题。赖克斯在莫利死的那天上午也去了夏洛特皇后街。赖克斯对您所代表的一切深恶痛绝。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但赖克斯还不止于此,他可能会同您的外甥孙女儿结婚。如果您死了,您的外甥孙女儿会继承一笔非常可观的财产,尽管您已经做出了谨慎的安排,使她无法动用本金。 “难道这一切,说到底,不是一桩私人性质的,为了私人利益、满足私人欲望的罪案吗?为什么我之前一直认为它是桩社会性罪案?因为有人将这个概念,不只一次地向我提起,把它强加于我,就好像那张被逼出的纸牌…… “这时,当我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才第一次看到了事情真相的曙光。我当时在教堂里,正在唱着赞美诗——讲的是一个绳索编织的圈套…… “一个圈套?给我设的?是的,有可能是……但如果真是这样,谁设的圈套呢?只有一个人有可能这么做……不过好像讲不通啊——或者讲得通?难道我一直在颠倒着看这个案子吗?莫利不是目标?确实如此!对人生命的无情践踏?是的。因为罪犯承担的风险是巨大的。 “但是如果我的这个新奇的想法是正确的话,它一定要对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有合理的解释。比如,它必须要能解释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双重性格的秘密,它必须要揭开带着鞋扣的鞋的谜团,它必须要回答出‘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现在身处何方’这个问题。 “好吧,它不仅可以解答以上所有的问题,而且还不止这些。它告诉我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关系到这个案子的开头、过程和结尾。所以在我看来,有两个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事实上也确实有两个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有一个是她的朋友们所说的那个和善的、有点傻气的好人;另一个是那个和两起凶杀有关,撒了谎,然后神秘消失的女人。 “请记住,利奥波德国王公寓的门童说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之前曾经去过一次…… “以我对这个案情的还原,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再也没有离开过利奥波德国王公寓。另外一个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取代了她。这另外一个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穿着同样款式的衣服,和一双带鞋扣的新鞋,因为其他那些鞋子都太小了。她在某天的一个繁忙时间里去了拉塞尔广场酒店,带走了这个已死女人的衣服,付了账单,然后离开了。她去了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还记得吗,从这时开始,塞恩斯伯里·西尔的朋友们都没再见过她。她在那里扮演了一个星期的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她穿着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的衣服,用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那样的声音讲话,但是她还必须买一双小一点的晚装鞋。然后——她就消失了,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她在莫利被害的那天晚上再次回到利奥波德国王酒店。” “您是想说,”阿利斯泰尔·布伦特问,“箱子里的那具尸体最后还是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的?” “当然是!把脸毁了只是一颗很聪明的烟幕弹,引导人们怀疑死者的身份!” “可是牙医的证据呢?” “啊!说到这个,给出证据的并不是牙医本人。莫利已经死了,他不可能再给出任何证据。他本来知道这个死去的女人是谁。现在的这个证据只是那些病人卡片,而那些卡片是伪造的。两个女人都是他的病人,记得吧,只要重新填写那些卡片,把名字换一下就行了。” 赫尔克里·波洛接着说: “现在您明白当您问我那个女人是不是死了时,我回答说,‘这取决于您怎么看’了吧?因为当您说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时,您指的是哪个女人?是从格伦戈威尔宫廷酒店消失的那个,还是真正的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 “我知道,波洛先生,您一向很有声望。所以我想您做出这么不同凡响的假设一定是有根据的。但在我看来,这只是异想天开的臆测。您说,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是被蓄意谋杀的,莫利也是因为怕他能认出她的身份而被谋杀的,对吧?但是为什么?我想知道,这个女人,一个完全没有危害到谁的中年女人——有很多朋友,显然没有什么敌人——究竟为什么有人要用这么个大阴谋来杀害她呢?” “为什么?是的,正是这个问题。为什么?正如您所说,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是个毫无杀伤力的人,连只苍蝇都危害不到!那么为什么她会被蓄意地、惨无人道地杀害呢?让我来告诉您我的想法。” “嗯?” 赫尔克里·波洛身体前倾,说: “我相信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被害是因为她碰巧有对于见过的人过目不忘的本领。” “您是什么意思?” 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们已经把双重人格分离了开来。一个是从印度来的与世无争的女士,还有一个是聪明的演员,扮演了那个从印度回来的与世无争的女士。但是有一件事落在这两个角色之间。在莫利先生房前跟您说话的是哪个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您记得,她自称是‘您太太的一个好朋友’。现在她的这个说法,无论是基于她朋友的判断,还是正常的可能性推理,都被证明是不属实的。所以,我们可以说:‘这是个谎言,真正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是不会说谎的。’所以这是冒名顶替者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撒的谎。”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点点头。 “是的,这个推断很清晰,尽管我还是不明白目的是什么。” 波洛说: “啊,对不起。但是让我们先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看。那个真正的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她不说谎,所以她讲的是真话。” “我想您是可以这么看,但是这看上去非常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但是暂且把这第二个假设当作事实吧——她说的是真话。那么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确实认识您太太,而且很熟悉。那么,您太太一定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非常熟悉的那种人,一个和她有着相同生活状况的人,一个英属印度人,一个传教者——或者,再往前说——一个演员,那么——就不会是丽贝卡·阿诺德! “现在,布伦特先生,您明白我为什么要谈论私人生活和公众生活了吧?您是位伟大的银行家,但是您同时也娶了一位有钱的阔太太。在您和她结婚前,您仅仅是一个公司——离牛津不远的初级合伙人。 “您知道,我开始从正确的方向来看待这个案子。不惜代价?对您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儿。毫不吝惜他人的生命——这一点也同样,因为您早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独裁者了。对于独裁者来说,他自己的生命至关重要,而别人的生命则无足轻重。”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您想说什么,波洛先生?” 波洛不动声色地说: “我想说,布伦特先生,当您和丽贝卡·阿诺德结婚时,您已经是个有妇之夫。我想说,出于对美好未来的渴望,又由于您当时既没有什么财富,又没有什么权势,您就隐瞒了这个事实,刻意地犯了重婚罪。我想说,您真正的太太默认了这个局面。” “那么这个真正的太太又是谁呢?” “她冒用了阿尔伯特·查特曼夫人这个名字住在利奥伯特国王公寓——一个很方便的地点,离您在切尔西堤的房子步行不到五分钟。您借用了一个真正的特工的名字,知道这样就可以帮她向人们暗示她丈夫是做谍报工作的。您的计划非常完美地实现了,没有引起过任何怀疑。然而,事实终归是事实,您从未合法地与丽贝卡·阿诺德结婚,而且犯了重婚罪。这么多年过去了,您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什么危险。这时它突然出现了——来自一个讨厌的近二十年后还记得您的女人。她偶然回到英国,偶然在夏洛特皇后街与您相遇;也是出于偶然,您的外甥孙女儿当时跟您在一起,听到了她对您说的话。否则我可能永远都猜不到。” “那是我自己告诉您的,亲爱的波洛。” “不对,是您的外甥孙女儿坚持要告诉我的,而您又不能明显地横加阻拦,以免引起怀疑。那次见面之后,又有一件倒霉事(对您来说)发生了。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遇到了安伯里奥兹,同他一起吃了午餐,对他讲起了跟一个朋友丈夫的那次相遇——‘这么多年过去了!’‘当然,看上去老了点儿,但几乎没什么变化!’我承认,这完全是我的猜想,但是我相信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我想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她朋友嫁给的那个布伦特先生是当今世界金融的幕后操纵者。您的名字,不管怎么说,都非同凡响。还记得安伯里奥兹吧,他除了干那些间谍活动之外,还是个敲诈勒索者。勒索者对于秘密有着异乎寻常的嗅觉。安伯里奥兹心下一盘算,很容易就发现了这位布伦特先生的秘密。然后,我相信,他给您写了信,或者打了电话……噢,是的,对于安伯里奥兹来说,您是一座金矿。” 波洛停歇片刻,接着说: “对付一个高效又有经验的勒索者只有一种有效的办法——让他闭嘴。这个案子并不像我之前误认为的那样,是‘布伦特一定得滚蛋’,相反,是‘安伯里奥兹必须滚蛋’。不过答案都是一样的!要接近一个人,最容易的方法就是趁他毫无防备之时,那么一个人在什么时候能比躺在牙医椅子上时更无防备呢?” 波洛又停顿了一下,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边。他说: “这个案子的真相很早就有人提及——门童艾尔弗雷德。他当时正在读一本犯罪小说,题目是《死于十一点四十五分》。我们当时就应该意识到这个预示。因为,这正好是莫利遇害的时间。您在准备离开诊室时开枪打死了他,接着您按响了蜂鸣器,打开了洗手池的水龙头,离开了那个房间。您掐算好时间,好让自己下梯时刚好碰上艾尔弗雷德领着那个冒牌的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进电梯。您确实打开了前门,也许还走了出去,但是当电梯关门向上运行的时候,您又溜进房子,从楼梯上了楼。 “基于我的亲身经历,我知道艾尔弗雷德是怎么领病人上楼的。他会先敲敲门,打开门,向后退一步让病人进去。里面的水还在流——可以推论,莫利像往常一样还在洗手。但是艾尔弗雷德其实看不到他。 “等艾尔弗雷德从电梯下去之后,您就立即溜进那个诊室,和您的同谋一起把尸体抬进了相连的那个办公室。然后迅速在病人档案里找出查特曼夫人和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的卡片,伪造了记录。您穿上白大褂,也许您太太还帮您稍作化妆,但其实不需要做什么,因为那是安伯里奥兹第一次去莫利那儿看牙。况且他从没有见过您,您的照片也很少在报纸上出现。另外,他为什么要怀疑呢?勒索者并不害怕他的牙医啊。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下了楼,艾尔弗雷德把她送出门。蜂鸣器响起,安伯里奥兹被送上楼。他看到牙医在门背后洗手,一切无恙。他被领进牙医椅,把那颗疼痛的牙指给医生看。您按照医生的惯例与他交谈。您解释说最好要麻醉他的牙龈。普鲁卡因和肾上腺素就在那里。您给他注射了足以致死的剂量。顺便说一句,他因此不会对您的医术产生任何怀疑! “安伯里奥兹走时没有任何疑心。您把莫利的尸体拉出来放在地板上,又往地毯上拖了一点。这时,您只能自己来做这件事。您把手枪擦干净放在他手里,又擦干净门把手——这样您的指纹就不会最后留在上面——把您用过的仪器都扔进消毒器里。然后您离开了那个房间,在合适的时间从楼梯上走下去,并溜出大门。这是您唯一有危险的时刻。 “一切都应该顺利过去了!两个对您有威胁的人都死了。第三个人也死了——但是,在您看来,这不可避免。而且,所有这些都有很好的解释。莫利自杀是因为他对安伯里奥兹犯了个错,这样一下就死了两个。一次令人遗憾的事故。 “但是出乎您的意料,我出场了。我产生了怀疑,对已有的解释提出了异议。一切都没有如您所愿的那样顺利进行。所以一定得有第二个防范措施。如果需要,一定要有个替罪羊。您对莫利那里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弗兰克·卡特,就是个合适的人选。于是您的同谋就以秘密工作者的形式安排他做了一名园丁。如此,将来他讲出这段荒诞经历就没有人会相信。到一定的时候,皮草箱子里的尸体会被发现。一开始,人们会认为那是塞恩斯伯里·西尔小姐,然后牙医的证明会推翻这个结论。巨大的轰动!看上去这似乎没有什么必要,而且会将事情复杂化,但其实不然。您不想让英国警方四处寻找失踪的阿尔伯特·查特曼。不,那就让查特曼夫人死吧,让警察去找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因为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她。另外,您可以通过您的影响力叫停对于本案的调查。 “您确实这么做了。不过,您还需要知道我在做什么,于是您把我叫来,敦促我去找那个失踪的女人。您继续不断地‘强加牌’给我。您的同谋给我打电话,煞有介事地威胁我,同样的招数——间谍,社会性谋杀。她是个聪明的演员,您的这位太太,为了掩盖自己原有的声音,故意模仿别人说话。您太太模仿了奥利维娅夫人的说话语调。应该说,这一招确实迷惑了我。 “后来我又被带到爱夏庄,最后的表演开始了。将一把装好子弹的手枪摆在月桂树丛中是很容易的。一个正在剪枝的男人,无意中把它弄走火了,枪掉在他脚下,惊慌失措中他把枪捡起来。还能怎么样呢?他被当场抓获,还附带一个荒唐的故事。而且手枪与杀害莫利的那把是一对儿。 “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圈套,等着赫尔克里·波洛来跳呢。”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在椅子里动了动。他面色阴沉,而且有点悲伤。他说:“别误解我,波洛先生,有多少是您的猜测?又有多少是您确实知道的?” 波洛说: “我找到了那份结婚证书——在牛津附近的一个婚姻登记处——是马丁·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和格尔达·格兰特两个人的。弗兰克·卡特在十二点二十五分刚过时看到两个男人从莫利的诊室出来。第一个人很胖——安伯里奥兹;第二个,当然就是您。弗兰克·卡特没有认出您来,他只是从上面往下看到了。” “您可真诚实!” “他走进诊室,发现了莫利的尸体。他的手已经冰凉,伤口周围的血也干了。这就说明莫利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所以,给安伯里奥兹看牙的人绝不可能是莫利,而是杀害莫利的凶手。” “还有什么?” “对了,海伦·蒙特雷索今天下午被捕了。”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的身体为之一震,然后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说:“那么——谜底揭开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 “是的,真正的海伦·蒙特雷索,您的远房表妹,七年前死于加拿大。您隐瞒了事实,并利用了它。” 一丝笑容出现在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嘴边,他自然地、带着孩子般满足的神情说: “这一切都是因为格尔达玩得太过火了。我想让您知道,您是如此聪明,我跟她结婚时没有告诉别人。她当时在话剧团当演员。我周围都是那种很自律的人,而且我正要成为公司合伙人。我们商定先不公开。她继续演戏。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也在公司里,她认识我们。后来她跟一个旅行社出国了,格尔达收到过一两封她从印度的来信。之后她就不写了。梅布尔又跟印度扯上了关系,她永远都是一个愚蠢轻信的女人。我希望我能让您理解我跟丽贝卡的相识和我的婚姻。格尔达理解我。我只能用‘王室’来描述我们的关系。这桩婚姻让我和女王结婚,扮演女王的丈夫,甚至是国王。在我看来,我和格尔达的婚姻是贵贱通婚,我爱她,不想抛弃她。这一切其实一直都发展得很顺利。我非常喜欢丽贝卡。她是一个极有金融头脑的女人,而我也不输给她。我们是很好的工作伙伴,这真是令人激动啊。她是个出色的伴侣,我想我也让她感到很幸福。她死的时候我非常难过。奇怪的是,我和格尔达渐渐地喜欢上了秘密幽会带来的兴奋,我们用了各种有创意的手段。她天生就是个演员,扮演过七八个角色——阿尔伯特·查特曼只不过是其中之一。她曾经是一个住在巴黎的美国寡妇,我出差时和她在那里幽会;她曾经是一个画家,带着画具去挪威,我则去那边钓鱼。后来,我让她假扮我表妹,海伦·蒙特雷索。这对我们来说都特别有趣,我想,也让我们一直保持着相互的吸引力。丽贝卡死后,我们本可以正式结婚,但是我们并不想。格尔达觉得正式成为我太太会过得比较辛苦,当然,过去的事情也可能会被挖出来。不过我想我们继续这样做的真正原因还是我们喜欢其中的神秘色彩。如果公开地生活在一起,我们可能会感到无聊。” 布伦特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 “然后,就是那个傻女人把一切都搞砸了。过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认得出我!而且告诉了安伯里奥兹。您知道——您一定明白——必须要做点儿什么!这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自己,不只是出于自私。如果我被毁了,名誉扫地——国家,我的国家也会受到牵连,因为我还是为英格兰做了点儿事的,波洛先生。是我支撑着它一直坚挺,是我让它保持着财力。它没有遭到独裁者的践踏——无论是法西斯还是共产主义。我对金钱本身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权力,我喜欢统治,但是我不会搞专制。我们英格兰是民主国家——真正的民主国家。我们可以发牢骚,可以随心所欲地谈论政治家,甚至取笑他们。我们是自由的。这是我所喜欢的,我一生也都在为此而奋斗。但是,如果我倒台了,那么您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国家需要我,波洛先生。一个可恶的成天敲诈勒索的希腊无赖想要毁了我一世的英明,我必须采取措施。格尔达也明白这一点。我们对塞恩斯伯里·西尔这个女人感到抱歉,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必须让她闭嘴。我们不相信她能保守秘密。格尔达去找她,说请她喝茶,告诉对方自己住在查特曼夫人的公寓里。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去了,一点儿都没有怀疑。她什么都不知道——巴比妥钠是放在茶里的,没有任何痛苦,只是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脸是后来才弄的,虽然令人作呕,但是我们觉得有必要这么做。查特曼夫人要完全消失。我让我的‘表妹海伦’住在这儿的一个农舍里。我们已经想好,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结婚。但是首先,我们要把安伯里奥兹除掉。这次干得很漂亮。他没有怀疑我不是个牙医,我自己对那些器具也掌握得很好。我没敢用牙钻。当然,给他打完麻药后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也许用钻头也没问题!” 波洛问:“手枪呢?” “那两把手枪其实属于我原来在美国的一个秘书。他从国外什么地方买的,离开时忘记带走了。” 一阵沉默。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问:“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赫尔克里·波洛说:“那么莫利呢?”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轻描淡写地说:“我对莫利感到抱歉。” 赫尔克里·波洛说:“好吧,我明白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布伦特说:“那么,波洛先生,怎么样?” 波洛说:“海伦·蒙特雷索已经被捕了。” “所以现在轮到我了?”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布伦特温和地说:“但是您对此并不感到高兴,对吧?” “是的,我一点儿都不高兴。”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我杀了三个人,所以估计应该会上绞刑架。但是您也听了我的辩词。” “那是——具体地说?” “就是我相信,我全身心地相信,我对这个国家持久的和平及安宁是有用的。” 赫尔克里·波洛承认说:“是的,也许是这样。” “您同意,对吗?” “我同意,是的。您代表着我认为的那些很重要的东西,健全、平衡、稳定以及诚实。” 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他接着问:“那么,怎么样呢?” “您建议我——退出这个案子?” “是的。” “那您的太太呢?” “我有办法,可以说弄错人了嘛。”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么,”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轻松地说,“我就甘愿受罚。”他继续说:“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中,波洛,由您来决定。但是我告诉您,我这不只是为了自保——这个世界需要我。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是个诚实的人,因为我懂得常识,而且我没什么私心。” 波洛点点头。奇怪的是,他同意这些说法。 他说:“是的,这只是一方面。您是很胜任您现在的工作。您很明智,有判断力和平衡能力。但是还有另外一面,那三条死去的人命。” “是的,但是您想想这些人!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您自己都说她是一个傻女人!安伯里奥兹,一个坏人、敲诈勒索犯!” “还有莫利呢?” “我之前已经告诉过您,我为莫利感到抱歉。不管怎么说,他是个正直体面的人,也是个好牙医,但是还有其他的牙医啊。” “是的,”波洛说,“是还有其他牙医。弗兰克·卡特呢?您也会把他送上断头台,没有愧疚?” 布伦特说:“对他我没有任何怜悯之心。他一无是处,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 波洛说:“但也是一条人命……” “哦,我们都是人……” “是的,我们都是人。这就是您不记得的地方。您刚才说梅布尔·塞恩斯伯里·西尔是个愚蠢的人,安伯里奥兹是个邪恶的人,弗兰克·卡特是个懒惰无用的人。莫利呢,也只不过是个牙医,反正还有其他的牙医。布伦特先生,这就是您和我见解不同的地方。在我看来,这四个人的生命和您的一样重要。” “您说错了。” “不,我没说错。您是一个天生诚实、有准确判断力的人,但您走错了一步——表面上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公开场合里,您还是像以前一样,正直,可靠,诚实。但是内心,您对权力的热爱已经发展到惊人的地步。所以您牺牲掉四个人的性命,而且觉得无关紧要。” “您难道没有意识到,波洛,这整个国家的安全和幸福都需要我来维系吗?” “我并不为全国人民担忧,先生。我为每一个有权不被夺取性命的个人而担忧。” 他站起身来。 “那么,这就是您的回答了。”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说。 赫尔克里·波洛用疲惫的声音说:“是的,这就是我的回答……”他向门口走去,打开门。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2 赫尔克里·波洛从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女子在那里等他。 简·奥利维娅,面色惨白,神情紧张,站在壁炉前。她边上站着霍华德·赖克斯。 她问:“怎么样了?” 波洛温柔地说:“都结束了。” 赖克斯粗暴地问:“您是什么意思?” 波洛说:“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先生由于谋杀已经被捕。” 赖克斯说:“我以为他会把您给收买了……” 简说:“不,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 波洛叹了口气。他说: “世界是你们的。崭新的天空,崭新的大地。在你们的新世界里,孩子们,一定要让它有自由,有怜悯……这就是我对你们的要求。” 第十章 终散席 第十章 终散席 赫尔克里·波洛沿着空无一人的马路往家走。 不知不觉中有个人影出现在他身边。 “怎么样?”巴恩斯先生问。 赫尔克里·波洛耸耸肩膀,双手一摊。 巴恩斯说:“他是怎么说的?” “他什么都承认了,辩解说是为了正当理由。他说这个国家需要他。” “确实如此。”巴恩斯先生说。 一两分钟后他又说:“您不这么想吗?” “是的,我也这么想。” “那么,然后——” “我们也许错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这我倒没想过,”巴恩斯先生说,“也许吧。” 他们走上了一条小路, 巴恩斯好奇地问:“您在想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这时引用道:“你既厌弃耶和华的命令,耶和华也厌弃你做王。” “哦,我知道,”巴恩斯先生说,“扫罗——攻打亚玛力人之后。是的,你可以这么认为。” 他们又同行了一段路,然后巴恩斯说:“我要在这儿换地铁,晚安,波洛。”他停下来,又有点儿尴尬地说:“您知道,有件事儿我想告诉您。” “什么,我的朋友?” “我觉得对不住您,因为无意中把您误导了。实际上,阿尔伯特·查特曼q.x.912……” “怎么?” “我就是阿尔伯特·查特曼。这也是我为什么感兴趣的部分原因。不过,您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妻子。” 他匆匆地走了,一边暗自发笑。 波洛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眉毛挑了起来。 他自言自语道:“十九,二十,终散席……”然后朝家走去。 第一章 不速之客 第一章 不速之客 我见识过那些能够享受横跨海峡航程的人。他们可以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并在到达目的港口时耐心地等水手把船系好,然后才淡定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上岸。对我个人而言,那是永远不可能练就的本领。从踏上渡轮的那一刻起,我就会觉得时间实在太短,根本无法安下心来做任何事。我会把旅行箱从这头移到那头,若到餐厅里就餐,则会匆匆忙忙地把食物囫囵塞进嘴里,生怕船突然就到达了目的地,而我却还待在船舱里。这一切可能都是告别战争日子尚浅造成的影响,仿佛占据一个离通道最近的位置是件头等大事,必须要赶上头一批下船的客流,以免浪费了三五天休假中无比珍贵的几分钟。 在这个七月的清晨,我站在栏杆旁,眺望着多佛的白色峭壁渐渐靠近。其他乘客都平静地坐在椅子上,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终于出现在视野内的祖国,这让我感到难以置信。不过他们的心境可能与我并不一样。无疑,其中绝大部分人只是到巴黎度了个周末,而我则在阿根廷的一座大牧场里待了整整一年半。我的事业很成功,妻子和我都很享受南美洲大陆自由而安逸的生活。尽管如此,当我看着那熟悉的海岸越来越近时,还是感到嗓子里似乎哽了什么东西。 我于两天前到达法国,处理了一些必要事务,现在正赶往伦敦。我会在那里待上几个月,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探望老朋友,尤其是那个老伙计,那个鸡蛋头、绿眼睛的小个子——赫尔克里·波洛!我打算给他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我在阿根廷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中丝毫没有提及这次航行(当然,也因为这次航行是由于某些突发状况而匆忙决定下来的),因此我花了很多时间,饶有兴致地幻想他见到我时的喜悦和兴奋。 我知道,他不太可能离开自己的老窝太远。一起案子将他从英国的这一头吸引到那一头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如今他声名远扬,不会再让某个单一的案子占据他所有的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倾向于让人们认为他是一名“咨询侦探”——就像哈利街上的执照医师那样的专家。他向来对大众眼中的所谓“猎犬”嗤之以鼻,对利用完美变装追踪罪犯,停留在每一个足迹旁左右度量的行为不屑一顾。 “不,黑斯廷斯,我的朋友 ,”他会说,“我们得把那些交给吉拉德和他的伙伴们。赫尔克里·波洛有自己独特的手段。秩序和方法,还有‘小小的灰色脑细胞’。我们悠闲地坐在家中的扶手椅上,发现其他人忽略的线索,并且我们不会像令人敬仰的贾普那样妄下结论。” 不。我无须担心赫尔克里·波洛会出远门。到达伦敦后,我把行李放在酒店,径直驱车前往那个老地方。沿途熟悉的风景勾起了我不少感伤的回忆。我匆匆对老房东太太打过招呼,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迫不及待地敲响波洛的房门。 “请进。”屋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大步走了进去。波洛正对门口站着,手上提着一只小皮箱。只见他把皮箱猛地扔开。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他大叫道,“我的朋友,黑斯廷斯!” 紧接着,他快步上前,把我裹在了宽大的怀抱里。我们的对话语无伦次、难以分辨。脱口而出的单字,迫切的提问,不完整的回答,来自我妻子的问候,对我这次旅途的解释,一切都搅成了一团。 “我猜现在有人住在我以前的房间里吧?”等我们俩好不容易平静一些后,我才问道,“我想再跟你一块儿住在这里。” 波洛突然换上了令人震惊的悲伤表情。 “我的上帝!这实在是太不凑巧了。瞧瞧你周围,我的朋友。” 这时我才注意到身边的环境。墙边靠着一个巨大的老旧木箱,旁边则摆着好几个旅行箱,从大到小码放得整整齐齐。结论再明显不过了。 “你要出门?” “是的。” “去哪儿?” “南美。” “什么?” “没错,这真是场滑稽的闹剧,不是吗?我准备去里约,并且每天都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可在信中走漏任何消息——想想我们的好黑斯廷斯见到我会有多么惊喜!” “可你什么时候走?” 波洛看了一眼手表。 “一小时内出发。” “我记得你总说没有任何事能吸引你展开一段漫长的航程?” 波洛闭上眼,战栗起来。 “别跟我提那个,我的朋友。医生向我保证了,坐几天船并不会死人;而且仅此一次,你明白吗,我永远、永远不会踏上归程。” 他把我推进一把椅子里。 “来,我给你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这世上最富有的人是谁吗?甚至比洛克菲勒还要富有?是亚伯·赖兰。” “你是说那个美国肥皂大王?” “正是。他的一位秘书找到我,说他们可能正面临一个巨大的骗局,并且与里约的一家大公司有所关联,他希望我到当地去展开调查。我拒绝了。我告诉他,如果所有事实都摆在我面前,我会给出自己的专业意见。但他却声称这次不行,说只有我亲自到里约去才能知道那些事实。一般来说,事情到这里就谈不下去了。对赫尔克里·波洛指手画脚,简直是傲慢至极。可对方提出的酬金数额实在过于惊人,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单纯因为钱而动心了。那笔钱足够我过完下半生——那可真是一笔巨款!打动我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你,我的朋友。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一直是个孤独的老头。于是我就想,何乐而不为呢?我已经厌倦了那些永无止境的愚蠢案子。我已声名远扬,干脆收下这笔钱,到我的老朋友身边安顿下来吧。” 我被波洛的一席话深深打动了。 “所以我接受了。”他继续道,“并且必须在一小时内离开,好赶上接送轮船乘客的火车。这真是命运的恶作剧,不是吗?但我必须向你承认,黑斯廷斯,若不是为了那笔巨额酬金,我可能会犹豫,因为最近我正好在进行一项私人调查。告诉我,‘四魔头’这个词一般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应该起源于凡尔赛会议,然后还有电影界的‘四魔头’,但这个词一般都是无名小卒在用。” “唔……”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我在一个这些语义都不适用的环境下听到了这个词,似乎是指某个跨国犯罪组织或类似的团体。只是……” “只是什么?”见他欲言又止,我连忙追问道。 “只是我感觉其规模应该十分庞大。这只是我的想法,仅此而已。啊,我得赶紧把行李打包了。时间紧迫。” “别走。”我急忙道,“取消你的行李托运,跟我一起走吧。” 波洛挺直身子,用责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啊,难道你不明白吗!我已经做出了承诺,你必须理解——这可是赫尔克里·波洛的承诺。除非人命关天,否则没有任何事能耽搁我。” “这种事不太可能发生。”我懊恼地喃喃道,“除非在第十一个小时,‘大门突然敞开,不速之客蓦然前来’。” 我轻笑着引用了这句古谚语,然而就在话音刚落的那一刻,里屋突然传出一阵动静,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声音?”我低喊了一声。 “我的老天!”波洛回了我一句,“那听起来很像你所说的‘不速之客’出现在我的卧室里了。” “可他是怎么进去的?那个房间只有一扇门,并且通到这里。” “你的记忆力太完美了,黑斯廷斯。现在该进入推理时间了。” “窗户!难道说他是个贼?爬到这里来肯定花了他不少力气——我想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站了起来,快步走向卧室,却听见里面传来摸索门把手的声音。 大门缓缓开启。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从头到脚都是灰尘泥土;他的脸消瘦而憔悴。那男人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紧接着两腿一软倒了下去。波洛连忙走到他身边,随后抬头对我说:“白兰地!快。” 我倒了一杯白兰地走回来,波洛想办法给他灌了一点下去,然后我们把他扶起来抬到了沙发上。没过多久,他睁开了眼睛,带着近乎空白的神情环视四周。 “你想要什么,先生?”波洛问道。 男人张开嘴,用一种奇怪的机械腔调回答。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华尔威街十四号。” “是的,没错。我就是。” 男人似乎并不明白他的话,又用一模一样的腔调重复了一遍。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华尔威街十四号。” 波洛试着问了他几个问题。有的男人完全不作回答,有的只会重复同样的话。波洛对我长叹一声,拿起了电话。 “请里奇韦医生来一趟。” 所幸医生在家,并且他就住在不远处。几分钟后,他就匆匆走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嗯?” 波洛向他简单解释了一番,紧接着医生就开始问诊我们这位奇怪的访客。至于访客本人,似乎根本感觉不到我们,甚至他自己的存在。 “唔……”里奇韦医生为他检查完毕后说,“有意思。” “是脑热病吗?”我猜测道。 医生马上鄙夷地嗤笑一声。 “脑热病!脑热病!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脑热病,那只是小说家编造出来的。不,这个人只是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唯有一个坚定的意志让他坚持到了这里——到华尔威街十四号,找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现在他只会机械地重复脑中的这句话,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失语症?”我急切地问。 这次的猜测并没有让医生嗤笑得像刚才那般厉害。他没有回答,而是拿起纸和铅笔递给那个男人。 “看他会用这些做点什么。”医生解释道。 男人拿着纸笔发了一会儿呆,紧接着突然疯狂地写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又以同样的突兀姿态将纸笔扔到了地上。医生将纸拾起,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有。上面只写了十几个数字‘4’,每一个都比之前的大上一圈。我猜他是想写华尔威街十四号。这个案例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你们能把他留到下午吗?现在我得到医院去了,不过下午我会回来处理他的。这个病人实在太有意思,我不想错过他。” 我向他解释了波洛的出行计划,以及我要送他到南安普顿的事。 “那不碍事。就把他留在这里,他不会捣乱的。此时他已经疲劳过度,很可能会一觉睡上八个小时。我会跟你们那位无与伦比的滑稽脸夫人说一声,请她帮忙照看一下的。” 说完,里奇韦医生一如往常地匆匆离开了。波洛一边注意着时间,一边打包好了行李。 “时间,它流逝得实在太快了。来,黑斯廷斯,这下你不能怪我害你无所事事了。这是个非同一般的问题,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男人,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啊,天哪,我情愿用两年的寿命换取明天的船期。有某些细节让我感到十分好奇,非常有趣。但我需要时间……时间。可能需要几天,甚至几个月,他才有能力告诉我们,他到底来这里想说些什么。” “我会尽我所能的,波洛。”我向他保证,“我会充当你合格的代理人。” “嗯……好的。” 他的回应让我本能地感到其中隐含的忧虑。我拿起那张纸。 “如果我在写小说,”我打趣地说,“就该把这个跟你最近的小爱好结合起来,给它起名叫‘四魔头谜案’。”说着,我敲了敲那些铅笔写下的数字。 紧接着我被吓了一跳,因为我们那位昏迷不醒的客人突然坐了起来,清晰而响亮地说出:“李长岩。” 他看起来就像从睡梦中惊醒的人。波洛示意我不要说话。男人兀自说了下去,声音清楚洪亮,给我感觉他像在引用报告资料或演讲稿。 “李长岩被认为是四魔头的大脑,他掌控着一切行动,因此我将其定为一号。二号极少被提及姓名,他一般使用‘s’中间贯穿两道直线的符号,也就是美元符号作为代称。同时还有两道条纹和一颗星,据此可以推测他是个美国人,此符号还代表了财富的力量。几乎可以肯定三号是个女人,国籍法国。她很有可能是一名暗娼,但所有信息都无法确定其真实性。四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停了下来。波洛凑上前去。 “怎么了,”他急切地追问,“四号?” 他凝视着男人的脸。某种强烈的恐惧似乎占据了男人的思维,他的表情开始扭曲。 “毁灭者。”他惊恐地说道。紧接着浑身一颤,倒在沙发上再也没有动弹。 “我的老天!”波洛轻声道,“我果然是对的,我果然没错。” “你认为——” 他打断了我的话。 “把他抬到我卧室的床上去。如果还想赶上火车我就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虽然我并不太想赶上。哦,我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错过它!但我做出了承诺。快来,黑斯廷斯!” 把我们的神秘访客托付给皮尔逊太太照看后,我们一路疾驰,将将赶上了火车。一路上波洛不是沉默不语就是滔滔不绝,一会儿呆呆地注视窗外,仿佛身处梦境,听不到我在说话;没过一会儿他又会猛然兴奋起来,一刻不停地对我指手画脚,逼迫我保证随时给他发电报。 经过沃金后,我们再次陷入一段漫长的沉默。当然,火车直到南安普顿都没有停站,但恰好因为一个信号灯临时停车了。 “啊!这真是奇迹!”波洛突然大喊一声,“我真是个蠢货。现在我终于看到了曙光。一定是伟大的圣徒停下了这列火车。跳车,黑斯廷斯,我说了,快跳。” 眨眼的工夫,他已打开车厢门一跃而下。 “把箱子扔出来,然后你也跳。” 我听从了他的指令。时机刚刚好,我刚在他身边站定,火车就开动了。 “现在,波洛,”我略显恼怒地说,“你该跟我说说这都是怎么回事了吧?” “是这样的,我的朋友,因为我看到了灵感的曙光。” 我说:“这真是让我感到醍醐灌顶。” “诚然。”波洛说,“但我恐怕,我非常担心……那并不是。如果你能帮我拿两个手提箱,剩下的我可以自己来。” 第二章 来自疗养院的人 第二章 来自疗养院的人 所幸火车恰好停在了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我们只走了一小段路便来到一个车库,从那里弄到一辆车,半小时后,就行驶在了赶回伦敦的路上。直到此时,波洛才决定满足我的好奇心。 “你没看出来吗?当然我之前也没有。可我现在看出来了。黑斯廷斯,有人想把我支走。” “什么!” “是的,并且煞费心机。我险些前往的地点和方法都经过了全面而细致的计算。他们害怕我。” “谁害怕你?” “那四个天才犯罪家。一个中国人、一个美国人、一个法国女人,以及最后那一个。祈求上帝保佑我们返回得够及时吧,黑斯廷斯。” “你认为我们的访客有危险?” “我很肯定。” 皮尔逊太太在门口迎接我们。匆匆应付掉她再次见到波洛的惊喜后,我们向她询问情况。她的回答让我们都松了口气。没有人来过电话,客人也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好不容易放下心来,我们上楼走进房间。波洛穿过外侧的房间径直走向里屋。然后他叫了我一声,声音听起来莫名焦虑。 “黑斯廷斯,他死了。” 我慌忙跑了过去。那男人还像我们离开前那样躺着,可他已经死了,死了好一段时间了。我冲出去找医生,里奇韦这会儿一定还没回家,于是我马上找到了另外一位,并把他带了过来。 “他已经死透了。可怜的伙计。这是你的流浪汉朋友吗?” “差不多吧。”波洛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医生,他的死因是什么?” “很难说。有可能是某种急性病发作。我发现了窒息迹象。这里有煤气管道吗?” “不,只有电灯,没有别的。” “而且两扇窗户都开着。他应该死了有两个小时了。你们会通知相关人员的吧?” 医生离开了。波洛打了几个电话。最后,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又联系上了我们的老朋友贾普探长,问他能不能过来一趟。 这些工作刚做完,皮尔逊太太就出现了,双眼还瞪得大大的。 “有个人说他是从汉威尔……从精神病疗养院过来的。你认识他吗?要带他上来吗?” 我们点头同意,很快,一个身穿制服的大块头男人就被带了进来。 “先生们,早上好。”他高兴地说,“我听说二位收留了昨晚从我那儿逃走的一个小可爱。” “他刚才还在。”波洛平静地说。 “不会又跑了吧?”看守人略显担忧地问。 “他死了。” 男人看起来竟像是松了一口气。 “一般人可能不会这么说,但我敢说,这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他很……危险吗?” “你想说他杀人成性?哦,不会。他人畜无害。是个被害妄想症患者,而且非常神经质。中国的一个神秘社团把他关了起来,他们都一样。” 我忍不住浑身一颤。 “他被关了多久?”波洛问。 “已经两年了。” “我知道了。”波洛平静地说,“难道没有人想过他可能是……正常的吗?” 看守人大笑起来。 “如果他是正常的,那到精神病院来干什么?他们都说自己是正常人,你懂的。” 波洛没再说下去。他把男人领进房间查看尸体,那人几乎马上做出了辨认。 “就是他,错不了。”看守人若无其事地说,“这伙计挺有意思的,不是吗?好了,先生们,鉴于目前的情况,我最好还是马上离开,好去善后。尸体不会在这里放很久的,不会给二位带来更多的麻烦。不过如果相关部门提出传唤,可能你们还得去一趟。就这样了,祝二位早安。” 他粗鲁地鞠了一躬,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 几分钟后,贾普来了。苏格兰场的探长还跟以前一样精力十足。 “波洛老爷,小的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呢?我以为你今天要到珊瑚海岸坐船出国呢。” “我的好贾普,我想知道,你可曾见过这个人?” 他把贾普带进房间。探长一脸茫然地盯着床上的尸体。 “让我想想……他看起来是有点眼熟……而我对自己的记性很有信心。哦,上帝保佑我的灵魂,这是梅耶林!他是个特工——不是我们这一边的。五年前去了俄罗斯,自那之后音信全无。我一直以为布尔什维克人已经把他干掉了。” “一切都对上号了。”贾普离开后,波洛对我说,“唯独有一点,他似乎是自然死亡的。” 他看着那具纹丝不动的尸体,不高兴地皱起眉。一阵风带起了窗帘,波洛猛地扬起视线。 “黑斯廷斯,你扶他躺下时把窗子打开了?” “没有。”我回答,“我记得窗帘是关着的。” 波洛突然抬起头。 “关着的……然而它们现在却是敞开的。这意味着什么?” “有人从那儿进来过。”我猜测道。 “有可能。”波洛表示同意,但他说这话时有点心不在焉,语气也不太确定。片刻之后,他又说:“那并不是我的猜想,黑斯廷斯。如果只有一扇窗户被打开,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正因为两扇窗户都打开了,才让我觉得非常好奇。” 他快步走进另一个房间。 “起居室的窗户也开了。我们离开时它也是关着的。啊!” 他弯下腰,仔细查看死者的嘴角,紧接着突然抬起头。 “他曾被堵住口鼻,黑斯廷斯。然后被毒死了。” “我的老天!”我惊叫一声,“我猜这些痕迹都能在尸检中发现吧。” “我们不会有任何发现。他的死因是吸入了高浓度的氢氰酸。那东西被凶手直接塞到他鼻子里面了。一切结束后凶手就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打开所有窗户。氢氰酸具有高挥发性,但它有种非常独特的苦杏仁味。若没有异味引起注意,又没有凶杀的迹象,医生极有可能会将其判断为自然死亡。刚才我们得知这个人是一名特工,黑斯廷斯,并且五年前他进入俄罗斯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这两年他一直被关在精神病疗养院。”我说,“可是那之前的三年他在哪里呢?” 波洛摇摇头,随后抓住我的手臂。 “钟,黑斯廷斯,快看钟。”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壁炉架,上面的钟停在了四点整。 “我的朋友,有人对它动过手脚。它本来还能再走三天的,你懂吗,那是八天上一次发条的钟。”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为了将案发时间伪装成四点吗?” “不,不,重新整理你的思路,我的朋友。让你的灰色脑细胞运动起来。假设你是梅耶林,你的时间只够留下一条线索。四点钟,黑斯廷斯。四号,毁灭者。啊!我有一个想法!” 他迅速走到另一个房间,拿起电话,要求接通疗养院。 “是精神病疗养院吗?我想确认一下今天是否有人逃出去?你说什么?请你稍等片刻。能重复一遍吗?啊!太棒了。” 他挂掉电话,转身看着我。 “黑斯廷斯,你听到了吗?他们那儿没有任何病人逃走。” “可是刚才来过的那个人……那个看守人……”我说。 “我很怀疑……非常怀疑。” “你是说……” “四号——毁灭者。”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波洛。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总算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我们一定能认出他来,无论在什么地方,这点我很肯定。他是个特征十分明显的人。” “是吗,我的朋友?我并不这么认为。他高大吓人,还有张红脸,长着浓密的胡髭,声音粗哑。但下次他再出现时就不会再有这些特征了,至于其他,他有一双极为普通的眼睛,极为普通的耳朵,以及一整副假牙。要辨明他的身份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容易。下次——” “你认为会有下次?”我插嘴道。 波洛露出极为凝重的表情。 “这是一场生死对决,我的朋友,你我处在同一阵线,对手则是四魔头。他们赢了第一回合。但他们并没有成功把我支走,这就意味着,他们以后将不得不处处提防着赫尔克里·波洛!” 第三章 更多李长岩的信息 第三章 更多李长岩的信息 那个假冒的精神病疗养院看守人造访后的一两天,我寄希望于他真的会回来,并拒绝离开公寓哪怕是一小会儿。在我看来,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我们识破了他的伪装。我想,他可能会回来试图领走尸体,但波洛却对我的推测表示了讽刺。 “我的朋友,”他说,“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留下来浪费时间,但我可不打算这么做。” “那你告诉我,波洛,”我争辩道,“他为什么要冒如此大的风险来见我们?如果他打算过后来取走尸体,那么我可以理解他一开始为何要来。因为那样他至少可以除去所有对自己不利的证据。但如果像现在这样,他似乎得不到一点好处。” 波洛以他最为高卢 的方式耸了耸肩。“但你并没有用四号的视角来看问题,黑斯廷斯,”他说,“你提到了证据,但我们是否掌握了对他不利的证据呢?没错,我们是有一具尸体,但我们甚至不能证明他是被谋杀的——吸入氢氰酸不会留下任何残余痕迹。同时,我们也找不到任何目击有人闯入这里的证人,同样的,也没有查清任何关于我们已逝的朋友,梅耶林的行动…… “不,黑斯廷斯,四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并且他对此心知肚明。他的造访或许可以称为一次侦查。他可能想确定梅耶林真的死了,但我认为,他更有可能是想来看看赫尔克里·波洛,来跟他真正应该惧怕的对手交谈一番。” 波洛的论断完全属于典型的自恋,但我决定放他一马。 “那调查怎么办?”我问,“你肯定会把所有事情解释清楚,让警方得到一份对四号的完整描述吧。” “那样有意义吗?我们能用什么来引起法医陪审团那些英国传统老顽固的关注?我们对四号的描述有任何价值吗?不。我们应该任由他们做出‘意外死亡’的判断。又或者,尽管我不抱什么希望,我们那位聪明的凶手会洋洋自得地认定他在第一回合成功瞒骗了波洛。” 一如往常,波洛是对的。我们再也没见到来自疗养院的看守人,至于调查,我去提交了自己的证词,而波洛则压根没去,案子到最后也没能引起公众关注。 由于先前准备前往南美,波洛在我到达之前就清理完了手头的事情,因此他没有任何正在处理中的案子。可是他虽然一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公寓里,我却很难问出些什么。他一直窝在自己的扶手椅里,让我不太敢上前搭话。 谋杀案发生后大约一个礼拜的某个早晨,他问我是否愿意陪他出去拜访一个人。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认为他试图一个人解决案子的行为是错误的,并且我也很希望他能谈谈这个案子。只是他看起来并不太想交谈。就连我问他要去哪里,他都不回答。 波洛酷爱故弄玄虚,不到最后关头他永远都不会分享任何信息。此时此刻,在我们接连坐了一趟公共汽车和两趟火车,来到伦敦南郊最为荒凉的地带后,他才总算决定向我做出解释了。 “黑斯廷斯,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拜访全英国最了解中国黑帮的人。” “是吗!他是谁?” “那人你从未听说过——他叫约翰·英格勒斯。事实上他是一个智力平庸的退休公务员,家里收藏了一屋子中国古玩,经常被他当成滔滔不绝的话题主题。尽管如此,向我提供信息的人信誓旦旦地说,这个约翰·英格勒斯手上一定有我想要的情报。” 不一会儿,我们就走上了月桂庄园(英格勒斯先生宅邸的名称)的台阶。由于我并没有看到这里种着月桂树,便推测这个名字来源于郊区一贯令人费解的命名文化。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个表情冷漠的中国仆人,他把我们领到主人面前。英格勒斯先生是个体型方正的人,面色看起来有点发黄,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与其气质有种诡异的相似。他站起身跟我们打招呼,顺手把手上那封打开的信放在了一边。后来他又跟我们说起了那封信。 “两位请坐。哈利斯告诉我你们想打听一些事,而我可能拥有你们需要的信息。” “是的,先生。我想打听的是,您是否知道一个叫李长岩的人?” “古怪……真古怪。你是怎么知道跑来这里打听他的?” “那么您确实认识他?” “我见过他一次。并且知道他的一些事——当然那并不是我应该知道的。不过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英国竟也有人听说过他。他在自己的领域里堪称伟人,你们应该懂的,就是汉人群体,但问题的重点并不在于此。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就是那个幕后之人。” “什么幕后?” “一切的幕后。世界范围的动乱,威胁着每一个国家的劳工问题,以及其中一些国家爆发的革命。有些人,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有些人知道一些内幕,他们说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一股势力,其终极目标是摧毁整个文明社会。二位知道吗,在俄国,有诸多迹象显示出列宁和托洛茨基不过是牵线木偶,他们的每一个行动都来自于另外一个大脑的指挥。尽管我无法向你们提供确凿的证据,但几乎可以断言,那个大脑就是李长岩。” “哦,快得了吧,”我反驳道,“这难道不会太牵强吗?一个中国人能在俄国掀起什么风浪来?” 波洛略显烦躁地对我皱起眉。 “对你来说,黑斯廷斯,”他说,“任何并非来自于你自身想象的事情都过于牵强。而对我来说,我很同意这位先生的看法。不过先生,还是请您继续往下说。” “我无法确切地指出他到底想从中得到什么,”英格勒斯先生继续道,“但我猜测,应该是诸如阿克巴、亚历山大和拿破仑这些睿智的头脑难以避免会罹患的不治之症——对权力和个人地位的渴望。到了近代,武装势力成了征服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条件,可是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像李长岩那样的人不乏其他手段。我有证据证明,他背后有难以计数的巨额财富可用于贿赂和宣传,亦有迹象表明,他还控制着一些实力远超世人想象的科学势力。” 波洛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英格勒斯先生说的每一个字。 “在中国呢?”他问,“那里也有他的势力在活动吗?” 英格勒斯先生严肃地点了点头。 “在那里,”他说,“尽管我只能向你们透露我自己得出的结论,无法提供任何足以在法庭上生效的证据。但我与如今在中国稍有势力的每一个人都有私交,因此我能告诉你:最受公众瞩目的那些人物几乎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他们全是被一只幕后大手操纵的牵线木偶,而那只手就是李长岩。他是如今主导东方的大脑。我们不理解东方——也永远无法理解,李长岩却是它活着的灵魂。当然,那并不意味着他会走到聚光灯下——哦,绝不可能。他从不离开自己的地盘北京。但他会牵线,没错,就是牵线,然后遥远的某处就会发生一些事情。” “没有人与他敌对吗?”波洛问。 英格勒斯先生从椅子上探出身子。 “过去的四年里,先后有四个人尝试过。”他一字一顿地说,“品德高尚的人,正直的人,睿智的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妨碍他的计划。”他顿了顿。 “然后呢?”我追问道。 “然后,他们都死了。一个人写了一篇文章,里面把李长岩跟北京的动乱联系在一起,不到两天,他就在大街上被刺死了,凶手到现在都没找到。另外两个也差不多。他们都在演讲、文章或谈话中把李长岩跟某处的动乱或革命联系起来,最后都在说漏嘴的一个礼拜内死去了。一个是被毒死的;另一个死于霍乱,是单独发病,而不是大规模感染;还有一个死在了自家床上,那个到最后都没有查出死因,但有个见过尸体的医生告诉我,死者全身遍布烧伤,皮肤干枯萎缩,就像有一股巨大的电流穿过一般。” “李长岩呢?”波洛追问道,“这些死亡自然没有留下任何指向他的线索,但还是存在某些迹象的,是吗?” 英格勒斯先生耸了耸肩。 “哦,迹象……是的,当然。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个愿意透露情况的人,那个才华横溢的中国小伙子是李长岩手下的一名化学家。那天他找到我,看上去明显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他向我暗示了自己在李长岩手下参与的一项实验——那项以苦力为实验对象的研究展现出了对生命最令人作呕的轻视,以及给人类带来的难以想象的痛苦。这使他的精神彻底崩溃,同时也陷入了令人不忍直视的恐惧中。我把他安顿在家中顶楼的一间客房里,打算第二天再仔细询问——当然,那是个愚蠢的决定。” “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波洛再次追问。 “那是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了。那天夜里,我起来时发现家里成了一片火海,连我自己都是多亏老天保佑才逃出来的。之后调查发现,当天夜里顶楼突然起了非常大的火,而我那个年轻的化学家朋友则被烧成了焦炭。” 我能从他热切的态度中看出,英格勒斯先生越说越兴奋了。而他明显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只见他抱歉地大笑几声。 “不过很明显,”他说,“我没有证据,而两位想必也会跟其他人一样,认为这是我偏执的妄想。” “事实正相反,”波洛安静地说,“我们完全相信您的故事。而且我们也对李长岩很感兴趣。” “我很奇怪你们竟知道他这个人。此前我还认为英国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个名字。若不算冒犯的话,我很想知道二位是怎么打听到他的。” “完全不会,先生。有个人被我收留在家里,他当时受到了十分严重的精神创伤,但还是给了我们足够的信息,使我们对李长岩有了兴趣。他向我们描述了四个人——四魔头,一个至今从未有人敢想象的庞大组织。头号人物是李长岩,二号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美国人,三号是同样神秘的法国女人,四号可说是该组织的执行官——毁灭者。我的消息提供者死了。请告诉我,先生,您对这个四魔头有所了解吗?” “我并不知道那个组织跟李长岩有关系。不,我确实不知道。但我听说过它,或者说看到过它,就在最近,并且也是通过极不寻常的渠道。啊,我还留着呢。” 他站起来,走向一个金漆柜子——连我都能看出那是个制作精良的好东西。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封信回来了。 “给,这是我在上海认识的一名老水手给我写的信。那个堕落的老东西,如今已经成了一个醉鬼。所以我把这个也当成了他酒后的胡言乱语。” 他念了出来: 亲爱的阁下,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在上海曾受过您很大的帮助。现在请您再帮我一把。我需要一笔钱离开这个国家。我认为自己现下隐藏得很好,但他们随时都可能找到我。我说的是四魔头。我现在命悬一线。虽然我有很多钱,但不敢去取,害怕暴露我的行踪。请您给我寄几百镑现钞,我一定如数奉还——我发誓。 您忠实的仆从 乔纳森·沃利 “信是从达特穆尔的霍帕屯,一个名叫花岗岩屋的地方寄来的。我认为这是从我这里骗取我根本拿不出来的几百英镑的蹩脚手段。如果这对你们有什么用……”他把信递了过来。 “谢谢您,先生。我马上就去霍帕屯,现在就出发。” “我的天,这看上去太有意思了。我能一起去吗?您是否同意?” “若您愿意一同前往,我自然万分荣幸,但我们必须现在就动身。因为即使马上出发,到达达特穆尔也已经要到晚上了。” 约翰·英格勒斯并没有耽搁太久,很快我们的火车就离开帕丁顿开往西部地区了。霍帕屯是个坐落于高沼地边缘盆地里的小村庄,从莫顿汉普斯特德开车行驶九英里就能到达。我们到达时大约是晚上八点,不过现在是七月,外面还是挺亮的。 我们开上狭窄的乡村道路,不一会儿便停下来向一个老人问路。 “花岗岩屋,”老人说着陷入了沉思,“你们确定要去花岗岩屋吗?” 我们告诉他确定要去那里。 老人指了指道路尽头的一幢灰色屋子。 “那个就是花岗岩屋。你们要找探长吗?” “什么探长?”波洛警觉地问,“您是什么意思?” “你们没听说那起谋杀案吗?据说可吓人了。他们都说那里面有一大摊血呢。” “我的上帝!”波洛喃喃道,“您说的那位探长,我现在就想见他。” 五分钟后,我们就跟梅多斯探长一起坐了下来。探长一开始态度还很生硬,但一听到苏格兰场贾普探长的大名后,他就奇迹般地放松了下来。 “是的,先生,谋杀发生在今天早上。太令人震惊了。他们打电话到莫顿,我立刻赶了过来。看起来挺不可思议的。那个老头儿,他大概有七十岁,爱喝酒,这都是我打听到的。当时他就倒在起居室的地上,脑袋上有一大块瘀青,喉咙被割开了。一屋子都是血,你应该能想象到。他的厨娘,贝特西·安德鲁斯,她告诉我她主人有几件中国的翡翠小玩意儿,主人还说那些东西很值钱,然而它们都不翼而飞了。当然,这就让这起案子看起来很像入室抢劫杀人。不过,要犯这个案子特别有难度。那老头儿家里有两个人,一个是贝特西·安德鲁斯,霍帕屯本地人,还有一个相当于男仆的人,名叫罗伯特·格兰特。格兰特当时到农场去取牛奶了,他每天都会去,而贝特西则在外面跟邻居聊天。她只离开了二十分钟,在十点到十点半之间。这就说明犯罪必须发生在这段时间里。格兰特先回到屋里的。他从后门进去,门开着——这里没有人锁门,至少大白天的大家都不会这么干,无论什么时候。然后他把牛奶放进储藏室里,回到自己房间抽烟读报纸。他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至少他是这么说的。然后贝特西进来了,走进起居室,看到那个惨状,发出了能把死人吓醒的尖叫。这些都没什么可疑之处。有人趁他们俩不在时进了屋,把可怜的老头儿干掉了。但我总觉得凶手应该手段非常高明,因为他要么从村子的大路走进来,要么只能偷偷穿过别人家的后院。花岗岩屋周围都是房子,相信你们都看到了。那怎么就没人目击到凶手呢?” 探长手舞足蹈地卖了个关子。 “啊哈,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波洛说,“请继续吧。” “是的先生,很可疑,我对自己说,这实在太可疑了。然后我开始自问,那些翡翠,一个普通的流浪汉会知道它们很值钱吗?不管怎么说,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事简直太疯狂了。万一那老头儿大声呼救怎么办?” “探长,我猜,”英格勒斯先生说,“死者头上的伤痕应该是死亡前形成的吧?” “没错,先生。凶手先把他敲晕,然后割了他的喉。这很明显。可他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呢?这种小地方,人们一眼就能认出谁是陌生人。然后我就恍然大悟了,没有人来过。我仔细查看了周围。昨天晚上下过雨,地上有很明显的进出厨房的足迹。起居室里只有两副脚印:贝特西·安德鲁斯的脚印停在了门口,其中之一是沃利先生的,他穿着室内拖鞋,还有一个男人的脚印。那个男人踩到了血迹,我跟着他血淋淋的足迹……原谅我的冒犯,先生。” “一点都不冒犯,”英格勒斯先生浅笑一下,“我完全理解你说的话。” “我跟着足迹走向厨房,发现它们在那里就断掉了,这是第一点。罗伯特·格兰特的房门上有一道模糊的痕迹,一道模糊的血迹,这是第二点。第三点是,当我找到格兰特的靴子时——他当时已经把它们脱下来了,发现跟现场的脚印完全吻合。这样结论就出来啦,是内鬼作案。我警告了格兰特,然后把他逮捕了。你们猜我从他的手提箱里搜到了什么?那些丢失的翡翠珠宝和一张离开的车票。罗伯特·格兰特原来名叫亚伯拉罕·比格斯,五年前被判刑事重罪和入室盗窃罪。” 探长得意扬扬地顿了顿。 “各位先生,你们觉得如何?” “我认为,”波洛说,“这起案子看起来十分明了。简单得令人惊讶。那个比格斯,或者叫格兰特,他一定是个愚蠢而无知的人吧?” “哦,他就是那种……很普通的人。不知道一个脚印能意味什么。” “很明显他从来不读侦探小说!很好,探长,恭喜您。我们可以看看案发现场吗?” “我现在就能带你们过去。你们可以看看那些足迹。” “我确实也想去看看。是的、是的,非常有意思,真是太巧妙了。” 我们一刻也没有拖延。英格勒斯先生和探长走在前面,我拉着波洛落后几步,以免让探长听见我们的交谈。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波洛?莫非眼前的事实背后还隐藏着什么吗?” “那正是问题所在,我的朋友。沃利在信里写得很清楚,四魔头在找他,而你我都知道,四魔头可不是吓唬小孩子的虚拟人物。可现在一切证据都指向了那个叫格兰特的人。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了几件翡翠吗?或者说,他有可能是四魔头的手下?老实说,我觉得后者更有可能。无论那些翡翠有多么贵重,像格兰特那样的人都不可能冒这么大的风险。无论如何,至少不会为了它们而杀人。这个就理应被探长考虑到。他完全可以偷了珠宝逃走,而不是犯下如此残忍的谋杀案。啊,是的,我们这位德文郡的朋友恐怕没有动用自己的灰色脑细胞。他比对了脚印,却忘了动脑子思考,用不可或缺的秩序和方法来整理自己的思路。” 第四章 一条羊腿的重要性 第四章 一条羊腿的重要性 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花岗岩屋的门锁。今天天气晴朗干燥,因此我们应该不会留下任何足迹。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在进门前仔细地在脚垫上把鞋子蹭干净了。 一个女人冒出来跟探长说了几句话,随后转向了一边。紧接着,探长头也不回地说:“波洛先生,你仔细看看吧,看看我刚才说的那些证据。我大概十分钟后回来。对了,这是格兰特的靴子。我把它也带来了,方便你们比对。” 我们走进起居室,探长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屋外。英格勒斯很快便被一张边几上的中国古玩吸引了注意力,走到那边仔细欣赏去了。他对波洛的行动似乎毫无兴趣。而我却饶有兴致地看着波洛,连大气都不敢出。地板上铺着墨绿色的亚麻油地毯,很容易显出脚印。另一边有扇门通往小厨房。厨房里又有一扇门,通往餐具存放室——后门也在里面;另一扇门则与罗伯特·格兰特的卧室相连。看完整个布局后,波洛开始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 “这是尸体所在的位置,那块黑色印子和周围溅射的血迹可以证明。室内拖鞋和‘九号’靴子的印记……你注意观察,这些印记非常杂乱。然后是两串足迹,来往于厨房。不管凶手是谁,他一定是从那里进来的。黑斯廷斯,靴子在你手上吗?拿给我。”他拿过靴子与脚印仔细对照,“是的,两串足迹都属于同一个人,罗伯特·格兰特。他从那里进来,杀了老人,再回到厨房。他踩到了血迹。看到他离开时留下的印子了吗?厨房里没什么可看的,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到那里面看过热闹了。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不,他先返回了犯罪现场。是为了拿走翡翠吗?还是他忘了拿走足以证明他是真凶的什么东西?” “或许他是第二次进来时才杀死老人的?”我猜测道。 “并非如此,你没有仔细观察。其中一个离开的血脚印压上了一个进来的脚印。他到底回来干什么呢……难道是事后才想起要拿走翡翠?这太可笑了,简直愚蠢。” “是啊,他把自己暴露得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真的吗?我告诉你,黑斯廷斯,这完全不合常理。这根本是对我小小的灰色脑细胞的冒犯。我们再到他的卧室里看看……啊,你看,这就是探长在门上发现的血迹,还有一串脚印,血脚印。是罗伯特·格兰特的足迹,不可能是其他人,就在尸体边上……罗伯特·格兰特是唯一靠近过这所房子的人。没错,定然如此。” “那位老太太呢?”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格兰特去取牛奶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她也有可能杀死主人然后离开。如果她在此之前没出去过,就不会留下脚印。” “非常好,黑斯廷斯,我一直在等你说出这个猜想。我已经考虑过,并将其排除了。贝特西·安德鲁斯是本地人,附近很多人都认识她。她与四魔头不可能有任何关系。另外,老沃利是个强壮的男人,这点我们都清楚。所以凶手必须是男性,不可能是女性。” “我猜四魔头应该没有发明什么藏在天花板上的邪恶装置,可以自动垂下来割开老人的喉咙,再自己缩回去?” “像雅各的天梯 ?黑斯廷斯,我知道你有异于常人的超凡想象力,但我恳请你不要让它过于放纵。” 我难堪地闭上了嘴。波洛继续在房子里来回走动,带着一脸极不满意的神情这个房间看看,那个橱柜瞅瞅。他突然兴奋地大叫一声,让人不禁联想到博美犬的吠叫。我匆忙赶到他身边,只见他站在储藏室里,动作夸张地挥舞着一整条羊腿! “我亲爱的波洛!”我大喊道,“怎么回事?难道你突然失心疯了吗?” “你看,这是一条羊腿。但我请你仔细观察!” 我尽己所能地凑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但还是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它看起来就是一条十分普通的羊腿。于是我把自己的结论老实地说了出来。波洛刻薄地瞥了我一眼。 “难道你没看到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他每说一次“这个”,都会猛戳一下那块毫无反抗能力的肉,令上面的冰碴哗哗往下掉。 波洛刚刚才指责我想象力过剩,可我现在却感觉自己的想象力拍马也追不上他。难道他认为这些小冰渣子是某种致命的毒药吗?这是我能联想到的唯一能让他如此躁动的原因。 “这叫冷冻肉食,”我耐心地向他解释,“进口的,你知道。从新西兰。”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紧接着爆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 “我的好朋友黑斯廷斯,你实在是太了不起了!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们怎么说来着……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说的就是我的好黑斯廷斯。” 他把羊腿又扔回到盘子里,转身离开了储藏室。随后他看向窗外。 “我们的探长朋友回来了,这很好。我已经看到了所有想看的东西。”他心不在焉地用指尖敲着桌子,仿佛陷入了沉思,紧接着突然问,“今天星期几,我的朋友?” “星期一,”我莫名其妙地说,“怎么……” “啊!今天星期一?一周里最糟糕的日子。周一犯谋杀案是个错误。” 波洛回到起居室,敲了敲墙上的玻璃,看了一眼温度计。 “稳定晴朗,七十华氏度 。正统的英伦夏日。” 英格勒斯还在看各种中国瓷器。 “先生,您对这次调查不感兴趣吗?”波洛问。 他回以一个悠然的微笑。 “那并不是我的工作。我是某些领域的鉴赏家,但对这方面没有涉猎。所以我决定让到一边,不妨碍您的工作。我在东方已经学到了什么叫耐心。” 探长匆匆走了进来,为离开这么长时间向我们道歉。他坚持带我们又走了很大一部分现场,但我们最终总算熬了过来。 “探长,您如此热情让我感激不尽。”我们正沿着村里的道路返回,波洛突然说,“但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想看看那具尸体,对吧,先生?” “哦我的老天,当然不是!我对尸体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想见的是罗伯特·格兰特。” “先生,如果你要见他,就得跟我开车回莫顿去。” “非常好,我跟你去。但我必须见到他,并能够与他单独交谈。” 探长摸着嘴唇说:“呃,那我可不好说,先生。” “我向您保证,只要您接通苏格兰场,就能得到全权委托。” “先生,我当然知道你的大名,也知道你帮了我们不少忙,但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即使您这样说,我也必须要见他。”波洛平静地说,“之所以必须是因为……格兰特不是凶手。” “什么?那谁才是?” “我认为凶手应该是一名较年轻的男子。他赶着一辆双轮马车来到花岗岩屋,把车停在了门外。他走进去,把人杀了,走出来,再驾着马车原路返回。他没戴帽子,衣服上沾了一点血迹。” “可……可这样一来,整个村子的人都能看到他啊!” “除了在某种情况下。” “除非当时天黑,那有可能。可是谋杀案发生在大白天。” 波洛闻言只是笑了笑。 “还有马和马车,先生,你是怎么想到的?门外没有任何带轮子的车经过,没人目击到你说的马车。” “没人用双眼看到了,这确实有可能。但一定有人用思维的眼睛看到了。” 探长意味深长地摸了摸额头,看着我露出微笑。我也感到无比困惑,但我相信波洛。后来我们决定与探长一道开车回莫顿去。波洛和我被领到格兰特那里,但会面期间一直有一名警员守在旁边。 波洛开门见山地说:“格兰特,我知道你在这起谋杀案中是无辜的。现在用你自己的话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面前的阶下囚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有一副不讨人喜欢的面相。他看起来就像个惯犯。 “对上帝发誓,那真不是我干的。”他哀号道,“有人把那些玻璃小玩意儿放到我的箱子里了。栽赃,这绝对是栽赃。我进屋后直接回房了,绝对不假。在贝特西尖叫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出事了。老天有眼,我真不知道。” 波洛站了起来。 “如果你不愿意说实话,我就不管你了。” “可是老爷——” “你确实进入过起居室,你确实知道你的主人已经死了。而当贝特西发现惨状时,你正准备逃跑。” 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波洛。 “说吧,是不是这样的?我郑重地警告你,以我的名誉担保,现在立刻从实招来是你唯一的机会。” “我招了。”男人突然说,“你说得没错。我进了屋,直接走向主人——结果我看到了什么?主人已经倒在地上死了,到处都是血。紧接着我就意识到,他们会知道我有前科,到时候肯定会一口咬定那是我干的。我满脑子只想着逃跑,立刻离开,在别人发现之前……” “还有翡翠呢?” 男人欲言又止。“你瞧……” “你出于难以控制的坏习惯拿走了它们,对吧?你听主人说过那些东西很值钱,于是你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我明白。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第二次进入起居室时拿走翡翠的?” “我没再进去过。对我来说一次就够了。” “你确定?” “非常确定。” “很好。那再告诉我,你是何时出狱的?” “两个月前。” “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 “通过某个服刑人员帮助机构。我出狱时有个人来见了我。”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教区牧师,但长得挺像的。戴黑色软帽,迈着小碎步。一颗门牙崩了。哦,还戴了副眼镜。名叫桑德斯。他说希望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因为他给我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后来我就拿着他的推荐信去找老沃利了。” 波洛再次站起来。 “谢谢,现在我已经掌握了所有事实。你只需耐心等待。”他在门口停下来,又补充道,“桑德斯给了你一双靴子,对吧?” 格兰特似乎吃了一惊。 “他真的给了。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工作就是知道一些事情。”波洛一本正经地说。 跟探长打过招呼后,我们三人来到白鹿酒店,讨论起了鸡蛋、培根和德文郡的苹果酒。 “有结果了吗?”英格勒斯微笑着问。 “是的,这个案子已经很明朗了。但跟您一样,我恐怕很难给出证据。沃利是被四魔头派人杀死的,但那个人并不是格兰特。一个十分聪明的人给格兰特提供了那份工作,并借此让他成为替罪羊。有了格兰特的前科,这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他送了一双靴子给格兰特,自己又准备了一双完全相同的。一切都很简单。当格兰特离开房子,贝特西又在跟村里人聊天时——这应该是她每天的日课,那个人穿着跟格兰特一模一样的靴子驾马车来到小屋前,走进厨房,进入起居室,打晕老人,然后割开他的喉咙。紧接着他又回到厨房,脱掉靴子,穿上另一双鞋,提着脱下的靴子回到马车上离开了。” 英格勒斯目不转睛地看着波洛。 “还是有一个疑点,为什么没人看到他?” “啊!那正是四号的聪明之处,对此我也不得不感到佩服。每个人都看到他了,但每个人也都没看到他。因为他驾驶的是一辆屠夫的马车!” 我不由得惊叫一声。 “那条羊腿!” “没错,黑斯廷斯,那条羊腿。每个人都发誓早晨没有人到过花岗岩屋,而我在储藏室里找到了一条羊腿,还没解冻。今天是星期一,所以羊腿一定是早晨刚送过去的。因为星期六那天天气很热,羊腿不可能经过星期天一整天还处于冷冻状态。于是我可以肯定,确实有人去过小屋,而且还是一个身上有些血迹也不会引起怀疑的人。” “真是聪明得见了鬼了!”英格勒斯赞叹道。 “是的,四号是个聪明人。” “跟赫尔克里·波洛一样聪明?”我喃喃道。 我的朋友向我投来谴责的目光。 “有些玩笑话可不能如此轻易地说出来,黑斯廷斯。”他用说教的语气对我说,“难道我刚刚没有从绞刑架上救回一个无辜的人吗?一天能有这么一个成就已经足够了。” 第五章 消失的科学家 第五章 消失的科学家 就我个人而言,尽管陪审团认定了罗伯特·格兰特,亦称比格斯并没有犯下谋杀乔纳森·沃利的罪行,我却认为梅多斯探长并没有被完全说服。针对格兰特的指控——有前科、偷盗翡翠的事实、完全吻合的脚印——对他的死脑筋来说简直就是铁证如山,很难让他改变想法。但波洛最终还是想办法找到证据说服了陪审团。有两名目击证人在庭上证实自己在星期一早晨看到一辆屠夫马车停在小屋门口,当地屠夫也出庭声明自己只在星期三和星期五到那里送货。 他们在问询时找到一名女性,她记得自己看到屠夫离开了小屋,却无法描述出有关那个男人的任何有用的特征。他给她留下的唯一印象似乎就只有下巴刮得很干净,中等身材,看起来就像个十足的屠夫。听到这样的描述,波洛泰然自若地耸了耸肩。 “就像我此前跟你说的,黑斯廷斯,”审判结束后,他对我说,“他是一名艺术家。他绝对不会使用假胡须和蓝色眼镜来做蹩脚的伪装。他会改变自己的外貌特征,没错,但那只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在那个特定的时刻,他就是他所扮演的人。他活在自己的角色中。” 当然,我不得不承认那个从汉威尔来拜访我们的男人确实完全符合我对精神病疗养院看守人的想象。为此,当时的我绝不会怀疑他的真实性。 这一切都让人感到有点沮丧,而我们在达特穆尔的经历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我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了波洛,但他并不承认我们此行一无所获。 “我们在前进,”他说,“我们在前进。每次与这个人接触,我们就能多了解一点他的思维和手段。至于我们和我们的计划,他却一无所知。” “问题就在这里,波洛,”我反驳道,“他跟我好像在同一条船上。因为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计划,你好像只是在坐等他展开行动。” 波洛微笑起来。 “我的朋友,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一直都是那个黑斯廷斯,英勇无畏地向敌人发起攻击。或许……”此时突然传来敲门声,他又补充道,“你的机会来了。不过来者也有可能是我们的朋友。”紧接着,贾普探长和另一个人便走了进来,波洛嘲笑了我的失望。 “晚上好,先生们,”探长说,“请允许我向二位介绍美国特勤处的肯特上校。” 肯特上校是个身材颀长的美国人,长着一张异常冷淡的脸,仿佛是直接用木头雕刻出来的。 “很高兴见到二位。”他低声呢喃了几句寒暄的话,抽筋似的跟我们握了手。 波洛往火炉里多扔了一块木柴,拉来几张舒适的椅子。我则把酒杯、威士忌和苏打水端了出来。上校深吸一口气,随后表现出赞赏之意。 “你们国家依旧存在着待客之仪。”他说。 “该说正事儿了。”贾普说,“这位波洛先生对我提出了一个要求。他对名为四魔头的组织很有兴趣,于是要求我一旦在工作中听到那个名称就马上告诉他。我对此并没有太在意,但也没忘记他的话,当上校对我说起那个颇为有趣的故事时,我立马就说:‘我们得去找波洛先生。’” 波洛看向肯特上校,那个美国人接过了话头。 “波洛先生,您可还记得有这么一篇报道,有好几艘鱼雷艇和驱逐舰突然撞上美国海岸,沉没了。那件事刚好发生在日本地震之后,政府给出的事故原因是海啸。可是在不久前,警方组织了一次针对诈骗和持枪犯罪的集中搜捕,并从他们那里搜出了足以让事实彻底颠覆的资料。那些资料中提及了一个叫‘四魔头’的组织,还不太完整地描述了某种强大的无线电装置——它集中了前所未有的无线电能量,甚至能够向某个特定位置发射一束非常密集的射束。这个发明的成就看上去很可笑,但我还是看在资料本身价值的份上把它交给了总部,结果被我们一位学术渊博的教授注意到了。现在看来,你们英国有一位科学家曾在英国科学协会的成员面前发表过这方面的研究报告。他的同行们似乎没有拿他当一回事,甚至还觉得那项研究过于牵强和天马行空,可是你们的那位科学家依旧坚持己见,并宣称自己很快就要试验成功了。” “然后呢?”波洛态度专注,催促他说下去。 “上头认为我该过来拜访一下那位先生。他还挺年轻的,名字叫哈利戴。他是整个研究项目的带头人,而我必须让他告诉我那玩意儿的效果是否真的有可能实现。” “他是怎么说的?”我急切地问。 “我也很想知道。可我还没见到哈利戴先生——并且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事实是这样的,”贾普简洁明了地说,“哈利戴失踪了。” “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 “有人报告他的失踪吗?” “当然有。他妻子哭哭啼啼地跑来找我们。我们把能做的都做了,但我知道那肯定没有用。” “为什么?” “因为从来都没有好结果,当一个男人那样失踪时。”贾普挤了挤眼睛。 “哪样?” “巴黎。” “你说哈利戴是在巴黎失踪的?” “是的。他到那儿去进行科研工作,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当然了,他必须这么说。但你知道一个男人在那种地方消失意味着什么。如果说是绑架,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要么就是主动消失。我告诉你们,这才是两者中最热门的那个。都说‘欢乐巴黎’,你们懂的。厌倦了家庭生活,哈利戴在出发前曾与妻子发生过口角,这就让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了。” “是吗……”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美国人好奇地看着他。 “先生,我想请问您,”他拖长声音说,“这个四魔头到底是什么?” “四魔头,”波洛说,“是一个以某个中国人为首的跨国组织。人们将那个中国人称为一号。二号是个美国人,三号是个法国女人。四号,叫‘毁灭者’,是个英国人。” “法国女人,嗯?”美国人吹了声口哨,“而哈利戴在法国消失了。这件事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对她一无所知。” “但她肯定是个很难对付的人,是吧?”上校说。 波洛点点头,同时把托盘上的杯子整理成笔直的一条线。他对秩序的钟爱真是一点没变。 “他们为什么要把船弄沉?难道四魔头是德国的走狗吗?” “四魔头为自己行动,也只为自己行动,上校先生。他们的目的是统治世界。” 美国人大笑起来,但看到波洛严肃的神情后马上就安静了。 “您笑了,先生。”波洛对他摇了摇手指,“您没有思考,没有使用您那小小的灰色脑细胞。这些仅仅是为了实验就毁灭了你们一支海军力量的人到底是谁?没错,先生,那就是他们的目的,用他们手中掌握的一种新磁能做实验。” “您继续说,先生,”贾普愉快地说,“我听说过很多天才犯罪家,但从来没碰到过。唔,反正您已经听完肯特上校的故事了。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是的,我的好朋友。你可以把哈利戴夫人的住址给我,如果不麻烦的话,请你再事先跟她打声招呼。” 于是,我们第二天便出发前往切特温德小屋,位置正好在萨里的乔伯姆村附近。 哈利戴太太很快便出来迎接我们。她是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人,看上去有点紧张而急切。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五岁的小孩儿,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波洛向她解释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哦!波洛先生,我真是太高兴,太感激了。我当然听说过您。您绝不会像苏格兰场的那些人一样,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不愿去理解。法国警察也一样,甚至更糟。他们都认定我丈夫是跟别的女人私奔了,可他不是那种人!他平时一心只想着工作。我们有一半的争吵都是因为这个,他关心自己的事业更胜于关心我。” “英国人,他们都那样。”波洛安抚道,“若不是工作,那就是比赛,体育。他们对那些东西都认真得可怕。好了,夫人,请您尽量详尽而有条理地对我讲述一下您丈夫失踪时的情形。” “我丈夫星期四去了巴黎,那天是七月二十日。他计划在那里与各种跟工作有关的人会面,其中有一位奥利维叶夫人。” 波洛听到那位著名法国女化学家的名字,会意地点点头,她的辉煌成就甚至能让居里夫人也显得黯然失色。她已经被法国政府授予了荣誉勋章,是当代最为杰出的人物之一。 “他在晚上到达后,立刻前往郎世宁酒店。他预计第二天早晨与布格诺教授见面,并且准时赴约了。他的情绪很正常,也很愉悦。两个人进行了一场十分有意义的交谈,还约好第二天到教授的实验室里参观某项实验。随后,他一个人在皇家咖啡厅吃了午餐,再到林间道散了一会儿步,接下来便前往奥利维叶夫人位于帕西的住处拜访。在那里,他的行为举止依旧十分正常。他大约六点离开的,不知道在哪里吃的晚餐,可能一个人去了什么餐厅。他大约十一点回到酒店,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途中只问了前台有没有寄给他的信件。第二天早晨,他离开酒店,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是几点离开的?是与布格诺教授约定参观实验的时间吗?” “不知道。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何时离开酒店的。但那天早上酒店并没有为他送去早餐,因此可以推断,他离开的时间应该很早。” “又或者,他头天晚上回到酒店后马上又出去了?” “我可不这么想。他的床有睡过的痕迹,而且晚班的门童肯定会注意到有人在那么晚的时间走出去。” “您的推断十分合理,夫人。那么,我们姑且可以认为,他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这样至少能得出一个结论,他在那个时间不太可能遭遇绑架。现在说说他的行李吧,他把行李都留在酒店里了吗?” 哈利戴夫人看上去不太想回答,但最后还是说:“不……他应该带走了一个小行李箱。” “唔,”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他那天晚上到底去了哪里呢?如果能查出这个,我们就能获得很多信息。他跟谁见面了?这是个谜团。夫人,我个人并不打算接受警方的论断,因为他们从来都只会说红颜祸水。但很明显,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使您丈夫改变了原定计划。您刚才说他回到酒店时曾向前台询问是否有自己的信件,那么他是否收到了信件呢?” “只收到一封,并且肯定是他离开英国那天我写给他的。” 波洛沉思良久,突然轻快地站了起来。 “很好,夫人,这个案子的谜底在巴黎,因此我会马上动身到巴黎去寻找那个答案。” “可是先生,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是的,是的,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必须到那里去寻找真相。” 他转身正欲离开,却又扶着门站住了。 “夫人,请告诉我,您可记得您丈夫是否提到过‘四魔头’这个词?” “四魔头?”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不,应该没有。” 第六章 台阶上的女人 第六章 台阶上的女人 这就是我们能从哈利戴夫人口中打听到的全部信息。我们火速赶回伦敦,第二天便动身前往大陆。波洛露出懊恼的微笑说:“这个四魔头让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活跃起来,我的朋友。我上蹿下跳,四处奔走,就像我们的老朋友——‘猎犬’。” “你在巴黎可能会见到他。”我知道他说的是吉拉德,法国警方中最值得信赖的一员,此前他曾与波洛见过面。 波洛扮了个鬼脸。“我真心希望那种事不会发生。那个人可不喜欢我。” “这次的任务不会很困难吗?”我问,“查清一个普通英国人两个月前的某个晚上做了什么?” “非常困难,我的朋友。但你很清楚,困难会让波洛喜出望外。” “你认为四魔头把他绑架了?” 波洛点点头。 不出所料,我们的调查并没有什么结果,除了哈利戴太太已经提供的信息之外,再没有新的线索。波洛与布格诺教授谈了很久,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一直试图打探出哈利戴是否向教授透露了当晚的行程计划,但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我们的下一位访问对象就是那位著名的奥利维叶夫人。当我们踏上她帕西别墅门前的台阶时,我非常兴奋。我一直认为一位女士能够在科技世界里获得如此成就是件非同寻常的事,我还以为这种工作需要的是纯粹的男性思维。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给我们开了门,看着他,让我不禁联想到侍僧,因为他的行为举止自始至终都谦恭有礼。波洛主动承担了事先通知此次拜访的工作,因为他知道奥利维叶夫人从来不见没有预约的人,只因她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了科研工作中。 我们被领到一个小小的客厅里,不一会儿,房子的女主人就出现了。 奥利维叶夫人是个高挑的女人,一袭白色连体工作服更凸显了她的身高,头上还戴着一方修女似的头巾。她有一张细长苍白的脸,迷人的深色眼睛绽放着近乎狂热的光芒。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现代法国女人,反倒更像古代女祭司。她脸上有一道伤疤,我想起她的丈夫和同事都在三年前的一场实验室爆炸中丧生了,她本人也被严重烧伤。从那以后,她就彻底疏远了外部世界,带着无限的热情投入到科学研究中。她冷淡却不失礼节地欢迎了我们。 “先生们,我已经被警方询问过很多次了。我认为自己不能给你们提供任何有用的帮助,因为我也没能帮上警察什么忙。” “夫人,我可能不会问您同样的问题。首先请告诉我,您与哈利戴先生聊了些什么?” 她表现出些许惊讶。 “当然是他的工作!他的工作,和我的工作。” “他有没有向您提起最近他在英国科学协会发表的那些理论呢?” “当然提到了,那是我们最主要的话题。” “他的想法有点异想天开,对吗?”波洛漫不经心地问。 “某些人可能会那样想,但我并不赞同。” “您认为那是可行的?” “完全可行。我自己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与他有些类似,尽管展开的方向并不一样。我正在研究通称‘镭c’的物质放射出的伽马射线,在研究过程中,我发现了一种很有意思的磁现象。确实,我对人们所说的磁学有了一些自己的理论,但现在还不是将我的发现公开的时候。哈利戴先生的实验和观点对我很有吸引力。” 波洛点点头,随后他问了个连我都感到惊讶的问题。 “夫人,您与哈利戴先生是在哪里讨论这个话题的?这里吗?” “不,先生。是在实验室。” “我能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 她把我们领向她走进来的门。那扇门连着一条小小的走廊。我们又穿过两扇门,来到一间宽敞的实验室。里面排列着大小烧杯、坩埚,以及各种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器材。实验室里有两个人,各自忙着做实验。奥利维叶夫人向我们做了介绍。 “克洛德小姐,我的助手之一。”一个高个子,表情严肃的年轻女子对我们行了个礼。“亨利先生,一个值得信赖的老朋友。”一个矮小黝黑的小伙子朝我们欠了欠身。 波洛四处望了望。除了我们进来的那扇门之外,实验室里还有另外两扇门。夫人告诉我们,其中一扇门通向花园,另一扇门则连接着一间较小的研究室。波洛仔细听完了说明,随后宣布他已经准备好回客厅了。 “夫人,您与哈利戴先生谈话时旁边有人吗?” “没有,先生。当时我的两名助手都在旁边的小房间里。” “你们的交谈是否有可能被他们或者别人听到?” 夫人想了想,随后摇摇头。 “我不认为会被谁听到。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不可能的。当时所有的门都关着。” “会不会有人藏身在实验室内呢?” “那个角落里倒是有个挺大的壁橱……但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绝不荒唐,夫人,很抱歉打扰您了。请您不要在意,我们自己离开就好。” 我们回到门厅,正好有一位女士从前门走了进来。她飞快地跑上台阶,只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沉浸在悲痛中的法国寡妇的印象。 “那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女性。”我们离开时,波洛说。 “奥利维叶夫人?是啊,她——” “并不是她,我不是说奥利维叶夫人。这还用说吗!世上罕有像她那样才华横溢的天才。不,我说的是另外一位女士——台阶上的女士。” “我没看到她的脸。”我盯着波洛说,“并且我真想不出你是怎么看到她的。她根本没往我们这边看。” “所以我才说她非同寻常。”波洛平静地说,“一个女人走进自己家——我猜这是她自己家,因为她是用钥匙开门进来的——径直往楼上跑,却看都不看一眼站在门厅里的两个陌生人。她确实极为不同寻常,事实上还非常不自然。我的天哪!那是什么?” 他把我拖了回来,时机恰好。只见一棵大树轰然倒在了人行道上,堪堪与我们擦身而过。波洛盯着倒下的树,面色苍白而惊恐。 “还好我反应及时!但同时也过于笨拙,因为我竟对此毫无防备,至少几乎没有防备。是的,幸亏我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如猫一般敏锐的双眼,否则赫尔克里·波洛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那对世界来说无疑是个灾难。还有你,我的朋友,尽管你的离去并不会对世界造成什么影响。” “谢谢你。”我冷冷地说,“那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做?”波洛大喊一声,“我们应该思考。没错,此时此地,我们要活动起小小的灰色脑细胞。这个哈利戴先生,当时他真的身在巴黎吗?是的,因为布格诺教授认识他,并且与他见面交谈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喊道。 “那是星期五的早上。他最后出现的时间是星期五晚上十一点。可是,他真的出现了吗?” “那个门童——” “一个夜班门童,之前从未见过哈利戴。一个男人走进酒店,看起来很像哈利戴。我们应该相信四号有这个能力。他向前台询问是否有自己的信件,上了楼,打包好一只小行李箱,第二天一早就溜了出去。整个晚上都没有人见过哈利戴,因为他已经落入了敌人的手里。奥利维叶夫人接待的客人真是哈利戴吗?是的,虽然她并不知道哈利戴的相貌,但肯定没有哪个骗子能在夫人的专业领域上瞒天过海。他走进别墅,跟奥利维叶夫人谈了话,然后离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 波洛猛地攥住我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我往别墅拉。 “现在,我的朋友,想象这是失踪案发生后的第二天,我们正在追踪脚印。你最爱脚印了,不是吗?瞧,它们在这儿呢,一个男人的足迹,哈利戴先生的足迹……他转向了右边,他走得很轻快……啊!另外一串脚印跟了上来,走得很快,脚印很小,是个瘦弱年轻的女性,戴着寡妇的面纱。‘抱歉,先生,奥利维叶夫人让我请您回去一趟。’他停下来,转过身。接下来那个年轻女性会把他带去哪里呢?她正好在分开两个花园的小径上追到他,这难道只是偶然吗?她领着他穿过小径。‘从这里走更近,先生。’他们右边是奥利维叶夫人的别墅花园,左边是另外一座别墅花园。需要注意的是,刚才险些砸到我们的大树就是那座花园里的。两座花园的门都与小径相连,埋伏就设在那里。一群人冲了出来,制伏了他,把他拖进那座可疑的别墅。” “我的老天,波洛,”我大喊道,“你在假装自己看到了那些光景吗?” “我用思维的眼睛看到了这些,我的朋友。因此,只因为如此,这才是可能发生过的事情。来,我们回别墅去。” “你想回去找奥利维叶夫人?” 波洛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不,黑斯廷斯,我想看看那位台阶上的女士长什么样子。” “你认为她是谁,奥利维叶夫人的亲戚?” “更有可能是秘书,不久前才来为她工作的秘书。” 方才那个彬彬有礼的侍僧又为我们开了门。 “你能告诉我那位女士的名字吗?”波洛说,“我指的是刚才进来的那位丧夫的女士。” “佛罗诺夫人?夫人的秘书?” “就是那位女士。能请您去问一下,她是否愿意与我们交谈几句吗?” 小伙子走了进去,很快又出来了。 “很抱歉,佛罗诺夫人一定是又出门了。” “我可不这么想。”波洛安静地说,“麻烦您把我的名字报给她,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并告诉她这很重要,我马上要见她,因为我接下来马上就要去警察局。” 我们的传信人又离开了,这回那位女士走了下来。她进入客厅,我们也跟了进去。她转身掀起面纱。令我惊讶的是,我竟见到了我们的老对手,罗萨科娃女伯爵,那位来自俄国的女伯爵,曾在伦敦实施过一起十分巧妙的珠宝盗窃行动。 “我在门厅里看到你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她忧郁地说。 “我亲爱的罗萨科娃女伯爵……” 她摇了摇头。 “现在我叫伊妮·佛罗诺。”她低声道,“西班牙人,曾经嫁给一个法国人。你找我做什么,波洛先生?您真是个坏心肠。不仅把我逼出伦敦,现在我猜,您又要向那位无与伦比的奥利维叶夫人说穿我的身份,再把我赶出巴黎吧?我们这些可怜的俄国人,您知道吗,我们也要讨生活。” “事情远比这要严重得多,夫人。”波洛看着她说,“我打算进入旁边的别墅,把哈利戴先生放出来,前提是他还活着。您瞧,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发现她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只见她咬着嘴唇想了想,随后用一如往常的决意态度开口道:“他还活着,但他不在别墅里。来,先生,我跟您做个交易。我得到自由,您领走哈利戴先生,毫发无损。” “我接受。”波洛说,“我也正打算提出相同的条件。话说回来,夫人,您的雇主是四魔头吗?” 她的脸色再次变得一片死灰,但女伯爵最后并没有回答波洛的问题。 她转而说:“您能允许我打个电话吗?”说完便走到电话机旁拨了一个号码。“别墅的号码,”她解释道,“我们的朋友被关押的地方。您可以把它交给警方。那个巢穴在他们到达前就会被清理干净。啊!接通了。是你吗,安德烈?是我,伊妮。那个小个子比利时人什么都知道了。把哈利戴送到酒店去,然后清空别墅。” 她放下听筒,微笑着向我们走来。 “您得跟我们到酒店去,夫人。” “那是自然,我就知道你会提出这个要求。”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三个人坐了上去。我能从波洛的表情看出他很困惑。整件事实在过于简单了。我们到达酒店,门童走了上来。 “刚才来了一位先生,正在您的房间里,他看上去非常糟糕。还有个护士跟他一起来的,不过现在已经离开了。” “没什么,”波洛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我们一起上了楼。房间的窗边坐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人,看起来已经疲劳到了极点。波洛朝他走了过去。 “您是约翰·哈利戴吗?” 男人点点头。 “让我看看您的左手臂。约翰·哈利戴的手肘下方有一颗痣。” 男人伸出手。那里果真有颗痣。波洛对女伯爵欠了欠身。她转身离开了。 一杯白兰地下肚,哈利戴稍微恢复了常态。 “我的上帝!”他低声说,“我受尽了折磨!地狱般的折磨……那帮人简直是恶魔的化身。我妻子呢,她在哪里?她会怎么想?他们说她会相信……会相信……” “她并没有相信,”波洛坚定地说,“她从未对您失去信心。她正在等您,她和你们的孩子。” “感谢上帝。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重获自由了。” “既然您已经恢复了一些,先生,我想听您从头到尾讲讲自己的经历。” 哈利戴用复杂的表情看着他。 “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他说。 “什么?” “您听说过四魔头吗?” “听说过一些。”波洛冷冷地说。 “您肯定不知道我所掌握的这些信息。他们有无限的力量。如果我缄口不言,就能自保,但哪怕只说漏了一个字,那不仅是我,连我最亲近、最重要的人都要惨遭难以言喻的折磨。跟我争论没有用。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 波洛露出一脸挫败的表情。 “这么说来又是老样子,不是吗?”他低声道,“四魔头再次胜出。黑斯廷斯,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把东西递给他。 “这是女伯爵走之前写的。”我解释道。 他念了出来。 “再见。——i.v. ” “签了她的姓名缩写,i.v.。也许只是偶然,但这也可以理解为罗马数字四。其意何在?黑斯廷斯,其意何在?” 第七章 偷镭的窃贼 第七章 偷镭的窃贼 恢复自由的当天晚上,哈利戴睡在了我们酒店房间的隔壁,我听到他翻来覆去,似乎做了一晚上噩梦。在别墅里的遭遇无疑导致他精神崩溃,第二天早上我们依旧没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丝一毫信息。他只会不断向我们强调四魔头掌握的可怕力量,并认定自己一旦松口必然会遭到疯狂的报复。 用过午餐后,他就踏上了回英国与妻子团聚的旅途,但波洛和我都留在了巴黎。我兴致勃勃地期待着事情发生重大进展,可波洛那不动如山的态度让我烦躁不已。 “看在上帝的分上,波洛,”我催促道,“我们快去追查他们吧。” “令人钦佩,我的朋友,令人钦佩!去追谁,查谁?我恳请你说得确切一些。” “当然是追查四魔头啊。” “毋庸置疑。可是你打算怎么查呢?” “找警方。”我略显心虚地说。 “他们只会指责我们过分夸大事实。我们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目前是一点都没有。我们必须等待。” “等待什么?” “等待他们行动。你想想看,你们英国人都对拳击这种运动钟爱有加。如果一方不行动,另一方就要动起来,让对手主动出击可以使自己从中得到一些信息。那就是我们现在所要充当的角色,让对手先发起进攻。” “你觉得他们会吗?”我不太信服地说。 “对此我毫不怀疑。首先你看,他们试图把我从英国支走,但那个计划失败了。接着在达特穆尔一案中,我们的介入使他们的替罪羊逃脱了无辜受刑的命运。昨天,我们再一次打破了他们的计划。很明显,他们必然不会让事情就此结束。” 正在我忙着思索时,突然传来敲门声。不等我们回应,一个男人就走进来,并关上了门。他是个高大瘦削的人,有个微勾的鼻子和暗沉的脸色。他穿着一件大衣,扣起了所有扣子,一顶软帽拉得低低的,遮住了他的眼睛。 “先生们,请原谅我的贸然闯入。”他用轻柔的声音说,“但我来找二位的事情十分不同寻常。” 说完,他微笑着走到桌边落座。我正要跳起来,却被波洛用一个手势制止了。 “正如您所说,先生,您的来访确实很突然。能请您告诉我所为何事吗?” “我亲爱的波洛先生,其实非常简单。您惹恼了我的朋友们。” “何以见得?” “哦,波洛先生,您真的有必要问我吗?我知道的您也都知道。” “先生,那要取决于您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男人一言不发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把它打开,取出四根香烟扔到桌上。随后,他又重新拾起香烟,装回烟盒里,再把烟盒放回口袋。 “啊哈!”波洛说,“就这样吗?那么您的朋友是怎么说的?” “先生,他们建议您把您的那些才华——无与伦比的才华,倾注到普通的案件中。重拾您原本的爱好,为伦敦社交界的女士们排忧解难。” “一个和平的方案。”波洛说,“可是,若我不答应呢?” 男人做了个意味深长的手势。 “当然,那会让我们感到非常遗憾,”他说,“同时也会让伟大的赫尔克里·波洛的朋友和崇拜者们感到非常遗憾。毕竟无论多么强烈的悔恨都无法换回一个人的性命。” “非常巧妙的说法。”波洛点头道,“那假设我……接受呢?” “若是那样,我就被授权向您提供……一定的补偿。” 他掏出一本小笔记本,抽出十张支票扔到桌上,每张上都写着十万法郎的额度。 “这只是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他说,“事后您还会得到十倍的金额。” “我的老天,”我惊跳起来,“你竟敢认为——” “坐下,黑斯廷斯,”波洛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我的话,“请你克制住那诚实而美好的天性,先坐下来。对您,先生,我要这样说,有什么能阻止我通知警察前来逮捕您,同时让我的这位朋友限制您的行动呢?” “如果您认为那样做更好,大可不必客气。”我们的访客淡定地说。 “哦!你瞧瞧他,波洛!”我喊道,“我无法忍受了,赶快去叫警察来吧。” 我迅速站起身,堵在了房门前。 “看来这是最显而易见的了。”波洛低声说着,仿佛在跟自己讨论。 “但您从不相信显而易见,对吧?”我们的访客微笑着说。 “快呀,波洛。”我催促道。 “你可要对此负责任,我的朋友。” 波洛刚拿起听筒,男人突然像一只敏捷的猫一般朝我扑了过来,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下一个瞬间,我们就在房间里缠斗起来。他突然身形一晃,往下滑倒,我趁机压了上去。他滑到我身下,就在我以为即将得胜的那一刻,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感到自己向前飞了出去,紧接着一头撞在了墙上,滚倒在地。我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房门已经在我面前缓缓关闭。我冲过去,拼命摇晃门把手,发现他从外面把门锁了起来。我一把抢过波洛手上的听筒。 “接线员吗?拦住那个正往外走的男人。高个子,大衣扣子全扣上了,头上戴一顶软帽。他被警察通缉了。” 没过一会儿,我们就听到走廊里传来一声响动。有人打开了门锁,门被推开。只见酒店经理出现在门外。 “那个人……你抓住他了吗?”我大喊道。 “没有,先生。我们没看到任何人下来。” “你肯定与他擦肩而过了。” “我们没遇到任何人,先生。他能逃脱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我认为你应该跟什么人擦肩而过了,”波洛平静地说,“或许是一名酒店员工?” “我只遇到一个端盘子的侍应生,先生。” “啊!”波洛恍然大悟。 “难怪他要把大衣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当我们好不容易把情绪激动的酒店人员打发走后,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真是太抱歉了,波洛,”我沮丧地说,“我还以为已经制伏他了。” “是啊,那应该是一种日本格斗术。别太自责,我的朋友,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的计划。这正是我想要的。” “这是什么?”我喊了一声,朝地板上掉落的褐色物体猛冲过去。 那是一本褐色皮面的小笔记本,明显是方才那位在与我缠斗时不慎掉落的。里面夹了两张签字为费利克斯·拉昂的收据,还有一张对折起来的纸片。看到它,我的心跳猛地加快了。那是半张便笺纸,上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字,但那几个字无比重要。 下次理事会将于星期五早上十一点在埃谢勒大街三十四号召开。 纸上还签了一个大大的“4”。 今天就是星期五,壁炉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十点三十分。 “我的上帝,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我叫道,“命运开始青睐我们了。但我们必须马上出发。这简直是太幸运了。” “那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吗?”波洛喃喃道,“我总算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快走啊,波洛,别在这里站着做白日梦了。” 波洛看着我,然后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愿意到我这儿来看看吗?蜘蛛对苍蝇说。’这不是你们英国人的童谣吗?不,不,他们确实很狡猾,但远不如赫尔克里·波洛狡猾。” “波洛,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我的好朋友,我一直在思考今早那位访客的来意。难道我们的客人真的想收买我吗?又或者说,想把我吓退,逼迫我放弃调查?这实在难以置信。那么,他究竟是为何而来?现在我看清了整个计划。非常巧妙,非常聪明。表面上试图收买或威吓我,毫不犹豫地展开了必不可少的争斗,这样就会使掉落笔记本显得更为自然而合乎常理。最后,他们的圈套!早上十一点,埃谢勒大街?我可不这么想,我的朋友!没有人能如此轻易地骗到赫尔克里·波洛。” “我的老天。”我惊叹道。 波洛兀自皱起了眉。 “可是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 “时间,黑斯廷斯……时间。如果他们想骗我上钩,难道不应该安排在晚上吗?为什么要这么早?莫非今天上午要发生什么事?莫非他们害怕让赫尔克里·波洛知道那件事?” 他摇摇头。 “我们拭目以待吧。我要坐在这里,我的朋友。我们今天不出门,而是在这里静观其变。” 然而,就在十一点半整,我们收到了邀约。一个小巧的蓝色信封。波洛将其撕开,然后交到我手上。它来自奥利维叶夫人,我们昨天才为哈利戴一案拜访过的世界著名科学家。信上要我们立刻到帕西去一趟。 我们一刻都没有耽搁。奥利维叶夫人又在那个小客厅里接待了我们。我再次被这个女人的魅力打动了。那张细长而冷漠的脸,充满热情的眼睛,这位在放射能上获得了巨大成就的天才科学家。 她单刀直入地说:“先生们,昨天你们来向我询问有关哈利戴先生失踪的事情。我得知你们后来又回到这里,要求见我的秘书,伊妮·佛罗诺。她跟你们一起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 “就这些吗,夫人?” “不,先生,不止这些。昨晚还有人闯进了实验室,几份珍贵的资料和手记被偷走了。那些小偷还想染指一些更为珍贵的东西,所幸他们没能成功打开大保险柜。” “夫人,让我告诉您事情的真相吧。您那位秘书,佛罗诺夫人,其实是罗萨科娃女伯爵,她是一名江洋大盗,同时也是哈利戴先生失踪案的罪魁祸首。她为您工作多久了?” “五个月,先生。您说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但那确实就是真相。您说的那些资料,它们很容易被找到吗?还是只有内部人员才知道存放位置?” “那些小偷竟知道该找什么地方,这确实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您认为伊妮她——” “是的,我很确信他们就是靠她提供的信息展开行动的。不过您说小偷没偷到更珍贵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珠宝?” 奥利维叶夫人浅笑着摇摇头。 “先生,我说的东西比珠宝珍贵百倍。”她四下张望了一番,随后探出身子,压低了声音,“是镭,先生。” “镭?” “是的,先生。我目前正处在实验的关键阶段。我自己手头有一小份镭,还有更多剂量会借给我,用于进行这一阶段的实验。尽管分量看上去很少,但那实际上是全世界科研用镭储量的很大一部分,价值数百万法郎。” “它在哪里?” “在大保险柜的铅箱里。那个保险柜被刻意做成老旧的外表,但实际上是保险柜业者的心血之作。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它才没被小偷打开。” “这些镭会在您手上保存多长时间?” “只剩下两天了,先生。两天后我的实验就将结束。” 波洛眼睛一亮。 “伊妮·佛罗诺也知道这件事吗?很好,我们的窃贼朋友一定会回来的。夫人,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但请您放心,我会替您看好那些镭。您有实验室通往花园那扇门的钥匙吗?” “有的,先生,就是这把。我自己有一把备份钥匙。这是从花园通往两座别墅中间的那条小径的门钥匙。” “谢谢您,夫人。请您今晚跟往常一样回房休息,不用担心,把一切都交给我。但切记不可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您的两位助手,克洛德小姐和亨利先生,对吧?不要对他们透露只字片语。” 波洛心满意足地搓着手离开了别墅。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我问。 “现在,黑斯廷斯,我们准备离开巴黎,回英国。” “什么?” “我们要收拾行李,吃午餐,坐车去巴黎北站。” “可是镭呢?” “我说了我们要回英国,可没说真的要到达那里。你仔细想想,黑斯廷斯,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我们被跟踪监视了。必须让敌人相信我们确实回了英国,而只要我们不坐上火车出发,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又要在最后一刻从火车上溜下来?” “不,黑斯廷斯。我们的敌人只会满足于真正的离开。” “可是火车要一直开到加莱 才停站吧?” “只要给足了钱,火车是会停的。” “哦,别闹了,波洛。你肯定没办法收买一列火车,他们会拒绝的。” “我亲爱的朋友,难道你从没注意过那个小小的把手吗?如果我没记错,非紧急情况下乱动紧急停车信号,罚款一百法郎?” “哦!你要拉那个吗?” “应该说是我的一个朋友,皮埃尔·孔博,会去拉那个。然后,趁着他跟乘务员扯皮,吸引了整列火车的人去看热闹时,你我就会安静地溜走。” 我们一丝不苟地践行了波洛的计划。皮埃尔·孔博是波洛的老朋友,他明显对我这位好友的意图了如指掌,并且跟乘务员非常热闹地吵了一架。列车刚到巴黎郊外时,争执就开始了。孔博跟乘务员颇具法国风范地扯皮了一番,让我和波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列车。下车后,我们的首要行动是进行一次彻底的换装。波洛把我们要用的东西都装在一只小皮箱里带下了车。我们换上了平底便鞋和脏兮兮的蓝外套,在不起眼的小酒吧里吃了晚饭,然后便踏上了返回巴黎的旅途。 将近深夜十一点钟,我们再次来到奥利维叶夫人的别墅附近。我们先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才悄悄摸到小径。周围看起来格外平静。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就是没有人在跟踪我们。 “我认为他们暂时还不会出现,”波洛小声对我说,“他们很可能明天晚上才会来,但他们十分清楚,那些镭只会在这里再待两天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开花园的门锁,大门无声开启,我们走了进去。 紧接着,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我们转眼间就被团团围住,捆了个结实并被堵住了嘴。至少有十个人埋伏着,反抗没有一点用处。我们像两个包袱一样被抬起来搬走了。而最让我震惊的是,他们并没有把我们抬出去,而是走向房子的方向。他们用钥匙打开通往实验室的门,把我们弄了进去。其中一个人在一个大保险柜前弯下身。柜门应声而开。我感到背后窜过一阵不祥的预感。莫非他们要把我们塞进柜子里慢慢憋死吗? 但我很快便发现,保险柜内部竟有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我们被塞进狭窄的通道,最终来到一个宽敞的地下室。一个女人站在里面,脸上戴着黑色天鹅绒面具,高挑而庄重。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可以看出,她是这里权力最大的人。那几个男人把我们扔到地上,留给了戴黑面具的神秘女人。我很肯定她的身份,她就是那个神秘的法国女人——四魔头的第三号。 她俯身拿掉了堵住我们嘴巴的东西,但并没有给我们松绑。紧接着她又站起来,面对我们,动作流畅地摘下了面具。 她是奥利维叶夫人! “波洛先生,”她用低沉嘲讽的语气说,“伟大的、无与伦比的、独一无二的波洛先生。我昨天早上已经派人警告过你了,但你并不理会。你认为你能够用自己的智慧与我们匹敌。而现在,瞧瞧你的样子!” 她那冰冷恶毒的语气使我不寒而栗。这个声音与那双充满热情的眼睛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会有的。她疯了,真的疯了,陷入疯狂的天才! 波洛什么都没说,他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她。 “好了,”她轻声说道,“事情到此结束了。我们不能容忍计划被打乱。你有什么遗愿吗?” 我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接近死亡。波洛实在太令人钦佩了,他毫不动摇,面不改色,只是越来越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您的心理状态让我感到极为好奇,夫人,”他安静地说,“只可惜我已经没多少时间去研究了。是的,我有一个请求。我相信每个临刑之人都有权力享受最后一根香烟。我身上带着烟盒,如果您允许我……”他看了一眼捆住自己双手的绳索。 “哦,是吗!”她大笑几声,“你想请我给你的手松绑,对吧?你很聪明,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这点我很清楚。我不会给你松绑的,但可以帮你弄根香烟。” 她在他身边蹲下,取出他的烟盒,拿出一根烟,让他含在嘴里。 “现在,我们需要一根火柴。”她说着站了起来。 “不需要,夫人。”波洛的语气把我吓了一跳,同时也吸引了她的注意。 “夫人,我恳请您不要乱动,否则您会后悔的。不知您是否熟悉箭毒这种物质的特性?南美印第安人用它来制作毒箭,只需一个小擦伤就意味着死亡。有的部落会使用一种小小的吹管——我碰巧也有这么一根吹管,还做成了香烟的模样。我只需用力一吹……啊!您要干什么?夫人,请不要乱动。这根香烟的结构非常巧妙,吹一口气,细如鱼骨的小毒箭就会飞出来,击中目标。夫人,您一定不想死。因此我请求您放开我的朋友黑斯廷斯。我无法使用双手,但可以转头,因此您依旧会在毒箭的射程之内,夫人,我请求您不要一时冲动,做出傻事。” 她带着满脸的憎恶和愤怒缓缓弯下身子,用颤抖的双手完成了波洛的要求。我被松了绑,波洛马上对我发出指示。 “现在换你把这位女士捆起来,黑斯廷斯。没错。绑紧了吗?那么请你给我松绑。所幸她那些手下都被打发走了。如果足够幸运,我们或许能顺利离开这里。” 不一会儿,波洛就站到了我身旁。他冲那位女士欠了欠身。 “夫人,赫尔克里·波洛是不会轻易被杀死的。祝您晚安。” 她被堵住了嘴,无法回答,可是她眼中的杀意却让我感到背后一凉。我不禁由衷地希望今后不会再落到她手里。 三分钟后,我们离开了别墅,匆匆穿过花园。外面的路上空无一人,很快我们就远离了那一带。 然后波洛爆发了。 “那个女人说得一点没错,我是个头号大白痴,可悲的动物,三十六倍的蠢货。我还为没有落入他们的圈套而沾沾自喜,结果却自作主张地跳进了未经设计的圈套。他们知道我会看穿——他们就指望着我会看穿。这就解释了一切,他们为何会轻易交出哈利戴,还有一切的一切。奥利维叶夫人是他们的头目,维拉·罗萨科娃只是她的副手。夫人需要哈利戴的想法,而她本人也有足够的天赋去骗他松口。是的,黑斯廷斯,现在我们知道三号的身份了,那位有可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科学家!你想想看,东方的头脑,西方的科学,还有两个尚不明身份的人。但我们必须查出来,明天我们就回伦敦展开调查。” “你不准备向警方揭发奥利维叶夫人吗?” “他们不会相信我的,那个女人是法国的骄傲,而我们却没有任何证据。要是她没有反过来告发我们,那就算我们走运了。” “什么?” “你仔细想想,我们深夜出现在她家,身上还带着钥匙,而她一定不会承认那是她亲手交给我们的。她在保险柜那里碰到了我们,然后我们把她的嘴堵起来,并五花大绑,最后逃脱了。别妄想了,黑斯廷斯。现在上风不在我们这边——你是这样说的吧?” 第八章 潜入敌营 第八章 潜入敌营 我们结束了在帕西那座别墅的冒险后便匆匆回到了伦敦。那里有几封信等着波洛。他带着奇怪的微笑看完其中一封,随后递给了我。 “看看这个,我的朋友。” 我首先看了签名——亚伯·赖兰。然后我想起了波洛说过的话——世上最富有的人。赖兰先生言辞粗鲁而尖刻,他对波洛突然拒绝前往南美的理由表示了强烈的不满。 “这非常发人深思,不是吗?”波洛说。 “我觉得他会生气是很正常的。” “不,不,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回想一下梅耶林,那个前来寻求庇护却惨遭敌人杀害的人说过的话。‘二号极少被提及姓名,他一般使用“s”中间贯穿两道直线的符号,也就是美元符号作为代称。同时还有两道条纹和一颗星,据此可以推测他是个美国人,此符号还代表了财富的力量。’再想想赖兰试图用一大笔钱把我引出英格兰,你有想法了吗,黑斯廷斯?” “你的意思是,”我盯着他说,“你怀疑这个大富翁亚伯·赖兰就是四魔头的第二号?” “你聪明的脑子已经得出了正确的结论,黑斯廷斯。是的,那正是我的想法。你提到大富翁这个字眼时的语气很有说服力,但让我来为你阐明一个事实。这个组织是由顶尖人物掌控的,而赖兰先生在商界可是个臭名昭著的人物。他是个天才而邪恶的男人,拥有数不尽的财富,并追求着无穷无尽的权力。” 波洛的话无疑有些道理。我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确定这个事实的。 “这只是我的猜想,并没有证据可以证实。我无法确定,我的朋友,我愿意付出一切去证实。总之,先让我假设二号确实是亚伯·赖兰,这就让我们更接近目标了。” “他信上说自己刚到达伦敦,”我弹了弹信纸说,“你是不是该登门拜访,亲自谢罪去?” “确实应该。” 两天后,波洛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回到我们的住处。他兴冲冲地抓住我的双手。 “我的好朋友,一个了不起的、史无前例的、绝无仅有的机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了!但其中暗藏着危险,致命的危险,我甚至不该对你提起这件事。” 如果波洛想吓退我,那么他的计划算是泡汤了,我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于是他稍微镇静下来,开始描述自己的计划。 原来赖兰正在寻找一名英国秘书,要求有良好的社交礼仪和气度。波洛建议我去应聘。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自己去,我的朋友。”他带着歉意解释道,“可是你也知道,让我达到那些要求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的英语非常好,除了格外兴奋的时候会有口音,但也没好到能够瞒天过海的程度。并且就算我忍痛牺牲了自己的胡子,人们还是能认出来我就是赫尔克里·波洛。” 我也有同样的顾虑,因此我表示我已做好了准备,愿意打入赖兰的大后方。 “反正他十有八九不会相中我。”我说。 “哦,这你放心,他会的。我会替你准备一封让他看了一定会心动不已的推荐信,由内政大臣亲自执笔。” 这么做似乎有点夸张了,但波洛挥挥手打消了我的疑虑。 “他会写的,我曾为他调查过一件极有可能造成重大丑闻的小事。最后事情解决得低调而谨慎。你可能会这么说,他就像停在我手心里捡面包屑吃的小鸟。” 我们的第一步是找来一位专门从事“化装”事业的艺术家。他是个小个子,奇怪的小脑袋转起来像小鸟一样,跟波洛倒是有几分相似。他一言不发地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便行动起来。半小时后,我看向镜中的自己,不由得大吃一惊。经过特殊加工的鞋让我站起来时至少高了两英寸,而我身上的大衣又让我显得细长而瘦弱。我的眉毛被精心修剪了一番,使我的面部表情变得与以前截然不同,我脸上贴了衬垫,又回到早已久违的深小麦肤色。我的胡髭不见了,嘴里却多出一颗金牙。 “你的名字,”波洛说,“叫亚瑟·内维尔。上帝保佑你,我的好朋友,因为你的前路可能危机四伏。” 我带着紧张的心情,按照赖兰先生给我的时间准时来到了萨瓦,并请求与那位了不起的人物会面。 等待了一两分钟后,我被领进了他的套房。 赖兰坐在一张桌子边,面前摆着一封展开的信。我用眼角余光看到那正是内政大臣的笔迹。这是我头一次见这位美国大富翁,并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他身材瘦高,有个向前突出的下巴和微微下勾的鼻子,浓密的眉毛下面是一双冰冷的灰眼睛。他顶着一头同样浓密的灰发,嘴里叼着一支长长的黑雪茄(后来我得知,他从未被人看到过没有叼雪茄的样子),雪茄懒散地吊在嘴角。 “坐下。”他咕哝一声。 我坐了下来,他敲了敲桌上那封信。 “这张纸上说,你是最好的,我不需要再找别人了。说吧,你擅长社交场合吗?” 我做出了我认为他会满意的回答。 “我想说的是,如果我邀请了一帮公爵伯爵子爵之类的人到我那座乡下别墅去,你有本事把他们一一安排到合适的餐桌座位上吗?” “哦!那很简单。”我微笑着回答。 我们又交换了几句问答,然后我就被聘用了。原来赖兰先生只是想找一个通晓英国社交礼节的秘书,因为他已经有一个美国秘书和一个速记员了。 两天后,我出发前往哈顿蔡斯,那里是罗姆郡公爵的宅邸,被我的雇主签下了六个月的租期。 我的工作并不困难。因为我曾经为英国议会的某位重要成员当过一段时间的私人秘书,因此这些工作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赖兰先生通常会在周末举办大型宴会,但一周的中间时段还是比较清闲的。我很少能见到那位美国秘书阿波比先生,但他看上去是个友好而普通的美国小伙子,工作效率非常高。至于速记员马丁小姐,我倒是经常见到。她是个二十三四岁的漂亮姑娘,有一头红褐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睛偶尔会闪过调皮的光芒,但多数时候都娴静地低垂着。我感觉她既不喜欢也不信任自己的雇主,当然,她从来不会不谨慎地将其表现出来,直到她意外地将我纳入可信任之人的范畴。 我理所当然地仔细观察了房子里的所有人。有一两个用人是新来的,其中有一个男仆,还有几个女佣。而男女管家和大厨是公爵原来就已经聘用的,他们都被允许留了下来。我认为那些女佣并不重要。我非常仔细地观察了一个男仆,詹姆斯,最终确定他真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仆。而他确实也是男管家雇来的人。我觉得更为可疑的是另一个人,赖兰从纽约带来的贴身男仆。他是英国血统,举止无可挑剔,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他有一丝莫名的怀疑。 我已经在哈顿蔡斯待了三个星期,但这里没有发生任何足以让我肯定我们那个推论的事情。没有一丝一毫四魔头的痕迹。赖兰先生虽然是个性格强硬的人,但我还是渐渐开始怀疑,波洛把赖兰跟那个可怕的组织联系起来是否是个错误。有一天晚上,我甚至听到他不经意间提起了波洛。 “他们都说他是个神奇的小矮子,可我万万没想到他是个半途而废的人。我跟他做了个交易,结果他在最后一刻反悔了。我可不想再听你们吹嘘伟大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觉得脸上的衬垫让我无比疲倦! 然后,马丁小姐给我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那天,赖兰带着阿波比去了伦敦。我和马丁小姐喝完茶后在花园里散步。我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她的性格非常开朗,一点都不矫揉造作。我能看出她在想事情,最后,她终于开口了。 “内维尔少校,您知道吗,”她说,“我真的在考虑辞掉这份工作。” 我略显惊讶地看着她,她匆忙说了下去。 “哦!我知道这其实是一份完美的工作。如果我请辞,一定有很多人认为我是个傻瓜。可是内维尔少校,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了。被人那样粗暴地辱骂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没有哪个绅士会做出那种事来。” “赖兰先生经常辱骂你吗?” 她点点头。 “当然,他一直是急躁易怒的性格,这点所有人都清楚。但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可他一转眼就会极端愤怒,而且毫无理由。他那副样子就好像真的随时会杀了我!而且我刚才也说了,毫无理由!” “跟我说说好吗?”我饶有兴致地问。 “您知道,我负责拆开赖兰先生的所有信件。其中一些我会交给阿波比先生,剩下的则自己处理。不过初步整理信件都是我一个人负责的。但有这么一封信,写在蓝色的纸上,角落里有个小小的‘4’……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听到她的话时我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但马上摇了摇头,请她继续往下说。 “好吧,正如我刚才所说,这种信偶尔会寄过来,我被三令五申绝对不可以把它们拆开,而是要原封不动地交给赖兰先生。当然,我一直都是那样做的。可是昨天早上信件特别多,我当时手忙脚乱的,就一不小心把那样的一封信也一起拆开了。当我发现自己犯了错后,立刻把信拿给赖兰先生,并解释了一番。可是我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发那么大的火。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当时真的吓坏了。” “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竟让他如此烦躁呢?” “什么都没写,这才是最奇怪的。在我发现自己出错前已经把信读了一遍。内容很短,我现在还记得每一个词。可那里面根本没有能让人生气的内容。” “你能把信复述一遍?”我鼓励道。 “是的。”她停下来,回忆了一会儿,随后慢慢复述起来。我不动声色地记下了她说的内容: 亲爱的先生:如今最必需的,是查看那些产业。如果您坚持要包含那座采石场,那么一万七千应该比较合理。百分之十一的佣金太高了,百分之四就足够。 您忠实的 亚瑟·利维肖 马丁小姐继续说道:“明显是关于赖兰先生打算购买的产业的。说句实话,我认为一个男人为了那点小事如此大发雷霆实在是,嗯……太危险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内维尔少校?你的社会阅历比我丰富。” 我安抚了那个女孩,告诉她赖兰先生当时有可能只是在忍受他那个种族最大的天敌——消化不良的折磨。最后,她似乎很受用地离开了。但我却不那么轻松。女孩离开后,我拿出笔记本,又看了一遍自己草草记下的信件内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普通吗?莫非那是关于赖兰正在进行的某些交易的,而他担心在交易完成之前会有人把情报泄露出去?很有可能。但我想起了信封一角小小的数字“4”,认为自己至少找到了追查的方向。 那天晚上我一直都在思考那封信的内容,第二天也几乎从未想过别的事情。随后,我突然找到了答案。这实在太简单了。数字“4”就是提示。每隔四个词挑出一个词组成句子,就成了一条截然不同的信息——必须看你,采石场,十七,十一,四。 数字的意义很简单。十七指的是十月十七日,也就是明天。十一是时间。四是签名,有可能是指那个神秘的四号人物,要么就是整个组织的“商标”,也就是四魔头。采石场也很好理解,距离别墅大约半英里的地方就有一座废弃的采石场。那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正适合秘密会面。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差点儿就决定独自行动了。这将会是我值得夸耀很久的事迹,难得能抢在波洛前面行动一次。 不过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冲动。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行动,我没有权利自作主张,更别说那么做有可能危及我们成功的概率。我们好不容易走在了敌人前面,必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再说了,无论我怎么掩饰事实,波洛都是更聪明的那一个。 我赶紧给他写了一封信,陈述了所有事实,并向他解释去偷听那场对话的重要性。如果他愿意交给我,那非常好,但我还是向他仔细描述了从车站到采石场的路线,这样当他决定亲自前来时不至于找不到地方。 我把信带到村里寄了出去。我待在这里随时都可以联系波洛,但我们都认为他最好不要联系我,以免寄给我的信件被人偷看。 那天晚上我一直很兴奋。没有客人留宿,我跟赖兰先生在书房里忙了一夜。我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因此没有指望能到车站去见波洛。尽管如此,我还是很肯定,自己必然能在十一点前脱身。 果不其然,刚过十点半,赖兰先生看了一眼时钟,告诉我他已经“结束了”。我领会意思,安静地告退。紧接着我上了楼,假装要回房休息,但很快又静悄悄地走下通往偏门的楼梯来到花园里,并裹紧身上的深色大衣遮住显眼的白衬衫前襟。 我在花园里走了一段才冒险回头看了一眼,赖兰先生正穿过书房的落地窗走进花园。他也准备去赴约了。我加快脚步尽量赶在他前头,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了采石场。这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我钻进一丛浓密的灌木中,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十分钟后,时间正好十一点,赖兰出现了。他把帽檐拉得很低,嘴角叼着那支标志性的雪茄。只见他迅速地看了看四周,随后把身子一弓,钻进了采石场的坑洞里。不一会儿,我听到下面传来一阵低沉的交谈声。很明显,有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且不管他们是谁,先到达了约定地点。我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竭力不发出半点动静,沿着采石坑的陡坡一寸一寸地往下挪。现在我跟说话的人中间只隔了一块大石头。我躲在阴影里,悄悄探出头,发现自己正对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举起手来!”赖兰先生短促地喊了一声,“我等你很久了。” 他坐在一块岩石的阴影里,我无法看清他的脸,但他威胁的语气却足以让我感到后背发凉。紧接着,我又感到脖颈后多了一个冰冷的圆形金属,赖兰放下了手上的自动步枪。 “很好,乔治。”他拉长声音说,“把他带过来。” 我强忍着怒火,被领到阴影之中。紧接着,那个看不见的乔治——我猜他应该就是那位了不起的迪夫斯——把我捆起来,并堵住了嘴。 赖兰又开始说话了,语气冰冷而恶毒,我几乎认不出他的声音。 “这将是你们的末路。你们给四魔头找了太多麻烦。知道什么叫塌方吗?大约两年前这里就发生过一次,今晚还会再发生一次,我已经安排好了。不过你那位朋友看起来不太守时啊。” 我感到心中涌起一阵恐惧。波洛!不一会儿他就会毫无准备地径直走进他们的圈套里了,而我却无法提醒他。我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把这次行动全权交给了我,自己还留在伦敦。因为如果他要来,现在应该已经到了。 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我的希望越来越大了。 但紧接着,那点希望又惨遭粉碎。我听到了脚步声,谨慎的脚步声,谨慎却依旧清晰可闻。我痛苦而无力地等待着那难以避免的一刻的到来。脚步声渐渐靠近,顿了顿,随后波洛现身了。他歪着头,窥视着阴影内部。 我听到赖兰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吼,举起那把巨大的自动步枪,高喊一声:“举起手来。”与此同时,迪夫斯向前一窜,从后面控制住波洛。伏击完成了。 “很高兴见到你,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美国人阴郁地说。 波洛的镇定简直令人钦佩。他一动都没动,但我能看到他的双眼在黑暗中探寻着。 “我的朋友,他在这里吗?” “是的,你们都落入了圈套,四魔头的圈套。” 他大笑起来。 “圈套?”波洛反问。 “正是,莫非你还没发现吗?” “我能理解这是一个圈套,没错,”波洛轻声说,“可是您错了,先生。落入圈套的是您,不是我和我的朋友。” “什么?”赖兰举起了自动步枪,但我发现他的目光开始闪烁。 “如果您开枪,那您就将在十个证人的目击下犯下谋杀罪,这会把您送上绞刑架。这里被包围了,苏格兰场的人早在一小时前就埋伏在周围了。我把您将死了,亚伯·赖兰先生。” 他吹了一声奇怪的口哨,周围像变戏法一样多出许多人来。他们控制了赖兰和他的贴身男仆,收缴了两人的武器。波洛跟带队警官说了几句话,然后抓着我的手臂离开了。 走出采石场后,他热情地拥抱了我。 “你活着,没有受伤,这简直是太棒了。我一直在责备自己让你冒这个险。” “我一点事都没有。”我说着,从波洛的怀抱里脱身出来,“我只是有点困惑,你不是落入了他的圈套吗?” “我就在等这个啊,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来这个地方?你的假名、你的乔装,根本就不是为了瞒骗他们!” “什么?”我喊道,“你怎么没告诉我?” “正如我时常对你说的,黑斯廷斯,你的天性如此诚实美好,以至于你自己不被骗,就无法骗过别人。这样正好,你一开始就暴露了身份,随后他们做出了我意料之中的行动——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能预料到。他们把你当成了诱饵。他们派了那个女孩……顺带一提,我的朋友,我想问个比较有趣的心理学问题,她是红发吗?” “如果你说的是马丁小姐,”我冷冷地说,“她有一头色泽柔和的红褐色头发,可是——” “简直是太完美了!这些人!他们甚至把你的心理都研究透了。哦!是的,我的好朋友,马丁小姐确实是计划的一部分,一个重要的部分。她向你复述了那封信,又对你述说了赖兰先生的震怒。你把它抄了下来,并开动脑筋——暗号设计得恰到好处,比较困难,却还不至于太困难。你把它解开了,随后你又把我叫了过来。 “但他们唯独不知道的是,我就在等待这一刻。我赶紧去找贾普,安排好了人手。于是你看,我们大获全胜了!” 我可不太高兴,并把自己的心情如实说了出来。 我们第二天一大早爬上了运送牛奶的火车,回到了伦敦,那可真是一段极不舒服的旅程。 我泡完澡出来,正打算来一顿令人身心愉悦的早餐,却听到起居室里传来贾普的声音。于是我匆忙披上一件浴袍走了过去。 “你这回可让我们闹了个不小的笑话。”贾普说,“我真为你感到遗憾,波洛先生,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你失败。” 波洛面露不解,贾普继续说道:“那天我们无比认真地对付那些什么幕后黑手,结果全是那个男仆干的。” “男仆?”我惊讶地说。 “是的,詹姆斯,哦,管他叫什么名字。原来他跟其他用人打了个赌,说自己能把那个老头儿唬得找不着北。说的就是你,黑斯廷斯上校。他还说要编造一大堆跟四魔头和黑帮有关的间谍玩笑来耍你。” “不可能!”我惊讶地说。 “管你信不信。我把那两位先生直接带到了哈顿蔡斯,结果真正的赖兰正在床上睡大觉,男管家和厨师还有天知道多少人都发誓他们只是在打赌,一个愚蠢的恶作剧,仅此而已。而他把赖兰的贴身男仆也拉上了。” “难怪他要一直躲在阴影里。”波洛喃喃道。 贾普离开后,我们对视一眼。 “现在我们知道,黑斯廷斯,”波洛总算开口了,“四魔头的二号就是亚伯·赖兰,男仆的伪装只是为了保证在意外情况下能有办法开脱。而那个男仆……” “就是……”我悄声道。 “四号。”波洛表情凝重地说。 第九章 黄茉莉谜案 第九章 黄茉莉谜案 波洛说我们在不断获取更多信息,同时也在更加深入地了解对手的想法。但我觉得自己更需要一些实质性的成就。 自从我们与四魔头扯上关系,他们已经实施了两起谋杀,绑架了哈利戴,还险些把波洛和我给除掉了。与此相对,我们直到现在还没在这场对抗中获得过分数。 但波洛并没把我的抱怨当一回事。 “目前,黑斯廷斯,”他说,“能笑出来的是他们,这确实没错。但你不是有一条格言吗?‘笑到最后的人笑得最好’?那么,我的朋友,到最后你就会知道了。” “你还要记住,”他又说,“我们面对的并不是普通的罪犯,而是这世上第二聪明的大脑。” 我故意没有问那个明显的问题来迎合他的自负。我知道答案,至少知道波洛的答案会是什么,于是我转而尝试套出一些口风,让他透露追查敌人的行动到底进行到了什么阶段。一如往常,他还是没有向我透露一丝一毫关于自己行动的信息,但我能猜到他与驻扎在印度、中国和俄罗斯的特工都保持着联系,并且从他偶尔爆发的自我夸耀中,我知道他至少在自己最为热爱的揣测敌人心理这个游戏中进展顺利。 他几乎彻底丢下了私人侦探的工作,而且我知道,他已经拒绝了好几个酬金丰厚的委托。确实,他偶尔还是会进行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调查,可一旦证实那些案子与四魔头没有关联后,他就会马上中断调查。 波洛的这种态度对我们的朋友贾普探长来说是无比欢迎的。不得不承认,有好几桩案子都是在听到波洛半带轻蔑的提示后才得以解决的,这让他平白赚到了不少好名声。 为了回报波洛,贾普为他的小个子比利时朋友无条件提供任何可能吸引他注意的案件细节。当他开始负责报纸上称为“黄茉莉谜案”的案子时,他马上联系了波洛,问他要不要过去看看。 正是这个电话,在我结束了亚伯·赖兰宅邸冒险大约一个月后,又让我们坐进了火车车厢里,渐渐远离了充斥着烟雾和粉尘的伦敦,前往位于伍斯特郡的小镇汉德福德,谜案的发生地。 波洛靠在椅背上。 “黑斯廷斯,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现在应该谨慎。 “这一切看起来非常复杂。”我小心翼翼地说。 “可不是嘛!”波洛高兴地说。 “鉴于我们如此仓促地出发,很明显,你认为佩因特先生的死是一起谋杀,而不是自杀或意外死亡。” “不不,你误会我了,黑斯廷斯。就算我们假设佩因特先生确实死于一起特别惨烈的事故,依旧有一些难以理解的情况需要弄清楚。” “所以我刚才才会说,事情看起来非常复杂。” “先让我们安静而有条理地把所有主要线索都过一遍吧。黑斯廷斯,请你把它们条理清楚、简明易懂地复述一遍给我听。” 我马上行动起来,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有条理、好理解。 “首先,”我说,“我们从佩因特先生开始,他是一名五十五岁的男性,富有,有修养,平时喜好周游世界。过去这十二年间,他极少待在英国,可是某一天,他突然厌倦了不断的旅行,就在伍斯特郡买了一栋小房子,位置在汉德福德附近,并准备在那里安顿下来。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唯一的亲人——他最年轻的弟弟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子杰拉尔德·佩因特——写了一封信,提议让他搬到克劳夫兰——那栋房子的名字——与伯父一起生活。杰拉尔德·佩因特是一个生活拮据的年轻艺术家,当然,他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提议。直至惨剧发生时,他已经跟伯父共同生活了七个月。” “你讲故事的能力实在太令人钦佩了。”波洛喃喃道,“我一直对自己说,我面前是一本会说话的书,而不是我的朋友黑斯廷斯。” 我并没理会波洛,而是继续慢慢深入故事的主题。 “佩因特先生在克劳夫兰雇了很多人,有六个用人和一个中国贴身仆人,叫阿林。” “他的中国贴身仆人阿林……”波洛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上周二晚饭后,佩因特先生说自己不太舒服,其中一个用人出门叫医生去了。佩因特先生拒绝上床休息,而是在书房里见了医生。两人之间进行了什么交谈,这没有人知道。不过在昆廷医生离开前,他要求见家里的女管家,告诉她佩因特先生的心脏非常虚弱,因此自己给他进行了皮下注射,吩咐女管家不能让佩因特先生受到任何打扰。然后又询问了一些关于用人的奇怪问题,比如他们来了多久,从哪里来的,等等。 “女管家尽量回答了医生的问题,却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问这些。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其中一个女佣下楼时突然闻到一阵令人作呕的焦肉味,好像还是从主人的书房里传出来的。她试图打开书房门,却发现被反锁了。最后在杰拉尔德·佩因特和那个中国仆人的帮助下,门被撞开了,里面是一副极为吓人的光景。佩因特先生身子向前,栽倒在煤气炉的火中,脸和头都被烧得难以辨认。 “当然,那一刻没有任何人产生怀疑,因为那看起来就是一起可怕的事故。如果真要责怪什么人,只能怪昆廷医生给病人注射了麻醉剂之后放任其保持如此危险的姿势。紧接着,人们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 “地上有一张报纸,似乎是从老人膝上滑落的。他们把报纸翻过来,发现上面用颤颤巍巍的笔迹涂抹了几个字。佩因特先生坐的椅子旁边就是一张写字桌,死者右手的食指末端有两个指节沾上了墨水。很明显,佩因特先生由于过于虚弱无法握笔,只能把手指插进墨水瓶里,在手中的报纸上写下了两个词。而他写的那两个词却非常脱离现实:黄色茉莉花(yellow jasmine)。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克劳夫兰的外墙上攀爬着许多黄色茉莉花,人们认为老人的遗言应该与之有所关联,但这只是充分证明那个可怜的老头儿已经糊涂了。当然,那些眼里只有奇闻怪事的报纸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故事,他们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黄茉莉谜案’。尽管那几个字并不重要。” “你说它们并不重要?”波洛说,“好吧,毫无疑问,既然你这么说,那就一定没错。” “然后,”我继续道,“就是刺激有趣的验尸了。” “我猜这时候的正确反应应该是舔舔嘴唇。” “现在有很多说法对昆廷医生不利。首先,他并不是长期负责老人的医生,只是一个临时代理,在伯莱索医生外出享受他应得的假期时顶替他一个月。其次,人们都认为他的粗心大意是造成意外的直接原因。可他本人的证词却让人大吃一惊。自从佩因特先生住进克劳夫兰后,他的健康状况一直不是很理想。伯莱索医生给他看过几次,不过当昆廷医生第一次为他看诊时,却对他身上的某些症状感到疑惑不解。在此之前,昆廷医生只被叫去过一次,那天晚餐后是第二次。当书房里只剩下他和佩因特先生两个人时,后者对他讲述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故事。首先,他一点都没有感到不适,他解释说叫医生来是因为他对当天晚餐的咖喱心生怀疑。在找借口支走阿林几分钟后,他把盘子里的食物偷偷倒进了一个碗里。随后他就把那只碗交给了医生,让他仔细查验里面是否有异常。 “不过,尽管他声称自己并没有感到不适,医生还是发现晚餐一事明显对他造成了影响,使他的心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因此他决定给佩因特先生注射一剂药液,但不是麻醉剂,而是士的宁。 “我认为这就是整个案子的全貌。除了最为关键的核心,也就是那些没被碰过的咖喱,经过分析发现,里面含有足以杀死两个成年男子的鸦片!” 我停下了叙述。 “那么你的结论呢,黑斯廷斯?”波洛安静地问。 “很难说。那有可能真的只是一起意外,而同一天晚上有人试图毒杀他或许只是纯粹的偶然。” “但你并不这么认为,你更愿意相信那是……谋杀!”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的朋友,你我的逻辑思维方式并不一样。我并没有试图在谋杀还是意外这两个结论中做出选择,当我们解决了其他问题后,正确的答案自然会浮出水面。而那个亟待解决的其他问题,就是你说的‘黄色茉莉花’。顺带一提,你还漏掉了一些细节。” “你是说在那两个词下方、有两道形成了一个直角的模糊的线?我并不认为那是个重要的线索。” “对你来说,你的想法从来都是最重要的,黑斯廷斯。不过现在还是暂时放下黄茉莉之谜,转向咖喱之谜吧。” “我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毒?为什么?我们能提出无数个问题。不用说,制作咖喱的一定是阿林,可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的主人下毒呢?莫非他是哪个帮派的成员?人们不是总能看到那样的消息吗?搞不好真的有个‘黄茉莉帮’。然后还有杰拉尔德·佩因特。” 我突然停了下来。 “是的,”波洛点点头说,“还有杰拉尔德·佩因特。他是他伯父的继承人。不过他当天晚上是在外面吃的饭。” “他可能趁机往做咖喱的材料里下了毒。”我指出,“然后特意安排自己那天到外面用餐,以免吃到那些咖喱。” 我想我的推断让波洛惊讶了。他看我的表情比刚才要严肃多了。 “他很晚才回家,”我沉思片刻,说出了自己的假设,“看到伯父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便走了进去。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计划失败了,一气之下就把老人推进了火里。” “黑斯廷斯,佩因特先生是个健康强壮的五十五岁男性,他绝不会眼看着自己被烧死而不挣扎的。你的猜想太不合理。” “好吧,波洛,”我大声说道,“我猜我们快要看清真相了。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吧?” 波洛对我微微一笑,挺起胸膛,用自命不凡的语气说了起来。 “假设这是谋杀,那么马上就会出现一个疑问。为什么一定要选择那种方式呢?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让死者面部严重损毁,以此掩盖他的身份。” “什么?”我喊道,“你认为……” “耐心一点,黑斯廷斯,我正要说我正在审视这一理论。有没有人和理由让我们相信,死者并不是佩因特先生呢?死者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吗?我仔细思考了这两个问题,最终得出了否定的答案。” “哦!”我大失所望地说,“然后呢?” 波洛的眼神亮了起来。 “然后我对自己说:‘既然有些事情我不太明白,那就应该亲自去调查一番。我可不能放任自己只专注于四魔头。’啊!我们快到了。我的小衣刷,它藏到哪儿去了?找到了。我的好朋友,帮我刷一刷好吗?然后我也会为你提供同样的服务。” “没错。”波洛放下刷子,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不能放任自己只专注于一个目标,我险些犯了这个错误。我的好朋友,想必你也能看出来,我在这个案子里险些犯了同样的错误。你说的那两条线,一条竖线和一条与它成直角的横线,你不觉得那很像‘4’的头两笔吗?” “我的老天,波洛!”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太荒唐了,不是吗?我现在看什么都像四魔头的手笔,最好还是让大脑换个新环境活动一下。啊!贾普来接我们了。” 第十章 在克劳夫兰展开调查 第十章 在克劳夫兰展开调查 那位苏格兰场的探长确实坐在月台上等着我们,还热情地朝我们打了招呼。 “啊,波洛先生,太好了。我就觉得你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顶顶不可思议的谜案,不是吗?” 从这句话里不难听出,贾普对这起案子彻底没了主意,并希望从波洛那里得到一点提示。 有辆车在站外等着,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克劳夫兰。那是一栋很低调的方形白房子,满墙都是爬藤植物,其中就点缀着许多黄茉莉。贾普顺着我们的目光,抬头看过去。 “那可怜的老伙计肯定是脑子糊涂了才会写下那两个词。”他说,“可能出现幻觉了,以为自己在屋外。” 波洛微笑着看向他。 “我的好贾普,这到底是什么?”他问,“意外还是谋杀?” 这个问题似乎让探长有些窘迫。 “呃,要不是那些咖喱被动过手脚,我肯定会选意外。因为把一个大活人的脑袋塞进火里,这实在太不合理了,他的尖声惨叫会把整个屋子的人都吵醒的。” “啊!”波洛压低声音说,“我真是个蠢蛋。三倍的大笨蛋!贾普,你比我聪明多了。” 贾普被他的称赞惊呆了,因为波洛向来有着无可救药的自恋倾向。只见他老脸一红,嘟囔了几句客气话。 他把我们带到惨剧发生的地点——佩因特先生的书房。那是个宽敞却低矮的房间,墙边全是满满当当的书架,中间有一把宽大的皮制扶手椅。 波洛的目光立刻转向通往露台的窗户。 “那扇窗,案发时没有闩上吗?”他问。 “当然,这正是问题所在。医生离开这个房间时只把门带上了。第二天早上人们却发现门是锁着的。是谁上的锁?佩因特先生自己吗?阿林说窗户是关着并闩好的。可是昆廷医生却觉得窗户只是关上了,并没有闩上,可是他也不敢确定。如果他能肯定,事情就大不一样了。假如死者确实是被谋杀的,那么一定有人通过窗户或房门进来过。如果是从房门进来的,那就是内鬼作案;如果走窗户,则有可能是任何人。他撞开门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窗户,而开窗的女佣认为当时窗子并没有闩起来。不过她是那种典型的不可信证人,你问什么她都能给你‘想起来’。” “钥匙呢?” “就知道你会问。钥匙掉在被撞倒的门板底下了,可能是从钥匙孔里撞出来的,也有可能是冲进房间的人趁乱扔在那儿的,又或者是从外面通过门缝滑进来的。” “事实上这一切都只是……‘可能’?” “你说中了,波洛先生。这正是我想表达的。” 波洛四处张望着,不高兴地皱起了眉。 “我看不到灵感的闪光,”他喃喃道,“就在刚才,是的,我捕捉到了一丝微光,可现在又重新陷入了黑暗。我完全没有头绪……动机是什么?” “小杰拉尔德·佩因特倒是拥有足够强烈的动机。”贾普严肃地指出,“我告诉你吧,他的生活真够狂野的,而且很奢侈。你也知道艺术家都是什么德行……毫无道德可言。” 波洛并没有在意贾普对艺术家气质的大肆非难,反倒了然地笑了笑。 “我的好贾普,你能对我有话直说吗?我知道你认为那个中国人很可疑,可是你太狡猾了,你想要我帮你,却偏偏又拐弯抹角地说话。” 贾普大笑起来。 “你真是一点没变,波洛先生。是的,我打赌就是那个中国人干的,这个我承认。他完全有机会在咖喱里下毒,而且只要他那天晚上尝试过除掉自己的主人,就肯定还会再尝试第二次。” “他真的会吗?”波洛轻声说。 “但是动机真的难倒我了。我猜应该是异教徒的复仇之类的。” “是吗?”波洛又说,“现场没有盗窃的痕迹吗?没有东西不翼而飞?比如珠宝?现金?” “没有。确切地说,那些东西都没有丢失。” 我竖起了耳朵,波洛也一样。 “我是说,确实没有盗窃的痕迹。”贾普解释道,“不过那个老小子最近在写一本书,这还是今天早上收到出版商索要手稿的信件时我们才知道的。看来那本书刚刚写好。小佩因特和我几乎把房子翻了个底儿朝天,却怎么也找不到。他肯定是把手稿藏起来了。” 波洛眼中闪出了我再熟悉不过的绿色光芒。 “那本书叫什么?”他问。 “我记得应该是叫《中国的幕后黑手》。” “啊哈!”波洛兴奋地叫了一声,随后飞快地说,“让我见见那个叫阿林的中国人。” 很快,中国人就被叫了过来。他低垂着眼、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大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淡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阿林,”波洛说,“你的主人死了,你感到伤心吗?” “我很伤心。他是个好主人。” “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吗?” “我不知道。知道的话我会告诉警察的。” 一问一答持续了下去。阿林顶着同样淡漠的脸描述了他制作咖喱的过程。他说厨师没有碰过那些咖喱,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碰过。我很难猜测他是否知道这样的证词会让他陷入什么境地。不仅如此,他还坚持说那天晚上从书房通往花园的窗户是闩上的。如果早上时窗户开了,那一定是主人自己打开的。最后,波洛把他打发走了。 “就这样吧,阿林。”但就在中国人走到门口时,波洛又把他叫住了,“对了,你说你对黄茉莉一无所知?” “不知道,我该知道什么?” “那么,你对那两个词下面的线条也一无所知?” 波洛说着向前探出身子,在桌面的薄灰上飞快地划拉了两下。从我这个位置,正好可以在波洛将其擦掉前及时看到他划出的图案。一条从上往下的竖线,右边连着一条与它形成直角的横线,随后是第二条竖线,组成了一个大大的数字“4”。中国人明显大吃一惊,他的脸上瞬间闪过深深的恐惧,紧接着又突然变回为淡漠。只见他重复着死板的否定话语,离开了房间。 贾普出去找小佩因特去了,波洛和我被留在房间里。 “四魔头,黑斯廷斯,”波洛大声说道,“又是四魔头。佩因特是个伟大的旅行家,他的书中无疑包含了一些有关一号的重要情报。李长岩,四魔头的首脑。” “可到底是谁……怎么……” “安静,他们来了。” 杰拉尔德·佩因特是个友善而瘦弱的年轻人。他留着淡褐色的络腮胡,脖子上系着奇怪的领巾。针对波洛的问题,他的回答极其流利。 “我跟邻居维彻勒一家在外面吃的晚餐。”他解释道,“我几点回的家?哦,大概十一点。我带了钥匙。当时所有用人都睡下了,我自然认为伯父也睡下了。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那个走路没声音的中国鬼阿林,从大厅转角一闪而过。不过那大概是我眼花。” “佩因特先生,你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伯父是什么时候?我是说,在你到这里跟他一起生活之前。” “哦!我十岁以后就没见过他了。他和他弟弟,也就是我父亲,大吵了一架,你知道的。” “可是他后来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你了,对吧?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是啊,我恰好看到了律师登的广告,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波洛没再问下去。 我们的下一个行动是造访昆廷医生。他的说辞与接受警方调查时说的基本一致,也没有添加什么新的内容。他在诊所里见了我们,当时他正好接待完所有病人。他看上去挺聪明的,略显死板的礼仪与他脸上的夹鼻眼镜正相衬,但我认为他的医术肯定是紧随时代的。 “我真希望自己能记起窗户的情况。”他坦白地说,“可是勉强回忆实在太危险了,因为人们总会觉得某些并不存在的事情确实发生过,这就是人类的心理,您说是吗,波洛先生?您瞧,我曾经读过您的方法论,我敢说自己是您的狂热崇拜者。我认为在咖喱里加入鸦片粉的应该就是那个中国人,但他一定不会承认,而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可是把一个大活人按在火里,这可不是我们那位中国朋友的性格,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当我们走在汉德福德的大路上时,我对波洛说出了自己对最后那句话的见解。 “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带了个共犯进去?”我问,“顺带一提,我猜贾普应该能把他看牢吧?”探长到当地的警察局去办事了,“毕竟四魔头派出来的人,动作都挺快的。” “贾普正在监视他们两个。”波洛忧郁地说,“自从发现尸体后,他们就被严密监控了。” “好吧,至少我们知道杰拉尔德·佩因特是无辜的。” “黑斯廷斯,你知道的总是比我多,这让我感到心很累。” “你这个老狐狸,”我笑着说,“从来不愿坐实任何一句话。” “老实说,黑斯廷斯,这个案子对我来说已经很明确了,除了‘黄茉莉’这两个词。而且我开始同意你的意见了,它们与案子没有任何关系。在这种案子的调查中,我们必须确定到底是谁在说谎。我已经确定了,可是……” 他突然从我身边跑开,走进了路边的一家书店。过了几分钟,他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包裹。 之后贾普加入了我们,三人一道在旅馆里安顿下来。 第二天早晨我很晚才起床。当我走进起居室时,发现波洛已经在里面来回踱步了,还带着一副痛苦扭曲的表情。 “别跟我说话,”他烦躁地挥舞着手臂,大喊道,“在我断定所有事都顺利结束前——在逮捕完成之前。啊!我的心理分析实在是太拙劣了。黑斯廷斯,如果一个人在死前留下了信息,那一定是因为它很重要。所有人都这么说,‘黄茉莉?房子外墙上就长着黄茉莉,那没有任何意义。’那么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正是它本身的意思。听着。”他举起一本小书,“我的朋友,直觉告诉我应该深入调查这个主题。黄茉莉究竟是什么?这本小书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听着。” 他念了出来。 “断肠草,黄茉莉。成分:缝籽木蓁甲醚 c22h26n2o3,一种作用类似毒芹碱的剧毒。钩吻碱 c12h14no2,作用类似于士的宁。钩吻酸,等等。断肠草是一种强有力的中枢神经抑制剂。在药效的最后阶段,它能够使运动神经末梢瘫痪,大剂量服用会导致头晕目眩和肌无力。而死亡是由于呼吸中枢的瘫痪。 “你瞧,黑斯廷斯,当贾普说到大活人不可能被按进火里时,我突然瞥到了真相的影子。很快我就意识到,被烧焦的其实是个死人。” “可是这是为什么?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的好朋友,如果你要射杀或刺死一个已死之人,又或者用钝器敲击他的头部,那样做形成的伤口会明确表现出那是死后形成的。可是如果他的脑袋被烧成了焦炭,就没有人再去追究真正的死因了。而且一个刚刚在晚餐上躲过毒杀的人,一般来说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再次被下毒。是谁在说谎,这一直是问题所在。我认为那是阿林——” “什么?!”我大喊一声。 “黑斯廷斯,你很惊讶吗?阿林知道四魔头的存在,这是很明显的,因为过于明显,我甚至可以断定他在那一刻之前完全不知道那个组织跟这起案子有任何关系。如果他是凶手,就一定会保持着一张完美的面具。因此我决定相信阿林,并把怀疑全部集中到杰拉尔德·佩因特身上。我猜扮演一个多年未见面的侄子对四号来说应该易如反掌。” “什么?!”我又大喊一声,“四号?” “不,黑斯廷斯,不是四号。在我查到黄茉莉的性质后,真相就浮出水面了。实际上,它简直是自己跳到我面前来的。” “一如往常,”我冷冷地接过话头,“它并没有跳到我的面前。” “因为你总是拒绝动用自己的灰色脑细胞。你说,谁有机会在咖喱里下毒?” “阿林,没有别人了。” “没有别人了?医生呢?” “可那已经是事后了。” “当然是事后。当晚端给佩因特先生的咖喱里面根本没有鸦片粉,可是在昆廷医生刻意制造的疑云影响下,老人没有碰那些咖喱,还将其保存下来交给自己的医生检查。而正如凶手所料,他很快就把医生叫了过去。昆廷医生来到这里,接手了咖喱,并给佩因特先生打了一针——他说自己注射的是士的宁,可实际上却是黄茉莉,并且剂量足以致命。当毒药开始生效时,他把窗子打开,然后离开了。紧接着,当天深夜,他又从窗户走了进来,找到手稿,把佩因特先生推进了火里。他没有注意到掉落在地上、又被老人的身体压住的报纸。佩因特知道自己被注射了什么药物,并想办法指证了四魔头对他的谋杀。昆廷轻易便能在咖喱被拿去检测之前先混入鸦片粉,他交代了自己编造的与老人的对话,并若无其事地提到了士的宁的注射,以免有人发现尸体上有注射过的痕迹。警方的怀疑马上就转向了意外和阿林下毒这两条线。” “可是昆廷医生应该不是四号吧?” “我认为他完全有可能就是。这一带存在着一位真正的昆廷医生,四号只是暂时借用了他的身份。他与伯莱索医生是通过信件完成代理交接的,而那个原本应该来代替伯莱索医生的人恰好在最后一刻因为身体不适不能来了。” 就在此时,贾普突然满脸通红地冲了进来。 “你抓住他了吗?”波洛急切地问。 贾普上气不接下气地摇了摇头。 “伯莱索今天早上结束了休假,据说是被一封电报召回的。可是没人知道究竟是谁发的电报。另一个医生昨晚就离开了。不过我们一定会抓到他的。” 波洛沉默地摇摇头。 “我可不这么想。”波洛说着,心不在焉地用餐叉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4”。 第十一章 国际象棋之谜 第十一章 国际象棋之谜 我和波洛经常光顾苏霍区的一家小餐馆。那天晚上,我们到店里用餐,发现旁边桌坐着我们的朋友贾普探长。鉴于我们这边还有座位,他便过来加入了我们。当时我们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你最近都不来看我们了。”波洛抱怨道,“自上次黄茉莉一案后,我们有将近一个月没见面了。” “因为我最近到北边去了。你们怎么样?四魔头依旧逍遥法外?” 波洛对他责备地摇了摇手指。 “啊!你这是在嘲讽我。不过四魔头是真实存在的。” “哦!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但他们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成了宇宙的中心。” “我的朋友,这你就错了。当今世界上最为邪恶的力量就是这个‘四魔头’。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犯罪集团。首领是整个中国最为聪慧的大脑,其下是一个美国大富豪、一个法国女科学家,至于第四号人物——” 贾普打断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反正你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觉得这已经成了你新的狂热目标,波洛先生。不如我们聊点别的吧,你对国际象棋有兴趣吗?” “我确实玩过。” “那你听说昨天发生的那个怪事了吗?两大世界高手之间的对决,其中一个死在了棋桌上。” “我听说了。俄国象棋大师沙瓦罗诺夫博士是其中一位选手,那位因心力衰竭死在棋桌上的选手是个年轻有才的美国人,叫季尔莫·威尔森。” “没错。沙瓦罗诺夫几年前打败鲁宾斯坦成了俄国冠军。威尔森则被誉为第二个卡帕布兰卡 。” “那确实是件怪事。”波洛低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对那件事很感兴趣?” 贾普十分尴尬地笑了几声。 “你又猜对了,波洛先生。我实在想不明白,威尔森健康得很,完全没有任何心脏方面的疾病。他的死太令人费解了。” “难道你怀疑是沙瓦罗诺夫博士视他为威胁,所以杀了他吗?”我忍不住大声问。 “当然不是。”贾普冷冷地说,“我不认为一个俄国人会因为怕输棋而痛下杀手。而且不管怎么说,从我掌握的信息来看,情况应该是反过来的。那个博士好像是个厉害人物,他们都说他仅次于拉斯克 。”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么,你的小脑袋瓜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他问,“为什么威尔森会被下毒?当然,我猜你一定怀疑死因是毒杀。” “那是自然。心脏衰竭,意思就是你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就是这样的。当时医生做出的正式诊断就是这个。可是他在私下里对我们表示,他对这个诊断不太满意。” “尸检什么时候开始?” “今晚。威尔森的死亡非常突然。他看上去很正常,而且当时正在移动一颗棋子,然后就突然向前扑倒——死了!” “极少有毒药表现出这样的发作症状。”波洛说。 “我知道。尸检应该能给我们一点线索。不过为什么会有人想除掉季尔莫·威尔森呢?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那个小伙子人畜无害,谦逊有礼,刚从美国来到这里,很明显从未树敌。” “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我若有所思地说。 “完全不会。”波洛微笑着说,“我能看出来,贾普有自己的理论。” “我确实有,波洛先生。我不认为下毒的目标是威尔森,目标应该是另一个人。” “沙瓦罗诺夫?” “是的。沙瓦罗诺夫在革命爆发时得罪了布尔什维克党,甚至有报告宣称他已经遭到杀害,而实际上他出逃了,并在西伯利亚度过了艰难的三年逃亡生活。他遭受的苦难实在太过深重,使他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的朋友和熟人都说自己几乎认不出沙瓦罗诺夫了。他的头发全部变白,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苍苍老者。而且他成了半残废,平时很少出门,跟自己的外甥女住在一起。他外甥女叫索尼娅·达维罗夫,住在威斯敏斯特的一间公寓里,家里还有一个俄国男仆。他可能依旧认为自己正被追捕,因此一开始极不情愿参加这场国际象棋对决。他先是二话不说地拒绝了好几次,直到报纸开始对其大肆宣扬,对他‘毫无运动精神的拒绝’添油加醋地大书特书,他才终于放弃了抵抗。季尔莫·威尔森用他极具美国特色的固执不断对其挑衅,最后总算如愿以偿。现在我问你,波洛先生,为什么他会那么不情愿?因为他不想吸引注意力。不想让某些人发现他的踪迹。这就是我的结论——季尔莫·威尔森是被误杀的。” “没有人能从沙瓦罗诺夫的死亡中得到个人好处吗?” “啊,那就只有他的外甥女了。他最近发了一大笔财,那是戈斯波亚夫人留给他的遗产。那位夫人的丈夫是旧政权时期的糖商,无疑是个富豪。他和那位夫人曾有过一段风流往事,而且她一直拒绝相信他的死亡报告的真实性。” “比赛是在哪里举行的?” “在沙瓦罗诺夫自己家里。毕竟正如我刚才所说,他行动不便。” “很多人去观战了吗?” “至少有十几个……有可能更多。” 波洛夸张地做了个鬼脸。 “我可怜的贾普,你的任务可不轻松啊。” “只要我确定了威尔森是被毒杀的,就能开始着手调查了。” “与此同时,假设你认为沙瓦罗诺夫才是真正受害者的理论是正确的,你有没有想到,凶手有可能再次尝试对他下手呢?” “我当然想到了。现在就有两个人盯着沙瓦罗诺夫家呢。” “如果有什么人胳膊底下夹着一捆炸药上门,你的人一定会非常有用。”波洛面无表情地说。 “波洛先生,你开始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了。”贾普笑眯眯地说,“要不要趁着医生开始尸检前,跟我到太平间去看看威尔森的尸体?谁知道呢,搞不好他的领带夹歪了,让你找到什么非常重要的线索,一举解决这个谜案呢。” “我亲爱的贾普,从晚餐开始到现在,我一直痛苦地压抑着帮你扶正领带夹的冲动。可以吗?啊!现在看起来顺眼多了。是的,我举双手赞同,快带我到太平间去吧。” 我能看出波洛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个新出现的谜题完全吸引了。他已经太久没有对任何与四魔头不相关的案件表现出兴趣了,因此我很高兴看到他回到从前那个样子。 至于我自己,当我俯视着那具死气沉沉、面容扭曲的尸体时,对这个突然遭遇离奇死亡的无助的美国小伙子生出了深深的同情。波洛仔细检查了尸体。上面没有任何不妥,除了左手上的一小块伤痕。 “医生说那是烧伤,不是划伤。”贾普解释道。 波洛把注意力转向死者口袋里的东西,一名警员将它们摆成一排供他查验。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一条手帕、钥匙、装满钞票的钱包,以及一些并不重要的信件。唯有一样东西让波洛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一颗棋子!”他大喊一声,“一个白象。这是从他口袋里找到的吗?” “不,被他捏在手里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给抠出来。这东西以后得还给沙瓦罗诺夫博士。这可是一颗非常漂亮珍贵的象牙棋子。” “请允许我把它还回去吧。这能让我有个借口去拜访他。” “啊哈!”贾普大喊一声,“所以你打算参与这个案子的调查啦?” “我承认,你非常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兴趣。” “那很好,能让你从最近的压力中解脱出来。我能看出来,黑斯廷斯上校也很高兴。” “一点没错。”我笑着说。 波洛又转向那具尸体。 “你还有什么关于……他的小细节没有告诉我吗?”他问。 “应该没有了。” “甚至关于……他是个左撇子?” “波洛先生,你真是个奇人。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确实是左撇子。虽然跟案子没有什么关系。” “并没有什么关系。”见贾普有点生气,波洛赶紧赞同道,“那只是一个小玩笑。我就爱对你开这种玩笑。” 最后我们和和气气地走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我们到了沙瓦罗诺夫博士在威斯敏斯特的家。 “索尼娅·达维罗夫,”我若有所思地说,“这名字挺好听的。” 波洛猛地站住,嫌弃地看了我一眼。 “你总是忍不住想找点风流韵事!真是无可救药。等会儿发现那个索尼娅·达维罗夫其实是我们的朋友兼劲敌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你就知道错了。” 听到那位女伯爵的名字,我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波洛,想必你不会真的怀疑……” “哦,当然没有,那只是个玩笑!我还没被四魔头影响到那个地步,尽管贾普可能不会同意。” 一个长着一张奇怪的扑克脸的男仆给我们开了门。那张木雕一样的脸似乎永远都不可能流露出任何感情来。 波洛把贾普写了几行介绍文字的名片递了过去,我们被领进一个低矮狭长的屋子里,里面装饰着许多窗帘幕布和古玩藏品。墙上挂着一两件令人惊叹的画像,地上铺着精美的波丝绒毯,茶几上摆着一套茶具。 我正在欣赏其中一幅在我看来极具价值的画像,转身看见波洛竟然趴在了地上。就算那张地毯再怎么精美绝伦,我觉得他也没必要对其如此关注。 “那东西有这么好看吗?”我问。 “啊?哦!你说地毯?当然不是,我注意到的并不是地毯。这确实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实在过于华美,完全不该被一颗大钉子从正中央穿透。不,黑斯廷斯,”见到我走上前,他补充道,“那颗钉子不见了,但上面的洞还在。” 我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马上转过身去,波洛也格外敏捷地转了过来。原来是一个女孩出现在了门口,她正用猜疑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她身高中等,有一张美丽而阴沉的脸,深蓝色的眼睛,漆黑的短发。当她说话时,声音低沉而圆润,而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英语。 “我舅舅可能没法见你们,他行动不太方便。” “那真是太遗憾了,不知您能否替他帮我一点小忙呢?想必您就是达维罗夫小姐吧?” “是的,我是索尼娅·达维罗夫。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请问,那天晚上的惨剧——季尔莫·威尔森先生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请问您知道些什么吗?” 女孩瞪大了眼睛。 “他死于心脏衰竭……在下象棋的时候发作的。” “小姐,警方不太相信死因真的是……心脏衰竭。” 女孩明显被吓坏了。 “那就是真的了,”她大声说道,“伊万没说错。” “伊万是谁?为什么您说他是对的?” “给你们开门的人就是伊万,他早就告诉我他觉得季尔莫·威尔森不是自然死亡,而有可能是被别人失手毒杀了。” “失手……” “是的,凶手本来打算毒死我舅舅。” 她已经把方才的猜疑扔到了一边,语气急切地说着。 “小姐,为什么您会这么说呢?有谁会想毒死沙瓦罗诺夫博士吗?” 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对此我毫无头绪。而我舅舅也不愿意信任我。或许这很自然,毕竟他对我并不是很熟悉。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见过我,从那以后,直到我来伦敦跟他一起住之前,我们俩就再没见过面。但至少我知道一件事,就是他在害怕什么东西。我们俄罗斯有一些秘密组织,一天我偶然听到了一些事,让我觉得他害怕的可能就是那样的组织。告诉我,先生,”她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四魔头’的组织?” 波洛大吃一惊,惊讶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您怎么……小姐,你了解四魔头吗?” “果然有这么一个组织吗!我碰巧听到别人提起了这个组织,然后就去问舅舅了。我从来没见过什么人能那么惊恐。我很肯定,那个美国人,威尔森,是被他们失手误杀的。” “四魔头……”波洛呢喃道,“到哪儿都是四魔头!这实在是令人惊讶的巧合,小姐,您舅舅现在仍处在危险之中。我必须解救他。现在请您对我准确地复述一遍那天晚上的经过。让我看看棋盘、棋桌,还有两个人的位置,所有细节。” 她走到房间一侧,推出一张小桌子。桌面非常精美,装饰着银色和白色的方块,组成一个棋盘。 “我舅舅几个星期前收到了这个礼物,送礼物的人还请他一定要在下次比赛时使用这张棋桌。当时棋桌摆在房间的正中央。” 波洛花了在我看来毫无必要的心思,无比仔细地检查了棋桌。他并没有提出我心里所想的问题,倒是提了许多听起来毫无意义的疑问,对于真正关键的地方他却不闻不问。因此我猜测,刚才姑娘突然提到四魔头,想必让他一时慌了手脚。 检查完棋桌,并确认了两位棋手当时的位置后,他要求查看棋子。索尼娅·达维罗夫拿来了装棋子用的小盒。波洛漫不经心地拿起其中一两颗瞅了瞅。 “精美绝伦。”他心不在焉地说,却依旧没有询问当时房间里有什么酒水,或有什么人前来观战了。 我意味深长地清了清嗓子。 “波洛,你不觉得——” 他马上打断了我。 “不要思考,我的朋友,把一切都交给我。小姐,不知我能否见到您的舅舅呢?”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是的,他会见你。想必你也明白,我的工作就是先对陌生人进行一番查问。” 她说完就消失了。我听到隔壁传来低声交谈,不一会儿,她走回来示意我们过去。 躺在沙发上的男人让人印象深刻。他身材高大、面容苍白,长着一对浓密的眉毛,胡子雪白,曾经经历过的饥饿和穷困让他形容枯槁。沙瓦罗诺夫博士是个很特别的人。我注意到他的头型修长得诡异。一个伟大的国际象棋大师必须拥有无与伦比的大脑,这我知道。我很容易就能理解沙瓦罗诺夫博士为何是世界上第二伟大的棋手了。 波洛欠了欠身。 “博士,我可以跟您单独谈谈吗?” 沙瓦罗诺夫看向他的外甥女。 “你先出去吧,索尼娅。” 她顺从地走了出去。 “好了,先生,您有什么话要说?” “沙瓦罗诺夫博士,您最近得到了一大笔钱财。如果您……意外死亡了,谁会继承那笔财产呢?” “我写了一封遗嘱,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我的外甥女,索尼娅·达维罗夫。你该不会认为……” “我没有任何想法,但您只在外甥女年幼时见过她,任何人都有可能轻易伪装成她。” 沙瓦罗诺夫显然被他的话惊得目瞪口呆。波洛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 “这个就说到这里吧,我只是想提醒您而已。而现在我想让您做的,是向我描述一下那天晚上的比赛。” “你想让我怎么……描述?” “我虽然不下国际象棋,但还是知道这种竞技活动有许多开局的套路。开局让棋法,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沙瓦罗诺夫博士笑了笑。 “啊!我理解了。威尔森做了个西班牙开局,那是最稳健的开局之一,经常被运用在锦标赛和单项比赛中。” “当惨剧发生时,你们已经下了多久?” “应该是在第三手或第四手的时候,威尔森突然趴倒在棋桌上,死透了。” 波洛起身要走,随后看似随意地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仿佛那一点都不重要,但我知道这是他的戏法。 “他吃过或喝过什么东西吗?” “我想他应该喝过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 “谢谢您,沙瓦罗诺夫博士。我就不打扰您了。” 伊万等在门厅里送我们出去。波洛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 “下面那层公寓,您知道是谁住在里面吗?” “是查尔斯·金韦尔爵士,他是一名议员,先生。不过最近那里连同家具一起出租了。” “谢谢。” 我们走进明媚的冬日阳光中。 “老实说,波洛,”我突然说,“我可不觉得你这次的工作跟往常一样卓越。你提的问题都太不合理了。” “是吗,黑斯廷斯?”波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确实心烦意乱,没错。那么换作是你,会怎么问呢?” 我小心翼翼地琢磨着波洛的问题,然后开始向他描述我的计划。他似乎很认真地听着。我的独白一直持续到我们快要走到家门口。 “太棒了,太敏锐了,黑斯廷斯。”波洛说着,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让我先上台阶,“可是非常多余。” “多余!”我惊讶地大喊一声,“如果那个人是被毒杀的……” “啊哈!”波洛也喊了一声,猛地扑向桌上的留言条,“是贾普写的。跟我想的一样。”他把纸条递给了我。内容简明扼要。法医没发现毒药残留,也无法辨明死者的死因。 “你瞧,”波洛说,“刚才你说的那些问题都是多余的。” “你早就猜到了?” “‘预测可能的发牌结果’。”波洛引用了我最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的桥牌问题,“我的朋友,当一个人能够成功做到这个时,就不叫猜测。” “别咬文嚼字啦。”我不耐烦地说,“你预见到这个了?” “是的。” “为什么?” 波洛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来一颗白象。 “怎么回事?”我大喊道,“你忘了把它还给沙瓦罗诺夫博士了。” “这你就错了,我的朋友。那颗白象现在仍在我的左边口袋里,这个小家伙是我从达维罗夫小姐好心让我查看的棋盒里拿出来的。所以你刚才说的‘它’,应该是‘它们’。” 他特别着重了最后那个“们”字。我已经完全被搞迷糊了。 “你想拿它做什么?” “啊,我只想看看它们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 波洛歪着头,凝视两颗棋子。 “不得不说,看起来确实一样。但我们不能在事实被证明前就妄加定夺。麻烦你,把我的小天平拿过来好吗?” 他小心翼翼地秤了两颗棋子,随后得意扬扬地看向我。 “我对了。你瞧,我对了。没有人能蒙骗赫尔克里·波洛!” 他冲向电话机,然后不耐烦地等待着。 “是贾普吗?啊!贾普,是你啊,我是赫尔克里·波洛。盯紧那个男仆,伊万,绝对不能让他逃脱你们的手掌心。是的、是的,就像我说的那样。” 他用力地放下听筒,随即转向我。 “你看出来了吗,黑斯廷斯?我解释给你听。威尔森不是被毒死的,是被电死的。一根细金属丝穿过了其中一颗棋子。棋桌是事先准备好的,并被放置在了地板上特定的一点。当象被放在某个特定的银色格子上时,电流就会贯穿威尔森的身体,使其当场死亡。他身上唯一的痕迹就是手上被电流烧焦的伤口——他的左手。因为他是左撇子。那张‘特殊的棋桌’是个极为精密的装置。我查看的那张棋桌只是复制品,没有一点可疑之处。谋杀发生之后,原来的棋桌马上就被替换成了现在这张。那东西是在楼下的那间公寓里运作的,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那里连同家具一起出租了。不过沙瓦罗诺夫的公寓里至少有一名共犯。那女孩儿是四魔头的手下,准备用假身份继承沙瓦罗诺夫的财产。” “那伊万呢?” “我十分怀疑伊万就是那位著名的四号。” “什么?” “是的。那个人是个天才演员,他能轻松扮演任何角色。” 我回忆起之前的案子,疯人院的看守、肉店的小伙子、温文尔雅的医生,他们都是同一个人,却完全不相像。 “这太神奇了。”我最后说道,“一切都能对上号了。沙瓦罗诺夫察觉到了他们的阴谋,所以才如此不愿意参与那场比赛。” 波洛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然后突然走开了,开始满屋子转悠。 “我的朋友,你是否碰巧有一本关于国际象棋的书呢?”他突然问道。 “我应该有一本,放在什么地方。” 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我最终还是把书找了出来。我把它拿给波洛,他马上坐到椅子上,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 大约一刻钟后电话响了。我接了起来。是贾普打来的。他说伊万带着一大包东西离开了公寓。他跳上等着的出租车,然后一场追逐战开始了。他明显想甩掉追踪自己的人,最后似乎觉得自己真的甩掉了,便来到了汉普斯特德的一座无人居住的大房子里。那座房子现在已经被包围了。 我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波洛。可他只是盯着我,仿佛没听懂我在说什么。他把国际象棋的书递给我。 “听听这个,我的朋友。这个叫西班牙开局,又名路易·洛佩茨开局。1 p-k4,p-k4;2 kt-kb3,k-qb3;3 b-kt5。然后就出现了黑子最佳的第三手。他有众多应法。而白子的第三手导致了季尔莫·威尔森的死亡,3 b-kt5。唯有第三手……你没有看出什么来吗?” 我根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好老实告诉了他。 “黑斯廷斯,假设你坐在这张椅子上,听到大门开启和关闭的声音,你会想到什么?” “我应该会想,有人出门了。” “是的……但事情总是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考虑。有人出去了,有人进来了,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事情,黑斯廷斯。但如果你做出了错误的猜测,很快就会出现一些差异,让你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这是什么意思,波洛?” 波洛猛地站了起来。 “意思就是,我是个三倍的大蠢材。快,快,到威斯敏斯特的公寓区。我们或许还能赶上。” 我们跳上了一辆出租车。波洛对我兴奋的提问没有做出任何回答。我们冲上台阶,反复按门铃和敲门都没有回应,但仔细一听,我还是能分辨出房间里传出的虚弱呻吟。 后来我们发现门卫处有一把万能钥匙,经过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诱,他总算同意使用了。 波洛径直走向里屋,一阵氯仿似的气味扑面而来。索尼娅·达维罗夫躺在地上,手脚被捆,并被堵住了嘴巴,口鼻上还贴着一叠浸湿的药棉。波洛将药棉撕开,想办法把她弄醒。不一会儿,一名医生来了,波洛把她交给医生,然后跟我站到了一旁。房间里没有沙瓦罗诺夫博士的踪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困惑不已。 “这意味着在两个同样的推理面前,我选择了错误的那个。你还记得我此前说过,由于沙瓦罗诺夫多年没见过自己的外甥女,因此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假扮成索尼娅·达维罗夫吧?” “然后呢?” “嗯,当然这个假设翻过来也能成立。同样的,任何人也可以轻易地假扮成她的舅舅。” “什么?” “沙瓦罗诺夫确实在革命爆发时死了。那个假装逃脱、经历了千难万险的人,那个变化如此之大、连‘他的朋友都几乎认不出他来’的人,那个成功获得了一笔巨大遗产的人……” “嗯,他是谁?” “四号。难怪他知道索尼娅不小心听到他私底下提到‘四魔头’时会如此惊恐。可是,他又一次从我的指缝中逃脱了。他猜到我最终会得出正确的结论,于是他把老实忠厚的伊万派出去带着警方白忙活一场,用氯仿药倒了女孩,然后走出门去。现在,无疑他已经把戈斯波亚夫人留下的绝大部分遗产掌握在手中了。” “可是……那到底是谁要杀他?” “没有人要杀他。威尔森从一开始就是真正的目标。” “为什么?” “我的朋友,沙瓦罗诺夫是世界上第二伟大的国际象棋大师,可是四号有可能连国际象棋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清楚,他当然不可能在任何比赛中不露马脚。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逃避那场比赛。当他的尝试失败后,威尔森的末日就注定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知道现在这个伟大的沙瓦罗诺夫连象棋都不会下。威尔森很喜欢用西班牙开局,并且一定会在比赛中使用。四号把他的死亡安排在了第三手,以免引发任何复杂的情况。” “可是,我亲爱的波洛,”我追问道,“难道我们在跟一个疯子过招吗?我很明白你的解释,也认为你一定是对的,可是单纯为了保护自己的伪装而杀死一个人!他一定能找到更简单的方法来回避那种情况吧?他完全可以借口医生不允许他参加比赛,以免给身体造成负担。” 波洛皱起了眉。 “毫无疑问,黑斯廷斯,”他说,“确实有别的方法,但说服力都不够。另外,你的出发点是应该尽量避免杀人,不是吗?而对四号来说却不是这样的。我站在了他的立场上思考,这是你不可能做到的。我模拟了他的思维过程。他很享受在比赛中充当大师的感觉,他肯定事先参观过一些棋赛,以学习他的角色。他皱着眉头静坐,陷入沉思之中,他让人误以为自己在思索绝妙的手段,与此同时也在心中兀自大笑着。他很清楚自己只能走头两手,这也是他需要知道的所有路数。同时,四号也会倾向于预测最适合自己的时间……哦,是的,黑斯廷斯,我开始理解我们的这位朋友以及他的心理了。” 我耸耸肩。 “好吧,我猜你是对的,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主动去冒一个轻易可以回避的风险。” “风险!”波洛嗤笑一声,“你觉得风险在哪里?难道贾普能解决这个问题吗?不。如果四号没有犯那个小小的错误,他就不会面临任何风险。” “他犯了什么错误?”尽管我已经能猜到答案了,但还是问了一句。 “我的朋友,他低估了赫尔克里·波洛和他小小的灰色脑细胞。” 波洛当然有许多美德,可谦虚却不在其中。 第十二章 带诱饵的陷阱 第十二章 带诱饵的陷阱 一月中旬,一个典型的伦敦冬日,潮湿而肮脏。波洛和我分别坐在紧挨着壁炉的椅子上。我发现我的朋友正露出古怪的微笑看着我,我实在猜不出那个微笑的含义。 “你在想什么呢?”我故作轻松地问。 “我的朋友,我在想,在那个仲夏的日子里,你刚回到英国,还告诉我只打算在这里待一两个月。” “我说过吗?”我十分尴尬地问,“我都不记得了。” 波洛的微笑更灿烂了。 “你确实说过,我的朋友。不过后来你就改变想法了,是不是?” “呃……是的,没错。” “为什么呢?” “见鬼,波洛,难道你以为我会在你招惹上像四魔头那样的组织时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吗?” 波洛轻轻点头。 “正如我所料。你是个忠实的朋友,黑斯廷斯。你留在这里是为了帮助我。而你的妻子,我知道你管她叫小辛德瑞拉,她怎么说?” “当然,我还没对她说细节,但她理解我。因为她最不希望我扔下自己的兄弟不管。” “是的,是的,她也是个无比忠实的好朋友。但这可能要花很长时间。” 我十分沮丧地点点头。 “已经六个月了。”我若有所思地说,“可是我们走到了哪里?你知道吗,波洛,我总是忍不住想,我们应该……呃,做点什么。” “黑斯廷斯,你总是如此充满活力!那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呢?”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但我并不打算退缩。 “我们应该展开攻势,”我急切地说,“这段时间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比你想的要多,我的朋友。毕竟我们已经辨明了二号和三号的身份,也了解了不少四号的手段和思维。” 闻言,我稍微高兴了一些。照波洛的说法,其实情况不算太糟。 “哦!是的,黑斯廷斯,我们已经做了很多事情。确实,我没有能力指控赖兰和奥利维叶夫人,谁会相信我呢?你还记得我曾经一度把赖兰逼上绝路吗?不管怎么说,某些组织已经接受了我的怀疑,而且是最高层的组织。奥尔丁顿勋爵,他在失窃的潜水艇计划中得到了我的帮助,并且对我所掌握的有关四魔头的信息完全认同。在别人可能怀疑的情况下,他选择了相信。赖兰和奥利维叶夫人,以及李长岩等人固然可以逍遥法外,但始终有人监视着他们的所有行动。” “还有四号呢?”我问。 “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已经开始熟悉并了解他的手段了。你可以笑,黑斯廷斯,但要看穿一个人的个性,知道他在什么情况下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这就是成功的曙光。这是我们之间的一场对决,他在不断地向我暴露自己的心理,而我却一直在试图尽量或彻底隐藏我的心理。他在明处,我在暗处。我告诉你,黑斯廷斯,我的低调会让他们对我越来越恐惧。” “但他们也没怎么管我们,”我指出,“没有人再企图杀死你,也没有任何人伏击我们。” “对。”波洛若有所思地说,“老实说,这也让我很是吃惊。尤其是现在有一两个方法明显能够轻易地重创我们,而且他们没有理由想不到。你懂我的意思吗?” “一台可怕的机器吗?”我孤注一掷地胡乱猜测道。 波洛响亮地咂了一下舌头,看起来极其不耐烦。 “当然不是!我真是佩服你的想象力,你只能想到壁炉里装炸弹那种粗俗的东西。好吧,好吧,我需要走走,尽管天气不太好,我也要出去散散步。抱歉,我的朋友,难道你能同时阅读《阿根廷的未来》、《社会之镜》、《畜牧业》、《深红色的线索》和《落基山脉的运动》这几本书吗?” 我大笑起来,并承认目前只有《深红色的线索》这一本书得到了我的关注。波洛伤心地摇起了头。 “那就把其他书放回书架上吧!我从来、从来都没见过你遵循任何秩序和方法。我的上帝,你觉得书架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谦虚地表示了歉意。波洛把那些碍眼的书籍全部放回原位后,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家中安静地享受我的阅读乐趣了。 不过我必须承认,当皮尔逊太太敲响房门时,我已经快要睡着了。 “上校,有您的一封电报。” 我并没有什么兴致地拆开了橙色信封。 然后我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 是布朗森,我在北美那座牧场的经理发来的电报,上面写着这样的内容: 黑斯廷斯夫人昨天不见了,极有可能是被自称四魔头的黑帮绑架。已通知警方,目前尚无线索。布朗森。 我把皮尔逊太太打发出去,一动不动地坐着,把电报看了一遍又一遍。辛德瑞拉——被绑架了!她在那个臭名昭著的四魔头手上!上帝,我该怎么办? 波洛!我必须找到波洛。他会给我建议。他会把他们将死。再过几分钟他就回来了。我必须耐心等待。可是辛德瑞拉……她在四魔头手上啊!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皮尔逊太太再次探头进来。 “上校,有您的一份留言,是一个异教徒中国人送来的。他在楼下等着。” 我接过留言。内容简洁明了。 如果你还想见到你妻子,马上去找送留言的人。不准给你那个朋友留下任何信息,否则你的妻子就要遭罪。 纸条上签了一个大大的“4”。 我到底该怎么做?你们站在我的立场上,又会怎么做? 我没有时间思考。我只能看到一个事实——辛德瑞拉落到了恶魔的手掌中。我必须服从……我绝不敢冒险让她伤了一丝一毫。我必须跟着楼下的中国人走。这是个圈套,没错,而且还意味着囚禁或许死亡。但这个圈套里的诱饵却是我的整个世界,因此我不能犹豫。 最让我感到烦恼的是,我无法给波洛留下任何信息。只要能让他知道我的踪迹,一切就好办了!我敢冒这个风险吗?很明显,没有人在监视我,但我还是犹豫了。楼下的中国人极有可能主动上来确保我没有违背任何一条指令。为什么不呢?他的不作为让我更加怀疑了。我见识了四魔头的这么多能耐,认为他们几近超能。说句老实话,连那个邋邋遢遢的小女佣都有可能是他们的人。 不,我不敢冒这个险。但我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电报留下。届时他就会知道辛德瑞拉失踪了,以及谁是罪魁祸首。 这些想法飞快地闪过我的脑海,与此同时我已经戴上了帽子,走向等在楼下的人,没多花一点时间。 送信人是个高大冷漠的中国人,穿着整齐但略显破旧。他对我欠了欠身,开始说话。他的英语非常好,但语调有点平板。 “你是黑斯廷斯上校?” “是的。”我说。 “请把纸条给我。” 我已经预料到了这个要求,便一言不发地把纸条递了过去。但事情还没结束。 “你今天收到了一封电报,对吧?刚刚到的?从南美,没错吧?” 我再次意识到了他们的谍报活动有多么出色。或许那仅仅是个精明的猜测,布朗森肯定会给我发电报。他们会等到电报到达,然后趁势出击。 否认显而易见的真相没有任何好处。 “是的,”我说,“我确实收到了一封电报。” “把他拿来,好吗?现在就把他拿来。” 我咬紧牙关,可是现在的我能做什么呢?我重新回到楼上。与此同时,我也想到是否要对皮尔森太太说一声,至少提一下辛德瑞拉的失踪。她在楼梯转角站着,可是身后不远处就是那个小女佣,于是我犹豫了。如果她真的是内奸——那几个字从我眼前闪过:……她就要遭罪……我一言不发地走进了起居室。 我拿起电报,正要重新走出去,突然有了主意。我是否可以留下一些对敌人来说毫无意义,但波洛却能看出其中重要性的线索呢。我赶紧走向书架,拽出四本书扔在地上。我一点都不担心波洛看不到它们。这些书无疑会马上吸引他的目光,而鉴于刚才他那番小小的演讲,他必定会认为这很异常。紧接着,我又往火里添了一铲煤,并故意漏了四块在壁炉里面。我已经尽我所能了,上帝保佑波洛能正确读取我留下的信息。 然后我再次快步走下楼去。中国人接过电报,读了一遍,然后放到自己的口袋里,点点头示意我跟他走。 他领着我走了一段漫长而令人厌烦的路。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坐着有轨电车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我们的路线一直向东,经过了可疑的街区,我甚至做梦都没想到有这种地方存在。最后我们来到了码头,我知道,而且我意识到自己正被带到中国城的中心区。 我忍不住颤抖起来。而我的向导依旧艰难地向前行进,在糟糕的街道和小径中穿行,直到最后他停在了一座破烂的房子前,在门上敲了四下。 马上另一个中国人来开了门,他站到一边让我们走进去。大门在我背后关闭的声音成了我最后一丝希望的丧钟。我真的落到了敌人的掌中。 我被交到另一个中国人手上。他带着我下了几道摇摇晃晃的楼梯,走进一个装满了酒桶和包袱的地下室,那些东西散发出刺鼻的气味,闻起来像某种东方香辛料。我感觉自己被东方的气氛紧紧包围了,委婉、狡诈、阴险…… 我的向导突然滚出去两个酒桶,墙上立刻出现了一个低矮的隧道。他示意我走进去。隧道有点长,而且过于低矮,不足以让我直起身子。不过它渐渐拓宽成一条小径,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另一间地下室。 带领我的中国人走向前,在其中一面墙上敲了四下。整面墙都开始移动,露出一个狭窄的入口。我走了进去,随后惊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类似《一千零一夜》里的宫殿里。这是一个低矮狭长的洞穴,里面挂满了华美的东方丝绸,照明都充满异国气息,空气中还飘荡着香氛和香料的气味。这里有五六张覆盖着丝绸的贵妃床,地上铺着精美的手工编织的中国地毯。房间最深处有个被门帘遮挡的小密室。门帘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你把我们尊贵的客人带来了?” “阁下,他来了。”我的向导回答道。 “让客人进来吧。”那个声音说。 与此同时,门帘被看不见的手拉开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摆满了软垫的贵妃床,上面坐着一个高大瘦削的东方人,披着华丽的刺绣长袍。从他指甲的长度来看,明显是个极为尊贵的人。 “请坐,黑斯廷斯上校,”他对我挥了挥手,“你答应了我的请求立刻前来,对此我感到十分高兴。” “你是谁?”我问,“李长岩?” “当然不是,我只是老爷忠实的仆从。我负责执行他的命令,仅此而已。正如他在其他国家的仆从一般。例如南美。” 我上前一步。 “她在哪里?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没有人能找到她。当然,她暂时毫发无损。你明白我说的话吗——暂时!” 我盯着眼前的这个微笑的恶魔,感到背后一阵战栗。 “你想要什么?”我大声说,“钱?” “我亲爱的黑斯廷斯上校,我向你保证,我们对你那点微薄的积蓄毫无兴趣。原谅我的直白,但这真的不是你能说出的最聪明的话。若是换做你的同伴,他一定不会这样说。” “我猜也是,”我缓慢地说,“你想让我落入你们的圈套。好吧,你们成功了。我自愿来到了这里。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但要放她走。她什么都不知道,对你们不可能有任何用处。你们利用她来控制我,现在我已经在这里了,事情就算结束了。” 微笑的东方人摸了摸光滑的脸颊,眯缝着眼睛斜睨着我。 “你的结论下得太早了,”他柔声说道,“那并不算……结束了。事实上,你所说的‘控制你’并非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真正目的,是通过你控制你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那恐怕你们是做不到的。”我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的提议是,”那个人继续说了下去,仿佛没听到我刚才的话,“你给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写一封信,告诉他赶紧过来,和你一起。” “我绝不会做那种事的。”我愤怒地说。 “你拒绝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去你的后果。” “有可能涉及死亡!” 我感到背后窜过一阵冰冷的恐惧,但还是强装出大胆无畏的表情。 “威胁我、压制我都没有用。把你的鬼把戏都留给那些中国懦夫吧。” “我的威胁绝无虚假,黑斯廷斯上校。我再问你一次,你会写那封信吗?” “我不会,此外,你绝对不敢杀了我,因为警察很快就会盯上你。” 我的谈话对象迅速地拍了拍手,两名中国随从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左一右地把我牵制住了。他们的主人飞快地说了几句中文,然后那两个人就拖着我走到大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其中一个停了下来,我脚下的地板突然毫无征兆地陷了下去。若不是那两个人还拽着我的手臂,我肯定已经掉进了脚下那个幽深的地缝里。下面一片漆黑,我还能听到流水声。 “河。”那个坐在贵妃椅上的人再次开口,“好好想想,黑斯廷斯上校。如果你再次拒绝,就会头也不回地坠入深渊,在深不见底的河中迎接死亡。所以,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会写那封信吗?” 我并不比一般人勇敢多少。我很坦诚地承认我害怕死亡,简直怕得要死。这个中国恶魔是认真的,我很肯定这一点。他真的会面不改色地送我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尽管如此,我还是用难以抑制轻颤的声音回答。 “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不!去你娘的信!” 紧接着,我本能地闭上眼睛,做了个短促的祈祷。 第十三章 自投罗网 第十三章 自投罗网 人生中极少能遇到与死亡面对面的时刻,但当我在那个伦敦东部的地下室里说出那些话时,十分确定那将是我在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话语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甘愿坠入脚下那条黑暗湍急的河流,并迎接随之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但让我惊讶的是,身后竟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我睁开眼睛,贵妃床上的人对我身边的两名看守打了个手势,他们把我带了回去。 “你是个勇敢的人,黑斯廷斯上校。”他说,“我们东方人很欣赏勇敢。老实说,我早就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这让我们不得不转入第二幕了。你已经勇敢直面了自己的死亡,那么你能面对他人的死亡吗?” “你什么意思?”我声音嘶哑,心中油然升起极端的恐惧。 “想必你并没有忘记,我们手上有那位女士——花园里的娇艳玫瑰。” 我哑口无言,只能一脸痛苦地看着他。 “黑斯廷斯上校,我认为你会写那封信。你瞧,我这会儿正要发一封电报呢,电报的内容由你决定。而那个内容,就是你妻子的生死。” 我的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可他的折磨依旧没有停下,脸上还带着友善的微笑,冷静而沉着。 “瞧,上校,我把钢笔都准备好了,你只需要写几个字。否则……” “否则?”我反问道。 “否则,你深爱的那位女士就会死——缓慢地死去。我的主人,李长岩,在闲暇时酷爱发明最新最巧妙的酷刑……” “上帝!”我大喊一声,“你们这些恶魔!不行……你不会那样做的……” “需要我向你描述一下他的几样发明吗?” 他无视了我的大声反对,兀自沉着而流畅地继续说了下去,直到我惊恐地大叫,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看来这样就足够了。现在请你拿起笔来写信吧。” “你绝对不敢……” “你的想法实在太愚蠢了,这你自己也很清楚。拿起笔来,写信。” “如果我写了……” “你的妻子就会被释放。我会马上派人发电报过去。” “我怎么知道你会守信用?” “我以我的祖坟发誓。另外,你自己想想,我为什么要伤害她?只要将她扣押着,我就能达到目的了。” “那……波洛呢?” “我们会将他软禁,直到完成计划,然后我们就放他走。” “这个你也会以你的祖坟发誓吗?” “我只会对你发一次誓。这就够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在背叛自己的朋友——为了什么?我犹豫了片刻,紧接着,那可怕的后果便如同噩梦般浮现在我的眼前。辛德瑞拉,在这些中国恶魔的手上,被缓缓折磨至死…… 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拿起了笔。如果用词巧妙,我或许能传达出警告的意味,这样波洛就能躲过圈套。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可是很快,我连这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了。那个中国人突然提高了音量,殷勤而有礼。 “请允许我向你口述。” 他顿了顿,翻看了身边的几张笔记,随后口述了信的内容: 亲爱的波洛,我认为自己找到了四号的踪迹。今天下午来了一个中国人,用假消息把我骗到了这里。幸运的是,我及时看穿了他的诡计,并假装上了钩。随后我扭转了局势,反过来跟踪了他一段路——我要自夸地说,非常成功。我拜托一个年轻开朗的小伙子把这封信带给你,给他几个便士做跑腿费,好吗?我答应他只要能平安地把信送到地方就给他的。我正在监视这座房子,不敢离开。我等你到六点,如果你没来,那我就自己想办法进去。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当然,那个小伙子也可能找不到你。如果他真的找到了,就让他马上带你过来。对了,记得把你那宝贵的小胡子想办法藏起来,免得有人从窗户里张望时认出你来。 草草不宣 a.h. 我每写一个字就陷入更深的绝望中,这封信实在聪明得堪称残忍。我这才意识到我们俩的生活细节已经暴露到了何等地步,这封信看上去就像是我写出来的。信中提到那个中国人下午来把我“骗走了”,我留下的四本书的“暗号”就这样失去了意义。这确实是个圈套,还被我识破了,波洛一定会这么想。连时间都安排得非常巧妙。波洛收到信后要想及时赶到这里,就根本没时间产生足够的怀疑。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我决定独自一人闯入会让他的行动更加迅捷。他总是对我的能力表现出不可思议的怀疑,他会认定我这是飞蛾扑火的行为,并且会立刻赶过来控制局势。 虽然明知这些,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一字一句地照抄下来。我的囚禁者从我手上拿走信纸,读了一遍,随后赞赏地点点头,把信交给了一位沉默的仆从。只见那人消失在了一块丝绸门帘后面。 面对我的人微笑着拿起一张电报纸,写了几个字,随后递给我。 上面写着:马上释放那个白人娘们儿。 我长出了一口气。 “你会马上发出去吗?”我追问道。 他笑了笑,随后摇摇头。 “等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落到我的掌心里它才会被发出去。否则就不。” “可你答应了……” “如果这个计划失败了,我们就还需要那个白人娘们儿……来说服你继续为我们提供帮助。” 我气得面无血色。 “上帝!如果你——” 他挥了挥修长瘦削的黄色手掌。 “放心,我不认为这个计划会失败。只要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一到这里,我就会遵守我的誓言。” “如果你敢愚弄我……” “我已经用先祖的名誉发誓了,你无须担心。现在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的仆人们会在我离开时伺候你的。” 我被留在了这个位于地底的奢华巢穴中。两名中国仆人出现了,其中一个给我带来了水和食物,但我把他们打发走了。我感到恶心,打从心底里感到恶心。 然后,那个主子突然回来了,穿着他的丝绸长袍,显得身材颀长而庄重。他发出指令,我被拽回到了外面的酒窖里,又沿着刚才那条通道回到了进来的那间房子中。他们把我带进一楼的某个房间里。这里的窗户都被遮起来了,只有一扇窗户上有条缝,能看到外面的街道。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在路的另一头缓缓行走,我看见他冲着窗户打了个手势,马上明白过来他是帮派里负责巡视的人。 “很好。”我的中国朋友说,“赫尔克里·波洛落入了我们的圈套。他正往这边赶来,除了带领他的小伙子,没有任何人陪伴。现在,黑斯廷斯上校,你还有最后一个任务。除非你出现,否则他绝不会进入这栋房子。当他到达对面时,你必须走到外面的台阶上,叫他进来。” “什么?”我大声抗议。 “你必须配合。记住失败的代价,如果赫尔克里·波洛产生任何怀疑,从而拒绝进入这栋房子,你的妻子就会被慢慢折磨到死!啊!他来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还感到一阵阵难以忍受的恶心。顺着窗户上的裂缝,我看到街对面有个身影正向这里走来。我一眼就认出那正是我的朋友,虽然他竖起了大衣领子,还用一条厚重的黄色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可他的步子,还有那颗鸡蛋头,无论到哪儿我都不可能认错。 那正是对我的话信以为真、不带一丝怀疑便前来协助我的波洛。他旁边还跟着一个典型的伦敦街头少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波洛停了下来,朝这边看了一眼。与此同时,男孩急匆匆地对他说了几句话,还抬手指了指。现在该我上场了。我走到大厅,高个子中国人打了个手势,其中一个仆人打开了门。 “牢记失败的代价。”我的敌人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冲波洛招手。他匆忙赶了过来。 “啊哈!看来你一切都好啊,我的朋友。我刚才已经开始感到焦虑了。你进去了吗?莫非里面是空的?” “是的。”我压低声音,极尽所能表现得自然,“那里面肯定有秘密逃生通道,进来跟我一起找找吧。” 我重新走进门内,波洛想也没多想就要跟着我走进来。 紧接着,一个想法突然进入我的脑中,我实在太清楚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了——我就是犹大。 “退后,波洛!”我大喊道,“为了你的性命,快走。这是个圈套,别管我了,马上离开。” 当我嘶吼着警告时,一双手如同铁钳般把我拉住了。其中一个中国仆人从我身边冲出去,想抓住波洛。 我眼看着他往后一跳,举起双臂。我感到周围突然笼罩了一层厚重的烟雾,让我无法呼吸,试图夺去我的生命…… 我感到身体在坠落——窒息——这就是死亡…… 我缓慢而痛苦地醒来,所有感官都不清楚。第一个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波洛的脸。他面对着我坐着,一脸忧虑地看着我。当他发现我回应了他的目光时,高兴地喊了一声。 “啊,你醒了!你恢复意识了。太好了!我的朋友,我可怜的好朋友!” “这是哪里?”我忍着痛说。 “哪里?当然是我们家啊!” 我看了看自己的周围。果然,一切都如此熟悉。壁炉里还躺着我故意扔进去的四块煤。 波洛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 “没错,你的主意确实很机智,包括那些书。下次如果有人对我说‘你那个叫黑斯廷斯的朋友,他脑子可不太聪明吧’,我一定会告诉他们:‘你们错了。’你想到的主意十分绝妙。” “那你看懂我的意思了?” “你以为我是蠢货吗?我当然看懂了。它们给了我足够的警示,让我有时间完善自己的计划。四魔头想办法把你给带走了,为什么呢?肯定不是因为你美丽的眼睛,同样不会是因为他们害怕你,想除掉你以绝后患。不,他们的目的很明显。你将会是引诱伟大的赫尔克里·波洛上钩的诱饵,我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了,也私下里做了些准备。没过多久,信使果然出现了——还是个看似无辜的街头少年。我没说什么,而是匆匆跟着他走了,非常幸运的是,他们允许你走到门外来,那是我唯一的担忧。我担心自己将不得不把他们一一除掉才能找到你被关押的地方,担心自己事后将不得不四处寻找你的所在,说不定还会是一场徒劳。” “你刚才说……除掉他们?”我略显无力地说,“单枪匹马?” “哦,那可不是需要动用许多脑筋的事。只要准备充足,一切就很简单了——这不是童子军的座右铭吗?而且是则很好的座右铭。我,是做好了充足准备的。不久以前,我为一个非常出名的化学家做了点小事,他在战时为毒气研究做了不少贡献,他向我推荐了一种炸弹——简单而轻便。只要把它扔出去,噗,浓烟就冒出来了,紧接着所有人都会失去意识。随后我立刻吹响了哨子。早在那个男孩来送信前,贾普就派了几个聪明的下属来监视这里的情况了,后来又一路跟着我们到了莱姆豪斯 (注:莱姆豪斯(limehouse)是中国城所在的区域。) 。他们听到我的哨声,马上就跳出来控制了局面。” “可你是怎么保持清醒的?” “这又是一个小小的奇迹。我们的朋友,四号——那封用词巧妙的信明显就是他的设计——用我的小胡子开了个玩笑,这就让我能轻易地用一条黄色围巾掩饰自己的防毒面罩了。” “我想起来了。”我急切地说着,但伴随着“想起来”这个词,所有可怕的记忆也一口气全都涌了出来。辛德瑞拉…… 我痛苦地呻吟着倒下了。 我似乎再次昏迷了一小会儿,醒来时发现波洛正往我的嘴里灌白兰地。 “怎么了,我的朋友?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我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所有事实,无法控制全身的颤抖。波洛惊叫一声。 “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对你来说那该是多么痛苦的折磨啊!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但是你放心!一切都很好!” “你是说你会找到她?可她在南美啊。等我们赶到那里……她可能早就死了。天知道她会死得多么凄惨。” “不,不,你没有明白。她很好,很安全。她从来没有落入到四魔头的掌心。” “可布朗森发给我的电报是怎么回事?” “不,不,这你就错了。你是接到了一封来自南美、署名布朗森的电报,但那是截然不同的。告诉我,难道你从没想过,像四魔头那样势力范围遍布全世界的组织,若想利用你深爱的女孩辛德瑞拉来威胁我们,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吗?” “不,我从来没想过。”我回答。 “但我想到了。我一直没对你说,是不想给你带来毫无必要的压力——但我私底下做了些动作。你妻子写来的信看上去都是从你们的牧场寄出来的,而实际上,这三个月,她一直住在我为她准备的安全住所。” 我盯着他看了许久。 “你确定?” “啊哈!我就知道。他们用一个谎言折磨了你!” 我转过头。波洛抬起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他声音里带着某种陌生的情绪。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拥抱你或表现出同情,我很清楚。因此我会尽量保持英伦的风度。我不会说什么——一句话都不会说。可唯有这个我要告诉你——在这次冒险中,所有荣誉都属于你,而我则是最幸运的人,因为我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第十四章 冒牌金发女郎 第十四章 冒牌金发女郎 波洛对中国城里的那栋房子发起的炸弹袭击结果让我非常失望。首先,帮派的首领逃脱了。当贾普的人听到波洛的哨声冲进去时,只找到了四个失去意识的中国人,而唯独那个用死亡对我进行威胁的人不在其中。后来我记起,当我被迫走到门口台阶上引诱波洛进屋时,那个人一直待在后方。由此可以猜到,他远在炸弹的影响范围之外,并利用我们后来在里面发现的许多出口中的一个成功逃离了。 抓到的那四个人没能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警方进行的全面调查也无法将他们与四魔头联系起来。他们都是住在那一街区的普通贫民,听到李长岩这个名字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一位中国来的老爷把他们聘到那座河边的房子里干活,而他们对那位老爷的私事一无所知。 第二天,除了一丝轻微的头痛,我已经算是完全从波洛制造的瓦斯爆炸的冲击中恢复过来了。我们一道去了中国城,又把那座房子搜查了一遍。整栋房产有两座摇摇欲坠的房子,由一条地下通道相连。两座房子的一楼和二楼都是空荡荡的,破碎的窗户上挂着腐朽的百叶窗。贾普已经搜查过地窖,并找到了一个入口,通往我曾经在里面度过了备受煎熬的半个小时的地下室。进一步的调查证实了我头天晚上的印象,墙上的丝绸帘子、沙发,以及地上铺的地毯都出自技巧最高超的工匠之手。尽管我对中国艺术了解不多,但还是能看出房间里的每样艺术品都价值连城。 在贾普及其手下的帮助下,我们对那里进行了一番地毯式的搜查。我本来希望能够找到某些重要文件,比如四魔头的一些重要下属的名单,或关于他们某些计划的暗号表,但我们却一无所获。我们在房子里只找到了一张纸,就是那个中国人在对我口述给波洛写的信件内容时参考的纸条。那上面写着我们最为详细的履历,对我们的性格评估,以及最可能影响到我们的弱点。 波洛对这一发现表现出了近乎孩子气的欣喜。但对我个人而言,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用处,尤其是写纸条的人在某些看法上犯了非常荒谬的错误。回到家后,我向我的朋友指出了这一点。 “我亲爱的波洛,”我说,“现在你知道敌人眼中的我们是什么样的了。他似乎过分夸大了你的头脑,同时过分轻视我的。只是我不太明白,知道这些对我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波洛的窃笑让我有点恼怒。 “你没看出来吗,黑斯廷斯?现在我们已经通过这些纸条知道了自己的弱点,自然就可以提前准备好应对他们的攻击的方法。举个例子吧,我的朋友,现在我们都意识到你必须三思而后行。此外,如果你下次再发现一个红发的年轻女性遇到麻烦,你应该对她——你是怎么说的来着?持怀疑态度。” 那些纸条上提到了可能令我产生冲动的因素,甚至荒唐地提出我比较难以抵抗某种颜色头发的年轻女性的魅力。我认为波洛的话简直太糟糕了,但幸运的是,我很快就想到了如何回击。 “那你又如何呢?”我问道,“你是不是也准备治治你那‘过度的自负’?还有你‘近乎病态的整洁’?” 我引用了纸条上的话。听到我的反驳,他明显很不高兴。 “哦,毫无疑问,黑斯廷斯,他们在某些方面被蒙蔽了双眼。很好!他们很快就会得到教训的。与此同时,我们也得到了一些信息,它能够使我们更强大。” 这是他这段时间最喜欢说的话,喜欢到我一听就会觉得厌烦的程度。 “我们知道了一些事情,黑斯廷斯。”他继续道,“是的,我们知道了一些事情——这是好事。可我们手头的信息还不够多,我们还需要更多信息。” “怎么去找?” 波洛重新坐了下来,仔细摆好被我随意扔在桌上的火柴,摆出了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图案。我知道,他要开始滔滔不绝了。 “你瞧,黑斯廷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是四个敌人,也就是四种不同的个性。我们从未跟一号有过直接对峙,很明显,我们知道他的存在,但这仅停留于对他的思维的认识。顺带一提,黑斯廷斯,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开始把握到他的思维了,那是最为微妙而具有东方特色的思维。我们目前为止遭遇的每一个诡计和阴谋都来自于李长岩的大脑。二号和三号拥有的力量如此强大、如此高高在上,以至于我们的攻势目前对他们来说是不痛不痒的。尽管如此,保护着他们的盾牌也能保护我们。他们完全处在聚光灯下,每一步行动都必须有所计划。然后,我们就要谈到那个组织里的最后一名成员——那个被称为四号的人。” 波洛的语气一变,正如他平时提到某个特定的人那般。 “二号和三号之所以能成功,之所以能毫发无伤地逃脱,主要是由于他们的恶名,以及他们的地位。可是四号能成功的原因却完全相反——他的成功源于他的身份不明。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也没有人知道。我们见过他多少次了?五次,对不对?尽管如此,我们真的能毫不犹豫地断言,下次见到他时绝对能认出他来吗?” 我回忆起那五个不同的人,他们竟都是由同一个人扮演的,这让我不得不摇了摇头。高大结实的精神病疗养院看守;巴黎那个把大衣扣子全部扣起的男人;詹姆斯,那个男仆;黄茉莉一案中低调的年轻医生,以及那个来自俄罗斯的教授。他们看起来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不,”我绝望地说,“我们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辨认的信息。” 波洛微笑起来。 “我恳请你不要表现得如此绝望。其实我们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的。” “什么事情?”我难以置信地问。 “我们知道他是个中等身材、肤色中等或偏白的男人。如果他是个高个子或皮肤黝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假扮成那个苍白矮壮的医生的。当然,要增高一两英寸,假扮成詹姆斯或教授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了。同理,他还必须长着一个挺直的短鼻子。高超的化妆技巧能够将鼻子拉长,可一个天生的大鼻子却不能转眼间被磨短。与此同时,他还必须是个很年轻的人,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你瞧,我们开始有方向了。一个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男人,中等身材、中等肤色,擅长化妆,没有几颗牙齿是真的,甚至一颗都没有。” “什么?” “当然啦,黑斯廷斯。那个看守的牙齿残缺不全,还变了颜色。在巴黎,他的牙齿却整齐洁白。假扮成医生时,他的牙齿略微凸出,而假扮成沙瓦罗诺夫时,他却长着特别长的犬齿。不同的牙齿最能改变人的脸型。你看出这些线索正在带领我们走向什么方向了吗?” “看不太出来。”我小心翼翼地说。 “人们常说,一个人的职业会表现在脸上。” “他的职业是罪犯。”我大喊一声。 “他是个化装术专家。” “那不一样吗?” “你的发言意义非凡,黑斯廷斯,但戏剧世界一定不会表示赞同。难道你看不出来,那个人目前、或曾经,是个演员吗?” “演员?” “当然,他掌握了作为一个演员的全部技艺。演员通常分为两类,一类是融入自己的角色之中,另一种则将自己的个性注入其中。经纪人通常会青睐后面那种类型。他们认定一个角色,随后将那个角色融入到演员自身的个性中。前一种类型则很有可能只能在各种不同的音乐厅里出演劳埃德·乔治先生,或是在保留剧目中扮演留着络腮胡子的老头儿。我们必须在后一种类型的演员中寻找四号。从他能迅速融入他所扮演的角色这一点来看,四号无疑是个非常出色的演员。” 我越听越有兴趣了。 “所以你认为,通过四号与舞台的关系,应该能够查出他的真实身份?” “你的推理向来如此精彩,黑斯廷斯。” “本来可以更精彩。”我冷冷地说,“如果你早点想到这个主意的话。我们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 “这你就错了,我的朋友,我们只是浪费了不得不浪费的时间。我的特工们已经为此工作了好几个月,约瑟夫·阿伦斯便是其中一人。你还记得他吗?他们已经为我提供了一张可疑人物的列表——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外表都很普通,有表演天赋,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在这三年间离开了舞台。” “然后呢?”我饶有兴致地追问。 “那张名单有点长,这是不可避免的。而我已经花了很长时间进行排查。最后,我们把范围缩小到了四个名字。我的朋友,就是这几个人。” 他扔给我一张纸片,我大声读了出来。 “厄内斯特·拉特勒尔,北方某教区牧师的儿子,对化装术有着近乎反常的钟爱,被公学开除了,二十三岁登上舞台。接下来是他出演过的一系列角色,都注明了日期和地点。毒品上瘾者,应该在四年前去了澳大利亚。离开英国后就再也找不到其行踪。目前三十二岁,身高五英尺十又二分之一英寸 (注:约一米七九。) 。不留胡子,褐色头发,鼻梁直挺,肤色适中,灰眼睛。 “约翰·圣茅尔。假名,真名不详。应该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从小就开始登台表演,曾在音乐厅扮演过角色。这三年来音信全无,年龄大约三十三岁,身高五英尺十英寸 (注:约一米七七。) 。身材纤瘦,蓝眼睛,白皮肤。 “奥斯汀·李。假名,真名为奥斯汀·福耶。家世好,从小喜欢演戏,在牛津很出名。出征记录非常杰出,曾经扮演过——又是一张列表,其中还包括很多保留节目的角色。热衷研究犯罪学。三年半前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导致精神失常,从此以后再没登过台。目前去向不明。三十五岁,身高五英尺九又二分之一英寸 (注:约一米七六。) 。肤色适中,蓝眼睛,褐色头发。 “克劳德·达雷尔。应为真名。出身不明。在音乐厅出演舞台剧,同时也出演保留剧。似乎没有任何亲近的朋友。一九一九年到过中国,后经由美国返回。在纽约出演过一些角色。一天晚上毫无征兆地离开了舞台,此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纽约警方认为那是最为诡异的失踪案。年龄约为三十三岁,褐色头发,肤色中等,灰眼睛。身高五英尺十又二分之一英寸。” “太有意思了。”我放下那张纸,继续说道,“这就是好几个月的调查结果?这四个名字,你认为谁最可疑?” 波洛摆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我的朋友,针对你的提问我目前还没有答案。不过我可以提醒你,克劳德·达雷尔曾经去过中国和美国。这可能是个不太重要的细节,我们不能将其过度夸大,因为这完全有可能只是个巧合。” “那下一步呢?”我急切地问。 “我已经展开了行动。报纸上每天都会出现用词审慎的广告,他们的亲戚朋友将会被邀请到我的律师那里交谈。说不定我们今天就能——啊哈,电话来了!有可能跟平时一样,是打错的,然后他们会为打扰我们而道歉,但也有可能……是的,确实有可能,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穿过房间,拿起听筒。 “你好,是的,这里是波洛先生的住所。是的,我是黑斯廷斯上校。哦,是你啊,麦克尼尔先生!我会转告他的。好的,我们马上过去。”麦克尼尔和霍奇森先生都是波洛的律师。 我放下听筒,转向波洛,眼神里充满兴奋。 “波洛,有个女人去了那里。她是克劳德·达雷尔的朋友,叫弗洛西·门罗小姐。麦克尼尔希望你马上过去一趟。” “现在就去!”波洛大喊一声,消失在了卧室里,紧接着又拿着帽子走了出来。 出租车很快就把我们带到了目的地,我们被请进了麦克尼尔先生的私人办公室。面对律师的扶手椅上坐着一位看起来苍白得有些骇人的女士,早已失去了她的青春岁月。她的头发黄得不自然,浓密的发卷儿垂在耳边,她的眼睑染上了一层深深的阴影,但她还是没忘记给自己抹上胭脂和口红。 “啊,您来啦,波洛先生!”麦克尼尔先生说,“波洛先生,这位是……呃,门罗小姐,她非常热心地前来给我们提供消息。” “啊,您真是太亲切了!”波洛大声说。 他浑身洋溢着难以掩饰的渴望走上前去,热情地握住了那位女士的手。 “您就像一朵鲜花,盛开在这个陈旧无聊的办公室里。”他完全无视了麦克尼尔先生的心情,补充道。 而他夸张的奉承并非毫无作用。门罗小姐红着脸笑了笑。 “哦,您快别这么说了,波洛先生!”她尖声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法国人都是什么德行。” “女士,我们面对美好的事物时从不会像英国人那般沉默。虽然我也不是法国人……您瞧,我是个比利时人。” “我曾去过奥斯坦德。”门罗小姐说。 此时波洛可能会说,这件事进行得十分顺利。 “那么,您能跟我们说说克劳德·达雷尔先生吗?”波洛继续说道。 “我以前跟达雷尔先生很熟悉。”女士向我们解释道,“然后我今天走出一家商店时看到你登的广告了,当时我正好有时间,于是我对自己说:瞧,他们想打听可怜的老达雷尔。还是律师呢,说不定有一笔遗产正在寻找正当的继承人。我最好立刻过去看看。” 麦克尼尔先生站了起来。 “好了,波洛先生,我是否该让您跟门罗小姐好好说说话呢?” “您真是太友善了。但是请您留下,我有个小主意。现在正好是午餐时间,不知门罗小姐能否赏脸与我出去用餐呢?” 门罗小姐的眼神亮了起来。我猛然意识到,她目前的境况应该十分拮据,绝不会轻易放弃享用一顿免费午餐的机会。 几分钟后,我们都坐到了出租车里,驶向伦敦最为昂贵的餐厅之一。到达后,波洛点了一桌最为美味的饭菜,随后转向他的客人。 “小姐,您对佐餐酒有何要求?香槟怎么样?” 门罗小姐没说什么——或许这就说明了一切。 我们开始愉快地进餐。波洛颇为殷勤地为女士频频添酒,同时把话题慢慢转向心中最为关心的主题。 “可怜的达雷尔先生,他没能跟我们一道用餐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确实。”门罗小姐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我真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么,您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哦,好多年了……自从战争结束以后就没见过他。克劳迪 (注:克劳德的昵称。) 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他很注重隐私,从来不对任何人谈论自己。不过如果他真的是失踪的继承人,那就说得过去了。波洛先生,莫非他继承的是个爵位吗?” “啊,只是普通的财产而已。”波洛面不改色地说,“可是您要知道,这中间可能涉及身份认证,所以我们才有必要寻找真正了解他的人。您跟他很熟吗,小姐?” “我不介意告诉您,波洛先生。您是个好心的绅士,您知道该怎么为一名女士点午餐,这就比最近那些傲慢无礼的年轻人好太多了。我不怕这么说,他们简直刻薄。不过要我说,您这个法国人听了我的话一定不会吃惊。啊,你们这些法国人!调皮,太调皮了!”她对他夸张地摆了摆手指,“好吧,事情是这样的,我和克劳迪,两个年轻人,您还能指望什么?而且我知道我现在还对他有点感情。不过我可要提醒您,他对我不好,不,他对我一点都不好。那完全不是对待一位女士的态度,只要一提到钱,他们就都那样。” “不不,小姐,您可不要这样说。”波洛一边抗议,一边替她倒满了酒,“您能跟我说说这个克劳德先生长什么样子吗?” “他可没有一副天使的面孔。”弗洛西·门罗痴痴地说,“个子不高也不矮,你懂的,但身材不错。他喜欢整洁,眼睛是蓝灰色的。我想发色比较浅。可是,哦,他真是个天才艺术家!我从没见过什么人能与他比肩!如果不是因为嫉妒,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名震四方了。您一定不会相信,但那是真的,我们这些艺术家究竟会遭受多少嫉妒之苦。对了,我记得有一次在曼彻斯特……” 我们用尽所有耐心倾听了那个错综复杂的故事,主要是关于一场哑剧,以及哑剧男主角 (注:通常由女性扮演。) 臭名昭著的行径。然后波洛不动声色地将她带回到关于克劳德·达雷尔的话题。 “您说的这些关于达雷尔先生的事情真是太有意思了,小姐。女性着实是最令人惊叹的观察者,她们能看清一切,注意到男人们都会漏掉的细节。我曾经目睹一位女士从十几个人中认出一个来。您认为那是为什么呢?原来她注意到,那个人有个一焦躁起来就喜欢摸鼻子的习惯。您觉得一个男人会有可能注意到这些吗?” “您说得真对!”门罗小姐大声说,“我们确实容易观察到一些事情。现在仔细想想,我记得克劳迪总是喜欢在餐桌上把玩他的面包。他会用手指头撕一小块下来,然后四处抹一抹,把面包屑都抹掉。我总能看到他做这个动作。您猜怎么着,我在任何地方都能靠这个小动作认出他来。” “这不就是我刚才说的吗?女性都是令人惊叹的观察者。对了,小姐,您对他提起过他的这个小动作吗?” “不,我没有,波洛先生。您知道男人都是什么样子!他们从来不喜欢你发现任何事情,尤其是那种听起来像是你在教训他们的事。我从来没说过一个字,通常只会在心里微笑一下。上帝保佑你,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个小动作。” 波洛轻轻点头。我注意到他拿起水杯的手在微微颤抖。 “确认笔迹向来都是证实一个人身份的手段之一。”他说道,“毫无疑问,您手上一定有一封达雷尔先生写来的信吧?” 弗洛西·门罗遗憾地摇起了头。 “他不爱写信。一辈子都没给我写过一封信。” “那真是太可惜了。”波洛说。 “不过我跟您说,”门罗小姐突然说道,“我倒是有一张他的照片,那会有用吗?” “您有一张照片?” 波洛兴奋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不过挺老了,至少是八年前拍的。” “那没关系!无论照片有多老,颜色褪得多厉害!啊,我的上帝,这实在是太幸运了!小姐,能允许我看看那张照片吗?” “哦,当然可以。” “或许您还能允许我将其复制一份?这不会花多少时间的。” “当然,如果您想要的话。” 门罗小姐站了起来。 “好了,我该走了。”她故作顽皮地说,“非常高兴认识您和您的朋友,波洛先生。” “那照片呢?您什么时候能给我?” “我今晚回去找找。我大概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找到之后马上就寄给您。” “实在是太感谢了,小姐,您真是这世界上最友善的人。我希望我们能够尽快共享另一顿午餐。” “您愿意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门罗小姐说,“我随时奉陪。” “让我想想,我好像还没有您的地址?” 门罗小姐动作夸张地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给他。那张名片看上去有点脏,原来印在上面的地址被划掉了,用铅笔写上了一个新的地址。 然后,在波洛一本正经地鞠了好几个躬之后,我们告别那位女士,走上了回家的路。 “你觉得那张照片真的如此重要吗?”我问波洛。 “是的,我的朋友,照相机不会说谎。我们可以放大照片,发现一些平时容易错过的关键细节。另外还有数不清的其他细节,例如耳朵的形状,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用词语来形容的。哦对的,这对我们来说是个绝佳的机会!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提议采取防范措施。” 他说完便走向电话机,报出了一串号码,我知道那个号码属于一个私人侦探机构,他有时候会雇里面的人帮忙做事。他的指令十分清晰明确。派两个人到他指定的地址去,负责保护门罗小姐的安全。他们要时刻跟在她后面。 波洛放下听筒,回到我身边。 “波洛,你真的认为那是必要措施吗?”我问。 “有可能。无须怀疑,我们一定被监视了,既然如此,他们必然很快就会知道我们今天跟谁用了午餐。这样一来,四号极有可能会察觉到危险。” 大约二十分钟后,电话铃响了。我接了起来,听筒另一头传来一个唐突的声音。 “是波洛先生吗?这里是圣詹姆斯医院,十分钟前有一位年轻女性被送了过来,出了交通事故。她叫弗洛西·门罗,急着要找波洛先生。不过波洛先生现在就得赶过来,因为她有可能撑不了太久了。” 我把这番话转述给了波洛。他的脸上一下失去了血色。 “快,黑斯廷斯,我们必须像风一般赶过去。” 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就把我们带到了医院。我们询问门罗小姐的所在,很快就被领到了急救病房。却看到一个戴白帽的修女在门口等着我们。 波洛从她脸上看出了最新消息。 “一切都结束了吗?” “她六分钟前去世了。” 波洛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护士似乎误解了他的情绪,柔声对他说:“她没受什么苦,而且到最后时刻一直都是昏迷的。她被一辆汽车撞上了,你知道吗,那辆车的司机甚至都没把车停下来。太坏了,不是吗?我真希望有人记下了车牌号码。” “看来命运在跟我们作对。”波洛压低声音说。 “您要看看她吗?” 护士在前面带路,我们跟了上去。 可怜的弗洛西·门罗,带着嫣红的脂粉和染过的头发,异常平静地躺在那里,唇边还挂着一丝微笑。 “是的,”波洛低语道,“命运确实在跟我们作对。不过,这是真的吗?”他猛地抬起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命运在跟我们作对吗,黑斯廷斯?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哦,我站在这个可怜的女士旁边向你发誓,我的朋友,时机一到,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可是波洛已经转向了护士,并十分急切地开始向她打听消息。最后,我们总算拿到了她手包里的物品清单。波洛匆匆地看了一遍,发出一声压抑的叫喊。 “你看到了吗,黑斯廷斯,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上面没提到钥匙。但她身上一定带着钥匙。不,她被毫不留情地撞死了,头一个赶到她身边的人弯下身从她包里拿走了钥匙。但他可能无法马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又一辆出租车把我们带到了弗洛西·门罗向我们提供的住所地。散发着腐臭气味的街道旁挤着参差不齐的邋遢公寓。我们花了不少时间才被允许进入门罗小姐的住处,但至少我们打听到,只要在门外守着,就没人能从里面出来。 最终我们走了进去。这里很明显已经有人来过了,抽屉和橱柜里的东西被翻得到处都是。所有锁都被撬开了,小茶几甚至被整个儿掀翻,如此粗暴的举动证明来者必定很匆忙。 波洛开始在那堆东西里翻找,紧接着突然大喊一声,“唰”地站了起来,手上还举着什么东西。我定睛一看,那是个老旧过时的相框——里面是空的。 他把相框缓缓转过来。只见背后贴着一个小小的圆形标签——是标价。 “这个价值四个先令。”我说。 “我的老天!黑斯廷斯,睁大你的眼睛,那是个崭新干净的标签。一定是被抽出照片的人贴上去的,也就是那个抢在我们前头的人,他知道我们会来,于是给我们留下了这个——克劳德·达雷尔,亦称四号。” 第十五章 惨败 第十五章 惨败 直到弗洛西·门罗小姐的惨剧发生之后,我才开始发现波洛的改变。到目前为止,他那坚不可摧的自信似乎都顶住了各种考验。可是此刻,他似乎终于表现出了某种疲惫。他的举止显得凝重而压抑,时刻都绷紧了神经。这些天他简直像只猫一样容易受惊。他竭尽全力避免谈论四魔头,似乎又把全部的热情投入到了以前那些普通的工作中。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他私底下依旧在调查。那些面貌特别的斯拉夫人经常来找他,尽管他并没有对我解释这些神秘举动,我还是意识到他正在一些面目可憎的外国人的帮助下,构筑某种新的防御机制或对抗性武器。有一次,纯属巧合,我正巧瞥到了他存折上的信息——他要我去核实一些小项目——发现他花出去了一大笔钱,那个数额甚至对最近收入颇丰的波洛来说都十分巨大,而接收那笔钱的人光看名字就知道一定是个俄国人。 不过他并没有对我透露正在准备中的行动,只是反反复复地对我说:“轻视敌人是个错误。记住这个,我的朋友。”而我意识到,那正是他想尽一切办法试图规避的危险。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三月底,某天早上,波洛的一句话让我大吃一惊。 “今天早上,我的朋友,我建议你穿上你最好的西装,因为我们要去拜访内政大臣。” “真的吗?那真是太让人兴奋了。他叫你去调查案子?” “不完全正确。这次会面是我提出的。你可能还记得我说过,我以前帮过他一个小忙?自那以后,他便对我的能力深信不疑,而我则准备利用他的想法来做个交易。你也知道,法国首相笛亚度先生目前正在伦敦,内政大臣应我的要求,安排他今早与我们会面。” 可敬而高尚的西德尼·克劳瑟,国王陛下的内政大臣,是个非常出名的人物。他年龄在五十岁上下,有着一脸古怪的表情和闪着精光的灰眼睛。他用那广为人知的愉悦友善的态度接待了我们。 背对火炉站着一个瘦削的高个子男人,长着一小撮黑胡子和一张略显神经质的脸。 “笛亚度先生,”克劳瑟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想必您已经听说过他的大名了。” 法国人欠了欠身,跟波洛握了手。 “在下当然听说过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的大名,”他友好地说,“谁会不曾听过呢?” “您真是太抬举我了,先生。”波洛说着欠了欠身,但他的脸却高兴得发红了。 “对老朋友有什么问候吗?”一个安静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男人从书架旁的角落里走了过来。 那是我们的老熟人,英格勒斯先生。 波洛跟他热情地握了手。 “现在,波洛先生,”克劳瑟说,“我们都愿意为您服务。您不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我们商量吗?” “是的,先生。如今世界上存在一个非常庞大的组织——犯罪组织。这个组织被四个人控制着,他们被称为‘四魔头’。一号是个中国人,名叫李长岩;二号是个美国富翁,名叫亚伯·赖兰;三号是个法国女人;至于四号,我手头有证据证明他是个并不出名的英国籍演员,名叫克劳德·达雷尔。这四个人联合起来,企图一举破坏现存的社会秩序,用他们独裁下的混乱取而代之。” “难以置信,”法国人说,“赖兰跟那种组织搅和在一起?这简直是太异想天开了。” “请您听我说,先生,我要给你讲述一些关于四魔头的事迹。” 波洛的描述非常引人入胜,就连知道所有细节的我都再次为我们的伟大冒险和屡次逃生而兴奋不已。 波洛说完后,笛亚度先生默不作声地看向克劳瑟先生。对方也回应了他的目光。 “是的,笛亚度先生,我想我们必须承认这个‘四魔头’的存在。苏格兰场一开始也报以嘲讽的态度,但他们最后也不得不承认,波洛先生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正确的。当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认为,波洛先生有点……呃,夸大其词了。” 波洛列举了十个要点作为回答。此前有人要求我不要把这些事公之于众,因此我一直缄口不言。这其中包含了某个月发生的潜艇惨祸,以及一系列航班事故和迫降事件。照波洛的说法,这些全是四魔头搞的鬼,还有目击证人证实他们的组织内部过拥有大量不为人知的秘密科技。 这番话直接引出了我一直在等的那位法国首相说出口的问题。 “您说他们组织里的第三号人物是个法国女人,那么您知道她的名字吗?” “她的名字广为人知,先生。那是个值得骄傲的名字,三号正是那位著名的奥利维叶夫人。” 听到这位世界知名的科学家,继承并发扬了居里夫妇研究的人,笛亚度先生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面色大变。 “奥利维叶夫人!不可能!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你这是彻头彻尾的侮辱行径!” 波洛轻轻摇头,并没有作答。 笛亚度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他的脸色渐渐恢复,只见他瞥了一眼内政大臣,随后意味深长地敲了敲额头。 “波洛先生是个杰出的人物。”他说,“但就算是最伟大的人,偶尔也会陷入偏执,不是吗?然后他们就会渐渐成为阴谋论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克劳瑟先生,您一定也同意我的说法吧?” 内政大臣沉默了好几分钟,随后沉重而缓慢地开口道:“对我的灵魂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他最终说道,“一直以来……包括现在,我都对波洛先生深信不疑,可是……好吧,这个确实有些难以置信了。” “还有您说的李长岩,”笛亚度先生继续道,“有谁听说过他吗?” “我听说过。”英格勒斯先生出乎意料地接过话头。 法国人凝视着他,英格勒斯先生也平静地回应了他的目光,看起来就像一个中国偶像。“英格勒斯先生,”内政大臣解释道,“是我们在中国大陆问题上最具话语权的人物。” “您听说过那个李长岩?”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整个英国唯一听说过他的人,直到波洛先生找到我。请不要怀疑,笛亚度先生,如今整个中国权势最大的人只有他——那就是李长岩。我认为,注意,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认为他极有可能拥有目前世界上最伟大的头脑。” 笛亚度先生呆坐了一会儿,但很快便恢复过来。 “波洛先生,您的话或许有些道理,”他冷冷地说,“但关于奥利维叶夫人,您绝对是错的。她是法兰西真正的女儿,把整个人生都奉献给了科学事业。” 波洛耸耸肩,并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我的小个子朋友站起身来,带着一股典雅而庄严的奇怪气场。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先生们,我是来警告你们的。但我发现你们可能不相信我的话。可是至少这样一来,各位都会有所警惕。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将会被你们铭记在心,今后发生的各种事件会一点一点向你们揭示这个世界摇摇欲坠的命运。而我必须现在就把话说出来,因为再晚一些,我可能就做不到了。” “你的意思是?”尽管克劳瑟刚表示了怀疑,但他还是惊讶于波洛凝重的语气。 “先生,我的意思是,如今我已经揭穿了四号的真实身份,那就意味着我的性命再也没有任何价值。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除掉我。正如他的代号——‘毁灭者’。先生们,请接受我的致意。克劳瑟先生,我要请您收下这把钥匙,以及这个封了口的信封。我已经把关于这个案子的所有笔记都归纳在里面了,至于该如何应对随时会爆发的威胁世界的危机,我也总结了自己的想法,并把它们保存在了绝对安全的地方。克劳瑟先生,在我死后,您将被授权处理那些文件,并对其加以利用。那么,先生们,祝各位日安。” 笛亚度只是冷冷地欠了欠身,克劳瑟却跳起来伸出了手。 “您说服我了,波洛先生。尽管这些话听起来都难以置信,但只要是您说的,我就愿意相信。” 英格勒斯跟我们同时离开了。 “我对这次会面并不失望。”波洛走着走着说了起来,“我并没指望能说服笛亚度,但至少我已经确保了自己一旦死去,我所掌握的信息不会随我而去。我还成功说服了一两个人呢。这不算坏!” “你知道,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英格勒斯说,“顺带一提,我准备一空出时间来就去一趟中国。” “这样做明智吗?” “不明智,”英格勒斯淡淡地说,“却是必要的。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尽自己的力量。” “啊,您真是个勇敢的人!”波洛感动地说,“若不是我们还走在路上,我真想拥抱您。” 我觉得英格勒斯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去中国的风险并不比你们待在伦敦的风险要大。”他压低声音说。 “或许您是对的。”波洛赞同道,“我希望他们未来谋杀黑斯廷斯的计划永远无法成功,否则我是会很生气的。” 我打断了他们愉悦的对话,声称自己并不准备迎接屠杀。没过多久,英格勒斯就与我们道别了。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时间,最后波洛突然说了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话。 “我想……我真的认为……我该把我的兄弟请过来协助我。” “你兄弟?”我惊讶地大喊一声,“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个兄弟?” “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黑斯廷斯。莫非你不知道但凡声名远扬的侦探都会有个若非因为天生懒散,一定会远比他要出名得多的兄弟吗?” 波洛有时会表现出一种奇怪的态度,让人根本弄不清他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而现在,他的态度就十分明显。 “你兄弟叫什么?”我还在尝试让自己适应这个突如其来的新闻。 “阿喀琉斯·波洛。”波洛凝重地说,“他住在比利时斯帕附近。” “他是干什么的?”我有点好奇地问道,同时决定不去细想已经过世的波洛夫人性格如何,还有她那充满古典色彩的命名品味。 “他什么都不做。正如我刚才所说,他是个十足的懒骨头。但他的能力却并不在我之下——这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你长得像他吗?” “他跟我有点像,但没有我帅。同时他没有留胡子。” “那他比你年轻,还是比你年长?” “他正好跟我同一天出生。” “双胞胎。”我惊叫一声。 “没错,黑斯廷斯,你很快就得出了正确结论。瞧,我们到家了。现在让我们赶紧开始调查那起公爵夫人的项链失窃案吧。” 不过公爵夫人的项链最终还是要等一等了。因为家里有另一起性质全然不同的案子在等着我们。 我们的房东,皮尔逊太太,一碰面就告诉我们刚才来了个医院的护士,正在等波洛。 我们发现她坐在面对窗户的大扶手椅上,是一位面善的中年女性,穿一身深蓝色的制服。她有点犹豫,迟迟没有进入主题,但波洛很快就让她放松下来,于是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您瞧,波洛先生,我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我得到百灵鸟协会的派遣,去赫特福德郡看护一位病人。那位老先生名叫坦普尔顿。他的房子很舒适,家人也很友善。他的妻子坦普尔顿太太比他年轻很多,他还有一个头婚生的儿子跟他们住在一起。我不知道那个年轻人跟他的继母平时关系好不好,因为他并不是您所想的那种普通人。虽然说不上有什么缺陷,但显然他不是个聪明人。怎么说呢?一开始,坦普尔顿先生的病情对我来说实在太离奇了。有时候他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然后他就突然开始发作,又是胃疼又是呕吐。可是医生似乎很乐观,我也没有立场多说什么,可我还是忍不住要去想。然后……”她顿了顿,然后脸涨得通红。 “然后发生了某些事情,让你开始产生怀疑了?”波洛猜测道。 “是的。” 可她似乎还是很难把后面的话说出口。 “我还发现家里的用人在议论。” “关于坦普尔顿先生的疾病?” “哦,不!关于……关于另一件事……” “坦普尔顿太太?” “是的。” “坦普尔顿太太和医生吗?” 波洛对这种事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天赋。护士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话头。 “他们此前一直在议论。然后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他们在一起……在花园里……” 她说到这里就停下了。我们的客户明显正承受着莫大的道德折磨,使得没有一个人会不识时务地追问她到底在花园里看到了什么。她看到的东西显然足够让她做出自己的决定了。 “之后那些发作越来越严重了,可特里夫斯医生却说那很正常,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还说坦普尔顿先生本来就命不久矣。但我之前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在我漫长的护士生涯中,从来没见过。我觉得那更像是某种……”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 “更像砷中毒?”波洛再次及时伸出了援手。 她点点头。 “然后,我是说,连病人也说了些奇怪的话。‘他们会替我办好的,那四个人。他们会替我办好的。’” “嗯?”波洛飞快地反问。 “这就是他的原话,波洛先生。当然,那时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肯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们会替我办好的,那四个人。’”波洛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您觉得他说的‘那四个人’是什么意思?” “这我可不好说,波洛先生。我觉得他有可能在说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还有医生,说不定也包括克拉克小姐,她是坦普尔顿太太的好友。这就是四个人了,不是吗?他可能觉得那四个人在暗中联合起来跟他作对。” “确实,确实。”波洛心不在焉地说,“那食物呢?你无法对食物提高警惕吗?” “我一直都在尽我所能。可是当然了,有时候坦普尔顿太太会坚持自己送食物进来,然后还有我休假的时候……” “没错。而且你对自己观察到的线索还不够自信,不敢去找警察?” 光是这句话就让护士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波洛先生,我是这样做的。坦普尔顿先生在喝完一碗汤后突然严重发作了一次,于是我偷偷地弄了一点碗底剩下的汤汁,并且带了过来。今天我得到了一天假期,去探望生病的母亲,正好坦普尔顿先生的状态不错,不需要我随时看护。” 她掏出一小瓶深色液体,交给波洛。 “太好了,小姐,我们马上就把这个拿去检测。如果您能够在……我想想,一个小时后回来,我们应该能明确您的怀疑。” 问过访客的姓名,并问清楚她的资质后,波洛把她送了出去。随后他写了一张留言条,跟小瓶子里的汤一块儿送走了。在我们等待结果的时候,波洛竟出乎意料地开始核实那位护士的来历。 “不不,我的朋友,”他宣称,“我当然要小心谨慎。别忘了四魔头还盯着我们呢。”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快就打探到这个名叫梅布尔·帕尔默的护士确实是百灵鸟协会的成员,也确实接到了这份派遣。 “目前为止一切良好,”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瞧,我们的帕尔默护士回来了。这不,检测报告也来了。” “里面有砷的成分吗?”她紧张地问。 波洛摇了摇头,重新叠好报告。 “没有。” 我们全都大吃一惊。 “里面没有砷。”波洛继续道,“但含有锑,既然如此,我们会马上前往赫特福德郡。上帝保佑我们能及时赶到。” 我们决定采用最简单的计划,让波洛直接以侦探的身份上门拜访,但他表面上的拜访原因是向坦普尔顿太太打听她以前聘用过的一个用人。他会声称自己从帕尔默护士那里问到了那个人的名字,并怀疑那个人参与了一起珠宝抢劫案。 我们到达埃尔姆斯达——坦普尔顿宅邸的名称——时已经很晚了。我们让帕默尔护士比我们早二十分钟前往,以免有人对我们同时到达产生怀疑。 前来迎接我们的坦普尔顿太太是个高大阴沉的女人,动作慢吞吞的,眼神里充满不安。在波洛表明自己的身份时,我注意到她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被吓了一大跳,但她回答波洛的问题时的语气还算平稳。然后,波洛为了试探她,故意说起了一段冗长的妻子毒杀丈夫的故事。他说话时目光从未离开她的脸,尽管她已经尽力了,却还是无法掩饰越来越明显的焦虑。最后,她突然语无伦次地编了个理由,匆忙离开了房间。 我们并没有被抛下多久。很快就有个留着一小撮红胡子、戴着夹鼻眼镜的臃肿男人走了进来。 “我是特里夫斯医生,”他先做了自我介绍,“坦普尔顿太太让我代为转达她的歉意。她现在状态很糟糕,你们知道的。精神过于紧张。她实在太担心自己的丈夫了。我已经给她开了安眠药,让她卧床休息。但她希望你们能留下来用一顿便饭,由我来招待二位。我们都听说过您,波洛先生,您好不容易来一趟,可不能这么快就走了。啊,米奇来了!” 一个年轻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他长着一张圆脸,看起来无比愚蠢的眉毛高耸着,好像永远处于震惊之中。他跟我们握手的时候尴尬地笑了笑,这明显就是那个“有点缺陷”的儿子。 不一会儿,我们就都围坐在餐桌旁了。特里夫斯医生离开房间,应该是去开红酒了。就在此时,那个年轻人的表情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只见他俯身向前,盯着波洛。 “你来是为了父亲的事。”他点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很多事情,但他们都不这么认为。如果父亲死了,母亲会很高兴,因为这样她就能嫁给特里夫斯医生了。她不是我的生母,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她。她做梦都想让父亲死去。” 这一切实在太可怕了。幸运的是,没等波洛来得及回答,医生就走了回来,我们不得不开始一段迫不得已的东拉西扯。 紧接着,波洛突然瘫倒在椅子上,虚弱地呻吟了一声。他的脸上写满了痛苦。 “我亲爱的先生,您怎么了?”医生大喊一声。 “只是一阵突然发作的痉挛,我已经习惯了。不,不,我不需要您的帮助,医生。不过能让我到楼上稍微躺一会儿吗?” 他的要求马上就被满足了,我陪他到了楼上,看着他倒在床上,大声呻吟着。 刚开始那一瞬间我还信以为真了,但很快便发现波洛是在——用他自己的说法就是——演一场闹剧。而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让我们被留在楼上,靠近病人的房间。 因此,在所有人都离开的那一刻,当他猛地坐起身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快,黑斯廷斯,窗户,外面长着常春藤,我们可以在他们起疑之前爬下去。” “爬下去?” “是的,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栋房子。你看到他晚餐时的样子了吗?” “医生?” “不,是小坦普尔顿,他把玩面包的样子。你还记得弗洛西·门罗死前告诉我们的事情吗?克劳德·达雷尔习惯用面包从桌子上沾走碎屑。黑斯廷斯,这是个庞大的阴谋,那个一脸蠢相的年轻人就是我们的死敌——四号!赶快。” 我并没有费心与他争辩。尽管整件事看起来太难以置信了,但无论如何,拖延都是不明智的。我们尽量安静地顺着常春藤爬了下去,随后径直走向小镇上的火车站。这时正好能赶上八点三十四分发车的末班车,保证我们能在十一点左右回到伦敦。 “阴谋。”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到底有多少人跟他们是一伙的?我怀疑整个坦普尔顿家都是四魔头的手下。莫非他们只是想把我们骗到那里去?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莫非他们想一直伪装下去,把我留在那里,直到他们有时间……做什么?我现在开始好奇了。” 他再次陷入了沉思。 回到寓所后,他在起居室门口拦住了我。 “注意,黑斯廷斯。我怀疑其中有诈,让我先进去。” 他先走了进去,让我感到有些可笑的是,他还用一只旧套鞋小心翼翼地按下了电灯开关。随后他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域的猫一样在屋子里转起了圈圈,小心谨慎,轻手轻脚,随时警惕着危险。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乖乖地待在墙边没动。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波洛。”我不耐烦地说。 “看来是的,我的朋友,看来是的。但还是保险起见。” “见鬼。”我说,“反正我得先把火生起来,然后抽一管烟。我可算捉住你一回了。你最后用的火柴,没有像平时那样放回架子上——这可是你一直强迫我做的。” 我伸出手,紧接着便听到波洛警告的喊声。我看到他朝我扑过来,我的手刚碰到火柴盒。 然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蓝色的火光,并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最后只剩下黑暗。 我醒过来,发现我们的老朋友里奇韦医生正弯腰看着我。他脸上闪过如释重负的表情。 “躺着别动。”他柔声说,“你没事。还记得吗,刚才出了个意外。” “波洛?”我呢喃道。 “你在我家。一切都很好。” 我心中涌起一阵冰冷的恐惧。他的顾左右而言他让我害怕得喘不过气来。 “波洛呢?”我追问道,“波洛怎么样了?” 他意识到我肯定已经猜到了真相,再继续逃避是毫无意义的。 “你奇迹般地生还了……而波洛……却没有这么幸运!” 我大喊一声。 “没死吧?没死吧?” 里奇韦低下头,强忍着自己的感情。 我拼命挣扎着坐了起来。 “波洛虽然死了。”我虚弱地说,“但他的精神永存。我会继续他的工作!葬送四魔头!” 然后我便倒回床上,不省人事。 第十六章 濒死的中国人 第十六章 濒死的中国人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下笔写下那个可怕的三月。 波洛,那个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赫尔克里·波洛——竟然死了!那个随意摆放的火柴盒里隐藏着格外可怕的机关。那毫无疑问会吸引他的目光,而他也毫无疑问会马上试图将其放回原处。那样一来,他就会触发爆炸的开关。然而实际上却是我引发了那场灾难,这让我一直都在深深地自责。正如里奇韦医生所说,我能活下来,只有一点轻微的脑震荡,这确实是个奇迹。 虽然我觉得自己好像马上就恢复了意识,但实际上经过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直到第二天晚上我才恢复了足够的体力,摇摇晃晃地把自己挪到隔壁房间去,满怀感慨地凝望着那个装殓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男人的棺木。 恢复意识之后,我的心中就只有一个想法——为波洛复仇,毫不留情地除掉四魔头。 我本以为里奇韦医生会跟我同仇敌忾,但让我惊讶的是,那位好医生的表现并不那么积极。 “回南美去吧。”他总是充满同情地提出这个建议。为什么要挑战不可能的事情?他那些委婉的见解可以总结成这么一句话:如果波洛,独一无二的波洛都失败了,你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可我十分倔强,我无视了他对我个人能力的质疑,而且我并不能完全认同他的观点。我跟波洛合作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将他的方法牢记在心,并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接过他未完成的工作。这对我来说是个感性的问题。我的朋友被残忍地谋杀了,难道我要夹着尾巴逃回南美,而不是努力将谋杀他的凶手绳之以法吗?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里奇韦,他也认真地听完了。 “尽管如此,”我说完之后,他对我说,“我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而且我很确定,如果波洛在这里,他也会劝你回去的。看在他的分上,我请求你,黑斯廷斯,放弃那疯狂的主意,回到你的牧场去吧。” 我只可能给出一个回答。于是他悲伤地摇着头,再也没说什么。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才彻底康复。接近四月末的时候,我主动提出并得到了与内政大臣面谈的机会。 克劳瑟先生的态度让我不禁联想到里奇韦医生。一样是消极抚慰。尽管他很感激我的自告奋勇,但还是委婉而体贴地回绝了。波洛提到的文件都已经交到了他的手上,他还向我保证,在最终的危机到来之前,所有工作都会安排妥当。 我不得不勉强接受了他那冷漠的安慰。在道别时,克劳瑟先生也劝我赶快回南美去。可我还是觉得这一切实在太不尽如人意了。 从理论上来说,我似乎应该描述一下波洛的葬礼情景。那是一场庄重感人的仪式,人们送来的鲜花的数量令人震惊。那些花束有的来自达官显贵,有的来自平民百姓,证明了我的朋友对这个国家做出的贡献之大。至于我自己,当我站在墓前时,心里百感交集,回忆起了我们俩的各种经历,以及那些曾经的美好时光。 五月初,我已经制定好了作战计划。我觉得目前最好的策略还是像波洛那样,借助广告来收集跟克劳德·达雷尔有关的情报。于是我在几份早报上登了广告,然后坐在苏霍区的小餐馆里查看那些广告的效果如何。紧接着,报纸上的一小段文字令我大吃一惊。 那则报道非常简短,说英格勒斯先生离开马赛后不久,就在上海号轮船上失踪了。尽管当时天气情况良好,但那位先生一定是不慎掉入海中了。报道在最后还提到了英格勒斯先生在中国漫长而卓越的工作事迹。 这个消息令人很不愉快,我在英格勒斯的死亡中看出了恶毒的阴谋。我根本不相信那是个意外。英格勒斯是被谋杀的,他的死明显是四魔头的杰作。 我由于过度震惊而呆坐着,脑中反复琢磨这件事,然后被坐在我对面的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我一直都没怎么注意他。他是个瘦削阴郁的中年男人,面色苍白,留着一小撮胡须。他在我对面坐下时动作如此安静,我甚至都没有留意到他的到来。 但他的动作非常奇怪。只见他俯身向前,故意递了一罐盐给我,在我的盘子上堆成四小堆。 “原谅我,”他语气忧伤地说,“因为人们都说,给陌生人递盐会给他们带去悲痛,但那可能是个不可避免的悲剧。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希望如此。我希望你能够理智一些。” 随后,他又若有所指地在自己的盘子里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举动。“4”这个标志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我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却一点也看不出他与小坦普尔顿有什么相似之处。当然,他也跟男仆詹姆斯,以及我们此前遭遇过的各种人物都没有半分相像。尽管如此,我还是很肯定眼前这个就是那令人生畏的四号本人。他的口音与在巴黎时造访我们的那个扣紧大衣扣子的男人有些相似。 我四处张望,不知该怎么办。他明显看出了我的想法,露出一抹微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可不建议你那么做。”他说,“想想你在巴黎的下场。我向你保证,我的后路是万无一失的。不过我还是想说,黑斯廷斯上校,你的想法总是倾向于残忍啊。” “你这个恶魔,”怒火让我的声音哽咽,“恶魔的化身!” “过激了,你有点过激了。你那位死去的朋友一定会告诉你,能够一直保持平静的人永远有最大的优势。” “你竟敢提到他!”我大喊道,“提到那个被你无情谋害的人。而且你竟敢来到这里——” 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来这里是为了一个绝妙而和平的目的,是为了劝你马上回南美去。如果你照做了,四魔头今后就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你和你的人都不会再受到任何骚扰。我向你保证。” 我傲慢地大笑起来。 “那如果我拒绝你那专横的命令呢?” “这不是命令。就让我们将其称为……一个警告?” 他的语调里充满冰冷的威胁。 “头一个警告,”他柔声说,“我奉劝你最好不要轻视它。” 紧接着,我还没来得及弄清他的意图,他就站起身,快步走向大门。我跳了起来紧追过去,但不幸的是,我一头撞上了一个大胖子,他挡在了我和旁边那张桌子之间的通道间。等我好不容易脱身时,我的目标已经穿过了门口。下一个阻碍来自一个端着一大摞盘子的服务员,他毫无征兆地撞到了我身上。这次等我赶到门口时,已经到处都找不到那个留着黑胡子的男人了。 服务员在旁边连声道歉,胖男人则宁静地坐在餐桌旁点他的午餐。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刚才那两件事不是纯粹的巧合。尽管如此,对此我还是有着自己的想法。我十分清楚,四魔头的人无处不在。 不消说,我丝毫没有听从他给我的警告。不成功便成仁。我登出去的广告只收到了两个回复,没有一个包含了有价值的信息。答复都来自曾经与克劳德·达雷尔合作过的演员,但他们都与他没什么亲密来往,因此无法向我提供与他的身份及目前所在地有关的信息。 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发现四魔头的踪迹,直到第十天。我当时正穿过海德公园,陷入沉思之中,突然有个富有魄力的外国口音叫住了我。 “请问您是黑斯廷斯上校吗?” 一辆巨大的豪华车缓缓停在路旁,有个女人从里面探出身子。她穿着一身无可挑剔的黑色长裙,搭配华美的珍珠,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女士。她先是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然后摇身一变成了四魔头的手下。不知为何,波洛一直都对这位女伯爵有种莫名的喜爱,似乎是她眼中的火焰深深吸引了那个小个子侦探。他总是习惯于心血来潮地宣称,她是万里挑一的女人。而她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是我们最为棘手的敌人之一的事实却好像从来都没有影响过他的判断。 “啊,不要走开!”女伯爵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对您说。也请您不要尝试逮捕我,因为那是最愚蠢的行动。您总是有点蠢……是的,是的,没错。您现在就很愚蠢,因为您坚持不理会我们给你的警告。现在我给你带来了第二次警告。马上离开英国,你留在这里没有任何好处。我可以很直白地告诉你,你永远无法达成任何目的。” “既然如此,”我语气僵硬地说,“那你们如此焦急地试图把我赶出这个国家不就显得很奇怪了吗?” 女伯爵耸了耸肩——曼妙的双肩,曼妙的动作。 “对我来说,我也认为那很愚蠢。换作是我,肯定不会打扰您做无用功的。不过上头的人,你懂的,他们害怕您会透露一些消息给比你更聪明的人。因此……您必须被放逐。” 女伯爵似乎对我的能力有种让人受宠若惊的错觉。我忍住了心中的烦躁。 她的态度无疑是为了惹恼我,并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当然,要除掉您其实非常简单,”她继续道,“但我有时候还是很感性的。我请求您。您家里还有个美丽贤惠的妻子,不是吗?而且,您能够活下去,也会让那个可怜的小个子在天堂感到欣慰。我一直很喜欢他,你知道的。他很聪明,太聪明了!如果这不是一场四对一的角逐,我真的相信他会胜过我们。我要老实地承认,他是我的偶像!我给葬礼送了一个花圈,用以表示我对他的倾慕。一个红玫瑰做的大花圈,红玫瑰代表了我的气质。”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对她的厌恶愈发深重。 “你看上去就像一头缩起耳朵准备撅蹄子的骡子。好吧,我已经警告过你了。记住这个,第三次警告会由毁灭者亲自送来……” 她做了个手势,汽车快速离开了。我条件反射地记下了车牌,但并不指望能从那里挖出什么线索。四魔头从来不会在细节上出现疏漏。 我心情有点沉重地回到了家。女伯爵的话透露了一个事实,我的生命正在面临真正的危险。尽管我并不打算放弃挣扎,但我认为自己有必要小心谨慎地行事,尽我所能采取预防措施。 当我忙着回顾所有事实、考虑最佳策略时,电话铃突然响了。我穿过房间,拿起听筒。 “你好,请问是哪位?” 一个清脆的声音回答了我。 “这里是圣贾尔斯医院。我们刚刚收治了一个中国人,他在街头被刺伤,然后被送到了这里。他活不久了。我们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张写有您的地址和姓名的纸条,就给您打了电话。” 我大吃一惊。不过很快我就回过神来,告诉那个人我马上过去。圣贾尔斯医院就在码头附近,我猛然想到,那个中国人很可能刚从某条船上下来。 走在路上时我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疑虑。莫非这一切只是个圈套?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必定有李长岩的魔爪。我想起此前那个带诱饵的陷阱。莫非这些都是敌人的计策? 一番思索后,我认定去医院走一趟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也许事情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欺诈那么复杂。那个濒死的中国人会向我透露一些信息,暗示我展开行动,最后会导致我一头扎进四魔头的圈套里。因此我需要做的就是,保持一个开放的思维,在假装极易受骗的同时暗中警惕。 到达圣贾尔斯医院,并对值班护士说明来意后,我马上就被带到了急救室,来到那个男人的病床边。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眼紧闭,唯有胸口几乎无法察觉的活动显示他还有呼吸。一位医生也站在床边,正试探他的脉搏。 “他的时间不多了,”医生小声对我说,“您认识他吗?” 我摇摇头。 “从没见过。” “那他口袋里怎么会有您的姓名和地址?您是黑斯廷斯上校,没错吧?” “是的,但我也无法解释那个问题。” “真奇怪。从资料来看,他好像曾经是一位先生的仆人。那位先生叫英格勒斯,是个退休的公务员。”见我对这个名字做出了反应,他马上补充道,“啊,您认识他,是吗?” 英格勒斯的仆人!那我确实见过他。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分清两个中国人的长相。他一定跟随英格勒斯去了中国,那场灾难之后,他又带着一个消息回到了英格兰,极有可能是给我的消息。那个消息必定至关重要,并且情况紧急,我必须听到。 “他现在清醒吗?”我问,“能说话吗?英格勒斯是我的老朋友,这个可怜人很可能给我带了一条来自他的口信。英格勒斯先生应该是十天前离开英国的。” “他现在是清醒的,但我怀疑他有没有足够的体力说话。他失血过多,您懂的。当然,我可以给他打一针兴奋剂,但我们已经尽力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给中国人注射了一针。我留在床边,满心希望能够听到哪怕只言片语,甚至一个手势。因为那极有可能对我的工作意义重大。可是时间慢慢流逝,病人却没有一丝动静。 突然,一个险恶的想法蹿入我的脑海。莫非我已经落入了圈套?如果这个中国人只是伪装成英格勒斯的仆人,实际上却是四魔头的手下呢?我之前不是读到过某些中国法师有伪装死亡的本事吗?甚至,李长岩有可能召集了一群狂热信徒,愿意在必要时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主人。我必须提高警惕。 就在这些想法蹿过我的脑海时,躺在床上的人动了一下。他睁开眼睛,呢喃了几个模糊的字眼。紧接着我看到他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他似乎没有认出我,但我马上意识到他试图跟我说话。先不论他是敌是友,我必须听听他要说什么。 我俯身对着病床,可那破碎的声音在我听来没有任何意义。我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手”,但这个词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实在难以理解。随后他又说了一遍,这次我听到了另外一个词,“慢板”。我惊讶地凝视着他,紧接着联想到了那两个词有可能代表的意思。 “韩德尔慢板? (注:韩德尔慢板(handel’s largo),韩德尔一词的前半部分为“hand”(手)。) ”我问道。 中国人的眼皮飞快地颤动着,仿佛在表示同意。随后他又补充了一个意大利语词汇,“卡罗扎”。紧接着我又听到两三个意语词汇,最后,他突然全身一软,倒了下去。 医生把我推开。一切都结束了。那个人死了。 我重新回到室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韩德尔慢板”,还有一个“卡罗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卡罗扎”的意思是四轮马车。这些简单的词汇背后隐藏着什么意思呢?他是个中国人,不是意大利人,为什么他会讲意大利语呢?如果他真的是英格勒斯的仆人,他肯定会说英语吧。这一切都充满谜团。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哦,我真希望波洛能在这里,用他那无与伦比的智慧来解决这些谜题! 我用钥匙开了门,然后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一封信在桌上,我心不在焉地把它撕开。但是很快,我就呆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封律师事务所发来的信函。上面写道: 尊敬的先生:遵照我们已经去世的委托人,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的指示,我们将这份封口的信函转交给您。这封信是波洛先生在去世前一个星期委托给我们的,他留下指示,在他去世之后的特定日子,我们要将其转交给您。 您最忠实的,知名不具。 我把那个封口的信函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它无疑是波洛留下的,我一眼就能认出那熟悉的笔迹。随后,我带着凝重的心情和急切的期待,撕开了信封。信上写道: 我亲爱的朋友: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要为我流泪,只需听从我的指示。你收到这封信后,必须马上回南美。万万不可执迷不悟。我之所以要求你回去,并非因为感情用事。这是非常必要的。这是赫尔克里·波洛计划的一部分!无须多言,如我的朋友黑斯廷斯这般头脑敏锐之人必定能够理解。 摧毁四魔头!我在黄土之下向你致敬,我的朋友。 你永远的, 赫尔克里·波洛 我把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有一点很明显,这个不可思议的人已经预见到了一切,甚至连他自己的死亡都不会影响他的计划!我的任务是负责行动,而他是发出指令的天才头脑。毫无疑问,等我漂洋过海之后还会有更多指示等着我。与此同时,我的敌人会认为我是听从了他们的警告才离开的,便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我可以丝毫不引起他们怀疑地回归,在他们内部展开大肆破坏。 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止我马上出发。我发出电报,预订行程,一个星期后,我就登上了安索尼亚号,向布宜诺斯艾利斯进发。 轮船刚离开码头,乘务员就给我拿来一张纸条。他解释说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皮草大衣的先生赶在舷梯拉起的最后一刻交给他的,之后那人就下船了。 我打开看,留言的内容简洁明了。 “你很明智”——那上面写道,后面还署了一个大大的数字“4”。 我只能强忍住微笑! 海上的情况不算太恶劣,我享受了一顿还算愉悦的晚餐,像船上的绝大部分乘客那样做出决定,打了一两把桥牌。随后我回到自己的船舱,一如往常那样睡得人事不省。 我被一阵连续不断的摇晃惊醒,感到一阵眩晕和困惑。我看到一名船员站在我旁边。当我坐起身时,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感谢上帝,我总算把您叫醒了,这样我就总算保住了自己的工作。您总是睡得这么死吗?” “出什么事了?”我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句,依旧处于困惑状态,“船上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认为您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冷冷地回答道,“海军部的特别指示。外面有一艘驱逐舰正等着把您接走。” “什么?”我惊叫一声,“在这大海上?” “这事看起来确实很奇怪,但与我无关。他们派了个小伙子到船上来顶替您,我们都被要求发誓保密。能麻烦您起来把衣服换了吗?” 我照他的话做了,依旧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一条小船被放了下去,我被转移到了驱逐舰上。我受到了热情的欢迎,但没能问出任何情况。司令官接到的命令是把我带到比利时的某个海岸登陆,然后他的任务就结束了,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 这一切就好像一场梦。我只能死守一个信念,这一定是波洛计划的一部分。我必须完全信任那位已经去世的挚友,毫不怀疑地一路向前。 我一如计划,在规定的地点登陆了。那里有辆汽车等着我,很快我就坐上车,飞快地驰骋在弗兰德平原上。当天晚上,我住进了布鲁塞尔的一家小旅馆。第二天,我们又出发了。周围的风景渐渐变成了树木和山林。我意识到我们正深入阿登高地 ,然后我突然记起波洛曾经说过,他有个兄弟住在斯帕。 但我们并没有前往斯帕。车子离开主干道,钻进了郁郁葱葱的山林间,然后来到一个小村落,又开到了山顶上一座孤零零的白色别墅旁。车子停在了别墅的绿色大门前。 我下车后,大门打开了。一名年老的男仆站在门边,鞠了一躬。 “黑斯廷斯上校阁下?”他用法语说,“我正在恭候上校阁下的光临。请跟我来。” 他带我穿过大厅,打开里面的一扇门,站到一旁让我进去。 我眨了好几下眼睛,因为屋子正对着西边,下午的阳光无情地直射进来。过了一会儿,我适应了光线,看到一个人影正伸出手等着欢迎我。 这是……哦,不可能,这不可能……但这是真的! “波洛!”我高喊一声,这次再也没有试图逃离他那令人窒息的拥抱。 “当然,当然,当然是我!要杀死赫尔克里·波洛可没这么容易!” “可是波洛……为什么?” “这是一个计谋,我的朋友,一个计谋。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可以展开我们的最后总攻了。” “可你完全可以告诉我啊!” “不,黑斯廷斯,我不能。因为那样一来,你就绝对、绝对不可能在葬礼上做出那么精彩的表演了。没错,你的表演完美无瑕。四魔头绝对会对你深信不疑。” “但我经历的那些——” “不要认为我很无情。我之所以要欺骗你,有部分原因是为了你。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犯险,却绝对不能毫无顾虑地不断威胁你的生命。所以在爆炸之后,我想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里奇韦是个好医生,是他帮我实施了那个计划。我死了,你将会回到南美。可是,我的朋友,你却坚决不愿意听从他的劝告。最后我只好伪造了一份律师函,以及一通冗长的废话。不管怎么说,你总算来了,这是最值得庆贺的。现在,我们就要躲藏在这里,销声匿迹,直到最后总攻的时机到来——彻底摧毁四魔头。” 第十七章 四号赢了一局 第十七章 四号赢了一局 我们静静地潜伏在阿登高地,观察着整个世界的局势。我们每天都能收到大量报纸,波洛还会收到一个厚厚的信封,明显装着一些报告资料。他从来不让我看那些东西,但我通常都能从他的态度看出信的内容是否令人满意。他从来都没有质疑过,我们目前的计划是唯一能够通向成功的阶梯。 “有件小事,黑斯廷斯,”有一天他对我说,“我一直都很害怕你有一天会变成尸体出现在我门前。那使我很紧张,用你的话说,就像一只受惊的猫。可现在我可以放心了。就算他们发现在南美登陆的黑斯廷斯上校其实是个替身——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发现,因为四魔头不太可能会派个认识你的手下到那边去,他们也只会认为你是在试图瞒骗他们,好继续开展你自己的聪明计划,因此也就不会认真地去寻找你的藏身之处。因为现在有一个重要的前提,他们深信我已经死了,因此会放松警惕,继续酝酿他们的计划。” “然后呢?”我急切地问。 “然后,我的朋友,就是赫尔克里·波洛的奇迹复活!我会在最后一刻重新出现,将一切打乱,用我独特的方法获得伟大的成功!” 我意识到波洛的虚荣在经过无数案子的磨炼之后,已经不可能被打垮。我提醒他,有这么一两次,成功的喜悦还是属于我们的对手的。但我也知道,这必然无法削弱赫尔克里·波洛对自己这个完美计策的热忱。 “你瞧,黑斯廷斯,这就像你打牌时用的小伎俩。毫无疑问,你已经看出来了。你抽出四张‘j’,洗牌,放一张在牌堆顶端,一张在牌堆底部,以此类推。你把牌切一切、洗一洗,它们就又跑到一块儿去了。这就是我的目的。一直以来我都在战斗,一会儿跟这个四魔头成员,一会儿跟那个四魔头成员。不过我要把他们集中起来,就像扑克牌里的四张‘j’,然后,我再一举发动总攻,将他们全部摧毁!” “那你打算怎么把他们集中起来?”我问。 “我要等待最佳的时机。要销声匿迹,直到他们准备好出击。” “那可能意味着一段漫长的等待。”我抱怨道。 “我的好黑斯廷斯,你总是如此缺乏耐心!放心,这段时间不会很长的。他们唯一害怕的人——我——已经被除掉了。我猜他们顶多忍耐两三个月。” 他一说被除掉,就让我想起了英格勒斯和他悲剧性的死亡。随后我又记起,我还没把圣贾尔斯医院那个濒死的中国人的事告诉波洛。 他全神贯注地倾听了我的故事。 “英格勒斯的仆人,嗯?他说出来的那几个词都是意大利语?有意思。” “所以我才怀疑那有可能是四魔头的诡计。” “你的猜想是错的,黑斯廷斯。用用你的灰色脑细胞。如果你的敌人想骗你,他们肯定会确保那个中国人说的是可以理解的混合式英语。不,那个口信是真的。把你听到的话再告诉我一遍好吗?” “首先他提到了韩德尔慢板,然后他说了一个词,听起来好像是‘卡罗扎’——那不是四轮马车的意思吗?” “没别的了?” “好吧,最后他还嘟囔了一个‘卡拉’还是什么人的名字,应该是一个女人。我觉得好像是姓齐亚,但我不觉得那跟之前的信息有什么关系。” “你当然不会想到,黑斯廷斯。卡拉·齐亚其实非常重要。非常重要。” “我看不出——” “我亲爱的朋友,你永远都看不出。这也不怪你,毕竟英国人都不懂地理学。” “地理学?”我大声喊道,“这跟地理学有什么关系?” “我敢说,这对托马斯·库克 (注:托马斯·库克(thomas cook,1808-1892),英国旅行商,出生于英格兰墨尔本。近代旅游业的先驱者,也是第一个组织团队旅游的人。) 先生更为重要一些。” 一如往常,波洛拒绝向我透露更多——他的这个花招真是太讨厌了。但我发现他突然比平时高兴了许多,仿佛得到了什么点数似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愉悦的同时又有些枯燥。别墅里有许多藏书,还有许多适合散步的好地方,但我偶尔还是会为这种不得不刻意保持低调的生活感到焦躁,同时也对波洛表现出来的平静祥和感到不可思议。没有任何事情能打乱我们的平静,直到六月末,正好在波洛给他们定的期限之内,我们得到了有关四魔头的新消息。 某天一大早,一辆车开到了别墅,这在我们平静的生活中实属难得,于是我赶紧跑下楼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发现波洛正在跟一个与我年龄相仿,面容友善的男子交谈。 他给我介绍了一番。 “黑斯廷斯,这位是哈维上校,你们英国情报机构中最为出名的成员之一。” “我一点儿都不出名。”男子笑着说。 “应该说他对局外人来说不出名。哈维上校的大多数朋友和熟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好脾气却没头脑的年轻人,成天只知道跳狐步舞,是这么叫的吗?” 我们都大笑起来。 “好吧,好吧,言归正传。”波洛说,“你认为时机到了,是吗?” “我们非常肯定,先生。中国昨天进行政治隔离了,没人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新闻,没有电报,只有彻底的崩溃,然后是寂静!” “李长岩出手了。其他人呢?” “亚伯·赖兰上周到了英国,昨天动身前往大陆了。” “奥利维叶夫人呢?” “奥利维叶夫人昨晚离开了巴黎。” “前往意大利?” “是的,前往意大利,先生。根据我们的判断,他们都在去往您跟我们提到的那个度假胜地。但您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啊,那个殊荣可不是我的!那是黑斯廷斯的功劳。他隐藏了自己真正的智谋,你知道吗,他实际上远比任何人都要聪明得多。” 哈维赞赏地看着我,这让我感到十分不自在。 “一切就要开始了。”波洛说,他的表情淡然而严肃,“时机已到。都准备好了吗?” “凡是您吩咐的我们都准备好了。意大利、法国和英国政府都在您背后,并且在齐心协力地合作。” “这实际上是一个新的协议,”波洛冷冷地说,“我很高兴笛亚度最终被说服了。非常好,那么我们就要开始了——或者说,我就要开始了。你,黑斯廷斯,要待在这里。是的,我恳求你。我的朋友,这是非常严肃的请求。” 我相信他,但我绝不可能心甘情愿地一个人留下。我们的争论短暂而明确。 直到我们坐上火车一路赶往巴黎,他才承认其实内心还是为我的决定感到高兴。 “因为我有一个角色需要你来出演,黑斯廷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没有你,我可能会失败。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认为坚持让你留下是我的责任。” “因为可能会有危险?” “我的朋友,凡是四魔头出现的地方都有危险。” 到达巴黎后,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到巴黎东站。最后,波洛终于说出了我们的目的地。原来我们要前往博尔扎诺和意大利的提洛尔 。 趁哈维离开我们的车厢时,我抓住机会追问波洛为什么要把找到四魔头碰头地点的功劳归到我头上。 “因为那确实是你的功劳,我的朋友。我不知道英格勒斯是如何得到那些情报的,但他确实得到了,又让自己的仆人把那个情报带给了我们。我的朋友,我们将要前往卡瑞西,而那个地方在意大利语中有个新名字,叫作卡若萨湖。现在你知道那个‘卡拉·齐亚’是什么意思了,还有你的‘卡罗扎’和‘慢板’ ——至于韩德尔,那只是你想象的产物。有可能他的意思是从英格勒斯先生‘手上’得到了那个消息。 ” “卡瑞西?”我提出疑问,“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我告诉过你英国人不懂地理学。实际上那是一处非常出名而且风景秀丽的夏季度假区,海拔四千英尺,正好在多洛米蒂山的中心地带。” “四魔头打算在那个偏远的地方碰头?” “那里其实更应该算是他们的总部。如今信号已经发出,他们打算从世界上消失,隐匿在偏远的深山中发号施令。我已经调查过了,那里开凿了很多采石坑和矿坑,而负责挖掘的公司,很明显是意大利的一家小企业,实际上却由亚伯·赖兰掌控。我可以向你发誓,那座山里肯定挖出了一个巨大的空间,神秘而难以靠近。那个组织的领导者可以通过电报对他们的信徒发号施令,而那些信徒数以千计,遍布每一个国家。在道罗迈特斯的那座悬崖之上,将会诞生世界的独裁者。应该说,如果没有了赫尔克里·波洛,他们就会诞生。” “你真的相信这一切吗,波洛?难道军队和国家机器都是摆设吗?” “你觉得那些东西在俄罗斯能管什么用呢,黑斯廷斯?这次将是俄罗斯的状况无限放大,再加上另一个威胁,奥利维叶夫人的实验远比她所承认的要成功得多。我相信她在很大程度上完成了原子能的研究,并将其当作完成目标的工具之一。她利用空气中的氮气进行的实验十分惊人,并且她还致力于研究无线能源,让某种能量高度集中到某一点。她到底取得了多大的成功,没有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成就远比人们所知道的要多得多。那个女人是个天才——居里夫人简直难以望其项背。她的天分再加上赖兰那几乎取之不尽的财富,以及李长岩的头脑——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犯罪头脑,来进行指挥和计划。非常好,就像你说的,这可不是文明能够应对的东西。” 他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尽管波洛有时会过于夸张,但他并不是个喜欢危言耸听的人。这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们所面临的将是一场多么孤注一掷的冒险。 哈维很快回到了座位上,我们继续走完了剩下的旅程。 大概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博尔扎诺。在那里,我们又坐上汽车继续前进。小镇中心的广场上有几辆蓝色的大型汽车,我们选了一辆坐进去。尽管白天挺热的,波洛还是用大衣和围巾把自己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和耳朵尖。 我不知道他这是小心谨慎还是太害怕自己着凉。车程共几个小时,一路上十分惬意。刚开始的那段,我们穿梭在巨大的峭壁之间,途中还经过一道小瀑布。紧接着我们又进入一片郁郁葱葱的河谷,一直向前延续了好几英里。随后缓缓开上山坡,底部点缀着松树枝叶的光秃秃的石头山峰开始显现出来。周围的一切都富有自然气息,而且无比美妙。最后,在一连串的急转弯尽头,穿过一片松树林之后,我们突然看到一栋巨大的酒店,这才意识到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房间预约好了,在哈维的带领下,我们径直走了进去。房间正对着外面的石头山峰和底下成片的松树林。波洛指了指外面的风景。 “是那里吗?”他压低声音问。 “是的。”哈维回答,“那里有个地方叫费森拉比兹,堆满了形状各异的巨石,当中有一条小路,采石场就在那个地方的右侧。但我们认为,真正的入口有可能在费森拉比兹内部。” 波洛点点头。 “快来,我的朋友,”他对我说,“我们下去,到露台上晒晒太阳。” “你认为那样做真的明智吗?”我问。 他只是耸了耸肩。 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实际上对我来说甚至有些太耀眼了。我们没有喝茶,而是点了两杯加了奶油的咖啡,随后回到楼上,把简单的行囊拆开了。波洛正处于最难以亲近的状况中,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偶尔会摇摇头,轻叹一声。 我在火车上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在博尔扎诺下了车,被一辆私家车接走了。他个子很矮,之所以会吸引我的注意是因为他也把自己裹得跟波洛一样严实。甚至比他更甚,因为除了大衣和围巾之外,那人还戴了一副巨大的蓝色眼镜,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四魔头派出来的间谍了。波洛对我的想法似乎不太认同。不过当我把头探出卧室窗户,看到那个人就在酒店附近转悠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其中可能有些异常。 我努力劝阻我的朋友到楼下用晚餐,但他依旧坚持如此。走进餐厅时已经挺晚了,紧接着我们被领到了一个窗边的座位。还没等我们坐稳,旁边就传来一声尖叫和瓷器破碎的声音。一碟青刀豆劈头盖脸地洒在了旁边那桌的先生身上。 餐厅领班马上走了过来,连声道歉。 不一会儿,当那个笨手笨脚的服务员给我们上汤时,波洛对他说话了。 “刚才真是个不幸的意外,但那并不是你的错。” “先生您看到了?不,那确实不是我的错。那位先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还以为他要袭击我呢。因此我没能避免那场灾难。” 我看到波洛的双眼折射出那种我无比熟悉的光芒。服务员离开后,他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瞧,黑斯廷斯,这就是赫尔克里·波洛的影响力。他没有死,还活蹦乱跳的。” “你觉得——” 我没有时间继续说完,因为我感受到波洛把手按在了我的膝盖上,随后他兴奋地低声说:“你看,黑斯廷斯,你看,他把玩面包的小动作!四号!” 没错,坐在邻桌的那个男人,脸色异常苍白的男人,正拿着一小块面包下意识地在桌子上戳来戳去。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他的脸刮得很干净,胖乎乎的,有种病态的苍白,眼睛下面挂着两个硕大的眼袋,两条法令纹十分明显。他的年龄可能在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看起来跟四号以前扮演过的人物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确实,若不是他那玩面包的小动作——很明显他并没有意识到——我绝不敢肯定自己以前见过坐在那边的那个人。 “他认出你来了。”我低声道,“你不该下楼的。” “我无与伦比的黑斯廷斯,我伪装了整整三个月的死亡,为的就是这一刻。” “为了吓唬四号?” “为了在一个他必须迅速做出反应,否则就不能做出任何反应的情况下吓唬他。而且我们还有一个绝佳的优势——他并不知道我们已经认出他了。他认为自己在新的伪装之下是安全的。我真感激弗洛西·门罗,是她把四号的习惯性小动作告诉了我们。” “那接下来会怎么样?”我问。 “能怎么样?他认出了自己唯一惧怕的人,发现他奇迹般地从墓穴里钻了出来,就在四魔头的计划实施最为关键的时刻。奥利维叶夫人和亚伯·赖兰今天在这里用了午餐,人们都以为他们去了克缔纳 (注:意大利多洛米蒂群山最著名的雪场之一,一九五六年举办过冬奥会。) 。只有我们知道他们实际上是回到了自己的藏身之处。我们究竟知道多少?这就是四号目前正在思考的问题。他不敢冒任何风险,我无论如何都要被除掉。很好,让他尝试除掉赫尔克里·波洛吧!我会拭目以待。” 波洛话音刚落,邻桌的男人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他去安排他的小把戏了。”波洛平静地说,“好朋友,不如我们到露台去喝咖啡吧?那边应该更舒适。先等我上楼拿件外套。” 我走到露台上,有点心不在焉。波洛的话并没有让我放下心来。可是,我觉得只要我们时刻保持警惕,就不会发生任何意外。于是我决定彻底警戒起来。 过了足足五分钟,波洛才回来。他又换上了平时对抗严寒的装备,围巾一直裹到耳朵尖儿上。他在我旁边坐下,心满意足地啜着咖啡。 “只有英国会出产糟糕透顶的咖啡。”他评论道,“在大陆这边,他们知道好咖啡对消化功能的重要性。” 他话音刚落,方才邻桌的那个人就突然出现在露台上。他毫不犹豫地走到我们桌边,拉出第三把椅子落了座。 “希望两位不介意我加入。”他用英语说。 “完全不介意,先生。”波洛回答道。 我感到浑身不自在。诚然,我们坐在酒店的露台上,周围都是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有点不安。我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与此同时,四号却镇定自若地跟我们聊了起来,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善意的游客。他向我们描述短途驾车出游的旅程,看起来对这一带非常熟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斗点燃。波洛也拿出自己那盒细细的香烟。他叼上一根,陌生人殷勤地拿着火柴凑了过来。 “我给你点上吧。” 他说着,我突然毫无征兆地眼前一黑。接着我听到玻璃碰撞的声音,紧接着有个气味刺鼻的东西堵住了我的鼻子,堵得严严实实…… 第十八章 在费森拉比兹 第十八章 在费森拉比兹 我失去意识的时间肯定没超过一分钟。因为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被两个男人拖着走。他们一人一边撑着我,还把我的嘴堵上了。周围一片漆黑,但我发现我们并不在户外,而是正穿过酒店。我能听到所有人用各种语言高声喊叫,质问灯怎么突然不亮了。那两个人把我拖下楼梯。我们走过一段地下通道,然后穿过一扇门,又从酒店后面的玻璃门走到了室外。不一会儿,我们头顶上就多出了一片松树的绿荫。 我瞥到另一个身影,正处于跟我一样的困境。同时我意识到波洛也成了这场大胆总攻的牺牲品。 四号凭借纯粹的鲁莽赢得了这一局。我猜他可能使用了某种立即起效的麻醉剂,有可能是氯乙烷——在我们的鼻子下方打破一小瓶药剂。随后,趁着周围陷入黑暗,他的手下——有可能就是坐在旁边的客人——把我们的嘴都堵上,然后把我们从酒店拖走了。 我无法形容接下来的那一个小时。我们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树林,全程都在往山上走。最后我们来到一片山腰上的空地,眼前是一片堆积成山的巨石。 这一定就是哈维提到的费森拉比兹。很快,我们便穿梭在了巨石的缝隙间。这里看起来就像鬼神构筑的迷宫一样。 我们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一块巨大的石头挡住了去路。其中一个人停下脚步,好像按了什么东西,紧接着,那块巨石竟悄无声息地旋转起来,露出一条隧道般的入口深入山腹。 我们又被急匆匆地推了进去。那条隧道前面很窄,但很快就越来越宽敞,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一个宽阔的岩石大厅,里面还有电灯照明。随后,四号打了个手势,我们的嘴被松开了。他一脸得意地站在我们面前,看着我们被搜身,口袋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掏走,包括波洛的那把微型自动手枪。 看着那把手枪被扔到桌上,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绝望。我们被打败了——不仅一败涂地,还被对方的人数压倒。一切都完了。 “欢迎来到四魔头的总部,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四号语气嘲讽地说,“再次见到您真是个惊喜。不过您好不容易从坟墓里爬出来,这样真的值得吗?” 波洛没有回答。我不敢看向他。 “到这边来,”四号继续道,“您的到来对我的同伴来说也会是个惊喜。” 他指了指墙上一个狭窄的开口。我们走了进去,发现里面是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最深处有张桌子,周围摆放着四把椅子。主位上的椅子是空的,但上面搭着一件中式斗篷。第二把椅子上坐着嘴叼雪茄的亚伯·赖兰。而靠在第三张椅子上、目光如炬、貌似修女的人正是奥利维叶夫人。四号坐到了第四张椅子上。 我们被带到了四魔头面前。 尽管我们面对的是一张空椅子,但我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李长岩的存在。就算身在遥远的中国,他依旧牢牢地掌控着这个邪恶组织。 奥利维叶夫人见到我们,忍不住轻呼一声。赖兰更有自控能力,只是把雪茄换了个位置,耸起了花白的眉毛。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赖兰缓缓说道,“这真是个令人愉悦的惊喜。你把我们都骗了。我们还以为你已经死透了呢。不过没关系,游戏正要开始。” 他的声音听起来仿如冰冷的钢铁。奥利维叶夫人没说什么,但她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我们,我并不喜欢她那缓缓勾起的微笑。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波洛安静地说。 某些出乎意料的,某些我并没有准备从他的声音里听到的东西让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我发现,他的姿态有点不一样。 紧接着,从我们背后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走了进来。 “啊!”四号说,“我们宝贵而值得信赖的上尉先生。你们的老朋友来了,我亲爱的女士。” 女伯爵带着一如往常的热情转过身来。 “我的上帝!”她惊叫道,“是那个小个子!啊!难道他像猫一样有九条命吗!为什么你还要掺和进来?” “夫人,”波洛欠了欠身,“我,就像伟大的拿破仑一样,是站在大部队这一边的。” 波洛说话时,我看到她眼中闪过猜疑的光芒,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在下意识间已经察觉到了真相。 我身边的这个人,并不是赫尔克里·波洛。 他非常像他,简直一模一样。他跟波洛有着一样的鸡蛋脑袋,一样的高傲姿态,一样的浑圆身材。但他的声音不一样,眼睛也不是绿色的,而更偏深色,还有那抹小胡子——那抹著名的小胡子…… 女伯爵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她上前一步,声音里充满兴奋。 “你们被骗了。这个人不是赫尔克里·波洛!” 四号发出质疑的声音,但女伯爵还是凑了过去,用力拉扯波洛的小胡子。那抹胡子轻易就被撕了下来,紧接着,真相就显而易见了。因为这个人的上唇有一道小小的伤痕,让他整张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都完全不一样了。 “不是赫尔克里·波洛,”四号喃喃道,“那他到底是谁?” “我知道。”我突然大喊一声,随后愣住了,生怕自己已经毁了一切。 可是,依旧被我们唤作波洛的男人却带着鼓励的神情看向我。 “说出来吧,无所谓了,计划已经成功了。” “这位是阿喀琉斯·波洛,”我缓缓说道,“赫尔克里·波洛的双胞胎兄弟。” “不可能!”赖兰尖锐地说着,但他明显已经动摇了。 “赫尔克里的计划已经完美成功了。”阿喀琉斯淡淡地说。 四号猛地冲了过来,声音急切而险恶。 “成功了,是吗?”他恶狠狠地说,“但你有没有发现,再过不久你就要死了?死了!” “是的,”阿喀琉斯·波洛凝重地说,“我知道。是你没有意识到一个人有可能以牺牲生命来换取成功。在战争中,许多人为自己的国家献出了生命,我也准备为这个世界献出自己的生命。” 我突然想到,尽管我也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但还是希望有人能事先问问我的意见。随后我又想起波洛一直劝我不要来,心里顿时平静了不少。 “那你打算怎么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拯救世界呢?”赖兰嘲讽地问。 “看来你并未察觉到赫尔克里这个计划的真正深意。首先,你们的藏身之处早在几个月前就暴露了,现在这里所有的游客、酒店工作人员等人都是警官或特工假扮的。山下已经拉起了一圈警戒线。你们或许有不止一条逃生路径,但还是不可能逃脱。波洛本人就在外面指挥整个行动。今晚,就在我顶替赫尔克里下楼到露台之前,我先往自己的靴子上涂满了洋茴香汁液,一群猎犬会追踪我留下的痕迹,将他们万无一失地领到费森拉比兹那个巨石入口处。来吧,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恢恢天网已经张开,你们逃不掉的。” 奥利维叶夫人突然大笑起来。 “你错了。我们有一条路可以离开,同时还能像上古的参孙那样毁灭我们的敌人。朋友们,我说得对吗?” 赖兰一直盯着阿喀琉斯·波洛。 “我觉得他在说谎。”他声音嘶哑地说。 另一个人则耸了耸肩。 “还有一个小时天就亮了,届时你们将会见证我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他们现在已经追踪到了费森拉比兹的入口。” 就在他说话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有个人语无伦次地冲了进来。赖兰跳起来走了出去。奥利维叶夫人走到房间另一头,打开一扇我刚开始并没有注意到的门。我瞥了一眼内部,发现那是个装备非常精良的实验室,让我不由得回想起她在巴黎的住所。四号也跳起来走了出去。很快他又拿着波洛的左轮手枪走了回来,将其交给女伯爵。 “他们不太可能逃跑,”他神情阴郁地说,“但你最好还是拿着这个。” 说完,他又走了出去。 女伯爵向我们走来,仔细观察了我的同伴好一会儿。然后,她突然笑了起来。 “您太聪明了,阿喀琉斯·波洛先生。”她讽刺地说。 “夫人,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幸运的是,他们把我们单独留在了这里。您的条件是什么?” “我不明白。什么条件?” “夫人,您能帮我们逃离这里。您知道这里的秘密逃生通道。所以我问您,您的条件是什么?” 她又笑了起来。 “远远超出你的能力,小矮子!告诉你,全世界的金钱都没法收买我!” “夫人,我没在跟您谈钱,我是个有智慧的人。尽管如此,我所说的却是事实——每个人都能被收买!我愿意满足您的任何条件,以此交换我们的性命和自由。” “难道你是个巫师吗!” “如果您喜欢,大可以用这个名字来称呼我。” 女伯爵突然放弃了嘲讽的态度。她尖刻而愤怒地说:“愚蠢!满足我的任何条件!你能替我向我的敌人复仇吗?你能把青春和美丽,还有一颗快乐的心还给我吗?你能让死人复活吗?” 阿喀琉斯·波洛非常好奇地看着她。 “您到底想要哪个,夫人?选一样告诉我。” 她讥讽地大笑起来。 “不如你给我一份回魂药吧。好吧,我跟你做个交易。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替我找到那个孩子,然后你就能离开。” “夫人,我同意,这确实是个公平的交易。您的孩子将会回到您身边,以……以赫尔克里·波洛的名誉起誓。” 这个奇怪的女人又笑了起来。这次,她的笑声放肆而悠长。 “我亲爱的波洛先生,很抱歉我给您下了个小圈套。您向我保证帮我找回孩子,这真是太令人感激了,但是您瞧,不巧,我知道您根本不会成功,所以这是个无法实现的交易,难道不是吗?” “夫人,我当着众天使的面对您发誓,我一定会替您找到那个孩子。” “我刚才问过您了,波洛先生,您能让死人复活吗?” “莫非那个孩子已经……” “死了?是的。” 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 “夫人,我……我在这里,对您再次发誓,我能让死人复活。”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您不相信我,但我会证明自己的话。请您把他们从我身上搜走的笔记本拿过来好吗?” 她离开房间,拿着笔记本走了回来,自始至终都紧紧握着左轮手枪。我觉得阿喀琉斯·波洛能欺骗她的可能性非常低。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可不是个蠢货。 “打开它,夫人,翻到左侧的书签页。就是那里。拿出那张照片,仔细看看。” 她惊讶地拿出一张小小的快照。只看了一眼,就惊叫一声,身子摇晃,仿佛随时都要晕倒。然后她几乎扑向了我的同伴。 “哪里?哪里?你必须告诉我。在哪里?” “请记住您提出的交易,夫人。” “是的,是的,我相信你。快,趁他们还没回来。” 她拽起他的手,安静而迅速地走出房间。我跟在后面,来到外面的房间。她领着我们走进方才穿过的那条隧道,只走了一小段距离就来到一个岔路口,她带我们转向了右边。前面的道路不断分岔,但她带着我们不断前进,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不确定,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希望我们能赶上。”她喘着粗气说,“我们必须赶在爆炸之前到外面去。” 我们不断地快步向前走着。我早就知道这条隧道可以穿过整座山,我们最后肯定可以走到另一头去,来到另外一处山谷。汗水不断从我脸上滑落,但我还是没有放慢速度。 然后,我远远地看到了一点光。那个光点离我们越来越近。紧接着我又看到了一丛丛灌木。我们把灌木拨开,钻了出去,终于重见天日,远方的天空已经被染上了一片鱼肚白。 波洛所说的封锁线一点不假。我们刚钻出来,就有三个男人扑了过来,很快又惊讶地把我们放开了。 “快!”我的同伴大声说,“快,我们没有时间了。” 但他的话注定无法说完。我们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突然传来一声惊人的巨响,整座山仿佛都崩塌了。我们被狠狠地抛到了空中。 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有人坐在窗边,他转过来,走到我身旁。 是阿喀琉斯·波洛——不,等等,这是…… 那熟悉的嘲讽语气驱散了我的所有疑虑。 “是的,我的朋友,没错。我的兄弟阿喀琉斯已经回家去了,回到那片神话的土壤,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世界上并不只有四号会演戏。往眼睛里滴一点阿托品,牺牲掉我的小胡子,最后再加上两个月前让我痛不欲生的真实伤疤——我不能顶着蹩脚的伪装出现在四号那如同老鹰般锐利的目光中。另外我需要画龙点睛的一笔,那就是你对阿喀琉斯·波洛这个人的存在的认知!你为我提供的帮助无比珍贵,这场总攻有一半的功劳都在你身上!整个计划的关键就在于让他们深信波洛还在外面统揽全局。除此之外,我所说的洋茴香和警戒线,等等,那些都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不找个真正的替身来呢?” “然后让你在没有我的情况下深入险境?你真是太小瞧我了!再者,我一直都认为可以通过那位女伯爵帮我们找到出路。” “你到底是怎么说服她的?那个故事可不太有信服力——关于那个死掉的孩子。” “女伯爵的观察力远比你要敏锐得多,我亲爱的黑斯廷斯。她一开始确实被我的伪装欺骗了,但是很快就看了出来。当她说出那句‘您太聪明了,阿喀琉斯·波洛先生’时,我就知道她猜出了真相。一旦错过那一刻,我手上的王牌就打不出去了。” “所以你们就说了一通让死人复活的废话?” “一点没错。不过你瞧,我确实找到了那个孩子。” “什么?” “当然啦!你知道我的座右铭——未雨绸缪。在我发现罗萨科娃女伯爵跟四魔头牵扯在一起后,马上就想尽办法查清了她的身世经历。我发现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记录上显示被杀死了。与此同时,我还发现整个事件中存在一个矛盾之处,这让我怀疑那个孩子可能还活着。最后,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男孩,并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了那个孩子。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当时已经快要饿死了。我把他安排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跟友善的人待在一起,然后拍了一张他在新环境里的照片。这样一来,在时机到来时,我就随时能拿出自己的翻转戏码!” “你真是太棒了,波洛。真是太棒了!” “而且我也很乐意这样做。因为我一直都对女伯爵倾慕有加。如果她在爆炸中香消玉殒,我一定会伤心欲绝。” “我一直挺害怕问你这个问题的——四魔头呢?” “所有人的尸体都找到了。不过四号的几乎难以辨认,因为他的脑袋被炸碎了。我希望——我真希望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想确定……但再也不需要了。你看这个。” 他递给我一张报纸,上面标记了一个自然段。内容是关于李长岩自杀的消息,那个主导了近期这场革命的人最终一败涂地了。 “我最强大的敌手,”波洛沉重地说,“命中注定我们无法见面。当他接到这里的灾难性消息时,选择了最简单的出路。一个伟大的头脑,我的朋友,一个伟大的头脑。但我也很希望能看看四号的那张脸……其实说到底,我还是个浪漫主义者。但他已经死了。是的,我的朋友,我们共同面对,并铲除了四魔头。现在,你该回到你那迷人的妻子身边了,而我……我则要隐退。我生命中最伟大的案子已经结束了。从此以后,所有的案子在我面前都会显得黯淡无光。不,我应该隐退了。或许我能去种种西葫芦!我甚至可以结婚,让自己安顿下来!” 他说完便开怀大笑起来,同时难以遮掩一丝尴尬。我希望……小个子男人总会喜欢高大艳丽的女人…… “结婚,让自己安顿下来。”他又重复了一遍,“谁知道呢?” 序幕 献给爱德蒙·考克 注 爱德蒙·考克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经纪人。早年间是他帮助阿加莎找到了新的合作公司柯林斯出版社。他举止得体,为人诚实,深受作者欣赏,与其做了四十多年的好友。 我代表赫尔克里·波洛对其所做的贡献深表感激,并谨以此书为谢。 序幕 赫尔克里·波洛的公寓装潢完全是现代风格的,四处闪耀着金属的光芒。房间里的安乐椅尽管铺着舒适的垫子,外形轮廓却都是方方正正的,一丝不苟。 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赫尔克里·波洛——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端坐在椅子的正中间。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万灵学院院士伯顿博士,正在细细品尝着波洛奉上的一杯木桐酒庄 的葡萄酒。伯顿博士可毫无干净利落可言。他身材臃肿,衣着邋遢,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下面有一张红润而慈祥的笑脸。他笑起来呼哧带响,对身上和身旁撒落的烟灰习以为常。尽管波洛在他周围摆满了烟灰缸,却都是徒劳。 伯顿博士正在问问题。 “告诉我,”他说,“你为什么要叫赫尔克里?” “您是指我的教名吗?” “那可真不能说是个教名,”对方反驳道,“明明是个异教徒的名字 。可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名字呢?我就是想知道这一点。是令尊的突发奇想?还是令堂的灵机一动?或者是家族传统?我的记性不如以前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有个叫阿基里 的兄弟,对不对?” 波洛的脑海中闪过了传说中的阿基里·波洛的一生 。那件事确实真实发生过吗? “阿基里·波洛,只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回答道。 伯顿博士巧妙地把话题从阿基里·波洛转移到了别处。 “人们给孩子取名的时候应当多费点心思,”他思忖着说,“我有一群教子教女。其中有一个叫布兰雪的,却黑得像个吉卜赛人 !还有一个叫迪尔德丽的,‘忧伤的迪尔德丽’——可她却快活得像一只蟋蟀。 至于小佩兴丝,当初真应该取名叫英佩兴丝 ,那才名副其实!还有戴安娜……噢,戴安娜……”精通古典文学的老学者不禁打了个寒战。“现在就已经十二石重了 ……她才十五岁啊!居然有人说这是婴儿肥,我可不那么认为。‘戴安娜’!他们本来还想给她取名叫海伦 的,可我表示坚决反对。我知道她父母长什么样!还有她奶奶那副样子!我努力要给她取个诸如玛莎或是朵尔卡丝之类的更靠谱点的名字……但是没用……白费口舌。这些当父母的都是一群不可理喻的怪人……” 他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那张胖胖的小脸都笑得皱了起来。 波洛向他投去探询的目光。 “想象一下这样一个场景:令堂和传说中的那位福尔摩斯太太 坐在一起,边缝着小衣服、织着小毛衣,边念叨着‘阿基里、赫尔克里、歇洛克、迈克罗夫特……’” 波洛无法欣赏他朋友的这种幽默感。 “我想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就外表而言,我一点也不像英雄赫拉克勒斯?” 伯顿博士把赫尔克里·波洛上下打量了一番,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条纹长裤和合身的黑色夹克、打着精巧时髦的领结、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小个子。从波洛那双锃亮的黑漆皮鞋向上,一直望到他那蛋形的脑袋和点缀在嘴唇上方的特大号唇髭。 “坦率地说,波洛,”伯顿博士说,“你一点儿也不像!我估计,”他又加了一句,“你没怎么花过时间研究古典文学吧?” “的确如此。”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错失了多少宝贵的财富啊!依我之见,人人都应该读点古典文学!” 波洛耸了耸肩。 “不过 ,可我不懂古典文学日子照样过得不错啊。” “过日子!过日子!这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问题。这个观点从根本上就错了!古典文学不是现代函授课程——通往成功的快速阶梯那种东西!它与你的工作和事业关系不大,而与你的闲暇生活关系密切。我们经常搞错的就是这一点。就拿你来说吧,你日子过得不错,如果想从日常事务中解脱出来,想活得轻松自在些——你会在业余时间干些什么呢?” 波洛对此早有计划。 “我打算——我是认真的——专心栽培西葫芦。” 伯顿博士大吃一惊。 “西葫芦?你指的是什么?就是那种绿乎乎、圆滚滚、块头挺大、吃起来淡而无味的玩意儿吗?” “哈,”波洛兴奋地说,“关键就是这一点。要让它们吃起来不再淡而无味。” “哦!我知道怎么办,撒上点奶酪末或是洋葱碎,淋上点白酱汁也行。” “不,不,您理解错了。我打算改良西葫芦本身的口味。让它具有,”波洛眯起了眼睛,“酒香味。” “老天!伙计,那又不是葡萄。”说起酒香味,倒使伯顿博士想起了搁在手边的那杯酒。他慢慢地啜饮品鉴。“真是好酒。醇香四溢。好极了。”他赞赏有加地点了点头。“不过西葫芦的事……你不是当真的吧?你不会打算……”他用略带嫌恶的口吻说道,“你真打算亲自上阵,”他把手叠放在臃肿的肚皮上,带着怜悯和嫌恶之情继续说道,“弯腰塌背、铲粪施肥、浇灌洒水,以及所有那一套吗?” “看来,”波洛说道,“您对栽培西葫芦还挺在行的……” “我在乡下住的时候看园丁那么干过。不过说真的,这算什么业余爱好啊!跟这个相比……”他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赞赏和满足之情,“在一间摆满了书的低矮幽长的房间里——必须是间幽长的房间,不能是正方形的——燃起木柴,坐在炉火前的一张安乐椅上。周围皆被书海环绕,斟一杯波特酒,手捧一册打开的书卷。读着书,时光都能随之倒流了。”接着,他声音洪亮地吟诵起来。 念完他又翻译道:“‘舵手在漆黑的大海上再次靠技能拨正那艘被狂风冲击的轻舟。’当然,翻译过来就体现不出原文的神韵了。” 此刻,沉浸于自我陶醉之中他忘掉了波洛。波洛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感到一阵疑惑——一阵刺痛。自己是不是真的错失了什么呢?某些宝贵的精神财富?一阵惆怅涌上心头。没错,自己该多了解一些古典文学的……早该如此……可现在,唉,太晚啦…… 伯顿博士打断了他惆怅的思绪。 “你真的打算隐退吗?” “是的。” 对方咯咯地笑起来。 “你不会的!” “可我向您保证——” “你办不到的,伙计。你对你这份工作太感兴趣了。” “不,实际上——我已经安排好了。再接几个案子,几个精挑细选的案子。明白吗,不是随便一件送上门来的案子,只接那些对我有吸引力的!” 伯顿博士咧嘴一笑。 “还是那一套。只接一两起案子,只再接一起……如此再三。你绝对不会像首席女歌唱家举行告别演出那样就此告别舞台的,波洛!” 博士咯咯地笑了笑,慢慢地站起来,像个和蔼可亲的白发精灵。 “你要做的和赫拉克勒斯不一样,不是那些苦差事。”他说,“你做的是你喜欢的、心甘情愿去做的。你等着瞧我说得对不对。我敢打赌,再过十二个月你还在这儿待着,而西葫芦也仍然是……”他顿了一下,“老样子。” 向主人道别后,伯顿博士离开了规规矩矩、四四方方的房间。 伯顿博士从此就从故事里消失而且不会再出现了。我们需要关心的只是他此次到访留下来的东西——一个想法。 因为他走后,赫尔克里·波洛就像个梦中人那样慢慢坐了下来,喃喃自语道:“赫拉克勒斯的苦差事……没错,这倒是个好主意,这……” 第二天,赫尔克里·波洛便忙于研读一本小牛皮封面的大部头和一些薄一点的著作,时不时地匆匆瞥一眼一堆打了字的小纸条。 他吩咐秘书莱蒙小姐把一切与赫拉克勒斯有关的资料搜集起来给他。 尽管对此毫无兴趣(她不是那种爱打听“为什么”的人),莱蒙小姐依然以惊人的效率出色地完成了这项任务。 赫尔克里·波洛一头扎进了有关赫拉克勒斯——“一位著名的英雄,死后进入众神行列、享有神圣的荣耀”——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古代传说的汪洋大海之中。 开始一切都还顺利,但很快情况就不那么一帆风顺了。足足两小时,波洛专心致志地读书、记笔记,不时皱着眉头翻阅那些小纸条和参考书。最后他仰靠在椅子上,摇了摇头。前一天晚上的兴致已荡然无存。这是个什么人啊! 说说这位赫拉克勒斯吧——一位英雄!确实是位英雄!然而也不过就是个肌肉发达、智力低下,还有犯罪倾向的大块头!波洛不禁想起了一八九五年在里昂受审的叫阿道夫·杜朗的屠夫——一个杀害了好几个孩子,像公牛一样健壮有力的家伙。当时的辩护理由是他患有癫痫病——这一点倒是没有疑问——不过关于他究竟是癫痫大发作还是小发作的问题争论了好几天。古时候这位赫拉克勒斯多半得的是癫痫大发作。不,波洛摇了摇头,这是古希腊人心目中的英雄,就不能按照现代的标准来衡量。古典文学中的行事方式令他感到震惊。那些男女神祇似乎都跟现代的罪犯一样,有许多不同的化名。实际上,他们也绝对可以归属为各种不同的罪犯。酗酒、放荡、乱伦、强奸、抢劫、杀人、欺诈……足以让预审法官忙得没有一丝空闲。他们没有体面正派的家庭生活,没有秩序,没有条理,甚至在他们的犯罪行为当中也没有秩序和条理! “好个赫拉克勒斯!”赫尔克里·波洛说着,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 他环视房间,感觉相当满意。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陈设着方方正正的现代家具——有一件精美的现代雕塑作品,是一个立方体立在另一个立方体上面,顶端是由一根铜线绕成的规则的几何图形。而他本人,就在这间明亮而整洁的房间的正中央。他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一位现代的赫拉克勒斯——外形跟那个一身肌肉、挥舞着棍棒,赤身裸体、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截然不同。他矮小精干,像个都市居民应有的样子,穿戴得体,还蓄着漂亮的唇髭——赫拉克勒斯做梦也不会想到要蓄起的唇髭——一副壮丽而精美的唇髭。 然而,赫尔克里·波洛和那个神话传说中的赫拉克勒斯之间还是有一点相似之处的,他们两位毫无疑问都一直在清除世上的害群之马……他们俩都可以说是他们所生活的这个社会的恩人…… 昨晚伯顿博士临走时怎么说的来着?“你要做的和赫拉克勒斯不一样,不是那些苦差事……” 哈,这他可说错了,这个老化石。赫拉克勒斯的伟业应当重现一次——由一位现代的赫拉克勒斯完成。这真是一种巧妙而有趣的自负!隐退之前,他将再接办十二桩案子,不多也不少。这十二桩案件必须精心挑选,以便与古代那位赫拉克勒斯的十二桩功业有所关联。 没错,这不仅会很有趣,还富有艺术性乃至宗教意义! 波洛拿起那部《经典辞书》,再次沉浸在古老传说中。他不打算过分效仿那位原型人物。不需要有女人,不需要有涅索斯的衬衫 ……只要那些丰功伟绩就可以了。 那么,第一桩大事就是涅墨亚狮子。 “涅墨亚狮子。”他一板一眼地念了几遍。 当然他并不指望会有一桩涉及一头有血有肉的真狮子的案件送上门来。要是真有动物园负责人找他侦破一桩跟一头狮子有关的案件,那未免也太巧合了。 不,应当是象征意义上的。第一桩案件应该涉及某位声名显赫的公众人物,要极具轰动性,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也许是某个手段高明的罪犯——或者是被公众视为狮子一样的人物。某位有名的作家、政治家、画家——或许是位皇室成员? 他喜欢皇室成员这个想法…… 不必着急,他会等待,等待一桩极其重要的案件成为他甘愿承担的第一项艰苦的任务。 第一章 涅墨亚的狮子 第一章 涅墨亚的狮子 注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一项任务是杀死住在涅墨亚附近山洞里的狮子。这头狮子会把妇女抓进洞里当人质,前来营救的人全部丧命。赫拉克勒斯一边寻找狮子一边做了些箭,但他并不知道这头狮子的金色皮毛刀枪不入,因此失败了几次。最后,赫拉克勒斯将狮子住的山洞一头封住,等它进洞后,以黑暗为掩护迅速靠近狮子。一种说法是赫拉克勒斯趁狮子被吓到的一刹那掐住其脖子,以蛮力勒死了它。另一种说法是他将箭射进了狮子的嘴里。杀死狮子后,赫拉克勒斯欲剥掉狮皮,无奈任何工具都不奏效,最终在雅典娜的提示下,借用狮爪剥下了狮皮。历经十三天,赫拉克勒斯带着死狮来见欧律斯透斯,后者被吓坏了,并将赫拉克勒斯驱逐出城,让他自生自灭,并且扬言接下来的任务会更加艰险。 1 “莱蒙小姐,今早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吗?”第二天早上,波洛走进办公室时问道。 他信任莱蒙小姐。这女人虽然缺乏想象力,却有一种直觉。只要她觉得什么事值得注意,通常来说,那事准值得注意。她是个天生的秘书。 “没什么特别的,波洛先生。只有一封信我觉得您可能会感兴趣。我把它放在文件的最上面了。” “是什么事呢?”波洛兴致勃勃地向前迈了一步。 “一个男人来信请您调查他太太的狮子狗失踪事件。” 波洛的脚还在半空中就停住了。他瞥了莱蒙小姐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深深的责备。但她压根儿没注意到,因为她早已自顾自地打起字来。打字速度之快、精准度之高,堪比一挺高速射击的坦克机枪。 波洛震惊了,既震惊又失望。莱蒙小姐,能干的莱蒙小姐,辜负了他!一只狮子狗!一只狮子狗!就在他昨晚刚做完那个梦之后——今早当他的男仆为他送来热巧克力时,他正梦见自己接受完私人答谢,准备离开白金汉宫! 一句刻薄的俏皮话到了嘴边,但他没说出来。因为莱蒙小姐已全身心投入到飞速而又高效的打字工作中,想必也不会听见。 波洛极不情愿地咕哝了一声,拿起放在书桌边上那一小堆文件顶端的信。 没错,正像莱蒙小姐所说的那样。信是从城里寄过来的——以谈生意的态度提出了一项冒失无理的要求。主题是关于一只狮子狗的绑架事件。就是一只那种被阔太太们整日娇生惯养的眼睛鼓鼓的宠物狗。赫尔克里一边看信,一边轻蔑地撇起了嘴。 没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也没有……且慢,没错,没错,莱蒙小姐说得没错,有一个小细节令人生疑。有一个小小的细节的确非同寻常。 赫尔克里·波洛坐了下来,把这封信慢慢地、仔细地读了一遍。这不是他感兴趣的那种案子,更不是他精心挑选打算去侦破的那种案子。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案件,实际上简直平淡乏味到了极点。这不是——这才是他对这个案子充满抵触情绪的症结所在——这不是一件堪比赫拉克勒斯伟业的案件。 但是不幸的是,他很好奇…… 没错,他很好奇…… 他提高嗓门,好盖过莱蒙小姐打字的声音,让她听见。 “给这位约瑟夫·霍金爵士打个电话,”赫尔克里吩咐道,“约个时间,照他希望的那样,我去他的办公室见见他。” 像往常一样,莱蒙小姐的判断又一次被证明是对的。 *** “我是个平凡的人,波洛先生。”约瑟夫·霍金爵士说。 赫尔克里·波洛抬起右手打了个意义不明的手势。既可以理解为(如果你愿意这样理解的话)对约瑟夫爵士事业有成的仰慕和对他表现出的虚怀若谷的赞许;也可以理解为对他这番过于谦逊的表述的委婉反对。但赫尔克里·波洛无论如何都不会泄露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约瑟夫爵士的确很符合“平凡”这个词的字面意思,他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人。赫尔克里·波洛挑剔的目光落在他的双下巴、猪眼睛一样的小眼睛、蒜头鼻子和紧闭的嘴巴上。这副尊容让他想起了某个人或某件事,可一时之间他又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人或什么事了。他只隐约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在比利时……肯定与肥皂有关…… 约瑟夫爵士继续说着。 “我不摆什么臭架子,说话也从不兜圈子。大多数人,波洛先生,都不会计较这件事。把它当作一笔烂账,一笔勾销,忘掉了事。但这不是约瑟夫·霍金的作风。我是个有钱人——这么说吧,两百英镑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事儿……” 波洛敏捷地插嘴道:“我祝贺您!” “嗯?” 约瑟夫爵士停了一下,那双小眼睛眯得更紧了一些。他厉声道:“但我也没有乱花钱的毛病。该花的钱我花,但也是照市价给——多一个子儿都没门!”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知道我收费很高吧?” “没错,没错。不过这件事,”约瑟夫爵士狡猾地望着他,“不过是小事一桩嘛。”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膀,说道:“我从不讨价还价。我是一名专家。找专家办事,您就得付专家的价。” 约瑟夫爵士坦率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处理这类事情的顶尖人物。我打听过了,人家告诉我你是最合适的人。我就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在乎花多少钱。所以我才找你。” “您很走运。”赫尔克里·波洛说道。 约瑟夫爵士又“嗯?”了一声。 “相当走运。”赫尔克里·波洛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可以不必过分谦虚,我正处于事业的巅峰状态。我打算不久后就隐退了——隐居乡间,偶尔出游,到世界各处去看看。另外,或许会搞点园艺,特别是西葫芦的品种改良工作。西葫芦是非常好的蔬菜,就是缺少点独特的风味。当然,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说这些不过是为了解释清楚这件事:我在隐退之前给自己定了一个特殊的任务。我决定再接办十二起案子——不多不少十二起。自封为‘赫拉克勒斯的苦差事’,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约瑟夫爵士,您的案子是这十二起案子中的第一件。我之所以会被它吸引,”他叹了口气,“是因为它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你想说的是至关重要吧?”约瑟夫爵士问道。 “我说的是微不足道。我侦办过各式各样的案子——谋杀案、无法解释的死亡事件、抢劫案、珠宝盗窃案,等等。可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要我施展才能去调查一桩狮子狗绑架案。” 约瑟夫爵士嘟囔着:“你可真叫我吃惊!你不知道女人们会为了她们的宠物狗没完没了地纠缠吧!” “这我倒是知道。不过做丈夫的出面找我办这种案子可是平生头一回。” 约瑟夫爵士颇为赞赏地眯起了他的小眼睛,说道:“我开始明白人家为什么向我推荐你了。你是个十分精明的家伙,波洛先生。” 波洛喃喃道:“您现在能跟我讲讲案情吗?那条狗是什么时候丢的?” “刚好一周之前。” “我想尊夫人现在急得都快疯了吧?” 约瑟夫爵士瞪圆双眼,说道:“你还没明白。那条狗已经给送回来了。” “送回来了?容我冒昧地问一句,那您还找我来干吗?” 约瑟夫爵士的脸涨得通红。 “因为我他妈的不能就这么被人敲诈!好啦,波洛先生,我这就把这整件破事儿的经过讲给你听。狗是一个星期以前被人偷走的——我太太的女伴带它出去遛的时候,在肯辛顿公园被人剪了绳子弄走的。第二天我太太接到索要两百英镑的通知。你听听——两百英镑!就为了这么一条整天在你脚底下绊来绊去吱哇乱叫的小畜生!” 波洛小声说道:“那您是不同意掏这笔钱的喽?” “绝对不掏——应该说,我要是能早点知道的话,是绝对不会掏的!可我太太米丽也很清楚这一点,她什么也没跟我说,直接就把钱——按要求全给的是一英镑面额的钞票——送到指定的地址去了。” “然后狗就给送回来了?” “对。当天晚上,门铃一响,那条畜生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可其他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很好。请接着讲。” “当然啦,米丽只得坦白了自己做的蠢事,我也发了点脾气。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也就心平气和了——毕竟事已至此,再说你也不能指望女人做事能有点理智——要不是在俱乐部碰上了老萨缪尔森,我敢说我早就把这破事抛到脑后了。” “怎么回事呢?” “这他妈的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敲诈!他也碰上了一模一样的事。他们从他太太那儿敲走了三百英镑!好嘛,这简直欺人太甚!我决定彻底制止这种事,于是便请你来了。” “可是说实在的,约瑟夫爵士,最恰当同时也更经济的做法不是报警吗?” 约瑟夫爵士揉揉鼻子说道:“你结婚了吗,波洛先生?” “啊,”波洛答道,“我没那福气。” “哼,”约瑟夫爵士说道,“还真不敢说是什么福气,你要是结过婚,就会知道女人是种荒唐可笑的生物。只要一提警察,我太太就会歇斯底里——她脑子里已经认定了,只要报了警,她那心肝宝贝‘山童’就会遭遇不测。她坚决不同意那样做——而且实际上她也不愿意请你来调查。可是在这一点上我的态度非常坚决,她也就让步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她并不赞成这样做。”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道:“情况的确比较微妙。或许我最好去见见尊夫人,从她那里再了解一些更详细的情况,同时也可以安抚她一下,让她不必为她的宝贝小狗今后的安全担心。” 约瑟夫爵士点点头,站起身说:“你现在就跟我一道坐车去。” 2 在一间宽敞、闷热、装潢过度的客厅里坐着两个女人。 约瑟夫爵士和赫尔克里·波洛走进房间的时候,一条狮子狗立刻狂吠着冲了过来,并且不怀好意地在波洛的脚踝周围转来转去。 “山——山,过来!到妈妈这边来,小宝贝……卡纳比小姐,去把它抱过来。” 另一个女人急忙奔了过去。赫尔克里·波洛小声嘟哝道:“还真像头狮子!” 刚刚捉住“山童”的那个女人气喘吁吁地附和道:“没错,真格的,它真是一条相当出色的看家狗。不管什么事,也不管是什么人,都别想吓住它。真是个可爱的好孩子!” 简要的几句介绍之后,约瑟夫爵士说道:“好了,波洛先生,接下来你就看着办吧。”他稍一点头,离开了屋子。 霍金夫人是个看上去脾气很差的矮胖女人,染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她的女伴、忐忑不安的卡纳比小姐胖胖的、面相和善,年纪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她对霍金夫人言听计从,显然对她怕得要死。 波洛说道:“那么,霍金夫人,请您把这桩卑鄙罪行的整个经过讲给我听听吧。” 霍金夫人顿时满面红光。 “我真的很高兴听到您那么讲,波洛先生,因为那的确是一种罪行。狮子狗相当敏感——像小孩子一样敏感。不用别的,光是吓也能把可怜的‘山童’吓死了。” 卡纳比小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附和道:“就是的,真恶毒——简直太恶毒了!” “请讲讲实际经过。” “嗯,是这样的。‘山童’跟着卡纳比小姐到公园去散步……” “哦,天哪,没错,都怪我。”那位女伴又连声附和道,“我怎么那么蠢、那么粗心大意……” 霍金夫人尖刻地说道:“我并不想责怪你,卡纳比小姐,可我确实觉得你本该更警觉点儿才对。” 波洛的目光移向那位女伴。 “出了什么事?” 卡纳比小姐开始滔滔不绝但有点颠三倒四地叙述了起来。 “那简直是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正沿着鲜花小道走着——当然了,‘山童’跑在前头。它刚刚在草地上跑了一阵子,我们正准备掉头回家,这时一个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娃娃把我吸引住了——多可爱的小宝宝啊,他冲我直笑,可爱的小脸蛋粉扑扑的,一头漂亮的鬈发。我忍不住跟那位保姆聊起来,问她孩子多大了,她说十七个月了——我敢说我只跟她聊了一两分钟,接着我低头一看,山山不见了。狗绳让人齐齐割断了……” 霍金夫人冷冷地说道:“如果你对你的本职工作多上点心的话,根本不会有人能溜过来割断那根狗绳。” 卡纳比小姐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波洛急忙插嘴道:“接下来又怎么样了?” “哦,当然啦,我到处去找,高声呼唤!我还问了问公园看门人有没有见到有人带着一条狮子狗,可他根本没注意……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接着到处找,最后,当然了,我只好回家了……” 卡纳比小姐的叙述戛然而止。可是波洛已经能够想象出此后的情景了。他接着问道:“接着你们就收到了一封信?” 霍金夫人接过了话茬儿。 “信是第二天早晨随第一班邮件送来的。信上说如果我想见到‘山童’活着回来,就必须准备两百英镑现款——全都要一英镑面额的——用不挂号的包裹寄到布卢姆斯伯里大街广场三十八号柯蒂兹上尉处。信上还说如果钱上做了记号或是报了警……那么……‘山童’的耳朵和尾巴就会被……割掉!” 卡纳比小姐开始抽泣。 “太可怕了,”她喃喃道,“怎么会有人这样狠毒!” 霍金夫人接着说道:“信上说如果我立刻把钱送去,‘山童’当天晚上就会被安然无恙地送回来;但是如果……如果我事后去报警,‘山童’将再次遭殃……” 卡纳比小姐眼泪汪汪地嘟囔道:“哦,天哪,我直到现在还在担心……当然了,波洛先生不算是警察……” 霍金夫人不安地说道:“所以,波洛先生,您必须非常小心谨慎才行。” 赫尔克里·波洛马上打消了她的顾虑。 “说到我嘛,我不是警察。我的调查工作将会非常小心谨慎地悄悄进行。您尽管放心,霍金夫人,‘山童’会非常安全。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这个充满魔力的字眼似乎让眼前的两个女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波洛接着问道:“那封信您还留着吗?” 霍金夫人摇了摇头。 “没有,信中指示说信必须和钱一并寄回。” “您照办了?” “是的。” “嗯,真可惜。” 卡纳比小姐灵机一动说道:“可我还留着那根狗绳呢。我去把它拿来好吗?” 接着她便走出了客厅。波洛趁她不在的时候问了几个关于她的问题。 “艾米·卡纳比吗?哦,她人还行。人品不错,当然就是太笨了。我先后雇过好几位陪伴,全都是些笨蛋。不过艾米是真心喜欢‘山童’的,这件事可把她给吓坏了——当然她也活该如此,净顾着在婴儿车旁边瞎晃荡,不管不顾我的小宝贝!这帮老处女全都一个样,看到小娃娃就跟着了魔似的!不,我敢肯定她不会跟这事有什么牵连。” “看起来的确不太可能,”波洛表示同意,“不过狗是在她照管时丢的,总得弄清楚她是否老实。她在您这儿工作多久了?” “快一年了。我有封推荐信证明她品行特别优良。她照顾了老哈廷菲尔德夫人十年,直到老太太去世。后来有一阵子她在照顾一个生病的姐姐。她真是个挺老实的人——不过,就像我说过的,实在是笨到家了。” 这时艾米·卡纳比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她向波洛展示了那条被割断的狗绳,然后郑重其事地把绳子递给了他,同时满怀期望地看着他。 波洛仔细地检查了一番。 “没错,”他宣布道,“是被割断的。” 眼前的两个女人满怀期望地等待着。波洛接着说道:“那我先留下这个。” 他郑重其事地把它放进了口袋。两个女人都松了一口气。毫无疑问,他做了一件她们俩期望他做的事。 3 赫尔克里·波洛的习惯是对所有情况逐一调查核实,绝不遗漏任何一点。 虽然从表面上看,卡纳比小姐正如她看起来的那样,只是个蠢笨的、脑子相当糊涂的女人,不太可能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地方,但波洛还是设法约见了一位多少有点令人生畏的女士——已故的哈廷菲尔德夫人的侄女。 “艾米·卡纳比?”马尔特拉弗斯小姐说道,“当然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她是个好人,一直照顾朱莉娅姑妈直到入土为安。她非常喜欢狗,善于大声朗读。也挺懂得通融世故,从不跟病人闹别扭。她出什么事了吗?但愿她没遇上什么麻烦。大概一年前我把她介绍给了一位太太……姓好像是‘h’开头的……” 波洛连忙说明卡纳比小姐眼下还在那儿工作,只是最近因为一条丢失的小狗遇上了点麻烦。 “艾米·卡纳比非常喜欢狗。我姑妈原来有一条狮子狗,去世后把它留给了卡纳比小姐,卡纳比小姐十分宠爱它。后来那条狗死了,我想她一定伤心极了。哦,没错,她是个好人,当然,不算聪明。” 赫尔克里·波洛表示赞同,恐怕不能说卡纳比小姐有多聪明。 接下来他又去寻找出事那天下午跟卡纳比小姐谈过话的那个公园看门人。这倒没费多大力气,而且那人还记得那件事。 “一位中年女士,胖胖的,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丢了条狮子狗。我对她非常眼熟,她基本上每天下午都来遛狗。我看见她带着狗进来的。狗丢了以后,她有点不知所措,居然跑来问我有没有看见有人牵着一条狮子狗?哈,您倒是说说!我可以跟您讲,这个公园里到处都是狗——各种各样的狗,什么小猎狗、狮子狗、德国腊肠……甚至还有那种俄国大狼狗——可以说我们这儿什么狗都有。我怎么可能单单注意到一只狮子狗呢?”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动身前往布卢姆斯伯里大街广场三十八号。 三十八号、三十九号和四十号已经合在一起改成了“巴拉克拉瓦私人旅馆”。波洛走上台阶,推开了门。里面光线昏暗,一股煮甘蓝的气味混合着早餐留下的咸鱼味儿扑面而来。在他的左首,一张桃花心木的桌子上放着一盆惨不忍睹的菊花。桌子上方有一个硕大的贴着绿色台面呢的架子,上面胡乱塞着不少信件。波洛若有所思地注视了架子片刻,然后推开了右首的一扇门。这扇门通往一间貌似休息室的房间,里面有几张小桌子和几把所谓的安乐椅,上面铺着图案令人不快的印花布。三位老太太和一位相貌凶恶的老头儿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赫尔克里·波洛窘迫地退了出来。 他顺着过道走下去,到了楼梯口。在他的右首垂直分出一条小过道,通向的地方显然是餐厅。 沿这条过道走不多远就有一扇门,门上标着“办公室”字样。 波洛轻轻叩了叩门,却没人回应。他推开门,向里面望去。屋里有一张摆满了文件的大书桌,却没有一个人影。他退了出来,重新关好门,径直走进了餐厅。 一个愁眉苦脸的姑娘围着条脏围裙,正拎着一篮刀叉走来走去,在桌子上逐一摆放。 赫尔克里·波洛满怀歉意地开口说道:“打扰一下,我能见一下你们的老板娘吗?” 姑娘用无神的双眼看了他一下。 她说道:“这我可说不好,真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哦,我也不知道她眼下在哪儿,真的。” “也许,”赫尔克里·波洛耐心而坚定不移地说道,“您可以帮我找一下,好吗?” 姑娘叹了口气。她的日常工作原本就够沉闷乏味的了,增加了这个新任务之后就显得更加沉重。她幽怨地说道:“好吧,我尽量找找看吧。” 波洛谢过她之后又退回到门口的大厅里,不敢再去面对休息室里那几位先到者充满恶意的目光。 他正盯着那个贴着绿呢的信件架时听到一阵衣裙婆娑之声,还伴随着一股浓烈的德文郡紫罗兰香水的气味,这表明老板娘到了。 哈特太太满怀歉意地高声说道:“太对不起了,我刚才没在办公室里。您要订房间吗?”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其实不是的。我是来打听一下我的一个朋友柯蒂兹上尉最近是不是住在您这里?” “柯蒂兹?”哈特太太大声说道,“柯蒂兹上尉?让我想想看,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波洛没有给她更多的提示。她颇为伤神地摇了摇头。 波洛说道:“也就是说最近没有一位柯蒂兹上尉在您这里住过了?” “嗯,至少最近没有。可是,说起来,这名字听着还真有点耳熟。您能跟我形容一下您这位朋友吗?” “哦,”赫尔克里·波洛答道,“这倒有点困难。”他接着问道:“我想有时会有这种情况吧,信寄到了这里,但实际上收信人却不住在这儿?” “确实会有这种情况。” “那这些信件您会怎么处理呢?” “哦,我们会保留一阵子。您知道,也许收信人过几天就会到。当然,长时间无人认领的信件或包裹都会被退回邮局。”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接着他又补充道,“其实是这么回事,我给一个住在这儿的朋友写了封信。” 哈特太太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就对了。我准是在某个信封上见到过柯蒂兹这个名字。可是,我们这儿住着很多退伍军人,来来去去的——让我查查看。” 她端详着墙上那个信件架。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那封信没在这儿。” “那大概已经被退回邮局了。太对不起了,但愿不是什么要紧事吧?” “不,不,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朝门口走去,哈特太太带着满身刺鼻的紫罗兰香水味儿紧追不舍。 “万一您的朋友来了……” “大概不会来了,我想必是搞错了……” “我们的房价很公道,”哈特太太说,“餐后咖啡免费。您也许想参观一两套我们的卧室起居室两用客房……” 赫尔克里·波洛费了不少力气才脱身出来。 4 萨缪尔森太太家的客厅比霍金太太家的更宽敞,装潢更富丽堂皇,暖气更是闷热得令人窒息。赫尔克里·波洛在一张张金漆雕花案几和成群的雕塑之间眼花缭乱地择路而行。 萨缪尔森太太的个子比霍金太太高,头发用双氧水漂过。她的狮子狗叫南基波,正瞪着两只鼓鼓的眼睛傲慢地审视着波洛。卡纳比小姐有点矮胖,萨缪尔森太太的女伴基布尔小姐却骨瘦如柴,但她讲起话来同样滔滔不绝而且也有点气喘吁吁的。同样的,她也因为弄丢了南基波而受到了责备。 “真的,波洛先生,这真是件令人吃惊的事。全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就在哈罗德公园外面。有位看护问我几点了。” 波洛打断了她的话:“一位看护?医院里的那种吗?” “哦不,不是的……是一位看孩子的保姆。那个孩子也是可爱极了!一个可爱的小家伙!粉嘟嘟的小脸蛋!据说伦敦的孩子看起来都不太健康,可我敢肯定——” “艾伦!”萨缪尔森太太喊了一声。 基布尔小姐脸红了,嘟囔了几声就没了动静。 萨缪尔森太太尖刻地说道:“就在基布尔小姐弯着腰看一辆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婴儿车的时候,那个胆大包天的恶棍割断了狗绳,把南基波偷走了。” 基布尔小姐眼泪汪汪地嘟囔道:“全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我转身一看,宝贝狗狗就不见了……只剩下半截狗绳在我手里晃悠。也许您想看一下那根狗绳吧,波洛先生?” “不必了。”波洛连忙说道,他无意收集一大堆被割断了的狗绳。“我明白了,”他接着说道,“很快您就收到了一封信,是吧?” 接下来的经过一模一样:勒索信、威胁割掉南基波的耳朵和尾巴。只有两点不一样:这次勒索的款项是三百英镑,这次送钱的地址是——肯辛顿区克隆梅尔花园七十六号,哈林顿旅馆布莱克利海军中校收。 萨缪尔森太太接着说道:“南基波被平安送回来以后,我亲自到那个地址去了一趟,波洛先生。不管怎么说,三百英镑可不是个小数目。” “那是。” “我一眼就看见装着钱的信封还塞在大厅里的信件架上。等老板娘的时候,我顺手把那封信塞进了自己的手提包。可惜的是……” 波洛替她说道:“可惜的是,您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的只是一沓白纸。” “您是怎么知道的?”萨缪尔森太太充满敬畏地望着他。 波洛耸了耸肩膀。 “很明显嘛,亲爱的夫人,那个贼人把狗送回来之前肯定先要把钱弄到手。他把钞票换成白纸,再把信封塞回信件架上,免得有人发现那封信不见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布莱克利中校在那儿住过。” 波洛微微一笑。 “当然啦,我丈夫对这事极为恼火。实际上,他气得脸都青了,真的青了!” 波洛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您采取果断行动之前……呃……没跟他商量吗?” “当然没有。”萨缪尔森夫人肯定地说。 波洛不解地望着她。那位夫人连忙解释道:“我绝不能冒那个险。男人在涉及钱的问题上总是特别古怪。雅各布肯定会坚持报警的。我不能冒那个险。我那可怜的宝贝儿南基波,天知道它会出什么事!当然,事后我不得不告诉我丈夫,因为我得解释为什么我在银行透支了。” 波洛轻声说道:“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我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男人啊,”萨缪尔森太太一边说,一边重新整理了一下她那漂亮的钻石手镯,转了转手指上的几枚戒指,“除了钱,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5 赫尔克里·波洛乘电梯上楼来到约瑟夫·霍金先生的办公室。他递上名片,却被告知约瑟夫爵士此刻正忙,不过很快就能见他。最终,一位高傲的金发女郎从霍金先生的办公室里昂然而出,手上捧着一摞文件。她从这个古怪的小个子身边经过时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约瑟夫爵士坐在他那巨大的红木书桌后面,下巴上还有块口红印。 “哦,波洛先生,请坐。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整个案子干得相当干净利落。每起案件里赎金都是被送到那种寄宿公寓或者私人小旅馆去的。那种地方没有门房或者前厅服务员,总有大批客人进进出出,其中包括一大批退伍军人。谁都可以随随便便走进去把信从墙上的信件架上抽出来,无论是直接拿走,还是把信里的钞票换成白纸再放回去,都不费吹灰之力。因此,每起案件的线索到这面墙上就都断了。” “你的意思是你想不出这事是谁干的?” “我倒是有些想法。不过还得花几天时间查查。” 约瑟夫爵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好样的。等你查出什么来……” “我就到您府上汇报。” 约瑟夫爵士说道:“你如果真把这事查清楚了,那可是件了不起的成就。”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一定会查清楚的,绝对没有问题!赫尔克里·波洛从不失败!” 约瑟夫·霍金爵士望着这个小个子,咧嘴一笑。 “对自己很有信心嘛。” “我有十足的把握。” “好吧,”约瑟夫·霍金爵士往椅子上一靠,说道,“骄兵必败,你知道的。” 6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他的电暖炉前给他的男仆兼管家下达指示,暖炉那规整的几何形外观让他感到心满意足。 “听明白了吗,乔治?” “一清二楚,先生。” “很可能是一套公寓或是一栋两层小屋。范围有限,肯辛顿公园以南,肯辛顿教堂以东,骑士桥营以西以及富勒姆路以北。” “全都听明白了,先生。” 波洛喃喃道:“一件让人很感兴趣的小案子。种种迹象表明作案人很有组织才能。当然啦,还有案件中那位明星成员——涅墨亚狮子——可以这么称呼他,令人惊奇地隐身在幕后。没错,一件挺有意思的小案子。我真希望能对我的委托人更有好感一点。但遗憾的是他让我想起了以前列日 的一位肥皂制造商。那家伙为了娶他的金发女秘书而毒死了他的太太,是我早年间侦办的案子之一。” 乔治摇了摇头,沉痛地说道:“那些金发女郎,先生,惹出了不少麻烦。” 7 三天过后,可贵的乔治汇报说:“这就是您要的地址,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接过递给他的纸条。 “太棒了!好样儿的乔治。是星期几?” “周四,先生。” “周四,今天正巧是周四。那就别耽搁啦。” 二十分钟过后,赫尔克里·波洛爬起了楼梯。这栋偏僻的楼房隐藏在一条狭窄的街道里,这条街通往一片更加时髦的住宅区。罗休姆大厦十号在三层,也是顶层,没有电梯。波洛艰难地沿着螺旋形楼梯一圈一圈往上爬。 他在楼梯顶端停下来喘了口气。这时,十号的门后突然传出一个声音——狗吠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一丝微笑点了点头,按下了十号的门铃。 狗叫得更厉害了——一阵脚步声走到门口,门开了…… 艾米·卡纳比小姐吓得退了一步,手按在自己丰满的胸脯上。 “我可以进去吗?”赫尔克里·波洛问道,没等对方回答就跨进了门槛。 右边是间起居室,他走了进去。卡纳比小姐木然跟在他身后。 房间很小,拥挤不堪。一堆家具中间藏着一个人影,一位上了岁数的女人躺在一张被拖到煤气炉附近的沙发上。波洛进来的时候,一条狮子狗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冲到他面前,发出一阵充满怀疑的吠叫。 “啊哈,”波洛说道,“大主角!向你致敬,我的小朋友。” 他俯下身子,伸出了手。那条狗闻了闻他的手,一双机灵的眼睛紧紧盯住他的脸。 卡纳比小姐有气无力地小声说道:“您都知道了?”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对,我都知道了。”他望着沙发上的那个女人,“我想那位是您的姐姐吧?” 卡纳比小姐呆呆地答道:“是的,埃米莉,这位……这位是波洛先生。” 埃米莉·卡纳比倒抽一口凉气,惊呼道:“哦!” 艾米·卡纳比说道:“奥古斯特斯……” 那条狮子狗看了看她,摇了摇尾巴,又继续认真地检查起波洛的手来,接着又轻轻摇了摇尾巴。 波洛轻柔地把小狗抱了起来,坐下来,把它放在膝盖上。 “我终于逮住了这头涅墨亚狮子。任务也算完成了。” 艾米·卡纳比声音嘶哑地问道:“您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吗?” 波洛点了点头。 “我想是的。您策划了整个行动——由奥古斯特斯协助您完成。您带着您雇主的狗出门散步,把狗带到这儿来,然后带上奥古斯特斯前往肯辛顿公园。公园看门人看见您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带着一条狮子狗散步。那个保姆,如果真有那么一位保姆的话,也会说您跟她谈话时确实牵着一条狮子狗。然后,您趁聊天的时候割断狗绳。而奥古斯特斯,您早就训练好它了,它会立刻溜走,原路返回到家里来。几分钟之后,您就惊呼狗被偷走了。” 沉默片刻。卡纳比小姐带着一种可悲的尊严挺起身来,说道:“没错。就是这样的。我……我没什么可说的。” 沙发上那个孱弱的女人轻声哭了起来。 波洛说道:“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吗,小姐?” 卡纳比小姐说道:“没什么可说的。我做了贼……现在被人发现了。” 波洛轻声说道:“难道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艾米·卡纳比惨白的脸颊上突然显出了红晕。她说道:“我……我对自己干的事一点也不后悔。我觉得您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波洛先生,所以您也许能理解。您知道吗,我一直非常非常担忧。” “担忧?” “是的,我想,对一位绅士来说这是很难理解的。您知道,我并不聪明,也没受过任何专业培训,可是岁数越大——我越对将来充满恐惧。我攒不下钱——我还有埃米莉要照顾,哪攒得下钱呢?等我更老、更不中用的时候,谁还会雇我呢?他们会要更年轻能干的。我……我认识不少像我这样的姐妹,没人愿意雇用你,你只能蜷缩在一间小屋子里,连生火取暖都办不到。也没多少吃的东西,到最后连房租也付不起……当然,是有些所谓的机构,可那不是想进就能进的,除非你有门路,但是我没有。有不少像我这种情况的人——给人做女伴的穷姐妹,没受过培训的没用女人,我们都对将来充满恐惧,什么指望都没有……” 她声音颤抖地继续说道:“因此……我们一部分人……聚在一起……我想出了这个主意。其实是因为有奥古斯特斯,我才想出这个主意的。您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狮子狗都长得差不多,就跟我们觉得中国人都长得差不多似的。当然,这很荒谬。只要是认识它的人,都不会把奥古斯特斯错当成南基波或者山童或者任何一只别的狮子狗。它比别的狗聪明得多,也漂亮得多。但就像我说的,在大多数人看来,狮子狗就是狮子狗。奥古斯特斯给了我灵感——同时也是因为想到许多有钱的女人都养狮子狗。” 波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道:“这想必是桩挺赚钱的……买卖!你们……你们这伙人有多少个啊?或许我还是问问你们得手了多少次比较好。” 卡纳比小姐简洁地答道:“‘山童’是第十六次。” 赫尔克里·波洛扬起眉毛。 “那得祝贺你们啦。你们这个组织干得相当出色。” 埃米莉·卡纳比说道:“艾米一向很有组织才能。我们的父亲——他生前是埃塞克斯郡凯林顿教区的牧师——总是说艾米有做策划人的天分。她一直负责组织安排社团聚会、义卖什么的。” 波洛微微鞠躬,说道:“我完全同意。作为罪犯,小姐,您也是一流的。” 艾米·卡纳比惊叫道:“罪犯!哦,天哪!我想我的确犯了法。可……可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是个罪犯。” “那您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当然,您说得对。这是犯法的。可是要知道——我该怎么解释呢?几乎所有雇用我们的女人都非常傲慢无礼,难以相处。就拿霍金夫人来说吧,对我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有一天,她说她熬的补药味道不对,几乎是在诬蔑我做了手脚。诸如此类的事多得很。”卡纳比小姐的脸涨得通红,“真叫人气愤!可我又什么也不能说,甚至连反驳都不行,这就更让人耿耿于怀。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全理解。”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眼看着钱就那么一点一点被挥霍掉——真叫人看不下去。约瑟夫爵士有时还会吹嘘他刚在金融城里捞了一票,可有时在我看来——当然我知道自己完全是女人见识,我不懂金融——那是某种非常不诚实的勾当。嗯,您知道,波洛先生,这都……这都让我心里很不平衡,于是我就想从这些家伙身上弄点小钱出来,反正他们不在乎也从来不会费心思去计较这点钱。嗯,好像这根本没有多大的错似的。” 波洛轻声说道:“一位现代侠盗罗宾汉!告诉我,卡纳比小姐,您有没有被迫实施信中的那些威胁呢?” “什么威胁?” “有没有被迫照您信中所说的那样残害那些小家伙啊?” 卡纳比小姐一脸惊恐地望着他。 “当然没有!我压根儿想都不会想!那不过是……不过是一种艺术手段。” “非常富有艺术性。也相当有效。” “那当然,我知道肯定有效。我明白自己对奥古斯特斯是怎样的感情,我必须确保那些女人不会在事前告诉她们的丈夫。计划每次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十有八九,装钱的信封会交给女伴们去投寄。我们一般都用蒸汽把信封打开,取出钞票,换上白纸。也有一两次,那些女人亲自去投寄。当然啦,这样一来,那个女伴就得去旅馆一趟,从信件架上把信取走。不过那也容易得很。” “看孩子的保姆那一套呢?还是说真的每次都有个保姆在场?” “您知道,波洛先生,大家都觉得老处女们全都傻乎乎地宠爱娃娃。因此,如果她们被小宝宝吸引而忽视了别的事,似乎很自然。”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说道:“您的心理分析十分出色,组织能力也是一流的,您本人还是一名非常优秀的演员。我跟霍金夫人见面那天,您的表现无懈可击。永远不要小看自己,卡纳比小姐。您可能会被说成那种没受过专业培训的女人,可您的头脑和勇气却十分出众。” 卡纳比小姐淡淡一笑。 “可我还是被逮住了,波洛先生。” “只是被我逮到了而已。当然这是不可避免的!跟萨缪尔森太太面谈时,我意识到‘山童’绑架案只是一系列案件中的一起。此前我已经听说有人留给您一条狮子狗,您还有位生病的姐姐。我只需要让我那位了不起的仆人在特定范围内寻找到一套小公寓,里面住着一位病弱的女士,她养着一条狮子狗,还有个妹妹在每周休息那天去看她。这很简单。” 艾米·卡纳比挺直了身子,说道:“您心地非常善良,因此我才斗胆向您提个恳求。我知道我肯定要为我做的事接受惩罚。我想我大概会进监狱。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波洛先生,您能不能尽量避免公开这件事。这会让埃米莉和我们寥寥无几的几位老朋友非常难堪的。我想,我大概不能用个假名入狱吧?也许我不应该提出这种要求。”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想我还能多帮一点忙。但是首先,我得把这一点讲清楚:这个勾当必须停止。今后不准再有什么丢狗的事件发生。所有这一切就此结束!”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您从霍金太太那里弄到的钱也得退还。” 艾米·卡纳比穿过房间,打开一张书桌的抽屉,拿回来一包钞票交给了波洛。 “我本打算今天把它存进我们的基金里。” 波洛接过钞票清点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我想,卡纳比小姐,也许我能说服约瑟夫爵士不提起诉讼。” “哦,波洛先生!” 艾米·卡纳比双手紧握在胸前。埃米莉高兴得喊了出来。奥古斯特斯也跟着汪汪叫了起来,还不停摇晃着尾巴。 “至于你,我的朋友,”波洛对着小狗说,“我倒希望你能给我一样东西——就是你那巧妙的隐身外衣。所有这些案件中,没有人想到过还有另一条狗参与其中。奥古斯特斯像狮子一样,拥有可以隐形的皮毛 !” “当然啦,波洛先生,传说狮子狗一度就是狮子。它们至今还拥有狮子的心灵!” “我猜奥古斯特斯就是哈廷菲尔德夫人留给你的、被误传已经死掉的那条狗吧?难道你从不担心它独自穿过车流回家吗?” “哦,不用担心,波洛先生。奥古斯特斯非常聪明,能处理交通问题。我精心训练过它。它甚至掌握了单行道的规则!” “在这一点上,”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它比大多数人类还强呢!” 8 约瑟夫爵士在书房里接待了赫尔克里·波洛。他问道:“怎么样啊,波洛先生?你夸下的海口兑现了吗?” “容我先问您一个问题,”波洛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我知道罪犯是谁了,我想我也能拿出足够的证据来给那个人定罪。可是那样一来,您大概就拿不回您那笔钱了。” “拿不回我的钱?!” 约瑟夫爵士整张脸都紫了。 赫尔克里·波洛接着说道:“但我不是警察。在这个案子里,我只为了您的利益行事。我想我能把那笔钱分文不少地追回来,如果您不再追究下去的话。” “嗯?”约瑟夫爵士说道,“这我倒要好好考虑考虑。” “完全由您说了算。严格来讲,我觉得您应该起诉控告,为公众利益考虑嘛。大多数人都会这么说的。” “我敢说他们会那么讲的,”约瑟夫爵士厉声说道,“又不是他们的钱打了水漂。我最恨的事就是被人敲走了钱,还从来没人能敲走我的钱还带着钱跑掉的。” “那么,您决定怎么办呢?” 约瑟夫爵士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 “我还是要钱!谁也别想从我这儿捞走两百英镑!”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来,穿过房间走到书桌前,开出一张两百英镑的支票递给了约瑟夫爵士。 约瑟夫爵士有气无力地说道:“哦,该死的!那家伙到底是谁?” 波洛摇了摇头。 “您如果收下了钱,就不能再问了。” 约瑟夫爵士把支票折好,放进衣服口袋里。 “太遗憾了。不过钱还是最实在的东西。我该付你多少钱,波洛先生?” “我的费用没多少。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这个案子实在是微不足道。”他停了一下,又加上了一句,“我侦办的案子几乎都是谋杀案……” 约瑟夫爵士微微一惊。 “那一定挺有意思的吧?” “有时候是的。很奇妙的是,您让我想起了早年间在比利时办过的一桩案子,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男主人公跟您长得很像。他是一个阔绰的肥皂制造商,为了跟女秘书结婚,把他太太毒死了……没错,简直太像了……” 约瑟夫爵士的唇间发出一丝微弱的声响,两片嘴唇都变成了奇怪的青色,脸颊上那健康红润的色泽也褪去了。他的两只眼睛几乎鼓了出来,死死地盯着波洛。身子在椅子里滑下去了一点。 接着他用一只发抖的手在衣服口袋里摸了半天。他掏出那张支票,把它撕成了碎片。 “两清了——明白了?就算是你的酬劳吧。” “哦,可是约瑟夫爵士,我的酬劳哪有那么多啊。” “没关系。收下吧。” “我会把钱捐赠给一个合适的慈善机构。” “你他妈的爱送哪儿就送哪儿去吧。” 波洛俯身说道:“我想用不着我给您指出来,约瑟夫爵士,处在您这样的地位,您得特别特别小心才行。” 约瑟夫爵士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让人听不到。 “不必担心,我会十分小心的。” 波洛离开了那幢房子。走下台阶时他暗自思量道:看来,我早就猜对了。 9 霍金夫人对她丈夫说道:“怪事,这补药的味道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没有那股苦味了。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约瑟夫爵士咆哮道:“药剂师!都是些粗心大意的家伙!配的药每次都不一样!” 霍金夫人满怀疑虑地说道:“可能真是那么回事吧。” “当然是那样啊!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那个人弄清楚‘山童’的事了吗?” “弄清楚了。他把钱给我追回来了。” “到底是谁干的啊?” “他没说。这个赫尔克里·波洛,是个口风很紧的家伙。不过不用再操心了。” “他倒是个挺滑稽的小个子,是吧?” 约瑟夫爵士微微打了个哆嗦,向斜上方瞥了一眼,仿佛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赫尔克里·波洛就站在他身后似的。他想,今后会永远觉得那个身影站在那里了。 他说道:“那家伙可是个该死的聪明透顶的魔鬼!” 与此同时他暗自思量着:让葛丽塔滚一边儿去吧!我才不会为了任何一个该死的金发女郎冒被绞死的危险呢! 10 “哦!”艾米·卡纳比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两百英镑的支票,喊道,“埃米莉!埃米莉!听听这个。” 亲爱的卡纳比小姐: 请允许我在你们那笔受之无愧的基金结束募集之前附上这笔小小的捐赠。 赫尔克里·波洛敬启 “艾米,”埃米莉·卡纳比激动地说,“你简直太幸运了。想想看要不然你现在会在哪儿。” “沃姆伍德·斯克鲁伯斯监狱,或者霍洛威监狱?”艾米·卡纳比轻轻说道,“不过一切都结束了,对不对,奥古斯特斯?今后再也不用跟妈妈或者妈妈的朋友带着把小剪刀去公园散步啦。” 她的双眼流露出追忆往昔的伤感之情。她叹息道:“亲爱的奥古斯特斯!想想挺可惜的。它那么聪明……什么事情一教就会……” 第二章 勒拿的九头蛇 第二章 勒拿的九头蛇 注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二项任务是去杀死栖息在勒拿湖边的九头蛇。一走入勒拿湖附近的湿地,赫拉克勒斯便用布捂住口鼻,防止吸入有毒的湿气。他先将点燃的箭射进九头蛇栖息的山洞,逼它出来,接着用镰刀、剑和他最有名的长棍与其正面交锋,但都未成功。因为砍掉九头蛇的一个头,断口处就会再长出两个头。一筹莫展的赫拉克勒斯向侄子伊奥劳斯求助,伊奥劳斯想到一个主意,就是赫拉克勒斯每砍掉一个蛇头,他就马上用火把将断口处烧焦。就在二人借此办法即将获胜时,女神赫拉放出一只巨型螃蟹前去捣乱,但被赫拉克勒斯强有力的脚踩碎。最终,赫拉克勒斯用雅典娜赠予的金匕首砍掉了九头蛇那颗永生的头颅,并将身上的箭镞都蘸上九头蛇的毒血。另有一种说法是,先砍掉一个头,然后用沾了毒血的剑砍其他的头,这样就不会长出新的头了。赫拉后将九头蛇放置到天上,成为长蛇座,那只捣乱的螃蟹成为巨蟹座。 1 赫尔克里·波洛用鼓励的目光望着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 查尔斯·奥德菲尔德医生四十岁上下,一头浅黄色的头发,两鬓已经有点灰白了,一双蓝色的眼睛流露出忧虑的神情。他的背有点驼,举止略显犹疑。此外,他似乎很难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他有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来找您,波洛先生,原本是想提出一个相当奇怪的要求的。但我到这儿以后,却又不太敢说了。因为,现在我觉得,这种事是谁拿它都没有办法的。”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说道:“这一点嘛,该由我来判断。” 奥德菲尔德嘟囔道:“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起初我会认为也许——” 他停住了。 赫尔克里·波洛替他把话说完了。 “也许我能帮助您是吧?好啦,也许我真能帮得了您呢。就跟我说说您遇到了什么麻烦吧。” 奥德菲尔德挺直了身子。波洛再次注意到眼前的这个男人看上去是那么憔悴。 奥德菲尔德带着一丝绝望的语气说道:“您知道,报警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可是,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越来越严重?” “那些谣言……哦,事情其实很简单,波洛先生。一年多一点之前,我太太去世了,此前她已经卧病很多年了。他们都在说,每个人都在说,是我害死她的——是我把她给毒死的!” “啊哈,”波洛问道,“那是您把她给毒死的吗?” “波洛先生!”奥德菲尔德医生跳了起来。 “别激动,”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请您坐下来。暂且,我们就认为您没有毒死您太太好了。我猜,您是在乡下的某个小地方行医吧?” “是的,在伯克郡的‘拉夫堡市场’。我早就知道那种小地方的人喜欢说三道四、飞短流长,可是万万没想到居然能闹到现在的地步。”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波洛先生,您根本想象不到我受了多少罪。刚开始我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我的确感到人们对我不像以前那么友好了,他们都尽量躲着我,我却把这归因为我新近丧偶的缘故。后来,情况变得越来越明显了。甚至于我走在街上,人们为了不跟我谈话,会跑到街对面去。我的事业也一落千丈。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人们在窃窃私语和投来的不友好的眼神,就像一条条恶毒的舌头在散播致命的毒液。我还收到过一两封信——恶毒的东西!” 他停了一下,接着往下说道:“现在……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这张谎言和猜疑编织成的恶毒的大网。别人没有当面跟你讲的话,你又怎能驳斥呢?我简直一筹莫展,陷入了绝境,就要这么一点一点被无情地毁掉了!” 波洛沉思着点了点头,说道:“没错。谣言确实就像是勒拿的九头蛇,你没法根除它,因为你刚砍掉它的一个头,马上就会在原处再长出两个来。” 奥德菲尔德医生说道:“就是这么回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没有!我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来找您的。不过我觉得您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道:“这我也不太有把握。不过您的事倒让我挺感兴趣的,奥德菲尔德医生。我愿意试试看能否消灭这条九头妖怪。首先,请详细讲讲这些恶毒的谣言的起因。您刚才说,您太太是一年多一点以前去世的,死因是什么呢?” “胃溃疡。” “有没有做尸体解剖?” “没有。她得胃病很长时间了。” 波洛点了点头。 “胃炎跟砒霜中毒的症状非常相似,如今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了。近十年间至少有四起轰动一时的谋杀案,每起案件中,受害者都有胃病的诊断证明,因此丝毫没有引起怀疑就下葬了。您的太太比您年长还是年轻?” “她比我大五岁。” “你们结婚多少年了?” “十五年了。”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财产?” “有。她是个相当富有的女人,留下了大约三万英镑吧。” “相当可观的一笔财富啊。是留给您了吗?” “是的。” “您跟您太太和睦吗?” “当然和睦。” “从没吵过架?没大吵大闹过?” “嗯……”查尔斯·奥德菲尔德犹豫着说道,“我太太可以说是那种不太好相处的人。她有病在身,又非常在意自己的健康,因此经常会比较烦躁,很难取悦。我做的事经常没有一件是对的。” 波洛点了点头。 “嗯,是的,我了解那种类型的女人。她们经常抱怨说别人没好好照顾她、不能体谅她;说她们的丈夫早就厌烦她了,巴不得她早点死掉才好。” 奥德菲尔德脸上的神情表明波洛的推测完全正确。他苦笑着说道:“您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波洛接着问道:“有没有请护士照顾她?或者是女伴、专门的女佣什么的?” “有一位护士兼女伴。她是个非常通情达理而且精明强干的人,我不认为她会随便乱说什么。” “即便是通情达理又精明强干的人,仁慈的上帝同样赐给了他们舌头——他们用起来就不一定总是那么明智了。我敢肯定那位护士兼女伴一定说过些什么,用人们也说过些什么,所有人都说过些什么!您那儿有炮制一则喜闻乐见的乡间丑闻所需的全部素材。现在我再问您一件事:那位女士是谁?”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奥德菲尔德医生气得满面通红。 波洛轻声说道:“您明白我的意思。我问的是那位跟您的名字一起被提及的女士是谁?” 奥德菲尔德医生站了起来,脸板得冷冰冰的。 “根本没有什么‘涉案女士’。对不起,波洛先生,耽误了您不少时间。” 他朝门口走去。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也很遗憾。我对您的案子挺感兴趣的,本打算帮您一把。可是除非您把实情全都告诉我,否则我也无能为力。” “实情我都跟您说了。” “没有……” 奥德菲尔德医生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您为什么认定这里面牵扯一个女人呢?” “亲爱的大夫!难道您认为我不了解女性的心理吗?乡村里的八卦传言,从来都是以两性关系为基础的。如果有个男人毒死他老婆是为了要去北极旅行或者享受宁静的单身生活,那是绝对不会引起乡亲们的兴趣的!因为他们坚信男人谋杀老婆的动机就是打算娶另一个女人,闲话由此而起并且四处扩散。这是最基本的心理学。” 奥德菲尔德暴躁地说道:“那帮该死的爱嚼舌头、好管闲事的家伙怎么想不该由我来负责。” “当然了。”波洛接着说道,“所以您最好还是回来坐下,回答我刚才问的那个问题。” 奥德菲尔德慢慢地、几乎是不太情愿地走了回来,重新坐下。 他满脸通红地说道:“我想,他们可能在说孟克利夫小姐的闲话。简·孟克利夫是我的药剂师,一个很好的姑娘。” “她在您这儿工作多久了?” “三年了。” “您太太喜欢她吗?” “嗯……不,不算喜欢。” “您太太嫉妒她?” “这也太荒唐了!” 波洛微微一笑。 “妻子们的嫉妒心是众所周知的。可我想跟您说的是,根据我的经验,尽管嫉妒有时候显得牵强而过分,可它却几乎总是有一定事实依据的。不是有句话说‘顾客永远是正确的’吗?嫉妒的丈夫或者妻子也是这样的。尽管很少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从根本上讲,他们的怀疑总是正确的。” 奥德菲尔德医生坚定地说道:“胡说。我从来没有背着我太太跟简·孟克利夫说过话。” “也许是吧,但这也动摇不了我刚刚说的那些话的正确性。”赫尔克里·波洛身体前倾,语调紧迫而令人信服,“奥德菲尔德医生,我会尽最大努力来办理您这个案子,但是我必须要求您对我完全开诚布公,不要顾及面子或是个人感情。您太太还在世的时候您早就不喜欢她了,是这样的吧?” 奥德菲尔德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这件事一直折磨着我。我不愿放弃。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您能为我做点什么。我都跟您实话实说好了,波洛先生。我并不怎么爱我的妻子,我认为自己对她尽到了一个好丈夫的责任,但我从来也没真正爱过她。” “对简那个姑娘呢?” 医生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要不是因为这桩丑闻和那些流言蜚语,我……我早就向她求婚了。” 波洛往椅子上一靠,说道:“现在我们终于接触到真正的事实了!好吧,奥德菲尔德医生,我接办您的案子。但是您要记住一点——我要找出的是事实真相。” 奥德菲尔德恨恨地说道:“我才不怕事实真相呢!”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您知道吗,我曾经考虑过控告他们诽谤!我要是能证实某人的诽谤罪名的话,不就证明我是清白无辜的了吗?至少,有时我是这么想的……可有时我又想,这样反倒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把这件事搞得更加沸沸扬扬,让人家说:这事是没什么真凭实据,可是无风不起浪啊!” 他望着波洛。 “老实告诉我,有办法可以摆脱这场噩梦吗?” “总会有办法的。”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2 “我们要到乡下去一趟,乔治。”赫尔克里·波洛对他的男仆说道。 “是吗,先生?”沉着的乔治回道。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去消灭一个九头怪物。” “真的吗,先生?像尼斯湖水怪 那样的怪物吗?” “不像那个那么具体。我说的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动物,乔治。” “那我理解错了,先生。” “如果真是一只活生生的动物反倒好办啦。没有什么比谣言的源头更难以捉摸、难以确定的了。” “哦,的确如此,先生。有时候想搞清楚事情是怎么开始的,是很困难。” “一点没错。”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住在奥德菲尔德医生家里,而是选择下榻在当地的一家小客栈。他到达的当天早晨,就先约见了简·孟克利夫小姐。 简·孟克利夫小姐个子高高的,有一头红棕色的头发和一双目光坚定的蓝眼睛。她带着一种警惕的神情,好像总在提防着什么似的。 她说道:“这么说,奥德菲尔德医生还是找您去了……我早就知道他有这个想法。” 她的语气里毫无热情。 波洛说道:“您不赞成,是吗?” 两人对视一眼。她冷冷地说道:“您有什么办法呢?” 波洛平静地说道:“或许有办法能控制这种局面。” “什么办法呢?”她嘲弄道,“难道要到处去转一圈,对所有窃窃私语的老太太们说:‘真的,请你们别再这样讲啦,这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医生多不好啊。’她们就会回答您:‘当然了,我压根儿就没信过那些谣传。’这种事最糟糕的就是这一点——她们不会说:‘亲爱的,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奥德菲尔德太太的死因也许不是表面上那样吗?’不,她们会说:‘亲爱的,我当然不相信关于奥德菲尔德医生和他太太的那些传言。我确信他不会干那种事,但是他确实对她有点冷淡,而且我的确认为雇用一个那么年轻的姑娘做药剂师不太明智——当然我绝对不是说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不光彩的事。哦,不,我相信肯定没事……’”她停了下来,满脸通红、呼吸急促。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好像对那些流言知道得很清楚。” 她紧紧地抿起了嘴,接着又辛酸地说道:“我是很清楚。” “那么您觉得该怎么办呢?” 简·孟克利夫说道:“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卖掉诊所,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您不觉得谣言会跟着他一块儿过去吗?” 她耸了耸肩膀。 “他得冒这个险。” 波洛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道:“您打算嫁给奥德菲尔德医生吗,孟克利夫小姐?” 她对这个问题没有表示出惊讶,只是简单地答道:“他还没向我求过婚。” “为什么没有呢?” 她那对蓝眼睛望着他,目光闪烁了片刻,答道:“因为我早已让他死了这个心。” “啊,遇到了一个坦率直言的人,真算我有好运气!” “只要您愿意,让我怎么坦率都行。我注意到人们在议论说查尔斯除掉他的太太是为了要跟我结婚,我觉得如果我们俩真的结了婚,就正中他们下怀了。我原本希望如果我们俩看起来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那些愚蠢的谣言便会逐渐消散。” “可是并没有,是吧?” “是的,没有。” “说真的,”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这事有点怪,不是吗?” 简尖刻地说道:“那帮人在这里没什么可解闷儿的事嘛。” 波洛问道:“那您想嫁给奥德菲尔德医生吗?” 姑娘非常冷静地答道:“是的,我想嫁给他。差不多可以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想嫁给他了。” “那他太太的去世给您提供了很好的机会了?” 简·孟克利夫说道:“奥德菲尔德太太是个非常令人讨厌的女人。坦率地讲,她死了我倒挺高兴。” “没错,”波洛说道,“您真是非常坦率!” 她又嘲弄地微微一笑。 波洛说道:“我有个建议。” “请讲?” “我们采取激进的措施。我建议找人——也许您本人就行——给内政部去封信!” “您到底打算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能够一了百了地解决这些谣言的最好手段就是开棺验尸。” 她后退了一步,张开了嘴,接着又闭上了。波洛紧紧地注视着她。 “怎么样,小姐?”他问道。 简·孟克利夫轻轻地说道:“我不赞成。” “为什么不呢?一张自然死亡的证明书当然就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了。” “如果真能拿到那样一张证明的话,当然会。” “您明白您说这句话的意思吗,小姐?” 简·孟克利夫不耐烦地说道:“我明白我在说什么。您是在想砒霜中毒的可能——您也许可以证明她不是被砒霜毒死的,可是还有其他种类的毒药呢,譬如说生物碱什么的。她死后一年了,即使当初使用过那些毒药,现在也未必能查出什么痕迹。而且我也知道那些官方检验人员的办事风格。他们可能会给你开一张不承担任何责任的证明书,说没有找到可以证明死因的东西——这么一来那帮人的舌头嚼得反而更欢快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片刻,问道:“您认为村里最爱嚼舌头的人是谁?” 姑娘想了想,最后说道:“我认为那个老太太,里泽兰小姐,是那帮人里最恶毒的一个。” “啊!那您能不能把我介绍给里泽兰小姐呢——尽可能用一种随意一点的方式?” “再容易不过了。那帮老妖婆每天上午的这个时候都在四处转悠,买东西什么的。我们只要沿着主街一路走下去就行了。” 正像简说的那样,这事没费一点力气就办成了。在邮局门口,简停下来跟一位长着长鼻子和贼溜溜的双眼的瘦高个儿中年女人打招呼。 “早上好,里泽兰小姐。” “早上好,简。今天天气多好啊,是吧?” 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简·孟克利夫身边的同伴。 简说道:“让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波洛先生,他到这儿来住几天。” 3 赫尔克里·波洛将茶小心地放在膝上,优雅地细细品尝一块松饼,与女主人打成一片,无话不谈。里泽兰小姐很热情客气地邀请他共进下午茶,借此想彻底搞清楚这个奇怪的外国小老头儿到这里来干什么。 刚开始,波洛巧妙地回避着她的探询——这更吊起了她的胃口。然后,当他判断时机已经成熟之后,向前探了探身子。 “嗯,里泽兰小姐,”他说道,“您太聪明了,我瞒不了您!您已经猜到了我的秘密。我是受内政部的委托到这儿来的。不过拜托您,”他压低嗓音说道,“千万别对任何人讲。” “当然啦,当然啦……”里泽兰小姐连忙说道——激动得不能自已,“内政部——您莫非是指——不会是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太太吧?” 波洛慢慢地点了几下头。 “哎——呀!”里泽兰小姐的这声惊叹包含了全部的惊喜之情。 波洛说:“您明白的,情况非常微妙。上面要求我汇报一下有没有开棺验尸的必要。” 里泽兰小姐惊叫道:“你们要把那个可怜的人挖出来?太可怕了!” 她的腔调倒更像是在说“太棒了”而不是“太可怕了”。 “您对此有什么看法,里泽兰小姐?” “哦,当然了,波洛先生。外面有不少闲话。可我从来不听信闲话。有许多不可靠的流言蜚语一直在流传。毫无疑问,奥德菲尔德医生自打出了那事之后一直表现得十分奇怪,不过就像我一再说过的,我们当然不能认为这就说明他心里有鬼。也许只是伤心的缘故吧。不过,当然了,他和他太太也不算多么恩爱。我很清楚这一点——我有第一手的可靠信息。哈里森护士照顾了奥德菲尔德太太三四年,直到她去世,她基本上也承认这一点。而且您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哈里森护士也心存疑虑——她倒从没说过什么,可是从态度上能看出点什么的,对吧?” 波洛哀伤地说道:“可是没有依据,什么也做不了啊。” “是的,这我明白,波洛先生,不过当然了,如果把尸体挖出来检验一下,你们不就清楚了?” “没错,”波洛说道,“这么一来就都清楚了。” “当然了,以前有过许多类似的案子,”里泽兰小姐说道,她的鼻翼兴奋地抽动着,“比如说阿姆斯特朗案件,还有另外那个家伙——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当然还有克里平案件。我一直想知道伊泽尔·勒·尼夫究竟有没有跟他一起动手。 当然,简·孟克利夫是个很好的姑娘,我敢肯定……我不想说是她引诱他的——可是男人有时候的确会为了姑娘们犯傻,不是吗?当然,再说了,他们俩经常待在一起!” 波洛没有说话。他带着一种天真的探询表情望着她,盘算着她还会接着大谈一阵。暗地里,他正自得其乐地数着她说了多少次“当然”。 “当然了,开棺验尸那一套之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不是吗?还有用人什么的。用人总是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吗?而且,当然了,想让他们不背地里说闲话也是不可能的,对吧?奥德菲尔德家的比阿特丽斯几乎是葬礼刚结束就被解雇了。我一直认为这事挺奇怪的,尤其是现如今已经很难雇到女佣了。看起来好像奥德菲尔德医生怕她知道些什么。” “看来有足够的理由进行一次彻底的调查了。”波洛严肃地说道。 里泽兰小姐不禁颤抖了一下。 “一般人都会对这种想法感到畏缩,”她说道,“我们这个安静的小村子……会上报纸——公开曝光!” “这会吓到您吗?”波洛问道。 “有一点。您知道,我是个思想保守的老派人。” “当然,但也许像您说的那样,根本没什么事,只是些流言蜚语罢了!” “嗯……可是凭良心讲,我不这么认为。您知道,我确实认为那句俗话说得对——无风不起浪啊。” “我本人跟您的想法完全一样。”波洛说道。 他站起身来。 “我相信您会慎重行事的吧,小姐?” “哦,当然!我一个字也不会跟别人讲的。” 波洛微微一笑便告辞了。 在门口,他对那个递给他大衣和帽子的小女佣说道:“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调查奥德菲尔德太太的死亡事件的。请您千万别对任何人讲。” 里泽兰小姐的女佣葛莱迪斯差点儿摔倒在伞架上。她激动地喘着气说:“哦,先生,这么说来,那位医生真把太太杀了?” “您早就这么想了,对吧?” “哦,先生,不是我。是比阿特丽斯。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时,她就在那家里干活。” “她认为有过……”波洛故意选择那种耸人听闻的字眼,“暴力行为?” 葛莱迪斯激动地点了点头。 “是的,她是这样认为的。她还说在场的哈里森护士也这么认为——那位护士曾经那么喜欢奥德菲尔德太太,太太去世后,她又是那么难过。比阿特丽斯一直说哈里森护士肯定知道什么事,因为她后来立刻跟那位医生闹翻了。要不是其中有鬼,她绝对不会那样做的,对不对?” “哈里森护士现在在哪儿?” “她在照顾村里的布瑞斯托小姐。那地方很好找,房前有一排柱子和门廊。” 4 没过多久赫尔克里·波洛就坐在了这个女人面前,她肯定对引发谣言的那些事知道得比其他人多得多。 哈里森护士年近四十,相貌端庄。她有着圣母玛丽亚那样的平静安详的气质,长着一双富有同情心的深色大眼睛。她耐心且专心地听波洛说完话,然后慢慢说道:“是的,我知道外面有不少令人不愉快的传闻。我已经尽力设法阻止了,可是根本没戏。您知道,人们喜欢这种刺激的事。” 波洛说道:“可是这些谣传想必事出有因吧?” 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更加难过了,但她只是为难地摇了摇头。 “也许,”波洛暗示道,“奥德菲尔德医生和他太太不太和睦,谣言可能是由此而起的?” 哈里森护士坚定地摇了摇头。 “哦,不是的,奥德菲尔德医生对太太一向极为耐心体贴。” “他真的喜欢她吗?” 她犹豫了一下。 “不……我不太想那么讲。奥德菲尔德太太是个很难相处的女人,她难以取悦,没完没了地要求大家同情她、关注她,这些要求并不总是合理的。” “您是指,”波洛说道,“她过分夸大了自己的病情吗?” 护士点了点头。 “是的……她所谓身体不好,很大程度上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但是,”波洛严肃地说道,“她还是死了……” “哦,我明白……我明白……” 他观察了她一会儿。她困惑不安,很明显犹豫不决。 他说道:“我想——我敢肯定,你知道这些谣传最初的起因吧。” 哈里森护士脸红了。 她说道:“嗯……也许,我可以猜一下。我想是那个女仆比阿特丽斯最先开始散布那些谣言的,我想我知道是什么促使她那么想的。” “请讲。” 哈里森护士语无伦次地说道:“要知道,我无意中听到……奥德菲尔德医生和孟克利夫小姐之间的一小段谈话。我敢肯定比阿特丽斯也听见了,但我想她永远也不会承认的。” “他们在谈什么?” 哈里森护士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检验记忆的准确性。接着她说道:“大约是在奥德菲尔德太太最后一次犯病去世前三个星期。他们俩在餐厅里,我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听见简·孟克利夫在说:‘还要等多久啊?我可等不下去了。’医生回答说:‘不会太久了,亲爱的,我发誓。’她又说道:‘我忍受不了这种等待了。你确定不会有问题吗?’他说道:‘当然了。不会有问题。明年的这个时候咱们俩就可以结婚了。’” 她停了一下。 “波洛先生,这是第一个让我感到医生和孟克利夫小姐之间有某种关系的迹象。当然,在此之前,我只知道他很欣赏她,他们俩是很好的朋友,仅此而已。我转身走上楼梯,这事让我大吃一惊,当时我注意到厨房门是开着的,我后来想,比阿特丽斯想必一直在偷听他们俩说话。要知道,他们的话可以按两种意思来理解,对不对?既可以认为是医生知道他太太病得很厉害,不会拖得太久了——我敢肯定他应该是这个意思。但是对比阿特丽斯这样的人来说就可能是另一种意思了——听起来像是医生和简·孟克利夫……嗯……正在筹划要把奥德菲尔德太太除掉。” “但是您并不这么想,是吗?” “不……不,当然不……” 波洛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她,说道:“哈里森护士,您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别的事?一些您没告诉我的事?” 她满面通红、情绪激昂地说道:“不,没有。当然没有,还能有什么事呢?”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原本以为还会有点别的什么事。” 她摇了摇头,原来那种烦恼的神情又出现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内政部可能会下令对奥德菲尔德太太的遗体进行解剖!” “哦,不!”哈里森护士大吃一惊,“多可怕啊!” “您认为那样会引发一些令人遗憾的事吗?” “我认为简直会糟糕透顶!想想之后的议论吧!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医生来说多可怕呀,简直是太可怕了。” “您不认为那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说:“如果他是无辜的……这么做就可以证明他的清白了。” 他停了下来,看着这个想法在哈里森护士的头脑里渐渐生根,看到她困惑地皱起眉头,很快面容又舒展开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 “我没想到这一点,”她简洁地答道,“当然了,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这时,他们头顶上的地板一连敲了好几下。哈里森护士跳了起来。 “是我的那位老太太,布瑞斯托小姐。她睡醒了。我得去把她伺候舒服了,等她的下午茶被送上去,我才能出去散一会儿步。没错,波洛先生,我认为您完全正确,尸体解剖就可以把这件事一劳永逸地解决掉。那将平息所有这一切,而那些针对可怜的奥德菲尔德医生的可怕谣言也将随之消散。” 她跟波洛握了握手,匆匆走出了房间。 5 赫尔克里·波洛径直走到邮局,打了一通电话到伦敦。 对方的声音里透着烦躁。 “我亲爱的波洛,你非得去搅和这种事吗?你觉得这是咱们该管的事吗?要知道,这些小村镇里的谣言通常是查来查去——结果什么屁事儿都没有。” “这起案子,”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比较特殊。” “那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你总是对的,这一点很让人讨厌。不过如果这回是白忙一场的话,我们会很不高兴的,你知道吧?” 赫尔克里·波洛暗自一笑,轻声说道:“我倒是会很高兴。”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 他挂断了电话。 波洛走进邮局,身子探过柜台,用最讨人喜欢的声调问道:“夫人,您能不能告诉我原来在奥德菲尔德医生家干活儿的女佣——叫比阿特丽斯——现在住在哪儿?” “比阿特丽斯·金吗?她后来又换了两个地方。现在她在堤岸那边玛累太太家干活呢。” 波洛向她道了谢,买了两张明信片、一本邮票册和一件当地产的陶器。买东西的过程中,他设法提起已故的奥德菲尔德太太之死的话题,并马上发现那位邮局工作人员的脸上隐隐闪过一丝诡异的表情。 “死得很突然,不是吗?您想必也听说过那事引发的不少闲话吧?” 她的双眼闪现出一丝感兴趣的光芒,问道:“您也许就是为了这事去找比阿特丽斯·金的?我们都觉得她突然那样被辞退有点古怪。有人认为她知道点什么事——也许她真的知道点什么。她曾经暗示过一些事情。” 比阿特丽斯·金是个患有腺样体肥大的矮个儿姑娘,看上去有点狡猾。她表面上表现得又呆又笨,但她的眼神比举止精明得多,这就让人有些指望。然而,似乎很难从比阿特丽斯的嘴里套出什么来。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什么也不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也不是我能乱讲的……我不知道您说我偷听了大夫和孟克利夫小姐的谈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是那种爱偷听的人,您没权利这么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波洛说道:“那你听说过用砒霜下毒的事吗?” 姑娘那张死板的面孔上倏然闪现出一丝鬼鬼祟祟的兴奋。 她说道:“原来那个药瓶里放的是那个啊?” “什么药瓶?” 比阿特丽斯说道:“孟克利夫小姐给太太配药用的瓶子。可那个护士很不放心——我看得出来。她还尝了尝,闻了闻,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全倒进了下水道,又打开水龙头重新灌满了清水。反正那药水跟清水一样都没颜色。还有一次孟克利夫小姐给女主人端了一壶茶,护士又端下楼去重新沏了一遍——她说刚才那壶没用开水沏,可是我亲眼看到,明明是用开水沏的!当时我还以为这不过是护士们那种大惊小怪的作风——但是我闹不明白,没准儿还有别的鬼名堂吧。” 波洛点了点头,问道:“比阿特丽斯,你喜不喜欢孟克利夫小姐?” “我根本不在意她……她对人有点爱搭不理的。当然,我一向知道她对大夫挺有意思的。看她望着大夫的眼神就全都明白了。” 波洛又点了点头,然后就返回了下榻的旅馆。 他在那里对乔治做了些明确的指示。 6 内政部分析师阿伦·加西亚医生搓着双手,朝赫尔克里·波洛眨了眨眼,说道:“好吧,我猜这个结果合您的心意了吧,波洛先生?一向正确的先生?” 波洛说道:“太感谢您了。” “是什么促使您调查此事的?流言蜚语吗?” “正如您所说的——人言可畏啊。” 第二天,波洛又乘火车前往“拉夫堡市场”。 “拉夫堡市场”里就像蜂窝一样嗡嗡不休。掘墓开棺开始以后,嗡嗡声略有减轻。 之后尸体解剖的结果泄露了出来,人们的激动情绪达到了顶点。 波洛在旅店里待了大约一个小时,吃完一顿牛排配腰子布丁的丰盛午餐,佐以啤酒。这时有人传话说有位女士要见他。 是哈里森护士。她脸色苍白,样子憔悴。 她径直来到波洛面前。 “是真的吗?确实是那样吗,波洛先生?” 他温柔地请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是的。发现了远远超过致死量的砒霜。” 哈里森护士哭着说道:“我从没想过……我一点也没想到……”说着就哭了起来。 波洛轻声说道:“要知道,真相早晚会暴露的。” 她已泣不成声。 “他会被绞死吗?” 波洛说:“还有很多情况需要进一步查证,时机、毒药来源、下毒的途径,等等。” “可是,波洛先生,假如他跟这事完全无关呢?一点关系也没有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波洛耸了耸肩,“那会宣判他无罪。” 哈里森护士慢慢地说道:“有件事……有件事我想我本该早点告诉您的……可我原以为那真的无关紧要,只是有点古怪罢了。” “我早就知道肯定还有别的事。”波洛说道,“你最好现在就告诉我。”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一天我下楼到药房里找点东西,简·孟克利夫正在那里做一件相当……古怪的事。” “什么事?” “说来也无聊得很。她只是在往自己的粉盒里装东西——一只粉红色的珐琅粉盒……” “继续。” “可她并不是在往里面装粉——我指的是扑脸用的香粉。她在一点点把毒药柜里的一个瓶子里的什么东西往粉盒里倒。她看到我以后大吃一惊,立刻合上粉盒,把它塞进了手提包。又匆匆把那个瓶子放进柜子里,好不让我看见那是什么药。我敢说这说明不了什么……可现在我知道了奥德菲尔德太太真是中毒而死的……”她哭了起来。 波洛说道:“原谅我失陪一下。” 他走出去给伯克郡警察局的格雷警佐打了个电话。 赫尔克里·波洛走了回来,跟哈里森护士一道默默坐着。 波洛仿佛看到一个红发姑娘的脸,听到她清晰而坚定的声音——“我不赞成。”简·孟克利夫不想做尸体解剖,她还说出了一个很有道理的理由,但是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一个能干的姑娘……高效……果敢,爱上了一个被他那总在不停抱怨的重病老婆缠住了的男人。那个女人可能会轻轻松松地活上很多年,因为在哈里森护士看来,她压根儿没得什么严重的病。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哈里森护士问道:“您在想什么呢?” 波洛答道:“人生的遗憾……” 哈里森护士说道:“我坚信他毫不知情。” 波洛说道:“不错,我也敢肯定他并不知情。” 门开了,格雷警佐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用一条丝帕包着。格雷警佐解开手帕,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下。那是个鲜艳的、粉红色的珐琅粉盒。 哈里森护士说道:“我看到的就是这个。” 格雷警佐说道:“是在孟克利夫小姐书桌抽屉的最里面找到的,包在一条手帕里。虽然我看得出来上面没有指纹,不过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他用手帕包住手,按了一下弹簧,粉盒就弹开了。格雷说道:“这东西可不是扑脸用的香粉。” 他用一根手指头蘸了一点儿,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尝了尝。 “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波洛说道:“白色砒霜是没有什么味道的。” 格雷说道:“我这就把它送去化验。”他望着哈里森护士问道,“你能发誓就是眼前的这只粉盒吗?” “是的,我敢肯定。这就是奥德菲尔德太太去世前一周我在药房看见孟克利夫小姐拿着的那只粉盒。” 格雷警佐叹了口气。他望着波洛,点了点头。波洛按下了铃。 “请叫我的男仆进来。” 乔治,那位完美无缺、谨慎低调的仆人走了进来,带着探寻的目光望着他的主人。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哈里森小姐,您刚才指认说这只粉盒就是您在一年多以前见到的孟克利夫小姐拿着的那只。那么,如果您知道眼前这只粉盒其实是伍尔沃兹商店几周前才卖出去的,而且这种图案和颜色的产品是三个月前才开始生产的,您会不会感到吃惊呢?” 哈里森护士呆若木鸡,她那双深色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瞪着波洛。 波洛问道:“你以前见过这只粉盒吗,乔治?” 乔治走过来。 “见过,先生。我亲眼看到这位女士,哈里森护士,于本月十八日,星期五,在伍尔沃兹商店买下了它。按照您的吩咐,不管这位女士到哪儿,我都在后面跟着她。在我刚才提到的那一天,她乘公共汽车到达宁顿,买下了这个粉盒,回了家。当天晚些时候,她去到孟克利夫小姐住的地方。按照您的吩咐,我事先就藏在那里了。我看到她走进孟克利夫小姐的卧室,把那只粉盒藏进了书桌抽屉的最里面。我从门缝里看得很清楚。然后她就离开了那栋房子,以为谁也没看见她。我需要说明的是,这个村子里没人锁门,而且当时天已经黑了。” 波洛用严厉的、恶狠狠的语气质问哈里森护士。 “你能解释一下这些事吗,哈里森护士?我想你不能。这只粉盒从伍尔沃兹商店售出的时候里面没有砒霜,但从孟克利夫小姐家里拿出来时却有了。”他又柔声加上一句,“手上总留着些砒霜是很不好的。” 哈里森护士用双手捂住脸,用低沉而绝望的声音说道:“没错……就是这样的……是我杀了她。我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为……我就是疯了!” 7 简·孟克利夫小姐说道:“我必须请您原谅,波洛先生。我生过您的气——气极了。在我看来您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波洛微笑着说:“一开始我必须那样。就像传说里勒拿的九头蛇海德拉,你每砍掉它的一个头,马上就会在原处长出两个来。因此,从谣言入手调查,谣言一定会再一次滋生、蔓延。但是你要清楚,我的任务——就像与我同名的赫拉克勒斯做的那样——是找到最初的那个,那个源头。是谁开始散布那些谣言的?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谣言最初的发起者是哈里森护士。我去见她。她看上去是一个很好的女人——聪明而富有同情心。可她几乎马上就犯了一个糟糕的错误——她向我复述了一段她偷听到的你跟医生的对话,可你要知道,那段对话完全不对头。从心理学上讲这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假使你和医生合谋杀害奥德菲尔德太太,你们俩都足够聪明,头脑也足够冷静,那么肯定不会敞着房门说那样的话,那样很容易被上下楼梯的人和厨房里的人听到。再者,那些据她说是你说过的话,和你的性格特点根本不符。更像是年纪更大一些、另外一种类型的女人说的话。那些话更像是哈里森护士想象的她本人在那种情况下会说出来的话。 “到了那一刻,我就认定这起案子十分简单。我意识到哈里森护士是个年纪不太大、相貌也还端庄的女人,她跟奥德菲尔德医生朝夕相处了近三年光景,医生一直很喜欢她,对她的圆融得体和善解人意十分感激。她产生了这样一个印象:如果奥德菲尔德太太死了,医生或许会娶她。没想到的是,奥德菲尔德太太死后,她发现奥德菲尔德医生爱的是你。这样一来,在愤怒和嫉妒的驱使下,她开始散布奥德菲尔德医生毒死了妻子的谣言。 “这是我对案情最初的估计。这是一起嫉妒的女人造谣中伤的案件。但是那句老话‘无风不起浪’却让我不断地深思。我怀疑哈里森护士所做的不仅仅是散布谣言。她说的一些事很奇怪。她告诉我说奥德菲尔德太太的病情大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痛苦。可是医生本人却对他太太的病痛毫不怀疑。他太太最终去世,他也没有感到惊讶。在太太去世前不久,他还请来另外一位医生,那位医生也认为她病情危重。我试探性地提出开棺验尸——哈里森护士一开始被这个想法吓得半死。接着几乎是立刻,嫉妒和怨恨一下子控制了她。让他们发现砒霜好了,反正又不会怀疑到她身上。这事只会让医生和简·孟克利夫遭殃。 “要抓住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哈里森护士自己弄巧成拙。如果简·孟克利夫有任何可能逃脱嫌疑,我猜想哈里森护士会不遗余力地让她陷进去。我给了我那位可靠的乔治一些指示——她从没见过他,而且他是个最不起眼的人。乔治紧紧地盯住了她。就这样,一切圆满结束了。” 简·孟克利夫说道:“您真是太了不起了。” 奥德菲尔德医生也附和道:“是啊,真的。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我简直是个有眼无珠的傻瓜!” 波洛好奇地问道:“您也什么都没发觉吗,小姐?” 简·孟克利夫缓缓地说道:“我一直都担心得要命。要知道,毒品柜里的砒霜对不上数……” 奥德菲尔德惊呼道:“简!你不会以为是我……” “不,不!我没有怀疑过你。我当时怀疑的是奥德菲尔德太太不知怎么弄走了一些,然后偷偷服用好让自己病得更重些,获得更多的同情,可她无意间服过量了。我担心一旦进行尸体解剖,查出了砒霜,他们绝对不会考虑这种可能,会立刻得出结论是你干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提起砒霜遗失的事。我甚至还篡改了毒品登记簿!不过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哈里森护士。” 奥德菲尔德说道:“我也一样。她看上去那么温柔贤淑,就像圣母玛丽亚一样。” 波洛感伤地说道:“是啊,她原本可能成为一位贤妻良母的……只是她的感情太过强烈,她无法控制。”他叹了口气,一再小声嘟囔着“真遗憾”。 接着他冲那个神情幸福的中年男子和坐在他对面的满怀热情的姑娘微微一笑,心里想道:这两个人总算摆脱阴影,回到了灿烂的阳光下……而我——我也完成了赫拉克勒斯的第二桩丰功伟绩。 第三章 阿卡迪亚的牝鹿 第三章 阿卡迪亚的牝鹿[1] 1 赫尔克里·波洛使劲儿跺着双脚想暖和一下。他冲着手掌哈气,雪花在他唇髭的末梢融化成水,滴了下来。 [1]前两项任务都没能难住赫拉克勒斯,欧律斯透斯和赫拉决定换个方式,不再让他去杀猛兽,而是安排他去捉刻律涅牝鹿,这就是赫拉克勒斯的第三项任务。刻律涅牝鹿生活在古希腊的凯里尼亚,是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圣物,它金角铜蹄,跑起来比飞出去的箭矢还快,赫拉克勒斯只能看到一道金光一闪而过。他追着它跑过希腊、伊斯特拉半岛、色雷斯,以及北方乐土的土地,历时一年。有说法是赫拉克勒斯趁其睡着时设陷阱,用网捕到了它。有说法是赫拉克勒斯去神庙找到阿尔忒弥斯,后者愿意去找欧律斯透斯,就说已经完成了这项任务。另有说法是赫拉克勒斯将一支箭放到鹿的两条前腿之间,使其无法挪步,从而捕捉。 赫拉克勒斯捉到鹿之后遇见了阿尔忒弥斯和她的哥哥阿波罗,他向二神忏悔,表明这是他的修行的一部分,拿去给欧律斯透斯看过之后就会还回来,阿尔忒弥斯原谅了他。欧律斯透斯安排这个任务就是为了让赫拉克勒斯激怒阿尔忒弥斯,赫拉克勒斯送来神鹿后他又表示要拿去展览。赫拉克勒斯提出条件,让欧律斯透斯自己出城来取。欧律斯透斯走出城门,赫拉克勒斯就放了神鹿,奔跑如飞的神鹿马上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阿加莎基于传说修改了这一章的章名,阿卡迪亚在古希腊历史中位于伯罗奔尼撒中部,在希腊神话中是农牧神潘的故乡。现代艺术中多将阿卡迪亚描绘成一个与世无争、民风淳朴的地方,慢慢地,阿卡迪亚这个词也发展出了“世外桃源”、“田园牧歌式的”等含义。 有人敲了敲门,随即进来一名客房女仆。她是个呼吸平缓、体格健壮的乡下姑娘,充满好奇地盯着赫尔克里·波洛。可能她这辈子还从没见过一位像他这样的客人呢。 她问道:“是您打了铃吗?” “是的,请给我生上火,好吗?” 她走了出去,很快就拿来了报纸和木柴,跪在那个维多利亚式的壁炉前生起火来。 赫尔克里·波洛还在跺着脚,甩动胳膊,朝冻僵的手指哈气。 他有点恼火,因为他的车——一辆昂贵的“麦萨罗·格拉兹”牌汽车——行驶起来没有他期望得那么完美。他的私人司机、一位享受着可观薪水的小伙子,也没能把问题解决。那辆车在一条岔路上抛锚了,离得最近的房子也有一英里半远,这时天又下起了雪。赫尔克里·波洛被迫穿着他平时穿的那双锃亮的漆皮鞋走了一英里半的路,来到位于河边的哈特利·迪思村——这个村子在夏天时是一派活泼的景象,冬天却死气沉沉。黑天鹅旅店的老板看到有顾客光顾也颇感诧异,他费尽口舌劝说来客去当地的汽车修理站租一辆车继续赶路。 赫尔克里·波洛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这不符合他那拉丁人的节俭习性。租一辆车?他已经有一辆车了——一辆大轿车,昂贵得很。要赶路回城,他非得乘那辆车不可,绝不乘别的车。另外,就算汽车很快就能修好,他也不想在这大雪天里急着赶路,而想等到明天早晨再走。他想要一间客房,一团温暖的炉火,还要一顿晚餐。店老板叹着气把他领进一间客房,派女仆去生起炉火,然后便退下去跟他妻子商量筹备晚餐的事。 一小时以后,赫尔克里·波洛把脚伸向那团温暖舒适的炉火,对刚刚吃完的晚餐表现出宽宏大量的胸怀。说实在的,牛排太硬了,还净是脆骨;甘蓝不新鲜还煮老了,水渍渍的;马铃薯的芯硬得像石头;随后上的煮苹果和蛋奶糕也乏善可陈。奶酪硬邦邦的,饼干倒软绵绵的。不管怎么样,赫尔克里·波洛安详地望着跳动的火焰,品尝着那杯可勉强称为咖啡的泥汤,心里想着:吃饱喝足了总比饿着肚子强,而且经历了穿着漆皮鞋在雪地里的艰难跋涉后,此刻坐在壁炉前烤火,简直就是进了天堂! 有人敲门,接着那名客房女仆进来了。 “对不起,先生,汽车修理站的那个人想见见您。” 赫尔克里·波洛和蔼地说道:“那就让他上来吧。” 姑娘咯咯笑着退了出去。波洛宽容地想,这个姑娘对他的描述想必能为她和她的朋友在接下来的冬日里增添不少的乐趣。 又有人敲门,是与之前不同的敲门声。波洛喊道:“进来。” 他欣赏地望着刚刚进来的小伙子,后者站在那儿,看起来很不自在,手里拧着自己的便帽。 波洛心想,这可真是他所见过的最英俊的人类范本之一了,一位外表宛如希腊神祇的单纯小伙子。 小伙子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先生,您那辆车已经被拖到修理站了。我们已经找到了毛病,用一个小时左右就能修好。” 波洛问道:“出了什么毛病啊?” 小伙子热情地讲起一堆技术细节。波洛轻轻点着头,可是并没在听。他醉心于欣赏那完美的体形。想想如今到处都是些假装正经的獐头鼠目之辈,他暗自赞叹道:没错,就像是一位希腊神祇——一个阿卡迪亚的年轻牧羊人。 小伙子蓦地停了下来。赫尔克里·波洛挤了挤眉毛。刚才他被对方的俊美所折服,此刻他重拾平日的理性,抬起头,好奇地眯起了眼睛。 “我明白。对,我明白。”他顿了顿,又说道,“您刚才讲的情况,我那位司机已经跟我说过了。” 小伙子脸红了,手指紧张不安地抓着便帽,结结巴巴地说:“是的……呃……是的,先生,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继续温和地说道:“可您还是想亲自来跟我说一说,对吗?” “呃……是的,先生,我想我还是亲自来一趟比较好。” 波洛说道:“那您可真是太认真负责了。谢谢您。” 最后那句话里送客的意思虽然委婉但很清楚,不过他觉得对方并不打算走。他猜对了。小伙子站在那儿没动。 他的手指痉挛,揉搓着那顶花呢便帽,用更低沉而害羞的声音说道:“呃……容我问一句,先生。是这样的吧,您是那位有名的侦探——您是赫尔克里·帕瑞特先生对吧? ”他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波洛说道:“没错。” 小伙子脸上泛起绯红,说道:“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介绍您的文章。” “是吗?” 现在小伙子已是满脸通红,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痛苦和恳求。 赫尔克里·波洛帮了他一下,他柔声问道:“怎么了?您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我想您会认为我太冒失了,先生。但是您碰巧来到这里……嗯,对我来说是绝对不能错过的好机会。我看过不少关于您和您那些高明的事迹的报道。无论如何,我想,不如就问问您吧。问一问也没什么坏处,是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说道:“您有事要我帮忙?” 他点了点头,用沙哑而害羞的声音说道:“是……是有关一位年轻姑娘的事。您……您能不能帮我找到她?” “找到她?这么说……她不见了?” “是的,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坐直了身子,尖锐地说道:“的确,我也许可以帮到你。可是你该找的人是警察啊。这是他们的职责,而且他们比我更有办法。” 小伙子活动了一下双脚,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不能那么做,先生。不是那种事情。这么说吧,这件事比较离奇。” 赫尔克里·波洛注视他片刻,然后指着一把椅子说:“好吧,那就坐下来谈谈吧——您叫什么名字?” “威廉姆森,先生,泰德·威廉姆森。” “坐下吧,泰德。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谢您,先生。”小伙子往前拉了拉椅子,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边上,两眼依旧像小狗那样流露出乞求的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柔声道:“说吧。” 泰德·威廉姆森深吸了一口气。 “嗯,您看,先生,是这么一回事。我只见过她一次。我不知道她的真名实姓,也不了解她的任何情况。我寄给她的信也给退回来了,所有这一切都太离奇了。” “从头说起,”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别着急。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好的,先生。您知道草坪别墅吗,先生,就是过桥以后,河边上的那幢大房子?” “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产业。每年夏天他都在那儿过周末、办聚会——办了不少的聚会,都成规律了。每次都有许多女演员之类的人参加。嗯,去年六月,他家里那台收音机出了毛病,叫我去修理。” 波洛点了点头。 “我就去了。爵士带着客人们到河边游玩去了,厨师出门了,男仆也跟着去伺候午餐、准备饮料什么的。房子里只有那个姑娘——她是一位女客人的女仆。她开门让我进去,带我到放收音机的地方。我修理的时候她就一直待在旁边。我们就聊了起来……她叫妮塔,她是这么跟我说的,是一个到那里做客的俄罗斯舞蹈演员的女仆。” “她是哪国人,英国人吗?” “不是,先生。我觉得她像是法国人,口音有点怪,不过英语讲得还不赖。她……她挺友好的,过了一会儿,我问她那天晚上能不能出来一起去看电影,可她说她的女主人可能要她伺候。不过接着她又说下午稍早的时候倒是可以出来一下,因为那些老爷太太要晚些时候才从河边回来。总而言之,那天我没请假就在外面待了一下午,还为这事差点儿被解雇。我们俩就沿着河边散步。” 他停了下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眼神迷蒙。 波洛轻声问道:“她很漂亮,是吧?” “她可以说是您所见过的最美的人。她的头发金光闪闪,飘起来就像金色的翅膀;她走起路来是那种蹦蹦跳跳的轻快样子。我……我……嗯……我立刻就爱上了她,先生。我不是说着玩儿的,先生。” 波洛点点头。小伙子接着说道:“她说她的女主人过两周还会再来,我们约好了到时候再见。”他停了一下,“可她却没来。我在她说好的地方等她,可一直不见她的人影,后来我壮着胆子到那幢房子去找她。人家说,那位俄国太太倒是在那里,她的女仆也在。他们就把她叫了出来,可是她一出来,哎呀,那根本不是妮塔!而是一个样子狡猾的黑黑的姑娘——简直差远了。他们管她叫玛丽。‘你找我吗?’她皮笑肉不笑地问我。她想必看出我大吃一惊。我问她是不是那位俄国太太的女仆,我说她不是我先前见过的那一位,她就笑了,说先前那个女仆突然被辞退了。‘辞退了?’我问,‘为什么啊?’她耸耸肩,摊开两手。‘我怎么知道?’她说,‘我当时又不在。’ “嗯,先生,我大吃一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可是后来,我又鼓起勇气去找那个玛丽,请她帮我弄到妮塔的地址。我没让她知道其实我连妮塔姓什么都不知道。我答应她如果她办到了,就送她一样礼物——她是那种不会白给你帮忙的人。后来,她真给我弄到了,是一个伦敦北部的地址。于是我就给妮塔写了封信寄去,可信没多久就被退回来了——是邮局退回来的,上面草草地写着‘查无此人’。” 泰德·威廉姆森停了下来,那双宁静的深蓝色眼睛望着波洛,他又接着说道:“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吧,先生?这不是警察能管的事。可我想找到她。我不知道该从何着手。如果……如果您能帮我找到她,”他的脸更红了,“我……我存了点儿钱。我能付给您五英镑……十英镑也行。” 波洛轻声说道:“我们暂且不谈钱的事情。首先考虑下这一点——那个姑娘,妮塔,她知道您的姓名和工作地点吗?” “知道,先生。” “如果她想的话,是能跟您联系上的,对吧?” 泰德慢慢地说道:“是的,先生。” “那您不觉得……也许——” 泰德·威廉姆森打断了他。“您的意思是,先生,我爱上了她,可她并不爱我,是不是?也许是这样的……但是她喜欢我——她真的喜欢我,她不只是闹着玩儿的……其实我一直在想,先生,这一切可能都是因为某种原因。您明白的,先生,她整天跟那么一群人混在一起。没准儿她遇上了点儿麻烦,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您是说她可能怀了孩子吗?是您的孩子吗?” “不是我的,先生,”泰德脸红了,“我们之间没有不正当的关系。” 波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小声说道:“如果真像您想的那样,您还要找她吗?” 泰德·威廉姆森又变得满脸通红,说道:“是的,我还要找她,这是肯定的!如果她愿意的话,我想跟她结婚。我不在乎她处于什么样的困境!只要您能试着帮我找到她,可以吗,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头发像金色的翅膀。’嗯,我想这倒像是赫拉克勒斯的第三桩丰功伟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发生在阿卡迪亚……” 2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泰德·威廉姆森费了很大力气在纸上写出来的名字和地址: 上兰富街十七号十五室,瓦莱塔小姐 他很想知道在这个地址能否查出点什么来,不过他对此不抱希望。但这是泰德能提供给他的唯一线索了。 上兰富街十七号在一条肮脏却还算体面的街道上。波洛敲门后,一个睁不开眼睛的矮胖女人开了门。 “瓦莱塔小姐在吗?” “她啊,早就走了。” 门正要关上时波洛连忙朝门里迈了一步。 “也许您能给我她现在的住址?” “我不知道。她没留下地址。”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去年夏天。” “您能不能告诉我具体时间?” 波洛右手捻着两枚半克朗的硬币,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咔嗒声。那个眼睛睁不开的女人的态度神奇地柔和了起来,变得异常和蔼可亲了。 “哦,我当然愿意帮助您,先生。让我想想看啊。八月,不对,还要早些……七月——没错,一定是七月。大概是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她走得很匆忙。回意大利去了,我想是的。” “这么说她是意大利人?” “没错,先生。” “她有一阵子给一位俄国舞蹈演员做女仆,对不对?” “没错。萨慕琳娜女士还是什么的。她在泰斯比安剧院跳芭利,大家都对她着了魔。她是一位大明星 。” 波洛说道:“您知道瓦莱塔小姐后来为什么不干了吗?” 那个女人犹豫一下,说道:“这可说不好,真的。” “她是被解雇的,对不对?” “嗯……我想可能是吵架了吧!不过要知道,瓦莱塔小姐是不会提起这件事的。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跟人说事的人。但她被这事气疯了。她脾气很凶——十足的爱大利人——她那双黑眼睛总爱瞅来瞅去的,活像要捅你一刀子似的。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可不敢招惹她!” “您真的不知道瓦莱塔小姐现在的住址吗?” 那两枚半克朗硬币又鼓舞人心地咔嗒作响了起来。 回答倒是真情实意的。 “我真希望我知道才好,先生。我太乐意告诉您啦,可是——她匆匆忙忙走了,没留下地址,就是这么回事!” 波洛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3 安布罗斯·万德尔终于不再热情地介绍即将上演的芭蕾舞剧的舞台布景,轻轻松松地提供了不少信息。 “桑德菲尔德?乔治·桑德菲尔德?下流东西!金钱滚滚进入他的腰包,可大家都说他是个骗子。一匹黑马!跟一位舞蹈演员有染?当然了,亲爱的,他跟卡特琳娜打得火热。卡特琳娜·萨慕申卡。您一定看过她的表演吧?哦,老天——真是绝妙。美妙的技艺。《图翁内拉的天鹅》 ——您一定看过这出戏吧?是我设计的布景!还有德彪西,要么就是曼宁的那出戏,《林中小鹿》 ,她跟麦克·诺夫金跳双人舞。诺夫金跳得太棒了,是不是?” “她是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朋友吗?” “是的,她常跟他到河边他的别墅去度周末。我相信他办过许多非凡的聚会。” “亲爱的朋友,您能不能介绍我跟萨慕申卡小姐认识?” “可她现在不在这儿了,老兄,她突然到巴黎或是什么别的地方去了。知道吗,据说她是个布尔什维克间谍什么的——我本人倒不信这种话,可您知道人们都喜欢这么瞎传。卡特琳娜总是装作自己是个白俄人——她父亲是位亲王或是大公爵——都是老一套!这样可以更受人欢迎嘛。”万德尔停了下来,接着又回到他本人感兴趣的话题上,“就像我刚刚讲的,想要把握《拔示巴》 这部剧的神韵,你必须得沉浸到闪米特人 的传统里去,我是这样来表现的——” 他兴高采烈地继续讲了下去。 4 赫尔克里·波洛设法安排了同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的会面,但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这位被安布罗斯·万德尔称为“黑马”的乔治爵士显得有点不自在。他身材矮小粗壮,有一头粗硬的深色头发,脖子上有一圈肥肉。 他说道:“嗯,波洛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呢?呃……我想咱们以前没见过面吧?” “是的,没见过面。” “哦?那是什么事呢?我承认我还真有点好奇。” “哦,很简单,我想向您打听点事。” 对方不自在地笑了笑。 “是要我提供点内部消息吗,嗯?没想到您对金融也感兴趣。” “不是商场上的事,是想打听某位女士的情况。” “哦,一个女人。”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朝后靠在扶手椅背上。他似乎不那么紧张了,语气也轻松自在了许多。 波洛说道:“我想您认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小姐吧?” 桑德菲尔德笑了。 “认识,一个迷人的尤物。可惜她离开伦敦了。” “她为什么离开伦敦?” “亲爱的老兄,这我可不大知道。我想是跟经纪人闹翻了吧。要知道她有点喜怒无常——纯粹是那种俄罗斯人的脾气。抱歉我没法帮到您,而且我也完全不知道她目前在哪儿。我没和她保持联系。” 他站了起来,话音里带着送客的意思。 波洛说道:“我急着要找的不是萨慕申卡小姐。” “是吗?” “是的,我是想打听一下她的女仆。” “她的女仆?”桑德菲尔德瞪着波洛反问道。 波洛说道:“您也许还记得她的女仆吧?” 桑德菲尔德又显得很不自在了,他局促不安地说:“老天爷,不记得了,我怎么会记得呢?当然,我记得她倒是有过一个……我得说,是个坏丫头,鬼鬼祟祟,到处乱打听。我要是您的话,那个丫头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她就是个天生爱说谎的丫头。” 波洛轻声说道:“这么说来,您还是比较了解她的了?” 桑德菲尔德连忙说道:“只是有那么点印象,仅此而已……连她的名字也不大记得了。让我想想看,好像是叫玛丽还是别的什么——不行,恐怕我没法帮您找到她。抱歉。” 波洛轻声说道:“我已经从泰斯比安剧院打听到她名叫玛丽·海林——还有她的地址。可是乔治爵士,我现在说的是在玛丽·海林之前伺候萨慕申卡小姐的那个女仆。我说的是妮塔·瓦莱塔。” 桑德菲尔德瞪着眼睛,说道:“我完全不记得这个人。我就记得那个叫玛丽的,一个贼眉鼠眼的黝黑丫头。” 波洛说道:“我说的那个姑娘去年六月在您的草坪别墅。” 桑德菲尔德生气地说:“好吧,我只能说我不记得她了。我也不记得当时卡特琳娜带来过一个女仆。我想您大概弄错了。” 赫尔克里摇了摇头,他不认为自己弄错了。 5 玛丽·海林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飞快地扫了波洛一眼,又迅速移开。她的语气很平稳。“先生,我很清楚地记得萨慕申卡小姐是去年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雇用我的。她原来的那个女仆突然离开了。” “你知道那个女仆为什么离开了吗?” “她走得……很突然——我就知道这些了!可能是因为病了之类的原因。小姐没有提起过。” 波洛说道:“你认为你那位女主人容易相处吗?” 姑娘耸了耸肩,说:“她情绪很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候她情绪低落,不说话也不吃东西。有时候又高兴得发疯。那些舞蹈家都是这样的,喜怒无常。” “乔治爵士呢?” 姑娘警觉地抬起头来,眼神中带着一种令人讨厌的意味,说道:“哦,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吗?您想知道他的事吗?其实您真正想打听的就是他吧?方才提到那个女仆只是个借口,对不对?哼,乔治爵士,我可以告诉您许多关于他的有意思的事情。我可以告诉您——” 波洛打断了她的话:“没这个必要了。” 她瞪着他,大张着嘴,两眼流露出生气而失望的神情。 6 “我总是说您什么都知道,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赫尔克里·波洛用最恭维的语调小声说道。 他暗自想,他的这第三件赫拉克勒斯式的任务居然需要跑这么多腿、见那么多人,远远超乎想象。这桩寻找失踪女仆的小事是他所接办过的耗时最长,也最为困难的案件。每条线索都是一经核查就断了,最后毫无结果。 今晚,这个案件又把他带到了巴黎的萨莫瓦尔餐厅,老板亚历克西斯·巴弗鲁维奇伯爵自诩了解文艺界发生的每件事。 眼下他正自鸣得意地点了点头,说:“没错,没错,我知道——我一向什么都知道。你问我她到哪儿去了,那个娇小的萨慕申卡,那个优美的舞蹈演员?哦,她可真是个人物,那个小不点儿。”他将手指按在唇边,“火热而不羁!她本来应当很有前途——本可以成为她那一代人里的首席芭蕾舞蹈家,可是忽然间一切都结束了。她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到世界尽头去了——很快,唉!用不了多久,大家就会忘掉她了。” “那她如今在哪儿呢?”波洛问道。 “在瑞士。在阿尔卑斯山的瓦格瑞。那些干咳不止和日渐消瘦的人都去那里 。她会死的,没错,会死的!她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天性,她肯定会死掉的。” 波洛咳嗽一声,打断了对方那不祥的谶语。他只想得到信息。 “您也许凑巧记得她有个女仆?一个叫妮塔·瓦莱塔的女仆?” “瓦莱塔?瓦莱塔?我记得有一次见过一个女仆——在火车站,我正送卡特琳娜去伦敦。她好像是个从比萨来的意大利人?没错,我敢肯定她是个从比萨来的意大利人。” 赫尔克里呻吟了一声。 “这么一来,”他说道,“我还得去一趟比萨了。” 7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比萨的公墓里,低头望着一座坟墓。 就是这里,他的寻访之旅到达了终点——在这处卑微的土堆下面,安息着一位曾经给别人带来了欢乐的姑娘。她曾令一位单纯的英国修车工怦然心动、朝思暮想。 对那段突如其来的不寻常的恋情来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吧。现在这个姑娘将永远活在那个年轻人的记忆里,永远是六月的一个下午那令人心醉的几个小时里的样子。再也不用面对不同国籍、不同标准引起的摩擦,再也不会有幻想破灭的痛苦。 赫尔克里·波洛伤感地摇了摇头。他回想起自己跟瓦莱塔家人的谈话。那位长着乡下人面孔的宽脸母亲,那位正直而极度悲伤的父亲,那个一头黑发、倔强的妹妹。 “很突然,先生,非常突然。虽然这些年来她时不时觉得肚子疼……大夫没给我们别的选择,他说必须立刻做阑尾炎手术,接着就把她带去了医院……呜……呜……麻醉以后她就再也没醒过来。” 这位母亲抽泣着,喃喃道:“卞卡是个那么聪明的姑娘。年纪轻轻的就死了,真叫人难过……” 赫尔克里在心里回味着这句话: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这就是他得给那个小伙子——那个充满信任地向他求助的小伙子——带回去的消息。 “你和她没有缘分,我的朋友,她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他的寻访到此结束了——斜塔的轮廓映在天边,春天里的第一批花朵绽放出浓淡不一的白色,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勃勃生机和快乐生活。 是不是春天的活力和激情让他如此反感,从而不情愿接受这个结局呢?也许是别的什么事?波洛的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一段话、一个措辞、一个姓名?整件事结束得过于干脆了,情节过于丝丝入扣了?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他得再做一次旅行,消除任何可能的疑问。他得去阿尔卑斯山的瓦格瑞一趟。 8 这里,他想到,可真是世界的尽头了。皑皑的白雪,零星散布的茅舍和小屋,每间屋子里都住着一个正在垂死挣扎、动弹不得的人。 他终于来到了卡特琳娜·萨慕申卡面前。他见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深陷的面颊上带着明显的红晕,细长而骨瘦如柴的双手伸在被子外面,波洛脑海深处的一段记忆被触动了。他一直没能记住她的名字,但曾经看过她的舞蹈——她那高超的艺术曾使他着迷而深陷其中,反而忘了艺术本身。 他记得麦克·诺夫金演的猎人,在安布罗斯·万德尔设计的惊人而梦幻的森林里旋转跳跃。他记得那只飞奔着的可爱小鹿——一个长着犄角和闪闪发光的铜蹄的金发尤物,永远在让人追逐,永远让人渴望占有。他记得她最后被箭射中,受了伤,倒下了。麦克·诺夫金迷茫地站在那里,怀中抱着被杀死的小鹿。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略带好奇地望着他,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吧?您找我有什么事?” 赫尔克里·波洛朝她微微一鞠躬,说道:“首先,小姐,我要感谢您。您的表演曾让我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她淡然一笑。 “可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另一件事。小姐,我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去寻找您的一个女仆,她名叫妮塔。” “妮塔?” 她瞪着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问道:“您知道……妮塔的什么事吗?” “我会跟您讲的。” 波洛讲了那天晚上他的车如何半路抛锚,讲了泰德·威廉姆森站在他面前手里拧着便帽、结结巴巴地道出他心中的爱情和痛苦。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讲完后,她说道:“这真感人——是的,真让人感动……”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道,“像是阿卡迪亚的童话故事,对不对?小姐,您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个姑娘的事吗?” 卡特琳娜·萨慕申卡叹了口气。 “我确实有过一个女仆,朱安妮塔。她长得美极了,是的,她欢乐,无忧无虑。但她的命运却和那些受神灵宠爱的人一样,年纪轻轻的就死了。” 这是波洛打算作为最终结论、无可挽回的话。现在他又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但他仍固执得不肯接受。 “她真的死了吗?” “是的,她死了。” 赫尔克里·波洛沉默了片刻,说道:“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我向乔治·桑德菲尔德爵士打听您的这位女仆的时候,他好像有点害怕,这是为什么?” 这位舞蹈演员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表情。 “如果您只是提起我的一个女仆,他会以为您说的是玛丽——朱安妮塔走后来的那个姑娘。我相信她试图拿她发现的一件丑事勒索爵士。她是个令人讨厌的姑娘,贼头贼脑的,总爱偷看别人的信件和上锁的抽屉。” 波洛喃喃道:“这样就能解释了。” 他停了一下,又追问道:“朱安妮塔姓瓦莱塔,她后来在比萨死于阑尾炎手术,对不对?” 他注意到舞蹈演员显露出不易察觉却毫无疑问的犹豫,随后她低下头,说道:“是的,是这样的。” 波洛沉思着说道:“可是——还有个小问题,她家里人在谈到她的时候都叫她卞卡而不是朱安妮塔。” 卡特琳娜耸了耸她那瘦削的肩膀,说道:“卞卡也好,朱安妮塔也好,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想也许她真正的名字叫卞卡,可她觉得朱安妮塔更浪漫些,就叫自己这个名字了。” “哦,您是这么认为的吗?”他停了一下,接着换了一种声调,说道,“对我来说,有另一种解释。” “是什么呢?” 波洛朝前探了探身子,说道:“泰德·威廉姆森见到的那个姑娘,按照他的描述,头发像金色的翅膀。” 他又将身子往前探了一点,用手指碰了碰卡特琳娜脸颊两边翘起的发卷。 “金色的翅膀还是金色的犄角,全凭您怎么看了。魔鬼或是天使,也全凭别人怎么看您!或许您两个都不是。或许这只是受伤的小鹿的犄角?” 卡特琳娜喃喃道:“受伤的小鹿……”声音发自一个失去了希望的人。 波洛说道:“泰德·威廉姆森的描述一直让我不安——那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想到了舞动着闪闪发亮的铜蹄穿过森林的您。要我告诉您我是怎么想的吗,小姐?我认为有那么一周,您没有带女仆,而是独自一人到草坪别墅去了。因为卞卡·瓦莱塔回意大利去了,而您还没雇到新的女仆。当时您已经疾病缠身。一天,其他人去河边游逛时,您没有去,而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有人按响了门铃,您就去开门,见到了——要我说说您见到了什么吗?您见到了一个小伙子,他单纯得像个孩子、英俊得宛如神祇!您为他虚构了一个姑娘——不是什么朱安妮塔,而是恩卡格妮塔 才对——您还跟他一起在阿卡迪亚般的世外桃源里漫步了几个小时……” 沉默了许久,卡特琳娜才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至少有一件事我跟您说的是实话。我告诉了您这个故事的结局,妮塔会年纪轻轻的就死去。” “不行!”赫尔克里·波洛态度大变。他用手拍了一下桌子,突然变得平庸、世俗而实际起来。 “您根本没必要这样想!您用不着去死。您可以努力活下去,换一种生活活下去,不行吗?” 她伤心而绝望地摇了摇头。“我还能有什么生活呢?” “不再是舞台生活,那是自然!但是想想看,还有另一种生活呢。得了,小姐,跟我说实话,您的父亲真是位亲王或者大公爵,或者哪怕只是位将军吗?” 她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他是列宁格勒的一个卡车司机。” “很好!那您为什么不能做一个乡村小镇汽车修理站的技工的妻子呢?你们可以生一群仙童般漂亮的孩子,他们将来没准儿也会像您那样跳起美妙的舞蹈。” 卡特琳娜屏住了呼吸。 “可是这个想法未免太令人不敢想象了!” “没那回事,”赫尔克里·波洛充满自信地说,“我相信这会实现的!” 第四章 厄律曼托斯的野猪 第四章 厄律曼托斯的野猪 注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四项任务是活捉厄律曼托斯山的野猪。厄律曼托斯山位于阿卡迪亚,曾是百兽母胎的圣地,也曾是阿尔忒弥斯的住所。这里有一头残暴的野猪,关于它的来历有各种说法,一说一旦城里的百姓触怒天神,天神就会让这头野猪下来糟蹋田地。一说野猪是阿波罗派去杀死阿佛洛狄特的情人阿多尼斯的,因为阿波罗的儿子厄律曼托斯山因偷看阿佛洛狄特洗澡而被神降罪变成瞎子。另有一个流传更为广泛的说法是这头野猪是阿瑞斯变的,因为他嫉妒阿多尼斯,于是变成野猪杀死了他。赫拉克勒斯在完成这项任务之前去求助了师父喀戎,喀戎告诉他把野猪引至积雪中,赫拉克勒斯成功将野猪带给欧律斯透斯,后者吓得躲了起来并命令赫拉克勒斯快把野猪带走,赫拉克勒斯最终把野猪扔进了海里。这次冒险途中还涉及一些故事,虽版本各不相同,但总体来说就是赫拉克勒斯解放了普罗米修斯,从而对日后产生了深远影响。 1 为了完成第三件赫拉克勒斯的任务,赫尔克里·波洛来到了瑞士,他觉得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不如借此机会游览一下至今还没去过的几处地方。 他在夏蒙尼度过了舒适的几天,又在蒙特勒消磨了一两天,接着动身前往安德玛特,这是几位朋友高度评价过的地方 。 然而安德玛特并没使他感到愉快。它坐落在山谷尽头,被云雾笼罩、冰雪覆盖的山峰围住。波洛莫名感到呼吸困难。 “我可不能待在这里。”赫尔克里·波洛心里想道。这时,他瞥见了登山缆车,决定上去看看。 缆车先上到莱阿温,接着到考鲁谢,最后抵达海拔一万英尺的罗切斯雪山。 波洛无意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心想到莱阿温看看就够了。 可他并没有估计到在人生中影响力巨大的意外因素。缆车开动后,售票员来到波洛面前查票。他查看车票后用一把样子吓人的剪票夹在车票上打了个孔,然后鞠了一躬,把票还给了波洛。与此同时,波洛感觉到有一个纸团跟车票一起被塞进了他的手中。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扬眉毛,随后不动声色地慢慢展开了纸团。纸上用铅笔匆匆写着: 这副小胡子是不可能认错的!我向您致敬,亲爱的同事。如果您愿意,能不能帮我一个大忙?您一定看过报上登载的沙里一案吧?杀人犯马拉舍有很大可能要在罗切斯雪山跟他的同伙碰面——在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当然整件事也有可能是子虚乌有——不过我们的消息来源很可靠,总会有人多嘴,对不对?所以请您留意一下,我的朋友。请跟在那儿的德鲁埃警督联系。他是个可靠的人,但他没法跟睿智的赫尔克里·波洛相比。一定要抓住马拉舍,我的朋友,这非常重要——还要生擒活捉。他不是人,而是一头疯狂的野猪,一名当今世界最凶险的杀手。我没敢冒险在安德玛特跟您说话,因为担心自己可能一直被人监视。此外,如果您看上去只是个旅客的话,行动起来也更加方便。祝狩猎成功!您的老朋友——勒曼泰。 赫尔克里若有所思地爱抚着自己的唇髭。的确,谁也不会认错赫尔克里·波洛的小胡子。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的确在报上看到过沙里案件的详细报道——巴黎的一位著名出版商被人冷酷地谋杀了。凶手身份业已查清,马拉舍,一个臭名昭著的赛马赌博团伙中的一员。他曾涉嫌多起凶杀案,但这一次他的罪行被彻底证实。他逃跑了,据信已逃离法国,欧洲各国的警察正在联手捉拿他。 现在,据说马拉舍一伙要在罗切斯雪山碰面…… 赫尔克里·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百思不得其解。因为罗切斯雪山海拔在雪线以上 ,山上有一家酒店,位于高悬在山谷之上的一道岩脊上,只能通过缆车与外界连接。酒店每年六月开始营业,但要到七八月才会有大量的游客光顾。进出这里极不方便,一个人如果被追到了那里,就等于落入了陷阱。一伙匪徒居然选择这样一个地点聚会,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但是既然勒曼泰说他的消息来源十分可靠,他很可能是对的。赫尔克里·波洛敬重瑞士警察局的这位警官,认为他是个能干而可靠的人。 一定有什么未知的因素迫使马拉舍选择了这个远离文明世界的约会地点。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捕捉一个无情的杀人凶手与愉快的假期生活可是格格不入。坐在扶手椅里开动脑筋才更符合他的风格,而不是在山岭之间捕捉一头野猪! 一头野猪——这是勒曼泰用的字眼,这可真是奇怪的巧合…… 他喃喃自语道:“难道这就是赫拉克勒斯的第四桩丰功伟绩,厄律曼托斯的野猪?” 他默默地、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同行的乘客。 在他对面,坐着一位美国游客。他的衣服、大衣和手提包的样式,他那主动又友好的态度和陶醉于窗外景色的天真表情,包括他手中的旅游指南都出卖了他,无不暴露出他是个生平第一次来欧洲旅游的美国小地方出来的人。波洛判断,一两分钟之后这人就会开口搭话,他那副急切的渴望表情不会让人弄错。 车厢另一边坐着一位看起来身份不俗的高个子男人,他头发灰白,长着一个大鹰钩鼻子,正在读一本德语书。他的手指灵活稳健,像音乐家或外科医生的手。 再远一点坐着三个同样类型的男人:罗圈腿,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粗野气质。他们正在玩纸牌。再过一会儿,他们可能会邀一个陌生人加入牌局。刚开始,那个陌生人也许会赢,可随后牌运就会逆转。 这三个人本身倒不算太异常,唯一不寻常的是他们出现的地方。 这种人你可能会在去赛马会的火车上或是一艘普通轮船上遇到,可是在一辆几乎空荡荡的缆车上——很不寻常。 车厢里还有一位乘客——一名妇女。她高高的个子,皮肤黝黑,长着一张美丽的面孔——一张曾经表情丰富的脸,眼下却冷若冰霜、面无表情。她谁也不看,一直盯着下方的山谷。 没过多久,正像波洛所料,那个美国人开口了。他说他名叫施瓦兹,这是他第一次到欧洲旅行。他说欧洲的风景简直太棒了。他对西壅古堡印象深刻,但认为巴黎作为一座名城没什么了不起的——过于夸大其词了——他去了女神游乐厅、卢浮宫和巴黎圣母院,发现那些餐馆和咖啡厅里没人会正确地演奏狂热的爵士乐。他认为香榭丽舍大街相当不错,他喜欢那里的喷泉,尤其是被灯光照亮时。 没有人在莱阿温和考鲁谢下车。很明显车厢里的乘客都要去罗切斯雪山。 施瓦兹先生解释了一下自己去那里的原因。他说自己一直希望能到高高的雪山上游览。一万英尺相当不错——他听说在那么高的地方连鸡蛋都煮不熟。 施瓦兹先生以发自真心的天真友好之情力邀车厢那边的那位高个子灰发绅士一起聊天,可是后者只从夹鼻眼镜上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接着看手上的书。 施瓦兹先生又主动向那位肤色黝黑的女士提议换一下座位——他解释说,坐在这边她可以更好地观赏美景。 也许她听不懂英语,反正不管怎样,她只是摇摇头,脑袋又往大衣的毛皮领子里缩了缩。 施瓦兹先生小声对波洛说:“一个女人独自旅行,没人为她照管行李,真的很不合适。一个女人出门旅行,需要人们多加照应。” 赫尔克里·波洛回想起自己在欧洲大陆遇见的某些美国妇女的情况,表示赞同。 施瓦兹先生叹了口气。他发现这个世界不太友好。他那双棕色的眼睛明白地表露出这一点:彼此之间多一点友好又有什么害处呢? 2 在这个远离人世或者说超脱世俗的地方受到一位穿着大礼服和漆皮鞋的经理接待,不知怎的让人觉得有点荒谬可笑。 酒店经理是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子,举止庄重,歉意连连。 刚进入旅游季节……热水设备有毛病……一切都还没进入正常运营的状态……当然,他会竭尽全力……工作人员还没到齐……面对意料之外的游客,他有些不知所措。 所有这些都是以职业化的温文尔雅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可是波洛却在文雅的表象背后捕捉到一丝强烈的不安。这个人尽管故作轻松,却很不自在,他在担心什么事。 午餐在一间可以俯瞰那深不可测的山谷的狭长房间里进行。此时仅有一名侍者,名叫古斯塔夫,他业务娴熟,动作老练又灵巧。他四下穿梭,不时给客人一些点菜和酒水方面的建议。那三个粗俗的家伙坐在一张桌边,用法语又说又笑,声音越来越大。 那个老好人约瑟夫啊!小丹尼斯怎么样啦,老兄?还记得奥特尔那匹把咱们都坑了的劣马吗? 他们兴高采烈,个性鲜明——却跟这个地方很不搭调! 那个长着漂亮面孔的女人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谁也不看一眼。 波洛在休息厅里闲坐着,经理来到他身边,偷偷对他说道:“先生,您千万别以为这家酒店经营惨淡。现在还不到旺季,七月底之前都没什么人到这里来。那位女士,先生您也许注意到了吧?她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来。她丈夫三年前登山时遇难了。真是相当悲惨的事情。他们俩的感情非常深。她总在旺季开始之前到这里来——这样安静些。算是一种凭吊缅怀吧。那位上了岁数的先生是一位著名的医生,卡尔·卢兹医生,他是从维也纳来的。他说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安静地休养。” “这里的确很宁静。”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可那边的先生们呢?”他指的是那三个粗鲁的人,“你觉得他们也是来寻求宁静的吗?” 经理耸了耸肩,双眼又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含糊地说道:“哦,游客嘛,总想找点新鲜感……这种海拔,也是一种新鲜的感觉吧。” 波洛心想,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明显加快了,脑海中忽然愚蠢地冒出一句儿歌:“高居人世间上方,像个茶盘放天上。” 施瓦兹来到休息厅,一看到波洛,顿时两眼放光,立刻来到他跟前。 “我刚才在跟那位医生聊天。他的英语说得马马虎虎。他是个犹太人,纳粹把他从奥地利赶了出来。我得说,那帮家伙简直是疯了!这位卢兹医生可是位相当了不起的人物,我想他是个……神经学专家,心理分析学家……那类的吧。” 他又看向那个高个子女人,后者正在眺望窗外冷峻的群山。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从侍者口中得知了她的姓名。她是格朗迪埃夫人,她丈夫登山时遇难了,她就是为了这个到这里来的。我觉得咱们该想点办法,让她别再这么难过了,您觉得呢?”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试图这么做!” 但是,施瓦兹先生的友爱精神却是不屈不挠的。 波洛看到他努力打破僵局,又看到他遭到冷酷无情的回绝。他们俩在灯光的映衬下一起站了片刻。那个女人比施瓦兹还高,她头往后仰,表情冷峻。 波洛没听到她说了什么,可是施瓦兹回来时显得垂头丧气。 “说什么都没用。”他说道,接着又惆怅地说,“我总觉得我们大伙儿聚到了一起,没有理由不友好相处。您同意吗,先生?要知道,我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 “我姓波利耶,”波洛说道,又补上一句,“我在里昂做丝绸生意。” “我给您一张我的名片,波利耶先生,欢迎您以后来喷泉镇。” 波洛接过名片,用手拍拍口袋,喃喃说道:“啊,真不巧,我身上没带着名片……” 这天夜里,波洛在睡觉前又仔细读了一遍勒曼泰的信,然后把它仔细折好,放回钱包里。上床睡觉时他自言自语道:“怪事……我想这会不会……” 3 侍者古斯塔夫为赫尔克里·波洛送来早餐的咖啡和面包圈,并特地为咖啡道歉。 “先生,您一定能理解吧?在这样的海拔高度,咖啡很快就沸腾了,但没法煮得真正滚烫。” 波洛轻声道:“人必须坚忍地面对大自然的变幻莫测。” 古斯塔夫轻声说道:“先生真是位哲学家。” 他走到门口,但没有出去,而是朝门外匆匆瞥了一眼又把门关好,回到了波洛的床边。他说道:“您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我是警察局的德鲁埃警督。” “哦,”波洛说道,“我已经在怀疑这一点了。” 德鲁埃压低了声音。 “波洛先生,出了很严重的事情。缆索发生了意外事故。” “意外事故?”波洛坐了起来,“什么样的意外事故?” “没有伤到人。事故是在夜里发生的,可能是自然原因造成的——一场小规模的雪崩卷下的碎石,不过也有可能是人为破坏,现在还不知道。不管怎样,都得过好多天才能修好,眼下我们跟外界彻底断绝联系了!离旺季还早,雪也挺厚,根本不可能跟下面的山谷取得联系。” 赫尔克里·波洛在床上坐了起来,轻声说道:“这可太有意思了。” 探长点了点头。 “没错,”他说道,“这说明我们总监的情报是正确的。马拉舍在这里有个约会,他采取了行动,确保这次约会不受干扰。” 赫尔克里·波洛不耐烦地喊道:“但是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我同意,”德鲁埃警督摊开双手,说道,“这不符合常理——可就是发生了。马拉舍这个家伙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我个人……”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个人认为他疯了。” 波洛说道:“一个疯子,同时还是个杀人凶手!” 德鲁埃冷冷地说道:“这一点儿也不好玩。我同意。” 波洛慢慢说道:“但是如果他要在这里约会,在这个高耸在冰天雪地之间的悬崖上,那就说明马拉舍本人已经在这里了,因为与外界的联系中断了。” 德鲁埃平静地说道:“我明白。” 两人沉默了片刻,然后波洛问道:“卢兹医生……他会不会是马拉舍?” 德鲁埃摇了摇头。 “我不这么认为。卢兹医生确有其人,我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一位声名显赫的要人。这里的这位跟照片上的非常像。” 波洛轻声说道:“如果马拉舍是个乔装改扮的行家,就可以巧妙地扮演那位医生。” “没错。可马拉舍是那样的人吗?我从没听说过他善于乔装打扮。他不是条阴险狡诈的蛇,他是头疯狂的野猪,凶残、可怕,只知道一味蛮干。” 波洛叹道:“尽管如此……” 德鲁埃迅速表示赞同。“哦,没错,他是个逃犯,他不得不乔装打扮。所以他可能——实际上他一定得——多多少少把自己伪装一下。” “您有没有他的资料?” 对方耸了耸肩。 “只有大致的材料。官方的贝蒂荣照片 和体貌数据原定今天要寄给我的。我只知道他三十岁上下,身材中等,个子偏高,肤色较黑,没有显著特征。” 波洛耸了耸肩。 “这样的描述可以套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那个美国人施瓦兹怎么样?” “我正想问您这一点呢。您跟他说过话了,而且我想您跟英国人、美国人都一起生活过。乍看之下,他就是个普通的美国游客。护照没问题。有点怪的是他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不过美国人旅游一向叫人难以揣摩。您本人是怎么看的呢?” 赫尔克里·波洛困惑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管怎样,表面上看起来,他是个没有恶意,相反有点热心过度的家伙。他可能有点讨人嫌,不过很难把他看成是个危险人物。”波洛接着说道,“这里还有另外三个旅客呢。” 警督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热切起来。 “没错,他们正是咱们在寻找的那类人。波洛先生,我敢发誓,那三个家伙一定是马拉舍的同伙。他们一看就是赛马场上的恶棍!而且可能那三人当中有一个就是马拉舍本人。” 赫尔克里·波洛沉思着,回忆起那三张面孔。 其中一人长着张宽脸,眉毛下垂、下巴肥硕——粗鄙而残忍。另一个体形精瘦,一张尖尖的长脸上挂着两只冷酷无情的眼睛。第三个是个面色苍白的家伙,有点花花公子的神态。 没错,这三个人当中很可能有一个是马拉舍,但如果是这样,就有一个严重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马拉舍跟他的两个同伙要一道来这样一处高山上的绝境呢?会晤完全可以安排在一处不那么稀奇古怪而且更加安全的地方——一家咖啡馆、一个火车站、一座拥挤的电影院、一处公园,任何一个有很多出口的地方都行,不必在这白雪皑皑、远离人间的高山上。 他把部分想法讲给德鲁埃警督听,后者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 “没错,实在是稀奇,毫无道理可言。” “而且,如果要在这里碰面,为什么还结伴同行呢?不,真的,这毫无道理。” 德鲁埃带着不安的神情,说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必须考虑一下第二种可能:这三个人都是马拉舍的同伙,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会见马拉舍本人。那到底谁是马拉舍呢?” 波洛问道:“酒店里的员工呢?” 德鲁埃耸了耸肩。 “基本上没有什么员工。有个做饭的老太婆和她的老伴儿杰克——我想他们俩已经在这里干了五十年了。原本还有个侍者,不过他的职务现在由我来充当,就这么几个人。” 波洛说道:“经理是知道您的身份的吧?” “这是自然,需要他的合作。” “您有没有注意到,”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他看起来心神不宁?”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德鲁埃。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没错,的确如此。” “也许只是因为被卷入警方的调查而感到不安吧。” “但是您觉得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您觉得他也许……知道些什么?” “我只是有这个想法而已。” 德鲁埃阴郁地说道:“我倒想……”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您觉得能让他说出来吗?” 波洛深表怀疑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认为最好别让他知道我们的怀疑。只要对他多加注意就行了。” 德鲁埃点了点头,转向房门。 “您没有什么建议吗,波洛先生?我……我知道您的名望。在我们这个国家,大家都听说过您的大名。” 波洛困惑地说道:“暂时没有什么建议。我一直想不出理由——在这个地方碰面的理由。说到底,又有什么理由要碰面呢?” “为了钱。”德鲁埃干脆地说道。 “这么说,那个可怜的沙里不仅遭到杀害,还被抢劫了?” “是的,他身上有一笔数目可观的现金不见了。” “您认为碰面的目的是为了分钱?” “这是最明显的理由。” 波洛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不错,可为什么要在这儿呢?”他接着慢慢地说道,“对罪犯碰面来讲,这儿大概是最糟糕的地方。不过倒是个跟女人幽会的好地方……” 德鲁埃热切地向前迈了一步,兴奋地说道:“难道您认为……” “我认为,”波洛说道,“格朗迪埃夫人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我认为任何人都会为了她而爬上一万英尺的——如果她提出了这样的建议的话。” “要知道,”德鲁埃说道,“这倒是很有意思。我从没考虑过她会跟这个案子有什么联系。毕竟,她已经连续好几年都到这个地方来了。” 波洛轻声说道:“没错……所以她的出现不会引起怀疑。而这可能就是选中这里作为会见地点的缘故吧,是不是?” 德鲁埃兴奋地说道:“您可真有想法,波洛先生。我会从这个角度调查一下的。” 4 这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幸运的是酒店里的物资储备很充足,经理让大家不必担心,一切供应都可以确保无忧。 赫尔克里·波洛努力想跟卡尔·卢兹医生谈谈,却遭到了拒绝。医生明确地表示心理学是他的专业,他不打算跟业余爱好者讨论这门学问。他坐在一个角落里,读着一本厚厚的关于潜意识的德语专业书,不时做些笔记、加点评注。 赫尔克里·波洛走到外面,漫无目的地四处转了转,转到了厨房。在这里他跟那个老头儿杰克聊了起来。杰克脾气暴躁又多疑,不过他的老婆,那个厨娘,就随和多了。“真走运,”她对波洛说道,“存了一大批罐头。”不过她本人并不喜欢吃罐头食品——价格贵得要命,里面又有什么营养呢?慈悲的上帝从来没想叫人们靠吃罐头食品活命。 话题转到酒店员工这方面。客房女仆和其他服务员要七月初才到,不过接下来的三个星期也没人来,或者说几乎没人来。大多数旅客上来吃顿午餐就下去了,她跟杰克和一名侍者可以轻松应付。 波洛问道:“古斯塔夫来之前,这里还有一名侍者吗?” “是的,不过是个差劲的侍者,既没有技巧,又没有经验。根本不入流。” “古斯塔夫顶替他之前,他在这儿干了多久?” “只干了几天——不到一周。当然,他被辞退了我们一点也不惊讶。早晚的事嘛。” 波洛轻声问道:“他没抱怨一番吗?” “哦,没有,他悄没声息地走了。他还想怎样?这是一家高档酒店,必须服务周到啊。” 波洛点了点头,问道:“那他去哪儿了?” “您说那个罗伯特吗?”她耸了耸肩,“肯定又回到他原来干活儿的那家小咖啡馆去了呗。” “他是坐缆车下去的吗?” 她纳闷儿地望着他。 “当然了,先生,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下去吗?” 波洛问道:“有人看见他走了吗?” 老两口都睁大眼睛瞪着他。 “啊?难道您认为还有人为他那么一个小畜牲送行吗?还要办一个隆重的告别仪式吗?各人都有各人的事要做啊!” “说得也对。”赫尔克里·波洛说道。 他慢慢走开,边走边抬头望着头顶上方的建筑结构。这座大型酒店目前只有一侧开放,另一侧的许多房间都闲置着,门窗紧闭,没人进去…… 他转过拐角,差点儿跟那三个玩牌的家伙中的一个撞个满怀。是那个面色苍白、两眼无神的家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波洛,咧开嘴露出了牙齿,像匹恶马。 波洛从他身边走过,接着往前走。前面有个人影——是那位身形高挑优美的格朗迪埃夫人。 他紧赶几步追上了她,说道:“缆索出了事故真让人心烦。我希望,夫人,这没给您带来什么不便吧?” 她答道:“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声音非常深沉,地地道道的女低音。 她没看波洛一眼就转身从一扇侧门走进了酒店。 5 赫尔克里·波洛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午夜过后,他被吵醒了。 有人正拨弄他房门上的锁。 他坐起来,打开了灯。就在这时,门锁被撬坏,房门大开。三个人站在那里,正是那三个玩纸牌的家伙。波洛觉得他们有点醉醺醺的。他们带着一种傻乎乎的凶狠劲儿。他看到了剃刀的寒光。 块头最大的那个家伙朝前走过来,叫嚣着:“你这个臭侦探!呸!” 他吐出一连串脏话。三个家伙朝床上这个手无寸铁的人步步进逼过来。 “咱们把他切了吧,伙计们。呃,马驹子们?咱们给侦探先生的脸开个天窗。他可不是今天晚上的头一个!” 他们稳稳地步步进逼——手上的剃刀闪闪发光…… 这时,出人意料地响起了一个来自大洋彼岸的清脆声音。 “举起手来!” 他们转过身去。施瓦兹,身穿一套极为鲜艳的条纹睡衣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把自动手枪。 “举起手来,伙计们。我枪法很准。” 他扣了一下扳机,一颗子弹从大个子耳边呼啸而过,嵌进了木头窗框。 三双手迅速地举了起来。 施瓦兹说道:“能帮个忙吗,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闪身下了床。他缴下了三人手上闪光的凶器,又搜遍他们全身,确认他们身上没有其他武器。 施瓦兹说道:“现在听着,齐步走!顺走廊走,那边有个储物间,里边没有窗户。就是那儿。” 他把那三个人赶进去,用钥匙把他们锁在了里面。然后他转身面对波洛,话音里流露出欣喜之情。 “要不是露了一下这玩意儿!您知道,波洛先生,家乡有人笑话我,因为我说要带一把枪到国外去。‘你这是想上哪儿去啊?’他们问我,‘去丛林吗?’可现在,先生,该我笑了。您见过比这帮恶棍更粗野的人吗?” 波洛说道:“亲爱的施瓦兹先生,您来得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候。这简直就像是舞台上的一出戏!我可欠您一个大大的人情。” “没什么。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该把这几个家伙交给警察,可现在偏又办不到!这可真是麻烦。咱们最好还是去跟经理商量一下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哈,经理。我想咱们应该先跟那名侍者——古斯塔夫——商量一下。没错,那位侍者古斯塔夫其实是一名警探,是德鲁埃警督的化名。” 施瓦兹瞪着他说道:“所以他们才那么干!” “谁干了什么啊?” “这帮恶棍第二个才来找的您。他们已经把古斯塔夫砍伤了。” “什么?” “跟我来。那位医生正忙着照料他呢。” 德鲁埃的房间是顶层的一间小屋。卢兹医生穿着睡袍,正忙着给伤者的脸缠上纱布。 他们走进去时他转过头来。 “啊!是你啊,施瓦兹先生。这事真歹毒。他们简直是屠夫!灭绝人性的禽兽!” 德鲁埃一动不动地躺着,隐隐发出呻吟声。 施瓦兹问道:“他情况危险吗?” “他死不了,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可他绝不能说话,绝不能激动。我已经把伤口包扎好了,没有败血症的危险。” 三人一起离开了房间。施瓦兹问波洛:“您刚才说古斯塔夫是名警官?”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可他到酒店这儿来干什么呢?” “他受命追捕一个非常危险的罪犯。” 波洛用寥寥数语解释了一下情况。 卢兹医生说道:“马拉舍?我在报上看到过这个案件。我很想见见那个家伙,这里面有点深奥的心理变态现象!我很想了解他童年时代的详细情况。” “对我来说,”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很想知道此时此刻他在什么地方。” 施瓦兹说道:“难道他不是咱们锁在储物间里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吗?” 波洛用一种不满意的语气说道:“有可能……嗯,可我,我不敢肯定……我倒有个想法……” 他停了下来,盯着脚下的地毯。那是一张浅黄褐色的地毯,上面有许多铁锈色的印子。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脚印——我想这是踩过血迹的脚印。从酒店没人住的那边踩过来的。快!咱们得赶紧到那边去一趟!” 另外两人跟着他通过一扇旋转门,沿着一条布满灰尘的昏暗走廊走去。他们转过拐角,一路沿着地毯上的脚印来到一扇半开着的门前。 波洛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他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这是一间卧室,床有人睡过,桌上放着一个盛着食物的托盘。 地板中央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身材中等,个子偏高,遭受了野蛮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凶残攻击。他的双臂和胸口上有十余处伤口,头和面部几乎被砍得稀烂。 施瓦兹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惊叫,他扭过头去,似乎差点儿吐了出来。 卢兹医生也用德语惊叫了一声。 施瓦兹有气无力地问道:“这家伙是谁?有人知道吗?” “我猜,”波洛说道,“这儿的人管他叫罗伯特。一个非常不中用的侍者……” 卢兹走近了一点,弯腰俯视尸体。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一样东西。 死者的胸口处别着一张纸,上面用墨水草草写着: 马拉舍再也杀不了人。也不能再抢劫他的朋友了! 施瓦兹突然喊道:“马拉舍?这么说,他就是马拉舍!可他为什么要跑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呢?您为什么又说他叫罗伯特呢?” 波洛说道:“他在这里装扮成一名侍者——从各方面来讲都是个很蹩脚的侍者。因此他被解雇时没人感到惊讶。他离开了这儿,据说是回到安德玛特去了。但是没人看见他离开。” 卢兹医生用他那缓慢而低沉的声调问道:“那么……您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波洛答道:“我认为这就解释了经理那紧张不安的神情。马拉舍一定给了经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作为贿赂,好允许他偷偷留下来并藏在酒店暂时不用的房间里……” 他又若有所思地说道:“可经理对此并不高兴。哦,真的,他一点也不高兴。” “马拉舍就一直住在不开放的这一侧,除了经理,谁也不知道吗?” “看来是这样的。要知道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卢兹医生问道:“那他怎么被杀了?谁杀了他呢?” 施瓦兹大声说道:“这很简单。他原本该跟同伙分那笔钱,可他没分。他欺骗了他们。他跑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先避一下风头。他以为这里是世上他们最不可能想到的地方,可他错了。不知怎的,他们探听到了风声,就一路追了过来。”他用鞋尖碰了一下那具尸体,“然后就把他给了结了——就像这样。”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没错,这跟咱们想象的那种碰面大不一样。” 卢兹医生烦躁地说道:“你们说的这些都很有意思,可我关心的是我们目前的处境。这里有个死人,我手边还有个伤员,药品很有限,我们现在又与世隔绝!这种局面还要持续多久啊?” 施瓦兹加上一句。“而且储物间里还锁着三个杀人犯呐!这真是一个我想称为‘蛮有意思’的局面。” 卢兹医生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波洛说道:“首先,咱们得抓住经理。他不是一个罪犯,只是个贪财的家伙,也是个胆小鬼。咱们让他干什么他都会干的。我的好朋友杰克和他的老伴儿或许可以提供些绳索。那三名歹徒必须得关在一个我们可以严密看守的地方,直到救援赶到。我想施瓦兹先生那把自动手枪能帮助我们的计划有效执行。” 卢兹医生又问道:“我呢?我能干点什么?” “您,医生,”波洛严肃地说,“尽最大努力照顾您的伤员。我们其他人都得坚持不懈地保持警惕,同时等待救援。没有别的办法了。” 6 三天以后,有一小队人在清晨时分来到酒店门口。 赫尔克里·波洛兴高采烈地打开了前门。 “欢迎,老伙计!” 警察总监勒曼泰先生双手紧紧抓住波洛的手。 “哦,我的朋友,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向您致敬啊!这起惊人的事件,你们都经历了什么样的心情变化啊!我们在下面也无比焦虑、担心——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担心。没有无线电,没有任何联络办法。可您用日光反射信号器传递了消息,真是天才之举!” “哪里,哪里。”波洛努力让自己显得谦虚一点,“毕竟,人类的发明失效了,你只得回头求助于大自然。天上总是有太阳的嘛!” 这一小队人相继走进酒店。勒曼泰说道:“没人想到我们会来吧?”他的笑容中透着严肃。 波洛也微微一笑,说道:“没人!大家都以为索道还没完全修好呢!” 勒曼泰激动地说道:“啊,今天是个了不起的日子。您觉得没问题吧,肯定是马拉舍吗?” “肯定是马拉舍,错不了。跟我来。” 他们来到楼上。一扇门被打开,施瓦兹穿着睡衣走了出来。看到这群人,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我听到了说话声。”他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赫尔克里·波洛夸张地说道:“救援到了!随我们一起来,先生。这是个了不起的时刻。”说完就往上层走去。 施瓦兹说道:“您是要去看德鲁埃吗?顺便问一句,他怎么样啦?” “卢兹医生昨天晚上说他恢复得很好。” 他们来到德鲁埃房间的门前。波洛把门一把推开,宣布道:“先生们,这就是你们要抓的那头野猪。把他活生生地带走吧,千万注意,别让他逃脱断头台。” 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脸仍旧被纱布包着,他惊慌地想要跳起来。但是几名警官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让他动弹不得。 施瓦兹困惑地惊呼道:“可他是侍者古斯塔夫——他是德鲁埃警督啊。” “他是古斯塔夫,没错,可他不是德鲁埃。德鲁埃是最开始的那个侍者,也就是那个被关在酒店不营业的那一侧的侍者罗伯特。那帮歹徒袭击我的那天晚上,马拉舍把他杀了。” 7 早餐时,波洛向困惑不解的美国人慢慢解释整件事。 “要知道,总有些事情是你所了解的——在你的职业生涯中了解得很清楚。譬如说,一名侦探和一名杀人凶手之间的区别!古斯塔夫不是一名侍者——这一点我打从一开始就怀疑了。但是同样的他也不是一名警察。我一辈子都在跟警察打交道,我了解他们。他在外行人面前可以冒充一名警探,可在一个曾经当过警察的人面前就不好办了。 “所以,我立刻就怀疑上他了。那天晚上,我没喝我那杯咖啡,把它全倒掉了。我做得很明智。夜里,一个男人进入我的房间,以为我已经被麻醉药蒙倒了,就放心大胆地搜查我的房间。他搜遍了我的东西,在我的钱包里找到了那封信——我就是有意放在那里让他找到的!第二天早晨,古斯塔夫端着咖啡进入我的房间。他向我打招呼,直呼我的姓名,信心十足地扮演他的角色。可他很焦急——极为焦急——因为不知道怎的警察知道了他的踪迹!知道他在哪儿了,这对他来说可是个天大的灾难。打乱了他的全部计划。他被困在这里,如同瓮中之鳖。” 施瓦兹说道:“这个该死的蠢货居然跑到了这里!为什么呢?” 波洛严肃地说道:“这件事不像您认为得那么蠢。他需要,迫切地需要一个远离人世、可以静养的地方。他可以在这里跟某个人碰面,办一件事。” “什么人?” “卢兹医生。” “卢兹医生?他也是一名歹徒吗?” “卢兹医生倒真是那位卢兹医生,但他不是个神经学专家,也不是心理分析专家。他是一名外科医生,我的朋友,一名专门做颌面部手术的外科医生。他就是为此到这里来会见马拉舍的。他被赶出了祖国,现在十分困顿。有人付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到这里来见一个人,并用他的外科技术改变那个人的外貌。他也许已经猜到那个人可能是个罪犯,但即便是那样,他也打算对此视而不见。考虑到这一点,他们不敢冒险在国外的某家疗养院做这件事。但是在这儿,除了个别游客以外,刚进入旅游季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这儿的经理正缺钱,很容易贿赂。因此这儿可以说是最理想不过的地点了。 “然而,我要说,事情出了岔子。马拉舍被出卖了。预定来这儿与他会合并照护他的那三个保镖还没赶到,但是马拉舍立即采取了行动。那个化装成侍者的警官被绑架并关押了起来,马拉舍取而代之。那伙匪徒设法破坏了缆索,是为了争取时间。接下来的那天夜里,德鲁埃被害,尸体上别了一张纸。他们原本希望等跟外界恢复联系后,德鲁埃的尸体可以被当作马拉舍从而埋掉。卢兹医生及时地进行了手术。但是有一个人需要灭口,那就是赫尔克里·波洛。所以那伙人被派来袭击我。衷心感谢您,我的朋友!” 赫尔克里·波洛潇洒地向施瓦兹鞠了一躬,后者说道:“这么说,您真的是赫尔克里·波洛了?” “正是在下。” “您根本没被那具尸体骗住吗?一直知道那不是马拉舍?” “当然。” “那您为什么不早点儿说呢?” 赫尔克里·波洛的脸色突然变得严峻起来。 “因为我要确保把真正的马拉舍交给警察。” 他轻声说道:“要生擒活捉那头厄律曼托斯的野猪……” 第五章 奥革阿斯的牛棚 第五章 奥革阿斯的牛棚 注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五项任务是在一天之内打扫干净奥革阿斯的牛棚。奥革阿斯是厄利斯的国王,他的牛棚里有三千头牛,三年未清扫,欧律斯透斯安排此项任务也是为了羞辱赫拉克勒斯。后来赫拉克勒斯借助阿尔费斯河(alfeios)和派奈欧斯河(pineios)冲刷牛棚,完成了任务。奥革阿斯事前答应赫拉克勒斯,若他成功,就赠予他三百头牛,事成之后他却反悔了。于是赫拉克勒斯杀死了他,并让菲勒乌斯继承王位。 1 “情况非常微妙,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差点儿回答“情况总是这样的”。 可是他不动声色,脸上挂着那种类似于面对病人时的关切审慎的神情。 乔治·康威爵士郑重其事地讲了下去,众多词句一连串地冒出来——政府极其微妙的处境啦、公众利益啦、党内团结啦、组成联合阵线的必要性啦、媒体的力量啦、国家福利啦…… 听起来厉害,但跟什么都没说一样。赫尔克里·波洛出于礼貌强忍住呵欠,感到下巴都憋得酸痛。有时他在阅读议会辩词时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在那种场合下他倒没有必要克制呵欠。 他强打精神,耐心忍受这种折磨。与此同时,他对乔治·康威爵士也感到一丝同情。这个人明明想告诉他一点事情,却显然失去了简单明了地表达的能力。对他而言,话语成了遮掩事实而不是表述事实的手段。他善于辞令——也就是擅长讲些娓娓动听却毫无意义的空话。 可怜的乔治爵士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脸已涨得通红。他朝坐在桌首的那个人投去绝望的一瞥,对方立刻做出反应。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好了,乔治,让我来讲给他听。” 赫尔克里把目光从内政大臣转移到首相身上。他对爱德华·费里埃颇有好感——是由一位八十二岁的老人偶然道出的一句话引起的。弗格斯·麦克劳德教授在协助警方解决了一项化验难题,从而为一名杀人犯定罪后,偶然谈到了政治。德高望重的约翰·汉麦特(如今是康沃西勋爵)退休之后,他的女婿爱德华·费里埃受命组阁。就政治家而言,他还算是个年轻人——不到五十岁。麦克劳德教授是这么说的:“费里埃曾经是我的学生。他是个可靠的人。” 仅此而已,但这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却意义重大。如果麦克劳德说一个人可靠,那就是对其品格的肯定。与此相比,大众或媒体的褒贬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这也确实与大众的评价一致。爱德华·费里埃的可靠是公认的——但也仅此而已,他不算才华横溢,不算伟大,不是个擅于雄辩的演说家,也不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他是个可靠的人,一个在传统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一个娶了约翰·汉麦特的女儿的人——他曾是约翰·汉麦特的得力助手,可以受托把这个国家的政府按照约翰·汉麦特的传统继续管理下去。 原因是约翰·汉麦特深受英国民众和媒体的爱戴。在他身上体现了英国人珍视的各种优良品质。民众谈到他时常说:“你可以感受到汉麦特的诚实可靠。”传闻他家庭生活简朴,热爱园艺工作。约翰·汉麦特的雨衣是能跟鲍德温的烟斗和张伯伦 的雨伞相提并论的。他总是随身携带着它,那件久经风雨、破旧不堪的雨衣。它已经成为一个标志——代表了英国的气候、英国人谨慎而富有远见的态度和他们珍惜旧物的感情。此外,约翰·汉麦特是一个以他那直率豪放的英国方式著称的知名演说家。他演讲时从容不迫、感情真挚,充斥着那些已深入英国国民人心的朴素而充满感情的老话。外国人有时会批评他的那些话虚伪又带有令人难以忍受的高傲,但约翰·汉麦特丝毫不介意被指高傲,并继续以他那种富有体育精神的、私立学校培养出来的轻蔑态度处世。 他的外貌也很出众,身材高大挺拔,有一双色彩均匀明亮的蓝眼睛。他的母亲是丹麦人,而他本人曾任海军大臣多年,因此得到了“维京海盗”的绰号。当他最终因健康状况欠佳被迫放弃执政时,国内出现了深深的不安情绪。谁来接替他呢?那位才华横溢的查尔斯·德拉费尔德勋爵吗?他过于才华横溢了,英国不需要才华。埃温·惠特勒吗?聪明,可是也许有点不择手段。约翰·波特吗?那种会幻想成为独裁者的人,而我们这个国家可不要什么独裁者,多谢您啦。因此当低调的爱德华·费里埃就职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费里埃没问题。他是那位老人家亲手栽培起来的,还娶了老人家的女儿。照英国的老话说,费里埃会“按既定方针办下去”的。 赫尔克里·波洛仔细端详着这位文静、面色黝黑、声音低沉悦耳的人。他身材瘦削,面色晦暗,看上去一脸疲惫。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波洛先生,您知道一本名叫《透视新闻》的周刊吧?” “我曾经翻过几页。”波洛面色微红地承认道。 首相说道:“那您多少知道一点它的内容了。半诽谤性质的东西。都是些捕风捉影、耸人听闻的逸闻秘史。有些是确有其事,有些无关紧要,可都用一种粗俗不堪的方式表达出来。偶尔……”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下去时语调稍稍有些改变,“偶尔还会登些别的东西。” 赫尔克里·波洛没吭声。费里埃继续说道:“最近这两个星期,那本刊物一直在暗示将要揭发‘政界最高层’的一桩头号丑闻。‘揭露贪污腐败和营私舞弊的惊人事实’。”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说道:“不过是惯用的伎俩。大肆炒作一番,等到真正公布了,读者会大失所望。” 费里埃冷冷地说道:“这次可不会让他们失望。”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这么说来,您已经知道他们要揭露什么了?” “有相当一部分是准确的。” 爱德华·费里埃停顿片刻,然后讲起来。他仔细而有条有理地勾勒出了事情的大致情况。 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涉及无耻的诈骗、投机倒把,以及挪用党内资金等多项指控。所有这些指控都是针对前首相约翰·汉麦特的。他们要揭露他是一个不诚实的流氓,一个骗取公众信任的超级骗子,他利用职权谋得大量私利。 首相那平静的话音最后停了下来。内政大臣呻吟了一声,气急败坏地说道:“太恶毒了——恶毒至极!佩瑞那个家伙,就是这份垃圾小报的编辑,应该被枪毙!”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这些所谓揭发材料是要在《透视新闻》上发表吗?” “是的。” “你们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呢?” 费里埃慢慢地说道:“这构成了对约翰·汉麦特的人身攻击。他有权控告这家周刊诽谤。” “他打算这样做吗?” “不打算。” “为什么不呢?” 费里埃说道:“这可能正是《透视新闻》求之不得的。他们可以吸引广大的公众关注。他们会辩解说这是媒体的报道自由,而且那些有争议的言论都是真实的。这整件事就会持续暴露在公众的关注之下。” “可是如果案件进展对他们不利,他们就会遭受惨重的损失啊。” 费里埃慢慢地说道:“案件可能不会对他们不利。” “为什么?” 乔治爵士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真的认为——” 爱德华·费里埃却抢先说道:“因为他们打算刊登的都是……事实。” 乔治·康威爵士呻吟了一声,对这种反议会发言风格的坦率十分恼火。他喊道:“爱德华,亲爱的伙计。我们当然不承认……” 爱德华·费里埃疲惫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他说道:“遗憾的是,乔治,有些时候必须得道出赤裸裸的真相。此时就是。” 乔治爵士大声说道:“您明白的,波洛先生,这一切都得严格保密。一个字也不能——” 费里埃打断他的话,说道:“波洛先生明白这一点。”他又慢慢往下说道,“波洛先生可能不知道的是,人民党的前途危在旦夕。波洛先生,约翰·汉麦特曾经就是人民党的化身,他代表着英国人民的主张,代表着正派和诚实。从来没有人认为我们卓越非凡。我们也曾把事情弄糟,也犯过错误,但是我们始终代表着竭尽全力做好工作的传统——我们也代表着基本的诚实。我们的灾难是,那个作为我们领袖的人,那个人民当中的老实人,那个杰出人物,结果竟是个当代最恶劣的骗子。” 乔治爵士又呻吟了一声。 波洛说道:“您以前对此毫不知情吗?” 那张疲惫的脸上又闪过一丝苦笑,费里埃说道:“您可能不相信我,波洛先生,我跟其他人一样完全被骗了。我一直都不能理解我妻子对她父亲的那种古怪态度。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她了解她父亲的本性。” 他停了一下,又说道:“当真相开始一点点暴露出来时,我真的吓坏了,完全不敢相信。我们坚持让我岳父立即以健康欠佳为由辞职,然后我们就开始着手……清理这团乌七八糟的事,可以这么说吧?” 乔治爵士又呻吟了一声。 “简直就是奥革阿斯的牛棚!” 波洛闻言一怔。 费里埃说道:“我担心的是,我们在面对这样一项赫拉克勒斯式的艰巨任务时实在力不从心。真相一旦公布,会立刻激起全国上下的强烈反应。政府会垮台。接下来就要举行全国大选,埃弗哈特和他的政党完全有可能重新掌权。您知道埃弗哈特的政策吧。” 乔治爵士气急败坏地说道:“一个喜欢煽动闹事的家伙,一个彻头彻尾的煽动者。” 费里埃严肃地说道:“埃弗哈特很有能力,但他鲁莽好斗,而且一点也不老练机智。他那些追随者庸碌无能,优柔寡断。这样一来,很可能会形成独裁统治的局面。”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乔治爵士抱怨道:“要是能把这整件事捂住的话……” 首相缓慢地摇了摇头,那是一种表示挫折的动作。 波洛问道:“您不相信这事可以捂住吗?” 费里埃说道:“我请您来,波洛先生,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的。我认为兹事体大,知道的人太多,根本不可能不了了之。我们目前只有两个办法,直说就是:要么动用武力,要么采取行贿手段——但都不敢指望能成功。内政大臣把我们的麻烦比作清扫奥革阿斯的牛棚。波洛先生,我们需要的是洪流的冲刷,自然界强大的破坏力。实际上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不可能办到。” “这事确实需要一位赫拉克勒斯那样的英雄。”波洛说道,带着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 他又补充道:“请记住,我的名字是赫尔克里……”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您能再现奇迹吗,波洛先生?” “您就是为此召见我的,对吧?因为您认为我有可能办到?” “的确是的……我意识到,要挽救眼下的局势,只能通过一些奇特的、非正统的办法才行。” 他停顿了片刻,又说道:“不过,波洛先生,您也许会从道德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吧?约翰·汉麦特是个骗子,他的行径必须加以揭露。在不诚实的基础上有可能建立起一个诚实的体系吗?我不知道。可我知道的是我想尽力去试一下。”他突然苦笑了一下,“政治家通常都会拼命保住权力。” 赫尔克里·波洛站了起来,说道:“先生,我在警界多年的经验让我一向对政治家评价不高。如果约翰·汉麦特还在任,我绝不会沾手这事——不,连一根指头都不会去碰一碰。但我对您有所了解。曾经有一位真正了不起的人,一位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和最有头脑的人,告诉我说您是一个可靠的人。我愿尽力而为。” 他鞠了一躬,便告退了。 乔治爵士脱口说道:“哼,真够无礼的。” 但是爱德华·费里埃却微笑着说道:“这是一种赞誉。” 2 下楼的时候,赫尔克里·波洛被一位高个子的金发女人拦住了。她说道:“请到我的客厅来一下,波洛先生。” 他鞠了一躬,跟着她走了进去。 她关上门,指着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还递给他一支烟。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从容不迫地说道:“您刚刚见过我的丈夫,他已经告诉您……关于我父亲的事了吧?” 波洛仔细地端详着她。他看到的是一位高个子女人,相貌端庄,脸上展现出个性和智慧。费里埃夫人是个很受欢迎的人物。作为首相夫人,她自然具有相当的公众关注度。不过大家说得最多的还是她的父亲。黛格玛·费里埃代表了受欢迎的理想英国妇女的形象。 她是一位贤妻良母,与她丈夫一样热爱乡间生活。她仅仅参加一些被公认为适宜妇女参加的社交活动。她衣着考究却不张扬。她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慈善事业上,发起救济失业工人妻子的特殊计划。她受到举国上下的一致尊敬,也是党内最宝贵的财富。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一定非常焦急吧,夫人?” “哦,是的……您不知道我多么着急。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担心……会出事。” 波洛说道:“您一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 “一点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父亲不是……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样。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意识到他是个……骗子。” 她的声调低沉而痛苦,她又说道:“而爱德华跟我结了婚……他早晚会因此失去一切的。” 波洛沉静地问道:“您有敌人吗,夫人?” 她惊讶地抬起头望着他。“敌人?我想没有。”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觉得您有……”他接着又说道,“您有勇气吗,夫人?一场大战即将到来,针对您丈夫,也针对您本人。您必须准备好保卫自己。” 她大声说道:“我无关紧要。我只关心爱德华。” 波洛说道:“夫妻本是一体。请记住,夫人,您是恺撒的妻子。” 他看到她的脸色平复下来。她身体前倾,问道:“您打算让我怎么做?” 3 珀西·佩瑞,《透视新闻》周刊的编辑,正坐在写字台后面抽烟。 他是个小个子,长着一张黄鼠狼似的脸。 他用一种柔和而油滑的声调说道:“我们会给他们爆一桩天大的丑闻。就这么办。太妙啦!妙呀!哦,老天!” 他的副手,一个瘦瘦的戴眼镜的小伙子,不安地说道:“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担心铁腕手段吗?他们不行,没有那分胆量。况且这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我们会在这个国家、在欧洲、在美洲大肆宣扬,这一套没用。” 另外那个小伙子说道:“他们现在一定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会不会采取什么措施?” “他们会派人来好好谈谈——” 蜂鸣器响了,珀西·佩瑞拿起听筒。“你说谁?好吧,让他上来吧。” 他放下听筒,咧嘴一笑。 “他们找了那个自命不凡的比利时侦探来对付咱们。他正上楼来干他的活儿,想试试看我们肯不肯合作。” 赫尔克里走了进来。他的穿着打扮一丝不苟,上衣扣眼儿里还别了一朵白色的山茶花。 珀西·佩瑞说道:“很高兴见到您,波洛先生。您这是去阿斯考特的皇家跑马场的路上路过我这里吧?不是?我弄错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过奖了。我只是想给人一个好印象罢了。”他毫无恶意地扫了一眼那位编辑的脸和有点邋遢的衣着,又说道,“尤其是一个人先天条件差的时候就更得注意仪表了。” 佩瑞简短地问道:“您来找我有什么事?” 波洛身子前探,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膝盖,满面春风地说道:“敲诈勒索呗。” “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敲诈勒索?” “我听说——消息灵通的人告诉我说——时不时的,当你们打算在你们那份非常高雅的刊物上登载某些很有破坏性的报道时,你们的银行账户上就会增加一小笔可观的进项。而这样一来,那些报道就不会刊登了。” 波洛把身子收了回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您有没有意识到您讲的这些相当于诽谤?” 波洛信心十足地微笑着,说道:“我敢肯定您并不反感。” “我当然反感!说到敲诈勒索,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曾经敲诈勒索过任何人。” “没有,没有,这一点我敢肯定。您误解我了,我不是在威胁您。我刚才只是想引出那个简单的问题。要多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珀西·佩瑞说道。 “事关国家大计,佩瑞先生。” 两位编辑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珀西·佩瑞说道:“我是个革命者,波洛先生。我想要政治廉明,反对腐败。你知道这个国家目前的政治局面吗?纯粹是奥革阿斯的牛棚,一点也不差。” “啊哈!”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你也用这个说法。” “要清理这个肮脏的牛棚,”这位编辑接着说道,“只有靠公众舆论的洪流。”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来说道:“我欣赏您的情感。”他又补上一句,“但很可惜您不需要钱。” 珀西·佩瑞连忙说道:“慢着,等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赫尔克里·波洛已经走出门了。 他为后面将要发生的事找到了理由,他不喜欢这些喜欢敲诈的家伙。 4 埃弗瑞特·达什伍德是《支流》报社的一名职员,一个性格开朗的小伙子,他亲切地拍了拍赫尔克里·波洛的后背。 他说道:“都是些脏东西,老伙计。我的只是没那么脏——仅此而已。” “我并不是说您跟珀西·佩瑞是一丘之貉。” “该死的小吸血鬼,他是我们这一行里的污点。如果办得到的话,我们都想把他打垮。” “正巧,”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接了一个清理一起政治丑闻的小任务。” “清理奥革阿斯的牛棚吗,嗯?”达什伍德说道,“你办不到的,伙计。唯一的希望是让泰晤士河改道,把整个议会大厦冲走。” “您真愤世嫉俗。”赫尔克里·波洛摇着头说道。 “我了解这世道,就是这么回事。” 波洛说道:“我想您正是我要找的人。您有一种无所顾忌的性格,您在这行是把好手,还喜欢干些不同寻常的事。” “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呢?” “我有个小计划要付诸行动。如果我的想法正确,将会有一件耸人听闻的阴谋被揭露出来。我的朋友,这会成为你的报纸的独家新闻。” “没问题。”达什伍德愉快地说道。 “那是一个破坏一位女子声誉的卑鄙下流的阴谋。” “越来越棒了!跟风流韵事有关的总会畅销。” “那就坐下来听我说。” 5 人们在议论。 在小温伯林顿区的“鹅与羽毛”餐厅里。 “反正我不相信。约翰·汉麦特一向是一个诚实的人。他一直是。他跟别的那些政客不一样。” “所有骗子在被揭发之前人们都是这么说他们的。” “人们说他从与巴勒斯坦的石油生意上捞了上万镑。那是笔肮脏的交易。” “他们那帮人都是一路货色。肮脏的骗子,每一个都是。” “埃弗哈特可不会那么干,他是个规矩的老派人。” “呃,可我无法相信约翰·汉麦特是个坏人。你不能全信报纸上登的东西。” “费里埃的妻子是他的女儿。你看到报上登的关于她的事了吗?” 他们仔细研读起一份已经被翻得一塌糊涂的《透视新闻》上的报道: 恺撒的妻子吗?我们听说某位高官的夫人日前在一个奇特的场合被人发现。陪同她的是一名舞男。哦,黛格玛,黛格玛,你怎么能如此淘气? 一个乡下口音的人慢慢说道:“费里埃夫人不是那种人。舞男?那些从外国来的下流坯。” 另一个人说道:“女人很难预料。要我说的话,她们那帮女人没有一个是好的。” 6 人们在议论。 “可是,亲爱的,我相信这完全是真的。娜奥美是从保罗那里听来的,保罗是从安迪那里听来的。那个女人简直完全堕落了。” “可她一向那么老实规矩,做事得体,还时常为义卖会开幕剪彩啊。” “那不过是伪装罢了,亲爱的,大家都说她是个色情狂。嗯,我的意思是,《透视新闻》上都登出来了!哦,当然不是明说,不过从字里行间能看得出来。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得到这些消息的。” “你对那些政治丑闻怎样看?他们还说她父亲贪污党内资金呐。” 7 人们在议论。 “我不愿意那样想,罗杰斯夫人,但这是事实。我是说我一向认为费里埃夫人是个很好的人。” “那你认为这些可怕的事都是真的吗?” “我说过,我不愿意那样去想她。嗯,去年六月她刚主持过派尔契斯特区义卖会的开幕式。我当时离她很近,就像我现在离那张沙发这么近。她的微笑是那么讨人喜欢。” “是啊,可是我得说,无风不起浪啊。” “嗯,当然,那倒也是。唉,老天,看来对谁都不能轻易相信!” 8 爱德华·费里埃面色苍白、憔悴,他对波洛说道:“竟然这样攻击我的妻子!他们太卑鄙下流了——彻头彻尾的卑鄙下流!我要对那份恶毒的小报采取行动!”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建议你不要这样做。” “可是这些该死的谎言必须得制止啊。” “您能肯定那些都是谎言吗?” “该死的,当然啊!” 波洛的脑袋稍稍歪向一边,说道:“尊夫人怎么说呢?” 费里埃一时显得不知所措。 “她说最好别理他们……可我不能不理啊,人人都在议论呐。”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没错,人人都在议论。” 9 随后,各报均登出一条简短的消息: 费里埃夫人近日出现了轻微的精神崩溃症状。她已前往苏格兰休养,以便恢复健康。 各种猜测和谣言四起——据可靠消息说费里埃夫人不在苏格兰,也根本没去苏格兰。 传言,丑闻,费里埃夫人的真实面貌,四处传开了…… 人们又在议论纷纷。 “我跟你说,安迪看到她了,就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她喝醉了,要么就是吸了毒,跟一个恶心的阿根廷舞男——雷蒙在一块儿。就是这样!” 更多的议论。 费里埃夫人跟一个阿根廷舞男跑了;有人在巴黎看见了她,她还吸了毒;她已经吸毒很多年了,她还酗酒无度。 英国的正派思潮一开始并不相信这些传言,可慢慢地,对费里埃夫人的立场转变了。看来这里面确实有文章!这样的女人不应当是首相夫人! “一个无耻放荡的女人,她就是那么一个女人,不知羞耻的荡妇!” 接着传出了一些影像。 费里埃夫人被人拍到在巴黎——仰面躺倒在一家夜总会里,亲热地搂着一个棕色皮肤、一脸坏相的黑发小伙子的肩膀。 还有一些快照——在海滩上的半裸照片,脑袋枕在一个懒洋洋的小白脸的肩上。下面写着: 费里埃夫人乐陶陶…… 两天后,一项控告《透视新闻》周刊诽谤的诉讼开始了。 10 这桩案子的原告方委托英国王室的法律顾问莫蒂默·英格伍德爵士提起控诉。莫蒂默爵士态度威严,义愤填膺,指出费里埃夫人是一桩无耻阴谋的受害者,这项阴谋堪比大众熟悉的大仲马笔下的《王后的项链》里那起著名的案件,书中的阴谋是要贬低民众心目中玛丽·安特瓦奈特王后 的形象,眼下这桩阴谋也旨在贬损一位高贵而品德高尚的夫人的声誉,她在这个国家的地位是恺撒的妻子。莫蒂默爵士以极其轻蔑的口吻谈到法西斯分子和共产主义分子们如何运用众所周知的阴险手段暗中破坏民主,接着他传唤证人出庭做证。 第一位证人是诺桑伯里亚郡主教。 韩德森博士,诺桑伯里亚郡主教,英国教会里的一位知名人士,极尽圣职且人品正直。他性格开朗,为人宽厚,是个了不起的传道士。所有了解他的人都深深地尊敬和爱戴他。 他走上证人席,发誓在所提到的那段日子里,爱德华·费里埃夫人跟他和他的妻子一直待在他的宅邸。费里埃夫人因为忙于慈善事业而操劳过度,医生建议她彻底休养一段时期。她的到访一直保密,以避免引起媒体不必要的猜疑。 一位声名显赫的医生在主教之后宣誓证明他曾经叮嘱费里埃夫人要彻底休养,避开一切烦扰。 一位当地医生也出庭证明他曾在主教宅邸参与照料过费里埃夫人。 下一位证人叫塞尔玛·安德森。 她走上证人席时在整个法庭引起了一阵轰动。大家立刻意识到这个女人与爱德华·费里埃夫人长得是何等的相像。 “你的名字是塞尔玛·安德森吗?” “是的。” “你是一名丹麦公民吗?” “是的,我家在哥本哈根。” “你原先在那里的一家咖啡馆工作吗?” “是的,先生。” “请你自己向法庭陈述一下三月十八日发生的事。” “有一位先生来到柜台前,是一位英国先生,他告诉我说他为一家英国报社《透视新闻》工作!” “你肯定他提到的报纸的名字是《透视新闻》吗?” “是的,我敢肯定。因为,您知道,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份医学报纸呢,但是看来不是。接着他告诉我说,有一位英国女电影演员要找一名替身,而我正合适。我不怎么看电影,也不知道他说的那个明星,可他告诉我说,嗯,那位明星非常有名,她近来身体不大好,希望找个人代替她在公众场合露露脸,为此她愿意付很多钱。” “那位先生答应给你多少钱?” “五百英镑,付我现金。开始我不相信,我觉得这可能是个骗局,可他当场就付给了我一半的钱,所以我就辞去了原来的工作。” 故事继续发展,她被带到巴黎,买了许多漂亮衣服,还配了一个“护卫”。 “一位非常体贴的阿根廷绅士。很有教养,很有礼貌。” 很明显,这个女人过得相当开心。她还飞到伦敦,由她那位棕色皮肤的骑士带到一些夜总会去玩。她在巴黎跟他一起拍了些照片。她承认,她去过的有些地方不太好……实际上,不是正经地方!而且拍的一些照片,嗯,也不太正经。不过,他们告诉她说,这些玩意儿是“广告宣传”所需要的——而且雷蒙先生一直非常有教养。 在回答讯问时,她声称没有人向她提起过费里埃夫人这个名字,她也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冒充那位夫人。她没想伤害任何人。她能证实出示给她看的那些照片是她在巴黎和里维埃拉时拍的。 塞尔玛·安德森的诚实是显而易见的。很明显她是个讨人喜欢但是有点笨的女人。现在,当她了解了真相以后,大家都能清楚地看出她因整件事而十分不安,饱受困扰。 被告的辩护毫无说服力,只是疯狂地否认跟安德森这个女人打过交道。那些照片是被送到伦敦办事处的,而且说是真的。莫蒂默爵士的总结陈词激起了大家的热情。他把这整件事描述为一起卑鄙的政治阴谋,目的在于诋毁首相及其夫人的名誉。不幸的费里埃夫人理应获得大家的同情。 意料中的判决结果在空前热闹的场景中进行宣读。被告方要为他们造成的伤害负担巨额赔偿。当费里埃夫人和她的丈夫及父亲离开法庭时,受到了来自大批群众的赞扬。 11 爱德华·费里埃热情地握着波洛的手。 他说道:“谢谢您,波洛先生,千恩万谢。哼,《透视新闻》彻底完蛋了。肮脏的下流小报,他们被彻底打垮了。策划这种卑鄙下流的阴谋,他们完全是罪有应得。居然陷害世界上最仁慈的人黛格玛。多亏您设法揭穿了这整件恶毒的阴谋……您怎么想到他们会利用一个替身呢?” “这不是一个新花样了,”波洛提醒他,说道,“在简·德拉慕特一案里,就有人成功冒充过玛丽·安特瓦奈特。” “我知道了,我得重读一遍《王后的项链》。可您是怎么找到他们雇用的那个女人的呢?” “我去丹麦找她,果然找到了。” “可为什么要在丹麦找呢?” “因为费里埃夫人的祖母是丹麦人,她本人也明显具有丹麦人的特征。另外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她们俩真是长得太像了。这真是个恶毒的主意!我真纳闷,那个卑鄙小人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 波洛微微一笑,说道:“他没有。”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是我想出来的。” 爱德华·费里埃目瞪口呆,问道:“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说道:“我们得回到比《王后的项链》还要古老的一个故事——清理奥革阿斯的牛棚。赫拉克勒斯借用的是一条河,也就是自然界的巨大力量。我们要把它现代化!如今什么是自然界的巨大力量呢?性,对不对?从性的角度,最容易创造出畅销的故事和吸引人的新闻。为人们提供与性有关的丑闻,远比单纯的政治骗局更吸引人。 “那么,这就是我的任务!就像赫拉克勒斯建起一道水坝来让河流改道一样,我得先把自己的双手伸进污泥浊水里去。我的一位新闻界的朋友帮助了我。他在丹麦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合适假扮的人。他接近她,装作随意地向她提起《透视新闻》,满心希望她记住这个名字。她倒真的记住了。 “于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污泥浊水——大量的污泥浊水!恺撒的妻子被泼了一身。人们对这事比对任何一桩政治丑闻都要感兴趣。结果怎样?哈,反作用出现了!美德得到了维护!那位纯洁的妇女获得了清白!浪漫和情感的巨浪清扫了奥革阿斯的牛棚。 “就算全国的报纸现在都刊登约翰·汉麦特侵吞公款的消息,也没有人会相信了。那会被认为是另一起贬损政府的政治阴谋。” 爱德华·费里埃深吸了一口气。事实上赫尔克里·波洛此生中没有比这一刻更接近遭受身体攻击的危险。 “我的妻子!你竟然胆敢利用她——” 幸运的是,费里埃夫人本人在这一刻走进了房间。 “啊哈,”她说道,“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黛格玛,难道你……一直都知道吗?” “当然,亲爱的。”黛格玛·费里埃说道。 她微微一笑,是贤妻良母应有的温柔的微笑。 “可你一直没告诉我!” “爱德华,如果我告诉了你,你就绝对不会让波洛先生那么做了。” “我是不会同意的!” 黛格玛微笑着说道:“我们也是那么认为的。” “我们?” “我和波洛先生啊!” 她冲着赫尔克里·波洛和她的丈夫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我在亲爱的主教那里休养得非常好,现在我感到精力充沛。有人请我下个月到利物浦去参加一艘新的战列舰的命名仪式,我认为那会是一件很受欢迎的事呢。” 第六章 斯廷法利斯湖的怪鸟 第六章 斯廷法利斯湖的怪鸟 注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六项任务是驱逐栖息在斯廷法利斯附近的怪鸟。这些怪鸟曾是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宠物,为逃避狼群而来到阿卡迪亚斯廷法利斯附近的沼泽。它们生有铜喙,喜食人肉,尖厉的羽毛落下能杀死人,且粪便有毒。它们时常飞到村里糟蹋粮食和果树,骚扰居民。赫拉克勒斯一开始一筹莫展,因为他体格壮硕,无法靠近怪鸟们栖息的沼泽。雅典娜看到后送给他一只锻造之神赫淮斯托斯造的手摇铃,赫拉克勒斯站在俯瞰湖面的山顶摇响摇铃,怪鸟受惊,飞到空中,赫拉克勒斯再用沾了九头蛇毒血的箭射它们。大部分怪鸟被射死,幸存的逃至黑海的一座岛上。赫拉克勒斯带着几只怪鸟的尸体去见欧律斯透斯,证明自己完成了任务。 1 哈罗德·韦林第一次注意到那两个女人是她们从湖边那条小道上走过来的时候,他当时正坐在旅馆外面的露台上。这天天气晴朗,湖水碧蓝,阳光明媚。哈罗德正叼着一支烟斗,深感这个世界的美好。 他的政治生涯前途光明。三十多岁就当上了副部长,足以引以为傲了。据说首相曾经向某人说过:“年轻的韦林前途不可限量。”哈罗德感到扬扬得意也是理所当然的。生活在他面前展现出美好的前景。他年富力强,相貌堂堂,身体健康,而且没有什么桃色纠葛。 他来到黑塞斯洛瓦尼亚 度假,以便摆脱日常事务,逃离各种人事关系,好好休息一下。斯特普卡湖边的那家旅馆虽然小了点,但十分舒适,而且旅客少,仅有的几位旅客都是外国人。到目前为止,别的英国人就只有一位老妇人赖斯太太和她已经出嫁的女儿克莱顿太太了。哈罗德喜欢这两位女士。爱尔西·克莱顿有一种老派的传统美。她很少甚至根本不化妆,性情温和、相当腼腆。赖斯太太则是一位很有个性的女人。她身材高大,嗓音深沉,处事老练,却富有幽默感,是个很好的旅伴。她的生活显然以她女儿为中心。 哈罗德与这对母女一起消磨了不少愉快的时光,不过她们并没想独占他,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友好而不苛求的关系。 旅馆里的其他客人并没有引起哈罗德的注意。他们大多是徒步旅行者或搭乘旅游车的游客,在这里住一两个晚上就走了。他几乎没注意到什么人——直到这天下午。 那两个女人从湖边小径慢慢走过来,正当哈罗德的注意力被她们吸引住时,一片浮云遮住了太阳。他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盯着那两个女人,她们看上去有点古怪。两人都长着长长的弯钩鼻子,像鸟喙一样。两个人的脸出奇地相像,且都面无表情。她们俩都披着松松垮垮的斗篷,斗篷随风飘荡,活像两只大鸟的翅膀。 哈罗德心想:这两个人可真像两只大鸟啊——接着他又几乎不自觉地想到,是两只不祥之鸟。 这两个女人径直走上露台,紧贴他身旁走过。两人都不算年轻——四十多、近五十岁的样子。两人长得如此相像,明显是一对姐妹。她们表情冷峻,令人望而生畏。她们俩从他身旁走过时瞥了他一眼,是对人做出评估的古怪的一瞥——眼神近乎冷酷无情。 哈罗德对这两个女人的坏印象加深了。他注意到姐妹俩中一位的手手指细长,像爪子一样……尽管太阳又露出来了,他还是又打了个寒战,心想:真是可怕的怪物,活像食肉猛禽…… 赖斯太太从旅馆里走了出来,打断了他的想象。他跳起来,为她拉过一把椅子。她道了声谢就坐了下来,像往常那样精力充沛地织起毛线活儿来。哈罗德问道:“您看见刚才走进旅馆的那两个女人了吗?” “披着斗篷的吗?是的,我和她们擦身而过。” “非常古怪,您不觉得吗?” “嗯,是啊,也许是有点古怪。她们好像是昨天才到这里的。长得非常像——肯定是一对孪生姐妹。” 哈罗德说道:“我可能有点想多了,可我明显觉得她们身上有股邪气。” “多奇怪啊,那我可要仔细看看她们,看我是否同意您的意见。” 她又说道:“我们可以从旅馆前台那里打听一下她们是什么人。我想应该不会是英国人吧?” “哦,不会的。” 赖斯太太看了一下手表,说道:“下午茶时间到了。麻烦您进去按铃叫人来可以吗,韦林先生?” “当然可以,赖斯太太。” 他办完这个差事后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问道:“您女儿今天下午到哪儿去了?” “爱尔西吗?我们刚才一起散了会儿步,沿着湖边走了一段,然后穿过松林回来。真是美极了。” 一名侍者来了,赖斯太太要了茶点,然后一边飞快地织着毛线,一边继续说道:“爱尔西收到了她丈夫的一封信。她可能不下楼来喝茶了。” “她的丈夫?”哈罗德感到惊讶,“您知道,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寡妇呢。” 赖斯太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哦,不是的。爱尔西不是个寡妇。”她又加重语气添上一句,“不幸的正是这一点!” 哈罗德大吃一惊。 赖斯太太冷冷地点了点头,说道:“世上很多的不幸都是酗酒导致的,韦林先生。” “她的丈夫酗酒吗?” “是的。还有不少别的毛病。他嫉妒得要命,脾气暴躁得出奇。”她叹了口气,“这种日子真是难熬啊,韦林先生。我非常疼爱爱尔西,她是我唯一的孩子——看着她不幸福真不好受。” 哈罗德饱含真情地说道:“她是那么温柔。” “也许太温柔了点。” “您是说……” 赖斯太太缓缓说道:“一个幸福的人会更高傲些。我想爱尔西的温柔出自一种挫折感。生活对她太艰难了。” 哈罗德稍带犹豫地问道:“那她……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呢?” 赖斯太太答道:“菲利普·克莱顿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原来有魅力,现在仍然很有魅力。他还有一笔可观的财产——当时也没人提醒我们他的真实品行。我守寡多年。两个女人孤孤单单地生活,对男人的品行也做不出很好的判断。” 哈罗德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啊,确实如此。” 他觉得一股怒火和怜悯涌上了心头。爱尔西·克莱顿至多不过二十五岁。他回想起她那双流露出友好神情的蓝眼睛,她那微微下垂的嘴角。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兴趣有点超出了一般的友谊。 可她却被一个畜生缠住了…… 2 那天晚餐过后,哈罗德跟母女二人坐在一起。爱尔西·克莱顿穿着一件柔软的暗粉色衣服,哈罗德注意到她的眼皮有点儿红肿,应该哭过一场。 赖斯太太轻快地说道:“韦林先生,我打听出您那两位鸟身女妖的身份了。她们是波兰人——出身名门望族,前台接待员是这么告诉我的。” 哈罗德的目光越过房间,望向那两位波兰女士坐着的地方。爱尔西颇感兴趣地说道:“是那边坐着的两个女人吗?头发染成棕红色的?不知怎的,她们看上去总叫人觉得有点可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哈罗德得意扬扬地说道:“我先前也是这么觉得的。” 赖斯太太笑着说道:“我认为你们俩都有点荒唐。不能以貌取人。” 爱尔西笑了起来。“是不能。可我还是觉得她们像一对秃鹫。” “专门啄食死人的眼睛。”哈罗德说道。 “哦,别说啦!”爱尔西叫道。 哈罗德连忙说道:“对不起。” 赖斯太太微微一笑,说道:“反正她们不会跟我们打交道的。” 爱尔西说道:“我们也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更没有秘密!” “也许韦林先生有呢。”赖斯太太眨了一下眼睛说道。 哈罗德朝后仰着脑袋哈哈大笑,说道:“什么秘密也没有。我一生清清白白,没什么隐瞒的事。” 他心中闪过这样的想法:人偏离了正道,该是多么的愚蠢啊。问心无愧——这才是人生最需要的。这样你就可以坦然面对世人,让任何试图搅扰你的人去见鬼! 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生气勃勃,十分刚强,完全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3 哈罗德·韦林同许多英国人一样,并不擅长多种语言。他的法语说得磕磕绊绊,而且带有明显的英语口音,德语和意大利语则一点也不懂。 到目前为止,语言能力的匮乏并没让他感到困扰。在欧洲大陆的大多数旅馆里,正如他一直注意到的,人人都会讲英语,因此为什么要担心呢? 但是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本地人讲的是斯洛伐克语,连旅馆前台服务人员也只会讲德语,有时他不得不请两位女性朋友之一给他做翻译,这使他深感屈辱。赖斯太太爱好学习各种语言,甚至还会讲一点斯洛伐克语。 哈罗德决定开始学德语。他打算买几本教科书,每天上午花几个小时来掌握这门外语。 这天上午天气晴朗,哈罗德写完几封信以后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午餐前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散散步。他一路向湖边走去,然后转进了松林。他在林中漫步了大约五分钟,这时听到一阵不会被弄错的声响——不远处有一个女人在伤心地呜咽啜泣。 哈罗德略一迟疑,接着就朝哭声走去。那个女人原来是爱尔西·克莱顿。她正坐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两手捂着脸,双肩随着悲伤不断地颤抖。 哈罗德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近她,轻声问道:“克莱顿太太——爱尔西,你怎么了?” 她大吃一惊,抬头望着他。哈罗德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他怀着真切的同情问道:“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什么都行。” 她摇了摇头。 “没什么……没什么……您太好啦。可谁也帮不了我。” 哈罗德迟疑地问道:“是跟……您丈夫有关吗?” 她点了点头,接着擦了擦眼睛,拿出粉盒,努力使自己恢复常态。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不想让妈妈担心,她一看到我不高兴就难过极了,所以我就跑到这里来哭一场。我知道,这样做很傻气,哭也没有用。可是……有时候……日子就是让人感觉没法忍受了。” 哈罗德说道:“我真的感到非常遗憾。” 她感激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连忙说道:“当然这都是我自己的错,是我自己愿意嫁给菲利普的。结果……结果却大失所望,这只能怪我自己。” 哈罗德说道:“您这样想真是很有勇气!” 爱尔西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勇气。我一点也不勇敢,而是个可怕的胆小鬼。这是我跟菲利普产生矛盾的部分原因。我怕他……怕极了——特别是他发起脾气来的时候。” 哈罗德深情地说道:“您应当离开他!” “我不敢。他不会让我走的!” “瞎说!不能考虑离婚吗?”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什么理由。”她挺直了肩膀,“不,我只能忍受下去。您知道,我有不少时间跟妈妈待在一起。菲利普对这一点并不在乎,特别是我们来到这样一个远离人世的地方。”她脸上泛起红晕,又说道,“您知道,部分原因是他嫉妒得要命,只要……只要我跟另一个男人说上一句话,他就会大发雷霆!” 哈罗德义愤填膺。他曾听到过不少女人抱怨自己的丈夫嫉妒成性,可是他在对那个女人表示同情时却又暗自觉得那个丈夫还是有充分理由嫉妒的。但是爱尔西·克莱顿却不是那种女人,她甚至都没向他投来过一个轻佻的眼神。 爱尔西微微颤抖了一下,躲开了一点。她抬头凝望着天空,说道:“太阳又躲进云层了。天有点冷了,我们还是回旅馆去吧。一定快到午饭时间了。” 他们俩站起身来,朝旅馆方向走去。两人走了不一会儿就赶上了另一个也朝那个方向走去的身影,他们俩从那人身上穿的那件飘动的斗篷认出了对方,是那对波兰姐妹之一。 他们从她身旁走过,哈罗德微微鞠了一躬。她没有回礼,只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审视的神情,哈罗德突然感到浑身发热。他怀疑那个女人是不是看到了他紧挨着爱尔西坐在树干上。如果是的,她也许会认为…… 反正,她看上去似乎正在琢磨……他心中不由得冒起一股怒火!有些女人的内心是多么的龌龊啊! 奇怪的是太阳这时又躲进了云层,他们俩想必都打了个寒战——也许就在那个女人盯着他们的那一刻…… 不知怎的,哈罗德感到了一丝不安。 4 这天晚上刚过十点,哈罗德就回了自己的房间。英国侍女给他送来了好几封信,有的需要立刻回复。 他换上睡袍,坐在写字台前开始处理信件。他写完了三封,刚开始写第四封时房门突然被撞开了,爱尔西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哈罗德吃惊地跳起来。爱尔西从身后把门关上,紧紧抓住五斗柜。她大口喘着气,面如死灰,看上去吓得要命。 她气喘吁吁地说道:“是我的丈夫!他突然来了。我……我想他要杀了我。他疯了——完全疯了。我到您这里来躲一躲。别……别让他找到我。” 她往前走了一两步,摇摇晃晃的,差点儿跌倒。哈罗德连忙伸出手扶住了她。 就在这时,房门被撞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他中等身材,两道浓眉,一头光滑的黑发。他手里拿着一把沉重的汽车扳手。他嗓门很高,声音气得发颤,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那个波兰女人说对了!你的确在跟这个男人勾搭!” 爱尔西喊道:“不,不,菲利普。不是那样的。你搞错了。” 菲利普朝他们俩冲了过来,哈罗德迅速把姑娘拉到自己身后。菲利普喊道:“我错了?是吗?我在他的房间里抓到了你!你这个妖精,我要宰了你!” 他一扭身避开哈罗德的手臂。爱尔西叫喊着跑到哈罗德身子的另一边,后者转身阻挡住了那个男人。 可是菲利普·克莱顿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抓住他的妻子。他又转了过来。爱尔西吓得冲出了房间。菲利普·克莱顿追了出去,哈罗德也毫不犹豫地跟在他身后。 爱尔西冲回走廊尽头她自己的卧室。哈罗德可以听到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但是太迟了。还没等门锁好,菲利普·克莱顿就一把扭开了门。他闪身冲进了房间,随即哈罗德就听到了爱尔西惊恐的叫声。片刻之后哈罗德也冲了进去。 爱尔西正站在窗帘前,走投无路。哈罗德进去的时候,菲利普·克莱顿正挥舞着扳手向她冲过去。她惊叫一声,从身旁的写字台上抄起一个沉重的镇纸朝他扔了过去。 克莱顿扑通一下倒在地上。爱尔西尖叫起来。哈罗德惊呆了,站在门口。那个姑娘跪倒在她丈夫身旁。男人则躺在摔倒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外面的走廊里传来拉开门闩的声音。爱尔西跳了起来,跑到哈罗德面前。 “求您啦……求您啦……”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道,“回您的房间去吧。会有人来的——他们会发现您在这里的。” 哈罗德点了点头,闪电般迅速地理解了眼下的处境。此刻菲利普·克莱顿已经丧失战斗能力,爱尔西的叫声想必已有人听见了,如果被人发现他在爱尔西的房间里,那只会造成尴尬而让人误解的局面。为爱尔西和他本人着想,绝不能有丑闻。 他尽可能悄无声息地从走廊一路冲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回到房间,他就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 他在房间里坐了近半个小时光景,静静地等待着。他不敢出去。他确信爱尔西迟早会来找他的。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哈罗德跳起来把门打开。 不是爱尔西,而是她母亲,哈罗德被她那副样子吓呆了。她看上去突然间苍老了许多,灰色的头发凌乱不堪,两眼周围出现了黑眼圈。 他连忙把她搀扶到一把椅子前。她坐了下来,痛苦地喘着气。哈罗德急忙说道:“您看起来累坏了,赖斯太太。要不要喝点什么?” 她摇了摇头。 “不用。别管我。我没事儿,真的。只是吓坏了,韦林先生,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哈罗德问道:“克莱顿伤得很厉害吗?” 她歇了口气,答道:“比那糟多了。他死了……” 5 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旋转。 仿佛一股冰水沿着脊背浇了下去,哈罗德一下子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有气无力地重复道:“死了?” 赖斯太太点了点头。 她用精疲力尽的平板声调说道:“那个大理石镇纸的棱角正好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他朝后摔倒,脑袋又撞在壁炉的铁栅栏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样杀死了他——可他确实死了。我见过好多次死人,这一点还是清楚的。” 灾难——哈罗德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这个词。灾难,灾难,灾难…… 他激动地说道:“这是一起意外……我亲眼看着它发生的!” 赖斯太太厉声说道:“这当然是一起意外。我也知道。可是……可是……别人也会这么想吗?我……说实话,我很害怕,哈罗德!这里不是英国。” 哈罗德慢慢说道:“我可以证实爱尔西的说辞。” 赖斯太太说道:“没错,她也可以证实您的说辞。可这……这正是问题所在!” 哈罗德的头脑既敏锐又谨慎,他明白她的意思。他回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盘算着二人处境的不利之处。 他和爱尔西曾一起度过不少好时光。另一件事实是那两个波兰女人中的一位曾经看见他们俩在一种不太得体的情形下一起待在松林里。尽管那两位波兰女士明显不会说英语,但可能多少懂得一点。那个女人如果碰巧听到了他们俩的对话,可能也明白“嫉妒”和“丈夫”这类字眼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显然是她对克莱顿说了什么才引起了他的嫉妒,并导致眼下——他的死亡。克莱顿死的时候,他,哈罗德,又正巧在爱尔西·克莱顿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不是他蓄意用镇纸袭击了菲利普·克莱顿,也没有任何证据说明那位嫉妒的丈夫没有抓住他们俩在一起。有的只是他和爱尔西的一面之词而已。人们会相信吗? 一阵冰冷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 他不认为——不,他真的不认为——他或爱尔西会为了一起他们并没有犯下的谋杀罪而被判处死刑。真的,不管怎么讲,顶多也只能指控他们俩犯了过失杀人罪(这个国家里有过失杀人罪这个说法吗?)。即便他们最终被证明无罪,也要经过一番调查——所有的报刊都会报道这起案件。一对英国男女被指控——嫉妒的丈夫——很有前途的政客。好吧,这将意味着他的政治生涯的终结,他绝不可能从这种丑闻中幸存下来。 他一时冲动地说道:“我们能不能把那具尸体处理掉?把他埋在哪儿?” 赖斯太太那惊讶而轻蔑的目光让哈罗德脸红了。她尖锐地说道:“亲爱的哈罗德,这可不是侦探小说!那么干简直是疯了。” “这倒也是。”他嘟囔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上帝啊,我们该怎么办呢?” 赖斯太太绝望地摇了摇头。她皱起眉头,痛苦地思索着。 哈罗德问道:“我们能做点什么?不管是什么,只要能避免这场可怕的灾难……” 终于,这个字眼出现了——灾难!太可怕了!始料未及!真是彻底遭了大殃。 两人茫然地对视。赖斯太太嗓音沙哑地说道:“爱尔西……我的小宝贝。我做什么都行……要是让她经历那样的事,那会要她的命的。”她又补上一句,“您也一样,您的前途——一切就都完啦。” 哈罗德勉强说出:“不用管我。” 但他心里并非真的这么想。 赖斯太太接着痛苦地说道:“这一切太不公平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这一点我很清楚。” 哈罗德仿佛抓住了一根稻草,提议道:“至少您可以说明这一点——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暧昧的事。” 赖斯太太苦涩地说道:“不错,如果他们相信我的话就好了。可您知道这儿的人是什么样的!” 哈罗德郁闷地同意这一点。按照欧洲大陆的思维,他和爱尔西之间肯定有暧昧关系,赖斯太太的否认只会被当作是她为了自己的女儿而撒谎。 哈罗德沮丧地说道:“没错,我们不是在英国,真是倒霉到家了。” “哦!”赖斯太太抬起头来,“这倒是真的……这里不是英国。我想也许能做点什么……” “哦?”哈罗德充满渴望地看着她。 赖斯太太突然说道:“您带着多少钱?” “身边没带多少,”但他又补充道,“当然我可以发电报回去要。” 赖斯太太冷峻地说道:“我们恐怕需要不少钱。不过,我认为倒是值得一试。” 哈罗德感到燃起了一点希望,问道:“您说的是什么办法呢?” 赖斯太太果断地说道:“我们自己没有办法隐瞒这桩死亡事件,但我确信可以通过官方途径掩盖这件事!” “您真觉得这能行吗?”哈罗德重新燃起了希望,却仍有点怀疑。 “是的。首先旅馆的经理会跟我们站在一边,他肯定愿意把这事捂住秘而不宣。依我看,在这些偏僻古怪的巴尔干小国里,你可以贿赂任何人——而且警方可能比其他人更加腐败!” 哈罗德慢慢说道:“知道吗,我认为您说得对。” 赖斯太太接着说道:“幸运的是,我觉得旅馆里没有人听到动静。” “你们房间对面,紧挨着爱尔西房间住的是谁?” “那两位波兰女士。她们什么也没听见,要不然她们会从房间里出来到走廊看看的。菲利普很晚才来这里,除了夜班门房,谁也没看见他。哈罗德,我觉得这事可以捂住——给菲利普弄一张自然死亡的证明!只要钱给得够多,还有就是要找对人,大概警察局长就行!” 哈罗德黯然一笑,说道:“这简直就是出闹剧,对吧?不管怎样,我们只能试试看了。” 6 赖斯太太简直就是能量的化身。她先把经理叫来了。哈罗德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先不介入此事。他跟赖斯太太达成一致:最好说那是一场夫妻间的争吵。爱尔西年轻貌美,会赢得更多的同情。 第二天上午来了几名警察,被引进赖斯太太房内。他们中午时分离开了。哈罗德发电报要求汇钱过来,但是整个调查过程都没有参加——实际上,他也没法参加,因为那些警察没有一个会说英语。 中午十二点,赖斯太太来到他的房间。她看上去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不过她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神情说明了情况。她简单地说道:“办妥啦!” “谢天谢地!您简直太了不起了!这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赖斯太太意味深长地说道:“事情进展得那么顺利,都让人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他们几乎是立刻就伸手要钱了。这……这真有点让人恶心!” 哈罗德淡淡地说道:“现在不是讨论公职人员的腐败的时候。他们要多少钱?” “要价相当高。” 她读了读费用清单: 警察局长 xxx 警察署长 xxx 代理人 xxx 医生 xxx 旅店老板xxx 夜班门房 xxx 哈罗德只简单评论道:“夜班门房拿得不多啊,我想多半是金饰带的关系 吧。” 赖斯太太解释道:“经理坚持要求说人不是在他的旅店里死的,因此官方的说法是菲利普在火车上突发心脏病,于是他沿着走廊走动想透透气。要知道人们总是不把车厢门关好,他就摔出去跌在铁轨上了。那帮警察要是想干的话,是能干得相当不错的!” “嗯,”哈罗德说道,“谢天谢地我们的警方不是这个样子。” 他带着英国人的优越感下楼吃午饭去了。 7 午餐后,哈罗德通常会跟赖斯太太和她的女儿一起喝咖啡。他决定今天照例这么做。 从前一天晚上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爱尔西。她的脸色非常苍白,显然还没从那场惊吓中缓过来,不过她勇敢地努力试图表现得跟往常一样,说些天气和景致之类的平常话。 他们谈论起一位新到的游客,试着猜出他的国籍。哈罗德认为留着那样的唇髭必定是法国人;爱尔西说是德国人;赖斯太太则认为是西班牙人。 露台上除了他们以外,就剩坐在最远端的那两位波兰女士,她们都专注于刺绣。 像往常一样,哈罗德一看到她们就感到一阵莫名的畏惧袭过全身。那毫无表情的面孔,那弯弯的鸟喙一样的鼻子,那细长的爪子一般的手…… 一名听差走来告诉赖斯太太有人找她。她起身跟他前去。爱尔西和哈罗德看见她在旅馆门口跟一位一身制服的警官碰头。 爱尔西屏住了呼吸。 “您觉得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岔子吧?” 哈罗德立刻宽慰她道:“哦,不会的,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可他本人也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他说道:“您母亲真了不起!” “我知道。妈妈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她永远不会坐下来认输。”爱尔西颤抖了一下,“可这一切多么可怕啊,对吧?” “现在别再想啦。一切都过去了,都处理妥当了。” 爱尔西低声说道:“可我忘不了……是我杀了他。” 哈罗德急忙说道:“别那样想。那只是一起意外事故,这你是清楚的。” 她显得高兴了一点。哈罗德又说道:“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永远也别再想啦。” 赖斯太太回来了,他们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一切顺利。 “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她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道,“原来只是处理一些文件之类的例行手续。一切顺利,我的孩子们。我们现在摆脱了麻烦,我想我们应该来一瓶甜酒庆祝一下。” 点的甜酒端来了,他们举杯庆祝。 赖斯太太说道:“祝未来美好!” 哈罗德冲爱尔西微笑着,说道:“祝您幸福!” 她也对他回以微笑,举起酒杯说道:“也祝您……祝您成功!我敢肯定您会成为一位伟人。” 摆脱了恐惧之后,他们感到兴高采烈,近乎晕眩。阴影已经消散!一切顺利…… 露台远端那两位鸟相的妇人站了起来,她们把活计仔细卷好,沿着石板走了过来。 她们轻轻鞠了一躬,在赖斯太太身旁坐了下来。其中一位开始讲话。另一位则盯着爱尔西和哈罗德,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哈罗德觉得那不是一种善意的微笑…… 他望了望赖斯太太。她正在听那个波兰女人讲话,尽管他一句也听不懂,但是赖斯太太脸上的表情却清楚不过,之前那种痛苦和绝望的神情又重现在她的脸上。她听着,偶尔简短地说几句话。 两姐妹站起身来,僵硬地微微一鞠躬,走进了旅馆。 哈罗德探身向前,声音沙哑地问道:“怎么回事?” 赖斯太太用平静而绝望的声音答道:“那两个女人要敲诈我们。昨天晚上她们全都听到了。现在我们努力把这事给捂住了,这就让这整件事糟糕了上千倍……” 8 哈罗德·韦林在湖边徘徊。他已经发狂似的走了一个多小时,试图通过消耗体力来平复内心绝望的心情。 最后他又来到了第一次注意到那两个可怕的女人的地方,如今他和爱尔西的命运正牢牢掌握在她们那邪恶的爪子里。他大声喊道:“该死的女人!让这对吸血的妖怪见鬼去吧!” 一声轻轻的咳嗽让他转过身来,他发现自己与那位蓄着浓密唇髭的陌生人面对面,后者刚从树荫里走出来。 哈罗德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小个子男人一定听见了他刚才说的话。 哈罗德一时不知所措,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道:“哦……呃……下午好。” 那个人用标准的英语答道:“可对您来说,我想,这个下午恐怕不太好吧?” “嗯……呃……我……”哈罗德又无话可说了。 那个小个子说道:“我想您遇到麻烦了吧,先生?我能帮您点什么忙吗?” “哦,不用,谢谢!不用,谢谢!只是出出气,您知道。” 另一位轻声说道:“可我觉得我能帮您的忙。您的麻烦跟刚刚坐在露台上的两位女士有关,对不对?” 哈罗德睁大眼睛望着他。 “您知道她们的底细吗?”哈罗德问道,“顺便问一句,您是谁啊?” 那个小个子以一种谦逊的姿态做出了回答,活像在承认自己是王室成员。“我是赫尔克里·波洛。我们到树林里走走,您把您的情况讲给我听听,怎么样?就像我刚讲过的,我认为我能帮你。” 时至今日,哈罗德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向一个才交谈了几分钟的人倾诉全部心事,也许是因为压力过大的关系吧。不管怎样,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他把事情经过全都告诉了赫尔克里·波洛。 后者一言不发地听着,有一两次严肃地点点头。哈罗德刚一说完,波洛就出神似的说道:“这些怪鸟,栖息在斯廷法利斯湖畔,长着钢铁般的尖喙,食人肉……没错,完全符合!” “您说什么?”哈罗德瞪大了眼睛问道。 他想这个样子古怪的小个子八成是疯了!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着。 “我只是在琢磨这件事,没什么。要知道,我有自己看问题的方法。至于您的这件事,看来您的处境相当不妙啊。” 哈罗德不耐烦地说道:“这用不着你说!” 赫尔克里·波洛接着说道:“这件事很严重,敲诈勒索。这些鸟身女妖会逼迫您付钱、付钱、再付钱!如果您拒绝她们,会发生什么事呢?” 哈罗德辛酸地说道:“整件事会全都曝光。我的前途毁了,一个从没伤害过任何人的姑娘也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天晓得最终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啊!” “因此,”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必须马上采取措施!” 哈罗德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措施?” 赫尔克里·波洛身子后仰,半眯着眼睛,说道(哈罗德又在怀疑这人是否神志正常):“现在是使用铜钹的时候了。” 哈罗德忍不住问道:“您是不是疯了?” 波洛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在努力效仿我那伟大的前辈赫拉克勒斯。再耐心等待几个小时,我的朋友。到明天,我就可以把您从那些迫害您的人手中解救出来!” 9 第二天早上,哈罗德·韦林下楼时看到赫尔克里·波洛独自一人坐在露台上。不由自主地,他被赫尔克里·波洛许下的诺言深深打动了。 他走上前去,焦急地问道:“怎么样了?” 赫尔克里·波洛满面春风地对他说:“没问题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问题全部圆满解决了。” “可是您到底干了些什么啊?” 赫尔克里·波洛的回答很玄乎。 “我使用了铜钹。或者用现代术语讲,我让铜线嗡嗡地响了起来。简单说吧,我拍了封电报!您遇到的那些斯廷法利斯的怪鸟,先生,已经被转移到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都不能再耍她们那些阴谋诡计的地方去了。” “她们是通缉犯吗?已经被逮捕了?” “正是。” 哈罗德深深地吸了口气。 “太棒啦!这可是我从来也没料到的。”他站起来,“我得赶快去把这事告诉赖斯太太和爱尔西。” “她们已经知道了。” “太好了,”哈罗德又坐了下来,“告诉我这是怎……” 他突然停了下来。 从湖旁小径走过来两个披着飘荡的斗篷、外形酷似大鸟的身影。 他惊叫道:“你不是说她们俩已经被带走了吗!” 赫尔克里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哦,那两位女士吗?她们俩完全无害,就像门房告诉你的,她们俩是出身名门的波兰女士。她们的长相也许不太招人喜欢,但仅此而已。” “可我不明白!” “是的,您的确没明白!警方一直在通缉的是另外两位女士——诡计多端的赖斯太太和楚楚可怜的克莱顿太太!她们俩才是赫赫有名的食肉猛禽呢!那两个女人是专靠敲诈勒索为生的,我亲爱的先生。” 哈罗德感到天旋地转。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可那个男人……那个被杀的男人呢?” “没有人被杀。根本就没有那个男人!” “可我亲眼见到他了啊!” “哦,没有。身材高大、嗓音低沉的赖斯太太假扮男人相当在行,是她扮演了丈夫的角色——没戴那顶灰色的假发,再适当地化点妆就行了。” 波洛身子朝前探,拍了拍哈罗德的膝盖。 “人不能过于轻信,我的朋友。一个国家的警方是不可能那么容易被贿赂的——也许他们根本不可能被贿赂,尤其是事关谋杀!这两个女人利用大多数英国人不懂外语来耍花招。因为赖斯太太会讲法语和德语,所以总是她来跟经理交涉,处理全部事务。警察来了,而且进了她的房间,没错!可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并不知道。也许她只是说丢了一枚胸针之类的,只要找点借口让警察来这里一趟,让您看见他们。至于其他方面,实际发生了什么呢?那就是您拍电报要钱,一大笔钱,您都交给了赖斯太太,由她出面负责一切商谈!就是这么一回事!可她们非常贪婪,这些食肉猛禽。她们发现您莫名地对那两位倒霉的波兰女士厌恶至极。那两位无辜的女士走过来跟赖斯太太聊了几句完全无关痛痒的话,这就使她忍不住故伎重演,想再捞一笔。她知道您完全听不懂她们说了些什么。 “这样一来您就不得不再筹集更多的钱,而赖斯太太假装把钱分配给另外一批人。” 哈罗德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爱尔西……爱尔西呢?” 赫尔克里·波洛的目光移向了别处。 “她扮演的角色也很成功。她一贯如此,一位很有表演才能的小演员,表现得那么单纯而又无辜。她不是靠性感来勾引人,而是吸引别人向她献殷勤。” 赫尔克里·波洛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这种办法对英国男人总是非常有效!” 哈罗德·韦林又深吸了一口气,轻快地说道:“我要下功夫学会欧洲的各种语言啦!谁也别想再骗我第二次!” 第七章 克里特岛的公牛 第七章 克里特岛的公牛 注 克里特国王米诺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向海神波塞冬祈愿,海神应允他的请求送给他一头雪白的公牛作为权力的象征,条件是米诺斯要将这头公牛献祭给天神。米诺斯却被公牛的美丽打动,换用另一头公牛献祭。波塞冬大怒,令美神阿芙洛狄特使克里特王后帕西淮疯狂地迷恋上那头公牛,并与之交配生下了半人半牛的怪物弥诺陶洛斯。波塞冬又使公牛发狂,践踏克里特的田地。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七项任务是捉住这头克里特公牛。赫拉克勒斯坐船来到克里特岛,获得国王米诺斯的应允,捉住并带走了公牛,交给了欧律斯透斯。但这头公牛后来挣脱束缚,逃到马拉松,成为“马拉松公牛”,最终被忒修斯捕捉,拖至雅典献祭给雅典娜和阿波罗。 1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访客。 面前这人面色苍白,下巴坚毅,眼睛灰里透蓝,头发是少见的青黑色——古希腊人那种泛着紫蓝色光泽的鬈发。 他注意到了那身裁剪讲究但已穿旧了、样式过时的花呢衣服,那只寒酸的手提包,以及隐藏在这姑娘明显的紧张不安之情之下的那种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傲气。他暗自想道:嗯,没错,她是一位“乡村望族”——不过没钱!而且一定是出了什么相当不同寻常的事,才迫使她来找我。 戴安娜·玛伯里开口说话了,声音有点发抖。 “我……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帮我,波洛先生。情况……情况很不寻常。” 波洛说道:“也许我可以帮您呢。说来听听?” 戴安娜·玛伯里说道:“我来找您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办法!” “这让我来判断,好吗?” 姑娘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急促地说道:“我来找您是因为那个已经跟我订婚一年多的人要取消婚约。” 她停下来,挑战似的看了他一眼。 “您肯定认为,”她说道,“我是彻底疯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小姐,别的不敢说,您非常聪明,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的日常业务显然不是去平息情侣间的纠纷,我也知道您很清楚这一点。因此,这件取消婚约的事里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是不是这样?” 姑娘点了点头,清晰而明确地说道:“休取消婚约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要疯了。他认为疯子不应该结婚。” 赫尔克里·波洛抬了抬眉毛。 “可您不同意他的想法?” “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才算是疯了呢?其实每个人都可以说有点疯疯癫癫的啊。” “是有这种说法。”波洛谨慎地表示赞同。 “只有当你开始认为自己是个煮荷包蛋什么的时候,他们才不得不把你关起来。” “您的未婚夫还没达到那种程度?” 戴安娜·玛伯里说道:“我一点也看不出休有什么毛病。他,哦,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头脑最清醒的一个。为人可靠、值得信赖……” “那他为什么认为自己要疯了?” 波洛略一停顿,又接着说道:“也许,他的家族里有精神病史?” 戴安娜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勉强表示肯定。她说道:“我想他的祖父是个精神病患者——或者某个姑婆之类的亲戚。可我要说的是,每个家族里都会有那么一个怪里怪气的人,您知道,有点弱智或者聪明过头了或者别的什么毛病!” 她的眼神哀怨动人。 赫尔克里·波洛同情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为您感到难过,小姐。” 她扬起下巴,大声说道:“我不要您为我难过!我要您帮我想想办法!” “那您要我做点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可事情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那就给我讲讲您的未婚夫吧,小姐。” 戴安娜便一口气说道:“他叫休·钱德勒,二十四岁。父亲是钱德勒海军上将。他们住在赖德庄园,那里自伊丽莎白时代起就属于他们家族。休是独生子。他参加了海军——钱德勒家族的人都是海员,这是一种传统,从十五世纪左右吉尔伯·钱德勒爵士随瓦尔特·瑞利爵士航海起就一直这样。休进入海军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的父亲想必也不会同意别的选择。可现在……可现在又是他的父亲非要他脱离海军不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将近一年前吧。非常突然。” “休·钱德勒在海军里过得还好吗?” “相当好。” “没有丑闻之类的?” “休吗?什么都没有。他在海军里干得相当出色,他……他也不理解他父亲的想法。” “钱德勒上将本人给的理由是什么呢?” 戴安娜慢慢地说道:“他就没给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哦!他倒是说过休必须学会管理家族产业,但这只是个借口罢了。连乔治·弗洛比舍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乔治·弗洛比舍是谁?” “弗洛比舍上校,他是钱德勒上将最老的朋友,也是休的教父。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庄园里度过的。” “那对于钱德勒上将让儿子离开海军的决定,弗洛比舍上校是怎么想的呢?” “他目瞪口呆,完全不能理解。实际上谁也无法理解。” “就连休·钱德勒本人也无法理解吗?” 戴安娜没有立刻回答。波洛等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当时,也许,他本人也十分惊讶吧?可现在呢?他怎么说的呢?什么也没说吗?” 戴安娜不太情愿地小声说道:“大约一个星期前……他说……他说他父亲做的是对的——只能这么做。” “您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问了。可他不肯告诉我。” 赫尔克里·波洛沉思片刻,接着说道:“你们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呢?也许是从差不多一年前开始的……有什么事引起了当地人的议论和猜测吗?” 她反问道:“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波洛用平静却带有威严的语气说道:“您最好还是告诉我吧。” “什么事也没有,没有您指的那种事。” “那么是哪种事呢?” “我觉得您真是可恨!农场里经常会发生一些怪事。不过那通常都是些报复行为,要么就是村里的傻子或者什么人干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极不情愿地说道:“因为一些羊的事引起过一阵议论……那些羊都被人割断了喉咙。哦,这事真可怕!那些羊都是同一个农户的,而那个人又很不好相处。警察认为是有人对他怀恨在心。” “可他们没有抓住干那事的人,对吧?” “是的。”她又狠狠地加上一句,“如果您认为——” 波洛扬起了一只手,说道:“我在想什么您完全不知道。告诉我,您的未婚夫有没有去看过医生?” “没有,我敢肯定他没有去过。” “这对他来讲不是最简单的办法吗?” 戴安娜慢吞吞地说道:“他不肯去。他……他讨厌医生。” “他父亲呢?” “我觉得上将本人也不怎么相信医生。他说他们是一群江湖骗子。” “上将本人看上去怎么样?他身体好吗?开心吗?” 戴安娜低声说道:“他一下老了很多,就在……就在……” “就在近一年间?” “是的。他垮了——只像他过去的一个影子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他当初同意他儿子的婚事吗?” “哦,他同意的。您知道,我家田庄的土地跟他家的相连,我们家也世代住在那里。我和休订婚时他高兴坏了。” “现在呢?他对你们俩取消婚约又怎么说呢?” 姑娘的声音微微发颤。“昨天上午我遇见了他,他看上去简直糟透了,用双手握着我的手说:‘孩子,这事对你来说太不幸了。可那孩子做得对——他只能那样做。’” “所以,”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就找我来了?” 她点了点头,问道:“您有什么办法吗?” 赫尔克里·波洛答道:“我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至少可以去一趟,亲自看看。” 2 休·钱德勒非凡的体魄给赫尔克里·波洛留下的印象压过了其他:他身材高大,体形无比匀称,胸膛厚实,肩膀宽阔,一头浅棕色的头发——浑身散发着巨大的力量和男性气息。 赫尔克里·波洛和戴安娜一起回到家后她立刻给钱德勒上将打了通电话,随即他们就去了赖德庄园。他们到那儿的时候,长长的露台上已经放着准备好了的下午茶。那里有三个男人,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钱德勒海军上将白发苍苍,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肩膀好像被过重的负担压弯了似的,眼神阴郁不安。他的朋友弗洛比舍上校跟他正相反,是一位干瘪强悍的小个子,一头微红的头发,鬓角处已经发白了。他是一个闲不住、脾气急躁、动作敏捷的小老头儿,像一条梗犬——那双眼睛特别锐利。他习惯皱着眉头、低下脑袋向前探,同时那双锐利的眼睛咄咄逼人地审视着你。第三个男人就是休。 “长得挺帅吧,嗯?”弗洛比舍上校注意到波洛正在仔细打量那个年轻人,就用一种低沉的嗓音问道。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他跟弗洛比舍挨坐在一起。另外三个人坐在茶桌另一端,正以一种兴致勃勃但又多少有点做作的状态聊着天。 波洛喃喃说道:“没错,他很健壮——健壮又漂亮。他就像是那头年轻的公牛——对,可以说是那头献给波塞冬的公牛……是健美的男性样板。” “看上去健康得很,是不是?” 弗洛比舍叹了口气,那双锐利的眼睛偷偷扫了赫尔克里·波洛一眼,然后说道:“知道吗,我知道你是谁。” “哦,那又不是什么秘密!” 波洛庄严地挥了挥手。那手势似乎在说他又不是微服出巡,他是正大光明地出行。 过了片刻,弗洛比舍问道:“那个姑娘把你找来,是为了办这件事吧?” “什么事?” “小伙子休的事啊……唔,我看得出来你全都知道了。不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找你……真没想到这类事也属于你的业务范围——我的意思是说,这更应该属于医疗方面嘛。” “各种事都属于我的业务范围……可能会让您感到惊讶。” “我的意思是我实在不明白她指望你干些什么。” “玛伯里小姐,”波洛说道,“是一位斗士。” 弗洛比舍上校点了点头,温和地表示赞同。 “是啊,她确实是个斗士。她是个好孩子。她不会放弃的。可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抗争的……” 他的面色忽然显得既苍老又疲倦。 波洛把声调压得更低了些,小心地问道:“据我所知,这个家族有……精神病史?” 弗洛比舍点了点头。 “只是偶尔出现,”他小声说道,“间隔一代或两代。休的祖父是最近一个犯病的人。” 波洛朝那边的三个人瞥了一眼。戴安娜正很顺利地控制着交谈,一边笑一边跟休开玩笑。别人想必会觉得他们三个是这世上最无忧无虑的人。 “发作的时候什么样子?”波洛轻声问道。 “那个老家伙最后变得相当狂暴。三十岁以前他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随后他开始有一点古怪,但过了许久大家才注意到,接着便谣言四起,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出了一些事,但被掩盖过去了。可是……哎,”他耸了耸肩膀,“最后他疯得越来越厉害,可怜的老家伙!几乎成了杀人狂!不得不送去鉴定和治疗。” 他停下片刻,又接着说道:“我相信他活到了很大的岁数……当然,休害怕的就是这一点,所以他不愿意去看医生。他害怕被关起来,被关着活许多年。这不能怪他,换成我,也会这么想的。” “钱德勒上将呢,他是怎么想的?” “这事儿把他整个儿搞垮了。”弗洛比舍简短地说道。 “他很爱他儿子吧?” “儿子是他的一切。要知道,他妻子在一次游船事故中淹死了,那孩子当时才十岁。从那时起,他活着就只为这个孩子。” “他和妻子的感情非常好吗?” “他崇拜她。人人都崇拜她。她是……她是我所认识的女人当中最可爱的一位。”他顿了顿,接着突然问道,“想看看她的肖像吗?” “乐意之至。” 弗洛比舍朝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我带波洛先生去看一两样东西,查尔斯。他是一位鉴赏家。” 海军上将含含糊糊地挥了一下手。弗洛比舍步履沉重地沿着露台走,波洛跟在他身后。一时间戴安娜收起了脸上那欢乐的伪装,露出一种痛苦而疑惑的表情。休也抬起头,盯着那个留着浓黑唇髭的小个子。 波洛跟着弗洛比舍走进房子。从阳光下走进室内,眼前突然一阵昏暗,波洛一时几乎看不清东西。可他很快就意识到屋内到处都摆放着古老而漂亮的东西。 弗洛比舍上校领他走进画廊。带镶板的墙上挂着已故的钱德勒家族成员的肖像。一张张面孔或严肃或欢快,男人们穿着宫廷礼服或海军制服,女人们则身穿绸缎、佩戴珍珠。 最后,弗洛比舍在画廊尽头的一幅肖像画前停了下来。 “是奥宾 画的。”他声音沙哑地说道。 他们站在那儿,抬头望着画中的那位身材高挑的女人,她的手放在一条灰色猎犬的颈圈上。这个女人有一头棕红色的头发,显得活力四射。 “那个男孩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弗洛比舍说道,“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没错,有些地方的确很像。” “当然,他没有她那种柔美——那种女性的气质。他算是她的男性翻版,但是,总的来说……”他突然语塞,“可惜的是他继承了钱德勒家族中唯一不该继承的东西……” 两人沉默不语,四周弥漫着忧郁的气氛——仿佛那些已经故去的钱德勒家族的先人也在为流淌在他们血液中并代代相传的缺陷而叹息…… 赫尔克里·波洛扭头望着他的陪伴者。乔治·弗洛比舍仍旧凝望着墙上那位美丽的女人。波洛柔声问道:“您跟她很熟吗?” 弗洛比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她十六岁时,我被以中尉的身份派到印度去了……等我回来时……她已经嫁给了查尔斯·钱德勒。” “您跟查尔斯也很熟吗?” “查尔斯是我最老的朋友之一。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一直都是。” “他们结婚后,您还常跟他们来往吗?” “我的假期大都在这里度过,这里像是我的第二个家。查尔斯和卡罗琳一直给我留着一个房间,备好一切等着我来……”他挺起了胸膛,突然间挑战一样地朝前探出脑袋,“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还在这里,随时候着,以备所需。如果查尔斯需要我,我就在这儿。” 那团不幸的阴影又笼罩住了他们。 “您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波洛问道。 弗洛比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又皱起了眉头。 “我认为这事谈得越少越好。老实说吧,我不明白你掺和进来是要干什么,波洛先生。我不明白戴安娜干吗要把你搅和进来,还把你拖到这儿来。” “您知道戴安娜·玛伯里和休·钱德勒的婚约已经取消了吗?” “是的,这我知道。” “那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弗洛比舍生硬地答道:“这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年轻人的事由他们自己安排,我不插手这种事。” 波洛说道:“休·钱德勒对戴安娜说他们结婚不合适,因为他快要精神失常了。” 他看到弗洛比舍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后者说道:“咱们非得要谈这件倒霉事不可吗?你觉得你能做什么?休做得对,可怜的家伙。可这不是他的错,这是遗传……胚质……脑细胞之类的……可既然他知道了,除了取消婚约他还能怎么做呢?这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如果能说服我,让我也深信不疑的话……”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可您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跟你说了我不想谈这件事。” “钱德勒上将为什么强迫休离开海军呢?” “因为只能这样做。” “为什么?” 弗洛比舍固执地摇了摇头。 波洛轻声说道:“是不是跟几头羊被杀有关?” 弗洛比舍生气地说道:“看来您已经听说过那件事了?” “戴安娜告诉我了。” “那姑娘最好闭上她的嘴。” “她认为那件事并不能说明问题。”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什么?” 弗洛比舍极不情愿而又生气,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好吧,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有天晚上钱德勒听到一点声响,他以为有人潜入了房子,就去查看。他发现儿子的房间里亮着灯,钱德勒便走了进去。休在床上睡着……睡得很沉,衣服都没脱。衣服上有血迹,房间里的盥洗池里也到处是血。钱德勒怎么也叫不醒儿子。第二天早上他听说有人发现有些羊的喉咙被人割断了,他去问休,但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记得自己出去过,可是他的鞋在旁门边,上面沾满了泥。他解释不清盥洗池里的血是怎么回事,什么也说不清楚。那个可怜的家伙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了吧? “于是查尔斯来找我,把经过讲了一遍。该怎么办才好呢?后来这事又发生了一次——是三天后的夜里。这之后……好吧,你也该明白了。那孩子必须离开军队。如果是在这儿,在查尔斯的眼皮底下,查尔斯还可以看着他。绝不能让他在海军里闹出丑闻。没错,这是唯一能做的事。” 波洛问道:“后来呢?” 弗洛比舍严厉地说道:“我不再回答你的任何问题了。难道你不认为休自己清楚该怎么办才最好吗?”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回答。他一向不愿承认有人比赫尔克里·波洛知道得更清楚。 3 他们回到大厅,正好遇到钱德勒海军上将走进来。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外面明媚的阳光映出了他乌黑的身影。 他用低沉粗哑的声音说道:“你们俩都在这儿呢。波洛先生,我想跟您谈谈,到我的书房里来一下。” 弗洛比舍从那扇敞开的门走了出去,波洛则跟在上将身后走进了书房。他觉得好像是被传唤到指挥舱里去报告自己的行动似的。 上将示意波洛坐在一把安乐椅上,他自己坐在另一把上。波洛刚刚跟弗洛比舍在一起时深深地感受到了对方的烦躁不安、紧张焦虑和暴躁易怒——极度精神紧张的表现。现在同钱德勒海军上将在一起,他感受到的则是一种绝望情绪,一种死寂的、深深的绝望…… 钱德勒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戴安娜把您带到这儿来,我不禁感到遗憾……可怜的姑娘,我知道这事让她很难承受。但是……嗯……这不幸的事情是我们家的私事,我想您能理解,波洛先生,我们不希望有外人介入。” “我的确能理解您的感情。”波洛说道。 “戴安娜,可怜的姑娘,她不能相信……我一开始也不信。也许直到现在也无法相信,要不是我知道了——” 他顿住了。 “知道了什么?” “那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我指的是这个缺陷。” “可您当初还是同意他们俩订婚了啊?” 钱德勒海军上将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您是说我当初就应该制止吗?可是当时我也没想到这一点。休很像他的母亲——他身上没什么地方能让你想到他是钱德勒家族的人。我倒希望他在各方面都像她一样。从孩子一直到长大成人,他从来也没有一丁点不正常的地方,直到现在。我真闹不明白——该死的,几乎每个古老的家族里都有点精神病的痕迹!” 波洛轻声问道:“您没有找医生为他检查一下吗?” 钱德勒咆哮道:“没有,我也不打算去找!这孩子在这里由我照看是安全的。他们不能把他像头野兽那样关起来……” “您说他在这里很安全,可别的人安全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波洛没有回答。他沉着地直视着上将那双哀伤的深色眼睛。 上将辛酸地说道:“各人各尽其职。您是在寻找罪犯!我的儿子不是一名罪犯,波洛先生。” “现在还不是。” “您说‘现在还不是’,是什么意思?” “事态在发展……那些羊——” “谁跟您说了那些羊的事?” “戴安娜·玛伯里,还有您的朋友弗洛比舍上校。” “乔治最好闭上他的嘴。” “他是您的一个很老的朋友,对不对?” “我最要好的朋友。”上将嗓音嘶哑地说道。 “他也是……尊夫人的朋友吧?” 钱德勒微笑了。 “对,我想乔治爱过卡罗琳,那是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他一直没结婚,我想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反正我是个幸运儿——我是这样想的。我把她抢过来了……却又失去了她。” 他叹了口气,双肩低低地垂了下去。 波洛问道:“尊夫人……淹死的时候,弗洛比舍上校跟您在一起吗?” 钱德勒点了点头。 “是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跟我们一道在康沃尔。我和她一起划船出去玩——他那天碰巧在家。我始终没弄明白那条船怎么会翻……肯定是突然漏水了。我们正在海湾里,潮水不断上涨,我竭尽全力托起她……”他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她的尸体两天后才被冲上来。感谢上帝我们没带休一起去!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现在看来……如果当时他跟我们一起去了,对这可怜的孩子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如果那时一切就都结束了,倒也……” 又是一声深深的、绝望的叹息。 “我们是钱德勒家族最后的成员了,波洛先生。等我们一死,赖德这儿就再也没有钱德勒家的人了。休同戴安娜订婚时我曾希望……还是别说这个了。谢天谢地,他们还没结婚。我只能说这些了!” 4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玫瑰园里的一把椅子上,休·钱德勒坐在他身旁,戴安娜·玛伯里刚刚走开。 年轻人把他那张英俊而备受煎熬的脸转向他的同伴。 他说道:“您必须让她理解这事,波洛先生。”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您知道,戴 是个斗士,她不会屈服的。她不愿意接受那种被迫接受的事。她……她坚信我的神志是正常的。” “而您本人却相当肯定自己——抱歉这么说——精神错乱吗?” 年轻人又有点畏缩了,说道:“我现在还没有完全失控……可情况越来越糟。戴安娜并不知道,上帝保佑她。她见到我的时候,我都……还算正常。” “当您……犯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 休·钱德勒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首先,我不断做梦。当我陷入梦境的时候,我就疯了。譬如说,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不再是个人。我先是变成了一头公牛——一头发疯的公牛,在炎炎烈日下四处奔跑,嘴里净是尘土和鲜血的味道,尘土和鲜血……接着我又变成了一条狗,一条流着口水的大狗。我得了狂犬病。我所到之处,孩子们都四处奔逃,人们想开枪打死我,有人给我端过来一大盆水,可我没法儿喝。我没法儿喝……” 他停了一下。“我醒过来,而且很快我就知道这是现实,我走到盥洗池那儿。我的嘴火辣辣的……辣得要命,又干又辣。我很渴。可我没法儿喝水,波洛先生……我咽不下去……哦,上帝啊,我喝不进水……”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嘟囔了一声。休·钱德勒接着说下去,两只手在膝盖上紧紧地攥了起来。他的脸向前探着,半眯起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正向他走来似的。 “还有些东西不是梦,是我完全清醒时看到的。各种可怕的鬼怪形象,它们不怀好意地斜眼看我。有时我能够飞起来,从床上飞到天上,顺风飘荡——那些鬼怪也陪着我一起!” “啧!啧!”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发出了几声。 这是一种轻微地表示不赞同的声音。 休·钱德勒转向他。 “哦,这是毫无疑问的,它就在我的血液里,是家族遗传的。我逃不掉的。感谢上帝,幸亏我及时发现了!赶在我和戴安娜结婚之前。如果我们生下一个孩子,并把这可怕的玩意儿传给了他!” 他把一只手放在赫尔克里·波洛的手臂上。 “您必须让她理解这一点。您必须告诉她,她得把我忘掉。她必须这样做。迟早,她会遇上一个合适的人。那个年轻的斯蒂夫·格林汉姆,他爱她爱极了,而且他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她跟他在一起会很幸福——也很安全。我想要她……幸福。当然,格林汉姆家日子过得比较艰难,她们家也一样,可等我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赫尔克里·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等您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 休·钱德勒微微一笑,这是温柔的、招人喜欢的一笑。他说道:“有我母亲留下的钱。要知道,她继承了不少钱,并把那些钱都留给了我,而我把钱都留给了戴安娜。” 赫尔克里·波洛往椅背上一靠,“哦”了一声。他接着说道:“可您也许会活得很久啊,钱德勒先生。” 休·钱德勒摇了摇头,果断地说道:“不,波洛先生,我不打算活到变成一个老头儿。” 突然他浑身一颤,身子后缩。 “上帝啊!你看!”他瞪着波洛的肩膀后方,“那儿……就在您身边……一具骷髅……骨头还在颤动呢。它在召唤我,向我招手呢……” 他两眼盯着阳光,瞳孔放得很大,身子忽然歪向一边,像要跌倒似的。 接着,他转向波洛,用一种几乎孩子般的语气说道:“您……什么也没看见吗?” 赫尔克里·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 休·钱德勒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不太在乎这些幻觉。我害怕的是那些血。我房间里的血迹——在我的衣服上……我们以前有一只鹦鹉,有一天早晨它在我的房间里,喉咙被割断了……而我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把剃刀,沾满了血!” 他向波洛靠得更近了些。 “就在最近,还有些动物被杀死了。”他小声说道,“哪儿都有……村子里……外面的原野上。绵羊、小羊羔,还有一条柯利牧羊犬。父亲夜里把我锁起来,可有时……有时……早上房门却是开着的。我一定有把钥匙,藏在什么地方,可我又不知道把它藏在哪儿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干那些事的人不是我……是另一个人附在我身上……控制着我……把我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一个嗜血而又不能喝水的狂暴的怪物……” 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过了一会儿,波洛问道:“我仍然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去看一下医生?” 休·钱德勒摇了摇头,说道:“您真的不明白吗?就身体而言,我很健壮,健壮得跟一头公牛一样。我可能会活很多年……很多年——但是被关着!我无法面对这种处境!不如干脆一了百了……您知道,有的是办法。一起意外事故,擦枪的时候……诸如此类的。戴安娜会理解的……我宁愿自己寻求解脱!” 他挑衅似的望着波洛,后者却没有回应他的挑战。波洛反而温和地问道:“您平时吃什么喝什么呢?” 休·钱德勒把脑袋朝后一仰,大笑着喊道:“消化不良引起的噩梦吗?您想的是这个?” 波洛仅仅温和地重复道:“您平时吃什么喝什么呢?” “跟大家的完全一样。” “没服用什么特殊的药品?胶囊、药片什么的?” “老天,没有。您真以为那些所谓特效药能治好我的病吗?”他嘲笑般地引述道,“你怎能医治那病态的心灵?’” 赫尔克里·波洛淡淡地说道:“我倒想试试。你们家里有人患眼病吗?” 休·钱德勒瞪着他,说道:“父亲的眼睛给他造成了不少的麻烦,他经常到一位眼科医生那里去治疗。” “唔!”波洛沉思片刻,接着说道,“弗洛比舍上校,我想,他在印度待过很长时间吧?” “是的,他以前在印度驻军。他很喜欢印度……经常谈起印度,说起当地的传统、风物什么的。” 波洛又低声“唔”了一声。 接着他说道:“我发现你把下巴划破了。” 休扬了扬手。 “是的,挺大一个口子。有一天我刮胡子的时候父亲突然进来,把我吓了一跳。您知道的,这些日子我一直有点紧张。而且我的下巴和脖子上起了些疹子,刮起胡子来有点费劲。” 波洛说道:“您应该用点剃须膏。” “哦,用了,乔治叔叔给了我一管。” 他突然笑了起来。 “咱们俩就像是女人们在美容院里聊天。润肤露啦、剃须膏啦、特效药啦、眼病啦,这些都有什么关系?您究竟打算干什么,波洛先生?” 波洛平静地说道:“我在为戴安娜·玛伯里竭尽所能。” 休的情绪一下子变了,脸色严肃认真起来。他把一只手放在波洛的手臂上。 “好的,请您尽力帮助她。告诉她必须忘掉一切,告诉她不必再抱什么希望……告诉她我跟您说的一些事……告诉她——哦,告诉她看在上帝的分上离我远点儿!这是她现在可以为我做的唯一的事了。躲开我!努力忘掉一切吧!” 5 “您有勇气吗,小姐?巨大的勇气?您将会非常需要。” 戴安娜尖声喊道:“这么说是真的了。是真的吗?他真的疯了?”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不是精神科医生,我没有资格说:‘这个人疯了。这个人神志正常。’” 她走近他。“钱德勒海军上将认为休疯了。乔治·弗洛比舍认为他疯了。休自己也认为自己疯了……” 波洛望着她问:“那您呢,小姐?” “我?我说他没有疯!所以我才……” 她停了下来。 “所以您才来找我?” “是的。我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原因来找您,对吧?”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这正是我一直在想的事,小姐!”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斯蒂夫·格林汉姆是谁?” 她瞪大了眼睛。 “斯蒂夫·格林汉姆?哦,他……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抓住了他的手臂。 “您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啊?您在想什么啊?您光是站在那里,摩挲您的小胡子,在阳光下眨巴眼,可您什么都不告诉我。您叫我担心……担心极了。您为什么要让我担心?” “也许,”波洛说道,“因为我自己也在担心。” 她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瞪大了,抬头望着他。她悄声说道:“您在担心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抓一个杀人犯要比制止一起谋杀容易得多。” 她惊叫道:“谋杀?请不要这么说!” “不管怎样,”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这么说了。” 他的语气变了,语速很快,而且近乎下命令。 “小姐,今天晚上您和我必须在赖德庄园过夜。我就指望您去安排好这件事了,您能办到吗?” “我……嗯……我想可以。可是为什么?” “因为时间紧迫。您跟我说过您有勇气,现在来证明这一点吧。按我的要求去做,别再问为什么。” 她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两分钟,波洛跟在她身后走进了那幢房子。他听到她在书房里跟那三个男人交谈的声音。他走上宽大的楼梯,楼上没有任何人。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休·钱德勒的房间。屋角那儿有个带冷热水龙头的固定式盥洗池,盥洗池上方的一个玻璃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赫尔克里·波洛迅速而灵巧地翻查起来…… 他没花多少时间就做完了要做的事。他又下楼来到大厅,这时戴安娜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满脸通红,一脸执拗的表情。 “行了。”她说道。 之后钱德勒海军上将把波洛拉进书房,关上门。他说道:“听我说,波洛先生,我不喜欢这样。” “您不喜欢什么,钱德勒海军上将?” “戴安娜刚才说她坚持要和您留在这儿过夜。我并不是不好客——” “这不是好客不好客的问题。” “我说了,我不想表现得不好客。可是,坦率地讲,我不喜欢这样,波洛先生。我……我不需要这样。我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能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说吧,我想做一个试验。” “什么样的试验?” “对不起,现在不便奉告……” “听我说,波洛先生,首先我并没邀请您到我这里来——” 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钱德勒海军上将,请相信我,我非常理解并欣赏您的想法,我来这里仅仅是因为一个深陷爱情的姑娘提出的固执要求。您告诉了我一些事,弗洛比舍上校告诉了我一些事,休本人也告诉了我一些事。现在……我要亲自去观察一下。” “可是您要观察什么呢?我跟您说,这里没有什么可观察的!我每天晚上都把休锁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仅此而已。” “可是……有时候……他告诉我说,第二天早上门并没有锁上?” “什么?” “您没发现门锁被打开了吗?” 钱德勒皱起了眉头。 “我一直以为是乔治打开了门锁——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把钥匙放在哪儿了?就插在锁孔里吗?” “不,我把它放在外面的那个柜子上。我,或者乔治,或者韦特斯——那个男仆,早上从那里拿钥匙。我们对韦特斯说这是因为休有梦游症……我敢说他知道得更多一些,不过他是个忠诚的仆人,跟了我不少年了。” “还有别的钥匙吗?” “据我所知没有了。” “可以另配一把啊。” “可是谁会去——” “您儿子认为他自己可能在什么地方藏了一把,可他清醒时却不知道在哪儿。” 弗洛比舍上校从房间远处说道:“我不喜欢这样,查尔斯……那个姑娘——” 钱德勒海军上将连忙说道:“我也正是这么想的。那个姑娘绝不能和你一起留在这儿过夜。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就自己来住吧。” 波洛问道:“您为什么不让玛伯里小姐今天晚上也住在这里呢?” 弗洛比舍低沉地说道:“太冒险了。在这种情况下……” 他停了下来。 波洛说道:“休是十分爱她的……” 钱德勒嚷道:“这就是为什么不行!该死的,伙计,有个疯子在,一切都颠三倒四、乱作一团。休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戴安娜绝不能到这里来。” “这一点,”波洛说道,“得由戴安娜自己来决定。” 他走出书房。戴安娜已经坐在外面的汽车里等他了,她喊道:“我们去取一下晚上要用的东西,晚饭前就回来。” 他们俩驾车驶出长长的车道。波洛把刚才跟上将和弗洛比舍的谈话内容告诉了她。她轻蔑地笑道:“他们认为休会伤害我吗?” 作为答复,波洛问她能否在村里的药房停一下,他说他忘了带牙刷。 药房就在村里那条宁静的大街的正中间。戴安娜坐在车里等,她觉得赫尔克里·波洛买把牙刷花的时间可真长…… 6 在布置着笨重的伊丽莎白时代橡木家具的宽敞房间里,波洛坐着等。除了等待,没有什么可做的事。该做的安排都做好了。 临近清晨时,事情发生了。 波洛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他拉开门闩,打开了房门。外面的过道里有两个人影——两个中年男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海军上将的脸色严肃而冷峻,弗洛比舍上校的身体不断地抽动颤抖着。 钱德勒简洁地说道:“您跟我们一道来好吗,波洛先生?” 一个人影蜷缩成一团,躺在戴安娜卧室门前。亮光照亮了一头凌乱的浅棕色头发——休·钱德勒躺在那里,还在打呼噜。他穿着睡袍和拖鞋,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闪亮的尖刀。那把刀并不是通体闪亮,上面有些地方沾着一块块发亮的红斑。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惊叫一声。“上帝啊!” 弗洛比舍立刻说道:“她没事儿。他没有碰她。”他又大声叫道,“戴安娜!是我们!让我们进去!” 波洛听见上将在低声嘟囔。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一阵拉开门闩的声音过后,门打开了,戴安娜站在那里,面如死灰。 她结结巴巴地说道:“出了什么事?刚才有人……想要进来……我听见了响声……那人在摸索着门……门把手……乱抓门板……哦!太可怕了……像是一头野兽……” 弗洛比舍紧跟着说道:“幸亏你把门锁上了!” “波洛先生让我把门锁上的。” 波洛说道:“抬起他来,搬到里面去吧。” 两个中年男人弯腰把那个失去了知觉的年轻人抬了起来。他们走过戴安娜时,她屏住了呼吸,几乎透不过气来。 “休?是休吗?他手上……那是什么?” 休·钱德勒的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棕红色的东西。 戴安娜喘着气问:“那是血吗?” 波洛向两个男人投去探询的一瞥。上将点了点头,说道:“不是人血,感谢上帝!是一只猫的!我在楼下的大厅里发现了,喉咙被割开了。然后他肯定就到这儿来了……” “这儿?”戴安娜的声音低沉而惊恐,“来找我吗?” 椅子上的那个男人动了动,嘟囔了几句。其他人望着他,不知所措。休·钱德勒坐了起来,眨着眼睛。 “哈罗,”他声音嘶哑,含糊不清,“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我……” 他停了下来,盯着还紧握在手中的那把刀。 他的声音缓慢而又低沉,他问道:“我干了什么?” 他把他们挨个儿看了一遍,最后目光停在缩在墙边的戴安娜身上。他轻声问道:“我袭击了戴安娜?” 他的父亲摇了摇头。休说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必须知道!” 他们告诉了他——极不情愿、断断续续地告诉了他。他静静地坚持让他们说出全部情况。 窗外,太阳徐徐升起。赫尔克里·波洛拉开一扇窗帘,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内。 休·钱德勒神情镇定,语气平稳。 他说道:“我明白了。” 接着,他站了起来,微笑着伸了个懒腰,用非常自然的语气说道:“美妙的早晨,不是吗?我想去树林里转转,看能不能打只野兔。” 他走出房间,留下其他人在身后呆呆地望着他。 接着上将要跟出去,弗洛比舍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查尔斯,别去。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可怜的小鬼。” 戴安娜扑倒在床上,哭泣起来。 钱德勒海军上将颤巍巍地说道:“你说得对,乔治……你说得对,我明白。这孩子有种……” 弗洛比舍也声音嘶哑地说道:“他是个男子汉……” 沉默了片刻,钱德勒突然问道:“该死的,那个天杀的外国佬到哪儿去了?” 7 枪械室里,休·钱德勒从架子上取下属于他的那把枪,正在装填子弹,这时赫尔克里·波洛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赫尔克里·波洛只说了一个词,但是用一种奇怪的命令式的口吻说的。 “不要!” 休·钱德勒盯着他,怒气冲冲地说道:“把手拿开!别管闲事!这将会是一起意外事故,我告诉你,这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赫尔克里·波洛又重复了一遍那个词。 “不要!” “难道你没有意识到,要不是戴安娜碰巧把门锁上了,我就把她的喉咙割断了——她的喉咙!就用那把刀!” “我不认为会发生那种事。你不会杀玛伯里小姐的。” “可我杀了那只猫,对不对?” “不,你没有杀那只猫。你也没有杀那只鹦鹉,没有杀那些羊。” 休瞪大了眼睛看着波洛,问道:“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赫尔克里·波洛答道:“咱们俩谁也没疯。” 就在这时,钱德勒海军上将和弗洛比舍上校走了进来。戴安娜也跟在他们后面。 休·钱德勒用微弱、茫然的声音说道:“这家伙说我没疯……”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你的神志完全、彻底的正常。” 休狂笑起来。是通常人们认为只有疯子才会发出的那种笑声。 “真他妈可笑!割断羊和其他动物的喉咙也算神志正常,是吗?我杀死那只鹦鹉时神志完全正常,是吗?还有今晚杀死那只猫的时候,也是正常的吗?” “我跟你说过了,你没有杀那些羊……或是那只鹦鹉……或是那只猫。” “那是谁干的呢?” “是某个一心一意想证明你疯了的人。事发的每一次你都被下了很大剂量的安眠药,然后那个人再往你手里放一把沾着血的尖刀或剃刀。是别人在你的洗手池里洗了沾满鲜血的手。” “可这是为什么?” “就是为了让你做我刚才制止你要去做的那件事。” 休目瞪口呆。波洛转身面向弗洛比舍上校。 “弗洛比舍上校,您曾在印度生活多年,您有没有遇到过使用药物让人变疯的案例?” 弗洛比舍上校表情一亮,说道:“我自己从来没遇到过,倒是经常听说。曼陀罗会把人逼疯。” “没错。虽说不完全一样,但曼陀罗的有效成分很接近生物碱阿托品——后者是从颠茄或龙葵中提取出来的。颠茄制剂是很普通的药,而若为了治疗眼病,硫酸阿托品也可以随便开出来。把处方复制多份,到不同的地方买药,很容易搞到大量毒药却不会引起怀疑。从这些药物中可以提取出生物碱,然后再把它注入……比如说……剃须膏里。外敷时会引起皮疹,这样一来,剃须时就会很容易割伤皮肤,毒剂就会不断渗入血液,引发特定的症状——口干舌燥、吞咽困难、幻觉、重影——实际上就是钱德勒先生出现过的所有症状。” 他又转身,对那个年轻人说道:“为了消除我内心的最后一点怀疑,我告诉你,这并不是假设而是事实。你的剃须膏里被注入了很大剂量的硫酸阿托品,我取了点样本,化过验了。” 休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他问道:“这是谁干的?为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这就是我一到这里就在研究的事。我在寻找谋杀的动机。戴安娜·玛伯里在你死后可以得到经济实惠,但我并没有认真考虑她——” 休·钱德勒脱口而出:“我也希望你没那样做!” “我设想了另一个可能的动机。永恒的三角关系: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弗洛比舍上校爱你母亲,但钱德勒海军上将娶了她。” 钱德勒海军上将喊道:“乔治?乔治!我不会相信的!” 休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您的意思是,怨恨会转移到——儿子身上?”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在某种情况下,确实可能。” 弗洛比舍喊道:“这纯粹是一派谎言!别相信他,查尔斯。” 钱德勒从他身旁躲开,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曼陀罗……印度——对,我明白了……我们从来没怀疑过毒药,家族里有精神病史,所以我们不会去想……” “没错!”赫尔克里·波洛的声音变得又高又尖,“家族中有精神病史。一个疯子……一心想要报复……狡猾……就像疯子们那样,隐瞒自己的疯病很多年。”他转身面对弗洛比舍,“上帝啊,你肯定早就知道,你肯定早就怀疑过,休是你的儿子,对吧?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呢?” 弗洛比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还时不时咽唾沫。 “我原本并不知道。我不能确定……是这样的,有一次卡罗琳来找我……她被什么事吓坏了——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我不知道,我从来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我……我们失去了理智。之后,我立刻就走了——只能那样做,我们俩都明白,必须隐瞒下去。我……嗯,我怀疑过,可我不敢肯定。卡罗琳从来也没说过什么向我暗示休是我的儿子的话。随后这……这一连串疯病出现了,我觉得这倒把问题解决了。” 波洛说道:“是啊,这倒把问题解决了!你没看出这个孩子往前探脑袋、皱眉头的那种神态——都是从你那儿遗传过来的。可查尔斯·钱德勒看出来了。好多年前就看出来了,并且从他妻子那里了解到了真相。我想她当时怕的是他,他已经开始显露出了疯病的迹象,这驱使她投入了你的怀抱——她一直爱的是你。查尔斯·钱德勒便开始了报复。他的妻子死于一次划船意外。他跟她单独去划船,他完全知道那起事故是怎么发生的。然后他又把仇恨集中在这个姓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儿子的孩子身上。你讲的那些印度故事给了他这个曼陀罗中毒的主意。得把休慢慢逼疯,把他逼到绝望自杀的境地。那种嗜血的疯狂是钱德勒海军上将的而不是休的。是查尔斯·钱德勒被疯狂驱使,在旷野里割断羊的喉咙,但却是休为此受到惩罚!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吗?钱德勒海军上将坚决反对他儿子去看医生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休本人不愿看医生倒是很自然。可是作为他的父亲!也许有治疗方法可以救他的儿子啊——他有上百种理由应当听取医生的意见。可他都拒绝了,绝不允许任何医生为休·钱德勒看病——以免医生发现休的神志完全正常!” 休十分平静地说道:“神志正常……我真的神志正常吗?” 他向戴安娜迈近一步。 弗洛比舍声音嘶哑地说道:“你当然神志正常,我们家族里没有那种缺陷!” 戴安娜说道:“休……” 钱德勒海军上将拾起休那把枪,说道:“全都是胡说八道!我要去转转,看能不能猎一只野兔……” 弗洛比舍向前走去,赫尔克里·波洛拦住了他。波洛说道:“你自己刚刚说过……这是最好的办法……” 休和戴安娜已经从屋里走了出去。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英国人和一个比利时人,注视着钱德勒家族的最后一名成员穿过花园,走进树林。 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了一声枪响…… 第八章 狄俄墨德斯的野马 第八章 狄俄墨德斯的野马 注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八项任务是偷取狄俄墨德斯的野马。狄俄墨德斯是战神阿瑞斯之子,色雷斯的国王,他有四匹凶猛的野马。这些马之所以凶残是因为狄俄墨德斯一直用人肉喂养它们。关于这项任务有两种说法,其一是说赫拉克勒斯收买了一众年轻人来帮助他,他们偷到马之后被狄俄墨德斯追赶,赫拉克勒斯让好友阿布德罗斯看守马群,自己去杀退追兵。没想到回来时发现阿布德罗斯被马吃了,赫拉克勒斯愤怒地将狄俄墨德斯喂了马。另一种说法是,赫拉克勒斯一夜未睡,趁夜切断了拴马的铁链,将马赶至一处高地,并迅速挖了一道沟将高地环绕,又往沟里注满水。待狄俄墨德斯追来,赫拉克勒斯用挖沟的斧子将其杀死,以其肉喂马。两种说法都是以喂人肉的方式让疯狂的野马冷静,从而能轻松带去给欧律斯透斯。 1 电话铃响了。 “哈喽,波洛,是你吗?” 赫尔克里·波洛听出是年轻的斯托达医生的声音。他喜欢麦克·斯托达,喜欢他那腼腆、友好的咧嘴一笑,斯托达对犯罪学的幼稚的兴趣也让他觉得有趣,但波洛尊重斯托达对自己所从事职业的敬业精神。 “我不想打扰你……”年轻医生有点犹豫。 “有什么事让你困扰吗?”赫尔克里·波洛问道。 “没错。”麦克·斯托达的语气听起来如释重负,“一下子就让你猜中了!” “那好吧,有什么我能效劳的,我的朋友?” 斯托达似乎依旧有点犹豫,他有些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想十分冒、冒、冒昧地请你大半夜的来一趟……可、可、可我现在有点麻、麻、麻烦。” “当然可以,到你家吗?” “不是……实际上我眼下在棚屋区。克宁比棚屋区。门牌是十七号。你真能来吗?真是感激不尽。” “马上就到。”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2 赫尔克里·波洛沿着一排黑漆漆的棚屋走,一路寻找门牌。这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钟,大多数住户都已进入睡乡,只剩一两个窗口亮着灯光。 他刚到十七号,那扇门就开了,斯托达医生站在门口朝外张望着。 “您真是个好人!”他说道,“上来吧,好吗?” 一道窄小的梯子似的楼梯通往楼上。楼上右首边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摆满了长沙发、毯子,还有些三角形的银色靠垫和一大堆酒瓶及玻璃杯。 乱成一团,烟头到处都是,还有不少碎玻璃杯。 “哈!”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亲爱的华生,我推测,这里刚办过一场派对吧!” “没错,是刚办过一场。”斯托达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但我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派对!” “这么说,你没参加吗?” “没有,我到这里来纯粹是干我的本行。” “出了什么事?” 斯托达说道:“这里归一个叫佩兴丝·葛雷斯的女人所有——佩兴丝·葛雷斯太太。” “听上去,”波洛说道,“倒是个迷人的老派名字。” “葛雷斯太太既不迷人,也不老派。她是那种长得还可以的泼辣女人。她结过好几次婚,现在又交了个男朋友,可她怀疑那个人打算甩了她。他们这次派对是从喝酒开始的,以吸毒——准确地说是可卡因——而告终。可卡因那玩意儿,一开始会让你觉得棒极了,一切都变得美好了起来。它让你兴奋,让你觉得自己的能耐增长了一倍。但吸食多了,你就会变得狂躁,产生幻觉,精神错乱。葛雷斯太太跟她的男朋友大吵了一架,那人是个讨厌的家伙,叫浩克。结果,他当场甩了她,她就趴在窗口,用某个蠢货送她的一把崭新的左轮手枪朝他开了一枪。”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一下眉毛。 “打中了吗?” “没戏!我得说,子弹射偏了好几码远。她打中了一个沿街翻拣垃圾箱的倒霉的流浪汉,擦伤了他胳膊上的一点皮肉。当然,他大喊大闹了起来。屋里那帮人便赶紧把他硬拽了进来,结果又被他冒出来的血给吓坏了,乱作一团,最后把我找来了。” “后来呢?” “我给他包扎好了。伤势也不严重。接着有一两个人跟他商量了一番,最后那人同意收下几张五英镑的钞票,不再提这事。对他来讲倒也合适,可怜的家伙,算得上是突如其来的幸运一击吧。” “你呢?” “我还有别的活儿要干。葛雷斯太太当时就歇斯底里大发作,我给她打了点药,把她按到床上去待着。另外还有个姑娘有点不省人事了——她很年轻,我还得照看她。与此同时,其他人都尽快溜走了。” 他停了下来。 “这时,”波洛说道,“你才腾出工夫来思量一下眼前的局面。” “一点儿没错。”斯托达说道,“如果只是平常的酗酒狂欢,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聚众吸毒就不一样了。” “你敢肯定你说的情况属实吗?” “哦,完全肯定,绝对没错。就是可卡因。我在一个漆盒里找到了一些——你知道的,他们是用鼻子吸的。问题是,这玩意儿是从哪儿来的?我记得那天你谈到,如今掀起了一股新的、来势汹涌的吸毒浪潮,吸毒的人数在不断增加。”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说道:“警方会对今晚的这个派对感兴趣的。” 麦克·斯托达怏怏地说道:“就是因为这个……” 波洛突然醒悟过来,颇感兴趣地望着他,问道:“但你……你不太愿意警方介入此事,对吗?” 麦克·斯托达咕哝道:“会牵连无辜……对他们来说,可真够倒霉的。” “让你这么惦记的人是葛雷斯太太吗?” “老天,不是!她是个冷酷无情的老油条!”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道:“这么说,是另外那个了……那个姑娘?” 斯托达医生说道:“当然,在某种程度上她也有点冷酷。我的意思是,她喜欢装出一副冷酷的样子,可她其实就是太年轻了……只不过是有点野,就是那种小孩子的无知和胡闹罢了。她搅和进这种放荡的生活里,是因为她觉得这很时髦,很新潮什么的。” 波洛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轻声问道:“这个姑娘,你在今晚以前见过她吗?” 麦克·斯托达点了点头。此时的他显得很年轻,也有点困窘。 “在莫顿郡见过,狩猎舞会上。她的父亲是位退休将军……曾经打打杀杀、枪林弹雨。如今是绅士老爷——诸如此类的那一套。他有四个女儿,都有点野……我得说那都是因为有那样一位父亲。她们住的地方是那个郡里最糟的地方——临近兵工厂。他们有大把的钱,但毫无老派的田间生活的感觉——他们是一群有钱人,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四个姑娘还结交了一帮坏蛋。”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来了。你想让我接管这件事?” “行吗?我觉得应当采取点措施——的确,我承认我希望能尽力避免让希拉·格兰特曝光。” “我想这倒是可以办到的。我想见见那位年轻女士。” “跟我来。” 年轻医生领波洛走出了房间。对面的房间里传出一个女人躁动不安的叫喊声。 “医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医生,我要疯啦。” 斯托达走进那个房间,波洛跟在后面。这是一间凌乱不堪的卧室——香粉撒了一地,到处是些瓶瓶罐罐,衣服随便乱丢。床上躺着一个染着一头金发的女人,脸上是空虚与邪恶的神情。她喊道:“我满身都有小虫子在爬……真的,我发誓真是这样,我快疯啦……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打一针吧。” 斯托达站在床边,用职业性的温和语气安抚她。 赫尔克里·波洛悄悄走出房间。对面另有一扇门,他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与之前那间仅有一步之距,这里的陈设也很简单。一个苗条的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赫尔克里踮起脚走到床边,低头望着那个姑娘。 深色的头发、苍白的长脸庞——还有……对,年轻……非常年轻…… 姑娘微微睁开了眼,接着眼睛一下瞪大了。她瞪着眼睛,眼神惊恐。她坐起来,用力晃了晃脑袋,把一头浓密的黑发甩到后面去。她像一匹受到惊吓的小马,身子向后缩了一下,就像只小野兽在面对陌生人喂食时充满怀疑地向后蜷缩。 她开口了——嗓音稚嫩尖细,却很粗鲁。 “你他妈的是什么人?” “别害怕,小姐。” “斯托达医生在哪儿?” 就在这时,那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姑娘松了一口气,说道:“哦!你在这儿!这家伙是谁?” “他是我的朋友,希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姑娘说道:“糟透了,难受极了……我干吗要吸那破玩意儿?” 斯托达冷冷地说道:“我要是你,就再也不那么做了。” “我……我再也不吸了。” 赫尔克里·波洛问道:“谁给你的?” 她睁大了眼睛,嘴唇抽动了一下,说道:“就放在那里——在聚会上。大家都尝了点儿。一开始倒挺美妙的。”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问道:“是谁带来的呢?” 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可能是安东尼——安东尼·浩克吧。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波洛轻声问道:“这是你第一次吸可卡因吗,小姐?” 她点了点头。 “最好让这次成为你的最后一次。”斯托达说道。 “对……我想是应该这样……可那的确挺美妙的。” “现在听我说,希拉·格兰特。”斯托达说道,“我是一名医生,我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你一旦上了吸毒的贼船,就会陷入难以想象的苦难。我见过一些吸毒的家伙,我了解。毒品会把人毁掉,把身体和灵魂一起毁掉。跟毒品相比,酒都不值一提。现在马上和它一刀两断吧。相信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想想你父亲,他若知道了今天晚上的事会怎么说呢?” “父亲?”希拉·格兰特的声音提高了,“父亲吗?”她扬声笑起来,“我简直不能想象他脸上的表情!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会七窍生烟的!” “这话倒没说错。”斯托达说道。 “医生……医生……” 从那个房间又传来了葛雷斯太太的哀号。 斯托达小声嘟囔着一些不好听的话,走出房间。 希拉·格兰特又盯着波洛,纳闷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没有参加派对啊。” “是的,我没参加。我是斯托达医生的一个朋友。” “那你也是医生吗?看上去不像。” “我嘛,”波洛说道,他总会把简单的叙述表达得像大戏要开演一样,“我叫赫尔克里·波洛……” 这次自我介绍没失去效果,波洛偶尔会因无情的年轻一代竟然从没听说过他的大名而感到失望。 但是希拉·格兰特显然听说过他。她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她呆呆地盯着他…… 3 有个未经证实的说法,在托基 ,人人都有个姑妈。 还有个说法是,在莫顿郡,人人都有个远房亲戚。莫顿郡与伦敦距离适中,是狩猎、射击和垂钓的好去处,有几个景色如画而略显自负的村子,良好的铁路网和新修的公路方便人们往返于当地和大都市之间。伦敦人对这里的偏爱程度超过了不列颠群岛其他更富有田园风情的地区。如此一来,你如果没有四位数的收入,根本就不可能在这里定居。加上所得税和其他开支什么的,五位数的收入会更好些。 赫尔克里·波洛作为外国人,在这里没有远房亲戚,不过如今他结交了一大堆朋友,所以没费什么力气就获得邀请来到了这个地方。此外,他选择的女主人是一位以谈论邻里琐事为乐趣的可爱女士——唯一的缺点是,波洛在得到他感兴趣的人的信息之前,得先耐着性子听许多他不感兴趣的琐事。 “格兰特家吗?哦,是的,他们家有四个孩子。四个姑娘。那位可怜的将军管不住她们,这我一点也不奇怪。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对付得了四个姑娘呢?”卡米雪夫人挥舞着双手说道。 波洛问了一句“真的吗”,那位夫人便接着说了下去。 “他原来在部队里,纪律严明,他是这么跟我说的。可他那几个女儿把他给打败了。不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样啦。我记得当年老桑迪上校也是一个严守纪律的人,而他那几个可怜的女儿……” 接下来的漫长讲述都是关于桑迪家的姑娘们以及卡米雪夫人年轻时代的其他朋友们所接受的种种训练。 “不过,”卡米雪夫人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我倒不是说那些姑娘真有什么不好的品性,只不过是疯了点——结交了一帮不大像样的人。如今这里不再像以前那样了,乱七八糟的人都到这儿来了。再也没有可以称为‘世家家风’的东西啦。这年头就是钱、钱、钱。你能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事!你刚才说谁来着?安东尼·浩克?哦,是的,我认识他。我觉得他是个非常讨厌的年轻人,可显然在大把大把地挣钱。他到这里来打猎、办各种聚会——非常奢华的聚会,也有相当奇怪的聚会,要是相信别人的议论的话,那就甭提多怪了。我可不是那种轻信别人说法的人,因为我觉得人们都怀有恶意。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最坏的事。要知道,现在很时兴说某某人酗酒、某某人吸毒。前些天有人跟我说,现在的年轻姑娘们都是天生的酒鬼,我却认为这么说不太好。要是哪个人举止不太正常或者有点迷糊,大家就说那是因为‘吸了毒’,这样说也不太公平。人们就是这么说拉金太太的,尽管我并不怎么喜欢她,可我真的认为她只是心不在焉而已。她是你问的那个安东尼·浩克的好朋友,如果让我说的话,这就是为什么她对格兰特家的姑娘们那么有怨气——说她们是吃男人的妖精!我敢说她们确实是在招蜂引蝶,可为什么不可以呢?毕竟这是很自然的嘛。她们长得漂亮,个个都是美人儿。” 波洛插进去问了一个问题。 “拉金太太吗?亲爱的,问我她是谁没用的。这年头,谁知道谁啊?据说她马骑得很好,而且看起来挺有钱。她丈夫以前在城里是个人物。他死了,不是离婚了。她刚来这儿没多久,是紧跟着格兰特家搬来的。我一直认为她……” 卡米雪夫人突然停了下来。她张开嘴,两眼突出,向前探出身子,用手里握着的那把裁纸刀在波洛的指节上划了一下。不顾他疼得直向后缩,她兴奋地喊道:“原来如此!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啊!你这个狡猾的家伙,我非得要你全告诉我不可。” “要我告诉您什么啊?” 卡米雪夫人又举起裁纸刀,比画着要再给他一下子,却被波洛灵巧地闪开了。 “别装蒜啦,赫尔克里·波洛!我看得出你的小胡子在颤悠。当然,肯定是有犯罪的事才让你来到这儿的——你刚刚就是在不知羞耻地套我的话!现在让我想想,会是谋杀吗?最近谁死了?只有老路易莎·吉尔摩,可她八十五岁了,还有浮肿病。不可能是她。可怜的里奥·斯弗顿在猎场上摔断了脖子,已经裹上了石膏——也不会是他。也许不是谋杀。真遗憾!我不记得最近有什么抢劫珠宝的大案……也许你是在追查一名罪犯……是贝瑞尔·拉金吗?她毒死了她丈夫吗?也许是内疚使得她两眼呆滞吧?” “夫人、夫人!”波洛喊道,“您扯得太远啦。” “胡说。你肯定是在追查什么,赫尔克里·波洛!” “您熟悉古典文学吗,夫人?” “古典文学跟这又有什么关系?” “可大有关系。我在仿效我的伟大前辈赫拉克勒斯,他的一项艰巨的任务是驯服狄奥墨德斯的野马。” “别跟我说你到这儿来是驯马的。你这把年纪,还总穿漆皮鞋!依我看,你这辈子就没上过马!” “夫人,我说的马是象征性的。那是一群吃人肉的野马。” “那多么让人厌恶啊。我一向认为那些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很讨人嫌。我不理解教士们为什么那么喜欢引用古典文学,首先,你听不懂他们在胡扯些什么;另外,我一向认为古典文学的主题很不适合教士们引用。那么多乱伦,还有那些一丝不挂的雕像——我本人倒不大在乎,可是要知道,教士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姑娘们没穿袜子进教堂他们都会很不高兴——让我想想,咱们刚才说到哪儿啦?” “我也不太记得了。” “你这个坏家伙,你大概就是不想告诉我拉金太太是不是谋杀了她丈夫?或者也许……安东尼·浩克是布赖顿行李箱谋杀案 的凶手?”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可是赫尔克里·波洛却面无表情。 “也可能是伪造案。”卡米雪夫人寻思着,说道,“有一天上午我在银行里看见拉金夫人了,她说她刚兑现了一张五十英镑的支票自用——在我看来她似乎急需大笔现金。哦,不对,这事反了——她如果是个造假犯,就应该把钱存进银行,对不对?赫尔克里·波洛,如果你像只夜猫子一样坐在那里一语不发,我可要朝你扔东西啦。” “您得有点耐心嘛。”赫尔克里·波洛说。 4 阿什利宅邸是格兰特将军的寓所。这并不是一幢很大的房子,它坐落在一座小山边,有个不错的马厩和一个缺乏照管、杂草丛生的花园。 房子里面,房产经纪人想必会形容为“精装潢”。几尊盘腿打坐的佛像坐在简单的壁龛里,向下斜睨着,几张贝拿勒斯产 的铜制托盘和小桌子让房间里没什么空间了。壁炉架上摆着一排列队行进的象,四面墙壁上装饰着更多的铜制工艺品。 在这间英印合璧的第二故乡,格兰特将军坐在一把宽大破旧的扶手椅上,把一条裹着绷带的腿放在另一把椅子上。 “痛风。”他解释道,“您患过痛风吗,呃……波、洛先生?叫人心情真他妈不好!这都怪我父亲,喝了一辈子红葡萄酒——我祖父也是这样。罪就让我来受了。喝一杯吗?麻烦您摇一下铃好吗?叫我那个伙计进来。” 一个扎着头巾的男仆出现了。格兰特将军管他叫阿布杜尔,让他端来威士忌苏打。酒端进来之后,他慷慨地倒了一大杯,波洛不得不起身拦住他。 “我恐怕不能陪您喝啦,波洛先生。”将军伤心地瞧着酒架,说道,“给我瞧病的家伙跟我说,我再碰这玩意儿就等于服毒。我才不信他真懂啥呢。医生们屁都不懂,就知道扫兴。专爱让人忌吃忌喝,劝你吃些蒸鱼之类的狗食。蒸鱼——呸!” 盛怒之下,将军不小心挪动了一下那条病腿,一阵剧痛让他痛楚地叫骂了一声。 然后他对自己刚刚的叫骂道歉。 “我活像一只犯头痛的狗熊。我一犯痛风,我那几个女儿就躲得远远的。根本不管我死活。我听说您见过其中一个。” “是的,我有幸见过一位。您有好几位千金,是吧?” “四个,”将军沮丧地说道,“一个小子都没有。四个就知道冲你眨巴眼的丫头。这年头,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我听说四个都长得很漂亮。” “还可以……还可以。可你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这年头,你管不住这些丫头。这种放纵的时代,到处都是放荡的生活,一个男人能怎么办?总不能把她们锁起来,是吧?” “我想邻里街坊们都喜欢她们吧?” “有些恶毒的老婆子不喜欢她们。”格兰特将军说道,“这儿有不少装嫩的货色,男人得小心点儿。有一个蓝眼珠的寡妇差点儿虏获了我——过去她常到这儿来,像只小猫那样喵喵叫。‘可怜的格兰特将军,您过去的生活想必很有趣吧。’”将军眨眨眼,用一只手指头按着鼻子,“太露骨了点,波洛先生。不过,总的说来,这地方还算不错。对我来说就是太时髦、太闹腾了点。我喜欢当年的乡村生活——没有这么多来来往往的汽车,没有爵士乐,也没有那没完没了、吵人的收音机。我家里就不许有收音机,丫头们也清楚这一点。一个人有权在自己家里清静清静。” 波洛若无其事地把话题引到了安东尼·浩克身上。 “浩克?浩克……不认识他。哦,我想起来了,一个长得很猥琐的家伙,两只眼睛靠得很近。绝不能相信一个不敢跟你对视的人。” “他是您女儿希拉的朋友,对吧?” “希拉?不知道。她们从来不告诉我任何事。”他那两道浓眉耷拉下来,那对咄咄逼人的蓝眼睛从红通通的脸上直视着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睛,“听我说,波洛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告诉我您到这儿来看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波洛慢吞吞地说道:“这可不太好说——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能这么说,您的女儿希拉——没准儿是您的四个女儿,结交了一帮不大像样的朋友。” “结交了一帮坏人,是吧?我一直都有点担心这种事。有时也听到一星半点的传言。”他伤心地望着波洛,“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波洛先生?我又有什么办法?” 波洛也颇感为难地摇了摇头。 格兰特将军接着说道:“她们跟着鬼混的那帮人出了什么事?” 波洛问了另一个问题作为回应。 “格兰特将军,您有没有注意到您的某个女儿曾经喜怒无常,兴奋一阵后又消沉下来……神经质……情绪不稳定?” “妈的,先生,您说话就跟药品说明书似的。没有,我没注意到谁有过那样的毛病。” “那就太走运了。”波洛严肃地说道。 “先生,您这话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吸毒!” “什么!” 这句话简直是吼出来的。 波洛说道:“有人试图引诱你的女儿希拉吸毒。可卡因是很容易上瘾的,只需要一两个星期就够了。一旦上了瘾,吸毒的人不管花多少钱、做什么事都不在乎,不顾一切,就为了得到毒品。您可以想象贩卖毒品的人能赚到多少钱。” 说完波洛默默地听着老人嘴里迸出来的一连串诅咒和谩骂。当将军最后宣称一旦抓住那个狗娘养的东西他会如何修理对方之后,这阵怒火才算渐渐平息。波洛说道:“就像您那位可敬的比顿太太说的那样,我们先抓住这家伙再说。一旦抓住了那个毒品贩子,我会非常乐意把他交给您处置的,将军。” 波洛站起身来,被一张雕刻精良的小桌子绊了一下,他一把抓住了将军才恢复了平衡,连忙咕哝道:“简直太对不起了!另外,我请求您,将军……您明白的,求您……别向您的任何一个女儿提起这事!” “什么?我得让她们交代出实情,我正要这么做!” “这正是您不该做的事。您只会得到谎言。” “可是,妈的,先生——” “我向您保证,格兰特将军,但您必须只字不提。这至关重要,您明白吗?至关重要!” “那好吧!听你的。”这位老战士咆哮道。 将军被劝阻住了,却没有被说服。 赫尔克里·波洛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贝拿勒斯铜器,走了出去。 5 拉金太太的房间里挤满了人。 拉金太太本人在墙边的一张桌子边配制鸡尾酒。她个子很高,浅棕色的鬈发耷拉在脖子后面,一双灰里透绿的眼睛,瞳孔又黑又大。她动作灵敏,有一种优雅的邪气。她看上去像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但凑近了细看就会发现她眼角的鱼尾纹,这说明她至少比看起来的要老上十岁。 卡米雪夫人的一位朋友,一位活泼的中年妇女,带赫尔克里·波洛来到这里。有人递给他一杯鸡尾酒,并请他给坐在窗前的一个姑娘送去一杯。那个姑娘小小的个子,浅色头发,脸色白里透着粉红,犹如天使一般。她的眼神,赫尔克里·波洛立即注意到,警惕而多疑。 他说道:“祝您身体健康,小姐。” 她点了点头,呷了一口酒,然后突然说道:“您认识我妹妹吧。” “您妹妹?啊,那您一定是格兰特家的小姐了?” “我是帕姆·格兰特。” “您妹妹今天去哪儿了?” “她出去打猎了,应该很快就回来!” “我在伦敦见到过您妹妹。” “我知道。” “她告诉您了?” 帕姆点了点头,接着又突然问道:“希拉是不是有麻烦了?” “这么说,她没把事情全都告诉您?” 那个姑娘摇了摇头,问道:“安东尼·浩克当时也在吗?” 波洛还没来得及回答,房门打开了,浩克和希拉·格兰特走了进来。他们都穿着打猎装,希拉的脸颊上有一些泥巴印。 “哈喽,大伙儿,我们来讨杯酒喝。安东尼的水壶空了。” 波洛小声说道:“说到天使——” 帕姆·格兰特打断了他的话:“您指的是魔鬼吧。” 波洛连忙反问道:“是吗?” 贝瑞尔·拉金走了过去,说道:“你可来了,安东尼,跟我讲讲打猎的情况。你转完格莱特矮林了吗?” 她娴熟地把他拉到壁炉旁的沙发上。波洛看见他离开之前扭头望了一眼希拉。 希拉看见了波洛。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窗前波洛跟帕姆站的地方。她恶狠狠地说道:“原来是你昨天到我们家来了。” “是您父亲告诉你的吗?” 她摇了摇头。 “阿布杜尔把你形容了一番。我……猜的。” 帕姆惊呼道:“您去见父亲了?” 波洛说道:“哦,是的。我们有些……共同的朋友。” 帕姆立刻说道:“我不信。” “您不信什么?不信您父亲和我会有共同的朋友吗?” 姑娘的脸红了。 “别装傻了。我是说……那不是您来这儿的真正原因……”她转问她的妹妹,“你怎么不说话呀,希拉?” 希拉开口道:“这……这跟安东尼·浩克没什么关系吧?” “为什么会跟他有关系呢?”波洛问道。 希拉脸红了,转身穿过房间,朝其他人走去。 帕姆突然冲动地小声说道:“我不喜欢安东尼·浩克。他身上有股邪气——她也有点,我是说拉金太太。瞧瞧他们俩现在的样子。” 浩克的脑袋正紧紧地贴着女主人,看上去像是在安慰她。后者的嗓音一下提高,说道:“……可我等不及啦。我现在就要!” 波洛微微一笑。 “女人们哪……不管是什么,她们总是立刻就要弄到手,是不是?” 帕姆没搭理他,她神情沮丧,神经质地不断搓弄着身上的花呢裙子。 波洛小声搭话道:“您跟您妹妹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小姐。” 她仰起头来,撇开那些套话,直接问道:“波洛先生,安东尼给希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她变得……不像原来那样了?” 他凝视着她,问道:“您吸过可卡因吗,格兰特小姐?” 她摇了摇头。 “哦,没有!原来是这么回事?可卡因吗?可那不是很危险吗?” 希拉·格兰特手里端着一杯新的饮料又回到他们身边,问道:“什么东西很危险?” 波洛说道:“我们在谈论吸毒的后果。谈到精神和灵魂的慢性死亡——人生一切的真实和美好的东西的毁灭。” 希拉·格兰特屏住了呼吸,手中的杯子晃了晃,酒溅了一地。波洛接着说道:“我想斯托达医生已经清楚地告诉过你生活毁灭的后果。染上毒瘾非常容易,戒掉就很难了。那个蓄意让别人堕落和痛苦却从中牟取暴利的人是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吸血鬼。” 说完波洛转身走开了,他听见帕姆·格兰特在身后喊了一声“希拉”,还听到一句耳语——一句微弱的耳语,是希拉·格兰特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水壶……” 赫尔克里·波洛向拉金太太道了别,走到外面的大厅。大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打猎时带的水壶、一条马鞭和一顶帽子。波洛拿起了水壶,那上面写着两个大写字母:“a.h.” 。 波洛自言自语道:“安东尼的水壶是空的吗?” 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没有水声。他拧开了壶盖。 安东尼·浩克的水壶并不是空的,里面装满了白色粉末…… 6 赫尔克里·波洛站在卡米雪夫人家的露台上,正在苦劝一个姑娘。他说道:“您还非常年轻,小姐,我相信您并不清楚,不是真正清楚,您跟您的姐妹们究竟在干些什么。你们就像狄奥墨德斯的野马,一直在被人家喂食人肉。” 希拉浑身颤抖,呜咽着说道:“这听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可这却是真的!在伦敦的那天晚上斯托达医生告诉我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那么严肃,那么真诚。我那时才认识到,我一直在干多么可怕的事……在那之前,我以为这就像是——哦!就像是下班以后喝一杯那样,有些人愿意花钱消遣一下而已,不觉得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波洛问道:“现在呢?” 希拉·格兰特说道:“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我还会去告诉其他人,”她又加了一句,“我想斯托达医生不会再理我了吧……” “正相反,”波洛说道,“斯托达医生和我正准备尽一切力量帮助你重新做人。你可以相信我们。但是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我们必须消灭一个人——把他彻底消灭。而只有您和您的姐妹们可以消灭他。你们必须出面做证,只有你们出面做证才能给他定罪。” “您是指……我们的父亲吗?” “不是您的父亲,小姐。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赫尔克里·波洛无所不知吗?您的照片很容易被警方辨认出来,您是希拉·凯利,一名年轻的盗窃惯犯,几年前被送进过教养院。您从教养院出来后,这个自称是格兰特将军的人接近你,并且提供给你这个职务——一个做‘女儿’的职务。会有大把的钱、大把的享乐,过好日子。您要做的,就是把‘那玩意儿’介绍给您的朋友们,还要装作是别人给您的。您那几个‘姐妹’跟您的情况一样。” 他停了停,又说道:“来吧,小姐。这个人必须被揭发、被判刑。这之后……” “这之后会怎么样呢?” 波洛咳嗽一声,微笑着说道:“您将被献给众神……” 7 麦克·斯托达惊讶地望着波洛,说道:“格兰特将军?格兰特将军?!” “正是,亲爱的。要知道,整个布景都是你可以称为‘冒牌货’的东西。那些佛像,那些贝拿勒斯铜器,那个印度男仆,都是!还有那痛风,也是伪装的!痛风如今早已不多见了,只有很老很老的老头儿才有得痛风的——十九岁年轻姑娘的父亲不会得这种病! “另外,我还确认了这一点。出去的时候我绊了一下,趁机用手抓住他那条患痛风的腿。那位先生正因为我跟他讲的那些话而忐忑不安,竟然没感觉到我那一抓。哦,没错,那位将军是彻头彻尾的冒牌货!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个主意还是挺精明的。一位退休的驻印英国将军,一个可笑的、脾气暴躁的人物,在那里定居下来——没和其他退休的驻印英国军官住在一起,哦,不,他到了一个对一般退伍军人来说过于昂贵的地区。那里有的是有钱人,有从伦敦来的人,是推销那种货品的绝好的地方。又有谁会怀疑那四个活泼可爱的漂亮姑娘呢?就算出了什么事,她们也会被当成受害者——这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你去见那老魔鬼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是想让他害怕吗?” “没错,我就是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没多久就发现了。那几个姑娘接到了命令。安东尼·浩克,其实是她们的受害者之一,准备被当成替罪羊。希拉本想告诉我拉金太太大厅里那个水壶的事,可她不忍心那样做——另外那个姑娘冲她怒喊了一声‘希拉’,她便不得已,支支吾吾地说出了那个水壶的事。” 麦克·斯托达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子,最后说道:“你知道,我丝毫不松懈地看住了那个姑娘,我已经对青少年的犯罪倾向得出了一个很可靠的理论。如果你调查一下当今的家庭生活,就一定会发现——” 波洛打断他的话说道:“亲爱的,我非常尊敬您的理论知识。我毫不怀疑,您的理论在希拉·凯利小姐身上会取得可喜的成功。” “对其他人也有效。” “其他人嘛,也许吧。可能也有效,可我敢确定的只是希拉那个小姑娘。您会驯服她的,毫无疑问!实际上,她已经对您完全言听计从了。” 麦克·斯托达红着脸说道:“波洛,你在胡说什么呀……” 第九章 希波吕忒的腰带 第九章 希波吕忒的腰带 注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九项任务是拿到亚马逊女巫希波吕忒的腰带,此腰带是希波吕忒的父亲、战神阿瑞斯送她的。关于此项任务有多种说法,获得最广泛认可的是希波吕忒对赫拉克勒斯印象极佳,愿把腰带送给他。然而,女神赫拉再次出来阻挠,她扮成亚马逊人潜入,散播谣言说赫拉克勒斯要诱拐女王,于是亚马逊人对赫拉克勒斯的船只发动攻击,无奈之下,赫拉克勒斯从背后脱下希波吕忒的腰带,并击退敌人,最后开船离开了。 1 一件事总是引出另一件事,这是赫尔克里·波洛总爱说的一句没多少新意的话。 他认为再没有什么比鲁本斯 的名画被盗一案更能证明这句话的准确性了。 他对这桩鲁本斯画作盗窃案并没有多少兴趣。首先,鲁本斯不是他欣赏的画家;另外,这桩盗窃案的手法太过普通。他插手这起案件是因为亚历山大·辛普森恰好是他的一个朋友,另外出于某个他个人的原因,就是跟古典文学的关系! 画作失窃之后,亚历山大·辛普森派人把波洛请了过去并向他倾诉了自己的不幸遭遇。那张鲁本斯的画作是新近发现的一幅迄今为止尚鲜为人知的杰作,不过毫无疑问是幅真品。那幅画在辛普森画廊展出时,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偷走了。当时大批失业者正躺在进入里兹酒店的必经之路上,以此进行抗议示威活动。其中一小部分人还进入了辛普森画廊,躺在地上举着“艺术太奢侈,饥饿者要吃饭”的标语。警察来了,人群好奇地聚在那里看热闹,直到示威者被警方用武力驱散之后,大家才发现那幅鲁本斯的画被人从画框上干净利落地割走了! “要知道,那是一幅很小的画,”辛普森先生说道,“谁都可以把它夹在胳膊底下走出去,而那时人人都在看着那些可怜的失业的白痴。” 后来警方发现那些闹事的人是受人雇用的,在那起盗窃案中扮演无辜的角色。他们被指派到辛普森画廊去示威,而直到事后才知道让他们去那里的真正原因。 赫尔克里·波洛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障眼法,可他对此无能为力。他指出,完全可以仰赖警方,侦破这起简单的盗窃案。 亚历山大·辛普森说道:“听我说,波洛。我知道是谁偷走了那幅画,并且知道画的去向。” 根据辛普森画廊的所有者所说,那幅画是被一个国际盗窃团伙应某位百万富翁的要求盗走的,那人不介意以极为低廉的价格购进艺术品,而且从来不问来历!辛普森说那幅鲁本斯的画作会被偷运到法国,然后转到那位百万富翁手中。英法两国警方都处于戒备状态,但辛普森却认为他们不会截获。“画一旦落入那个恶棍手中,就难办了。有钱人可不好惹。这就是为什么要请您来。情况会变得很微妙,您是办这事的唯一人选。” 最后,尽管毫无热情,赫尔克里·波洛还是在百般劝说下接受了这个任务。他同意立即动身前往法国。他对这项调查其实兴趣不大,却由此意外接触到了一起女学生失踪案,那个案子倒让他更感兴趣。 他是从总警督贾普那里第一次听说这起案子的。当时波洛正对男仆为他收拾的行李表示满意,总警督前来拜访。 “哈,”贾普说道,“去法国,对不对?” 波洛说道:“亲爱的,你们苏格兰场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贾普咯咯笑起来,说道:“我们有眼线!辛普森竟然找你去办鲁本斯那个案子,可见他信不过我们!不过这都无所谓,我想托你办的是另外一件事。反正你要去巴黎,我想你不妨来个一箭双雕。赫恩警督正在那边跟法国人合作——你认识赫恩吧?是个好小伙子,不过也许不太有想象力。我想听听你对这案子的看法。”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一个孩子失踪了。今天的晚报会登出这条消息。看起来她像是被绑架了。她是克兰切斯特郡一位教长的女儿,名字叫金,温妮·金。” 接着他就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 温妮当时在去巴黎的路上,前往为英美姑娘们创办的高级女子学校——“波普小姐女子学校”。温妮是乘早班火车从克兰切斯特郡动身的,“大姐姐有限公司”的一名成员护送她走过伦敦街头,该公司的主要业务是护送女孩子从一个火车站到另一个车站。在维多利亚车站,温妮被交给波普小姐女子学校的二把手布尔肖小姐,随后由布尔肖小姐带领,同其他十八个姑娘一起乘港口联运火车离开维多利亚站。十九个女孩过了海峡,通过加莱海关,搭上了去巴黎的火车,还在餐车里一起吃了午饭。可是等到了巴黎市郊布尔肖小姐清点人数时,发现只有十八个姑娘了! “啊哈,”波洛点了点头,“火车在什么地方停过吗?” “在亚眠停了一下,但那时姑娘们都在餐车里,她们都肯定地说温妮跟她们在一起。这么说来,她就是在她们回自己的车厢隔间时失踪的。也就是说,她没有跟另外五个姑娘一起进入自己的隔间。她们也没怀疑出了什么事,只认为她在另外的两个包间里。” 波洛点了点头。 “那最后见到她……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大约是在火车离开亚眠之后十分钟,”贾普轻轻咳了一声,“她最后被人看见时……嗯……正要进厕所。” 波洛喃喃道:“这是人之常情。”他接着问道,“没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有,还有一件事,”贾普的脸色很严肃,“她的帽子在铁路边被发现了,距离亚眠大概十四英里的地方。” “但是没有发现尸体?” “没有发现尸体。” 波洛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想!既然没找到尸体,她就不可能是从火车上摔下去的。” “火车离开亚眠以后就再也没停过吗?” “是的。只碰到了一个信号灯……慢行,但是没停。我怀疑是不是火车行驶得足够慢,人就能跳下火车而不受伤。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女孩子可能一时惊慌而想跑掉啊?这是她的第一个学期,她可能会想家,这倒是实情,可她毕竟已经十五岁半了——懂事的年龄了,而且她一路上精神挺好,一直在聊天什么的。” 波洛问道:“搜查过那列车了吗?” “哦,当然,他们在火车抵达巴黎北站之前就彻底搜查了一遍。姑娘没在火车上,这点可以肯定。” 贾普又恼火地说道:“她就这么不见了——消失在空气里了!根本讲不通嘛,波洛先生。这太疯狂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很普通,据我了解,是那种普通的正常姑娘。” “我是说……她长得怎么样?” “我这里有一张她的快照。她可真算不上是个美人坯子。” 他把照片递给波洛,后者默默地端详着。 照片上是个身材瘦长的姑娘,梳着两条毫无特色的辫子。这不是一张摆好姿势拍的照片,是在她不注意时抓拍下来的。她正在吃苹果,嘴巴张开,露出微微突出的牙齿,上面还戴着牙箍。她还戴眼镜。 贾普说道:“长得很一般——不过孩子们在这个年龄都不好看!昨天在牙医那儿,我在《速写》杂志上看到一张本季美人玛西娅·冈特的照片。我还记得她十五岁时我去过她家的宅邸,调查那里发生的一起盗窃案。她一脸雀斑,笨手笨脚,牙齿暴突,头发乱蓬蓬的。可是一夜之间,她们就长大了,变成美人了——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变的!就像是奇迹!” 波洛微笑着说道:“女人是能创造奇迹的物种!那个孩子家里怎么样呢?他们说了什么有所帮助的信息吗?” 贾普摇了摇头。 “没什么有帮助的。母亲是个病人。可怜的老金教长真是急得傻了眼,他发誓说那个姑娘疯了一样非要去巴黎不可,她一直盼望着去。想去学绘画和音乐那类玩意儿。波普小姐那个学校的姑娘在艺术课上都是优等的。你也许知道,波普女子学校非常有名,许多社会名流的女孩都去那所学校。她十分严格——像个母老虎,那里的学费非常昂贵,挑选学生极为苛刻。” 波洛叹了口气。 “我了解那种类型的女人。从英国把姑娘们接过去的布尔肖小姐怎么样呢?” “脑子倒还没乱,只是非常害怕波普小姐会说这是她的错!”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没有什么小伙子跟这事有牵连吗?” 贾普指了指那张照片。 “你看她那副长相像有事的吗?” “不,不像。不过不管她长相如何,都可能有颗浪漫的心啊。十五岁也不算小了。” “好吧,”贾普说道,“如果是一颗浪漫的心鼓舞她跳下火车的话,我可要好好读读女作家们的小说了。” 他满怀期望地看着波洛,问道:“你什么想法也没有吗……呃?” 波洛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他们没有碰巧也在铁路边找到她的鞋吗?” “鞋?没有。为什么问鞋呢?” 波洛喃喃道:“只是一个想法罢了……” 2 赫尔克里·波洛正要下楼去乘出租车,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 “喂?” 贾普的声音说道:“很高兴你还没走。没事了,老伙计。我回到局里时看到了一张字条。姑娘已经找到了,在离亚眠十五英里的公路边上。她迷迷糊糊的,什么也说不清楚,医生说她被人用药催眠了。不管怎么说,她还好。她没什么事。” 波洛慢慢说道:“那你……不用我再帮什么忙了吧?” “恐怕不用了!实际上……非常抱歉,麻麻麻烦你了。” 贾普为自己的俏皮话笑起来,接着便挂断了电话。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笑。他慢慢放下话筒,脸上露出忧虑的神情。 3 赫恩警督好奇地望着波洛,说道:“我没想到您对这事那么感兴趣,先生。” 波洛说道:“贾普总警督跟你讲过我会与您一起探讨这个案子吗?” 赫恩点了点头。 “他说您过来办点事,还说您可能会帮我们解决这个谜团。可我没想到您现在还会来,因为案子已经解决了。我以为您会去忙自己的事呢。”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我自己的事可以先放一放。现在这件事倒让我很感兴趣。你说那是个谜团,而且现在已经解开了。可是在我看来,谜团还在那儿呢。” “嗯,先生,我们把那个孩子找回来了,她也没受伤。这是最主要的。” “可是你们怎么把她找回来的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对不对?她自己是怎么说的?去看过医生了,对吧?医生是怎么说的?” “说她被麻醉了。她现在还糊里糊涂的。很明显,离开克兰切斯特之后的事她都记不太清了,所有后来发生的事都像是被抹掉了。医生认为她可能有轻微的脑震荡。她的脑袋后面有块瘀伤,医生说可能就是这造成了她的记忆丧失。” 波洛说道:“对某个人来说……倒挺合适!” 赫恩警督怀疑地问道:“您不会认为她是在假装吧,先生?” “您觉得是吗?” “不,我敢肯定她不是。她是个好孩子……在她那个年龄显得幼稚了一点。” “不,她不是在假装,”波洛摇了摇头,“不过我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下火车的。我想知道这是谁干的……以及为什么?” “至于为什么,我倒认为这是一起蓄谋的绑架,先生。他们打算把她当作人质,勒索赎金。” “可他们没那么干啊!” “可能她又哭又闹的把他们吓坏了,就急忙把她丢在路边了。” 波洛充满怀疑地问道:“他们从克兰切斯特教堂的教长那里能弄到多少赎金呢?英国教会的教长们又不是腰缠万贯的百万富翁。” 赫恩警督愉快地说道:“我觉得这整件事干得非常拙劣,先生。” “哦,您这么认为。” 赫恩的脸微微红了,说道:“那您是怎么想的呢,先生?” “我想知道她是怎么被人弄下火车的。” 警官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可真是个谜,真的。她刚刚还好好地坐在餐车里,跟其他姑娘聊着天。五分钟以后就消失了……说没就没!就像变戏法儿似的。” “没错,就像是变戏法儿!波普小姐女子学校的学生们所住的车厢里还有什么其他乘客?” 赫恩警督点了点头。 “这一点问得非常好,先生。这很重要。特别重要,因为那是最末一节车厢,等所有人都离开了餐车以后,各节车厢之间的门就锁上了——主要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列车服务员收拾走午餐并备好茶点之前又挤进餐车来要茶。温妮·金和其他姑娘一起回来的,学校一共订了三个包间。” “那节车厢的其他包间里都有些什么人呢?” 赫恩掏出了他的笔记本。 “乔丹小姐和巴特斯小姐——两位打算去瑞士的中年老小姐。她们俩没什么问题,非常可敬,是从汉普郡来的,在当地的名声很好。两名法国销售代表,一个从里昂来,另一个是从巴黎来的,两位都是规规矩矩的中年人。还有一个年轻人詹姆士·埃利奥特和他的妻子。她是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丈夫的名声不太好,警方怀疑他跟一些不太干净的买卖有关——不过从没沾上过绑架的事。不管怎样,他的包间被搜查了一遍,但没在他的手提行李里找到能证明他与此案有关的东西,也看不出他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最后还有一位美国女士,范·苏德太太,要去巴黎旅行。我们不了解她的情况,但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就是这些人。”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火车离开亚眠站之后肯定没有停过吗?” “绝对没有。只减速行驶过一段,不过也没慢得可以让人从车上跳下去——起码不会毫发无损。” 赫尔克里喃喃道:“这就使问题变得更加有意思了。那个女学生在亚眠郊外凭空消失,又在亚眠郊外凭空出现。那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哪儿呢?” 赫恩警督摇了摇头。 “听起来挺邪门儿的,可就那样发生了。哦,对了,他们告诉我您打听过鞋的事——那个姑娘的鞋。她被发现的时候是穿着鞋的,可是铁路边上还有一双鞋,是一个信号员发现的。他捡回家去了,因为那双鞋看着还挺新的。是一双厚实的黑色便鞋。” “哈!”波洛说道,看起来很满意。 赫恩警督好奇地问道:“我不明白那两只鞋怎么了,先生,那能说明什么呢?” “它们证实了一个理论,”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这个理论可以说明那个戏法儿是怎么变的。” 4 波普小姐女子学校跟许多其他的这类学校一样,坐落在纳伊区。赫尔克里·波洛正抬头望着校舍高雅的外观,突然被从楼里涌出的一群姑娘淹没了。 他数了一下,共有二十五名。她们着装统一,都穿着深蓝色外衣和裙子,头戴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深蓝色丝绒制英式帽子,上面有一道显眼的波普小姐选择的紫金两色的帽圈。她们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不等,有胖有瘦,头发有深有浅;有的笨拙,有的灵巧。跟在她们后面的,是一个看起来大惊小怪的灰发女人和一个较小的姑娘。波洛判断那一定就是布尔肖小姐。 波洛站在那里观望了她们片刻,然后按下门铃,请求会见波普小姐。 拉维妮亚·波普小姐跟她的副手布尔肖小姐完全不同。波普小姐很有个性,令人敬畏。尽管波普小姐在家长们面前会表现得优雅、平易近人,但面对其他人时她会保持那种明显的高傲态度,作为一位女校长,这倒是一种才能。 她那灰色的头发梳理得层次分明,衣着严谨而优雅。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她接待波洛的房间是一间颇具文化修养的女人的房间,里面摆着雅致的家具和鲜花,挂着一些相框,里面全是波普小姐以前的学生、现在已是社会名流的签名照片——其中许多人穿着锦衣华袍。墙上还挂着一些世界名画的复制品和几幅不错的水彩素描。房间收拾得极其干净整洁,你会觉得没有一粒灰尘胆敢藏身于这座圣殿。 波普小姐以一种明察秋毫的态度接待了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我当然听说过您的大名。我想您到这儿来大概是为了温妮·金那件不幸的事吧?真是一件让人非常苦恼的事。” 波普小姐看上去并不苦恼。她好像理所应当似的接受了灾难,并予以恰当的处理,把影响降低到近乎于无。 “这种事,”波普小姐说道,“过去可从没发生过。” 今后也不会再发生的!她的态度似乎在这样说。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这是那个姑娘在这里的第一学期,对吧?” “是的。” “您此前曾跟温妮……还有她的父母面谈过吧?” “不是最近的事。是在两年前,当时我住在克兰切斯特附近——事实上是住在主教家里……” 波普小姐的口气仿佛在说:请注意,我是那种住在主教家里的人! “我在那里时认识了教长和金夫人。金夫人,唉,如今疾病缠身了。接着我见到了温妮,一个很有教养的姑娘,对艺术有明确的爱好。我对金夫人说,我很愿意一两年之后接受温妮进我的学校——等她的基础教育结束以后。波洛先生,我们这里专门教授艺术和音乐。我们带姑娘们去歌剧院,去法兰西剧院,到卢浮宫去听演讲。最好的教师到我们这里教授她们音乐、演唱和绘画。广泛的文化修养是我们培养的目标。” 波普小姐忽然想起波洛并不是一位家长,连忙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波洛先生?” “我想了解一下温妮目前的情况怎么样了?” “金教长前往亚眠,带着温妮回家去了。孩子受到惊吓之后,这是最明智的做法。” 她接着说道:“我们这里不接受体质弱的姑娘。我们没有照顾病人的设备。我对教长说,依我看,他最好把孩子接回家去。” 赫尔克里·波洛直截了当地问道:“您觉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波普小姐?” “我一点也不清楚,波洛先生。这整件事,根据他们给我的汇报,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我认为我那位负责照管姑娘的工作人员不该受到责怪——当然,她也许应该更早一点发现少了一个姑娘才对。” 波洛说道:“警方大概已经来拜访过您了吧?” 波普小姐那高贵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冷冰冰地说道:“地方警局的一位勒法热先生打电话来找我,问我能否为这起事件提供一些线索。我当然无能为力。接着他又要求检查一下温妮的行李,已经跟其他姑娘的行李一起送到这儿了。我告诉他,另有一名警方人员也打来电话说过这件事了,我猜想他们的各个部门之间是有重叠的。没多久我又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坚持说我没把温妮的全部物品都交给他们。为此我跟他们大发脾气,我可不能忍受公职人员的随意训斥。” 波洛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您真是勇猛果敢,我很敬重您这一点,小姐。我想温妮的行李被送到这里时还是原封未动的吧?” 波普小姐微微面露不快。 “我们是有规章制度的,”她说道,“大家都是严格遵守规章办事。姑娘们的行李送到这儿时都是原封未动的,她们的东西都必须按我的要求取出、存放。温妮的行李是和其他姑娘们的一起打开的。当然,她的行李后来又被重新打包了,交给警方时跟行李刚被送到这里时是完全一样的。” 波洛问道:“完全一样吗?” 他踱到墙边。 “这幅画画的肯定是著名的克兰切斯特大桥,远处是大教堂。” “您说得对,波洛先生。很明显,温妮画了这幅画带过来,是想作为一个惊喜送给我。这个就放在她的行李里,用包装纸裹着,上面写着‘送给波普小姐,温妮奉上’。这孩子真可爱。” “哦!”波洛说道,“您认为……这幅画画得怎么样?” 波洛见过不少克兰切斯特大桥的画,这是每年都会在美术学院里见到的题材——有时是油画,有时是水彩。波洛见过的画有的很出色,有的则很平庸,还有的相当乏味,可他从没见过像眼前这幅如此粗制滥造的画。 波普小姐宽容地微笑着,说道:“我们不应该让姑娘们灰心,波洛先生。当然,温妮有可能画得更好些。”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她画水彩画不是更自然些吗?” “是的,我都不知道她在尝试油画呢。” “嗯,”赫尔克里·波洛说道,“请允许我取下来看一看,小姐。” 他摘下那幅画,把它拿到了窗前。仔细查看一番后,他抬头说道:“小姐,我想请您把这幅画送给我。” “呃,说真的,波洛先生——” “您不会装作真的非常喜欢这幅画吧。这幅画画得糟透了。” “哦,它毫无艺术价值,这我同意。可这是一个学生的习作,而且——” “小姐,我敢说这是一幅非常不适合挂在您墙上的画。”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那么说,波洛先生。” “我这就向您证明这一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一块海绵和一些破布,说道:“首先我给您讲个小故事,小姐。跟那个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故事很相似。” 他一边说,一边忙碌地干着活。房间里充满了松节油的气味。 “您大概不常看时事讽刺剧 吧?” “的确不看,我认为那太浅薄了……” “浅薄,没错,不过有时也富有教益。我见过一位聪明的讽刺剧艺术家,用最神奇的方式不断变换她的身份。她一会儿扮成一位夜总会明星,艳丽动人;十分钟以后,她成了一个瘦小、贫血、患有扁桃腺肿大的孩子,穿一身运动服;再过十分钟,她又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吉卜赛女人,站在一辆大篷车旁边给行人算命。” “很可能,毫无疑问,可我不明白——” “我正在向您说明火车上的戏法儿是怎么变的。那个女学生温妮梳着两条普通的发辫,戴着眼镜,套着难看的牙箍——她走进了厕所,一刻钟之后从里面出来时却变成了——借用赫恩警督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透明丝袜,高跟鞋,一件貂皮大衣罩住女学生的校服,天鹅绒帽子束在鬈发上……那张脸,对,那张脸。胭脂、香粉、口红、睫毛膏,一通涂抹!这位迅速变装的艺术家的脸究竟长什么样呢?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可是您,小姐,您本人经常见到那些笨拙的女学生是如何奇迹般地摇身一变,成为迷人光鲜的、初入社交界的美女的。” 波普小姐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您是说温妮·金把自己乔装打扮成——” “不是温妮·金,不是。温妮在去伦敦的路上就被人绑架了,我们那位迅速变装的艺术家顶替了她。布尔肖小姐从来没见过温妮·金——她怎么知道那个梳着长发辫、戴着牙箍的女学生根本不是温妮·金呢?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好,可是那个冒名顶替的女人不敢真的到这里来,因为您认识真正的温妮。所以说变就变!温妮在厕所里消失了,出来时变成了一个叫詹姆士·埃利奥特的人的妻子,他的护照上有个妻子!那对发辫、眼镜、棉线袜子、牙箍——这些都可以塞进一个小包里。但是那双难看的厚皮鞋和那顶帽子——那顶不能弯折的英式帽子,得想法子给处理掉,于是就被扔到车窗外面去了。后来,真正的温妮被带过海峡。没人在找一个被从英国带到法国的、病怏怏的实际上是被麻醉了的孩子——随后她就悄悄地被扔在公路边上了。如果麻醉的时候同时使用了东莨菪碱,她就会几乎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波普小姐盯视着波洛,问道:“可是为什么呢?这样无聊的伪装是为了什么呢?” 波洛严肃地答道:“温妮的行李!这些人打算把一样东西从英国偷运到法国。一件所有海关人员都在高度警戒、全力寻找的东西,实际上是一件赃物。还有什么地方能比一个女学生的行李更安全?波普小姐,您的名气很大,您的学校出了名的正派。在巴黎北站,那些寄宿生小姐的行李统统免检通过。那是著名的波普小姐英语学校的学生!然后,在绑架案发生以后,以地方警局的名义派人取走那个姑娘的行李,不是再自然不过了吗?” 赫尔克里·波洛微笑道:“不巧的是,学校有条规定,行李到了以后都会被打开,里面有一件温妮送给您的礼物,但不是温妮在克兰切斯特装进行李的那件礼物。” 波洛走近她。 “您已经把这幅画送给我了。请看,您肯定也觉得它不适合挂在您的学校里。” 他举起画布。 就像魔术一样,克兰切斯特大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色彩丰富但色泽暗淡的古典题材绘画。 波洛轻声说道:“希波吕忒的腰带。希波吕忒把她的腰带送给了赫拉克勒斯,是鲁本斯画的。一幅伟大的艺术品——但不管怎么说,不太适合挂在您的客厅里。” 波普小姐的脸微微红了。 希波吕忒的手放在她的腰带上,除此以外她全身一丝不挂……赫拉克勒斯身上只有一张狮皮,轻轻地搭在肩上。鲁本斯笔下的肉体十分丰满、性感…… 波普小姐恢复了常态,说道:“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但是……正像您说的……毕竟……我们还要考虑到家长的敏感性。有些家长的思想趋于狭隘……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 5 波洛正要离开学校时突然遭遇了围攻。他被一群身材有胖有瘦、头发有深有浅的姑娘团团包围了。 “老天爷!”他嘟哝道,“这简直就是亚马逊女战士的袭击!” 一个高个子的金发姑娘喊道:“谣言已经传开了……” 她们逼近了,赫尔克里·波洛被团团围住。他被淹没在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女孩的浪潮中。 二十五个声音,音调有高有低,却发出同样的一句话: “波洛先生,请在我的纪念册上签个名好吗?” 第十章 革律翁的牛群 第十章 革律翁的牛群 注 欧律斯透斯安排的第十项任务是带回革律翁的牛群。革律翁是传说中蛇发女妖美杜莎和巨人泰坦的后裔,关于他的外形有多种说法,有说他有三个头的,有说他有六只手、六条腿且有翅膀的,还有说他只有两条腿,但有三个躯体和六只手。无论长相如何,他都被描绘成一位战士,他有一群红色的牛,由一只双头犬看守,由“夜神之女”的儿子放牧。这群牛生活在极乐花园赫斯珀里得斯,位于遥远的西部角落、靠近北非阿特拉斯山脉。赫拉克勒斯先借助赫利俄斯赐予的黄金战车远征来到花园,再用有名的橄榄木棍杀死双头犬和牧牛人,最后用沾有勒拿九头蛇毒血的箭射穿了革律翁的脑袋。但将牛群带回的路途更加艰险,他先后遭遇会吐火的巨人卡库斯和女神赫拉的阻挠,终于将牛群交给了欧律斯透斯,最终这群牛被献祭给了女神赫拉。 1 “我真的很抱歉像这样不请自来,波洛先生。” 卡纳比小姐两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提包,身子向前探着,焦急地望着波洛的脸。像往常一样,她气喘吁吁的。 赫尔克里·波洛扬了扬眉毛。 她急切地问道:“您还记得我,对吧?” 赫尔克里·波洛眨眨眼睛,说道:“我记得您是我所遇见过的最成功的罪犯之一! ” “哦,老天,波洛先生,您非得这样说吗?您之前对我真好。埃米莉和我经常谈到您;我们如果在报上见到有关您的消息,就剪下来贴在一个簿子里。至于奥古斯特斯嘛,我们最近又教会了它一个新花样儿。我们对它说,‘为歇洛克·福尔摩斯而死,为福琼先生而死,为亨利·梅里韦尔爵士而死,为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而死。’ 它就会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直到我们发话它才再动弹!” “我真是受宠若惊!”波洛说道,“我们亲爱的奥古斯特斯如今怎么样了呢?” 卡纳比小姐双手交握,滔滔不绝地夸赞起她的那条狮子狗来。 “哦,波洛先生,它比以前更聪明了。它什么都知道。您知道吗,那天我正在欣赏一个婴儿车里的小宝宝,突然觉得谁在揪我,原来是奥古斯特斯正在使尽全力咬那条牵狗绳。您说它鬼不鬼?” 波洛眨了眨眼,说道:“看来奥古斯特斯也有咱们刚刚谈到的那种犯罪倾向!” 卡纳比小姐没有笑,她那张温和的胖脸露出忧虑而哀伤的神情。她气喘吁吁地说:“哦,波洛先生,我真担心。” 波洛温和地问道:“怎么了?” “您知道吗,波洛先生,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肯定是一名根深蒂固的罪犯,如果我能用这个词形容的话。我总是有些怪想法。” “什么样的想法?” “极其邪门儿的想法!譬如说,昨天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抢劫邮局的非常可行的计划。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可它却突然出现了!还有一个非常巧妙的逃避关税的办法……我觉得有把握——相当有把握,会得逞。” “很可能会。”波洛不动声色地说道,“那正是您的想法的危险所在。” “这让我感到不安,波洛先生,十分不安。我是一个有严格的道德底线的人,竟会产生这些违法……邪恶……的想法,真叫我心烦。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太闲了。我已经离开了霍金太太,现在受雇于另一位老太太,每天给她读点书,替她写几封信。那些信很快就写完了,而我刚开始给她朗读,老太太立刻就睡着了,这样我就一个人坐在那里,闲得无聊——咱们都知道人闲着会生出什么事来。” “啧啧。”波洛叹道。 “最近我读了一本书,一本非常现代的书,是从德文翻译过来的。书中对犯罪倾向提出了许多有趣的见解。根据我的理解,人必须让自己的冲动得到升华!这就是我到您这里来的原因。” “哦?”波洛说道。 “您看,波洛先生,我认为渴望刺激并不算多邪恶。我很不幸,我的人生非常平淡乏味。我有时觉得只有……呃……狮子狗大奖赛的时候,我才真正有点活力。当然了,这种想法该受谴责,可是按那本书所说,人不能总是逃避事实。我来找您,波洛先生,是因为我希望能够通过行动让我那对刺激的渴望得到升华——如果我能这样说的话,站到天使这边来!” “啊哈,”波洛说道,“这么说,您今天是以一个同事的身份来找我了?” 卡纳比小姐脸红了。 “我知道这样做很冒昧,可您心地那么好……” 她停了下来,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露出一种小狗希望你会带它出去散步时那样的神情。 “这倒是个好主意。”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说道。 “当然我一点也不聪明,”卡纳比小姐解释道,“不过我……很会装样子。必须得这样,否则你就会立刻被人解雇,而失掉陪伴的职位。不过我又发现,如果你装得比自己原本还要笨,偶尔会取得不错的效果。” 赫尔克里·波洛笑了起来,说道:“您真令我着迷,小姐。” “哦,老天,波洛先生,您真是个好心眼的人。那您觉得我行吗?正巧,我刚得到一笔遗产──很少的一笔,不过够我们姐妹俩省吃俭用生活的了,所以我不必完全依赖我挣的薪水了。” “我得考虑一下,”波洛说道,“您的才能可以用在什么地方。我想,您自己没有什么想法吧?” “您知道吗,您肯定能看穿别人的想法,波洛先生。我近来一直很为我的一个朋友担心,我原本就打算请教您呢。当然,您可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老处女的幻想——纯属想象。人们也许容易夸大事实,只接受那些跟自己的想法一致的说法。” “我不认为您会夸大事实,卡纳比小姐。告诉我您在想些什么。” “嗯,我有个朋友,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尽管近些年我不常见到她。她叫埃米琳·克莱格,嫁给了英格兰北部的一个男人。几年前丈夫死了,给她留下一笔可以过宽裕日子的遗产。丧夫后她郁郁寡欢,孤独寂寞,而且她恐怕在某种程度上是个相当愚蠢又轻信别人的女人。波洛先生,宗教可以成为巨大的帮助和心灵寄托——我指的是正统宗教。” “您指的是希腊教会吗?”波洛问道。 卡纳比小姐显得大吃一惊。 “哦,当然不是,我说的是英国圣公会。尽管我不赞同罗马天主教,可那至少是公认的教派。还有卫斯理派和公理派,都是著名的正派教派。我说的是那些奇怪的教派。他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却有一种感染力,可有时候我十分怀疑背后是否真有宗教感情。” “您认为您那位朋友正在遭受那种教派的欺骗吗?” “是的。哦!我是这么想的!他们称自己为‘牧羊人的羊群’ ,总部设在德文郡——海边一处很优美的地段。信徒们到那里去参加一种他们称为隐修的活动,每次为期两周,就是举行各种宗教活动和仪式。每年有三大节日:牧场来临节、牧场繁茂节和牧场收获节。” “最后一个简直是胡说八道。”波洛说道,“因为没有人收获牧场。” “整件事都是胡说八道。”卡纳比小姐激动地说道,“整个教派以办这个活动的头目为中心,他被称为‘伟大的牧羊人’,一个自称安德森博士的人。我认为他相貌非常英俊,且很有风度。” “对女人很有吸引力,对不?” “恐怕是这样。”卡纳比小姐叹了口气说道,“我父亲当初就是个英俊的男人。有时候在教区里十分尴尬,女人们争着为他绣制祭袍,教会的工作也不好统一……” 她充满回忆地摇了摇头。 “那个‘伟大的羊群’的成员多数是妇女吗?” “我估计至少四分之三都是。那里的男人多半是怪胎!他们的活动之所以成功主要靠妇女支撑——靠她们提供的基金。” “哈,”波洛说道,“现在咱们谈到点子上了。坦率地说,您认为这整件事是个骗局,对吧?” “坦率地说,波洛先生,我是这样认为的。另外还有一件事让我十分不安。我听说我那位可怜的朋友对这个神教着了迷,最近立下遗嘱,要把全部财产留给那个组织。” 波洛立刻追问道:“是不是有人……建议她这样做的?” “公平地说,没有。这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那位‘伟大的牧羊人’向她指明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样在她死了以后,她所有的一切就全都为那个‘伟大的事业’效力了。最让我不安的是……” “嗯……继续。” “那群奉献者中有一些很有钱的女人,可去年一年里,她们当中至少已经死了三位了。” “她们的钱都留给了那个教派吗?” “是的。” “她们的亲属没有抗议吗?我得说这种事很可能会引起诉讼啊。” “您看,波洛先生,参加这个组织的一般都是些孤独的女人,没有什么近亲或朋友。”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卡纳比小姐匆匆说下去。 “当然,我无权暗示什么。据我所能了解到的情况,那几个人的死亡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其中一例,我相信是流感后患上肺炎死的,另一例是死于胃溃疡。完全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迹象,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她们也不是死在‘青山圣殿’,而是死在自己家里。我当然觉得这没有什么问题,可我还是……嗯,不希望埃米琳出事。” 她紧握双手,乞求地望着波洛。 波洛沉默片刻,当他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沉重而严肃。 他说道:“您能不能给我或者帮我去查一下那个教派里最近死去的那几名教徒的姓名和地址?”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 波洛缓缓说道:“小姐,我认为您是一位非常勇敢而坚定的女人,又有出色的表演才能。您愿不愿意接受一项可能会有很大危险的工作?” “我太想干了。”爱好冒险的卡纳比小姐说道。 波洛警告道:“如果真有危险的话,可能是非常严重的那种。您明白……这事要么只是个骗局,要么就危险得多。要弄清它到底是哪一种,您本人必须得成为那个‘伟大的羊群’中的一员。我建议您夸大自己最近继承到的遗产数额。您目前是一位富有而又没有生活目标的女人,您跟您的朋友埃米琳争论她已经皈依的那个教派,告诉她那都是胡说八道。她竭力说服您改变信仰,您被说服到‘青山圣殿’去。在那里,您被安德森博士的说服力和魅力迷住。我相信您能成功扮演这个角色。” 卡纳比小姐谦虚地微笑着,小声说道:“我想我能把这事办好。” 2 “好啦,老朋友,你给我查到了什么情况?” 贾普总警督若有所思地望着提出问题的小个子,恼火地说道:“没什么我想要的东西,波洛。那些长头发的宗教骗子跟毒药一样可恨,给女人们灌输些迷信的玩意儿。不过这家伙倒一直很小心,你抓不到他什么把柄,他那一套听起来有点反常,却无害。” “你了解这个安德森博士的情况吗?” “我调查过他过去的经历。他本来是一名很有前途的化学家,后来被某所德国大学踢了出来。他母亲好像是犹太人。他一直爱好东方神话和宗教,业余时间全都用在这上面了,还写了不少有关这一主题的文章——其中有些在我看来简直就是疯话。” “所以,有可能他只是个单纯的宗教狂热分子?” “我得说很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给你的那些姓名和地址调查得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问题。埃弗里特女士死于溃疡性结肠炎,医生相当肯定没有什么花样。劳埃德太太死于支气管肺炎。韦斯顿女士死于肺结核,她患这病好多年了,遇到那帮人之前就得了。李小姐死于伤寒,是由于在英国北部吃了点沙拉引起的。其中三个是在自己家里死去的,劳埃德太太则死在法国南部的一家旅馆里。就这些死亡事件而言,跟那个‘伟大的羊群’或者安德森在德文郡的那个地方无关。看起来都是巧合。全都没有问题,准确无误。”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说道:“可是,亲爱的,我觉得这就是赫拉克勒斯的第十项任务,而这位安德森博士就是那个革律翁怪物,我的任务就是要把他消灭掉。” 贾普不安地望着他。 “听我说,波洛,你最近没有一直在读什么奇怪的文学作品吧?” 波洛庄严地说道:“我的观点还和以往一样,准确、可靠并且切中要害。” “你自己也可以创办一个新宗教了,”贾普说道,“信条就是:‘没有人和赫尔克里·波洛一样聪明,阿门。重复。随意重复念!’” 3 “这里的宁静让我觉得舒服极了。”卡纳比小姐一边说,一边心醉神迷地深呼吸着。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艾米。”埃米琳·克莱格说道。 两个好朋友坐在一个小山坡上,眺望着一片美丽的蔚蓝大海。草长得碧绿,土地和峭壁是鲜艳的深红色。这片被称作“青山圣殿”的地产在一个面积六英亩左右的岬角上,只有窄窄的一条土路与大陆相连,所以几乎算得上是个小岛。 克莱格太太深情地喃喃道:“这片红色的土地……充满喜悦和前途的土地……神迹将在这里显现。” 卡纳比小姐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昨天晚上大师布道时把一切都讲得非常美好。” “等着吧,”她的朋友说道,“今晚的‘牧场繁茂节’庆典更好呢!” “我盼着参加呢!”卡纳比小姐说道。 “你会享受一次精神上的美妙体验。”她的朋友向她保证道。 卡纳比小姐一周前来到了“青山圣殿”。初到这里时她的态度是:“这都是些什么胡说八道啊?真的,埃米琳,像你这样一个有理智的女人居然……等等,等等。” 初次跟安德森博士见面时,她就诚恳地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我不希望在这里感受到任何虚情假意,安德森博士。我父亲是英国圣公会的一名牧师,我的信仰也从来没有动摇过。我不接受异端教义。” 那个高大的金发男人冲她微笑着——一种非常贴心、充满理解的笑容。他宽容地望着这位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充满挑衅意味的胖女人。 “亲爱的卡纳比小姐,”他说道,“您是克莱格太太的朋友,我们欢迎您。请相信我,我们的教义并非异端邪说。在这里,一切宗教都受欢迎,都同样受到尊重。” “这样做是不对的。”已故的托马斯·卡纳比牧师这位坚定的女儿说道。 大师往椅背上一靠,用圆润的嗓音低语道:“在天父的国度里有许许多多大厦……请记住这点,卡纳比小姐。” 她们离开之后,卡纳比小姐小声对她的朋友说:“他真是个英俊的男子。” “是的,”埃米琳·克莱格说,“还那么神奇地充满灵性。” 卡纳比小姐同意这话,真的,她也感觉到了,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气质。一种灵性的光环…… 她给自己敲响了警钟。她到这里来可不是要成为那个“伟大的牧羊人”的魅力、灵性或者什么的牺牲品的。她在心里召唤出赫尔克里·波洛的身影,可他的形象变得非常遥远而且庸俗…… 艾米·卡纳比小姐在心里嘱咐自己,千万控制住自己。别忘了你到这儿是干什么来的……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发现自己轻松屈服于“青山圣殿”的魅力了。安宁、简朴、简单而可口的伙食;颂扬爱和崇敬的宗教仪式之美;大师简单动人的话语,一切都是人性中最美好而最高尚的东西——在这里,世上的一切争斗和丑恶都被拒之门外,只有安宁和爱…… 今晚是那伟大的夏季庆典——“牧场繁茂节”。在这场庆典上,她,艾米·卡纳比将会被接纳,成为“羊群”的一员。 庆典在那座壮丽的白色混凝土大楼举行,那里被发起人称作“神圣的羊栏”。信徒们在日落前聚集在那里。他们身披羊皮斗篷,脚穿凉鞋,双臂裸露。“羊栏”正中的一座高台上站着安德森博士。那个高大的男人,金发碧眼,留着金色的胡须,那英俊的身影从未像此刻这般令人敬仰。他身穿一件绿色长袍,手握一根金色的牧羊人手杖。 他高高举起手杖,人群立刻鸦雀无声。 “我的羊群在哪里?” 人群齐声答道:“牧羊人啊,我们在这里!” “让你们的心中充满欢乐和感恩吧。这是欢乐的盛宴!” “欢乐的盛宴,我们都很快乐。” “你们不会再有悲伤,不会再有痛苦。只有欢乐!” “只有欢乐……” “牧羊人有几个头?” “三个,一个金头,一个银头,一个喧响之头。” “羊有几个身躯?” “三个,一个血肉之躯,一个腐化之躯,一个光明之躯。” “你们将如何被封存在羊群里?” “通过血的圣礼。” “你们准备好领受圣礼了吗?” “我们准备好了。” “蒙上你们的眼睛,伸出你们的右臂。” 人群顺从地用事先拿到的绿披肩把眼睛蒙住。卡纳比小姐也像其他人那样,把右臂伸向前方。 “伟大的牧羊人”沿着行列在他的“羊群”中穿行,偶尔有几声叫喊,那是疼痛或狂喜的呻吟。 卡纳比小姐在心里恶狠狠地想道:这一切简直是亵渎神明!这种宗教性的歇斯底里真叫人哀叹。我绝对要保持冷静,观察其他人的反应。我不会昏了头——我不会…… “伟大的牧羊人”已经来到她面前。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抬起、握住、然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就像被针刺了一下。“牧羊人”的声音低语道:“血的圣礼带来欢乐……” 他走了过去。 没多久传来了一声命令。 “除去蒙蔽,享受精神的欢愉吧!” 太阳正在下沉。卡纳比小姐朝四周望了一下,跟别人一样慢慢走出那“羊栏”。她突然感到飘飘然,快乐极了。她在一片柔软的青草地上坐了下来。她过去为什么认为自己是一个孤独的没有人要的中年妇女呢?生活多美妙——她自己也很美妙!她有思考的能力——有梦想的能力。世上没有她办不到的事! 一股强烈的兴奋感涌遍全身。她看了看她周围的信徒──他们好像猛然间高大了起来。 像行走的树木 ……卡纳比小姐心中虔诚地想道。 她抬起一只手。这是一种有目的的手势,用这个手势,她就能指挥全世界!恺撒、拿破仑、希特勒,那些可怜的、悲惨的小人物啊!他们根本不知道她——艾米·卡纳比能办到什么!明天她就会安排好世界和平,让各个国家结为同盟。不再有战争、不再有贫困、不再有疾病。她,艾米·卡纳比,将会设计出一个新世界! 但是不必着急,时间是无限的……一分钟接着一分钟,一小时接着一小时!卡纳比小姐感觉四肢沉重,头脑却欣喜般地自由。她的头脑可以任意遨游整个宇宙。她睡着了——可即使睡着了,她还在做梦……广袤的空间……高大的楼宇……一个崭新而美妙的世界…… 渐渐地,那个世界缩小、逝去,卡纳比小姐打个了呵欠。她动了动自己僵硬的四肢。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晚上她梦到…… 月亮出来了。卡纳比小姐借助月光勉强可以看清手表上的时间。她昏昏沉沉地发现表针指着九点四十五分。她记得太阳下山是在八点十分。仅仅过了一小时三十五分钟?不可能。然而── 真了不起!卡纳比小姐暗自想道。 4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您必须非常小心地遵从我的指示,明白吗?” “哦,是的,波洛先生。您可以相信我。” “您已经提到捐助那个邪教组织的打算了吗?” “是的,波洛先生。我亲口对大师——哦,请原谅,对安德森博士说的。我十分激动地告诉他,这整个事业是件多么了不起的启示啊——我如何原本想来此嘲弄一番结果却相信而留下来了。我——说真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相当自然。您知道,安德森博士有一种迷人的吸引力。” “我看出来了。”赫尔克里·波洛不动声色地说道。 “他的举止非常有说服力,你会真的感觉他根本不在乎钱。‘尽力而为吧,’他用他那讨人喜欢的派头微笑着说,‘即便你什么也给不了也没关系。你照样是羊群中的一员。’‘哦,安德森博士,’我说,‘我还不是一个那么差劲的人。我刚从一位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遗产,尽管在所有手续办完之前我还不能动用它,不过有一件事我想立刻就做。’然后我解释说我正在立遗嘱,要把我的一切财产都留给那个组织。我又解释说自己没有任何近亲。” “他是不是优雅地接受了这项遗赠?” “他完全不为所动。说我还会活很多年的,他看得出我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生活痛苦、精神空虚。他讲得真的很动人。” “想必是的。”波洛完全不动声色,他接着说道,“您提到自己的健康状况了吗?” “提了,波洛先生。我告诉他我一直有肺的毛病,犯过不止一次了,但是几年前我在一家疗养院里治疗过,我希望这病算是治好了。” “好极了!” “其实我的肺十分健全,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说我得过肺病。” “相信我这是必需的。您提到您那位朋友了吗?” “提了,我告诉他——我是十分机密地讲的——亲爱的埃米琳除了从她丈夫那儿继承的那笔遗产以外,不久后还会从一位宠爱她的姑妈那里继承一笔更大的财产。” “好的,这样就可以让克莱格太太暂时平安无事啦。” “哦,波洛先生,您真认为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 “这正是我想要努力查清的。您在‘圣殿’里见过一位柯尔先生吗?” “我上次去那儿的时候见到过一位柯尔先生。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他穿草绿色的短裤,只吃甘蓝菜。他是一个非常狂热的信徒。” “好的,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要表扬您所做的工作,现在全都为那个秋季的庆典准备好了!” 5 “卡纳比小姐,请等一下。” 柯尔先生一把抓住卡纳比小姐,两眼兴奋得发亮。 “我看到了一个幻象,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幻象——我非得告诉您不可。” 卡纳比小姐叹了口气。她相当害怕柯尔先生和他的那些幻象,有些时候她确信柯尔先生是个疯子。 而且她发觉柯尔先生的那些幻象有时令人十分难堪,它让她想起了她来德文郡之前读过的那本谈论潜意识的德文书中的一些露骨的章节。 柯尔先生两眼闪闪发亮,嘴唇抖动着,开始激动地说道:“我刚刚一直在闭目沉思——思考着充实的生活,和谐的至高无上的快乐……然后,您知道,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 卡纳比小姐强打精神,并且希望柯尔先生这次见到的不是他上次见到的景象——那次分明是古代苏美尔的两位男女神祇举行婚礼的宗教仪式。 “我看见,”柯尔先生朝她探出身子,大口喘着气,眼神真的非常疯狂,“先知伊利亚 乘着他那辆火红的战车从天堂下来。” 卡纳比小姐松了一口气,伊利亚好多了。她倒不太在乎伊利亚。 “下面,”柯尔先生接着说,“是巴尔 的祭坛,成百上千个祭坛。一个声音向我喊道,‘看啊,写吧,见证你将要看到的一切吧……’” 他停了下来。卡纳比小姐礼貌地小声说道:“哦?” “祭坛上摆放着祭品,捆绑在那里,绝望地等待着被宰杀。全都是处女——上百名处女,年轻漂亮的、一丝不挂的处女……” 柯尔先生咂了咂嘴,卡纳比小姐脸红了。 “接着飞来了一大群乌鸦,奥丁 的乌鸦从北方飞来了。它们跟伊利亚的乌鸦相遇,一起在空中盘旋,然后它们向下猛扑,啄食那些祭品的眼睛。一片哀号和咬牙声,那个声音喊道:‘看这献祭吧,因为从今天起耶和华与奥丁签订了血盟!’然后那些祭司便扑向他们的祭品,举起尖刀,屠杀那些处女……” 卡纳比小姐挣扎着甩开了这个折磨她的人,后者嘴边淌着涎水,正陶醉在性虐的激情中。 “打扰一下!” 她急忙向李普斯康搭话,他是“青山圣殿”的看门人,正巧路过这里。 “请问,”她说道,“您有没有见到我丢失的一枚胸针?我肯定把它掉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了。” 李普斯康显然没被“青山圣殿”的静谧和光明所感化,只简单地吼着说他没见到什么胸针,而且四处寻找东西也不是他的职责。他想摆脱卡纳比小姐的纠缠,可她缠着他不放,不停地唠叨那枚胸针,直到她离狂热的柯尔先生有了一段安全的距离。 正在这时,大师本人从那“伟大的羊栏”里走了出来,受到他那慈祥的微笑的鼓励,卡纳比小姐壮起胆子向他说出了心里话。 他是否认为柯尔先生相当——相当—— 大师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您应当摆脱恐惧,”他说道,“至善的爱可以驱除恐惧……” “可我认为柯尔先生确实疯了。他看到的那些幻象——” “暂且,”大师说道,“透过他那充满肉欲的双眼,他所见的还不尽如人意……不过,总有一天他会学会透过心灵去看——就会见到神灵。” 卡纳比小姐感到局促不安。当然,要那么说的话……她又提出另一点小小的不满。 “另外,说真的,”她说道,“李普斯康一定得那么令人讨厌、那么粗鲁无礼吗?” 大师又祥和地微微一笑。 “李普斯康,”他说道,“是一条忠诚的看门狗。他是个粗人,一个未经开化的灵魂。不过很忠诚,彻头彻尾的忠诚!” 他向前走去。卡纳比小姐看到他遇到柯尔先生,停了下来,把一只手搭在后者的肩上。她希望大师的影响会改变那人今后见到的幻象的内容。 反正,还有一个星期就到秋季庆典了。 6 在将要举行庆典的那天下午,卡纳比小姐在纽顿伍德伯里这个冷清小镇的一家小茶馆里会见了赫尔克里·波洛。卡纳比小姐满脸通红,比往常还要气喘吁吁。她坐在那里呷着茶,用手捏碎一块岩石面包。 波洛问了几个问题,她都用只言片语简单作答。 接着他问道:“有多少人参加这次庆典?” “我想大概有一百二十人。埃米琳当然会在场,还有柯尔先生——最近他真的非常怪。他有很多幻觉,他向我描述过一些,真是古怪极了……我希望,我真的希望他别是精神失常了。此外还会有不少新成员,大约二十名。” “好。您知道您该干些什么吗?” 沉默片刻后,卡纳比小姐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我知道您告诉我该做的事,波洛先生……” “很好!” 接着,艾米·卡纳比清楚而明确地说道:“不过我不会去做的。” 赫尔克里·波洛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卡纳比小姐站了起来,语速很快,语气歇斯底里。 “您派我到这里来监视安德森博士,您怀疑他在干各种各样的坏事,可他却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位伟大的导师。我全心全意信任他!我再也不干您说的那种监视工作了,波洛先生!我是牧羊人的羊群中的一员。大师给世界带来了一个新信息,从现在起,我的身心全都属于他所有。对不起,我自己付我的茶钱!” 说完这些微微令人扫兴的话之后,卡纳比小姐“啪”的一声往桌上放下一先令三便士,然后就冲出了茶馆。 “老天爷!老天爷!”赫尔克里·波洛叹道。 女侍者叫了两次他才回过神来,发现她正拿着账单等他付钱。他瞥见临桌一个样子阴沉的男人正以一种饶有兴趣的眼神注视着他,脸一下子红了。他付完钱,匆匆走了出去。 他在努力地思索着。 7 “羊群”再次聚集在“伟大的羊栏”里。宗教问答也都吟诵过了。 “你们准备好领受圣礼了吗?” “我们准备好了。” “蒙上你们的眼睛,伸出你们的右臂。” “伟大的牧羊人”身穿绿色长袍,神采奕奕,在等待的人群中走来走去。那个只吃甘蓝菜、经常见到幻象的柯尔先生紧挨在卡纳比小姐身旁,当针头扎进他的皮肉里时,他发出了一声痛楚而狂喜的呼喊。 “伟大的牧羊人”站在卡纳比小姐身旁,双手握着她的手臂…… “不,住手!不许动……” 难以置信的话语,史无前例。接着发生了一阵扭打,响起一声怒吼。蒙在眼睛上的绿纱都被揪了下来,大家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那位“伟大的牧羊人”正在披着羊皮的柯尔先生和另一名信徒的牢牢控制中挣扎。 柯尔先生用职业的语气迅速说道:“我有逮捕令。我要警告你,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这时,另有一些身影出现在“羊栏”门口——都是穿着蓝色制服的身影。 有人喊道:“是警察。他们要把大师带走。他们要把大师……” 每一个人都震惊了——吓坏了。对他们来说,那位“伟大的牧羊人”是个殉道者,就像世上所有伟大的导师那样遭到外界无知的迫害而受难…… 与此同时,柯尔警督正小心地收拾起从那位“伟大的牧羊人”手中掉落在地上的皮下注射器。 8 “我勇敢的同事!” 波洛热情地握着卡纳比小姐的手,把她介绍给贾普总警督。 “非常出色,卡纳比小姐,”贾普总警督说道,“没有您的协助,我们完不成这项任务,这是真的。” “哦,老天!”卡纳比小姐受宠若惊地说道,“您这样说太客气了。您知道,恐怕我还真挺享受这项任务的呢。蛮刺激的,您知道,我扮演的这个角色,有时还真有点失控,真觉得自己也是那些傻女人当中的一员呢。” “您的成功就在于这一点,”贾普说道,“您的表演相当投入。只有这样才能骗过那位先生!他是一个相当狡猾的流氓。” 卡纳比小姐转向波洛。 “茶馆里的那一刻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当机立断地采取行动。” “您真了不起!”波洛热情地说道,“一时间我还以为不是您就是我失去理智了呢。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以为您是那个意思呢。” “真吓了我一跳,”卡纳比小姐说道,“咱们俩正在密谈时,我从镜子里看见了李普斯康,就是那‘圣殿’的看门人,他就坐在我身后的一张桌子旁。我不知道那是偶然的还是他在跟踪我。就像我说的,我只好当机立断尽我所能,同时相信您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波洛微笑着说道:“我确实明白了。那个人坐得离我们足够近,可以偷听到我们的谈话。我一走出茶馆就安排好人等他出来时跟踪他。他径直回到了‘圣殿’,我就明白完全可以信任您,您不会让我失望——可我的确也在担心,因为这事给您增添了危险。” “真……真的有危险吗?那支注射器里装的是什么啊?” 贾普说道:“你来解释还是我来?” 波洛严肃地说道:“小姐,这位安德森博士在实施一项剥削和谋杀计划——科学谋杀。他大半生都在从事细菌研究。他用另一个名字在舍菲尔德开了一家化学试验室,在那里培养各种杆菌。每次庆典上,他就往他的信徒身上注射少量但足够有效的印度大麻,也叫大麻酚或者大麻精。那会让人产生宏伟的幻觉和愉悦感。借此把那些信徒牢牢地拴在他身边。这就是他许诺的带给他们的灵魂的欢乐。” “真是非同寻常,”卡纳比小姐说道,“真是一种非凡的感觉。”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 “这就是他惯用的手段——操纵他人的精神,造成集体性歇斯底里,还有就是借助这种药物反应。但他心里还在盘算下一步计划。 “那些感恩戴德的孤独的女人纷纷立下遗嘱,死后把财产赠给这个异端教会。那些女人一个接一个死去,都死在自己家里,而且看上去显然是自然死亡。我尽量不用太专业的知识来解释一下:通过培养,可以强化某些细菌。譬如说,普通的大肠杆菌就是溃疡性结肠炎的病因,伤寒杆菌也可以被注入体内,肺炎球菌也一样。还有一种叫作旧结核菌素的东西,对健康人无害,却能刺激陈旧的结核灶再次活跃起来。您意识到这个人的聪明之处了吧?这些死亡事件会发生在全国各地,由不同的医生治疗,不会有引起怀疑的危险。我想,他还研制了一种可以延缓却又能加强杆菌活性的物质。” “如果世上真有魔鬼的话,他就是一个!”贾普总警督说道。 波洛继续说道:“按照我的指示,您告诉他您曾是个结核病患者。柯尔逮捕他的时候,那支注射器里就装着旧结核菌素。由于您是健康人,那玩意儿伤害不了您,这就是我让您强调自己患过结核病的原因。直到现在我都很害怕他会选用别的病菌,可我敬重您的勇气,只好让您冒这个险。” “哦,那倒没什么关系。”卡纳比小姐愉快地说道,“我不在乎冒险。我只害怕地里的公牛之类的东西。可你们有足够的证据给那个恶棍定罪吗?” 贾普咯咯地笑了起来。 “证据多得很,”他说道,“我们查到了他的那个试验室、他培育的各种细菌和他犯罪的全部计划。” 波洛说道:“我想,很可能他已经犯下了一系列谋杀案。我敢说他也并不是因为他母亲是犹太人才被德国大学解雇的,那只是他编造出来的一个听起来颇为可信的故事,以便合理地解释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并博得同情。实际上,我猜他是个纯种雅利安人。” 卡纳比小姐叹了口气。 “怎么啦?”波洛问道。 卡纳比小姐说道:“我刚刚想起我第一次参加庆典时所做的那个美妙的梦——我想是大麻造成的。我把整个世界安排得那么美好!没有战争,没有贫穷,没有疾病,没有丑恶……” “那一定是个好梦。”贾普羡慕地说道。 卡纳比小姐忽然跳起来,说道:“我得回家了,埃米莉一直很担心。我听说亲爱的奥古斯特斯一直非常想我。”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说道:“它可能在担心,您也许会跟它一样,要为赫尔克里·波洛去死呢!” 第十一章 赫斯珀里得斯的金苹果 第十一章 赫斯珀里得斯的金苹果 注 完成了十项任务后,欧律斯透斯又表示其中勒拿的九头蛇和打扫奥革阿斯的牛棚是在他人的帮助下完成的,不符合要求,需要再完成两项。其中之一就是盗取极乐花园赫斯珀里得斯里的金苹果。这个花园也就是第十项任务中牛群所在的地方。这棵苹果树是盖亚作为礼物送给赫拉和宙斯的,树上结的苹果吃一口就可获得不朽,一条叫拉冬的像蛇一样的龙终日盘绕在树上看守。赫拉克勒斯先抓到一个“海中老者”,得知了花园的所在地。前往途中经历的困难有多个版本,到达后他欺骗支撑苍天的阿特拉斯,让他帮忙去花园里偷苹果,自己帮他支撑苍天。但阿特拉斯偷到苹果后改变主意了,不愿再回去撑天,赫拉克勒斯再次欺骗他,说答应代替他支撑苍天,但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阿特拉斯被他说服,暂时撑住天,而赫拉克勒斯马上拿了苹果走掉了。但这么一来,这项任务也是依靠他人帮助才完成的,于是又有了其他版本的故事,即赫拉克勒斯直接打死了守龙拉冬,拿到苹果。最终金苹果被雅典娜还回了赫斯珀里得斯。 1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望着坐在红木写字台后面的那个人的脸。他注意到那宽大的额头、刻薄的嘴巴、贪婪的下巴和那双洞察一切的敏锐眼睛。一眼望过去,波洛就明白了埃梅里·鲍尔为什么会成为当今的金融巨子。 波洛又把目光转移到那双放在写字台上的修长精致的手,也明白了为什么埃梅里·鲍尔赢得了伟大的收藏家的名号。他在大西洋两岸都以艺术鉴赏家而闻名。他对艺术品的酷爱和对历史文物的感情是紧密相连的。对他来说,一件艺术品光精美是不够的,他要求它还应该有历史背景。 埃梅里·鲍尔正在讲话。他的语调很平静——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比单靠大嗓门说话取得的效果要好。 “我知道您近来不再接办什么案子了。不过我想您会接办这起的。” “这么说,这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了?” 埃梅里·鲍尔说道:“对我来说是意义重大的。” 波洛保持着一种探询的态度,脑袋稍稍歪向一边,看上去简直就像一只沉思的知更鸟。 对方继续说道:“是关于找回一件艺术品的。准确地讲,是找回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只雕花金杯。据说那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罗德里奇·博基亚使用过的杯子。他有时会把那只杯子里的酒敬给一位受宠若惊的客人喝。那位客人,波洛先生,通常都会死去。” “这个历史故事倒不错。”波洛喃喃道。 “那个金杯的经历总与暴力相伴。它失窃过多次,为了占有它还发生过谋杀。几个世纪以来,一系列流血事件与之紧紧相随。” “是为了它本身的价值还是出于其他原因?” “金杯本身的价值确实可观。它的工艺极为精湛,据说是由本韦努托·切利尼 制作的。上面雕刻了一棵树,一条嵌着珠宝的毒蛇盘绕其上,树上的苹果是非常漂亮的绿宝石。” 波洛明显被引出了兴趣,他轻声说道:“苹果?” “绿宝石特别精美,蛇身上的红宝石也一样,但是,这个金杯的真正价值当然是它的历史背景。一九二九年,它被桑·维拉齐诺侯爵拿出来拍卖。收藏者争相出价,我最终按当时的汇率,以三万英镑的总价拍到了它。” 波洛扬了一下眉毛,喃喃道:“真是个天价!这位桑·维拉齐诺侯爵真走运。” 埃梅里·鲍尔说道:“我要是真想要一件东西,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弄到手,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道:“您一定听说过一句西班牙谚语:‘上帝晓谕,取汝所需,给予所值。’” 金融家皱了皱眉头,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他冷冷地说道:“没想到您还是一位哲学家,波洛先生。” “我已经到了爱思考的年纪,先生。” “毫无疑问。但是思考并不能把我那只金杯找回来。” “您认为不能吗?” “我想采取行动才更有必要。” 赫尔克里·波洛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 “许多人犯了同样的错误。不过,请您原谅,鲍尔先生,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您刚才正说到您从桑·维拉齐诺侯爵手里买到了那只金杯?” “正是。可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它在真正到我手里之前就被偷走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 “那位侯爵的宅邸在金杯售出的那天晚上被人破门而入,窃贼盗走了八九件价值不菲的贵重物品,包括那只金杯。” “然后采取了什么措施?” 鲍尔耸了耸肩。 “警方当然立即着手调查,结果查出这起盗窃案是一个著名的国际盗窃团伙干的。其中的两名成员,一个叫杜布雷的法国人和一个叫瑞可维蒂的意大利人,被抓住并接受了审讯,几件赃物从他们手里找到了。” “但是没有那只博基亚金杯?” “但是没有那只博基亚金杯。就警方查明,是三个人一起作案,除了我刚提到的那两个人之外,还有一个爱尔兰人,叫帕特里克·卡西。这人是个经验老到的飞贼。据说实际上正是他实施的盗窃。杜布雷是这伙人的头脑,负责制订作案计划;瑞可维蒂负责开车接应,在下面等着从上面送下来的赃物。” “那些赃物是不是被分成了三份?” “很可能是这样。另外,追回来的几件物品都是其中最不值钱的。那些过于显眼的精品可能被匆匆偷运到国外去了。” “那第三个人卡西怎么样了?一直没被缉拿归案吗?” “以一种您想不到的方式。他已经不年轻了,肌肉比以前僵硬。两周以后,他从一栋楼房的五层摔了下来,当场毙命。” “在什么地方?” “巴黎。他企图盗窃百万富翁、银行家杜弗格里叶的寓所。” “而那以后,那只金杯就再也没有露面吗?” “没错。” “它没有被拿出来出售吗?” “我敢肯定没有。我可以说不只是警方,一些私家侦探也一直在搜寻它呢。” “您付的钱怎么样了呢?” “那位侯爵倒是个很讲规矩的人,主动提出把钱退还给我,因为那只金杯是在他家中失窃的。” “可您没有接受?” “是的。” “为什么呢?” “可以说是我想把这事掌握在自己手里。” “您的意思是说:如果您接受了侯爵的退款,那只金杯如果被追回,就会是他的财产了;而反之,从法律上讲,它现在仍归您所有,对不对?” “一点没错。” “您这种立场的幕后考量是什么呢?” 埃梅里·鲍尔微微一笑,说道:“看得出来您赞同这个想法。嗯,波洛先生,其实很简单。当时我认为我知道金杯在谁手里。” “很有意思。那个人是谁呢?” “鲁本·罗森塔尔爵士。他不仅是一位收藏家同行,还跟我有私人恩怨。我和他曾经在好几笔生意上交手——总的算下来是我占了上风。我们俩的敌意在争夺这只金杯时达到了顶点,双方都下定决心要拥有它,这多少也和面子有点关系。我们各自指定的代理人在竞购中一直竞价。” “您的代理人最终竞得了这件宝物?” “不完全是。我预先还另雇了一个代理人——公开的身份是某个巴黎买家的代理人。您明白的,我们俩谁也不会向对方让步,宁愿让第三方买家得到那只金杯,事后可以再悄悄跟那个第三者接触,那就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局面了。” “一个小花招。” “没错。” “这一手成功了。而随后鲁本爵士立刻发现自己被耍了?” 鲍尔微微一笑。 那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波洛说道:“现在我明白当时的形势了。您认为鲁本爵士下定决心不被击败而故意安排了那起盗窃案,对吗?” 埃梅里举起一只手。 “哦,不,不!不能说得这么露骨。可以这么说……没过多久,鲁本爵士就买到了一只文艺复兴时期的金杯,来历不明。” “警方想必已经通报了那只金杯的特征了吧?” “这只金杯大概不会被公开展示。” “您认为鲁本爵士只要明白自己拥有了它,就心满意足了,是吗?” “是的。另外,如果我接受了侯爵的退款,之后鲁本爵士就可以跟他私下成交,这样那只金杯就合法地归他所有了。”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但是只要我保有合法的所有权,就仍有很多可能的手段把它收回。” “您是说,”波洛直截了当地说道,“您可以让人把它从鲁本爵士那里再偷回来吗?” “不是偷,波洛先生。我只是收回原本就属于我的财产。” “可我猜您没能成功?” “出于一个很好的原因:罗森塔尔从来没得到那只金杯!”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 “最近出现了石油股权的并购,在这件事上罗森塔尔和我的利益一致了。我们现在是盟友而不再是敌人,我便坦率地跟他谈起这事,他立刻向我保证那只金杯从来就没到过他手中。” “您相信他吗?” “相信。”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那近十年来您一直就像英国俗话所说的,攻击错了目标?” 那位金融家悻悻地说道:“没错,这正是我一直在干的傻事!” “那现在……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 对方点了点头。 “这就是您把我找来的原因吧?我就是你放出去寻觅旧踪迹的那条狗——追寻相当久远的踪迹。” 埃梅里·鲍尔冷冷地说道:“这事要是很容易办,我也就无须派人去请您了。当然,如果您认为这事不可能……” 他确实找到了正确的字眼。赫尔克里·波洛顿时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说道:“我从来不知道‘不可能’是什么意思,先生!我只是在自问,我是否对这事足够感兴趣而愿意接办?” 埃梅里·鲍尔又微微一笑,说道:“可以给您这个条件——酬劳随您说。” 这个矮个子看着那个大人物,轻声说道:“您真那么想要那件艺术品吗?我想肯定不是!” 埃梅里·鲍尔说道:“这么说吧,我跟您一样,从不接受失败。” 赫尔克里·波洛低下头说道:“嗯,要是这么说的话……我明白了……” 2 瓦格斯塔夫警督很感兴趣。 “那只博基亚金杯吗?是的,我记得呢。当时我在这头负责这个案子。您知道,我会说点意大利语,我还去那头跟一群意大利佬商谈呢。可那只金杯一直没再露过面。真是奇怪极了。” “您是怎么认为的呢?被私下卖掉了吗?” 瓦格斯塔夫摇了摇头。 “我深表怀疑。当然也有那么一点可能性……不,我的想法简单多了:那玩意儿被藏了起来,而唯一知道藏在哪儿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您是指卡西吗?” “是的。他可能把它藏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了,要么就是把它偷运出国。不过如果是他把它藏了起来,不管藏在哪儿,那东西一定还在那儿呢。”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这是一种浪漫的理论。珍珠被封在石膏模型里——那个故事叫什么来着?《拿破仑半身像》 ,对不对?不过在这个案子里丢失的不是珠宝,而是一只硕大的、结实的金杯。可以想象,它可不太容易被藏起来。” 瓦格斯塔夫含含糊糊地说道:“哦,我不知道。我想也是能办到的。藏在地板下面之类的地方。” “卡西有自己的房子吗?” “有,在利物浦,”他咯咯地笑了起来,“但没藏在那儿的地板下面,这一点我们确认过了。” “他的家人呢?” “妻子是那种正派女人,患有肺结核,对她丈夫的生活方式担心得要死。她笃信宗教,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却下不了决心离开他。她几年前死了。女儿随母亲,当了一名修女。儿子就不同了,跟他老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最后一次听说他,是在美国寻欢作乐。” 赫尔克里·波洛在他的小笔记本里写上“美国”。他问道:“卡西的儿子有没有可能知道那只金杯的隐藏之处呢?” “我不相信他知道。那样的话,杯子早就到倒卖赃物的人手中了。” “那只杯子也可能被熔化了。” “可能吧。我得说这很有可能。可我不太明白,那只金杯只对收藏家而言价值连城——而且收藏家们还会耍不少鬼把戏,您知道了会大吃一惊的!有时候,”瓦格斯塔夫一本正经地加上一句,“我认为收藏家们根本就没有什么道德观念。” “哈!举例说,如果鲁本·罗森塔尔爵士也在耍您所谓的‘鬼把戏’,您会感到惊讶吗?” 瓦格斯塔夫咯咯一笑。 “我觉得他有胆量这么做。涉及艺术品的时候,他就不那么审慎正直了。” “那个团伙的其他成员怎么样了?” “瑞可维蒂和杜布雷都被判了重刑。不过我想他们俩现在也该刑满出来了。” “杜布雷是个法国人,对吧?” “对,他是那个团伙的头儿。” “团伙里还有其他成员吗?” “还有一个姑娘,以前被称作‘红发凯特’。她给那些阔太太当女佣,借机打探底细,东西都收藏在哪儿,等等。那个团伙被破获后,她逃到澳大利亚去了。” “还有其他人吗?” “有个叫尤吉安的家伙据说也是那个团伙里的人。他是个掮客,总部在伊斯坦布尔,在巴黎设有分店。没找到什么控告他的证据——不过他是个狡猾的家伙。” 波洛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小笔记本,上面写着:美国、澳大利亚、意大利、法国、土耳其…… 他嘟囔道:“我得给地球扎根带子了……” “您说什么?”瓦格斯塔夫警督问道。 “我看出来了,”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办这个案子得周游世界。” 3 赫尔克里·波格习惯跟他那位能干的男仆乔治讨论自己接办的案子。也就是说,赫尔克里·波洛会提出一点想法,乔治则用他作为一位绅士身边的绅士的职业生涯中所积累的丰富的生活智慧做出回答。 “如果你遇到了这种情况,乔治,”波洛说道,“需要到分散在世界上的五个地方去调查,你会怎么着手去做呢?” “嗯,先生,坐飞机最快。尽管有人说坐飞机肠胃很不舒服,可我并不那样认为。” “我问自己,”赫尔克里·波洛说道,“那位赫拉克勒斯是怎么做的呢?” “您指的是那名自行车手吗,先生?” “或者,”赫尔克里·波洛继续思索着说道:“我干脆只问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乔治,答案是他就是精力旺盛地四处奔走,可他最后还是不得不从别人那里获得信息。像有人说的那样,从普罗米修斯那里,还有些是从涅柔斯那里打听到的。” “是吗,先生?”乔治说道,“这两位先生我从没听说过。他们是旅行社的经纪人吗,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自顾自地接着说道:“我那位委托人,埃梅里·鲍尔,就知道一件事——行动!让一些不必要的行动浪费能量是毫无用处的。有一条生活准则,乔治,绝不要自己去做别人能替你办的事!尤其是,”赫尔克里·波洛一边说,一边起身走向书架,“费用开支不成问题的时候!”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册标有字母“d”的卷宗,翻到“可信赖的侦探所”一栏。 “现代的普罗米修斯。”他小声说道,“乔治,请替我抄下几个名字和地址:纽约的汉克斯侦探事务所,悉尼的莱登和波舍侦探事务所,罗马的吉奥瓦·梅吉侦探事务所,伊斯坦布尔的纳呼姆侦探事务所,巴黎的罗杰和佛朗柯那侦探事务所。” 他等乔治写完,然后说道:“现在请帮我查一下去利物浦的火车。” “好的,先生,您要去利物浦吗?” “恐怕是的。乔治,我可能还要去更远的地方,不过现在还不需要。” 4 三个月后,赫尔克里·波洛站在一块岩石上眺望着大西洋。海鸥上下翱翔,发出忧郁的长鸣。空气柔和而湿润。 赫尔克里跟其他初次来到伊尼什欧文 的人一样,感觉自己来到了世界的尽头。他一辈子都没想象过有如此遥远、荒凉、寂寥的地方。这里有一种美,一种忧郁的美,一种属于遥远而不可思议的往昔的美。爱尔兰西部的这个地方,古罗马人的铁蹄没有践踏过,没有建造一座坚固的堡垒,也没有修建一条完整而适用的道路。这是一块对人世间那种井然有序的生活方式和常识都茫然无知的土地。 赫尔克里·波洛低头看着漆皮鞋的尖端,不禁长叹不已。他感到凄凉和相当的孤独。他的生活标准在这里是不被认可的。 他的目光顺着荒无人烟的海岸线望去,又回到大海。遥远的那边是传说中常提到的极乐岛,那片青春之地…… 他喃喃自语道:“苹果树,歌唱和那些金……” 猛然间,赫尔克里·波洛恢复了常态——令人出神入迷的魔障被破除了,他又变回那个穿着漆皮鞋和整洁的铁灰色男装的小个子了。 从不远处传来一阵钟声。波洛理解那钟声,那是他从少年时代起就很熟悉的声音。 他轻快地沿着崖壁出发。大约十分钟后,他看见了建在崖壁上的那栋建筑。四周围有高墙,墙上有一扇嵌满铁钉的大木门。赫尔克里·波洛走到门前,门上有个巨大的铁门环,他敲了几下,接着又小心地拉了一下一条生了锈的铁链,门里面的小铃铛立刻响起了尖厉的叮当声。 门上的一块小方板被推开了,露出一张脸。那是一张围在浆洗过的白头巾里的充满怀疑的脸,上唇有明显的胡须,发出的却是女人的声音。那是赫尔克里·波洛称为“母老虎”的声音。 那声音问他有什么事。 “这里是‘圣玛丽和众天使修道院’吗?” 那令人生畏的女人严厉地说道:“还能是什么别的地方吗?” 赫尔克里·波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对这条守门的巨龙说道:“我想见一下院长。” 巨龙很不情愿,但最后还是让步了。门闩被拉开,大门打开了,赫尔克里·波洛被引到修道院用来接待客人的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里。 没多久,一位修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念珠在她的腰间晃动。 赫尔克里·波洛出生在天主教家庭,他明白此时的气氛。 “请您原谅我来打搅您,嬷嬷。”他说道,“不过,我想您这里有一位修女,原来俗家名叫凯特·卡西,对吧?” 院长微微点头,说道:“是的。她皈依后叫玛丽·厄休拉修女。”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有一桩错事需要纠正。我相信玛丽·厄休拉修女能帮助我。她知道一些可能非常宝贵的信息。” 院长摇了摇头。她表情宁静,声音平静而遥远。 “玛丽·厄休拉修女无法帮助您。” “可我向您保证……” 他停住了。院长说道:“玛丽·厄休拉修女两个月前去世了。” 5 在杰米·多诺万旅馆的酒吧间里,赫尔克里·波洛很不舒服地靠墙坐着。这家旅馆与他认为旅馆应有的样子相去甚远。床铺破旧坏损,窗户上的两块玻璃也是如此——波洛特别讨厌的夜间的凉气也因此长驱直入。给他送来的热水温吞吞的,吃下去的肉在他胃里产生古怪又难受的感觉。 酒吧里有五个人,他们都在谈论政治。他们讲的大部分赫尔克里都不明白。反正他也不太关心这方面的事。 没多久,他发现其中一个人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这个人的社会阶层跟其他那些人有点不同。他带着那种城镇小混混的特征。 他非常恭敬地说道:“我跟您讲,先生。我跟您讲——‘培金的骄傲’那匹马没戏的,根本没戏……肯定一跑起来就玩儿完了,一跑起来就玩儿完。您听我的……大伙儿都该听我的。知道我是谁吗,山生 (先生),您知道吗,我缩(说)?阿特拉斯,那奏是(就是)我,‘都柏林的太阳’的那个阿特拉斯,整个赛马季节都在给出获胜则(获胜者)的建议……我不是建议了‘莱瑞家的姑娘’吗?二十五比一。二十五比一。跟着阿特拉斯您就错不了。” 赫尔克里·波洛怀着奇怪的敬意望着他。他声音颤抖着说道:“老天爷,这真是天意!” 6 几个小时之后。月亮时隐时现,像在卖弄风情似的时不时从云层后面露一下面。波洛和他的新伙伴已经走了好几英里路,此时他走起来一瘸一拐的。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世上毕竟还是有其他种类的鞋可以穿的,比漆皮鞋更适合在乡间行走。实际上乔治早就向他礼貌地建议过了。“穿一双舒适的厚底粗革鞋吧。”乔治当时是这么说的。 赫尔克里·波洛当时不喜欢这个想法。他喜欢穿漂亮考究的鞋,显得干净利落。可现在走在这条砾石路上,他意识到其实还是有其他种类的鞋可以穿的…… 他的同伴突然说道:“神父会不会不肯宽恕我?我不想犯下一桩良心上过不去的大罪。”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你只是在把现世的事交给现世的君主 。” 他们来到修道院墙下。阿特拉斯准备完成他的任务。 他呻吟一声,用低沉的、痛苦的语气说自己要被彻底毁灭了。 赫尔克里·波洛威严地说道:“安静。你要负担的又不是整个世界的重量。只是赫尔克里·波洛的重量而已。” 7 阿特拉斯接过两张崭新的五英镑钞票。 他满怀希望地说道:“也许到早晨我就记不起我是怎么挣到这笔钱的啦。我已经不担心奥瑞里神父会不会宽恕我啦。” “忘掉一切吧,我的朋友。明天世界就都是你的了。” 阿特拉斯嘟哝道:“我该把它押在哪匹马上好呢?‘勤奋的小伙子’是一匹了不起的马,一匹漂亮的马!还有‘希拉·波伊恩’。七比一,那我就押它吧。”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是我在幻想还是我确实听到您刚才提到了一个异教神的名字?赫拉克勒斯,您刚才说的是……老天,明天三点半真有一匹叫‘赫拉克勒斯’的马参赛。” “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把钱押在那匹马身上吧。我告诉你,赫拉克勒斯从不失败。” 果然,第二天罗塞林先生的那匹“赫拉克勒斯”出人意料地赢得了波因南大奖,比赛开始的赔率是六十比一。 8 赫尔克里·波洛灵巧地解开了那个包扎得很精细的包裹。首先是牛皮纸,然后是衬纸,最后是一层绵纸。 他把那只闪闪发光的金杯放在埃梅里·鲍尔面前的写字台上。杯子上雕刻着一棵树,结满了绿宝石嵌成的苹果。 金融家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祝贺您,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鞠了一躬。 埃梅里·鲍尔伸出了一只手。他抚摩金杯的边缘,手指在它周围比画着。他深沉地说道:“是我的了!” 赫尔克里附和道:“是您的了!” 对方叹了口气,朝椅背上一靠,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您在哪儿找到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一座祭坛上。” 埃梅里目瞪口呆。 波洛接着说道:“卡西的女儿是个修女。在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正要做最终立誓 。她是个纯真虔诚的姑娘。这只金杯藏在利物浦她父亲家中,她把它带到了修道院,我想,她是想为父亲赎罪。她把它奉献出来用以赞颂上帝。我想那些修女从来也没意识到这只金杯的价值。她们大概就是把它当作一件家族的遗物收下来了。在她们眼中,它只是一只圣餐杯,她们也就那么用它。” 埃梅里·鲍尔说道:“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他接着问道,“那您怎么想到去那里找的呢?” 波洛耸了耸肩。 “也许……算是排除法吧。那个奇怪的事实,就是没有人试图出手这只金杯。这就说明它存放在一个一般物质价值观不起作用的地方。我想起帕特里克·卡西的女儿是个修女。” 鲍尔由衷地说道:“好吧,就像我刚说过的,祝贺您。请告诉我您的费用,我给您开张支票。” 赫尔克里·波洛说道:“没有费用。” 对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小时候读过童话故事吗?童话里的国王都会说:‘你想要什么就说吧。’” “那您是想要什么东西了?” “对,不过不是钱。只是个简单的要求。” “嗯,什么要求?您想要我给您一点证券市场上的信息吗?” “那是另一种形式的钱。我的要求比那个要简单得多。” “那是什么呢?” 赫尔克里·波洛把手放在金杯上。 “把这只杯子送回修道院。” 沉默片刻后埃梅里·鲍尔说道:“您疯了吧?”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 “不,我没疯。您看,我给您看一个机关。” 他拿起那只金杯,用手指使劲儿按下盘绕在树上的那条蛇张开的嘴。杯子里面很小的一块金雕的内层滑向了一边,露出连通空心杯柄的一个小孔。 波洛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那位博基亚教皇的饮酒杯。通过这个小洞,毒药流入酒内。您自己也说过这只杯子的历史充满邪恶。谁拥有它,伴随而来的就是暴力、流血和邪恶的欲望。邪恶没准儿也会降临在您身上!” “迷信!” “可能是吧。可您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拥有它呢?不是为了它的美丽,也不是为了它的价值。您已经有了上百件——也许上千件——美丽而稀有的东西。您要它是出于您的虚荣心。您不想被别人击败。好吧,您并没被人击败。您赢了!金杯归您所有了。可是现在,为什么不做出一个了不起的、崇高的姿态呢?把它送回到它近十年来一直静静待着的地方。让它的邪恶在那里得到净化。它过去一度曾属于教会,那就让它回归教会吧。让它再一次立在祭坛上,得到净化和宽恕,就像我们希望人们的灵魂也能从他们的罪恶中得到净化和宽恕那样。” 波洛向前探了一下身子。 “让我给您描述一下我找到它的地方——一座和平的花园,面朝西海,向着被人遗忘了的充满永恒的美丽和青春的伊甸园。” 他用简单的词汇形容了一番遥远的伊尼什欧文的魅力。 埃梅里·鲍尔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捂着眼睛。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出生在爱尔兰西海岸,小时候离开那里到了美国。” 波洛轻声说道:“我听人说过。” 金融家坐直了身子,目光又变得敏锐起来。他嘴角上挂着一丝微笑,说道:“您真是个怪人,波洛先生。听您的。以我的名义把这只金杯作为一件礼物送给那个修道院吧。一件相当贵重的礼物。三万英镑啊——可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波洛严肃地说道:“那些修女会为您的灵魂祈祷。” 这位有钱人的笑容展开了,是一种贪婪而又渴望的微笑。他说道:“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投资吧!也许是我做过的最好的投资……” 9 在修道院的那间会客室里,赫尔克里·波洛向院长讲述了整件事的经过,并把金杯交还给了她。 她小声说道:“告诉他,我们感谢他,我们会为他祈祷。” 赫尔克里轻声说道:“他正需要你们为他祈祷。” “这么说,他是个不幸的人了?” 波洛说道:“他是那么不幸,以至于都忘记幸福是什么了;他是那么不幸,以至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修女轻轻说道:“哦,一个有钱人……”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第十二章 制伏恶犬刻耳柏洛斯 第十二章 制伏恶犬刻耳柏洛斯 注 欧律斯透斯让赫拉克勒斯去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是捕捉地狱恶犬刻耳柏洛斯。刻耳柏洛斯常被形容为一只三头恶犬,但也有许多别的说法。欧律斯透斯安排这项任务并非因为想得到刻耳柏洛斯,而是单纯认为赫拉克勒斯做不到。赫拉克勒斯以修行厄琉息斯秘仪为借口开始这次任务,后来在地狱使者赫尔墨斯以及雅典娜的帮助下来到冥界。关于赫拉克勒斯是如何捕捉刻耳柏洛斯的,有各种说法。一说哈迪斯要求赫拉克勒斯不能用武器,于是他凭借自己如狮皮般强韧的皮肤的保护,抱住恶犬的头,直到它屈服。一说即便如此哈迪斯仍不同意,生气的赫拉克勒斯便用箭攻击。而据狄奥多罗斯讲述,是冥后珀尔塞福涅将赫拉克勒斯当兄弟招待,并用铁链拴好刻耳柏洛斯交给他。赫拉克勒斯将恶犬带给欧律斯透斯,一种说法是之后欧律斯透斯又将恶犬还回冥界,另一种说法是恶犬逃脱了,自己返回了冥界。 1 赫尔克里·波洛在地铁车厢里晃来晃去,忽而倒向这个人,忽而又倒向另一个人,心里想着这个世界上的人真是太多了!伦敦地铁在傍晚的这个时刻——六点半——确实人满为患。闷热、嘈杂、拥挤、摩肩接踵,时不时就被一群人的手、胳膊、身体或肩膀碰到!你要挤进去,并被周围的陌生人推来搡去,而且总的来说——他恶心地想——都是一群平庸无聊的陌生人!人类从整体来看毫无吸引力。一张闪烁着智慧之光的面孔是多么难得啊!一位端庄的妇女又是多么的罕见啊!是何种激情让女人们在这么糟糕的状况下还能织毛线?女人织毛线时的形象确实也不是她的最佳状态:全神贯注,两眼呆滞,坐立不安,手指头忙个不停!真需要野猫般的敏捷和拿破仑那样的意志力才能在一节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坚持不懈地织毛线,可女人们却做到了!她们如果抢到了一个座位,就会忙不迭地拿出细得可怜的虾红色毛线,咔哒咔哒地挥舞起毛线针! 不恬静,波洛心想,一点女性的优雅都没有!他那过时的灵魂对现代生活的压力和匆忙十分反感。他身边的那些年轻女性全都如此相像,如此缺乏吸引力,如此缺少那种多彩而诱人的女性气质!他要求更火热艳丽的魅力。哈!那种都会名媛,时髦、善解人意、高雅——一个曲线美妙的女人、一个衣着奇特奢华的女人!从前就有这样的女人。可现在……现在…… 地铁在一个站停下,人们涌了出去,把波洛挤回到织毛线的针尖旁;接着又涌进来一群乘客,把他跟同车人挤得比刚才还像沙丁鱼。地铁又开始启动,猛地一动,波洛被甩到一位带着一堆鼓鼓囊囊的包裹的胖女人身上,他道了声“对不起”,接着又被弹回到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男人身上,那人的公文包正巧顶住他的腰眼,他又道声“对不起”。他感到自己的小胡子也不再鬈曲而是耷拉了下来。简直就是地狱!幸亏下一站他要下车啦! 这一站是皮卡迪利广场,看来大概有一百五十人要在这儿下车。他们像一股大浪那样冲出来,涌向站台。没多久,波洛又被紧紧地挤上一架通向地面的升降扶梯。 波洛心里想,这下总算从地狱里钻出来了……升降扶梯上,一只手提箱从后面顶到了他的膝关节,真是疼得钻心! 这时,有一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惊地抬起了头。在对面的下行扶梯上,他难以置信地看到了一个过去相识的人,维拉·罗萨科娃 。她是个身材丰满的艳丽女人,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头发上戴着一顶小草帽,帽檐上装饰着一排羽毛鲜艳的鸟形饰物,肩上垂着颇有异国情调的毛皮披肩。 她那张猩红色的嘴大张着,饱满而带有异国口音的嗓音轰然回响——听起来她的肺相当健康。 “没错!”她喊道,“没错!亲爱的赫尔克里·波洛!咱们俩一定要再见面!非见不可!” 但是那正一上一下反方向运行的两架扶梯比命运本身更无情。赫尔克里·波洛被稳稳地、毫不留情地送到地面上,而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却被送往下面。 波洛向一侧扭着身子,探出了栏杆,绝望地喊道:“亲爱的夫人——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您啊?” 她的回答从下面微弱地传到他耳边。那句话出人意料,却又古怪地适合那一刻的境遇。 “在地狱里……” 赫尔克里·波洛一连眨了几下眼。突然,他的脚下一颤,原来他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到达扶梯顶端——忘了及时向前迈一步。人群从他身旁四下散开,旁边还有另一群人挤向下行的扶梯。他要不要加入那个队伍呢?这是不是那位女伯爵刚才那句话的意思?高峰时段在地下旅行就像是在“地狱”里,如果这就是女伯爵的意思,那他可真是无比赞同她的说法…… 波洛下定决心,挤进那堆下降的人群,被送到深处。但在扶梯底端并没有女伯爵的身影。波洛只好在蓝色、琥珀色等灯光的标志中选择一个方向走。 女伯爵是否正走向贝克鲁站台或皮卡迪利站台?波洛先后到那两个站台去寻找。他被上下车的人群冲来挤去,可始终没找到那位火红艳丽的俄国女人——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 赫尔克里·波洛精疲力尽、无比懊恼,他再次踏上那通向地面的扶梯,步入皮卡迪利广场的喧嚣之中。他带着愉快的兴奋心情回到了家里。 矮小刻板的男人追求高大艳丽的女人,可以说是件不幸的事。波洛从来没能摆脱这位女伯爵对他的致命诱惑。尽管距离他上一次见到她已过去了二十年,她的魔力却依然存在。诚然,她现在的精心装扮犹如风景画家笔下的日落,遮掩着一个女人的真实面貌,但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她依然是奢华诱人的女人的代表。这位小资产阶级人物仍然对贵族怀有激情。回想起当年她偷窃珠宝时那干练的样子,又激起了他的钦佩之情。他还记得她那非凡的镇定自若,在受到指责时爽快地承认了事实。真是一个千里挑一——百万人中挑一的奇女子!而他再次遇到了她,却又把她丢了! “在地狱里。”她是这么说的。他肯定没听错吗?她是这么说的吗? 可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指的是伦敦的地铁吗?或者该从宗教意义上理解她这话?如果说她的生活方式使得地狱成了她死后合理的归宿,可是——可是她那种俄国式的寒暄也不会是在暗示赫尔克里·波洛也该有同样的下场啊! 不,她肯定另有所指。她一定是指……赫尔克里·波洛一时间被搞得晕头转向。一个多么神秘、多么难以预测的女人啊!换做一个普通些的女人,想必会尖叫着说“里茨饭店”或者“克莱丽奇饭店”。维拉·罗萨科娃却喊出了一个令人痛苦而不可思议的词——“地狱”! 波洛叹了口气,却并没有气馁。在困惑之中,次日上午他采取了最简单也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他询问了他的秘书,莱蒙小姐。 莱蒙小姐令人难以置信地丑陋,却又令人不敢想象地能干。在她眼中,波洛并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只是她的雇主罢了。她为他提供优质的服务。她个人的想法和梦想正集中在一套新的文件分类系统上,这玩意儿正在她的头脑深处慢慢趋于完善。 “莱蒙小姐,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波洛先生。”莱蒙小姐把手指从打字机键盘上移开,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如果一位朋友要你跟她……也有可能是他——在地狱会面,您会怎么做?” 像往常那样,莱蒙小姐连想都没想——正如俗话所说:她无所不知。 她答道:“我想最明智的做法是打电话去订张桌子。” 赫尔克里·波洛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会……打……电话……订……一张桌子?” 莱蒙小姐点了点头,把电话拉到身前。 “今天晚上吗?”她问道,他没有作答,于是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同意了。她轻快地拨出电话号码。 “法学会街一四五七八号吗?是‘地狱’吗?请预订一张两人桌。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十一点钟。” 她放回听筒,手指又回到打字机键盘上。她的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一点——不耐烦的神情。她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的表情似乎在说,可以让她继续做正在干的活儿了吧? 可是赫尔克里·波洛却要求她解释一下。 “这个‘地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莱蒙小姐看上去有点惊讶。 “哦,您不知道吗,波洛先生?是一家夜总会,新开的,生意十分火爆——我想是某个俄国女人开的。今晚之前我就可以给您轻松地办妥会员身份。” 至此,已经浪费了不少的时间——莱蒙小姐的表情明确地表现出这一点,她又迅速投入到高效而完美的打字工作中去了。 当天晚上十一点,赫尔克里·波洛走进一家夜总会。大门上方装着每个字母闪一下的霓虹灯招牌。一位身穿红色燕尾服的绅士接待了他,并接过他的大衣。 波洛顺着指引走下通往底层的宽阔楼梯。每级台阶上都写着一条警句。第一级上写着:“我是好意。” 第二级是“勾销往事,重新开始”。 第三级写着:“我可以随时放弃。” “真是通向地狱之路的良好祝愿。”赫尔克里·波洛喃喃赞赏道,“想得真不赖!” 他走下楼梯。楼梯底端有个小水池,里面种着鲜红的百合花,一座船形的桥横跨在上面。波洛过了桥。 在他左首,一个人造大理石洞穴里蹲着一条波洛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最丑,也是最黑的狗!它直挺挺地蹲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波洛满心希望那条狗也许不是真的。可就在这时,那条狗转过它那凶恶丑陋的脑袋,黝黑的身躯里发出连续的低沉咆哮。那声音真让人胆战心惊。 这时波洛看见一只装着小圆狗饼干的筐子,上面标着“贿赂刻耳柏洛斯一块吧”! 狗的眼睛直盯着那些饼干,又发出一阵连续低沉的咆哮声。波洛急忙抓起一块饼干扔向那条大狗。 血盆大口张开,接着有力的下颚咔嚓一声闭上。刻耳柏洛斯接受了贿赂!波洛走进一扇敞开的门。 屋子不大,四个角摆着小桌,中间是舞池,由小红灯照亮。四面墙壁上装饰着壁画,房间最里面有一个大烤架,旁边站着几位厨师,他们身着魔鬼服装,身后有尾巴,头上有角。 波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这时,容光焕发的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身穿红色晚礼服,带着她那种俄国人性格里的冲动,张开双臂朝他冲了过来。 “啊,您终于来了!我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朋友!又见到您别提多高兴啦!过了那些年……那么多年——多少年了?不,咱们不提多少年!对我来说,就像是昨天似的。您没变,一点也没变!” “您也一样,亲爱的朋友。”波洛叫道,弯腰吻了一下她的手。 可他完全清楚二十年毕竟是二十年。罗萨科娃女伯爵虽说不能被刻薄地形容为一个老太婆,至少也是个亮丽的老太婆了。饱满的热情、纵情享受生活的激情依然存在,而且她懂得,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奉承男人。 她拉着波洛来到一张已有两个人的桌子边。 “这是我的朋友,大名鼎鼎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她介绍道,“他就是不法分子们的克星!我一度也畏惧他,可现在我过上了一种极端规矩而枯燥的生活。是不是这样?” 那个她冲着说话的又高又瘦的年长男人答道:“永远别说枯燥,女伯爵。” “这位是李斯基德教授,”女伯爵介绍道,“他知道过去所有的事,对这里的装修给了我不少无价的灵感。” 那位考古学家微微一颤。 “要是我早知道您要干什么就好了!”他喃喃道,“这结果真让人震惊。” 波洛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壁画。正对着他的那面墙上是俄耳浦斯和他的爵士乐队,欧律狄克则眼巴巴地望着烤架 。对面墙上是奥西里斯和伊西斯 ,他们俩好像在举办一场古埃及冥界划船会。第三面墙上是一些欢快的年轻人,正在享受裸体混浴。 “青春的国度。”女伯爵解释道,接着一口气说下去,完成了她的介绍,“这位是我的小艾丽丝。” 波洛向坐在桌子旁边的另一个女人鞠了一躬,那是一位外表很严肃的姑娘,身穿格子外套和裙子,戴着一副牛角框眼镜。 “她非常非常聪明。”罗萨科娃女伯爵说道,“她是一位有学位的心理学家,深知精神病人为什么会犯精神病的一切原因!其实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他们就是疯了!不对,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呢!我总觉得那很古怪。” 叫艾丽丝的姑娘和蔼却有点不屑地微微一笑,用坚决的口气问教授愿不愿意跳个舞。后者显得受宠若惊,却有一些犹豫。 “我亲爱的小姐,我恐怕只会跳华尔兹。” “现在演奏的正是华尔兹。”艾丽丝耐心地说道。 他们起身跳舞,两人都跳得不太好。 罗萨科娃女伯爵叹了口气,独自沉思片刻后轻声说道:“她真的不难看……” “她没有好好打扮自己。”波洛判断道。 “坦率地说,”女伯爵大声说道,“我不理解这年头的年轻人,他们不再设法打扮得招人喜欢。我年轻的时候,总是努力去挑选适合我的颜色,在裙子里垫点东西,把紧身胸衣在腰间束得更紧一点。还有头发,弄个更有情趣的发型……” 她把额头上那浓密的橙红色卷发往后理了一下。不可否认,她依然在努力,竭尽全力! “只满足于上天赐予你的,那……那可太傻了!也太傲慢了!那个小艾丽丝写了不少关于性的长篇大论,我倒要问问,几时会有男人约她去布赖顿度周末呢?都是些长篇大论和工作、工人福利、世界的未来。全都值得尊敬,可我倒要问问,那快乐吗?看啊,我倒要问问,这些年轻人把这个世界搞得多么乏味!到处是清规戒律!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这倒让我想起来了,贵公子好吗,夫人?”话说出之后波洛才想到已经过了二十年。 女伯爵的脸顿时明亮起来,洋溢着母性的热情。 “那个可爱的天使!已经长得那么大了,宽肩膀,英俊极了!他如今在美国,干建筑那一行。筑桥,盖银行,造旅馆,建百货公司,修铁路,凡是美国需要的,他都干!” 波洛显得有些迷惑。 “那他是位工程师?或者是位建筑师?” “这又有什么关系?”女伯爵问道,“他可爱极啦!整天就只关心钢梁、机械还有那种叫应力的玩意儿。那些东西我是一点也不明白。不过我们很爱彼此——我们一直很爱彼此!也就是因为他的缘故,我也爱小艾丽丝。他们俩已经订了婚。他们是在一架飞机上——还是一条船?也可能是在一列火车上相遇的。然后就在谈论工人福利的过程中相爱了。她来到伦敦后前来看我,我就真诚地喜欢上了她。”女伯爵把手臂交叉,放在自己宽阔的胸脯上,“我说:‘你和尼基两人相爱,所以我也爱你。可你要是爱他,为什么把他留在美国呢?’她就谈到她的‘工作’,她正在写的书和她的事业。其实坦率地说,我根本就听不明白,不过我总是说:‘人应当宽容。’”她转过头,问道,“亲爱的朋友,您认为我这里弄得怎么样?” “挺好的。”波洛一边说,一边赞同地四处环视了一下,“很别致!” 这家夜总会宾客盈门,洋溢着无可置疑的成功气氛,这是无法作假的。这里有身着盛装的慵懒夫妇、穿灯芯绒裤子的不羁艺术家、穿商务套装的矮胖商人。身穿魔鬼服装的乐队在演奏狂热的音乐,毫无疑问,“地狱”的生意红火极了。 “我们这里什么人都有,”女伯爵说道,“就应当这样,对吧?地狱的大门是向所有人敞开的。” “大概穷人除外吧。”波洛提示道。 女伯爵笑了。“我们不都被教育说富人进不了天堂吗?那他们自然应当在地狱里得到优待啊。” 教授和艾丽丝跳完舞回来了。女伯爵站起身来。 “我得去跟阿里斯泰德说几句话。” 她跟侍者领班、一个打扮成梅菲斯特 模样的瘦子交谈了几句,然后又挨桌转过去跟客人们打招呼。 那位教授擦了额头上的汗,呷着一杯酒,说道:“她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不是?人们能感觉得出来。” 教授说完便告退起身,去和另一桌的人说话。波洛独自留下来陪着严厉的艾丽丝,看到她那双蓝眼睛里冷淡的神色,他不禁感到微微发窘。他看得出来她其实相当好看,可他觉察出了她明显的警惕。 “我还不知道您姓什么呢。”他轻声说道。 “库宁汉。艾丽丝·库宁汉博士。我听说您过去就认识维拉?” “肯定有二十年了。” “我发现她是一个很有趣的研究对象。”艾丽丝·库宁汉博士说道,“当然,我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是我要嫁的那个男人的母亲,不过从专业角度出发,我也对她很感兴趣。” “是吗?” “是的。我正在写一本关于犯罪心理学的书,我发现这里的夜生活非常富有启发性。有几种犯罪类型的人经常光顾这里,我同他们当中的一些讨论过他们的早年生活。您肯定知道维拉的犯罪倾向吧,我是指她偷过东西。” “嗯,是的……这我知道。”波洛略感惊讶地说道。 “我本人管这种行为叫喜鹊情结。您知道,她总是偷闪闪发亮的东西,从不偷钱。总是偷珠宝首饰。我发现她童年时代很受宠爱,但也被管得很严。生活对她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枯燥乏味——枯燥而安全。她的天性渴望戏剧性——渴望惩罚。这就是她沉溺于偷窃行为的根源。她想要与众不同的重要性,想要受过惩罚的恶名!” 波洛表示反对。“她作为俄国旧政权的一员,在革命期间的生活肯定不可能安全而乏味吧?” 库宁汉小姐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微微显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情。 “哈,”她说道,“旧政权的一员?她是这样告诉您的吗?” “她是一位无可否认的贵族。”波洛坚定地说道,竭力不去回忆女伯爵亲口告诉他的有关她早期生活的各种不同的版本。 “人总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库宁汉小姐说道,带着一种专业的目光瞧了他一眼。 波洛警觉起来。他觉得不出一分钟她就会跟他讲他的情结是什么了。他决定把战斗打回到敌营里去。他享受同罗萨科娃女伯爵的交往,部分原因在于她的贵族出身,他不打算让这个戴着眼镜、长着双煮熟了的醋栗似的眼睛、有个心理学学位的小丫头扫他的兴! “您知道我发现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吗?”他问道。 艾丽丝·库宁汉没多费口舌,干脆地说她不知道。她摆出一副深感无聊而又宽容大度的样子。 波洛接着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您。您很年轻,如果下点功夫的话会显得很漂亮,嗯,让我惊讶的是您却不肯下这个功夫!您穿着那种带着大口袋的厚外套和厚裙子,好像要去打高尔夫球似的。可这里又不是高尔夫球场,这里是摄氏二十二度的地下室。鼻子上热得出油您也不往上擦点粉,您嘴上涂的口红毫无情趣,也没有勾勒出唇部的线条!您是个女人,可您并不在意您是个女人。我要问您一声,为什么呢?真是怪可惜的!” 他满意地看到艾丽丝·库宁汉在一瞬间显露出了一点人性,他甚至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怒火。但马上她又恢复了轻蔑微笑的样子。 “亲爱的波洛先生,”她开口说道,“恐怕您已经跟现代的价值观脱节了。重要的是本质,而不是那些服饰!” 她抬头望了过去,一位非常英俊的深色头发的青年正向他们走来。 “这个人是一个特别有趣的类型。”她热忱地小声说道,“保罗·瓦莱斯库!专吃软饭的男人,有一种奇特的对堕落的渴望!我想让他再多跟我讲讲他三岁时一个照看他的保姆的事。” 片刻之后,她就跟那个青年一起翩翩起舞了。他跳得潇洒极了,他们俩跳到波洛身边时,波洛听到她在说:“在伯格纳的那个夏天之后,她送给了你一只玩具鹤,对吗?一只鹤……哦,这可很有启发性!” 一时间波洛幸灾乐祸地想着,这位库宁汉小姐对犯罪类型的兴趣早晚有一天会让她惹祸上身,会有人在荒郊的树林里发现她那残缺的肢体。他不喜欢艾丽丝·库宁汉,可他足够诚实地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她的原因在于她明显看不起他赫尔克里·波洛!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 这时,他发现了另一件事,立刻就把艾丽丝·库宁汉抛在了脑后。舞池对面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位年轻的金发男子。他身穿晚礼服,神态举止显示出他是个过惯了悠闲放荡日子的家伙。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喜好奢华的姑娘。他傻乎乎地凝视着她。谁看见他们俩都会悄声说:“一对既有钱又有闲的家伙!”波洛却深知这个小伙子既没有钱也不算闲。他是查尔斯·史蒂文斯警督。波洛认为史蒂文斯警督很可能是在这里执行任务…… 2 第二天上午波洛前往苏格兰场,去拜访他的老朋友贾普总警督。 贾普得知了他的探听意图后显得很惊讶。 “你这条老狐狸!”警督亲昵地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真服了!” “我向你保证我什么也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只是出于无聊的好奇罢了。” 贾普说波洛这话哄不了人! “你想知道那个‘地狱’的所有情况吗?嗯,表面上看,只是一家夜总会之类的地方。相当火爆!他们肯定挣了不少钱,当然开销也很大。表面上是由一个俄国女人经营的,自称是个女伯爵还是什么的——” “我认识罗萨科娃女伯爵。”波洛冷冷地说,“我们是老朋友了。” “可她只是个傀儡,”贾普接着说道,“她没有投钱进去。可能是那个侍者领班,阿里斯泰德·帕波波洛斯,那家伙有股份——可我们也不相信那是他的地盘。实际上我们不知道那是谁的地盘!” “于是史蒂文斯警督就去了解情况?” “哦,你看见史蒂文斯了是吧?幸运的小子,接了这么一个大把挥霍纳税人的钱的好差事!到目前为止他可发现了不少情况!” “你们想在那儿查出些什么来呢?” “毒品!大规模的毒品交易,不是用现金而是用宝石交易的。” “哦?” “是的。某位女士,也许就是那个什么女伯爵,觉得收现金很麻烦,反正她就是不愿意从银行里提取大笔现金。可她得到了珠宝,有时还是家族里的传家宝!那些东西被送到某个地方去‘清洗’或者‘重新镶嵌’。宝石被从底座上取下来,再换上假宝石。那些被换下来的宝石就在本地或欧洲大陆卖掉。一切都风平浪静,不会有失窃案,也不会出现要求追捕盗贼的呼声。你说迟早会发现某件头饰或某条项链上的宝石是假的?某女士也只表现出全然不知、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知道替换是何时以及如何发生的——那条项链从来就没离开过她啊!最后就剩可怜的警察们汗流浃背地徒劳追查那些被辞退的女仆、可疑的男管家和擦玻璃的工人。 “可我们并不像那些社交名媛想象得那么蠢!我们接二连三地接到报案,并从中发现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所有涉案的女人都有吸毒的迹象——她们神经质、烦躁易怒,会肌肉抽搐、瞳孔放大,等等。问题是,她们从哪儿得到的毒品,以及谁在经营毒品交易?” “你认为答案是那个‘地狱’吗?” “我们相信那里就是毒品交易的总部。我们找到了改造首饰的地方,一个叫‘哥尔康达有限公司’的地方。表面上看非常规矩,专门销售高级仿制首饰。有个名叫保罗·瓦莱斯库的下流坯——哈,看来你认识他?” “我见过他,在‘地狱’里。” “那正是我希望能见到他的地方,是他真正出没的地方!他要多坏就有多坏。可是女人,就连正派的女人都对他言听计从!他跟哥尔康达有限公司有些联系,而且我敢肯定,他就是‘地狱’的后台。那里是他物色目标的理想地点。什么人会去那里?社交名媛啦,职业骗子啦,那里是他们最好的见面地点。” “你认为那种交易——珠宝换毒品,是在那里进行的吗?” “是的。我们知道哥尔康达那边的情况。我们想要另一边,毒品那边的情况。我们想知道是谁在供货,以及毒品是从哪儿来的?” “到目前为止你们还没有头绪?” “我认为是那个俄国女人。可没有证据。几个星期以前我们以为有了进展。瓦莱斯库去了哥尔康达公司,在那里取了几块宝石,然后就径直前往‘地狱’。史蒂文斯一直监视着他,可他没看见他把东西送出去。瓦莱斯库一离开那里我们就把他抓了起来——宝石已经不在他身上了。我们突袭了那家夜总会,把所有人都搜查了一遍!结果是,没有宝石,没有毒品!” “实际就是……一场惨败?” 贾普不自在地说:“还用你说!还差点儿惹出麻烦,走运的是,搜查的时候我们逮住了佩维瑞尔——就是白特西凶杀案的凶手。纯属运气,我们原以为他逃到苏格兰去了,一名机灵的警官把他认出来了。所以也算是皆大欢喜吧。我们获得了表扬,那家夜总会也声名大振——自那以后,那里的生意就更火爆了!” 波洛说道:“但是,毒品案的调查却没有获得进展。也许那里还有个隐蔽的地方?” “肯定是这么回事,可我们没有找到。我们就像是用筛子把那地方筛了一遍。另外,只限于咱们俩之间说说,我们还打算进行一次非法搜查……”他眨了眨眼,“秘密进行。我们打算闯进去,但没成功。那名‘暗探’差点儿被那条该死的大狗撕成碎片!它就睡在那里,守卫着!” “啊哈,是刻耳柏洛斯吗?” “是的,给狗取这么一个蠢名字。活像盐的牌子。” “刻耳柏洛斯。”波洛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你也来帮把手如何,波洛?”贾普建议道,“这是一个不错的案子,值得一干。我憎恨贩毒这种勾当,毁灭人的肉体和灵魂。那真称得上是‘地狱’!” 波洛沉思着,说道:“这样一来就圆满了……没错。你知道赫拉克勒斯的第十二件差事是什么吗?” “不知道。” “制伏恶犬刻耳柏洛斯。这正合适,对不对?” “我不明白你在胡说些什么,老家伙,不过要记住,‘狗吃人’可是条大新闻。”贾普身子向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3 “我想非常严肃地跟您谈一谈。”波洛说道。 时间还早,夜总会里还差不多是空的。女伯爵跟波洛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旁。 “可我没觉得有什么需要严肃谈一谈的啊。”她反驳道,“那个小艾丽丝倒一直很严肃,咱们俩之间说说啊,我觉得她相当乏味,我可怜的尼基跟她在一起能有什么乐趣呢?什么也不会有。” “我对您是很有感情的,”波洛坚定地继续说道,“我不愿看到您惹上所谓麻烦。” “您这话可真够荒唐的!我现在正处于世界的顶峰,财源滚滚来啊!” “这地方是您的吗?” 女伯爵的目光变得有点躲躲闪闪。 “当然是啊。”她答道。 “您还有个合伙人吧?” “这是谁告诉你的?”女伯爵厉声问道。 “那位合伙人是不是保罗·瓦莱斯库?” “哦!保罗·瓦莱斯库!亏您想得出!” “他有很坏的——有犯罪的记录。您知道不少罪犯经常光顾这里吗?” 女伯爵扬声大笑。 “中产阶级的那套陈词滥调!我当然知道!您没发现这正是这个地方吸引力的来源吗?那些住在梅菲尔区的年轻人,他们厌倦了在伦敦西区天天见到和自己一类的人。他们到这儿来,来见识一下各种罪犯——小偷、敲诈犯、花言巧语的骗子,也许还有杀人犯,没准儿下周就会出现在周末版报纸上的家伙!这多刺激,他们以为自己是在观察生活!还有整天忙着推销女性内裤、长筒袜和紧身胸衣的生意兴隆的商人也一样!这跟他过的那种体面的生活、交的体面的朋友是多么不一样啊!还有更令人惊喜的,那边那张桌子旁坐着的、正在摸小胡子的,是位苏格兰场的警督,一位穿燕尾服的警督!” “这么说,您其实早就知道了?”波洛轻声问道。 他们俩的目光相遇,她微微一笑。 “我亲爱的朋友,我可不像您想得那么单纯!” “您这里也提供毒品吗?” “哦,绝不!”女伯爵厉声说道,“那种事太可恨了!” 波洛凝视她片刻,然后叹了口气。 “我相信您。”他说道,“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您就更要告诉我,谁是这儿真正的所有者。” “我是所有者。”她简短地说道。 “文件上也许是。但是您背后还有个人。” “您知道吗,我的朋友,我发现您太好奇了。他是不是太好奇了,杜杜?”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变成了轻轻的呼唤,接着她把盘子里的鸭骨头扔向那条大黑狗,它张嘴凶狠地一下咬住。 “您管那只畜生叫什么?”波洛岔开话问道。 “这是我的小杜杜!” “叫这么一个名字,真有点荒唐!” “但它可爱极了!它是条警犬,什么都会干,什么都会。您等着瞧!” 她站起来,四下环顾,突然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盘刚端上来的、作为晚餐的美味多汁的牛排。她走到大理石壁龛前,把盘子放在狗面前,同时嘟囔了几句俄语。 刻耳柏洛斯两眼凝视前方,好像那块牛排并不存在似的。 “您看见了吗,这不仅仅是几分钟的事!不,如果需要的话,它可以这样待上几小时!” 然后她又轻声说了句话,刻耳柏洛斯就闪电般飞快地弯下长脖子,那块牛排像变戏法儿一样一下子就没影儿了。 维拉·罗萨科娃张开两臂抱住狗脖子,热情地拥抱它——她这样做时不得不踮起脚。 “您看它多温柔!”她大声说道,“对我,对艾丽丝,对所有它的朋友都这样。他们想干什么都行!不过如果你对它说那句话,它就会‘嗖’——我向您保证,它能把一个,譬如说,警探,撕成碎片!对,撕成碎片!” 她放声大笑。 “我只要对它说一句——” 波洛急忙打断了她。他不信任这位女伯爵的幽默感。史蒂文斯警督也许会真有危险的! “李斯基德教授要跟您说句话。” 那位教授不满地站在她身旁。 “您把我的牛排拿走了,”他抱怨道,“您为什么拿走我的牛排?那是一块很好的牛排啊!” 4 “星期四晚上,老伙计!”贾普说道,“那是战斗打响的时刻。当然这是安德鲁的任务,缉毒大队,不过他很乐意有你参加。不,谢谢,我可不想喝你这些甜甜的咳嗽药水。我得照顾好我的胃。那边放着的是不是威士忌?这还差不多!” 放下杯子以后,他接着说道:“我想我们已经解决了那个问题。那个夜总会还有一条通道通到外面,我们已经找到了!” “在哪儿?” “就在那个烤架后面。有一部分可以移开。” “可说真的,你会看到——” “不,老伙计。上次突袭开始的时候,灯就全灭了——总闸拉了,我们得花上一两分钟才让灯重新亮起来。没人从前门跑出去,因为肯定有人在那儿守着呢,不过现在我们知道了,有人带着东西从秘密出口溜走了。我们一直在检查夜总会后面的房子,这才弄明白这个花招。”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贾普眨了眨眼。 “将计就计。警察出现,灯全灭掉,但是有人在秘密出口的另一头盯着看谁从那里出来。这一次我们就可以把他们逮住了!” “为什么要在星期四?” 贾普又眨了眨眼。 “我们对哥尔康达公司进行了窃听。星期四会有货从那里送出。卡林顿夫人的绿宝石。” “请允许我也做一两个小小的安排,好吗?”波洛说道。 5 星期四晚上,波洛坐在他平时常坐的离入口很近的那张小桌子边,打量着四周。像往常一样,“地狱”的生意非常红火! 女伯爵比往日打扮得更加艳丽。今天晚上的她更具俄国风情,她拍着手,放声大笑。保罗·瓦莱斯库也来了。他有时穿着无可挑剔的晚礼服,有时就像今晚,一身阿帕奇人的装束 ,上衣扣子紧扣,脖子上围着围巾,看上去邪恶又极具吸引力。他从一个佩戴着许多钻石的矮胖中年女人身旁脱身,屈身邀请艾丽丝·库宁汉跳舞,后者坐在一张小桌旁,忙着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东西。那个胖女人恶狠狠地瞪了艾丽丝一眼,又用爱慕的眼神望着瓦莱斯库。 库宁汉小姐的目光里没有爱慕,只流露出纯粹的科学兴趣。他们俩跳舞经过波洛身旁时,他听到了两人交谈的片段。她已经跨过了那位保姆,现在正在了解保罗当年就读的预科学校里的女舍监的情况。 音乐停止,她坐到波洛身边,显得既高兴又激动。 “太有趣了,”她说道,“瓦莱斯库将会是我那本书中最重要的实例之一。象征意义是不会被弄错的。譬如说对背心的困扰,因为背心及其各种联系象征着刚毛衬 衣——整个事情就变得很清楚了。他绝对是个罪犯型的人,不过能治好……” “女人最喜爱的幻想就是她能改造一个流氓。”波洛说道。 艾丽丝·库宁汉冷冷地看着他。 “这与个人情感无关,波洛先生。” “确实无关,”波洛说道,“永远只是纯粹无私的利他主义——不过目标通常是一位很有吸引力的异性。譬如说,您会对我在哪儿上的学或者女舍监对我是什么态度感兴趣吗?” “您不是那种罪犯型的人物。”库宁汉小姐说道。 “您看到一个人就能分辨出他是否是个罪犯型的人吗?” “当然能。” 李斯基德也来到他们俩的桌旁,坐在波洛身边。 “你们是在讨论犯罪吗?您应当研究一下公元前一千八百年的《汉谟拉比法典》,波洛先生,非常有趣。‘趁火打劫者应当被扔进火里’。” 他兴高采烈地望着前方的电烤架。 “还有更古老的苏美尔法典。‘妻子如果憎恨她的丈夫,并对他说“你不是我的丈夫”,人们就会把她扔进河里。’这比离婚诉讼更省钱省事。不过如果丈夫对妻子说这样的话,那他只需付给她一些银子就行了,谁也不会把他扔进河里。” “还是那老一套。”艾丽丝·库宁汉说道,“法律对男人是这一套,对女人则是另一套。” “当然,女人更欣赏金钱的价值。”那位教授沉思着说道,“要知道,我喜欢这个地方,多数夜晚我都到这儿来。我不需要付钱,女伯爵都安排好了。她真是体贴周到。她说这是感谢我对这里的装饰提过建议,可这真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她问我那些问题是要干什么,她和那些艺术家显然把一切都搞错了。我真心希望永远没人知道我跟这可怕的事情有任何关系,我永远也无法接受这事。不过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我总觉得她像一个巴比伦人。巴比伦女人都很会经商,你知道——” 教授的话突然被一阵叫喊声淹没了。有人在喊“警察”,女人们站了起来,一片喧嚣。电灯熄灭了,电烤架也灭了。 在这阵骚动中,那位教授依然在沉稳地背诵《汉谟拉比法典》的片断。 灯再次亮起时,赫尔克里·波洛已经走在宽阔的台阶中间了。站在门口的警官们向他敬了个礼,他走了出去,来到街上,转向拐角那边。拐角处,一个浑身散发着臭气、红鼻头的小个子紧靠着墙站着。那人用焦急而沙哑的声音悄声说道:“我在这里呐,老板。是我该干活儿的时候了吗?” “是的,干吧。” “这附近可有不少警察呐!” “没关系。我已经跟他们交代过你了。” “我希望他们别干涉,行吗?” “他们不会干涉的。你肯定能办成你要干的事吗?那条狗可是又大又凶。” “它对我不会凶的,”小个子很有信心地说,“我有这玩意儿!有了这个,让任何一条狗跟我下地狱都行!” “这一回,”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道,“它得跟着你走出地狱!” 6 凌晨时分,电话铃响了。 波洛拿起话筒。 贾普的声音说道:“你让我给你打电话。” “对,没错。怎么样了?” “没发现毒品,但我们找到了那些绿宝石。” “在哪儿找到的?” “在李斯基德教授的口袋里。” “李斯基德教授?” “你也没想到吧?坦率地说,我也闹糊涂了!他看上去像个被吓坏了的娃娃,瞪着眼看着宝石,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进了他的口袋。可是妈的,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瓦莱斯库可以在灯灭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把东西塞进教授的口袋。我看不出老李斯基德这样的人怎么会跟这种事搅到一块儿去。他属于那种精英知识分子阶层,要知道他甚至跟大英博物馆也有关系!他唯一的花费就是买书,还是那些发了霉的旧书。不,他不可能干这种事。我现在开始觉得我们对整件事的判断是错的,那家夜总会里压根儿就没有贩卖毒品那回事儿。” “哦,有的,我的朋友,昨天夜里就在那里。告诉我,没人从你说的那个秘密出口走出去吧?” “有,斯堪德伯格的亨利亲王和他的随从。他昨天才抵达英国。内阁大臣维塔米安·伊文斯——当一名工党的大臣可不好干,得特别小心!没人理会一名保守党政客生活放荡、花天酒地,因为纳税人会认为他花的是自己的钱,可要是一位工党的人,公众就会认为花的是他们的钱!总的来说就是这么回事。贝阿特丽斯·万纳女士是最后一位,她后天就要嫁给那位年轻而自命不凡的莱姆斯特公爵了。我想这群人里不会有谁搅在这起案子里。” “你说得对。但是毒品昨晚就在夜总会里,有人把它带出来了。” “是谁?” “是我,我的朋友。”波洛轻轻说道。 他把话筒放了回去,切断了贾普气急败坏的叫喊声,这时门铃响了。他走过去打开了前门,罗萨科娃女伯爵昂然走进来。 “要不是咱们俩,唉,都太老了,这传出去影响多不好!”她喊道,“您看,我照您写在字条上的吩咐到这儿来了。我想,还有个警察跟在我后面呢,不过他可以待在街上。好吧,我的朋友,到底是什么事?” 波洛殷勤地帮她解下狐皮围脖。 “您干吗把那些绿宝石放进李斯基德教授的口袋里啊?”他说道,“您这样做,多不好呀!” 女伯爵的眼睛瞪大了。 “我当然是想把那些绿宝石放进您的兜里呀!” “哦,放进我的兜里?” “当然,我急忙跑到您常坐的那张桌子前,可当时灯灭了,我可能阴差阳错地放进教授的兜里了!” “那您为什么要把偷来的绿宝石往我的兜里放呢?” “当时我——我得立刻拿个主意,您明白,这是最好的办法!” “说真的,维拉,您可有点过了!” “可是,亲爱的朋友,您为我想想嘛!警察来了,灯熄了,我们为了照顾一些身份不太方便的贵宾的隐私——这时有只手把我的手提包从桌上拿走了。我又夺了回来,可是隔着丝绒料子我摸到里面有什么硬东西。我把手伸进去,一摸就知道是珠宝,而我立刻就明白是谁放进去的了!” “哦,是吗?” “我当然知道!就是那个流氓!那个追逐富婆的游手好闲的家伙,那个恶魔,那个两面派,叛徒,蠕动的毒蛇,猪崽子,保罗·瓦莱斯库!” “就是您在‘地狱’的那位合伙人吗?” “是的,是的,他是那里的所有人,是他出钱开设的。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背叛他,我是很忠诚的!可他居然出卖我,他想把我跟警察搅和到一起去,哼!我要把他抖搂出来——对,抖搂出来!” “冷静一下,”波洛说道,“现在跟我到隔壁房间去一下。” 他打开房门。那是一间小屋,猛地进来会让人觉得这里被一条大狗完全占满了。刻耳柏洛斯即便在“地狱”那么宽敞的地方都显得巨大无比,在波洛公寓里的这间小小的餐厅里,就越发显得屋里除了狗什么都没有了。不过,这里还有个散发着臭味的小个子。 “我们按照计划到您这里来了,老板!”小个子声音沙哑地说道。 “杜杜!”女伯爵嚷道,“我的宝贝杜杜!” 刻耳柏洛斯用尾巴拍打着地板,但它没有动。 “让我介绍您认识一下威廉·希格斯先生,”波洛大声喊着,好盖过刻耳柏洛斯尾巴拍打地板那雷鸣般的声音,“他是他们那一行里的大师。在昨天晚上那阵喧嚣中,希格斯先生诱引刻耳柏洛斯跟着他走出了‘地狱’。” “您把它引诱出来了?”女伯爵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耗子一样的小个子,“可您是怎么办到的?怎么办到的?” 希格斯先生窘迫得垂下双眼。 “我不太想在一位太太面前说这种事。不过有一样东西任何一条狗都无法抗拒,只要我想,它就会跟随我到任何地方去。当然,您明白,这法子对母狗不起作用……对,那就不同了,就是那样。” 女伯爵转向波洛。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 波洛慢慢说道:“一条训练好的狗可以把东西叼在嘴里,不接到命令就绝不松口。如果需要的话,它能叼在嘴里好几个小时。您现在让您的狗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好吗?” 维拉·罗萨科娃瞪大了眼睛,她转过身,清脆地喊出了两句话。 刻耳柏洛斯便张开巨大的嘴。接下来的一刻令人非常震惊,刻耳柏洛斯的舌头似乎从嘴里掉了出来。 波洛走上前去。他捡起了一个用粉色的橡胶制盥洗用品袋包着的小包,把它打开,里面是一包白色的粉末。 “那是什么?”女伯爵厉声问道。 波洛轻声说道:“可卡因。看起来就这么一点,可是对那些愿意付钱的人来说,它值上万英镑……足以给几百人带来毁灭和灾难……” 她屏住了呼吸,喊道:“您认为是我——可不是那样的!我向您发誓不是那样的!过去,我会弄些珠宝、古玩、小玩意儿什么的解解闷,您明白,那是为了生活。而且我也觉得,凭什么不行?凭什么一个人该比别人拥有更多的东西?” “我对狗就是那样的感觉。”希格斯先生插嘴道。 “您没有是非观念。”波洛难过地对女伯爵说道。 她接着说道:“可是毒品……不!这种东西会造成灾难、痛苦、堕落!我没想到……一点都没想到,我那个那么迷人、那么无辜、那么令人高兴的小‘地狱’竟被人用来干这种勾当!” “我同意您对毒品的看法,”希格斯先生说道,“可是用猎犬贩毒,可太卑鄙了!我绝不会干那种事,我也从没干过!” “可您说过您相信我,我的朋友。”女伯爵向波洛央求道。 “我当然相信您!难道我没花工夫费心思去抓出那个贩毒的真正元凶吗?难道我没完成赫拉克勒斯的第十二件艰巨任务,把刻耳柏洛斯带出‘地狱’,来证明我的推断吗?因为我要告诉您,我不愿见到我的朋友遭到陷害——没错,陷害,因为如果案发了,将会是您去承担罪责!因为绿宝石会在您的手提包里搜出来,如果再有人足够聪明——像我这样,怀疑到毒品的藏匿地点是在一条凶狠的狗的嘴里。没错,这条狗又是您的,对不对?即使它也已经认可小艾丽丝到了听从她的命令的地步!对,您现在可以睁开眼睛明辨是非了!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那个满口科学术语、身穿带大口袋的上衣和裙子的年轻女人。没错,口袋。竟有女人对自己的仪表如此不注意,这很不对头!她还跟我说什么来着——重要的是本质!啊哈,所谓本质就是那些口袋。通过那些口袋,她可以带来毒品并取走珠宝,这个小小的交换可以在她跟同伙跳舞时轻而易举地进行,而那个同伙却被她装作是一个心理学研究对象来对待。啊,这个伪装真是太棒了!没人会怀疑这位戴眼镜、有医学学位、认真、科学的心理学家。她可以偷运毒品入境,诱使她那些有钱的病人成瘾,然后出钱开设一家夜总会,并且安排好由一个——我们可以这样讲——过去有些小缺点的女人来公开经营!可她藐视赫尔克里·波洛,她以为自己可以用谈论童年时代的保姆和马甲背心等鬼话来欺骗他!好的,我准备好了等着她。灯熄了。我立刻起身离开桌子,站到了刻耳柏洛斯旁边。在黑暗中,我听见她走了过来。她掰开了它的嘴,把那个小包硬塞进它的嘴里,而我——小心翼翼地,没让她感觉到,用一把小小的剪刀剪下了她袖子上的一小块衣料。” 他戏剧性地举起了一小片衣料。 “您看,标志性的格子花呢布。我会把它交给贾普,让他去跟它的出处比对,然后就把她逮捕归案。再说一次,苏格兰场是多么聪明能干啊!” 女伯爵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突然像雾角那样地恸哭起来。 “可我的尼基……我的尼基。这对他会是个很大的打击……”她停了一下,问道,“您认为不会吗?” “美国有的是姑娘。”赫尔克里·波洛说道。 “要不是因为您,他的母亲就会进监狱——进监狱。头发都被剪掉,坐在一间牢房里,还有消毒水的味!哦,您真是太棒了——太棒了。” 她冲上去,把波洛搂到怀里,以斯拉夫人的热情紧紧拥抱他。希格斯先生赞赏地观望着。刻耳柏洛斯使劲用尾巴敲着地板。 在这一片喜庆之中,忽然传来了门铃的颤声。 “贾普!”波洛喊道,连忙从女伯爵的拥抱中脱身出来。 “也许我到隔壁那间屋子里去更好些!”女伯爵说道。 她通过相连的门溜进了那个房间。波洛往大厅的门走去。 “老板,”希格斯着急地喘着粗气说道,“您最好先照照镜子,看看您自己那副模样!” 波洛照办了,然后退了回来。口红和睫毛膏把他的脸涂得花里胡哨。 “如果来的是苏格兰场的贾普先生,他肯定会往最坏里想——肯定会的。”希格斯先生说道。 门铃又响一声,波洛正疯狂地努力擦掉唇髭尖上油腻腻的口红,希格斯又问了一句:“您还要我干些什么?也走开吗?这条‘地狱’大狗怎么办?”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赫尔克里·波洛说道,“刻耳柏洛斯回到了‘地狱’。” “就依您说的。”希格斯先生说道,“实际上,我喜欢上这条狗了。不过,它不是我会留下的那种,没法一直养着,太扎眼啦,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想想看,我得花多少钱买牛肉和马肉养活它啊!我料想它像一头小狮子那样能吃。” “从涅墨亚的狮子到刻耳柏洛斯,”波洛喃喃道,“全部完成了!” 7 一周以后,莱蒙小姐给老板拿来一张账单。 “对不起,波洛先生,我要不要照付这笔款子?丽奥诺拉花店,红玫瑰,十一镑八先令六便士,送至西中央一区终端街十三号‘地狱’,维拉·罗萨科娃女伯爵收。” 赫尔克里·波洛的脸变得像红玫瑰一样红了,连脖子都红了。 “照付,莱蒙小姐。是对……对一件喜事的……一点……嗯……小意思。女伯爵的儿子刚在美国跟他老板的女儿订婚了,女孩的父亲是一位钢铁大王。我好像记得,她最喜欢的花……是红玫瑰。” “不错。”莱蒙小姐说道,“可这个季节玫瑰的价格相当昂贵。” 赫尔克里·波洛挺直了身子。 “有些时候,”他说道,“人不必考虑节约。” 他哼着小曲儿走出了房门。他的脚步轻快,近乎欢快。莱蒙小姐呆呆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忘记了自己的文件分类系统。她作为女人的天性一下子被激发了起来。 “老天爷,”她喃喃道,“我真怀疑……说真的,他都这把岁数了!……不至于吧……” 第一章 序言 第一章 序言 这本书可以视为一顿“厨师精选”的圣诞大餐,而我就是大厨! 这顿大餐的两道主菜是《雪地上的女尸》和《西班牙箱子之谜》,精选前菜是《格林肖的蠢物》 《梦境》和《弱者的愤怒》,饭后冰淇淋则是《二十四只黑画眉》。 《西班牙箱子之谜》可以算是赫尔克里·波洛特别餐。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案子之一!而马普尔小姐在《格林肖的蠢物》中如往常一样对自己清晰的分析感到满意。 《雪地上的女尸》是我个人的珍品,因为它让我回忆起了童年时代令人愉快的圣诞节。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和我总是和我的姐夫一家一起在英国北部度过圣诞节——他们的圣诞节对于孩子来说是多么美好!艾本尼堡真是应有尽有!花园里有引以为傲的瀑布、小溪,车道下还有一条隧道!圣诞大餐异常丰盛。我是一个瘦小的孩子,看上去有些柔弱,但其实强壮健康并且永远感到饥饿!家族里的男孩子总和我比赛谁能在圣诞节那天吃最多的东西。把牡蛎汤和多宝鱼吃完不是什么难事,但之后上桌的是烤火鸡、煮火鸡和大量的牛腰肉。我和男孩子们一人能吃两份这三道主菜!之后,我们还会吃葡萄干布丁、肉馅饼、葡萄酒蛋糕以及各种各样的甜点。下午,我们又使劲地吃巧克力。我们并没有觉得不适,也没有真的因为这样的暴食而生病!做一个年仅十一岁且不知满足的小孩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从早上在床上查看圣诞节长筒袜里的礼物开始,到教堂和圣歌,圣诞晚餐,礼物,以及最终的圣诞树点灯,一整天都是那么令人兴奋! 好客的女主人会为了圣诞节这一天辛勤地忙碌。我对她为我创造了这么一个到晚年仍觉得无比美好的回忆深表感谢。 因此,请让我将这本书献给在艾本尼堡的记忆——它的亲切与好客。 也祝所有读这本书的人圣诞快乐! 阿加莎·克里斯蒂 第二章 雪地上的女尸 第二章 雪地上的女尸 1 “我非常抱歉——”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说道。 他的话被打断了。打断他的一方并非粗鲁无礼或是针锋相对,反而显得委婉巧妙且令人信服。 “请不要立刻拒绝,波洛先生。事关重大,皇室将非常感激您的合作。” “你太抬举我了,”赫尔克里·波洛摆了摆手,“但我实在不能接受你的委托。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 杰斯蒙德先生再一次打断了他。“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您可以在英国乡村度过一个愉快而传统的节日。”他的话语充满了说服力。 然而,赫尔克里·波洛哆嗦了一下。在这个寒冷季节,英国乡村对他没有任何吸引力。 “一个美好的传统圣诞节!”杰斯蒙德先生强调着。 “对我来说……请你理解,我不是英国人。在我自己的国家,圣诞节是小孩子的节日,新年才是我们成年人庆祝的。”赫尔克里·波洛回答道。 “但是在英国,圣诞节是一个重要的节日。而且我向您保证,您将见到金斯莱西最美好的一面。它是一栋古老迷人的别墅,其中的一翼建于十四世纪。”杰斯蒙德先生说。 赫尔克里·波洛再次哆嗦了一下。十四世纪的英国庄园别墅让他感到不安,毕竟,他经历过太多次英国乡村历史建筑的折磨。他感激地环视着自己这套舒适的现代公寓,暖气炉和最新专利发明帮他阻挡了冬日的严寒。 “在冬天,我是不会离开伦敦的。”他坚定地说。 “波洛先生,我认为您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杰斯蒙德先生说着,看了一眼他的同伴。 波洛的另一位访客,在到访时礼貌而官方地问候了一句“您好”之后,至今都未开口说话。他坐在那儿,低着头盯着自己刷得亮锃锃的鞋子,咖啡色的脸上露出极为沮丧的神情。他是个年轻人,看上去似乎不超过二十三岁,显然正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 “当然、当然,”赫尔克里·波洛说,“事情很严重,我明白。我对殿下的处境感到非常遗憾。” “殿下的处境非常敏感。”杰斯蒙德先生说。 波洛的目光从年轻人的身上移开,转向了他这位较为年长的同行者。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总结杰斯蒙德先生的话,那就是谨慎。杰斯蒙德先生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他穿着裁剪精良却又低调不张扬的服装,令人愉悦、教养良好的声音几乎没有提高过音调,太阳穴附近的浅棕色头发稍微有些稀疏,面色苍白而严肃。赫尔克里·波洛觉得至此自己认识不止一位杰斯蒙德先生,这世界上有一打杰斯蒙特先生,而他们迟早都会在某个时刻说出相同的一句话——“处境非常敏感”。 “你们可以向警察求助,”赫尔克里·波洛说,“警方会很谨慎的。” 杰斯蒙德先生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们不能寻求警方的帮助,”他说,“要找回……嗯……我们想要找回的东西,几乎不可能不触动法律程序,但我们对其知之甚少。我们有我们的怀疑,但仍未把握事情的真相。” “对此我深表同情。”赫尔克里·波洛又重复了一次。 如果他认为他的同情对他的访客具有任何意义的话,他错了。他们不需要同情,他们需要实际的帮助。杰斯蒙德先生又一次提及即将来临的英式圣诞节将会多么令人愉快。 “真正的传统圣诞节即将消失。”他说,“如今人们都在酒店过圣诞。但传统的英式圣诞节应该是全家人团聚在一起,有孩子们和他们满怀期待准备接收圣诞礼物的长筒袜,有诱人的圣诞树、火鸡、圣诞布丁和饼干。窗外堆着雪人——” 出于严谨,赫尔克里·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只有下雪的时候人们才能堆雪人。”他严肃地说,“即使是为了英式圣诞节,也没有人能命令上天降雪。” “我今天刚同气象局的朋友谈及此事,”杰斯蒙德先生说,“他告诉我今年圣诞节极可能下雪。” 他不应该说出这句话,赫尔克里·波洛听后,颤抖得更厉害了。 “下雪的乡村,一座空荡寒冷由石头砌成的庄园别墅!这简直糟透了。”他说。 “您完全不用担心。”杰斯蒙德先生说,“过去的十多年,一切都改变了很多。那栋别墅现在安装有燃油中央供暖设备。” “金斯莱西有燃油中央供暖设备?”赫尔克里·波洛问道。这是他第一次看上去有些动摇。 杰斯蒙德先生敏锐地抓住了机会。“是的,”他说,“还有完美的热水系统。每个卧室都有暖气。波洛先生,我向您保证,金斯莱西的冬天非常舒适,你甚至有可能觉得房间里太温暖了。” “这是不太可能的。”赫尔克里·波洛说。 经验丰富而机警的杰斯蒙德先生稍微改变了他劝说的方式。 “您明白我们两难的处境。”他压低了声音,以一种私密的语气说道。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他们所面对的问题确实让人不快。一位即将继位的年轻王储,同时也是一个富裕且重要的国家的统治者的独子,在几个星期前到达了伦敦。他的国家正处于动荡之中。他父亲的生活方式非常东方且保守。他虽然忠于父亲,但民众对这位年轻王储的看法是有所保留的,因为这位年轻的王储有过一些西式的愚蠢行为,民众对此并不认可。 然而最近,他宣布了婚约——他即将与一位同血统的表妹结婚。这位年轻女士虽然是在剑桥接受的教育,但她在自己国家里小心翼翼地展现出未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形象。他们婚礼的日子已经公布,年轻的王子带着他家族的一些知名的传世珠宝到英国来,准备让卡迪亚珠宝公司将这些首饰改造成现代的样式。这其中包括一颗非常著名的红宝石。知名珠宝商将宝石从笨重过时的项链上取下来,赋予它一个全新的样式。事情至此本是很顺利的,但之后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富有且热爱社交的年轻男性是很容易犯下一些贪图享乐的错误的。只要没有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年轻的王子们以这样的方式消遣也无妨。王储带着临时的女友在邦德街 散步时赠送她一对翡翠手镯或一小块钻石来表示感谢都是正常且得体的行为。事实上,王储的父亲当年就曾赠送卡迪拉克车给他最喜欢的舞女。但这位王储所做的比他父亲更加随意和不谨慎。在与女伴调情时,他向她展示了重新设计改造过的著名红宝石,最终竟然不明智地同意让女伴佩戴红宝石一晚! 后续故事很短且令人伤心。这位女士以补妆为借口离开了餐桌,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她却一直没有回来。她从另外一个出口离开了建筑物,就此消失了。更重要而又让人感到不安的是,那颗重新打造过的昂贵的红宝石就此和她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事情一旦被公开,将会直接产生冲击性影响。这颗红宝石不仅仅是一颗宝石,它同时是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传家宝。造成它遗失的缘由又是如此,任何不适当的消息泄露都会造成严重的政治后果。 杰斯蒙德先生并没有将事实简单地描述出来,而是用冗长的陈述将它包装了一下。赫尔克里·波洛并不知道杰斯蒙德先生是谁,但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波洛见过其他的“杰斯蒙德先生”。这些“杰斯蒙德先生”并不特定隶属于国土局、外交部,或是其他什么敏感的政府部门,而是基于各个部门共同的利益而行动的。现在这些部门的共同利益就是,为了国家,必须把红宝石找回来。 波洛正是杰斯蒙德先生坚信能找回红宝石的人选。 “我也许可以做到,”赫尔克里·波洛承认,“但是你们能告诉我的太少了,只有一些怀疑和猜测,并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 “波洛先生,请不要这么说,这肯定是您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请接下这个案子吧。” “我也不是总能成功的。” 这话不过是虚伪的谦虚。从波洛的语调中可以清晰地听出,在他看来,一旦他接下了这个案子,基本等同于事件已经得到解决。 “王子殿下还很年轻,”杰斯蒙德先生说,“他的一生如果仅仅因为这样一个年轻时不谨慎而犯下的错误就此被毁,实在太可惜了。” 波洛温和地看着沮丧的年轻人。“人年轻的时候正是做些蠢事的时候,”他鼓励道,“对于一般的年轻人而言,这是无害的。有他的好父亲帮忙把债还了,请个家庭律师调解一下纠纷,年轻人从中得到了教训,事情也就皆大欢喜地解决了。只是您现在所处的情境确实很让人为难。您即将开始的婚姻……” “这正是问题所在,真正的问题就在这儿。”年轻人第一次开口了,“您要明白,她非常非常严肃。她对生活本身非常认真。她在剑桥学习了很多非常正派的想法。您要明白,她认为,我的国家要发展教育,会有许多的学校,还有其他很多东西,这一切都要在民主的名义下进行。她说,所有一切都将会跟我父亲统治的时代大不相同。她自然知道我在伦敦会有其他人。但不能有丑闻,不能!丑闻才是最关键的问题。您知道这颗红宝石非常非常著名,它历史悠久,许多人为之流过血,还有很多伴随着死亡的故事。” “死亡。”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他看着杰斯蒙德先生说:“希望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杰斯蒙德先生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像一只刚生了蛋的母鸡又后悔生了蛋一样。 “当然、当然。”他说,语气听上去有些局促,“毫无疑问,我敢肯定,不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你不能肯定这一点,”赫尔克里·波洛说,“现在无论谁拥有这颗红宝石,都会有其他贪婪之人想要占有它。而那些人,我的朋友,他们是不会为杀不杀人这种琐碎的事情烦心的。” “我真的不这么认为,”杰斯蒙德先生说,语气似乎更加局促,“我们现在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猜测,这对我们的处境毫无益处。” “对我来说,”赫尔克里·波洛突然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我需要像政治家一样考虑一切可能性。” 杰斯蒙德先生不太有把握地看着波洛。他努力振作了一下,说道:“那么,我能理解成我们达成共识了吗,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您愿意去金斯莱西了?” “我要如何解释为什么我会出现在那里?”赫尔克里·波洛问。 杰斯蒙德先生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我想这很容易安排。”他说,“我向您保证,一切看上去都将十分自然。您会发现那里很有魅力,那里的人也让人愉快。” “你没有在燃油中央供暖设备这件事情上骗我吧?” “没有,绝对没有。”杰斯蒙德先生听上去似乎受到了伤害,“我向您保证,您会发现一切都很舒适。” “所有一切都舒适而现代化。 ”波洛用怀念的语气自言自语道,“好吧,我接受这个邀请。” 2 金斯莱西狭长的画室保持着令人舒适的华氏六十八度 。赫尔克里·波洛和莱西太太坐在巨大的窗前闲聊。莱西太太一边说话一边做着针线活,并非绣地毯或在丝绸上绣花之类精细的手工活,而是为洗碗布卷边。她说话的声音温柔稳重,波洛觉得很有魅力。 “波洛先生,我希望您能喜欢我们的圣诞聚餐。请您谅解,来参加聚餐的只有家人,包括我的孙女、外孙和他的朋友,我的好外甥女布里奇特,我的一个远亲戴安娜,以及一位老朋友大卫·韦林。这只是一个家庭聚会。但埃德温娜·莫克姆说这正是您真正想体验的,一个传统的圣诞节。没有哪里能比我们更传统了!我的丈夫,如您所知,是个绝对生活在过去时光里的人。他喜欢把所有一切都保持在自己还是十二岁小男孩时来这里过圣诞节时的模样。”她笑了起来,“所有的一切,圣诞树、悬挂的长筒袜、牡蛎汤,以及火鸡——必须有两只火鸡,一只煮一只烤——以及包有戒指和单身汉纽扣等其他所有东西的圣诞布丁 。可惜六便士不再是银质的,我们不能再用了。但我们有所有的传统甜点,埃尔瓦什李子和卡尔斯巴德李子、杏仁和葡萄干,以及水果蜜饯和糖姜。天哪,我听上去像是在念福特纳姆和梅森 的产品目录。” “您说得我垂涎欲滴。” “希望明天晚上我们能很满意地吃到发撑。”莱西太太说,“我们现在都不太能吃了,不是吗?” 她的话被窗外传来的叫嚷和大笑声打断了。她往外看了看。 “我不知道他们在外面做什么。大概是在玩什么游戏,或者做些其他的事情。您知道吗,我之前一直担心年轻人会觉得在我们这儿过传统的圣诞节很无聊。但事实上完全不会,正好相反。我的儿子、女儿以及他们的朋友们都受够了圣诞节,认为太小题大做,毫无意义。他们更乐意出门去酒店跳舞。不过更年轻的一代觉得圣诞非常有吸引力。而且,”莱西太太特意补充道,“男女学生们都总是饥肠辘辘,我想他们一定是在学校被饿着了。毕竟人人都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一人大约能吃三个强壮成年人的分量。” 波洛大笑起来说道:“夫人,您和您的丈夫实在太好了。感谢您能以这种方式邀请我来参加您的家庭聚会。” “哦,我们很乐意。”莱西太太说,“顺便一提,如果您发现贺拉斯有些板着脸,请别在意。他就是这种性情。” 实际上,她的丈夫莱西陆军上校对她说的是:“无法想象你为什么要让一个该死的外国人在这里搞乱我们的圣诞节?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其他的时候邀请他?真受不了外国人!好吧、好吧,所以是埃德温娜·莫克姆希望他跟我们一起过?我真想知道她出了什么毛病。为什么她不邀请他到自己家过圣诞?” “因为你也很清楚,埃德温娜总是去克拉里奇酒店 过圣诞节。”莱西太太只好如此回答。 她丈夫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你不会在计划着什么吧?” “计划着什么?”艾玛 睁大了蓝色的眼睛说,“当然不是。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老莱西上校发出了雷鸣般的笑声。“如果你在计划什么,我一点也不奇怪,艾玛。”他说,“当你看起来最无辜的时候,总是在计划着什么。” 在脑中绕开这个话题,莱西太太继续对波洛说:“埃德温娜说,她认为您可能可以帮助我们……我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她告诉我,你们有位共同的朋友曾经处在一个跟我们类似的情境里,最终得到了您的帮助。我……也许您并不清楚我在说什么?” 波洛鼓励地看着她。莱西太太即将七十岁了,她坐得笔直,头发雪白,面色红润,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可笑的鼻子和一个看上去意志坚定的下巴。 “如果有任何事情能帮上忙,我将非常乐意。”波洛说,“据我所知,事情跟一位年轻的女士不幸沉醉于盲目的爱情有关?” 莱西太太点了点头。“是的。我应该——或者说我想跟您说,这件事似乎有些奇怪。毕竟,您是一位完全的陌生人……” “同时还是个外国人。”波洛表示理解。 “是的,”莱西太太说,“不过也许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反而让我能更自如地跟您商讨这件事。无论如何,埃德温娜似乎认为您可能知道一些——我应该怎么说好呢——您可能掌握着一些关于这位年轻的德斯蒙德·李·沃特利先生的信息,这些信息对我们能有所帮助。” 波洛顿了一下,在心中默默感叹杰斯蒙德先生办事巧妙,他利用莫克姆女士轻易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据我所知,这个年轻人的名声不是太好?”他谨慎地开口了。 “是的,他没有好名声,他的名声很差!但萨拉并不在意这个。告诉一个年轻的女孩对方没有好名声永远是毫无任何帮助的,不是吗?这只会刺激她。” “您说得非常正确。”波洛说。 “在我年轻的时候,”莱西太太继续说,“天哪,这真是非常久以前的事了!我们那时会被警告要小心某些年轻人,但这反而增加了我们对他们的兴趣。我们会想尽办法和他们跳舞,或者跟他们在黑暗的暖房单独相处——”她笑了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让贺拉斯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请告诉我,”波洛说,“这件事具体怎么困扰您了?” “我们的儿子在战争中死了。”莱西太太说,“儿媳在萨拉出生时也过世了。因此,萨拉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是我们把她抚养成人的。也许是我们教育她的方式不太正确——我也不知道。我们原本以为应该让她尽可能自由地成长。” “我想现在是鼓励这么做。”波洛说,“人是无法抵抗时代的潮流的。” “是的,”莱西太太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而且,显然,现在的女孩们都这样。” 波洛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我想应该这么说,”莱西太太说,“萨拉跟那些所谓的泡咖啡吧的人混在一块儿。她不去跳舞,不出来社交,也不考虑在恰当时机正式加入社交圈之类的事情。相反,她在切尔西附近的河边租了两间让人不快的房间,平时穿一些他们那群人喜欢穿的奇装异服,配黑色或者亮绿色的长筒袜,非常厚的长筒袜——我总觉得那东西看上去很扎腿!而且她还不好好梳洗打扮,披头散发就四处走动。” “啊,这是很正常的。”波洛说,“现在的时尚正是如此,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从中发展而来的。” “是的,我知道。”莱西太太说,“我不是为了这个而担心。但您看,她现在跟这位德斯蒙德·李·沃特利在一起。这位先生的名声实在是不太体面,他基本是靠有钱的女孩养着。她们似乎为他疯狂。他之前差点娶了霍普家的女孩,但她的家人向法庭申请将她监护了起来还是什么的。当然,贺拉斯也想这么做的,他说为了保护萨拉必须这么做。可是波洛先生,我认为这真的不是一个好办法。我的意思是,他们只需要一起私奔去苏格兰,或者爱尔兰,或者阿根廷,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结婚,甚至只是同居而不结婚就可以了。虽然这样可能犯了藐视法庭之类的罪名,但最终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不是吗?特别是,如果她怀孕了的话,我们只能放弃,允许他们结婚。在我看来,这样的婚姻在之后一两年内就会破灭。然后女孩回到家中,通常一两年后再嫁人安定下来,所嫁之人一般都是善良到极其沉闷的人。对我来说,如果有一个孩子,这一切就更加令人伤心了,因为无论继父为人多么好,由继父抚养与由亲生父亲带大是不同的。我觉得我们应该像我年轻时那样处理这些问题。我的意思是,每个女孩的初恋对象都是个混账。我记得我当时跟一个年轻人陷入了恐怖的热恋之中,他叫——啊,他叫什么来着?——真是神奇,我已经完全无法想起他的教名了!他姓蒂比特,年轻的蒂比特。当然,我父亲基本上禁止他到家里来,但他总是被邀请去参加我参加的舞会,我们会在那儿一起跳舞。有时我们会偷跑去野外坐坐,有时朋友们会安排一些野餐活动让我们一起参加。当然,那是一段非常刺激而有禁忌感的交往,让人非常享受。但我们那时不会——应该说,不会像现在的女孩那么投入。因此,过了一段时间,蒂比特先生就从我的生活中淡去了。您知道吗,当我四年后再次见到他时,甚至惊讶于自己怎么会看上他!他看上去是个如此无聊的年轻人,华而不实,无法进行什么有趣的对话。” “人们总是认为自己年轻时的时代是最好的。”波洛有些说教意味地说。 “我明白,”莱西太太说,“这样有些烦人对吧?我不能变得烦人。但无论如何,我不愿意萨拉嫁给德斯蒙德·李·沃特利。她真的是一个让人疼爱的女孩。她和来参加圣诞聚会的大卫·韦林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并且彼此喜欢。贺拉斯和我,我们曾经希望他们能在长大之后结婚的。当然,现在她觉得他很无趣,只是一心迷恋着德斯蒙德。” “夫人,我不太明白”波洛说,“您也邀请了这位德斯蒙德·李·沃特利来参加圣诞聚会,他现在就住在庄园里?” “是,我邀请了他。”莱西太太说,“贺拉斯满脑子都是如何禁止萨拉见他。当然,在贺拉斯年轻的时候,父亲或者监护人是会带着马鞭在男生宿舍巡楼的!贺拉斯想的都是禁止男生到家里来,禁止女孩见他。我告诉他,这是一种错误的应对态度。‘不,’我说,‘邀请他来参加圣诞家庭聚会吧。’当然,我的丈夫说我疯了!不过我说:‘无论如何,亲爱的,试试看吧。让她在我们的庄园里、在我们家的气氛中见他。我们会对他非常友善而礼貌,也许这样一来,他在她的眼中就不再那么有吸引力了!’” “夫人,正如别人所说的,我觉得您很有想法,”波洛说,“我认为您的观点是很明智的,比您丈夫明智得多。” “我希望如此。”莱西太太充满疑虑地说,“但这方法看起来还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当然,他才到这里几天。”她满是皱纹的脸颊上突然浮起了两个酒窝,“波洛先生,我得向您坦白,我自己都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他了。我并不是说我真心地喜欢他,而是说我能理解和感受到他的魅力。是的,我能看到萨拉被吸引的地方。不过我已经够老了,纵然享受他的陪伴,还是能通过足够的经验判断出他绝对不是好人。不过我觉得,”莱西太太用有些欣赏的语气补充道,“他有一些好的地方。您知道吗,他问我们是否可以带他的妹妹一起来。她刚动了手术并且还在住院,他说让她一个人住在疗养院里度过圣诞节太凄惨了。他问我们,如果带妹妹一起来会不会太麻烦我们了,他还说他会自己照顾她。就这点而言,我倒觉得他是个挺好的人,波洛先生,您觉得呢?” “这行为很贴心。”波洛沉思道,“几乎不像他的风格。” “我不知道。你可以对家人很有感情,但同时整天琢磨着如何捕获年轻富有的女孩。萨拉非常有钱,不仅仅是我们留给她的——当然,那不会很多,因为大部分的钱将传给我们的孙子科林。萨拉的母亲是位很富有的女性,在萨拉二十一岁时她将继承母亲所有的财产。她现在才二十岁。我觉得德斯蒙德挂念着妹妹这点很善良,而且他并没有假装他的妹妹是如何特别的人。我听说他妹妹是一位速记员,在伦敦做秘书。而他也如自己承诺的那样亲自为她送饭。当然,不是每餐如此,但经常这么做。因此,我觉得他是有一些优点的。但无论如何,”莱西太太坚决地说,“我不希望萨拉嫁给他。” “根据我所听闻的和您刚刚告诉我的,”波洛说,“跟他结婚确实将是场灾难。” “您有什么办法帮助我们吗?”莱西太太问。 “我想可以,我有可能做到。”赫尔克里·波洛说,“不过我不能保证什么。夫人,这位德斯蒙德·李·沃特利先生很聪明。不过不要绝望,有些事情还是有可能做到的。无论如何我将竭尽全力,以此感谢您如此好意地邀请我来这里庆祝圣诞。”他看了看周围,“如今已经不太容易能有圣诞庆祝活动了。” “确实如此。”莱西太太叹了口气,她向前倾了倾身子,“波洛先生,您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我真正想要拥有的东西?” “洗耳恭听。” “我渴望有一个小而现代的平房。可能不一定要是平房,一间小巧、现代又容易打理的房子就好了,建在庄园里的某个地方。它要有一个绝对最新式的厨房,不需要长长的走廊,所有的一切都简单易用。” “夫人,这是一个很实际的想法。” “对我来说并不实际。”莱西太太说,“我丈夫热爱这个地方。他喜欢住在这里,他不介意有些不太舒适或不方便。他就是讨厌住在庄园里的现代化小房子中。” “所以,您牺牲了自己的心愿来满足他?” 莱西太太重新坐直了身子。“我不认为这是牺牲,波洛先生。”她说,“我嫁给我的丈夫是希望能让他开心。他是个好丈夫,这些年让我很开心,我也希望能为他带来快乐。” “因此,您会继续住在这里吗?”波洛说。 “这里并没有非常不舒适。”莱西太太说。 “当然,当然,”波洛连忙说,“正好相反,这里无比舒适。您的中央供暖系统和洗澡水简直完美极了。” “我们花了很多钱来装修这个别墅,让它变得适宜居住。”莱西太太说,“我们卖了一些土地,我想这叫作为发展做准备。我们很幸运,在别墅视野之外、庄园的另外一头,有一块没有风景并且不怎么漂亮的地。我们将它卖了个不错的价钱,因此能够对别墅进行一些改造。” “但仆人的问题怎么办呢?” “啊,这方面可能比您想象的要容易解决。当然,现在我们不能指望像过去那样被人全天候地照顾着。但村里许多人会来帮忙。早上有两位女士来家里收拾,中午由另外两位来帮忙煮饭和洗餐具,晚上会是其他不同的人来。很多村民想每天来工作几个小时。当然,圣诞节期间我们很幸运。我亲爱的罗斯太太每个圣诞节都来帮忙。她是个很棒的厨师,真的是一流的。她大约十年前退休了,但一有紧急状况就会回来帮忙。当然,还有亲爱的佩维里尔。” “您的管家?” “是的。他领了退休金退休了,住在门房附近的屋子里。但他实在太热爱他的工作了,坚持一定要在圣诞节回来帮我们。真的,波洛先生,我都有些害怕,因为他年纪很大了,手抖得厉害,我觉得他如果需要搬什么重物的话一定会把它们砸碎。看到他这样其实挺让人焦虑的。而且他的心脏也不太好,我担心他是做太多事情了。但是如果我拒绝让他来,他会很受伤。他每次回来看到我们银器的状态,都会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然后三天内,所有银器又回到了最好的状态,闪闪发亮。是的,他是一个亲爱的忠诚的朋友。” 她对波洛微笑了一下。“所以您看,我们为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做好了一切准备。这个圣诞节应该还会是个白色圣诞节。”她看了看窗外加了一句,“您看,开始下雪了。啊,孩子们要进屋来了。波洛先生,您一定要见见他们。” 波洛被异常隆重地介绍给了孩子们。首先是还是学生的外孙科林和他的朋友迈克,两个十五岁的年轻小伙子,他们友善而礼貌,一位头发是深色的,一位则是金发。其次是他们的表妹布里奇特,一位也十五岁左右、充满活力的黑发姑娘。 “这位是我的孙女,萨拉。”莱西太太介绍道。 波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萨拉,一位有着蓬松的红发,挺有魅力的女孩。她的态度显得有些粗暴,并带有小小的叛逆,但她明显对祖母有很深的感情。 “这一位是李·沃特利先生。” 李·沃特利先生穿着一件套头毛衣和一条紧身黑色牛仔裤。他的头发有些长,同时看起来早上可能没有刮胡子。跟他完全不同的是一位叫大卫·韦林的年轻人,他看上去安静可靠,脸上带着令人愉快的笑容,并且显然比李·沃特利先生更喜欢使用肥皂和清水。这组年轻人中还有一名成员,是一位长相帅气、看起来很热情的女孩,她叫戴安娜·米德尔顿。 下午茶准备好了,有司康饼、薄煎饼、三明治和三种蛋糕,都制作得十分用心。年轻人们对它们赞赏了一番。莱西上校最后一个走了进来,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问道:“是下午茶上了吗?啊,是的,可以吃下午茶了。” 他从太太手中接过一杯茶,拿了两块司康饼,厌恶地看了一眼德斯蒙德·李·沃特利,然后尽可能远离他坐了下来。莱西上校是个大块头,眉毛浓密,有着一张饱经风霜且泛红的脸。他更可能被当作农夫而非庄园的领主。 “开始下雪了。”他说,“今年将是个白色圣诞节。” 下午茶结束后,大家各自散去。 “我想他们要去玩录音机了。”莱西太太对波洛说,宠爱地看着外孙们离开房间,语气就像人们所说的“孩子们要去玩他们的士兵玩具了”一般。 “他们非常喜欢高科技的东西。”她说,“而且也很擅长。” 然而,布里奇特和男孩子们决定到湖边走走,去看看湖上的冰是否结实到可以滑冰。 “今天早上我就觉得可以在那儿滑冰了。”科林说,“但老霍奇金斯说不可以。他总是异常小心。” “大卫,一起出去走走吧。”戴安娜·米德尔顿柔声说。 大卫迟疑了半分钟。他看着萨拉红色的头发。萨拉站在德斯蒙德·李·沃特利身边,揽着他的胳膊,抬头看着李·沃特利的脸。 “当然。”大卫·韦林说,“我们走吧。” 戴安娜迅速地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一起走进了花园。萨拉说:“德斯蒙德,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出去走走?房子里很闷。” “谁还想散步呢?”德斯蒙德说,“我去把我的车开出来,我们一起去斑点野猪酒吧喝杯酒吧。” 萨拉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去莱德伯里市场的白色公鹿那儿吧,那里更有趣一些。” 虽然她绝对不会说出来,但萨拉本能地对和德斯蒙德一起去本地的酒吧感到反感。她总觉得,这不是金斯莱西的传统。金斯莱西的女性从来不会经常光顾斑点野猪酒吧。她隐约觉得,去那里的话,老莱西上校和他的妻子会失望的。有什么不可以呢?德斯蒙德·李·沃特利会这么说。有那么一个瞬间,萨拉愤怒地觉得他应该知道为什么!除非必要,没有人会让像祖父和亲爱的老艾玛这样的老人家感到不安。他们真的对她非常好,即使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她想在切尔西过她现在过的日子,也接受了这一切,让她拥有自己的生活。当然,这都因为有艾玛在,祖父本会无休无止地抱怨的。 萨拉对她祖父的态度没有什么幻想,德斯蒙德能被邀请来金斯莱西不是他的决定。这一切都是因为祖母艾玛,亲爱的艾玛,她一直那么好。 德斯蒙德去拿车的时候,萨拉再一次探头到客厅里。 “我们要去莱德伯里市场了。”她说,“我们想去那儿的白色公鹿喝一杯。” 她的声音中稍微有一丝挑衅的意味,不过莱西太太似乎并没有在意。 “好的,亲爱的。”她说,“我相信这是个好主意。我真高兴看见大卫和戴安娜一起去散步了。我是灵机一动想到邀请戴安娜来的。她才二十二岁,还这么年轻就被留下来,成了寡妇。我真希望她能很快再婚。” 萨拉警惕地看着她:“艾玛,你在计划着什么?” “我有我自己的小计划。”莱西太太愉快地说,“我觉得她很合适大卫。当然,亲爱的萨拉,我知道他疯狂地爱着你,但你对他没有兴趣,我也意识到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但我不想让他继续这么不开心下去,我觉得戴安娜真的适合他。” “艾玛,你成天想着做媒。”萨拉说。 “我知道。”莱西太太说,“上了年纪的女人都是如此。我想戴安娜对他很有兴趣,你不认为他们很合适吗?” “我不觉得。”萨拉说,“我认为戴安娜太——好吧,太过紧张和严肃了。我觉得大卫和她结婚会觉得很无聊的。” “好吧,我们到时候看看吧。”莱西太太说,“反正你不想要他,对吧,亲爱的?” “是的,我不想。”萨拉迅速地回答,然后突兀地问了一句,“你是真的喜欢德斯蒙德的吧,艾玛?” “我相信他是个好人。”莱西太太说。 “爷爷不喜欢他。”萨拉说。 “你该不会指望他喜欢你的小伙子吧?”莱西太太笃定地说,“但我敢说,当他习惯了现状之后会转变想法的。亲爱的,你不能逼他。老人家改变想法是很慢的,何况你的爷爷还很顽固。” “我不在乎爷爷想什么或者说什么。”萨拉说,“我想嫁给德斯蒙德时就会嫁给他。”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但是,试着在这件事情上现实点。你爷爷可能会制造很多麻烦,你知道的。你也还没到结婚的年龄。再过一年,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了。我相信贺拉斯在那之前会回心转意的。” “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对吧,奶奶?”萨拉说,然后搂住祖母,给了她一个深情的吻。 “我希望你快乐。”莱西太太说,“啊,你的年轻人把车取来了。你知道,我喜欢现在这些年轻人穿的紧身裤,看起来很利落——只是也使得外八字腿特别明显。” 是的,萨拉想着,德斯蒙德是有点外八字,她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去吧,亲爱的,玩得开心。”莱西太太说。 莱西太太看着萨拉走到车边,然后想起了她的外国客人。她一路走到书房看了看,赫尔克里·波洛正在小憩。她笑了笑,穿过大堂走到厨房,跟罗斯太太商议晚饭去了。 “快点儿,美女。”德斯蒙德说,“你的家人不会是接受不了你去酒吧吧?这里真是太落后于时代了。” “他们才没有那么大惊小怪。”萨拉坐进车里,高声说道。 “那个外国佬为什么在这儿?他是个侦探,对吧?这里有什么好侦查的?” “哦,他不是出于工作原因来这里的。”萨拉说,“埃德温娜·莫克姆,我的外婆让我们邀请他的。我想他已经退休很久了。” “听上去像匹已经快不行的老马。”德斯蒙德说。 “我相信,他是想见识一下传统的英国圣诞节。”萨拉含糊地说。 德斯蒙德轻蔑地大笑起来。“那些东西都是垃圾。”他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能受得了。” 萨拉的红发在身后飘动,她抬起了好斗的下巴。 “我很享受!”她挑衅地说。 “宝贝,这是不可能的。让我们明天就了结这里的事情,一起去斯卡布罗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吧。” “我不可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 “这样会伤害他们的感情。” “哦,胡说八道!你一向不喜欢这些幼稚矫情的废话。” “好吧,可能不是真的这样,但——”萨拉打住了。她羞愧地意识到她本来是很期待庆祝圣诞节的。她从心里享受着圣诞节所有的一切,却羞于向德斯蒙德承认。这不是因为享受圣诞和家庭生活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她有那么一刻打心底里希望德斯蒙德不会在圣诞期间来金斯莱西。事实上她几乎希望德斯蒙德永远不要来,在伦敦见他比在家里见他有趣多了。 就在这个时候,布里奇特和男孩子们正从湖边走回来,热烈地讨论着关于滑冰的问题。小颗的雪粒不断地飘落,只要你抬头看看天空,就不难预测不久后将有一场大雪。 “今晚会下一整晚雪。”科林说,“我跟你们打赌,到了圣诞节当天早上,会有几米厚的积雪。” 这样的预言让人神往。 “我们来堆雪人吧。”迈克说。 “天哪。”科林说,“自从——嗯,自从大概四岁之后,我就没堆过雪人了。” “我觉得堆雪人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布里奇特说,“我的意思是,你得知道怎么堆。” “我们可以堆一个波洛。”科林说,“给它安一个大胡子。梳妆盒里面就有一个。” “我真想不明白,波洛怎么可能是一个侦探呢。”迈克想了想说,“我无法想象他要怎样易容。” “我懂你的意思。”布里奇特说,“我也很难想象他拿着个显微镜到处跑,寻找线索或者测量足迹的样子。” “我有个想法。”科林说,“让我们为他演场戏吧!” “一场戏?你是什么意思?”布里奇特问。 “嗯,为他安排一场谋杀。” “这是个好主意。”布里奇特说,“你是指雪中的尸体,这类的东西吧?” “是的。这会让他觉得宾至如归,对吧!” 布里奇特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玩得太过分了。” “如果下雪的话,”科林说,“我们就有一个完美的舞台了。一具尸体和脚印——我们必须认真地计划一下,偷一把外公的匕首,再搞些血。” 他们停下了脚步,无视越下越大的雪,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旧教室里面有颜料盒,我们可以调一些血。我想应该是玫红色的。” “我觉得玫红色有点太粉了,”布里奇特说,“应该更棕一点。” “谁来演尸体?”迈克问。 “我来。”布里奇特立刻答道。 “听着,”科林说,“这主意是我想到的。” “不不不,”布里奇特说,“必须是我,必须是一具女尸,这样才刺激。美丽的少女毫无生气地躺在皑皑白雪中。” “美丽的少女!呵呵。”迈克嘲讽道。 “我还是黑发。”布里奇特说。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在雪中看起来效果会非常好。我应该穿上我红色的睡衣。” “如果你穿着红色的睡衣,就看不出血迹了。”迈克的想法很现实。 “但它在雪中会被反衬得特别显眼。”布里奇特说,“我的睡衣有白色镶边,血可以滴在那上面。这样简直太棒了!你们觉得他会被骗到吗?” “如果我们做得足够好的话,他会的。”迈克说,“我们要让雪上只有你的脚印,还有另外一行脚印走到尸体边上再离开。当然,必须是男性的。他不会想破坏现场的,所以无法发觉你没有真的死。你们认为——”迈克停了一下,有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如当头一棒击中了他。其他人都看着他,他又开口道:“你们认为他会因此生气吗?” “哦,我认为不会。”布里奇特语调轻松而乐观地说,“我相信他会理解我们只是想让他开心。类似于圣诞礼物。”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在圣诞节这么做。”科林思考了一下说,“我不认为外公会很喜欢这个想法。” “那就节礼日 吧。”布里奇特说。 “节礼日感觉就对了。”迈克说。 “这样我们也有更多的时间。”布里奇特接着说,“毕竟有很多东西需要安排。让我们去看看有什么道具。” 他们匆忙地走回别墅。 3 这是个忙碌的夜晚。屋子里摆着大量的冬青和槲寄生,餐厅的尽头立着一株圣诞树。大家都在忙,有的在装饰圣诞树,有的在画像后面插冬青,有的在大堂里合适的位置挂槲寄生。 “我都不知道还有人做这么古老的事情。”德斯蒙德冷笑着跟萨拉低语道。 “我们每年都这么做。”萨拉驳斥。 “真是个好理由!” “哦,别这么烦人了德斯蒙德,我觉得挺好玩的。” “萨拉亲爱的,你不是这么想的吧!” “好吧,可能不是,但——从某种角度说,我是觉得挺有趣的。” “谁准备穿过大雪去参加午夜弥撒?”莱西太太在十一点四十分时发问。 “我不去。”德斯蒙德说,“走吧,萨拉。” 他拽着萨拉的胳膊把她拉到书房,走到唱片盒边。 “亲爱的,事情总要有个限度吧。”德斯蒙德说,“午夜弥撒!” “是啊。”萨拉说,“是的。” 剩下的大部分人穿上衣服有说有笑地出去了。两个男孩、布里奇特、大卫和戴安娜都顶着大雪,朝着约十分钟步行距离的教堂出发了。 “午夜弥撒!”莱西上校哼哼道,“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参加过午夜弥撒。弥撒,真是的!那是天主教的玩意儿!哦,对不起,波洛先生。” 波洛摇了摇手。“没关系的,不用在意我。” “要我说,对任何人而言,晨祷就已经足够了。”上校说,“得体的周日晨聚,‘倾听传令天使的歌唱’,以及其他美好的传统圣诞赞美诗,然后回家吃圣诞大餐。这才是正道,艾玛你说对吗?” “是的,亲爱的,”莱西太太说,“我们是这么做的。但是年轻人们喜欢午夜的布道。他们自己想去,这是件好事,真的。” “萨拉和那家伙就不想去。” “哦亲爱的,我想你错了。”莱西太太说,“要知道,萨拉是想去的,但她不想说出来。” “你说她为什么要在乎那个家伙的意见?” “她还非常年轻。”莱西太太沉稳地说,“波洛先生,您要去休息了吗?晚安,祝您睡个安稳觉。” “夫人您呢?还不去休息吗?” “暂时还不行。”莱西太太说,“您看,我还要去把长筒袜都装满。我知道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但他们还是喜爱他们的长筒袜。确实有人笑话它们!愚蠢的小玩意儿,但能带来很多欢乐。” “您真是非常努力地让家人过个愉快的圣诞。”波洛说,“我向您致敬。” 他温文尔雅地抬起太太的手,吻了一下手背。 “呵,”莱西上校在波洛走后咕哝了一声,“浮夸的家伙。不过他很欣赏你。” 莱西太太笑着看着他。“你发现了吗贺拉斯,我正站在槲寄生 下面。”她正经得像一个十九岁少女。 赫尔克里·波洛走进了他的卧室,一间宽敞且暖气良好的房间。当他向宽大的四柱床走去时,注意到枕头上放着一封信。他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看到上面全是大写字母,笔迹歪歪扭扭,写着: 不要吃圣诞布丁。来自一个希望您一切安好的人。 赫尔克里·波洛盯着信,抬了抬眉毛。 “真是神秘。”他自言自语道,“而且完全出乎意料。” 4 圣诞大餐在下午两点开始,是个货真价实的宴席。粗重的木头在宽大的壁炉里噼里啪啦愉快地燃烧着,一桌人七嘴八舌,说话声不绝于耳。牡蛎汤喝完了,两只巨型火鸡被端上来,旋即又只剩下骨架被撤了下去。重要时刻来临了,圣诞布丁被郑重地端上了桌。年高八旬的老佩维里尔坚持用他颤抖的手亲自端着圣诞布丁。莱西太太坐在那儿,双手合十,显得十分紧张。她很肯定,总有一年圣诞节,佩维里尔会摔倒然后死去。在让他摔死还是让他失望之间,莱西太太暂时还是选择了前者。气派的圣诞布丁摆在一只银盘上,足球大的布丁上插着的冬青枝,如一面胜利的旗帜,周围的蓝红色火焰炫目地跳跃着,大家不由得“哇”地欢呼了起来。 莱西太太做了一件事,她说服佩维里尔将布丁放在她面前,而不是由他端着在餐桌上传一轮。这样,她可以帮忙切分给大家。布丁终于安全地放到了莱西太太面前,她松了口气。很快,被火焰舔舐的布丁被分到碟子里递到众人的手中。 “许个愿吧,波洛先生。”布里奇特喊道,“在火还没有熄灭前许愿。快,亲爱的外公外婆,快。” 莱西太太靠在椅背上,满意地舒了口气。圣诞布丁的安排非常成功。每个人面前的布丁上都有火焰仍在燃烧。餐桌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认真地许愿。 没有人注意到波洛脸上好奇的表情。他正在研究他盘子中的那块布丁。“不要吃圣诞布丁”,这个不祥的警告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分到的那份布丁和其他人的不可能有什么区别!他叹了口气,承认自己受到了挫败——赫尔克里·波洛从来不乐意承认自己的挫败。他拿起了刀叉。 “波洛先生,您要点黄油甜酱 吗?” 波洛心怀感谢,拿了点黄油甜酱。 “艾玛,你又偷了我最好的白兰地?”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上校半开玩笑地问道。莱西太太对他眨了眨眼。 “亲爱的,罗斯太太坚持要用最好的白兰地。”她说,“她说这是最关键的。” “好吧、好吧。”莱西上校说,“圣诞节一年才一次,而罗斯太太是个伟大的女人。一个好女人,同时是个好厨师。” “能做出如此出色的圣诞布丁,她一定很了不起,嗯。”科林赞赏地又吃了一口。 温柔地,近乎小心翼翼地,赫尔克里·波洛挖了一块他的布丁。他吃了一大口,真是太好吃了!于是他又吃了一口。盘子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微弱的声响,他用叉子探试了一下。坐在他左边的布里奇特来帮他。 “你的布丁里有东西,波洛先生。”她说,“会是什么呢?” 波洛在一堆葡萄干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银色物体。 “哦,”布里奇特说,“是单身汉纽扣!波洛先生吃到单身汉纽扣了!” 赫尔克里·波洛将小小的银纽扣放到盘子边的洗手杯中,将上面黏着的布丁碎屑洗干净。 “真好看。”他看着纽扣说。 “这意味着你将成为一名单身汉,波洛先生。”科林帮忙解释道。 “我猜也是如此。”波洛故作认真地说,“我已经单身非常长时间了,现在看上去也不太像会有改变。” “哦,不要这么说。”迈克说,“我那天在报纸上看到有人九十五岁娶了个二十二岁的女孩。” “谢谢你的鼓励。”赫尔克里·波洛说。 莱西上校突然喊了起来,他的脸涨成了紫色,手抠着自己的嘴巴。 “该死的,艾米琳。”他大叫道,“你为什么让厨师在布丁里放玻璃?” “玻璃!”莱西太太也震惊地叫了起来。 莱西上校把异物从口中取了出来。“可能会断颗牙,”他嘟囔道,“或者吞了这该死的东西之后得阑尾炎。” 他把玻璃片丢到了洗手杯中洗了一下,拿了起来。 “我的天哪。”他又惊呼了一声,“这是胸针上的那种红色石头。”他把它高高地举了起来。 “你确定?” 波洛的手非常灵巧地穿过邻座们,拿过莱西上校手中的东西,认真地检查了一下。正如那位老爷所说,这是一块硕大的红色石头,泛着红宝石的光泽,转动时表面闪着微光。桌上的某人猛地把椅子拉开,之后又推了回去。 “啧啧。要是它是真的,得有多诡异啊。”迈克说。 “也许它是真的。”布里奇特充满希望地说。 “哦,别傻了,布里奇特。这种大小的红宝石一颗得值好多好多钱呢。对吧,波洛先生?” “是的。”波洛说。 “可是我不明白,”莱西太太说,“它是怎么混进布丁里的?” “唔,”科林试图开口说话,结果被他刚刚咽下去的一大口食物给干扰了一下,“我吃到了猪肉,这不公平。” 布里奇特立刻唱了起来。“科林吃到了猪肉,科林吃到了猪肉,科林是一只贪婪暴食的猪!” “我吃到了戒指。”戴安娜尖声说道。 “恭喜你,戴安娜。你将会是我们中第一个结婚的。” “我吃到了顶针。”布里奇特哀叹了一声。 “布里奇特将会变成老处女。”两个男孩唱了起来,“耶,布里奇特将会变成老处女。” “谁吃到了钱?”大卫问道,“罗斯太太告诉我,这个布丁里有一枚真正的金的十先令。” “我想,我是那个幸运儿。”德斯蒙德·李·沃特利说。 莱西上校左右两边的人听到了,嘟囔道:“是的,你是。” “我也吃到了一枚戒指,”大卫说,他看着戴安娜,“真巧,不是吗?” 笑声在继续,没有人注意到波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其他的事情,之后一不小心,将红色的石头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肉馅饼和圣诞甜点在布丁之后上桌了。老人们在庆祝圣诞树点灯的下午茶时间开始之前先去午休了。赫尔克里·波洛却没有去休息,他走进了宽敞老派的厨房。 “我能否来恭喜一下刚刚做出一桌无比美味的大餐的厨师?”他环视四周,笑着问道。 罗斯太太愣了一下,接着以一种庄重的态度向他问候。她是位魁梧的女性,如同舞台上的女爵一样长得高贵而体面。两位略微驼背的灰发妇女在后面的碗碟洗涤室里清洗餐具,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在洗涤室和厨房间穿梭。不过她们显然都只是随从,罗斯太太才是统治厨房的女王。 “很高兴您喜欢,先生。”她优雅地说。 “我太享受了!”赫尔克里·波洛大声说。他以一种异常夸张的外国人的姿态亲吻了罗斯太太的手,又向天花板抛了一个吻。“罗斯太太,您是一个天才!天才!我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美妙的食物。那牡蛎汤——”他发出了一个表示美味的吮吸声音,“还有火鸡中的填充料。火鸡中的栗子对我来说是一次独特的体验。” “您这么说真有趣,先生。”罗斯太太优雅地说,“填充馅料是个独特的配方。许多年前,一个跟我一起工作的澳大利亚厨师教我的。不过剩下的,”她补充道,“只是美味的普通英国料理而已。”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更美味的食物吗?”赫尔克里·波洛问道。 “先生,我真感谢您这么说。当然,作为一位外国来的绅士,可能您会更喜欢欧洲大陆的风味,但我不太会做欧洲的食物。” “罗斯太太,我确定您能做到任何事情!不过您一定知道,欧洲大陆的美食家是很欣赏英国料理的。当然,是好的英国料理,而不是那些二流酒店或者餐馆做的东西。我相信是在十八世纪初,有一支特殊的探险队来到伦敦,他们送回法国的报告里充满了对英国布丁的兴趣。‘我们法国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他们写道,‘仅是品尝品种繁多又无比美味的英国布丁这一项,就值得大家到访伦敦了。’而在一切布丁中,”波洛继续说着,准备为这一番颂扬之辞做个结尾,“第一名就是我们今天吃的圣诞布丁了。那是你自己做的吧,对吗?不是买回来的吧?” “是的,先生。是我根据用了好几年的独家配方亲手做的。我刚到这儿的时候,莱西太太说她会从伦敦的店里订购一个圣诞布丁,为我减少一些麻烦。但我说,太太,不能这样。感谢您为我着想,但是从店里买来的布丁没有一个比得上自己家里做的。不过我必须要告诉您,”罗斯太太如一位艺术家在谈论自己的作品,“这个布丁做的时间太迟了。一个好的圣诞布丁应该在几周前就做好,放在那儿,放得越久自然也就越好吃。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我们每周日都会去教会。当听到那周的短祷由‘主啊,我们恳求您让您的信徒振奋精神’ 开头时,就知道该开始做圣诞布丁了,这句祷告词是个信号。传统一直是这样的,我们在周日听到这句祷告词,那周我的母亲肯定就会开始制作圣诞布丁。今年我们本应该也这么做的,但事实上圣诞布丁是三天前才做的,在先生您到达的前一天。不过,我还是坚持了以前的传统,让家中的每一个人都到厨房来搅拌了一下布丁,并且许了个愿。先生,这是一个古老的习俗,我总是坚持这么做。” “真是有趣。”赫尔克里·波洛说,“真是太有趣了。所以,每个人都到厨房来了吗?” “是的,先生。年轻的小绅士们,布里奇特小姐,以及伦敦来的那位住在这里的先生和他的妹妹,大卫先生和戴安娜小姐——我应该称呼她为米德尔顿太太——他们都来搅拌过圣诞布丁。” “你做了几个布丁?就这一个吗?” “不,先生,我做了四个。两个大的两个小的。另一个大布丁我计划在新年那天拿出来,而小的是给上校和太太的,没有那么多客人的时候他们可以吃。” “我明白了。”波洛说。 “事实上,”罗斯太太说,“你们今天吃的是个错的布丁。” “错的布丁?”波洛皱起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先生。我们有一个大的圣诞模具,瓷质的,顶端有冬青和槲寄生的图案,总是用来煮圣诞布丁。但一件不幸的意外发生了,今天早上,安妮把它从食品库的架子上拿下来的时候滑了一跤,模具碎了。我自然不能把那个圣诞布丁端上桌了,里面可能有瓷器的碎片,对吧,先生?因此,我们用了新年的那个圣诞布丁。它是放在普通的碗里煮出来的,是个漂亮的圆形,但没有圣诞模具做得那么有装饰性。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上哪儿去再买一个模具了。现在都不卖这种尺寸的东西了,所有烹饪用品都很小,你甚至无法买到一个能放八到十个鸡蛋和培根的早餐碟。哎,现在真的跟过去不一样了。” “确实是不同了。”波洛说,“但今天并非如此,这里的圣诞节还和过去一模一样,不是吗?” 罗斯太太叹了口气说:“我很高兴您这么说,先生。不过,当然,我没有像过去那样的助手了,根本没有有能力的助手。现在的小女孩……”她把音量降低了一些,“她们心是好的,也很乐意帮忙,但没有受过训练。先生,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是的,时代不同了。”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有时也觉得这很让人遗憾。” “这栋别墅对于女主人和上校来说太大了。太太她是明白的。只在其中的一个小角落活动,和整个房子都有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要说的话,这栋别墅只有在全家人都来过圣诞的时候才能重新焕发生机。” “我想,这是李·沃特利先生和他妹妹第一次到访?” “是的,先生。”罗斯太太的口吻显得有所保留,“他是一位对人很好的绅士。不过,该怎么说,在我们看来,作为萨拉小姐的朋友就有些奇怪了。但是他们伦敦人的想法跟我们不一样。我很遗憾他的妹妹身体如此不适。她才动过手术,刚来的第一天看起来还好,但在搅拌了布丁之后她就又不舒服了。从那之后她一直躺在床上,我想应该是因为她在手术后太快下床了。现在的医生们总是在你还站不稳的时候就赶你出院。真是搞不明白,我侄儿的妻子……”之后,罗斯太太颇有激情地讲述了一个关于她的亲戚在医院遭遇的冗长故事,并将冷酷无情的现状与曾经温情的医院作了对比。 波洛恰当地表达了对她所说遭遇的同情。“此外,”他说,“为了感谢您所做的精致而奢华的一餐,请您允许我表达一点点的谢意。”他递上了一张卷起的五镑纸币。 罗斯女士敷衍地说:“先生,您不需要这么做。” “我坚持,我坚持。” “好吧,您真是太好了。”罗斯太太收下了钱,以一种这是她应得的态度说道,“我也祝愿您圣诞快乐,新年昌隆。” 5 圣诞节以它应有的样子结束了。点亮的圣诞树,与茶一起端上的上好的圣诞蛋糕,众人赞赏,但都只是尝了一下。晚饭是冷餐。 波洛和房子的主人及太太都早早上床休息了。 “晚安,波洛先生。”莱西太太说,“我希望您喜欢在这里度过的时光。” “今天非常棒,太太,非常棒。” “您看上去在想什么事情。”莱西太太说。 “英国布丁,这是我在想的。” “您觉得它口味太重了?”莱西太太小心地问。 “不、不,我不是在说它的口味,我在考虑它的意义。” “当然,这是传统。”莱西太太说,“那么晚安了,波洛先生,可别做太多关于圣诞布丁和肉馅饼的梦了。” “当然。”波洛在脱衣时喃喃自语,“圣诞布丁是问题的关键。但有些东西我完全不明白。”他恼怒地摇了摇头,“好吧,再看看吧。” 做了一些睡前准备之后,波洛躺上了床,但并没有睡着。 大约在两个小时以后,他的耐心得到了回报。卧室的门被非常小心地推开了,他偷笑了一下。一切正如他想的那样。他的思绪飞回到德斯蒙德·李·沃特利礼貌地递给他一杯咖啡的时候,德斯蒙德转身时他将杯子放在了桌上。过了一会儿他装作再次拿起咖啡杯的样子,并且看到德斯蒙德满意地看着他喝完了那杯咖啡。当他想到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今晚睡得正香时,微笑爬上了波洛的嘴角。“那个讨人喜欢的大卫,”波洛对自己说,“他忧心忡忡的。好好睡一觉对他没有坏处。现在,让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吧。” 他安静地躺着,呼吸均匀,偶尔发出微弱的打鼾声。 有个人走到他的床边俯身看着他,然后满意地转身去了衣帽间。借助一只小手电筒,这位访客检查了整齐地摆放在梳妆台上的波洛的所有物,掏了掏钱包,轻轻地拉开梳妆台的抽屉,之后又检查了一遍波洛衣服的口袋。最终,这位访客极小心地走到床边,把他的手伸到了枕头下。抽回手之后,他在那儿站了一两分钟,似乎不太确定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他在房间里四处查看,开了开家具的门,到隔壁的浴室看了一眼。最后,他轻声地啧了一下,走出了房间。 “哈,”波洛小声嘟囔,“你失望了。当然、当然,非常失望。哼,居然认为赫尔克里·波洛会把东西藏在你能找到的地方!”然后他转了个身,安心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一阵轻而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波洛。 “是谁?进来、进来。” 门打开了。脸色通红、气喘吁吁的科林站在门口,迈克站在他的身后。 “波洛先生、波洛先生。” “怎么了?”波洛从床上坐了起来,“是早茶时间到了吗?看来不是。科林是你啊,发生了什么?” 科林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被什么强烈的情感控制着。实际上,是看到了赫尔克里·波洛戴着的睡帽让他瞬间说不出话来。很快,他控制住了自己,开口说道:“波洛先生,我想——您能帮助我们吗?这里发生了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布里奇特。她在雪地里躺着,不动也不说话。我想,哦天哪,您最好自己来看看。我真的很担心——她可能死了。” “什么?”波洛从被子里跳了起来,“布里奇特小姐死了?” “我认为——我认为有人杀害了她。那里有——有血迹,哦,您快来吧!” “当然、当然,我马上就来。” 波洛非常实用主义地套上了他出门穿的鞋子,在睡衣外披了一件有毛皮衬里的大衣。 “我这就来,”他说,“我马上来。你通知其他人了吗?” “不,除了您我还没有告诉其他人。我认为这样好一些。外公外婆还没有起床。有人在楼下摆早餐,但我还没跟佩维里尔说。布里奇特在房子的另一头,靠近露台和书房的窗户那边。” “我明白了。带路吧,我跟着你们。” 科林扭过头隐藏他的窃笑,带着波洛一路走下楼,从边门走了出去。太阳刚升上地平线,早晨的空气十分清新。雪已经停了,但昨晚那场大雪让一切都覆盖在白茫茫的雪下,像盖着厚厚的地毯。世界看上去纯洁、雪白而美好。 “在那里!”科林气喘吁吁地说,“在、在那儿!”他戏剧性地指向前方。 整个场景确实非常富有戏剧性。在几码之外,布里奇特躺在雪地上。她穿着猩红色的睡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上面沾着些深红色。她的脸转向一侧,藏在散开的黑发下。一只手压在身下,另一只伸出来握成拳头状。红色的污渍正中竖着库尔德弯刀的刀柄,莱西上校前一天晚上才向宾客们展示过这把刀。 “我的上帝!”波洛高声叫道,“看起来像舞台上的布景一样!” 迈克发出微弱的哽咽声,科林赶紧开了口。 “我知道,”他说,“这看起来不像真的,对吧。您看到那些脚印了吗,我想我们不应该破坏它们,对吧?” “啊,是的,脚印。是的,我们必须小心,不要破坏这些印迹。”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科林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让任何人靠近她,直接去找您过来。我想您知道应该怎么做。” “无论如何,”赫尔克里·波洛尖酸地说,“首先,我们必须确定她是不是还活着,不是吗?” “是的,当然。”迈克有些顾虑地说,“但您看,我们以为——我的意思是,我们不想——” “啊,你们很谨慎!你们看了侦探小说,知道最重要的是不要动现场的任何东西,将尸体保持原样。但我们还不确定它是不是尸体,不是吗?毕竟,虽然谨慎值得赞赏,人性还是第一位的。我们应该在想到警察之前先想到医生,不是吗?” “哦,是的。”科林说,语气有些惊讶。 “我们只是认为——我的意思是——我们只是觉得在找您来之前,我们不应该做任何事情。”迈克匆忙说。 “那么你们留在这里,”波洛说,“我从另一边走过去,这样就不会破坏这些足迹了。这脚印太完美了,你们不觉得吗?如此清晰。一名男性与一个女孩一起走到了她现在躺着的地方,然后男性的足迹走了回来,女孩却没有。” “这一定是凶手的脚印。”科林屏气说道。 “完全正确。”波洛说,“这是凶手的脚印。一双又长又瘦的脚,穿着造型特别的鞋子。很有趣。我想这很容易辨识。是的,这些脚印很重要。” 这时,德斯蒙德·李·沃特利和萨拉一起从屋里走了出来,加入他们。 “你们究竟在这儿做什么?”德斯蒙德以一种夸张的口吻询问道,“我从我卧室的窗户看到了你们。发生了什么?天哪,那是什么?那看起来像是——” “正是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说,“看起来像是谋杀,不是吗?” 萨拉倒吸了一口气,然后怀疑地看了两个男孩一眼。 “你是说有人杀了那个女孩——她叫什么来着——布里奇特?”德斯蒙德问,“谁会想要杀她呢?难以置信!” “有很多事情难以置信,”波洛说,“尤其是在早餐之前,不是吗?你们的俗语,早餐前的六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补充道,“请你们全部在这里等着。” 他小心地绕到另一边,靠近布里奇特,弯下身去。科林和迈克都极力憋住笑,身体抖了起来。萨拉走到他们身边,低声道:“你们两个想干什么?” “好样的,布里奇特。”科林耳语道,“不觉得她很棒吗?甚至没有抽动一下!”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什么东西像布里奇特这么像死人。”迈克低声说。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来。 “这是个可怕的事件。”他说,声音中带有之前所没有的情绪。 就快憋不住的迈克和科林同时转过身去。迈克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我们应该做什么?” “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波洛说,“我们必须报警。有人愿意去打个电话吗,或者你们希望我去?” “我想,”科林说,“我想——迈克,怎么办?” 迈克说:“我想玩笑应该结束了。”他往前走了一步,第一次显得有些不太自信。“我真的很抱歉,”他说,“我希望您不要太介意。这是一个圣诞玩笑,仅此而已。我们想为您创造一场谋杀。” “你们想为我创造一场谋杀?可是这个——这个——” “这只是我们演的一场戏,”科林解释说,“为了让您感觉宾至如归。” “啊,”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懂了。你们跟我开了个愚人节的玩笑是吧?但今天不是四月一日,是十二月二十六日。” “我们确实不该这么做。”科林说,“可是——可是——您不会很介意吧,波洛先生?布里奇特,够了,”他喊道,“起来吧。你应该已经冻得半死了。” 然而,雪中的女孩一动不动。 “这真是奇怪。”赫尔克里·波洛说,“她看上去听不到你们的声音。”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你说这是个玩笑。你确定这是个玩笑?” “为什么这么问?当然是的,”科林有些不舒服起来,“我们……我们没想做什么坏事。” “那为什么布里奇特小姐还没有起来呢?” “我也不知道。”科林说。 “够了吧,布里奇特,”萨拉不耐烦地说,“不要继续躺在那儿当傻瓜了。” “我们真的很抱歉,波洛先生。”科林担心地说,“我们诚心地道歉。” “你们不用道歉。”波洛用一种奇特的语调说道。 “您是什么意思?”科林盯着他,然后再次转向布里奇特,“布里奇特!布里奇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不起来?为什么她还躺在那儿?” 波洛向德斯蒙德招了招手,道:“李·沃特利先生,请过来一下。”德斯蒙德依言过去了。 “探一下她的脉搏。”波洛说。 德斯蒙德·李·沃特利弯下身,摸了摸布里奇特的手臂和手腕。 “没有脉搏……”他看着波洛,“她的手臂已经僵硬了。天哪,她真的死了!” 波洛点了点头。“是的,她死了。”他说,“有人把一场闹剧变成了悲剧。” “有人——谁?” “雪地上有一串来回的脚印,这串脚印和您刚刚从那边走到这里留下的脚印很相似,李·沃特利先生。” 德斯蒙德·李·沃特利转过身去。 “什么意思——你在指控我?我?你疯了!我究竟为什么要杀这个女孩?” “啊,为什么?我也想知道……让我们看看……” 波洛弯下身去,小心地掰开了女孩紧握着的僵硬的手指。 德斯蒙德倒抽了一口冷气。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盯着死去的女孩,她手里攥着的似乎是一块硕大的红宝石。 “这是布丁里的那个该死的东西!”他叫道。 “是吗?”波洛说,“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 德斯蒙德迅速弯下腰,从布里奇特的手中拿走了红色的石头。 “你不应该这么做,”波洛责备道,“不应该破坏现场。” “我又没有移动尸体不是吗?但这个东西可能——可能会不见,它是证据。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把警察叫来。我现在就去打电话。” 他回身飞快地跑回屋子。萨拉迅速地走到波洛的身边。 “我不明白,”她脸色惨白地低语道,“我不明白。”她抓着波洛的胳膊,“您说脚印……是什么意思?” “您自己看看吧,女士。” 走到女孩身边又走回去的脚印跟刚刚走到波洛这边看女孩尸体又回去的脚印一模一样。 “您的意思是——那是德斯蒙德的脚印?胡说!” 突然,汽车的噪声打破了清新的空气。众人转身,清楚地看到一辆车以疯狂的速度沿着车道开了出来。萨拉认出了那是谁的车。 “是德斯蒙德,”她说,“那是德斯蒙德的车。他——他一定是没有打电话而是选择直接去找警察来了。” 戴安娜·米德尔顿从房子里跑出来加入了他们。 “发生了什么?”她气喘吁吁地问,“德斯蒙德刚刚跑进屋子里,说什么布里奇特被杀了,他慌乱地拿起电话但没有声音,他说一定是有人把电话线给切断了。他说现在只能开车去叫警察了。为什么要叫警察……” 波洛做了一个手势。 “布里奇特?”戴安娜盯着他,“但是,这肯定是一个玩笑之类的吧?我昨晚听到了一些声音。我以为他们要跟您开一个玩笑。” “是的。”波洛说,“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跟我开一个玩笑。现在,我们先回到屋子里去吧,所有人。大家会在这儿冻死的。我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李·沃特利先生从警察局回来。” “但看看这里,”科林说,“我们不能——我们不能就这么把布里奇特一个人留在这儿。” “你待在这里也不能为她做什么了。”波洛温柔地说,“来吧,这是一个很令人伤心的悲剧,但我们无法再为布里奇特小姐做什么了。都到屋子里去暖和一下,喝点茶或者咖啡。” 他们顺从地跟着他回到了屋子里。佩维里尔正准备鸣钟。即便他觉得家里的大部分人都在屋外,而且波洛穿着睡衣披着大衣的样子非常奇怪,也没有流露出半分。年老的佩维里尔依旧是个完美的管家,没有被吩咐去关注的事情他一概当作没看见。众人走进餐厅坐下,当每人面前都摆着一杯咖啡开始啜饮时,波洛开口了。 他说:“我必须告诉你们一些此事的背景。我不能透露所有的细节,但可以说一个大概。这件事关乎一位年轻的国王,他来到这个国家,带着一件著名的珠宝,打算为即将迎娶的女士重新打造这件珠宝。但不幸的是,在这之前,他和一位非常美貌的年轻女子相识了。这位年轻的女士并不是很在意这个年轻人,但她非常在意他的珠宝,终于有一天,她带着这件在他家族流传了几代的传家之宝消失了。可怜的年轻人进退两难,他绝对不能有丑闻,因此他不能去找警察,于是他找到了我,赫尔克里·波洛。‘帮我找回传家的红宝石吧。’他说。这位年轻女士,她有一位朋友,这个朋友参与了一些非常可疑的活动,比如敲诈和在海外倒卖珠宝的买卖。他一直很聪明,虽被怀疑,但从来没有被抓到。有人告诉我,这位非常聪明的先生即将在这里度过圣诞节。问题是那位女士,得到珠宝之后她就需要消失一段时间,这样大家就无法向她施压,询问珠宝的下落了。因此,她被安排到金斯莱西来,表面上装作是那位聪明先生的妹妹——” 萨拉惊呼了一声。 “哦不,哦不,不是这里!不要跟我说是在这里!” “但事实正是如此。”波洛说,“我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让自己也成了圣诞节这里的客人。大家以为这位年轻的女士刚刚出院,在这里待了几天后她感觉好多了。但之后一位新客人也来到了这里,一个侦探——一个知名的侦探。于是,如你们所说,她又紧张兮兮的。她把红宝石藏在了能想到的第一个地方,接着假装病情发作,躺回床上去了。她不希望我见到她,因为毋庸置疑,我有她的照片,会认出她来。是的,她必须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由她的哥哥给她送食物,虽然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一定很无聊。” “那么红宝石呢?”迈克问。 “我想,”波洛说,“在听说我到达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女士正在厨房里跟你们说笑,搅拌圣诞布丁。圣诞布丁被放进了模具里,而这位年轻的女士也把红宝石藏到了其中一个模具中。不是我们在圣诞节准备吃的那个布丁,当然不是,她知道那个布丁在特殊的模具里。她把红宝石放在了准备在新年吃的布丁里面。她准备在新年之前就离开,而当她离开时,圣诞布丁无疑将跟她一起消失。不过命运作弄了她。圣诞节的早上发生了一件意外,装在华丽的圣诞模具里的布丁掉到了石板地上,模具摔碎了。那么怎么办呢?好心的罗斯太太把另一个布丁拿了出来,送上了餐桌。” “天哪,”科林说,“你是说圣诞节那天外公吃布丁时吃到的那个,是真的红宝石?” “正是如此。”波洛说,“你们可以想象德斯蒙德·李·沃特利先生看到那颗红宝石时的心情。好了,之后发生了什么呢?红宝石被四处传看,我检查了一下它,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它收到了我的口袋里。不过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做了什么。当我躺在床上睡觉时,他到我的房间搜了一遍,甚至搜查了我。但他没有发现红宝石,为什么呢?” “因为,”迈克喘着粗气说,“你把宝石给了布里奇特,你是这个意思吧。所以就是为什么——但我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是——到底发生了什么?” 波洛对他微笑了一下。 “现在到书房来吧。”他说,“看看窗外,我将向你们展示一些东西,或许可以解开疑惑。” 波洛带路,大家跟着他来到了书房。 “再认真看一次犯罪现场。”波洛说。 他指向窗外,所有人同时吸了一口气。没有尸体躺在雪中,除了被踩乱的雪,没有任何发生过悲剧的痕迹。 “这一切不是做梦吧。”科林软弱无力地说,“我是说——有人把尸体搬走了?” “哈,”波洛说,“你明白了吗?消失的尸体之谜。”他点着头,温柔地眨了眨眼。 “天哪,”迈克说,“波洛先生,你——你不会——哦,快看那儿!他从头到尾都骗倒了我们。” 波洛的眼睛闪着光。 “是的,我的孩子们,我也开了一个小玩笑。我事先就知道你们的小骗局了,所以在你们的骗局中又策划了一个骗局。哦,布里奇特小姐,我希望除了让您躺在雪中之外,没有发生更糟糕的事情吧?如果您得了肺炎,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布里奇特此刻走进了房间。她穿着一条厚裙子和一件羊毛套头衫。她大笑着。 “我送了一些花草茶到你的房间,”波洛严厉地说,“你喝了吗?” “哦,喝一点就够了!”布里奇特说,“我没事的。我完成得怎么样,波洛先生?天哪,您让我戴的那个压脉器弄得我的胳膊到现在还在疼。” “你实在太棒了,我的孩子。”波洛说,“太棒了。不过你看,其他人都还很困惑。是这样的,我昨晚找了布里奇特小姐,告诉她我知道你们的小阴谋了,问她是否能为我也表演一部分。她做得很聪明,用李·沃特利先生的鞋子伪造了脚印。” 萨拉尖声说道:“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波洛先生?把德斯蒙德派去找警察又是为了什么?警察发现自己被愚弄了会很生气的。” 波洛温和地摇了摇头。 “我可不认为李·沃特利先生会去找警察,小姐。”他说,“他不想掺和到谋杀里来,他被吓坏了。他所看到只是拿到红宝石的机会。他抢了宝石,假装电话坏了,冲出去要去找警察,其实开着车跑了。我想短时间内你不会再见到他了。据我所知,他有离开英国的方法。他有自己的飞机,不是吗,小姐?” 萨拉点了点头。“是的。”她说,“我们本来计划着——”她打住了。 “他计划让你跟他用这种方式私奔,对吗?确实,这是一种很好的走私珠宝的方法。当你跟一个女孩私奔,而这事众所周知时,你就不会同时被怀疑将传家珠宝走私出境了。是的,私奔是个很好的幌子。” “我不相信这一切。”萨拉说,“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那么,问问他的妹妹吧。”波洛说,用下巴示意站在后面的一个人。萨拉猛地转过了头。 一位淡金发女子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毛皮大衣,绷着脸,显然正在发火。 “妹妹个鬼!”她说,令人不悦地冷笑了一声,“那个下流的家伙根本不是我哥哥!他拿了好处,让我来担当罪名?整件事是他的主意!是他让我这么做的!他说这一切轻而易举,因为他们害怕有丑闻所以不会报警,我也完全可以说阿里是自己把传家之宝送给我的。本来我要和那个卑鄙的家伙在巴黎分赃的,结果他现在丢下我跑了!我真想杀了他!等我离开这儿——”她突然换了个话题,“有人能帮我叫辆出租车吗?” “有一辆车正在门口等着送您去车站呢,女士。”波洛说。 “你想好了所有的事情,是吧。” “绝大部分。”波洛得意地说。 但是,波洛并没有这么容易就逃脱。当他帮助假冒的李·沃特利小姐坐上等在门口的车子后回到餐厅时,发现科林正等着他。 他那张孩子气的脸上愁眉不展。 “但是波洛先生,红宝石呢?可别说你让他拿着红宝石跑了。” 波洛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捻了捻胡子,看上去有些不安。 “我会把它找回来的。”他不太有把握地说,“还是有其他的方法,我还是有可能——” “哦,我就知道!”迈克说,“那个卑鄙的混蛋拿着红宝石就这么跑了!” 布里奇特比较敏锐。 “他又一次骗了我们。”她高声道,“是吧,波洛先生?” “让我们进行最后一个魔术表演吧,小姐。摸摸我左边的口袋。” 布里奇特把手伸了进去。再把手抽出来时高举着一颗闪烁着深红色光芒的红宝石,她发出了胜利的尖叫。 “你看出来了,”波洛解释说,“之前我让你紧紧握住的那颗,是玻璃仿制品,是我从伦敦带来的,以防万一需要的时候用来调包的。你们明白吧?我们不希望出现任何丑闻。德斯蒙德先生会试图在巴黎或者比利时或者其他有联系人的地方处理那颗红宝石,到时他将会发现那块石头不是真的!还有什么结果比这更让人兴奋呢?所有事情都有个好结局。丑闻避免了,王储找回了他的红宝石,他清醒过来,回到自己的国家,我们祝福他拥有一个愉快的婚姻。所有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我。”萨拉喃喃道。 她的声音很小,除了波洛没有人听到。波洛温和地摇了摇头。 “你错了,萨拉小姐。您在这段经历中得到了经验,所有的经验都是宝贵的。我预言,一定有幸福在将来等着您。” “这不过是你说的。”萨拉说。 “但是,波洛先生,”科林皱着眉头道,“您怎么会知道那是我们跟您开的玩笑呢?” “我的工作就是要知道各种各样的事情。”波洛捻着他的小胡子说道。 “我懂。但我不明白的是,您是怎么做到的。是有人说漏嘴了吗?有人来找您,跟您说了我们的计划吗?” “不、不,不是那样的。” “那您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们!” 其他人纷纷应声道:“请告诉我们!” “不行。”波洛抗议道,“如果我告诉你们我是如何推理出来的,你们会觉得平淡无奇。这就像魔术师向别人泄露魔术的秘密一样。” “告诉我们吧,波洛先生!快,告诉我们吧!” “你们真的希望我解开这最后一个秘密?” “是的,请告诉我们吧。” “啊,我不认为应该这么做。你们会很失望的。” “别这样,波洛先生,告诉我们。您是如何知道的?” “好吧,是这样的。那天喝完下午茶,我坐在书房窗边的椅子上休息。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刚好听到你们站在窗外讨论你们的计划,当时最上面的那扇窗是开着的。” “就这样?”科林懊恼地叫了起来,“这么简单!” “看吧,”赫尔克里·波洛微笑着说,“你看,你们失望了。” “好吧,”迈克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知道所有的真相了。” “是吗?”赫尔克里·波洛自言自语道,“我还没有。而我的工作是要知道所有的事情。” 他走进门厅,微微摇了摇头,大概是第二十次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有些弄脏了的纸片。 “不要吃圣诞布丁。来自一个希望你一切安好的人。”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他这样一个能解释所有事情的人却无法解释这张纸条!这真是奇耻大辱。是谁写了这张纸条?为了什么?他不知道真相就不得安宁。突然,一声奇特的喘息让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目光锐利地看过去,看到一个浅黄色头发,穿着花罩衫,正拿着簸箕和扫帚忙碌的人,此人双眼圆睁,盯着波洛手上的纸片。 “哦,先生,”人影说,“哦先生,请不要责怪我,先生。” “请问你是谁,我的孩子?”波洛和蔼地问。 “安妮·贝茨,先生。请不要责怪我,先生。我是来帮罗斯太太的。我不是故意,先生,我不是故意多管闲事的。我是出于好心,先生。我的意思是,为了您好。” 波洛恍然大悟。他拿着那张肮脏的纸片。 “安妮,这是你写的?”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先生。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别人。” “你当然不想,安妮。”他对她笑着说,“但请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写这样一张纸条呢?” “是因为他们两个人,先生。李·沃特利先生和他的妹妹。我敢肯定她不是他的妹妹,我们没有人相信她是!而且她也没生病,我们都看得出来。我们认为——我们都认为——有什么可疑的事情正在发生。我可以直接告诉您,先生。我在她的梳洗室里更换浴巾时听到了房间里的他和她在谈话。我听到他们在发牢骚。‘那个侦探,’他说,‘那个要来这里的侦探波洛,我们得想办法解决掉他。我们必须要快,让他没法来妨碍我们。’然后他压低声音,用一种卑鄙阴险的口气说:‘你放在哪里了?’她说:‘在布丁里。’哦,先生,我的心跳停了一拍,我都以为它再也不跳了。我认为他们打算在圣诞布丁里下毒害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罗斯太太是不会相信我这类下人的话的。我想到可以提醒您。于是我写了这张纸条放在您的枕头上,这样您在上床睡觉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它了。”安妮屏住气,停止了讲述。 波洛认真地打量了她几分钟。 “我想安妮,你看了太多耸人听闻的电影了。”他终于开口了,“或者是电视节目?不过重要的是你很善良,而且机智。等我回到伦敦之后会送你一份礼物的。” “哦,谢谢您先生。太感谢了,先生。” “安妮,你想要什么礼物呢?” “任何我喜欢的东西都可以吗,先生?我可以要我喜欢的任何东西吗?” “只要是合理的要求。”赫尔克里·波洛慎重地说,“是的。” “哦,先生,我能要一个化妆包吗?像李·沃特利先生的妹妹的那个一样——哦,她不是他妹妹——真正时髦的新款包,可以吗?” “当然,”波洛说,“当然,我想我可以做到。” “真有趣。”他又沉思道,“之前在博物馆看到一些来自巴比伦或者其他那类地方出土的文物,那是几千年前的东西了,中间就有一些化妆盒。女人的内心几千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 “您在说什么,先生?”安妮问。 “没什么。”波洛说,“我在反思人性。你会得到你的化妆包的,孩子。” “哦,谢谢,先生。真是太感谢您了,先生。” 安妮狂喜地离开了。波洛看着她的身影,满意地点了点头。 “啊,”他自言自语道,“现在我可以走了。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了。” 一双手悄悄地从后面伸了过来,出人意料地抱住了波洛的肩膀。 “如果你能站在槲寄生下面的话——”布里奇特说。 6 赫尔克里·波洛惬意地享受着这一切。他对自己说,他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圣诞节。 第三章 西班牙箱子之谜 第三章 西班牙箱子之谜 1 赫尔克里·波洛和往常一样,准时走进了莱蒙小姐所在的小房间。莱蒙小姐是他精明能干的秘书,正等着波洛吩咐她今天的工作。 莱蒙小姐的脸乍看上去像是全部由棱角构成,这倒也满足了波洛对于对称的喜好。 不过,并不是说赫尔克里·波洛对精密几何图形的喜好延伸到了对女性的审美上。正好相反,他曾经是很传统的。他也有过欧洲大陆式的偏见,热爱曲线——或者可以说热爱充满肉欲的曲线。他曾经喜欢非常女性化的女性,奢靡、花哨而具有异域风情的那种。曾经有一位俄国伯爵夫人就是——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在他愚蠢的年轻时代。 不过他从来没有把莱蒙小姐当作女性来看待。她像是一部人类机器——一部精密的仪器,效率实在是太棒了。她四十八岁,非常幸运地完全不具备任何想象力。 “早上好,莱蒙小姐。” “早上好,波洛先生。” 波洛坐了下来,莱蒙小姐把早晨的邮件分好类、整齐地摆在他的面前,然后坐回自己的座位,拿着纸笔等待着。 不过今天早上与往常有些不同,波洛颇有兴趣地翻阅着他自己带来的晨报。报纸的粗体大标题写着: 西班牙箱子之谜。最新发展。 “我猜,你已经看了今天的晨报了,莱蒙小姐?” “是的,波洛先生。来自日内瓦的新闻并不怎么让人安心。” 波洛挥了挥手臂,将日内瓦的新闻扫开了。 “西班牙箱子,”他沉思着说,“莱蒙小姐,你能告诉我西班牙箱子到底是什么吗?” “波洛先生,我猜那是指来自西班牙的箱子。” “你这么猜想是完全合理的。除此之外,对于西班牙箱子,你不知道其他任何专业知识了?” “我相信它们一般是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作品。大,装饰了很多黄铜。如果保养打磨得当,会看起来非常不错。我姐姐在打折的时候买了一个,她把家里的亚麻制品都保存在里面,看起来很不错。” “我确定在你所有姐妹的家中,家具都被保养得很好。”波洛说着,优雅地鞠了一躬。 莱蒙小姐伤心地回答说,现在的仆人们似乎都不知道什么是苦干了。波洛看上去有点困惑,但他决定不进一步深究神秘的短语“苦干”的意思。 他再次看了看报纸,细细琢磨着上面的名字:里奇少校,克莱顿夫妇,麦克拉伦司令,斯彭斯夫妇。他所知的仅仅是名字,但这些名字包含了人性的所有,爱、恨与恐惧。这是一出与他赫尔克里·波洛毫无关系的剧目,但他想参与其中!六个人在房间里举办晚宴,墙边放着一个硕大的西班牙箱子。五个人在那儿交谈、吃自助餐、在留声机上放唱片、跳舞,而第六个人却死在了西班牙箱子里…… 波洛想,他的好朋友黑斯廷斯会多么享受这一切啊!他会迸发浪漫的奇思妙想,说出各种愚蠢的猜测!啊,亲爱的黑斯廷斯,今天,此刻,我是多么想念他,而不是—— 他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莱蒙小姐。莱蒙小姐已经掀开了打字机的防尘罩,准备开始一些书信的收尾工作。她此刻已经敏感地觉察到,波洛没有心情口述任何书信。然而她对装着尸体的不祥西班牙箱子毫无兴趣。 波洛又叹口气,低头看着报纸上的照片。新闻报纸的印刷质量一直不太好,这张照片毫无意外是模糊不清的,但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呀! 克莱顿太太,被谋杀的男士的妻子…… 激动之下,他把报纸塞给了莱蒙小姐。 “看看。”波洛坚持道,“看看这张脸。” 莱蒙小姐顺从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 “莱蒙小姐,你对她有什么想法?这是克莱顿太太。” 莱蒙小姐看着报纸,随意地扫了一眼照片,回答道:“她有点像我们还住在克罗顿希夫的时候,见过的银行经理的太太。” “有趣。”波洛说,“你是否能详细地跟我描述一下那位银行经理的妻子?” “波洛先生,那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故事。” “想来也是。请继续。” “当时有很多关于亚当斯太太和一个年轻艺术家的闲言碎语,然后亚当斯先生就开枪自杀了。但是亚当斯太太不肯和另外那位结婚,年轻艺术家试图服毒自杀,但被救了下来。最后亚当斯太太嫁给了一名年轻的律师。我相信在那之后还发生了更多的麻烦,不过因为我们那时搬离了克罗顿希夫,所以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波洛严肃地点了点头。 “她很漂亮吗?” “嗯,并不能说很漂亮,但她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正是如此。她们那种迷惑世人的魅力到底是什么!比如特洛伊的海伦 ,克利奥帕特拉女王 ……” 莱蒙小姐往她的打字机里使劲儿地塞了一张纸。 “波洛先生,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我认为这个问题很愚蠢。如果大家都能做好自己的工作而不去考虑这些事情就好了。” 抛弃了人性的软弱和感性的莱蒙小姐,手指悬空停在打字机的按键上,不耐烦地等待着允许她开始工作的指示。 “这是你的观点。”波洛说,“而此刻,你只想继续你的工作。但是莱蒙小姐,你的工作不仅仅是帮我收信、整理文件、接电话、打印书信——当然,这些事情你都做得非常好。但是我不仅要处理文件,还需要处理人。这方面,我也需要助理。” “当然,波洛先生。”莱蒙小姐耐着性子回答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很感兴趣这个案子。我希望你能研究一下今天早上的所有报纸上关于这个案件的报道,以及如果今天的晚报还有附加报道的话,也一起归纳进去,为我做一份详尽的事实摘要。” “好的,波洛先生。” 波洛无可奈何地笑着回到自己的起居室。 “真是讽刺,”他自言自语道,“在我亲爱的朋友黑斯廷斯之后是莱蒙小姐。这世界上还能有反差更大的两个人吗?亲爱的黑斯廷斯,他如果在这儿,会多么享受这一切。他会来回走动,谈论这个案件,给每个细节都安上最浪漫化的设想,如同相信真理般相信报纸上印的关于案件的每个字。而我可怜的莱蒙小姐,我叫她去做的事她完全不享受!” 莱蒙小姐拿着一张打印好的表格准时进来了。 “波洛先生,我收集了你所想要的信息。不过恐怕它们并不可靠,各家报纸的报道差异很大。我认为这里所列的事实可能还达不到百分之六十的准确性。” “这可能是个保守的估计。”波洛喃喃道,“莱蒙小姐,感谢你不辞辛劳做的整理。” 事件耸人听闻,不过很清晰。查尔斯·里奇少校,一位富裕的单身汉,在自己的住处为几位朋友举办了一个晚宴。这些朋友包括克莱顿夫妇、斯彭斯夫妇,以及约克·麦克拉伦司令。约克·麦克拉伦司令、里奇少校和克莱顿夫妇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斯彭斯夫妇是他们最近刚刚认识的一对年轻夫妻。阿诺德·克莱顿先生在财政部工作。杰里米·斯彭斯先生是一位资历尚浅的政府公务员。里奇少校四十八岁,阿诺德·克莱顿五十五岁,麦克拉伦司令四十六岁,杰里米·斯彭斯三十七岁。克莱顿太太据说“比丈夫年轻几岁”。晚宴开始前,克莱顿先生突然有急事要去苏格兰,无法出席,他要搭乘八点十五分从国王十字火车站出发的火车。 晚宴正常进行,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开心。这个晚宴不是那种所有人都喝得烂醉的狂野宴会,大约十一点四十五分就结束了,四位客人搭乘同一辆出租车一起离开。麦克拉伦司令在他的俱乐部门前第一个下了车,之后斯彭斯夫妇把玛格丽特·克莱顿夫人送到了斯隆街旁的卡迪根花园,再回到他们自己在切尔西的家。 尸体是第二天早晨被里奇少校的男仆威廉·伯吉斯发现的。他不住在少校家里,而是每天一早过来,在叫醒里奇少校起来喝早茶之前先清理好起居室。在清理房间的时候,伯吉斯吃惊地发现,浅色的地毯上有一大摊污渍,而地毯上就摆着那个西班牙箱子。污渍似乎是从箱子下面扩散出来的,男仆立刻打开箱子的盖子查看,他惊恐地发现了克莱顿先生脖子被刺穿的尸体。 伯吉斯遵从了自己的本能反应,冲出房子找来了附近的警察。 案情大致如此,另外还有一些细节。警察立刻通知了克莱顿太太,她“昏了过去”。她于前一晚六点多最后一次见到她的丈夫。他那天回到家时很烦躁,说要去苏格兰处理跟房产有关的急事,让他的妻子独自赴宴。之后,克莱顿先生去了他和麦克拉伦司令共同的俱乐部,跟司令喝了一杯,解释了一下情况。然后他看着表说,他该出发去里奇少校家解释一下情况,然后去国王十字火车站。他之前已经尝试着打电话给里奇少校,但似乎线路有些问题。 根据威廉·伯吉斯的回忆,克莱顿先生在七点五十五分到达,里奇少校不在家,不过随时都会回来。因此伯吉斯建议克莱顿先生进屋等一等。克莱顿说他时间不够了,解释说他要去国王十字火车站赶火车,不过想进屋留张字条。男仆将他带到起居室,然后回到厨房继续准备晚餐的吐司。他没有听到主人回家的声音,不过大概十分钟之后,里奇少校来厨房让他赶快出去买一些土耳其卷烟,这是斯彭斯太太最爱抽的烟。男仆照做了。他买好了烟之后把它拿到了起居室给他的主人,那时克莱顿先生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不过男仆自然地认为克莱顿先生是离开去赶火车了。 里奇少校的说法很简单。他回家的时候克莱顿先生不在房间里,他不知道克莱顿先生来过,也没有见到任何留给他的字条。他是在克莱顿太太和其他人到了之后,才第一次听说克莱顿先生去苏格兰了。 当晚的报纸上还有两条新消息。“吓昏过去”的克莱顿太太已经离开了卡迪根花园的房子,应该是去跟她的朋友一起住了。 第二条消息是印在突发消息的加印栏的。查尔斯·里奇少校已被逮捕,并以谋杀阿诺德·克莱顿的罪名被起诉。 “事情结束了。”波洛说着,抬头看莱蒙小姐,“里奇少校被逮捕是意料之中的。不过这真是个奇特的案件,非常奇特的案件!你不觉得吗?” “我猜奇怪的事情天天发生,波洛先生。”莱蒙小姐丝毫不感兴趣地说。 “哦,当然!这样的案件每天都在发生,或者说几乎每天都发生。不过通常都很容易理解——虽然令人痛苦。” “这肯定是让人不快的事情。” “被刺死之后塞进一个西班牙箱子里,对被害者来说肯定不是愉快的经历——极度不愉快。但当我说这是一个奇特的案子的时候,我指的是里奇少校奇特的行为。” 莱蒙小姐用厌恶的语气说道:“有报道说里奇少校和克莱顿太太关系非常亲密……这只是记者的猜测,不是已被证实的事实,所以我没有把它列进信息中。” “你做得对。这不过是最容易想到的推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莱蒙小姐看上去面无表情。波洛叹了口气,怀念起他的朋友黑斯廷斯丰富的想象力。和莱蒙小姐讨论案情是一件费力的事情。 “假设这位里奇少校爱上了克莱顿太太——这是合理的……他想要除掉她的丈夫——这也是合理的,但如果克莱顿太太也爱他,他们发展了一段婚外情,又为什么要急着处理她的丈夫呢?也许,克莱顿先生不同意离婚?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些。里奇少校是一名退伍军人,有人说军人都不聪明,但是,不论怎么样,这个里奇少校总不能是个傻子吧?” 莱蒙小姐没有回答,她把这句话当作了纯修辞学上的问题。 “好吧,”波洛说,“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我怎么看?”莱蒙小姐有些吃惊。 “是的——你!” 莱蒙小姐强迫自己思考了一下案情。她只有在被要求的时候才开动脑筋对事情做出猜测,空闲的时候想的都是超级完美的归档系统,那是她唯一会动脑子想的事情。 “好吧……”她说了一句,就停了下来。 “你只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的意思是,你认为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克莱顿先生在起居室留字条,里奇先生回来了——然后呢?” “他看到克莱顿先生。他们——我猜他们发生了争吵。里奇少校拿刀捅了克莱顿先生。然后,当他发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他把尸体塞进了箱子里。毕竟,我猜,客人们随时会到。” “是的、是的。客人们来了!尸体藏在箱子里。一夜过去了,客人们离开了。然后——” “嗯,然后,里奇少校应该是回房休息了——哦!” “哈。”波洛说,“你现在明白了吧。你杀了一个人,把他的尸体藏在箱子里。然后——你平静地回房间睡觉了,一点都没被你的男仆明天早上就会发现尸体这点所干扰。” “我猜,也许男仆可能不会打开箱子看?” “在箱子下面的地毯上有一大摊非常显眼的血迹的情况下?” “也许里奇少校没有发现血迹。” “他都不检查一下,这样不会太不小心了吗?” “我敢说他当时很不安。”莱蒙小姐说。 波洛绝望地挥了挥手。 莱蒙小姐抓住机会匆忙离开了房间。 2 严格来说,西班牙箱子之谜跟波洛没有关系。他此刻正在调查一起敏感的案件,一家石油企业的一名高层可能参与了一些可疑的交易。这是一起机密案件,事关重大,有巨大的利益牵扯其中,需要波洛投入很多精力。这个案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需要什么体力劳动。它复杂、冷酷无情,属于最高级的犯罪。 西班牙箱子之谜则富有戏剧性和感性,这正好是波洛认为黑斯廷斯总是过于夸大的两个特质。他在这点上对亲爱的黑斯廷斯过于严苛了,结果他现在却做着他的朋友很可能会做的事情,对美女、激情犯罪、嫉妒、仇恨和其他一些浪漫的谋杀理由着迷!他想了解这个案子,想知道里奇少校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男仆伯吉斯是什么样的人,玛格丽特·克莱顿夫人是什么样的人(虽然他相信他知道),以及去世的阿诺德·克莱顿先生是什么样的人(鉴于他是被害者,他的为人是谋杀案里最重要的一点)。他甚至想知道忠实的朋友麦克拉伦司令,和他们最近刚认识的斯彭斯夫妇是什么样的人。 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满足自己的这种好奇心。 当天迟些时候,他重新审视了一遍已知的事实。 为什么这件事让他这么感兴趣?他思考后确定,这是因为——就所知的事实来看——这整件事情近乎不可能!是的,这里有些欧几里德式的意味。 从可以理解的情况开始说,两名男士发生了争吵。假设,这是因为一名女性而发生的。一名男士盛怒之下杀了另一名男士。是的,这是可能发生的——虽然更合理的情况应该是丈夫杀死了情人,不过这里是情人杀了丈夫,用一把匕首捅死了他(?)——一件不合理的凶器。也许里奇少校的母亲是意大利人?肯定有什么原因让他选择用匕首作为凶器。总之,匕首出现了(有些报纸上说是短剑),它就在手边,并且被使用了。尸体被藏进了箱子里,这符合常理,也是不可避免的。这桩杀人案不是预谋谋杀,因为男仆随时会回来,四位客人也即将到达。把尸体藏在箱子里,看上去是唯一的方法。 晚宴照常举办,客人离开了,男仆早就回家了——然后,里奇少校回房睡觉了! 想要理解到底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必须见一见里奇少校,看看他是怎样的人。 会不会是为了克服被自己所做的事受到的惊吓,以及经过了一个假扮一切正常的漫长夜晚所承受的压力,少校吃了某种安眠药或者镇静剂,结果药剂使得他陷入昏睡,比平时起得晚?很有可能。或者会不会是这样,像是心理学家所喜欢的那样,里奇少校潜意识里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感到愧疚,并希望它被揭发?要搞明白到底是怎样的原因,就一定要见一见里奇少校。这又回到了最根本的问题—— 电话铃响了。波洛任由它响了一会儿才想起莱蒙小姐在把要他签署的信件给他之后就回家了,而乔治可能也出门了。 他拿起了话筒。 “波洛先生?” “请说!” “哦,太棒了。”波洛听到一个迷人的女性声音,微微眨了眨眼,“是阿比·查特顿。” “啊,阿比·查特顿勋爵夫人。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 “如果您能尽快赶来参加我正在举办的一个简单而可怕的酒会,就帮了我的忙了。不仅仅是为了酒会——其实是为了另外一件不相关的事情。我需要您。这很重要。请您一定、一定、一定不要拒绝我!不要说您没办法来。” 波洛并不准备拒绝。查特顿勋爵除了是一名贵族,不时在上议院发表一些沉闷的演说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查特顿勋爵夫人却是被波洛称为上流社会的交际圈里最耀眼的人物之一。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能成为新闻。她拥有的智慧、美貌、创造力和精力,足够推动火箭将其发射上月球。 她又一次说道:“我需要您。您就整理一下您可爱的胡须,然后来吧!” 波洛并没有马上出发。他先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后整理了一下胡须才出发。 查特顿勋爵夫人那幢令人愉快的房子坐落在切瑞顿街,门半掩着,如动物园里的动物在打斗一般的声响从门里传来。查特顿勋爵夫人正和两位大使、一名外国橄榄球运动员和一名在电视中扮演过美国传教士的人交谈着。看到波洛,她像扒手一样干脆利落地迅速丢下他们,走到波洛的身边。 “波洛先生,真高兴见到您!不,别喝那个糟糕的马丁尼了。我为您准备了一种特殊的饮品——一种阿拉伯酋长们在摩洛哥喝的糖浆,在我楼上的小房间里。” 她带着波洛走上楼,中途停下脚步回头说:“我没有把这些人打发走,是因为不能让人知道这里发生了特别的事情,这很重要。我还承诺仆人们如果就这件事保密的话,会给他们一笔重赏。毕竟,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家被记者包围。可怜的人,她已经经历了太多了。” 查特顿勋爵夫人并没有在二楼平台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往上一层楼走。 赫尔克里·波洛有些惶惶不安地吸了口气,跟了上去。 查特顿勋爵夫人最终停下了脚步,朝楼梯扶手看了一眼,然后猛地打开一扇门叫道:“玛格丽特,我请到他了!我请到他了!他来了!” 她得意扬扬地走到一旁,让波洛走进房间,然后迅速地介绍说:“这位是玛格丽特·克莱顿,她是我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您会帮助她的,对吗?玛格丽特,这位是伟大的赫尔克里·波洛。他会为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的——您会的,对吧,亲爱的波洛先生?” 她没有等波洛回答,显然认为波洛一定会答应(查特顿勋爵夫人此生并不是无缘无故被称为被宠坏的美人的)。说完她猛地冲出门,下了楼梯,有些轻率地回头大喊:“我必须要回到那些可怕的人当中去了……” 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女性起身向波洛走来。即使查特顿勋爵夫人没有提起她的名字,波洛也能认出她来。这就是那位寡妇,正是照片上的那位寡妇,黑色的头发像翅膀一般散开,灰色的眼睛分得有些开。她穿着一件贴身的高领黑色长袍,勾勒出美丽的身体线条,衬托着木兰花般白皙的皮肤。她的长相很独特,并非特别漂亮,是那种意大利早期绘画中偶尔会看见的比例有些奇特的脸。她身上有一种中世纪式的单纯感,一种独特的纯洁无瑕感,这可能比充满肉欲的成熟感更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波洛想。她说话时带着一股孩童般的坦率。 “阿比说您会帮助我……” 她的眼神中带着询问,认真地看着他。 波洛在原地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仔细地打量着对方。但不是粗鲁无礼地打量,而更像是一位著名的医生在观察他的新病人。 “夫人,您确定吗,我可以帮您?”他终于开口说道。 她的脸微微发红。 “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 “夫人,您想让我做什么?” “哦。”她看起来有些吃惊,“我以为——您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您是谁。您的丈夫被杀了——被刺死的。一位叫里奇的少校因此被捕,并被以谋杀罪起诉了。” 她的脸更红了。 “里奇少校没有杀害我的丈夫。” 波洛立马追问道:“为什么没有?” 她困惑地看着对方:“请问您是什么意思?” “我让您感到困惑了,因为我没有问那个每个人都问的问题,警察、律师,等等。‘为什么里奇少校要杀阿诺德·克莱顿?’我问了个相反的问题。夫人,我问您,为什么您确信里奇少校没有杀他?” “因为,”她略略停了一下,“因为我非常了解里奇少校。” “您很了解里奇少校。”波洛重复了一遍,声调毫无变化。 他顿了一下,接着厉声问道:“有多了解?” 他猜不出她是否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想,这个女人要不就是非常单纯,要不就是异常狡猾……他猜想应该有很多人摸不准玛格丽特·克莱顿…… “有多了解?”她疑惑地看着他,“五年——不,将近六年了。” “我想问的并不是这个……请您理解,夫人,我必须问您一个无礼的问题。您可能会告诉我实话,可能会撒谎,对女性来说,有时撒谎是必要的。女性需要保护自己,谎言可以是一个很好的武器。不过夫人,有三种人,女性应该对他们说实话,她的神父、她的理发师和她的私家侦探——如果她信任他的话。您相信我吗,夫人?” 玛格丽特·克莱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她说,“我相信。”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必须相信您。” “很好,那么,您想让我做什么——找到杀害您丈夫的凶手吗?” “我想是这样的——是的。” “但是最重要的是,您希望我帮助里奇少校洗清嫌疑?” 她迅速地用力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但他发现这是一个无效的问题。玛格丽特·克莱顿是那种一次只能关注一件事的人。 “现在,”波洛说,“我要问无礼的问题了。您和里奇少校,你们是情人,对吗?” “您的意思是,我们在偷情?没有。” “但是他爱您?” “是的。” “而您——也爱他?” “我想是的。” “您看上去不太确定?” “我确定——我现在确定。” “啊!那么,您并不爱您的丈夫?” “不。” “您的回答简单明了,令人敬佩。大多数女性会冗长地解释她们具体的感受。你们结婚多久了?” “十一年了。” “您是否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您丈夫的事情。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皱了皱眉头。 “这很难回答。我并不太清楚阿诺德是个怎样的人。他很安静,很有距离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很聪明,当然,所有人都说他很机智——我的意思是,在工作上……他并不……我应该怎么说呢……他从来不解释他的行为……” “他爱您吗?” “哦,当然,应该是。不然他不会这么在意……”她突然停了下来。 “另一个男人?这是您想说的吗?他忌妒另一个男人?” 她又一次开口了。“他应该是忌妒了。”然后,意识到这个回答需要进一步解释,她又继续说:“有时,他几天都不说话……”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是您身边第一次发生这类暴力事件吗?” “暴力事件?”她皱着眉头,脸红了起来,“您是指……那个开枪自杀的可怜男孩?” “是的。”波洛说,“这正是我所说的。”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为他感到难过。他看上去很害羞,很寂寞。我想他应该很神经质。还有两位意大利人,一场决斗——那件事简直是胡闹!不过没人被杀,真是谢天谢地……老实说,他们两个我谁都不在乎!也从来没假装过在乎。” “不。您只是站在那儿!而您在哪儿,哪里就有事情发生!我以前见过这样的情况。正是因为您不在乎,那些人才被逼疯了。但您在乎里奇少校。因此——我们必须做我们能做的事情……” 波洛沉默了几分钟。 她严肃地坐在那里看着他。 “我们刚刚从性格这个话题开始说,这通常是非常重要的,现在来说说清晰的事实吧。我只知道报纸上写的内容。根据那上面罗列的事实,只有两个人有机会杀死您的丈夫,也只有那两个人可能杀死他——里奇少校和他的男仆。” 她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查尔斯不会杀他。” “那么,必然是那个男仆了。您同意吗?” 她有些迟疑地说:“我理解您的意思……” “但是您不太相信是这样的?” “这看起来太——异想天开了!” “然而却有可能。鉴于您丈夫的尸体是在那间房子被发现的,证明他毫无疑问去过那里。如果男仆的说法是真的,就是里奇少校杀了他。但如果男仆的故事是假的呢?那么,男仆杀了他,然后在他主人回来之前把他的尸体藏起来了。在他看来,这是非常完美的处理尸体的方法。他只要在第二天早晨‘注意到血迹’,然后‘发现’它就可以了。嫌疑会立即落到里奇的身上。” “但是他为什么会想要杀阿德诺呢?” “为什么?动机肯定不是显而易见的——不然警察早就开始调查了。有可能是您丈夫知道了男仆的什么秘密,然后准备将这件事告知里奇少校。您的丈夫有跟您提起过这个男仆伯吉斯吗?” 她摇了摇头。 “您认为他会这么做吗——如果他确实知道什么的话?” 她皱了皱眉。 “很难说。可能不会。阿诺德很少提别人的事。我告诉过您,他对人很有疏离感。他不是——从来都不是一个健谈的人。” “他是一个会隐藏自己想法的人……那么,您对伯吉斯有什么印象呢?” “他是那种很容易忽略的人。一个恰到好处的好用人,得体,但不会过于精心打扮。” “年龄多大?” “三十七八岁,我认为。战时在部队里做过勤务兵,不过不是一名正规军人。” “他跟了里奇少校多久了?” “不是很久,大概一年半吧。” “您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位先生对您的丈夫有任何奇怪的举止?” “我们并不经常去那里。不,我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对劲的事情。” “现在告诉我那天晚上的情况。您被邀请几点去参加晚宴?” “八点十五分到达,晚宴八点半开始。” “那是一场什么类型的晚宴?” “嗯,有酒,有自助餐——餐点都很不错,有鹅肝酱和热吐司,有烟熏大马哈鱼,有时还会有一种米饭类的菜肴,是查尔斯在近东的时候学到的一个特别做法,不过一般冬天才有。然后会有音乐,查尔斯带立体音响的唱片机,我丈夫和约克·麦克拉伦都很喜欢古典音乐。还有舞曲——斯彭斯夫妇热爱跳舞。大概就是这样的,不是那么正式的晚宴。查尔斯是个很好的主人。” “那个晚上跟以前的晚宴一样吗?您是否注意到任何不正常的事情或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的地方?”她皱了一会儿眉头,“你这么说,我——不,我想不起来了。是有什么……”她又一次摇了摇头,“不,那晚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我们玩得很开心。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放松且愉快。”她颤抖了一下,“一想到这整个晚上——” 波洛迅速打断了她。 “不要想这件事。那件让您丈夫必须赶去苏格兰的事情,您知道多少?” “不是太清楚。我丈夫在那里拥有一块土地,出售条件出现了一些争议。买卖看上去进行得很顺利,结果交易突然中止了。” “您丈夫具体是怎么跟您说的?” “他拿着一份电报进来,我记得他说:‘这太烦人了。我必须搭夜班车去爱丁堡,明天一早去见约翰斯顿……我还以为所有事情都进展得很顺利呢,这真是太糟了。’之后他说:‘我需要打电话给约克,让他来接你吗?’我说:‘完全没有必要,我自己能搭出租车。’他说约克或者斯彭斯夫妇可以送我回家。我问他是不是需要打包一些行李,他说他只需要随便丢一些东西到包里,然后在赶火车之前去俱乐部吃点东西。之后他就走了,然后——然后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在说出最后几个词的时候她有些哽咽。 波洛盯着她。 “他是否有给您看那封电报?” “没有。” “真遗憾。” “您为什么这么说?” 波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飞快地说:“那么来谈正事。谁是里奇少校的辩护律师?” 她告诉了他,他记下了地址。 “您是否可以写几句话向他们解释一下情况?我想去见一见里奇少校。” “他——他已经被扣押一个星期了。” “自然。逮捕程序是这样的。您是否能再写一张条子给麦克拉伦司令和您的朋友斯彭斯夫妇?我也想见见他们,想聊几句,而不会立刻被他们请出来。” 玛格丽特从书桌边站了起来,波洛说:“还有一件事。我会自己观察,不过我希望您向我描述一下您对麦克拉伦司令和斯彭斯夫妇的印象。” “约克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认识他。他看上去是一个严厉的人,但其实很亲切。他一直如此,总是很可靠。他不是那种会让人开心愉快的人,但他很坚强,阿诺德和我都很倚重他的判断。” “而他,毫无疑问也爱着您?”波洛微微眨了眨眼。 “哦,是的。”玛格丽特愉快地回答,“他一直爱着我。不过到现在,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那么斯彭斯夫妇呢?” “他们很有趣,作为晚餐的伙伴很不错。琳达·斯彭斯是个聪明的女孩。阿诺德喜欢与她交谈,她很有魅力。” “你们是朋友吗?” “她和我?算是吧。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她太有心计了。” “她的丈夫呢?” “哦,杰里米让人愉快。他精通音乐,还很了解绘画。我们一起去了很多次画展……” “啊,很好,我该走了。”波洛跟她握了握手,“我希望,夫人,您不会后悔找我帮忙。” “我为什么会后悔呢?”她瞪大了眼睛。 “没人知道之后会怎么样。”波洛神秘地说。 “而我——我也不知道。”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又自言自语道。鸡尾酒会还在闹腾着,他小心避开,不被人逮到,离开房子走到街上。 “不。”他重复道,“我也不知道。” 他在想玛格丽特·克莱顿。 看上去如孩童般坦率,纯洁无瑕——真的是这样的吗?或许她还有所隐藏?中世纪的时候就有她这类女性——历史无法认同的女性。他想到了玛丽·斯图亚特 ,苏格兰女王。在柯克欧菲尔德宫的那晚,她是否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是否是完全无辜的?那些谋反者是否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她是否属于那种孩子般单纯的女性,跟自己说“我不知道”,然后就相信了自己的说辞?波洛感受到了玛格丽特·克莱顿的魅力,但他无法确定她是哪类人。 这类女性可能本身是清白的,但会引发犯罪。 这类女性也可能是有意引导他人犯罪,而自己不动手。 像玛格丽特·克莱顿这样的人是不会亲自动刀的——不,他不知道! 3 赫尔克里·波洛发现里奇的辩护律师不太配合,他们并不希望他做任何事情。 他们虽没有明说,却在试图暗示波洛,克莱顿太太委托他出来调查,对自己的利益没有任何好处。 波洛前来拜访他们只是想“走个正规程序”。为了能与嫌疑犯见面,他还得忍受内政部和刑事调查部的推托。 米勒督察负责克莱顿的案子,波洛不太喜欢他。不过他对波洛并没有敌意,只是有些瞧不起他。 “不要跟那个老头浪费时间。”在波洛出现之前,他对他的副探长说,“不过,我们还是必须表现出礼貌。” “如果您能推翻这个案子,就会像从帽子里变出一只兔子一样,波洛先生。”他很愉快地说,“除了里奇,没有人能够杀了那家伙。” “除了男仆。” “哦,我同意男仆是一个可能性!但您什么也发现不了。没有任何动机。” “这一点可不能完全确定,动机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好吧,他跟克莱顿先生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履历非常清白,而且看上去脑子很清醒。我不知道您还想要什么?” “我想证明里奇没有犯下这宗罪行。” “好让那位女士满意,嗯?”米勒督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我想您是被她迷住了吧。她真是了不起,不是吗?复仇的女人。您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可能会自己动手。” “自己动手,不可能!” “您没见过吧。但我见过这类女人,杀了好几任丈夫,那双无辜的蓝眼睛连眨都不眨,而且每次都伤心欲绝。陪审团都想宣判她无罪——但他们没有机会,案子铁证如山。” “好吧,我的朋友,我们不要吵了。我冒昧前来,是想问你一些细节问题。报纸上登出来的是新闻,但不一定是事实真相!” “大众需要娱乐。你想知道什么?” “准确的死亡时间。” “死亡时间无法精确推断,因为尸检是第二天早上才做的。预估的死亡时间是尸体发现之前的十到十三小时。也就是说,在之前那晚的七点到十点……他被刺穿了颈静脉——应该是瞬间毙命的。” “凶器呢?” “一种意大利匕首——很小,非常锋利。之前没人见过,也没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不过我们最终会知道的……需要时间和耐心。” “不可能是在争吵的时候凶手顺手拿起来的。” “不可能。男仆说房子里没有这样的东西。” “让我感兴趣的还有电报。”波洛说,“那封催阿诺德·克莱顿去苏格兰的电报……那封电报所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不是。苏格兰那边没出任何问题。土地转让,或随便什么吧,都在正常进行。” “那么,是谁发了那封电报——我猜是有电报的吧?” “应该有吧……虽然我们不相信克莱顿太太的说法,但克莱顿也告诉男仆他收到了一封电报,叫他去苏格兰。他还对麦克拉伦司令说了。” “他是几点去见麦克拉伦司令的?” “他们一起在俱乐部联合服务吃了点东西——那时大概是七点十五分。接着克莱顿坐出租车去了里奇家,八点前到了那儿。那之后就——”米勒摊了摊手。 “那晚有人注意到里奇的行为举止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哦,你知道人都这样。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人们就认为他们注意到了什么,但我打赌他们什么都没看到。斯彭斯太太现在说他一整晚都心不在焉,回答问题经常答不到点子上,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心事’。我打赌他肯定有,如果他把一具尸体藏在箱子里的话!他在想该怎么处理它!” “可他为什么没有处理?” “这个问题问倒我了。可能是失去了勇气。不过把它留到第二天,确实是个疯狂的举动。那晚是最佳时机。看门人不在,他可以把车开出来,把尸体装进后备厢——他那辆车的后备厢很大——开到乡下的什么地方,扔在那儿。搬运尸体上车时他可能会被目击到,不过他的房子在小街上,车道边是个花园。在比如说凌晨三点,他完全有机会这么做。而他做了什么呢?上床睡觉,第二早晨还起晚了,醒来时发现警察在他的家里!” “他睡了个好觉,一个无辜的人才可能这样。” “你愿意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吧。不过你真的相信吗?” “我想在见到嫌疑人之后再回答这个问题。” “你认为如果他是无罪的你能看得出来?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知道不是那么简单——我也没说我能做到。我只是想确定一下,那个人是不是真有那么蠢。” 4 波洛决定在见过其他所有人之后再去见查尔斯·里奇。 他第一个拜访的是麦克拉伦司令。 麦克拉伦身材高大,肤色黝黑,不善言辞。他有一张凹凸不平但令人愉快的脸。他很害羞,不太容易交谈。不过波洛不屈不挠。 拿着玛格丽特的字条,麦克拉伦有些不情愿地说:“好吧,如果玛格丽特想让我告诉您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当然会照做。不过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您已经听过整件事了。只是玛格丽特希望的话,我总会照办——从她十六岁的时候起就是这样了。她很有办法,您知道的。” “我知道。”波洛说,继续问道,“首先,我需要您坦率地回答一个问题。您认为里奇少校是凶手吗?” “是的,我这么认为。我不会这么跟玛格丽特说的,既然她认为他是无罪的。但我实在看不到其他可能性。见鬼了,那个家伙必定是有罪的。” “他和克莱顿先生之前有什么过节吗?” “完全没有。阿诺德和查尔斯是最好的朋友。就是这一点让整件事看起来非常不可思议。” “也许里奇少校和克莱顿太太的友谊——” 波洛的话被打断了。 “呸!那些鬼话。所有的报纸都在狡黠地暗示……该死的含沙射影!克莱顿太太和里奇是好朋友,仅此而已!玛格丽特有很多朋友,我也是她的朋友,我们是朋友很多年了,没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事情。查尔斯和玛格丽特也是一样的。” “您从没想过他们可能在偷情?” “当然没有!”麦克拉伦愤怒地说,“别听斯彭斯那个泼妇的话,她的话没一句可信。” “但也许克莱顿先生怀疑他妻子和里奇少校之间有点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完全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会知道的。阿诺德和我很亲近。” “他是个怎样的人?如果说有谁了解他的话,应该是您了。” “嗯,阿诺德是一个安静的小伙子。但他聪明——非常聪明,我相信。他拥有人们所说的一流的经济头脑。你知道,他在财政部的职位很高。” “我听说了。” “他读很多书,收集邮票,还很喜欢音乐。他不跳舞,对社交也不怎么感兴趣。” “您认为,他们的婚姻幸福吗?” 麦克拉伦司令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看上去像在思考。 “这类事情很难说……是的,我认为他们是幸福的。他以自己安静的方式全心全意对她。我确定她喜欢他。他们不像要分开的样子,如果这是你在想的事情的话。他们可能没有太多共同点。” 波洛点了点头。他得到了他想知道的信息。他说:“现在,请告诉我最后那天晚上的事情。克莱顿先生和您一起在俱乐部吃饭时,他说什么了吗?” “他告诉我要去苏格兰,且看上去对此事很焦虑。顺便说一下,我们并没有一起吃晚餐,时间不够了。他吃了些三明治,喝了一杯。我则只喝了一杯。我之后要去参加自助晚宴,您还记得吧。” “克莱顿先生提到过一封电报吗?” “提了。” “但他并没给您看那封电报?” “没有。” “他是否说过他要去里奇那里?” “没有说得很肯定。事实上他说他怀疑可能时间不够了。他说:‘玛格丽特可以解释,你也可以。’然后他说:‘你可以送她回家吗?’然后他就走了。一切都很自然随意。” “他完全没有怀疑那封电报可能是假的吗?” “是假的?”麦克拉伦司令看上去被吓到了。 “很显然。” “这可真奇怪……”麦克拉伦司令进入了一种近乎恍惚的状态,然后突然又说,“这真的很奇怪。我的意思是,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他去苏格兰?” “是的,这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赫尔克里·波洛离开了,留下看上去仍为此事困惑不已的司令。 5 斯彭斯夫妇住在切尔西的一栋小房子里。 琳达·斯彭斯以极高的热情迎接波洛的到来。 “告诉我,”她说,“告诉我玛格丽特现在如何!她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您,夫人。” “她把自己藏得很好!玛格丽特在这类事情上很聪明。不过我猜她还是会被召上法庭作证的吧?她没有办法逃避法庭的传召。” 波洛以审视的眼光看着她,不情愿地承认她在现代审美里是挺有吸引力的(如果放在过去,则像个营养不良的孤儿)。不是他欣赏的类型。头发蓬松凌乱,艺术性地围着脸蛋,脸上几乎没有化妆,唯一的光彩是鲜艳的口红,一双精明的眼睛正看着波洛。她上身穿一件浅黄色的大毛衣,下摆几乎盖到膝盖,下身穿一条紧身的黑裤子。 “您的角色是什么呢?”斯彭斯太太问道,“想办法把男朋友弄出监狱?是这样吗?想得倒是挺美!” “您认为……他是有罪的吗?” “当然。不然还会是谁?” 波洛心想,这正是最大的问题。他以另一个问题回避了这个问题。 “您觉得里奇少校那晚看上去怎么样?和平时一样吗?还是不同于往常?” 琳达·斯彭斯带有审判意味地眯起了眼睛。 “不,他不像平日里的他。他——很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当然,如果你刚刚冷血地刺死了一个人——” “但您当时并不知道他刚刚冷血地刺死了一个人,对吗?” “不,当然不知道。” “那您是怎么觉得他变得‘不一样’的?怎么个不一样呢?” “哦——他心不在焉的。我不知道,只是之后回想起来,总觉得当时一定有点什么。” 波洛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谁最先到的?” “我们,吉姆 和我。然后是约克,最后到的是玛格丽特。” “克莱顿先生去了苏格兰这件事,最先是什么时候提起的?” “玛格丽特来的时候提起的。她对查尔斯说:‘很抱歉,阿诺德他必须赶去爱丁堡,坐夜车去了。’然后查尔斯说:‘哦,这真是太糟糕了。’然后约克说:‘对不起,我以为你早知道了。’然后我们就开始喝酒了。” “里奇少校有没有提起那晚见过克莱顿先生?他没说克莱顿在去车站的路上顺路找过他吗?” “至少我没听到。” “那个电报很奇怪,不是吗?”波洛说。 “有什么奇怪的?” “它是假造的。爱丁堡那边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原来是这样,我当时就觉得奇怪。” “您有什么想法?” “应该说我觉得它太明显了。” “您具体是什么意思?” “亲爱的先生,”琳达说,“没有必要扮无辜了,一位不知名的骗子把丈夫骗开了!那天晚上的障碍清除了。” “您的意思是,这是里奇少校和克莱顿太太设计的,为了那晚能共度良宵。” “你已经听说过这事了,对吧?”琳达看起来很愉快。 “您认为那封电报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发的?” “如果是的话,我是不会吃惊的。” “您认为里奇少校和克莱顿太太有私情?” “这么说吧,如果他们确实有点什么的话,我是不会吃惊的。但我并不确定。” “克莱顿先生怀疑过吗?” “阿诺德是个了不起的人。他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认为他知道,但他是那种绝对不会说出来的人,外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不过我很肯定他的内心并不是那样的。如果是阿诺德捅了查尔斯,我反倒不会那么吃惊。我觉得阿诺德是一个会疯狂忌妒的人。” “这很有趣。” “不过,我说真的,更有可能的情况是,他杀了玛格丽特。《奥赛罗》 那种剧情。您知道,玛格丽特对男性特别有吸引力。” “她是位漂亮的女性。”波洛轻描淡写地说。 “不仅如此,她很有办法。她能让男人兴奋起来——为她发狂——然后她会转过身,睁圆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们,这一招能让他们全部沦陷。” “致命的女性。” “这可能是这类人的外国叫法。” “您很了解她吗?” “我的天哪,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但我一点都不相信她!” “啊。”波洛说,然后把话题转到了麦克拉伦司令身上。 “约克?忠诚的老朋友?他就是只宠物,生来就是那家人的朋友。他和阿诺德非常亲密。我想阿诺德在他面前比在任何人面前都放松。当然,他还是玛格丽特驯养的猫。他为她默默奉献了很多年。” “克莱顿先生是否也忌妒他呢?” “忌妒约克?您怎么想到的啊!玛格丽特很喜欢约克,但她对他从来没有那种想法。真的,我不认为任何人会……我不知道为什么……真可惜。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波洛又将话题转到了男仆身上。但除了说他调的边车很好之外,琳达·斯彭斯对伯吉斯似乎一无所知,事实上她好像几乎没有注意过他。 不过她领悟得很快。 “我猜,您在想,他跟查尔斯一样有机会杀了阿诺德?但在我看来这根本不可能。” “您这么说让我很失望,女士。但在我看来,目前的推断也不太可能发生——虽然您可能不会同意——不是说里奇少校不可能杀阿诺德·克莱顿,而是他不太可能以这种方式杀了他。” “用匕首?是的,这确实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更像是会用钝器的人。或者可能会勒死他?” 波洛叹了口气。 “让我们回到《奥赛罗》的话题。是的,《奥赛罗》……您给了我一点想法……” “是吗?是什么——”这时传来开锁和开门的声音,“哦,杰里米回来了。您想和他也谈谈吗?” 杰里米·斯彭斯是一个三十岁出头、长得不错的男性,穿戴精致,甚至有些过头了。斯彭斯太太说她最好去厨房看看砂锅里的菜,就离开了,留下两个男人。 杰里米·斯彭斯完全不像他的妻子那样坦诚。他显然非常不想掺和到这个案子里。他的回答很谨慎,毫无价值。他们认识克莱顿夫妇已有一段时间,但和里奇不太熟,他看上去是个令人愉快的人。在他的记忆里,里奇那晚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克莱顿和里奇一直相处和睦。这整件事看上去非常不可思议。 在对话的过程中,杰里米·斯彭斯很明确地表示希望波洛离开。他表现得很礼貌,但也达到目的了。 “我想,您肯定不想回答这些问题。”波洛说。 “哦,我们已经接受了警察的盘问,我觉得足够了。我们告诉了他们知道和看到的一切。现在……我想忘记这件事。” “我同情您。被扯进这样的事情确实非常令人不快。不仅会被问知道什么、看到了什么,可能还会被问对于此事的想法?” “我没有任何想法。” “但这怎么可能呢?例如,您有没有想过克莱顿太太可能也参与其中?她是否和里奇一起策划谋杀她丈夫?” “天哪,不。”斯彭斯的声音听上去震惊而慌张,“我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您的妻子没有提过这样的可能性吗?” “哦,琳达!您知道女人什么样——总是互相捅刀子。玛格丽特从来不受同性的喜爱——她长得太漂亮、太有魅力了。但认为里奇和玛格丽特合谋策划谋杀的想法,实在太异想天开了!” “这种事不新鲜了。而且这起案子里的凶器,比起男性,更像是女人所持有的。” “您的意思是警察已经追查到她身上了——怎么能这样!我的意思是——” “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波洛老实地说道,然后匆忙逃走了。 根据斯彭斯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波洛相信他让这位男士有事情可想了! 6 “请原谅我这么说,波洛先生,不过我看不出您能怎么帮助我。” 波洛没有回答。他审视着这位被以谋杀朋友阿诺德·克莱顿的罪名起诉的男士。 他看着他坚毅的下颚,窄窄的额头。这位男士体格精瘦,肌肉发达,皮肤呈棕色,看上去像运动员。他面无表情,用毫无激情的声音迎接他的探访者。 “我很理解克莱顿太太派您来看我是出于好意。但坦白说,我认为她很不明智。对于她和我来说都是。” “您的意思是?” 里奇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狱卒站在规定的距离之外。他压低了声音。 “他们必须为这项荒唐的指控找一个动机。肯定会试图说克莱顿太太和我之间不清白。我相信克莱顿太太已经告诉您了,这不是真的。我们是朋友,仅此而已。这么一来,她不要为我做任何事情才比较明智。” 赫尔克里·波洛无视他的观点,而是挑出了他说的一个词。 “您说这是个‘荒唐的’指控。但您知道,这并不荒唐。” “我没有杀阿诺德·克莱顿。” “那叫作错误指控,是说所指控的不是事实。但它并不荒唐。正好相反,它看起来非常合理,您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我只能告诉您,对我来说,它简直是异想天开。” “这么说对您没有什么帮助,我们必须做一些更有作用的思考。” “我有律师。他们跟我简单解释过了,我想他们到时会为我辩护的。因此我无法接受您使用‘我们’这个词。” 波洛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 “啊,”他以明显的外国人的方式说,“您这是在暗示不欢迎我呢。很好。我走。我想见一见您,现在我见到了。我查过您的履历。您高分考入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通过了参谋学院的考试,之后还经历了种种。今天,我亲眼见到您,并做出了判断。您不是一个愚蠢的人。” “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很有关系!像您这样有能力的人,是不可能以这种方式犯下一桩谋杀案的。很好,您是无辜的。现在跟我说说您的仆人伯吉斯。” “伯吉斯?” “是的。如果您没有杀克莱顿,那就只能是伯吉斯杀的,这个结论是必然的,但是为什么?一定有一个‘为什么’。您是唯一了解伯吉斯到能稍微猜测一下原因的人。为什么,里奇少校,为什么?” “我想不到,真的完全想不出来。哦,我以跟你一样的思路推理过。是的,伯吉斯有作案机会,他是除了我以外唯一有机会的人。问题是,我不能相信是他。伯吉斯不是那种会去杀人的人。” “您的法律顾问怎么想?” 里奇抿紧了嘴唇。 “我的法律顾问花了很长时间以一种诱导的方式问我,是否长期患有突然失去知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疾病!” “情况竟然这么糟糕了。”波洛说,“好吧,也许我们会发现,失去知觉的其实是伯吉斯。这总归是一个想法。来说说凶器吧。他们是不是已经给您看过凶器,并问是不是您的?” “那不是我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东西。” “当然不是您的。但您真的确定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它吗?” “没有。”他似乎稍微犹豫了一下,“那把刀是那种装饰性玩具——说真的,这类东西适合摆在房间里。” “比如女士的会客厅。可能就在克莱顿夫人的会客厅里?” “肯定没有!” 最后一个字说得非常大声,惹得狱卒看了过来。 “很好。肯定没有——您不需要喊出来。不过某个时候、在某个地方,您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嗯?我说得对吗?” “我不这么认为……可能在……某家古董店里。” “啊,非常有可能。”波洛站起身来,“我该走了。” 7 “现在,”赫尔克里·波洛说,“该伯吉斯了。是的,终于到伯吉斯了。” 通过直接交谈和间接描述,波洛已经对涉案人员有了一些了解。但是没有人向他描述过伯吉斯。没有一丝线索或者提示,说明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当他见到伯吉斯时,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麦克拉伦司令事先打电话过去通知,于是男仆在里奇少校的家里等着波洛。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 “您好,先生,我在等您。” 伯吉斯恭敬地打开门,波洛走了进去。方形的小门厅左边是一扇打开的门,通往起居室。伯吉斯帮波洛脱下帽子和外套,跟着他走进了起居室。 “啊,”波洛四处打量了一下,“这里就是……事发的地方?” “是的,先生。” 伯吉斯是个安静的家伙,脸色苍白,有一些瘦弱,肩膀和胳膊肘有些不灵活。他声音扁平,带些波洛分辨不出来是哪里的乡下口音,可能是东海岸某地。他似乎有些紧张,但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性格特征。很难想象他是个会主动采取行动的人。存在被动的杀人犯吗? 他有一双浅蓝色眼睛,眼神闪烁,有人说这样的人都不诚实,这种说法未免不够谨慎。因为很多骗子都能大胆自信地看着你的脸。 “房子现在什么状况?”波洛问。 “我还在照看着,先生。里奇少校为我安排好了薪水,让我照看着,直到——直到——” 他的视线不安地移开了。 “直到——”波洛赞同道,又以一种阐述事实的方式补充道,“我必须说,里奇少校一定会被判刑。这个案子三个月内就会结案。” 伯吉斯摇了摇头,并非出于否认,只是表达困惑。 “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他说。 “你指里奇少校是杀人凶手这件事?” “整件事。那个箱子——” 他的眼睛看向屋子的另一边。 “啊,所以这就是那个著名的箱子?” 箱子很大,是深色木头制成的,打磨得很亮,布满黄铜钉,还有一个巨大的黄铜搭扣和一把旧式锁头。 “很气派的东西。”波洛走了过去。 它靠墙放在窗边,旁边是一个现代风格的唱片架。另一边是一扇门,此时半开着,门前挡着一块色彩鲜艳的皮革屏风。 “那边是里奇少校的卧室。”伯吉斯说。 波洛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房间的另一边。那里有两部留声机,各自摆在一张矮桌上,拖着像蛇一样弯曲的电线。还有几把安乐椅和一张大桌子,墙上挂着一套日本画。这是个气派的房间,舒适,但不奢靡。 他又看回威廉·伯吉斯。 “发现尸体时,你应该受到了惊吓吧。”波洛温和地说。 “哦,是的,先生。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男仆的语速变快了,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可能觉得,通过不断讲述这个故事,最终或许可以从脑海中抹去这段记忆。 “先生,我每天早晨会在房间里走一圈,搞搞卫生,擦擦玻璃之类的。当时我停下来捡掉在地板上的橄榄,然后就看见地毯上有一块像铁锈一样的深色污渍。不,那块地毯已经送去清理了。警察检查完了。这是什么?我想。我还对自己开玩笑地说:‘真像血迹!但它是从哪里流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洒了吗?’然后我发现是从箱子里流出来的——箱子侧面有个裂缝,这里。于是我又问自己:‘这是什么——?’依旧什么都没想。然后我像这样打开了箱子(他一边说一边演示了一下),就看到了——一个男人侧躺在里面,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把恶心的外国小刀,或者匕首之类的东西,插在他的脖子上。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永远!会跟随我一辈子!那种震惊——完全出乎意料,您明白的……”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我松手让盖子自己盖下去,跑出房子、跑到街上,到处找警察——很幸运,我在街角找到了一位。” 波洛认真地看着他。如果这是表演的话,他表演得很逼真。他开始担心这可能并非表演——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 “你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去叫醒里奇少校?”波洛问。 “完全没想到,先生。当时我惊慌失措,我——我只想离开这里——”他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找人帮忙。” 波洛点点头。 “那你是否意识到那是克莱顿先生?”他问。 “我应该认出来的,先生,但您知道,我相信当时我没有认出来。当我跟警察一起回来之后,我说:‘怎么回事,这是克莱顿先生!’然后警察问:‘谁是克莱顿先生?’我说:‘他昨晚来过这儿。’” “啊,”波洛说,“昨晚……你还记得克莱顿先生具体是几点到这里的吗?” “无法精确到分。但我想大约在七点四十五……” “你很熟悉他吗?” “在我受雇的这一年半里,他和克莱顿夫人经常来访。” “他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吗?” “我想是的。有一些气喘吁吁,但我认为那是因为他很赶时间。他要赶火车,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他要去苏格兰,我猜他拎着一个包?” “不,先生。我想他让出租车在楼下等着他。” “当他发现里奇少校不在家的时候,表现得失望吗?” “至少我没注意到。他只是说他会写一张字条。他走进这间屋子,走到桌边,我就回厨房了,我的凤尾鱼鸡蛋快来不及了。厨房在走廊尽头,听不见这里的动静。我没听到他离开或者主人回来的声音,不过我也没有特别去关注。” “之后呢?” “里奇少校叫我。他站在这扇门边,说他忘记买斯彭斯太太喜欢的土耳其卷烟了,让我赶快出去买。我照做了,然后放到这张桌子上。当然,我认为克莱顿先生那时已经离开去赶火车了。” “里奇少校不在家,而你待在厨房的这段时间里,还有其他人来访吗?” “没有,先生——没有其他人了。” “你能确定吗?” “怎么可能还有其他人,先生?来人肯定会按门铃。” 波洛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还有其他人呢?他已经了解了斯彭斯夫妇、麦克拉伦和克莱顿夫人当天的行踪,恨不得精确到每一分钟。麦克拉伦和熟人在俱乐部,斯彭斯夫妇请了一些朋友来喝酒,直到晚宴开始前,玛格丽特·克莱顿这段时间里正在和朋友打电话。他不认为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对这些人来说,要杀阿诺德·克莱顿,有太多机会比跟踪他到一个屋里有男仆,同时主人随时会回来的地方要好。不,他最后的希望是一个“神秘的陌生人”!一位曾出现在克莱顿那几乎完美无瑕的履历表上的人,在街上认出了他,跟踪他到这里,用匕首袭击了他,把尸体藏在箱子里,然后逃走。就是一出戏,没有理由,没有可能性!这颇具浪漫色彩的英雄主义小说情节倒是和西班牙箱子很配。 波洛穿过房间,走到箱子前,掀起盖子。盖子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伯吉斯怯怯地说:“已经彻底清洗过了,先生,我看着他们干的。” 波洛弯下腰,轻轻惊呼了一声后弯得更低了。他用手指摩挲着箱子内部。 “箱子的背面和侧面有几个孔——它们看起来——摸起来,像是最近刚刚钻出来的。” “孔,先生?”男仆弯下腰去检查,“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从来没注意到过。” “不显眼,但确实有。你知道这些孔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我真的不知道,先生。也许是动物弄出来的,我的意思是虫子之类的。某种啃木头的虫子?” “某种动物?”波洛说,“我表示怀疑。” 他退回到房间的另一头。 “当你拿着卷烟进来的时候,这个房间有什么地方看上去不太一样吗?任何地方?比如桌子、椅子被移动了……这类的?” “您的问题很奇怪,先生……不过既然您这么问了,确实有。摆在那儿遮挡卧室门的屏风往左移动了一些。” “像这样?”波洛敏捷地移动了一下屏风。 “再往左一点……就是这样。” 屏风之前安放的位置就遮住了半个箱子,现在几乎把整个箱子都藏了起来。 “你觉得为什么它会被移动?” “我没想过,先生。” (又一个莱蒙小姐!) 伯吉斯迟疑地补充道:“我猜这样能让去卧室的通道更明显,以防女士们想去放一下披肩。” “有可能。但还有可能是另外一个原因。” 伯吉斯好奇地看着他。 “这样屏风就把箱子挡住了,也遮住了箱子下方的地毯。如果里奇少校刺了克莱顿先生,血会马上从箱子底部的缝隙流出来。可能会有人发现——正如你第二天早上注意到的那样。因此屏风才被移动了。”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先生。” “这间屋子里的光线怎么样,明亮还是昏暗?” “我可以展示给您看,先生。” 男仆迅速拉上窗帘,打开了几盏灯。灯光柔和暗淡,几乎不能用来阅读。波洛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吊灯。 “那个灯没开,先生。我们很少用它。” 波洛在柔和的光线中四处看了看。 男仆说:“我相信您看不见任何血迹的,先生,光线太暗了。” “我认为你是对的。那么,为什么要移动屏风?” 伯吉斯打了一个寒战。 “这样想太可怕了——里奇少校那样的绅士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 “你认定是他做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伯吉斯?” “好吧,他经历过战争,可能头部受过伤,不是吗?他们说这种伤可能在几年后突然爆发。受伤的人会突然变得很奇怪,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他们多半是对最亲近的人爆发。您认为有可能是这样的吗?” 波洛盯着他,叹了口气,转过身。 “不。”他说,“不是这样的。” 如变魔术一般,一张卷起的钱被塞进了伯吉斯的手中。 “哦,谢谢您,先生,但我真的不能——” “你帮了我。”波洛说,“你带我看了房间,给我展示了房间里面的东西,告诉我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向来没有绝对的不可能!记住这一点。我之前说只有两种可能性——我错了。还有第三种可能性。”他又一次环视房间,微微颤抖了一下,“把窗帘拉开吧。让阳光和新鲜空气进来,这个房间需要它们,需要清扫。我想,可能要很长时间,这里才能被彻底净化——绵延的仇恨记忆。” 伯吉斯大张着嘴,将波洛的帽子和大衣递给他。他看上去十分困惑。而非常享受故作神秘的波洛,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到了街上。 8 波洛到家后给米勒督察打了一个电话。 “克莱顿的包查得怎么样了?他妻子说他带着一个包。” “在俱乐部的门房那里找到了。他肯定是忘记了,没有拿上它就直接离开了。” “里面有什么?” “常规物品。睡衣、换洗的衬衫、洗漱用品。” “清楚明白。” “你以为会有什么?” 波洛无视了这个问题,他说:“关于那把匕首。我建议你去找一个去过斯彭斯太太家工作的清洁女工,问问她是否在那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斯彭斯太太?”米勒吹了一声口哨,“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我们给斯彭斯夫妇看过那把匕首了,他们没有认出来。” “再问他们一次。” “你是不是认为——” “然后告诉我他们说了什么——” “我真搞不明白你在盘算些什么!” “去读读《奥赛罗》,米勒。想一想《奥赛罗》里面的角色。我们忽略了其中的一个角色。” 他挂了电话。接着又拨去查特顿勋爵夫人那里。电话占线。 不久之后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接通。他叫来乔治,他的男仆,吩咐他不断地拨打这个电话号码,直到接通为止。他知道查特顿勋爵夫人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煲电话粥狂人。 波洛坐在椅子上,小心地脱下黑漆皮鞋,活动了一下脚趾头,靠在椅背上。 “我老了。”赫尔克里·波洛说,“很容易就累了……”他面露喜色,“但是我的脑细胞,它们还在运转。缓慢,但还在工作……《奥赛罗》,是的。是谁跟我说起的?啊是的,斯彭斯太太。那个包……那个屏风……尸体像一个人躺在那儿睡着了。很聪明的谋杀。有预谋的、计划好的……我想,是令人享受的!……” 乔治过来通报说查特顿勋爵夫人的电话接通了。 “夫人,是我,赫尔克里·波洛,我能跟您的客人说几句吗?” “为什么,当然可以!哦,波洛先生,您这是做了什么好事了吗?” “还没有。”波洛说,“不过正在进展中。” 玛格丽特的声音传来——安静、温柔。 “夫人,我之前问您宴会那晚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时,您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什么事但又想不起来了。会不会是那晚屏风的位置变了呢?” “屏风?为什么。哦是的,当然。它不在平时摆的位置。” “您那晚跳舞了吗?” “跳了一会儿。” “您主要在跟谁跳舞?” “杰里米·斯彭斯,他是一个很好的舞者。查尔斯也跳得很好,但没有那么好。他和琳达一起跳,然后我们不时交换舞伴。约克·麦克拉伦不会跳舞。我们跳舞的时候他在整理唱片,重新分类放起来。” “之后你们听了些严肃音乐?” “是的。” 对话停顿了一下。然后,玛格丽特说:“波洛先生,这是为什么——为什么问这些?您是否……是否……还有希望?” “夫人,您知道您周围人的感受吗?” 她似乎微微有些吃惊。 “我——我认为我知道。” “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您完全不知道。我认为这就是您一生的悲剧。不过这为别人带来了烦恼,而不是您。 “今天有人跟我提起了《奥赛罗》。我问过您您的丈夫是否忌妒,您说您认为他肯定有。但您说得很轻巧。您就像苔丝狄蒙娜 一样,说得轻巧,没有意识到其危险性。她也是如此,意识到了忌妒,但不理解它,因为她自己从来没有体会过,也不曾有机会体验忌妒。我想,她对强烈的生理冲动的力量一无所知。她以浪漫的英雄崇拜爱着她的丈夫,她也爱她的朋友卡西奥 ,爱得很纯洁,把他当作亲密的伴侣……我想,正是因为她不懂激情,才使得男人疯狂……您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吗,夫人?”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玛格丽特用沉着、甜美、有一丝无措的声音回答道:“不——我不是很明白您在说什么……” 波洛叹了口气,换上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今晚,我会去拜访您。” 9 米勒督察不是一个容易说服的对象,但赫尔克里·波洛也不是一个容易摆脱的人,他会坚持到事情按他所想的那样进行为止。米勒督察发着牢骚投降了。 “查特顿勋爵夫人和这起案子有什么关系……” “没有,真的。她只是为她的朋友提供了庇护,如此而已。” “你对斯彭斯夫妇又了解多少?” “你指为什么我说匕首是从他们家拿来的?这只是一个猜测。杰里米·斯彭斯说的一些话让我有了这个想法。我提出短剑可能是玛格丽特·克莱顿的,他马上说他知道它不属于玛格丽特。”波洛顿了一下,“他们是怎么说的?”他有些好奇地问。 “承认说很可能是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一把玩具匕首。不过那把匕首几周前不见了,而他们也完全忘记它了。我猜是里奇从他们那里拿走了。” “杰里米·斯彭斯先生这种人,是不会轻易冒险的。”赫尔克里·波洛低声咕哝道,“几周前……哦,是的,这个计划很早以前就开始进行了。” “嗯,你说什么?” “我们到了。”波洛说。出租车在查特顿勋爵夫人坐落在切瑞顿街的房子前停了下来,波洛付了车费。 玛格丽特·克莱顿在楼上的房间里等着他们。当她看到米勒的时候,表情凝固了。 “我并不知道——” “您并不知道我提出要带来的朋友是谁?” “米勒督察不是我的朋友。” “这要看您是否想让正义得到伸张,克莱顿太太。您的丈夫被谋杀了——” “现在,我们必须来谈谈是谁杀了他。”波洛迅速接口,“夫人,我们可以坐下吗?” 玛格丽特慢慢地在一张高背椅上坐了下来,面对着两位男士。 “我请你们,”波洛对他的两位听众说,“耐心地听我说。我想我已经知道在那个致命的夜晚,里奇少校家发生了什么……我们所有人都从一个不正确的假设开始想这件事,这个假设就是只有两个人有机会将尸体放进箱子——也就是说不是里奇少校,就是威廉·伯吉斯。但我们错了,那晚还有一个人同样有很好的机会。” “是谁?”米勒怀疑地问,“开电梯的男孩?” “不是,是阿诺德·克莱顿。” “什么?隐藏他自己的尸体?你疯了。” “当然不是尸体——是活人。很简单,他自己躲在了箱子里。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发生过不少次。《槲寄生树枝》里死去的新娘 ,阿埃及摩设计试探伊摩琴 ,等等。当我看到箱子上最近才钻出来的孔的时候,立刻想到了这一点。为什么?它们是为了让箱子里有足够的空气而钻的。为什么那晚屏风被从平时摆放的位置移走了?为了将箱子藏起来,不让房子里的人注意到。这样藏在箱子里的人可以不时打开盖子透一口气,同时听听外面发生了什么。” “但这是为什么?”玛格丽特问,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阿诺德要躲在箱子里?” “夫人,您问为什么?您丈夫是一个易妒的男人,同时还是一个什么都放在心里的人。您的朋友斯彭斯太太形容他‘什么都藏在心里’。他的忌妒越来越强烈,这折磨着他!你到底是不是里奇的情人?他不知道!他必须知道!因此——出现了一封‘来自苏格兰的电报’,这封电报从来没有发出过,也没有人见过!打包了过夜用的行李,又非常恰巧地忘在了俱乐部。他在一个里奇少校基本都不在家的时间到了他家——他告诉男仆他会留一张字条。当他单独一人留在房间里的时候,他在箱子上钻了孔,移动了屏风,然后爬进了箱子里。今晚他就可以知道事实真相了。也许他的妻子会在其他人走之后留下来,也许她会离开然后再回来。那晚,这位绝望的、被忌妒折磨的男人将会知道……” “你不会想说是他刺死了自己吧?”米勒的声音充满了怀疑,“毫无道理!” “哦不,另有人刺死了他。一个知道他在那里的人。这是一起谋杀案,这一点没有错。一起小心盘算、长期计划的谋杀案。想想《奥赛罗》里的其他角色。我们都记得伊阿古 ,他巧妙地毒害阿诺德·克莱顿的思想:给他提示、让他猜疑。诚实的伊阿古,忠实的朋友,男人总是相信这样的人!阿诺德·克莱顿相信了他。他被忌妒左右,陷入了狂热。躲在箱子里是不是阿诺德自己的想法?他可能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相信的!于是舞台布置好了。匕首在几周前就被偷出来了,也准备好了。那天晚上来临了。光线昏暗,留声机在放唱片,两对舞伴在跳舞,剩下的一个人在整理唱片,就在西班牙箱子的边上,被屏风半遮着。溜到屏风后面,抬起盖子,刺一刀——大胆,但很容易!” “克莱顿会叫出声来的!” “如果他被下了药就不会。”波洛说,“据男仆说,尸体‘躺在那儿,像睡着了’。克莱顿确实睡着了,只有一个人可能给他下药,那个人和他在俱乐部里喝了一杯。” “约克?”玛格丽特提高了声调,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童,“约克?不可能是亲爱的老约克。为什么,我认识约克一辈子了!究竟为什么约克会……” 波洛转向她。 “为什么那两个意大利人要决斗?为什么那个小男孩会开枪自杀?约克·麦克拉伦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他可能已经决定委身做您和您丈夫忠实的朋友了,但这时出现了里奇少校。这超过了他可以忍受的范围!怀着见不得光的仇恨和渴望,他做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谋杀计划——双重谋杀,因为里奇几乎肯定会被判死刑。而当里奇和你的丈夫都死了之后,他认为,终于,您可能会投向他的怀抱。而且太太,您确实有可能会这么做……嗯?” 她盯着他,瞪大的眼睛中充满恐惧…… 她几乎无意识地喃喃道:“可能……我不知道……” 米勒督察突然用权威的口吻说:“波洛,你真厉害。但这只是理论上的猜想,没有一点证据。可能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 “但没有证据,我们无法采取行动。” “你错了。我想,如果你这么对他说,麦克拉伦会承认的。你清楚地告诉他,玛格丽特·克莱顿知道了……” 波洛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因为一旦他知道他失去了玛格丽特……完美谋杀就变得毫无意义。” 第四章 弱者的愤怒 第四章 弱者的愤怒 1 莉莉·玛格雷夫紧张地抚摸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套,瞥了一眼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的人。 她听说过赫尔克里·波洛,著名的侦探,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他。 他夸张得近乎滑稽的外表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这个长着如鸡蛋般的圆脑袋、留着硕大的胡须、看上去有些可笑的小老头,真的是那个据说很厉害的人吗?他此刻的行为举止看上去特别幼稚。他正在搭彩色积木,似乎玩积木远比听她诉说事情更具吸引力。 然而,在她突然停下来的时候,他马上用锐利的眼神看了过来。 “小姐,我请求您继续。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没在听,而是非常认真地在听您说话。” 女孩继续开口说她要说的故事,波洛继续垒他的积木。女孩所说的是一个充满暴力的悲剧,让人毛骨悚然。但她讲述的声调却非常平静且不带感情,讲述方式简明扼要,人类的一切情感仿佛都消失了。 她终于停了下来。 “我希望,”她不安地说,“我把所有事情都讲清楚了。” 波洛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用手扫过堆起的积木,把它们推散到桌面上,然后靠回椅背。他双手合十放在眼睛下方,开始简要地总结。 “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在十天前被谋杀了。星期三,即前天,他的外甥查尔斯·莱弗森被警方逮捕了。您所知道的对他不利的证据如下,如果我搞错了什么请纠正我。当天鲁本爵士在阁楼他自己的书房待到很晚,莱弗森先生回来迟了,自己用钥匙开门进屋。后来住在阁楼正下方的管家听到了他和舅舅争吵的声音,这场争吵在砰的一声巨响中突然结束,听上去像是有椅子被扔了出去,之后有人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叫喊。 “管家被惊动了,考虑着是否上楼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但几分钟之后,他听到莱弗森先生吹着口哨愉快地离开了房间,他认为没事了。然而,第二天早上,女仆发现鲁本爵士死在桌子旁,看起来像被重物敲击过。管家没有在第一时间去报警。我想这可以理解。小姐?” 突然的呼唤把莉莉·玛格雷夫吓了一跳。 “什么事?”她说。 “人们总会在这类案件中寻找人性,不是吗?”小个子侦探说道,“您将案子如此完美而简要地讲述给我听,把案件里的人物当戏剧角色看待,像木偶。但我总在探究人性。我对自己说,这位管家,这位——您说他叫什么?” “帕森斯。” “这位帕森斯,应该拥有他所在阶级的特质,他对警方怀有强烈的抗拒心理,会尽可能少地提及他所知道的事情。如此一来,对家族成员有害的事情他肯定都不会说。他会竭尽全力,顽固地坚持这是外部入侵者所为,一个小偷之类的。是的,仆人阶级的忠诚是一个有趣的研究课题。” 他眉飞色舞地向后靠了靠,继续说道:“同时,家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法,包括莱弗森先生在内。他的说法是,他回来迟了,直接去睡了,没有看到舅舅。” “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看上去没有理由怀疑这个说法。”波洛沉思着,“当然,除了帕森斯。此时,一位来自苏格兰场的督察登场了,您是说他叫米勒督察吗?我认识他,过去曾和他打过一两次交道。他是那种人们常说的敏锐的人,一只雪貂,一只鼬。 “是的,我认识他!敏锐的米勒督察,他看到了其他本地督察没有看到的东西,他发现帕森斯紧张不安,知道此人肯定隐瞒了什么。于是,他在帕森斯身上下了点功夫。现在已经确定当晚没有外部入侵者了。杀人犯应该在内部寻找,而不是外部。帕森斯心中既感觉不快,又很害怕,但能摆脱藏在内心的秘密,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尽力避免丑闻了,但有些事避免不了。米勒督察听了帕森斯的说辞,问了一两个问题,然后自己做了一些私下的调查。他为这个案子建立的证据链很有力——非常有力。 “阁楼角落里的柜子上印有沾血的指纹,这个指纹是查尔斯·莱弗森的。女仆告诉督察,在案件发生的第二天早晨,莱弗森先生的房间里有一盆带血的水,莱弗森对她的解释是他割伤了手指。他手指上确实有一个小划伤,但只是一个非常小的伤口!他那天晚上穿的衬衫的袖口已经清洗了,但在他大衣的袖子上找到了血渍。他在经济上有很大的压力,而鲁本爵士死后,他可以继承一笔财产。哦,是的,这案子无懈可击,小姐。”他停顿了一下。 “然而你今天却来找我。” 莉莉·玛格雷夫耸了耸纤弱的肩膀。 “如我告诉您的,波洛先生,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派我来的。” “凭自己的意识您是不会来的,对吗?” 小个子男人机敏地看着她,女孩没有回答。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莉莉·玛格雷夫又一次开始抚弄她的手套。 “这问题我很难回答,波洛先生。我需要忠于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严格地说,我不仅仅是她雇用的女伴,她待我如同女儿或侄女一般,她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无论她做错了什么,我都不想责怪她,或者——误导您不接这个案子。” “误导赫尔克里·波洛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小个子男人洋洋得意地宣布,“我感觉您认为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会不断纠结这件事。告诉我吧,是不是这样的?” “如果我必须说——” “小姐,请说。” “我认为这整件事蠢透了。” “您这么认为,嗯?” “我不想说阿斯特韦尔夫人的坏话——” “我明白,”波洛温和地低语,“我完全明白。”他用眼神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非常亲切。但她并不是——我该怎么说比较好呢?她不是一位受过教育的女性。您知道,鲁本爵士娶她的时候她是一名演员。她有各种各样的偏见和迷信。如果她说什么,就必须是什么,根本不会听人讲道理。督察对待她的态度不是很体贴,这让她全副武装了起来。她说怀疑莱弗森先生是无稽之谈,警察净会犯些愚蠢、猪脑的错误,她认为亲爱的查尔斯自然没有杀人。” “但她没有任何证据,对吗?” “完全没有。” “哈!真的?请老实告诉我。” “我告诉她,”莉莉说,“来找您陈述这么一个没有任何道理和依据的结论是毫无用处的。” “你这么告诉她的?”波洛说,“真的?这很有趣。” 他迅速而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莉莉·玛格雷夫,看着她整洁的黑色衣服,喉咙处有一抹白色的衣领,以及小巧的黑色帽子。他看出她是一位优雅的女性,有着漂亮的脸蛋,下巴稍微有些尖,有深蓝色的眼睛和纤长的眼睫毛。不知不觉中,他的态度改变了,他现在感兴趣起来了,不是对案子,而是对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女孩。 “小姐,我猜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会为了一点小事变得心神不宁、歇斯底里?” 莉莉·玛格雷夫热切地点了点头。 “您的描述很恰当。如我跟您所说的,她人很好,但你无法说服她,或者让她理性地看待事情。” “也许她有自己的怀疑对象?”波洛提出了一个猜想,“非常荒谬的怀疑对象。” “确实如此。”莉莉叫道,“她很不喜欢鲁本爵士的秘书,可怜的人。她说她知道是他犯下的案子,然而证据确凿,可怜的欧文·特里夫西斯是不可能犯下这桩案子的。” “她的怀疑有根据吗?” “当然没有。全凭她的直觉。” 莉莉·玛格雷夫的声音中饱含讽刺。 “我发现,小姐,”波洛笑着说,“您不相信直觉?” “我认为那是无稽之谈。”莉莉回答道。 波洛往椅背上靠了靠。 “女人,”他嘟囔道,“总是倾向于把直觉当作上帝给她们的特殊武器,然而事实上,十次中起码有九次,直觉让她们误入歧途。” “我知道。”莉莉说,“但我已经告诉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无法劝说她。” “于是小姐您,聪明而谨慎地遵照吩咐前来见我,又设法让我了解实际情形。” 他的语调让女孩突然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着他。 “当然,我知道,”莉莉饱含歉意地说,“您的时间非常宝贵。” “小姐,您太客气了。”波洛说,“不过确实——是的,这是事实,此刻我手上就有很多案子。” “我就猜想可能是这样,”莉莉说着站起身来,“我会告诉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但波洛并没有起身。相反,他靠在椅子上,依旧盯着这位女孩。 “您这就要走了吗,小姐?请多坐一会儿吧,拜托了。” 他看到她的脸涨红了,接着又恢复了正常。她不情愿地慢慢坐了下来。 “小姐您的思维很敏捷,也很果断。”波洛说,“请您谅解我这种需要时间才能做出决定的老人。小姐,您误会了,我没说我不去见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那么,您会来?” 女孩的语调毫无变化。她看着地板,没有看波洛,因此也没有意识到波洛正仔细地端详着她。 “小姐,请告诉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我将全力为她服务。我今天下午会过去——是邦德堡吧?” 他站了起来。 “我——我会告诉她的。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波洛先生。然而,我恐怕您要徒劳无功地白忙活一场了。” “很可能,不过……谁知道呢?” 他毕恭毕敬地送她到门口,之后回到起居室,皱着眉陷入了沉思。他点了一两次头,然后开门叫来了男仆。 “我亲爱的乔治,请帮我准备一个旅行包。我今天下午要去乡下。” “好的,先生。”乔治说。 乔治是一个长相非常英式的人。高个子,皮肤苍白,不动声色。 “年轻女孩真是非常有趣的研究对象,乔治。”波洛说着,又一次坐回到他的靠背椅中,同时点着了一支细烟,“特别是,你知道,聪明的女孩。拜托某人做一件事情,又要想办法让对方拒绝,要处理得很微妙。这需要技巧。她做得很巧妙——哦,非常巧妙——但赫尔克里·波洛,我亲爱的乔治,可是格外聪明的。” “我听您这么说过了,先生。” “她所担忧的并不是秘书。”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她对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对秘书的指控不屑一顾。她只是不希望有人惊醒沉睡的狗。而我,亲爱的乔治,就是要去惊扰他们,我要把沉睡的狗叫起来战斗!邦德堡发生的事情很有戏剧性,那里正在上演一出关乎人性的大戏,这让我感到兴奋。那个小姑娘很机灵,但不够老到。我倒想知道……我会在那里发现什么?” 乔治为波洛留了一段足够营造戏剧效果的短暂停顿,之后才抱歉地插嘴问道:“先生,需要准备礼服吗?” 波洛遗憾地看着他。 “注意力永远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乔治,有你真好。” 2 列车在四点五十五分驶进了阿伯特十字车站,赫尔克里·波洛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打扮得整洁而浮华,嘴上的小胡子打着厚厚的蜡。他检票出了站,一位高个子司机向他走来。 “波洛先生?” 小个子男人笑了笑。 “是的,我是。” “这边,先生,请这边走。” 他为波洛打开了劳斯莱斯的车门。 车子开了三分钟就到了。司机再一次上前为波洛开门。波洛走下车,管家早已站在门口,扶着敞开的大门。 波洛先赞赏地端详了一下房子的外观,这才走进敞开的大门。这是一栋结实的红砖宅邸,没有奢华的外表,但让人觉得坚实而舒适。 波洛走进大堂,管家熟练地为他摘下帽子、脱去外套,用只有一流的仆人才能掌握好分寸的谦恭语调轻轻说道:“先生,夫人正在等您。” 波洛跟随管家走上铺着柔软地毯的楼梯。这位管家毫无疑问就是帕森斯,训练有素,举止得当,情感内敛。他领着波洛走上楼梯,右转,沿走廊走到一扇开着的门,来到一间小前厅。厅里有两扇门,通往不同的房间,管家打开了左首边那扇门,通报道:“夫人,波洛先生到了。” 房间不是很大,塞满了家具和小装饰物。一位一身黑衣的女士从沙发上起身,快步走向波洛。 “波洛先生。”她说着,伸出一只手,眼睛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这位打扮浮夸的人。她顿了一下,没有理会这个小个子男人的躬身行礼和低声招呼,突然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之后放开了他,大声说道:“我相信小个子男人!他们是聪明人!” “我相信,”波洛嘟囔道,“米勒督察是个高个子?” “他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波洛先生,请坐到我旁边来,好吗?” 她指了指沙发,继续说道:“莉莉尽了一切努力阻止我找您来,但我这辈子从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很难能可贵的成就。”波洛说着,跟她一起坐到了沙发上。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坐在一堆靠垫里,找好了舒服的姿势后转向波洛。 “莉莉是个好女孩。”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但她认为她了解所有的事情。在我个人的经验里,这类人通常是错误的。我不聪明,波洛先生,我从来都不是个聪明人,但当比我更笨的人是错的时候,我就是对的了。我相信直觉。那么现在,您希望我告诉您谁是凶手吗?女人都知道的,波洛先生。” “玛格雷夫小姐知道吗?” “她对您说了什么?”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厉声问道。 “她向我叙述了案情。” “案情?哦,他们都针对查尔斯,但我告诉您,波洛先生,他不是凶手。我知道他不是!”她真诚地靠近波洛,甚至有些吓人。 “您确定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特里夫西斯杀了我的丈夫,波洛先生。我很肯定。” “为什么?” “您是问他为什么杀他,还是问我为什么这么肯定?我告诉您,我知道是这样的!我在这些方面有些不一样,我一旦下了结论,就会坚持到底。” “特里夫西斯先生能从鲁本爵士的死亡中获益吗?” “没给他留一分钱。”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立刻回答道,“看,这也证明了亲爱的鲁本并不喜欢、也不信任他。” “那么,他跟鲁本爵士的时间长吗?” “将近九年。” “那是很长时间了。”波洛柔声说道,“就受雇于一个人而言,这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是的,特里夫西斯先生应该很了解他的雇主。”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盯着他。 “您在暗示什么?我看不出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遵从自己的一点小想法的指引而已。”波洛说,“一点小想法,可能不太有趣,但效果绝对不错。”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仍旧瞪着他。 “您很聪明吧,”她的语气有些迟疑,“每个人都这么说。” 赫尔克里·波洛笑了起来。 “夫人,或许将来有一天您也会这样赞赏我。不过让我们先回到原来的话题。请告诉我,悲剧发生的时候,家里都有谁。” “查尔斯在,当然了。” “据我所知,他是您丈夫的外甥,不是您的。” “是的。查尔斯是鲁本的姐姐的独生子。她嫁了一位还算有钱的男士,但那场车祸……嗯,在城里……他死了,夫人也死了,于是查尔斯就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那时他二十三岁,正准备成为一名律师。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故,鲁本就让他在自己的公司工作。” “查尔斯先生是个勤奋的人吗?” “我喜欢能一下找到重点的人。”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点头表示赞许,“不,这正是问题所在,查尔斯并不勤奋。他总是犯下这样那样的迷糊事,导致鲁本经常和他争吵。可怜的鲁本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我告诉他很多次了,他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了。波洛先生,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为往事发出了一声叹息。 “变化总会来临的,夫人。”波洛说,“这是自然法则。” “不过,”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他从来没有粗鲁地对待过我。至少事后他总会道歉——可怜的、亲爱的鲁本。” “他变得不一样了,嗯?”波洛说。 “我总有办法管住他。”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带着一丝成功驯狮人的自豪感说道,“但有时他会对仆人大发脾气,这就有些尴尬。做事情有很多方法,而鲁本没有找到正确的那种。”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鲁本爵士是如何安排他的遗产的?” “一半给我,一半给查尔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迅速回答,“当然律师写得没有这么简单,不过算起来就是这么分配的。” 波洛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嘟囔道,“现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我需要您描述一下这座宅子里的人员构成。这里住着您、鲁本爵士的外甥查尔斯·莱弗森先生、秘书欧文·特里夫西斯,还有莉莉·玛格雷夫小姐。也许您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这位年轻女士的情况?” “您想了解一下莉莉?” “是的,她跟您很久了吗?” “大约一年。您知道,我有过很多秘书兼女伴,但她们不知为何总会惹我发火。莉莉不同。她很机灵,有常识,而且长得好看。波洛先生,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在身边。我是那种爱憎分明的人,我一看到那个女孩就跟自己说,就是她了。” “她是朋友介绍给您的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我想她是看了应征广告来的。是的,是这样的。” “您了解她的家庭吗,她是哪里人?” “我相信她的父母都在印度。我对他们不太了解,但您一眼就能看出莉莉是位有身份的小姐,不是吗,波洛先生?” “哦,是的,完全看得出来。” “没错,”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继续说道,“我不是贵族小姐出身。我知道,仆人们也知道。但我对于贵族出身没有什么心结。当见到真正的贵族的时候,我懂得欣赏他们。没有人能比莉莉对我更好了。波洛先生,我几乎把那个女孩当作了自己的女儿,我真的如此。” 波洛伸出右手,调整了一下桌子上靠近他的几件物品的位置。 “鲁本爵士是否跟您的看法一致?”他问。 他的眼睛正注视着房间里的小摆设,但毫无疑问,他注意到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在回答之前的短暂停顿。 “男人的眼光总是不一样的。不过他们……相处得很愉快。” “谢谢您,夫人。”波洛说着暗自笑了起来,接着又问,“那么,那晚家中也就这几位,对吗?当然,除了仆人们之外。” “哦,还有维克多。” “维克多?” “是的,我丈夫的弟弟,您知道的,也是他的合伙人。” “他跟你们住在一起?” “不,他只是正好来访。他过去几年都待在西非。” “西非。”波洛嘟囔道。 他知道,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可以将之发展成一个丰富的话题。 “人们都说那是一个美好的国度,但我认为那里是那种会对男人产生非常糟糕的影响的地方。那里的人喝太多酒了,然后就会失控。阿斯特韦尔家族的人都是坏脾气,而维克多从非洲回来之后,脾气更是变得令人害怕。他有一两次吓到了我。” “那他是否也让玛格雷夫小姐受到过惊吓呢?”波洛柔声问道。 “莉莉?哦,我想他没怎么见过莉莉。” 波洛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将铅笔放回笔环,把本子放回了口袋。 “谢谢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现在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和帕森斯谈谈。” “你想让他到这里来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将手伸向了摇铃,波洛迅速地阻止了她的动作。 “不、不,千万不要。我去找他。” “如果您认为这样更好的话——”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显然对于无法参与之后的对话感到失望。波洛又强调了一下保密性。 “这很重要。”他神秘兮兮地说,离开了被他吓唬住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他在管家的餐具储存室里找到了帕森斯,后者正在擦拭银器。波洛动作滑稽地微微鞠了一躬,开始了对话。 “我必须先自我介绍一下,”他说,“我是一名侦探。” “是的,先生。”帕森斯说,“我们都猜出来了。” 语气尊敬却冷淡。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叫我来的。”波洛继续说道,“她对现状感到不满,不,她十分不满。” “我听到夫人在几个不同的场合这么说过。”帕森斯说。 “这么说来,”波洛说,“你已经都知道了?嗯?那我们就不要在烦琐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带我去你的房间,然后告诉我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你所听到的一切。” 管家的房间在一楼,连着用人大厅。房间里的窗户外装有铁条,一角放着保险柜。帕森斯指了指狭窄的床铺。 “先生,我在十一点时躺下休息。那时玛格雷夫小姐已经睡下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和鲁本爵士在阁楼里。”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和鲁本爵士一起?啊,请继续。” “先生,阁楼就在这间房间的正上方。如果有人在那儿说话,这里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但当然听不清内容。我应该是十一点半左右睡着了,十二点时被摔门的声音惊醒,我知道是莱弗森先生回来了。不久,头上传来脚步声,又过了一两分钟,我听到莱弗森先生和鲁本爵士说话的声音。 “那时候我就想,先生,莱弗森先生他——不能说他喝醉了,但就是有些没轻没重、吵吵闹闹。他声音很大地对他的舅舅吼了一通。我听到了一两个词,但还不足以搞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接着就是一声尖叫和‘砰’的一声巨响。” 帕森斯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最后几个词。 “‘砰’的一声巨响。”他强调道。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在很多小说里,这是用来形容重击声的。”波洛嘟囔道。 “可能是的,先生。”帕森斯严谨地说,“反正我听到的是‘砰’的一声巨响。” “非常抱歉。”波洛说。 “没关系,先生。‘砰’的一声之后,一切都变安静了。我非常清晰地听到了莱弗森先生的声音,他尖着嗓子说‘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就是这样说的,先生。” 帕森斯一开始似乎不愿意谈论这件事,但此时明显非常享受。他很可能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说书人。波洛决定逗一逗他。 “哎呀天哪,”他囔囔着,“那时你肯定不知所措!” “是的,先生,正是如此。”帕森斯说,“正如您所说。我当时没有想太多,但还是想了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对,我该不该起床上楼去看一看。我起身打开了电灯,不小心撞翻了一把椅子。 “我打开门,穿过仆人大厅,从另一边的门来到走廊,通往楼上的内部楼梯就在那儿。就在我站在楼梯下犹豫时,听到莱弗森先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起来很愉快,‘幸好没什么事。’他说,又说了句‘晚安’,然后我就听到他沿着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还吹着口哨。 “于是自然,我立刻回到自己的床上。当时我认为不过是有东西打翻了。您说说,先生,当时莱弗森先生是那样的态度,还道了晚安,我怎会想到鲁本爵士被谋杀了啊?” “你确定你听到的是莱弗森先生的声音?” 帕森斯怜悯地看着这位小个子比利时人。波洛清晰地看出,无论如何,在这一点上帕森斯坚定不移。 “您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先生?” “还有一件事。”波洛说,“你喜欢莱弗森先生吗?” “我——麻烦您再说一遍,先生?”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喜欢莱弗森先生吗?” 帕森斯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面露尴尬。 “仆人们有些看法,先生。”他停了下来。 波洛说:“请以你认为合适的方式说吧。” “先生,大家普遍认为莱弗森先生是一位慷慨的年轻绅士,只是有些……一定要我说的话,就是不太聪明,先生。” “啊!”波洛说,“你知道吗,帕森斯,虽然我没见过他,但莱弗森先生给我的印象也是这样的。” “确实如此,先生。” “那么你认为——不好意思,我应该说仆人们认为,秘书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位安静、有耐心的绅士,先生。极力避免制造麻烦。” “的确如此。”波洛说。 管家咳嗽了一声。 “先生,夫人她,”他轻声道,“下判断的时候有些轻率。” “那么,仆人们的意见是,莱弗森先生是凶手?” “没人愿意这么去想莱弗森先生。”帕森斯说,“我们——好吧,老实说,我们觉得他不是会杀人的那种人,先生。” “但他有些脾气暴躁,对吗?”波洛问。 帕森斯靠近了他一些。 “如果您想问我这栋房子里脾气最暴躁的人是谁——” 波洛举起手来。 “啊!这不是我想问的问题。”他柔声说道,“我想问的问题是,谁是这个家里脾气最好的人?” 帕森斯张着嘴,吃惊地看着他。 3 波洛没有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他和蔼地欠了欠身——波洛总是和蔼可亲的——离开了房间,信步走到邦德堡宽敞的方形大厅。他站着思考了一两分钟,一个细小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他像一只神气的知更鸟一样抬起头,接着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厅,站在一扇门前。 他隔着门厅看向屋内:这是一个小书房,房间最里面放着一张大书桌,桌边坐着一位消瘦苍白的年轻男子,正埋头写着什么。他有些龅牙,戴着夹鼻眼镜。 波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夸张地假咳了一声,打破了宁静。 “呃哼!”赫尔克里·波洛咳嗽着。 坐在书桌边的年轻人停下笔,转过头。他没有过于惊讶,脸上的表情更像是困惑不解,他双眼注视着波洛。 波洛向前走了一步,微微鞠了个躬。 “我现在是有幸在跟特里夫西斯先生说话吗?啊!我的名字是波洛,赫尔克里·波洛。您可能听说过我。” “哦——呃——是的,当然。”年轻人说。 波洛凝视着他。 欧文·特里夫西斯大约三十三岁,波洛在看到他的瞬间就立刻明白为什么没人把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指控放在心上了。欧文·特里夫西斯是一位一本正经、举止得体的年轻人,态度温和,能让人放下戒心,是那种可以被驯化、调教的类型。你几乎可以肯定,他绝不会突然暴怒。 “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叫您来的吧。”秘书说道,“她说过她会这么做。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帮助吗?” 他举止礼貌,但不带感情。波洛在他拿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柔声低语道:“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否跟你提过她的任何想法或者怀疑?” 欧文·特里夫西斯微微一笑。 “据我所知,”他说,“她在怀疑我。很荒谬,但确实如此。自从鲁本爵士过世后,她几乎没对我说过一句好话,我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都会缩到墙边。” 特里夫西斯表现得非常自然,语气中不带一丝愤怒,甚至还有些觉得有趣的意味。波洛点了点头,认同他的坦率。 “我们私下说说,”波洛解释道,“她把这个想法对我说了,我没有反驳她——我给自己定了一条规则,不要跟强势的女士争辩。您明白的,这么做是浪费时间。” “哦,正是如此。” “我的回答是,是的,女士——哦,确实如此,女士——完全正确,女士。这些回答没有什么意义,但能安抚对方。我会进行我的调查,虽然看上去除了莱弗森先生,几乎没人有可能犯下这桩谋杀案。不过……哦,不可能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 “我非常理解您的立场。”秘书说,“我会尽我所能为您提供帮助。” “很好。”波洛说,“我们的想法统一了。现在,请您详细描述一下那晚发生了什么。最好从晚餐开始说起。” “莱弗森没有在家吃晚饭,毫无疑问您已经知道了。”秘书说,“他和他舅舅大吵了一架,然后跑去高尔夫俱乐部用餐了。鲁本爵士则因此心情不佳。” “这位先生不太和善,是吗?”波洛小心翼翼地暗示道。 特里夫西斯大笑了起来。 “哦!他像个野人一样难应付!我也就是跟了他九年,否则也会搞不懂他那些小脾气。他是一个非常难相处的人,波洛先生。他会发小孩子的那种脾气,辱骂所有身边的人。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我习惯了完全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他不是真的坏心肠,但他的举止有时真的很愚蠢,且惹人生气。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回嘴。” “在这方面,其他人是否跟你一样聪明?” 特里夫西斯耸了耸肩。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有她的优势。”他说,“她一点都不怕鲁本爵士,总是反对他但又对他很好。他们总能和好,鲁本爵士真的很爱她。” “那晚他们发生争吵了吗?” 秘书把眼神挪开,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答道:“我想吵过。您为什么想问这个?” “只是有一个想法。” “实情我并不知道。”秘书解释道,“不过看上去像是吵过。” 波洛没有再追问这个话题。 “晚餐桌上还有谁?” “玛格雷夫小姐、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和我。” “吃完晚餐之后呢?” “我们去了起居室。鲁本爵士没有一起。大约十分钟后,他跑进来因为与一封信有关的小事严厉地指责了我。我跟他一起去了阁楼,修改完,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来了,说想跟他哥哥聊些事情。我就又下了楼,和两位女士待在一起。 “大约一刻钟后,我听到铃声大作,然后帕森斯过来对我说马上去爵士那里。我走进房间的时候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正好出来,他差点儿把我撞倒,显然发生了什么令他不愉快的事情。他的脾气很暴躁。我相信他当时根本没看见我。” “鲁本爵士对此有说什么吗?” “他说:‘维克多是个疯子,他总有一天会在盛怒之下杀人的。’” “啊!”波洛说,“你知道他们之间是因为什么事起了冲突吗?” “完全不知道。” 波洛慢慢地转过头去看着秘书,他回答得太匆忙了。波洛相信特里夫西斯并非一无所知,如果他愿意的话,应该能告诉他一些。不过波洛又一次没有追问下去。 “之后呢?请继续。” “我和鲁本爵士一起工作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十一点的时候,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进来了,鲁本爵士让我去休息。” “于是你就离开了?” “是的。” “你知道她在爵士那里待了多久吗?” “完全不知道。她的房间在二楼,我的在三楼,因此我不可能听到她回房间的声音。” “明白了。” 波洛点了一两下头,伸了伸脚。 “现在,先生,请带我去那间阁楼吧。” 波洛跟着秘书沿着宽阔的主楼梯走上二楼平台,之后沿着走廊走到尽头,穿过一扇贴着毛毡的门,再走过用人用的楼梯间和一段短短的通道,来到阁楼门前。进到门里,就来到了案发现场。 这个阁楼间的层高是其他房间的两倍,大约三十英尺见方 。墙上装饰着剑和南非人使用的标枪,小桌上放着各种古玩。房间最里面摆着一张大写字台,靠着在倾斜墙面上开的窗子。波洛径直走了过去。 “这里就是发现鲁本爵士尸体的地方?” 特里夫西斯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他是从背后遭到了击打?” 秘书又一次点了点头。 “凶器就是这些古玩中的一个。”他解释道,“非常重。应该是立刻死亡。” “进一步证明这是一起非预谋犯罪。一场激烈的争吵,然后毫无意识地随手拿起凶器。” “是的,这一切看上去对可怜的莱弗森很不利。” “尸体被发现时是趴在桌子上的吗?” “不,爵士滑倒在地板上。” “啊,”波洛说,“这很有趣。” “哪里有趣了?”秘书问。 “这个。”波洛指向写字台光亮的表面上的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污渍,“这是血迹,我的朋友。” “可能是溅上去的。”特里夫西斯说,“也可能是之后搬动尸体时弄上去的。” “很可能、很可能。”小个子男人说,“这房间只有一扇门进出?” “这边有一个楼梯间。” 特里夫西斯掀开门边的一面天鹅绒帘子,能看到一段窄小的向上的螺旋形楼梯。 “这栋房子是一位天文学家建的,这段楼梯是通往安放着望远镜的塔楼的。鲁本爵士把那个地方改造成了一间卧室,他有时工作得太晚了就会睡在那边。” 波洛敏捷地爬上楼梯,楼上是一个圆形房间,简单装修过,放着一张行军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梳妆台。波洛满意地发现这个房间没有其他出口了,然后走下楼,其间特里夫西斯一直等在下面。 “你是否听到了莱弗森先生进这间屋子的声音?”他问。 特里夫西斯摇了摇头。 “我那时已经睡着了。” 波洛点了点头,又缓缓扫视了一遍房间。 “很好!”他开口道,“我想这里没别的需要看的了,除非——你能帮忙拉一下窗帘吗?” 特里夫西斯遵照指示,拉上了房间另一端窗边的厚重黑色窗帘。波洛打开吊在房顶、有一个碗状石膏罩子的灯。 “有台灯吗?”他问。 秘书按亮了摆在写字台上的绿色罩子的手提灯,光线很足。波洛关掉吊灯,又打开,然后又关上。 “很好!我想这样就可以了。” “晚饭七点半开始。”秘书低声道。 “谢谢您,特里夫西斯先生,谢谢您的亲切和友善。” “不用客气。” 波洛一路深思来到为他安排的房间,让人看不透的乔治正在收拾摆放主人的东西。 “我的好乔治,”波洛说道,“我希望能在晚餐时见一见正越来越让我感兴趣的某位绅士,我想我应该能见到。乔治,他从热带地区回来,脾气火爆——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帕森斯试图向我描述这位先生,而莉莉·玛格雷夫完全没有提起过他。乔治,已过世的鲁本爵士就是个火爆脾气,假设他遇到一位脾气更差的人……你说会怎么样?事情会变得一团糟吗?” “‘不可收拾’才是正确的表达方式,先生 。事情并不一定是这样的,先生,可能很不一样。” “不一定?” “不一定,先生。我的阿姨杰迈玛,先生,她说话非常刻薄,总是欺压跟她一起住的可怜的妹妹,有时她的做法真的很令人震惊,把她妹妹吓得半死。但如果有人跟她针锋相对,那么事情又会不一样了。这是她的弱点。” “哈!”波洛说,“非常有启发性——这个故事。” 乔治抱歉地咳了一声。 “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来……嗯……协助您,先生?” “当然。”波洛立刻回答道,“你可以帮我查清楚莉莉·玛格雷夫小姐那天晚上穿的是什么颜色的晚礼服,以及是哪位女仆服侍她穿的。” 乔治以他一贯的平淡态度接受了指示。 “好的,先生,我会在明天早上告诉您这些信息。” 波洛站起身来,看着壁炉里的火。 “你对我很有用,乔治。”他嘟囔道,“你知道吗,我不会忘记你的杰迈玛阿姨的。” 4 波洛那晚最终没能见到维克多·阿斯特韦尔。他打电话来告知,他有事留在了伦敦。 “他在处理您丈夫过世后生意上的事宜吧?”波洛问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维克多是合伙人。”她解释说,“他去非洲为公司查看一些矿藏的政府许可授权。是采矿吧,莉莉?” “是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我记得是金矿,还是铜或锡?莉莉,你应该知道,你总是问鲁本这些问题。哦,亲爱的,小心点儿,你差点儿碰倒了那个花瓶!” “这里点着壁炉实在太热了。”女孩说,“我能否……能否开一点儿窗?” “如果你想的话,亲爱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平静地说。 波洛看着女孩走过去,打开了窗户。她在窗边站了一两分钟,呼吸着夜晚寒冷的空气。等她走回来坐回她的位置后,波洛礼貌地问道:“所以,小姐您对矿感兴趣?” “哦,不是的。”女孩冷漠地说,“我只是听鲁本爵士说过,但其实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你装得很好。”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道,“可怜的鲁本认为你是出于一些长远的目的才问他那些问题的。” 小个子侦探的眼睛一直盯着壁炉里的火,然而他并没有错过莉莉·玛格雷夫脸上闪过的恼怒之情。他很有技巧地转移了话题。到了该道晚安的时间,波洛对他的女主人说:“太太,我能否跟您聊几句?” 莉莉·玛格雷夫礼貌地离开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不解地看着侦探。 “您是那天晚上鲁本爵士死前最后见过他的人吧?” 她点了点头,眼中含泪,慌忙掏出一块黑边的手绢擦了擦。 “啊,请不要哀叹,请您节哀。” “我没事,波洛先生。我只是控制不住。” “我真是无比愚蠢,提起了您的伤心事。” “不、不,继续。你想说什么?” “我想当时是十一点吧,您走进阁楼,鲁本爵士让特里夫西斯先生去休息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应该差不多。” “您在那里待了多久?”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是十一点四十五分。我记得我看了一眼钟。”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能告诉我您跟您丈夫都聊了些什么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完全崩溃了。她猛烈地抽泣着。 “我们……吵……吵……吵架了。”她呜咽道。 “为了什么吵?”波洛的声音近乎温柔地哄劝。 “很……很多事情。由莉……莉莉开……开始。鲁本不喜欢她——没有什么原因,就说他抓到她偷翻他的文件,想把她打发走。我说她是一个贴心的女孩,我不想让她离开。然后他开……开始对我大声吼叫,我可受不了这个,就也说了些气话,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 “那些并非我的真心话啊,波洛先生。他说他将我从贫民窟带出来,娶了我,我说——啊,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永远都无法原谅我自己。您知道的,波洛先生,我以前总会说两句好话缓和一下气氛,可我怎么会知道那天晚上他会被杀呢?可怜的老鲁本。” 波洛同情地倾听着她的爆发。 “我惹您伤心了。”他说,“我很抱歉。现在让我们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来说吧——非常现实、非常精确。您仍旧坚持认为是特里夫西斯谋杀了您的丈夫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抬起头来。 “一个女人的直觉,波洛先生,是不会错的。”她严肃地说。 “确实、确实。”波洛说,“但他是什么时候下手的呢?” “什么时候?当然是在我离开之后。” “您是在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开鲁本爵士的,十一点五十五分,莱弗森先生进了屋。您是说在这十分钟里,秘书从他的卧室出来杀害了爵士?”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很多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了。”波洛说,“这件事确实可能在十分钟内完成。哦,是的!但实情是这样的吗?” “当然,他说他当时睡着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但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呢?” “没有人看到他曾走出自己的卧室。”波洛提醒她。 “所有人都早早上床并且很快睡着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没有人看到他。” “我有些怀疑。”波洛自言自语道。 一段短暂的停顿后,波洛说:“那么,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祝您晚安。” 5 乔治将摆着早上醒神咖啡的盘子放在主人的床边。 “先生,玛格雷夫小姐在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穿了一件浅绿色的雪纺裙。” “谢谢,乔治,你是最可靠的。” “第三女仆负责照看玛格雷夫小姐,她的名字叫格拉迪斯。” “谢谢,乔治。你真是无价之宝。” “您客气了,先生。” “这是一个不错的早晨。”波洛说,看着窗外,“看起来没有人会很早起床。我想,我的好乔治,如果我们现在去阁楼房间做一个小试验,应该不会有人打扰。” “您需要我也去,先生?” “这个试验不会让你痛苦的。”波洛说。 阁楼房间的窗帘还拉着。乔治正要拉开,波洛阻止了他。 “我们要让房间保持它原来的样子。只是把台灯打开吧。” 男仆照办了。 “现在,我的好乔治,坐在那把椅子上,假装在写字。很好。我呢,抓着一根棍子,偷偷走到你身后,然后,敲了你的后脑勺。” “好的,先生。”乔治说。 “啊!”波洛说,“当我敲你的时候,你就不要继续写字了。因为我不可能像杀死鲁本爵士的凶手那样敲你的头,就要靠我们假装了。我敲了你的头,你瞬间瘫倒,这样。胳膊放松,身体瘫软。请允许我调整一下你的姿势。不是这样,不要绷起你的肌肉。” 他懊恼地叹了口气。 “乔治,你能完美地熨裤子。”他说,“但似乎不具备想象力。站起来吧,让我们互换位置。” 波洛坐到了写字台前。 “我在写字。”他说,“我写得很投入。你偷偷从我背后靠近,用棍子打了我的头。哗!笔从我的手里掉出来,我向前倒下,但没有倒过去很多,因为椅子矮、桌子高,以及我还有手臂支撑。帮个忙,乔治,走回门口,站在那儿,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啊哈!” “怎么了,乔治?”波洛语带期待。 “先生,我看到您正坐在桌边。” “坐在桌边?” “在这里有点不太容易看清楚,先生。”乔治解释道,“距离这么远,先生,而且那盏台灯太昏暗了。我可以开灯吗,先生?” 他的手已伸向开关。 “不用。”波洛厉声道,“我们必须这样。我趴在桌子上,你站在门边。现在走近点,乔治,往前走,然后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肩上。” 乔治照做了。 “稍微靠着我,乔治,像是你自己差点儿没站稳,然后扶了我一下。啊!就是这样。” 赫尔克里·波洛瘫软的身体巧妙地往一侧倒下。 “我倒下来了——就是这样!”他观察着,“是的,这推测很合理。现在,我要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什么,先生?”男仆问道。 “是的,我必须去吃一顿美味的早餐。” 小个子男人为自己说的笑话开心大笑。 “乔治,胃是不能被忽视的。” 乔治保持着沉默。波洛高兴地走下楼,咯咯地笑着。他对案件渐渐展现出轮廓感到满意。吃完早饭,波洛跟第三女仆格拉迪斯交谈了一会儿,兴致勃勃地聆听了她对案情的看法。她虽然同情查尔斯,但毫不怀疑他就是凶手。 “可怜的年轻绅士。先生,这看上去很残酷,确实如此,他当时肯定和平时不一样。” “他和玛格雷夫小姐应该相处得挺融洽的吧。”波洛提示道,“毕竟他们是这个家里仅有的两个年轻人。” 格拉迪斯摇了摇头。 “莉莉小姐在刻意疏远他。她很直白地表示过,她是不会做蠢事的。” “他喜欢她,对吗?” “哦,应该说只是有点动心,先生。这也没什么害处。现在是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在体面地追求莉莉小姐。”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哦,真的吗!” 格拉迪斯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第一眼就爱上了她。莉莉小姐像百合花一样,不是吗,先生?她个子那么高,还有一头美丽的金发。” “她适合穿绿色的晚礼服。”波洛笑道,“就是那种绿色——” “她有一件,先生。”格拉迪斯说,“当然,她现在不能穿,还在服丧期。鲁本爵士过世那晚她就穿着那条裙子。” “她适合浅绿色,而不是深绿色。”波洛说。 “是浅绿色的,先生。如果您能稍微等一等,我可以拿给您看。莉莉小姐刚刚带着狗出去了。” 波洛点了点头。他跟格拉迪斯一样清楚这件事。事实上,他是看到莉莉离开了宅子才叫来女仆的。格拉迪斯匆忙离开,几分钟后拿着一件挂在衣架上的绿色晚礼服回来了。 “真是精美!”波洛低声赞赏道,“请允许我拿到阳光下看看。” 他从格拉迪斯手里接过裙子,背过身快步走到窗边。他弯下身子看了看,又伸直手臂举着看了一下。 “完美。”他说,“真是美极了。非常感谢你将它拿给我看。” “不用谢,先生。”格拉迪斯说,“我们都知道法国人对女士的裙子很有兴趣。” “你真是太好了。”波洛嘟囔道。 他看着她又一次匆忙地拿着裙子离开。之后,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一笑。他的右手拿着一个小小的指甲剪,左手里则是一小片整齐地剪下来的绿色雪纺。 “现在,”他轻声道,“该放手一搏了。” 波洛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乔治叫了进来。 “我的好乔治,梳妆台上有一个金色的胸针,你去拿来。” “好的,先生。” “脸盆架那里有瓶苯酚溶液,请你将胸针的尖端浸进溶液中。” 乔治照做了。他早就不再对主人的古怪行径感到惊异了。 “我照做了,先生。” “非常好!现在过来,把针尖插进我的食指。” “先生,您是要我扎您?” “是的,你猜得没错。你必须扎出血来,但不用出太多血。” 乔治握着主人的手指。波洛闭上眼睛向后靠了靠。这位男仆用胸针扎了他的手指,波洛尖叫了一声。 “谢谢,乔治。”他说,“你真是太有用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片绿色雪纺,小心翼翼地将手指在上面按了按。 “实验成功了,像个奇迹。”波洛盯着战果评价道,“乔治,你不好奇吗?这真是令人敬佩。” 男仆小心地望了一眼窗外。 “抱歉,先生。”他轻声道,“刚刚有一位男士开着一辆大轿车进庄园了。” “啊!啊!”波洛说,他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是那位神出鬼没的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我要下楼去见见他。”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波洛先听到从门口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小心点,你这个蠢货!这个箱子里有玻璃。帕森斯,该死的,不要挡路!放下,你这个白痴!” 波洛踏着小碎步敏捷地走下楼梯。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是一位壮硕的男子。波洛礼貌地对他鞠了个躬。 “你是谁?”大个子男人咆哮道。 波洛又鞠了一次躬。 “我的名字叫赫尔克里·波洛。” “我的老天!”维克多·阿斯特韦尔说,“所以南希最终还是找了你,是吧?” 他把手放在波洛的肩上,然后把他拽到了书房。 “所以你就是那个他们吹上天的家伙。”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波洛说道,“请原谅我刚刚说的那些粗俗的话。我的司机是个混账家伙,帕森斯总能惹我发火,十足的老傻瓜。” “我就是没办法忍受蠢货。”他用半道歉的口吻说,“不过人人都说你不是个傻瓜,对吧,波洛先生?”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认为我是傻瓜的人都犯下了可悲的错误。”波洛平静地回答道。 “是吗?好吧。所以南希把你运到这里来——她认定秘书是凶手了,完全着魔了。她的猜想毫无道理,特里夫西斯温顺得像牛奶一样——我相信他也喝牛奶。那家伙是个禁酒主义者。这一趟简直就是浪费时间,对吧?” “只要有机会观察人性,时间就不算被浪费。”波洛平静地回答道。 “人性,哼?”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盯着他,然后猛地坐到一把椅子上。 “我能为你做什么?” “是的,您能告诉我您和您哥哥那天晚上在争吵什么吗?”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摇了摇头。 “跟这案子无关。”他断然拒绝。 “没人能确定这一点。”波洛说。 “我们的对话跟查尔斯·莱弗森毫无关系。”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认为查尔斯跟谋杀毫无关系。” “哦,南希!” “帕森斯只是猜测查尔斯·莱弗森先生回家了,但他没有看到他。请记住,没有人见到他。” “这很简单。鲁本大骂了年轻的查尔斯一通——我必须说,也是有理由的。之后,他试图拿我来撒气。我告诉了他一些家里事情的真相,我当时决定站在那个男孩那边,就想气气他。那晚我和他约好了见面,告诉他有关土地的情况。我回房后没有马上上床睡觉,而是半开着门,坐在椅子上抽烟。我的房间在三楼,波洛先生,就在查尔斯的房间旁边。” “抱歉打断一下——特里夫西斯先生他也睡那层吗?” 阿斯特韦尔点了点头。 “是的,他的房间就在我的旁边。” “靠近楼梯那头?” “不,另一边。” 波洛露出了好奇的神情,但对方并没有留意,继续说下去。 “如我所说,我在等查尔斯。果然如我所预料,先听到了前门关上的声音,那时大概是十一点五十五分。但过了十分钟,查尔斯还没有上楼。当他终于走上楼梯的时候,我看出来他那晚没遇到什么好事。” 他刻意地抬了抬眉毛。 “我明白了。”波洛嘟囔道。 “可怜的家伙路都走不直。”阿斯特韦尔说,“样子也糟糕透了,我当时以为他不太舒服呢。当然,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他刚刚犯下谋杀罪。” 波洛提出了一个小问题。 “你没有听到从阁楼传来什么声音?” “没有。不过我在建筑物的另一头。墙很厚。我相信即使当时有人开枪,在我那儿也听不到。” 波洛点了点头。 “我问他是否需要我扶他上床。”阿斯特韦尔继续说道,“但他说他没事。之后他走进了房间,摔上了门。我也脱了衣服去睡觉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盯着地毯。 “阿斯特韦尔先生,”他终于开口道,“您知道您的证言非常重要吧?” “我想是的,至少——你是什么意思?” “您证明了在前门关上到莱弗森先生走上楼之间相隔了十分钟。据我所知,他说他回家之后直接上床了。但看来不是这么简单。我承认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对秘书的指控是凭空想象,但是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证据证明这个指控是完全不可能的。不过您的证词给了他一个不在场证明。” “怎么说?”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她于十一点四十五分离开了她的丈夫,而秘书是在十一点上床睡觉的。他唯一可能的犯罪时间是十一点四十五分到查尔斯·莱弗森回来之间。现在,如果如您所说,您坐在房间里,开着门,那他不可能从房间里出来而不被您看见。” “是这样的。”对方表示同意。 “没有其他下楼的通道了吧?” “没有。要去阁楼,他必须经过我门前,而他并没有出现。我很肯定。而且,不管怎么说,波洛先生,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个人温顺得像个牧师,我向您保证这一点。” “是的、是的。”波洛安抚道,“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但您仍然不打算告诉我您和鲁本爵士为什么争吵?” 对方的脸涨得通红。 “你从我这儿打探不到任何东西。” 波洛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一向很谨慎,”他低语道,“当有女士牵扯其中的时候。”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猛地跳了起来。 “该死的,你怎么——你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莉莉·玛格雷夫小姐。”波洛说。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两分钟,然后他的脸色平静了下来,又坐下了。 “对于我来说,您聪明得过分了,波洛先生。是的,我们是为了莉莉吵架的。鲁本想向她捅刀子,他发现了一些关于那个女孩的事情——伪造推荐人之类的。但这些我一点都不信。 “之后他越说越离谱,指责她晚上偷偷下楼,跑到屋子外面跟其他人碰面。我的天哪!我诅咒了他,我说曾有比他优秀的人因为说了比他刚刚所说的还要轻的指责而被杀。这让他闭嘴了。当我离开的时候,鲁本显然有点怕我。” “我毫不怀疑。”波洛表现得很礼貌。 “我对莉莉·玛格雷夫的评价很高。”维克多换了一种语气,“她绝对是个好女孩。” 波洛没搭话。他盯着前方,似乎在发呆,接着他猛地回过神来。 “我想,我必须出去透个气。这里有酒店吗?” “两间。”维克多·阿斯特韦尔说,“在高尔夫球场上面的高尔夫酒店,和在车站边上的米特酒店。” “谢谢。”波洛说,“是的,我应该出去散个步。” 高尔夫酒店,正如其名,坐落在高尔夫球场上,与高尔夫俱乐部的房子相邻。波洛宣称的“出去走走”的第一站就是这家酒店。这位小个子男士有自己的做事方式。进入高尔夫酒店三分钟之后,他已经在跟女经理兰登小姐私下打探消息了。 “我不想让您为难,女士。”波洛说,“但您看,我是名侦探。” 他一直喜欢简单明了。此时,这个方法立即奏效。 “一位侦探!”兰登小姐惊呼道,怀疑地看着他。 “不是来自苏格兰场。”波洛向她保证,“事实上——您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不是一个英国人。没错,我是接受了私人请求,来调查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的死亡事件的。” “真的吗!”兰登小姐充满期待地盯着他。 “正是如此。”波洛笑着说,“我只向像您这样谨慎的人透露这件事。我想,女士,您可能可以帮到我。您是否能想起任何一位住在这里的男士,在谋杀发生的那天晚上不在酒店,十二点或者十二点半才回来?” 兰登小姐瞪大了眼。 “您不会认为——”她吸了口气。 “杀人犯住在这里?不,不过我有理由相信,那天晚上住在这里的一位客人当晚去邦德堡那边逛了逛。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他可能目击了一些事情,虽然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但对我会有帮助。” 女经理貌似精明地点了点头,表现得像是完全理解了侦探的思路和逻辑。 “我完全明白。现在让我看看,那天的客人都有谁。” 她皱着眉,显然正在脑中回忆着名字,并不时翻阅一下记录,帮助她核对记忆。 “斯旺上尉,埃尔金斯先生,布莱昂特少校,老本森先生。不,先生,我相信没有人那天晚上不在酒店。” “如果他们有人离开了,您会注意到的,对吧?” “哦,是的,先生,您要知道,不太有人晚上外出。我的意思是,绅士们会外出用餐什么的,但他们不会在晚餐之后离开,因为——好吧,这里也没有地方去,不是吗?” 阿伯茨十字这里除了高尔夫,没有什么其他吸引人的地方了。 “确实如此。”波洛表示同意,“那么,女士,就您所记得的,那天晚上没有人离开酒店?” “英格兰上尉和他妻子晚上出去吃晚饭了。” 波洛摇了摇头。 “我指的不是这类外出。我会去另一家酒店再碰碰运气,是叫米特酒店吧?” “哦,米特酒店。”兰登小姐说,“当然,那里的人很可能出去走一走。” 她语气里的不屑虽然含糊,却很明确。波洛狡猾地撤退了。 6 十分钟之后,他对米特酒店说话直率的女经理科尔小姐重复了同样的话。米特酒店的装潢没有那么浮夸,价格比较低廉,坐落在车站边上。 “那天晚上有一位先生出门了,我记得是大约十二点半时回来的。这是他的习惯,在晚上的那段时间出去走走。之前也出去过一两次。让我想想,他叫什么来着?等一下,我记不起来了。” 她抽出一本大账本,开始翻阅记录。 “十九号、二十号、二十一号、二十二号。啊,在这里。内勒,汉弗莱·内勒少尉。” “他之前在这儿住过吗?您对他熟悉吗?” “住过一次。”科尔小姐说,“大约两个星期之前住过。我记得那次他也在晚上出去逛了一圈。” “他是来打高尔夫球的吗?” “我猜是的。”科尔小姐说,“大部分绅士都是为了这个来的。” “确实如此。”波洛说,“好的,女士。我对您无限感激,并且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他回到了邦德堡,表情若有所思,几次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看着。 “这个计划必须实行。”波洛自言自语道,“而且必须快,只要一有机会就实行。” 回到宅子后,他第一件事就是问帕森斯玛格雷夫小姐在哪儿。然后被告知她在小书房里处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信件,这个回答似乎让波洛很满意。 他毫无困难地找到了小书房。莉莉·玛格雷夫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写着东西。房间里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波洛小心地关上门,向女孩走去。 “小姐,我能否占用您一点时间?” “当然。” 莉莉·玛格雷夫把文件放到一边,转过身来面对着波洛。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在悲剧发生的那天晚上,小姐,据我所知,当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去找她丈夫的时候,您直接回房间休息了。是这样的吗?” 莉莉·玛格雷夫点了点头。 “您再没有下过楼,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女孩摇了摇头。 “我记得您说过,小姐,您那天晚上没有去过阁楼?” “我不记得跟您这么说过,不过这确实是事实。我那天晚上没去过阁楼。” 波洛扬了扬眉毛。 “奇怪。”他嘟囔道。 “您什么意思?” “非常奇怪。”波洛又咕哝了一句,“那么,您怎么解释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片沾着污渍的绿色雪纺,拿起来给女孩看。 她的脸色没变,但他感觉到她猛吸了一口气。 “我不明白,波洛先生。” “据我所知,您那天晚上穿了一件绿色的雪纺裙子,小姐。这个——”他轻敲了一下手中的布片,“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 “您在阁楼发现的?”女孩厉声问道,“在哪里?” 赫尔克里·波洛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们暂且就说是在阁楼里发现的,如何?” 女孩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恐惧的神色。她开口了,但犹豫着没有出声,像在检查脑海里的字句。波洛看着她白嫩的手紧紧攥着书桌的边缘。 “我在回忆那晚我是否走进过阁楼……”她说,“我的意思是晚餐前。我不这么认为。我几乎可以肯定我没有。如果这片碎片一直都在阁楼里,警察没有立即发现它似乎非常不可思议。” “警察,”小个子男人说,“不像赫尔克里·波洛那样想事情。” “我可能在晚餐前跑进过书房一两分钟。”莉莉·玛格雷夫说道,“也可能是在前一晚。我那天穿着同一条裙子。是的,应该是前一晚。” “我不这么认为。”波洛平静地说。 “为什么?” 他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您这是什么意思?”女孩低声问道。 她身体前倾,盯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小姐,您没有注意到碎片上的污渍吗?毫无疑问,这是人类的血迹。”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小姐,您在罪案发生之后去过阁楼,而不是在那之前。我想您应该告诉我所有的真相,以免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您身上。” 他站了起来,挺直了身子,用食指指着女孩。 “您是怎么发现的?”莉莉喘着气问道。 “这不重要,小姐。我只想告诉您赫尔克里·波洛知道。我知道关于汉弗莱·内勒少尉的所有事情,以及您在晚上出去见他。” 莉莉突然把头埋进手臂,哭了起来。波洛立刻改变了他指责的态度。 “好了、好了,我的小姑娘。”他拍着女孩的肩,“别难过了。对侦探赫尔克里·波洛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你所有的麻烦都能解决。你会告诉我整件事的,对吗?你会告诉老波洛爸爸的,对吗?”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是的,真的。汉弗莱——我的哥哥——没有碰他的一根头发。” “你的哥哥,嗯?”波洛说,“所以谎言是从这里开始的。好了,如果你想让他免除嫌疑,现在就必须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整件事情。” 莉莉又一次坐了起来,把额头的头发往后捋了捋。一两分钟后,她开了口,声音低沉却吐字清晰。 “我会告诉您真相的,波洛先生。我明白现在做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是荒谬的。我的真名是莉莉·内勒,汉弗莱是我哥哥。几年前,他在非洲的时候发现了一座金矿,或者我应该说,他发现了金子。我无法准确向您陈述这个部分,因为我不知道那些技术细节。不过就结果而言,是这样的。 “看上去这会是一项非常大的工程,于是汉弗莱回来了,带着一封写给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的信,希望引起他的兴趣。时至今日,我还是不太清楚权益问题,不过我猜鲁本爵士派了专家去考察,然后他告诉我哥哥专家的看法并不乐观,他说汉弗莱你搞错了。之后我哥哥回到非洲,去内陆考察,然后就失去联系了。当时人们猜测他和整个探险队成员都丧命了。 “在那之后,很快出现了一家新公司,专门探索姆帕拉金矿。后来我哥哥回到英国,立马认出这个金矿就是他之前发现的那个。表面上看,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跟这家公司毫无关系,看上去他们是自行发现那个地方的。然而我哥哥不相信,他坚信鲁本爵士骗了他。 “这件事把他变得越来越暴力、整日郁郁寡欢。我们两个在这个世界上相依为命,波洛先生,因此我必须出来做事养活自己。我想到可以来这里找份工作,同时看看鲁本爵士和姆帕拉金矿是否真的有些联系。自然,我隐藏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而且我必须承认,我用了一封假推荐信。 “这个职位有很多应征者,他们大都比我经验更丰富,所以——好吧,波洛先生,我伪造了一封由佩斯郡公爵夫人写的推荐信,信上对我评价很高,我知道那位夫人去了美国。我想一位公爵夫人的话应该会打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她当场雇用了我。 “自那之后,我变成了一个可恨的角色,一个间谍,而且直到最近都完全没有收获。鲁本爵士不是那种会随意泄露商业机密的人。不过后来维克多·阿斯特韦尔从非洲回来了,他说话时没那么防备,而我终于开始相信,汉弗莱没有弄错。我哥哥大约在谋杀案发生的两周前来过这里,我晚上溜出去偷偷见他。我告诉他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所说的事情,他很兴奋,说我绝对找到了正确的线索。 “但之后事情却不顺利了。有人看到我偷偷溜出去,便把这事报告给了鲁本爵士。他起了疑心,并且开始调查我的介绍信,很快就发现是伪造的。危机在谋杀发生的那天降临了。我想他认为我的目标是他妻子的珠宝。不管他怀疑的是什么,他都不准备让我再在邦德堡待下去了,不过他同意不就推荐信的事情起诉我。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始终站在我这边,大胆地为我跟鲁本爵士对抗。” 她停下来。波洛面色沉重。 “现在,小姐,”他说,“我们说到谋杀案发生当晚了。” 莉莉吞了口口水,点了点头。 “在这之前,波洛先生,我必须先告诉您,我哥哥又来了,而我再次偷跑出去见了他一面。如之前所说,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但我没有上床休息,而是一直等到所有人都差不多睡了,然后悄悄地再一次下楼,从侧门溜了出去。我见了汉弗莱,简单地跟他说明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他我相信他想要的文件在鲁本先生阁楼的保险箱里。我同意在那晚做最后一次绝望的尝试,看看能否拿到。 “回房子时我能很清楚地看到路。穿过边门的时候我听到教堂的钟敲了十二下。我走到楼梯一半的时候,听见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以及有人大叫了一声‘我的天’,一两分钟之后,阁楼的门开了,查尔斯·莱弗森走了出来。借着月光,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但我蹲在他下面的几级楼梯的阴影中,他完全没有看到我。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活动着脚踝,看上去脸色苍白。他似乎在倾听什么,之后努力振作了一下,打开阁楼的门走了进去,喊着没发生什么事之类的话。他的语气轻松愉快,但他的表情暴露了他是在说谎。他又等了一分钟,然后慢慢地走上楼梯,离开了我的视野。 “他走了之后我又等了一两分钟,然后偷偷溜进阁楼。我有种感觉,刚刚发生了什么悲剧。主灯关着,但台灯开着。借着灯光,我看到鲁本爵士躺在书桌边的地板上。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做到的,但我鼓起勇气,走过去在他身旁跪下。我一下就看出他已经死了,被人从背后袭击。不过他没死多久,我碰了他的手,还是温的。这一切太可怕了,波洛先生。太可怕了!” 她因这段回忆而再次颤抖起来。 “之后呢?”波洛问,很感兴趣地看着她。 莉莉·玛格雷夫点了点头。 “是的,波洛先生,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敲钟把大家都叫起来?我应该这么做的,我知道。但那一瞬间我想到,此时我跪在这儿,之前我还跟鲁本爵士吵过架,还偷偷溜出去见汉弗莱,以及我明天就要被遣散走,这些都导向一个致命的结果。他们会说是我让汉弗莱溜进来,然后汉弗莱为了报仇杀了鲁本爵士。即便我说我看到查尔斯·莱弗森走出了房间,也没有人会相信我。 “这太可怕了,波洛先生!我跪在那儿,想了又想,但越想越没有勇气。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鲁本爵士的钥匙在他倒下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了。其中有一把是保险箱的钥匙,而我早就知道密码了,因为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有一次提起被我听到了。我走到了保险箱前,波洛先生,我打开了它,小心地翻查所有的文件。 “终于,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汉弗莱是完全正确的。鲁本爵士正是姆帕拉金矿背后的老板,他欺骗了汉弗莱,这使得整件事情更加糟糕。这给了汉弗莱实施谋杀一个完美的动机。我将文件放回保险箱,将钥匙留在门上,然后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早上,当女仆发现尸体的时候,我假装和其他人一样非常吃惊,并且受到了惊吓。” 她停了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波洛。 “您一定要相信我,波洛先生。哦,说您相信我!” “我相信你,小姐。”波洛说,“您解释了很多让我觉得困惑的事情。比如您对查尔斯·莱弗森是凶手坚信不疑,同时又极力阻止我来这里。” 莉莉点了点头。 “我害怕您。”她坦率地点了点头,“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无法像我一样清楚地知道查尔斯·莱弗森是凶手,而我又什么都不能说。我抱着一线希望,就是您能拒绝接手这个案子。” “如果你没有表现出那么明显的焦虑,我可能会这么做。”波洛干巴巴地回答道。 莉莉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么现在,波洛先生,您——您会怎么做?” “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的,小姐。我相信你的话,并全盘接受。接下来我要去伦敦见米勒督察。” “然后呢?”莉莉问。 “然后会怎样呢,”波洛说,“我们拭目以待吧。” 在书房门外,他又看了看手上沾有污渍的绿色雪纺布碎片。 “太神奇了。”他满意地自言自语道,“赫尔克里·波洛的想法真是太巧妙了。” 7 米勒督察并不是特别喜欢赫尔克里·波洛。苏格兰场有一小群督察很欢迎这个小个子比利时人提供帮助,但他不属于其中一员。他总认为赫尔克里·波洛得到的评价过高。他对这次这个案子非常有信心,因此以玩笑话跟波洛打了声招呼。 “你是代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对吧?哦,你真是挑了件艰巨的差事。” “这件案子,呃……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了?” 米勒眨了眨眼。“除了当场被抓现行的谋杀案,没有比这件案子更清晰的案子了。” “我相信莱弗森先生提供了一份供词?” “他最好闭上嘴。”督察说,“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没去找过他舅舅。一套愚蠢的说辞。” “这显然跟证据不符。”波洛嘟囔道,“你对他的印象如何,这个叫莱弗森的年轻人。” “该死的年轻蠢货。” “是一个性格懦弱的人吗?” 督察点了点头。 “几乎让人无法相信这种类型的年轻人居然可以——你们怎么说的来着——居然有胆子犯下这种罪行。” “表面上看确实如此。”督察同意了,“但是,我看过很多这样的案件。把一个堕落的年轻人逼到没有退路,给他灌足够多的酒,再给他一点时间,你就能让他爆发。被逼到无路可退的懦弱的人比强大的人更加可怕。” “确实如此,是的,你说得很对。” 米勒挺直了腰。 “当然,你有权调查,波洛先生。”他说,“无论如何你都会收到你的咨询费,自然需要假装检查一下证据来满足爵士夫人。我完全明白这些。” “您明白的事情真有趣。”波洛咕哝着离开了。 第二站他拜访了查尔斯·莱弗森的辩护律师。梅休先生是一位消瘦、干巴而谨慎的绅士,他一开始还有所保留。不过波洛有一套增强对方信任的方法,十分钟之后,两个人就友善地交谈了起来。 “请您明白,”波洛说,“我在这个案子里仅代表莱弗森先生的利益。这也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愿望,她坚信他是无罪的。” “当然、当然,确实如此。”梅休先生毫无热情地说道。 波洛眨了眨眼。“您似乎不太看重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意见?” “她也许明天就会像现在肯定他无罪这样肯定他有罪。”律师态度冷淡地说。 “她的直觉当然不是证据。”波洛表示同意,“而从表面上看,这起案子对这位可怜的年轻人非常不利。” “很可惜他对警察说了他当时做了什么。”律师说,“他坚持的那套说辞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对您也坚持了那套说辞?”波洛询问道。 梅休先生点点头。“他的说法一成不变,像鹦鹉一样一直重复。” “这毁了您对他的信任。”这话逗得对方笑了笑,“啊,别否认。”波洛迅速地补充道,并举起一只手,“我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在您心里,您坚信他是有罪的。不过,现在听我说,我赫尔克里·波洛,想向您陈述一下案情。 “这个年轻人回到家之前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鸡尾酒,毫无疑问还喝了很多加了苏打水的英国威士忌。他满怀……你们是怎么形容的来着?——他像个勇敢的荷兰人。在这种情绪下,他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进了家门,摇摇晃晃地走到阁楼。他在门边朝屋里看去,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舅舅趴在书桌边。 “莱弗森先生此时如之前所说,像个英勇的荷兰人。他大胆地告诉舅舅他是怎么看待他的。他挑衅他、辱骂他,然而舅舅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更加大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说过的话,且越说越大声。终于,舅舅长久的沉默让他有些清醒过来。他走近舅舅,推了推他的肩膀,而舅舅在他的一碰之下整个人瘫下来,摔在了地上。 “莱弗森先生的酒一下子醒了。他撞倒了椅子,在鲁本先生的尸体旁弯下腰察看,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沾着些温暖的红色东西。他慌了,愿意做任何事情来撤销自己刚刚进屋时咒骂的话语,以及在屋里回荡的回声。他下意识地扶起椅子,然后匆忙走出门去听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声音,便立刻近乎本能地假装正在敞开的门外跟他的舅舅说话。 “声音没再出现,他相信他听错了。现在周围一片安静。他溜回了自己的房间,立刻决定假装那晚从来没去找过他的舅舅,他觉得这样一切会好很多。于是他编了那套说辞。记得吗,帕森斯说他那时什么都没听到,但莱弗森已经来不及改口了。他不聪明,而且固执,继续坚持自己的说辞。告诉我,先生,这个推理听上去是否合理?” “是。”律师说,“我想你的这个推理是合理的。” 波洛站起了身。 “您可以见到莱弗森先生。”他说,“跟他说说我的这个推理,问问他实情是不是这样的。” 波洛走出律师的办公室,拦了一辆出租车。 “哈利街 三四八号。”他低声对司机说。 8 波洛没有事先说明就去了伦敦一事让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吃了一惊。在他离开了二十四小时又回到宅子后,帕森斯告诉他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想尽快见见他。夫人在自己的卧室里。她躺在长沙发上,脖子下垫着靠垫,看上去病怏怏的,有些憔悴,完全没有波洛上次拜访时见到的神采。 “波洛先生,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夫人。” “你去伦敦了?” 波洛点了点头。 “你没有告诉我你要去伦敦。”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厉声说道。 “非常抱歉,夫人。这是我的错,我应该告诉您的。下次——” “下次你还是会这么做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机灵又幽默地打断了他,“先把事情做了再告诉别人,这果然是你的座右铭。” “也许这也是夫人您的座右铭?”波洛眨了眨眼。 “是的,偶尔。”对方承认了,“波洛先生,您去伦敦做什么?这您可以告诉我吗?” “我跟我们的好督察米勒见了一面,然后还见了优秀的梅休先生。”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端详着他的表情。 “那么,你怎么认为?”她慢慢地说。 波洛直视着她。 “查尔斯·莱弗森有可能是无辜的。”他严肃地说。 “哦!”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跳了起来,把两个靠枕碰到了地板上,“那么,我是对的了,我是对的!”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夫人,仅此而已。” 他语气里的什么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半坐起来,用一只胳膊撑着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我能做什么吗?”她问。 “是的。”波洛点了点头,“您可以告诉我,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您为什么怀疑欧文·特里夫西斯。” “我告诉过你,我就是知道——仅此而已。” “很不幸,这不够。”波洛冷冷地说,“夫人,请您回想一下那个致命的夜晚,回想所有的细节、所有微小的事件。您注意或者看到秘书做什么了吗?我,赫尔克里·波洛相信,您一定看到了什么。”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摇了摇头。 “我整晚都几乎没注意过他。”她说,“肯定也没想起过他。” “您当时在想其他的事情?” “是的。” “想着您丈夫对莉莉·玛格雷夫小姐的不满?” “是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点了点头,“你似乎知道所有事情,波洛先生。” “我确实知道所有事情。”小个子男人得意洋洋地说。 “我喜欢莉莉,波洛先生,你也看到了。鲁本却因为推荐人以及其他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大吵大闹。听我说,我没有说她在这件事上没有说谎,她确实伪造了推荐人。但老天保佑,以前我做过很多更糟糕的事。你必须耍各种小手段才能搞定剧场经理。那时我什么样的假话都敢去写、去说。 “莉莉想要这份工作,于是耍了一些不是那么——好吧,不是那么上得了台面的花招。男人在这方面很愚蠢,他说的好像莉莉以前是一个银行收银员,卷了几百亿潜逃了一样。我那一整晚都很忧虑,因为虽然我一般最后都能搞定鲁本,但他有时真的蠢得可以,就是个猪脑袋,可怜的家伙。所以,我没有时间关注秘书。无论如何,没人会太关注特里夫西斯先生。他只是待在那儿,就这样。” 波洛说:“我注意到特里夫西斯先生不是那种会站出来的人,他不引人注目,也不会突然爆发。” “是的,他不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他不像维克多。”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先生,我必须说,是个火药桶。” “这真是个非常贴切的形容。”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他在家里随时爆发,像炮火似的。” “一个急脾气?”波洛说。 “哦,他一发起怒来完全就是个恶魔。”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但老天垂怜,我不怕他。维克多是只只吠不咬的狗。” 波洛看着天花板。 “您无法告诉我任何那晚和秘书有关的信息了?”他柔声嘟囔道。 “我告诉你了,波洛先生,我就是知道。这是直觉,女人的直觉——” “那是没有办法让一个人被判死刑的。”波洛说,“更重要的是,也无法拯救一个即将因此被判死刑的人。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如果您真的相信莱弗森先生是无辜的,同时确定对这个秘书的怀疑是有根据的,您是否愿意做一个小试验呢?” “什么样的试验?”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狐疑地问。 “您是否同意接受催眠?” “为了什么?” 波洛向前探了探身子。 “如果让我来说的话,夫人,您可能不相信,但您的直觉是建立在一些下意识间看到的事情上的。我只能说,这个试验可能会对查尔斯·莱弗森,那个不幸的年轻人很重要。您不会拒绝吧?” “谁来催眠我呢?”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继续狐疑地问,“你吗?” “我的一个朋友,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如果我没弄错,他刚刚到了。我听到外面有车开进来的声音。” “他是谁?” “哈利街的卡扎勒特医生。” “他——可信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担忧地问道。 “他绝对不是个骗子,夫人,如果您是在担忧这个的话。您可以完全相信他。” “好吧。”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叹了口气,“我认为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不过您如果想的话可以试试。我不会妨碍您的调查的。” “非常感谢,夫人。” 波洛匆忙离开了房间。几分钟之后他又回来了,带着一位兴致勃勃、戴着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士。他的形象和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心中认为的催眠师大相径庭,这让夫人有些失望。波洛介绍了他。 “好吧。”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好脾气地说道,“怎么开始这个把戏?” “很简单,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很简单。”小个子医生说,“只需要您躺下来,对——这样就可以了,好的。请放松。” “我很难放松。”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我希望能不理我的意愿直接把我催眠。” 卡扎勒特医生粲然一笑。 “但您同意了,这就不是违背您的意愿,对吧?”他愉快地说,“这就对了。波洛先生,能请您把灯都关了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您只要睡着就可以了。”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现在很晚了,您变得很困——非常困。您的眼皮很重,慢慢闭上了——闭上了——闭上了。您很快就会入睡……” 他的声音低沉、轻柔、单调。过了一会儿,他附下身,轻柔地翻了翻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右眼皮,然后回过身,冲波洛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以了。”他低声说道,“我可以继续了吗?” “请。” 医生用严厉且充满权威的口吻说:“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您睡着了,但仍能听到我的声音,并且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躺在沙发上的人一动不动,也没有睁开眼睛,但用一种不带变化的语调低声回答道:“我可以听到你的声音,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我现在要你回到你丈夫被杀的那天夜里。你还记得那个夜晚,对吧?” “是的。” “你坐在晚餐桌边。描述一下你看到了什么、有什么感觉。” 躺在沙发上的人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我很紧张。我很担心莉莉。” “我们知道。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维克多在吃盐烤杏仁,他很贪吃。明天我要告诉帕森斯不要在他那头摆小零食了。” “请继续,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鲁本今晚一直在破坏气氛。我不认为完全是因为莉莉。似乎是生意上出了什么事情。维克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向我们描述一下特里夫西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他衬衫的左袖口磨破了。他在头上抹了很多油。我真希望男士们都不要这么做,这会毁了客厅里的防尘罩。” 卡扎勒特看了看波洛,后者点了点头。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现在晚餐结束了,你在喝咖啡。向我描述一下周围的情况。” “今晚的咖啡很好,每天咖啡的质量都不稳定,在煮咖啡这件事情上,厨娘很不可靠。莉莉不断地看窗外,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鲁本走进房间了,今晚他的脾气很糟糕,冲着可怜的特里夫西斯先生一顿臭骂。特里夫西斯先生的手里拿着裁纸刀,一把大裁纸刀,像小刀一样有锋利的刃。他把刀攥得真紧啊,指关节都捏白了。看,他那么用力地把刀插在桌子上,刀尖都卷了。他握那把裁纸刀的方式就像握着一把匕首准备袭击什么人一样。啊,他们一起走出去了。莉莉穿着绿色的晚礼服,绿色真衬她,她看上去就像百合花一样。我下周要把防尘罩都拿去清洗。” “等一下,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医生凑到波洛身边。 “我想我们找到了。”他悄声说,“那个抓着裁纸刀的动作,就是让她深信秘书是凶手的原因。” “我们先让她去阁楼吧。” 医生点了点头,再次用坚定的声音高声询问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夜深了,你跟你的丈夫一起在阁楼。你们爆发了一场可怕的争吵,是吗?” 躺着的人又一次不安地动了动。 “是的——很可怕——很可怕。我们彼此都说了非常过分的话。” “现在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间里的状况,窗帘拉着,灯开着。” “大灯没有开,只开了台灯。” “你要离开了,你在向他道晚安。” “不,我太生气了。” “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了,他很快就会被谋杀。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吗,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是的,特里夫西斯先生。”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凸出来了一块——窗帘凸出来了一块。” “窗帘凸出来了一块?” “是的。” “你看到了?” “是的,我几乎碰到了。” “是有个人躲在那儿吗——特里夫西斯?” “是的。” “你怎么知道的?” 第一次,一直语气一成不变地回答问题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再开口时已不像之前那么有信心了。 “我……我……因为那把裁纸刀。” 波洛和医生又一次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不明白,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你说窗帘凸出了一块?有人躲在那里?你没有看到那个人?” “没有。” “你认为那是特里夫西斯先生,是因为他之前握裁纸刀的样子?” “是的” “但是特里夫西斯先生已经上床休息了,不是吗?” “是的——是的,是这样的。他回自己的房间了。” “所以他不可能躲在窗帘后面?” “不——当然不可能,他不在那里。” “他稍早前已经跟你和你的丈夫道了晚安,对吗?”“是的。” “之后你就没再见过他了?” “没有。” 她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呻吟。 “她要醒过来了。”医生说,“不过我想我们已经得到所能知道的一切了?” 波洛点了点头。医生附身看向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你正在苏醒。”他柔声说道,“现在你醒了。一分钟后你将会睁开眼睛。” 两个人等了一会儿,然后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坐了起来,盯着两个人。 “我刚才睡着了吗?” “正是如此,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只是小憩了一下。”医生说。 她看着他。 “你们的小把戏,嗯?” “我希望您没有觉得不舒服。”他说。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打了个哈欠。 “我觉得筋疲力尽。” 医生站起身。 “我去让他们给您准备一些咖啡送过来。”他说,“现在您休息一会儿吧。” “我——说了什么?”两个人走到门口时,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突然问道。 波洛冲她笑了一下。 “没什么特别重要的,夫人。您告诉我们客厅的防尘罩需要清洗了。” “是要洗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不需要催眠我来让我说这个。”她笑了起来,“还有什么?” “您是否记得那晚特里夫西斯先生在客厅拿起了一把裁纸刀?”波洛问。 “我不记得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他可能这么做了。” “那还记得凸起的窗帘吗?”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皱了皱眉。 “我似乎记得,”她慢慢地说,“不——记不起来了,但——”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不要给自己压力。”波洛飞快地说道,“这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医生跟波洛一起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好了。”卡扎勒特医生说,“我想事情现在很清楚了。毫无疑问,当鲁本爵士辱骂秘书时,对方握紧了一把裁纸刀,这是一种防止自己回嘴的自我控制法。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意识完全被莉莉·玛格雷夫占据了,但她的潜意识注意到了这一点,并错误地理解了这一行为。 “这在她的脑子里植入了特里夫西斯杀了鲁本爵士的想法。现在我们再来说说窗帘的凸起。这点很有意思。我记得你告诉我,阁楼的桌子就在窗前,当然,窗帘在窗边,对吧?” “是的,我的朋友,黑色的天鹅绒窗帘。” “而那间屋子的墙壁是倾斜的,所以窗帘和窗户之间有一定空间,可以藏一个人?” “我想足够藏下一个人。” “那么这至少是一种可能性。”医生慢慢地说,“有人躲在房间里,但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可能是秘书,因为他们两个人看着他离开了房间。也不可能是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因为他离开房间的时候特里夫西斯看到了。同时不可能是莉莉·玛格雷夫。无论是谁躲在那里,都必须是在鲁本爵士回房之前就躲进去了。您已经跟我详细描述过当时的情形了。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内勒少尉?会不会是他躲在那儿?” “有可能。”波洛赞同道,“他在酒店吃了晚饭,但没人能精确地说出他晚饭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是大约十二点半回到酒店的。” “那么有可能是他。”医生说,“他犯下了谋杀案。他有动机,手边有凶器供他使用。不过你似乎不太满意这个想法?” “我……我有另一个想法。”波洛坦白道,“告诉我,医生,我们假设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自己犯下了这桩罪行,她能在催眠中说谎吗?” 医生吹了个口哨。 “这就是你所想的?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凶手,嗯?当然……有这个可能,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她是最后一个和死者在一起的人,那之后就没有人见过活着的爵士了。至于你的问题,我倾向于……不能。如果是这样的话,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会带着很强的精神警戒进入催眠状态,会对她自己的罪行只字不提。她会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但她会在某一点上保持沉默。不过我没想到她如此坚持特里夫西斯先生是有罪的。” “我明白了。”波洛说,“我并不确定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凶手,这只是一个想法,仅此而已。” “这是个有趣的案子。”沉默了一会儿,医生说,“假设查尔斯·莱弗森是无罪的,那可能性就太多了:汉弗莱·内勒、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甚至可能是莉莉·玛格雷夫。” “你还漏了一个人。”波洛安静地说道,“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据他自己说,他坐在房间里,开着门,等查尔斯·莱弗森回家。但关于此事我们只有他的证词,你明白了吗?” “他是个暴脾气,对吧?”医生问,“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人吧?” “是的。” 医生站起身来。 “我该回城里去了。你会把之后的进展告诉我的吧。” 医生离开后,波洛拉铃叫来了乔治。 “一杯大麦茶,乔治。我需要放松神经。” “好的,先生。”乔治说,“我立刻去准备。” 十分钟后,他为主人端上了一杯热茶。波洛高兴地闻了闻香气,小口地喝着,大声自言自语起来。 “世界各地的捕猎方式都不尽相同。抓狐狸的时候你要先放狗追,大喊大叫,努力地跟着跑,这是一场速度的对决。我没有打过鹿,不过我知道猎鹿需要先匍匐一段很长的距离,长时间地趴着,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向我描述过。现在我们所要采取的手法,我的好乔治,这两种都不是。让我们想想家猫,它们守在老鼠洞边,度过令人厌倦的漫长时间。什么都不做,也不消耗精力,但——它们不会走开。” 他叹了口气,把空杯子放在杯托上。 “我先前让你整理了只住几天所需的行李。明天,我的好乔治,你回伦敦一趟,为我准备两周所需的衣物用品带过来。” “好的,先生。”乔治说。如往常一样,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9 赫尔克里·波洛看上去要长久地在邦德堡住下去了,这让许多人感到不安。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就此事向他的嫂子提出了抗议。 “这下可好了,南希。你不知道他这类人是什么样的,他已经兴高采烈地在这里建立了他的总部,舒适地住了差不多一个月了,这期间每天还要向你收取几畿尼的咨询费用。”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回复则是,她可以管好自己的事情,不需要其他人来干涉。 莉莉·玛格雷夫在极力隐藏她的不安。一开始她认为波洛相信了她的说法,但现在她不是非常确定了。 波洛并非完全按兵不动。住在这里的第十五天,晚餐的时候,他拿出一本指纹采集本。用这个方法来采集全家人的指纹看起来有些笨拙原始,不过也许正因如此,没有人敢拒绝。等这位小个子侦探回房间休息了,维克多·阿斯特韦尔说出了他的看法。 “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吧,南希。他现在正在调查我们中的某个人。” “别胡思乱想了,维克多。” “哦,他带来的那个闪亮的小本子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吗?” “波洛先生知道他在做什么。”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得意地说,并意味深长地看着欧文·特里夫西斯。 之后的一天,波洛又用一沓纸采集了所有人的脚印。第二天上午,他像猫一样无声地走进了书房,把欧文·特里夫西斯吓了一大跳,特里夫西斯像中枪了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非常抱歉,波洛先生。”他正色道,“不过您让我们神经紧张。” “哦,为什么这么说?”小个子男士无辜地问道。 “我必须承认,”秘书说,“我觉得查尔斯·莱弗森的案子铁证如山。但您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波洛站在那儿看着窗外。然后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对方。 “我必须告诉您一些事情,特里夫西斯先生……仅限于我们之间。” “什么?” 波洛看起来并不急着开口。他迟疑了一分钟,犹豫着。当他开始说的时候,开头的几句话正好与大门的开关声重合了。就一个说秘密信息的人来说,他的声音有点太大了。他的声音吸引了一个正在外面大堂走动的人。 “我想私下告诉您,特里夫西斯先生,有新证据出现了。能证明当查尔斯·莱弗森走进阁楼的时候,鲁本爵士已经死了。” 秘书盯着他。 “是什么证据?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 “你们会知道的。”小个子男人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在此之前,这个秘密只有你我知道。” 他脚步敏捷地走出了房间,差点儿撞上站在外面的维克多·阿斯特韦尔。 “啊,您刚刚回来吗,先生?” 阿斯特韦尔点了点头。 “外面的天气很糟糕。”他喘着粗气说,“又冷,风又大。” “啊。”波洛说,“那我今天不出去散步了——我就像一只猫,坐在壁炉边上取暖。” “这办法会有用的,乔治。”傍晚时分,波洛一边搓着手,一边对自己忠诚的男仆说着,“他们全都焦虑不安——忍不住要跳起来了!乔治,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很难,要一直等着,不过很有效果,是的,效果非常好。明天我们再努力一下。” 第二天,特里夫西斯要去城里办事。他和维克多·阿斯特韦尔上了同一列火车。他们离开之后,波洛立马积极行动了起来。 “来,乔治,我们赶紧开始工作。如果女仆靠近这些房间,你就拖住她,跟她说一些好听的废话,让她待在走廊上。” 波洛先进了秘书的房间,开始搜查,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抽屉和架子。之后他迅速把所有东西放归原位,宣称搜查结束。在门口把守的乔治象征性地咳了一声。 “先生,能否允许我说一句?” “什么,我的好乔治?” “先生,鞋子。那两双棕色的鞋子是放在第二层架子上的,而那双漆皮的放在下面那一层。您搞错了位置。” “太了不起了!”波洛握住他的手说道,“不过让我们别为这事烦恼了。我向你保证,乔治,这不重要。特里夫西斯先生不会注意到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的。” “如您所愿,先生。”乔治说。 “会注意到这些是因为你的工作性质。”波洛拍着他的肩鼓励道,“这也说明你的工作做得很好。” 男仆没有回话,之后波洛在维克多·阿斯特韦尔的房间犯下同样错误的时候他也没有吭声。阿斯特韦尔先生的贴身衣物没有完全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回抽屉里。而至少在这第二个房间的搜查上,之后所发生的事情证明男仆是正确的,波洛是错误的。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当天晚上暴怒地冲进了会客厅。 “看着我,你这个该死的、傲慢无礼的比利时小矮子,你为什么搜查我的房间?你以为在我那儿能发现什么?我不会杀鲁本的,你听到了吗?这就是家里有一个到处打探的间谍的结果。” 波洛摊开手狡辩了几句。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承认自己愚蠢、笨拙又好管闲事,他说他现在很困惑,所以未经允许就擅自行动了。最后,那位暴怒的绅士被劝走了,离开的时候还在愤怒地咆哮着。 傍晚时分,波洛再次啜饮着大麦茶,对乔治嘟囔道:“有进展,我的好乔治。是的——有进展了。” 10 “星期五是我的幸运日。”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确实如此,先生。” “你似乎不太迷信,我的好乔治?” “我不想坐在十三人的桌子上,先生,我也反对从梯子下走过 。但我不太迷信星期五,先生。” “很好。”波洛说,“因为你看,今天将是我们的滑铁卢之战 。” “是吗,先生。” “你真是有激情,我的好乔治,你甚至都不问一声我想做什么。” “您想做什么,先生?” “今天,乔治,我要对阁楼进行一次彻底的搜查。” 他确实这么做了。早餐后,取得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的允许后,波洛来到犯罪现场。家里人在不同时间过来看他,见他要么四肢着地地四处爬行,要么非常仔细地查看黑色天鹅绒窗帘,要么站在椅子上检查挂在墙上的相框。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第一次表现出了不安。 “我必须承认,”她说,“他终于让我也紧张起来了。他隐瞒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他像狗一样四肢着地四处爬的样子让我毛骨悚然。他在找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莉莉,亲爱的,我想让你上去看看他现在在做什么。不,你还是在这儿陪着我吧。” “那我去吧,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秘书站起来问道。 “如果您愿意的话,特里夫西斯先生。” 欧文·特里夫西斯离开了房间,爬上阁楼。第一眼看过去,他以为房间里没人,因为没看到赫尔克里·波洛的身影。他正准备回头走下楼梯的时候听到了声响。接着,他看到小个子侦探在通往楼上卧室的回旋楼梯一半的位置。 侦探跪在地上,右手撑着地板,左手拿着一个放大镜,正透过放大镜认真地查看楼梯边缘的装饰。 秘书正看着他时他突然哼了一声,把放大镜放回了口袋。接着站起身来,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什么。此时,他看到了秘书。 “啊哈!特里夫西斯,我没有听到你走进来的声音。” 这一瞬间他像变了一个人,胜利的喜悦溢于言表。特里夫西斯惊讶地看着他。 “发生了什么事吗,波洛先生?你看上去很高兴。” 小个子男人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是的,确实如此,我终于找到了一样东西,这东西我找了很久了。我的拇指和食指间捏着的,就是能确定凶手的证据。” “那么,”秘书挑了挑眉毛,“凶手不是查尔斯·莱弗森?” “不是查尔斯·莱弗森。”波洛说,“现在我知道凶手是怎么作案的了,只是还不能确定他是谁,不过一切都搞清楚了。” 他走下楼,拍了拍秘书的肩膀。 “我必须马上去伦敦,帮我跟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说一声。问问她能否今晚九点把所有人都召集到阁楼来?我会出席,说明全部的真相。啊,我真是……不过我很满足。” 接着侦探蹦蹦跳跳地走出了阁楼。特里夫西斯在他身后凝视着他。 几分钟之后,波洛出现在书房,询问是否有人可以给他一个硬纸板小盒子。 “很不幸,我没有带类似的东西。”他解释道,“但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需要装起来。” 特里夫西斯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波洛表示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拿着他的宝物盒匆忙上楼,在平台上跟乔治打了个招呼,把盒子交给了他。 “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他解释道,“我的好乔治,把它放在我梳妆台的第二个抽屉里,放在装珍珠袖扣的首饰盒边上。” “好的,先生。”乔治说。 “别弄坏了。”波洛说,“要万分小心。里面的东西足以送一个罪犯上绞刑架。” “您放心,先生。”乔治说。 波洛又一次匆忙下楼来,拿了帽子,轻快地跑着离开了房子。 11 回程没有这么戏剧化。忠诚的乔治根据他的嘱咐在门口等着他。 “他们都在阁楼了吗?”波洛问。 “是的,先生。”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之后波洛踏着胜者得意洋洋的步伐,走进了不到一个月之前发生过谋杀案的房间。他扫视了一圈屋内,所有人都在: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维克多·阿斯特韦尔、莉莉·玛格雷夫、秘书和管家帕森斯。管家站在门边,显得有些犹豫。 “先生,乔治说我也要来。”帕森斯对波洛说,“我不太确定,先生……” “是的。”波洛说,“我请求您留下。” 波洛走到了房间的正中央。 “这个案子很有趣。”他语速缓慢,声音低沉,“说有趣是因为所有人都有可能谋杀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谁会继承他的遗产?查尔斯·莱弗森和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那晚最后和他在一起的是谁?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谁那晚跟他激烈地争吵了?还是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 “您在说什么?”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叫道,“我不明白,我——” “但还有别人跟鲁本·阿斯特韦尔爵士发生过争吵。”波洛继续说道,语调悲伤,“那个人愤怒地离开了。假设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离开时她的丈夫还活着,那时是十一点四十五分,离查尔斯·莱弗森回来还有十分钟。十分钟足够某个人从三楼偷偷溜下来,杀了爵士,再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什么鬼话——”他因为过于愤怒而哽住了。 “阿斯特韦尔先生,您在西非时曾在盛怒之下杀过一个人。” “我不相信。”莉莉·玛格雷夫叫了起来。 她往前走了一步,双手紧握,两颊涨得通红。 “我不相信。”女孩又说了一遍,走到了维克多·阿斯特韦尔的身边。 “这是真的,莉莉。”阿斯特韦尔说,“但这个男人不知道细节,我杀的是一个屠杀了十五个小孩的巫医。我认为我是在伸张正义。” 莉莉转向波洛,真诚地说道:“波洛先生,您错了。一个男人脾气暴躁,发脾气时说了各种各样的话,这并不代表他就是杀人犯。我知道……我知道,我告诉您,阿斯特韦尔先生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 波洛看着她,脸上露出好奇的微笑。接着,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拍了拍。 “您看,小姐,”他柔声说道,“您也有自己的直觉。看来您相信阿斯特韦尔先生,对吗?” 莉莉平静地说:“阿斯特韦尔先生是个好人。而且他很诚实。他跟姆帕拉金矿的背后交易没有关系。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而我——我已经同意嫁给他了。” 维克多·阿斯特韦尔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我发誓,波洛先生,”他说,“我没有杀我的哥哥。” “我知道你没有。”波洛说。 他的眼睛扫视了一遍整个房间。 “听着,我的朋友们,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在催眠状态下提到她那晚看到窗帘凸起了一块。” 所有人都看向了窗户。 “您的意思是,有一个人躲在那里?”维克多·阿斯特韦尔惊叫道,“这真是个完美的解释!” “啊。”波洛柔声道,“但不是那个窗帘。” 他转了一圈,指向了遮住通往楼上卧室楼梯的帘子。 “鲁本爵士在谋杀发生的前一晚使用过这里的卧室。他在床上吃的早餐,把特里夫西斯先生叫到那里给他下了指示。我不知道特里夫西斯先生在卧室落下的东西是什么,但他落了东西在那儿。当晚,他与鲁本爵士和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道晚安的时候记起了这件事,于是跑上楼去取。我认为夫妇俩都没有注意到他,因为那时他们已经在激烈地争吵了。当特里夫西斯先生取完走下来的时候,他们正处于争吵之中。 “他们说的话非常私密,涉及一些隐私,这使得特里夫西斯先生处境尴尬。他意识到很显然他们认为他走了好一会儿了。因为害怕惹得鲁本爵士对他发火,他决定待在那里,迟一些再找机会溜出去。他站在帘子后面,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离开的时候注意到了帘子上映出的特里夫西斯先生的身影,并留在了她的潜意识里。 “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离开房间之后,特里夫西斯试图偷偷溜出去,但鲁本爵士正好转过头来,发现了他。本来就心情很差的鲁本爵士便破口大骂秘书,指责他企图盗窃和监视。 “先生们,小姐们,我是学心理学的。在这个案子里,我一直在找的都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男性或者女性,因为脾气暴躁的人都有自己的安全阀。他们会狂叫,但不一定会咬人。不,我在找一个好脾气的人,一个有耐心、能自控的人,一个做了九年弱者、受人支配的人。没有什么比忍气吞声多年更让人精神紧绷,也没有什么仇恨比经年累月慢慢累积的仇恨更加强烈的。 “九年来,鲁本爵士不断欺辱、恐吓他的秘书;九年来,这个人只能默默地承受。终于有一天,压力积蓄到了临界点,他崩溃了!正是那晚。鲁本爵士又一次坐回到他的书桌前,但秘书并没有谦卑恭顺地离开房间,他拿起一根木棍,狠狠地打向那个欺辱他多年的人。” 他转向特里夫西斯,对方看着他,如石化了一般。 “你能轻易地提供不在场证明。阿斯特韦尔先生以为你已经回房了,但没有人看到你真的回去。打了鲁本爵士之后,你准备溜回房间,这时你听到了声响,便又赶紧跑回去躲在帘子后面。查尔斯·莱弗森进房间的时候你躲在那儿,莉莉·玛格雷夫走进来的时候你也躲在那儿。之后你才穿过安静的屋子,悄悄地回到房间。你要否认这一切吗?” 特里夫西斯结巴了起来。 “我——我从来——” “啊!让我说完。我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演了一出闹剧,让你觉得逮捕网在你周围慢慢收紧了。指纹、脚印,搜过你的房间后故意把东西放错位置。我用这些方法让你感到恐惧。晚上,你躺在床上,害怕地思考着,那个房间里是否留下了自己的指纹,或者脚印? “你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晚你做了什么,又有什么忘了做,我又进一步把你逼到一个很容易犯错的状态中。今天我在楼梯上捡起什么东西的时候看到了你眼中闪过的恐惧,那里就是你那晚藏身的地方。之后我演了一出大戏,要了个小盒子,将它托付给乔治,然后离开了。” 波洛转向门的方向。 “乔治?” “我在这儿,先生。” 男仆向前走了一步。 “你能否告诉小姐们、先生们,我给你下了什么指示?” “我把您交给我的纸盒子放在您交代我放的地方,先生,然后躲在您房间的衣柜里。在今天下午三点半,先生,特里夫西斯先生走进了房间,他拉开了抽屉,把那个盒子拿了出来。” “那个盒子里,”波洛继续说道,“放着一枚普通的曲别针。我总是说真话的,我今天早上确实在楼梯上捡到了东西。这是你们英国人的说法,不是吗?‘看到针就捡起来,你一天都会有好运气。’我今天也有了好运气,我找到了凶手。” 他转向秘书,温和地说:“你明白了吗?你暴露了自己。” 特里夫西斯突然崩溃了。他跌坐在椅子上,脸埋在手里哭了起来。 “我当时疯了。”他呻吟道,“我当时疯了。但是,哦,天哪,他欺负我、辱骂我,超过了可以忍受的程度。这么多年来我都恨着他,厌恶他。” “我就知道!”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叫道。 她跳了出来,带着狂喜的表情。 “我就知道是他做的!” 她站在那儿,带着胜者的得意。 “您是正确的。”波洛说,“不管怎么说,事实是不会改变的。您的‘直觉’,阿斯特韦尔爵士夫人,是正确的。祝贺您。” 第五章 二十四只黑画眉 第五章 二十四只黑画眉 1 赫尔克里·波洛和他的朋友亨利·邦宁顿正在切尔西国王大道的加兰特恩德沃餐厅里愉快地用餐。 邦宁顿先生很喜欢加兰特恩德沃餐厅。他喜欢这里悠闲的氛围,喜欢这里“简单”“英式”,而非“各种东西混杂在一起”的食物。他喜欢向跟他一起进餐的人介绍奥古斯塔斯·约翰 习惯坐在哪个位置,并向他们展示访客留言本上那些著名艺术家的名字。邦宁顿先生是最没有艺术气质的那类人,但他却很懂得欣赏他人的艺术成就。 善解人意的女侍者莫莉如老朋友般跟邦宁顿先生打了个招呼。她以能记住客人对食物的喜好而自豪。 “晚上好,先生们。”当两位男士在靠角落的餐桌落座之后,她说,“你们今天很幸运,有板栗火鸡——是您的最爱吧?今天还有上好的斯蒂尔顿干酪!你们想要先上汤还是鱼?” 波洛正研究着菜单,邦宁顿先生用警告式的语气建议道:“不要点你们法国的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来一些烹制精良的英国食物吧。” “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摆了摆手,“我没有什么更高的要求了!这顿晚餐就完全交给您安排。” “哦,啊,那好……”邦宁顿先生回答道,认真地研究起菜单。 点餐和选酒这两件重要的事情都完成之后,莫莉迅速地拿着菜单离开了。邦宁顿先生往椅背上一靠,长出了口气,然后摊开餐巾。 “她是个好姑娘,”他赞赏地说,“曾经是个美人——放在过去,画家们会为她画像。而且她精通食物,这点更重要。女人在食物上往往漫不经心,和喜欢的人吃饭的时候她们甚至不会注意自己在吃什么,会直接点看到的第一道菜。”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 “这真可怕。” “男人可不这样,真是感谢上帝!”邦宁顿先生得意地说道。 “从来不这样吗?”波洛眼神闪烁。 “好吧,可能年轻时会。”邦宁顿先生承认道,“年轻的花花公子们!现在的年轻人都一样,既没有胆量也没有毅力。我不需要那些年轻人。而且,”他又非常公正地加了一句,“他们也不需要我。也许他们是对的!听那些年轻人说话,我会认为没有人有权在六十岁以后还活着!再听下去你甚至会怀疑他们有没有帮年老的亲戚早日去另一个世界。” 赫尔克里·波洛说:“也许他们确实这么做了。” “波洛,我必须说,你的脑子很灵光。那些探案工作激活了你的思想。”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 “我也这么想。”他说,“如果做一个表格,统计六十岁以上的意外死亡人数,一定会很有趣。我敢保证那会激发你更多的猜疑。” “你的麻烦是你开始主动寻找犯罪了,而不是等待犯罪找上门来。” “我必须道歉,”波洛说,“在私人时间谈论工作的事情了。说说你自己的事吧,我的朋友,你过得怎么样?” “一团糟!”邦宁顿先生说,“现在这个世道就这样,太混乱了,又有太多虚伪的粉饰。漂亮的辞藻隐藏了混乱的本质。就好像用味道浓郁的作料掩盖腐鱼的腥臭!我只想要一片简单的鳎目鱼,不需要加什么乱七八糟的酱汁。” 恰在此时,莫莉端上了鳎目鱼,邦宁顿先生低声赞赏了一番。 “我的好姑娘,你真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口味。”他说。 “先生,您经常来这里,我自然知道您喜欢什么样的食物。” 赫尔克里·波洛说:“人们会一直喜欢吃同样的东西吗?会不会偶尔想换换口味?” “男士们不会的,先生。女士们喜欢多点花样,但男士们会一直喜欢同样的食物。” “我怎么跟你说的?”邦宁顿嘀咕着,“女性在食物这件事上就是不可靠的。” 他环视了一下餐厅。 “这个世界真有趣。看到角落里坐着的那个长相奇特、留着胡子的老家伙了吗?莫莉可以告诉你,他总是周二和周四晚上在这儿吃饭。他来这里已经将近十年了——他简直是这个地方的标志了。然而,这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住在哪里或是做什么的。不觉得这其实是一件挺奇怪的事吗?” 当女侍者将火鸡端上来时,邦宁顿说:“我看到时间老人还在呀?” “是的,先生。星期二和星期四,他的日子。不过他上周周一出现了!我被吓到了!我以为自己搞错了时间,不知不觉中已经是周二了!但他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因此……看来星期一只是一顿额外的饭。” “偏离习惯真有趣,”波洛喃喃道,“我很好奇是出于什么原因?” “先生,如果您问我的话,我觉得他应该是遇到什么使他不安或者担忧的事情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他的行为举止吗?” “不,先生,并不完全是他的行为。他跟平时一样安静,除了来时和离开时说了句晚安之类的话之外,从来不多说其他的话。是他点的菜。” “他点的菜?” “我敢说你们一定会笑话我。”莫莉脸红了,“不过若一位先生来这里十年之久,你必然会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他受不了羊油布丁和黑莓,而且我从来没见他喝过浓汤。但是上星期一晚上,他却点了番茄浓汤、牛排、腰子布丁和黑莓派!就好像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点了什么菜一样!” “哦,”赫尔克里·波洛说,“我觉得这非常有趣。” 莫莉看上去很满足地离开了。 “好吧,波洛,”亨利·邦宁顿发出轻笑,“你来做点推理吧,拿出你看家的本领来。” “我更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想让我扮演华生,嗯?好吧,那个老家伙去医院看病了,医生让他调整饮食。” “调整为番茄浓汤、牛排、腰子布丁和黑莓派?我想象不出任何一个医生会给出这样的饮食建议。” “别这么说,老朋友,医生可能会让你做任何事。” “这是你能想到的唯一答案?” 亨利·邦宁顿说:“好吧,认真地说,我觉得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我们这位不知名的朋友被某种强烈的情感控制了。他太不安了,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点了什么菜或者吃了些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可能接着要告诉我你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可能会说,他正在下定决心准备杀人了。” 邦宁顿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大笑起来。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笑。 他后来承认他当时非常担心。他声称自己应该早就隐约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他的朋友却说他的这种想法荒诞不经。 三周之后,赫尔克里·波洛和邦宁顿再次见面了,这次是在地铁车厢里。 他们互相点头致意,抓着邻近的扶手随着车厢摆动。直到皮卡迪利广场,大部分人下了车,他们才终于在车厢最前端找到了座位坐下。这里很安静,没有人走来走去。 “这样好些了。”邦宁顿先生说,“人类真是自私的生物,无论你怎么建议,他们都是不会放弃车的。”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 “你能怎么办呢?”他说,“人生实在太无常了。” “正是如此。今天还拥有的东西,明天就不见了。”邦宁顿先生沮丧地说,“说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在加兰特恩德沃餐厅见过的那个老人吗?我不应该胡乱猜测他是不是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但是他有一整周没有出现了,莫莉对此非常不安。” 赫尔克里·波洛猛然坐直了身子,绿色的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他问道,“真的吗?” 邦宁顿说:“你还记得我猜他可能是去看了医生,被建议改变饮食习惯吗?那当然是胡说八道——但我认为他确实就自己的健康问题去咨询了医生,而医生的回答让他受了刺激。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没意识到自己点了往常不吃的东西。很可能就是这个刺激,使得他更早地离世了。医生与病人沟通时应该更谨慎才是。” “他们一般都很谨慎。”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到站了。”邦宁顿先生说,“再见。现在我们大概永远不会知道那个老人家是谁了,甚至永远无法知道他的名字。这个世界真是有趣!” 他匆匆走出了车厢。 赫尔克里·波洛皱着眉头坐着,看上去他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很有趣。 他回到家,对他忠实的男仆乔治做了些指示。 2 赫尔克里·波洛用手指扫过一份名单,这是某个地区的死者名单。 波洛的手指停了下来。 “亨利·加斯科因,六十九岁。我应该先试试他。” 那天晚些时候,赫尔克里·波洛坐在麦克安德鲁医生开在国王大道上的诊所里。麦克安德鲁医生是个长相聪明、红头发的高个子苏格兰人。 “加斯科因?”他说,“啊,我记起来了。古怪的老人家,一个人住在一栋准备拆除建现代公寓的废弃老房子里。我没有为他看过病,但知道他。送牛奶的人最先发现他可能出了什么事,因为牛奶瓶子在他家门外堆积成山。最终是他的邻居找来的警察,他们破门而入,发现了他。他从楼梯上摔下来,折断了脖子。他穿着一件系着根破烂绳子的旧睡袍,很可能是被那个睡袍的带子绊倒的。” “原来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说,“事实很简单,只是一场意外。” “正是如此。” “他有什么亲属吗?” “有一个外甥。以前每个月回来看他舅舅一次。他叫洛里默,乔治·洛里默,也是个医生,住在温布尔顿。” “他为老人的去世而感到难过吗?” “我不知道他是否难过。我的意思是,他对舅舅很有感情,但并不了解他。” “您见到他的尸体时,他死了多久了?” “啊!”麦克安德鲁医生说,“官方记录说死亡四十八到七十二小时了。他是早上六点被发现的。事实上,我们把范围缩得更小了一点。他的睡袍口袋里有一封信。信是三日写的,当天下午自温布尔顿寄出,因此送达时间应该在晚上九点二十分左右。这样一来,他的死亡时间就应该在三日晚上九点二十分之后,这也与他胃里的食物消化情况一致。他在死前大约两小时前吃过饭。我在早上六点为他做的尸检,从尸体状况看差不多死亡六十个小时,即大约在三日晚上十点死亡的。” “所有证据看上去很一致。请告诉我,他活着的时候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什么时候?” “当天晚上大约七点,有人在国王大道看见过他。三日是星期四,他七点三十分在加兰特恩德沃餐厅吃晚饭。他似乎每个星期四都在那儿吃饭。他是个艺术家,或许就用这种方式来成为艺术家,您知道,就是那种特别不知所谓的艺术家。” “除了那个外甥之外,他还有其他亲人吗?” “他有个双胞胎哥哥。这整个故事很神奇。他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彼此了。另外那位加斯科因,安东尼·加斯科因,似乎娶了一位有钱的女士,放弃了艺术,两兄弟因此吵翻了。我相信自那之后他们就没有见过面了。但奇怪的是,他们是在同一天死的。他的兄长于三日下午三点过世。我还知道一对双胞胎身处地球的不同角落却在同一天去世!可能只是个巧合——反正已经发生了。” “他兄长的太太还在世吗?” “不,她几年前就过世了。” “那个安东尼·加斯科因生活在哪里?” “他在金斯顿山有栋房子。从洛里默医生对他的描述来看,我相信他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苏格兰人热心地看着他。 “您在怀疑什么呢,波洛先生?”他直言不讳地问道,“看了您的证件之后,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职责,回答了您所有的问题。但我依旧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波洛语速缓慢地说道:“你说这是一桩很简单的意外死亡。而我的怀疑也很简单——有人推了他一把。” 麦克安德鲁医生看上去大吃一惊。 “也就是说,谋杀!您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波洛说,“这仅仅是个猜想。” “一定有些什么——”医生坚持着。 波洛没有开口。麦克安德鲁说:“如果您怀疑的是外甥洛里默,我可以告诉您,您想错了。洛里默当晚一直在温布尔顿打桥牌,从八点半打到午夜。这点已经调查清楚了。” 波洛喃喃道:“我猜到警察已经去证实过了,他们很小心。” 医生说:“也许您知道些什么对他不利的事?” “在您告诉我之前,我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那么您所怀疑的并不是他?” “不、不,这件事不是这样的。这是一个关于人类习惯的案子,这很重要。加斯科因先生生前打破了自己的习惯。您看,这是不对的。” “我没明白。”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问题在于不新鲜的鱼上面浇了太多的酱汁。” “您说什么,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微微一笑。 “您也许想把我关到疯人院去,亲爱的医生。但我没疯——我只是一个喜欢规律和方法的人,一旦遇到不符合规律的事就会感到不安。请您原谅我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波洛站起身来,医生也站了起来。 “您要知道,”麦克安德鲁说,“实话实说,我看不出亨利·加斯科因先生的死里有任何疑问。我说他摔倒了,而您却说有人推了他一把——但这一切都无法证实。”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是的。”他说,“这事做得很巧妙。有人办了一件漂亮的案子!” “您还是认为——” 小个子男人摊开双手。 “我是个固执的人。我有一些想法,但没有任何证据支持!顺便问一下,亨利·加斯科因有假牙吗?” “没有,他的牙齿很好,在他这个年龄是十分难得的。” “他很好地保护了牙齿——它们洁白且干净,对吧?” “是的,我特别注意了他的牙齿。牙齿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变黄,但他的牙齿状况非常好。” “没有染上其他颜色?” “没有。我不认为他抽烟,如果这是您想问的问题的话。” “我并不是特指抽烟这件事——只是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想法,可能没什么用!再见,麦克安德鲁医生,谢谢您的帮助。” 他握了握医生的手,离开了。 “那么现在,”波洛说,“要去为这个想法冒险了。” 3 波洛来到加兰特恩德沃餐厅用餐。坐在之前和邦宁顿用餐时所坐的地方,但今天为他服务的侍者不是莫莉。女侍者告诉他,莫莉休假了。 此时才七点,赫尔克里·波洛发现为他服务的女侍者很乐意聊聊老加斯科因先生的事情。 “是的,”她说,“他来这里用餐已经很多年了,但我们都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了报道,上面有一张他的照片。‘快看,’我跟莫莉说,‘这不是我们的“时间老人”吗?’我们都这么称呼他。” “他去世那晚也来这里用餐了,对吗?” “是的,星期四,三日。他每个星期四都会来这里。星期二和星期四——准得像时钟一样。” “我猜你已经不记得他那天都点了些什么了吧?” “让我想想。应该是咖喱肉汤,是的,以及牛排布丁……还是羊肉?——没有布丁,对了,是黑莓派和苹果派,以及芝士。想想看,他当天晚上回到家就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他们说是被一条旧睡袍的带子绊倒的。当然,他穿的衣服总是有些糟糕——款式很老,随便套在身上,破破烂烂的,不过他有一种气场,让人觉得他是个人物!哦,我们这儿有各种各样有趣的客人。” 她走开了。 赫尔克里·波洛吃着他的鳎目鱼,眼中闪着绿色的光芒。 “这真奇怪,”他自言自语道,“聪明的人竟会忽略这些细节。邦宁顿会对这个感兴趣的。” 但他现在没时间和邦宁顿悠闲地讨论这个问题。 4 有一位颇具影响力的人物引荐,让赫尔克里·波洛很快便和地区验尸官搭上了话。 “死者加斯科因是一个有趣的人。”验尸官观察着他,说道,“一个孤独、古怪的老家伙。不过他这一死倒是吸引了很多人关注啊?” 他说着,好奇地看着他的访客。 赫尔克里·波洛小心地选择用词。 “先生,出于一些原因,这个案子需要进一步调查。” “那么,我有什么能做的呢?” “据我所知,如何处理现场发现的文件是您的职责——是销毁还是保留。从亨利·加斯科因的睡袍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是这样的吗?” “是的。” “一封来自他的外甥,乔治·洛里默的信?” “正是如此。审讯时我们递交了这封信,以确认死亡时间。” “信件所证明的死亡时间和尸检结果是一致的?” “完全一致。” “这封信现在还保留着吗?” 赫尔克里·波洛有些焦急地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当他听到这封信仍然保留着且可供调查使用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最终他拿到了这封信,小心检视着。这是一封用钢笔写成的信,字迹稍微有些难认。 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亨利舅舅: 很遗憾,我没能成功说服安东尼舅舅。他对于您提议的到访不太感兴趣,也没有回复您提出的让过去的事情过去的建议。当然,他病得很重,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我猜想他剩下的日子可能不多了。他看上去几乎记不起您是谁。 我很抱歉没能达成您的心愿,但我向您保证我已经尽力了。 爱您的外甥 乔治·洛里默 信尾所署的日期是十一月三日。波洛看了一眼信封上的邮戳,是十一月三日下午四点三十分。 他喃喃自语道:“安排得非常巧妙,不是吗?” 5 金斯敦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在坚持不懈地努力下,他终于同安东尼·加斯科因生前的厨娘兼管家艾米丽亚·希尔谈上了话。 一开始,希尔太太拘谨且多疑,但即使是一块石头也会被这位相貌奇特的外国人的亲切热情所打动。艾米丽亚·希尔太太终于放松了下来。 和众多女性一样,她发现对方是一个极富同理心的听众,便尽情倾吐着内心的苦水。 她为加斯科因先生管理家务已经十四年了——这并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绝对、绝对不是!很多女性看到她所要负担的工作就退缩了!毫无疑问,那可怜的老人是个怪人,他异常执着于金钱——近乎狂热。而且他是个非常有钱的人!不过希尔太太依旧忠诚地服侍他,容忍他的做事方式,自然,她希望能得到某种形式的回报。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只留下了一份很早就写成的遗嘱,把所有钱都留给了妻子,如果她早于他过世,那么所有财产就归他的兄弟亨利。一份多年前起草的遗嘱。这看上去很不公平!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引导着,把话题逐渐从她那无法满足的贪欲上转移了出去。是的,这真是无情且不公平的!希尔太太的伤心和惊讶无可指责。所有人都知道加斯科因极其吝啬,据说这位已过世的先生甚至拒绝帮助他唯一的兄弟。希尔太太是否知道这件事呢? “是洛里默医生来看他那次提到的事情吗?”希尔太太问,“我知道是关于他兄弟的事情,但我以为只是他兄弟想一家人团聚。他们在多年以前吵翻了。” “是的,”波洛说,“然后加斯科因先生拒绝了?” “没错。”希尔太太点头道,“‘亨利?’他小声嘀咕着,‘亨利怎么了?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但我也不想见他。好争吵的亨利。’他就这么说。” 之后话题又回到了希尔太太的牢骚和已过世的加斯科因先生的律师的无情。 赫尔克里·波洛费了些力气才终于以不太突兀的方式离开了。 接着,晚饭后,他去了温布尔顿多塞特路的艾尔克莱斯特宅邸,这里是乔治·洛里默医生的住处。 医生在家。赫尔克里·波洛被带进了他的诊所,不一会儿乔治·洛里默医生来了,他显然刚刚离开晚餐餐桌。 “医生,我不是病人。”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来这里可能有些鲁莽,但我是一个老人了,我喜欢简单直接,不喜欢律师和他们冗长迂回的方法。” 他显然引起了洛里默的兴趣。这位医生身高中等,胡子刮得很干净。他的头发是棕色的,但眼睫毛几乎是白色的,这使得他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无神。他举止轻快,很有幽默感。 “律师?”他抬了抬眉头,“我也讨厌那些家伙!亲爱的先生,您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请坐。” 波洛照做了,同时递上了名片。 乔治·洛里默的白色睫毛眨了一下。 波洛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我的顾客大多是女性。” “自然。”乔治·洛里默医生眨眨眼说道。 “如您所说,这很自然。”波洛表示同意,“女人不相信警察。她们更倾向于寻找私家侦探。她们不想把她们所面临的问题公之于世。一位老太太几天前来找我咨询,她因她多年前发生过争吵的丈夫过世了而感到难过。而这位丈夫是您的舅舅,加斯科因先生。”乔治·洛里默的脸瞬间变成了紫色。 “我舅舅?不可能!他妻子很多年前就过世了。” “不是安东尼·加斯科因,而是亨利·加斯科因先生。” “亨利舅舅?但他根本没结过婚!” “哦不,他结过婚。”赫尔克里·波洛一点都不脸红地撒着谎,“千真万确。这位女士还带了他们的结婚证明。” “胡说!”乔治·洛里默大声咆哮着,他的脸紫得像葡萄干一样,“我不相信。你是个厚颜无耻的骗子。” “这真是太糟糕了,不是吗?”波洛说,“你犯下了谋杀罪,却仍一无所得。” “谋杀?”洛里默的声音颤抖,无神的眼睛顿时惊恐地瞪大了。 “顺便说一下,”波洛说,“我看到你刚刚又吃了黑莓派。一个非常不明智的习惯。黑莓虽说富含维生素,但可能在其他方面是致命的。以你的情况来说,我想黑莓可能会往你的脖子上套上绳索,洛里默医生。” 6 “你看,我的朋友,你的基本假设就错了。”赫尔克里·波洛笑嘻嘻地对坐在桌对面的朋友解释道,“一个有精神压力的人是不会选择在此时做一些他平时从来不会去做的事情的。他只会条件反射般地遵从以往的生活方式。一个为某件事烦心的人可能会穿着睡衣下楼吃晚饭,但一定会是他自己的睡衣,而不是别人的。 “一个不喜欢浓汤、牛油布丁和黑莓的人突然在一个晚上点了这三样菜。你说这是因为他在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思绪恍惚。但我会说,一个有心事的人会按照习惯,机械性地去点他之前最常吃的东西。 “那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还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吗?我就是无法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很困扰!整件事都不对劲,不合理!我是个老派的人,我喜欢凡事合情合理。加斯科因先生的这顿晚餐让我很不舒服。 “然后你告诉我这位先生消失了。他几年来第一次错过了星期二和星期四的晚餐。我更不舒服了。一个奇怪的设想从我的脑袋里冒了出来。我认为这位先生已经去世了。我调查了一下,得知这位先生确实去世了,而且死得干净整洁。或者应该说,腐鱼的腥臭味被酱汁遮盖了! “七点的时候有人在国王大道见过他,七点半他在这里用餐——两小时后他就死了。一切都合乎情理——胃里的残留物,那封信。太多酱汁了!你都看不到鱼了! “忠心的外甥写了一封信,这位忠心的外甥在舅舅死亡的时段里有漂亮的不在场证明。死亡的方式很简单——从楼梯上摔下来。这是简单的意外吗?还是简单的谋杀?所有人都说是前者。 “忠心的外甥是他唯一在世的亲属。这位忠心的外甥将拥有继承权——但他是否有财产可继承?众人皆知他的舅舅生活穷困。 “但是舅舅有一个兄弟,这位兄弟曾有一个有钱的妻子,现在他还住在金斯敦山的奢华大房子里,看起来他的妻子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你看到其中的关联了吧——富有的妻子把钱留给了安东尼,安东尼把钱留给了亨利,亨利的钱则由乔治继承——一条完整的继承链。” “理论上来说非常完美。”邦宁顿说,“但你到底做了什么?” “一旦你知道了真相,就很容易拿到想要的证据。亨利是在晚餐后两小时去世的,这是此案最具迷惑性的一点。但假如这顿饭不是晚餐,而是午饭呢?把自己放在乔治的处境下想一想,他急需钱。安东尼·加斯科因快死了,但他的死对乔治无益。安东尼的钱将由亨利·加斯科因继承,而亨利或许还能活好多年。所以亨利也必须死——越快越好——但他必须死在安东尼之后,同时乔治还需要有不在场证明。亨利每周固定的两天在同一家餐厅吃晚餐的习惯给了乔治一个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机会。作为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他先测试了一下这个方法是否能成功。他假扮成舅舅,在一个星期一的晚上来餐厅用餐。一切都很顺利,餐厅里的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他的舅舅。他很满意。这下他只要等待安东尼舅舅死亡的时机了。这一天来了。十一月二日下午,他给他的舅舅写了一封信,但信里署的日期是十一月三日。十一月三日下午他去拜访了他的舅舅,并执行了他的计划。一个推搡,他的舅舅亨利滚下楼梯死了。乔治找到自己写的信,并把它塞到了舅舅的睡衣口袋里。晚上七点半,他坐在加兰特恩德沃餐厅,戴着假胡子和假眉毛。于是,人们相信亨利·加斯科因毫无疑问在七点三十分时还活着。之后他迅速在盥洗室换装,开着车飞速赶回温布尔顿打了一晚上桥牌,制造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邦宁顿先生看着他。 “但是信上的邮戳怎么解释?” “哦,那个很简单。那个邮戳有些脏了。为什么呢?因为有人用炭笔把十一月二日改成了十一月三日。除非你已经有所怀疑了,否则是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不过还有致命的黑画眉。” “致命的黑画眉?” “把二十四只黑画眉烘进馅饼里 !再说得直白点,就是黑莓!乔治终究不是一个好演员。你还记得那个为了表演《奥赛罗》而把自己全身涂黑的人吗 ?犯罪的时候你得像他一样敬业。乔治看起来像他的舅舅、走路像他的舅舅、说话也像他的舅舅,并且戴上了和舅舅一样的胡子和眉毛。但是他忘记吃得像他舅舅了。他点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黑莓会把牙齿染黑——可尸体的牙齿是干净的。亨利·加斯科因那晚在加兰特恩德沃餐厅吃了黑莓,但他的胃里却没有黑莓,我今早去问过了。而乔治居然愚蠢到把假胡须、假眉毛等其他变装道具都留下来了。哦!一旦你开始寻找,就会发现越来越多的证据。我拜访了乔治并且故意挑衅,他就暴露了!顺便说一句,他那天又在吃黑莓。贪婪的家伙——太在意食物了。然而,他会因贪婪而死,除非我大错特错。” 一名女侍者端上了两大份黑莓派和苹果派。 “拿走。”邦宁顿先生说,“人再小心都不为过。给我上一小份西米布丁。” 第六章 梦境 第六章 梦境 1 赫尔克里·波洛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这栋房子。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街边的店面、右边的大型厂房,以及对面的一片廉价公寓。 他的目光又一次回到眼前的诺思韦大宅,这栋历史遗留品,来自居住空间宽裕、生活悠闲的时代。那时它被绿色的草坪环绕,显得优雅而傲慢。而眼下,它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挤在现代伦敦城最热闹的地带,却不受关注、被人遗忘,五十个人中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你它在哪里。 不仅如此,也很少有人能说出谁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尽管他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几个人之一。不过钱既可以让人扬名于世,也可以让人彻底隐形。本尼迪克特·法利,这位古怪的百万富翁,就选择不对外公开自己的住所。甚至很少有人见过他,他也不怎么在公共场合露面。但他会时不时出席董事会议,以消瘦的身材、鹰钩鼻子和刺耳的声音统领并支配着聚集的董事们。不过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有说他如变态般吝啬,也有说他十分慷慨大方,还有很多传说与私人生活有关——相传他那件有名的睡衣已穿了二十八年之久,上面布满了补丁;他永远只吃卷心菜汤和鱼子酱,以及他十分讨厌猫。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 赫尔克里·波洛也知道这些传闻。对于他即将拜访的男人,他所知道的就这么多。在他大衣口袋里的那封信并没有告诉他更多的信息。 默默地审视了一会儿这栋惹人叹息的旧时代之象征的建筑之后,他走上通往正门的台阶,按响门铃,同时看了一眼精巧的手表——它已经取代了他曾经最爱的大怀表。此时正好九点半,赫尔克里·波洛一向非常准时。 恰当的间隔过后,门开了。大堂的灯光中出现了管家的身影,俨然是完美管家的范本。 “本尼迪克特·法利先生在家吗?”赫尔克里·波洛问。 管家从头到脚打量了波洛一遍,高效且毫无冒犯感。 周到而细致,赫尔克里·波洛暗自赞赏。 “您是否有约,先生?”管家的声音十分温和。 “有的。” “请问您的姓名是?” “赫尔克里·波洛。” 管家鞠了个躬后退到一边。赫尔克里·波洛走进了房子,管家关上了门。 麻利地接过访客的帽子和手杖之前,还有一道程序要完成。 “先生,请您谅解,需要您出示一下邀请信。” 波洛慎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信纸,递给了管家。后者只扫了一眼,就又一鞠躬将信还给了波洛。赫尔克里·波洛将它收回口袋,信的内容很简单。 诺思韦大宅w.8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亲爱的先生: 本尼迪克特·法利先生想请教您的意见。如果您方便的话,他希望能明天晚上9:30(星期四)按以上地址与您会面。 您真挚的, 雨果·康沃西 (秘书) 以及,请携带此信前来。 管家熟练地接过波洛的帽子、手杖和大衣,说道:“请您跟我到康沃西先生的房间。” 管家在前面领路,走上了宽阔的楼梯。波洛跟着他,一路以赞赏的眼光看着这座丰富多变,如艺术品般的建筑!他的艺术审美一直带有些资产阶级的情调。 他们到了二楼,管家敲了敲其中一扇门。 赫尔克里·波洛的眉毛因这意外的声响微微扬了一下。顶级管家进主人房间是不会敲门的,而这位毫无疑问是一位顶级管家啊! 这可以说是波洛第一次感受到这位百万富翁的古怪之处。 房里的人喊了句什么,管家推开了门,宣布道(波洛又一次感觉到对正统礼节的刻意叛离):“您等待的那位先生到了。” 波洛走进屋里。房间不小,以一种工人阶级式的方式朴实地布置了一下。有装满东西的文件柜,一些书籍,几把靠背椅,以及一张夸张醒目的大桌子,上面整齐地摆满了文件。屋里很暗,唯一的光源是一盏用绿色罩子罩着的读书灯,摆在一张靠背椅旁的小台子上。这么安排是为了让光线照向从门口进来的人。赫尔克里·波洛眨了眨眼,心想这盏灯起码有一百五十瓦。扶手椅上坐着的人身材消瘦,穿一件拼布风格的睡衣——这就是本尼迪克特·法利。他的头略往前伸,像要表达什么态度,突出的鹰钩鼻让他看起来像只鸟,前额有一撮白鹦鹉那样的白发。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着,怀疑地审视着他的访客。 “嘿,”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尖锐刺耳,“你就是赫尔克里·波洛,哼?” “乐意为您效劳。”波洛礼貌地说道,鞠了个躬,并将一只手放到椅子的靠背上。 “请坐……请坐。”老人急躁地说道。 赫尔克里·波洛坐了下来——在台灯炫目的强光下。坐在灯后的老人似乎正在专注地研究着他。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赫尔克里·波洛,哼?”他焦躁地问道,“告诉我——哼?” 波洛再一次从口袋里掏出信,交给了法利。 “好吧。”百万富翁勉强地承认,“这封信是我让康沃西写的。”他把信折起来,扔了回去,“所以你就是那个家伙,是吧?” 波洛略略摆了摆手说:“我向您保证,这不是个骗局。” 本尼迪克特·法利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金鱼前总会说这样的话!说这话也是魔术骗术的一部分!” 波洛没有回应。法利突然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多疑的老头,哼?是的,我就是。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我的座右铭。有钱人不能信任任何人。任何,任何,任何人都不能信。” “您想向我咨询什么?”波洛礼貌地询问道。 老人点了点头。 “找专家,不要计较开销。您可能注意到了,波洛先生,我还没问过您怎么收费。我也不准备问!过后给我寄账单来——我不会讨价还价的。牛奶场的那些该死的傻子想将市价两块七的鸡蛋用两块九卖给我——骗子!我可不会被骗。但行业里的精英是不同的,他们值这个价。我自己就是个精英,所以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回答。他认真地听着,头微微歪向一边。 他外表冷静,但内心觉得有些失望。他无法很清晰地说出这是一种怎样的奇怪感觉。至今为止,本尼迪克特·法利的表现都非常典型——或者说他似乎在刻意表现得和传闻中说的一样。然而,波洛却觉得失望。 这个人,他暗自厌恶地想到,是个江湖骗子——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 他也认识一些古怪的百万富翁,但几乎每次遇到这样的人,他都能从对方那里感受到一种力量,一种内部能量,让他产生敬意。如果他们穿着一件拼布风格的睡衣,那么应该是因为他们喜欢穿这样的睡衣。但是本尼迪克特·法利的睡衣,起码在波洛看来,本质上就是一件舞台上的道具。而这个人从本质上看也不过是在做戏。他说的每一个词都如此符合他的形象,因此波洛可以肯定,他不过是在装模作样。 他不带感情地重复道:“法利先生,您希望我做什么?” 百万富翁突然转变了态度。他身子前倾,声音压得很低。 “是的、是的……我想听听你怎么说——你怎么认为……找行业内最厉害的!这是我一贯的做法!最好的医生、最好的侦探——二者择其一。” “先生,我还是不明白。” “自然。”法利厉声道,“我还没开始说呢。” 他又一次往前探了探身子,丢出一个突兀的问题。 “波洛先生,您对梦了解多少?” 小个子男人抬了抬眉毛。他确实有些猜测,但绝对没猜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 “关于这个话题,法利先生,我推荐拿破仑的《梦之书》——或者去哈利街的心理咨询师那儿请教最新理论。” 本尼迪克特·法利严肃地说:“这两者我都尝试过了……” 百万富翁停顿了一下,然后以近乎耳语的声音再次开口,之后声音越来越大。 “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每晚如此。而且我担心……告诉您吧,我真的很担心……这件事会继续下去。梦里我坐在隔壁房间,坐在桌前写东西。然后我看了一眼房里的钟,时间正好是三点二十八分。总是同样的时间,您明白吗? “当我看到时间的时候,波洛先生,我知道我必须要去做了。我不想——我厌恶去做那件事——但我必须去做……” 他的声音已变得刺耳。 波洛毫不慌乱地说:“您必须要做的是什么?” “三点二十八分,”本尼迪克特·法利声音嘶哑地说,“我打开书桌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拿出放在那里的左轮手枪,装上子弹,走到窗边,然后……然后……” “然后?” 本尼迪克特·法利低语道:“然后我对自己开了枪……” 一片寂静。 波洛说:“这就是您的梦?” “是的。” “每晚都一样?” “是的。” “您对自己开枪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醒了。” 波洛缓缓地点了点头,沉思着。“出于好奇我想问一下,您确实在那个抽屉里放了一把左轮手枪吗?” “是的。” “为什么?” “枪早就放在那里了,我总是时刻防备着。” “防备什么?” 法利暴躁地说:“我这样的人必须要有所防备。所有有钱人都有敌人。” 波洛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沉默了一两分钟后说道:“您找我来具体是想做什么?” “我会告诉你的。首先,我咨询了医生——具体来说是咨询了三位医生。” “然后呢?” “第一位医生告诉我这是饮食的问题。他是个老人家了。第二位医生是个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他一口咬定说这一切都跟我幼年时期的某件事有关,这件事情发生在某一天的三点二十八分。他说我非常想忘记那件事,不惜用自我毁灭的方式。这是他的解释。” “第三位医生说了什么?”波洛问。 本尼迪克特·法利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锐。 “他也是个年轻人。他有一个非常荒谬的理论!他主张说,我,我自己,厌倦了生活,已经无法忍受我的人生,有意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承认了这个事实就等同于承认我自己本质上是个失败者,因此清醒时的我拒绝承认。但当我睡着的时候,所有抑制机制都被移除了,于是我动手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我自杀了。” “他的观点是,您真实的愿望,不被您自己所知的愿望,是自杀?”波洛说。 本尼迪克特·法利尖声喊道:“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非常开心!我拥有我想要的所有东西——所有东西我都可以用钱买到!这真是太棒了。他的观点我连想都不会想!” 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不知是富翁颤抖的双手还是尖厉发抖的声音让波洛提高了警惕,他觉得这个人否认得过于激烈,这样的态度十分可疑。于是他再次问道:“那您想要我做些什么呢,先生?” 本尼迪克特·法利突然冷静了下来,用手指用力地敲打着身边的桌子。 “还有一个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是最了解它的人!你的名声很大,处理过上百件神奇怪异的案件!你是最有可能了解这一可能性的人。” “了解什么?” 法利再次压低声音。 “假如有人想杀我……可以用这种方式来完成吗?他们可以让我每晚都做同样的梦吗?” “您的意思是……催眠?” “是的。” 赫尔克里·波洛思考了一下。 “我猜也许可能。”最终他回答道,“这个问题由医生来回答更合适。” “你有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案子?” “没有非常相似的案子,没有。”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有人让我每晚都做同样的梦,夜复一夜——然后——有一天,这个暗示的效果到了——我就照做了。我按照我经常梦到的那样——自杀了!” 赫尔克里·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认为这不可能?”法利问。 “可能?”波洛摇摇头道,“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认为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几乎不可能。” 本尼迪克特·法利喃喃道:“医生也是这么说的……”然后他的声音又变得尖厉了起来,他大声说,“但是为什么我会做这个梦?为什么?为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本尼迪克特·法利忽然唐突地说道:“你确定你从来没见过任何类似的案子?” “从来没有。”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波洛轻轻地清了清喉咙,说道:“我能否问您一个问题?” “什么?什么问题?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您怀疑谁想杀了您?” 法利立刻回答道:“没有谁,谁都没有。” “您只是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想法?”波洛咬着问题不放。 “我只是想知道——这种事是否有可能发生。” “以我个人经验来说,我会说没可能。顺便问一下,您是否被催眠过?” “当然没有。你认为我会允许这种愚蠢无聊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吗?” “那么我认为可以肯定地说您的猜想是没有可能的了。” “但是那个梦,你这个骗子,那个梦。” “这个梦确实不同寻常。”波洛陷入沉思,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想看看梦里的场景——那张桌子、钟,以及左轮手枪。” “当然可以,我带你去隔壁。” 老人整了整身上的睡衣,从椅子上站起身,但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坐了下来。 “不。”他说,“那里没什么可看的。我已经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但我想亲自看一看——” “没有这个必要。”法利打断了对方的话,“你已经说了你的意见,这样就够了。” 波洛耸了耸肩。“如您所愿。”他站起身来,“对不起法利先生,看来我没什么能帮您的了。” 本尼迪克特·法利盯着他。 “我不喜欢周围有人耍花招。”他咆哮道,“我告诉了你发生了什么,你却无法从中得出任何结论。这件事就这样了。你把这次咨询费的单子寄给我吧。” “我不会忘记的。”侦探口气冷淡地说道,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百万富翁把他叫了回来,“那封信——我需要它。” “您秘书写的信?” “是的。” 波洛抬了抬眉毛,他把手伸进口袋,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把它递给了老人。对方仔细地看了一眼,将它放在身旁的桌上,点了点头。 赫尔克里·波洛又一次走向大门。他有些困惑,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刚才所听到的故事,这份全神贯注中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对,让他很恼火。是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关于本尼迪克特·法利的。 当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时,他终于想清楚了。他,赫尔克里·波洛,犯了一个错误!他再次走进了屋子。 “非常抱歉!因为我对您的事情很感兴趣,导致我犯下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我递给您的信——我把手伸进了右边口袋,而不是左边——” “怎么了?这有什么问题?” “我刚刚给您的信——是洗熨衣服的女工因没有处理好衣服的领口而发来的道歉信。”波洛抱歉地笑着,他把手伸进了左边口袋,“这是您的信。” 本尼迪克特·法利伸手把信抢了过来,不满地嘟囔道:“你做事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 波洛收回洗衣女工的信,又一次大方地道了歉后离开了房间。 他在楼梯平台上停了一会儿。平台很宽敞,波洛面前是一把橡木靠背椅和一张长餐桌,桌上放着一些杂志。旁边还有两把扶手椅和一张摆着花的小桌子。这让他想起了牙医诊所的等候室。 管家在楼下的大堂等他。 “需要我为您叫辆出租车吗,先生?” “不用了,谢谢。今晚天气很好,我想走走。” 赫尔克里·波洛在人行道上等了一会儿,待车流过去了一拨,才穿过马路。 他皱起了眉头。 “不。”他自言自语道,“我完全不明白,这一切都说不通。我必须非常遗憾地承认,我,赫尔克里·波洛,尝到了挫败。” 这个故事大概可以称为一出戏的第一幕。而第二幕在一周后上演了。由一位叫约翰·斯蒂林弗特的医学博士打来的一通电话拉开了幕布。 这位医学博士用一种异常缺乏医学专家礼仪的方式说道:“波洛,老伙计,是你吧?我是斯蒂林弗特。” “是的,我的朋友。怎么了?” “我现在正在诺思韦大宅——本尼迪克特·法利的房子。” “啊,是吗?”波洛迅速回答道,表现得很感兴趣,“法利先生怎么了?” “法利死了。今天下午开枪自杀了。” 波洛顿了一下,接着说:“哦……” “你好像并不惊讶。老伙计,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嗯,这不需要什么高明的推理或者心灵感应或者类似的东西。我们在法利这儿发现了他写给你的一封信,大约一周前他约见了你。” “原来如此。” “我们这儿有一位公事公办的督察——你知道的,遇到百万富翁自杀的案子,你就必须小心。你那儿有什么信息可提供吗?如果有的话,你能过来一趟吗?” “我马上就到。” “好样的,老家伙。他让你在街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工作了,嗯?” 对此,波洛只是重复了一遍他会马上出发。 “不想在电话里谈?很明智。一会儿见。” 十五分钟后,波洛坐在诺思韦大宅的书房里,这是个低矮的长条状房间,位于一楼最里面。房间里已经有五个人了:巴尼特督察、斯蒂林弗特医生、法利太太——百万富翁的遗孀、乔安娜·法利——他的独女,以及雨果·康沃西——他的私人秘书。 巴尼特督察是一名一脸小心、长得像军人的男子。斯蒂林弗特医生是一位长脸的高个子年轻人,大概三十岁,他表现得很专业,和电话里的风格完全不同。法利太太显然比她的丈夫年轻很多,她长相俊俏、有着深色头发,嘴巴闭得很紧,黑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看上去非常冷静。乔安娜·法利有着一头金发,脸上很多雀斑。高挺的鼻子和翘起的下巴显然遗传自她的父亲,眼睛看上去聪明机灵。雨果·康沃西是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穿着得体,看上去聪明精干。 彼此问候与介绍之后,波洛简单清晰地叙述了之前的那次拜访,以及本尼迪克特·法利那天讲的事情。他的叙述绘声绘色。 “这是我听过的最神奇的事情!”督察说,“梦,嗯?法利太太,您知道这件事吗?” 她微微低下头。 “我丈夫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令他非常不安。我——我告诉他这只是消化不良——您知道,他的饮食很独特——并且建议他打电话给斯蒂林弗特医生。” 年轻人摇了摇头。 “他没有来咨询我。刚听了波洛先生所说的,我猜他应该是去了哈利街。” “我想听听您对这件事的看法,医生。”波洛说,“法利先生告诉我他咨询了三位专家。您怎么看待他们提出的猜想?” 斯蒂林弗特皱了皱眉。 “很难说。必须考虑到法利先生对你说的可能并不是医生的原话,而是一个门外汉的理解。” “你的意思是他没说对术语?” “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是,医生们会用专业术语来跟他解释,而他的理解可能会有些偏差,然后他又以自己的方式复述了一遍。” “所以他告诉我的并不是医生的原意。” “相当于是这样的。他可能只是搞错了一点点,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波洛思索着点了点头。“知道他去咨询了哪位医生吗?”他问。 法利太太摇了摇头,乔安娜·法利答道:“我们都不知道他去咨询了别人。” “他是否跟你提过他的梦?”波洛问。 女孩摇了摇头。 “你呢,康沃西先生?”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我按照他的口授内容给您写了一封信,但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咨询您。我以为是生意上的事。” 波洛说道:“现在我们聊聊和法利先生的死亡有关的事吧。” 巴尼特督察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法利太太和斯蒂林弗特医生,然后决定由自己来叙述。 “法利先生每天下午都会在二楼他自己的房间里工作。我了解到未来他即将进行一次重大的合并。” 他看着雨果·康沃西,对方说:“与统一公交的合并。” “因为此事,”巴尼特督察继续说道,“法利先生同意接受两家媒体的采访。他极少做这类事情——据我了解,他大约五年才接受一次采访。两位记者分别来自联合新闻集团和统一报社,他们按照约定,于下午三点十五分到达,然后在二楼法利先生的房间门外等着——和法利先生有约的一般都在那里等候。下午三点二十分,一位统一公交的信使带着一份紧急文件抵达,马上被带进法利先生的房间,法利先生送他到门口时对两位媒体人说:‘先生们,很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但我有些紧急事务要处理,我会尽快处理完的。’ “这两位先生,亚当先生和斯托达特先生向法利先生保证,他们会等到他方便的时候。于是法利先生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自此之后就再没有人见到过活着的他了!” “请继续。”波洛说。 “下午四点刚过,”督察继续道,“康沃西先生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他的房间就在法利先生的房间隔壁。他看见两位记者还在门口等候,十分吃惊。他此时正需要请法利先生签署一些文件,并认为自己最好提醒一下法利先生,这两位先生还在等他。于是,他走进了法利先生的房间,却惊讶地发现并没能一眼就看见法利先生。他以为房间里没人,然后注意到从摆在窗户前面的桌子后方伸出来一只靴子。他迅速地走过去,发现法利先生躺在地上,死了,身边摆着一把左轮手枪。 “康沃西先生急忙跑出房间,叫管家给斯蒂林弗特医生打电话。在对方的提醒下,康沃西先生通知了警方。” “有人听到枪声吗?”波洛问。 “没有。房子临街,当时落地窗是开着的,来往车辆的声音很嘈杂。卡车和摩托车的喇叭声很可能盖过枪声。” 波洛沉思着点了点头,又问:“死亡时间是?” 斯蒂林弗特说:“我一到这里就查验了尸体——当时是四点三十二分。法利先生已至少死亡一个小时。” 波洛的脸色非常凝重。 “那么,这么看来,他很可能就是那时死的,在他跟我提到的那个时间——三点二十八分。” “正是如此。”斯蒂林弗特说。 “在左轮手枪上发现指纹了吗?” “嗯,他自己的。” “那把左轮手枪是谁的?” 督察接上了话头。 “是他放在书桌右边第二个抽屉里的那把,正如他告诉你的那样。法利太太已经确认过了。此外,您也知道,那个房间只有一个出入口,就是对着楼梯平台的那扇门。两位记者一直坐在门对面,他们发誓法利先生跟他们说过话之后,到康沃西先生四点多进入房间,中间没有任何人进出。” “因此,所有证据都表明法利先生是自杀的。” 巴尼特督察笑了一下。 “除了一点之外。” “那一点是?” “写给你的信。” 波洛也笑了。 “我明白了!只要跟赫尔克里·波洛有关,立刻就有了谋杀的嫌疑!” “正是如此。”督察冷冷地说,“然而,在你说明了情况之后——” 波洛打断了他。“等一下,”他转向法利太太,“您的丈夫有被催眠过吗?” “从来没有。” “他研究过催眠的问题吗?他是否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她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突然,她的自控力似乎崩溃了。“多么可怕的梦!令人毛骨悚然!他应该是夜复一夜地梦到这一切……然后……就好像……被这个梦纠缠致死了一样!” 波洛记起本尼迪克特·法利说过的,“我动手做了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我自杀了”。 他问:“您曾感觉到您的丈夫想自杀吗?” “没有……不过……有时他确实很奇怪……” 乔安娜·法利插嘴进来,吐字清晰,语气带着嘲讽。 “父亲绝对不会自杀的。他对自己非常爱惜。” 斯蒂林弗特医生说:“要知道,法利小姐,真正自杀的往往不是那些常常说自己要自杀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有些自杀看起来莫名其妙。” 波洛站起身来,问道:“我能去看一看悲剧发生的那个房间吗?” “当然。斯蒂林弗特医生——” 医生陪同波洛走上楼去。 本尼迪克特·法利的房间比隔壁秘书的房间要大得多。装修奢华,有皮革包裹的大扶手椅、厚厚的地毯,以及一张硕大而华丽的书桌。 波洛走到书桌后面,发现窗前的地毯上有一块深色的污渍。他记起这位百万富翁说过的话。“三点二十八分,我打开书桌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拿出放在那里的左轮手枪,装上子弹,走到窗边,然后……然后……然后我对自己开了枪……”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当时窗户是像现在这样开着的吗?” “是的。但没人能从这里进来。” 波洛探出头去。没有窗框、没有栏杆,附近也没有管道。连只猫都无法从这里跳进房间来。对面是工厂的一面墙,墙上没有窗户。 斯蒂林弗特说:“作为一个有钱人,选择这么一个房间作为私人房间可真是有趣。看看窗外,像坐在监狱里望着外面的高墙一样。” “确实。”波洛应道。他把头收了进来,盯着窗外那面结实的砖墙,说,“我觉得那面墙很重要。” 斯蒂林弗特好奇地看着他:“你是指……心理层面上?” 波洛走到了桌边,看似随意地拿起一只懒人伸缩钳。他试着按了一下手柄,钳子弹了出去。波洛用它小心地捡起几米之外,一根落在椅子边的烧过的火柴梗,扔进了废纸篓。 “你打算玩多久……”斯蒂林弗特焦躁地说。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真是别出心裁的发明。”他将钳子整齐地放回到书桌上,然后问道,“死者死亡时,法利太太和法利小姐在哪里?” “法利太太在她的房间里休息,就在上面一层。法利小姐在位于顶层的工作室里画画。” 赫尔克里·波洛用手指随意地敲着桌子,一两分钟之后,他说:“我想见一下法利小姐。你能帮我去请她过来吗,只占用她一两分钟?” “如您所愿。” 斯蒂林弗特好奇地看了波洛一眼,然后离开了房间。片刻之后,门开了,乔安娜·法利走了进来。 “小姐,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她冷冷地迎上侦探的视线,说道:“请随意问。” “你是否知道,你父亲在书桌里放了一把左轮手枪?” “不知道。” “你和你的母亲——应该说是你的继母,对吧?” “是的,露易丝是我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她只比我大八岁。你想问的是?” “上周四,你和她在哪儿?我是说上周四的晚上。” 她思考了一会儿。 “星期四?让我想想。哦,是的,我们去剧院了,看了《小狗欢笑》。” “你父亲没有和你们一起去吗?” “他从来不去剧院。” “他晚上一般都做些什么?” “坐在这里看书。” “他不太喜欢社交?” 姑娘直视着侦探,说:“我的父亲,性格非常差劲。和他生活在一起或是关系亲近的人中,没有一个喜欢他的。” “小姐,你说得非常直白。” “我在为您节省时间,波洛先生。我很清楚您在想什么。我继母是为了钱和他结婚的,而我住在这里是因为我没有钱去其他地方住。我有一个结婚对象——一个贫穷的男人。我父亲插手我们的事,让他丢了工作。您知道,他希望我嫁得好一点——我是他的继承人,随随便便就能嫁得很好!” “你父亲的财产全都传给了你?” “是的。他留给我的继母露易丝二十五万镑免税遗产,还有其他一些遗赠,然后剩下的都留给了我。”她突然笑了起来,“因此您看,波洛先生,我有充足的理由希望父亲死掉!” “我看得出,小姐,你继承了你父亲的智慧。” 她若有所思地说:“父亲是个聪明人……从他的身上可以感受到力量——一种驱动力。但这让他变了……变得尖酸刻薄……没有什么人性了……” 赫尔克里·波洛柔声说道:“天哪,我是多么愚蠢啊……” 乔安娜·法利准备离开了。 “您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两个小问题。这个钳子,”他拿起伸缩钳,“一直放在桌子上吗?” “是的,父亲用它来捡东西。他不喜欢弯腰。” “另一个问题是,你父亲的视力好吗?” 姑娘盯着侦探。 “哦,不——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戴眼镜的话。他很小的时候视力就不好了。” “戴着眼镜呢?” “哦,那就看得清了,这是自然。” “可以无障碍地阅读报纸和印刷品?” “哦,是的。” “我没有问题了,小姐。” 她走出了房间。 波洛喃喃道:“我真是愚蠢。它就在那儿,一直都在,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正是因为太近了,我竟没有看出来。” 他再一次探出窗户。窗户下面,房子和厂房之间的小路上,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 赫尔克里·波洛满意地点了点头,下了楼。 其他人还在书房里。波洛对秘书说:“康沃西先生,我想请你详细地描述一遍法利先生召唤你去写给我的邀请信时的情形。比如,法利先生是什么时候口述那封信的?” “星期三下午——我记得是五点半。” “关于如何寄这封信,他有没有什么指示?” “他叫我亲自去寄。” “你这么做了吗?” “是的。” “对于如何接待我,他有没有给管家具体的指示?” “是的。他让我告诉霍姆斯——管家叫霍姆斯,一位先生会在九点半到访。他要询问这位先生的名字,并要求对方出示邀请信。” “很特别的防范措施,你不觉得吗?” 康沃西耸了耸肩。 “法利先生,”他谨慎地说,“是个特别的人。” “他还有什么其他指示吗?” “嗯。他让我那天晚上放假。” “你照做了吗?” “是的,晚饭后我就去看电影了。”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一点十五分,我自己开门进来的。” “你那天晚上还见过法利先生吗?” “没有。” “他第二天有没有提起这件事?” “没有。” 波洛停了一下,接着说:“我来访时没有被带到法利先生的房间。” “是的。他告诉我他会叫霍姆斯带您到我的房间。”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吗?” 康沃西摇了摇头。“我从来不会去问法利先生为何这样吩咐,”他语气冷淡地说,“如果我问了,他会生气的。” “他通常都在自己的房间接待访客吗?” “通常是的,但也不总是如此。有时他也会在我的房间见他们。” “这么做有什么原因吗?” 雨果·康沃西想了一会儿。 “不,我不认为有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波洛转向法利太太,问道:“能否传唤您的管家来一下?” “当然,波洛先生。” 霍姆斯先生精确而礼貌地回应了铃声。 “您叫我,太太?” 法利太太指了指波洛,霍姆斯礼貌地转向波洛。 “先生?” “霍姆斯,你的主人是如何吩咐你在星期四晚上接待我的?” 霍姆斯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晚饭之后,康沃西先生告诉我法利先生约了一位叫作赫尔克里·波洛的先生,九点半到。到时我必须确认这位先生的名字,并且要看一眼邀请信,然后再把他带到康沃西先生的房间。” “你被吩咐进门前先敲门了吗?” 管家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厌恶的神情。 “这是法利先生的习惯之一。带访客过去时都要敲门,比如生意上的客人。”他补充道。 “啊,这一点之前让我很困惑!还有其他与我有关的指示吗?” “没有了,先生。康沃西先生向我转达了这些吩咐后就出门了。” “那是什么时候?” “八点五十分,先生。” “那之后你还见过法利先生吗?” “见过,先生。我按照惯例晚上九点时给他端了一杯热水。” “他当时在他自己的房间还是在康沃西先生的房间?” “他在他自己的房间,先生。” “房间里有什么地方与平时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地方?没有,先生。” “当时法利太太和法利小姐在哪里?” “他们去剧院了,先生。” “谢谢了,霍姆斯,就这些问题。” 霍姆斯鞠了个躬,离开了房间。波洛转向百万富翁的遗孀。 “我还有一个问题,法利太太。您丈夫视力好吗?” “不好,他必须戴眼镜。” “他近视得很厉害?” “哦是的,没有眼镜的话会相当无助。” “他是不是有好几副眼镜?” “是的。” “啊。”波洛向后靠了一下,“我想这个案子可以了结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大家都看着这个小个子男人坐在那儿得意地摸着他的胡须。督察一脸迷茫,斯蒂林弗特皱着眉头,康沃西面无表情,法利太太震惊地凝视着虚空,乔安娜·法利有些急切。 法利太太打破了沉默。 “我不明白,波洛先生。”她的声音有些焦躁,“那个梦——” “当然。”波洛说,“那个梦很重要。” 法利太太打了个寒战。她说:“我以前从来没相信过什么超自然的事情——但是现在……在事前夜复一夜地做着那个梦……” “这真的非常特别。”斯蒂林弗特说,“非常特别!要不是你告诉我们,波洛先生,而且是直接从马嘴中听到 ——”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重新换上了专业的态度,“不好意思,法利太太,因为法利先生没对您说过这个故事……” “正是如此。”波洛说道。他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闪着碧绿色的幽光。“本尼迪克特·法利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他停了一下,看了看大家迷茫的脸。 “事实上,那天晚上发生的某些事情让我觉得很难解释。首先,为什么特意嘱咐让我带着信来呢?” “身份证明。”康沃西说道。 “不、不,我亲爱的年轻人,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一定有更实际的原因。因为法利先生不仅要求我拿出那封信,他还明确地要求我离开时把那封信留在这儿。更重要的是,之后他并没有毁掉它!今天下午警方在他的文件中发现了这封信。那他为什么要保留着它?” 乔安娜·法利的声音插了进来。“他希望,如果发生了什么事,那么他做的那个奇怪的梦会被人知道。” 波洛赞赏地点了点头。 “您很机灵,小姐。这是保留这封信的唯一理由。一旦法利先生死了,就会有人说出那个奇怪的梦!那个梦很重要。那个梦,小姐,是最关键的!” “现在,”他继续说道,“我要说第二点。听完他的故事后,我让法利先生带我去看看那张桌子和左轮手枪,他都准备站起来这么做了,又突然拒绝了我。他为什么要拒绝呢?” 这一次,没有人提出答案。 “我换一个方式问这个问题。隔壁房间有什么东西是法利先生不想让我看到的呢?” 还是一片沉默。 “是的。”波洛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那么,是出于什么原因——肯定是非常紧急的原因——让法利先生决定在秘书的房间里会见我,并且毫无理由地拒绝带我到他自己的房间?那个房间里肯定有什么他不能让我看到的东西。 “接下来是那晚发生的第三件无法解释的事情。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法利先生问我要他写给我的信,我一时疏忽,把洗衣女工给我写的纸条交给他了。他看了一眼,便放在手边。离开房间之前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马上前去纠正!之后我就离开了,我必须承认,离开之后我完全不知所措!这整件事,尤其是这最后一件事,在我看来完全无法解释。” 他巡视了一圈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你们还没明白吗?” 斯蒂林弗特说:“我确实没听明白这件事和你的洗衣女工有什么关系,波洛。” “我的洗衣女工非常重要。”波洛说,“那位可怜的女士毁了我的领子,却在她的一生中第一次对他人有所帮助。你们应该能明白吧——这很明显。法利先生看了一眼那封信——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拿错了,但他却没发现。为什么?因为他看不清!” 巴尼特督察厉声说道:“他当时没戴眼镜吗?” 赫尔克里·波洛笑了起来。“恰恰相反。”他说,“他戴着眼镜。这才使得这件事非常有趣。”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 “法利先生的梦很重要。你们看,他梦到自己自杀了,然后不久之后,他真的自杀了。或者说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然后被发现死在里面,身边有把左轮手枪,没有人在他自杀的那段时间进出过那个房间。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必然是自杀的,不是吗?” “是的。”斯蒂林弗特说。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 “正好相反。”他说,“这是谋杀。一场独特的、精心策划的谋杀。” 他又一次往前探了探身体,指头敲打着桌面,绿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为什么法利先生那晚不允许我到他自己的房间去?那里有什么我不能看到的东西?我想,我的朋友们,那就是——本尼迪克特·法利本人!” 他冲着周围几张茫然的脸露出微笑。 “是的、是的,我所说的听上去像是胡说八道。为什么跟我说话的法利先生无法区分两封完全不同的信?因为,我的朋友们,他是一个视力正常的人,却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这么做会使正常视力的人几乎变瞎。我说得对吗,医生?” 斯蒂林弗特喃喃道:“是的——当然。” “为什么我和法利先生说话时会觉得他像个骗子,像一个演员在表演?想想房间里的布置。光线昏暗,罩着绿色罩子的灯特意转开不照向坐在椅子上的人。我看到了什么?著名的拼布睡衣、鹰钩鼻——用鼻油灰弄的假鼻子,头顶一撮白色的头发,一副高度数眼镜遮住了眼睛。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法利先生曾经做过那个梦呢?只有他告诉我的故事以及法利太太的话。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本尼迪克特·法利一直在他的抽屉里放着一把左轮手枪呢?还是只有他告诉我的故事以及法利太太的话。两个人完成了这个骗局——法利太太和雨果·康沃西。康沃西给我写了信,给管家下达指示,然后假装去了电影院,其实立刻用自己的钥匙回到屋里,走回自己的房间,化了装,假扮成本尼迪克特·法利。 “然后到了今天下午,康沃西先生等待的机会来临了。楼梯平台上有两个证人,能证明没有人进出过本尼迪克特·法利的房间。康沃西等着有一大队车辆即将经过窗外的马路时,探身到窗外,用从隔壁房间偷来的伸缩钳夹着一个东西放到隔壁房间的窗边,等本尼迪克特·法利走到窗前查看时,康沃西已收回了钳子。法利探头出去、车辆正好开过,康沃西便用准备好的左轮手枪射杀了他。那扇窗对面是一堵墙,不会有人目击这场谋杀。康沃西等了半个多小时,然后拿起一些文件,把伸缩钳和左轮手枪藏在里面,先走到平台,再走进隔壁法利先生的房间。他把钳子放回桌上,在左轮手枪上按上死者的指纹之后放在他身边,然后一边喊着‘法利先生自杀了’一边匆匆跑了出来。 “他故意把信放在会被人发现的地方,这样我就会到这里来,叙述我所听到的故事——我是听法利先生亲口说的,他那个奇特的‘梦’,他所感受到的奇怪的自杀冲动!一些容易上当的人自然会讨论他被催眠的可能性,但只要能确认握着那把左轮手枪的毫无疑问是本尼迪克特·法利自己,就行了。” 赫尔克里·波洛看着寡妇——他满意地在她的脸上发现了沮丧、苍白和恐惧…… “之后,在适当的时候,”他温和地结束了他的发言,“美满幸福的结局就会来临。二十五万英镑和两颗贴在一起的心……” 2 约翰·斯蒂林弗特医生和赫尔克里·波洛并肩绕着诺思韦大宅散步。他们的右边是工厂高耸的墙,头顶右上方是本尼迪克特·法利的房间和雨果·康沃西房间的窗户。赫尔克里·波洛停住脚步,捡起了一个小物件——一只黑色的猫咪摆件。 “瞧,”他说,“这就是康沃西用伸缩钳夹着放到法利窗外的东西。你还记得吗,他很讨厌猫,不难想象他看到后马上跑到了窗前。” “为什么康沃西不出来把它捡回去?” “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这么做必然会引起怀疑。而且就算这个东西被发现,也没什么的,大家会认为有个小孩在附近游荡,不小心掉下的。” “是的,”斯蒂林弗特叹了口气,“一般人可能会这么认为,但老赫尔克里可不会这么想!你知道吗,老伙计,到了最后一刻,我还以为你要引导大家相信这是一起由巧妙夸张的‘心理暗示’引发的谋杀呢。我敢打赌那两个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卑鄙的家伙,那个法利太太。天哪,她完全崩溃了!如果她没有歇斯底里地试图用指甲狠狠地抓你的脸的话,康沃西很可能逃脱罪名。多亏我及时把她从你身上拽走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挺喜欢那个女孩的。隐忍,你知道的,而且有脑子。我想如果我去追求她的话,可能会被当成一个瞄准她的财产的小白脸?” “你太迟了,我的朋友。早就有人在那里了。她父亲的死为她的个人幸福铺平了道路。” “这么看来,她也有充足的动机杀掉她那令人不快的家长。” “只有动机和机会是不够的。”波洛说,“还必须要有成为罪犯的秉性!” “我在想,你会不会犯罪,波洛?”斯蒂林弗特说,“我敢打赌你可以逃过惩罚。事实上,这对于你来说太容易了。我的意思是,案件一定会不了了之,这样的较量太不公平了。” 波洛说:“这真是个典型的英国式的想法。” 出场人物 出场人物 克劳德·艾默里爵士 实验物理学家 特雷德韦尔 艾默里家的管家 理查德·艾默里 克劳德的儿子 露西娅·艾默里 克劳德的儿媳 卡洛琳·艾默里 克劳德的姐姐 芭芭拉·艾默里 克劳德的侄女 爱德华·雷纳 克劳德的秘书 卡雷利医生 客人 格拉汉姆医生 克劳德的私人医生 赫尔克里·波洛 侦探 阿瑟·黑斯廷斯上尉 波洛忠实的朋友、助手 贾普探长 苏格兰场警探 约翰逊警士 贾普的手下 第一章 第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在他位于白屋大厦小巧而温馨的公寓里吃着早餐。他很喜欢在早上吃奶油面包卷再搭配一杯热巧克力。虽然作为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他很少改变自己的早餐习惯,但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让侍从乔治给他做了第二杯热巧克力。在等待热巧克力上桌时,他再次扫了一眼放在餐桌上的今早的信件。 他像往常一样精心地整理了一番,将废弃的信封叠成整齐的一摞。这些信封被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剑样式的裁纸刀打开,这把刀是他的老朋友黑斯廷斯在许多年前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第二摞信件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主要是通知,那些过一会儿就会让乔治处理掉的。第三摞里有一些需要答复的信件,或者至少需要确认。这些会在早餐后处理,但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十点之前处理,波洛认为在十点之前开始例行的工作并不那么专业。当他在处理一个案子的时候,啊,当然,那就不一样了。他还记得有一次他和黑斯廷斯在黎明前就开始工作了,为了…… 但是呢,不,波洛并不想让自己的思维驻留在过往,那些愉快的过往。他们经手的最后一个案件,涉及一个叫作“四魔头”的国际犯罪组织,这件案子已经有了一个满意的结果,并且黑斯廷斯已经回到了阿根廷,回到了他的大农场和妻子身边。即使这位老朋友因为有关牧场的生意暂时回到了伦敦,波洛和他再在一起工作调查案件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小的。这难道是赫尔克里·波洛在一九三四年五月这个美好的春天里感到焦虑的原因吗?他表面上是退休了,但当有趣的案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被引诱着脱离了那种退休状态。他很享受又一次找到线索的感觉,特别是有黑斯廷斯在他身边为他的想法和理论提出建议的时候。但可以激发波洛职业兴趣的事情已经几个月没有发生了。难道再也没有富有想象力的罪行和罪犯了吗?难道只剩些暴力和粗俗、龌龊的不值得波洛屈尊去调查的谋杀和抢劫了吗? 他的思绪被乔治的到来打断,乔治端着第二杯备受波洛青睐的热巧克力,静静地站在他身旁。波洛喜欢热巧克力,不仅仅是因为他十分享受热巧克力那浓都、香甜的味道,还因为这可以让他一天的活动延迟几分钟再开始。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最让人兴奋的情景莫过于到公园中散散步,然后穿过梅费尔区(注:伦敦的上流住宅区。),到他最喜欢的那家位于苏荷区(注:伦敦的街区,有许多餐厅、小酒馆、酒吧。)的餐厅一个人享受午餐。午餐该吃点什么呢?大概先来一点法式馅饼,然后是“美人鱼”(注:一种法国菜。),接下来是…… 他意识到乔治已经把热巧克力放在了桌子上,正在跟他讲话。完美无瑕、沉着冷静的乔治是个一丝不苟、面无表情的英格兰人,他跟随波洛有一段时间了,完全是波洛理想中的那种类型的男仆。乔治对所有的事情都缺乏好奇心,并且极其不愿意在任何话题上表达自己的私人观点,但他却是英格兰贵族的信息源,并且跟大侦探先生本人一样有洁癖。波洛不止一次对他说:“你熨得一手好裤子,但想象力嘛,完全欠奉。”想象力,却是赫尔克里·波洛最富余的东西。而能把一条裤子熨得恰到好处,从他的角度看,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是的,有乔治照顾他真是太幸运了。 “先生,我擅自做主,许诺您今早会给他们回电话。”乔治说。 “我恳请你再说一遍,亲爱的乔治。”波洛回答,“我走神了。你说有人打过电话了?” “是的,先生。昨天晚上,先生,那时您正和奥利弗夫人一起去了剧院。我在您回家之前就已经上床休息了,我想那么晚给您留消息没有什么必要。” “那个打电话的人是谁?” “先生,那位绅士自称是克劳德·艾默里爵士。他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好像是萨里(注:萨里是英格兰东南部行政郡和历史郡,位于伦敦西南三十英里处。)某个地方的。他说有件很棘手的事情,并且请您打电话的时候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姓名,坚持找克劳德·艾默里本人就行了。” “谢谢你,乔治。把电话号码放在我桌上吧。”波洛说,“我看完今早的《泰晤士报》之后会给克劳德爵士打电话的。一大清早打电话还是有点早,就算是因为某些棘手的事。” 乔治鞠躬离去,波洛慢慢地喝完他的热巧克力,然后带着今早的报纸回到阳台。 几分钟后,《泰晤士报》被搁置一旁。国际新闻像往常一样令人沮丧。那个可怕的希特勒已经把德国立法机构变成了纳粹党的分支,法西斯分子已经在保加利亚掌权。最坏的是,在波洛自己的国家,比利时,在一次靠近蒙斯(注:比利时西南部城市,邻近法国边界。)的矿井爆炸中,恐怕有四十二名矿工已经身亡。国内的消息稍微好一点。尽管官方表示为国际形势感到深切的忧虑,但今年夏天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的女选手被允许穿短裤出赛了。讣闻方面也没有什么令人欣慰的内容,对于人们来说,能活到波洛这个年纪或者比波洛年轻些都死而无憾了。 波洛搁下报纸,躺回了他舒服的藤椅,脚跷在小板凳上。克劳德·艾默里爵士,他自忖。这个名字触动了他的心弦,确定吗?他曾经在某个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是的,这个克劳德爵士在某个领域十分有名。但是,是在什么领域呢?他是个政客吗?是大律师?退休的公务员?克劳德·艾默里爵士,艾默里…… 阳台沐浴着清晨的阳光,波洛发现在这里晒一会儿太阳真暖和。不久他就感到暖和得过分了,因为他并不是个太阳的崇拜者。“等太阳把我赶回室内……”他沉思道,“我就要去查一查名人录。如果这个克劳德爵士是个人物,他一定会被那部优秀的卷册收录。如果他不是呢?”这个矮个头侦探意味深长地耸了耸肩。一个顽固的势利小人,他根据克劳德爵士的头衔对他进行了预判。如果能在名人录里找到他,那或许这个克劳德爵士是可以合法地占有赫尔克里·波洛的时间和精力的人,毕竟在那上面也可以找到波洛自己详细的职业经历。 越来越强的好奇心和一阵突如其来的凉风促使波洛回到房间。一走进书房,他就去参考书的书架上拿下了一本厚厚的红色的书,名人录,书脊饰有金色的浮凸。他翻了几页,来到他所寻找的切入点,朗声读道: 艾默里,克劳德爵士,一九二七年受爵,一八七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出生,一九〇七年结婚,妻子海伦·格拉汉姆(一九二九年去世),育有一子。教育情况:韦茅斯·格兰姆中学,伦敦皇家学院。gec实验室物理学家,一九〇五;rae法恩伯勒研究学院(无线电系),一九一六;斯沃尼奇空气矿物学研究基地,一九二一;提出了一个加速粒子的新原理:旅行波线性加速器,一九二四。因学术杂志上的论文获物理社会公众门罗奖章。地址:阿伯特的克里夫府邸,克里夫市镇以北,萨里。电话:克里夫市镇314。俱乐部:雅典娜。 “噢,没错。”波洛心想,“著名的科学家。”他记得几个月前和一个政府人员的谈话,当时波洛刚取回一些丢失的文件,里面有可能是让政府难堪的内容。他们谈到安全问题,那些政客承认一般的安保措施不太严格。“比如……”他讲道,“克劳德·艾默里爵士正在工作的内容对未来的战争来说十分重要,但他拒绝在实验室里工作,但只有在那里他和他的发明才能被恰当地保护。而他坚持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工作。一点安保措施都没有,真让人担心啊。” “真奇怪。”波洛边想边把名人录放回了书架,“奇怪……克劳德爵士会要赫尔克里·波洛做一只疲惫的老看门狗吗?这些关于战争的发明,秘密武器,都和我无关。如果克劳德爵士……” 旁边房间的电话铃响了,波洛听见乔治接了电话。过了一会儿,男仆出现了。“又是克劳德·艾默里爵士,先生。”他说。 波洛走到电话面前。“您好,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他对着话筒说道。 “波洛?我们没有见过,不过我对你可是久仰大名啊。我的名字叫艾默里,克劳德·艾默里……” “当然啦,我也听说过您,克劳德爵士。”波洛回答。 “您瞧,我手上有一些非常棘手的问题。更确切地说,是可能有。我还不太确定。我正在研究一个原子弹爆炸的方程式,我就不讲细节了,但是国防部认为这件事极其重要。我现在完成了我的工作,已经研究出了一种方程式,可以用来制作新型致命性爆炸武器。我有理由怀疑我的一个家庭成员想要偷走它。我现在不能多说,但如果您能够周末来阿伯特的克里夫府邸做客,我将感激不尽。我想让您将这个方程式带回伦敦,然后交给国防部的某个人。有一些原因导致国防部的信使无法胜任这项工作。我需要一个表面上不引人注目、非科学界的公众人物,但却要足够机智……” 克劳德爵士继续说着。赫尔克里·波洛,透过镜子的反射瞥了一眼他那光秃秃的鹅蛋脑袋和精心上蜡的胡子,心想,他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还从没给别人留下不引人注目的印象,自己也从没这种感觉。不过乡下的一个周末,以及与著名的科学家会面的机会应该会很不错,而且,毫无疑问,他还会得到政府适当的感谢。他所要做的,不过是通过他的口袋,将或许致命的方程式从萨里带回白厅。 “我很荣幸能帮到您,亲爱的克劳德爵士。”他打断道,“我计划周六下午到达,如果这对您来说方便的话,然后会在周一早上把您想让我带的东西带回伦敦。我热切盼望与您结识。” 奇怪,他挂电话的时候想。外国机构或许对克劳德爵士的方程式感兴趣,但科学家自己家里的人也会对这种方程式感兴趣吗?啊,这个周末无疑将揭晓他许多的疑问。 “乔治。”他叫道,“请把我的厚花呢西装、晚礼服和长裤送到洗衣店去。必须在星期五以前拿回来,因为我要去乡下过周末。”他把声音拖得像是在中亚大草原上那样长。 接着,他又回到电话前,拨了一个号码,在讲话前等了几分钟。“我亲爱的黑斯廷斯。”他开始讲道,“你可不可以把你在伦敦的事务放几天?这个时节的萨里很舒适……” 第二章 第二章 1 克劳德·艾默里爵士的府邸,阿伯特的克里夫府邸,坐落在克里夫镇的郊外。克里夫镇,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大村落,在伦敦东南二十五英里处。这所房子本身是一座不伦不类的维多利亚式大宅,坐落于连绵几英里的美丽田园中,周围到处都是丛林。碎石铺就的车道蜿蜒于茂密的树林和灌木中,从门房一直延伸至大宅的正门。屋后的露台连着一片草地,草地的斜坡下是个有些荒芜的花园。 在和赫尔克里·波洛通话两天后的那个周五晚上,克劳德爵士坐在自己的书房内,这是一间位于一楼东边的舒适房间,格局小巧、家具齐全。屋外,亮色渐渐退去。克劳德爵士的管家,特雷德韦尔,一个身材高大、面色忧郁的完美管家,提前两三分钟敲响了晚饭开饭锣,毫无疑问,现在全家人都聚集在了房子另一侧的餐厅。 克劳德爵士用手指敲击桌子,这是他逼迫自己快速做出决定时的习惯。他大约五十多岁,中等身高,身材适中,一头灰发从高高的前额直直地梳向脑后,还有一双清澈的冰蓝色眼睛,而他现在却一脸焦虑和迷惑。 书房谨慎的敲门声传来,特雷德韦尔出现在门口。“打扰了,克劳德爵士。我想您可能没有听见锣声……” “不,不,特雷德韦尔,我听到了。你可以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去吗?就说我在接电话。我想赶紧打个电话,你可以开始上菜了。” 特雷德韦尔默默地退下了,克劳德爵士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电话。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小小的地址簿,简单地看了一下便拿起了话筒。他听了一会儿就开始说话。 “这里是克里夫市镇314。我想让您帮我接通一个伦敦的电话。”他报出号码,然后坐了回去,开始等待。他的右手开始紧张地敲击桌子。 2 几分钟之后,克劳德·艾默里爵士加入了晚宴,坐在首席,而其他的六个人已经入座。在克劳德爵士的右边坐着的是他的侄女,芭芭拉·艾默里,坐在她旁边的是她的堂兄,爵士的独子理查德。坐在理查德·艾默里右边的是一位客人,卡雷利医生,一个意大利人。接着,在桌子那头的末端坐着卡洛琳·艾默里,克劳德爵士的姐姐。她一直未嫁,自从爵士的妻子数年前去世后就替爵士照管家务。爱德华·雷纳,克劳德爵士的秘书,和露西娅一起坐在艾默里小姐右边。露西娅是理查德·艾默里的妻子,坐在雷纳和爵士之间。 在这种情况下,晚宴的氛围也不一定有多好。卡洛琳·艾默里多次试着和卡雷利医生交谈,可是每次他都只是彬彬有礼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而没有任何继续交谈的意思。但她转过来跟爱德华·雷纳说话的时候,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年轻男人开始很紧张,喃喃地道了歉,看起来很尴尬。克劳德爵士像往常用餐时一样沉默寡言,或者更甚。理查德·艾默里偶尔不安地看一眼他妻子,露西娅。只有芭芭拉一个人精神不错,偶尔和她姑姑聊几句。 当特雷德韦尔上甜点的时候,克劳德爵士突然打量了一眼管家,用全桌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声地开始说话。 “特雷德韦尔。”他说,“你可以给克里夫市镇上的杰克逊车库打个电话吗?让他们派一辆车和一位司机,去车站接从伦敦来的八点五十五的车。一位晚饭后要拜访我们的绅士会坐那趟车来。” “好的,克劳德爵士。”特雷德韦尔正要离开,他还没走出房间,露西娅忽然站了起来,说了声抱歉就往外走,差点和正要关门的管家撞上。 穿过大厅,她匆忙地沿着走廊进入了房子后面的大房间里。那是间阅览室,他们通常这样叫它,但这间阅览室也经常被当作起居室用。这不是个华丽的房间,但却相当舒适。落地窗面向露台,另一扇门直通克劳德爵士的书房。在壁炉台,巨大的敞开的壁炉之上,立着一座老式时钟和一些装饰品,还有一瓶用来点火的捻子。 【30-001.jpg】 阅览室示意图 阅览室里有座高高的书架,上面放着个马口铁盒(注:马口铁盒又叫镀锡铁盒,是包装盒的一种,材质为马口铁。)。书桌上摆放着电话,旁边是一张凳子。一张小桌子上摆着留声机和唱片。房间里还有一张长靠椅,一张咖啡桌,一张偶尔一用的桌子上放着一排书,两把椅子,一把扶手椅,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盆长在铜罐里的植物。家具基本上都是旧式的,但还不够旧,算不上古董。 露西娅,一个年方二十五的姑娘,年轻漂亮,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垂至肩膀,一双褐色的眼睛闪烁着兴奋,但现在她的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之情。她在房间中央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走向落地窗,轻轻地拉开窗帘看向外面的夜色。她发出了一声难以听闻的叹息声,然后把自己的前额贴在冰凉的窗户上,陷入沉思。 门外大厅可以听见艾默里小姐的声音,喊着“露西娅,露西娅,你在哪儿?”片刻过后,艾默里小姐,一个比自己兄弟大几岁的挑剔女人,走进了房间。她径直走到露西娅面前,拉住露西娅的手,把她牵到长靠椅前坐下。 “这里,亲爱的,你坐这里。”她说道,指着长靠椅的一角。“过一两分钟你就好了。” 她坐下之后,冲着卡洛琳·艾默里感激地笑笑,但笑容苍白。“是的,当然。”她认同,“事实上就快要过去了。”虽然她的英语说得非常标准,或许是太标准了,但是偶尔音调上的变化还是说明英语不是她的母语。 “我只是有点头晕,仅此而已,”她继续讲道。“多荒谬啊。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我没法想象为什么会发生。请您回去吧,卡洛琳姑姑。我在这里会好的。”卡洛琳·艾默里关切地望着她。露西娅从手提包中拿出一条手帕,用手帕擦了擦眼睛之后,就放回了她的包,然后再次微笑道,“我一会儿就没事了。”她反复说道,“真的,没事。” 艾默里小姐看起来不太相信。“你看起来已经不太好了,亲爱的,整个晚上都是,你知道。”她说,并焦虑地打量着露西娅。 “有吗?” “是啊,确实是。”艾默里小姐回答。她坐在长靠椅上,挨着露西娅。“你大概是着凉了,亲爱的。”她紧张地笑道,“我们英格兰的夏天天气变幻莫测,你知道。和意大利的大太阳完全不一样,你可能更适应那里吧。我总想着意大利是多么的明媚舒适。” “意大利……”露西娅喃喃道,眼神缥缈恍惚,她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在长靠椅上。“意大利……” “我知道,我的孩子。你一定很想念你的祖国吧?这真是个可怕的对比。一方面是天气,另一方面是不同的习俗。我们英国人看上去要冷淡多了。现在,意大利人……” “不,我从来没有想念过意大利。”露西娅哭了,她的激烈反应让艾默里小姐大吃一惊。“从不。” “哦,过来,孩子,有一点思乡之情没什么不体面的,因为……” “从来没有!”露西娅重复道,“我恨意大利,我一直恨它。在英国,和像您一样和善的人在一起就像到了天堂一样。真的是天堂!” “你这样讲让我很高兴,亲爱的。”卡洛琳说,“不过我肯定你只是出于礼貌罢了。我们的确都想让你高兴、自在,不过你要是思念家乡也是很自然的事。何况,没有妈妈——” “求求你,求求你。”露西娅打断了她,“别提我妈妈。” “好,不提,亲爱的,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不提。我也不想让你不高兴呢。要我给你拿点嗅盐(注:嗅盐(smelling salts),又叫“鹿角酒”,是一种由碳酸铵和香料配置而成的药品,给人闻后有恢复或刺激作用,特别用来减轻昏迷或头痛。在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嗅盐是上流社会淑女们的必备之物。)吗?我房间里有。” “不,谢谢您。”露西娅答道,“真的,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这一点都不麻烦,你知道。”卡洛琳·艾默里坚持道,“我有许多很棒的嗅盐,是可爱的粉红色,装在一个美丽的小瓶子里。味道很刺激。氨盐,你知道,或者是盐酸?我记不得了,总之不是你打扫厕所用的那种。” 露西娅莞尔一笑,没有答话。艾默里小姐站起身来,却明显举棋不定是拿还是不拿嗅盐。她犹豫不决地走到沙发后面,把垫子整理了一下。“嗯,我想你一定是突然着的凉。”她继续说道,“你今天早上看起来还好着呢。或许是因为看到你的意大利朋友,那个卡雷利医生,所以太兴奋了?他出现得很突然,不是吗?一定让你大吃了一惊。” 露西娅的丈夫,理查德,在卡洛琳·艾默里讲话的时候走进了阅览室。艾默里小姐明显没有注意到他,因为她正纳闷为什么她的话让露西娅这么沮丧。露西娅此时身子靠后,紧闭双眼,打着寒战。“噢,亲爱的,你怎么了?”艾默里小姐问道,“你是不是又觉得有点晕?” 理查德·艾默里关上门向两位女士走去。他是一个典型的英格兰帅哥,三十岁左右,淡棕色的头发,中等身高,身材健硕。“回去吃完您的晚饭吧,卡洛琳姑姑。”他对艾默里小姐说,“露西娅跟我在一起会很好的,我会照顾她。” 艾默里小姐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噢,是你啊,理查德。那大概我可以回去了。”她说道,然后极不情愿地向通往大厅的门走了一两步。“你知道你的父亲多么讨厌骚乱吗?特别是有客人在的时候。更何况他也不是和我们家多亲密的朋友。” 她转向露西娅:“我只是说说,亲爱的。那个卡雷利医生出现的方式太奇怪了,他不知道你住在这里。你只是恰好在村庄碰见了他,然后邀请他到了这里。亲爱的,你一定很吃惊,是吗?” “是的。”露西娅回答。 “世界真小啊,我原来一直这样说。”艾默里小姐继续讲道,“你的朋友是个挺好看的人,露西娅。” “是吗?” “当然,很有异域风情。”艾默里小姐承认道,“相貌英俊,而且英语说得非常好。”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 艾默里小姐似乎不愿意结束这个话题。“你真的不知道他在这一带吗?”她问。 “我一点儿都不知情。”露西娅断然说道。 理查德·艾默里专注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现在他开口道:“这对你来说是个多么美好的惊喜啊,露西娅。” 他的妻子飞速地抬头望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回答。艾默里小姐面露喜色。“确实如此。”她继续说道,“你在意大利时跟他熟吗,亲爱的?他是你的好朋友吗?我猜他一定是。” 露西娅的声音中流露出些许苦涩。“他从来都不是我的朋友。”她说。 “噢,我明白了。你们只是认识。但是他接受了你慷慨的邀请并留下来了啊。我经常觉得外国人有点固执。噢,我并没有说你,当然啦,亲爱的……”艾默里小姐停了下来,脸一下子红了。“我的意思是,你已经是半个英格兰人了。”她狡猾地看着她侄子,又说:“她现在已经非常英国化了,不是吗,理查德?” 理查德·艾默里没有回应他姑姑的话,只是向门口走去并打开了门,似乎在下逐客令般请她回到餐桌前。 “好吧。”艾默里小姐回答,然后极不情愿地走向门口,“如果你确定我不能帮上忙的话。” “是的,是的。”理查德说,语气唐突,然后为她把门。艾默里小姐做了个不确定的手势,勉强地朝露西娅笑了一下,离开了房间。 理查德在她走后关上门,松了一口气,然后回到他妻子的身边。“唠叨,唠叨,真是唠叨!”他抱怨道,“我以为她不会走了呢。” “她只是想表现得和善一些,理查德。” “噢,我知道她是好心。但做得有点过头了。” “我想她很喜欢我。”露西娅喃喃道。 “什么?噢,当然。”理查德·艾默里的声音听起来心不在焉。他站在那儿,仔细地端详着妻子。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理查德走近露西娅,看着她说:“你确信我不用帮你拿点什么吗?” 露西娅抬头看他,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真的,谢谢你,理查德。回餐厅去吧。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不。”她丈夫回答,“我留下来陪你。” “但我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一时间屋里一片寂静,理查德走到沙发后说:“垫子这样可以吗?要不要在你头底下再垫一个?” “我就这样,挺舒服的。”露西娅说,“但如果能有点新鲜空气就更好了,你把窗子打开好吗?” 理查德走向落地窗,拨弄了几下搭钩。“该死!”他叫道,“老头子用专门的搭钩把它锁上了,没有钥匙打不开它。” 露西娅耸耸肩。“哦,没关系。”她喃喃道,“真的没关系。” 理查德离开落地窗,然后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他身子前倾,把胳膊轻松地放在腿上。“真有意思,那个老头,总是发明这发明那。” “是啊。”露西娅回答,“他一定用那些发明挣了很多钱吧?” “多得不得了。”理查德沮丧地说,“不过吸引他的倒不是钱。这群科学家都是一样的。总是在追求些不切实际且只有他们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什么用高速粒子撞击原子之类的,我的老天啊!” “但是无论怎样,你的父亲是个伟大的人。” “我猜他是当今首屈一指的科学家。”理查德勉强承认道,“但除了他自己别人的意见他都不听。”他越来越恼怒,“他对我真是坏极了。” “我知道。”露西娅说,“他把你留在这儿,禁锢在房子里,把你弄得像囚犯一样。为什么他让你离开军队住在这里?” “我猜……”理查德说,“他觉得我可以在工作上帮到他。但是他应该已经知道,在那方面我一点都帮不上忙,我就是没有那根筋。”他把椅子挪向露西娅,然后身子再次前倾。“上帝啊,露西娅,有时候我真的很绝望。他有那么多钱,每一分都花在那该死的实验上了。你以为他有一天会给我属于我的东西,并且让我自由地离开这里吗?” 露西娅坐直了,苦涩地叫道:“钱!什么事归根结底都是那些,钱!” “我就像只被蛛网抓住的苍蝇。”理查德继续说道,“无助,真是太无助了!” 露西娅恳切地看着他。“噢,理查德。”她解释道,“我也如此。” 她的丈夫警觉地看着她。他正要开口,露西娅又说:“我也是一样的无助,我想逃走。”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向他,激动地说:“理查德,看在上帝的分上,趁现在还来得及,带我走吧!” “走?”理查德的声音空洞而又绝望,“去哪儿?” “哪里都行。”露西娅回答,她越说越激动,“这个世界哪儿都行!只要远离这栋房子!这才是最重要的,远离这栋房子!我很怕,理查德,我跟你说我好怕。这里到处是阴影……”她看向身后,就像可以看见他们似的,“到处都是阴影。” 理查德坐着不动。“我们没有钱怎么走?”他问道。抬头看着露西娅,然后继续痛苦地说:“女人不喜欢没有钱的男人,对吗,露西娅,对吗?” 她后退了一步。“为什么你要说这些?”她问,“你是什么意思?” 理查德继续默默地看着她,他的脸紧绷着,没有表情。 “你今晚怎么了,理查德?”露西娅问他,“你似乎哪里不对劲……” 理查德站了起来:“有吗?” “是啊,你怎么了?” “呃……”理查德刚开口便停了下来,“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他转身要走,但是露西娅拉回了他,把手放在他肩上。“理查德,亲爱的。”他把她的手拿下来。“理查德。”她又叫道。 理查德把双手放到背后,低下头看着她,问道:“你以为我是个十足的白痴吗?你以为我就没看到你那位‘老朋友’今晚塞给你一张字条吗?” “你的意思是,你以为——” 他激烈地打断了她。“为什么你晚宴吃到一半出来了?你并不是真的头晕。这都是假装的。你想一个人读你那张宝贵的字条。你都等不及了。你差点就没耐心地疯掉了,因为你摆脱不掉我们。先是卡洛琳姑姑,然后是我。”他看向她时目光冰冷,充满痛苦和怒火。 “理查德。”露西娅说道,“你才疯了。哦,太荒唐了。你不会以为我喜欢卡雷利吧?你这样想吗?真的吗?我亲爱的理查德,亲爱的,我只喜欢你。我心里没有别人,只有你。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理查德的眼睛盯着她,静静地问道:“字条里写的什么?”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那给我看看。” “我……我不能。”露西娅说,“我已经把它毁了。” 理查德的脸上泛过一阵冷笑。“不,你没有。”他说,“给我看看。” 露西娅沉默了片刻,她恳求地望着他,然后问道:“你不相信我吗?” “我可以从你那里抢过来,”他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向她走近了一步,“我已经有一些这样的想法了。” 露西娅后退了几步,低声哭泣,她的眼睛始终盯着理查德的脸,希望他能相信她。突然间,他转过身。“不。”他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想总有些绝对不能做的事。”他转向他的妻子。“但是,上帝做证,我会向卡雷利讲个明白。” 露西娅抓住他的手臂,惊恐地哭了起来:“不,理查德,你不能,不可以。不要这么做,我求你了,别这样做。” “你是为你的情人担心了,是吗?”理查德冷笑。 “他不是我的情人。”露西娅激烈地反驳。 理查德握住她的肩膀。“或许他现在还不是。”他说,“或许他……” 理查德忽然听到外面的大厅有声响,便不说话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走向壁炉,拿出香烟盒和打火机,点了支烟。当通向大厅的门打开以后,这声音越发响了。露西娅坐到理查德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她的脸色苍白,双手紧张地握成一团。 艾默里小姐和她的侄女芭芭拉一起走了进来。芭芭拉二十一岁,是位极其时髦的年轻女士。她一边晃悠着她的钱包,一边朝露西娅走去。“你好,露西娅,你现在好点了吗?”她问道。 第三章 第三章 芭芭拉·艾默里走近她的时候,露西娅挤出了一个微笑。“是的,谢谢你,亲爱的。”她回答道,“我已经完全好了,真的。” 芭芭拉低头看着她拥有漂亮的黑头发的堂嫂。“你不会是有什么好消息告诉理查德吧?”她问道,“就是为了那个事儿吗?”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露西娅反问。 芭芭拉把手臂圈在一起,做了个摇晃的动作,像是摇婴儿一般。露西娅对芭芭拉的哑谜还以黯然一笑,然后摇了摇头。然而,艾默里小姐却惊恐地跌坐到沙发上。“真的吗,芭芭拉!”她责备道。 “好了。”芭芭拉说道,“意外有时候会发生的,你知道。” 她姑妈猛烈地摇着头。“我可不懂现在的年轻姑娘们变成什么样了。”她这话并不是针对谁说的。“我做年轻姑娘那会儿可不能这样轻率地谈论为人之母,我也不允许……”她听见有人打开房门就停了下来,四下一看,正好瞥见理查德离开。“你让理查德尴尬了。”艾默里小姐继续对芭芭拉说,“我并不感到奇怪。” “好了,卡洛琳姑妈。”芭芭拉回答,“你是维多利亚时期的人,你知道,你出生的时候距离维多利亚女王逝世还有二十年。你全然是那个时代的典范,我敢说我代表我们这代人的思想。” “毫无疑问,我觉得我那个时代好——”她的姑姑刚一开口就被芭芭拉打断。“我觉得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真了不起。想不到他们会告诉孩子自己是从醋栗树下捡来的!真是太可爱了。” 芭芭拉从手提包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她点燃香烟,正要开口,艾默里小姐用手势示意她安静:“别傻了,芭芭拉。我真的非常担心可怜的露西娅。另外我也希望你别再开我的玩笑了。” 露西娅突然间崩溃了,开始啜泣。她一边擦拭眼泪,一边哽咽地说:“你们都对我这么好。在我来这儿之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直到我和理查德结婚。能和你们住在一起真是太好了。我情不自禁,我……” “好了,好了。”艾默里小姐喃喃道。她起身走向露西娅,拍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亲爱的。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在国外长大,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是多么不合适啊。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而且那些大陆上的人在教育方面还有各种古怪的想法。好了,好了。” 露西娅站起身,疑惑地看着艾默里小姐。她任由艾默里小姐引她去长靠椅的一边坐着,艾默里小姐把垫子垫在她周围,然后坐在了她身边。“你当然会感到悲伤,亲爱的。但是你应该试着忘掉意大利。当然,意大利的湖泊在春天格外美丽,我一直这样认为。那里十分适合度假,但是没有人愿意在那里住下来。好了,好了,别哭了,亲爱的。” “我认为她需要一些烈酒。”芭芭拉提议。她坐在咖啡桌上,盯着露西娅的脸,目光犀利却又不乏同情。“这个家糟糕透了,卡洛琳姑姑。都落伍好多年了。我从来都没见过鸡尾酒的影子。餐前酒永远是雪利酒或威士忌,餐后则是白兰地。理查德连个像样的曼哈顿(注:曼哈顿(manhattan),一种调制鸡尾酒,最经典的鸡尾酒之一,有多种调制方法。)都调不出来,更别提向爱德华·雷纳要杯‘威士忌酸酒’(注:威士忌酸酒(whisky sour),一种甜甜的刺激性的以威士忌为基底的鸡尾酒。)了。现在能让露西娅的精神立即振奋起来的要数‘撒旦的胡须’(注:撒旦的胡须(satan’s whiskers)是一种调制鸡尾酒,创建于好莱坞的一家地下酒馆the embassy club。一九三〇年哈利·克莱多克的书《savoy cocktail book》里记录下了这种酒的配方。)了。” 艾默里小姐一脸惊讶地看着她的侄女。“什么?”她惊恐地问道,“‘撒旦的胡须’是什么?” “如果你有原料的话,做起来就很简单。”芭芭拉回答,“只不过是白兰地加等量的薄荷酒,但是千万不要忘了混入一点辣椒粉。这是最重要的。它简直棒极了,保证让你精力充沛。” “芭芭拉,你知道我反对这些含酒精的兴奋剂。”艾默里小姐战栗地惊呼,“我亲爱的父亲总是说……” “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芭芭拉回答,“但是当然啦,我们家的每个人都知道亲爱的老叔公阿尔杰农有酒鬼的名声。” 起初,艾默里小姐看起来像是要气炸了,但随后她嘴角轻抽,微微一笑,只是讲了一句:“男人是不一样的。” 芭芭拉不能接受这个观点。“他们没有一丁点儿区别。”她说,“或者说,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出他们会有不同。都是任性妄为罢了。”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一个粉盒和一支口红。“我看起来怎么样?”她自问自答,“噢,我的天啊!”然后开始用力涂抹口红。 “真的,芭芭拉。”她姑姑说道,“我真的希望你不要在嘴唇上涂那么多红色的东西,这颜色太亮了。” “我也希望如此。”芭芭拉回答,但仍继续化她的妆,“毕竟,它花了我七先令六便士呢。” “七先令六便士!多糟蹋钱啊,就为了……为了……” “为了这支‘吻不留痕’,卡洛琳姑姑。” “你说什么?” “这支口红。它叫作‘吻不留痕’。” 她的姑妈不赞同地吸了吸鼻子。“我当然知道。”她说,“在大风天待久了嘴唇会裂开,可以适当地涂一些油脂。比如,我就经常用——” 芭芭拉打断了她。“我亲爱的卡洛琳姑姑,相信我,一个女孩涂再多口红都不会嫌多。毕竟,她根本不知道当她坐出租车回家的时候会掉多少。”她边说边把镜子、粉盒和口红放进了手提包内。 艾默里小姐一脸困惑。“你说的‘坐出租车回家’是什么意思?”她问道,“我不明白。” 芭芭拉起身,走到长靠椅之后,向露西娅弯下身去。“没关系,露西娅懂得,是不是,亲爱的?”她问,然后轻轻地挠了挠露西娅的下巴。 露西娅·艾默里茫然地环顾四周。“对不起。”她对芭芭拉说道,“我没在听,你刚才说了什么?” 卡洛琳·艾默里再次把注意力放在露西娅身上,然后又回到有关她身体健康的话题上来。“你知道,亲爱的。”她说,“我真的很担心你。”她的目光从露西娅转移到芭芭拉身上。“她需要一些东西帮助她提提神,芭芭拉。我们现在有什么呢?嗅盐当然是最理想的。倒霉的是,那个粗心的艾伦今早打扫我屋子的时候打碎了我装嗅盐的瓶子。” 芭芭拉噘着嘴想了一会儿。“我知道了。”她叫道,“医院的存货!” “医院的存货?什么意思?什么医院的存货?”艾默里问道。 芭芭拉走来坐到姑妈旁边的椅子上。“你记得吗?”她提醒道,“埃德娜的那些东西。” 艾默里小姐面露喜色。“噢,是的,当然!”然后转身朝着露西娅,她说道,“我希望你已经见过埃德娜了,我的大侄女,芭芭拉的姐姐。她跟着丈夫去了印度。噢,是在你和理查德来之前的三个月。埃德娜是多么能干的一个姑娘啊。” “她是最能干的。”芭芭拉坚定地说道,“她刚生了对双胞胎。不过印度没有醋栗树,我想他们一定是在一棵芒果树下捡的婴儿。” 艾默里小姐笑了一下。“嘘,芭芭拉。”她说。然后,她转向露西娅,继续讲道,“我刚才是想说,亲爱的,埃德娜在战争期间受训成为药剂师。她在这里的医院工作。你知道,战争期间,镇上的市政厅改装成了医院。战争结束后几年,直到她结婚,埃德娜一直在乡镇医院的配药房工作。她以前对药物之类的东西非常了解,我想她现在也仍然在行。这些知识在印度一定是格外宝贵的。对了,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是的,她离开的时候,她的那些瓶瓶罐罐我们怎么处理了呢?” “我记得非常清楚。”芭芭拉说,“埃德娜留在药房的许多旧物都放在一个盒子里。它们本应该在整理过后被送到医院去的,可是后来大家都忘了这事,反正至少是谁也没做什么。那些药就被搁置在阁楼上,直到后来埃德娜收拾行装去印度才重见天日。就在那上边。”她指了指书架,“还没有被整理过。” 她起身把椅子放在书架前,站在上面,举起手臂,从书架顶上拿下一个黑色的马口铁盒。 露西娅喃喃道:“请别麻烦了,亲爱的,我真的不需要什么。”然而,芭芭拉并不理会她,还是把盒子拿过来放到了桌子上。 “好了。”她说道,“至少我们可以看看这些东西。”接着,她打开了盒子。“噢,天啊,真是五花八门。”她一边说,一边从中拿出各种瓶瓶罐罐。“碘酒,神父牌香脂,有种叫作‘强心酊剂’的东西,还有蓖麻油。”她做了一个鬼脸。“啊,这里有些好东西。”她叫起来,从盒子里拿出几支棕色的小玻璃管。“阿托品,吗啡,马钱子碱。”她一一读着标签。“小心,卡洛琳姑妈。如果你惹怒了我的急脾气,我就把马钱子碱放在你的咖啡里,你会死得很难看。”芭芭拉对姑妈做了个假装威胁的手势。艾默里小姐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并挥了挥手。 “好了,这里没什么我们可以给露西娅做补药的,这是肯定的。”她笑道,并开始把大大小小的瓶子装进马口铁盒里。正当她右手高举着一管吗啡,通向大厅的门开了,特雷德韦尔领着爱德华·雷纳、卡雷利医生和克劳德·艾默里爵士走了进来。最先进来的是克劳德的秘书,爱德华·雷纳,一个年近三十的年轻人,相貌普通。他走到芭芭拉跟前,站着盯着那个盒子。“你好,雷纳先生,对毒药有兴趣?”她继续收拾着瓶瓶罐罐。 卡雷利医生也走向桌子。他四十岁左右,皮肤黝黑,穿着一身完美合身的晚礼服。他举止有礼,讲话时稍带一点点意大利口音。“这儿都有什么,我亲爱的艾默里小姐?”他询问道。 克劳德爵士在门口停下问特雷德韦尔:“你明白我的指示了吗?”然后他十分满意特雷德韦尔的回答。“完全明白,克劳德爵士。”特雷德韦尔离开房间,克劳德爵士则走向他的客人们。 “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卡雷利医生。”他说道,“我马上要去书房。今晚有几封重要的信要写。雷纳,你能跟我来一下吗?”于是秘书跟着他的老板一起走过通道进了克劳德爵士的书房。就在门刚关上的那一刻,芭芭拉手中的试管突然掉到了地上。 第四章 第四章 卡雷利医生迅速走了过去,捡起芭芭拉掉落的试管。在他礼貌地将它还给芭芭拉之前,他扫了一眼试管里的东西,大叫道:“喂,这是什么?吗啡啊!”他将另一管从桌上拿起来。“还有马钱子碱!我想请问一下,亲爱的女士们,你们从哪儿得到的这些致命的小试管?”然后他开始检查马口铁盒里的物品。 芭芭拉厌恶地看着这个圆滑的意大利人。“战利品。”她简短地说道,然后微微一笑。 卡洛琳·艾默里紧张地站了起来,走向卡雷利医生。“它们并不是真的有毒,是不是,医生?我的意思是,它们没有伤到任何人,不是吗?”她问道,“那个盒子已经放在房子里很多年了。它一定是无害的,不是吗?” “我必须要说,”卡雷利冷冰冰地回答道,“那些东西,即使只用一点点分量,粗略地讲,也可以杀死十二个强壮的男人。我不知道您认为的有害究竟指的是什么。” “噢,好家伙。”艾默里小姐惊恐地倒抽了一口气,回到了她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去。 “这样,我举个例子。”卡雷利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讲道。他拿起一支试管然后慢慢阅读它的标签。“‘盐酸马钱子碱:十六分之一格令 ’,只要七八小片,就会死得很难看,以一种极端痛苦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接着,他又拿起另一管。“‘阿托品硫酸盐’,目前很难分辨阿托品中毒和食物中毒,这也会让人死得很痛苦。” 放下手里的两支试管,他又拿起了另外一支。“哦,看这里……”他故意放慢语速接着讲道,“看,这是天仙子碱溴氢酸盐,一百分之一格令。听起来没那么厉害,是不是?但我敢保证,你只需吞下这个瓶子里一半的药片,就会……”他做了一个生动的手势。“你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好像迅速彻底地睡着了,什么梦都不做,但是也永远醒不来了。”他朝露西娅走过去,把试管递向她,好像要邀请她来检验一下似的。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但眼中并没有笑意。 露西娅紧盯着试管,好像被它给迷住了。她伸出手,以一种听起来像被催眠了的声音说话。“迅速彻底地睡着了,什么梦都不做……”她低语着,伸手去拿那支试管。 但卡雷利医生并没有给她,他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看着卡洛琳·艾默里。那位女士发着抖,看起来很惊讶,但一句话都没说。卡雷利耸耸肩,从露西娅这里转过身,手里仍然握着那支装着天仙子碱溴氢酸盐的试管。 通往大厅的门被打开,理查德·艾默里进来了。他不做声,走到桌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特雷德韦尔跟在他身后,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大罐咖啡,许多只杯子和茶碟。特雷德韦尔在咖啡桌上放下托盘,就离开了房间。这时露西娅走过来开始倒咖啡。 芭芭拉走向露西娅,从托盘上拿了两杯咖啡,然后走向理查德,给了他一杯,把另一杯留给了自己。卡雷利医生忙着把那些试管放回中间桌子上的马口铁盒内。 “您知道,”艾默里小姐对卡雷利说道,“您讲的那些迅速地无梦酣睡和难受的死亡之事真是让我毛骨悚然啊,医生。我猜,作为一个意大利人,您对毒药很了解吧?” “亲爱的女士。”卡雷利笑了起来,“您难道不觉得这样说极其不公平吗,那些不合逻辑的理论?为什么意大利人就要比英国人更了解毒药呢?我以前也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他继续戏谑地说,“毒药是女人的武器,而不是男人的。或许我该问您?噢,大概,亲爱的女士,您想说的是一个意大利女人吗?或许您想说的是某个波吉亚家族(注:波吉亚家族是十五和十六世纪影响整个欧洲的西班牙裔意大利贵族家庭,家族成员以喜欢用毒著称。)的人,是吗,嗯?”他从露西娅那儿的咖啡桌上端走了一杯咖啡,然后把它给了艾默里小姐,之后又转回去为自己端了一杯。 “哦,卢克雷齐娅·波吉亚(注:卢克雷齐娅·波吉亚(lucrezia borgia,1480—1519),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alexander vi,1429—1503年在位)与其情妇瓦诺莎·卡塔内(vannozza dei cattanei,1442—1518)的私生女。以美貌著称,与其兄有不伦之恋。),那个可怕的人!是的,那正是我想到的人。”艾默里小姐承认道,“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常常会做噩梦遇到她。她是一个面色苍白,个子很高,头发乌黑的女人,就像我们亲爱的露西娅那样。” 卡雷利医生拿着装糖的小碗走向艾默里小姐。她摇摇头拒绝了,卡雷利就把碗放回咖啡托盘内。理查德·艾默里放下咖啡,从桌上拿起一本杂志浏览起来,这时他的姑妈开始继续展开她的波吉亚话题。“是的,我过去常做一个可怕的噩梦,”艾默里小姐说,“在挤满了大人的房间里我是唯一的小孩,他们所有人都用精致的高脚杯喝着酒。这时,这位迷人的女士,现在我想起来了,她确实看起来长得很像你,亲爱的露西娅,她会走近我,然后硬要把一只高脚杯塞给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她微笑的样子我可以判断,我不应该喝,但我知道我不可能拒绝。不知怎么回事,她催眠了我,让我喝下了,然后我开始觉得喉咙里有种可怕的烧灼感,我发现自己得挣扎着呼吸。然后,当然,我就醒了。” 卡雷利医生朝露西娅靠近,站在她前面,讽刺地鞠了一躬。“我亲爱的卢克雷齐娅·波吉亚。”他恳求道,“怜悯一下我们所有人吧。” 露西娅并不理会卡雷利的笑话。她看起来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沉默接踵而来。卡雷利医生自己笑了笑,然后转过身不看露西娅,喝了一口咖啡,接着把杯子放在中间的桌子上。芭芭拉快速地喝完了自己的咖啡,意识到需要改变一下气氛。“我们来一曲如何?”她建议道,然后走向留声机。“来看看我们有什么呢?有几天前我从镇上买的绝妙的唱片。”然后她开始边唱边跳爵士舞。“‘艾琪……噢,哎呀……你都穿了什么?’或者那儿还有什么唱片?” “噢,亲爱的芭芭拉,不要听这首粗俗的曲子。”艾默里小姐恳求道,然后走向芭芭拉,帮助寻找唱片。“这里有很多更好的唱片,如果我们非要听流行音乐的话,这里有一些约翰·麦考马克(注:约翰·麦考马克,爱尔兰裔美国籍歌剧、音乐会男高音。他演唱过众多歌剧男高音主角和《慈母颂》《我听见你叫我》等歌曲。)的动人曲子。或者听《圣城》,我不记得那个女高音的名字了。为什么不听听梅尔巴(注:内利·梅尔巴(1861-1931),澳大利亚花腔女高音歌唱家。曾在英国、法国、美国各地演出,成为享有国际盛誉的歌剧明星。)的唱片呢?噢,啊,是的,这是亨德尔(注:乔治·弗里德里希·亨德尔(1685—1759),英籍德国作曲家。)的《广板》(注:《广板》,亨德尔于一七三八年春在伦敦写了一部题为“西尔斯”的意大利式歌剧,同年四月五日首演于皇家剧院。歌剧第一幕第一场中,西尔斯唱了一段咏叹调,因原唱段标有“广板”的速度记号,故名。)。” “噢,别开玩笑,卡洛琳姑姑。听亨德尔的慢曲我们不太可能会高兴。”芭芭拉抗议道,“这里有一些意大利歌剧,如果我们坚持要听古典乐曲的话。过来,卡雷利医生,这是你们国家的,来帮我们挑一个。” 卡雷利只好加入,与芭芭拉和艾默里小姐一起,在留声机旁的一堆唱片中找了起来。理查德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杂志。 露西娅起身,慢慢地移动,漫无目的地走向房子中间的桌子,然后扫了一眼马口铁盒。接着小心确认没有人注意她后,她从盒子里拿走了一支试管然后阅读上面的标签:“天仙子碱溴氢酸盐。”打开试管,露西娅几乎把里面所有的药片都倒在她的手掌中。此时,克劳德爵士的书房门打开了,他的秘书爱德华·雷纳出现在门口。露西娅并不知道雷纳看到了她在走向咖啡桌,并把试管放回马口铁盒中的举动。 在那一刻,克劳德爵士的声音从书房传来。他的声音不是很清楚,但是雷纳,转身回应了他,说道:“是的,当然,克劳德爵士。我现在就给你端咖啡过去。” 秘书正要进阅览室的时候,克劳德爵士叫住了他:“还有,那封给马歇尔家的信怎么样了?” “下午邮差已经送走了,克劳德爵士。”秘书回答。 “不过,雷纳,我跟你说过,噢,到这里来,年轻人。”克劳德爵士在书房大声说道。 “抱歉,先生。”雷纳边说边从门口退去,再次进入了克劳德·艾默里爵士的书房。露西娅听见秘书的声音后转身看他,看起来似乎不知道秘书一直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转身背对着理查德,把手中的药片放入咖啡桌上的一只咖啡杯中,然后走向前面的长靠椅。 留声机突然响起了快速的狐步舞曲。理查德·艾默里放下他正在阅读的杂志,迅速地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到中间的桌子上,然后走向妻子。“我相信你。我决定了。我们一起走吧。” 露西娅惊讶地看着他。“理查德。”她轻声地说,“你真的这样想吗?我们可以从这里逃走?但我在想你之前说过的话,我们从哪里弄钱呢?” “总有方法可以弄到钱。”理查德冷冷地说。 露西娅声音中透露着一丝恐慌:“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丈夫说,“当一个男人像我一样在乎你的时候,他可以做任何事,任何事!” “听你这样说我并不高兴。”露西娅回答,“这只是告诉我你仍然不信任我,你觉得你必须要买我的爱,用……” 她停了下来,然后环顾四周。这时通往书房的门被打开,爱德华·雷纳回来了。雷纳走到咖啡桌旁边并拿起了一杯咖啡,这时露西娅在长椅上换了位置,移到了椅子的另一端。理查德已经心绪不宁地踱到了壁炉旁,盯着没有点火的壁炉。 芭芭拉,开始一个人跳着狐步舞,并盯着她的堂兄理查德,似乎在考虑要不要邀请他跳舞。但很明显,芭芭拉被他冷漠的表情拒绝了,她转向雷纳。“想跳舞吗?雷纳先生?”她问道。 “我十分愿意,艾默里小姐。”秘书回答道,“只是需要等一下,我要给克劳德爵士送咖啡。” 露西娅突然从长靠椅上站了起来。“雷纳先生。”她急切地说道,“那不是克劳德爵士的咖啡。你拿错杯子了。” “我拿错了吗?”雷纳说,“真是抱歉。” 露西娅从咖啡桌上拿起另一杯咖啡,递给雷纳。他们交换了杯子。“那一杯,才是克劳德爵士的咖啡。”露西娅把杯子递给雷纳时说。她神秘地笑了笑,把雷纳给她的咖啡放到咖啡桌上,回到长椅上。 秘书背对着露西娅,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些药片,放入他手上的杯子里。当他端着咖啡走向书房门时,芭芭拉拦住了他。“快来跟我跳舞啊,雷纳先生。”她恳求道,带着她最迷人的笑容,“我盛情邀请过卡雷利医生,但我看得出来他只想和露西娅跳舞。” 在雷纳犹豫不决的时候,理查德·艾默里走了过来。“投降吧,雷纳。”他建议道,“每个人最终都会投降的。来,把咖啡给我,我会把它给父亲的。” 雷纳不情愿地把咖啡杯交给了他。理查德转过身来,停顿了一小会儿,然后走进了克劳德爵士的书房。芭芭拉和爱德华·雷纳,先是把留声机上的唱片翻了一面,然后慢慢相拥开始跳起华尔兹来。卡雷利医生面带着笑容看了他们一小会儿,然后走向露西娅。她面带沮丧,仍然坐在长靠椅上。 卡雷利对她说:“艾默里小姐真是太好了,能允许我和你们一起过周末。” 露西娅看着他。有一阵子她没有说话,但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她是最善良的人。” “这房子是多么吸引人啊。”卡雷利走到长靠椅之后继续讲道,“你有空一定要带我到处参观一下。我对这个时代的民房建筑十分感兴趣。” 当他说话的时候,理查德·艾默里从书房里出来。他并不理会他妻子和卡雷利,而是径直走向中间桌子上装药的盒子,然后开始整理里面的东西。 “艾默里小姐可以比我告诉你更多有关这栋房子的事。”露西娅告诉卡雷利,“我知道的很少。” 卡雷利先是四下观望了一会儿,确定理查德·艾默里在忙于收拾药品,爱德华·雷纳和芭芭拉仍然在远处跳舞,卡洛琳·艾默里看起来像在打盹后,走到长靠椅前,在露西娅旁边坐下,用急切的语气小声喃喃道:“你按照我说的做了吗?” 露西娅用更小的声音,几乎是耳语,绝望地说道:“您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你有没有按照我说的做?”卡雷利坚持问道。 “我……我……”露西娅开始说,接着颤抖地站了起来,突然转身迅速走向通往大厅的门。转动手柄后,她发现门打不开了。 “这门有问题。”她大声说道,转身面向其他人,“我没办法打开它。” “怎么回事?”芭芭拉说,她仍然继续和雷纳跳舞。 “我打不开这扇门了。”露西娅重复道。 芭芭拉和雷纳不再跳舞了,他们走到门边。理查德·艾默里走到留声机旁把它关掉,然后也走到他们旁边。他们轮流尝试把门打开,但都没有成功。艾默里小姐看着他们,这时她已经醒了,但仍然坐在那里,旁边是卡雷利医生,站在书架旁。 克劳德爵士手持咖啡,出现在他的书房门口,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站了片刻,看着他们围着通往大厅的门。 “这真是少见。”雷纳大喊道,放弃开门的尝试,然后转向其他人,“这看起来像是被卡住了。” 克劳德爵士的声音穿过房间,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哦,不,它不是卡住了,是被锁上了。从外面锁上的。” 他姐姐站起来向他走去。正要说话,却被他先发制人。“是我命人锁起来的,卡洛琳。”他对她说道。 克劳德爵士走到咖啡桌旁,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他从碗里拿出了一块糖,然后放到他的杯子里。“我有些事要对你们所有人说。”他对这群人宣告,“理查德,你能按铃叫一下特雷德韦尔吗?” 他的儿子看起来好像想说些什么。然而,在短暂的停顿后,他走向壁炉,按响了旁边墙上的铃。 “我建议所有人都坐下来。”克劳德爵士对椅子做了个手势,继续说道。 卡雷利医生皱着眉头,穿过房间坐到了凳子上。爱德华·雷纳和露西娅·艾默里也给自己找了张椅子,理查德·艾默里选择坐在壁炉前,看起来有点迷惑。卡洛琳·艾默里和她的侄女坐到了长椅上。 在所有人都舒服地坐好后,克劳德爵士把扶手椅搬到一个很容易观察到他们所有人的位置,坐下了。 这时左边的门开了,特雷德韦尔走进来。 “您叫我,克劳德爵士?” “是的,特雷德韦尔。你打我给你的那个电话了吗?” “是的,先生。” “答案令人满意吗?” “非常满意,先生。” “派车去车站了吗?” “是的,先生。已经派车去接客人了。” “非常好,特雷德韦尔。”克劳德爵士说道,“你现在可以锁门了。” “好的,先生。”特雷德韦尔回答,然后便离开了。 在男管家关上门后,传来了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 “克劳德。”艾默里小姐大叫道,“特雷德韦尔到底在想什么?” “特雷德韦尔正遵照着我的指示做事,卡洛琳。”克劳德爵士严厉地打断了她的话。 理查德·艾默里对他的父亲说道:“我们可以问问这样做的意图吗?”他冷冰冰地质问。 “我正准备解释。”克劳德爵士回答道,“请冷静地听我讲,你们所有人。首先,正像你们意识到的那样,这两扇门……”他指着阅览室通往大厅方向的两扇门,“从外面锁起来了。从我书房到大厅,除了经过这个房间,没有别的出路。落地窗也锁上了。”他把椅子转向卡雷利,解释道,就像在做注释,“门,实际上,是用我自己的一种专门装置锁上的,我的家人知道家里有这种装置,但他们并不知道怎样让它停止运作。”克劳德爵士再次转向所有人,继续说道:“这地方是个捕鼠器。”他看向他的手表,“现在离九点还有十分钟。九点过几分后,捕鼠人就会到了。” “捕鼠人?”理查德·艾默里一脸困惑,“什么捕鼠人?” “一个侦探。”这个有名的科学家呷了口咖啡,冷冷地解释道。 第五章 第五章 大家对克劳德爵士的话感到惊愕。露西娅低声地惊叫了一下,她的丈夫死盯着她。艾默里小姐则尖声大叫。芭芭拉也“哎呀!”地喊出声来。爱德华·雷纳徒劳地插了一句:“呃,我说,克劳德爵士!”只有卡雷利医生看起来镇定自若。 克劳德爵士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右手端着杯子,左手拿着杯碟。“看来我还是起了点作用。”他满意地观察着大家。喝完咖啡后,他把咖啡杯和杯碟放在了桌子上,表情痛苦。“今晚的咖啡不同寻常的苦。”他抱怨道。 他的姐姐表情愤怒,她认为这是对她做的咖啡的诋毁和中伤,同时她还觉得这是对她做家务能力的直接批评。正当她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理查德·艾默里说话了。“什么侦探?”他问他父亲。 “他叫赫尔克里·波洛。”克劳德爵士回答,“比利时人。” “但是为什么呢?”他坚持问道,“您为什么要派他来?” “问得好。”他父亲阴沉地冷笑道,“现在我们切入正题。过去一段时间,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我参与了一个原子核研究项目。我研制出了一种新型炸弹。它的威力十分巨大,以至于迄今为止和它相比,任何武器的威力都如同儿戏。这些你们基本都已经知道了。” 卡雷利很快地站了起来。“我不知道。”他急切地叫道,“我很有兴趣听一听。” “真的吗?卡雷利医生?”克劳德爵士抛出一个看似老套而毫无意义的问题,但却别有用心。卡雷利有些尴尬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正如我所说……”克劳德爵士继续讲道,“迄今为止我们的武器最多可以杀死数以千计的生命,而‘亚摩利人’的威力,就是我说的那种炸弹的威力,让我们现在可以杀死数十万人。” “多么可怕啊!”露西娅战栗地惊叫道。 “我亲爱的露西娅。”她的公公微笑着对她讲道,“事实并不可怕,反而很有趣。” “但是为什么……”理查德问道,“你要告诉我们这些事情?” “因为这段时间以来,我有理由相信,我们的一位家庭成员试图偷走它。我已经邀请波洛先生这周末来我们家,以便让他周一将方程式带回伦敦,然后亲自交给国防部的官员。” “但是,克劳德,这太荒谬了。这是对我们的侮辱。”卡洛琳·艾默里抗议道,“你不会真的怀疑……” “我还没说完呢,卡洛琳。”她的弟弟打断了她,“并且我向你保证我讲的话一点也不荒谬。我重复一遍,我邀请了赫尔克里·波洛明天到我们家来,但我不得不更改我的计划,让波洛先生今晚迅速从伦敦赶到这里。我这样做是因为……” 克劳德爵士停顿了一下。当他再次开始讲话时,他放慢了速度,故意强调道:“因为……”他重复道,然后再次扫过在场聚集的所有人,“那个方程式,写在一张普通的纸上,装在一个长信封里,在今天晚餐前被人从我书房的保险柜里偷走了。是这个房间里的人偷了它!” 这位著名的科学家的发言引发了大家惊讶的喊叫,在房间里引起了一片骚乱。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偷方程式?”卡洛琳·艾默里开始问道。 “什么?从保险柜里?不可能!”爱德华·雷纳叫道。 众人喋喋不休的时候,卡雷利医生却一言不发,他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然而,其他人直到克劳德爵士重新开口,才安静下来。 “我对我所讲的事情十分确定,这是我的习惯。”他断然对听众们说道,“事实上,在七点二十的时候,我将方程式放进了保险柜。当我离开书房的时候,雷纳进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尴尬还是生气,秘书红着脸说:“克劳德爵士,真的,我得抗议……” 克劳德爵士摆了摆手,制止了他。“雷纳留在书房里。”他继续说道,“他一直在那里工作,然后卡雷利医生出现在门口,雷纳和他打招呼后就离开了,留下卡雷利一人在书房,自己去通知露西娅……” “我抗议,我……”卡雷利开始讲道,克劳德爵士又给了他一个让他沉默的手势,然后继续他的叙述。“然而雷纳并没有走出这个房间的门,他在门口碰见了我的姐姐卡洛琳,以及芭芭拉。他们三人一直留在这房间里,后来卡雷利医生也来到房间里。卡洛琳和芭芭拉是我们这里唯一没有进过书房的两个人。” 芭芭拉看了一眼她的姑姑,然后对克劳德爵士说:“恐怕您关于我们行踪的信息不太准确,克劳德叔叔。”她说道。“我不能被排除在嫌疑人的名单之外。您还记得吗,卡洛琳姑姑?您曾派我去书房寻找一根编织衣服的针,您说您忘记放到哪儿了。您想知道它是不是在这里。” 这位科学家无视侄女的打断,继续说道:“之后理查德又进来了。他独自走进书房,然后在里面待了几分钟。” “我的天啊!”理查德叫道,“真的吗,父亲,您肯定不会怀疑是我偷了您那可怜的方程式吧?不会的,对吗?” 克劳德爵士直视自己的儿子,意味深长地回复道:“那张纸值很多钱呢。” “我看出来了。”他儿子也直视着他说,“您的意思是我正欠着债,是不是?” 克劳德爵士没有回答儿子,他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扫了一遍,然后继续说:“如我刚刚所说,理查德在书房里待了几分钟。他再次出现在房间里的时候,露西娅刚好也走了进来。几分钟后,晚餐宣布开始,露西娅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我在书房找到了她,她当时正站在我的保险柜旁边。” “爸爸!”理查德喊道。他走到他的妻子那里,用手护着她。 “我重复一遍,在保险柜旁边。”克劳德爵士坚定地说道,“她看起来十分不安,我问她怎么了,她告诉我她不太舒服。我建议她喝杯酒或许对她有好处。然而她告诉我自己没事了,后来她就回到你们那里。我并没有跟随露西娅一起立刻回到餐厅,而是留在我的书房里。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些直觉促使我去看一眼保险柜。于是我发现,装有方程式的信封消失了。” 一片寂静接踵而来,没人说话。严肃压抑的氛围似乎正笼罩着每一个人。然后,理查德说话了:“爸爸,您是怎么知道我们所有人的行踪的?” “通过思考,当然也通过观察和推理,通过我的亲眼所见,也有一些是我从特雷德韦尔那里问到的。”克劳德回答说。 “我注意到你没有将特雷德韦尔或者任何其他仆人当作嫌疑人,克劳德。”卡洛琳·艾默里辛辣地讽刺道,“只有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还包括我们的客人。”她弟弟纠正了她,“卡洛琳,很简单,我自己已经很满意地确定,从我放好方程式到发现它丢失的这段时间里,特雷德韦尔和其他的仆人,并没有进过书房。” 他依次看向他们所有人,然后讲道:“我希望你们都是清白的。无论是谁拿走了方程式,现在一定还揣在身上。从我们吃完晚饭过来后,餐厅已经被彻底搜查了一遍。如果那张纸在那儿,特雷德韦尔肯定会告诉我的。我要保证没有人有机会离开这个房间。” 接着是一片紧张的沉默,只有卡雷利医生打破沉默,礼貌地问道:“克劳德爵士,您的建议是,接下来,我们全都要被搜身吗?” “我可没这个意思。”克劳德爵士回答,然后看了看表,“现在离九点还差两分钟,赫尔克里·波洛马上就到克里夫镇,有人会在那里接他。在九点整,特雷德韦尔会按照我的命令关掉地下室的电源总开关。我们将在黑暗中待上一分钟,只有一分钟,当灯再次点亮的时候,我将不再管这件事。赫尔克里·波洛会马上出现在这里,他会负责处理这件事情。但是如果有人在黑暗中把那个方程式放到了这里……”克劳德爵士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那么我会通知波洛先生我搞错了,我用不着他帮忙了。” “这真是太粗暴了。”理查德激动地说道,他看了看周围的人。“依我说,我们必须接受搜查,我很愿意这样做。” “当然,我也是。”爱德华·雷纳匆忙说道。 理查德·艾默里直勾勾地望着卡雷利医生。这位意大利人笑着耸耸肩:“还有我。” 理查德又把目光转向他的姑姑。“非常好,如果我们必须这样做的话,那就这样吧。”艾默里小姐嘟囔道。 “露西娅?”理查德转身向他的妻子问道。 “不,不,理查德。”露西娅喘着气回答道,“你父亲的计划是最好的。” 理查德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好了,理查德?”克劳德爵士询问道。 起初他只是回应了一声重重的叹息,接着他讲道:“非常好,我同意。”然后看向他的堂妹芭芭拉,她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 克劳德爵士重重地躺到自己的椅子上,把声音拖得又慢又长。“这咖啡的味道还在我的嘴里。”他说道,然后打了个哈欠。 壁炉架上的钟敲响了,所有人都在听,房间里安静了下来。爵士慢慢地从他的椅子上转个身,然后径直看着他的儿子理查德。九点的最后一下钟敲完之后,灯突然熄灭了,房间顿时漆黑一片。 然后传来了一些倒抽气的声音,女人们发出令人窒息的喊叫,艾默里小姐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一切。” “请您安静点,卡洛琳姑姑。”芭芭拉命令道,“我正试着去听。” 接着是一片寂静,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呼吸声,还有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再次安静下来之前,大家都听到了一阵金属的叮当声,某种东西被撕开的声音,以及一声巨响,一定是有椅子被撞倒了。 露西娅突然尖叫起来:“克劳德爵士!克劳德爵士!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需要灯光。来人啊,求你们了!” 房间内仍然一片漆黑。一阵深深的吸气声响起,通向大厅的门也响起了响亮的敲门声。像是回应一般,灯突然亮了起来。 理查德现在站在门边,他明显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去开门。爱德华·雷纳站在他的椅子旁边,椅子已经翻倒了。露西娅靠倒在椅子上,好像晕过去了一样。 克劳德爵士紧闭双眼,纹丝不动地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他的秘书指着他雇主旁边的桌子,大声地说:“看,那个方程式!” 在克劳德爵士旁边的桌上放着一个跟爵士之前所描述的一样的长条形信封。 “感谢上帝!”露西娅叫道,“感谢上帝!” 这时,又是一阵敲门声,门缓缓地开了,当特雷德韦尔领进一个陌生人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门口,之后特雷德韦尔便退了下去。 大家都盯着那个陌生人。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长相奇特的矮个子男人,差不多只有五英尺四英寸那么高,但威严极了。他的头和鸡蛋的形状类似,像寻味的小猎狗一样倾斜着。他的胡子十分硬挺和军事化,穿着整洁。 “赫尔克里·波洛,为各位效劳。”那个陌生人说道,然后鞠了一躬。 理查德·艾默里伸出手来,“波洛先生。”他边说边和波洛握了握手。 “克劳德爵士?”波洛问道,“哦,不,您显然太年轻了,当然。您也许是他的儿子吧?”他走过理查德身边来到房间的中央,跟在他后面的还有另一个高高的,中年军人风姿的男子,后者也谦恭地走了进来。当他走到波洛身边时,侦探宣布道:“我的同事,黑斯廷斯上校。” “多舒适的房间啊!”黑斯廷斯一边和理查德·艾默里握手,一边讲道。 理查德转身面向波洛。“很抱歉,波洛先生。”他说,“恐怕我们把您叫到这里来只是一个误会,现在已经不需要您的帮助了。” “真的吗?”波洛答道。 “是的,真对不起。”理查德继续说,“把您大老远的从伦敦拉到这里来真是糟糕透了。当然,您的费用……和酬劳……我的意思是……呃,这个当然好说……” “我完全理解。”波洛说,“不过我现在对费用和酬劳倒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那是什么……呃……” “我对什么感兴趣,艾默里先生?我会告诉您的。只是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当然,这不重要。但是是您父亲邀请我来的。为什么不是他亲自跟我说我该走了呢?” “哦,当然,对不起。”理查德说道,然后转向克劳德爵士。“父亲,您能告诉波洛先生我们不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了吗?” 克劳德爵士没有回答。 “父亲!”理查德喊道,他快步走到克劳德爵士的扶手椅旁,弯下腰去看着他的父亲,然后失控地转身。“卡雷利医生!”他叫道。 艾默里小姐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卡雷利飞快地走到爵士身前,给他把脉。他皱起眉头,把手放在克劳德爵士的胸口,然后摇了摇头。 波洛慢慢地走到扶手椅旁,站在那里看着科学家一动不动的身体。“是……是的……恐怕……”他自言自语地说,“他恐怕……” “恐怕什么?”芭芭拉走向他问道。 波洛看着她:“恐怕克劳德爵士让我来得太晚了,小姐。” 第六章 第六章 赫尔克里·波洛话音一落,大家便陷入惊恐的沉默之中。卡雷利医生继续对克劳德爵士做了一会儿检查,然后站起身来,转向众人。他对理查德·艾默里确认道:“恐怕你父亲已经死了。” 理查德难以置信地盯着医生,看起来似乎无法接受医生的话。“天啊……怎么会这样?心力衰竭吗?”他接着问道。 “我,我想是的吧。”卡雷利稍有迟疑地答道。 芭芭拉走到她姑姑面前安慰她,因为艾默里小姐看样子快昏过去了。爱德华·雷纳也走了过来,帮忙扶住艾默里小姐,然后轻轻地对芭芭拉说:“我在想那家伙真的是个医生吗?” “是的,不过只是个意大利医生。”芭芭拉喃喃地回答,然后和他一同把艾默里小姐扶到了一张椅子上。听到芭芭拉的话语,波洛使劲地摇了摇头。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那浓密的胡子,微笑着温柔地评论道:“我呢,是个侦探,不过是个比利时侦探。但是,小姐,我们外国人偶尔也是能掌握真理的。” 芭芭拉看上去有点尴尬。她和雷纳继续交谈了一会儿,然后露西娅走到波洛面前,牵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了一边。 “波洛先生。”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力劝他道,“您必须留下来!您不可以让他们赶您走。” 波洛平静地注视着她,表情冷漠地问道:“您真心希望我留下来吗,夫人?” “对,对。”露西娅答道。她紧张地看着克劳德爵士的尸体,他还直直地坐在扶手椅上。“这一切都有问题。我公公的心脏很正常。真的,像我说的那样,很正常。求您了,波洛先生,请您务必要查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卡雷利医生和理查德·艾默里仍然在爵士的尸体旁边徘徊。理查德沉浸在犹豫不决的痛苦中,看起来被吓得呆住了。“艾默里先生,我建议……”卡雷利医生说,“您应该请您父亲的私人医生来一趟。我想他应该有吧?” 理查德努力站起身来。“什么?噢,对。”他回答道,“格拉汉姆医生,年轻的肯尼斯·格拉汉姆。他在村里实习。其实,他喜欢我的堂妹芭芭拉。我是说……对不起,这不相干,对吧?”他看着屋子那头的芭芭拉,问她:“肯尼斯·格拉汉姆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克里夫镇五号。”芭芭拉告诉他。理查德来到电话前,拿起听筒,呼叫号码。他正等着接听的时候,爱德华·雷纳想起了自己的秘书职责,问理查德:“您认为我该为波洛先生叫辆车吗?” 波洛抱歉地摊开双手。他正要开口,露西娅抢先说道:“波洛先生得留下来,这是我的要求。”她向大家宣布。 理查德的手中仍然握着听筒,贴着耳朵,身子却忽然转了过来,像是受到了惊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客气地问他的妻子。 “是的,是的,理查德,他必须留下来。”露西娅坚持道。她的声音几乎歇斯底里了。 艾默里小姐惊恐地抬起头来,芭芭拉和爱德华·雷纳彼此交换了一下忧虑的眼神。卡雷利医生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大科学家毫无生气的尸体。而黑斯廷斯呢,心不在焉地翻了翻书架上的书,转回来观察着大家。 理查德正要回应露西娅的歇斯底里,然而他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电话上。“哦,哪位……是格拉汉姆医生吗?”他问,“肯尼斯,我是理查德·艾默里。我父亲的心脏突然发病了,你能立刻过来吗?好,其实我想即使你来了也没什么能做的……是的,他死了……不……恐怕是这样……谢谢。”他放下听筒,穿过房间来到他妻子面前,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道:“露西娅,你疯了吗?你做了什么?你不明白我们得摆脱这个侦探吗?” 露西娅气愤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她问理查德。 他们的交锋安静而急促地继续着。“你没听到父亲说的吗?”他的语气意味深长,接着喃喃地说道:“咖啡很苦。” 露西娅似乎还不太明白。“咖啡很苦?”她重复着,然后迷惑不解地看了理查德一会儿。忽然,她惊恐地叫了起来,不过又马上忍住了。 “你明白了?你现在懂了吗?”理查德问道。他把声音压低到耳语的程度,又补充道:“他被毒死了。明显是被家中的某个成员毒死的。你不想招惹骇人的丑闻吧,嗯?” “哦,天啊。”露西娅喃喃道,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哦,仁慈的上帝。” 理查德转过身,走向波洛。“波洛先生……”他开口说道,又犹豫起来。 “先生?”波洛礼貌地问道。 理查德终于下定了决心,继续说道:“波洛先生,我想,我不是很清楚我妻子究竟想让您调查什么。” 波洛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答道:“我们可以说,是文件的失窃吧?是这位小姐告诉我的。”他指着芭芭拉,又说:“这是我被叫来的原因吧。” 理查德向芭芭拉投去责备的目光,对波洛说:“有关文件已经被还回来了。” “是吗?”波洛问道,他的笑容变得更加神秘了。这个小个子侦探突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他走到屋子中央的桌子前,查看仍然躺在桌上的信封。因为克劳德爵士的死引起了大家的震惊与骚乱,这信封都快被人遗忘了。 “您是什么意思?”理查德·艾默里问赫尔克里·波洛。 波洛夸张地捻了捻他的胡子,小心地掸去袖子上一丝假想的灰尘。“这不过是我的一个无疑有些愚蠢的想法。”小个子侦探终于回答道,“您瞧,有人以前给我讲过一个很有趣的故事,空瓶子的故事,瓶子里什么也没有。” “很抱歉,我听不懂。”理查德·艾默里断言。 波洛从桌上捡起信封,喃喃地说:“我只是好奇……”他扫了一眼理查德,后者从他手中拿过信封,朝里面看去。 “是空的!”理查德叫道。他把信封捏成一团,扔在桌子上,目光锐利地看着离他而去的露西娅。“既然如此……”他迟疑地说道,“我想我们必须接受调查……我们……” 理查德的声音渐渐消失,他环顾房间,仿佛在寻找线索。他看到芭芭拉和她姑姑迷惑的表情,爱德华·雷纳愤怒的眼神和卡雷利医生淡然的表情。而露西娅仍旧躲避着他的眼睛。 “您何不听听我的建议,先生?”波洛建议道,“在医生来之前什么都别做。告诉我……”他指着书房的方向问道,“那个门,通向哪里?” “那是我父亲的书房。”理查德告诉他。波洛穿过房间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书房,又转回到房间里,点了点头,看似很满意。 “我明白了。”他喃喃地说。他对理查德补充道:“好的,先生。如果你们不愿意再继续待在这里的话,我看各位已经没有留在房间里的必要了。” 房间里的人们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卡雷利医生先走了出去。“当然,你们应该理解……”波洛说道,然后看向这位意大利医生,“任何人不得离开房子。” “我会亲自负责这件事。”理查德宣布道。芭芭拉和雷纳一同离开了屋子,接着是卡雷利。卡洛琳·艾默里靠在他弟弟的椅子旁。“可怜的克劳德啊。”她喃喃自语,“可怜的克劳德。” 波洛走近她。“您得鼓足勇气,小姐。”他对她说,“我知道这对您来说是沉重的打击。” 艾默里小姐泪眼蒙眬地看着他。“我很高兴今晚让厨子准备的是炸板鱼。”她说,“这可是我弟弟最喜欢吃的菜之一。” 波洛努力试着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来配合她所表露的庄重,他回复道:“对,对,这对您真是个慰藉,我敢肯定。”他把艾默里小姐护送出房间。理查德也跟着他的姑姑出去了。露西娅犹豫了一会儿,也爽快地退了出去。只有波洛和黑斯廷斯留在了房间里,和克劳德爵士的尸体待在一起。 第七章 第七章 当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时,黑斯廷斯急切地向波洛问道:“所以,你怎么看?” “请关好门,黑斯廷斯。”这是黑斯廷斯收到的唯一回答。黑斯廷斯照他所说关上房门,而波洛缓缓摇头,环顾整个房间。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查看着家具,偶尔低头看看地板。突然,他弯下腰去检查一把碰翻的椅子,这是灯灭时爱德华·雷纳坐的那把。在椅子下面,波洛捡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你找到了什么?”黑斯廷斯问。 “一把钥匙。”波洛答道,“在我看来好像是把保险柜的钥匙,我看到克劳德爵士的书房里有个保险柜。黑斯廷斯,你能帮我试试这把钥匙是否能打开吗?” 黑斯廷斯从波洛手里拿过钥匙,走进了书房。与此同时,波洛则走近尸体,摸了摸裤兜,从里面掏出一串钥匙,仔细检查了一下。黑斯廷斯返回后,告诉波洛那把钥匙的确是书房里保险柜的钥匙。“我想我知道发生了什么。”黑斯廷斯接着说道,“我想克劳德爵士一定丢了钥匙,然后……呃……” 他停了下来,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疑惑地说道:“不,不,我的朋友,请把钥匙给我。”他要求道,皱着眉头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他从黑斯廷斯那里接过钥匙,把它和钥匙串上的另一把比较了一下。然后他把钥匙串放回死亡的科学家的口袋里,拿起那把单个儿的钥匙。“这个……”他对黑斯廷斯说道,“是一把复制品。事实上它虽做工简陋,但是毋庸置疑,它还可以用。” 黑斯廷斯激动地大叫:“那就是说……” 波洛用警告的手势制止了他,通往大厅和楼梯的另外一扇门里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两人转过身去,门缓缓地打开了,特雷德韦尔,那个管家,站在门口。 “请您原谅我,先生。”特雷德韦尔说道,然后进屋关上了门。“主人告诉我在你们到达之前锁上这扇门和这屋的另外一扇门。主人他……”他看到克劳德爵士一动不动地躺在椅子里,停了下来。 “很抱歉,你的主人已经去世了。”波洛告诉他,“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特雷德韦尔,先生。”他走到书桌前,看着主人的尸体。“哦,天哪,可怜的克劳德爵士!”他喃喃道。他转向波洛,又说:“请原谅我,先生,但我太震惊了。我可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这是……谋杀吗?” 波洛说:“你怎么这样问?” 管家压低声音回答道:“今晚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先生。” “哦?”波洛叫道,他和黑斯廷斯交换了一下眼神,“告诉我都有些什么奇怪的事。” “是这样的,先生,我几乎不知该从何说起……”特雷德韦尔答道,“我……我想,我是从那位来自意大利的先生来喝茶时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的。” “意大利先生?” “卡雷利医生,先生。” “他来喝茶?”波洛问。 “是的,先生。后来艾默里小姐邀请他留下来,因为他好像是理查德太太的朋友,但是先生,如果你问我……” 他停下来,波洛轻轻地引导道:“怎么了?” “我希望您能了解,先生。”特雷德韦尔说,“讲家里人的闲话并不是我的习惯。但是既然主人去世了……” 他又停了下来。波洛同情地说:“是的,是的,我明白。你一定非常依恋你的主人。”特雷德韦尔点点头。波洛继续说道:“克劳德爵士请我来是要告诉我一些事情,你一定要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既然如此,好吧。”特雷德韦尔答道,“在我看来,先生,其实理查德·艾默里太太不想留这位意大利先生吃晚饭。我看到艾默里小姐发出邀请时她的脸色不大好。” “你对这位卡雷利医生印象如何?”波洛问道。 “先生,卡雷利医生……”管家非常傲慢地回答,“和我们不是一种人。” 波洛不大明白特雷德韦尔的话,便询问似的看着正侧过脸去偷笑的黑斯廷斯。波洛微微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特雷德韦尔。这位管家的脸色仍然十分严肃。 “你有没有察觉到,”波洛问道,“卡雷利医生来这里的方式有些奇怪?” “正是如此,先生。不知为何,来得很突然。而且他来了之后家里就出了麻烦,主人今晚早些时候就叫我请你来,并叫我把门都锁起来。理查德太太今天晚上也和往常不一样,她中途离开了餐桌。理查德先生为此很是沮丧。” “啊。”波洛说,“她离开了餐桌?她进了这间屋子吗?” “是的,先生。”特雷德韦尔回答。 波洛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停留在露西娅留在桌上的提包上。“有位女士把自己的包留在这里了。”他说着拿起提包。 特雷德韦尔走近他,看了眼提包,然后告诉波洛:“这是理查德太太的,先生。” “是的。”黑斯廷斯也确认道,“我注意到是她在出去之前把它放在这儿的。” “刚好在她离开房间之前吗?”波洛说道,“多奇怪啊。”他把包放在长靠椅上,茫然蹙眉,伫立沉思。 “关于锁门的事,先生……”特雷德韦尔短暂地停顿一会儿后继续说道,“主人告诉我……” 波洛忽然从他的沉思中缓过神来,他打断管家。“是的,是的,我必须了解所有相关的事,我们到那边去吧。”他指着靠近房子前部的门建议道。 特雷德韦尔向门口走去,波洛紧随其后,而黑斯廷斯却煞有介事地说:“我觉得我还是待在这儿吧。” 波洛转过身,疑惑地望着黑斯廷斯。“不,不,请和我们一起来吧。” “但你不觉得最好——”黑斯廷斯刚要开口,波洛便打断了他,严肃而又意味深长地说道:“朋友,我需要你的协助。” “噢,好吧,当然了,如果是那样的话。” 三人一起离开了阅览室,关上了门。没过多久,通往走廊的另外一扇门被小心地打开了,露西娅悄悄地走了进来。她匆匆扫了一眼屋内,像是要确认没有旁人在,然后走向屋中间的圆桌,拿起克劳德爵士的咖啡杯。她眼中露出与她平日的无辜大相径庭的精明而又严厉的神色,突然间让她看起来老了许多。 露西娅仍然拿着咖啡杯站在那里,似乎没决定好要怎么做。这时,另一扇通向房子前部的门开了,波洛独自走进了阅览室。 “请允许我这样做,女士。”波洛说道,露西娅被吓了一跳。他走向她,从她手里拿过杯子,露出一副礼貌待人的神情。 “我……我……是回来拿我的包的。”露西娅喘着气说。 “啊,是的。”波洛说,“现在让我看看,我是在哪儿看到了一个女士的手提包?噢,是的,这里。”他走向长靠椅,拿起手提包,把它交给露西娅。“非常感谢您。”露西娅说道,心烦意乱地看着四周。 “不客气,女士。” 露西娅紧张地对波洛一笑,迅速离开了房间。待她走了之后,波洛呆立了片刻,即刻拿起了咖啡杯。他谨慎地闻了闻,从口袋里拿出一支试管,把一些咖啡的残渣放进去,封好试管。把试管放回衣袋后,他又继续环顾整个房间,大声地数起了杯子。“一,二,三,四,五,六。是的,六个咖啡杯。” 波洛的眉头疑惑地皱了起来,忽然他兴奋极了,眼睛闪烁着绿色的光芒。他迅速走向他刚才进来的房门,打开门又砰的一声把它关上,随后大步走向落地窗,藏在窗帘后面。不久另一扇通向走廊的门打开了,露西娅又走了进来。不过这次她比上次更加小心,看起来更加警惕。她四处张望以使两扇门都在她的视线之内,她抓起克劳德爵士用过的咖啡杯,观察着整个房间。 她的目光停在通往大厅门边的小桌子上,桌上有个巨大的花盆,里面种着植物。露西娅走到桌边,把杯子翻过来插进盆里。然后她一边警觉地看着门口,一边把剩下杯子中的一只放到克劳德爵士的尸体旁边。接着她迅速地向门走去,但当她到达门口的时候,门被打开了,她的丈夫理查德和一个三十来岁高个子浅棕色头发的男人走了进来,此人面貌和善而不失威严。这个新来的人手里拿着一个格莱斯顿式提包(注:是一种有金属框架的手提包,产生于十九世纪中期的英国伦敦,当时许多医生喜欢使用这种手提包。)。 “露西娅!”理查德叫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来拿我的手提包。”露西娅解释道,“嗨,格拉汉姆医生。抱歉,失陪了。”她说完便匆匆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理查德目送她离去,波洛从帘子后走了出来,走向二人,一副他才从另外一扇门进来的样子。 “啊,这是波洛先生。让我来介绍一下,波洛先生,这是格拉汉姆医生。肯尼斯·格拉汉姆。”波洛和医生都向对方鞠躬致意,格拉汉姆医生迅速地走到尸体旁边开始检查,而理查德则在一旁看着。而波洛呢,此时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微笑着又点了一遍咖啡杯。“一,二,三,四,五。”他喃喃道,“没错,只有五个。”波洛的脸被纯粹的快乐点亮了,他神秘莫测地笑了笑。然后从口袋里拿出试管,看着它,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格拉汉姆医生已经粗略地检查了克劳德爵士的尸体。“恐怕……”他对理查德说,“我不能签死亡证明。克劳德爵士健康状况良好,在我看来他也不大可能是心脏病发作。我们得看看他去世之前吃喝过什么。” “天哪,先生,真有这个必要吗?”理查德问,声音里有一丝警惕,“他没吃喝过任何我们其他人没有吃喝过的东西。你的暗示太荒唐了!” “我没有暗示什么。”格拉汉姆医生打断他,非常权威而坚定地说道,“我告诉你,根据法律规定是得验尸的,而验尸官肯定也想知道死亡的原因。现在我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克劳德爵士的死亡。我会安排明天早上马上进行验尸。明天晚些时候我就可以回来告诉您那些确凿的事实了。” 他迅速离开了房间,身后跟着还在抗议的理查德。波洛在后面望着他们,然后以一种疑惑的表情看着那个急匆匆地把他从伦敦喊来的人的尸体。“你想告诉我什么呢,我的朋友?我想知道。你到底在怕什么呢?”他故自沉思,“仅仅是怕别人偷你的方程式,还是也怕有人要谋害你的性命?你从赫尔克里·波洛这儿寻求帮助,可是你找我找得太迟了。但是我会尽力查出真相的。” 波洛沉思着摇了摇头,他正要离开房间时特雷德韦尔进来了。“我已经带那位先生去了他的房间,先生。”他告诉波洛,“我可以带您去您的房间吗?就是邻近楼梯口的那间。您一路奔波,我还冒昧地为您准备了些冷餐作为晚餐。去楼上时我会告诉您餐厅的位置。” 波洛点头礼貌地接受了。“非常感谢你,特雷德韦尔。”他说,“顺便说一句,我正打算建议艾默里先生把这间屋子锁起来,一直到明天我们对今天晚上的惨剧掌握更多信息后再打开。我们走后你可以把它锁好吗?” “当然了,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特雷德韦尔回复道。于是波洛便离开了阅览室。 第八章 第八章 1 经过一夜又香又久的睡眠,黑斯廷斯第二天早上很晚才下楼用早餐,他发现只剩他一个人在用餐。他从特雷德韦尔那儿得知,爱德华·雷纳很早就吃完了早餐,然后回到他的房间整理克劳德爵士的文件去了;艾默里夫妇在他们的套房里享用了早餐,直到现在尚未露面;芭芭拉·艾默里小姐取了一杯咖啡去了花园,大概还在晒太阳;卡洛琳·艾默里小姐因为头疼,让特雷德韦尔把早餐送到了她的房间里,此后特雷德韦尔就再也没见到她。 “你今天早上见到波洛先生了吗,特雷德韦尔?”黑斯廷斯问,他被告知他的朋友早早地起了床到镇上散步去了。“我听波洛先生说,他要去那儿办点儿事情。”特雷德韦尔补充道。 用完了一顿有熏肉、香肠、鸡蛋、吐司和咖啡的丰盛早餐,黑斯廷斯回到了他位于二楼的舒适房间里。在房间里可以欣赏到花园一角无与伦比的美景。几分钟后,黑斯廷斯收获颇丰,他看到了正在享受日光浴的芭芭拉·艾默里。直到芭芭拉进屋,黑斯廷斯才坐到扶手椅上拿起了今早的《泰晤士报》,不出所料,报上还只字未提关于克劳德·艾默里爵士前夜突然死亡的事情。 黑斯廷斯翻开社论版读了起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从浅睡中被唤醒,发现赫尔克里·波洛正站在他面前。 “啊,我的朋友,我看,你最近太劳心费神了!”波洛咯咯笑道。 “事实上,波洛,我一直在想昨晚的案情呢。”黑斯廷斯声称,“我一定是打了个盹儿。” “为什么不呢,我的朋友?”波洛对他说,“我自己也一直在想克劳德爵士的死,还有,当然了,他那重要的方程式失窃的事。事实上,我已经有所行动了,我随时期待着接到某个电话留言,告诉我现在的某些怀疑是对还是错。” “你怀疑什么,或者说是怀疑谁呢,波洛?”黑斯廷斯急切地问。 波洛望着窗外,然后答道:“不,眼下还不是游戏揭晓谜底的时候,我的朋友。”他淘气地答道,“这么说吧,当魔术师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他们敏捷的双手往往会欺骗我们的眼睛。” “真的吗,波洛?”黑斯廷斯大声说,“你有时候可真是让人讨厌。我觉得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怀疑是谁偷了方程式。毕竟,我也许可以帮助你,通过——” 波洛挥挥手打断了他的朋友。这个小个子侦探一脸无辜,盯着窗外,陷入了更深沉的冥想当中。“你很迷惑吧,黑斯廷斯?”他问,“你正好奇为什么我不顺着我的怀疑追查到底吧?” “呃……是有一点。”黑斯廷斯承认。 “如果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一定也会那么做的。”波洛有些得意地说,“这我能理解。可是我并不是个喜欢操之过急、大海捞针的人,就像你们英国人所说的那样。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我愿意等待。至于我为什么要等待……好吧,我得说,鉴于我赫尔克里·波洛的才华,有些对我来说非常浅显的事情,对于不那么有天赋的人而言就不一定很清楚了!” “我的老天啊,波洛!”黑斯廷斯喊道,“你知道吗,我愿意付一大笔钱,就为了能看到你成为一个彻底的傻瓜,哪怕一次也好。你真是太自负了!” “别恼啊,我亲爱的黑斯廷斯。”波洛安慰他,“事实上,我发现你有时候甚至有点厌恶我!唉,这简直是对我优秀的惩罚!” 小个子侦探挺起胸膛,滑稽地叹了口气,引得黑斯廷斯忍俊不禁。“波洛,你真的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不吝啬夸奖自己的人!”他说道。 “要是换成你又会如何呢?如果一个人有独到之处,他自己当然是最清楚的。好了,让我们言归正传吧,我亲爱的黑斯廷斯。告诉你,我已经跟克劳德爵士的儿子——理查德·艾默里约好,请他今天中午在阅览室跟我们见面。我说了,是和‘我们’见面。黑斯廷斯,因为我需要你在那里配合我,我的朋友,帮我更细致地观察他。” “就像往常一样,我很高兴能协助你,波洛。”他的朋友向他保证道。 2 午间,波洛、黑斯廷斯和理查德·艾默里在阅览室见面了。克劳德爵士的遗体在昨夜晚些时候就已经被移走了。黑斯廷斯在长靠椅上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边听边观察。侦探先生要求理查德·艾默里详细地描述了昨晚他——波洛,到来之前发生的事情。理查德终于完成叙述后,坐在了昨晚他父亲的座位上,补充道:“好了,这就是所有事情的经过,我讲清楚了吧?” “很棒,艾默里先生,您讲得很好。”波洛斜倚在屋内仅有的那把扶手椅的扶手上,答道。“现在,那场面已经浮现在我的眼前了。”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再在脑海中浮现那一幕,“克劳德爵士就坐在那把椅子上,主持着大局。然后就是一片漆黑,接着就是敲门的声音。是啊,真是戏剧性的一幕!” “好了。”理查德看似要起身,“如果您没什么别的事……” “再请您留一小会儿。”波洛说着做出了挽留的手势。 理查德很不情愿地又坐回到椅子上,问道:“什么事?” “昨晚早些时候的情形又如何呢,艾默里先生?” “昨晚早些时候?” “是啊。”波洛提醒他,“晚饭后。” “噢,晚饭后!”理查德说,“这恐怕真没什么可说的。我父亲和他的秘书雷纳,爱德华·雷纳,直接去了书房,我们其他人都在这儿。” 波洛朝理查德鼓励地笑了笑:“那你们都做了什么呢?” “噢,我们就是在聊天,留声机也基本上一直开着。” 波洛思考了片刻。“就没有发生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值得回想的事吗?”他问。 “什么也没发生过。”理查德立即断言道。 波洛紧紧地盯着他,追问道:“咖啡是什么时候送上来的?” “晚饭后马上就送来了。”理查德答道。 波洛用手比画了一圈,问道:“管家是倒好了一杯杯送到你们每个人手上,还是直接把咖啡留在了桌上让大家自己倒?” “我真的记不得了。”理查德说。 波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沉思了片刻,问道:“你们所有人都取了一杯咖啡吗?” “是的,我想是的。除了雷纳,因为他不喝咖啡。” “克劳德爵士的咖啡是送进书房给他的吧?” “我想是的。”理查德答道,他的声音里蕴含着几分恼怒,“这些细节有那么重要吗?” 波洛抬手做了个道歉的手势。“我很抱歉。”他说,“我只是非常急切地想在我的脑海中描绘出这整幅画面。毕竟,我们都想把那宝贵的方程式给追回来,不是吗?” “我看不一定吧。”理查德愠怒地回答道,他看到波洛的眉毛夸张地耸立着,还惊奇地感叹了一声。“不,当然,当然了,我们希望如此。”理查德赶紧补充说。 波洛的目光从理查德·艾默里身上转开,问道:“现在告诉我,克劳德爵士是什么时候从书房回到这个房间的?” “正好是他们想打开房门的时候。”艾默里告诉他。 “他们?”波洛质疑道,向他逼近。 “是的,雷纳和其他人。” “我可以问问是谁想要开门吗?” “我妻子,露西娅。”理查德说,“她昨天一晚上都不舒服。” 波洛回答的语气中饱含着同情:“可怜的夫人!希望她今早好些了。我还有一两个问题要问她呢。” “那恐怕不太可能。”理查德说,“她不会见任何人,或者回答任何问题。无论如何,没有什么她能告诉你而我却不能的事。” “确实如此,的确。”波洛对他说道,“可是艾默里先生,女人往往有更细致的观察力。更何况,你的姑姑,艾默里小姐,也是一样。” “她还躺在床上呢。”理查德急促地说,“我父亲的死对她是个巨大的打击。” “是吗,我知道了。”波洛沉思地喃喃道。短暂的沉寂后,理查德看起来明显不太舒服,他起身来到落地窗前。“让我们来点儿新鲜空气吧。”他说,“这儿真热。” “啊,你就像所有的英国人一样。”波洛微笑着说,“多么好的户外空气,你们不会老是把它留在户外的。绝不会!你们会把它引到房间里来。” “我想您不会介意吧?”理查德问。 “我?”波洛说,“不,当然不介意。我早已适应了所有英国人的习惯,我在哪儿都被当作是英国人。”坐在长靠椅上的黑斯廷斯正忍不住偷笑。“可是,请原谅我问一句,艾默里先生,这窗户不是被什么精巧的机关锁上了吗?” “是的。”理查德回答,“可我父亲的钥匙串上有开启的钥匙,就是我手上这把。”他从衣袋里拿出钥匙串,走到落地窗边,打开了窗钩,猛力把窗户开大。 波洛从他身边走开,坐到了凳子上,远远地避开了那扇落地窗和新鲜空气,在一旁战栗着。理查德深吸了一口气,站了一会儿,望向窗外的花园。然后,他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似的,转身向波洛走去。 “波洛先生。”理查德·艾默里说,“我不想再旁敲侧击了。我知道,我妻子昨晚曾恳求您留下,可她当时心烦意乱,歇斯底里,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才是真正的当家人,我得坦率地告诉您,我一点也不在乎那该死的方程式。我父亲非常有钱。他的这个发明确实值一大笔钱,可我现在的钱已经够用了,我并不需要更多,更不会假装像我父亲那样对发明表现得如此狂热。这世界上已经有足够多的炸药了!” “我明白了。”波洛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我是说……”理查德继续说道,“我们应该让事情到此为止。” 波洛的眉毛竖了起来,做出了他惊愕时常用的手势。“你是希望我离开?”他问道,“你觉得我不该做更深入的调查?” “是的,就是这样。”理查德·艾默里很不悦地说,然后从波洛面前半转过身去。 “可是……”侦探坚持道,“不论是谁偷走了方程式都不会不利用它来牟利。” “是啊。”理查德承认道,他又转向波洛,“可我还是……” 波洛缓慢而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难道你就不在意那……怎么说呢……不怕丢脸吗?” “丢脸?”理查德尖声惊呼道。 “一共有五个人……”波洛向他解释道,“五个人有机会偷走方程式。只有那个有罪的人被抓到,其他四个人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波洛正说着,特雷德韦尔走进了房间。理查德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我……那就——”这时男管家打断了他。 “请原谅我,先生。”他对少主人说道,“格拉汉姆医生到了,他想见您。” 理查德显然对这个离开的机会非常欣喜,他可以躲过波洛更深入的追问了。他答道:“我立刻就去。”说着,他走到了门边,然后回头一本正经地对波洛说:“真抱歉,请您原谅我。”接着就随特雷德韦尔走出了房间。 二人刚刚离去,黑斯廷斯就从长靠椅上站起来走到波洛身旁,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我说……”他说道,“是下毒吧,嗯?” “你说什么,我亲爱的黑斯廷斯?”波洛问。 “一定是下毒!”黑斯廷斯重复道,他拼命地点着头。 第九章 第九章 波洛探究地看着他的好朋友,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你真是太让人激动了,我亲爱的黑斯廷斯!”他大叫道,“是什么样的机智和敏捷啊,让你直接就跳到答案上去了。” “既然如此,波洛……”黑斯廷斯抗议道,“你不能这样敷衍我。你不会装作认为那个老头死于心脏病吧。昨晚发生的事情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但我必须说,理查德·艾默里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家伙。他做不出下毒这种事情。” “你认为不是他吗,我的朋友?”波洛问道。 “我昨晚看准了,就在格拉汉姆宣布他不能签死亡证明还说需要验尸的时候。” 波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是啊,是啊。”他喃喃地安慰道,“今早格拉汉姆医生就会来宣布验尸结果了。过几分钟我们就能知道你说的是对是错了。”波洛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克制住了自己。他走向壁炉台,开始整理那个装满用来点火的捻子的瓶子。 黑斯廷斯亲切地看着他。“我说,波洛……”他笑道,“你是有多爱整洁啊。” “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好多了?”波洛问道,他歪着头观察着壁炉。 黑斯廷斯轻蔑地哼了一下鼻子。“我之前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你应该时刻关注!”波洛说道,冲他训诫地摇了摇手指,“对称性,就是一切。每一个地方都需要整洁和秩序,特别是大脑里那些小小的灰色细胞。”他边拍脑袋边说。 “噢,别这样,别跳转到你自己喜欢的话题上去了。”黑斯廷斯乞求道,“告诉我你那些珍贵的小灰色细胞是怎么想这个案子的就行了。” 波洛走向长靠椅,在回答之前坐了下来。他平静地看着黑斯廷斯,像猫那样眯着眼睛,直到它们闪烁着绿色的光。“如果你会使用你的灰色细胞,并且试着去仔细观察整个案子,就像我一样,你大概就能感知到事情的真相了,我的朋友。”他沾沾自喜地宣称。“然而……”他又继续说,用一种他觉得能显示他宽宏大量的语气,“在格拉汉姆医生到来之前,让我们先听听我的朋友黑斯廷斯的想法。” “好吧。”黑斯廷斯开始急切地讲道,“在秘书椅子底下找到的钥匙很可疑。” “你是这样想的,对吗,黑斯廷斯?” “当然。”他的朋友回答道,“这非常可疑。但是,总体来说,我认为是那个意大利人干的。” “啊!”波洛喃喃道,“那个神秘的卡雷利医生。” “确实很神秘。”黑斯廷斯继续说道,“这个词恰到好处地形容了他。他来这个国家干什么?让我来告诉你。他也是为克劳德爵士的方程式而来。他肯定是一个外国政府派来的间谍。你知道我说的这类事情。” “是的,确实如此,黑斯廷斯。”波洛笑着回答道,“毕竟,我也会偶尔去看看电影,你知道。” “而且如果最后能够证明克劳德爵士确实是被毒死的……”黑斯廷斯开始踱起大步,“这会让卡雷利医生更加可疑。还记得波吉亚家族吗?下毒是一种意大利式的犯罪。但让我担心的是卡雷利医生会得到方程式并侥幸逃脱惩罚。” “他不会的,我的朋友。”波洛一边摇头一边说道。 “你怎么能这样肯定?”黑斯廷斯质疑道。 波洛靠回了椅子上,然后以他惯有的方式把指尖聚拢在一起。“我也不是特别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黑斯廷斯。”他承认道,“我不确定,当然。但是我有一些想法。” “你指的是什么?” “你觉得那个方程式现在在哪儿,我聪明的伙伴?”波洛问道。 “我怎么知道?” 波洛看了黑斯廷斯一会儿,好似在给他的朋友一个思考问题的机会。然后他开口了:“你想想,我的朋友。”他鼓励道:“整理一下你的思路。要有方法、有条理。这是成功的秘诀。”但黑斯廷斯仅仅是一脸困惑地摇了摇头。这位侦探试着给他的伙伴提供了一条线索。“它只可能在一个地方。”波洛说道。 “那在哪里呢,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告诉我。”黑斯廷斯说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愤怒。 “当然在这间屋子里了。”波洛宣称,脸上露出得意的柴郡猫 般的笑容。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错,黑斯廷斯。想想这些事实吧。我们从好心的特雷德韦尔那里得知克劳德爵士采取了某种保护措施来防止方程式被带出这个房间。因此,当他宣布我们的到来让大家大吃一惊时,那个方程式一定仍然在小偷身上。他会做什么呢?他不敢冒被我找到的风险放在身上。他只能做两件事。他可以像克劳德爵士建议的那样归还,或者可以趁那一分钟黑暗的掩饰藏在某个地方。因为他没有按照第一种方法来做,所以他一定是照第二种做的。瞧!方程式就被藏在这个屋子里,这对我来说已经很明显了。” “天哪,波洛!”黑斯廷斯激动地大叫道,“我相信你是正确的!我们一起找吧。”他迅速地起身,然后走向了书桌。 “尽一切可能去找吧,如果那样做能使你很愉快的话。”波洛回答道,“但是有一个人会比你更容易找到它。” “哦,是谁?”黑斯廷斯问道。 波洛精力充沛地捻弄着他的胡子。“嗯,不就是那个藏它的人吗,哎呀!”他一边大叫道,一边做着手势,就好像一个魔术师从帽子里面拉出了一只兔子。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波洛耐心地向他的同伴解释道,“过不了多久那个贼就会来取走他的战利品。因此我们中的一个人,必须一直在这里守着。”听见门被缓慢而且小心地打开的声音后,他不再讲话,然后示意黑斯廷斯跟他一起站在留声机旁,那里不在进屋的人的视野中。 第十章 第十章 门开了,芭芭拉·艾默里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房间。她从墙边拿了把椅子,然后放在书架前。她站到椅子上,伸手去拿装有药品的马口铁盒。就在这时,黑斯廷斯突然打了个喷嚏,芭芭拉一惊,手中的盒子掉落。“噢!”她困惑地说道,“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人。” 黑斯廷斯冲上前去取回盒子,波洛又从他手里拿走了盒子。“恕我冒昧,小姐。”侦探说,“我敢肯定这对您来说太重了。”他走到桌子旁,把马口铁盒放在上面。“这是你的收藏吗?”他问道,“鸟蛋?也许是海贝壳?” “恐怕是更无聊的东西,波洛先生。”芭芭拉紧张地笑了笑,“只是一些药片和药粉。” “但是……”波洛说道,“一个如此年轻、健康且精力充沛的人,需要这些东西吗?” “噢,这不是给我的。”芭芭拉向他保证,“这是给露西娅的。她今早头疼。” “可怜的夫人。”波洛喃喃道,声音中满是同情。“是她让您来拿这些药片的吗?” “是的。”芭芭拉回答说,“我给了她几片阿司匹林,但她想要一些真正的麻醉剂。我说我会把所有的药都给她拿过去,如果没有人在这里的话。” 波洛把手放在箱子上,边思索边说道:“如果没有人在这里……这很重要吗,小姐?”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样的。”芭芭拉解释道,“大惊小怪,大惊小怪,大惊小怪!我的意思是,比如卡洛琳姑姑,就像只咯咯叫的老母鸡一样!而理查德呢,就是个该死的讨厌鬼,毫无用处,男人在你生病时总是这样。” 波洛理解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我明白。”他点头表示接受她的解释。他用手指抚过药箱的盖子,又迅速地看了一眼他的手。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清清嗓子,略微沙哑地继续说道:“小姐,您知道吗,你们有这样的仆人真是幸福啊。” “你什么意思?”芭芭拉问。 波洛指指马口铁盒子。“您瞧……”他指着盒子说,“这盒子顶上一点灰尘都没有。要爬到椅子上去才扫得到这么高的地方,不是每个仆人都会这么认真的。” “是啊。”芭芭拉赞同地说道,“我昨天晚上发现它一尘不染时就觉得奇怪。” “您昨天晚上看到过这盒子?”波洛问。 “是的,吃过晚餐之后,你知道,这里面装满了老医院的那些东西。” “我们来看看这些医院的药品吧。”波洛说着便打开了盒子。他拿出了几个小药瓶,把它们举起来后,夸张地抬起眉毛,“马钱子碱,阿托品,真是些可爱的小收藏!噢,这瓶天仙子碱,几乎是空的。” “什么?”芭芭拉叫道,“怎么会,它们昨晚都是满的。我确定是这样。” “瞧!”波洛把试管伸向她,接着放回盒子里。“太奇怪了,您说所有的小……您叫它什么来着?药瓶……是满的?昨天晚上这些药到底在哪儿,小姐?” “是这样的,我们取下来后,把它放到这张桌子上了。”芭芭拉告诉他,“然后卡雷利医生看了一下药品,对它们评论了一番,接着……” 露西娅走进房间时她便停了下来。理查德·艾默里的妻子看到波洛二人在房间里很吃惊。她苍白骄傲的面容在日光下显得憔悴,双唇的曲线也显得很惆怅。芭芭拉快步走向她。“噢,亲爱的,你不该起来。”她对露西娅说,“我正要去照顾你。” “我的头疼已经好多了,亲爱的芭芭拉。”露西娅回答道,她的目光停留在波洛身上。“我下来是想和波洛先生谈谈。” “但是,亲爱的,你不觉得你应该……” “拜托了,芭芭拉。” “噢,好吧,你自己知道怎样做最好。”芭芭拉说着走向门口,黑斯廷斯冲上去帮她开门,她一出门,露西娅就走到椅子旁坐了上去,“波洛先生……”露西娅说道。 “我愿意为您效劳,夫人。”波洛礼貌地回答。 露西娅的声音有些颤抖,迟疑地说道:“波洛先生……”她开始说,“昨天晚上,我向您提出了一个请求。我希望您能留在这儿。我……我还乞求过您这么做。今天早上,我才发现我错了。” “您能确定吗,夫人?”波洛平静地问道。 “非常确定。我昨天晚上太紧张了,有些紧张过度了。我非常感谢您答应我的请求,但是现在我觉得您最好离开。” “啊,是这样啊(注:原文为法语。)。”波洛轻声说。他又大声地不置可否地回答:“我明白了,夫人。” 露西娅站起来,紧张地扫了他一眼问道:“那就这么定了?” “还没有呢,夫人。”波洛回答道,然后向她走了一步。“不知您是否记得您怀疑您的公公是非正常死亡的。” “我昨天有点情绪失控了。”露西娅坚持说,“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您现在确信……”波洛说,“他的去世,是自然死亡了?” “当然。”露西娅申明道。 波洛的眉毛微微扬起,静静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露西娅警惕地问道。 “因为,夫人,有时候你很难让一条狗追寻到线索。可是一旦它找到了线索,就没有东西能够让它离开。如果它是条好狗的话。而我,夫人,我,赫尔克里·波洛,就是一条很好的狗!” 在激烈的争论中,露西娅讲道:“噢,但您必须,必须得走。我求您,求求您,您不知道留下来会带来多么大的伤害!” “伤害?”波洛问,“是对您的伤害吗,夫人?” “是对我们所有人的伤害,波洛先生。我不能解释更多,但是我请您相信我的话。第一次见到您的那一刻,我就信任您。求您……” 门开了,露西娅停止了讲话,理查德一脸震惊地和格拉汉姆医生走进了房间。“露西娅!”她的丈夫看见她大叫道。 “理查德,怎么了?”露西娅冲到他身边紧张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又有事发生了,我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是什么事?” “没什么,亲爱的。”理查德试图安慰她道,“你介意离开一会儿吗?” 露西娅看着他的脸。“我难道不能……”她开口说道,但是当她看到理查德走向门口并把门打开后,就犹豫了。“请。”他重复道。 露西娅最后充满恐惧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离开了房间。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格拉汉姆医生把他的格莱斯顿式提包放在咖啡桌上,走到长靠椅前坐了下来。“恐怕这是件糟糕的事,波洛先生。”他对侦探说。 “你刚才说糟糕的事,是吗?您已经发现是什么导致克劳德爵士的死亡了吧?”波洛问道。 “他是被一种毒性很强的植物碱毒死的。”格拉汉姆宣称。 “比如天仙子碱?”波洛建议道,然后从桌子上拿起装药的马口铁盒。 “您是怎么知道的?对,没错。”格拉汉姆医生对波洛的准确推测感到震惊。波洛拿起罐子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把它放到摆着留声机的桌子上,黑斯廷斯跟着他走到那里。与此同时,理查德·艾默里也和医生一起坐在了长靠椅上。“这究竟表明了什么呢?”理查德问格拉汉姆医生。 “首先,这意味着警察会介入。”格拉汉姆迅速地回答。 “天哪!”理查德大叫道,“这太可怕了。您就不能把事情压下来吗?” 格拉汉姆医生盯着理查德·艾默里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故作腔调地说道:“亲爱的理查德,相信我,对这个可怕的悲剧,没有人比我更痛苦更悲伤了。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毒药不会自己跑到咖啡里面去。” 理查德愣了几秒,然后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是说谋杀吗?” 格拉汉姆医生没有说话,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谋杀!”理查德喊道,“我们究竟该怎么做呢?” 格拉汉姆用轻快、公事公办的态度解释了接下来的程序:“我已经通知了验尸官,审讯会在明天举行,在‘国王的纹章’(注:国王的纹章(king’s arms)是英国一家历史悠久的酒馆。英国拥有著名的酒馆文化,许多酒馆以纹章作为招牌,所以酒馆的名称中多含有“纹章”二字(arms)。)。” “那么……你的意思是……警方一定会介入?没有其他的办法?” “没有。理查德,你一定要认识到这点。”格拉汉姆说道。 理查德发疯似的喊道:“但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别这样,理查德。控制一下你自己。我确信你应该明白我只是采取了我认为确实必要的行动。”格拉汉姆打断了他,“毕竟,这种事情是不能耽搁的。” “我的天啊!”理查德喊道。 格拉汉姆医生用轻柔的语气安慰艾默里。“理查德,我知道。我可以理解。这对你而言是个可怕的冲击,但我必须问你一些事情。你能回答几个问题吗?” 理查德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你想知道什么?”他问道。 “首先,你父亲昨天晚餐时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让我想想,我们都吃了同样的东西。汤、炸板鱼、炸肉排,最后是水果沙拉。” “那喝了些什么呢?”格拉汉姆医生又问。 理查德回答之前思索了一阵。“我父亲和我姑妈喝的是勃艮第。雷纳也是。我喝了威士忌和苏打水,还有卡雷利医生……对,卡雷利医生在用餐过程中始终喝白葡萄酒。” “噢,对了,神秘的卡雷利医生。”格拉汉姆喃喃道,“请原谅我,理查德。但是你对这个人的了解有多少呢?” 黑斯廷斯对于理查德·艾默里将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便朝他俩走去。理查德对格拉汉姆医生回答道:“我对他一无所知。我从未见过他,甚至没听说过他,直到昨天。” “但他是你妻子的朋友吧?”医生问。 “显然如此。” “她跟他很熟吗?” “噢,不。我想他们只是彼此认识而已。” 格拉汉姆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我希望你没让他离开这所房子吧?”他问。 “没有。”理查德向他保证,“昨天晚上我就向他指出,在这件事查清楚之前,我是指方程式被偷这件事,他最好留在这栋房子里。事实上,我已经派人从他投宿的旅店把他的行李拿到这儿来了。” “他一点儿都不反对吗?”格拉汉姆有些惊讶。 “没有,实际上他很热切地同意了。” “呃。”格拉汉姆只是这样回答道。然后,他看了看周围,又问道:“那么,这个房间呢?” 波洛走向两人。“昨天晚上管家特雷德韦尔把门全都锁上了。”他向格拉汉姆医生保证道,“然后他就把钥匙交给了我。每样东西都原模原样,除了我们动过的椅子。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格拉汉姆医生看到了桌子上的咖啡杯,指着它问道:“就是那个杯子吗?”他走到桌前,拿起杯子闻了闻。“理查德,这是你父亲用过的杯子吧?我最好还是拿走它。它得经过化验。”他打开了手提包。 理查德一跃而起。“你一定不会以为……”他刚开口又停了下来。 “看起来,”格拉汉姆告诉他,“毒不太可能会下在晚餐里。最有可能的解释是天仙子碱被加进了克劳德爵士的咖啡里。” “我……我……”理查德站起来朝医生走过去,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突然停了下来,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然后突兀地从落地窗离开房间到花园里去了。 格拉汉姆医生从包里拿出一小纸盒棉片,仔细地把咖啡杯包在里面,接着像之前一样对波洛倾诉。“真是件龌龊的事情。”他吐露说,“理查德·艾默里会感到沮丧我一点也不奇怪。报纸会尽可能利用这个意大利医生和他妻子的友谊做文章。会有很多流言蜚语的,波洛先生,这会传播开来。可怜的夫人!她可能完全是无辜的。那个男人明显是用什么花言巧语迷惑了她。他们都聪明绝顶,这些外国人。当然,我想我不该这么说,虽然这已经是个明确的结论了。但是别人还能怎么想呢?” “您认为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吗?”波洛问他,同时和黑斯廷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啊。”格拉汉姆医生解释说,“毕竟克劳德爵士的发明颇有价值。那个外国人是一个人来的,没人知道他的任何事情。一个意大利人。克劳德爵士又被神秘地毒死……” “噢,是的!波吉亚家族。”波洛大声说。 “您说什么?”医生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 格拉汉姆医生拿起他的包准备离开。他对波洛伸出手。“好了,我该走了。” “再见,暂时告别吧,医生。”波洛和医生握着手说道。 在门口,格拉汉姆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再见,波洛先生。你能确保直到警察来之前没人动这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吗?可以吗?这尤其重要。” “一定,当然,我会亲自负责这件事情。”波洛向他保证。 黑斯廷斯等格拉汉姆离开之后关上门,干巴巴地说:“你知道的,波洛,我可不想在这房子里待着直到生病。首先,这地方显然有个悠游自在的投毒者。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不太信任那个年轻医生。” 波洛戏谑地看了黑斯廷斯一眼。“让我们祈祷一下我们不会在这所房子里待到生病那么长的时间。”他说。然后走到壁炉旁按响了按铃。“现在,我亲爱的黑斯廷斯,开始工作吧。”他宣布道,接着加入到正迷惑地注视着咖啡桌的伙伴身旁。 “你打算做什么?”黑斯廷斯问道。 “你和我,我的朋友……”波洛眨了眨眼回答道,“将要调查凯撒·波吉亚 ”。 特雷德韦尔进来回应波洛的传唤。“你找我,先生?”管家问道。 “对,特雷德韦尔。你能不能去请那位意大利绅士,卡雷利医生,到这儿来一趟?” “当然了,先生。”特雷德韦尔回答道。等他离开房间,波洛就从桌子上拿起那罐毒药。“我想我们最好先把这盒非常危险的毒药放回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让我们先做到整洁有序。” 波洛把马口铁盒递给黑斯廷斯,拿了把椅子放在书架旁,然后爬到椅子上。“整洁和对称的老口号,嗯?”黑斯廷斯大声说道,“但不仅仅是这样吧,我猜。” “你指什么,我的朋友?”波洛问。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惊动卡雷利。毕竟,昨晚谁碰过那些毒药呢?在所有人当中,就是他。如果他看到毒药放在桌子上,必然会引起警惕。是不是,波洛?” 波洛拍了拍黑斯廷斯的头。“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多机智啊!”他说道,然后从黑斯廷斯手上接过罐子。 “我太了解你了。”黑斯廷斯坚持道,“你别想蒙蔽我。” 黑斯廷斯正说话的时候,波洛用手指抹了一下书架的顶部,把灰尘扫到他朋友仰起的脸上。“对我来说,亲爱的黑斯廷斯,这正是我已经做了的。”波洛大喊道,小心翼翼地又用手指抹了一下书架,然后做了个鬼脸。“看来我夸奖仆人们的话说得太早了。这书架上积了厚厚的灰尘。我希望手里有块湿抹布能把它擦干净。” “亲爱的波洛。”黑斯廷斯大笑,“你可不是女佣啊。” “哎,没错。”波洛伤心地说道,“我只是个侦探!” “好了,那儿没什么东西可发掘的,”黑斯廷斯说,“下来吧。” “正如你所说,这儿没什么……”波洛刚开口却又突然完全停了下来,像石头一样呆呆地站在椅子上。 “怎么了?”黑斯廷斯不耐烦地问他,“快下来吧,波洛。卡雷利医生随时会到。你不想让他看见你站在那儿,是吧?” “你是对的,我的朋友。”波洛同意道,然后慢慢从椅子上下来,一脸严肃。 “到底怎么回事?”黑斯廷斯问道。 “我在想一些事情。”波洛回答他,眼神恍惚。 “你在想什么?” “灰尘,黑斯廷斯,灰尘。”波洛用古怪的语气回答。 门开了,卡雷利医生走了进来。他和波洛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然后以对方的母语互相致意。“啊,波洛先生。”卡雷利讲道,“您要问我问题?” “是的,医生,如果您允许的话。”波洛回答。 “啊,您会说意大利语?” “是的,但我更喜欢讲法语。” “所以……”卡雷利说,“您有什么想问我的呢?” “我说……”黑斯廷斯有些恼怒地打断他们,“你们究竟都在说些什么?” “噢,可怜的黑斯廷斯不是个语言学家。我忘记了。”波洛微笑着说,“我们最好还是讲英语吧。” “当然,请原谅。”卡雷利同意道。他满脸坦诚地对波洛说:“我很高兴您叫我来,波洛先生。”他申明道,“如果您不叫我,我也会主动请求和您会面。” “真的吗?”波洛评论道,指了指桌子旁的一张椅子。 卡雷利坐了下来,波洛也坐在了扶手椅上,同时黑斯廷斯也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是的。”意大利医生接着说,“碰巧,我在伦敦有些紧急的事务。” “请继续。”波洛鼓励道。 “好的。当然,我十分了解昨晚的形势。一份重要文件被偷了。当时我是在场唯一的外人。自然,我愿意留下来,接受搜查,实际上是坚持被搜查。作为一个注重名誉的人,我别无选择。” “确实如此。”波洛同意道,“但是今天?” “今天不一样。”卡雷利回答,“我刚才说过了,我在伦敦有紧急事务。” “所以您希望能离开?” “确实如此。” “这听起来合情合理。”波洛评论道,“你不这么想吗,黑斯廷斯?” 黑斯廷斯没有回答,但是看起来他好像认为这一点都不合情理。 “也许您对艾默里先生说句话会管用,波洛先生。”卡雷利建议,“我希望能够避免任何不愉快。” “我听候您的吩咐,医生。”波洛向他保证,“现在,也许你能在一两个细节上帮助我。” “我深感荣幸。”卡雷利回答。 波洛沉思了一阵,然后问道:“理查德·艾默里夫人是您的老朋友吗?” “非常老的朋友。”卡雷利回答说。他叹了一口气:“这真是一个惊喜,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出乎意料地与她相逢。” “您是说,出乎意料?”波洛问道。 “非常出乎意料。”卡雷利回答,飞快地扫了侦探一眼。 “非常出乎意料。”波洛重复着,“太梦幻了!” 紧张的气氛渐升,卡雷利目光锐利地看着波洛,但什么都没说。 “您对近来的科学发现有兴趣?”波洛问他。 “当然。我是个医生。” “噢!但实际上跟您从事的行业不太一致。”波洛评论道。“新疫苗,新射线,新的微生物。所有这些,确实。但是一种新炸药,这肯定不在医学博士的知识领域之内吧?” “每个人都应该对科学有兴趣。”卡雷利坚持道,“这代表了人类战胜自然的巨大成就。人类从自然那儿攫取了秘密,却不顾它痛苦的抗议。” 波洛点头表示同意。“您所说的确实令人钦佩。非常有诗意!但是,就像刚才我的朋友黑斯廷斯提醒我的那样,我只是个侦探。我看事情是从更实际的立场出发。克劳德爵士的这个发现,值很大一笔钱,对吗?” “或许吧。”卡雷利语气轻蔑,“我没怎么想过这个方面。” “很显然您是一个拥有高尚原则的人。”波洛评论说,“而且,毫无疑问,您还是一个拥有财富的人。比如说,旅行就是一种奢侈的爱好。” “每个人都应该看看他所生活的世界。”卡雷利冷淡地回答。 “确实。”波洛同意道,“还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有些人是好奇的,比如说小偷,他拥有怎样一颗好奇的心啊!” “就像您所说。”卡雷利同意道,“极其好奇。” “还有敲诈者。”波洛继续说道。 “您指什么?”卡雷利尖锐地问。 “我是说,敲诈者。”波洛重复道。一阵尴尬的沉默袭来,波洛又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偏离了主题——克劳德·艾默里爵士的死。” “克劳德·艾默里爵士的死?为什么这会是我们的主题?” “噢,当然。”波洛回过神来,“您至今还不知道,恐怕克劳德爵士不是死于心脏病,他是被毒死的。”他密切关注着意大利人的反应。 “噢!”卡雷利喃喃了一声,点了点头。 “您不惊讶吗?”波洛问。 “坦白地说,不惊讶。”卡雷利回答,“我昨晚就这样怀疑了。” “那么,您瞧……”波洛继续说,“事态变得更严重了。”他的音调变了,“您今天不能离开这所房子,卡雷利医生。” 卡雷利朝波洛问道:“您是把克劳德爵士的死和方程式被盗联系在一起了吗?” “当然。”波洛回答说,“您没有吗?” 卡雷利飞快而又急切地说:“这所房子里难道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家庭成员希望克劳德爵士死,却和方程式毫无关系吗?他的死对这栋房子里的大多数人意味着什么?让我来告诉您吧。他的死意味着自由,波洛先生。自由,还有您刚才提到的——钱。那老头是个专横的人,除了他所热爱的工作,他还是个守财奴。” “您昨天晚上就注意到这一切了吗,医生?”波洛故作天真地问道。 “是又怎样?”卡雷利回答说,“我有眼睛,我看得到。这房子里至少有三个人希望克劳德爵士别碍事。”他站起身来,看了看壁炉上的钟,“但是现在我不关心这些。” 黑斯廷斯向前探身,看起来对此十分感兴趣。卡雷利继续说:“真焦心,我去不了伦敦了。” “我很遗憾,医生。”波洛说道,“但我又能做什么呢?” “好吧,接下来,您还需要我吗?”卡雷利问。 “暂时不需要。”波洛告诉他。 卡雷利医生向门口走去。“我要再告诉您一件事,波洛先生。”他打开门,转过身来对侦探说道,“有种女人被逼急了是很危险的。” 波洛礼貌地向他鞠了一躬,卡雷利略带讽刺地鞠躬回礼便离开了。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卡雷利离开了房间,黑斯廷斯盯了一会儿卡雷利的背影,然后开口道:“我说,波洛。”他最终问道,“你认为他到底在指什么?” 波洛耸了耸肩。“我的结论是没什么。”他宣称。 “但是波洛……”黑斯廷斯坚持说,“我敢肯定卡雷利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再按一下铃,黑斯廷斯。”小个子侦探只是这样回复道。黑斯廷斯照吩咐做了,但又忍不住问:“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波洛高深莫测地回答:“你会明白的,亲爱的黑斯廷斯。耐心是一种美德。” 特雷德韦尔再次进入房间,以他惯有的尊敬态度问道:“我在,先生?”波洛对他和蔼地微笑。“噢,特雷德韦尔,你能否代我向卡洛琳·艾默里小姐问好,再问问她是否可以允许我占用她几分钟的时间?” “当然,先生。” “谢谢你,特雷德韦尔。” 管家离开以后,黑斯廷斯喊道:“但是那老人还在床上呢。你不打算在她不舒服的时候还让她起床吧?”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知道所有的事!比如她在床上躺着,是吗?” “好吧,难道不是吗?” 波洛亲切地拍了拍他朋友的肩膀:“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但是,确实是……”黑斯廷斯说,“你不记得了?理查德·艾默里这么说过。” 侦探静静地注视着他的朋友。“黑斯廷斯。”他说,“这儿有个人被杀,他的家人会有什么反应呢?谎言,谎言,到处是谎言!为什么艾默里夫人想让我走?为什么艾默里先生想让我走?为什么他想阻止我见他姑妈?她能告诉我什么他不想让我听到的事情?我告诉你,黑斯廷斯,这儿上演了一出戏!不是简单的、卑鄙的犯罪,而是一出戏,辛酸的人性的戏剧!” 要不是这个时候艾默里小姐进来了,他看起来还会在这个话题上拓展。“波洛先生。”她一边关门,一边向波洛说道,“特雷德韦尔告诉我说您想见我。” “噢,是的,小姐。”波洛说着走向她,“我只是想问您几个问题。您不介意坐下来谈吧?”他把她引到桌子旁边的椅子旁,她坐了下来,紧张地看着波洛。“但我听说您卧病在床?”波洛说着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用热切关心的目光注视着她。 “当然,这是个可怕的打击。”卡洛琳·艾默里感叹道,“真可怕!但我总是说,需要有人保持清醒的头脑。仆人们,您知道,正陷入一片混乱。”她以稍快的语调继续说道:“您知道仆人们是什么样子,波洛先生,他们对葬礼感到兴奋。他们更喜欢葬礼而不是婚礼,我确信。现在,亲爱的格拉汉姆医生,他是那么和蔼,那么令人安慰。他是一个真正聪明的医生,而且他非常喜欢芭芭拉。我觉得理查德看起来不怎么在意他,这非常遗憾,但是……我在说什么?噢,是格拉汉姆医生,那么年轻,而且他去年彻底治愈了我的神经炎。我并不经常生病。现在年轻一代的身体根本就不强壮。昨天晚上可怜的露西娅就因为头晕不得不离开餐桌,当然了,可怜的孩子,她有些神经紊乱,但你还能指望她的意大利血统做什么呢?尽管她身体并不太差,我记得,她的钻石项链被偷的时候……” 艾默里小姐停下来喘了口气。在她讲话的时候,波洛从香烟盒里拿出一支纸烟正准备点燃,但他停了下来、借此机会问道:“艾默里夫人的钻石项链被偷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小姐?” 艾默里小姐做出一副深思的样子:“让我想想,一定是……对了,两个月以前,和理查德与他父亲吵架的时间一致。” 波洛看着手中的烟。“您允许我抽烟吗,女士?”他问,艾默里小姐微笑着亲切地点头表示同意。他从衣袋里拿出一盒火柴,点了烟,鼓励地看着艾默里小姐。但是这位女士并不打算重新开始讲话,波洛提示她:“我记得您正谈到艾默里先生和他父亲吵架的事情。” “噢,那没什么要紧的。”艾默里小姐告诉他,“只不过是关于理查德的债务。当然,所有的年轻人都有债务!虽然,事实上,克劳德自己从来不这样,他总是很慎重,甚至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这样。当然,到后来,他的实验总是要花很多钱。我曾经跟他讲他让理查德过得太拮据了,你知道的。但两个月前,他们才真正吵起来,之后露西娅的项链就丢了,而且她还拒绝报警。那段时间真是令人心烦意乱,而且也很荒唐。神经,都神经了!” “我抽烟确实没有打扰到您吧,小姐?”波洛举着他的烟问道。 “噢,没有,一点都没有。”艾默里小姐向他保证,“我认为绅士应该抽烟。” 波洛注意到他的纸烟已经熄灭了,就从身前的桌子上重新拿起了火柴盒。“年轻漂亮的女性如此冷静地看待自己的珠宝失窃岂非异乎寻常吗?”他问道,然后重新点了烟,小心翼翼地把用过的两根火柴放到盒子里,然后又把火柴盒放回到口袋里。 “是啊,是有些古怪。这正是我想说的。”艾默里小姐表示同意,“显然古怪!但是,她好像很少在意什么事情。噢,天啊,我这是在讲一些您不会感兴趣的闲话,波洛先生。” “但您的话已经引起了我巨大的兴趣,女士。”波洛确认道,“告诉我,昨晚艾默里夫人因为头晕而离开餐桌以后,去过楼上吗?” “噢,没有。”卡洛琳·艾默里答道,“她来到了这个房间。我把她安置在长靠椅那儿,然后我回到了餐厅,留下理查德陪她。年轻的丈夫和妻子,您知道,波洛先生!现在这些年轻人可不像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那么浪漫了。噢,天啊!我记得一个叫阿洛伊修斯·琼斯的年轻人。我们常在一起玩槌球游戏。愚蠢的家伙,愚蠢的家伙!啊,我又跑题了,我们在谈理查德和露西娅。他们真是赏心悦目。对,您不这样认为吗,波洛先生?他是去年十一月在意大利遇见她的,您知道,在意大利的湖边,去年十一月,一见钟情。他们在一周内就结了婚。她是个孤儿,茕茕孑立,真令人怜惜,虽然有时候我很疑惑这是福还是祸呢。如果她有很多外国亲戚的话,可有点令人难受,是不是?毕竟,您该知道那些外国人是什么样子!他们……噢!”她突然停住了,很尴尬沮丧地从椅子上转过来看着波洛,“哎呀,请您原谅!” “没关系,没关系。”波洛嘟囔着,饶有兴味地瞥了黑斯廷斯一眼。 “我真蠢!”艾默里小姐很慌乱地道歉,“我不是指……当然,您的情况完全不同。‘勇敢的比利时人’,战争时期我们常这么说。” “请不要太在意。”波洛安抚她。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她提及战争让他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又继续说:“我认为,或者说,我听说书架顶上的那盒药品是战争的遗物。昨天晚上你们所有人都检查过那盒子,是吗?” “是的,没错。我们都看过。” “那么,为什么大家要检查它呢?”波洛询问。 艾默里小姐回忆了一下才回答:“嗯,怎么发生的?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说我想要一些碳酸铵溶液,芭芭拉就把盒子取下来看看。然后绅士们进来了,卡雷利医生讲的那些事情把我吓死了。” 黑斯廷斯开始在这回的讨论中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而波洛示意艾默里小姐继续说。“您是指卡雷利医生谈到关于毒药的事情吗?我猜他看了所有的药还彻底地检查了那些毒药吧?” “没错。”艾默里小姐承认,“他还拿起了其中一支玻璃试管,它有一个单纯的名字——溴化物,我常用它治晕船,他还说只用一点那种东西足以毒死十二个强壮的男人!” “是天仙子碱溴氢酸盐吗?”波洛问。 “请您再说一遍?” “卡雷利医生提到的是天仙子碱溴氢酸盐吗?” “对,对,就是这个。”艾默里小姐高喊,“您真聪明!然后露西娅从他手里拿过来,重复他讲的话——关于无梦的睡眠之类。我讨厌现代的神经质的诗。我总是说,自从亲爱的丁尼生大人 死了以后,就没人能写好诗……” “天哪。”波洛喃喃道。 “您说什么?”艾默里小姐问。 “噢,我只是在想亲爱的丁尼生大人。请继续,紧接着又发生了什么事?” “紧接着?” “您正在给我们讲昨天晚上的事情。就在这儿,在这个房间……” “噢,对,芭芭拉想要放一支非常粗俗的歌曲。我是指在留声机上。幸运的是,我阻止了她。” “我明白了。”波洛低声说,“那么医生拿起的那支小试管,是满的吗?” “噢,是的。”艾默里小姐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当医生说起无梦睡眠的时候,他说半试管的药片就够用了。” 艾默里小姐站起身来,离开了桌子。“您要知道,波洛先生……”她继续说着,波洛也跟着她站了起来,“我自始至终都在说,我不喜欢那个人,那个卡雷利医生。他的态度不诚恳,油腔滑调的。当然,我不能在露西娅面前这么说,毕竟他可能是她的朋友,但我不喜欢他。您也看得出,露西娅很容易信任别人。我确信这个人费尽心机取得她的信任,从而受邀到这所房子来,然后趁机偷方程式。” 波洛疑惑地注视着艾默里小姐,然后问道:“那么,毫无疑问您认为是卡雷利医生偷了克劳德爵士的方程式?” 艾默里小姐吃惊地看着侦探。“亲爱的波洛先生!”她喊道,“谁还会这样做呢?他是现场唯一的外人。自然,我弟弟不想谴责一个客人,所以才给了他一次归还文件的机会。我认为他做得很漂亮,确实非常漂亮。” “的确如此。”波洛巧妙地表示同意,友好地搂着明显不高兴的艾默里小姐的肩膀。“女士,我要做一个小小的试验,希望您能配合我。”他说着移开胳膊,“昨晚灯熄灭的时候您坐在哪儿?” “在那儿。”艾默里小姐指着长靠椅说道。 “那您能再坐到那儿一次吗?” 艾默里小姐走到长靠椅跟前坐下。“现在,小姐……”波洛宣布,“我需要您竭尽全力地去想。请您闭上眼睛。” 艾默里小姐按要求做了。“这就对了。”波洛继续说,“现在,想象您又回到了昨天晚上。真暗啊,您什么都看不到,但您能听到。让自己回到过去。” 艾默里小姐照字面意思靠到了长靠椅上。“啊,不是。”波洛说,“我是指让您的思想回到过去。您能听见什么?这就对了,回顾过去。告诉我在黑暗中您听到了什么?” 艾默里小姐被侦探显而易见的热忱所打动,努力照他的要求去做。等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始慢慢地说:“喘息声。”她说道。“很多细微的喘气声,然后是椅子跌倒的声音和金属的叮当声。” “像这样吗?”波洛问道,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扔到地板上。但并没弄出声音。艾默里小姐等了一会儿,表示她什么都没听到。“好吧,也许像这样?”波洛又试了一次,从地板拾起钥匙,猛地敲了一下咖啡桌。 “怎么回事?这正是我昨晚听到的声音!”艾默里小姐喊道,“真奇怪!” “我恳请您继续,女士。”波洛鼓励她。 “好吧,我听到露西娅尖叫并喊克劳德爵士。然后就响起了敲门声。” “就这些?您肯定?” “是的,我想就这些。哦,等一下!在刚开始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在撕扯丝绸。我猜是谁的裙子。” “您认为是谁的裙子呢?”波洛问。 “应该是露西娅的。不可能是芭芭拉,因为她正好坐在我右边,在这儿。” “真怪。”波洛喃喃地沉思道。 “真的就这些了。”艾默里小姐得出结论,“现在我可以睁开眼了吧?” “噢,是的,当然,女士。”等她睁开眼睛,波洛又问:“是谁给克劳德爵士倒的咖啡呢?是您吗?” “不是。”艾默里小姐告诉他,“是露西娅倒的。” “具体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我们刚刚谈论完那些可怕的毒药之后。” “是艾默里夫人亲自把咖啡端给克劳德爵士的吗?” 卡洛琳·艾默里停下来想了一下。“不是。”她最后肯定地说。 “不是?”波洛问,“那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不能肯定,让我想想。噢,对了,我想起来了!克劳德爵士的咖啡杯在露西娅自己的杯子旁边。我能想起这点,是因为雷纳先生正要把咖啡端去给书房里的克劳德爵士的时候,露西娅叫他回来说他拿错杯子了,真够傻的,这两杯是完全一样的,黑咖啡,没有放糖。” “所以……”波洛说,“是雷纳先生把咖啡拿给克劳德爵士的?” “对,或者说,大概是。不,是这样,理查德拿走了咖啡,因为芭芭拉想和雷纳跳舞。” “噢!所以是艾默里先生把咖啡送到爵士手里的?” “是的,就是这样。”艾默里小姐确认道。 “噢!”波洛大声说,“告诉我,这之前艾默里先生在干什么?跳舞?” “哦,不是。”艾默里小姐回答,“他在收拾那些药品,把它们全都整整齐齐地放回盒子里去,你知道。”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么,克劳德爵士是在书房喝的咖啡?” “我猜他是在书房开始喝的。”艾默里小姐回忆,“可他进来的时候拿着咖啡杯。我记得他抱怨咖啡的味道,说是太苦了。但我向您保证,波洛先生,那绝对是最棒的咖啡。我亲自从伦敦的陆军和海军商店订购的特殊混合口味。您知道,就是维多利亚街上那家极好的百货公司。非常方便,离火车站不远。我——” 她的话被开门走进来的爱德华·雷纳打断了。“我打扰到你们了吗?”秘书问,“非常抱歉。我想跟波洛先生谈话,不过我可以等会儿再来。” “不,不用。”波洛说道,“我已经结束了对这位可怜的女士的询问。” 艾默里小姐站了起来。“我恐怕没告诉您什么有用的事情。”她一边道歉,一边向门口走去。 波洛站起来,走到她前面。“您告诉了我很多事,小姐。也许比您想象的要多。”他向艾默里小姐确认道,然后替她打开了门。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看着艾默里小姐出门之后,波洛把注意力转向爱德华·雷纳。“现在,雷纳先生。”他一边说着,一边打手势示意秘书坐到椅子上,“让我来听听你要告诉我什么。” 雷纳坐了下来,诚挚地注视着波洛。“艾默里先生刚才告诉我有关克劳德爵士的消息,我指的是他的死因。真是件奇怪的事,先生。” “这让您很震惊吧?”波洛问。 “当然。我真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波洛靠近雷纳,把之前找到的钥匙交给他,并且敏锐地观察对方。“您以前见过这把钥匙吗,雷纳先生?”他问。 雷纳接过钥匙,一脸迷惑地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看起来像是克劳德爵士保险柜的钥匙。”他讲道,“但我从艾默里先生那儿得知,克劳德爵士的钥匙在他自己的钥匙串上。”他把钥匙递给波洛。 “没错,这就是克劳德爵士书房里的保险柜钥匙,不过它是复制品。”波洛告诉他,又用慢条斯理的语气强调,“这把复制钥匙就扔在您昨天晚上坐过的椅子旁边。” 雷纳毫不畏惧地看着侦探。“如果您认为是我扔的,那您就大错特错了。”他声明道。 波洛用探索的眼光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像是满意了一般点了点头。“我相信您。”他说,接着轻快地走到长靠椅那儿坐下,搓了搓双手。“现在,我们开始吧,雷纳先生。您曾经是克劳德爵士的机要秘书,对吧?” “没错。” “那您对他的工作很了解喽?” “对。我接受过不少科学方面的训练,而且偶尔帮他做实验。” “您知道什么事情有助于解决这桩不幸事件吗?”波洛问。 雷纳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只有这个。”他回答道,然后站了起来,走到波洛面前,把信递给他。“我的一项任务是拆阅并对克劳德爵士所有的信件进行分类。这封是两天前到的。” 波洛接过信件大声读了起来:“‘您在怀里养了条毒蛇。’怀里?”波洛质疑道,转向黑斯廷斯又继续读:“‘小心塞尔玛·戈茨一伙。您的秘密被他们知道了。当心!’署名是‘看守’。嗯,多么有趣啊,还很有戏剧性。黑斯廷斯,你会喜欢这个的。”波洛评论着,把信递给他的朋友。 “我想知道……”爱德华·雷纳说,“塞尔玛·戈茨是谁?” 波洛靠回沙发上,指尖合拢,说道:“我想我可以满足您的好奇心,先生。塞尔玛·戈茨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国际间谍,她还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曾为意大利、法国和德国工作,我认为,她最终为俄国效力。没错,她曾经是个非凡的女人,塞尔玛·戈茨。” 雷纳向后退了一步,尖声问道:“曾经?” “她已经死了。”波洛说,“去年十一月死在热那亚。”黑斯廷斯正一脸困惑地对着信摇头,波洛就从他手上把信取了回来。 “那这封信一定是个骗局。”雷纳喊道。 “我很好奇。”波洛嘟囔着,“上面写着‘塞尔玛·戈茨一伙’。塞尔玛·戈茨有个女儿,雷纳先生,是个漂亮的女孩。她母亲死后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把信放进了口袋。 “会不会是……”雷纳刚开口,却又停了下来。 “什么?您准备说什么,先生?”波洛催问他。 雷纳凑近侦探,急切地说道:“艾默里夫人的意大利女仆。夫人从意大利带回来的,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她叫维多利亚·穆齐奥,她有可能是塞尔玛·戈茨的女儿吗?” “嗯,有这种可能。”波洛听起来很认真。 “我去把她叫来。”雷纳建议道,转身要走。 波洛站了起来。“不,不,等一下。首先,我们不要打草惊蛇。让我先跟艾默里夫人谈谈。她应该可以告诉我这个姑娘的一些事情。” “也许您是对的。”雷纳赞同地说,“我立刻去告诉艾默里夫人。” 秘书下定决心般离开了房间,黑斯廷斯靠近波洛,非常激动地说:“就是这样,波洛!卡雷利和意大利女仆共谋。他们都在为某个外国政府工作。是不是?” 波洛陷入深思,没有注意他的朋友。 “波洛?你不觉得是这样吗?要我说,一定是卡雷利和女仆串通好了。” “噢,没错,我猜这正是你会说的,我的朋友。” 黑斯廷斯像是受到了冒犯。“好吧,那你是怎么想的?”他用受伤害的语调问波洛。 “有几个问题需要回答,亲爱的黑斯廷斯。为什么两个月前艾默里夫人的项链会被盗?她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拒绝报警?为什么?” 这时露西娅·艾默里拿着手提包走进来打断了他。“听说您想见我,波洛先生。是吗?”她问。 “是的,夫人。我就是想简单地问您一些问题。”他指着桌子旁的一把椅子。“您请坐。” 露西娅走到椅子跟前坐下,波洛转过来对黑斯廷斯说:“我的朋友,窗外的花园非常好。”波洛说着便抓住黑斯廷斯的胳膊轻轻地把他推向落地窗。黑斯廷斯有些不太愿意离开,但是波洛很坚持。他的坚持虽然温和但却坚定。“走吧,我的朋友,去欣赏大自然的美丽。千万不要错过一个可以欣赏大自然美景的机会。” 尽管有点不情愿,黑斯廷斯还是出了门。外面的天气很暖和,阳光明媚,他决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探索一下艾默里家的花园。他漫步穿过草坪,向树篱走去。篱笆后面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吸引人的私人花园。 正当黑斯廷斯沿着篱笆散步的时候,他察觉到近旁有说话的声音。走近后,他才认出是芭芭拉·艾默里和格拉汉姆医生。两个人坐在长椅上,在篱笆的另一边,看起来正在促膝谈心。黑斯廷斯停下来听他们谈话,希望能够偷听到有关克劳德爵士的死因或者方程式丢失的事情,说不准波洛知道后会对破案有帮助。 “很明显他认为乡村医生配不上他漂亮的堂妹,这是他对我们见面缺乏热情的根本原因。”肯尼斯·格拉汉姆正说着。 “哦,我知道理查德是个老顽固,像大他两倍年纪的人一样行事。”是芭芭拉的声音在回答,“但我认为你不该受他的影响,肯尼斯。我从不在意他的想法。” “好了,我也不会在意的。”格拉汉姆医生说,“但是,你瞧,芭芭拉,我请你在这里见我是想跟你私下里谈谈,不想被你家人看到或听到。首先,我需要告诉你,毫无疑问,昨天晚上你叔叔是被毒死的。” “噢,是吗?”芭芭拉听起来并不感兴趣。 “你好像一点儿都不吃惊。” “噢,我想我是有点吃惊。毕竟,家庭成员不会每天都被毒死,是吧?但我必须承认对他的死我并没有特别沮丧。实际上,我觉得高兴。” “芭芭拉!” “好了,不要假装你很惊讶,肯尼斯。你无数次地听我说过那卑鄙的老头怎样怎样的。他并不真正关心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只对他那腐朽的旧实验感兴趣。他对理查德非常恶劣,而且理查德从意大利把露西娅娶回来的时候,他也没有特别欢迎露西娅。露西娅多可爱啊,和理查德是绝配。” “芭芭拉,亲爱的,我不得不问你些事情。我保证你对我说的任何话都不会泄露出去。如有必要我会保护你的。但告诉我,你知道什么事情,任何事情,和你叔叔的死有关吗?你有理由怀疑理查德,比如,他因为财务危机而想要杀死他父亲,以便成为他遗产的继承人吗?” “我不想再把对话进行下去了,肯尼斯。我以为你让我出来是要悄悄跟我说些甜言蜜语,而不是指控我堂兄谋杀。” “亲爱的,我不是在指控理查德。但你一定也承认这里有什么事不对劲儿。理查德看起来不想让警察来调查他父亲的死。这看起来像是他害怕有什么事会被揭露出来。当然,他没办法阻止警察来接管这个案子。但很明显由于我促成了官方的调查,他对我十分生气。毕竟,我只是履行了一个医生的职责。我怎么可能签一份死亡证明说克劳德爵士是死于心脏病突发?看在老天的分上,几周前我最后一次给他做常规检查的时候,他的心脏一点问题都没有。” “肯尼斯,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要进屋去。你自己可以穿过花园出去,是吧?我们下次再见吧。” “芭芭拉,我只想……”但是她已经走了,格拉汉姆医生像抱怨一般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在那时,黑斯廷斯觉得权宜之计还是在他们俩还没看见自己时赶快退回房子里。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黑斯廷斯在赫尔克里·波洛的催促下,毫不情愿地进了花园后,小个子侦探赫尔克里·波洛回到了房间,谨慎地关上了落地窗,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露西娅·艾默里身上。 露西娅紧张地看着波洛。“我听说您想问我关于我女仆的事情,波洛先生。这是雷纳先生告诉我的。但她是个好姑娘,我保证她没什么问题。” “夫人。”波洛回答,“我并不是想跟您说女仆的事。” 露西娅很震惊,又讲道:“但是雷纳先生说——” 波洛打断她:“恐怕我有自己的理由想让雷纳先生这么想。” “好吧,那您想谈什么?”现在露西娅的声音充满了警惕。 “夫人。”波洛说道,“您昨天实在是给予了我很高的赞美。您说,您第一眼看到我——您确实说了——就信任我。” “那又怎么样?” “夫人,请您现在也相信我!” “什么意思?” 波洛庄严地注视着她。“您有年轻、美貌、爱情、别人艳羡的眼光,一个女人想要并渴求的所有东西。可是有一样东西,夫人,您没有。一个忏悔神父!让波洛老爹暂代这个角色吧。” 露西娅正要开口讲话,波洛打断了她。“等等,您拒绝前先好好想一想,夫人。是您要求我留下来的。我在这儿是为了帮您。我仍然希望能为您服务。” 露西娅突然发了脾气,回答道:“您现在对我最好的帮助就是马上离开,先生。” “夫人。”波洛平静地继续说,“您知道警察已经介入了吗?” “警察?” “没错。” “是谁?又为了什么?” “格拉汉姆医生和他的同事们……”波洛告诉她,“已经发现克劳德爵士是被毒死的。” “噢,不!不!不是这样的!”露西娅的声音听起来恐惧更甚于吃惊。 “就是这样。所以您瞧,夫人,您只剩很少的时间去决定最明智的做法。目前,我为您服务。以后,我也许不得不主持正义了。” 露西娅的目光探寻着波洛的脸,好像在试图决定是否信任波洛。最后,她支吾着问道:“您想让我怎么做?” 波洛坐下来面对着她。“您想怎么样?”波洛自言自语,然后,他和蔼地向露西娅建议,“为什么不简单地告诉我事实呢,夫人?” 露西娅停顿了一会儿。她把手伸向波洛,开始说:“我……我……”她又停了下来,犹犹豫豫的,然后她露出了坚定的表情。“真的,波洛先生,我还没明白您的意思。” 波洛敏锐地注视着她。“噢!真是这样,是吗?我很遗憾。” 露西娅稍稍恢复了些镇静,冷冰冰地讲道:“如果您能告诉我您需要什么,我可以回答您提出的任何问题。” “所以啊!”小个子侦探喊道,“您要跟赫尔克里·波洛斗智,是吗?非常好。但是请相信,夫人,无论如何我们同样会得知真相。”他敲着桌子,“只不过过程会不太愉快。”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露西娅坚定地说。 波洛从口袋里拿出爱德华·雷纳交给他的信,递给露西娅。“几天前,克劳德爵士收到这封匿名信。”他说。 露西娅把信浏览了一遍,显然无动于衷。“好吧,这怎么了?”她评论道,然后把信交还给波洛。 “您以前听说过塞尔玛·戈茨这个名字吗?” “从没听说过。她是谁?”露西娅问。 “她死了,死在热那亚,去年十一月。”波洛说。 “真的吗?” “也许您在那儿见过她,”波洛说着,把信揣回口袋里,“实际上,我认为您确实见过她。” “我这辈子都没去过热那亚。”露西娅高声强调。 “但是,如果有人说在那儿见过您呢?” “他们也许……他们也许搞错了。” 波洛继续说:“但我听说,夫人,您第一次见到您丈夫是在热那亚吧?” “是理查德说的吗?他真笨!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米兰!” “那么在热那亚跟您在一起的女人……” 露西娅生气地打断他:“我告诉过你我从未去过热那亚!” “噢,请您再说一遍!”波洛大声说,“当然,您刚刚才说过。但这很奇怪!” “什么很奇怪?” 波洛闭上眼睛靠回椅背上,从唇缝里挤出声音道:“我要给您讲个小故事,夫人。”他宣布道,然后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我有个朋友为伦敦一家杂志提供摄影服务。他照一些,你们怎么说来着?伯爵夫人或者其他上流社会的夫人在利多(注:意大利威尼斯附近的一个小岛,为著名的游乐地。)的海滩边游泳的快照之类的东西。”波洛翻了一下小本子,然后继续说,“去年十一月,我的这个朋友逛到热那亚,他认出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女士。德·吉尔斯男爵夫人,当时她那样称呼自己,而且还是某著名法国外交官的情人。整个世界都在谈论这件事,但这位夫人不在乎,因为那位外交官自己也会谈起,而这正是她所期望的。他比较多情,却不够谨慎,您明白吧?”波洛一脸无辜地中断了叙述。“我希望没让您厌烦吧,夫人?” “一点儿也没有。但我几乎听不出这个故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波洛浏览着小本子上的内容,继续说道:“马上就要讲到重点了,我向您保证,夫人。我的朋友让我看了一张他拍的快照。我们都同意这个德·吉尔斯男爵夫人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所以我们对外交官的行为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 “就这些吗?” “不,夫人。您瞧,这位女士并不是一个人待着,照片里她和女儿走在一起。而这位女儿,夫人,拥有非常漂亮的面孔,而且,是一张让人难以忘怀的面孔。”波洛站起身来,颇有修养地鞠了一躬,合上了小本子。“当然,我一到这里,立刻就认出了那张脸。” 露西娅看着波洛,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噢!”她喊道。过了一会儿,她镇定下来,笑了起来。“我亲爱的波洛先生,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误会。当然,我现在明白您所有的问题了。我完全想起了德·吉尔斯男爵夫人,还有她的女儿。那个女儿是个非常迟钝的女孩,相反母亲却吸引了我。我觉得她非常浪漫,陪她散过几次步。我想我的投入让她感到了愉悦。毫无疑问这引起了误会,让有些人以为我一定就是那个妇人的女儿。”露西娅陷到了椅子里。 波洛缓缓点头表示理解,露西娅明显地放松了下来。突然,侦探靠向桌子,对她说道:“但我认为您根本没去过热那亚。” 露西娅感到出乎意料,倒吸了一口气。她瞪着把小本子放回夹克衫内袋里的波洛。“您没有照片。”她说道,半信半疑。 “没有。”波洛承认,“我没有照片,夫人。我知道塞尔玛·戈茨在热那亚用的名字。至于,我朋友和他拍的照片,所有这些都是我并无恶意的小小杜撰。” 露西娅跳了起来,眼里闪着怒火。“您给我设陷阱!”她暴怒地喊道。 波洛耸了耸肩,承认说:“是的,夫人。我恐怕别无选择。” “所有这些跟克劳德爵士的死又有什么关系呢?”露西娅疯狂地环视四周,像在对自己低声地抱怨。 波洛没有回答,而是假装漠不关心地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夫人。”他问,然后拂了拂夹克衫上假想的尘土,接着说道,“不久前您丢过一串贵重的钻石项链,这是真的吗?” 露西娅瞪着他。“我再问一次。”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跟克劳德爵士的死有什么关系?” 波洛讲得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先是丢失的项链,然后是丢失的方程式。它们都值一大笔钱。” “您什么意思?”露西娅吸了一口气。 “我是说,夫人,我想让您回答下面这个问题。这次,卡雷利医生想要多少?” 露西娅避开波洛的视线。“我……我……我不想回答更多的问题了。”她低声道。 “因为您害怕?”波洛走近她,问道。 露西娅再次转向他,反抗式地猛然把头向后一扭。“不。”她坚持道,“我不害怕。我只是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为什么卡雷利医生会找我要钱?” “换取他的沉默。”波洛回答,“艾默里家族非常骄傲,您不想让他们知道您是塞尔玛·戈茨的女儿!” 露西娅瞪着波洛,好一会儿没有回答。然后,她垂下肩,跌坐到凳子里,用手撑着头。至少过了一分钟,她才抬起头来叹了口气。“理查德知道吗?”她喃喃道。 “他还不知道,夫人。”波洛慢慢地回答。 露西娅绝望地祈求道:“不要告诉他,波洛先生!请不要告诉他!他是多么以他的家族为荣,以他的名誉为荣!我嫁给他是我的不对!但当时我处境悲惨。我厌恶那种生活,被迫和我母亲过的那种可怕的生活。我觉得屈辱。但我能怎么做?然后,妈妈死了,我终于自由了!自由地过坦率的生活!远离谎言和诡计!我遇到了理查德。这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事情。理查德走进了我的生活。我爱上了他,而且他也想和我结婚。我怎么能告诉他我是谁?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他呢?” “然后……”波洛温和地提示道,“卡雷利在某个地方看到您和艾默里先生在一起并认出了您,然后开始敲诈您?” “对,但我自己没有钱。”露西娅吸了一口气,“我卖了项链付给他钱,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但昨天他出现在这儿,他听说了克劳德爵士发明的这个方程式。” “他想让您帮他偷方程式?” 露西娅叹息道:“没错。” “那您偷了吗?”波洛靠近她问。 “您不会相信我了,现在……”露西娅喃喃道,忧愁地摇了摇头。 波洛同情地注视着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会的,会的,我的孩子。”他向她保证,“我仍然会相信您。拿出勇气,信任波洛老爹,好吗?告诉我真相就好。您拿了克劳德爵士的方程式吗?” “不,不,我没有,我没有!”露西娅激动地辩白道,“但我确实打算偷。卡雷利用我弄来的印模做了一把克劳德爵士保险柜的钥匙。” 波洛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给她看:“是这把吗?” 露西娅看了看钥匙。“对,整个过程很容易。卡雷利给了我这把钥匙。我在书房里正准备开保险柜的时候,克劳德爵士进来发现了我。这是实话,我发誓!” “我相信您,夫人。”波洛说。他把钥匙放回口袋里,走到扶手椅那儿坐下,指尖合拢,思量了一阵子。“尽管如此,您还是热切地赞同克劳德爵士突然熄灯的计划?” “我不想被搜身。”露西娅解释说,“卡雷利给我钥匙的时候还给了我张字条,都在我身上呢。” “您怎么处理它们的?”波洛问她。 “灯熄了之后,我把钥匙朝尽可能离我远的地方扔过去。就在那儿。”她指着爱德华·雷纳前一天晚上曾经坐过的方向。 “还有卡雷利给您的字条呢?”波洛继续问道。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字条。”露西娅站起来,走近桌子,“所以我把它夹到书页里。”她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找了找。“对,它还在这儿。”她把字条抽出来说道。“您想看看吗?” “不,夫人,那是您的。”波洛毫不犹豫地说道。 露西娅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把字条撕成小碎片放进手提包里。波洛观察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还有一个小问题,夫人。您碰巧,昨天晚上撕过衣服吗?” “我?没有呀!”露西娅很惊讶。 “在一片漆黑的那几分钟内……”波洛问道,“您听到过撕扯衣服的声音吗?” 露西娅思索了一下,然后说道:“是的,既然您现在提起来。我相信我听到过。但那不是我的衣服。可能是艾默里小姐或芭芭拉的。” “好了,我们不用操心这个。”波洛不屑一顾地说,“现在,我们谈谈别的事情。昨晚是谁给克劳德爵士倒的咖啡?” “是我。” “然后您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在您自己的杯子旁边?” “对。” 波洛站起来,隔着桌子靠向露西娅,突然向她抛出下一个问题:“您往哪个杯子里放了天仙子碱?” 露西娅激动地看着他:“您是怎么知道的?”然后倒吸了一口气。 “我的工作就是去发掘真相。哪个杯子,夫人?” 露西娅叹息道:“我自己的。” “为什么?” “因为我……我想死。理查德怀疑我和卡雷利之间有什么事,怀疑我们有私情。其实他的猜测与事实完全相反。我讨厌卡雷利!现在我真的很讨厌他。但是,因为我没能给他偷到方程式,我敢肯定他会向理查德揭发我。自杀是一种解脱,唯一的解脱。迅速的、无梦的一觉,不会再醒来,这就是他说的。” “是谁对您说的?” “卡雷利医生。” “我开始明白了,我开始明白了。”波洛慢慢地说。他指着桌子上的咖啡杯,“那么,这个是您的杯子?满满一杯,没有喝过?” “是这杯。” “是什么使您改变了喝它的想法呢?” “理查德过来了。他说他会带我走,到国外,他有办法弄到所需的钱。他把我拉回来了,我对未来有了希望。” “现在,仔细听我说,夫人。”波洛庄重地说,“今天早晨,格拉汉姆医生拿走了克劳德爵士椅子旁边的咖啡杯。 “哦?” “他的同事在这个杯子里除了咖啡渣什么也不会找到。”他停下来。 露西娅不敢正眼瞧他,回答道:“当……当然。” “是这样吗?”波洛坚持问道。 露西娅直直地看着前方没有回答。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波洛,大声说:“您为什么这样盯着我?您吓到我了!” “我是说。”波洛重复道,“他们拿走了今早在克劳德爵士椅子旁边的杯子。设想一下他们拿走的是昨晚在克劳德爵士椅子旁边的杯子?”他走近门边的桌子,从花盆里拿起一个咖啡杯。“设想一下他们拿走了这个杯子!” 露西娅迅速站了起来,把手放在脸上。“您知道了!”她倒抽了一口气。 波洛走近她。“夫人!”他的声音很严厉,“他们会检验拿走的杯子,即使现在可能还没检验。而且他们会发现——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昨天晚上我从原来的杯子里取走了一些渣滓。如果我告诉您克劳德爵士的杯子里有天仙子碱,您要怎么解释呢?” 露西娅看起来好像受了打击。她晃了晃,但随后恢复了镇定。她有好一阵子什么都没有说,过了一会儿开口道:“您是对的。”她低声道。“您确实是对的。我杀了他!我往他杯子里放了天仙子碱。”她走到桌子那儿,抓起一满杯的咖啡。“这一杯,只有咖啡。” 她把杯子举到嘴边,但是波洛向前跃去,把手挡在杯子和她的嘴唇之间。他们俩专注地看了对方一阵,接着露西娅突然啜泣起来。波洛从她那儿拿走杯子放到桌子上。“夫人!”他喊道。 “您为什么要阻止我?”露西娅喃喃地抱怨。 “夫人。”波洛告诉她,“这是个非常美好的世界。您为什么想要离开呢?” “我……噢!”露西娅瘫倒在长靠椅上,痛苦地抽泣着。 波洛开口了,声音温和又轻柔。“您告诉了我真相。您把天仙子碱放在了自己的杯子里,我相信您。但另一个杯子里也有天仙子碱。现在,继续告诉我真相。谁把天仙子碱放在了克劳德爵士的杯子里?” 露西娅恐惧地盯着波洛。“不,不,您错了。他没有做。是我杀了他。”她情绪失控地喊道。 “谁没有做?您在包庇谁,夫人?告诉我。”波洛命令道。 “他没有做,我告诉过您了。”露西娅抽泣着。 这时有人敲门。“一定是警察!”波洛宣称,“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我会给您两项承诺,夫人。第一个承诺是我会救您。” “但是我杀了他,我告诉过您。”露西娅几乎是在尖叫。 “第二个承诺……”波洛泰然地继续说道,“我会救您丈夫!” “噢!”露西娅倒吸了一口气,迷惑地盯着他。 这时管家特雷德韦尔走进了房间,对波洛说:“苏格兰场,贾普探长。”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十五分钟后,贾普探长和他的随从约翰逊——一位年轻的警士,已经完成了对书房现场的初步侦查。贾普是个直率、热心、体格强壮、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波洛和黑斯廷斯被驱离至花园,这时已经从花园回来了。贾普看见他们,被勾起了回忆。 “是啊。”贾普告诉他的警士,“波洛先生跟我可是老交情了。你已经听我说起他好多次了吧。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工作时,他还是比利时警方的一员呢。那是阿伯克龙比伪造案,是吧,波洛?我们追他追到了布鲁塞尔。啊,那些日子多美好啊。对了,你还记得阿尔塔拉‘男爵’吗?那个漂亮的流氓!他巧妙地逃脱了欧洲半数警察的抓捕,可我们还是在安特卫普把他给逮住了,多亏这位波洛先生。” 贾普的目光从约翰逊移向了波洛。“后来我们又在这个国家重逢了,不是吗,波洛?”他大声说道,“当然,你那时候已经退休了。你解开了斯泰尔斯庄园案件的谜团,记得吗?至于我们俩最近的一次合作,那还是在两年前呢,对吧?那是一起关于在伦敦的意大利贵族的事件 。能够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波洛。几分钟前我进来看到你滑稽的老脸蛋儿,真是大吃一惊!” “我的杯子 ?”波洛不解地问,英国俚语总是让他迷惑。 “我指的是你的脸,老兄。”贾普咧嘴笑着解释道,“好了,这次我们又要一起工作了?” 波洛微笑道:“我的好贾普,你真是了解我的弱点!” “你不就是个讳莫如深的老乞丐吗?”贾普评论道,在波洛的肩头拍了拍。“我说,刚才我进来时看见你正在和艾默里太太谈话,她可真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是理查德·艾默里的太太吧,我猜?我敢打赌你一定正自得其乐呢,你这条老猎犬!” 探长先生发出一阵粗鄙的笑声,接着便坐到了桌旁的椅子上。“不管怎么说……”他继续说道,“这个案子太适合你啦。它可以取悦你那弯弯绕绕的大脑。我现在对下毒案非常厌恶。没什么好做的,你只能去调查那些人究竟吃了什么、究竟喝了什么,哪些人经手过,甚至有谁在这些吃的喝的上喷过气!我得承认,格拉汉姆医生看起来已经十分了解本案了。他说那毒药肯定被放在了咖啡里。按他所说,毒药的剂量之大几乎让毒性即刻就会发作。当然啦,我们拿到分析报告的时候会更加确定,可是我们已经有足够的信息继续调查了。” 贾普站起身来,“好了,我已经完成了对这个房间的检查。”他宣布道,“我最好先去跟理查德·艾默里先生谈谈,我想,然后我要见见卡雷利医生,我感觉他像是我们要找的人。不过我们最好还是保持一个开放的头脑,就像我一直说的,别限制了自己的思维。”他走到了门口。“你来吗,波洛?” “那当然了,我会陪着你的。”波洛说道,加入了他的行列。 “我想黑斯廷斯上尉也一块儿来吧,毋庸置疑。”贾普笑道,“他总是像影子一样黏着你,是不是,波洛?” 波洛向他的朋友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也许黑斯廷斯更喜欢留在这儿。”他说。 收到他明确的暗示后,黑斯廷斯回答道:“是啊,是啊,我就留在这儿吧。” “好吧,如你所愿。”贾普听起来有些惊讶。他和波洛一起离开了房间,身后跟着年轻的警士。才过了一会儿,穿着粉色女式衬衫和浅色休闲裤的芭芭拉·艾默里穿过落地窗,从花园里走进了阅览室。“噢,你在这儿呀,我的宝贝儿。我说,是哪阵风把刚才那个人吹到咱们家来了?”她径直走向长靠椅坐了下来,问黑斯廷斯,“他是个警察吧?” “是的。”黑斯廷斯挨着芭芭拉坐到了长靠椅上,“那是苏格兰场的贾普探长。他现在去见你的堂兄了,要问他一些问题。” “你觉得他会来问我问题吗?” “我觉得不会。不过即使他要问你……”黑斯廷斯向她保证,“那也没什么可紧张的。” “哦,我不是觉得紧张。”芭芭拉说道,“实际上,我觉得那真是太棒了!我觉得说一些添油加醋的话对我来说真是太有诱惑力了,我真想制造轰动的效果!我就喜欢耸人听闻,你呢?” 黑斯廷斯看上去有些迷惑。“我,我真的不知道。不,我想我不喜欢耸人听闻。” 芭芭拉·艾默里嘲弄似的注视着他。“知道吗,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她说,“你这辈子都去过哪些地方?” “呃,我在南美洲待了几年。” “我知道了!”芭芭拉喊道,她用手捂住双眼,“那些开阔而空旷的地方!那就是你会老派得这么可爱的原因吧?” 黑斯廷斯此时看起来像是被冒犯了。“我很抱歉。”他生硬地说。 “哦,可是我喜欢。”芭芭拉赶紧解释道,“我想你是个可人儿,一个地地道道的可人儿。” “你刚才说的老派究竟是什么意思?” “呃……”芭芭拉继续道,“我敢肯定你一定信仰所有那些古板的老观念,就像什么要举止得体啊,不能撒谎除非有善意的理由啊,还有,要积极地面对任何事情什么的。” “确实是啊。”黑斯廷斯有些惊讶地赞同道,“你不觉得吗?” “我?好吧,给你举个例子吧,我相信你一定希望我继续坚持这样一个荒谬的说法,克劳德叔叔的死真是令人遗憾啊!” “难道不是吗?”黑斯廷斯听上去非常震惊。 “我的天啊!”芭芭拉惊呼道。然后她站了起来,一屁股坐到了咖啡桌的边缘上。“在我看来,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最妙不可言的一件事!你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吝啬的老头子,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折磨我们所有人的!”她最终停了下来,克服了自己激动的情绪。 黑斯廷斯很窘迫地开口道:“我……我……希望你不是——”但芭芭拉打断了他。“你难道不喜欢听真话吗?”她问,“我早知道你会是这个样子。你一定希望我浑身上下都穿着丧服而不是这一身,而且还要肃静地说:‘可怜的克劳德叔叔啊,他对我们多好!’” “对!”黑斯廷斯喊道。 “噢,你何必总是假装呢?”芭芭拉继续说,“如果我能完全了解你的话,我会发现你一点都不出我所料。而我想说的是,一个人为什么要把本来就不长的生命浪费在谎言和伪装上呢?克劳德叔叔待我们一点儿都不好。我敢肯定我们所有人都对他的死感到高兴,千真万确,这才是我们的心声。没错,即使是卡洛琳姑姑。可怜的人啊,她忍受那老家伙的日子比我们任何人都长多了!” 芭芭拉忽然冷静下来,她再次开口时声调已经变得相当温柔。“知道吗,我一直在思考。科学地说,卡洛琳姑姑是有可能给克劳德叔叔下毒的。昨天晚上他的心脏病真是蹊跷,我根本不相信那真是什么心脏病发作。可以想象那么多年来一直压制着自己的感情导致卡洛琳姑姑爆发出一种复杂的汹涌的……” “我想这在理论上是可能的。”黑斯廷斯谨慎地低语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知道是谁偷了方程式。”芭芭拉继续道,“每个人都说是那个意大利人,但我自己怀疑的是特雷德韦尔。” “你们的男管家?我的天啊!为什么?” “因为他从来不靠近书房!” 黑斯廷斯看起来很困惑。“可是……” “在某些方面我还是很正统的。”芭芭拉评论道,“我从小就被教育要怀疑最不可能的人,在所有最杰出的谋杀谜题里都是这样。而特雷德韦尔确实就是最不可能的人。” “也许,除了你之外。”黑斯廷斯笑着提示道。 “噢,我!”芭芭拉有些捉摸不定地笑了笑,站起来从他身边走开。“真奇怪……”她喃喃地自语道。 “什么真奇怪?”黑斯廷斯问道,然后也站了起来。 “我刚想到的一些事。我们到花园里去谈吧,我讨厌待在这儿。”她向落地窗走去。 “恐怕我得待在这儿。”黑斯廷斯告诉她。 “为什么?” “我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你知道吗……”芭芭拉评论道,“你过于担心这里了。还记得昨天晚上吗?我们一家都在这里,完全被那方程式失踪的事儿击溃了。而这时,你大踏步地走了进来,用你一贯礼貌的方式说道:‘多舒适的房间啊!’真是扫兴死了。你们俩这样走进来真是太可笑了。你的身边是那个奇怪的小个子,高不过五英尺四英寸,但一脸高傲的表情。而你呢,哦,是多么的彬彬有礼啊。” “我承认,波洛第一眼看上去确实有点古怪。”黑斯廷斯赞同道,“而且他也有各种各样的小癖好。比如,他酷爱一切形式的整洁。如果他看到哪个装饰品放歪了,或者沾了一星半点的灰尘,甚至是看到哪个人有些衣衫不整,对他来说都是莫大的折磨。” “你们俩真是显现了绝妙的反差。”芭芭拉笑着说。 “波洛总是有他自己的一套侦查方法,你知道。”黑斯廷斯继续说道,“秩序和方法是他的上帝。他对足迹和烟灰之类确实的证物从来不屑一顾,你知道我的意思。事实上,他坚持随它们去,因为这些都不可能帮助一个侦探解决问题。真正的工作,他总说,是从内完成的。然后他会拍拍他的蛋形脑袋,得意扬扬地说道:‘小小的灰色脑细胞,始终要记住小小的灰色脑细胞,我的朋友。’” “哦,我觉得他也很有趣。”芭芭拉说,“可他不如你可爱,说什么‘多舒适的房间啊!’” “可这就是个很棒的房间。”黑斯廷斯坚持说道,听上去像是被激怒了。 “就个人而言,我并不同意你的说法。”芭芭拉说着,拉起他的手试图将他拉向落地窗,“无论如何,你也在这儿待得够久了。来吧。” “你不明白。”黑斯廷斯从她那儿把手抽了回来,“我向波洛保证过的。” 芭芭拉缓缓地说:“你向波洛先生保证过不离开这个房间。可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能告诉你。” “噢!”芭芭拉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转变了态度。她走到黑斯廷斯身后,开始用夸张而戏剧性的语调背诵起来:“男孩站在燃烧的甲板上……” “你说什么?” “但他不知逃向了何方,怎么样,我的小宝贝儿?” “我真是弄不懂你。”黑斯廷斯颇为恼怒地说。 “你为什么要理解我呢?你真是个令人愉快的人。”芭芭拉说着,她的手臂从黑斯廷斯身上滑过,“来吧,接受我的勾引吧。真的,你知道吗,我觉得你真是可爱。” “你在愚弄我吧?” “才不是呢。”芭芭拉坚称,“我为你发狂了,你面临的是一场战争。” 她把他拖到了落地窗前,这一回黑斯廷斯终于向她的手臂妥协了。“你真是个非常奇特的人。”他告诉她,“你跟我所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不同。”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讲,这是个好兆头。”芭芭拉说,这时他们面对面站着,身影映在窗前。 “好兆头?” “是的,这让一个姑娘看到了希望。” 黑斯廷斯红了脸,芭芭拉无忧无虑地笑着,拉着他走进了花园。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芭芭拉与黑斯廷斯走进花园之后,阅览室最多只空了几分钟。接着通向大厅的门打开了,艾默里小姐挎着一只小小的工具袋走了进来。她径直走向长靠椅,放下袋子,跪下来在椅子后边摸索着什么。正当她做这些的时候,卡雷利医生从另一扇门进来,手里拿着一顶帽子和一只手提箱。看到艾默里小姐,卡雷利停下脚步,为他的突然打扰而喃喃地道歉。 艾默里小姐站了起来,看起来有些慌张。“我在找我的毛线针。”她有些多余地解释道,边说边挥舞着手中的东西。“它滑落到椅子后头去了。”这时,她注意到卡雷利手里的手提箱,忙问道:“你这是要离开我们家了吗?卡雷利医生?” 卡雷利把他的帽子和手提箱放在了一把椅子上。“我觉得我不该再继续享受你们的盛情款待了。”他答道。 艾默里小姐显然很开心,但还是非常礼貌地喃喃道:“好吧,当然了,如果你真觉得是那样的话……”她忽然想起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人们目前所面临的特殊状况,又补充道:“但我想还得办理一些烦人的手续才行……”她的声音犹豫不决。 “噢,这我都安排好了。”卡雷利向她保证。 “好吧,如果你觉得非走不可的话……” “是的,确实。” “那我这就为你叫车。”艾默里小姐轻快地说,向壁炉上的拉铃走去。 “不,不用。”卡雷利坚持道,“这我也安排好了。” “可是,你连手提箱都要自己提下楼来!那些仆人可真不像话!他们全都意志消沉,彻底军心涣散了!”她说着坐回到长靠椅上,从袋子里拿出了她的毛线活儿。“他们都无法集中精神,卡雷利医生。他们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脑,都太好奇了,不是吗?” 卡雷利明显地烦躁不安起来,不假思索地应和着:“非常好奇。”他瞥了一眼电话。 艾默里小姐织起了她的毛线活儿,继续不停地毫无目的地聊天。“我猜你是想赶十二点十五分的那班火车。你千万别把时间弄得太紧张。这可不是我小题大做,我总是说小题大做——” “是啊,确实如此。”卡雷利医生不容分说地打断道,“但我觉得这会儿有足够的时间呢。我……我不知道是否能借用一下电话?” 艾默里小姐立即抬头。“噢,当然可以,用吧。”她说道,然后继续织她的东西。她看起来似乎根本就没有觉察到卡雷利医生可能是想要独自打他的电话。 “谢谢!”卡雷利低声说。他来到书桌旁,假装开始翻阅电话簿。他很不耐烦地瞥了艾默里小姐一眼。“我想你的侄女正在找你呢。”他开口道。 艾默里小姐对此唯一的反应就是开始谈论起她的侄女,手里的毛线活儿丝毫没被打乱。“亲爱的芭芭拉呀!”她喊道,“她可真是个甜心宝贝儿!你知道,她在这儿过着痛苦的生活,这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是多么沉闷啊。是啊,是啊,我敢说,现在事情已经变得有所不同了。”她沉浸在愉快的幻想中片刻,又继续道:“这倒不是说我没有尽力帮助她。但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是需要一些欢乐的。世上所有的蜂蜡都不能弥补这一点。” 卡雷利医生一脸迷惑不解,话音里还掺杂着些许恼怒。“蜂蜡?”他不得不问道。 “是啊,蜂蜡,或者是麦胚食品?富含维生素,你知道,或者说至少那罐子上是这么写的,维生素a、b、c和d,全在里头,除了可以预防脚气病的那种。不过我真的觉得,这对于一个生活在英格兰的人来说没有必要。这儿可不太会染上什么脚气病。我相信,那种病是从那些有打磨稻米习惯的国家来的吧。真是有意思!我让雷纳先生每天早饭时都服用一些,我是指蜂蜡。他看上去那么苍白,可怜的年轻人。我也劝露西娅服用一些,可惜她不肯。”艾默里小姐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想想吧,在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是被严格禁止吃糖果的,就是因为里面有蜂蜡,我是说,麦胚食品。时代变了,你知道,时代真的变了。” 虽然卡雷利也曾试图掩盖自己的情绪,但事到如今,他真的是冒火了。“是啊,是啊,艾默里小姐。”他尽可能控制自己礼貌地答道,然后走近艾默里小姐,直截了当地说:“我好像听到你的侄女在喊你呢。” “喊我?” “是啊,你没听见吗?” 艾默里小姐侧耳倾听,“不,没有。”她承认道,“多奇怪啊!”她把手中的毛线卷好,“你的耳朵可真尖,卡雷利医生。并不是说我听力不好,实际上人们都说……” 她失手把毛线球掉在了地上,卡雷利为她捡了起来。“非常感谢!”她说,“要知道,艾默里家每个人的听力都很好,你知道。”她从长靠椅上站起来。“我的父亲在保持他的身体机能上成效卓著,他在八十岁时还能不戴眼镜阅读呢。”她又把毛线球落在了地上,卡雷利再次弯腰帮她拾了起来。 “哦,真是谢谢你!”艾默里小姐继续道,“卡雷利医生,一个非凡的人,我是说我父亲。他真是个非凡的人。他总是睡有四根帷柱的羽绒床;他卧室的窗户从来不开。他总是说,夜间的空气最有害。真是不幸,当他遭遇痛风时,年轻的女护士在照顾他,而且坚持要打开顶上的气窗。我可怜的父亲就因此去世了。” 她的毛线球再次跌落在地上。这一次,卡雷利捡起毛线球牢牢地塞进了她的手里,还把她领到房门边。艾默里小姐慢吞吞地走着,嘴里喋喋不休:“我才不把那些医院来的护士当回事儿呢,卡雷利医生。”她告诉他说,“她们总是说些她们遇到过的病人的闲话,而且喝茶喝得太多,还总是打扰到仆人们。” “你说得真对,亲爱的女士,太对了。”卡雷利匆忙地回答道,为她打开了房门。 “真是太感谢你了!”艾默里小姐说着,被卡雷利推出了房间。卡雷利在她身后关上房门,冲向书桌拿起了电话听筒。短暂的停顿过后,他轻缓而急迫地开口道:“这里是克里夫镇314,我想接通伦敦……索霍8853……不不不,是53,这就对了……呃?……你等会儿打过来吗?……好的。” 他把电话听筒放了回去,站在一旁,不耐烦地啃起了指甲。过了一会儿,他走到书房门口,打开门,走了进去。几乎与此同时,爱德华·雷纳从大厅走进了阅览室。向屋内扫视了一圈后,他随意地闲逛到了壁炉旁。他摸了摸壁炉台上装着火捻子的瓶子,正在此时,卡雷利又从书房折了回来。卡雷利关上了书房的门,雷纳转身看到了他。 “我不知道你在这儿。”秘书先生说。 “我在等一个电话。”卡雷利解释道。 “哦!” 短暂的停顿后,卡雷利又开口道:“那个探长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二十分钟之前吧。你看到他了?” “远远地看到一眼。”卡雷利回答。 “他是从苏格兰场来的。”雷纳告诉他,“显然,他碰巧在邻近的地方办其他的案子,所以本地警方就把他给请来了。” “这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是吧?”卡雷利评论道。 “可不是吗?”这时电话铃响了,雷纳走向电话。卡雷利赶紧冲到他前头,说道:“我想这是我的电话。”他望着雷纳,“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当然不介意,我亲爱的同伴。”秘书先生向他保证,“我这就出去。” 等雷纳走出房间,卡雷利才拿起电话听筒。他平静地说:“喂……米格尔吗……什么……不,真该死,我没拿到。已经不可能了……不,你不明白,那老头儿昨晚死了……我必须马上离开……贾普来了……贾普。你知道,那个苏格兰场的人……不,我还没遇见他呢……我当然也希望如此……老地方见,今晚九点半……好。” 撂下听筒,卡雷利走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他拿起手提箱,戴好帽子,走向落地窗。这时,波洛从花园里进来,跟卡雷利撞到了一起。“我请求您的原谅!”意大利人说。 “没关系。”波洛礼貌地答道,依然挡住对方的去路。 “如果你能让我过去……” “不可能。”波洛温和地说,“真的不可能。” “我还是要过去。” “你不能过去。”波洛低声说,脸上挂着友善的微笑。 突然,卡雷利扑向波洛。小个子侦探轻巧地闪到一旁,还以出其不意的动作利索地绊倒了卡雷利,同时拿到了意大利医生的手提箱。这时,贾普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波洛身后,于是卡雷利便撞进了探长的怀里。 “喂,这是怎么回事?”贾普探长惊呼道,“哎,上帝保佑,这不是托尼奥吗?” “啊!”波洛从他们二位身边走开的时候会意地笑了笑,“我就觉得,我亲爱的贾普,你很可能会给我们的这位绅士起个恰如其分的名字。” “哦,我知道他的一切!”贾普确认道,“托尼奥可是个公众人物。是不是啊,托尼奥?我敢打赌你一定对刚才波洛先生的那个动作感到惊讶。你把这个东西叫什么来着,波洛?柔道,诸如此类的,不是吗?可怜的老托尼奥!” 波洛把意大利人的手提箱放到咖啡桌上,打开了它。卡雷利向贾普咆哮道:“你没有任何对我不利的证据!你不能抓我!” “我在想……”探长说,“我敢打赌,我们已经离找到偷方程式、杀老绅士的罪犯不远了。”他转向波洛,补充道,“这方程式正好符合托尼奥所从事的勾当,既然我们发现他正打算逃跑,我就不会惊讶于此时能从他身边找到赃物。” “我同意你的说法。”波洛说。 在波洛审查箱子之际,贾普向卡雷利挥舞着他的拳头。 “怎么样?”贾普问波洛。 “什么都没有。”侦探回答道,然后关上了箱子,“什么也没有,我很失望。” “你们以为自己很聪明,不是吗?”卡雷利咆哮道,“但我要告诉你们——” 波洛打断了他,平静而意味深长地说:“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但那是相当不明智的。” 卡雷利被吓住了,他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先生说得很对。”贾普宣告,“你最好闭上你的嘴。”他来到通往大厅的门边,开门喊道:“约翰逊!”年轻的警士在门口探出头来。“去把一家人全喊来好吗?”贾普要求道,“我想让他们都集中到这儿。” “是,长官!”约翰逊警士说着离开了房间。 “我抗议!我……”卡雷利倒吸了一口气。突然,他抓回他的手提箱冲向落地窗。贾普随即跟在他身后,抓住了他,把他扔到长椅上,同时从他手里夺回了手提箱。“现在还没人真把你怎么着呢,所以不要叫。”贾普对着已经被彻底吓坏了的意大利人吼道。 这时波洛漫步走到落地窗前,“现在请不要走开好吗,波洛。”贾普在他身后喊道,并把卡雷利的手提箱放到了咖啡桌旁。“这会儿真是太有趣了。” “不,不,我亲爱的贾普,我并不是要走开。”波洛向他保证,“我就待在这儿。一家人就要聚集到这儿,正如你所说的,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几分钟后,艾默里一家开始聚集到阅览室里。卡雷利仍然坐在长靠椅上,一脸阴沉。而波洛继续在落地窗边徘徊。芭芭拉·艾默里拽着黑斯廷斯穿过落地窗,从花园里回来了。芭芭拉和卡雷利一起坐到了长椅上,而黑斯廷斯则站到了波洛身旁。波洛对他的朋友黑斯廷斯轻声讲道:“黑斯廷斯,如果你能做个记录,在心里记,你明白,记下他们都选择坐在哪儿,这将对我们很有帮助。” “有帮助?什么帮助?”黑斯廷斯问。 “从心理学方面,我的朋友。”波洛简而言之。 这时露西娅走进房间,黑斯廷斯看着她坐在了桌子右边的椅子上。随后理查德和他的姑姑艾默里小姐也到了,艾默里小姐在凳子上坐了下来,而理查德则走到桌子后面以呵护的眼神凝视着他的妻子。爱德华·雷纳是最晚到的,他在扶手椅后头找了个位置站着。跟在他身后的是约翰逊警士。警士关上了门,在门边站着。 理查德·艾默里向贾普介绍了他还没见过的两个家庭成员。“我的姑妈,艾默里小姐。”他说道,“还有我的堂妹,芭芭拉·艾默里小姐。” 发现理查德正在介绍她,芭芭拉问道:“有什么刺激的事情吗,探长?” 贾普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我想大家都在这儿了吧,不是吗?” 艾默里小姐看上去很困惑,还有些担忧。“我不太明白。”她对理查德说,“这位先生……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想或许我应该告诉您一些事情。”理查德回答她说,“你看,卡洛琳姑姑,还有你们所有人……”他往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补充道:“格拉汉姆医生发现,我父亲是……被毒死的。” “什么?”雷纳尖锐地叫道。艾默里小姐也惊恐地叫了一声。 “他是被天仙子碱毒死的。”理查德继续说道。 雷纳先开口道:“天仙子碱?为什么,我看见……”他突然停住,看着露西娅。 贾普探长朝着雷纳迈了一步,问道:“您看见了什么?雷纳先生?” 秘书先生看上去很尴尬。“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他闪烁其词地说,声音渐渐消失了。 “我很抱歉,雷纳先生。”贾普坚持说道,“但是我必须知道真相。说吧,人人都意识到您隐瞒了些什么。” “没什么,真的。”秘书先生说,“我的意思是,这总会有合理的解释。” “哪件事会有很合理的解释,雷纳先生?”贾普问。 雷纳依然犹豫不决。 “您到底隐瞒了我们什么?”贾普催促他道。 “只不过是……”雷纳又停了下来,然后下定决心说,“就是我看见艾默里太太倒了一些小药片在她手里。” “什么时候?”贾普问他。 “昨天晚上。我当时刚从克劳德爵士的书房出来。其他人都聚集在留声机旁忙活着。我注意到艾默里太太拿起一管药片,我觉得那就是天仙子碱,然后她把大部分药片倒在了手里。后来克劳德爵士就把我叫进了书房。” “为什么之前您一直没有提到这件事?” 露西娅想要开口,却被贾普示意阻止了。“抱歉,艾默里太太,就一分钟。”他坚决地说,“我想先听雷纳先生说完。” “我从没再想过那件事儿。”雷纳告诉他,“直到艾默里先生刚才说,克劳德爵士是被天仙子碱毒死的,我才想起来。当然,我知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只是这巧合让我吃了一惊。那药片可能根本不是天仙子碱,她拿的可能是别的试管。” 贾普这才转向露西娅。“好吧,夫人。”他问道,“您刚才想说什么呢?” 露西娅看起来十分镇静,她答道:“我那时只是想找点能使我入睡的药片罢了。” 贾普再次看向雷纳,问道:“您说她几乎把一管药都倒空了?” “我想确实如此。”雷纳说。 贾普又转向露西娅:“您为了让自己入睡不需要那么多药片吧?一两片应该就足够了。您是如何处理剩下的药片的?” 露西娅沉思了片刻,然后答道:“我想不起来了。”她正打算继续说时,卡雷利跳起来恶狠狠地喊道:“你看见了吗,探长?这就是你要找的女凶手!” 芭芭拉迅速地从长椅上跳起来,从卡雷利身边走开,黑斯廷斯急忙走到她身旁。意大利人继续说道:“您应该知道真相了,探长。我到这个地方就是特地来见这个女人,是她找我来的。她说她会弄到克劳德爵士的方程式,还提议说要卖给我。我承认我过去也做过这样的事。” “这可算不上什么坦白。”贾普劝诫他道,边说边走到了卡雷利和露西娅中间。“我们已经听说了。”他转向露西娅,“对此您要说些什么,夫人?” 露西娅站起身来,她的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理查德走向她:“我不准备允许……”他刚开口说话,贾普就阻止了他。 “对不起,先生。” 卡雷利又开口了:“看看这个女人吧!你们谁都不知道她是谁,可我知道!她是塞尔玛·戈茨的女儿。这个世界上最无耻的女人的女儿!” “这不是真的,理查德!”露西娅哭了出来,“这不是真的!别听他的……” “我要打断你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理查德·艾默里向卡雷利咆哮道。 贾普朝理查德走了一步。“保持冷静,先生,请保持冷静。”他劝诫道,“我们必须弄清真相!”贾普转向露西娅:“继续吧,艾默里太太。” 片刻的寂静过后,露西娅试图开口。“我……我……”她看向她的丈夫,随即又把目光移向波洛,无可奈何地向侦探伸出了手。 “鼓起勇气,夫人。”波洛建议道,“您要相信我。告诉他们吧,告诉他们真相。我们正到了关键时刻,谎言不会长久的。真相总会浮出水面的。” 露西娅祈求地望着波洛,可是波洛只是重复道:“鼓起勇气,太太。是的,是的,勇敢点,讲出来吧。”然后他又回到了落地窗前。 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寂,露西娅开始说话,声音低沉而压抑:“我确实是塞尔玛·戈茨的女儿。可我没有让这个男人来这里,也没有提议要把克劳德爵士的方程式卖给他。他到这儿来是为了勒索我!” “勒索!”理查德倒吸一口气,向她走去。 露西娅转向理查德,语气十分急促:“他威胁我,如果我不帮他得到方程式,他就要告诉你关于我母亲的事,可我并没有这样做。我想一定是他偷了方程式。他是有机会的。他在那儿单独待过,在书房里。而且现在我也明白了,他一心想让我吞下那些天仙子碱自杀,这样大家就都会以为是我偷了方程式。他差点就让我在恍惚中……”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便在理查德的肩膀上哽咽起来。 “露西娅,亲爱的!”理查德哭喊着,紧紧地抱住了她,随后把他的妻子交给了艾默里小姐。艾默里小姐站起身来,安慰地抱住这个哀伤的年轻女子。理查德看向贾普:“探长,我想跟您单独谈谈。” 贾普盯着理查德·艾默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向约翰逊点了点头。“好。”他同意了。于是警士为艾默里小姐和露西娅打开房门。芭芭拉和黑斯廷斯抓住机会,穿过落地窗回到了花园里。当爱德华·雷纳离开后,贾普向理查德喃喃道:“我很抱歉,艾默里先生,非常抱歉。” 正当卡雷利拎着他的手提箱跟在雷纳身后向门外走去时,贾普示意他的警士道:“要密切监视艾默里太太和卡雷利医生。”卡雷利在门口回过身来,贾普仍对他的警士继续说道:“不允许任何人有非法行为,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约翰逊答道,然后紧跟着卡雷利走出了房间。 “我很抱歉,艾默里先生。”贾普对理查德·艾默里说,“可是当雷纳先生告诉我们那些后,我必须要做一些预防措施。我希望波洛先生能留在这儿,作为您和我谈话的见证人。” 理查德走近贾普,脸上的表情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似的。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探长!” “是的,先生。您想说什么?”贾普问。 理查德非常谨慎而缓慢地答道:“我想应该是我坦白的时候了。是我杀了我父亲。” 贾普笑了:“恐怕这种罪名是洗不清的,先生。” 理查德看起来很惊讶:“您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这样吧,先生?”贾普继续说道,“或者换种方式说,您这一手可行不通。我意识到您非常专情于您的好太太。新婚夫妇都是如此吧。可是我坦率地跟您讲,为了这么一个坏女人而把自己的脖子套上缰绳可不值得。尽管她很漂亮,没错,我得承认。” “贾普探长!”理查德愤怒地喊道。 “扰乱我的思路没什么意义,先生。”贾普泰然地继续说道,“我已经很坦率地告诉了您事实,不带拐弯抹角,而且我敢肯定波洛先生在这儿也会跟您说一样的话。我很抱歉,先生,可是责任归责任,杀人就是杀人。这件事儿到此为止。”贾普果断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房间。 理查德转向波洛,后者已坐在长靠椅上目睹了一切。理查德冷冷地问道:“好吧,您也打算这么跟我说吗,波洛先生?” 波洛起身,从衣袋中掏出烟盒,从中取出一支烟。他没有回答理查德的问题,反而提出了自己的一个问题。“艾默里先生,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您妻子的?”他问道。 “我从没有——”理查德刚要开口,就被波洛打断了。波洛从桌上拿起一盒火柴,接着说了下去。 “请您,我请求您,艾默里先生,讲真话!您确实怀疑了她,我知道。在我来之前,您就已经开始怀疑她了,所以您才会那么急切地要把我从这所房子里赶走。不要否认。想要欺骗赫尔克里·波洛是不可能的。”他点燃了他的纸烟,把火柴又放回桌上,然后抬头向那个高个子男人微笑。理查德同铁塔般高,和波洛形成了可笑的对比。 “您错了。”理查德固执地告诉波洛,“完全错了。我怎么会怀疑露西娅呢?” “不过,当然了,情况对您也一样不利。”波洛重回他的座位,沉思地继续讲道,“您碰过那些药品,您也碰过咖啡,您很缺钱,而且不顾一切地想要搞到一些。哦,没错,人人都可以找到一些怀疑您的理由。” “贾普探长看样子可不会同意您这种说法。”理查德评论道。 “啊,贾普!他确实掌握了一般的常识。”波洛微笑道,“可他并不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 “一个恋爱中的女人?”理查德听起来很困惑。 “先生,让我来给您上一堂心理学课吧。”波洛提议道,“我第一次到这儿时,您妻子就跑过来乞求我留在这儿,抓出凶手。一个有罪的女人会这么干吗?” “您的意思是……”理查德急切地开口道。 “我的意思是……”波洛打断了他,“在今晚日落前,您就会跪下请求她的谅解了。” “您在说什么?” “也许,我说得太多了。”波洛承认道,接着站了起来,“现在,先生,把你自己放心地交到我手里吧,赫尔克里·波洛手里。” “您能救她吗?”理查德问道,声音中充满绝望。 波洛很严肃地看着他说:“我会遵守我的诺言。虽然,我许诺的时候,还不知道完成这许诺的难度会有多大。您瞧,现在时间还没过多久,我们得赶紧有所行动。您必须保证您会按我说的去做,不要问为什么,更不要阻挠。您可以向我保证吗?” “行吧。”理查德很不情愿地答道。 “那就好。那么现在,听我的。我的指示既不是很困难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事实上,这是一种常规的做法。这座房子会在不久后被警察接管。因为他们不久就会蜂拥而至,把所有的地方都搜查一遍。你们一家人可能会很不愉快。我建议你们暂时离开回避一下。” “把这所房子交给警察?”理查德怀疑地问道。 “这是我的建议。”波洛重复道,“当然,你们可以暂时待在邻居家里。然而我听说本地的饭店也相当舒适。在那儿订几个房间吧。如果警方什么时候想问讯你们所有人,也可以很方便地找到你们。” “但您建议这件事什么时候做呢?” 波洛朝他笑了笑:“我的想法是,立刻。” “真的,这一切看起来古怪极了。” “一点不古怪,一点都不。”小个子侦探再次微笑着对理查德说,“这将是次彻底的搜查,那话怎么说来着?最高敏感度的那种。你们聚集在这儿会觉得厌烦,在这儿多待一个小时您都会觉得难受,我向您保证,我这主意实在不错。” “那探长该怎么办呢?” “我会亲自去跟贾普探长解释的。” “我仍旧看不出这么做会有什么好处。”理查德坚持说道。 “是啊,您现在当然还看不出。”波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得意扬扬。他耸了耸肩:“您现在看不出来并不要紧,我能看出来就行了。我,赫尔克里·波洛。这就够了。”他搭着理查德的肩膀。“去吧,去安排吧。或者,您不愿意就此浪费精力,就让雷纳帮您干吧。去吧,去吧!”他几乎是把理查德推出了房门。 理查德最后又焦虑地回望了波洛一眼,然后离开了房间。“噢,这些英国人哪!多么固执啊!”波洛喃喃道。然后,他走到落地窗前喊道:“芭芭拉小姐!”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芭芭拉出现在落地窗前,回应波洛的喊声。“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波洛给了她一个胜利的微笑。“啊,小姐。”他说,“我想知道您大概不介意我占用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一两分钟的时间吧?” 芭芭拉回以轻佻的一瞥:“所以!你是想夺走我的小宝贝了,是吗?” “就一会儿,小姐,我向你保证!” “那说定了,波洛先生。”芭芭拉转身回到花园,喊道,“小宝贝,有人需要你。” “谢谢您!”波洛微笑着礼貌地鞠了一躬。芭芭拉走回了花园里。过了一会儿,黑斯廷斯便穿过落地窗来到了阅览室,看起来有些羞愧。 “你有什么好说的?”波洛装作恼怒的样子。 黑斯廷斯歉然地微笑着。“瞧你还真笑得像绵羊一样!”波洛责备地说,“我把你留在这儿,原指望你能守在这儿,可你竟和那迷人的小姐到花园里悠闲地散步去了。你本是个多么可靠的人哪,亲爱的,可是当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一出现,你的判断力都飞到窗外去了!真该死!” 黑斯廷斯脸上绵羊般的微笑退去,被窘迫的红脸取代了。“我得说,我真的非常抱歉,波洛。”他大声说,“我只是出去了一会儿,然后就透过窗户看见你走进了房间,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你的意思是你最好能不回来面对我吧?”波洛大喇喇地说,“好了,我亲爱的黑斯廷斯,你的行为也许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我在这儿看见了卡雷利,现在只有天晓得他都在房间里干了些什么,或是破坏了什么证据!” “我说了,波洛,我真抱歉。”黑斯廷斯再次道歉,“真是对不起!” “如果你没有导致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那还真是幸运。可是现在,我的朋友,是时候使用我们小小的灰色脑细胞了。”波洛作势把手挥向黑斯廷斯,却只是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好啊!那我们就开始工作吧!”黑斯廷斯喊道。 “不,情况可不太好,我的朋友。”波洛告诉他,“情况很糟。一切都模糊得很。”他流露出烦闷的神情,继续说:“我们的眼前依旧一片黑暗,正如昨晚一样。”他思考了片刻,又补充道:“我现在有一个想法。一个小小的念头,我们就此着手吧!” 黑斯廷斯完全糊涂了,他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波洛说话的语气变了,变得严肃且若有所思:“为什么克劳德爵士死了,黑斯廷斯?告诉我,为什么克劳德爵士死了?” 黑斯廷斯凝视着波洛。“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的死亡原因了吗?”他喊道。 “我们真的知道了吗?”波洛问,“你就那么肯定?” “呃,是啊。”黑斯廷斯回答道,但不那么确定了,“他死了,因为他被下了毒。” 波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是的,但他为什么会被下毒呢?” 黑斯廷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道:“当然是因为那小偷怀疑……” 波洛缓缓地摇头,黑斯廷斯又继续说道:“因为那小偷怀疑自己已经被发现。”看到波洛还在摇头,他又一次停了下来。 “假设一下,黑斯廷斯……”波洛低声说,“就假设一下那小偷并没有‘怀疑’什么。” “我不太明白。”黑斯廷斯承认道。 波洛走开几步,回过身来做了个手势,看起来像是要吸引他朋友的注意力。他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让我来为你详细描述一下吧,黑斯廷斯。”他宣布道,“让我描述一下事情的顺序,更准确地说,我认为他们会这样做。” 黑斯廷斯在桌旁找了把扶手椅坐下,听波洛继续说道。 “某天晚上克劳德爵士死在了他的扶手椅上。”波洛移到扶手椅旁,坐了下来,停顿片刻,又沉思着重复讲道:“是的,克劳德爵士死在了他的扶手椅上。他的死亡没有什么疑点,最大的可能性是心脏衰竭。人们过一阵子才会去检查他的私人文件。大家只会找他的遗嘱。葬礼过后,人们才会发现他关于那种新式炸弹的笔记并不完整。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方程式的存在。想一想吧,这会给我们的小偷带来什么呢,黑斯廷斯?” “是啊。” “是什么?”波洛问。 黑斯廷斯显得困惑不已。“是什么呢?”他重复道。 “是安全。给小偷带来的是安全。他可以安全任意地处置他的战利品了。他不会有任何压力。即使人们知道这方程式是存在的,他也会有足够的时间掩盖他的踪迹。” “好吧,我想这是个好主意。是啊,我想是的。”黑斯廷斯半信半疑地评论道。 “这当然是个好主意!”波洛喊道,“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不是吗?但是我们还得看看这个念头能把我们引向何方。它告诉我们,杀害克劳德爵士的凶手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你看,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不知道。”黑斯廷斯坦率地承认,“你很清楚我对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视而不见的。要我说,我们现在就在克劳德爵士房子的阅览室里,仅此而已。” “没错,我的朋友,你说得很对!”波洛告诉他,“我们就是在克劳德爵士宅邸的阅览室。假设现在是晚上而不是早晨,灯光刚刚被熄。那小偷的计划出错了。” 波洛坐得很直,不断地晃着他的食指来强调重点。“按照平时的习惯,克劳德爵士是不会去动那保险柜的。直到有一天,他纯属偶然地发现了失窃的事实。于是,就像这位老绅士自己所说,那个小偷会像抓陷阱里的老鼠一样被抓住。但是,那个小偷,也就是那个凶手,他知道一些克劳德爵士所不知道的事实。他知道,要不了几分钟,克劳德爵士就会永远地沉默。他,或者她,此时有且仅有一个问题要解决,就是要在短暂的黑暗中把那张纸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闭上你的眼睛,黑斯廷斯,就像我闭上眼睛一样。想象一下,灯灭了,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们还能听。黑斯廷斯,请你尽可能准确地重复一下刚才艾默里小姐为我们描述的那个场景。” 黑斯廷斯闭上了双眼,然后开始断断续续地努力搜索起他的记忆,缓慢地说道:“喘息声。” 波洛点了点头。“很多细微的喘气声。”黑斯廷斯继续道,波洛又点了点头。 黑斯廷斯集中精神想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椅子跌倒的声音和金属的叮当声,那一定是钥匙的声音,我想。” “太对了。”波洛说,“就是钥匙。继续吧。” “尖叫,是露西娅的尖叫声。她呼喊着克劳德爵士,然后就是敲门声。噢!等一下,在刚开始的时候有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在撕扯丝绸。”黑斯廷斯睁开了眼睛。 “对了,撕扯丝绸。”波洛惊呼道。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桌旁,又从这里穿行至壁炉架前。“一切都很清楚了,黑斯廷斯,就是在那短暂的黑暗中,一切都清清楚楚。可是我们的耳朵,什么也没告诉我们。”他把手伸向壁炉架顶,机械地理直花瓶里的纸捻子。” “哦,别再摆弄那该死的玩意儿了,波洛!”黑斯廷斯抱怨道,“你老是弄个不停!” 他的话引起了波洛的注意,于是波洛把手从花瓶移开了。“你说什么?”他问道,“啊,对,你说得没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花瓶里的纸捻子。“我确实记得自己不久前也理顺过它们。可是现在,我非常有必要再把它们弄直一次!”他兴奋地说着,“为什么呢,黑斯廷斯?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它们又弯了呗,我猜。”黑斯廷斯感到无趣,“这又是你对整洁的小癖好罢了。” “撕扯丝绸!”波洛喊道,“你错了,黑斯廷斯!撕扯丝绸的声音和这是一样的。”他看着那些纸捻子,拿起花瓶把它们全都归到了一起。“正如同撕纸!”他说着便从壁炉架边走开了。 波洛的激动情绪感染了他的朋友。“那是什么?”黑斯廷斯跳起来走到他身边问道。 波洛站着,把纸捻子全都倒在长靠椅上,开始检查。他时不时递给黑斯廷斯一张,嘴里嘀咕道:“这有一张。啊,另一张,又是一张!” 黑斯廷斯展开这些纸捻子仔细地看了看。“c19 n23……”他开口读出了其中的一张。 “对了,对了!”波洛惊呼,“这就是方程式!” “我说,这真是太棒了!” “快!快把它们都原样折起来!”波洛命令道。黑斯廷斯赶忙照办。“哦,你太慢了!”波洛责备他说,“快!快!”他一把抓起黑斯廷斯面前的纸捻子,把它们全都放回了花瓶,又将花瓶赶忙放在了壁炉架上。 黑斯廷斯目瞪口呆地来到波洛身边。 波洛微笑道:“我做的这些一定激发了你的好奇心吧,告诉我,黑斯廷斯?现在我们在这花瓶里放的是什么呢?” “怎么了,当然是纸捻子啊。”黑斯廷斯以嘲讽的语气答道。 “不,我的朋友,这是奶酪。” “奶酪?” “的确如此,我的朋友,奶酪。” “我说,波洛。”黑斯廷斯讽刺地问道,“你还好吧?我是说,你是不是有点头昏脑涨?” 波洛的回答忽视了他朋友毫无意义的问题。“我们可以拿奶酪做什么,黑斯廷斯?告诉你,我的朋友,你可以拿它当捕鼠器上的诱饵。我们现在就只需要等待,老鼠。” “那老鼠……” “老鼠会来的,我的朋友。”波洛向黑斯廷斯保证道,“放心。我已经向他发出了信号,他不会不回应。” 黑斯廷斯还没来得及对波洛隐秘的宣告有所反应,房门便打开了,爱德华·雷纳走了进来。“哦,你在这儿,波洛先生。”秘书先生说道,“还有黑斯廷斯上尉也在。贾普探长想请二位到楼上谈谈。”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我们立刻就去。”波洛答道。黑斯廷斯跟着他走到了房门边。雷纳穿过阅览室走到壁炉旁。在门口,波洛突然转过身看了看秘书。“顺便问一下,雷纳先生。”侦探开口问道,边说边走到房间中央,“您是否碰巧知道,卡雷利先生今天上午在不在阅览室里?” “是的,他在这儿。”雷纳告诉侦探,“我在这儿找到了他。” “啊!”波洛看来很高兴,“那么他在干什么呢?” “我确信他是在打电话。” “您进门时他正在打电话?” “不是,当时他也刚回到房间里。之前他一直在克劳德爵士的书房。” 波洛思考了片刻,又问雷纳:“那当时的具体位置是在哪儿呢?您还能想起来吗?” 雷纳依旧站在壁炉旁,回答道:“哦,差不多就是在这儿吧,我想。” “您听到任何卡雷利医生在打电话时的对话吗?” “没有。”秘书先生说,“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想要一个人待着,所以我就走开了。” “我懂了。”波洛犹豫了一下,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了笔记本和铅笔,翻开一页在上面写了些字,又撕了下来。“黑斯廷斯!”他喊道。 徘徊在门外的黑斯廷斯走了进来,从波洛手中接过了折起来的那页纸。“你能好心帮忙把这张纸带给贾普探长吗?” 雷纳看着走出房门要去履行自己使命的黑斯廷斯,问道:“那是什么?” 波洛把纸笔都放回了口袋,回答道:“我告诉贾普我马上就去他那儿,因为我可能可以告诉他凶手的名字了。” “真的吗?您知道凶手是谁了?”雷纳的状态有些激动。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寂。赫尔克里·波洛看起来已经让秘书先生为他的人格魅力着魔了,雷纳痴迷地看着侦探,缓缓地开始讲道:“是啊,我想我也知道最终的凶手是谁。”波洛开口了:“这让我想起了我办过的另一件案子,就在前不久。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埃奇威尔男爵之死 。我差点就被击败了。是啊,就是我,赫尔克里·波洛!险些被一颗无知的头脑所设计的极其简单的骗局击败。您瞧,雷纳先生,简单的头脑往往就有实施简单的罪行、而后置身事外的天赋。让我们期待一下,谋杀克劳德爵士的凶手是个高智商的、杰出的、自鸣得意的罪犯,却留下了让他无力反抗的证据,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画蛇添足。”波洛眼中闪现着生动的光芒。 “我不太确定我是否明白您的话。”雷纳说,“您的意思是说凶手不是艾默里太太?” “没错,不是艾默里太太。”波洛告诉他,“那正是我要写下刚才那封短笺的原因。那位可怜的女士已经受尽了煎熬,她不能再接受更多的盘问了。” 雷纳看起来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忽然又惊呼道:“那我敢打赌,一定是卡雷利。对吗?” 波洛开玩笑地摇了摇手指。“雷纳先生,您得允许我把这个小秘密保留到最后一刻。”他拿出手绢,擦了擦他的额头。“我的天哪,今天可真热!”他抱怨道。 “您要喝点什么吗?”雷纳问,“我真是把待客之道抛到脑后了,我早该为您准备点什么。” 波洛微笑道:“您真是太体贴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喝点儿威士忌。” “当然可以,请稍等。”雷纳离开房间后,波洛踱步来到落地窗前朝花园看了一会儿。然后,他走向长靠椅,抖了抖靠垫,随意地走到壁炉台前检查装饰品。过了一会儿,雷纳便回来了,他手里的托盘中有两杯掺着苏打水的威士忌。他看到波洛正伸手去够壁炉架上的某件饰物。 “这可是件价值不菲的古董,我猜。”波洛拿起一个水壶评论道。 “是吗?”雷纳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对这种东西了解得不多。来喝点儿吧!”他一边提议,一边把手中的托盘放到了咖啡桌上。 “谢谢!”波洛喃喃道,也向他靠了过来。 “来吧,祝我们好运!”雷纳说着,拿起一个玻璃杯喝了一口。 波洛躬身示意,拿起另一个玻璃酒杯送到唇边。“这杯敬你,我的朋友!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我的怀疑吧。一开始我就意识到……” 波洛突然停住了,肩上的脑袋猛然一颤,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响动。他先是看了看房门,然后又把目光移回了雷纳这里,接着把一根手指放到唇边,暗示他认为可能有人在偷听。 雷纳点头表示理解。两个人蹑手蹑脚来到房门前,波洛用手势示意秘书先生守在房间里,自己则猛地把门打开跳了出去。然而,他即刻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真不可思议。”他向雷纳讲道,“我发誓我明明听到了什么声音。好吧,是我错了。我可不常犯这种错误。干杯,我的朋友。”说着,他喝尽了酒杯里的东西。 “啊!”雷纳惊叫了一声,赶忙也喝了一口。 “你说什么?”波洛问。 “没什么。这样我就放心了,仅此而已。” 波洛挪到桌旁,放下了他的酒杯。“知道吗,雷纳先生。”他倾诉道,“坦率地说,我从来都不习惯你们英国人的传统饮料,威士忌。它的味道我并不喜欢,很苦。”他走到扶手椅旁坐下。 “是吗?我很抱歉。可我一点都不觉得苦。”雷纳也把他的酒杯放到咖啡桌上,继续说,“我以为你刚才正打算告诉我些什么,不是吗?” 波洛一副很惊愕的样子:“我有吗?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了呢?我想我可能是想告诉你我是怎样展开调查的吧。让我们看看!事实之间总是一环扣一环的,所以我们的工作才能继续下去。下一环的事实是否能与之相符呢?这真是绝配!太棒了!我们可以继续推理了。再看看下一事实呢,不行!噢!真是奇怪得很!我们一定遗漏了些什么!看来我们的链条中缺失了一环。我们检验、搜寻证据。哪怕事情只有一点怪异,哪怕只有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不相符,我们都要把它放到这里细细地研究!”波洛夸张地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这太有意义了!这太重要了!” “是啊,我懂了。”雷纳疑惑地喃喃道。 波洛的食指在雷纳的眼前猛烈地摇晃着,使秘书先生感到了莫名的恐惧。“啊,当心!一个侦探这样讲是很危险的:‘这是件小事,这无足轻重。我不同意……忘了算了。’这么想就会很困惑!每一件事都是至关重要的。”波洛忽然停顿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啊!我现在想起来了,刚才我正打算告诉你的,正是这类看似微不足道的事件中的一桩,关于灰尘。” 雷纳礼节性地微笑着:“灰尘?” “就是灰尘。”波洛重复道,“我的朋友黑斯廷斯刚才提醒过我,说我是个侦探而不是一个女佣。他觉得他的评论很机智,可我却觉得未必。一个女佣和一个侦探,毕竟,是有共同点的。一个女佣,她是做什么的呢?她用她的扫帚探寻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把滚落到视线外藏起来的东西重新带回到日光之下。侦探做的不也一样吗?” 雷纳好像有些厌烦了,但他还是低声地说:“很有趣,波洛先生。”他来到桌旁的扶手椅旁,坐下来问道:“但……这就是您想说的全部内容吗?” “不,不是全部。”波洛回答,他略微前倾了些,“您并没有用灰尘迷住我的眼,雷纳先生,就是因为没有灰尘。你明白了吗?” 秘书先生专注地盯着他:“不,恐怕我不明白。” “药盒上,没有灰尘。芭芭拉小姐讲出了事实。可是药盒上应该有灰尘,它所在的书架顶上……”波洛边说边用手指了指,“就有一层厚厚的灰。这就使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波洛继续说道,“一定有人在前些天动过那个药盒。而毒杀克劳德爵士的凶手并不需要在昨晚动那药盒,因为他在先前的场合就已经成功地取得了毒药,以便选择一个好时机,防止计划被打乱。而你昨晚并没有接近过这药盒一步,正是因为你早就得到了你所需的足够的天仙子碱。然而,确实是你把昨晚的咖啡送进去的,雷纳先生。” 雷纳耐心地微笑着:“天哪!难道你想指控我谋杀了克劳德爵士?” “你打算否认吗?”波洛问。 雷纳沉默了片刻。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噢,不!”他诉说道,“我不否认。我为什么要否认呢?我为这一切感到骄傲。我本应该拿到方程式就走,不会节外生枝。但克劳德爵士昨天竟然去开那保险柜,我的运气太差了!他以前可从没这么干过!” 波洛的声音像是昏昏欲睡似的,他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为什么不呢?你是个有同情心的人。能跟你聊天可真是愉快之至。”雷纳笑了,又继续说道,“是啊,事情差点儿就一团糟了。可这也正是我最自豪的一点,我力挽狂澜,把失败变成了成功。”他的表情喜气洋洋。“我真是太机智了,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把方程式藏了起来。您需要我告诉您我把方程式放哪儿了吗?” 波洛的睡意更浓了,他发现自己的口齿越来越含混。“我……我真是弄不懂你。”他轻声说道。 “你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波洛先生。”雷纳冷笑着对他说,“你低估了我的才智。我可没有轻信刚才你针对可怜的老卡雷利讲的那些掩人耳目的话。一个有头脑的人是不可能真正相信卡雷利会真干出什么来的,为什么呢?这都不用想。你瞧,我赌得有多大。那张小纸片,只要通过适当的渠道,就能为我带来五万英镑。”他向后靠去。“想一想吧,像我这样能干的人一旦拿到了五万英镑,会有何等的作为。” 波洛的睡意更沉了,费力地答道:“我……我不……不想再想了。” “好吧,大概不用了。我很感谢您。”雷纳妥协道,“一个人还是得允许不同见解的存在。” 波洛身体前倾,看起来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让自己打起精神。“可是你不会得逞的。”他喊道,“我会告发你。我,赫尔克里·波洛……”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赫尔克里·波洛什么也干不了。”雷纳宣称道,眼看着侦探瘫靠在他的座位里。秘书先生发出一阵类似嘲笑的笑声,继续说道:“你根本想不到,不是吗,即使在你说威士忌发苦的时候?你瞧,我亲爱的波洛先生,我从那药盒里拿到的天仙子碱可远远不止一试管。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给你下的药可比给克劳德爵士下的要多那么一点点。” “啊,我的天哪!”波洛倒抽了一口气,奋力地挣扎着要起身。他微弱地呼喊着试图求救:“黑斯廷斯!黑斯……”他的喊声渐渐沉寂下去,他瘫软在靠椅中,合上了眼皮。 雷纳站起身来,把他的椅子推到一旁,上前两步来到了波洛身边。“先别睡,波洛先生。”他说,“我猜你一定想知道我把公式藏在哪儿了,不是吗?” 他等了一会儿,可波洛的双眼仍然紧闭着。“快速的、无梦的睡眠,永远也不会醒来,正如我们亲爱的朋友卡雷利所说。”雷纳冷淡地评论着,走到壁炉架旁,抓起所有的纸捻子,折起来放进了衣袋。接着他走向那落地窗,途中顿了顿,微微偏头说:“再见了,我亲爱的波洛先生。” 在他即将出门步入花园之时,猛然听到身后清晰地响起了波洛愉悦而自然的说话声:“你怎么不把这信封也拿走呢?” 雷纳回过身来的一刻,贾普探长从花园一侧冲进了阅览室。雷纳退后了几步,犹豫着停了下来,然后又马上果断地选择了逃跑。他猛地冲向落地窗,却徒劳地被贾普探长和同样突然从花园里钻出来的约翰逊警官抓了个正着。 波洛从靠椅里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肢体。“干得好,我亲爱的贾普。”他问道,“你都听见了吧?” 在警士的帮助下,贾普把雷纳又拖回了房间中央,他答道:“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谢谢你的短笺,波洛。在窗外的露台上,我可以听清一切。现在,让我们来搜搜他的身,看看能找到什么。”他从雷纳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些纸捻子,随手扔在了咖啡桌上。接着,他又拿出了一支小试管。“啊!天仙子碱!是空的。” “啊,黑斯廷斯!”波洛向他的老朋友打招呼,黑斯廷斯正从大厅一侧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杯掺着苏打水的威士忌,他把酒杯交给了侦探。 “你明白了?”波洛礼貌地看向雷纳,“我拒绝在你的喜剧里扮演小丑,而是让你扮演了我的小丑。在我写的短笺里,我给了贾普和黑斯廷斯必要的指示。然后为了给你提供机会,我开始抱怨天气热。我知道你会提议我喝点什么,毕竟,这是你需要的开头。接着,一切便顺理成章了。当我走出门去的时候,我的好黑斯廷斯早就在门外为我准备好另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我换了杯子又回到这里,继续上演我的这出喜剧。” 波洛把威士忌酒杯交还给黑斯廷斯。“至于我自己,我觉得我很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他宣称。 在一阵沉默中,波洛和雷纳互相审视了一番。随即雷纳打破了沉默:“自从你来到这所宅邸,我就开始有点怕你了。我的计划本来是能够起作用的。我本可以靠着那可恶的方程式得到五万英镑,也许会比五万更多,我将会过上好生活。我杀死了那徒有虚名的老蠢货,偷走了他珍视的破纸片儿。但是,自从你到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成功地脱罪失去了绝对的自信。” “我已经注意到了,你确实是个天才。”波洛答道。他又回到扶手椅前,自我满足地坐下。这时贾普开始迅速地讲话。 “爱德华·雷纳,你因涉嫌故意谋杀克劳德·艾默里爵士被逮捕了。我要提醒你,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贾普边说边抬手示意让警士把雷纳带走。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约翰逊警士正押着雷纳走出房门,与正要走进阅览室的艾默里小姐擦肩而过。艾默里小姐焦虑地回头望了望他们,随即奔向波洛。“波洛先生。”她抽着气,波洛起身向她打招呼,“这是真的吗?是雷纳先生杀害了我可怜的弟弟?” “恐怕是的,小姐。”波洛道。 艾默里小姐目瞪口呆。“噢!噢!”她喊道,“我真不敢相信!多么恶毒啊!我们一直都拿他当家里人啊。想想那蜂蜡,还有所有的那些事……”她猛一转身想要走开,正巧理查德走了进来,为姑姑扶住了门。正当她要冲出房间之际,她的侄女芭芭拉从花园那边走了进来。 “这真是太让人震惊了!”芭芭拉惊呼,“凶手居然是爱德华·雷纳。谁会相信呢?发现真相的人可真是聪明得可怕!我真好奇,是谁呢?” 她意味深长地瞥了波洛一眼,然而,波洛却朝着探长先生恭敬地弯了弯腰,低声地说:“是贾普探长破的案,小姐。” 贾普微笑着。“我会对你说,波洛先生,你很合我意,更是个绅士。”他点头示意随从撤离,自己则在轻快地离去之前从茫然的黑斯廷斯手中抢过了威士忌酒杯,临走前还给困惑的黑斯廷斯留下一句:“我会好好保管物证的,黑斯廷斯上尉!” “可是,难道真的是贾普探长找出了杀害克劳德叔叔的凶手吗?或者……”芭芭拉靠近波洛,羞怯地问道:“是你吗?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波洛移到黑斯廷斯身旁,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老朋友。“小姐。”他告诉芭芭拉,“真正的荣誉应该归于黑斯廷斯。是他卓越而精辟的评说把我引上了正轨。把他领到花园去吧,让他告诉你。” 他将黑斯廷斯推向芭芭拉,把两人一同赶向落地窗。“哎,我的小宝贝儿。”芭芭拉用滑稽的语调喊着黑斯廷斯,两人一起走进了花园。 理查德·艾默里正欲对波洛开口,通往大厅的门开了,露西娅走了进来。看到她的丈夫,露西娅有点不知所措地喃喃道:“理查德……” 理查德转而凝望着她:“露西娅!” 露西娅往房间里挪了几步。“我……”她欲言又止。 理查德走向她,又停了下来:“你……” 他们俩看起来都极度紧张,表现不自然。这时露西娅忽然发现了一旁的波洛,忙走向他,伸出了双手:“波洛先生!我们该怎么谢您才好呢?” 波洛握住她的双手。“所以,夫人,你的麻烦已经不存在了。”他宣告道。 “杀人凶手是被抓到了,可我的麻烦,也真的都不存在了吗?”露西娅忧愁地问道。 “的确,我看你还不怎么高兴呢,我的孩子。”波洛说道。 “我怀疑,我真的该再次高兴起来吗?” “我想是的。”波洛眨着眼回答道,“要相信你的老波洛!”他把露西娅引到房间正中央桌旁的扶手椅中坐下,拾起咖啡桌上的纸捻子,径直走向理查德并把纸捻子都递给了他。“先生。”他宣告道,“我很荣幸地将克劳德爵士的方程式交还给您!它们可以重新拼起来,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它会完好如初!” “我的天哪,方程式!”理查德叫道,“我几乎把它忘了!我简直不能忍受再次看见它!看看它对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它要了我父亲的命,还几乎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你准备拿它怎么办呢,理查德?”露西娅问道。 “我不知道。你准备拿它怎么办呢?” 露西娅起身来到他的身边,轻轻地问他:“你会让我来决定吗?” “它是你的了。”她的丈夫说,然后把纸捻子都交给了她,“随你怎么处置这烦人的东西吧。” “谢谢你,理查德。”露西娅低声说道。她来到壁炉旁,拿起壁炉架上的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点燃了纸捻子,然后把它们一片片地投入了壁炉。“这个世界上的苦难已经太多了。我不想再有更多了。” “夫人,”波洛说道,“我真是太欣赏您了。您无动于衷烧了这数万英镑,就好像它们值不了几便士似的。” “它们只是尘埃罢了。”露西娅叹息,“正如我的生命。” 波洛有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噢,好了,好了!让我们都去预订自己的棺材吧!”他用装作阴郁的口气评论道,“不!我,喜欢的是愉悦,是快乐,是跳舞,是歌唱。看看你们,我的孩子们。”他继续讲道,同时也对理查德说:“现在,我要冒昧地请二位照我说的做。太太低头垂目地想,‘我欺骗了我的丈夫。’先生也低头垂目地想,‘我猜忌了我的妻子。’然而你们俩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呢?是靠在彼此的臂弯里,不是吗?” 露西娅向她的丈夫靠近了一步。“理查德——”她低吟道。 “夫人,”波洛打断了她,“克劳德爵士之所以会怀疑你要偷他的方程式,恐怕是因为几周前有人给克劳德爵士寄了一封内容涉及你母亲的匿名信。至于寄信的匿名人,无疑应该是卡雷利的一位老同事,而那种人总是要闹翻天。可是,你知道吗,我的傻孩子,你的丈夫曾试图向贾普探长自白,事实上他承认自己是杀害克劳德爵士的凶手,只是为了救你!” 露西娅轻呼了一声,含情脉脉地望着理查德。 “而你,先生,”波洛继续道,“请为你自己描绘一下这样的场景吧。不到半个小时之前,你妻子在我耳边大喊,说是她杀了你父亲,全因为她害怕这可能是你干的。” “露西娅。”理查德温柔地低语,走向了她。 “作为英国人,”波洛一边走开一边讲道,“你们不会当着我的面拥抱吧,我猜?” 露西娅走向他,牵起他的手。“波洛先生,我想我是不会忘记您的,永远不会。” “我也不会忘记您,夫人。”波洛边说边殷勤地吻了她的手。 “波洛,”理查德·艾默里说道,“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您挽救了我的性命和婚姻,我实在无法表达我对您的感激之情。” “不必自寻烦恼了,我的朋友。”波洛答道,“我很高兴能为您效劳!” 露西娅和理查德深情对望着,一同步入了花园,理查德的手臂紧搂着妻子的双肩。波洛跟着他们走到窗前喊道:“祝福你们,我的孩子们!哦,对了,如果你们在花园遇到芭芭拉小姐,请让她把黑斯廷斯上尉还给我,我们得赶快返回伦敦了。”接着波洛回到房间里,他的目光落在了壁炉上。 “啊!”他大叫着走到壁炉旁,把壁炉架上的纸捻瓶摆直,“就是这样!现在,一切又都整洁有序了。”就这样,波洛心满意足地向房门走去。 第一章 鸦巢 致我的朋友, 乔佛里和维奥莱特·施普斯顿 卷一 怀疑 第一章 鸦巢 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鸦巢”的露台上,望着屋主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从海边爬上小路。 鸦巢是一座看上去不错的现代单层小屋。它没有半木架构,没有山墙,也没有三流建筑师心爱的赘饰。它是一座简约的白色建筑,颇为结实,只是在尺寸上有些欺骗性,因为它其实比看上去要大很多。鸦巢因坐落于高处而得名,可以俯瞰鲁茅斯港。实际上,露台的一角下便是陡崖,直伸入海;不过露台周围有结实的栏杆。鸦巢距离镇子有一英里的路程,马路自内陆通到这里,然后曲曲折折攀上海滨高地。人们沿着陡峭的渔民小路走七分钟就可以到这里。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正沿着这条小路往上走。 查尔斯爵士是位身材匀称的中年人,皮肤晒得黝黑。他穿着一条灰色法兰绒旧裤子,上身一件白毛衣,走起路来略微有些摇晃,双手半握着。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会说:“这是个退役的海军军官,准没错。”另外一个人目光更敏锐,他会犹疑,因为有些说不清的感觉,让他觉得这个判断不对。或许,这时,他脑中会不由得浮现出一幅画面:一艘船的甲板上——不是真船,这艘船被厚重华丽的帷幕掩去了一部分。船上站着一个男人,那是查尔斯·卡特莱特,他站在甲板上,光(但不是日光)洒在他身上,他双手半握着拳,步履轻快,嗓音是那种英国绅士水手的嗓音,欢快又悦耳,音调非常夸张。 “不,先生,”查尔斯·卡特莱特在画面中说道,“恐怕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沉重的帷幕呼啦一声落下,灯光唰地亮起,一支乐队猛然开始演奏最新的切分 旋律。几个女孩顶着夸张的蝴蝶结,问着:“请问需要巧克力吗?汽水呢?”《大海的呼唤》第一幕就此结束,剧中的凡斯顿中校由查尔斯·卡特莱特饰演。 萨特思韦特先生居高俯瞰,脸上挂着微笑。 萨特思韦特是个干瘦矮小的男人,热衷于资助艺术和戏剧,性格果决坚定,虽然有些势利,但总体令人愉悦。重要的小型宴会和社交集会上,通常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以及萨特思韦特先生”这几个字,总会出现在嘉宾名单的末尾)。此外,他非常聪明,也是个精明的观察者。 他一边摇头,一边咕哝道:“我没想到。是的,我真没想到。” 露台上响起脚步声,他转过头来。一个花白头发、块头很大的男人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这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和蔼热情,脸上明显贴着他的职业标签:“医生”和“哈利街”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事业有成。他是神经紊乱领域的专家,最近在国王生日宴上受勋。 斯特里兰奇将椅子拖到萨特思韦特的座位旁边,说: “你没想到什么?说来听听。” 萨特思韦特微微一笑,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下方的人影上,查尔斯爵士正快步循着小路往上走。 “我没想到查尔斯爵士……呃……自我放逐了这么久,依旧心满意足。” “好家伙,我也没想到!”另一个人笑道,头向后一仰,“查尔斯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我俩还一起在牛津上学。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台下的演技比台上还要好!查尔斯总在演戏,就是控制不住,这就是他的第二天性。他不是简单地走出房门,而是‘走出房门,退场’,而且通常会伴有一句精妙的台词。同样,他也喜欢变换角色,这方面谁也比不上他。两年前,他退出了舞台,说自己想过简单的乡村生活,与世无争,尽情享受他一直喜爱的大海。于是他就来到这里,建了这所房子,这所他认为的‘简单的乡村小屋’:有三间浴室,屋里全是最时髦的小玩意儿!我跟你一样,萨特思韦特,觉得他坚持不了多久。查尔斯毕竟是个普通人,他需要观众。两三个退休的船长,一群老女人,还有一位牧师;对一所房子来说,这些观众不算多。我原想‘头脑简单的家伙,怀着一腔对大海的热爱’这套也就能玩上半年。玩完之后,老实说,我觉得他就会厌倦这个角色。我以为他接下来会变成蒙特卡洛 一位厌倦世事的男人,也可能在苏格兰高地买下一大片地,成为地主。他很多面的,查尔斯就是那样。” 医生停了下来。这番话说得很长。他目光炯炯、充满兴味地看着下面那位毫不知情的男人。几分钟之后,他就会过来。 “不过,”巴塞洛缪爵士继续道,“看来我们错了。简单生活的魅力未减。” “一个把自己戏剧化的男人,有时会被看错。”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别人不会认真对待他的真心。” 医生点了点头。 “是啊,”他若有所思地回答,“的确如此。” 查尔斯·卡特莱特愉悦地打了声招呼,跃上露台的台阶。 “‘黄香李号’超越了自己。”他说,“你应该一起来的,萨特思韦特。” 萨特思韦特先生摇了摇头。他每次跨越英吉利海峡都会饱受折磨,不再对自己漂在海上时候的胃肠承受力抱有任何幻想。那天早上,他在卧室里看见了“黄香李号”,当时航行风力很大,他万分庆幸自己还在干燥的陆地上。 查尔斯爵士走到休息室窗边,唤人送来饮料。 “你也该来的,托里 。”他对好友说道,“你半生都坐在哈利街,告诉病人们海浪对他们的身体有多大好处,不是吗?” “当医生的一个巨大的好处,”巴塞洛缪爵士说,“就是你不必遵自己的医嘱。” 查尔斯爵士开怀大笑。他还在不自觉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一个直爽风趣的海军军官。他十分英俊,五官精致,精瘦的脸上带有笑意,鬓角的灰发更添了几分潇洒。他貌如其人:首先是位绅士,其次才是位演员。 “你自己去的吗?”医生问道。 “没有。”一个俊俏的客厅女仆端上托盘,查尔斯爵士转身从中拿起一杯饮料,“我有个帮手,就是那个叫‘蛋蛋’的姑娘。” 他的声音有些异样,带有一丝不自在。萨特思韦特捕捉到这丝异常,敏锐地抬眼看着他。 “利顿·戈尔小姐?她懂点航行的知识,是吧?” 查尔斯爵士苦笑起来。 “她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地上的傻大个。不过在她的帮助下,我正在进步呢。” 萨特思韦特脑海中闪过好几个念头。 “我想,蛋蛋·利顿·戈尔,也许这就是他还没厌倦的原因……这个年纪,危险的年纪……在这个时候总会有个年轻姑娘……” 查尔斯爵士继续道:“没什么像大海那样,阳光、清风、海浪……还得有个简陋的小屋来安家。” 他满足地看着身后的白色建筑。房子里有三间浴室,所有卧室都供有冷热水,内装最新的中央供热系统和电器设施。客厅女仆、楼房女仆、厨师、帮厨女仆等一应俱全。查尔斯爵士对简单生活的理解,或许有点不太恰当。 一个奇丑无比的高个子女人从房子里走出,来到他们身边。 “上午好啊,米尔雷小姐。” “上午好,查尔斯爵士。上午好。”她朝另外两位男士略微点点头,“这是晚餐的菜单。不知您是否需要修改?” 查尔斯爵士接过菜单,低声道: “我瞧瞧。甜瓜,罗宋汤,新鲜鲭鱼,松鸡,蛋奶酥,开餐面包……行,我看这就不错,米尔雷小姐。大家都会乘坐下午四点半的火车来。” “我已经让霍尔盖特安排了。对了,查尔斯爵士,您不介意的话,或许今晚我与您和客人们一同用餐比较好。” 查尔斯爵士面露诧异,但礼貌地说: “我很乐意,米尔雷小姐,但是……嗯……” 米尔雷小姐平静地继续解释: “否则的话,查尔斯爵士,餐桌上就会有十三个人。很多人挺迷信的。” 听她的语气,如果每晚都是十二个人吃饭,她一生都会毫不犹豫地坐下。她又说道: “所有事情应该都安排好了。我已经告诉霍尔盖特,需要开车去接玛丽夫人和巴宾顿一家,是这样吧?” “没错。我正要吩咐你去安排。” 米尔雷小姐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然后告退了。 “这个女人,”查尔斯爵士恭敬地说,“非常了不起。我常担心她会来帮我刷牙。” “效率的化身。”斯特里兰奇说。 “她已经跟着我六年了。”查尔斯爵士说,“起初在伦敦做我的秘书,到这儿之后,我想她应该算是个出色的管家,把这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像钟表一样精准。可是没料到啊,她现在要走了。” “为什么?” “她自称……”查尔斯爵士踌躇地揉了揉鼻子,“自称母亲病重。我个人不太相信。这种女人从来没有母亲,就是从发电机里自己蹦出来的嘛。不,一定有别的原因。” “很有可能。”巴塞洛缪爵士说,“人们在传些流言。” “流言?”这位演员被吓了一跳,“关于什么的流言?” “我亲爱的查尔斯,你知道‘流言’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人们在传她……和我?跟那张脸?还有她那把年纪?” “她可能还没超过五十岁。” “我觉得也是。”查尔斯爵士想了想,“但是,说真的,托里,你看到她那张脸了没?上面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但是那不是一张脸,不是一张女人的脸。就算坊间最爱说长道短的老长舌妇,也不会真的把桃色消息跟这么一张脸联系在一起吧。” “你低估了英国老处女的想象力。” 查尔斯爵士摇了摇头。 “我不相信。米尔雷小姐身上有种强大得令人不安的体面感,就算英国老处女也应该能发现。她修身自律,是体面尊严的化身,而且还特别实干有用。我挑选秘书时,从来都挑那些相貌十分普通的。” “明智之选。” 查尔斯爵士陷入沉思,安静了几分钟。为了让他不再为此烦扰,巴塞洛缪爵士问道:“今天下午有谁来?” “安吉 是一个。” “安吉拉·萨特克里夫?不错。” 萨特思韦特先生颇感兴趣地探过身子,想知道这场小型宴会都有哪些人参加。安吉拉·萨特克里夫是一位知名女演员,虽然韶华已过,但仍有很强的社会影响力,并富有才华和魅力。有时,她被称作艾伦·泰瑞 的接班人。 “还有戴克斯一家。” 萨特思韦特又默默点了点头。戴克斯太太是知名时装公司黄琥珀的服装设计师。黄琥珀很受欢迎,在看戏时会有他们的广告:“第一幕布兰克小姐的服装由布鲁克街黄琥珀公司提供。”她的丈夫是戴克斯船长,用他赛马的话说,他自己就是匹黑马。他在赛马场上投入大把时间,曾经参加过全国越野障碍赛 。后来发生了些麻烦,虽然有些流言传了出来,但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没人深究过,至少没有刻意问过,但一提到弗雷迪·戴克斯,人们的眉头就会微微上挑。 “以及安东尼·阿斯特,那位剧作家。” “当然。”萨特思韦特说,“她创作了剧本《单行道》。我看过两遍。反响非常热烈。” 他得意地表现出自己清楚安东尼·阿斯特的女性身份。 “没错。”查尔斯爵士说,“我忘记她真名叫什么了,好像是威尔斯。我只见过她一次,请她是为了陪着安吉拉。一共就这些人——我是说留宿的客人。” “本地都有谁来?”医生问道。 “哦,本地的!嗯,有巴宾顿一家,丈夫是牧师,非常不错的家伙,不太端着牧师的架子,他太太也是个挺好的人,教我一些园艺上的东西。他们会来。还有玛丽夫人和蛋蛋。就这些人。啊,对了,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叫曼德斯,是个记者还是什么的。挺帅气的小伙子。这下人就全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做事有条理的人,他开始数人头。 “萨特克里夫小姐,一个;戴克斯夫妇,三个;安东尼·阿斯特,四个;玛丽夫人和她女儿,六个;牧师和太太,八个;年轻小伙子,九个;咱们几个,十二个。不是你就是米尔雷小姐数错了,查尔斯爵士。” “米尔雷小姐不会数错的,”查尔斯爵士肯定地说,“那个女人从不出错。我想想。天哪,是啊,你说对了。我确实漏掉了一位客人。一下子没想起来。” 他轻笑一声。“他也不会对此感到高兴的。这家伙是我见过的最刚愎自用的人。” 萨特思韦特双眼发光。他向来以为,世间最自大的当数演员,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也不例外。这种潜在对手挑起了他的兴趣。 “这位自大狂是谁?”他问。 “一个古怪的家伙。”查尔斯爵士说,“不过,他更是一个知名的家伙。你或许听说过他。赫尔克里·波洛,比利时人。” “那个侦探。”萨特思韦特说,“我见过他。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是个人物。”查尔斯爵士说。 “我从没见过他,”巴塞洛缪爵士说,“但我听说过他的很多事情。不过他前段时间退休了,对吧?我听过的那些事迹,很可能都是些添油加醋的传说。得了,查尔斯,希望咱们这周末不会有什么罪案发生。” “怎么?因为咱们家里有个侦探?你这是因果倒置,托里。” “嗯,算是我的一个理论吧。” “你这理论怎么讲,医生?”萨特思韦特问道。 “事找人,不是人找事;什么人自然会遇上什么事。为什么有的人生活得精彩纷呈,有的人却很平淡无奇?因为环境不同?根本不是。有的人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不会遇上什么事——他来这里一周前会有场屠杀;等他刚离开一天,又会发生地震;而他差点乘坐的那艘船,刚好会失事沉没。有的人呢,可能住在伦敦巴勒姆区,只是每天到城区里,却会遇上事——他会跟敲诈团伙、漂亮姑娘和飞车贼搅在一起。有的人就是爱碰上航船失事什么的——即使他们仅仅乘船游玩观赏个小湖,船也会出点什么事。同样,你的那位赫尔克里·波洛不必主动寻求罪案,罪案自会找上门来。” “这么说来,”萨特思韦特说,“最好还是请米尔雷小姐跟咱们一起用餐,这样餐桌上就不是十三个人了。” “好了,”查尔斯爵士大手一挥,“托里,你要真想干,弄出一件凶案我也不拦你。我只有一条规矩:我不能当尸体。” 三人大笑着走进房子。 第二章 餐前惨剧 第二章 餐前惨剧 萨特思韦特生命中最感兴趣的就是人。 总体来说,他对女人比对男人更有兴趣。作为一个男人,萨特思韦特对女人了如指掌。他心中有根如女人一般纤细敏感的弦,因此他对女性的心思能体察得入木三分。他一生中遇到的女人都对他倾心留情,不过从来没认真对待过他。思及此,萨特思韦特有时会感到委屈苦涩,因为他自觉总是在台下看戏,从未登台表演。但实际上,旁观者的角色非常适合他。 这天晚上,萨特思韦特坐在朝向露台的大房间里。屋内由一家现代公司装饰成豪华船舱的模样,别具一格。辛西娅·戴克斯的发色引起他的巨大兴趣,他仔细分辨,发现她将头发染成了最新的颜色,应该是从巴黎传来的风潮,有些泛绿的棕铜色,与众不同,美丽动人。戴克斯太太的样貌难以用语言描述;她身材高挑,完全符合时下的审美,脖颈和双臂在夏季乡村晒成了蜜色——她的肤色向来如此,但是自然形成还是人为保持,他人不得而知。铜绿色的秀发打理成俏丽新潮的样式,只有伦敦最好的理发师才能做这种发型。她的双眉经过精心修整,睫毛浓密,脸上妆容精致,口红将平直的双唇勾勒出曲线——这一切都与她的晚礼服搭配完美。她的礼服是一种不常见的深蓝色,似乎剪裁得很简单(不过这显然不可能),但布料罕见,一眼看去似乎是哑光面料,却隐隐泛光。 “是个聪慧的女人。”萨特思韦特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她,“我很好奇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这次他是想探寻她的思想,而非她的身体。 戴克斯太太语调迷人,采用时下流行的措辞。 “亲爱的,那不可能。我是说,有的事可能,有的不可能。这件事就不可能。它具有穿透力。” 这是个最时兴的词——所有事都具有“穿透力”。 查尔斯爵士兴致勃勃地晃着鸡尾酒,和安吉拉·萨特克里夫聊着天。后者身材高挑,头发花白,嘴角带着戏谑,目光敏锐。 戴克斯先生正在和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交谈。 “谁都知道老拉蒂斯伯恩是怎么回事。整个赛马圈都知道。” 他的声音尖利清晰,有着赤褐肤色,嘴上有一小撮胡须,有点贼眉鼠眼。 威尔斯小姐坐在萨特思韦特先生旁边,她的剧作《单行道》被视为伦敦多年来上演的最具智慧和勇气的作品。威尔斯小姐又瘦又高,脸颊凹陷,头发虽然秀丽,却烫成十分难看的波浪卷。她戴着一副夹鼻眼镜,身着柔软的雪纺裙。她音调较高,但并不突兀。 “我去了法国南部,”她说,“但说实话,我不太喜欢那里。一点都不友好。不过,当然啦,对我的创作还是很有用的,我可以看看世界都在发生什么,你懂的。” 萨特思韦特想道:“可怜的人。成功反而让她离开了伯恩茅斯的公寓,那里才是她的精神家园,她其实更愿意待在那里。”他很惊讶,作品和其作者的差距竟能如此巨大。安东尼·阿斯特作品中的那种富有教养的“上流者”的腔调,在威尔斯小姐身上哪能体现出一丝一毫?他又注意到,在镜片背后,威尔斯那双淡蓝色的眼珠闪现出别具智慧的光芒。这双眼睛正转过来盯着他,似乎在评估他;这让萨特思韦特略微感到不安。威尔斯小姐好像正在费力地记住他。 查尔斯爵士正在倒鸡尾酒。 “我给你拿杯鸡尾酒吧。”萨特思韦特说道,猛地站起身来。 威尔斯小姐咯咯笑起来。 “我自己来也可以。”她说。 这时,坦普尔走进门来,告知大家玛丽·利顿·戈尔夫人、巴宾顿夫妇和利顿·戈尔小姐已经抵达。 萨特思韦特为威尔斯小姐取来鸡尾酒,又借机溜到玛丽·利顿·戈尔夫人身边。正如前文所讲,他对头衔难以抗拒。 他喜欢接触贵妇;玛丽夫人毫无疑问是位贵妇。 玛丽夫人的丈夫早逝,留下她与三岁的孩子相依为命,生活困苦。后来,她们便迁到鲁茅斯,住在一间小房子里,只雇用了一位忠心又能吃苦的女仆,一直住到现在。她瘦削高挑,虽然只有五十五岁,却看上去更为苍老,表情甜美又有些胆怯。她疼爱女儿,却也对她有些担忧。 赫尔迈厄尼·利顿·戈尔与她的母亲并不相像。不知具体为何,大家喊她“蛋蛋”。较之母亲,她更有活力。萨特思韦特认为她并不漂亮,但无疑十分迷人,这种迷人气息应该来源于她充沛的活力。她比屋里的所有人看起来都活泼。蛋蛋有着深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睛,个头中等。她颈间细碎的卷发、灰色眼睛的直视、脸颊的曲线轮廓以及富有感染力的笑声,都让人感到昂扬的生气和年轻的活力。 她正站着与奥利弗·曼德斯聊天,后者刚刚抵达。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厌倦了航行。你以前很喜欢的。” “蛋蛋,亲爱的,人是会长大的。” 他说道,眉头微挑。 曼德斯是个相貌英俊的小伙子,大约二十五岁。他虽然帅气,看起来却似乎有些谄媚圆滑,同时也有些……有些……异国情调?有点不像英国人。 还有人正看着奥利弗·曼德斯。那个小个子男人有个椭圆脑袋,脸上的小胡子充满异域感。萨特思韦特想起了关于赫尔克里·波洛的描述。这个矮个子男人非常和蔼可亲,萨特思韦特怀疑他是故意夸大了自己的异国气息。他双眼闪闪发亮,似乎在说:“你想让我扮小丑,为你表演喜剧?好 ,那我就满足你的愿望!” 不过,赫尔克里·波洛现在双眼无神,看起来非常严肃,还有点悲伤。 斯蒂芬·巴宾顿是鲁茅斯的教区牧师,他走过来加入玛丽夫人和萨特思韦特的谈话。他六十来岁,眼神苍老却亲切,态度恭谨谦虚,使人不禁卸下心防。他对萨特思韦特说: “能和查尔斯爵士做邻居,我们感到非常幸运。他人很好,慷慨大气;是最让人愉悦不过的邻居了。相信玛丽夫人也有同感。” 玛丽夫人嘴角轻扬。 “我非常喜欢他。他没有被自己的成功冲昏头脑。从许多方面来说,”她加深了微笑,“他还是个孩子。” 客厅女仆端上鸡尾酒托盘。萨特思韦特想,女人的母性真是无止境啊。作为维多利亚 一代,他对这种特质非常欣赏。 “你可以来杯鸡尾酒,妈妈。”蛋蛋突然来到他们身边说道,手中握着杯子,“就一杯。” “谢谢你,宝贝。”玛丽夫人温和地说道。 “我想,”巴宾顿先生说,“我太太应该会允许我喝一杯。” 他以牧师的典型方式轻笑一声。 萨特思韦特抬眼向巴宾顿太太望去,看到她正认真地与查尔斯爵士谈论着如何施肥。 “她的眼睛真精致。”萨特思韦特想。 巴宾顿太太块头很大,有些邋遢。她看上去精力充沛,不拘小节。正如查尔斯·卡特莱特所说,她是个挺好的人。 “我问你,”玛丽夫人向前探身道,“我们进来的时候,正和你说话的年轻女人是谁?穿绿衣服的那个。” “那是位剧作家,安东尼·阿斯特。” “什么?那个……那个看起来毫无生气的年轻女人?哦!”她又赶快纠正自己,“我太刻薄了。不过这可真出人意料。她看起来不像——我是说她看起来完全是个温吞的幼儿家庭教师的模样。” 这描述与威尔斯小姐的外貌十分贴切,萨特思韦特先生不禁笑出声。巴宾顿先生瞥向房间另一角,一双近视眼中透着和蔼。他啜了一口鸡尾酒,呛了一下。萨特思韦特有些好笑地想,巴宾顿看来不太习惯喝鸡尾酒——或许他认为鸡尾酒是现代的标志,但他并不喜欢喝。巴宾顿先生又果决地喝了一大口,五官轻轻皱起,然后说: “是那边那位女士吗?哦,天哪——” 他手抚上喉咙。 蛋蛋·利顿·戈尔的声音响起: “奥利弗,你这个狡猾的夏洛克 ——” “原来如此,”萨特思韦特想,“不是异国情调,是犹太人!” 多么赏心悦目的一对呀。两人都如此年轻,外貌靓丽……还在拌嘴,这表示他们关系融洽…… 他身边的响动拉回了他的思绪。巴宾顿先生站起来,前后摇晃着,面目扭曲。 蛋蛋清晰的声音响起,才引起全屋人的注意。玛丽夫人早已起身,焦急地伸出手。 “快看,”蛋蛋说,“巴宾顿先生不太舒服。”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急忙走过来,扶起奄奄一息的巴宾顿,半拖到房间一边的沙发上。其他人围拥上前,想要帮忙,却无从下手…… 两分钟后,斯特里兰奇直起身来,摇了摇头。他钝钝地开口,明白此时不必拐弯抹角了。 “很抱歉,”他说,“他死了……” 第三章 查尔斯爵士的疑问 第三章 查尔斯爵士的疑问 “可以进来一下吗,萨特思韦特?” 查尔斯爵士从门内探出头来。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混乱过后,人们已经平静下来。玛丽夫人带着哭泣的巴宾顿太太离开房间,终于陪她回到牧师家中。米尔雷小姐迅速打了电话。本地医生已经抵达,接手料理。大家草草吃了晚餐,之后留宿的客人不约而同回到了各自的房间。萨特思韦特正要回房,查尔斯爵士却从船舱房间的门口叫住了他。意外正是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 萨特思韦特走进船舱房间,隐隐打了个冷战,又努力恢复镇定。他年纪大了,不愿意看到死亡的场景……因为,或许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也……不过,为什么要这样想? “我还能再活二十年。”萨特思韦特积极地鼓励自己。 屋里还有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除此之外别无他人。看见萨特思韦特,他点头表示同意。 “好人。”他说,“萨特思韦特可以跟咱们一起。他洞察人性。” 萨特思韦特有些惊讶,在医生附近的扶手椅上坐下来。查尔斯爵士来回踱着步,已经忘记要半握住手,看上去无疑不那么有海军样了。 “查尔斯不喜欢这件事。”巴塞洛缪爵士说,“我是指可怜的老巴宾顿突然离世。” 萨特思韦特想,这样描述查尔斯的感受可不太恰当。人们肯定都不会“喜欢”刚刚发生的事。他意识到,除了字面含义,斯特里兰奇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真让人难过。”萨特思韦特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感受。“真的让人难过。”他又补充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不禁全身一阵颤抖。 “嗯,是啊,非常痛苦。”医生说道,声音里逐渐透出专业的口吻。 卡特莱特停下脚步。 “你以前见过谁这么死去吗,托里?” “没有,”巴塞洛缪思索着回答,“我想没有。” “但是,”巴塞洛缪顿了一下补充道,“我见过的死亡病例可能也没你想的那么多。神经科医生通常不会放任病人死去,而是让病人活着,并从中获得报酬。我敢说,麦克道格遇到的死亡病例比我多得多。” 麦克道格医生是鲁茅斯地区的负责医生,米尔雷小姐打电话叫来的正是他。 “麦克道格没看到这个人死去的情景。他来的时候,巴宾顿已经死了。他只能听我们的描述,听你的描述。他说应该是某种疾病突然发作,说巴宾顿上了年纪,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我对这种说法并不满意。” “或许他也不很满意。”巴塞洛缪咕哝道,“可是作为一名医生,他总得说点什么。疾病突发是个好说法,等于什么都没说,但能安抚外行人。而且,不管怎么说,巴宾顿确实上了年纪,最近他的健康状况也的确有些麻烦。他太太也是这样跟我们说的。也许他之前哪里有些没发现的病灶。” “他的症状是典型的疾病突发吗?或者你随便叫它什么好了。” “典型的什么?” “典型的已知疾病症状?” “只要你学过医学,”巴塞洛缪爵士说,“就会知道,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典型症状这种东西。” “你究竟想说什么,查尔斯爵士?”萨特思韦特问。 卡特莱特没有回答。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斯特里兰奇轻笑一声。 “查尔斯不了解自己的心思。”他说,“他只是自然地开始寻求戏剧化的可能性。” 查尔斯爵士做了个责备的手势,脸上显出沉思的神情。他又微微晃晃头,思绪已经飘到远方。 查尔斯爵士的样子隐约似曾相识,这让萨特思韦特很是困惑,然后他恍然大悟。是情报部门主管阿里斯蒂德·杜瓦尔,他仿佛正在从“地下电报事件”纷繁的情况中理出头绪。接下来,萨特思韦特便十分确定了。查尔斯爵士正不自觉地跛脚走路——阿里斯蒂德·杜瓦尔被称为跛脚者。 巴塞洛缪爵士继续用残酷的常识打击着查尔斯爵士不合常理的怀疑。 “是啊,你怀疑什么,查尔斯?自杀?谋杀?谁会想杀掉一个温和无碍的老牧师?太不切实际了。自杀?好吧,这也算有可能。他人或许可以给巴宾顿的自杀琢磨出一个理由来——” “什么理由?” 巴塞洛缪爵士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对人心的秘密又知道些什么呢?我只有一个猜测:假设巴宾顿知道自己已经罹患绝症,比如说癌症,或许就能产生动机。他可能不想让自己的太太眼看他长期受到病痛折磨,内心痛苦万分。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其实我们完全没有理由认为巴宾顿是自杀。” “我不太倾向于解释为自杀。”查尔斯爵士开口道。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又低声轻笑。 “的确是你的风格。你不追求切实的可能性,只希望有骇人听闻的事件——鸡尾酒里的新型毒药,无迹可寻。” 查尔斯爵士做了个怪相,意味深长。 “我不敢说自己希望是这种情况。该死的,托里,你记得吗,是我调的这些鸡尾酒。” “你内心的杀人狂魔突然苏醒了,嗯?我们这些人的症状应该是延迟发作了,但明早之前都会死掉。” “该死的,你在开玩笑,可——”查尔斯爵士怒声道。 “我没在开玩笑。”医生说。 他的声音变化了,声线严肃,富有同情感。 “我对可怜的老巴宾顿的死没有开玩笑。我只是在取笑你的猜测,查尔斯,因为……嗯……因为我不希望你鲁莽而没顾忌地伤害别人。” “伤害?”查尔斯爵士问道。 “也许你明白我想说什么,萨特思韦特?” “我想我或许能猜到。”萨特思韦特说。 “你还不明白吗,查尔斯,”巴塞洛缪爵士继续道,“你那些胡乱的猜想可能造成极大的伤害!谣言会漫天乱飞。只要有一点对肮脏把戏的模糊猜测,完全没有事实根据,就可能对巴宾顿太太造成许多麻烦和痛苦。我知道一两件这样的事情:某人暴毙,有人嚼几句舌根,一时间谣言四起,逐渐蔓延,而没人能停止这一切。该死的,查尔斯,难道你看不出这有多么残酷,是完全不必要的麻烦?你只是任由自己随意想象,走上一条毫无根据的推测之路。” 演员的脸上浮现出犹疑的表情。 “我从没考虑过事情会往那个方向发展。”他承认道。 “你确实是个非常好的人,查尔斯,但你也确实任由自己的想象驰骋得太远了。得了,说真的,你相信谁,究竟会有谁想要去谋杀一位完全与人无争的老者?” “我想应该没有。”查尔斯爵士说,“是啊,就像你说的,这太荒谬了。托里,对不起。不过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我想‘博取眼球’,我是真的有种‘直觉’,有些事不太对劲。” 萨特思韦特轻咳一声。 “我可以稍作猜测吗?巴宾顿先生进屋后先喝了鸡尾酒,不一会儿就看起来不太舒服。嗯,我刚好发现,他喝酒的时候表情有些扭曲。我当时想,他可能是不太习惯喝鸡尾酒。但是,假设巴塞洛缪爵士的猜测正确,巴宾顿先生确实出于某种原因想要自杀,那么回头看当时的情况,我认为自杀的确是有可能的,而谋杀看起来非常荒唐。 “我感觉,巴宾顿先生有可能往杯子里投了些什么东西,而我们都没有瞧见。 “我发现这间屋子里,所有东西还是原样未动。鸡尾酒杯还在之前的地方。巴宾顿先生在这里——我很清楚,因为当时我正坐在这里和他聊天。我建议巴塞洛缪爵士将杯子拿去化验分析,可以悄悄做,不引起任何‘议论’。” 巴塞洛缪爵士起身拿起杯子。 “好了,”他说,“我就跟你打趣到这儿,查尔斯。我敢用十英镑跟你赌一英镑,这只杯子里绝对只有杜松子和苦艾酒,别的什么也没有。” “成交。”查尔斯爵士说。 他接着又苦笑着补充说: “你知道吗,托里,你应该对我的胡思乱想负有一定责任。” “我?” “没错,你今天上午谈到了罪案。你当时说,赫尔克里·波洛这个人是暴风雨中的海燕,他走到哪里,罪案就跟到哪里。他没到多久,这里就发生了可疑的暴毙事件。我自然就马上想到是谋杀。 “我想……”萨特思韦特说道,又住了口。 “是的,”查尔斯·卡特莱特说,“我想到了。你觉得呢,托里?我们可以问问他对整件事的看法吗?我是说,这逾矩吗?” “不错的想法。”萨特思韦特低声说。 “我清楚医疗行业的规矩,可我完全不知道侦查界有什么规矩。” “你不能请一个专业的歌唱家来随意唱两句,”萨特思韦特小声说道,“那么,可以请一位专业的侦探来随意侦查一下吗?嗯,非常有道理。” “只是个人观点。”查尔斯爵士说。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随后赫尔克里·波洛出现在门口,脸上满是歉意地往门内瞧。 “快进来,老兄,”查尔斯爵士起身叫道,“我们正说到你呢。” “我怕是打扰你们了吧。” “完全没有。喝杯酒吧。” “谢谢,不过我不喝了。我很少喝威士忌。嗯,一杯果汁……” 但在查尔斯爵士的概念里,果汁不属于饮料的范畴。他请客人坐下,便直奔主题。 “我就不绕弯子了。”他说,“我们刚刚谈到你,波洛先生,以及……以及……今晚发生的事情。那么,你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吗?” 波洛扬起眉毛,说: “不对劲?您是指什么不对劲呢?”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说:“我的这位朋友脑子里冒出个想法,认为老巴宾顿是被谋杀的。” “而你不这样认为,是吗?” “我们想知道你的看法。”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他似乎不太舒服,嗯,很突然,非常突然。” “的确这样。” 萨特思韦特详述了自杀的假设,以及他提出建议,应该化验鸡尾酒杯。 波洛点头表示赞同。 “不管怎么说,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害处。我对人性有一定的判断。在我看来,不会有人想杀害一个和蔼可亲、与人无害的老绅士,自杀则更不可能。不过,鸡尾酒杯会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你认为化验的结果会是?” 波洛耸耸肩。 “我认为?我只能猜测。你希望我猜一下化验结果吗?” “是的……” “那我猜,他们只能化验出上好的马蒂尼酒的残余。”波洛向查尔斯爵士倾身致意,“如果往一个人的鸡尾酒杯里下毒,需要在众多酒杯中找出他的那杯,而且这些酒杯都放在一张托盘上,经过好几个人的手……嗯,这种手法会很……很难实施。如果那位温和可亲的老牧师想要自杀,我想他应该不会在一场宴会上动手,因为大家肯定会认为他没有替别人考虑,可在我看来,巴宾顿先生是一位非常体贴周到的人。”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既然你问到我,那我就告诉你,这就是我的看法。”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查尔斯爵士长叹一声,打开一扇窗,向外望去。 “风向变了。”他说。 水手重新上身,情报部门的侦探不见了。 但是,在观察入微的萨特思韦特眼中,查尔斯爵士终于离开了不属于自己的角色,隐隐显露出渴望的神情。 第四章 当代伊莱恩 第四章 当代伊莱恩 注 伊莱恩:亚瑟王传说中的美丽女子,又被称作“阿斯托拉脱的纯洁少女”,爱上了骑士兰斯洛特。为了留住爱人,她每天喂给他一种药水,但她最终爱而不得,郁郁寡终,死后遗体被置于船上,顺流漂走。兰斯洛特是亚瑟王传说中最著名的圆桌骑士之一,与亚瑟王的王后桂妮维亚陷入私情,并最终导致亚瑟王的厄运。 “没错,但你是怎么想的呢,萨特思韦特先生?你的真实想法?” 萨特思韦特左顾右盼,却无可逃避。蛋蛋·利顿·戈尔把他堵在钓鱼码头上,他无路可逃。现在的年轻姑娘真是残忍无情啊,而且活跃得可怕。 “是查尔斯爵士给你灌输的这个想法吧。”他说。 “没有,不是他。我自己想的。这个想法一开始就冒出来了。一切都太突然了。” “他上年纪了,而且身体状况不太好……” 他重复着医生的话,蛋蛋打断了他。 “都是废话。他有神经炎,还有一点类风湿性关节炎。这种病不会突然发作,让人晕倒。他从来没有突发过什么疾病。他是那种身体有点毛病,但能活到九十岁的人。你对验尸结果怎么看?” “一切都看起来很,嗯,正常。” “你觉得麦克道格医生提出的证据和迹象又如何呢?非常专业的一大堆话,对器官描述详尽——难道你不觉得,他堆砌起这些术语,却一直在避免正面作答?他的话只能得出这种结论:没有证据表明巴宾顿是非正常死亡。但他没有说巴宾顿是正常死亡。” “你是不是字眼挑得有些过头了,亲爱的?” “关键是他在字斟句酌——他很困惑,却找不到证据,所以只能拿医学术语来应付。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怎么看?” 萨特思韦特复述了一些医生的意见。 “他对我这种看法不以为然?”蛋蛋若有所思地说,“他自然是个谨慎的人,我想哈利街的专家都得这样。” “鸡尾酒杯里只有杜松子和苦艾酒,别的什么都没有。”萨特思韦特提醒她。 “看来这事可以下定论了。不过,验尸之后发生了些事,所以我想……” “巴塞洛缪爵士对你说什么了?” 这引起萨特思韦特的极大兴趣。 “不是对我,是对奥利弗,奥利弗·曼德斯。他那晚跟大家一起用餐,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他了。” “不,我记得他,记得很清楚。他是你的好友吗?” “曾经是。现在我们经常吵嘴。他进城去他舅舅的公司工作了,变得……嗯,有点油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总嚷嚷着要辞职当记者,因为他文笔不错。不过我觉得他现在就是说说而已。他想赚大钱。我觉得大家应该都很厌恶金钱吧,对不对,萨特思韦特先生?” 听到此话,他便完全领教了蛋蛋的年轻——那种毫无矫饰、傲慢自大的幼稚。 “亲爱的,”他说,“很多人都厌恶很多事情。” “当然,很多人都是蠢驴,”蛋蛋轻快地赞同道,“所以我真的对老巴宾顿的事很伤心。因为你瞧,他真的很招人喜欢。他为我准备过坚信礼等事务,虽说这类事很多都是说说好话,但他做得很好,让人喜欢。你瞧,萨特思韦特先生,我真的信奉基督教,虽然不像妈妈那样举着小手册、做早祷,遵从那些形式,但从心灵上确实信仰,也有一些过去的原因。教会充斥着圣保罗教派的人——实际上,教会就是一团糟,不过基督教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因此,我无法成为奥利弗那样的共产主义者。在实践中,我们的信仰会走向非常相似的结果,很多事情相通,关于所有权之类的问题,等等,但区别嘛——好吧,我没必要细说。但巴宾顿一家是真的基督教徒,他们不会四处探听、伺机窥探、任意指摘,待人处世向来宽和。每个人都非常喜爱他们。还有罗宾……” “罗宾?” “他们的儿子,他在印度被杀了。我……我曾经深深爱着他……” 蛋蛋眨眨眼,转头凝望远处的海面。 不一会儿,她收回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当前与萨特思韦特的对话上。 “所以,你瞧,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假如巴宾顿先生是非正常死亡……” “我亲爱的孩子!” “哦,该死,这件事太奇怪了!你也必须承认,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但是,刚刚你自己也承认,巴宾顿夫妇完全没有树敌。”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我想不出任何可能的动机。” “都是胡思乱想!鸡尾酒里什么都没有。” “或许有人趁他不备给他扎了一针,注射了些东西。” “是啊,里面有南美印第安人的箭毒。”萨特思韦特友善地打趣道。 蛋蛋咧嘴微笑。 “就是这样。老套得无迹可寻。哦,你们都对此嗤之以鼻。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们会发现我们是对的。” “我们?” “我和查尔斯爵士。”她脸颊微红。 萨特思韦特脑海中冒出一段他曾熟知的名人词律;他那代人年轻的时候,《实用名句佳引大全》人手必备。 他年岁双倍于她, 往日剑伤勾嵌面颊, 青紫遍布,肤色黝黑。她微启双眸, 爱意翻涌,这爱的烈焰燃烧至她命运尽头。 注 该段诗歌出自丁尼生《国王叙事诗》,整部作品讲述亚瑟王传说,引用的内容描写了伊莱恩爱上兰斯洛特的瞬间。 他不禁有些汗颜,因为此时自己竟在心中默默引用名篇佳句,还是丁尼生 ——现在丁尼生已经很少被提及了。此外,查尔斯爵士虽然肤色也是黝黑,但没有伤疤;蛋蛋·利顿·戈尔无疑情意绵绵,可看上去完全不可能为爱烦忧消亡,躺在小船上顺流漂走。她身上毫无“阿斯托拉脱的纯洁少女”的影子。 “只一样——她的青涩……”萨特思韦特想道。 少女总会迷恋上历尽沧桑的中年男人。蛋蛋似乎也难逃此劫。 “他为什么没结婚?”她突然问道。 “这个嘛……”萨特思韦特刚一开口,又止住话头。若要他直白回答,他会说“因为警醒”,但他知道蛋蛋·利顿·戈尔无法接受这个答案。 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与许多女人发展过浪漫轶事,其中包括女演员,也有其他女人,但他总能避免陷入婚姻。显然,蛋蛋希望得到更加浪漫的解释。 “那个死于肺痨的女孩,名字以m开头的那位,好像是个演员——他不是很爱她吗?” 萨特思韦特知道她说的这个姑娘。流言将查尔斯·卡特莱特与这位小姐捆绑在一起,不过只是轻描淡写。要说查尔斯爵士是为了悼念她而一直未娶,萨特思韦特可一点都不信。他委婉圆滑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他应该有过很多风流韵事吧。”蛋蛋说。 “嗯……咳,也许吧。”萨特思韦特感到自己有种维多利亚式的保守。 “我喜欢风流的男人。”蛋蛋说,“这表明他们不是怪胎什么的。” 萨特思韦特的维多利亚式保守再次受到重创,无言以对。蛋蛋没有发现他的挫败,还在自说自话。 “你知道吗,查尔斯爵士比你们想的要聪明得多。当然,他常常装模作样,让自己富有戏剧性。但抛去这些来说,他是很聪明的。从他自己的描述中,你完全想象不到他驾船航行得多好;听他讲,你会觉得他都是装模作样,但真不是。这件事上也是一样的情况。你认为他就是想制造效果,想扮演一位厉害的侦探。我只能说:我觉得他演得不错。” “也许吧。”萨特思韦特先生赞同道。 他的音调变化明显出卖了他。蛋蛋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并指出他的意思。 “但你的观点是,《牧师之死》不是一部惊悚片,只是《晚宴意外憾事》,只是一件社交场上突发的变故。波洛先生怎么看?他应该清楚吧。” “波洛先生建议我们静待鸡尾酒的化验结果。不过,在他看来,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不对劲。” “啊,好吧,”蛋蛋说,“他老了,跟不上趟了。”萨特思韦特抽了一下嘴角。蛋蛋没有意识到自己多么残酷无情,继续道:“请来我家和我妈妈一起用下午茶吧。她喜欢你,她自己说的。” 听到这话,萨特思韦特微微感到得意,欣然接受邀请。 到家后,蛋蛋主动提出由自己去给查尔斯爵士去个电话,告诉他消失的客人在哪里。 萨特思韦特在小小的客厅坐下。屋内的印花已经褪色,几件精美的家具也很老旧。这是一间维多利亚式的屋子,萨特思韦特暗自称其为淑女的房间,并对它表示欣赏。 他和玛丽夫人聊得很愉快,虽然没有高深聪慧的内容,却总有话题,令人轻松愉悦。他们谈到查尔斯爵士:萨特思韦特与他关系好吗?不是很亲密,萨特思韦特说。几年前,他想投资查尔斯爵士的一部戏剧,打那时起便成了朋友。 “他很有魅力,”玛丽夫人微笑着说,“我和蛋蛋都这样认为。我想你应该可以看出,蛋蛋正陷在英雄崇拜情结中,无法自拔?” 萨特思韦特想,作为一名母亲,玛丽夫人是不是被这种英雄崇拜搞得心烦意乱。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蛋蛋涉世未深。”她叹口气说道,“我们的经济条件真的很差。我的一位表亲带她到镇上见识了点东西,但自那以后,她几乎就没离开过这里,只偶然出去串过一次门。我觉得,年轻人应该多和人打交道,多走出去看看世界——尤其应该多见见人。不然的话——嗯,血脉近邻有时也危害无穷。” 萨特思韦特表示赞同,心中想着查尔斯爵士和航行。不过,玛丽夫人接下来的话表明,她想的不是这些。 “查尔斯爵士的到来对蛋蛋大有裨益,开阔了她的视野。你瞧,这儿年轻人不多,男生更少。我一直担心,蛋蛋限于条件,只接触过一个人,还没见过其他,就草草认为此人合适,要与他结婚。” 萨特思韦特很快反应过来。 “你是指年轻的奥利弗·曼德斯吗?” 玛丽夫人面色绯红,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之情。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我想不出你是如何知道的!我想的正是他,蛋蛋一度和他走得很近。我知道自己保守老套,但我实在不喜欢他的一些想法。” “年轻就是任性。”萨特思韦特说。 玛丽夫人摇摇头。 “我一直特别担心。当然,两人很般配,我对他非常了解,还知道他舅舅是个有钱人,最近把他带到自己的公司里上班。我不担心这些……我可能真的很傻……但是……” 她又摇摇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 萨特思韦特生发出一种亲近感。他低声平静地说: “玛丽夫人,你同样也不会愿意让女儿嫁给年纪是她两倍的人。” 她的回答让他颇感惊讶。 “这样或许还安全些。若果真如此,你至少还知道自己面对的情况。这个岁数的男人已经犯过错,糊涂愚蠢都是往日云烟,而不是——不是尚在蛰伏……” 萨特思韦特还未张口,蛋蛋便已回来加入他们的谈话。 “你离开了好久,宝贝。”玛丽夫人说。 “我和查尔斯爵士聊了聊,亲爱的妈妈。他正独自一人沉浸在辉煌之中。”蛋蛋转向萨特思韦特,责备道:“你没告诉我留宿的客人都已经散了。” “他们昨天就走了,只有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还在。他本来要待到明天,但今天一早发来一封电报,他就动身返回伦敦了。他的一位病人情况不容乐观。” “真遗憾,”蛋蛋说,“我还想分析分析这几位留宿客人呢。没准能得到什么线索。” “宝贝,什么线索?” “萨特思韦特先生知道。哦,没关系,奥利弗还在。我们可以把他拉进来,他想动脑子的时候还挺聪明的。” 萨特思韦特回到鸦巢时,查尔斯爵士正坐在露台上,遥望着海面。 “你好哇,萨特思韦特。跟利顿·戈尔一家喝茶去了?” “是啊。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蛋蛋打电话来了。这个蛋蛋,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 “魅力四射。”萨特思韦特说。 “嗯,没错,我也觉得。” 他站起身,随意踱了几步。 “上帝啊,”他突然艰涩地说,“我真心希望自己从没来到这该死的地方。” 第五章 逃避 第五章 逃避 萨特思韦特暗自思忖:“他沦陷了。” 他突然为查尔斯爵士感到有些遗憾。查尔斯·卡特莱特这位快乐无忧的心碎者,终于在五十二岁坠入爱河。然而,他自己也意识到,这段爱情必将收获失望。年轻人终将走向年轻人。 “年轻女孩不会公开表露自己的心迹。”萨特思韦特想,“蛋蛋大肆张扬自己对查尔斯爵士的感情,但如果她对这段感情是认真的,就不会这般张扬。小曼德斯就隐藏得很好。” 萨特思韦特的推断通常都锐利精明,直中要害。 不过,他或许忘了考虑一个因素,因为他对此并无觉察,那就是年轻带来的附加值。在萨特思韦特这个上岁数的人看来,蛋蛋抛弃一个年轻人、转而投向一个中年人的怀抱,是不可理喻的。于他而言,年轻是最大的资本。 晚餐后,蛋蛋打来电话,想要带奥利弗一同过来“商量商量”。这让萨特思韦特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 奥利弗真是个帅小伙,眼窝深陷,双眼黑亮,一举一动都从容潇洒。他似乎只是为了回报蛋蛋的热情,才同意陪她一道过来的。不过,他对所有事物基本都抱有懒洋洋的怀疑态度。 “先生,你就不能劝劝她,让她别这样想了吗?”他对查尔斯爵士说,“她一直过着这种异乎寻常的田园牧歌式生活,因此才精力充沛。蛋蛋,你知道吗,你真是活力迸发过头了。而且你的品位也很幼稚——犯罪,刺激,都是些乱七八糟的。” “你是个有质疑精神的人吧,曼德斯?” “是啊,先生,没错。那个总在叨叨的可爱老家伙。他只能是自然死亡,其他的假设都是胡乱猜想。” “我想你是对的。”查尔斯爵士说。 萨特思韦特瞥了他一眼。今晚查尔斯·卡特莱特又在扮演什么角色呢?不是退役海军,也不是国际侦探。不,是一个全新的角色,鲜为人知。 当萨特思韦特发现查尔斯爵士在扮演谁时,感到十分震惊——他是第二小提琴手,一个配角。奥利弗·曼德斯的配角。 萨特思韦特向后靠坐,隐在暗处,看着蛋蛋和奥利弗争论——蛋蛋热情激动,奥利弗无精打采。 查尔斯爵士看起来比平常老了不少,又老又倦怠。 蛋蛋不止一次将话头引向他,热切自信地等他加入讨论,但他的回应不痛不痒。 他们十一点才告辞。查尔斯爵士将他们送到露台,并提出借给他们一支手电,照亮崎岖的石头小路。 不过,手电根本用不着,当晚的月色很美,月光皎洁。蛋蛋和曼德斯一同出发,随着脚步远去,二人的交谈声也渐渐淡去。 无论是否有月光,萨特思韦特都不想冒着风寒在外面待着,于是转身回到船舱房间。查尔斯爵士在露台上多停了一会儿。 他进屋时,随手将身后的窗户闩上,大步走到墙边一张桌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和苏打水。 “萨特思韦特,”他说,“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不再回来。” “什么?”萨特思韦特大吃一惊。 查尔斯·卡特莱特对于自己制造的效果很满意,脸上闪过一丝忧郁又满足的表情。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他显然在用加粗字体说,“我会把这栋房子卖掉。它对我的意义没人会理解。”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语速放缓,营造出相应的效果。 整个晚上查尔斯爵士都在扮演配角,而现在,他的关注点又落回自己身上,成为主角。他在表演悲壮的“分手别离”桥段;他在各种戏剧里都常常上演这一幕。“与别人的新娘告别”,“放弃挚爱的女孩”。 他又继续说着,声音故作轻松。 “是时候赶快放手了,我别无选择……年轻人互相吸引。他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应该退出了……” “去哪里?”萨特思韦特问。 演员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 “哪里都行。有区别吗?”他音调微变,又说道,“可能去蒙特卡洛吧。”接着,他发觉自己的回答有些虎头蛇尾,配不上自己的品位,于是急忙弥补道,“放逐在杳无人烟之地,或是隐于闹市之中,又有什么区别呢?人最核心的本质就是孤独,是要孤身一人。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一个孤魂野鬼……” 这显然是一句退场台词。 他向萨特思韦特点头致意,便离开了房间。 萨特思韦特站起身,准备同屋主一样回房睡觉。 “但他是不会将自己放逐到杳无人烟之地的。”他暗自想道,轻笑出声。 第二天早上,查尔斯爵士就决定到镇上去。他希望萨特思韦特能够见谅。 “别提前离开,好兄弟。你原本是要待到明天的,我知道你接下来要去塔维斯托克 拜访哈伯顿一家,我会派车送你过去。我的想法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决不回头。” 查尔斯爵士挺起胸膛,展现出男子汉的决心,情绪激昂地抓了抓萨特思韦特的手,便把他交给了能干的米尔雷小姐。 米尔雷小姐对万事都早有准备,对此等境况似乎也已有打算。她对查尔斯爵士一夜之间的决定没有表现出一点惊讶或其他情绪。萨特思韦特此时也无法引她慌乱中胡言乱语;暴毙或计划突变也刺激不到米尔雷小姐。她能平静地接受任何状况,并马上开始高效地解决问题。她给房产经纪人去了电话,向海外发去电报,还在打字机上忙忙碌碌。如此富有效率的场景让萨特思韦特备感压抑,他急忙逃离现场,往码头方向溜达。他随意散着步,突然,身后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把他转过身来。他正面对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蛋蛋气势汹汹地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萨特思韦特顾左右而言他。 “大家都在说,查尔斯爵士要离开这里了——他要卖掉鸦巢。” “的确是。” “他要走了吗?” “他已经走了。” “哦!”蛋蛋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他的胳膊。她突然看上去像一个受到深深伤害的小孩子。 萨特思韦特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去哪里了?” “到国外去了。法国南部。” “哦!” 他依旧不知该说些什么。显然,她对查尔斯爵士不仅仅有英雄崇拜情结…… 他十分同情蛋蛋,脑海里涌现出无数安慰的话语。这时她又开口,说出的话把他吓了一跳。 “是哪个该死的贱人?”蛋蛋凶狠地问道。 萨特思韦特瞪着她,惊讶得合不拢嘴。蛋蛋又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晃着他。 “你肯定知道。”她叫道,“是谁?花白头发的那个,还是另外一个?” “亲爱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显然是某个女人造成的。他喜欢我,我知道他喜欢我。那天晚上,其中一个女人肯定也发现了,于是下决心让他离开我。我恨女人。下贱的东西。你看见她穿的衣服没?那个绿色头发的女人。我对她们真是嫉妒得咬牙切齿。穿那种衣服的女人非常有吸引力,你不能否认。她真是又老又丑,可那又如何呢。她让别的女人相形见绌,看起来都像潦倒牧师的妻子。是她吗?还是另外那个花白头发的?可以看出她风趣幽默。她有大批追随者。他还叫她‘安吉’。应该不是那个打蔫的卷心菜。是那个漂亮的还是安吉?” “亲爱的,你想象力真丰富。他,嗯,查尔斯·卡特莱特对那两个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不相信。不管怎么说,她们对他很有兴趣……” “不不不,你搞错了。”这都是你自己胡乱猜测的。 “贱人,”蛋蛋说,“她们就是贱人!” “你不能说这个词,亲爱的。” “我还能用更难听的词。” “或许吧,或许,但请你别用。我向你保证,你现在大大误会了。” “那他为什么就这样走了呢?” 萨特思韦特清了清嗓子。 “我想,他,嗯,认为这样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吧。” 蛋蛋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你是说……因为我?” “嗯……类似的原因吧,也许。” “于是他就选择逃避。我的确是表现得直白了些……男人很讨厌被女人追,是吗?看来妈妈是对的……你不知道,她说起男人来多么兴奋可爱。总是以第三视角来谈,非常克制有礼。‘男人非常不喜欢被女人追,女孩应该让男人主动追。’你不觉得这个说法很妙吗?——‘主动追’。听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实际上,查尔斯也做得不是那么回事——主动追,追向相反的方向,离我越来越远。他害怕了。可恶的是,我不能跟他一起走。如果我还追着他走,恐怕他就要乘船漂到非洲的蛮荒深处。” “赫尔迈厄尼,”萨特思韦特说,“你对查尔斯爵士是认真的吗?” 女孩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 “当然是了。” “那奥利弗·曼德斯呢?” 蛋蛋不耐烦地摇摇头,表示奥利弗·曼德斯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内。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觉得我应该给他写信吗?内容不能让他烦忧焦虑,只是写一些小女生的心绪……嗯,让他放松下来,不再害怕。” 她皱起眉头。 “我真是个傻瓜。妈妈一定能做得更好。那些维多利亚年代的人知道如何拿捏。全是脸红害羞的把戏。我一直都做错了。我原本想他需要得到刺激和鼓励。他看起来……嗯,看起来需要点帮助。告诉我,”她突然向萨特思韦特提问,“昨天晚上,他有没有看见我和奥利弗做出亲吻的动作?” “我也不清楚。你们什么时候……” “在月光下的时候。我们正沿着小路往下走。我想他当时应该还在露台上看着我们。我原本想,他如果看见我和奥利弗……好吧,我以为这能刺激他一下,让他警醒点。因为他确实喜欢我。我发誓,他真的喜欢我。” “这是不是有点为难奥利弗?” 蛋蛋坚定地摇摇头。 “完全不会。奥利弗觉得,女孩子如果能得到他的亲吻,那是她们的荣耀。对于他狂妄的自尊心而言,这当然不好,但是人没法事事都周全。我想给查尔斯一点动力。他最近有些异样——更加疏离了。” “亲爱的孩子,”萨特思韦特说,“我觉得你还是没太明白,查尔斯爵士为什么如此突然地离去。他以为你喜欢奥利弗。他不想受到进一步的伤害,于是离开了。” 蛋蛋激动不安起来。她抓住萨特思韦特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 “真的吗?真是这样吗?这个傻瓜!这个笨蛋!哦——!” 她又猛地松开萨特思韦特,在他身边蹦了一下。 “那他就会回来的。”她说,“他会回来的。如果他不——” “嗯,如果他不回来呢?” 蛋蛋大笑。 “我会想办法把他拽回来的。走着瞧吧。” 尽管蛋蛋和“阿斯托拉脱的纯洁少女”说着不同的语言,但二人似乎有很多共通之处。不过,萨特思韦特暗自觉得,蛋蛋留住男人的方法会比伊莱恩的更加切实有效,而且蛋蛋也完全不可能心碎而死。 第六章 寄给查尔斯爵士的信 卷二 确证 第六章 寄给查尔斯爵士的信 萨特思韦特来到蒙特卡洛。他走访宴会的时光已经结束,而九月的里维埃拉 是他的最爱。 他坐在园子里,晒着太阳,看着两天前的《每日邮报》。 突然,一个名字引起他的注意。斯特里兰奇。《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讣告》。他往下读: 我们遗憾地宣布,杰出的神经学专家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不幸离世。当晚,巴塞洛缪爵士正在约克郡 注 约克郡:位于英国英格兰东北部,历史悠久,现已被划分为北约克郡、西约克郡、南约克郡、横勃塞得郡和克利夫兰郡。 的家中举办宴会,与若干朋友相聚,身体和精神状态良好。晚餐临近结束时,他与朋友聊天,并饮下一杯波尔多红酒,但突然疾病发作,医生抵达前便已身亡。我们深切缅怀巴塞洛缪爵士。他是…… 文章接下去叙述了巴塞洛缪爵士的职业经历和成就。 报纸从萨特思韦特手中滑落。他受到极大震动。上次见到医生的情景在他脑海中闪回:虎背熊腰,兴高采烈,身强体壮。而现在,他却死了。报纸上的只言片语飘进萨特思韦特心里,令他十分不快——“饮下一杯波尔多红酒。”“突然疾病发作……医生抵达前便已身亡……” 虽说不是鸡尾酒,而是波尔多红酒,但其他情况与发生在康沃尔郡 的事件惊人相似。萨特思韦特眼前又浮现出和蔼的老牧师那张扭曲的脸…… 那么,假设…… 他抬起头,看见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穿过草坪向他走来。 “萨特思韦特,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正想找你。你看到可怜的老托里的消息没?” “我正看着呢。” 查尔斯爵士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他抛弃了灰色法兰绒和旧毛衣,此时身着游艇服装,打扮得无可挑剔。他现在是法国南部见多识广的游艇驾驶人。 “萨特思韦特,听着。托里身子骨好得很,从没什么大毛病。是我这次又在臆想吗?这件事有没有让你想起……想起……?” “想起鲁茅斯的那件事?是啊,没错。不过,我们当然也有可能是错的,或许只是表面看上去相似而已。毕竟有很多原因可以导致猝死。” 查尔斯爵士不耐烦地点点头,说: “我刚刚收到一封信,是蛋蛋·利顿·戈尔寄来的。” 萨特思韦特藏起一抹微笑。 “你第一次收到她的信吗?” 查尔斯爵士不疑有他。 “不是。我到这里之后不久,就收到她第一封信,后来又来了几封。她在信里只是聊聊最近发生的事之类的。我没有回信……真见鬼,我不敢回信啊,萨特思韦特……当然,这姑娘完全不知情,但我不想出丑。” 萨特思韦特状似无意地掩着嘴,依然忍不住微笑。 “那这封呢?”他问。 “这封不一样。她请求援助……” “援助?”萨特思韦特挑起眉头。 “她当时在场……嗯,在房子里……事情发生的时候。” “你是说,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去世的时候,她在爵士身边?” “是的。” “她怎么说?” 查尔斯爵士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他略略犹豫,然后递给萨特思韦特。 “你还是自己看吧。” 萨特思韦特展开信纸,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 亲爱的查尔斯爵士: 我不知道你何时会收到这封信,希望能尽快到达你手里。我十分忧虑,不知如何是好。据我估计,你会在报纸上看到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离世的消息。嗯,他和巴宾顿先生死亡时的情况是一样的。这不可能是巧合——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我担心极了…… 事到如今,你可以回来做些什么吗?这样说或许有些唐突,但你之前有过疑虑,而没人相信你。现在,你的朋友不幸遇害,如果你不回来,就可能再也没人揭开真相了。我相信你能做到,打心眼儿里相信…… 还有一件事。我确实很担心一个人……我心里清楚,他与这件事毫无瓜葛,可情况现在有些奇怪。哦!我在一封信里说不清。你能回来吗?你可以揭开真相,我知道你可以的。 仓促之中的 蛋蛋 “嗯?”查尔斯爵士焦急地问,“当然啦,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因为她是匆忙写的。不过你有什么想法?” 萨特思韦特慢悠悠地叠起信,趁此间隙琢磨着如何回答。 他也认为这封信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他觉得它不是匆忙写就的。在他看来,这封信措辞谨慎,写信人刻意满足了查尔斯爵士的虚荣心、他的骑士精神以及他的冒险天性。 以萨特思韦特对查尔斯爵士的了解,这封信必然能引起他的兴趣。 “你认为她说的‘一个人’是谁,还是个‘他’?”萨特思韦特问。 “我想应该是曼德斯吧。” “那么,他当时应该也在场了?” “肯定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托里跟他没有交集,只在我家那次见过他一面。我想不出他为什么会邀请曼德斯留宿宴会。” “他经常举办那种大型的家庭宴会吗?” “一年三四次吧,而且总会为圣莱杰赛马 举办一次。” “他在约克郡待的时间多吗?” “有一片挺大的疗养地,休养院,你说它是什么都可以。他买下了历史悠久的梅尔福特庄园,装修重整,还在周围建了一片疗养区。” “这样啊。” 萨特思韦特顿了顿,说: “不知道家庭宴会上还有谁?” 查尔斯爵士认为或许别的报纸上有,于是二人开始搜寻其他报纸。 “这里。”查尔斯爵士说。 他读道: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正为圣莱杰赛马举办家庭宴会,邀请的客人与往年一样,有伊顿勋爵和夫人、玛丽·利顿·戈尔夫人、乔斯林爵士和坎贝尔夫人、戴克斯船长和太太,以及知名演员安吉拉·萨特克里夫小姐。 他和萨特思韦特面面相觑。 “戴克斯一家和安吉拉·萨特克里夫,”查尔斯爵士说,“跟奥利弗·曼德斯没关系。” “咱们看看今天的《大陆每日邮报》,”萨特思韦特说,“没准儿登了些别的内容。” 查尔斯爵士开始浏览那份报纸。他的身子猛地一顿。 “我的天,萨特思韦特,听听这个: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事件进展” 今日,在有关已故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质询中,“尼古丁中毒身亡”的结论被驳回,因为没有证据显示有人以某种方式下毒。 他皱起眉头。 “尼古丁中毒。听起来不是很严重,应该不能让一个成年男性倒地而亡。我想不通。”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我要订蓝色列车 今晚的一个铺位。” “嗯,”萨特思韦特说,“我不妨也照办。” “你?”查尔斯爵士惊讶地打量他。 “这种事情我可以帮上些忙。”萨特思韦特谦虚地说,“我以前,嗯,有一点点经验。此外,我跟那边的警察局长约翰逊上校很熟,能帮上大忙。” “好家伙!”查尔斯爵士叫道,“咱们赶紧去卧铺售票处吧。” 萨特思韦特暗自思忖: “这女孩成功了,把他拽回去了。她说过自己会成功的。不知道她那封信里有几分是真话。” 毫无疑问,蛋蛋·利顿·戈尔是个机会主义者。 查尔斯爵士去卧铺售票处时,萨特思韦特留在花园中漫步。他脑中愉快地琢磨着蛋蛋·利顿·戈尔的事情。他性格有些保守,不赞成女性在爱情游戏中主动出击,但他掐灭这种想法,只暗自钦佩她的智慧和不竭的动力。 萨特思韦特是个观察机敏的人。他正整理着对女性的总体认知,思考蛋蛋·利顿·戈尔这个特例,突然不由得自语道: “咦?我好像在哪儿见过那个形状特异的脑袋。” 脑袋的主人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目视远方。他个头矮小,胡子与他的身形比例极不相称。 附近站着一个表情不满的英国小孩,重心先是落在一只脚上,又换到另一只脚上,时不时心不在焉地踢两脚路边的半边莲。 “别这样,宝贝。”她妈妈说。妈妈正在看一份时尚报纸。 “我没事做。”小孩说。 小个子男人扭头看向她。萨特思韦特认出了这个男人。 “波洛先生,”他说,“真是个意外惊喜啊。” 波洛起身鞠躬致意。 “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他们握了握手,萨特思韦特在波洛身边坐下。 “大家似乎都在蒙特卡洛啊。不到半小时前,我刚碰见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现在又碰到你。” “查尔斯爵士也在这里?” “他在这边开游艇玩。你知道他卖掉鲁茅斯的住处了吗?” “啊,不知道,我不知道。很意外啊。” “我倒不是很意外。我觉得卡特莱特不太像那种喜欢长期离群索居、遗世独立的人。” “啊,是的,我同意你这个说法,不过我是出于另一个原因而感到意外。查尔斯爵士似乎出于某个原因而待在鲁茅斯——一个富有魅力的原因,对吧?我说错了没?那位小淑女自称蛋蛋,真是有趣。” 他双眼发亮,眼神温和。 “哦,所以你发现了?” “我确实发现了。我能敏锐地发现坠入情网的人,我想你也和我一样。而少女啊,是最让人动情的。” 他幽幽叹气。 “我认为,”萨特思韦特说,“你一语道破了查尔斯爵士离开鲁茅斯的原因。他是在逃避。” “逃避蛋蛋小姐吗?但他喜欢她,而且表现得很明显。他为什么要逃避?” “啊,”萨特思韦特说,“你不理解我们盎格鲁-萨克逊人 的复杂性。” 波洛却沿着自己的思路,琢磨个中原因。 “当然,”他说,“这是追女孩子的好手段。若你逃避她,她反而会立马追上来。查尔斯爵士经验丰富,肯定明白这个道理。” 萨特思韦特感到有些好笑。 “我想应该不是这样。”他说,“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呢?度假?” “我现在每天都是假期。我功成名就,赚了大笔钱,已经退休了,现在只是周游世界。” “真好。”萨特思韦特说。 “对吧?” “妈妈,”英国小孩说,“就没什么事可做吗?” “宝贝,”她妈妈以责备的口气说,“在国外晒着灿烂的阳光难道不好吗?” “好是好,但我没什么事可做。” “到处跑跑,自己找点乐子。去瞧瞧大海。” “妈妈,”一个法国小孩突然出现,“陪我玩玩嘛。” 法国妈妈正在看书,听到孩子说话,抬起头来。 “你自己玩会儿球吧,马塞尔。” 法国小孩只好板着小脸,听话地拍球。 “我乐在其中。”赫尔克里·波洛说。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 接着,他好像从萨特思韦特脸上看出什么,便回应说: “不过,你反应很快。你想的没错……” 他安静了一两分钟,然后开口道: “你瞧,我小时候家境不好,兄弟姐妹有好几个。我们得自谋生路,于是我加入了警队。我工作非常努力,逐渐升职,开始有了知名度,并获得了声誉,开始在国际上有一定名望。最终,我退出了警队。大战开始后,我受了伤,带着一颗难过疲惫的心到英国避难。一位好心的夫人热情招待了我,但不幸死了——非正常死亡,是被杀的。 于是,我发挥聪明才智去调查,开动脑筋解开谜团,最后揭开了谋杀案的真相。我发现,自己的调查生涯还没有结束。实际上,我的能力比以往更甚。我的第二段职业生涯就此开始,我成为英格兰一名私人侦探。我解决了许多吸引人又迷雾重重的案件。啊,先生,我享受过生活!人性的状态和变化真是美妙。我慢慢赚到了钱,变得富有。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会赚够想要的钱,然后实现自己的所有梦想。” 他将一只手放在萨特思韦特腿上。 “朋友啊,你的梦想都实现的那天,一定要警醒。咱们旁边的那个小孩子,无疑曾经梦想着来到国外,梦想着所有兴奋激动,梦想着所有事物都会不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萨特思韦特说,“你并没有乐在其中。” 波洛点点头。 “不错。” 有时萨特思韦特会看起来像个顽皮的精灵,他现在就像。他那张不大的脸上有不少皱纹,这时,有些不怀好意地皱起来。他有些犹豫。应该告诉波洛吗,还是不应该? 他慢慢展开还在手中的报纸。 “你看到这个了吗,波洛先生?” 他指了指那篇文章。 小个子的比利时人接过报纸。萨特思韦特看着他。波洛虽然不动声色,但英国人感到他的身体一僵,仿若一只活泼的小狗突然嗅到一个老鼠洞。 赫尔克里·波洛将文章读了两遍,然后叠起报纸,还给萨特思韦特。 “值得深思啊。”他说。 “对。似乎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当时的看法是对的,而我们都错了。” “是的,”波洛说,“看来我们都错了。朋友,我承认自己无法相信,一位温和无害的老人会被谋杀……嗯,也许我当时错了……不过,你瞧,这另一起死亡事件可能是巧合。无论事情多么离奇,有时确实是偶然。我赫尔克里·波洛就知道一些让你吃惊的巧合。” 他顿了顿,接着说: “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的直觉可能是对的。他是一位艺术家,感性直观,他去感受而不是推理事件……在生活中,这种处事方式常常招致严重后果,但有时却很有用。不知道查尔斯爵士现在身在何处。” 萨特思韦特微微一笑。 “我知道。他在卧铺售票处,我们俩今晚要返回英国。” “啊哈!”波洛别有深意地叹道。他双眼明亮,略带顽皮和质询提问道:“咱们的查尔斯爵士真热心啊。那么,他已经决心要扮演这个业余警察的角色吗?有别的原因吗?” 萨特思韦特没有回应,但波洛从他的沉默中得出了答案。 “我明白了,”他说,“那个女孩在瞪大眼睛关注这件事。不只是罪案在召唤他回英国吧?” “她寄来一封信,”萨特思韦特说,“恳求他回去。” 波洛点点头。 “我现在很好奇。”他说,“我看不透——” 萨特思韦特打断他。 “你看不透当前的英国女孩?嗯,这也不奇怪。我自己有时也看不透她们。利顿·戈尔小姐这样的女孩——” 这次波洛打断了他。 “不好意思,你误会了。我清楚利顿·戈尔小姐的想法,以前见过这样的女孩,还见过不少。你说这种女孩是‘当前的’,但其实,怎么说呢,这种女孩一直有,可有年头了。” 萨特思韦特有些恼火,他觉得只有自己清楚蛋蛋的想法。这个可笑的外国人完全不了解年轻的英国女人。 波洛滔滔不绝。他的音调轻柔恍惚,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久久萦绕在萨特思韦特身边。 “对人性的了解是多么危险的事啊。” “有用的事。”萨特思韦特纠正道。 “或许吧。视角不同而已。” “好吧……”萨特思韦特踌躇一下,站起身来。他有些失望。他投了饵,鱼却没上钩。他感觉自己对人性的了解有偏差。“祝你假期愉快。” “谢谢你。” “希望下次到伦敦的时候,你一定来我那里坐坐。”他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地址。” “你真是太好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我会去拜访的。” “那么,我就此告别了。” “再见,祝你旅途顺利。” 萨特思韦特移步离开。波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接着目光又转向远方,望着浩渺的蓝色地中海。 他这样坐了至少十分钟。 英国小孩又出现了。 “我看完大海了,妈妈。然后干什么?” “好问题。”赫尔克里·波洛轻声说。 他站起来,慢慢走开,朝卧铺售票处走去。 第七章 失踪的管家 第七章 失踪的管家 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坐在约翰逊上校的书房里。这位大块头的警察局长面色红润,声音洪亮,热情豪爽。 他以各种愉快的方式对萨特思韦特表示欢迎,显然,他非常高兴能够结识著名的查尔斯·卡特莱特。 “我太太非常喜欢看戏。她是你的,美国人怎么说来着,粉丝。对,粉丝。我自己也爱看戏,但戏要好,不要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他们搬上舞台的一些东西真是……呸!” 查尔斯爵士得体从容地回应了局长。他在这方面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从没出演过“前卫”戏剧。当二人将话题引向这次上门拜访的原因,约翰逊上校便一股脑将自己掌握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他们。 “你说他是你的朋友?太遗憾了,可惜啊。对,他在这边很有名气。人们常常提到他那个疗养地,而且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个很好的人,还是专业领域内的权威。对谁都十分和蔼慷慨,广受爱戴。就算人都死光了,你也不会想到他可能被谋杀。但这看起来就像是谋杀。没有证据表明他是自杀,也可以排除意外的可能。” “我和萨特思韦特刚刚从国外赶回来,”查尔斯爵士说,“仅在报纸上看到过零散的只言片语。” “因此你们想知道所有内情,这很自然。那么,我来给你说说现在的情况。我认为我们无疑应该找到管家。他是个新来的管家,巴塞洛缪爵士两周前刚刚雇用。案件一发生,他就不见了,凭空消失。这有点可疑,对吧?嗯,什么?” “你对他的去向毫无头绪?” 约翰逊上校本就红润的脸色又红了一度。 “你认为是我们忽略了什么。我承认,应该就是我们的疏忽,该死。同其他人一样,这家伙自然也在我们的监控下。他自如地应付了我们的讯问,交代了介绍他来的那家伦敦代理公司,上一任雇主是贺拉斯·伯德爵士。全程非常镇定,毫无慌张的迹象。然后他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不见了。我大骂手下的人,但他们发誓自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很不同寻常。”萨特思韦特说。 “除此之外,”查尔斯爵士若有所思地说,“这样做也很蠢。据他自己所知,他还没有受到怀疑。逃跑反而引来了大家的注意力。” “没错,而且插翅难飞。我们已经将他的样貌描述发布出去了,早晚会抓住他。” “很奇怪。”查尔斯爵士说,“我想不通。” “哦,原因很明白。他很紧张,突然就变得惶恐不安。” “一个人既然有胆量杀人,也应该有胆量在事后保持镇定吧?” “这得看情况,看情况。我知道罪犯都是什么样。多数都怕得要死。他以为自己被盯上了,于是溜之大吉。” “你们调查过他提供的自己的信息吗?” “那是自然,查尔斯爵士,这都是常规必做的工作。伦敦的代理公司确认了他的信息,有贺拉斯·伯德爵士的手写推荐信,很是赞赏他。贺拉斯爵士现在在东非。” “所以,推荐信也许是伪造的?” “没错。”约翰逊上校说,微笑着看向查尔斯爵士,仿佛校长满意地看着聪明的学生。“当然,我们给贺拉斯爵士去了一份电报,不过可能要等上一小段时间才能收到回复。他在那边游猎呢。” “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案发第二天早上。晚宴上有一位医生,就是乔斯林·坎贝尔爵士,好像是个毒理学家。他和当地的一个叫戴维斯的人看法一致,然后马上叫来我们警队的人。我们当晚就讯问了所有人。埃利斯,那个管家,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屋里,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他的床上没有睡过的痕迹。” “他趁着夜色溜走了?” “看起来是这样。当时留宿的一位女士,演员萨特克里夫小姐,你也许认识她?” “实际上,我们很熟。” “萨特克里夫小姐向我们提出一个假设。她说,那个人也许通过房子的密道逃跑了。”他面带歉意地擤擤鼻子,“听起来很像埃德加·华莱士 编的故事,不过似乎的确有这么个东西。巴塞洛缪爵士对此曾十分自豪,还给萨特克里夫小姐看过。密道尽头是大概半英里外的砖瓦废墟。” “这个假设的确可能。”查尔斯爵士同意道,“只是……管家知道这条密道吗?” “当然,这是问题的关键。我太太常说仆人什么都知道。我敢说她是对的。” “听说毒物是尼古丁。”萨特思韦特说。 “是的。不常用的毒物,相对少见。像医生这样的老烟枪,事情会变得复杂,这我理解。我是说,他可能自然会尼古丁中毒,最终身亡。不过,医生死得太突然了,不会是这种情况。” “作案手法呢?” “我们不知道。”约翰逊上校坦陈,“这也是整个案件的难点。尸检表明,被害人只可能在死亡前几分钟内口服毒物。” “我听说他们当时在喝波尔多红酒?” “正是。毒物似乎应该在葡萄酒里,可是没有。我们检验了他的杯子,但杯子里只有葡萄酒,没有别的。其他酒杯当然已经被清理了,但它们都收在备餐室的一个托盘里,还没清洗,不该有的东西也都没在上面。至于吃的东西,他那晚和其他人吃的都一样:汤、烤鱼、野鸡配薯条、巧克力蛋奶酥、鱼白抹吐司。他的厨娘已经跟了他十五年。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别人给他下毒的迹象,可毒物就在他肚子里。真是糟心。” 查尔斯爵士看向萨特思韦特。 “一样的情况,”他兴奋地说,“完全一样。” 他略带歉意地转向局长。 “我必须说明一下。我在康沃尔的住处发生过一起死亡事件……” 约翰逊上校似乎很感兴趣。 “我好像听说过。一位年轻姑娘提到过——利顿·戈尔小姐。” “没错,她当时在场。她跟你说过这件事?” “说过。她非常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过,查尔斯爵士,恕我无法赞同她的观点。她无法解释管家为什么会逃跑。你家的男仆没失踪吧?” “没有男仆,只有一个客厅女仆。” “她不是男人伪装的吧?” 坦普尔聪明伶俐,而且明显是女人。想到这里,查尔斯爵士不禁微笑了起来。 约翰逊上校也露出歉意的笑容。 “只是随便说说。”他说,“我觉得利顿·戈尔小姐的看法不太站得住脚。我听说当时暴毙的是一位上岁数的牧师。谁会想要除掉一位老牧师呢?” “这是整件事中最让人困惑的问题。”查尔斯爵士说。 “我估计你们最终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巧合。等着瞧,管家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他很可能是个惯犯。不过我们不太走运,没找到他的指纹。我们有位指纹专家搜查了他的卧室和备餐室,但什么都没找到。” “如果凶手是管家,你认为他的动机是什么?” “当然,这也是我们破案的难点之一。”约翰逊上校承认,“这个人应聘或许是想来偷东西,却被巴塞洛缪爵士发现了。” 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礼貌地保持沉默,约翰逊上校自己也似乎感到这个假设非常没有说服力。 “这个案子的现状是,一切都只在假设阶段。我们一旦抓住约翰·埃利斯,查出他的真实身份,看他是否有前科,那么动机也就水落石出了。” “你们应该调查过巴塞洛缪爵士的文件材料吧?” “这是自然,查尔斯爵士。我们也顺着那个思路展开调查了。我向你介绍克洛斯菲尔德队长,他主抓这个案子,人品正直可靠。我曾向他指出这个调查方向,他也十分赞同,认为巴塞洛缪爵士的专业或许与这起案子有些关联。医生知道许多病患秘辛。巴塞洛缪爵士的文件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分门别类。他的秘书林顿小姐帮着克洛斯菲尔德过了一遍所有文件。” “没有什么发现吗?” “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查尔斯爵士。” “房子里有丢东西吗?银器、珠宝什么的。” “没丢。” “当时都有谁住在那里?” “我有个名单,哪儿去了?啊,克洛斯菲尔德拿去了。你们应该见见他。实际上,他现在应该来报告了——”这时门铃响起——“没准儿这就是他。” 克洛斯菲尔德队长是个大块头,面容刚毅,语速很慢,但蓝色的眼眸中透着聪慧。 他向上司敬了个礼,上司将他介绍给两位客人。 萨特思韦特若是单独见到克洛斯菲尔德,恐怕会觉得这位队长非常难以相处。他很抵触伦敦来的绅士名流,都是带着“想法”来的业余人士。不过,查尔斯爵士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克洛斯菲尔德队长对舞台光环有种幼稚可笑、不可理喻的推崇。他看过两次查尔斯爵士的演出,而这次能够实实在在地见到有血有肉的真人,他感到激动不已、欣喜若狂。因此,他变得格外友善亲切,话也多了不少。 “我在伦敦看过你的演出,真的,先生。我和我太太去看的,就是《安特利勋爵的困境》。我的座位在楼下正厅。演出时观众特别多,我们入场前站了两小时才进去。但她就爱看你的戏,别的都不喜欢。‘我一定要看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演出《安特利勋爵的困境》。’她说。当时演出是在帕尔迈尔剧院。” “哦,”查尔斯爵士说,“你们也知道,我已经退出舞台了。不过,帕尔迈尔的人还认识我。”他拿出一张卡片,写了几句话。“下次你和克洛斯菲尔德太太再去伦敦城里玩的时候,可以把这个给售票处的人看,他们会为你们挑选最好的座位。” “你真是太好了,查尔斯爵士,那我就收下了,非常感谢。她知道后一定会非常激动的。” 这样一番对话后,克洛斯菲尔德队长已经任由查尔斯爵士拿捏。 “这案子很不寻常,先生。办案这么多年,我从来没遇到过用尼古丁下毒的。我们的戴维斯医生也没遇到过。” “我一直以为这是过度吸烟导致的病症。” “说实在的,先生,我也以为是。但是医生说,提纯的生物碱 是无味液体,几滴就可以马上致命。” 查尔斯爵士吹了声口哨。 “强效毒药啊。” “说得没错,先生。然而,可以说,它很常用。人们用尼古丁溶液来喷洒玫瑰,而且从普通的烟草中就可以提取它。” “玫瑰。”查尔斯爵士说,“嗯,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他眉头紧锁,然后摇了摇头。 “还有什么新发现吗,克洛斯菲尔德?”约翰逊上校问。 “没有什么确凿的发现,先生。我们收到许多报告,称有人在达勒姆 、伊普斯维奇 、巴尔汉姆 、兰兹角 等各式各样的地方,发现了我们要找的埃利斯的行踪。我们必须对这些信息一一筛查。”他又转向另外两个人。“只要一个人被通缉,他的外貌描述散播出去,那全英国各地都会有人看到他。” “这个人的外貌是如何描述的?”查尔斯爵士问。 约翰逊抽出一张纸。 “约翰·埃利斯,个头中等,估计有五英尺七英寸 高。他略微驼背,头发花白,两鬓有少量胡须,深色眼睛,声音沙哑。他还缺一颗上牙,微笑的时候能发现。没有特殊的身体标记或特征。” “唔,”查尔斯爵士说,“非常平凡,除了络腮胡和牙以外,没什么特殊的识别特征。况且第一个特征现在可能已经剃掉了,而且你也不能指望他总在微笑。” “麻烦的是,”克洛斯菲尔德说,“人们从来都不用心观察。庄园的女仆提供不了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有模糊的描述。每次都这样。对于同一个男人,我得到的描述同时有高、瘦、矮、矮胖、中等个头、短粗个头、身材修长,五十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好好睁眼看的。” “队长,从你个人的角度来看,你觉得埃利斯是凶手吗?” “那他为什么逃跑呢,先生?这个问题你绕不过去。” “确实是个问题。”查尔斯爵士若有所思地说。 克洛斯菲尔德转向约翰逊上校,向他报告警队正在采取的措施,上校点头赞同。接着,上校从队长那里要来案发当晚庄园的人员名单。他将名单递给两位客人。名单如下: 玛莎·莱基,厨娘 贝阿特丽丝·丘奇,高级楼房女仆 多丽丝·科克尔,下等楼房女仆 维多利亚·鲍尔,杂务女仆 爱丽丝·韦斯特,客厅女仆 维奥莱特·巴辛顿,帮厨女仆 (以上均服侍过死者一段时间,品格良好。莱基太太已在此工作十五年。) 格拉蒂丝·林顿,秘书,三十三岁,担任巴塞洛缪爵士的秘书三年,不具备作案动机的迹象 客人: 伊顿勋爵和夫人,卡多根广场一百八十七号 乔斯林爵士和坎贝尔夫人,哈莱街一千二百五十六号安吉拉·萨特克里夫小姐,西南三区坎特里尔公寓二十八号 戴克斯船长和太太,西一区圣约翰公寓三号(戴克斯太太在布鲁克街的黄琥珀有限公司工作) 玛丽夫人和赫迈尔厄尼·利顿·戈尔小姐,鲁茅斯玫瑰小屋 穆丽尔·威尔斯小姐,伦敦杜丁区上卡斯卡特路五号奥利弗·曼德斯先生,东中二区老宽街施派尔和罗斯公司 “嗯,”查尔斯爵士说,“杜丁区的这一位报纸没有报道。我看到小曼德斯也在。” “他是意外到场的,先生。”克洛斯菲尔德队长说,“这位年轻人开车撞上了庄园旁的一堵墙,巴塞洛缪爵士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便邀请他留宿。” “真是不小心。”查尔斯爵士愉快地说。 “的确,先生。”队长说,“实际上,我想这位年轻人当时应该是酩酊大醉。他当时如果清醒,就不会在那儿撞上墙。” “应该就是喝高了。”查尔斯爵士说。 “我也认为是喝多了,先生。” “好了,多谢你,队长。我们去庄园看一眼没问题吧,约翰逊上校?” “当然没问题,先生。不过,恐怕你们就算去了,也不会有什么新的发现。” “那儿有人吗?” “只有家里的仆人,先生。”克洛斯菲尔德说,“留宿的客人们笔录结束就离开了,林顿小姐则回哈莱街去了。” “我们能否和戴,嗯,戴维斯医生也见个面?”萨特思韦特提出。 “好主意。” 他们记下医生的地址,诚挚谢过约翰逊上校的接待,然后离开了。 第八章 他们中的哪个人? 第八章 他们中的哪个人? 他们沿街走着,查尔斯爵士说: “有什么想法吗,萨特思韦特?” “你呢?”萨特思韦特问。他喜欢留待最后作出判断。 查尔斯爵士则与他不同。他断然开口: “他们错了,萨特思韦特。他们全错了。他们满脑子都是管家。管家匆忙逃走,所以管家是凶手。这说不通。不,说不通。你不能将另一起死亡事件排除在外,就是我住处发生的那起。” “你还是认为两件事是有关联的?” 萨特思韦特虽然提出问题,但他心中已经作出肯定的回答。 “天哪,它们一定是有关联的。所有迹象都表明了……我们必须找出两起事件的相同之处,两次都在场的某个人……” “没错。”萨特思韦特说,“而且,这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两件事的相同之处太多了。卡特莱特,不知你发现没有,几乎所有出席你家晚宴的人,这次都在场?” 查尔斯爵士点点头。 “我当然发现了——不过你知道可以从中得出什么推断吗?” “我不太明白啊,卡特莱特。” “真是见鬼,你觉得这都是巧合吗?不,这都是有意的。为什么第一起案件的目击者,都出现在第二起案件的现场?意外?不可能的。这都是计划,是设计好的,是托里的计划。” “哦!”萨特思韦特说,“是啊,是有可能……” “肯定是。萨特思韦特,我比你了解托里。他深藏不露,非常有耐心。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都不轻率地给出观点或判断。”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巴宾顿是被谋杀的——是的,谋杀,我就不绕弯子了,直言不讳。那天晚上,他在我家被谋杀。我对事件有疑虑,托里温和地拿我的想法打趣,同时他自己心中也有些疑惑。他不与人讨论,那是他的行事风格。而在心里,他悄悄还原了案件。我不清楚他都有哪些线索和想法。我想,他还没有确认凶手具体是哪一个,但他认为凶手就在他们之中。因此,他制订了一个计划,想通过某种方法找出凶手究竟是谁。” “另外几位客人是怎么回事呢?伊顿夫妇和坎贝尔夫妇。” “烟幕弹。这样计划就不会那么明显。” “你觉得这个计划的内容是什么?” 查尔斯爵士耸耸肩,是个夸张的外国动作。他现在是阿里斯蒂德·杜瓦尔,那位情报部门的大侦探。他走路时左脚微跛。 “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会魔法,猜不出来。但一定是有个计划……计划出了纰漏,因为凶手比托里棋高一招,他率先出手了……” “他?” “或者是她。无论男女,毒物都是个好凶器,女人甚至更适合使用。” 萨特思韦特缄默不语。查尔斯爵士说: “你不同意我的观点吗?或者你同意大多数人的想法?‘管家是凶手,是他作案的。’” “你怎么解释管家的事情?” “我没仔细考虑过他。在我看来,他不太重要……我可以提个假设。” “比如?” “嗯,假设警方是对的,埃利斯的确是一名惯犯,为偷盗团伙什么的干活。他伪造信用证明,应聘成功;接着,托里就被杀了。埃利斯此时处境如何?一个人被杀了,而房子里有个人的指纹在苏格兰场有备案,警察那里有他的前科。他自然会惊慌失措,溜之大吉。” “通过密道?” “哪有什么密道。就是趁一个看房子的蠢蛋警员打盹的时候,悄悄摸出房子而已。” “你的看法的确更有可能。” “萨特思韦特,你有什么想法?” “我吗?”萨特思韦特说,“哦,我和你的想法一样,一直一样。在我看来,管家只是无关的枝节。我认为是同一个人杀害了巴塞洛缪爵士和可怜的老巴宾顿。” “宴会客人之一?” “宴会客人之一。”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萨特思韦特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觉得是其中的哪位?” “天哪,萨特思韦特,我怎么知道?” “当然啦,你不知道。”萨特思韦特情绪平淡,“我只是以为你会有什么想法——不是那种理性有逻辑的推断,你知道的。只是单纯猜测。” “嗯,我没什么想法……”他琢磨了一下,接着开口道,“萨特思韦特,你知道吗,如果细细分析起来,他们似乎都不可能是凶手。” “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对。”萨特思韦特若有所思地说,“我是说,关于聚集起嫌疑人这点。我们得考虑一下,可以将哪些人排除在外。比如你、我和巴宾顿太太。小伙子曼德斯也要排除。” “曼德斯?” “对,他的到场是个意外。他没有受到邀请,也没准备过来。因此,我们可以将他的嫌疑排除。” “那个女编剧也要排除——安东尼·阿斯特。” “不,不行,她在场的。杜丁区的穆丽尔·威尔斯。” “那她是在场的——我忘了她真名是威尔斯。” 查尔斯爵士皱起眉头。萨特思韦特擅长揣度他人的心思,他准确估计到了演员心中在想什么。查尔斯爵士一开口,萨特思韦特就暗暗表扬了自己一下。 “你知道吗,萨特思韦特,你是对的。我想,托里邀请的不全是有嫌疑的人,因为玛丽夫人和蛋蛋都在场……嗯,他也许想重现第一起案件的情况……他对某人有所怀疑,但希望其他目击者到场,确认事实。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萨特思韦特说,“现阶段我们只能推测。很好,利顿·戈尔一家排除了;你、我、巴宾顿太太和奥利弗·曼德斯也排除了;还有谁?安吉拉·萨特克里夫?” “安吉?老兄,她是托里的老朋友。” “那就还有戴克斯夫妇。卡特莱特,你其实怀疑戴克斯夫妇吧。我问你的时候,你可能就想说他们来着。” 查尔斯爵士看向他。萨特思韦特微微得意。 “我想我确实怀疑他们。”卡特莱特缓缓说道,“或者说,我其实并不怀疑他们……只是他们看上去比别人更有可能而已。一方面,我跟他们不太熟;另一方面,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弗雷迪·戴克斯一直沉迷赛马,辛西娅一直为女性设计漂亮又昂贵的服装,他们能有什么理由要除掉一位亲切和蔼、无足轻重的老牧师……” 他摇摇头。接着,他的眼睛亮了。 “还有那个姓威尔斯的女人。我又把她给漏掉了。她怎么总让人想不起来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平凡无奇的人,一无是处,让人记不住。” 萨特思韦特面露微笑。 “我觉得她很好诠释了彭斯 的著名诗句——‘在你们之中一位做笔记的青年’。威尔斯小姐应该一直在默默记录,她那副眼镜背后的眼神锐利。我想你以后会发现,案件所有值得注意的细节,威尔斯小姐都已经留意到了。” “真的吗?”查尔斯爵士表示怀疑。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萨特思韦特说,“就是去吃个午饭。然后,咱们到庄园去,看看在现场还能发现什么。” “看来你很乐于查出这件事情的真相啊,萨特思韦特。”查尔斯爵士打趣道。 “查案对我来说并不新鲜。”萨特思韦特说,“有一次我的汽车抛锚了,只得待在一个偏远的旅店——” 他打住话头。 “我记得,”查尔斯爵士朗声说道,像演出似的饱含情绪,“一九二一年,我在外巡回演出的时候……” 查尔斯爵士赢了这一回合。 第九章 仆人们的证词 第九章 仆人们的证词 当天下午,两位先生来到梅尔福特庄园。庄园的建筑和田野都沐浴在九月的阳光下,一切祥和安宁。庄园很有年头,其中有些部分可以追溯到十五世纪,后来重整大修,添加了侧楼。从庄园主楼看不到新疗养地,那里有自己的一片场地。 厨娘莱基太太将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迎进门。莱基太太胖胖的,穿着得体的黑色服装,眼中含泪,话很多。她认识查尔斯爵士,因此多数时候都是对他说话。 “先生,我相信您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主人去世,以及这些变故。到处都是警察,他们四处查看。您能相信吗,他们连垃圾桶都要翻,还问问题!问个没完没了。哦,我这辈子居然会碰上这种事——医生一直是个那样温和有礼的绅士,后来还受勋成为巴塞洛缪爵士。贝阿特丽丝虽然比我晚来两年,但我们都清楚记得,医生受勋那天,我们所有人都非常自豪。而那个家伙——警察(我是不会称他为先生的,因为我熟知真正的先生们是如何处世的,他们也懂得恪守礼节),对,就是家伙,我才不管他是不是队长呢——”莱基太太的言语支离破碎,于是她停顿一下,吸了口气,把自己从混沌的泥沼中抽离出来,“问问题,我刚才说到这儿了。他们查问家里所有女仆的情况,可大家都是好姑娘,每个都是。我不是说多丽丝该早起的时候早起,我每周至少都要说她一次。此外,维基 这个姑娘也有些莽撞。不过啊,对这些年轻人您不能有太多指望,她们的妈妈现在都不怎么约束管教她们了。但她们依旧是好姑娘,警察队长不能指望我说出别的什么话。‘是的,’我对他说,‘要我说什么对这些姑娘不利的话,你想都别想。她们都是好姑娘,真的。’要说她们跟凶案能有联系,那就真是太恶毒了。” 莱基太太停了下来。 “至于埃利斯先生,那就不一样了。我对埃利斯先生一无所知,没法为他保证。贝克先生放假了,所以从伦敦请来埃利斯先生,他是这里的新人。” “贝克?”萨特思韦特问。 “贝克先生是巴塞洛缪爵士的管家,已经做了七年。他多数时间都在伦敦哈利街。您记得他吧,先生?”她转向查尔斯爵士,后者点点头。“巴塞洛缪爵士以前举办宴会的时候,就会把他带来。不过巴塞洛缪爵士说,贝克先生身体不太好,就让他带薪休假几个月,到布莱顿 附近的海边度假,然后暂时请埃利斯先生来工作。医生真是个好人。因此,我无法为埃利斯先生佐证任何事情,不过他自称服侍过上流家庭,行事也得体有礼。我也是这样跟警察队长说的。” “你没有发现过什么吗?他没有任何异样?”查尔斯爵士满心期待。 “先生,您这样问很奇怪,因为我有觉察,但没发现,不知您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查尔斯爵士示意她继续,于是莱基太太又开口道: “我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先生,不过确实有点情况……” 萨特思韦特冷静地暗想:总会有情况的,特别是案发之后回头再看。无论莱基太太多么鄙视警察,她对案件假设并不完全免疫。如果最终发现埃利斯是凶手,那么莱基太太肯定觉察过一些情况。 “有一点,他有些冷漠,置身事外。哦,很有礼貌,很有风度,就像我说的,他惯于服侍上流家庭。但是,他不与人过多来往,常常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且他,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确定,他,嗯,有些情况……” “你不会怀疑他不是,不是真的管家吧?”萨特思韦特提问道。 “哦,先生,他做过仆人,这是肯定的。他清楚怎么办事,还很了解社交场上的名人。” “比如?”查尔斯爵士轻声问道。 但此时莱基太太的话变得含糊不清,她开始支支吾吾,不愿给出具体事例。她不想出卖仆人间流传的关于上层的闲言碎语,她认为这样很不合适。 为了让她放松下来,萨特思韦特说: “或许你可以描述一下他的样貌。” 莱基太太又恢复了活力。 “好的,先生。他看起来体面正派,络腮胡子,头发花白,略有驼背,身材越发粗壮——这让他头疼。他一只手抖得厉害,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是个很节俭的男人,与我认识的许多人都不同。先生,我觉得他的眼睛好像不太好,容易受到光线刺激,特别是光线刺眼的时候,他会泪流不止。和我们出门的时候,他会戴上眼镜,但值班工作的时候,他就不戴。” “没有特殊的辨认标记?”查尔斯爵士问,“疤痕,断指,胎记?” “哦,先生,没有,没有这些东西。” “侦探故事真是远高于生活。”查尔斯爵士感叹道,“小说里总是有些辨认特征。” “他缺了一颗牙。”萨特思韦特说。 “是这样的,先生。我自己从没发现过。” “悲剧发生当晚,他有何表现?”萨特思韦特的用词有些书面。 “嗯,先生,我真的说不上来。您瞧,我当时正在厨房忙,顾不上注意别的。” “是啊,是的,的确如此。” “消息传来,说主人死了的时候,我们全都惊呆了。我哭啊哭,根本停不下来,贝阿特丽丝也是。那几个年轻的虽然也很难过,但也有些激动的样子。埃利斯先生自然不像我们这般难过,因为他是个新人,但他表现得很周到,坚持让我和贝阿特丽丝喝一小杯波尔多红酒,帮助我们镇定情绪。想到他就是,就是那个恶徒……” 莱基太太说不出话来,眼中满是愤慨。 “我听说他当晚就失踪了?” “没错,先生。我们都回到各自房间,他也一样。第二天一早,他却不在房里。这自然让警方的怀疑目标落在他身上。” “是啊,是啊,他真是太蠢了。你觉得他是怎么离开这座房子的?” “一点也想不通。警察似乎整夜都看守着这里,可是他们没见着他离开。唉,不过这就是警察啊,虽然他们装腔作势、爱摆架子,进入绅士家里四处窥探,但他们跟我们一样,也都是凡人。”“我听说有一个密道什么的。”查尔斯爵士说。 莱基太太轻嗤一声。 “那是警方的说辞。” “有这么个东西吗?” “我听人说起过。”莱基太太小心措辞,表示肯定。 “你知道从哪里进去吗?” “先生,我不知道。密道是不错,但仆人不应该知道。这会让姑娘们有多余的想法,希望通过密道悄悄溜出去。我们这里的姑娘们从后门出去,也从后门进来,自己在哪儿也清清楚楚。” “真棒,莱基太太。我觉得你很聪明。” 查尔斯爵士的赞赏让莱基太太如沐春风,她骄傲地扬了扬头。 “不知我们能否再问问其他仆人几个问题?”他继续道。 “当然可以了,先生。不过,他们知道的肯定没有我多。” “哦,我知道。我虽然想了解埃利斯,但我更想知道巴塞洛缪爵士的情况——他当晚的举止等。你瞧,他是我的朋友。” “我知道,先生。我非常理解。那位是贝阿特丽丝;那个是爱丽丝,她在桌前侍候。” “嗯,我想和爱丽丝谈谈。” 不过,莱基太太坚持论资排辈。贝阿特丽丝·丘奇首先出现,她是高级清洁女仆。 贝阿特丽丝又高又瘦,双唇紧抿,看起来咄咄逼人,一本正经。 查尔斯爵士先随意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将话题引向凶案当晚客人们的行为举止。他们是不是都忧心忡忡?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贝阿特丽丝的眼中闪现一丝兴奋。她也有常人遇上悲剧时,那种特殊的好奇和兴趣。 “萨特克里夫小姐整个人都崩溃了。她是一位热心肠的女士,以前也在这里留宿过。我提出给她上一小杯白兰地,或者一杯热茶,但她听不进去。不过,她吃了几片阿司匹林,说自己肯定会睡不着觉。但我第二天一早给她送早茶时,她睡得很安稳。” “戴克斯太太呢?” “我想她不会为任何事情烦心焦虑。” 从贝阿特丽丝的语气判断,她不太喜欢辛西娅·戴克斯。 “她只是着急离开这里,说自己的业务会耽搁。埃利斯先生跟我们说,她在伦敦是个很有名的服装师。” 对贝阿特丽丝而言,“很有名的服装师”意味着“生意”,而她瞧不起做生意的。 “她丈夫呢?” 贝阿特丽丝嗤之以鼻。 “用白兰地压惊。有的人可能觉得,他喝完之后反而更惊慌了。” “玛丽·利顿·戈尔夫人怎么样?” “非常和蔼友好的女士。”贝阿特丽丝语气柔和下来,“我叔祖母曾经在城堡服侍过她父亲。我当时一直听说她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她现在或许家境困顿,但是您能看出她是大家闺秀。而且,她很贴心周到,不给人添麻烦,说话也得体中听。她女儿也是位可人的姑娘。当然,她们跟巴塞洛缪爵士不是很熟,不过也非常沮丧难过。” “威尔斯小姐呢?” 贝阿特丽丝又变得有些强硬。 “先生,我说不上来威尔斯小姐是怎么想的。” “那你对她是怎么想的呢?”查尔斯爵士问,“讲讲嘛,贝阿特丽丝。” 贝阿特丽丝僵直的面颊上,意外地凹出一个微笑。查尔斯爵士的举止语气有些孩子气,让人难以抗拒。每晚观看他演出的观众都能强烈感受到他散发出的魅力,她也无法抵御这种魅力。 “先生,我真心不知道您究竟想让我说什么。” “就说说你对威尔斯小姐的看法。” “没什么看法,先生,完全没有。她当然不是……” 贝阿特丽丝略显犹疑。 “说下去,贝阿特丽丝。” “嗯,先生,她与其他人并不在一个‘阶层’。我也明白,她对此也无能为力。”贝阿特丽丝宽和地继续道,“但是,她所做的事情,一位真正的淑女贵妇是不会做的。她总是探头探脑的,先生,希望您明白我的意思。她到处探看窥伺。” 查尔斯爵士努力让贝阿特丽丝展开阐明,但她就是不愿细说。威尔斯小姐到处探看窥伺,可要贝阿特丽丝拿出一个她爱打探的例子,她却似乎拿不出。她只是不断强调,威尔斯小姐总在打探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他们最终还是放弃了,随后萨特思韦特说: “小曼德斯先生是个不速之客,是吗?” “没错,先生。他的汽车出了点意外,就在门房的大门旁边。他说,在这里发生意外,还真是有点走运。房子里都住满了,不过利顿小姐帮他在小书房里铺了一张床。” “大家看到他,都感到很惊讶吗?” “哦,是的,先生,这是自然。” 当问到对埃利斯的看法时,贝阿特丽丝不愿明确表态。她不常见到他。逃跑这件事确实让他显得很可疑,不过她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伤害主人。没人能想通。 “他表现如何呢?我是说医生。他看起来很期待这次宴会吗,或者有什么心事?” “他似乎特别开心,先生。他会暗自微笑,好像想到什么笑话似的。我还听到他跟埃利斯先生开玩笑——他从来不跟贝克先生开玩笑。一般来说,他在仆人们面前一直有些古板,虽然很和蔼,但跟他们交流不多。” “他说了什么?”萨特思韦特急切地问。 “嗯,先生,具体说了什么我现在有些记不清了。埃利斯先生递来一份电话留言信息,巴塞洛缪爵士问他名字是否正确,埃利斯先生颇为正经地肯定。然后医生大笑着说:‘你真是个好人,埃利斯,一流的管家。哎,贝阿特丽丝,你觉得呢?’先生,我当时很惊讶,主人居然会这样说话,这与他平时的作风完全不同,我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埃利斯呢?” “他好像不太喜欢这样,先生,仿佛他很不习惯似的。他看起来非常拘谨。” “电话留言是什么内容?”查尔斯爵士问。 “留言信息吗?哦,是疗养院发来的,说一位病人已经抵达,一路平安。” “你还记得名字吗?” “那个名字很怪,先生。”贝阿特丽丝犹豫道,“是德·拉什布里奇太太什么的。” “是,是啊,”查尔斯爵士宽慰地说,“这个名字要在电话里记清楚,的确不容易。好了,非常感谢你,贝阿特丽丝。也许我们现在可以见见爱丽丝了。” 贝阿特丽丝离开房间后,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记录。 “威尔斯小姐到处窥伺,戴克斯先生喝多了,戴克斯太太毫无同情心。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吗?很少。” “几乎没有。”萨特思韦特同意道。 “咱们的希望寄托在爱丽丝身上。” 爱丽丝年方三十,深色眼珠,有些故作端庄。她非常愿意说出自己所见。 她个人并不相信埃利斯先生跟这件事有什么关联。他行事得体庄重,很有绅士派头,不会做这种事的。警方认为他是个普通的坏蛋流氓,但爱丽丝肯定他不是那种人。 “你很确定他就是个普通而诚实的管家?”查尔斯爵士问。 “先生,他不普通。他与我认识的其他管家都不一样,他的工作方式与众不同。” “但你不认为他毒死了主人。” “哦,先生,我看不出他能如何下毒。我和他一同在桌边侍候,他如果往主人的食物里下毒,我肯定会看到的。” “那喝的呢?” “他一轮轮上酒。先是雪利酒,连同汤一起上的。然后是莱茵白葡萄酒和波尔多红酒。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先生?如果酒里有东西,他会把所有人都毒倒,至少所有取了酒的都会中毒。主人吃喝的东西与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波尔多红酒也是一样,所有男士和几位女士都饮用了。” “酒杯都是放在托盘上端下去的吗?” “是的,先生,我端着托盘,埃利斯先生把酒杯放上去,接着我将托盘放到备餐室。警察来调查的时候,酒杯还放在那里,波尔多红酒杯也在桌子上。警察没有任何发现。” “你确定医生吃喝的东西与别人完全一样?” “就我所见是一样的,先生。事实上,我完全肯定。” “其中某位客人没有给他——” “哦先生,没有。” “关于密道你知道些什么,爱丽丝?” “一位园丁跟我说过一点儿。通向树林子,外面有几堵破墙,一片废墟。但我在房子里没见过入口。” “你认为是谁杀了你的主人,爱丽丝?” “我不知道,先生。我不相信谁会做这件事……我感觉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嗯。谢谢你,爱丽丝。” “要不是巴宾顿被害在先,”女孩离开房间后,查尔斯爵士说,“我们就有理由认为她是凶手。她很漂亮……还在桌边侍候……不,不可能。巴宾顿是被谋杀的。况且,托里也不在意漂亮姑娘。他天生不是那种人。” “但是他五十五岁了。”萨特思韦特若有所思地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 “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常常会为了一个姑娘失去心智,即便他以前不会,不代表他现在不会。” “得了吧,萨特思韦特,我也,嗯,也奔五十五岁了。” “我知道。”萨特思韦特说。 还未等他温和的目光对上查尔斯爵士的双眸,后者已经垂下了眼帘。 他看得一清二楚,查尔斯爵士脸色绯红…… 第十章 管家房内 第十章 管家房内 “要不要去调查一下埃利斯的房间?”萨特思韦特问。他刚刚一睹查尔斯爵士面红耳赤的风采。 演员马上抓住话题转移的机会。 “非常好,非常好。正是我想说的。” “警察肯定已经彻底搜查过了。” “警察……” 阿里斯蒂德·杜瓦尔面带讥讽地将警察赶走。他急于忘记刚才的片刻狼狈,马上重振精神,投入下一段演出。 “警察都是榆木脑袋。”他总结道,“他们在埃利斯房内要找什么?他的犯罪证据。我们应该寻找他无辜的证据,这完全是两回事。” “你确信埃利斯是无辜的?” “如果我们对巴宾顿的案子判断正确,那他就必定是无辜的。” “没错。除此之外——” 萨特思韦特打住话头,没有说完。他本想说的是,如果埃利斯是一名惯犯,并被巴塞洛缪爵士察觉,结果谋杀了爵士,那整起案件就会十分无趣。正在此时,他猛然想起巴塞洛缪爵士是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的朋友,于是不禁对他展现出的冷漠麻木感到震惊。 初看埃利斯的房间,里面似乎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衣服收在抽屉里和衣橱里,都整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剪裁精良,带有几位不同裁缝的标识。显然,它们都是主人的旧衣服,在各种情形下处理给了他。内衣裤都放置在同一格子里,鞋靴则擦得锃亮,整齐地摆放在鞋架上。 萨特思韦特拾起一只鞋子,嘟囔道:“九号,没错,九号。”不过,由于案子里没有足迹线索,这条信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埃利斯的管家制服不见了,看来他显然是穿着离开的。萨特思韦特提醒查尔斯爵士注意,认为这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会换上普通的服装。” “的确,很奇怪……虽然很荒谬,但一切看起来好像他完全没有离开……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当然。” 他们继续搜查。没有信件,也没有文件,只有关于治疗鸡眼的一小块剪报,还有一篇文章,报道了一位公爵的女儿婚期临近。 在靠墙的桌子上,有一小本吸墨纸,还有一瓶廉价墨水,但是没有钢笔。查尔斯爵士将吸墨纸拿到镜子下观察,但没看出什么异常。其中一张吸墨纸被反复用过,上面有一堆墨渍,对二人来说似乎毫无价值。上面的墨迹很陈旧。 “他来这儿之后,要么是没写过信,要么就是没用过这些吸墨纸。”萨特思韦特推断道,“这些吸墨纸很旧了。啊,这里——”他略带惊喜地指着一堆墨迹中的“l.贝克”字样,字迹已经难以辨认。 “我想埃利斯应该完全没用过这些。” “很奇怪,不是吗?”查尔斯爵士缓缓道。 “你的意思是?” “嗯,一个经常写信的人……” “他如果是一名罪犯,就不会了。” “嗯,或许你是对的。他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会这样溜之大吉……我们只能说,他没有谋杀托里。” 他们在地上又搜查了一圈,把地毯掀起来,还往床底下看了看。各处都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在壁炉旁有一片溅泼上去的墨水渍。房间没有什么线索,令二人失望至极。 离开房间时,他们都有些心神不安。二人当侦探的热情暂时被浇灭了。 或许他们心里闪过一个想法,认为小说里安排的情节更胜一筹。 他们又和庄园里的其他仆人聊了几句。他们看起来畏畏缩缩,都是级别不高的年轻人,对莱基太太和贝阿特丽丝·丘奇十分敬畏。不过,他们都没能提供更有价值的信息。 最终,二人离开了庄园。 “那么,萨特思韦特,”他们漫步穿过园子时(萨特思韦特的司机被告知在门房那里开车接上他们),查尔斯爵士说,“有什么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吗?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萨特思韦特陷入思考。他并不急于得出结论,尤其是当他认为自己应该注意到什么的时候。他不想承认这次的庄园调查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他在心里一遍遍回想着仆人的证词,然而有用的信息真是少得可怜。 查尔斯爵士刚刚已经得出几条结论:威尔斯小姐到处打探,萨特克里夫小姐十分忧惧,戴克斯太太完全事不关己,而戴克斯船长喝得酩酊大醉。其中没什么有用的线索,除非弗雷迪·戴克斯的自我放纵是为了麻痹自己负疚的良知。但是,萨特思韦特了解弗雷迪·戴克斯,知道他经常喝醉。 “有想法吗?”查尔斯爵士不耐烦地又问一遍。 “没什么特别的。”萨特思韦特不情愿地承认道,“除了,嗯,从发现的剪报来看,我们得知埃利斯患有鸡眼。” 查尔斯爵士苦笑一声。 “非常合理的推断。这个结论,呃,有什么指向性吗?” 萨特思韦特承认它没有。 “另外只有一件事……”他说道,又停了下来。 “什么?接着说啊,老兄。任何线索都可能有用。” “巴塞洛缪爵士和他的管家开玩笑这件事,在我看来有点奇怪,你也知道女仆是怎么说的。与他以往的行事风格不太一样。” “真的不一样。”查尔斯爵士强调说,“我很了解托里,比你要了解得深。我可以告诉你,他不是个喜欢随便开玩笑的人。他不会那样说话的,除非,嗯,除非出于某种原因,他当时不太正常。你说得没错,萨特思韦特,这是值得注意的一点。这条线索有什么用处呢?” “这个嘛——”萨特思韦特开始回应,但很明显,查尔斯爵士并不指望对方真的回答。他不想听取萨特思韦特的想法,只急于说出自己的看法。 “你记得这是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吗,萨特思韦特?埃利斯递给他一份电话留言信息之后。合理的推测应该是,这份电话留言导致托里突然变得异常开心。你或许记得,我询问了女仆留言的内容是什么。” 萨特思韦特点点头。 “留言说一位名叫德·拉什布里奇太太的女人已经抵达疗养院。”他说道,显示出他也注意到了这点,“听上去并不特别激动人心。” “确实不会,这是当然。但是,如果我们的推想是正确的,那么那份留言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应该是……”萨特思韦特略有迟疑。 “毫无疑问。”查尔斯爵士说,“我们得查清楚其中到底有什么含义。我刚刚想到,这份留言会不会是某种暗语密文——表面上听起来毫无异常,却暗含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如果托里一直在调查巴宾顿的案子,这份留言就可能与他的调查有关。我们甚至可以假设,他雇用了一位私人侦探,想查清某件事。他或许告诉侦探,如果这件事被查证,就给自己来个电话,留下这段约定好的话,其他听到这份留言的人则完全不会知道真相是什么。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如此欢欣鼓舞,解释了他为什么会询问埃利斯是否肯定名字听对了——他自己心里清楚,实际上完全没有这个人。事实上,若一个人冒了很大风险,终于得到相应的回报,就会像这样有些失态。” “你认为没有德·拉什布里奇太太这个人?” “嗯,我认为咱们应该调查清楚。” “怎么查?” “我们可以现在去一趟疗养院,问问那里的护士长。” “她可能觉得很奇怪。” 查尔斯爵士哈哈大笑。 “我来问。”他说。 他们转身离开小路,向疗养院的方向走去。 萨特思韦特说: “你有什么想法呢,卡特莱特?你对什么事印象比较深刻?我是说在探访庄园的过程中。” 查尔斯爵士缓缓开口回答。 “有的,我对其中一点有些想法,但可恶的是,我忘记是什么了。” 萨特思韦特惊讶地瞪着他。他的伙伴皱起眉头。 “怎么解释呢?是有那么一点,当时我马上就觉得不对劲,好像不太可能,只是,我当时没有时间仔细思索。我自己在心里默默记下了。” “而现在你忘了是什么?” “记不起来了,我只是当时对自己说‘那不对劲’。” “是在我们询问仆人的时候吗?哪个仆人?” “跟你说我记不清了。我越是想记起来,就越是记不起来……如果我不再想了,说不定它自己就冒出来了。” 疗养院是一栋白色的现代建筑,面积很大,旁边的围栏将它与园子分隔开。他们穿过一扇大门,按响前门的门铃,提出希望面见护士长。 护士长出现了。她是位中年女人,身材高挑,面容精明聪慧,行事也很干练。她听说过查尔斯爵士,知道他是过世的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朋友。 查尔斯爵士解释道,自己刚刚从国外回来,听闻朋友的死讯十分惊骇,知道其中有许多疑团也深感不安,于是来到庄园拜访,希望获取尽可能多的线索。护士长动情地说,巴塞洛缪爵士的逝世对他们而言是极大的打击,还赞赏了他作为医生的职业成就。查尔斯爵士谎称自己急于知道疗养院的未来前景如何,护士长则回答说,巴塞洛缪爵士之前有两位合伙人,他们也都是出色的医生,其中一位就住在疗养院。 “据我所知,巴塞洛缪对这个地方很自豪。”查尔斯爵士说。 “是的,他的治疗方案都非常成功。” “大多数都是神经学方面的病例,对吧?” “没错。” “这倒提醒我了。我在蒙特卡洛那边遇到过一个家伙,好像因为某种关系来到这里了。我现在记不清她叫什么,好像是个很奇怪的名字——拉什布里奇,还是拉什布里格什么的。” “您是说德·拉什布里奇太太吗?” “没错,她在这儿吗?” “哦,在的。但恐怕您现在无法见到她,至少一段时期是见不到了。她正在接受严格的休养治疗。”护士长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禁止通信,不允许引发情绪激动的访客探视……” “哦,她的情况不会很糟糕吧?” “很严重的神经失常:记忆缺失,神经衰弱。不过,我们会治好她的。” 护士长露出安慰的笑容。 “我想想,我好像听托里——巴塞洛缪爵士提起过她?她不仅是他的病人,还是他的朋友吧?” “应该不是,查尔斯爵士。至少医生从没提到过。她最近才从西印度群岛抵达这里,我必须告诉您,非常好笑。对于仆人来说,她的名字十分难记,这边的客厅女仆也很笨。女仆跑来告诉我,‘西印度太太来了。’我想,‘拉什布里奇’确实跟‘西印度’发音有些相似 ,但她刚从西印度群岛来到这里,真是个巧合。” “非,非常,非常有意思。她丈夫也来了吗?” “他还在那边。” “啊,是的,是的。我肯定是把她和另外一个人搞混了。医生对这个病案格外感兴趣吗?” “记忆缺失的案例相当常见,但对于医学研究者而言,每个病案都会引发他的兴趣,因为你要知道,病案各有不同。几乎没有两个相似的病例。” “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好了,谢谢你,护士长,很高兴与你聊天。我知道托里对你评价很高。他常常谈起你。”查尔斯爵士虚情假意地结束谈话。 “哦,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护士长面色绯红,扬了扬头,“他真是个杰出的人啊,对我们来说是巨大的打击。我们都非常吃惊——嗯,或许‘震惊’更准确一些。谋杀!我很奇怪,谁会想要谋杀斯特里兰奇医生呢。真是不可思议。那个可恶的管家。我希望警方能抓到他。不过他也没什么动机。” 查尔斯爵士悲伤地摇摇头,便与萨特思韦特一同离开疗养院,沿着马路绕到汽车等待他们的地点。 由于同护士长面谈时被迫沉默许久,萨特思韦特现在变本加厉,对奥利弗·曼德斯发生意外的现场表现得格外有兴趣,并不断盘问门房看守人,一个迟钝的中年男人。 没错,意外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墙已经被撞塌了。当时这个年轻人正骑着摩托。不,他没有亲眼看见意外发生。不过他听见了,于是出门查看。当时,年轻人正站在那里,就是另一位先生现在站的地方。他看上去毫发无损,满脸悔恨地看着自己的摩托,现场真是一团糟啊。他问了问这是哪里,听说是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住处,便说了句“还算走运”,然后往庄园去了。他看起来是个非常冷静镇定的年轻人,只是似乎很疲惫。门房看守人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意外,但他对二人说,事情有时会出些差错。 “是场蹊跷的意外。”萨特思韦特若有所思地说。 他朝马路看去,路面宽阔平直,没有转弯,没有危险的路口,没什么会让一位摩托车手突然急转,撞上一堵十英尺高的墙。的确很蹊跷。 “你想到什么了,萨特思韦特?”查尔斯爵士好奇地问。 “没什么,”萨特思韦特说,“没什么。” “确实很奇怪。”查尔斯爵士说。他也盯着意外现场看,一脸困惑。 二人坐上汽车,离开了庄园。 萨特思韦特思绪纷乱。德·拉什布里奇太太——卡特莱特的假设不成立,那不是密文暗语,确实有这么个人。会不会是那个女人身上有什么秘密?或许她是什么事件的目击证人;又或许,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单纯因为对这个病例非常感兴趣,才会变得异常兴奋。她会不会是一位颇具魅力的女人?在五十五岁的年纪坠入爱河,确实能(萨特思韦特已经见过很多次)让一个男人性情大变。即便他以前性格冷淡,也可能因此变得外向活泼,爱开玩笑…… 查尔斯爵士倾身向前,打断了萨特思韦特的思绪。 “萨特思韦特,”他说,“咱们可以再返回去一趟吗?” 没等萨特思韦特回答,查尔斯爵士就拿起通话器,告诉司机往回走。车子渐渐放缓速度停下,倒车开上一条岔路。不一会儿,他们就驶向了相反的方向。 “怎么了?”萨特思韦特问。 “我想起来到底哪里不对劲了。”查尔斯爵士说,“是管家房里地上的墨渍。” 第十一章 墨水渍 第十一章 墨水渍 萨特思韦特惊讶地看着友人。 “墨渍?什么意思,卡特莱特?” “你还记得吗?” “是,我记得有一块墨渍。” “记得它的位置吗?” “嗯……不是很确切了。” “它在壁脚板上,离壁炉很近。” “没错,是这样的,我想起来了。” “你觉得这块墨渍是怎么弄上去的,萨特思韦特?” “这块墨渍不大,”他开口道,“不会是打翻了墨水瓶。我认为最有可能的是,管家的钢笔掉下来,把墨水泼在这里。你记得吧,房间里没有钢笔。”萨特思韦特此时暗想,他应该会发现我的观察力和他一样敏锐。“很明显可以看出,假如他经常写东西,他就一定有一支钢笔。但是没有证据显示他写过东西。” “有证据,萨特思韦特。墨渍能证明。” “他也许不是在写东西呢,”萨特思韦特打断他的话,“也许他只是把钢笔掉在地上了。” “但是,如果笔帽没有摘下来,就不会有墨渍了。” “你说得对。”萨特思韦特说,“但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古怪。” “也许什么古怪也没有,”查尔斯爵士说,“但我得回去亲自查看一下,才能得出结论。” 他们从门房处的大门驶入庄园,几分钟后来到楼前。其他人都很奇怪,为何二人去而复返,查尔斯爵士便谎称自己把一支铅笔落在了管家的房间。 查尔斯爵士巧妙地将热心能干的莱基太太甩开,关上埃利斯的房门。这时他开口说道:“那么,咱们现在就看看,到底我是在犯傻,还是能有所发现。” 在萨特思韦特看来,前一种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后者,但他很客气,没有说出来。他坐在床上,看着对方。 “咱们的墨渍在这里,”查尔斯爵士用脚指着说,“壁脚板上,书桌对面的墙壁上。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把钢笔掉在那里?” “你把钢笔掉在哪儿都可以。”萨特思韦特说。 “你当然可以把它扔到房间那头,”查尔斯爵士同意道,“但通常人们不会这样乱扔钢笔。不过我也不确定,因为钢笔很让人伤脑筋,每次你想写字的时候笔尖都不出水,写不出东西来。或许情况是这样的:埃利斯失去耐性,说了句‘混蛋玩意儿’,然后把它扔到房间那头。” “我觉得还有很多可能的情形。”萨特思韦特说,“或许他只是把钢笔放在壁炉台上,它自己掉了下来。” 查尔斯爵士用一支铅笔做试验。他让铅笔从壁炉台的角上滚落下来,铅笔掉在地上,离墨渍至少一英尺远,接着朝中心的炉火滚过去。 “喏,”萨特思韦特说,“这你怎么解释?” “容我想想。” 萨特思韦特坐在床上,目睹一场妙趣横生的表演。 查尔斯爵士尝试一边往壁炉的方向走,一边让铅笔从手中掉落。他还坐在床边,试着在写字的时候掉落铅笔。为了让铅笔落到墨渍的位置,必须要用难以置信的姿势,紧贴墙站着或坐着。 “这不可能。”查尔斯爵士大声说道。他站在那里,反复思索着墙壁、墨渍和那个小小的、呆板的炉子。 “嗯,如果他在烧纸……”他若有所思地说,“但人们不会在壁炉里烧纸……” 他突然倒吸一口气。 转眼间,萨特思韦特就看到了查尔斯爵士出色的专业能力。 查尔斯·卡特莱特变成了管家埃利斯。他坐在书桌旁写字,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不时抬眼东张西望。突然,他好像听见了响动,萨特思韦特甚至能猜出这响动是什么,那是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这个人心怀鬼胎,觉得脚步声别有用心,于是赶忙站起身来,一只手里抓着正写的东西,另一只手里握着钢笔。他一个箭步冲到房间那头的壁炉,警醒地支着耳朵听,满脸惊慌。他想把纸塞到炉子下面,因为要用到两只手,于是他匆忙将钢笔扔到一边。这场戏里的“钢笔”是查尔斯爵士的铅笔,它准确地落在墨渍的位置。 “妙极了!”萨特思韦特慷慨喝彩。 这场表演十分出色,萨特思韦特都觉得埃利斯确实是这样行动的,也只可能这样行动。 “瞧见没?”查尔斯爵士又变成了自己,语气中略带得意,“如果这个家伙听见警察来了,或者他以为警察来了,就会把自己正在写的东西藏起来。那么,他能藏在哪儿呢?不会藏在抽屉里,也不会在床垫下面,因为警察如果搜查房间,藏在这些地方的东西马上会被发现。他又没时间撬起地板。这样,他就只能藏到炉子后面。” “接下来,”萨特思韦特说,“我们得查清楚,炉子后面究竟有没有藏着什么。” “没错。当然,他或许只是虚惊一场,后来又把东西取了出来。但我们只能盼望走运了。” 查尔斯爵士脱下外套,卷起袖子,趴在地上,往炉子下面的裂缝里看。 “下面有东西,”他说,“白色的。咱们怎么把它取出来?需要女士用的帽针之类的东西。” “现在女士们都不用帽针了。”萨特思韦特遗憾地说,“或许小折叠刀可以。” 但小折叠刀不好用。 最终,萨特思韦特出去向贝阿特丽丝借了一根毛衣针。虽然她打心眼里好奇萨特思韦特为什么需要毛衣针,但是她得体的行事规范又让她不得不止住自己的好奇心。 毛衣针很好用。查尔斯爵士掏出了一沓皱皱巴巴的纸,上面写有字迹,看样子是被人急急忙忙抓起来塞进去的。 他激动万分,与萨特思韦特一起展平这些纸张。它们都是为同一封信打的草稿,字迹小而整洁。 (这是第一封) 本信件之来信者并不希望引发任何不快,他对今晚所见之事或许也有误解,但是…… 写到这里,写信人显然不是很满意,于是停下笔,重新开始。 管家约翰·埃利斯向您致以诚挚问候,并希望能与您简短面谈,讨论今晚发生的悲剧。他掌握一些信息,尚未向警方报告…… 他还是不满意,于是又重新开始。 管家约翰·埃利斯手中掌握关于今晚医生之死的线索。他尚未向警方报告…… 下一封草稿中,第三人称已经被舍弃。 我急需用钱,一千英镑于我而言十分重要。我掌握一些线索,本可以提供给警方,但我不想多生事端…… 最后一封更是直白露骨。 我知道医生是怎么死的。我没有向警察吐露任何秘密,但这只是暂时的。我要和你见面…… 这封草稿末尾与其他几封不同,“见面”的结尾笔迹非常凌乱,最后六个字潦草模糊。显然,埃利斯就是在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声音,警觉地抓起所有草稿,急急忙忙藏起来。 萨特思韦特深吸一口气。 “恭喜你,卡特莱特,”他说,“你对那块墨渍的直觉是对的。做得好。咱们整理一下现有的情况。” 他稍作停顿。 “正如我们所想,埃利斯是一个流氓无赖。他不是凶手,但他知道凶手是谁,而且想敲诈那个人——” “那个人,”查尔斯爵士插嘴,“但我们不知道是男是女,真是烦人。这个家伙怎么不在哪封信里用‘先生’或‘女士’开头,那我们掌握的情况就能更清晰。埃利斯似乎是个很讲究的人,在敲诈信的措辞上下了很多功夫。他要是能给咱们一点点线索就好了,指出这封信是写给谁的。” “没关系,”萨特思韦特说,“我们有所进展。你记得自己说的吗,我们是想在这间屋子里找到埃利斯无辜的证据。我们找到了。这些信件表明他是无辜的——我是说他在这起凶案中是无辜的。他在其他事情上则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混蛋。但是,他没有杀害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另一个人才是凶手,而且也杀害了巴宾顿。我想警方现在也会转而同意咱们的看法。” “你要向警方报告这些线索吗?” 查尔斯爵士声音中透着不满。 “我不认为应该隐瞒。怎么了?” “这个嘛……”查尔斯爵士在床上坐下,眉头皱出思考的形状,“我要怎么说才好呢?当前我们掌握了一些别人没有的线索。警方在寻找埃利斯,他们认为他才是凶手。大家都知道警方认定他是凶手,所以真正的罪犯现在肯定非常得意。他(她)现在或许还没有完全卸下防备,但正感觉十分,嗯,良好。如果破坏了这种状况,岂不是坏了大事?这难道不正是咱们的大好时机吗?我是说,咱们可以趁此机会,调查清楚巴宾顿和其中一人的联系。他们不知道有人已经将本次案件和巴宾顿之死联系起来,他们不会想到这点。这可是难得的机遇。” “我明白了。”萨特思韦特说,“我同意你的看法,这的确是个良机,但不管怎么说,我认为咱们不应该利用这种机会。我们应该将自己的发现立即报告给警方,这是我们作为公民的义务,无权向警方隐瞒。” 查尔斯爵士看着他,面色揶揄。 “萨特思韦特,你真是那种模范公民。我同意那套正规的行事方法,但我完全不是你这种好公民。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条线索隐瞒一两天,只要一两天就好,怎么样?不行?好吧,我投降。咱们去当法律和秩序的支柱吧。” “你看到了,”萨特思韦特解释道,“约翰逊是我的朋友,他对整个案件慷慨大方,毫无保留,将警方的所有行动都告诉了我们,让我们掌握了案件的所有线索什么的。” “哦,你说得对,”查尔斯爵士叹道,“的确如此。不过,只有我想到了往炉子底下搜查。那群蠢货警察,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么干……但你请自便。话说回来,萨特思韦特,你觉得埃利斯去哪儿了呢?” “我想,”萨特思韦特说,“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有人给他一笔钱让他消失,他就消失了,非常彻底。” “是的,”查尔斯爵士说,“我想就是这样。” 他轻轻打了个冷战。 “我不喜欢这个房间,萨特思韦特。咱们出来吧。” 第十二章 作战计划 第十二章 作战计划 第二天傍晚,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回到伦敦。 在这之前,他们与约翰逊上校见了面,双方的谈话可谓斗智斗勇。克洛斯菲尔德队长不太愉快,因为两位平凡的“绅士”竟然发现了自己和助手都忽略的线索。他极力想要挽回颜面。 “真是令人叹服,先生。我承认,自己从没想过搜查炉子底下。事实上,你能想到往那儿看,真是让我佩服。” 二人没有详细解释自己的推理思路,没有交代是从一块墨渍得出的线索。查尔斯爵士单纯解释成他们“只是到处翻翻”。 “不过,你们只是看了看,”队长继续道,“就找到了证据。你们找到的线索并不在我意料之外,因为如果埃利斯不是凶手,那他必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消失的,这样解释才合理。一直以来我也思考过,他牵涉其中的或许是敲诈。” 二人的线索也切实推进了一件事。约翰逊上校将与鲁茅斯警方取得联系,他们应当着手调查斯蒂芬·巴宾顿之死。 “如果他们发现巴宾顿死于尼古丁中毒,那么就连克洛斯菲尔德也得承认,两起死亡案件是有关联的。”在二人乘车返回伦敦的路上,查尔斯爵士说。 对于将自己的发现报告给警方,他还是有些不满。 萨特思韦特安慰他说,这些线索不会公之于众,也不会提供给媒体报道。 “警方还在继续寻找埃利斯,不会打草惊蛇。” 查尔斯爵士承认的确如此。 快到伦敦时,查尔斯爵士提出要与蛋蛋·利顿·戈尔取得联系。她寄信的地址是贝尔格雷夫广场,他希望她还住在那里。 萨特思韦特非常同意,他自己也急于见到蛋蛋。二人计划一抵达伦敦,就由查尔斯爵士给她打个电话。 蛋蛋还在伦敦,她和妈妈住在亲戚家中,大约一周之后才回鲁茅斯。听说两位男士想邀请她出来吃饭,她马上答应下来。 “我想她不会乐意来这儿的。”查尔斯爵士在自己奢华的公寓里四处转悠着说道,“她妈妈不会愿意的,对吧?我们当然也可以把米尔雷小姐请来,但最好还是不要了。说实话,米尔雷小姐与我的作风有些不符。她过于雷厉风行,让我感觉自己才是她的下属似的。” 萨特思韦特提议去他的住处。最终,他们决定去伯克利酒店吃完饭,之后如果蛋蛋愿意,他们可以换个地方继续聊。 萨特思韦特一眼看出这姑娘瘦了。她的双眼显得更大也更兴奋,下颌更有线条。她面色苍白,还有黑眼圈。但她魅力不减,依然充满孩子般的热切渴望。 她对查尔斯爵士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语气里暗含的意思是:“你来了,一切就会好了……” 萨特思韦特暗想:“但她不确定他会不会来,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如坐针毡,焦躁不安。难道他还没发现吗?演员通常都很自负,只关注自己……难道他不知道,这姑娘已经全心全意爱上他了吗?” 他认为现在的状况很是奇怪:查尔斯爵士完全爱上了这姑娘,毫无疑问;她也同样爱着他。而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纽带竟然是一桩凶杀案。他们都沉迷于此案,案中已有两位受害者殒命,十分残忍。 晚餐期间,大家话很少。查尔斯爵士提到自己在国外的见闻,蛋蛋聊起鲁茅斯。二人沉默无话时,萨特思韦特则不时挑起话头,让二人接着聊下去。晚餐过后,他们来到萨特思韦特家中。 萨特思韦特家位于切尔西堤道上。房子很大,布置了许多上好的艺术品,有画作、雕塑、中国瓷器、史前陶器、象牙制品、小画像,还有货真价实的齐本德尔式和赫波怀特式家具 。家中的整体氛围亲切柔和,温馨舒适。 蛋蛋·利顿·戈尔对这些视而不见,毫不在意。她将晚礼服大衣脱下扔到椅子上,说: “终于到这儿了。跟我说说吧。” 查尔斯爵士讲述了他们在约克郡的经历,蛋蛋饶有兴趣地听着。当他讲到发现那沓勒索信时,蛋蛋猛地倒吸一口气。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们只能猜测。”查尔斯爵士总结道,“对方可能给了埃利斯一笔钱让他闭嘴,他则带着钱跑了。” 蛋蛋摇了摇头。 “哦,不对。”她说,“你没看出来吗?埃利斯已经死了。” 两个男人吃了一惊。蛋蛋重申她的观点: “他当然是死了,所以他才会消失得如此彻底,没人知道他的行踪。他知道得太多,就被杀了。埃利斯是第三位受害人。” 尽管两个男人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一点,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但是好好想想吧,姑娘,”查尔斯爵士争辩道,“虽然我们可以说埃利斯已经死了,可他的尸体呢?管家大约有十二英石 ,尸身总得有个去处吧。” “我不知道尸体在哪儿。”蛋蛋说,“很多地方都有可能。” “不多,”萨特思韦特喃喃道,“没什么地方……” “有许多呢。”蛋蛋坚持道,“我想想……”她稍作停顿,“阁楼,很多阁楼都没人去的。他可能在阁楼的一个箱子里。” “不太可能,”查尔斯爵士说,“但也不排除。或许可以……嗯……暂时躲避搜查。” 避免争执不是蛋蛋的风格。她马上针对查尔斯爵士心中的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气味会向上飘散,而不是向下。相比于阁楼,人们会更快发现地窖里的腐尸。此外,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会认为那是死老鼠的味道。” “如果你的假设成立,那么凶手一定是个男人。一个女人无法在庄园里四处拖动尸体。事实上,这对男人来说也不容易。” “嗯,还有别的可能。你知道的,房子里有条密道,是萨特克里夫小姐告诉我的,而且巴塞洛缪爵士还说他会带我去看看。凶手也许把钱给了埃利斯,带他到密道,让他从那里逃跑,接着凶手和他一起走入密道,并在那里把他杀了。一个女人也可以做到,她可以从身后用刀子捅他之类的,之后把尸体留在那里,自己返回房子,谁都不会发现。” 查尔斯爵士半信半疑地摇摇头,但他不再与蛋蛋争辩。 萨特思韦特可以肯定,当他们在埃利斯屋内找到那些信件时,查尔斯爵士就有了同样的怀疑。他记得查尔斯爵士打了个冷战。那时他就想到埃利斯或许已经死了…… 萨特思韦特暗自思忖:“如果埃利斯已死,那我们的对手就十分危险。是的,十分危险……”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上身,不禁毛骨悚然。 一个手上握有三条人命的凶手,会毫不迟疑地继续杀人。 他们现在身处险境,三个人都是:查尔斯爵士、蛋蛋和他。 如果他们查出太多线索—— 查尔斯爵士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蛋蛋,关于你信里写的事情,还有一件我不明白。你提到奥利弗·曼德斯的境况十分不妙,警察对他产生了怀疑。我看不出警方对他有任何怀疑。” 萨特思韦特看出蛋蛋稍显不安。他甚至看出她脸色涨红。 “啊哈,”萨特思韦特心想,“我看你怎么解释,小姑娘。” “我犯傻了,”蛋蛋说,“当时有些糊涂。奥利弗以那种方式来到这里,理由可能是编造的。哦,我以为警方肯定会怀疑他的。” 查尔斯爵士轻易相信了这个解释。 “是这样啊。”他说,“我知道了。” 萨特思韦特开口问道: “他的理由是捏造的吗?” 蛋蛋转向他。 “你的意思是?” “那场意外有些蹊跷,”萨特思韦特说,“我以为,如果是捏造的理由,你应该是知情的。” 蛋蛋摇摇头。 “我不知道,也没想过。但是奥利弗如果没有发生意外,为什么要假装出了事故呢?” “他或许有某些理由。”查尔斯爵士说,“很自然的理由。” 他面带微笑看着她。蛋蛋面色绯红。 “哦,不。”她说,“不会的。” 查尔斯爵士叹了口气。在萨特思韦特看来,他的这位朋友大大误会了蛋蛋绯红的脸色。查尔斯爵士再开口时,显得更加悲伤和苍老。 “既然如此,”他说,“如果我们年轻的朋友没有危险,我又有何用武之地呢?” 蛋蛋快步向前,抓住他的外衣袖子。 “你不能再离开了。你不会要放弃吧?你要找出真相,真相。我只相信你能找出真相。你可以的,一定会成功。” 她万分恳切真诚。她的激情与活力似乎席卷荡平了屋里的老旧气息。 “你相信我?”查尔斯爵士说。他深受感动。 “是的,是的!我们会发掘出真相。我和你一起。” “还有萨特思韦特。” “当然,还有萨特思韦特先生。”蛋蛋不痛不痒地说。 萨特思韦特暗自微笑。无论蛋蛋是否接纳他入伙,他可不想被排除在外。他对神秘事件很感兴趣,喜欢观察人性表现,还容易受到情侣间互动的感触。这起事件能够同时满足他这三样兴趣。 查尔斯爵士坐下来。他声音起了变化,好似在用命令的口吻,导演一出戏剧。 “首先,我们需要厘清现有的情况。是同一个人杀死了巴宾顿和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我们是否都同意?” “同意。”蛋蛋说。 “同意。”萨特思韦特说。 “我们是否认为,第二起凶案是由第一起直接引起的?我是说,我们是否认为,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之所以被杀,是因为凶手不想让他揭开第一起凶案的真相,或者不想让他印证自己的怀疑?” “是的。”蛋蛋和萨特思韦特异口同声,再次赞同。 “那么,第一起凶案才是我们调查的重点,而不是第二起。” 蛋蛋点点头。 “在我看来,我们必须查清第一起凶案的动机,否则难以找出凶手。查清动机困难重重。巴宾顿是一位与人无碍、待人和蔼、温柔亲切的老人;在人们眼中,他在这个世上没有敌人。但他还是被杀了——他会被杀,一定有什么原因。我们要找出这个原因。” 他停顿一下,然后用日常的口吻说: “咱们开始吧。凶杀一般都有哪些原因?我想第一个应该是谋财。” “报仇。”蛋蛋说。 “杀人狂。”萨特思韦特说,“这起案件不太符合激情犯罪的特征。不过,还有畏惧。” 查尔斯·卡特莱特点点头,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 “这些基本总结了所有原因。”他说,“首先,谋财。巴宾顿死后,有人会从中获利吗?他有财产吗,或者即将获得的财产?” “我想不太可能。”蛋蛋说。 “我也这样认为,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向巴宾顿太太询问这一点。” “然后是报仇。巴宾顿以前伤害过谁吗,或许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是不是娶了其他男人钟爱的姑娘?这点也需要调查。” “然后是杀人狂。是不是一个疯子杀了巴宾顿和托里?我认为这个假设不太成立。就算是疯子,杀人时也总会有些原因的。我是说,一个疯子可能会认为自己有权杀死医生或者牧师,但不是两种都杀。我想可以排除掉杀人狂这个假设。最后就是恐惧。 “老实说,在我看来,这是最有可能的。巴宾顿知道某人的一些事,或者他认出了谁。凶手干掉他,是为了封口。” “我看不出像巴宾顿这样的人会知道当晚哪位客人致命的秘密。” “或许,”查尔斯爵士说,“他知道那些事情,却不自知。” 他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 “我很难表达清楚自己的想法。我只是举个例子,假如巴宾顿在某时某地看到过某个人,虽然他认为此人没什么理由不在那里,但此人出于某种原因,编造了一个绝佳的不在场证明,显示自己当时在上百英里以外的地方。这样一来,老巴宾顿随时会在不经意间将事情的真相揭露。” “我明白了。”蛋蛋说,“假设伦敦发生了一起凶案,而巴宾顿在帕丁顿车站 看到了那个凶手,但是凶手却通过不在场证明,证明自己当时在利兹 ,因此没有犯案。这样,巴宾顿就可能将整件事的真相揭发。” “就是这个意思。当然,我只是举个例子,也可能是其他情况。他认识当晚的某个人,而且知道那人的另一个名字——” “也许和婚姻有关,”蛋蛋说,“牧师主持过很多婚礼。可能有人重婚。” “也可能与生育或死亡有关。”萨特思韦特提出。 “范围太广了。”蛋蛋皱着眉头说,“我们得换个思路。从在场的人往回推理。咱们列个单子吧。谁当时在你家,谁又在巴塞洛缪爵士家。” 她从查尔斯爵士手中拿过纸笔。 “戴克斯夫妇,两次都在场。那个像打蔫的卷心菜的女人,叫什么来着……威尔斯……萨特克里夫小姐。” “你可以排除安吉拉,”查尔斯爵士说,“我跟她认识很多年了。” 蛋蛋皱起眉头,不肯同意。 “我们不能这样。”她说,“仅凭我们与他们熟识,就把他们排除,那可不行。我们得公事公办。另外,我完全不了解安吉拉·萨特克里夫。根据我现在掌握的情况,她与其他人一样有可能是凶手,甚至可能性还要再大一点。女演员都有些隐秘的过往。整体来看,我觉得她是嫌疑最大的。” 她傲慢地直视查尔斯爵士。他眼中闪烁着回应的精明的光芒。 “照你所说,我们也不能排除奥利弗·曼德斯。” “怎么可能是奥利弗?他之前就见过巴宾顿先生很多次了。” “两起案件他都在场,而且他第二次抵达时有点令人怀疑。” “很好。”蛋蛋说,她停顿一下,接着说,“这样看来,我最好把妈妈和我自己也写上去……那么嫌疑人一共有六个。” “我不认为——” “我们要么按章办事,要么就随心所欲。”她目光闪闪。 萨特思韦特叫人送来饮料,缓和了局面。 查尔斯爵士踱到远处的角落里,欣赏一件黑人头像的雕塑。蛋蛋来到萨特思韦特身边,挽住他的胳膊。 “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我真是蠢。”她嘟囔道,“我真是蠢,但为什么那个女人可以排除?为什么他那么热心要把她排除?哦,天哪,我怎么会嫉妒得如此发狂?” 萨特思韦特微笑着拍拍她的手。 “嫉妒永远都不值得,亲爱的。”他说,“如果你感到嫉妒,不要表现出来。另外,你真的认为小曼德斯有嫌疑吗?” 蛋蛋露齿一笑,友善又孩子气。 “当然不是。我把他放进去,是为了让那位放下戒心。”她扭了下头。查尔斯爵士还在闷闷不乐地端详黑人雕塑。“你知道,我不想让他真的认为我喜欢上了奥利弗,我没有。真是难以拿捏!他现在又变回那副‘孩子们,祝福你们’的态度。我不想要这样。” “耐心一些,”萨特思韦特安慰道,“最终结局都是大团圆,你知道。” “我没耐心,”蛋蛋说,“我想要的就必须马上达成,再快一点才好。” 萨特思韦特哈哈大笑,查尔斯爵士转身朝他们走来。 三人边喝饮料,边制订了作战计划。查尔斯爵士要回鸦巢去,那里还没有卖掉;蛋蛋和妈妈要提前回到玫瑰小屋;巴宾顿太太还住在鲁茅斯,他们需要尽可能向她了解更多信息,然后才好根据情况继续下面的行动。 “我们会成功的,”蛋蛋说,“我相信我们会的。” 她倾身向前看着查尔斯爵士,目光炽热,伸手与他碰杯。 “为我们的成功干杯。”她提议道。 他缓缓移动目光,对上她的双眼,接着将杯子举到唇边。 “为了成功,”他说,“也为了未来……” 第十三章 巴宾顿太太 卷三 揭秘 第十三章 巴宾顿太太 巴宾顿太太搬了家,住在一幢渔民小屋里,房子不大,距港口不远。她妹妹大约六个月后会从日本回来,在那之后,巴宾顿太太才会考虑未来生活的计划。这幢小屋刚好空着,于是她便住下,打算住上半年。她突遭变故,实在不知所措,尚未准备好离开鲁茅斯。斯蒂芬·巴宾顿在鲁茅斯的圣彼得罗克区已经住了十七年。总体来说,尽管他们经历了儿子罗宾去世的巨大悲痛,这十七年还算过得幸福安稳。她还有三个孩子,爱德华在锡兰 ,劳埃德在南非,斯蒂芬则在安格利亚号上担任三副。他们常常给她写信,非常关心母亲,却都无法接她同住或者搬来陪她。 玛格丽特·巴宾顿非常孤单…… 她没让自己闲着无事胡思乱想。她在教区依然活跃——新来的教区牧师未婚;她也在小屋前的一小块地上投入大把时间。花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一天下午,她正在花地里干活,听见大门闩响。她抬起头来,看到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和蛋蛋·利顿·戈尔。 见到蛋蛋她并不意外,她知道蛋蛋和妈妈不久就会回来;但她没想到会看见查尔斯爵士。人们都在说,查尔斯爵士已经永远离开这里了。报纸上有许多文章,描述了他在法国南部的动向。鸦巢的花园里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在售”。没人觉得查尔斯爵士会回来,但他还是回来了。 巴宾顿太太满头大汗,发型凌乱。她甩开额前的头发,懊恼地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 “我现在无法握手。”她说,“我知道应该戴着手套在花园干活的。有时我确实也戴了,但干着干着总会把手套摘掉。摘掉手套光着手,感觉会更灵敏得多。” 她带着二人进屋。客厅很小,但家具都蒙着印花布,看起来很舒适。屋里摆着相片和许多盆菊花。 “查尔斯爵士,见到你真是意外。我以为你不要鸦巢,永远离开了呢。” “我也以为自己不会回来了,”演员坦诚道,“但是,巴宾顿太太,有时命运不可抗拒。” 巴宾顿太太没有回应。她转向蛋蛋,而蛋蛋率先开口了。 “请听我说,巴宾顿太太。我和查尔斯爵士不只是简单看望你,而是要和你说些严肃的事情。只是,我,我实在不想让你再难过。” 巴宾顿太太看看姑娘,又看看查尔斯爵士。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又憔悴。 “首先,”查尔斯爵士说,“我想知道内政部是否和你联系过了?” 巴宾顿太太低下头。 “我知道了。这样的话,或许我们将要说的事情,你不会太难接受。” “你们来就是想说这件事吗,开棺验尸?” “是的。这会不会——恐怕这一定让你非常难以接受。” 他话中充满同情,让巴宾顿太太的情绪稍有缓和。 “或许我并没有像你想的那样介意。对有些人来说,开棺验尸的想法可能很难接受,但对我不是。死去的肉身不重要,我挚爱的丈夫在其他地方,平和安详,没人会打扰他长眠。不,这点没有关系。让我震惊的是另一个想法,那个想法简直骇人听闻——斯蒂芬居然是非正常死亡。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 “恐怕你确实会感到不可思议。一开始,我也觉得,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开始是什么意思,查尔斯爵士?” “你丈夫死去那天晚上,我有一瞬间怀疑他是被谋杀的,巴宾顿太太。然而,我像你一样,感觉那不可能,所以就没有再深究。” “我也曾怀疑过。”蛋蛋说。 “你也怀疑过?”巴宾顿太太惊讶地看着她,“你也认为有人可能谋杀了……斯蒂芬?” 她难以置信的语气让两位客人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最终,查尔斯爵士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巴宾顿太太,如你所知,我出国了。我在法国南部时,看到报纸上刊登了我朋友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的死讯,案发的情况几乎与你丈夫一模一样。我还收到一封利顿·戈尔小姐的来信。” 蛋蛋点点头。 “我当时在场,就和他在一起。巴宾顿太太,巴塞洛缪爵士的遭遇完全一样,完全。他喝了些波尔多红酒,然后脸色大变,接着,接着,嗯,就都是一样的了。他两三分钟后就死了。” 巴宾顿太太慢慢摇摇头。 “我不能理解。斯蒂芬!巴塞洛缪爵士,他那样和蔼,一位医术高超的医生!谁会想伤害他们俩?肯定是弄错了。” “记得吗,证据显示巴塞洛缪爵士是中毒身亡。”查尔斯爵士说。 “那作案的一定是个疯子。” 查尔斯爵士继续说: “巴宾顿太太,我想从根源上追查案件的线索,我想找出真相。而且我感到,现在时间紧迫。一旦开棺验尸的消息传出去,我们这位凶手就会有所警觉。为了节省时间,对于你丈夫的验尸结果,我现在先行假设他也死于尼古丁中毒。第一个问题,你们俩知道纯尼古丁的用处吗?” “我经常用一种尼古丁溶液喷洒玫瑰。我不知道它有毒。” “我昨晚查阅了相关资料。我认为在两起案件里,凶手都使用了提纯生物碱。用尼古丁下毒的案件非常罕见。” 巴宾顿太太摇摇头。 “我真的不懂尼古丁中毒的知识,我只知道它可能导致长期吸烟者患病。” “你丈夫抽烟吗?” “抽。” “巴宾顿太太,对于有人想杀害你的丈夫,你表现得非常吃惊。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据你所知,他没有仇敌?” “我肯定斯蒂芬没有仇敌。大家都很喜欢他。人们有时想瞒骗他,”她微笑一下,眼眶湿润,“因为他上了年纪,而且不喜欢变化革新。但大家都很喜欢他。查尔斯爵士,你无法不喜欢斯蒂芬。” “巴宾顿太太,我想你丈夫身后没有留下很多财产吧?” “对,几乎没有。斯蒂芬存不下钱,他施舍出去太多。我曾经说过他。” “他也不会从谁那里继承遗产吧?他不是什么财产继承人吧?” “哦,不是的。斯蒂芬的亲戚不多。他有个妹妹,嫁给了一位牧师,住在诺森伯兰郡 ,但生活拮据。他的叔叔姑姑什么的都已经去世了。” “那么,巴宾顿先生去世后,应该不会有人从中获利?” “没有。” “咱们再回到仇敌的问题上来。你说你丈夫没有仇敌,但他年轻时或许会有。” 巴宾顿太太似乎并不同意。 “我想不太可能。斯蒂芬不喜欢与人争执,总是和和气气的。” “这也许听起来有点戏剧化,”查尔斯爵士有点紧张地咳了一下,“但是,嗯,比如说,他跟你订婚的时候,当时有其他失落的追求者吗?” 巴宾顿太太的眼中有一丝闪光。 “斯蒂芬是我父亲的助理牧师。他是我从学校回家后见到的第一个小伙子,我们一起坠入爱河。我们订婚四年,后来他在肯特郡谋到了职位,我们便结婚了。我们的爱情故事很简单,也很幸福,查尔斯爵士。” 查尔斯爵士低下头,巴宾顿太太简朴端庄的气质很有魅力。 蛋蛋接过提问者的角色。 “巴宾顿太太,在你看来,查尔斯爵士当晚的客人中,你丈夫之前有见过谁吗?” 巴宾顿太太面露疑惑。 “嗯,亲爱的,有你和你妈妈,还有年轻的奥利弗·曼德斯。” “没错,那其他人呢?” “我们五年前在伦敦看过安吉拉·萨特克里夫演戏。当晚我和斯蒂芬将要近距离接触她,都十分激动。” “你们没有在生活中见过她吗?” “没有,我们从没见过女演员,也没见过男演员,直到查尔斯爵士搬来这里住。”巴宾顿太太补充道,“查尔斯爵士住在这里让我们很兴奋。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到来对我们而言多么美妙,他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浪漫气息。” “你们见过戴克斯船长和太太吗?” “丈夫个头矮小、妻子穿着华丽的那对夫妇吗?” “是的。” “没见过。另外那个女人也没见过,就是那个编剧。可怜的女人,我想她应该很受冷落。” “你确定你们以前谁都没见过?” “我确定我没见过,所以我很确定斯蒂芬也没见过。我们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 “巴宾顿先生也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蛋蛋继续追问,“他见到这些人之前或之后,什么都没说过吗?” “之前没说过,只是对那个有趣的夜晚很期待。我们抵达之后,并没有很多机会——”她面色突然变得悲痛。 查尔斯爵士马上打断对话。 “请原谅我们如此烦扰你。但请你理解,我们认为一定有某些线索,我们得查清楚。一场凶杀案虽然表面上残忍而毫无道理,可背后一定有什么原因。” “我理解,”巴宾顿太太说,“如果这是谋杀,就一定有原因……但是我不知道,我想不通会有什么原因。” 三人沉默一阵,查尔斯爵士率先说道: “可以简要描述一下你丈夫职业生涯的时间线吗?” 巴宾顿太太把时间记得很清楚。查尔斯爵士最终的笔记如下: “斯蒂芬·巴宾顿,一八六八年生于德文郡伊斯灵顿,先后于圣保罗学校和牛津就学。一八九一年成为教会执事,在霍克斯顿教区任职;一八九二年成为牧师;一八九四年至一八九九年,于萨里郡埃斯灵顿担任弗农·洛里默牧师的助理;一八九九年与玛格丽特·洛里默完婚,并被举荐至肯特郡吉尔林任职;后于一九一六年移居至鲁茅斯的圣彼得罗克区。” “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可以调查的方向。”查尔斯爵士说,“我觉得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巴宾顿先生在吉尔林的圣玛丽区担任教区牧师的那段时期。那之前的经历太过久远,应该与当晚到我家的客人没有什么联系。” 巴宾顿太太打了个冷战。 “你们真的认为……其中一个人……?” “我无法确定。”查尔斯爵士说,“巴塞洛缪看到或者猜到了什么,之后他以同样的方式死了,当时其中五位——” “七位。”蛋蛋说。 “——都在场。他们中的某一个人肯定是凶手。” “但为什么呢?”巴宾顿太太大声道,“为什么?谁会想要杀掉斯蒂芬,动机又是什么?” “这个,”查尔斯爵士说,“就是我们要查清楚的。” 第十四章 玛丽夫人 第十四章 玛丽夫人 萨特思韦特也和查尔斯爵士一同回到了鸦巢。屋主和蛋蛋·利顿·戈尔去探望巴宾顿太太时,萨特思韦特则在这边与玛丽夫人喝茶。 玛丽夫人很欣赏萨特思韦特。尽管她温柔可亲、和蔼高雅,内心却是个爱憎分明的女人。 萨特思韦特端起德累斯顿瓷杯,喝了一小口中国茶。他吃了一小块三明治,与玛丽夫人聊着天。他上次登门拜访时,发现二人有许多共同的朋友和熟人。他们今天从同样的内容开始聊,继而渐渐深入。萨特思韦特是个充满同情心的人,会听取其他人的烦恼,并不会谈起自己的麻烦。他上次登门拜访时,玛丽夫人就向他倾吐了对女儿未来的担忧,那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事。现在,她和他聊着天,好像与多年的老朋友一起谈心。 “蛋蛋是个一根筋的孩子,”她说,“她会全身心地投入一件事。萨特思韦特先生,我不愿意让她这样——嗯,搅入这摊浑水里。我知道,蛋蛋一定会嘲笑我,但我觉得她这样做很没有淑女样。” 说完,她脸色绯红。她望着萨特思韦特,褐色的眼睛里都是温柔坦诚,有种孩子般的恳切。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我承认,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样。我知道这只是老观念里的偏见,但就是这么回事。不管怎么说,”他向她眨眨眼,“现在社会开化了,我们不能指望年轻姑娘们还整天窝在家里做女红,一听到暴力犯罪就浑身发抖。” “我不喜欢琢磨凶杀案。”玛丽夫人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卷入这种事情。太可怕了。”她哆嗦了一下,“巴塞洛缪爵士真是可怜。” “你和他熟悉吗?”萨特思韦特大胆问道。 “我和他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大约在一年前,他当时来找查尔斯爵士度周末;第二次就是那个可怕的晚上,可怜的巴宾顿先生去世了。收到他的邀请时,我十分意外。我接受了邀请,因为我以为蛋蛋会愿意去。邀请她的宴会不多,可怜的孩子。况且,嗯,她那时看上去闷闷不乐,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我想一场热闹的家庭宴会应该可以让她开心一些。” 萨特思韦特点点头。 “跟我说说奥利弗·曼德斯吧,”他说,“那个小伙子让我很感兴趣。” “我觉得他很聪明。”玛丽夫人说,“当然,他的经历有些坎坷……” 她面色涨红,萨特思韦特向她投来探寻的目光。她继续说道: “你瞧,他的父亲没有与他母亲结婚……” “真的?我不知道这件事。” “这里大家都知道,否则我不会提及一个字。奥利弗的外祖母是老曼德斯太太,她住在登博伊尼的一幢大房子里,就在普利茅斯路上。她丈夫是这里的一位律师;儿子在城里一家公司工作,干得很不错,是个有钱人;女儿则是个漂亮的姑娘,后来与一位有妇之夫纠缠不清。我觉得那个男人负有很大责任。不管怎么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丑闻曝光,他们最终一起私奔了。那个男人的妻子不愿意离婚。奥利弗出生不久,他妈妈就死了。奥利弗的舅舅身在伦敦,把他接过去抚养。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奥利弗有时与舅舅一家在一起,有时与外祖母住一阵。每逢暑假,他都会来这里。” 她停顿一下,继续说道: “我常常为他感到遗憾,现在也很同情他。我觉得,他那副惹人厌烦的刚愎自用的样子,都是在装腔作势。” “意料之中,”萨特思韦特说,“这是很常见的现象。如果我遇见谁自视甚高、不停吹牛,我就知道这个人内心某处一定有不为人知的自卑。” “似乎很奇怪。” “自卑情结说不清道不明。比如说,克利本 无疑就遭受这种情结的折磨。许多罪案的背后都是它在作祟。它是伸张人格尊严的欲望。” “在我看来很是奇怪。”玛丽夫人喃喃道。 她似乎有些老了。萨特思韦特用近乎情意绵绵的目光看着她。他喜爱她优雅的身段,稍溜的肩膀,浅褐色的温柔双眸,毫无修饰的素颜。他暗想: “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不是个光彩夺目的美人,不,不是玫瑰,而是谦卑而富有魅力的紫罗兰,隐隐散发着香气…… 他不禁用起自己年轻时候的辞藻。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故事。 萨特思韦特开始向玛丽夫人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那也是他唯一的情史。以今天的标准来看,那段感情经历十分糟糕,但对萨特思韦特而言格外珍贵。 他跟玛丽夫人提起那个女孩,描述她的外貌多么美丽,讲述他们一同去裘园 观赏蓝铃草的经历。他计划当天向她求婚。用他的话来说,他自以为她感动于他的感情,会有所回应。结果,他们站在那里观赏蓝铃草时,她向他坦白了……他发现,女孩爱的是另一个人。他掩藏起心中汹涌的情感,成为她身边忠实的朋友。 这段经历或许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恋爱,但玛丽夫人的小客厅的氛围很相宜,客厅里布置着褪色的印花和薄胎瓷。 之后,玛丽夫人谈起自己的过去,还谈起她那段不太幸福的婚姻。 “我真是个傻女孩。女孩都很傻,萨特思韦特先生。她们太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人们总在讨论‘女人的直觉’,也就此话题写作。可我不相信有这种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好像没有什么机制可以警告女孩们,让她们远离某种类型的男人——我是说从她们自身来看。父母会警告她们,但毫无用处,因为她们不会相信。虽然这种话听来可怕,但我要说,如果告诉一个女孩说谁是个坏男人,那么他身上就会产生吸引力。她立刻会认为,自己用爱情能够改造他。” 萨特思韦特轻轻点点头。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太少了,可当了解得更深入后,却为时已晚。” 她叹了口气。 “都是我自己的错。我的家人不愿让我嫁给罗纳德。他出身不错,但名声不好。我父亲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与我不合适。我不肯相信。我当时认为,他会为了我洗心革面……” 她沉默了一阵,回味着过去的事情。 “罗纳德很有魅力。我父亲对他的判断很对,我不久也发现了。这样说很老套,但他伤透了我的心。没错,伤透了我的心。我常常在担心,担心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萨特思韦特总对其他人的生活有极大兴趣。他小心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同情。 “萨特思韦特先生,我这样说可能太刻薄了,但当他患肺炎而去世后,我确实感到了解脱……我并不是不在乎他,我从始至终都深爱着他,但我对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我还有蛋蛋……” 她的声音柔和下来。 “她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圆滚滚、胖乎乎的,总想站起来,却总是摔倒,就像个圆蛋蛋。她那个好笑的昵称就是这么来的……” 她又顿了顿。 “这几年我读的一些书给了我心灵上的慰藉,都是些心理学的书。有理论认为,人很多时候控制不住自己。这是种怪癖。有时,在条件最优渥的家庭里,孩子虽然受到精心照料,却会患上这种怪癖。罗纳德小时候曾在学校偷钱,但他不需要那些钱。我现在觉得,他当时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天生就有这种怪癖……” 玛丽夫人用一块小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 “大人们从小不是这样教育我的。”她不好意思地说,“大人们教育我,每个人都是对错分明的。但不知为何,我不完全认同。” “人的思维是个未解之谜。”萨特思韦特温和地说,“迄今为止,人类还在摸索当中,试图理解它。除了极度狂热的情况,有些人的本性中缺乏某种‘制动力’。如果我或者你说‘我恨某个人,我希望他去死’,那么这些话一说出口,我们心中便会掠过这个念头。这时,‘制动力’就会自动发挥作用,制止我们。但是,有些人的想法或执念会持续良久,无法消除。他们一心只想赶快达成自己的想法。” “恐怕你的话对我来说太深奥了。”玛丽夫人说。 “真不好意思,我太掉书袋了。” “你是说,现在的年轻人太没规矩了?我有时很担忧。” “不,不是的,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认为,从整体上看,规矩少些是件好事。你应该是在想蛋蛋,嗯,小姐。” “你可以叫她‘蛋蛋’。”玛丽夫人微笑着说。 “谢谢。蛋蛋小姐听起来很滑稽。” “蛋蛋任性冲动,一旦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就会全心全意扑在上面,谁也拦不住她。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很不愿意她搅入这个烂摊子,但她不听我劝。” 萨特思韦特听出玛丽夫人话里的沮丧,不禁微笑。他暗想: “不知道她是否有一丝一毫的觉察,是否看出蛋蛋对罪案的沉迷完全是那场古老游戏的新形式,上演的还是女追男的旧戏码。不,她若是想到这一点,一定会大惊失色的。” “蛋蛋说巴宾顿先生也是中毒身亡的。你也这样认为吗,萨特思韦特先生?还是你认为,这仅仅是蛋蛋的妄断?” “开棺验尸之后,我们就知道了。” “那么,是要开棺验尸了?”玛丽夫人一阵战栗,“可怜的巴宾顿太太,真是不幸。我想,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最让人难受的。” “你与巴宾顿一家走得很近吧,玛丽夫人?” “的确如此。他们是,以前是,我们很好的朋友。” “你知道有谁会对这位教区牧师心怀怨恨吗?” “不知道。” “他没提过谁?” “没有。” “他们夫妇两人关系融洽?” “他们十分般配,彼此相处很好,与孩子关系也不错。当然,他们生活拮据,巴宾顿先生还患有类风湿性关节炎。这是他们唯一的烦恼。” “奥利弗·曼德斯与牧师的关系如何?” “这个嘛——”玛丽夫人略有迟疑,“他们不是很合得来。巴宾顿一家很同情奥利弗,他也曾经常常在假期去牧师家里和巴宾顿家的儿子们玩。不过,他应该跟那些孩子相处得不是很好。奥利弗不是个受人欢迎的孩子。他常常炫耀自己拥有的财富,自己带回学校的糖果点心,还有他在伦敦的有趣经历。男孩们总是容忍不了这种事。” “是的。不过后来呢,他长大以后怎么样?” “他和牧师家的人应该不常见面。实际上,有一天在我家的时候,奥利弗曾经对巴宾顿先生非常无礼。那大约是两年前。” “发生了什么?” “奥利弗粗鲁地攻击了基督教,巴宾顿先生则对他耐着性子,克制有礼。但是,这似乎令奥利弗更加恼怒。他说:‘你们这些信教的人都瞧不起我们,因为我父母没有结婚。你们应该叫我罪恶之子吧。有的人能够勇敢面对身上的罪孽,不在乎那群伪君子和牧师说什么。我很钦佩这种人。’巴宾顿先生没有答话,但是奥利弗继续说:‘你不肯回应我。正是教会主义和盲目信仰把这个世界搅得一团糟。我希望清除世上所有的教堂。’巴宾顿先生微笑着说:‘还有所有神职人员,是吗?’我想他的笑激怒了奥利弗,让他感觉对方没拿自己当回事。他说:‘我痛恨教会的一切主张。装模作样,保守求稳,虚伪矫饰。要我说,该把这个假仁假义的群体打倒!’巴宾顿先生笑了,他微笑起来亲切温和。他说:‘我亲爱的孩子,如果你要扫除所有已建或在建的教堂,那你还是得跟上帝算账。’” “小曼德斯怎么回应?” “他似乎吃了一惊,接着重燃怒火,又回到他那副冷嘲热讽的老样子。” “他说:‘我说的话可能有所冒犯,神父,而且你们这代人都难以接受。’” “你不喜欢小曼德斯吧,玛丽夫人?” “我很同情他。”玛丽夫人辩称。 “但你不希望蛋蛋嫁给他。” “哦,不希望。” “到底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不善良宽和……而且……” “嗯?” “而且,他身上有种感觉,我说不太清。有种冷漠……” 萨特思韦特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说: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认为他这个人怎么样?他提起过曼德斯吗?” “我记得他说过,他觉得小曼德斯是个很值得琢磨的人。曼德斯让他想起自己当时正在护理院治疗的一个病人。我说,奥利弗看起来非常强壮健康,接着他说,‘是啊,他身体不错,但他正在堕落的边缘。’” 她顿了顿,接着说: “巴塞洛缪爵士是个非常聪慧的神经科专家吧。” “他的同行对他的评价很高。” “我很喜欢他。”玛丽夫人说。 “关于巴宾顿的死,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 “他从没提起过?” “我想没有。” “虽然你很难讲,因为你对他不算特别了解,但是在你看来,他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吗?” “当时他看起来兴致不错,甚至被什么引得很高兴,但高兴的由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天晚饭期间他告诉我,他将给我一个惊喜。” “哦,他真这样说?” 萨特思韦特在回家的路上,仔细琢磨了那句话。 巴塞洛缪爵士想要给客人们什么惊喜? 这个惊喜揭开的时候,会像他表现出的那样令人开心吗? 还是说,他欢快的样子只是烟幕弹,是为了掩护他暗地里坚持不懈的目标?有人知道吗? 第十五章 赫尔克里·波洛重新登场 第十五章 赫尔克里·波洛重新登场 “实话实说,”查尔斯爵士说,“我们算是有进展吗?” 这是一次战时紧急会议。查尔斯爵士、萨特思韦特和蛋蛋·利顿·戈尔都坐在船舱屋里,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外面狂风呼号。 萨特思韦特和蛋蛋同时开口。 “没有。”萨特思韦特说。 “有。”蛋蛋说。 查尔斯爵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萨特思韦特礼貌地表示女士应该优先发言。 蛋蛋沉默了一会儿,整理自己的头绪。 “我们取得了进展。”她终于说道,“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正因如此,我们取得了进展。这似乎是胡说八道,但其实不是。我想说的是,我们有一些模糊的想法,但现在我们知道,其中一些想法可以完全不考虑了。” “排除法。”查尔斯爵士说。 “就是这样。” 萨特思韦特清了清嗓子。他喜欢把事情梳理清楚。 “谋财的思路我们可以搁置一边了。”他说,“用侦探小说的话来说,似乎没有人能通过斯蒂芬·巴宾顿的死而获利。报仇似乎也同样可以排除。他生性亲切和蔼,不喜与人争执;除此之外,我怀疑他无足轻重,不值得树敌。这样一来,我们就只剩最后一个粗浅的思路——畏惧。斯蒂芬·巴宾顿一死,有人就会安全无虞。” “说得好。”蛋蛋说。 萨特思韦特看起来微微得意。查尔斯爵士有些不高兴,他才是全剧主角,不是萨特思韦特。 “关键是,”蛋蛋说,“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我是说,真的去做。我们是不是要去调查谁?是不是要伪装起来跟踪他们?” “亲爱的孩子,”查尔斯爵士说,“我一直不愿贴上胡子扮演老人,现在也不会那么做。” “那该做什——”蛋蛋马上反问。 但她的话被打断了。坦普尔开门说: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到了。” 波洛走进屋来,容光焕发地打招呼。另外三人目瞪口呆。 “我是否可以参加这场会议,为你们提供协助?”他目光闪闪,“我说得对吗,这是一场会议吧?” “老兄,见到你我们真高兴。”查尔斯爵士恢复镇定,热情地与客人握手,为他搬来一把巨大的扶手椅。“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去伦敦拜访老朋友萨特思韦特,他们跟我说他不在家,而是在康沃尔。好哇,我马上就想到他去了哪儿。我乘坐第一班到鲁茅斯的火车,就来到这儿了。” “好吧,”蛋蛋说,“不过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是说,”她发现自己的话或许有些冒失,脸色微微发红,又继续道,“你来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来,”赫尔克里·波洛说,“是想承认一个错误。” 他带着动人的微笑转向查尔斯爵士,以一种外国人的方式张开双臂。 “先生,正是在这间屋子里,你曾表达过自己的不满,而我,我以为那只是你戏剧化的感觉和习惯。我告诉自己,他是名伟大的演员,他总是戏剧化地考虑一切事情。我承认,一位与人无碍的老先生竟会非正常死亡,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他是如何被下毒的,也想不出有什么动机。真是荒唐,不可思议。然而,在那之后,发生了另一起死亡事件,情况相似。不会有人认为这是巧合。不,两起案件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因此,查尔斯爵士,我来向你道歉,我,赫尔克里·波洛犯了个错误,并希望你能接纳我成为会议的一员。” 查尔斯爵士紧张地清清喉咙,略显尴尬。 “你这样做真是太客气了,波洛先生。我不知道……占用你很多时间……我——” 他打住话头,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目光飘向萨特思韦特,向他寻求帮助。 “你真是太好了——”萨特思韦特开口。 “不不,不是我太好了。我只是好奇,而且,我的自尊心的确受到了伤害。我必须弥补自己的过错。我的时间嘛,都算不上什么事——毕竟,人为什么要旅行呢?咱们使用的语言或许不同,但无论哪里,人性都是共通的。不过,当然啦,如果我不受欢迎,你们觉得我是横插一脚——” 两位男士同时开口。 “不,不会的。” “不是这样的。” 波洛的目光落在那位女孩身上。 “小姐觉得呢?” 蛋蛋沉默片刻,三个男人于是有了同一个想法。蛋蛋不想要波洛的协助…… 萨特思韦特觉得自己理解蛋蛋的想法。这是查尔斯·卡特莱特和蛋蛋·利顿·戈尔自己的游戏。萨特思韦特勉强被接纳,大家也心知肚明,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外人。但赫尔克里·波洛不同,他会成为团队主导,甚至查尔斯爵士会因为他而退出,这样蛋蛋的计划最后就是一场空。 他看着女孩,很同情她现在的窘况。那两位男士不理解,但他半个脑子都从女性的出发点思考,颇懂女人的心思,因此也能明白她两难的境地。蛋蛋正努力争取自己的终身幸福…… 她会怎么说? 然而,她又能说什么呢?她能如何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呢?“走开,走开!你一来所有事情就砸了!我不要你在这儿……” 蛋蛋·利顿·戈尔别无选择,只能说一句话。 “当然,”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我们欢迎你加入。” 第十六章 侦查简报 第十六章 侦查简报 “很好,”波洛说,“那我们就是同事了。那么,如果可以的话,请先让我熟悉一下案件的进展。” 萨特思韦特简要介绍了他们回到英格兰之后采取的行动,波洛仔细地听着。萨特思韦特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善于制造氛围、描绘场景。他对庄园、仆人和警察局长的描述都详尽生动,令人钦佩。听到查尔斯爵士在炉子下面发现了未完成的书信,波洛热烈地表达了自己的欣赏。 “啊,这真是妙哇!”他激动地感叹道,“其中的推理、重构,真是完美!查尔斯爵士,你本应成为大侦探,而非演员。” 查尔斯爵士谦虚地接受了这份赞美,不过充满他的个人风格。多年以来,他在台上接受过不少对自己舞台表演的夸赞,他已经形成了自己接受赞美的一套无可挑剔的方式。 “你的观察也很准确,”波洛向萨特思韦特说,“你提到他突然与那位管家十分熟稔。” “你觉得,关于德·拉什布里奇太太的想法是否有价值?”查尔斯爵士急切地问。 “这只是个想法。它表明……嗯,它表明了好几种可能呢,对吧?” 谁也拿不准这“好几种可能”是什么,但也没人愿意承认,所以另外几个人只是喃喃赞同。 查尔斯爵士接着讲述其余的行动和发现。他讲了自己和蛋蛋去拜访巴宾顿太太的经过,最终并未得到积极的成果。 “那么现在,你已经掌握了既有的情况,”他说,“你知道我们做了什么。说说吧,有什么想法?” 他探身向前,有种孩子般的急切。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另外三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终于,他说道: “小姐,你是否有一丁点印象,巴塞洛缪爵士在桌上放的是哪种波尔多红酒杯?” 蛋蛋不耐烦地摇摇头。查尔斯爵士则插话道: “我可以告诉你。” 他起身走到柜橱,拿出几个笨重的雕花雪利酒杯。 “当然,形状与这些不太一样,更圆润一些,是很规整的波尔多酒杯。他从老拉莫斯菲尔德店里买的,当时买下了这一整套玻璃器皿。我很喜欢,他就把多余的几个给了我。质地上乘,对吧?” 波洛接过酒杯,拿在手里反复打量。 “的确,”他说,“做工精细。在我的设想中,当晚使用的就是类似的餐具。” “为什么?”蛋蛋叫道。 波洛仅以微笑应答。 “那么,”他继续自己的话,“我们很容易可以解释清楚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死。但是,斯蒂芬·巴宾顿的死却更加复杂。啊,要是顺序调换就好了!” “顺序调换是什么意思?”萨特思韦特问道。 波洛转向他。 “朋友,仔细想一下。巴塞洛缪爵士是一位知名医生,他被害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一位医生会知道别人的秘密,很重要的秘密。医生也有一定权力。想象一下,病人若处在理智崩溃的边缘,只要医生一句话,就会被判处流放,无法再接触这个世界。对于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而言,杀掉医生是个多好的主意啊!如果自己的一位病人突然死亡,医生也会心生疑虑。哦,没错,对于医生的死,我们能够找出一堆作案动机。 “正如我所说,如果顺序调换就好了。假如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先于斯蒂芬·巴宾顿被害身亡,斯蒂芬·巴宾顿就有可能看到了什么,进而对第一起死亡事件产生怀疑。” 他叹了口气,又继续道: “但是,人不能按照自己意愿选择所办案件的情况,只能从案件本身的状况出发。这仅仅是我自己提出的一点小的想法。我想,斯蒂芬·巴宾顿的死不可能是意外,如果有人下毒的话,那这个人本来是要毒死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结果不小心杀了另一个人。” “真是与众不同的想法。”查尔斯爵士说。他荣光焕发,但马上脸上又晴转多云,“不过,我不认为这个想法成立。巴宾顿进屋大约四分钟后,就出了状况。这段时间内,他入口的只有半杯鸡尾酒,而鸡尾酒中什么都没有——” 波洛打断他。 “这个你已经跟我说过了。但为了理论成立,我们可以假设鸡尾酒里有毒。会不会有人本来想毒死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而巴宾顿先生误饮毒酒了?” 查尔斯爵士摇摇头。 “只要了解托里的人,都不会在鸡尾酒里给他下毒。” “为什么?” “因为他从来不喝鸡尾酒。” “从来不喝?” “从来不喝。” 波洛露出烦躁的表情。 “啊,整件事全弄错了。说不通……” “此外,”查尔斯爵士又说道,“我不明白怎样把两个人的杯子搞混,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坦普尔把它们都放在一个托盘上端出来,每个人都可以任意取用。” “的确如此。”波洛喃喃道,“不能像强迫人出牌一样强迫人喝哪杯鸡尾酒。你家这位坦普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今晚接待我的那个女仆吗?” “没错。她来我家三四年了,干活一直很稳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米尔雷小姐都了解。” “米尔雷小姐是你的秘书吗?那个高高的女士,有些魁梧,像个士兵?” “非常魁梧。”查尔斯爵士同意道。 “我以前和你吃过很多次饭,但那晚之前我好像没见过她。” “是的,她通常不和我们一起用餐。当晚有十三个人共同进餐的原因所以她才加入的。” 查尔斯爵士解释了当时的情况,波洛仔细听着。 “是她自己提出要与你们一起用餐的?我知道了。” 他陷入沉思,然后说道: “我可以和你的客厅女仆谈谈吗?就是那位坦普尔。” “当然可以,亲爱的朋友。” 查尔斯爵士按了按铃,对方马上有所回应。 “先生,您按铃了?” 坦普尔三十二三岁,个头高挑。她打扮得很精神,头发整洁,很有光泽,虽然并不漂亮,但举手投足显得镇定干练。 “波洛先生想问你几个问题。”查尔斯爵士说。 坦普尔将不卑不亢的目光转向波洛。 “我们在谈巴宾顿先生在这里去世当晚的事情。”波洛说,“你记得当晚的事情吗?” “哦,先生,我记得。” “我想知道鸡尾酒具体是怎样端给客人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先生。” “我想了解一下鸡尾酒的情况。是你调的吗?” “不是的,先生,查尔斯爵士喜欢亲自调制。我将酒瓶拿进来,有苦艾酒、杜松子酒以及其他东西。” “你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 “那张桌子上,先生。” 她指向靠墙的一张桌子。 “托盘就在这里,上面放着酒杯,先生。查尔斯爵士调制并摇匀之后,将鸡尾酒倒在杯子里,然后我端着托盘四处转,把酒递给各位女士和先生们。” “托盘里的酒都是你递出去的吗?” “查尔斯爵士给利顿·戈尔小姐递了一杯,先生。他当时在跟戈尔小姐说话。他给自己也拿了一杯。还有萨特思韦特先生——”她看了萨特思韦特一眼,“他过来给一位女士取了杯酒。我想应该是威尔斯小姐。” “没错。”萨特思韦特说。 “先生,其余都是我递的。每个人应该都拿了一杯,只有巴塞洛缪爵士没有喝。” “坦普尔,能麻烦你重复当时的动作吗?咱们用垫子代替当时在场的人们。我记得自己站在这里,萨特克里夫小姐在这里。” 在萨特思韦特的帮助下,大家重现了当时的情景。萨特思韦特观察入微,清楚记得屋里每个人的位置。接着,坦普尔走了一圈。他们发现她从戴克斯太太开始,之后是萨特克里夫小姐和波洛,接着来到坐在一起的巴宾顿、玛丽夫人和萨特思韦特身边。 这与萨特思韦特的记忆一致。 最后,他们让坦普尔退下了。 “呸!”波洛大声嚷道,“说不通。坦普尔是最后接触鸡尾酒的人,但她没法动手脚。而且,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能指定一个人取用某一杯鸡尾酒。” “人会不自觉地拿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杯。”查尔斯爵士说。 “或许可以将托盘先递给受害人,但即便如此,也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杯子放得很密,与受害人的距离都差不多,没有哪个特别近。不不,凶手不会采用这么不保险的手法。萨特思韦特先生,请问巴宾顿把鸡尾酒放下了吗,还是一直拿在手里?” “他将鸡尾酒放在了这张桌子上。” “他放下之后,有人靠近过这张桌子吗?” “没有。我是离他最近的人。我或许可以暗地里对他的杯子做手脚,但我发誓自己没这样做。” 萨特思韦特口气生硬,波洛赶忙道歉。 “不不,我不是在怀疑你,怎么可能!但我想对事实进行再三确认。化验显示,鸡尾酒中没有残留任何异样的物质;排除化验,根据现有条件看,似乎也不可能有东西放进去。两种方法推测出了同样的结论。然而,巴宾顿先生没有吃别的东西,也没有喝别的饮料,如果他是尼古丁中毒身亡,毒发会非常快。这表示什么?” “什么也不表示,该死。”查尔斯爵士说。 “不是的,我不这样认为。这表示,或许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情况,但我希望不是真的,也相信不会是真的。不,当然不会是真的。巴塞洛缪爵士的死亡证明了……然而……” 他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其他人好奇地看着他。他抬起头来。 “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对吧?案发时巴宾顿太太不在梅尔福特庄园,因此她没有受到怀疑。” “巴宾顿太太……但从来没人想过要怀疑到她头上。” 波洛宽和地笑了笑。 “没怀疑过吗?那还挺奇怪的。我马上就产生了这个想法,但也只是想过一瞬间。如果那位可怜的老先生不是被鸡尾酒毒死的,那他进屋之前几分钟肯定已经中毒了。如何下毒的呢?一粒胶囊?或许类似的东西吧,延缓吸收。但这样一来,谁能动手脚呢?只有妻子可以。谁又可能有动机,而外人却无从怀疑呢?还是妻子。” “但他们非常恩爱,”蛋蛋心中燃起怒火,大声呵斥道,“你一点都不明白。” 波洛对她露出和蔼的微笑。 “我的确不明白。这一点很重要。你知道,但我却不知道,因此我可以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见解,不偏不倚地看待所有线索。我还要告诉你,小姐,在我以往的生涯中,我遇到过五起杀妻的案件,这些丈夫都深爱妻子,还有二十二起丈夫被妻子杀害的案件,而这些妻子也是深爱丈夫的。女人啊,她们显然在外人面前更善于伪装。” “你太可怕了,”蛋蛋说,“我知道巴宾顿一家不是那样的人。这种猜测真是……真是令人厌恶!” “小姐,凶杀才令人厌恶。”波洛说。他的口气突然强硬起来。 接着,他又放软声调,继续道: “虽然我眼里只有事实,但我也认为,巴宾顿太太没有这样做。她当时没在梅尔福特庄园,不是她。正如查尔斯爵士说过的,两起案件都在场的人才有嫌疑,凶手在你们那份七人名单之中。” 屋里一阵沉默。 “你建议我们接下来做什么?”萨特思韦特问道。 “你们应该已经有计划了吧?”波洛说。 查尔斯爵士清了清嗓子。 “唯一可行的应该是排除法。”他说,“我的想法是,将名单上的每个人都视为有罪,反证他们无罪。我是说,我们自己得先认为此人和斯蒂芬·巴宾顿之间有某种联系,并全力找出这个联系。如果我们发现二人之间毫无纠葛,就继续调查下一个人。” “思路不错。”波洛赞同道,“方法呢?” “我们暂时还没有讨论。希望你能提出一些建议,波洛先生。或许你自己……” 波洛举起一只手。 “朋友,别让我主动做任何事。我向来认为,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动脑。这应该叫作旁观监控吧,我想。请让我保持这种状态。你们可以继续自己的调查,查尔斯爵士引领得非常出色……” “那我呢?”萨特思韦特暗自想道,“这些演员啊!总是在聚光灯下扮演主角!” “或许你们会时不时地需要所谓的顾问意见。我,就是顾问。” 他微笑着转向蛋蛋。 “你觉得这样合理吗,小姐?” “非常棒,”蛋蛋说,“你的经验一定会非常有用的。” 蛋蛋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她瞥了一眼手表,发出一声惊呼。 “我得回家了。妈妈会担心死的。” “我开车送你回去。”查尔斯爵士说。 他们双双走了出去。 第十七章 分工 第十七章 分工 “看到没,鱼上钩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萨特思韦特目送那两人出门,一直盯着二人身后关上的房门。他收回目光,转向波洛,吓了一跳。波洛正微笑着,脸上带有一丝戏谑之意。 “是啊,是啊,不用否认。那天在蒙特卡洛,你故意向我放出了诱饵。不是这样吗?你给我看了报纸上的那篇文章,希望它能勾起我的兴趣,让我也参与这件事。” “的确是。”萨特思韦特承认道,“但我当时以为自己失败了。” “不不,你没有失败。朋友,你对人性的判断非常精准。我正觉得无聊至极,用当时咱们身边玩耍的那个孩子的话说,我‘没事做’。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处在那种心理状态。说到这个,多少罪案也取决于心理状态啊。罪案和心理活动总是相伴相生。言归正传,这起案件手法精妙,很有意思,让我非常困惑。” “是哪起呢,第一起还是第二起?” “只有一起案件。你所谓第一起和第二起,只是同一起案件的两部分。第二部分很简单,无论是动机还是方法——” 萨特思韦特打断他的话。 “两次谋杀的作案手法应该都有同样的难度。酒里都没验出毒,每个人都吃了食物。” “不对,两次手法很不同。在第一起凶案中,似乎没人有办法给斯蒂芬·巴宾顿下毒。查尔斯爵士如果有意,可以毒死他的其中一位客人,却无法针对性地给哪位下毒。坦普尔或许可以偷偷把什么东西倒进托盘上的最后一杯酒里,但巴宾顿喝的不是最后一杯。不,谋杀巴宾顿几无可能,而且我依然觉得这也许的确不是谋杀,他仅仅是正常死亡……不过,我们不久之后就会知道答案。第二起凶案则不同,任何在场的客人,或者管家、客厅女仆,都可以给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下毒,轻而易举。” “我想不通——”萨特思韦特开口。 波洛打断他,继续说道: “稍后我会做个小实验,向你证明这一点。咱们继续说下一点,这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我绝对不能成为扫兴的人,这十分重要。你懂的,而且我知道你会懂的,因为你有一颗敏感多情的心。” “你是说——”笑容逐渐爬上萨特思韦特的脸。 “查尔斯爵士必须扮演最主要的角色!他习惯如此。而且,某个人也希望他成为中心。我说的不对吗?我参与调查这起案件,就已经让小姐十分不快了。” “波洛先生,你完全就是所谓‘领悟力很强’的人。” “啊,这个嘛,显而易见!我是个容易受打动的人,希望能促成一段良缘,而不是阻碍它发展。朋友,为了查尔斯·卡特莱特的荣耀,咱们两个必须通力合作。难道不是这样吗?等案子一结束——” “‘如果’——”萨特思韦特保守地说。 “‘等案子一结束!’我不允许自己失败。” “从来没有失败过?”萨特思韦特探问道。 “有那么几次,”波洛不肯低头,“在某个短暂的时期内,我是你所谓‘领悟力很差’的人。我发现真相的速度没有那么快。” “但你完全没有失败过吗?” 萨特思韦特之所以追根究底,纯粹是出于好奇。他想知道…… “好吧,”波洛说,“就一次。很久以前,在比利时。我们别说这个了……” 萨特思韦特的好奇心(和恶趣味)得到了满足,于是顺着台阶改变了话题。 “就这样吧。你刚刚说,等案子一结束——” “查尔斯爵士会结束这个案子的。这是关键。我只要从旁扮演好助力者的角色,”他摊开双手,“时不时这里那里点拨两句,两句就好,只给提示,绝不多言。我不求声名加冕,我已经功成名就了。” 萨特思韦特饶有兴味地分析他这个人。这个小个子男人无知且狂妄,无比自大,让他暗暗发笑。但是,他却不会妄下断言,认为这个男人仅仅是自吹自擂。英国人通常对自己做得好的事很是谦虚,有时对自己做得差的事反而很得意,但拉丁人 往往对自己的能力展现出更真实的欣赏之情。若是他很聪明,他便没有理由掩盖这一点。 “我想知道,”萨特思韦特说,“我十分好奇,你自己又希望从这件事中得到什么呢?你追我赶的刺激感?” 波洛摇摇头。 “不,不,不是那个。的确不错,我像猎犬一样,嗅到踪迹后便兴奋不已,而一旦发现踪迹,就无法自拔,一心只想找出猎物。但事实不仅如此……我还有种,怎么说呢,有种追寻真相的激情。世上再没什么能像真相一样奇特、迷人又美丽……” 波洛语毕,二人一阵沉默。 接着,波洛拿起萨特思韦特小心抄写的七人名单,大声读出来。 “戴克斯太太,戴克斯船长,威尔斯小姐,萨特克里夫小姐,玛丽·利顿·戈尔夫人,利顿·戈尔小姐,奥利弗·曼德斯。” “是啊,”他说,“真是引人深思,对不对?” “有什么引人深思的?” “名字出现的顺序。”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让人深思的。我们只是任意写下了这些名字,没什么特别的顺序。” “没错。这份名单的第一个是戴克斯太太。我推想,你们认为她犯案的可能性最大。” “不是可能性最大,”萨特思韦特说,“而是不可能性最小。换个说法更好。” “还有一种说法,能表达得再好一些。或许你们最希望是她犯的案。” 萨特思韦特急忙想开口,却正对上波洛那灼灼的绿色目光,那目光中有些嘲弄,可并无恶意。萨特思韦特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我想,波洛先生,你或许是对的。我们可能不自觉地有这种想法。”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萨特思韦特先生。” “当然,当然可以。”萨特思韦特恳切地回答。 “从你告诉我的情况来看,查尔斯爵士和利顿·戈尔小姐是一同去拜访巴宾顿太太,并与她面谈的。” “是的。” “你没有跟他们一起去?” “没有。三个人就太多了。” 波洛微微一笑。 “那么,或许你的意向也让你走到别处。你‘另有贵干’。你去哪儿了,萨特思韦特先生?” “我去同玛丽·利顿·戈尔夫人喝茶了。”萨特思韦特语气生硬。 “你们聊了些什么?” “她人很好,向我倾吐了一些她早年婚姻生涯的磨难。” 他复述了玛丽夫人所讲的主要内容,波洛同情地点着头。 “生活确实如此。一个单纯的年轻姑娘嫁给了一个负心汉,却不听任何人的劝告。不过,你们没有谈起别的吗,比如奥利弗·曼德斯先生?” “事实上,我们谈到了。” “那么你对他又了解了……多少?” 萨特思韦特重复了玛丽夫人的话。接着,他说: “你为什么觉得我们会谈到他?” “因为你去那儿就是为了这个。哦,是的,你不用辩解。你也许希望戴克斯太太或者她的丈夫是凶手,但你认为小曼德斯才是真凶。” 他又打断了萨特思韦特的抗辩。 “是的,就是这样,你本性并不张扬。你有自己的想法,却不喜欢同别人分享。我理解你。我自己也是这样……” “怀疑他是凶手很荒谬,我并不怀疑他。不过,我就是想再深入了解他一些。” “这就是我说的意思。他是你本能的选择。我自己也对那个小伙子很感兴趣。那天晚上在这里参加聚会时,我就对他产生了兴趣,因为我看见——” “你看见了什么?”萨特思韦特急切地问。 “我看见,至少两个人,或许不止,当晚是在故意表演给别人看。一位是查尔斯爵士,”波洛微微一笑,“他扮演了一位海军军官,我说得对吧?那无可厚非。伟大的演员不会在离开舞台后就停止表演。但是,小曼德斯也在表演。他扮演的是一个无聊烦闷、厌倦世事的年轻人,但在生活中,他既不无聊烦闷,也不厌倦世事,而是非常活跃开朗。因此,朋友,我注意到了他。”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对他很好奇?” “很多小细节。那晚他因为一场意外临时来到梅尔福特庄园,你对这场意外表现得很感兴趣。你没有跟查尔斯爵士和利顿·戈尔小姐一同去拜访巴宾顿太太。为什么呢?因为你想沿着自己的一些思路去调查,不希望被人察觉。你去玛丽夫人那里,想要打听某个人的情况。是谁呢?只能是本地的某个人。那就是奥利弗·曼德斯。还有,最突出的表现是,你将他的名字放在名单的末尾。在你心中,谁的嫌疑最小呢?玛丽夫人和蛋蛋小姐。但是,你把他的名字放在那两人的后面,因为他是你掩藏在内心深处的疑犯,你想把他留给自己调查。” “我的天,”萨特思韦特说,“我真是这种人吗?” “一丝不差。你的判断很精准,观察细致入微,而且喜欢将结论隐藏起来,不予人知。你对人们的看法,是你自己的私人收藏;你不会将藏品公之于众,让大家都来欣赏。” “我相信确实如此。”萨特思韦特开口道。但还未等他继续,查尔斯爵士回来了。 演员走进房间,步伐欢快,充满活力。 “哦——!”他说,“今天晚上风真大。”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和苏打水。 萨特思韦特和波洛都表示不需要。 “那么,”查尔斯爵士说,“咱们给接下来的行动做个计划吧。萨特思韦特,那份名单在哪里?啊,谢谢。波洛先生,我们现在需要顾问的建议,请吧。我们的基础调查工作应该如何分工?” “你有什么想法吗,查尔斯爵士?” “嗯,我们可以把名单上这些人分派给大家,分工合作,对吧?首先是戴克斯太太。蛋蛋似乎很愿意负责调查她。蛋蛋好像认为,像戴克斯太太这样精心打扮出席聚会的人,如果只由男性负责调查她,必定无法做到不偏不倚。最好是从专业的角度去接近她。如果可行,我和萨特思韦特也会从另一个角度去调查。然后是戴克斯先生。我认识他的几个赛马朋友,可以从这方面做些调查。接下来是安吉拉·萨特克里夫。” “那似乎也应该由你来负责,卡特莱特。”萨特思韦特说,“你跟她很熟,不是吗?” “没错,所以我更愿意其他人去负责她……第一,”他遗憾地微笑着,“别人会指责我没有全力调查;第二,嗯,她是我的朋友,你们懂吧?” “情理之中,情理之中,你自然是感到很难办。完全理解。体贴的萨特思韦特先生会替你负责她。” “玛丽夫人和蛋蛋,她们两个当然不算。小曼德斯呢?托里出事当晚,他的出现是个意外。不过,我还是认为他有嫌疑。” “萨特思韦特会负责小曼德斯。”波洛说,“但我想,你漏掉了名单上的一个人,查尔斯爵士。你略过了穆丽尔·威尔斯小姐。” “对了,是的。既然萨特思韦特负责曼德斯,就由我来负责威尔斯小姐吧。这样可以了吧?波洛先生,有什么建议吗?” “不,不,我想没有。我很想听听你们的调查结果。” “当然,这不用说。我还有个想法:如果我们能获得这些人的相片,就能在吉尔林的调查中用上。” “非常好。”波洛赞同道,“有件事,啊,对了,你的朋友巴塞洛缪爵士不喝鸡尾酒,却喝波尔多红酒,是吗?” “是的,他非常爱喝波尔多。” “我很奇怪,他居然没喝出什么异常的味道。纯尼古丁的味道辛辣刺鼻,非常难喝。” “你们得记住,”查尔斯爵士说,“红酒里可能一点尼古丁都没有。杯子里的东西被送去检验了,记得吗?” “啊,是的,我犯傻了。不过,无论方法如何,尼古丁的味道确实难以入口。”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什么要紧。”查尔斯爵士缓缓开口,“托里今年春天患了严重的流感,之后他的味觉和嗅觉就不太灵敏了。” “啊,这样。”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可以解释我的疑惑。这让事情变得简单很多。” 查尔斯爵士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 “外面还在刮大风。波洛先生,我派人去取你的行李吧。对充满激情的艺术家来说,玫瑰皇冠旅店的确不错,但我想你应该更愿意住在卫生条件好些的地方,还需要一张舒服的床。” “你真是太周到了,查尔斯爵士。” “客气。我这就去安排。” 他离开了房间。 波洛看向萨特思韦特。 “我想提个建议。” “什么?” 波洛探出身子,低声说: “问问小曼德斯,他为什么伪造了一场意外。告诉他,警察盯上他了,看他怎么回答。” 第十八章 辛西娅·戴克斯 第十八章 辛西娅·戴克斯 黄琥珀公司的店面布置得清新纯净。店里的墙面是米白色,厚厚的绒毛地毯浅得近乎白色,整体的装饰都是如此;镀铬饰物四处闪闪发亮;一幅巨型画作挂在墙上,上面画着亮蓝色和鲜黄色的几何图案。这间屋子由西德尼·桑德福德先生设计,他是时下刚刚崭露头角的年轻设计师。 蛋蛋·利顿·戈尔坐在一把外形现代时尚的扶手椅上,让人隐约想到牙科病人的椅子。她正看着一群精致时髦、身段婀娜的年轻女模特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每个人都长着一张了无生气的美丽脸庞。蛋蛋全力表现出一副五六十英镑买件裙子只是小菜一碟的样子。 戴克斯太太与往常一样拿腔作调,(用蛋蛋的话说)正故意卖弄着。 “喏,你喜欢这个吗?这些肩饰很有意思,对吧?腰线也很明显。不过,我不应该用朱红色,应该用最近流行的颜色,西班牙红,非常具有穿透力,有点像芥末黄,又掺杂了些辣椒红。你觉得酒红色如何?很可笑,是不是?惹人注目又滑稽怪异。现在的衣服,千万不能太严肃正式。” “这很难选。”蛋蛋说,“你瞧,”她变得自信满满,“我以前从来买不起什么像样的衣服,我们一直过得很拮据。我记得,你那晚在鸦巢真是艳光四射,我当时就想,‘我现在手头有些钱了,就应该去找戴克斯太太,请她给我一些建议。’那晚我对你心生许多钦佩羡慕。” “亲爱的,你真是太会说话了。我很喜欢给年轻姑娘打扮。女孩子不应该看起来很青涩,这点很重要,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可一点不青涩,”蛋蛋毫不领情,暗自想道,“完全熟过头了。” “你很有个性,”戴克斯太太继续道,“所以不能穿得太普通。你的衣着要简约又具有穿透力,刚刚好能让人注意到你,又不能太夸张,明白吗?想要几件衣服吗?” “我想要四件晚宴礼服,还有几件常服,再来一两身运动装什么的。” 戴克斯太太本就甜美亲切,这下变得更殷勤了。幸亏她不知道,此时蛋蛋的账户余额仅有十五英镑又十二先令,她得用这笔钱撑到十二月份。 蛋蛋面前又渐次走过几位穿着礼服的姑娘。在谈衣服的间歇,蛋蛋随口提起其他事情。 “那之后你应该没再去过鸦巢吧?”她说。 “没有。亲爱的,我不会去了。那里太让人不舒服了。而且,我一直都觉得康沃尔那里过于演员气了……我简直受不了演员。他们的身材都很奇怪。” “这件事非常让人震惊,是吧?”蛋蛋说,“而且,老巴宾顿先生广受爱戴。” “我猜,他应该算得上是一代人的典型形象。”戴克斯太太说。 “你以前在哪里见过他吗?” “那位老先生?我见过吗?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他好像说见过。”蛋蛋说,“不过,不是在康沃尔见的,应该是在一个叫吉尔林的地方。” “是吗?”戴克斯太太的眼神有些茫然,“不,玛赛尔,我想要的是小小丑闻的感觉——那个叫詹妮的模特,之后是穿蓝色的帕图 。” “巴塞洛缪爵士被害,中毒身亡,是不是引起很大轰动?”蛋蛋说。 “亲爱的,这事真是太有魔力了!我从中获利不少。各种烦人的女人出于猎奇心理,都到我这儿来跟我订礼服。喏,这个叫帕图的模特身上的衣服很适合你。瞧瞧,这没用又夸张的荷叶边给整件衣服增色不少。散发青春活力,不会拖沓老气。没错,可怜的巴塞洛缪爵士死了,对我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我或许有一丝渺茫的机会可以杀了他。我主动迎合了这种猜想。身材滚圆的女人来我店里,毫不掩饰地瞪眼看我。太有魔力了。而且,你瞧——” 然而,一位重要的美国客人出现,打断了她的话。显然,那位客人极受重视。 美国人向他们交代了一大堆要求,听上去像是一笔大单子。趁此机会,蛋蛋告诉接手自己的年轻姑娘,她会再考虑一下,以后决定买哪些衣服,然后悄悄离开店里。 蛋蛋走上布鲁顿街,瞧了一眼手表。差二十分钟一点。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实施自己的第二个计划了。 她继续走到伯克利广场,又慢慢走回来。到了一点钟,她把脸贴上一扇橱窗,里面展示着中国艺术品。 多丽丝·辛姆斯小姐快步走上布鲁顿街,转身往伯克利广场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到广场,她身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不好意思,”蛋蛋说,“可以占用你一分钟吗?” 女孩惊讶地转过身。 “你是黄琥珀公司的一名模特,对吧?我今天上午看到你的。请见谅,不过我觉得你的身材很好,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身材。” 多丽丝·辛姆斯对这话并不恼怒,只是有些迷惑不解。 “你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你,小姐。”她说。 “你看起来也非常好,”蛋蛋说,“所以,我才想请你帮个忙。我能否邀请你到伯克利或者丽思酒店,和我一起用个午餐,我把事情详细告诉你?” 多丽丝·辛姆斯略作迟疑,同意了。她心存好奇,而且也愿意吃些好的。 二人在饭店就座,点好菜后,蛋蛋就开始解释。 “我希望你能保密,不告诉任何人。”她说,“我手上的工作,就是描述女性的各种职业,把它们都记录下来。我希望你能跟我好好讲讲服装制作行业的方方面面。” 多丽丝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她还是欣然同意,坦诚地说出自己工作的上班时长、薪酬水平、工作利弊等。蛋蛋将细节都记在一个小笔记本上。 “真是太感谢你了。”她说,“我毫无专业知识,这些内容都是第一次接触。我生活得很拮据,这次采访记录工作能帮我很大忙。” 她又表现出一副交心的样子继续说: “要走进黄琥珀的店里,我真得鼓起十足的勇气,假装自己能买得起你们展示的许多衣服。说真的,我只有几英镑可以买衣服,还得撑到圣诞节。戴克斯太太要是知道了,估计得大为光火。” 多丽丝咯咯笑起来。 “我估计她会的。” “我当时表现得还可以吧?”蛋蛋问道,“我看着像有钱人吧?” “你表现得非常好,利顿·戈尔小姐。夫人以为你要买很多东西呢。” “恐怕她要失望了。”蛋蛋说。 多丽丝又笑起来。这顿午餐很合她的胃口,她也很喜欢蛋蛋这个人。“她或许是个社交场上的姑娘,”她暗自想道,“但她并不摆架子,反而非常亲切自然。” 二人之间的氛围愉悦融洽起来,随后蛋蛋便毫无困难地把话题引向对方的雇主,多丽丝也开始侃侃而谈。 “我一直觉得,”蛋蛋说,“戴克斯太太像是个可怕的女人。是这样吗?” “我们都不喜欢她,利顿·戈尔小姐。事实如此。当然,她还是很聪明的,很有生意头脑,不像有的社交场上的女士,做起制衣生意,结果朋友们只拿衣服不给钱,最后都赔光了。夫人铁石心肠,不谈感情——不过,我认为她确实漂亮,而且品位不错。她眼光独到,善于给人们搭配适合他们的风格。” “她应该能赚很多钱吧?” 多丽丝眼里闪现一丝了然于胸的奇怪神情。 “这件事轮不上我说什么,我也不该多嘴。” “没错。”蛋蛋说,“接着说。” “但是,如果你非要问我的话——公司现在濒临破产。有个犹太先生来见过夫人,此外还有一两件事,我认为,她一直靠贷款维持公司运转,指望公司哪天能起死回生。我还认为,她已经深深陷入困境了。利顿·戈尔小姐,我不骗你,她有时样子很憔悴。非常绝望又急切。不知道她卸妆之后是什么样子。我觉得她晚上肯定睡不着觉。” “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怪人。要我说,不是什么好人。我们不怎么能见到他。虽然别的姑娘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我认为,她还是非常爱她丈夫的。自然,有一些不好的传言满天飞——” “比如?”蛋蛋问。 “哎,我不喜欢嚼舌根。从来不是那种人。” “当然。继续,你刚才说……?” “哦,姑娘们聊过很多闲话。有个年轻人,人傻钱多。不完全是那种蠢笨,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夫人跟他走得很近,把所有赌注都放在他身上了。他或许可以帮她脱离困境,因为他足够傻,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但是,他后来遵照别人的叮嘱,出海去了,非常突然。” “遵照谁的叮嘱——医生的吗?” “是的,哈利街上的某个人。我现在认为,他就是那个在约克郡被害身亡的医生,他们说他是被人下毒了。”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 “就是他。夫人出席了那场家庭宴会。我们这些姑娘私下里讨论,只是开玩笑胡乱说,嗯,夫人可能杀害了他,为了报复!当然,只是随口说着玩的……” “自然是的。”蛋蛋说,“女孩子们瞎说八道。我很理解。你知道吗,戴克斯太太完全是我心中杀人凶手的样子,铁石心肠,冷酷无情。” “她心肠真的很硬,而且脾气非常不好!她发火的时候,我们都不敢接近她。他们说,她丈夫很怕她,这也难怪。” “你们听她提起过一个叫巴宾顿的人吗,或者肯特郡一个叫吉尔林的地方?” “老实说,我现在想不起来自己听到过。” 多丽丝看了一眼手表,发出一声惊呼。 “哦,天哪,我得赶紧走了。我要迟到了。” “再见,非常感谢你受邀过来。” “非常荣幸。再见,利顿·戈尔小姐,希望文章面世后能获得成功。我很期待。” “你的期待要落空了,姑娘。”蛋蛋暗想,一边要来账单。 随后,她一笔勾掉刚才为所谓文章做的假速记,在小本子上写道: “辛西娅·戴克斯。可能身陷财务困境。他人描述‘脾气非常不好’。传言与年轻(有钱)男性关系暧昧,男人后来遵照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的医嘱,出海航行。提到吉尔林,或巴宾顿认识她,都没有特别反应。” “有价值的信息不多呀。”蛋蛋自语道,“有杀害巴塞洛缪爵士的可能动机,但非常单薄。波洛先生或许能从中得出什么结论。我看不出什么。” 第十九章 戴克斯船长 第十九章 戴克斯船长 蛋蛋全天的行动计划还没结束。她下一站要去圣约翰公寓,戴克斯夫妇在那儿有间房子。圣约翰是一栋新建的公寓,楼里的房子价格昂贵。楼上是精致华美的花窗,公寓里还有穿着华丽制服的门房服务生,像外国将军似的。 蛋蛋没有走进大楼,而是在街对面游荡徘徊。就这样过了一小时,她觉得自己肯定走了好几英里了。已经五点半了。 一辆出租车开到楼前,戴克斯船长从车上下来。蛋蛋缓了三分钟,然后穿过马路,走进大楼。 她按了按三号的门铃。戴克斯亲自开的门,他还在脱外套。 “哦,”蛋蛋说,“你好。还记得我吧?咱们在康沃尔见过,还在约克郡见过。” “当然,当然。两次凶杀案咱们都在场,对吧?请进,利顿·戈尔小姐。” “我想见见你太太。她在家吗?” “她在布鲁顿街那边,她的制衣店在那边。” “我知道,我今天去那里了。我以为她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而且或许不会介意我来这里,不过,嗯,我想我肯定多有叨扰……” 蛋蛋故作迟疑。 弗雷迪·戴克斯暗想: “好看的小妞,不,真他妈是个漂亮姑娘。” 说出口的话却是: “辛西娅六点以后才会回来。我刚从纽伯里 回来,今天运气太差,就早点走了。去七十二俱乐部喝一杯吗?” 蛋蛋欣然同意。不过,她深深怀疑戴克斯已经喝了很多酒,不应该再喝了。 他们来到七十二俱乐部地下,灯光昏暗。蛋蛋坐下,小口喝着马蒂尼,说:“这里挺有意思,我从没来过。” 弗雷迪·戴克斯迁就宠溺地笑了笑。他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或许比不上他喜欢的其他一些东西,但还是很喜欢。 “真让人心烦不安,是吧?”他说,“我是指在约克郡的时候。一位医生,却被下毒杀害了,不免引人发笑——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事情正好反过来了。一般来说,医生才是给别人下毒的人。” 他对自己的言论哈哈大笑起来,又点了一杯红杜松子酒。 “真是聪明机智,”蛋蛋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点。” “只是开个玩笑。”弗雷迪·戴克斯说。 “真奇怪呀,”蛋蛋说,“咱们碰见的时候,每次都有人死掉。” “是有点。”戴克斯船长也同意道,“你说的是那个老牧师吗,在那个谁,那个演员家里?” “对。他就那么突然死了,真是蹊跷。” “烦死人了。”戴克斯说,“到处都有人暴毙,让人有点胆战心惊的。你懂的,你会觉得‘下次该轮到我了’,浑身发冷。” “你以前认识巴宾顿先生吗?在吉尔林。” “没听过这个地方。不,我也从没见过那位老兄。有意思的是,他跟老斯特里兰奇暴毙的方式一模一样。这有点奇怪。不会也是被干掉的吧?” “嗯,你是怎么想的呢?” 戴克斯摇摇头。 “应该不会。”他坚决地说,“没人会杀害牧师。医生就不一样了。” “是啊。”蛋蛋说,“医生是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显而易见。医生都是好管事的恶魔。”他有些含混地说,接着探身向前,“就是不肯让人安生。明白吗?” “不明白。”蛋蛋说。 “他们随意玩弄别人的生命,手上的权力太大了。不该让他们有这么大权力。”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亲爱的姑娘,我就跟你直说吧。我的意思是,把一个家伙关起来,扔进地狱。天哪,他们真的很残忍。把人关起来,不让他碰那些东西。不管你怎么乞求,他们就是不给你。你怎样水深火热,他们都毫不在意。这就是你的医生。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了,而且我也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他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微缩的瞳孔透过她盯着远方。 “告诉你,那就是地狱,地狱。他们还美其名曰治疗!假装自己在做什么高尚的事情。混蛋!”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是不是……?”蛋蛋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他马上接过蛋蛋的话头。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爵士个鬼。我倒想知道,他那宝贝疗养院里都在干什么龌龊事。神经病人。他们口口声声这么说。你进去就出不来了。他们还说,你已经无法自主控制意愿了。自主意愿!就因为你犯瘾发病的时候,他们把你控制住。” 他浑身发抖,嘴角突然耷拉下来。 “我控制不住了,”他抱歉地说,“控制不住。”他叫来服务员,劝蛋蛋再来一杯。蛋蛋拒绝了,于是他给自己又点了杯酒。 “好多了。”他一口喝干,“我恢复精神了。神经崩溃真让人糟心。千万不能让辛西娅生气。她不让我说。”他点了一两下头,“把这些事情告诉警察没有意义,”他说,“他们会认为是我把老斯特里兰奇干掉的。嗯?你发现了吧,肯定是有人把他干掉了。咱们中间的一个杀了他。有点意思。是谁呢?这是个问题。” “也许你知道是谁。”蛋蛋说。 “为什么这样说?我怎么会知道?” 他恼火地看着蛋蛋,露出怀疑的神情。 “跟你说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才不要接受他那该死的‘治疗’。无论辛西娅说什么,我都不要接受治疗。他在谋划什么,他们两个,但他们骗不到我。” 他直起身来。 “我是个坚强的男人,利顿·戈尔小姐。” “我相信。”蛋蛋说,“能和我说说,关于疗养院里的德·拉什布里奇太太,你都知道些什么?” “拉什布里奇?拉什布里奇?老斯特里兰奇说过她的一些事情。是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就是这样,记性差了。我还有敌人,很多敌人。他们现在可能正监视我呢。” 他不安地左顾右盼,然后从桌子上方探过身子,靠近蛋蛋。 “那天,那个女人在我房间里做什么?” “什么女人?” “那个兔子脸的女人。写剧本的。就在第二天,他死后第二天早上。我刚吃完早饭上来。她从我房里出来,从走廊尽头附着一层绒呢的门出去了,进到仆人的活动区。很不寻常,对吧?她为什么要进我房间?她想找什么?她究竟在四处打探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他又悄悄凑近些,“还是说,你觉得辛西娅说得对?” “戴克斯太太说什么了?” “说这是我想象的。说我‘出现了幻觉’。”他没把握地笑起来,“我的确时不时地有幻觉,会看到粉色老鼠、蛇等这些东西。但是,瞧见一个女人不同……我确实看见她了。那女人很奇怪。眼神让人讨厌。能直接看穿你。” 他靠回软软的椅背,好像要睡着了。 蛋蛋站起来。 “我得走了。非常感谢你,戴克斯船长。” “不用谢。我的荣幸。非常荣幸……” 他的声音降下去。 “他昏过去之前我得赶紧走。”蛋蛋想道。 她逃离七十二俱乐部的缭绕雾气,重新来到凉爽清新的傍晚空气中。 女仆贝阿特丽丝曾说,威尔斯小姐四处窥探。这个说法又从弗雷迪·戴克斯之口说出。威尔斯小姐究竟在找什么?她又找到了什么?威尔斯小姐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 这一团乱麻中,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有什么秘密?弗雷迪·戴克斯是不是暗中对他又怕又恨? 很有可能。 然而,虽有万般头绪,在巴宾顿的案子上,凶手却没有显露出丝毫嫌疑。 “若是最终发现他不是被谋杀的,就太奇怪了。”蛋蛋自语道。 这时,她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就在几英尺外,她瞥到一个报纸标题: “康沃尔郡开棺验尸——检验结果” 她急忙掏出一枚硬币,抓走一份报纸,结果撞到了另一位也在买报纸的女士。蛋蛋赶忙道歉,却发现是查尔斯爵士的秘书,那位雷厉风行的米尔雷小姐。 二人肩并肩站着,都在找手上的最新消息。啊,就在那里。 “康沃尔郡开棺验尸结果” 标题的字眼跳到蛋蛋眼前。器官的化验分析……尼古丁…… “所以他就是被谋杀的。”蛋蛋说。 “哦,天哪。”米尔雷小姐说,“太可怕了……可怕……” 她情绪激动,粗犷的面容扭曲起来。蛋蛋惊讶地看着她。在蛋蛋眼中,米尔雷小姐向来是不近人情的。 “看到消息我很难过,”米尔雷小姐解释道,“毕竟我从生下来就认识他了。” “巴宾顿先生吗?” “没错。我妈妈住在吉尔林,他曾是那里的教区牧师。我当然会很难过。” “哦,这是自然。” “老实讲,”米尔雷小姐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蛋蛋震惊的注视下,她的脸微微涨红。 “我要写信给巴宾顿太太。”她赶忙说道,“不过,这不太,嗯,不太……我不知道怎样做才比较妥帖。” 不知怎么,在蛋蛋听来,这个解释有些牵强。 第二十章 安吉拉·萨特克里夫 第二十章 安吉拉·萨特克里夫 “那么,你现在是朋友还是侦探?我得心里有数。” 萨特克里夫小姐忽闪着眼睛说,眼神里充满讥讽。她坐在一张高背椅上,灰色的头发打理成精致的发型,一条腿跷着。萨特思韦特不禁欣赏起她无可挑剔的着履美足和纤细脚踝。萨特克里夫小姐非常迷人,主要是因为她对多数事情都满不在乎。 “有必要吗?”萨特思韦特问。 “尊敬的先生,当然有必要。你来是因为法国人称赞我眼眸如水,要欣赏一下吗?还是说,你这个混账男人,只想打探凶案?” “你还会不相信是前一个吗?”萨特思韦特微微欠身说。 “我会不相信,也确实不相信。”女演员兴致勃勃,“你是那种看上去温文尔雅,却浑身沾满血腥气的人。” “不,不是的。” “是的,是的。只有一件,我判断不好——将我视为嫌疑人之一,到底是对我的侮辱,还是赞赏。总体上看,我觉得是赞赏。” 她稍稍歪着头,露出懒洋洋的笑容。这笑容能让人神魂颠倒,她从未失手。 萨特思韦特心里暗想: “迷人的女人。” 表面上他却开口说:“尊敬的女士,我承认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之死引起了我很大兴趣。你或许知道,我以前掺和过这种事……” 他谦逊地顿了顿,可能期望萨特克里夫小姐表现出听说过的样子。结果,她只是问道: “跟我说说,那个女孩说了什么吗?” “哪个女孩,她说了什么?” “叫利顿·戈尔的女孩。被查尔斯迷住了的女孩。查尔斯太卑鄙了——他会主动勾引她的!那姑娘觉得康沃尔的和蔼老头也是被谋杀的。” “你觉得呢?” “嗯,那件事也是同样的情况……那个女孩非常聪明。告诉我吧,查尔斯是认真的吗?” “我觉得,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比我的有价值得多。”萨特思韦特说。 “你太谨慎了,真是无聊。”萨特克里夫小姐叫道,“而我现在啊——”她叹了口气,“就是太轻率了……” 她扫了萨特思韦特一眼。 “我很了解查尔斯。我很了解男人。在我看来,一切迹象都显示他想要安定下来。他周身散发着美德的光芒。在有生之年,他会主动递送餐盘,还要建立家庭——这是我的观点。男人一旦想安定下来,就会变得格外无趣,失掉所有魅力。” “我一直很纳闷,查尔斯爵士为什么从未结婚。”萨特思韦特说。 “亲爱的,他从没表现得想要结婚。他不是居家过日子的类型。不过,他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男人……”她又叹了口气。她看向萨特思韦特,眼中散发些许光彩。“我和他曾经……哎,为什么要否认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呢?那段感情让人身心愉悦……而且,我们还是关系最好的朋友。我想,这就是为什么那个叫利顿·戈尔的孩子见到我时总是凶巴巴的。她怀疑我还爱着查尔斯。我有吗?或许吧。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没有像很多朋友那样,撰写自己的回忆录,详细交代自己所有的情感经历。你知道,我如果写了,那女孩不会高兴的。她会备受打击。现在的女孩都受不住打击。她妈妈则完全不会受打击。你没法打击到一个可爱的典型维多利亚人。他们说得很少,却总是做最坏的打算……” 萨特思韦特说了句话,让自己颇为满意: “你觉得蛋蛋·利顿·戈尔不信任你,这我同意。” 萨特克里夫小姐皱起眉头。 “我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特别嫉妒她……我们女人真是可恶如猫,对不对?挠啊抓啊,喵喵大叫,呼噜呼噜……” 她大笑起来。 “查尔斯为什么不亲自来盘问我?我想,是美好的回忆太多了吧。他肯定认为我是凶手……我是凶手吗,萨特思韦特先生?你现在怎么想?” 她站起身,伸出一只手。 “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不能叫这只小手变得香一点——” 萨特克里夫小姐打断他的话。 “不,我不是麦克白夫人。喜剧才是我的菜。” “而且缺乏动机。”萨特思韦特说。 “确实。我喜欢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跟他是朋友。我没有理由除掉他。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愿意主动配合,找出杀他的凶手。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就跟我说。” “萨特克里夫小姐,我想你应该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可能跟凶案有关系的事情吧?”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警察了。你知道,留宿的客人都是当晚才到,结果第一个晚上他就死了。” “管家呢?” “我没怎么注意到他。” “客人们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没有。当然,那个男孩,他叫什么来着?曼德斯,非常意外地出现了。” “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显得很意外吗?” “是,我想是的。我们入座用餐之前,他还跟我说,这件事有点蹊跷。他管那叫‘撞毁大门的新方法’,还说‘只是撞毁的不是我的大门,而是我的墙’。” “巴塞洛缪爵士兴致不错?” “兴致高昂!” “你跟警察提到的密道是怎么回事?” “我想它应该是从藏书室通往外面。巴塞洛缪爵士答应让我看看——不过,当然啦,后来这位可怜人死了。” “怎么谈到这个话题的呢?” “我们在聊他最近新购置的物件,一张胡桃木的古董写字台。我问它有没有暗格,我说自己非常喜欢暗格,这是我不与人说的小癖好。于是他就说:‘不,就他所知,这张写字台没有暗格,不过他房子里有个密道。’” “他有没有提到过自己的一位病人,名字叫德·拉什布里奇太太?” “没有。” “你知道肯特郡一个叫吉尔林的地方吗?” “吉尔林?吉尔林。没有,我没听过。怎么了?” “嗯,你以前认识巴宾顿先生的,对吧?” “谁是巴宾顿先生?” “在鸦巢去世,或者说被害的人。” “哦,那位牧师。我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不,我之前从没见过他。谁跟你说我认识他?” “知道这件事的人。”萨特思韦特随口回答。 萨特克里夫小姐看起来有点想笑。 “亲爱的老兄,他们是认为我跟他有情感纠葛吗?会吏总 有时很不规矩,是吗?所以,教区牧师也未尝不可。那个人穷困潦倒,是不是?但是,我必须澄清这位可怜人的记忆。我以前从未见过他。” 这句话出口,萨特思韦特便不得不罢休了。 第二十一章 穆丽尔·威尔斯 第二十一章 穆丽尔·威尔斯 杜丁区的上卡斯卡特路五号,似乎与讽刺剧作家的身份十分不相称。查尔斯爵士被请进屋子,看到墙壁都是暗淡的浅棕色,顶部是一圈金链花装饰。窗帘是玫瑰色的天鹅绒,屋里摆着很多照片和瓷器小狗,电话被一位女士用荷叶裙娇羞地掩藏起来,周围还有很多小桌子,以及看起来很可疑的铜器,是从远东经伯明翰运来的。 威尔斯小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查尔斯爵士没有听见动静。他正在端详躺在沙发上的一只丑角娃娃,它身体瘦长,显得很滑稽。威尔斯小姐尖细的声音响起:“你好,查尔斯爵士。非常荣幸。”听到她说话,查尔斯爵士转过身。 威尔斯小姐穿着质地柔软的连身裤,衣服包裹着她瘦削的身体,显得有气无力的样子。她的长筒袜有些皱巴巴的,脚下穿着一双厚底漆皮便鞋。 查尔斯爵士与她握了握手,接过一支烟,坐在沙发上的丑角娃娃旁。威尔斯小姐坐在他对面。窗外的光线照射进来,洒在她的夹鼻眼镜上,闪着细碎的光。 “没想到你会到这儿来找我。”威尔斯小姐说,“我妈妈肯定会特别兴奋。她热爱戏剧,特别是浪漫爱情那种。你曾经在一出戏剧里饰演一位大学里的王子,她经常提起那部剧。她一般去看午后的日场演出,还会吃些巧克力——她就是那种人。她确实喜欢。” “很荣幸。”查尔斯爵士说,“你不知道,被人记住有多美妙。公众的记忆太短暂了!”他感叹道。 “她见到你会激动死的。”威尔斯小姐说,“萨特克里夫小姐那天过来,妈妈见到她就很激动。” “安吉拉来过?” “是的。你知道,她要参演我的一部剧:《小狗大笑》。” “当然,”查尔斯爵士说,“我看到消息了。剧名很有意思。” “很高兴你这样认为。萨特克里夫小姐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它是种儿歌的现代变体——一大堆无意义的话,嗨嗒嗒嘀嘀和盘子勺子私奔 的那首。当然,剧中所有情节都围绕萨特克里夫小姐的角色展开,里面每个人都任由她摆布。这就是出处。” 查尔斯爵士说: “挺好。现在的世界就像一首混乱不清的儿歌。小狗因为看到这种情景,便大笑起来,是吗?”这时,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显然,这个女人就是‘小狗’。她旁观事态发展,大笑不已。” 光线从威尔斯小姐的眼镜上移开,查尔斯爵士看见她淡蓝色的眼睛在透过镜片凝视着他,眼神充满智慧。 “这个女人,”查尔斯爵士心想,“有种残忍的幽默感。” 他开口说道: “你能猜到我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威尔斯小姐狡黠地说:“哎,总不能仅仅是想瞧一瞧我这个可怜鬼。” 查尔斯爵士稍稍体会了一下,威尔斯小姐说的话和她的文字之间的差别。她的文字诙谐又嘲讽,说话时却透着狡黠。 “其实,是萨特思韦特启发了我。”查尔斯爵士说,“他认为自己看人很准。” “他很会看人。”威尔斯小姐说,“应该说,那是他的爱好。” “他还坚定地认为,在梅尔福特庄园当晚,如果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你肯定会注意到。” “他这么说的?” “是的。” “必须承认,我很感兴趣。”威尔斯小姐语速缓慢,“你瞧,我从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凶案。作家得收集所有素材,日后好用在作品里,是不是?” “众所周知。” “自然而然,”威尔斯小姐说,“我试着注意所有我能发现的情况。” 显然,这是贝阿特丽丝所言“四处窥探”的威尔斯小姐版本。 “所有关于客人的情况?” “所有关于客人的情况。” “那么,你又注意到些什么呢?” 夹鼻眼镜转向一侧。 “我并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如果我有发现,自然就告诉警察了。”她又加了一句颇有道德感的话。 “但你注意到了什么。” “我总会注意到什么。我控制不住,真有意思。”她咯咯笑起来。 “那么,你注意到了……什么?” “哦,没什么……嗯,都是对你们而言没价值的事情,查尔斯爵士。只是些关于人的性格的小细节。我发现人们都是值得琢磨的对象。非常具有代表性,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对什么具有代表性?” “对他们自己。哦,我解释不清。我总是不太会说话。” 她又咯咯笑起来。 “你的笔锋比你的舌头还要毒辣。”查尔斯爵士微笑着说。 “查尔斯爵士,你用‘毒辣’这个词有点过分吧。” “亲爱的威尔斯小姐,承认吧,你手里握笔的时候简直冷酷无情。” “我觉得你很可怕,查尔斯爵士。是你对我冷酷无情。” “我得从这没完没了的打趣里脱身。”查尔斯爵士暗想。于是他开口道: “所以你没有发现什么确凿的线索吗,威尔斯小姐?” “没有,都算不上。不过,只有一件事。我注意到了,本来应该告诉警察,但我忘记了。” “什么?” “那个管家。他左手腕上有个草莓样的标记。他给我递上蔬菜的时候,我注意到的。我想这应该是那种能派上用场的线索。” “我得说这条线索十分有价值。警方在竭力寻找那个叫埃利斯的男人的踪迹。威尔斯小姐,你真是一位卓越的女性。仆人和客人们都没提过这个标记。” “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好好用眼看,对吧?”威尔斯小姐说。 “标记具体是在哪个位置,有多大?” “你可以伸出自己的手腕……”查尔斯爵士依言伸出胳膊。“谢谢。就在这里。”威尔斯小姐准确地指出了标记的位置。“它的尺寸嘛,大约是六便士那么大,形状有点像澳大利亚。” “谢谢,描述得非常清楚。”查尔斯爵士说着,收回自己的手,将袖口拉下来。 “你觉得我应该写信告诉警察吗?” “当然。这对追踪那个男人会有很大帮助。哎呀,”查尔斯爵士情绪有些激动地继续道,“侦探小说里,坏人身上总有些识别身份的标记。我以为现实生活中能有点这种近似条件会很难呢。” “小说里通常是疤痕。”威尔斯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胎记也不错。”查尔斯爵士说。 他看起来心满意足,像个小男孩。 “问题是,”他继续说道,“大多数人都没有如此明确的特征,没有什么可以辨别他们的东西。” 威尔斯小姐向他投来不解的目光。 “比如说,老巴宾顿。”查尔斯爵士继续道,“他的特征非常模糊,很难把握关键点。” “他的双手很有特点,”威尔斯小姐说,“我管那种手叫‘学者手’。因为关节炎而稍稍扭曲,但手指修长,指甲整洁。” “你真是个观察家。啊,但是……当然,你以前就认识他。” “认识巴宾顿先生?” “是啊,我记得他跟我说过。他说的在哪里认识你来着?” 威尔斯小姐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你肯定把别人和我记混了,要么就是他记错了。我以前从没见过他。” “应该是搞错了。我以为……在吉尔林……” 查尔斯爵士热切地看着她,威尔斯小姐却看起来非常镇定。 “没有。”她说。 “威尔斯小姐,你有没有过一个念头,认为他或许也是被谋杀的呢?” “我知道你和利顿·戈尔小姐是这样想的,或者说,你是这样想的。” “哦……嗯……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似乎不太可能。”威尔斯小姐说。 威尔斯小姐明显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让查尔斯爵士有些挫败,于是他进入下一个话题。 “巴塞洛缪爵士有没有提到过一位名叫德·拉什布里奇的人?” “不,应该没有。” “她是疗养院的一位病人,遭受着神经崩溃和失忆的痛苦。” “他提到了一个失忆的病例。”威尔斯小姐说,“他说可以催眠一个人,让他恢复记忆。” “他是那样说的?我不知道……那有什么重大意义吗?” 查尔斯爵士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威尔斯小姐沉默不语。 “你没有别的什么要告诉我吗?关于任何客人的事情?” 他觉得威尔斯小姐回答之前,似乎小小停顿了一下。 “没有。” “关于戴克斯太太呢,或者戴克斯船长?萨特克里夫小姐呢?曼德斯先生?” 他说出这些名字的同时,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似乎看到眼镜闪了一下,但他不太确定。 “恐怕我没什么要告诉你的了,查尔斯爵士。” “哦,好吧!”他站起身,“萨特思韦特会失望的。” “我很抱歉。”威尔斯小姐拘谨地说。 “我也很抱歉打扰你。你应该在忙着写作吧。” “老实说,我的确在写东西。” “又一部剧吗?” “是的。其实,我想把几位在梅尔福特庄园宴会的人物写进去。” “不会有人告你诽谤吗?” “完全不用担心,查尔斯爵士。我发现,人们从来认不出自己。”她咯咯笑道,“除非有人像你说的一样,十分冷酷无情。” “你的意思是,”查尔斯爵士说,“我们对自己性格的判断都有失偏颇,若个性被摆到台面来全方位展示,我们不会意识到这是它的真实面貌。我说得没错,威尔斯小姐,你的确是一个残酷的女人。” 威尔斯小姐窃笑。 “你不用担心,查尔斯爵士。女人通常不会对男人残酷,除非是特定的某个男人。女人只会对其他女人残酷。” “意思是说,你要用自己的剖析之刀向某个不幸的女人下手了。是谁呢?嗯,也许我可以猜一猜。辛西娅不太受同性的欢迎。” 威尔斯小姐什么都没说。她还在微笑,像只猫一样。 “你创作时,是自己写还是口述?” “哦,我自己写下来,然后送去打字转录。” “你该雇个秘书。” “也许吧。你还用着那位聪明的小姐吗,米,米尔雷小姐,是不是?” “是的。她离开了一段时间,去乡下照顾她妈妈。不过,她已经回来了。雷厉风行的女人。” “我也这样认为。或许还有点冲动。” “冲动?米尔雷小姐吗?” 查尔斯爵士瞪圆眼睛。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米尔雷小姐能和“感情用事”联系到一起。 “可能只是偶尔吧。”威尔斯小姐说。 查尔斯爵士摇摇头。 “米尔雷小姐是完美的机器人,毫无感情。再见,威尔斯小姐。多有叨扰,请见谅。别忘了告诉警察关于那个人的线索。” “管家右手腕上的标记?好,我不会忘的。” “那么,再见了。等下,你刚刚是说右手腕吗?你之前说的是左手腕。” “是吗?我真蠢。” “好吧,到底是哪边?” 威尔斯小姐皱起眉头,半闭眼帘。 “我想想。我这样坐着……他那样……查尔斯爵士,你可以把那个铜盘子递给我吗,假装它是蔬菜盘?左边。” 查尔斯爵士按照威尔斯小姐的指挥,将扁平的铜家伙递给她。 “女士,要卷心菜吗?” “谢谢。”威尔斯小姐说,“我确定了。是在左手腕,我之前说的是对的。我犯傻了。” “不,不。”查尔斯爵士说,“人们经常把左右搞混。” 他第三次与威尔斯小姐道别。 他关上门时,往回看了一眼。威尔斯小姐没有看他,还站在二人分开的地方。她正凝视着炉火,嘴角挂着一丝得逞的满意微笑。 查尔斯爵士惊呆了。 “那个女人知道些什么,”他暗自思忖,“我发誓她知道些什么。但不肯说出来……她到底知道什么呢?” 第二十二章 奥利弗·曼德斯 第二十二章 奥利弗·曼德斯 萨特思韦特来到施派尔和罗斯公司的办公处,请求会见奥利弗·曼德斯先生,并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不一会儿,他就被领进了一个小房间,奥利弗正坐在一张写字台边。 这位年轻人站起身来,与他握了握手。 “很高兴你来找我,先生。”他说。 他的语气却暗示着: “我不得不这么说,但这真是太他妈没劲了。” 不过,萨特思韦特才不会轻易泄气。他坐下来,别有用心地擤擤鼻子,从手帕后瞥向对方,说: “看到早上的新闻了吗?” “你是说金融方面的新情况?嗯,美元——” “不是美元,”萨特思韦特说,“是死亡事件。鲁茅斯开棺验尸的结果。巴宾顿是被尼古丁毒死的。” “哦,那个,是的,我看见了。咱们干劲十足的蛋蛋会满意的。她一直坚称那是场谋杀。” “但你对它没兴趣?” “我的品位没那么粗俗。毕竟,凶杀案嘛——”他耸耸肩,“太暴力,也毫无美感可言。” “并不总是毫无美感。”萨特思韦特说。 “不是吗?嗯,可能吧。” “取决于谁是凶手,对吧。比如说,我敢肯定,如果是你,凶案一定会精巧布局,充满艺术性。” “过奖了。”奥利弗拉长声调说。 “不过,坦白说,亲爱的孩子,我对你伪造的那场意外评价不高。就我所知,警方的评价也不高。” 屋里的空气凝滞了一下,接着一支笔掉到地上,打破了宁静。 奥利弗说: “不好意思,我不太明白你的话。” “你在梅尔福特庄园的那场拙劣表演。我很想知道你那样做的原因。” 又是一阵沉默,接着奥利弗开口说: “你是说警方……怀疑?” 萨特思韦特点点头。 “看起来有点可疑,你觉得呢?”他语调轻快,“不过,也许你有个非常合理的原因。” “我是有原因的。”奥利弗慢吞吞地说,“至于合不合常理,我说不好。” “可以让我来判断吗?” 二人顿了顿,然后奥利弗说: “我到那里……之所以用那种方式……都是按照巴塞洛缪爵士的提议。” “什么?”萨特思韦特非常震惊。 “有点奇怪,对吧?但事实如此。我收到他寄来的一封信,提议我假装出了意外,顺理成章地留宿。他说自己不能将原因写在信里,但是一有机会他就会向我解释。” “他解释了吗?” “他没有……我刚好在晚餐前抵达庄园,没有机会与他独处。晚餐的最后,他……他死了。” 奥利弗一扫之前疲惫的样子,一双深色的眼眸紧紧盯着萨特思韦特,仿佛在仔细观察对方听到这席话的反应。 “这封信还在你手上吗?” “没有,我撕掉了。” “真遗憾。”萨特思韦特干巴巴地说,“你也什么都没跟警方说?” “没有。这听起来……嗯,好像我自己编的似的。” “确实像编的。” 萨特思韦特摇摇头。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真的写过这样一封信吗?这不符合他一向的行事风格。这件事有种戏剧化的夸张风格,完全不像医生平时朴素愉悦的性格。 他抬头看向小伙子。奥利弗还在看着他。萨特思韦特心想:“他在观察我是不是能接受这个说法。” 他说:“巴塞洛缪爵士完全没有对自己的请求给出任何解释吗?” “一点没有。” “不可思议。” 奥利弗没有说话。 “然而,你却也听从了他的建议?” 奥利弗再次稍稍显出了疲态。 “没错,当时看来,这似乎能让我从庸碌疲惫的生活中稍作解脱,喘口气。必须承认,我也很好奇。” “还有别的情况吗?”萨特思韦特问道。 “先生,你是什么意思,‘别的情况’?” 萨特思韦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凭着模糊的直觉提出问题。 “我是说,”他说,“还有什么其他想告诉我的吗?有没有什么对你不利的情况?” 小伙子顿了顿,耸耸肩。 “我想应该坦白一下。那个女人不太可能守住秘密。” 萨特思韦特疑惑地看着他。 “凶案发生后的那天早上,我跟叫安东尼·阿姆斯特朗的那个女人聊天。聊到一半,我掏出自己的小笔记本,里面掉出来一样东西。她捡起来递给了我。” “这个东西是?” “很不走运,她还给我之前,瞟了它一眼。是一张剪报,关于尼古丁的——它的毒性如何致命之类的内容。” “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呢?” “我没有。我应该是以前把这张剪报放进钱包的,但我记不起来了。有点奇怪,是吧?” 萨特思韦特心想:“单薄得要命。” “我想,”奥利弗·曼德斯继续道,“她跟警方说了吧?” 萨特思韦特摇摇头。 “应该没有。我认为她是个……嗯,不爱与人交流的女人。她是个素材收集者。” 奥利弗·曼德斯突然探身过来。 “我是无辜的,先生,清清白白。” “我并没有说你犯了罪。”萨特思韦特温和地说。 “但有人……一定有人犯了罪。有人引导警方将视线转向我。” 萨特思韦特摇摇头。 “不,没有。” “那你今天为什么过来呢?” “一方面,我的……呃……现场调查引导我来到这里。”萨特思韦特有些傲慢地说,“另一方面,我的……一位朋友建议我过来。” “哪个朋友?” “赫尔克里·波洛。” “那个男人!”奥利弗脱口而出,“他回到英格兰了吗?” “是的。” “他为什么回来?” 萨特思韦特站起身来。 “一只猎犬为何要追踪猎物?”他反问道。 他对自己的反驳非常满意,然后离开了房间。 第二十三章 波洛举办雪利酒会 第二十三章 波洛举办雪利酒会 1 波洛住在丽思酒店的一间套房,房间装饰有些浮夸。此时,他正坐在一张舒适的扶手椅上,聆听另外几人的成果。 蛋蛋倚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查尔斯爵士站在壁炉前,萨特思韦特则坐在稍远处观察着其他几人。 “沿着线索追查,全都进入了死胡同。”蛋蛋说。 波洛轻轻摇了摇头。 “不,不,你太悲观了。与巴宾顿先生的关系方面,你们还是一片空白,没错;但是,你们收集到了其他有用的信息。” “那个叫威尔斯的女人知道些什么,”查尔斯爵士说,“我发誓她肯定知道些什么。” “还有戴克斯船长,他并不是问心无愧。此外,戴克斯太太急需钱,可巴塞洛缪爵士断了她的一条财路。” “你对小曼德斯的说法怎么看?”萨特思韦特问道。 “我的感觉是,他的故事非比寻常,也很不符合已故的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性格特征。” “你的意思是,他说谎了?”查尔斯爵士问得直截了当。 “谎言分很多种。”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沉默一阵,然后说: “这位威尔斯小姐,她为萨特克里夫小姐写了一部剧?” “是的。下周三首演。” “啊!” 他又沉默下来。蛋蛋说: “告诉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个子男人对她微微一笑。 “别无选择,只能思考。” “思考?”蛋蛋叫道。语调里带着愤慨。 波洛笑着看向她。 “是的,就是那样。思考!只要思考,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 “我们就不能做些什么吗?” “在你看来得采取行动,是吗,小姐?不过,当然了,还是有几件你可以做的事。比如说,巴宾顿先生在那个叫作吉尔林的地方住了很多年。你可以去那里走访调查。你说那位米尔雷小姐的妈妈住在吉尔林,生活无法自理。生活无法自理的人知道所有事情:一切她都有所耳闻,却什么都不会忘。你可以去问问她,也许能获得一些线索。谁知道呢?” “你难道不去做些什么吗?”蛋蛋追问道。 波洛眼神闪动。 “你坚持认为,我也应该采取主动行动?很好。就按你的心意来吧。只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我在这里很舒服自在。但是,我要告诉你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我打算举办一场宴会,雪利酒会。最近流行雪利酒会,是吧?” “雪利酒会?” “是的,而且我会邀请戴克斯太太、戴克斯船长、萨特克里夫小姐、威尔斯小姐、曼德斯先生以及你富有魅力的妈妈,小姐。” “有我吗?” “当然,还有你。现在咱们这几个人都包括在内。” “好哇!”蛋蛋说,“你瞒不了我,波洛先生。宴会上将发生一些事,对不对?” “咱们走着瞧。”波洛说,“但是不要期望过高,小姐。现在,请查尔斯先生单独留一下,我有几件事想征询他的建议。” 蛋蛋和萨特思韦特一起站着等电梯时,蛋蛋兴奋地说: “真好啊,完全就像侦探小说里面的情节。所有人都会到场,随后他就会告诉我们其中谁是凶手。” “或许吧。”萨特思韦特说。 2 雪利酒会在周一晚上举办。所有人都接受了邀请。迷人又轻浮的萨特克里夫小姐故意放声大笑,同时不断向周围扫视。 “波洛先生,这儿完全就是蜘蛛的客厅,我们这些可怜的小苍蝇是来自投罗网的。你一定是要对案件进行精彩陈述,然后突然指向我说:‘汝即凶手。’接着大家说:‘她就是凶手’,同时我崩溃大哭,供认不讳,因为我太容易受到言语的蛊惑。哦,波洛先生,我真的好怕你。” “这是个什么故事啊!”波洛叫道。他正忙着把醒酒器里的酒倒在杯子里。他递给她一杯雪利酒,欠身致意。“这是一场友好融洽的宴会。咱们还是不要讨论凶案、流血和下毒那些了。哎,哎!这些话题会破坏咱们的兴致。” 他给严肃的米尔雷小姐递上一杯酒。米尔雷小姐是陪同查尔斯爵士来的,她脸上挂着生人勿扰的表情,站在一边。 “好了。”波洛把酒分发完毕,说道,“咱们都忘掉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吧,振作精神,享受宴会。吃吃喝喝,开开心心,因为我们明天就要赴死。啊,真是不幸,我又提到了死亡。夫人,”他向戴克斯太太欠身,“请允许我为你送上美好祝愿,为你迷人的礼服干杯。” “为你干杯,蛋蛋。”查尔斯爵士说。 “干杯。”弗雷迪·戴克斯说。 每个人都咕哝了几句话。宴会后续的环节中,弥漫着一种强颜欢笑的氛围。大家都决意表现得兴致高昂、无忧无虑,只有波洛看起来很自然。他随意在客人之间穿梭,表情愉悦…… “比起鸡尾酒,我更喜欢雪利酒——我最讨厌威士忌了。啊,威士忌,多么可怕。喝了威士忌,你的胃口就被破坏了,完全倒胃口。法国精致的葡萄酒嘛,品尝它们的时候,你千万不能,啊,怎么回事?” 一个奇怪的声音打断了他,是一种窒息的叫声。查尔斯爵士摇摇晃晃地站着,面部扭曲。每个人都走向他。查尔斯爵士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毯上,踉跄了几步,然后倒在地上。 空气一阵凝滞,大家呆若木鸡。接着,安吉拉·萨特克里夫放声尖叫,蛋蛋拔腿走上前去。 “查尔斯,”蛋蛋叫道,“查尔斯。” 她不顾一切挣扎向前。萨特思韦特轻轻拦住她。 “哦,上帝,”玛丽夫人叫道,“不要又是一个!” 安吉拉·萨特克里夫失声叫道: “他也被下毒了……太可怕了。哦,我的天哪,太可怕了……” 她猛然倒坐在沙发上,开始又哭又笑,声音可怖。 波洛掌控住整个局面。他跪在倒地的男人身边,其他人在他检视的时候向后挪开。他站起来,机械地掸掉裤子膝盖处的灰。他扫视了一圈客人。屋内鸦雀无声,只有安吉拉·萨特克里夫压抑的哽咽声。 “朋友们。”波洛开口道。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蛋蛋开始冲他发泄怒火: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荒谬可笑、愣充专家的矮子!假装自己很厉害,什么都知道,结果弄出这摊子事。又一起凶案。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如果当初你撒手不管,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是你杀了查尔斯……你,是你,就是你……” 她停下来,说不出话了。 波洛沉重悲伤地点点头。 “的确是这样,小姐。我承认,正是我杀害了查尔斯爵士。但是,小姐,我是个特殊的凶手。我既可以杀人,也可以将人复活。”他转过身,以另一种充满歉意的平常语调说: “非常出色的表演,查尔斯爵士。祝贺你。现在你可以谢幕致意了。” 演员笑了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假模假式地鞠躬。 蛋蛋倒吸一口气。 “波洛先生,你……你这个禽兽。” “查尔斯!”安吉拉·萨特克里夫叫道,“你这个魔鬼……” “可是,为什么……” “怎么……” “究竟……” 波洛举起一只手,大家安静下来。 “先生们,女士们。我请求你们原谅。这部小插曲是为了向你们证明,也是顺便向我自己验证,我的推理结果是正确的。 “请听我说。托盘上的杯子中,有一只里面混了一茶匙白水,是我倒入的。水代表了提纯尼古丁。这些杯子与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拥有的那些一样。由于都是笨重的雕花玻璃杯,少量的无色液体令人难以察觉。因此,请各位想一下,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波尔多酒杯的样子。杯子放在桌上后,有人向里面倒入了足量的提纯尼古丁。谁都有可能做到:管家、客厅女仆,或者哪位下楼时偷偷溜进餐厅的客人。上过甜点后,仆人端上波尔多酒,四处递给客人,杯子满上。巴塞洛缪爵士喝下去,于是死了。 “今天,我们表演了第三场悲剧——一场伪造的悲剧。我请求查尔斯爵士扮演被害者。他表演得非常出色。我们假设这并不是一场闹剧,而是真实发生的。查尔斯爵士死了。接下来,警方会采取哪些行动?” 萨特克里夫小姐叫道: “哦,当然是杯子了。”她向地上的玻璃杯点了一下头,杯子刚才从查尔斯爵士的手中掉落。“你放进去的只是水,如果是尼古丁的话……” “咱们假设它就是尼古丁。”波洛用脚尖轻轻点了一下杯子,“你的观点是,警察会将杯子带走化验,发现尼古丁的痕迹吗?” “当然了。” 波洛轻轻摇了摇头。 “你错了。警察不会验出尼古丁。” 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微笑道:“那只杯子不是查尔斯爵士用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礼服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杯子,“这才是他刚才喝酒用的杯子。” 他继续说: “这是最简单的变戏法套路。人不能同时将注意力放在两个地方。我为了变戏法,必须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地方。嗯,有这么一个时刻,心理上的时刻。查尔斯爵士倒下的时候,他死去的时候,每双眼睛都落在他的尸体上。大家都拥到他身前,没人,没有一个人在看赫尔克里·波洛。就在那时,我换掉了杯子,却没人看见…… “所以,我证明了自己的看法……在鸦巢有这么一个时刻,在梅尔福特庄园也有这么一个时刻。因此,鸡尾酒杯里什么都没有,波尔多酒杯中也什么都没有……” 蛋蛋叫道: “谁换了杯子?” 波洛看向她,回答道: “这个嘛,我们还不知道……” “你不知道?” 波洛耸耸肩。 客人们心怀疑惑,陆续表示要离开酒会。他们冷冰冰的,因为感到自己被戏弄了。 波洛以手示意,请他们暂时不要离开。 “请各位少安毋躁。我还要说一件事。今晚,我们确实表演了一出喜剧,结尾圆满。但是,这幕剧也可能不是玩笑,会变成一出悲剧。一定条件下,凶手有可能第三次出手杀人……下面的话,我想对在场所有人说:如果你们之中有谁知道一些情况、一些与这起凶案有联系的情况,我乞求他现在讲出来。这种时候,闭口不言非常危险,沉默的结果可能是死亡。因此,我再次乞求各位,如果有人知道一些情况,请现在就讲出来……” 在查尔斯爵士看来,波洛的请求是专门对威尔斯小姐说的。如果是这样,那他的话没有取得任何成效。没人应答。 波洛叹了口气,垂下手臂。 “那就这样吧。我已经提出警告,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记住,沉默不言非常危险……” 还是没人说话。 客人们在诡异的氛围下离开酒会。 蛋蛋、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先生留了下来。 蛋蛋还没有原谅波洛。她直挺挺地坐着,面颊涨红,怒目圆瞪,不肯看向查尔斯爵士。 “真是机智的一举,波洛。”查尔斯爵士满怀欣赏地说。 “令人印象深刻。”萨特思韦特轻笑一声说,“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没有看到你换杯子。” “这就是为什么,”波洛说,“我不能让任何人提前知道。这样试验才公平。” “你设计一番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吗?为了验证是否无人能发现?” “嗯,不完全是。我还有一个目的。” “是什么?” “查尔斯爵士倒毙的时候,我想看看其中一个人脸上的表情。” “谁?”蛋蛋尖锐地问道。 “啊,这是我的秘密。” “你看了那人的脸没有?”萨特思韦特问道。 “看了。” “然后呢?” 波洛没有回答。他只是摇摇头。 “不能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吗?” 波洛一字一句地说: “我看到了最为惊诧的表情……” 蛋蛋倒吸了一口气。 “你是说,”她说,“你知道谁是凶手了?” “你愿意的话,也可以那么理解,小姐。” “但是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所有事情你都清楚了?” 波洛摇摇头。 “不是。相反,我什么都不清楚,因为我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杀害斯蒂芬·巴宾顿。不弄明白这点,我就什么都证明不了,也什么都不清楚……所有前前后后的关键就在这里——杀害斯蒂芬·巴宾顿的动机……” 有人敲了敲门,一个服务员走进来,举着托盘里的一封电报。 波洛打开电报,脸色一变。他将电报递给查尔斯爵士。蛋蛋从后面越过查尔斯爵士的肩头,将电报大声读出来: “请立即来见我,关于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之死,我有重要信息告知。——玛格丽特·拉什布里奇” “德·拉什布里奇太太!”查尔斯爵士叫道,“我们说中了。她跟这件凶案有关系。” 第二十四章 在吉尔林的一天 第二十四章 在吉尔林的一天 1 大家马上激动地讨论起来,拟出一份谈话内容。几人决定乘早班火车前往,比乘汽车要好些。 “终于,”查尔斯爵士说,“我们要解开这个谜团了。” “你认为谜团背后是什么?”蛋蛋问。 “我想不出来。但它一定跟巴宾顿的案子有关系,能帮助我们破案。如果托里是有意集结起这些人的,我也敢肯定他是有意的,那么,他所谓要给客人的‘惊喜’就与这位叫拉什布里奇的女人有关联。我们应该可以这样想吧,波洛先生?” 波洛困惑地摇摇头。 “这份电报让形势更加复杂了。”他喃喃道,“但我们必须要抓紧时间,争分夺秒。” 萨特思韦特看不出为什么要争分夺秒,但他出于礼貌表示赞成。 “当然,我们要乘坐明早的头班火车。嗯……也就是说,咱们所有人都要去吗?” “我和查尔斯爵士已经安排好了,明天要去吉尔林。” “我们那个计划可以延后。”查尔斯爵士说。 “我觉得没有必要推迟任何计划。”蛋蛋说,“咱们四个都要一起去约克郡,没这个道理。队伍太庞大。波洛先生和萨特思韦特先生去约克郡,我和查尔斯爵士去吉尔林。” “我想调查这个拉什布里奇的事情,”查尔斯爵士带有一丝渴求地说,“你瞧,我……嗯……跟疗养院护士长谈过……就是说,已经算踏足了这件事。” “所以你才最好放手不管。”蛋蛋说,“你当时撒了一堆谎。既然现在这个叫拉什布里奇的女人已经恢复神志,你那些谎言都会被当场揭穿。在吉尔林,你能发挥的作用要大得多。如果我们要去见米尔雷小姐的妈妈,她对你说的话,肯定比对别人多得多。你是她女儿的老板,她信任你。” 查尔斯爵士看着蛋蛋灼热诚挚的面庞。 “我会去吉尔林。”他说,“你说得很对。” “我知道。”蛋蛋说。 “我觉得这样安排非常好。”波洛欢快地说,“诚如小姐所言,查尔斯爵士是与那位米尔雷太太谈话的绝佳人选。谁知道呢,也许你们从她那儿打探出来的事情,比我们在约克郡调查出来的要有用得多。” 一切事务在此基础上做了进一步安排。第二天上午差一刻十点,查尔斯爵士开车来接蛋蛋。波洛和萨特思韦特已经坐火车离开伦敦了。 上午的空气带着一丝凛冽,令人神清气爽。查尔斯爵士以前就知道泰晤士河南边有很多捷径,于是左拐右拐地穿插其中,蛋蛋的兴致也逐渐高涨。 不过,他们最终沿着通往福克斯顿 的马路向前飞奔。穿过梅德斯通 后,查尔斯爵士看了看地图,然后驶离大路,在乡间小路上穿行。大约差一刻到十二点,他们抵达目的地。 吉尔林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镇。村里有一间老旧的教堂,一间教区牧师的住处,两三家商店,一排小房子,三四间公建住房,还有一片宜人的乡村草坪。 米尔雷小姐的妈妈住在一座很小的房子里,就在草坪的一边,草坪另一边则是教堂。 汽车一停下,蛋蛋便问: “米尔雷小姐知道你来拜访她妈妈吗?” “哦,知道的。她给老夫人写了信,请她做好准备。” “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亲爱的小姑娘,为什么不是?” “哦,我不知道……不过,你没有带她一起来。” “老实说,我觉得有她在,会影响我发挥。她比我高效得多,很可能会催促我。” 蛋蛋大笑起来。 见到真人后,他们发现米尔雷太太和她的女儿完全不一样,简直不可思议,两厢对照,十分有趣。米尔雷小姐线条冷硬的地方,她却柔和软绵;米尔雷小姐棱角分明的地方,她却线条圆润。米尔雷太太圆圆胖胖的,像个大面团。她被安置在一张扶手椅上,很方便就能从窗户向外观察整个世界的动向。 有人来探访她,似乎让她十分激动。 “你真是太好了,查尔斯爵士。我们家维奥莱特说了很多你的情况。”(维奥莱特! 真是与米尔雷小姐不相称的名字。)“你不知道她多么欣赏你。这些年她能够与你共事,非常开心。请坐呀,利顿·戈尔小姐。请原谅我无法起身,我下肢瘫痪已经很多年了。这是上帝的意志,我并不怨天尤人,只能说人什么都能适应。开了一路车,需不需要喝点什么?” 查尔斯爵士和蛋蛋都表示不需要饮料,但米尔雷太太不予理会。她以东方的方式拍拍手,便有人端上了茶和饼干。他们一边小口吃喝,查尔斯爵士一边提出了本次登门拜访的主题。 “米尔雷太太,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吧?曾经在这里担任教区牧师的巴宾顿先生不幸去世了。” 面团子点点头,用力表示同意。 “是的,我已经从报纸上详细看了开棺验尸的前因后果。我想不到谁会给他下毒。他是个非常善良和蔼的人,这里每个人都很喜欢他——还有他的妻子。他们的小孩子也都很招人喜爱。” “这是个很大的谜团,”查尔斯爵士说,“我们已经走进了死胡同,找不出原因。事实上,我们期望你能帮助我们,为这件事提供一些可能的思路。” “我吗?但我很久没见过巴宾顿一家了……让我想想……肯定有十五年没见了。” “我知道,但是我们有些人认为,或许他过去的一些经历导致他的死亡。” “我确定自己不知道会有什么原因。他们生活安逸,与世无争,不过这可怜的一家人生活非常拮据,还带着好几个孩子。” 米尔雷太太很积极地配合回忆着,但她讲述的往事似乎对他们想要解决的问题没有太大用处。 查尔斯爵士给她看了一张快照的放大相片,里面有戴克斯夫妇;还看了安吉拉·萨特克里夫早年的一张肖像,以及从报纸上剪下的一张威尔斯小姐有些模糊的照片。米尔雷太太饶有兴味地仔细查看了所有照片,但没有谁是她的老相识。 “我应该都不认识他们,当然,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但这地方很小,没多少人过来,也没几个人离开。阿格纽家的姑娘们,就是医生家的女儿们,她们已经结婚,搬到外地了;我们现在的医生还没结婚,正谈着一个外来的年轻姑娘;还有凯利家的老小姐,以前常常坐在教堂的大长椅上,但她们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还有理查德森夫妇,丈夫死了,妻子搬去了威尔士;当然,还有一些村民。但这里变化不大。我想,我跟维奥莱特一样,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她当时是个小姑娘,常常去牧师的住处玩。” 查尔斯爵士想象不出米尔雷小姐小时候的样子。 他问米尔雷太太,她是否记得有人叫拉什布里奇,但她没有认识的迹象。 最后,他们只得离开。 接下来,查尔斯爵士和蛋蛋到烘焙店里胡乱打发了午饭。查尔斯爵士希望能去其他地方吃点好的,可是蛋蛋指出,他们这样或许能听见两句当地人的闲话。 “而且,偶尔吃一次煮鸡蛋和司康饼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她严厉地说,“男人总是对食物挑三拣四的。” “我觉得鸡蛋很倒胃口。”查尔斯爵士委屈地说。 为他们点菜的女人很乐意聊天。她也在报纸上看到了开棺验尸的消息,知道那是“老牧师”,感到十分震惊。“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她说,“但我记得他。” 然而,关于牧师,她能够提供的内容并不多。 午饭过后,二人来到教堂,查看了出生、结婚和死亡的记录,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他们来到教堂墓地,四处逛了逛。蛋蛋念着墓碑上的名字。 “真是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她说,“看,这里有一家人姓‘棍棍便士’,这儿还有个人叫‘玛丽·安·焦虑路’。” “他们的名字都不如我的奇怪。”查尔斯爵士咕哝道。 “‘卡特莱特’?我觉得一点也不怪。” “我说的不是‘卡特莱特’,那只是我的艺名。我后来合法地改了名。” “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黑暗的秘密。” “有这么可怕吗?” “不那么可怕,但很滑稽。” “告诉我嘛。” “不行。”查尔斯爵士坚定地说。 “求求你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 “你会笑的。” “我不会。” “你会忍不住的。” “哦,求求你告诉我吧。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了。” “蛋蛋呀,你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家伙。你为什么想知道呢?” “因为你不肯告诉我。” “可爱的小家伙。”查尔斯爵士有点动摇。 “我不是小家伙。” “你不是吗?我很怀疑。” “告诉我吧。”蛋蛋软语轻言。 查尔斯爵士的嘴角弯出一道谐趣又悲凉的笑容。 “行吧,听好了。我爸爸叫‘马克杯杯’。” “不是吧?” “千真万确。” “嗯,”蛋蛋说,“这有点悲惨。一生都要被叫作‘马克杯杯’——” “不会让我在演艺道路上走很远的,我同意。我记得,”查尔斯爵士神情恍惚地回忆道,“年轻的时候,我刚踏上表演舞台,心想要给自己改名为‘路多维克·伽斯蒂利奥内’。但最后我折中取了个英国名字‘查尔斯·卡特莱特’,押头韵 。” “你真的叫‘查尔斯’吗?” “是的,我的教父和教母都可以做证。”他踌躇一下,接着说,“你何不叫我‘查尔斯’,把‘爵士’省去呢?” “可以呀。” “你昨天就那样叫了。当……当时……你以为我死了。” “哦,那时候啊。”蛋蛋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泄露情绪。 查尔斯爵士唐突地说:“蛋蛋,这起凶杀案件开始让人觉得有点像做梦了,特别是今天,感觉特别美好。我本想先收拾好这摊子事,再去……再去做其他事情。我有种执念。我把成功破案与……与另一种成功联系在了一起。哎,可恶,我为什么要顾左右而言他呢?我在舞台上表演了那么多爱情故事,在真实生活中反而缩手缩脚的。是我,还是小曼德斯,蛋蛋?我必须要知道。昨天我觉得你选了我……” “你说对了……” “你真是天赐的可人儿。”查尔斯爵士叫道。 “查尔斯,查尔斯,你不能在墓地里吻我……” “我想在哪里吻你都可以——” 2 “我们没有任何发现。”过了一会儿,蛋蛋说。他们正在驶回伦敦的路上。 “胡说,我们发现了唯一有意义的事……一个死去的牧师或医生管我什么事?你是我唯一在意的……亲爱的,你知道,我比你大整整三十岁,你确实不介意吗?” 蛋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胳膊。 “别说傻话。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收获?” “随便他们。”查尔斯爵士大方地说。 “查尔斯,你之前对案件线索可是很上心的。” 但查尔斯爵士不再扮演大侦探的角色了。 “这是我自己的演出,我现在将它转交给大胡子了。这是他的事情了。” “你觉得他真的知道谁是凶手吗?他说自己知道的。” “或许他还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他得维护自己的专业声誉。” 蛋蛋没有说话。查尔斯爵士说: “你在想什么呢,亲爱的?” “我在想米尔雷小姐。我跟你说的那天晚上,她表现得真的很异常。她刚刚买了开棺验尸的那份报纸,说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净胡说,”查尔斯爵士欢快地说,“那个女人总知道该怎么办。” “严肃点,查尔斯。她听起来……非常忧虑。” “蛋蛋,我的甜心,米尔雷小姐的忧愁管我什么事?除了我和你,其他都管我什么事?” “看着电车!”蛋蛋说,“我可不想还没结婚就守寡。” 他们回到查尔斯爵士的公寓喝茶。米尔雷小姐过来见他们。 “有您的一份电报,查尔斯爵士。” “谢谢你,米尔雷小姐。”他笑起来,像个神经紧张的小男孩,“那个,我得告诉你一个新消息。我和利顿·戈尔小姐要结婚了。” 一阵沉默。接着,米尔雷小姐开口说: “哦!你们肯定……肯定会非常幸福。” 她的声音中含着某种奇怪的情绪。蛋蛋察觉到了,但没等她想明白,查尔斯·卡特莱特猛地转向她,发出一声惊叹。 “我的天哪,蛋蛋,瞧这个。是萨特思韦特发来的。” 他把那份电报塞到蛋蛋手里。蛋蛋看了看,睁大眼睛。 第二十五章 德·拉什布里奇太太 第二十五章 德·拉什布里奇太太 赫尔克里·波洛和萨特思韦特在登上火车之前,先去见了一下已故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秘书林顿小姐。林顿小姐非常想帮上忙,但无法提供什么重要线索。巴塞洛缪爵士只在病案本里提到过德·拉什布里奇太太,口吻非常专业。除了医学讨论,巴塞洛缪爵士从来没有谈过她。 大约十二点钟,两人抵达疗养院。开门的女仆兴奋得脸色涨红。萨特思韦特首先请求与护士长见面。 “我不知道她今天上午能不能见你们。”女孩很是拿不准。 萨特思韦特掏出一张名片,写上几句话。 “请把这个转交给她。” 他们被领进一间小休息室。大约五分钟后门打开,护士长走进来。她平时精力充沛、效率出众,今天却看起来一反常态。 萨特思韦特站起来。 “希望你还记得我。”他说,“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去世后不久,我曾与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一同登门拜访过。”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我当然记得你。查尔斯爵士当时还追问过可怜的德·拉什布里奇太太的情况,似乎都是巧合。” “请允许我介绍赫尔克里·波洛。” 波洛鞠躬致意,护士长心不在焉地回应他。她继续道: “我不明白你们怎么会收到如你们所言的那样一封电报。整件事情看起来非常奇怪,让人费解。肯定与可怜的医生之死没有什么联系吧?一定是有个疯子,我只能这样解释。让警察来这里什么的。真是糟心。” “警察?”萨特思韦特惊讶地说。 “对,他们十点钟就到这里了。” “警察?”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们现在可以见见德·拉什布里奇太太吗?”萨特思韦特提议道,“因为是她请我们过来的——” 护士长打断他的话。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波洛尖锐地问。 “可怜的德·拉什布里奇太太。她死了。” “死了?”波洛叫道,“晴天霹雳!这就对了。是的,原来如此。我早应该料到——”他话锋一转,“她是怎么死的?” “莫名其妙。有人寄给她一盒巧克力,是酒心的。她吃了一颗——味道一定很难吃,但我想她应该没有料到会这么难吃,于是就囫囵吞下去了。人们一般不会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是啊,是啊,而且如果一股液体突然顺着你的喉咙流下去,就很难吐出来了。” “所以她吞了下去,然后大喊大叫。护士赶紧跑过来,但我们无能为力。大概两分钟后,她就死了。医生派人叫来警察,警察抵达之后就检查了巧克力。第一层都被动了手脚,下面的都没问题。” “使用的毒物是?” “他们认为是尼古丁。” “对啦。”波洛说,“又是尼古丁。致命的一击!胆大妄为!” “我们来晚了。”萨特思韦特说,“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要告诉我们什么了。除非……除非……她之前跟谁透露过一些秘密?”他瞥向护士长,眼中带有询问。 波洛摇摇头。 “没有向谁透露过。你会发现的。” “我们可以问问。”萨特思韦特说,“或许哪个护士知道呢?” “随便去问吧。”波洛说,但语气中毫无希望可言。 萨特思韦特转向护士长,她马上便派人叫来两位护士。这两位日夜轮流值班,负责护理德·拉什布里奇太太,但她们都无法提供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德·拉什布里奇太太从来没有提过巴塞洛缪爵士之死,两位护士甚至都不知道她发过那封电报。 在波洛的请求下,两个人被带到了死者的房间。他们发现克洛斯菲尔德队长在现场指挥,于是萨特思韦特向波洛介绍了他。 接着,二人移步床边,查看死去的女人。她大约四十岁,深色头发,面色苍白。她的脸并不安详,满是临死前的痛苦。 萨特思韦特缓缓说道: “可怜的人……” 他看向站在床对面的波洛。这个小个子比利时人的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萨特思韦特不禁打了个冷战。 萨特思韦特说: “有人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杀了她……她是被灭口的……” 波洛点点头。 “没错,确实是。” “她被杀,是因为有人不想让她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或者她不知道的事情……不过,咱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不能再死人了。我们必须保证这一点。” 萨特思韦特好奇地问: “这与你心中凶手的特征相符吗?” “是符合的,但我意识到一件事:凶手比我想的还要危险。我们必须小心才是。” 克洛斯菲尔德队长跟随二人走出房间,知晓了发给他们的那封电报的情况。电报由梅尔福特邮局发出,经查问,是一位小男孩递送给邮局的。管事的年轻姑娘之所以会记得,是因为这条消息让她很兴奋,上面提到了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之死。 二人和队长一起吃了些午饭,又给查尔斯爵士拍了封电报。随后,二人着手继续调查。 当天傍晚六点钟,递送电报的小男孩找到了。他马上说出自己的经历。一位衣着破旧的男人把电报给了他,告诉他电报是从“公园中的房子”的一个“疯女人”那里得来的。她将纸条从窗户里丢出来,里面包着两枚二先令六便士硬币。那个男人不想卷入什么麻烦事,而且正往另一个方向去,就给了男孩二先令六便士,让他把发电报找零的钱自己留着。 警方将开始搜寻那个男人。与此同时,波洛和萨特思韦特在此地无甚可做,便动身返回伦敦。 快到午夜时,二人抵达市里。蛋蛋已经回到妈妈的住处,但查尔斯爵士与二人见了面,讨论了现在的进展。 “我的朋友,”波洛说,“听我的吧。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破案,那就是大脑里的灰质细胞。全英格兰跑上跑下,指望哪个人能提供有用的信息——这种方法都很业余,而且徒劳无效。真相只能从内部发掘。” 查尔斯爵士面露怀疑。 “那么,你想要怎么办呢?” “我想思考。我向你们申请二十四小时,我要用这段时间来思考。” 查尔斯爵士面带微笑地摇摇头。 “只要你想一想,就能知道这个女人如果活着,会说什么吗?” “我想会的。” “不太可能。不过,波洛先生,请自便吧。如果你能解决这个谜案,就比我厉害。我认输了。不管怎么说,我另有要事处理。” 他或许还希望着有人会继续问他问题。若真如此,他的希望便落空了。萨特思韦特确实马上抬眼看他,但波洛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好了,我得走了。”演员说,“哦,还有一件事。我很担心……威尔斯小姐。” “她怎么了?” “她不见了。” 波洛瞪着他。 “不见?去哪儿了?” “没人知道……接到你的电报后,我思考了一遍所有事情。如我之前所言,我很确定那个女人知道些什么,却没有告诉咱们。我想我应该最后去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让她说出来。我开车去她家,抵达时大约九点半,然后提出要见她。她似乎今天早上就走了,白天去了伦敦——她是这么说的。她的仆人傍晚时收到一封电报,说她一两天都不会回去,不必担心。” “那他们担心吗?” “我估计他们很是担心。你瞧,她什么行装都没带。” “奇怪。”波洛嘟囔道。 “我知道。似乎……我不知道。我有些不安。” “我警告过她。”波洛说,“我警告过每一个人。你记得我对他们说过吧,‘现在就讲出来’。” “是啊,是啊。你觉得她是不是也……?” “我有自己的想法。”波洛说,“我暂时不想讨论。” “首先是管家埃利斯,接着是威尔斯小姐。埃利斯在哪儿?警察居然从没发现过他的踪迹,真是难以置信。” “他们没有找对地方。”波洛说。 “那么,你的看法与蛋蛋一样。你认为他死了吗?” “人们再也不会看见活着的埃利斯了。” “我的天,”查尔斯爵士冲口而出,“真是噩梦,整件事情都让人想不透。” “不,不是的。相反,整个案子符合理性和逻辑。” “你是这样认为的?” “当然。你瞧,我的头脑很清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萨特思韦特也好奇地看着小个子侦探。 “我的头脑又是个什么呀?”查尔斯爵士问道,语气有些受伤。 “你的是演员的头脑,查尔斯爵士。富于创造力,具有原创性,总是看到戏剧性的一面。咱们这位萨特思韦特先生呢,是个爱看戏的人。他观察剧中人物,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涌动暗流。我的头脑一板一眼,只看到事实,没有任何戏剧性的陷阱或滤镜。” “那么,我们就留你自己思考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需要二十四小时。” “祝你好运。晚安。” 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一同告辞。离开后,他对萨特思韦特说: “那家伙自视甚高啊。” 他语调冰冷。 萨特思韦特露出微笑。主角光环!原来如此。他说: “查尔斯爵士,你刚才说你另有要事处理,是什么意思?” 查尔斯爵士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萨特思韦特在汉诺威广场参加过多次婚礼,这种表情见得多了。 “嗯,其实吧,我……嗯……那个,我和蛋蛋……”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萨特思韦特说,“送上我最诚挚的祝福。” “当然,我比她大很多岁,有点太老了。” “她不这样认为;而且,她说了才算。” “你真好,萨特思韦特。你知道,我之前以为她喜欢的是小曼德斯。” “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样想。”萨特思韦特天真地问道。 “不管怎么说,”查尔斯爵士坚决地说,“她不喜欢他……” 第二十六章 米尔雷小姐 第二十六章 米尔雷小姐 他们向波洛保证二十四小时不打扰他,但事实不尽人意。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二十分,蛋蛋没打招呼就走了进来。她惊讶地发现,大侦探正在搭建纸牌屋。她脸上明显表现出讥讽之意,波洛不得不为自己申辩。 “小姐,我并不是上了年纪反而童心大发。不是。不过,搭建纸牌屋对我而言,可以激发我的思考。这是我的老习惯。今天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出去买了副纸牌。很不幸,我犯了个错,买的不是真纸牌。不过这副也能用。” 蛋蛋凑近瞧了瞧桌上的成果。 她笑了起来。 “老天,他们卖给你的是‘欢乐一家人’ 。” “你说的那是什么?欢乐家人吗?” “是的,那是一种游戏。孩子们在幼儿园玩的。” “啊,好吧,还是一样可以搭屋子。” 蛋蛋从桌上拿起几张卡片,眼神温柔地审视着它们。 “面包师的儿子团团师傅——我一直都很喜欢他。这个是马克杯太太,她是挤奶工的妻子。哦,天哪,这个应该就是我。” “为什么这个好笑的人物是你呢,小姐?” “因为这个名字。” 看着波洛迷惑的表情,蛋蛋笑了,便开始解释。听完解释,他说: “哦,查尔斯爵士昨晚的意思就是这个啊。我还琢磨呢……马克杯杯……哦,对了,人们是不是在俚语中说,你是个马克杯——是个蠢货?你自然会改名字。你不喜欢当马克杯杯夫人吗?” 蛋蛋大笑。她说: “好啦,祝我幸福吧。” “我衷心祝你幸福,小姐。希望你的幸福不是青年时代的昙花一现,而是恒久的幸福,要有坚定的基石才好。” “我会告诉查尔斯,你管他叫‘基石’。”蛋蛋说,“该说说我来找你商量的事情了。我一直在对奥利弗钱包里掉落的那张剪报思来想去,就是威尔斯小姐捡起来递还给他的那个。在我看来有两种可能:要么奥利弗说自己不记得剪报在那儿是撒谎,要么它从来都不在那儿。他掉了一小块纸,那个女人假装它是关于尼古丁的剪报。”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小姐?” “因为她想处理掉它,故意嫁祸给奥利弗。” “你的意思是,她是凶手?” “对。” “她的作案动机是什么呢?” “问我也没有用。我只能说,她可能是个疯子,不顾一切。聪明的人头脑都很疯狂。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原因,实际上,我找不出任何犯罪动机。” “毫无疑问,这个思路带向了死胡同。我不应该让你来猜动机。我在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巴宾顿先生被害身亡,其后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我若能解答这个问题,案件便能破解了。” “你不认为,仅仅出于疯狂……?”蛋蛋提出。 “不,小姐,不是你理解的‘疯狂’。凶案背后是有一个理性的原因的。我必须找出这个原因。” “好吧,再见。”蛋蛋说,“很抱歉打扰你,但我刚刚冒出来这个念头。我得赶紧走了。我要和查尔斯去观看《小狗大笑》的带妆彩排,就是威尔斯小姐给安吉拉·萨特克里夫写的那部剧。明天晚上首演。” “我的天哪!”波洛叫道。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是啊,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一个绝妙的念头。哦,但我一直视而不见……视而不见……” 蛋蛋瞪着他。波洛似乎察觉到自己表现异常,于是恢复镇定。他拍了拍蛋蛋的肩膀。 “你觉得我疯了。根本没有。我听到你说的话了。你要去看《小狗大笑》,萨特克里夫小姐在剧中饰演角色。去吧,不要在意我刚说的话。” 蛋蛋半信半疑地走了。波洛独自一人,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他眼里放出猫一样的绿光。 “这就对了,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是个奇怪罕见的动机,非常罕见,我以前从没遇到过。但动机是理性的,而且很自然,符合现下的情境。总体来说,是个非常奇特的案子。” 波洛走到桌边,纸牌屋还静静立在上面。他大手一挥,卡牌四散掉落。 “欢乐家人,我不需要它了。”他说,“问题已经解决,只剩下行动了。” 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走下楼去,门卫帮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波洛给出查尔斯爵士公寓的地址。 车到目的地,他付了款,走进大厅。服务员不在,没法坐电梯。波洛改走楼梯上去。他刚到二楼,查尔斯爵士的公寓门就开了,米尔雷小姐走出来。 看见波洛,她吓了一跳。 “你!” 波洛微微一笑。 “是我!或者说,我来了?我终于出现了!” 米尔雷小姐说: “恐怕您见不到查尔斯爵士。他已经和利顿·戈尔小姐一同去巴比伦剧场了。” “我不是来找查尔斯爵士的。我好像有一天把手杖落在这里了。” “哦,这样啊。您可以按门铃,坦普尔会帮您找。不好意思,我要走了,得去赶一趟火车。我要去肯特郡,回我妈妈那儿。” “我理解。你请便,小姐。” 他让到一边,米尔雷小姐快步走下楼。她随身带着一个小公事包。 她离开后,波洛似乎忘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他没有继续上楼,而是转身又走下楼。到大门口时,他刚好看到米尔雷小姐坐上一辆出租车。另一辆出租车沿着路边缓缓开来,波洛招手叫住。他坐上车,让司机跟上前面那辆出租车。 第一辆出租车直奔北走,开到了帕丁顿车站。按理说,要去往肯特郡,通常不应该从帕丁顿站出发,但波洛脸上并没显出意外的表情。他走到一等车厢售票处,买了到鲁茅斯的往返车票。五分钟后,火车启程。天气很冷,于是波洛将自己的大衣领子拉起,遮住半张脸,缩在一等车厢的小角落里。 大约五点钟,他们抵达鲁茅斯,天刚刚擦黑。波洛听到小车站的搬运工友好地问候米尔雷小姐。 “哦,小姐,我们不知道您要来。查尔斯爵士要过来吗?” 米尔雷小姐答道: “我是自己要来的,提前没有打招呼。我明天一早会回去,只是来取些东西。不,我不用马车,谢谢。我会沿着悬崖小路自己走过去。” 暮色渐深。米尔雷小姐迈着有力的步子,沿陡峭蜿蜒的小路走上去。赫尔克里·波洛像只猫似的蹑手蹑脚地跟在远处。到鸦巢门口,米尔雷小姐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从边门进去,没有关严。一两分钟后,她从房子里出来,手中握着一把生锈的大门钥匙,还有一只手电筒。波洛稍稍退后,将身影掩藏在一片灌木后。 米尔雷小姐绕到鸦巢背面,沿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向上爬。赫尔克里·波洛跟在身后。米尔雷小姐爬啊爬,眼前突然出现一座石塔。这种石塔在当地沿海很常见,而这一座看上去很不起眼,似乎荒废已久。然而,石塔脏兮兮的窗户上却挂着一块窗帘。米尔雷小姐将钥匙插进沉重的木门。 钥匙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很久没开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米尔雷小姐端着手电走了进去。 波洛快步跟上,悄无声息地进门。米尔雷小姐手中的光时不时闪过各种仪器——有玻璃曲颈瓶,还有煤气灯。 米尔雷小姐拾起一根撬棍。她举起棍子,眼看要砸向那堆仪器。突然,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倒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波洛那双猫一样的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不能那么做,小姐。”他说,“你要销毁的是证据。” 第二十七章 幕落 第二十七章 幕落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一张大大的扶手椅上。壁灯已经关上,只留一盏昏暗的油灯,灯光隐约照出扶手椅上的人影。这幅场景似乎有些象征的意味——他自己在灯光下,查尔斯爵士、萨特思韦特和蛋蛋·利顿·戈尔三人坐在外围的黑暗中,成为波洛的观众。 赫尔克里·波洛的声音似乎从远方飘来,仿佛不是在向眼前的听者说话,而是向着远空。 “重现罪案经过是侦探的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必须将一个个事实组建起来,就像搭建纸牌屋一样。如果事实搭建不起来,纸牌达不到平衡,那么,你必须重新搭建纸牌屋,否则它就会倾圮…… “如我那天所言,世上有三种不同的头脑:一种是戏剧化的头脑,是制作人的头脑,能发现现实被技巧扭曲后的呈现效果;另一种是容易受到戏剧性效果左右的头脑,是年轻浪漫的头脑;还有一种,朋友们,就是一板一眼的头脑,这种人眼中没有蔚蓝色的大海与合欢树,只有舞台布景的彩色背景布。 “那么,我的朋友们,我就从八月底的斯蒂芬·巴宾顿被害案说起。那天晚上,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提出一个想法,认为斯蒂芬·巴宾顿是被谋杀的。我当时不同意这个想法,因为我不认为:第一,斯蒂芬·巴宾顿这样一个人有可能被谋杀;第二,在当晚的情况下,无法对特定的一个人下毒。 “此时此地,我承认查尔斯爵士是对的,我当时错了。我会犯错,是因为我当时看待这起凶案的角度完全错了。仅仅在二十四小时前,我才突然意识到看待这件事的正确视角,从这个视角解读,斯蒂芬·巴宾顿的被害既合理也合情。 “不过,我要暂时跳过这点,带领你们一步步踏上我走过的路。我将斯蒂芬·巴宾顿之死,称为我们这出戏剧的第一幕。我们都离开鸦巢之后,第一幕的大幕落下。 “我所谓戏剧的第二幕,始于蒙特卡洛,那时萨特思韦特将报纸上对巴塞洛缪爵士之死的报道拿给我看。事情马上一清二楚:我错了,查尔斯爵士是对的。斯蒂芬·巴宾顿和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都是被谋杀的,而且两次谋杀是同一起案件的两个部分。之后,发生了第三次谋杀,整桩凶案就完成了——德·拉什布里奇太太被害身亡。因此,我们需要一个有理有据、合情合理的思路,将这三次谋杀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这三次谋杀都是同一人所为,他行事便利,也从中获益。 “可以说,让我一度最烦恼的是,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之死发生在斯蒂芬·巴宾顿被害之后。不考虑三起谋杀的时间和地点,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之死最有可能是所谓中心或主要谋杀,另两起在特征上看是次要的。也就是说,另两起谋杀是由于二人和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关系而发生的。然而,正如我以前所说的,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所办案件的样貌。斯蒂芬·巴宾顿首先被害,一段时间后,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遇害。因此,似乎第二次谋杀一定是从第一次衍生出来的,我们必须调查第一起谋杀,才能得出整件事情的线索。 “事情发展到这里,我其实倾向于认为有一种可能性。我非常怀疑,谋杀发生了失误。有没有可能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本应是第一个受害者,巴宾顿先生是被误杀的呢?然而,我被迫放弃了这个观点。与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关系稍微亲近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喝鸡尾酒。 “还有一个思路:凶手是不是本想杀害第一场宴会上的某人,结果不小心毒死了斯蒂芬·巴宾顿?我找不到任何证据。因此,我只得回到之前的结论,即斯蒂芬·巴宾顿无疑是被有意害死的。但我马上又遇到了障碍,这种事情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 “人们在侦查案件时,都应该从最简单明了的思路着手。假设斯蒂芬·巴宾顿喝的鸡尾酒有毒,那么谁有机会下毒呢?我脑子里首先冒出的想法是,只有两个人可以做到,他们都经手了饮料: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自己,以及客厅女仆坦普尔。但是,尽管他们都有可能将毒物投入杯子,可他们都没有任何机会将这只杯子塞到巴宾顿先生手里。坦普尔可以调整托盘的递送角度,最后给他送上仅剩的一只杯子——这虽然不容易,但还是有可能做到的;查尔斯爵士可以故意拿起那只杯子递给他。然而,他们都没有这样做。似乎那只杯子最终落到斯蒂芬·巴宾顿手上,完全是偶然事件。 “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和坦普尔经手过鸡尾酒。他们有人在梅尔福特庄园吗?没有。谁最有机会给巴塞洛缪爵士的波尔多酒杯动手脚?潜逃的管家埃利斯,还有他的助手客厅女仆。不过,这里不能排除其中一位客人下手的可能。客人下手非常冒险,但还是存在可能性,因为任何参加宴会的客人都可以溜进餐厅,将尼古丁放入波尔多酒杯里。 “当我来鸦巢参加宴会时,你已经拟出名单,包括同时出现在鸦巢和梅尔福特庄园的人。我现在可以说出名单最前面的几个人:戴克斯船长和太太,萨特克里夫小姐和威尔斯小姐。我马上就排除了他们的嫌疑。 “这四个人都不可能事先知道,自己晚宴时要见到斯蒂芬·巴宾顿。采用尼古丁作为毒物,说明凶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会是某个人当场临时起意的行为。名单上还有三个人:玛丽·利顿·戈尔、利顿·戈尔小姐和奥利弗·曼德斯先生。虽然不太可能,但这三人还是有可能性的。他们是当地人,可想而知,他们或许有除掉斯蒂芬·巴宾顿的动机,于是选择当晚的宴会展开行动。 “另外,我却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他们任何人确实犯下了罪。 “我想,萨特思韦特应该和我一样,在同一个思路中推理了很多,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奥利弗·曼德斯身上。在我看来,小曼德斯是迄今为止最有可能的嫌犯。在鸦巢当晚,他显露了所有高度紧张的迹象:由于他自己遇到过一些麻烦,他就对整个人生都产生了有些扭曲的看法;他有强烈的自卑感,这常常是凶案发生的原因;他现阶段生活不稳定,而且其实曾经与巴宾顿先生发生过口角——或者说,展现出了对巴宾顿先生的憎恶。还有,他抵达梅尔福特庄园的方式非常蹊跷。之后,他的说辞又很牵强,说他收到一封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信;威尔斯小姐还可以证明,他曾经有一张关于尼古丁毒性的剪报。 “综上,奥利弗·曼德斯显然是七人当中,嫌疑最大的。 “但是,朋友们,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明显符合逻辑的是,进行谋杀的人一定是两次都在场的人;换句话说,是七人名单中的一人。但我有种感觉,这种显而易见的状态是有人精心安排的。任何头脑理智、有逻辑的人,都难免会这样想。我感觉,自己实际上看到的不是现实,而是巧妙设计的布景。一个聪明的凶手会想到,名单上的人必然会有嫌疑,因此,凶手会事先准备好,不出现在名单上。 “也就是说,谋杀斯蒂芬·巴宾顿和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凶手两次确实都在场,但在表面上看不出来。 “谁第一次在场,第二次却不在呢?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萨特思韦特、米尔雷小姐和巴宾顿太太。 “这四个人中,有谁可能以其他身份出现在第二次凶案的现场吗?当时,查尔斯爵士和萨特思韦特都在法国南部,米尔雷小姐在伦敦,巴宾顿太太在鲁茅斯。那么,四人当中,米尔雷小姐和巴宾顿太太似乎是有可能的。但是,米尔雷小姐能够出现在梅尔福特庄园,却没人认出她吗?米尔雷小姐的外貌特征非常明显,让人过目不忘,无法轻易伪装。因此我认为,米尔雷小姐不可能默默去过梅尔福特庄园现场。巴宾顿太太的情况也一样。 “既然如此,萨特思韦特或者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有没有可能现身梅尔福特庄园,却没人认出呢?萨特思韦特只是稍有可能;但如果我们审视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就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了。查尔斯爵士是一位演员,经常扮演不同角色。但他可能演过谁呢? “于是,我想到了管家埃利斯。 “埃利斯身上疑团重重。他在凶案发生前两周凭空出现,又在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埃利斯为何能毫无踪迹可循?因为埃利斯并不存在。埃利斯,正如我所说的,是布景板、油彩和表演创造出来的人物——埃利斯不是真人。 “然而,这可能吗?毕竟,梅尔福特庄园的仆人都认识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还是他的好朋友。关于仆人,我很快就想通了。扮作管家毫无风险,如果仆人们认出他来,也无伤大雅,整件事当个玩笑就过去了。如果两周过去还无人怀疑,那他就安全了。我想起仆人是怎么评价管家的:他‘很有风度’,曾经在‘上流家庭’服侍过,还知晓几个有趣的丑闻。做到这些轻而易举。但是,客厅女仆爱丽丝的一句话值得玩味。她说:‘他的工作方式与我认识的其他管家都不一样。’我重新琢磨这句话,便确证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又是另外一码事。他的朋友在他面前很难蒙混过关。他肯定知道乔装打扮这回事。有论据支撑吗?当然。敏锐的萨特思韦特在办案之初就抓住了关键一点——巴塞洛缪爵士的打趣,与他平时对待仆人的方式完全不同。他说:‘埃利斯,你真是个一流的管家,对不对?’如果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是管家,巴塞洛缪爵士也知晓内幕,那么这句话就完全说得通了。 “因为,在巴塞洛缪爵士眼中,事情无疑就是这样。假扮埃利斯是个恶作剧,甚至双方打了赌,最终目标是要成功骗过所有宴会客人。因此,巴塞洛缪爵士才会做出惊讶的评论,语气欢快幽默。同时要注意,此时凶手尚有回旋的余地。若在头一天傍晚的餐桌上,任何一位客人认出了查尔斯·卡特莱特,不可挽回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整件事可以当作一个玩笑,大家笑笑就过去了。但是,没人注意到那位驼背的中年管家,他双眼漆黑如墨,装扮着胡须,手腕上画了一个胎记。胎记是一个不容易发现的辨认特征,但完全没有起到作用,因为大多数人都缺乏观察力!凶手设计它,本来希望它能成为埃利斯外貌的最大特征,但整整两周,完全没人发现过它!只有眼尖的威尔斯小姐留意到了,我们一会儿要说到她。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巴塞洛缪爵士死了。这一回,他没有被归结为正常死亡。警察来了。他们盘问了埃利斯和其他人。当天深夜,‘埃利斯’通过密道离开庄园,恢复了自己的身份,两天之后漫步在蒙特卡洛的花园中,准备好面对自己朋友的死讯,装作震惊万分的样子。 “提醒各位,现在都只是推测的想法。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案件的每个发现都符合这个想法。我的纸牌屋搭建得很好。埃利斯房间内发现的勒索信?可那是查尔斯爵士自己发现的! “至于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或许给小曼德斯写过信,请他伪造意外,是怎么回事呢?哎,查尔斯爵士以巴塞洛缪爵士之名写那封信,简直易如反掌。如果曼德斯没有自己销毁那封信,假扮埃利斯的查尔斯爵士可以在服侍他的时候,轻易替他销毁。同样,埃利斯也轻而易举地将剪报放进了奥利弗·曼德斯的钱包里。 “接下来,我们谈谈第三位被害人——德·拉什布里奇太太。我们何时第一次听到德·拉什布里奇太太的名字?就在听到夸赞埃利斯是完美管家的奇怪玩笑之后——那是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的异常表现。无论如何,必须将大家的注意力从巴塞洛缪爵士对自己管家的态度上转移开。于是,查尔斯爵士赶紧询问管家递来的电话留言内容。留言是关于这个女人的,她是医生的病人。查尔斯爵士马上使出浑身解数,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这个未知女人的身上,不让大家留意管家。他前往疗养院,询问护士长。他全力在毫不相干的德·拉什布里奇太太身上大做文章。 “话说到这儿,我们要探讨一下威尔斯小姐在这出戏剧中扮演的角色。威尔斯小姐有着奇特的个性。她是那种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人。她不漂亮,也不机智幽默,甚至让人喜欢不起来。她毫无特色,非常平凡。但是,她极具观察力,异常聪慧。她以自己手中的笔报复世界,有能力将人物在纸上重现。我不清楚管家是否有哪里让威尔斯小姐觉得不寻常,但我认为,她是餐桌上唯一留意到他的人。谋杀发生的第二天早上,她膨胀的好奇心驱使她‘四处窥探’——用女仆的话说。她溜进戴克斯夫妇的房间,穿过绒呢门进入仆人的活动区,我想都是受到猫一样敏锐的直觉引导。 “她是唯一引起查尔斯爵士不安的人,因此查尔斯爵士急于成为走访她的人。见过交谈后,他放下心来,尤其对她注意到胎记这点非常满意。但紧接着,出现了重大意外。我想,直到此时,威尔斯小姐才将管家埃利斯与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直接联系起来。我认为,她起先隐约觉得埃利斯与某个人有些相似。不过,她是位观察家,管家将菜品递给她时,她不由自主地留意到——不是脸,而是端菜的手。 “她原来没有想到埃利斯就是查尔斯爵士。但是,查尔斯爵士去找她谈话时,她便突然想到查尔斯爵士就是埃利斯!于是,她请查尔斯爵士假装递给她一盘蔬菜。不过,她感兴趣的不是确认胎记究竟在左手腕还是右手腕,她只是想有个机会再好好看看他的手——从管家埃利斯上菜的角度看他的手。 “因此,她便得出了真相。但她是个奇怪的女人,只是为了知道而知道。此外,她也不确定查尔斯爵士有没有谋杀自己的朋友。他假扮成管家,没错,但这并不说明他一定是凶手。很多无辜的人保持缄默,因为说出口的话会让自己处境尴尬。 “所以,威尔斯小姐没有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任何人,也享受独自获知秘密的乐趣。但查尔斯爵士忧心忡忡。他不喜欢自己离开房间时,威尔斯小姐脸上那抹得逞的满意微笑。她知道些什么。是什么呢?会影响到他吗?他无法确定。但他觉得,一定与管家埃利斯有关联。先是萨特思韦特,现在又是威尔斯小姐。必须要把大家的注意力从那个关键点上转移开。必须转移到其他地方。他于是想出一个计划——简单,大胆,而且在他看来无疑让案件更加扑朔迷离。 “我想,在我举办雪利酒会那天,查尔斯爵士应该起了个大早前往约克郡,用破旧的衣服进行伪装,将电报送给一个小男孩发出去。接着,他及时赶回伦敦城,为客人表演我的小小剧目。他还做了一件事。他给一个素未谋面、一无所知的女人寄出了一盒巧克力…… “当晚发生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查尔斯爵士焦躁不安,我由此确认威尔斯小姐心中有所怀疑。查尔斯爵士表演自己的‘死亡场景’时,我观察了威尔斯小姐的脸。他看到她脸上写满震惊。于是我就知道,威尔斯小姐绝对怀疑查尔斯爵士是凶手。当他似乎同另两个人一样,也被毒杀之后,威尔斯小姐以为自己的推理肯定错了。 “但是,如果威尔斯小姐怀疑查尔斯爵士,她的处境便万分危急了。一个作案两次的人,必定还会再次作案。我提出了严正警告。当天夜里,我与威尔斯小姐通了电话,在我的建议下,她第二天出其不意地离家外出,之后便一直住在这家酒店里。我的建议非常明智,因为第二天晚上,查尔斯爵士从吉尔林回来之后,再次去了杜丁区。他去晚了,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从查尔斯爵士的角度看,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德·拉什布里奇太太有重要事情告知,却在告诉我们之前被杀了。多么戏剧性!与侦探小说、戏剧、电影多么相似!又是布景板、装饰花边和油彩画布的把戏。 “但是,我赫尔克里·波洛没有被蒙骗过去。萨特思韦特说她是被杀人灭口。我同意。他继续说,德·拉什布里奇太太之所以被杀,是为了不让她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我说:‘或者她不知道的事情。’我想,他当时有些困惑,但后来应该看清了真相。德·拉什布里奇太太会被杀害,是因为她其实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们,因为她跟这起案件毫无关联。若要她成为查尔斯爵士故布疑阵的一颗棋子,她只能这样死掉。于是,德·拉什布里奇太太,一位无关痛痒的陌生人,就这样被杀了…… “然而,即便查尔斯爵士那表面成功的计划下,也暗藏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甚至幼稚低级!电报是发给我赫尔克里·波洛的,直接抵达丽思酒店。但是,德·拉什布里奇太太从没听说过我与这起案件有关系!那里的人们都不知道。这是个非常低级的错误,令人难以置信。 “很好,我此时已经取得了阶段性成果。我知道了凶手的身份。但是,我还不清楚他第一次作案的动机。 “我冥思苦想。 “再次审视整个案件,我认为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正是最初计划的目标,这一点现在无比明晰。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究竟为什么杀害他的朋友呢?我能琢磨出一个动机吗?应该可以。” 有人深深叹了口气。查尔斯·卡特莱特爵士缓缓站起身,踱到壁炉旁边。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扶在腰后,俯视波洛。萨特思韦特或许会说,查尔斯爵士的态度好像是伊戈尔蒙特勋爵嘲讽地看着卑鄙的律师,后者已经成功地将诈骗的罪名强加在他身上。他周身散发着高贵和厌恶于此的气息,俨然一副贵族的架势,向下俯瞰着卑贱的暴民。 “你的想象力真是非同一般,波洛先生。”他说,“不消说,你的故事里没有一句真话。我不清楚你怎么胆敢编造这样一堆荒谬可笑的谎言,还讲得有模有样。不过你还是继续吧,我很感兴趣。我为什么会杀害打小就认识的人,动机是什么?” 平民赫尔克里·波洛抬起头来,看着高大的贵族。他迅速给出坚定的回答。 “查尔斯爵士,我们有句话说得好:‘寻找那女人。’ 我就是从这个角度找出了动机。我看到了你与利顿·戈尔小姐相处时的情形,很明显,你爱着她——全身心爱着她,那是中年男人的翻涌爱意,通常由天真无邪的年轻女孩激荡而起。 “你爱她。我也看得出,她对你有英雄崇拜情结。你只要开口,她便会投入你的怀抱。但你不肯开口。为什么呢? “你在自己的朋友萨特思韦特面前,装成一个分辨不清对方心意的求爱者,愚钝迟缓。你假装认为利顿·戈尔小姐心里爱着奥利弗·曼德斯。但我要说,查尔斯爵士,你是个阅历丰富的人,跟女人相处的经验不少。你不可能被蒙骗。你完全清楚,利顿·戈尔小姐爱着你。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娶她呢?你是想与她结婚的。 “一定是有某种阻碍。会是什么呢?只能是你已经有了一位妻子。但从没有人说过你结婚了,人们口中你一直未婚。那么,这场婚姻应该是你早年的经历了——在你成为冉冉升起的演艺新星之前。 “你妻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呢?如果她还活着,为什么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如果你们已经分居,应该离婚才是。如果你的妻子是一位天主教徒 ,或者不愿意离婚,人们还是会知道她与你已经分居。 “但还有两种不幸的情况,法律无能为力。与你结婚的女人也许在某个监狱终身服刑,或者被关在一家精神病院里。两种情况下,你都不能离婚,而假如一切都是早年间发生的,则没有人会知道。 “如果没人知道你的过去,你就可以直接与利顿·戈尔小姐结婚,不必告知真相。但是,假如有一个人知道——一个自小就认识你的人呢?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是位正直可敬的医生。他或许深深同情你,体谅你发展私情或不正当的行为,但你若是与一位毫不知情的年轻女孩步入重婚的殿堂,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在你与利顿·戈尔小姐结婚之前,必须先除掉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 查尔斯爵士哈哈大笑。 “亲爱的老巴宾顿呢?他也知道这回事吗?” “我一开始的确这样想过。但是,我很快发现,没有情况证明他知道内情。此外,我最初的疑虑尚未解决。即便是你将尼古丁放在鸡尾酒杯里的,你也不能保证它最终能放到他手里。 “这是我的疑问。接着,利顿·戈尔小姐偶然间的一句话突然启发了我。 “下毒的目标并没有设定是斯蒂芬·巴宾顿,而是当时在场的任何人。只有三个人例外:利顿·戈尔小姐,你小心将一杯安全的酒递给她;你自己;还有巴塞洛缪·斯特里兰奇爵士,你知道他不喝鸡尾酒。” 萨特思韦特叫道: “但这完全没道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没有啊。” 波洛转向他。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胜利的味道。 “哦,有意义的。奇怪的原因,非常奇怪。这是我唯一一次遇到这种谋杀的动机。谋杀斯蒂芬·巴宾顿正是一场带妆彩排。” “什么?” “是的。查尔斯爵士是一位演员,他遵从了自己演员的直觉。正式作案之前,他先验证是否可行。他不会有任何嫌疑,他无法从任何人的死中直接获益。不仅如此,正如大家所看到的,别人无法证明他特意毒死了谁。而且,朋友们,带妆彩排进行得非常顺利。巴宾顿先生死了,甚至没人怀疑个中蹊跷。只有查尔斯爵士自己提出了疑问,而看到我们都不赞成,他非常满意。替换玻璃杯也毫无障碍。事实上,他能够确定,当真正的表演来临时,一切都会‘大获成功’。 “如你们所掌握的情况,事情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第二次作案时,一位医生刚好在场,他马上怀疑有人投毒。这时,强调巴宾顿之死就非常有利于查尔斯爵士了。大家一定会认为,巴塞洛缪爵士被害,是前一次谋杀的后续。人们的注意力会集中在谋杀巴宾顿的动机,而不是除掉巴塞洛缪爵士的可能动机。 “但是,查尔斯爵士没有注意到一件事——米尔雷小姐敏锐的观察力。米尔雷小姐知道老板在花园石塔里鼓捣化学实验。她为玫瑰喷剂付过款,发现很多都无缘无故消失了。看到巴宾顿先生死于尼古丁中毒的消息后,她聪明的脑瓜马上想到,查尔斯爵士从玫瑰溶剂中提取了纯生物碱。 “米尔雷小姐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她从小就认识巴宾顿先生,但同时她又作为一个外表丑陋的女人,默默深爱着自己魅力四射的老板。 “最终,她决定销毁查尔斯爵士的仪器。查尔斯爵士自己倒是非常自信能成功,从没考虑过有必要这样做。她去了一趟康沃尔,我跟随其后。” 查尔斯爵士又大笑起来。他看起来无比像一位精致的绅士,被一只老鼠大大破坏了兴致。 “一堆老旧的化学仪器就是你的全部证据吗?”他鄙夷地问道。 “不是。”波洛说,“还有你的护照,上面记录了你返回和离开英格兰的日期。以及,在哈佛顿郡立精神病院住着一个女人,名叫格拉蒂丝·玛丽·马克杯杯,是查尔斯·马克杯杯的妻子。” 迄今为止,蛋蛋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全身僵住了。但现在她有了动静。她轻呼一声,近乎呻吟。 查尔斯爵士转过身,仪态不减。 “蛋蛋,他所说的你一句都不相信,对吗?” 他笑起来,伸出双手。 蛋蛋仿佛催眠一般慢慢走上前。她直直望着爱人的眼睛,眼神充满恳求和痛苦。接着,就在进入他的怀抱之前,她动摇了。蛋蛋垂下双眼,左右顾盼,好像需要下定决心。 随着一声哭叫,她跪坐在波洛身边。 “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波洛双手扶住蛋蛋的肩膀,坚定温柔。 “是真的,小姐。” 没人开口,只有蛋蛋的啜泣声。 查尔斯爵士似乎一瞬间苍老了许多。那是一张老人的面庞,一个猥琐恼怒的好色之徒。 “见你的鬼。”他说。 在他的演艺生涯中,从未如此充满强烈恨意地说过一句话。 他转过身,走出房间。 萨特思韦特眼看要起身,波洛却摇了摇头。后者还在安抚啜泣的姑娘。 “他会逃跑的。”萨特思韦特说。 波洛又摇摇头。 “不,他只会选择自己退场的方式:是在万人瞩目下慢慢退场,还是快步走下舞台。” 有人轻轻推门走了进来。是奥利弗·曼德斯。他经常挂在脸上的嘲讽表情不见踪影,脸色苍白,郁郁寡欢。 波洛向女孩弯下身。 “瞧啊,小姐。”他轻柔地说,“有个朋友来接你回家了。” 蛋蛋站起身来。她不确定地看着奥利弗,然后踉踉跄跄地迈出一步。 “奥利弗……带我去找妈妈吧。哦,带我去找妈妈。” 他搂住蛋蛋,带她走向门口。 “好的,亲爱的,我带你回去。来吧。” 蛋蛋双腿止不住地发抖,几乎走不动路。奥利弗和萨特思韦特搀扶着她。到了门口,她稳住心神,扭过头来。 “我没事。” 波洛打了个手势,奥利弗·曼德斯又返回房间。 “好好待她。”波洛说。 “我会的,先生。在这个世上我只在乎她——你知道的。因为爱她,我才变得尖酸刻薄、愤世嫉俗。但我现在不一样了。我会一直在她身边。直到有一天,或许……” “我同意。”波洛说,“我想,蛋蛋已经开始对你有感觉了,只是他突然出现,迷昏了她的头脑。对年轻人来说,英雄崇拜情结真是个极大的危险。有那么一天,蛋蛋会爱上一个朋友,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稳定的基石上。” 波洛温柔地目送小伙子离开房间。 不一会儿,萨特思韦特回来了。 “波洛先生,”他说,“你真棒,棒极了。” 波洛表情谦虚。 “这没什么,没什么。一场分为三幕的悲剧,现在大幕已经落下。” “请见谅,我——”萨特思韦特说。 “嗯,还有需要解释的地方吗?” “还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问吧。” “为什么你有时英语讲得非常好,有时却不好?” 波洛笑了。 “啊,我解释一下。我的确可以说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但是,我的朋友,讲磕磕巴巴的英语是巨大的优势,会让人看不上你。他们会说,一个外国人,连英语都讲不好。我并不想把人们威慑住,而招来他们无伤大雅的打趣。同时,我也吹牛!英国人经常说:‘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往往无甚能力。’那是英国人的观点,不过完全不对。你瞧,这样一来,我就让别人放下戒心了。此外,”他又补充道,“这已经成为习惯了。” “我的天,”萨特思韦特说,“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他沉默一阵,又回想了一遍案件始末。 “我恐怕在这个案子上不太灵光。”他有些恼火。 “正相反。你留意到了重要的一点——巴塞洛缪爵士对管家的评语;你发现了威尔斯小姐敏锐的观察力。事实上,你若不是个爱看戏的人,容易受到戏剧效果的左右,你完全可以破案。” 萨特思韦特看起来很开心。 突然,他冒出一个念头,惊掉了下巴。 “我的天哪,”他叫道,“我刚刚才意识到。那个混蛋,他的毒酒!谁都有可能喝掉。有可能是我。” “还有一个更恐怖的可能性你没有考虑到。”波洛说。 “什么?” “有可能是我。”赫尔克里·波洛说。 第一章 献给彼得和佩吉·麦克劳德 来吧,死亡,来吧, 置我于悲伤的柏棺中; 去吧,生息,去吧, 美丽而残忍的姑娘夺去我性命。 白色寿衣,铺满紫杉,将我装殓! 没有真心,为我哀悼。 ——莎士比亚 第一章 “埃莉诺·凯瑟琳·卡莱尔,你被指控于今年七月二十七日谋杀了玛丽·杰拉德。你是否认罪?” 埃莉诺·卡莱尔站得笔直,闻声抬起头。优雅的头颅,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她有一双明亮的深蓝色眼眸和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眉毛修成了柳叶弯。 沉默——漫长得令人无法忽视的沉默。 埃德温·布尔默爵士——她的辩护律师,感到一阵沮丧的战栗。 他想: “天哪,她要认罪了……她已经失去神志了……” 埃莉诺·卡莱尔嘴唇微张。她说: “不认罪。” 辩护律师松了一口气,坐回座位。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感到侥幸逃过一劫。 公诉人塞缪尔·阿坦伯利爵士站起来陈述案情。 “尊敬的法官、陪审团的各位先生,七月二十七日下午三点半,玛丽·杰拉德在梅登斯福德的亨特伯里庄园(原文为亨特伯里庄园,以下简称“h庄园”。——译者注)死去……” 他的声音滔滔不绝、铿锵悦耳,听得埃莉诺昏昏欲睡。都是一些对案情平白简洁的陈述,只有几个零星的句子飘进她的脑子里。 “……案情一目了然…… “……公诉方的责任……证明作案动机和时机…… “……很明显,除了被告,没有任何人有动机要杀死这个可怜的姑娘。玛丽·杰拉德是一个迷人的小姑娘,人见人爱,可以说,在这世上没有仇敌……” 玛丽,玛丽·杰拉德!这一切现在看来是多么遥远,多么不真实…… “……请各位特别留意以下事项: 1.被告有什么样的机会和手段可以获得毒药? 2.她这么做有什么动机? “我有责任传唤证人到庭,帮助你们得出对这个案子的正确结论…… “……玛丽·杰拉德被毒杀一案,我会竭力向各位证明,没有任何人有机会犯下这种罪行,除了被告……” 埃莉诺觉得好像被囚禁在浓重的迷雾里,零星的话语从雾中飘来。 “……三明治…… “……鱼糜…… “……空房子……” 这几个字刺穿了缠绕着埃莉诺思维的厚重外壳,使得她惊醒过来…… 法庭。面孔。一排排的面孔!有一张特别的面孔,长着黑色的小胡子和一双精明的眼睛。赫尔克里·波洛,他的头略微歪向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她想:“他试图弄明白我究竟为什么那么做。他试图进入我的头脑,想知道我的想法和我的感受……”感受……?有点模糊,有点恶心和震惊……罗迪的脸——可亲可爱的脸,颀长的鼻子,柔软的嘴唇……罗迪!始终是罗迪,始终,从她能记事起……那些在h庄园共同度过的日子,山莓丛中,兔子窝边,小溪流畔。罗迪,罗迪,罗迪…… 其他人的脸!奥布莱恩护士,她的嘴微微张着,长满雀斑、好气色的脸向前倾。霍普金斯护士看起来一脸得意——得意且无情。然后是彼得·洛德的脸,彼得·洛德,多么善良,多么体贴,多么,多么抚慰人心!但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迷失?是的,迷失!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而她自己,作为事件的主角,却毫不在意! 她在法庭上。平静,冷漠,站在被告席上,被控谋杀。 她被惊醒了,缠绕着她的思维的浓雾变淡了,变得幽灵一样缥缈。在法庭上!人群…… 人们向前倾着身子,他们的嘴巴微张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幸灾乐祸地盯着她,埃莉诺,他们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个高个子男人讲述有关她的案情。 “这件案子的事实是非常清楚的,并且不存在争议。接下来我将向你们简单陈述一下案情。从一开始……” 埃莉诺心想,一开始……一开始?收到那封可怕的匿名信那天!这就是开始…… 第二章 第二章 1 一封匿名信!埃莉诺·卡莱尔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手里打开的信。她以前从来没有收过这样的信。它让人不悦。字迹难看,错字连篇,粉红色信纸透着一股廉价的气息。 写这封信是为了提醒你, 我不想说出我的名字,有人盯上了你的姑姑,如果你不流心,你就会失去一切。年轻姑娘是非常狡猾的,而老人家耳根子又软,只要年轻人巴结奉承她,就会言听计从。要我说你最好来一趟,自己看看是怎么回事。你和那位年轻的先生不应该失去这一切——她是很狡猾的,而老太太随时都会挂掉。 好心人 埃莉诺还在盯着这封信,她的眉毛厌恶地拧到了一起,这时门开了。女仆通报:“韦尔曼先生来了。”这时,罗迪走了进来。 罗迪!每次看到罗迪,埃莉诺都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一种突如其来的快乐的悸动,但是表面上她却不动声色。因为很明显,罗迪虽然爱她,却不及她爱他那么深。第一眼看到他就让她的心悸动莫名,甚至觉得疼痛。真是不可思议,一个人,一个普通人,是的,一个极其普通的年轻人,竟然能够对另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魔力!一看到他,她就目眩神迷,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甚至有点想哭。爱难道不应该是让人心情愉悦的吗?怎么会强烈到让人受伤? 有一点她很清楚:她必须非常小心地掩饰这一切。男人不喜欢被女人过分痴缠和崇拜。罗迪当然也不例外。 她轻描淡写地说:“嗨,罗迪!” 罗迪说:“嗨,亲爱的。你怎么愁容满面,收到账单了?” 埃莉诺摇摇头。 罗迪说:“我还以为是账单呢——仲夏,你知道的,精灵翩翩起舞的时候,账单也纷至沓来了!” 埃莉诺说:“这个更可怕。是一封匿名信。” 罗迪的眉毛向上一挑,高傲的脸僵住了,他面色大变,不悦地说:“不会吧!” 埃莉诺再次说:“这个真的很可怕。” 她朝书桌走了一步。 “我想,最好还是撕了它。” 她本来可以这么做,她也差点这么做了,因为罗迪和匿名信完全不应该被牵扯到一起。她可以把信丢到一边,不再去想它。他也不会制止她的。他的洁癖远远超过他的好奇心。 但埃莉诺却突然改了主意。她说:“不过,也许你还是先看看吧。然后我们再烧了它。是关于劳拉姑姑的。” 罗迪吃惊地扬起眉毛说:“劳拉婶婶?” 他接过信看起来,眉头厌恶地拧起,看完把信递了回去。“是的,”他说,“一定要烧掉!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人!” 埃莉诺说:“你觉得会不会是一个仆人?” “我想是的。”他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人是谁?” 埃莉诺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一定是玛丽·杰拉德。” 罗迪皱着眉头,努力回想。 “玛丽·杰拉德?她是谁?” “就是门房的女儿,你一定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劳拉姑姑一直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对她照顾有加。她为她支付了学费和其他各种教育的费用——钢琴课和法语课之类的。” 罗迪说:“哦,是的,我现在想起来了,骨瘦如柴的孩子,细胳膊细腿的,有一头乱蓬蓬的金发。” 埃莉诺点了点头。 “是的,你应该很久没见她了。自从这些年暑假你父母都选择到国外度假,你当然不像我这么常来h庄园,近年来她又一直在德国当寄宿帮工。不过我们小时候常找她一起玩。” “她现在长什么样了?”罗迪问。 埃莉诺说:“非常漂亮,落落大方。是这些年受到良好教育的结果,你一点都看不出她是老杰拉德的女儿。” “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是吗?” “是的。我想,这样一来,她和门房就很不相称了。杰拉德太太几年前去世了,玛丽和她的父亲关系并不好。他总嘲笑她上了学和‘小姐派头’。” 罗迪气愤地说:“人们做梦也想不到‘教育’对人有什么危害!对某些人来说那不是仁慈,反而是一种残忍!” 埃莉诺说:“我想她常常待在大宅子里。我知道,自从劳拉姑姑中风后,都是由她读书给姑姑听。” 罗迪说:“为什么不能让护士读给她听?” 埃莉诺笑着说:“奥布莱恩护士那一口爱尔兰土腔,生硬得像用刀子砍东西!我不奇怪劳拉姑姑更喜欢让玛丽来读。” 罗迪显得有些紧张,他快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足足有一两分钟。然后他说:“埃莉诺,我觉得我们应该去一趟。” 埃莉诺有些迟疑地说:“难道因为这个?” “不,不,才不是呢。噢,该死,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正是因为这个!这封信虽然令人恶心,但背后可能隐藏着某些真相。我的意思是,老太太确实病得不轻……” “是的,罗迪。” 他朝她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承认人性的不可靠。他说:“而且这笔钱对你我来说确实很重要,埃莉诺。” 她很快就承认了这一点:“是的,确实如此。” 他认真地说:“这不是我贪财。但是,毕竟,劳拉婶婶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你和我是她仅有的亲人了。你是她的亲侄女、她哥哥的孩子,我是她丈夫的侄子。她总是暗示我们,她去世后所有的一切会由我们中的一个——更可能是我们俩共同继承。而且这是相当大的一笔财产,埃莉诺。” “是的,”埃莉诺若有所思地说,“确实如此。” “要维持h庄园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停顿了一下,“亨利叔叔遇到你的劳拉姑姑的时候,我想,就已经挺有钱了。加上她自己又是富有的继承人。她和你父亲都继承了一大笔钱。可惜你的父亲投资不当,失去了他的大部分财产。” 埃莉诺叹了口气,说:“可怜的父亲从来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他在去世前一直为这些事情操心。” “是的,你的劳拉姑姑比你父亲更善于理财。她嫁给了亨利叔叔,他们买下了h庄园,她有一天告诉我,她在投资方面一直很走运,几乎从未亏过。” “亨利叔叔死的时候把一切都留给了她,是不是?” 罗迪点了点头。“是的,可惜的是他那么早就去世了。而她也没有再婚。真是忠贞的老人家。她对我们一直非常好。她待我就像亲侄子一样。如果我有困难,她总是不吝施以援手帮我摆脱困境。幸运的是,我没有经常麻烦她!” “她对我也一样,一直非常慷慨。”埃莉诺感激地说。 罗迪点了点头。“劳拉婶婶真的是大好人,”他说,“但是,老实说,埃莉诺,虽然不是故意的,如果考虑到我们的实际财力,你和我生活得真是太奢华了!” 她沮丧地说:“我想你说得没错。一切的开销都是那么大——衣服、化妆品,还有些无聊的东西,比如电影和鸡尾酒,甚至唱片!” 罗迪说:“亲爱的,你是空谷百合,不是吗?你不用为稻粱谋,也不用为五斗米折腰!” 埃莉诺说:“你觉得我应该怎样,罗迪?” 罗迪摇了摇头。“我就喜欢你现在的样子:超凡脱俗。我可不喜欢你认真工作。我得说,要不是因为劳拉婶婶,你可能就要去干一些辛苦的工作了。” 他接着说:“我也是一样。我现在在刘易斯与休谟公司工作,工作不累又体面,最适合我了。这份工作让我维持了我的自尊,但是我并不担心未来,因为我指望着劳拉婶婶。” 埃莉诺说:“我们真像吸血的蚂蟥!” “胡说!我们只是知道将来会得到一大笔钱,仅此而已。当然这实际上会影响我们的行为。” 埃莉诺若有所思地说:“劳拉姑姑从来没有明确地告诉我们,她到底会如何处理她的钱。” 罗迪说:“那没关系!总归会给我们俩平分吧。哪怕最后不是这样——如果她把全部或大部分财产留给你,因为你是她的至亲,那也没关系, 亲爱的,我还是一样可以分享它,因为我要娶你;如果老太太觉得我是韦尔曼家的男丁而把财产留给我,那也一样,因为你要嫁给我。” 他看着她深情一笑,说:“幸运的是我们碰巧相爱。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埃莉诺?” “是的。”她冷冷地说,几乎是一本正经的。 “是的!”罗迪模仿她的语气,“你真可爱,埃莉诺。你那冷冰冰的气质,拒人千里,就像‘远方的公主’(远方的公主la princesse lointaine是法国著名诗人及剧作家edmond rostand在一八九五年的剧作。——译者注)。我想,正是这点让我着迷。” 埃莉诺屏住了呼吸。她说:“是吗?” “是的。”他皱起了眉头,“有些女人是那么……哦,我形容不了,那么有占有欲——那么……那么忠心耿耿——感情泛滥!我讨厌这样。而跟你一起,我永远没有把握,从来不敢肯定,你随时都会变脸,换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冷冷地说自己改变主意了,就像这样,眼皮都不眨一下!你是个迷死人的东西,埃莉诺。你就像一件艺术品,那么……那么完美!” 他接着说:“你知道,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将是完美的。我们都足够爱对方,但都不过分。我们是很好的朋友,趣味相投,知根知底。我们具有表兄妹般的亲近,却没有血缘的问题。我永远不会厌倦你,因为你是那样一个难以捉摸的人儿。不过,你倒可能会讨厌我,我是如此平凡……” 埃莉诺摇摇头。她说:“我不会厌倦你,罗迪——永远不会。” “我的甜心!” 他吻了她。 他说:“我觉得,劳拉婶婶十分清楚我们的关系,虽然我们确定关系后还没去看望过她。这正好给了我们一个去她那里的理由,不是吗?” “是的。前几天我也正想——” 罗迪接上她的话:“我们没有尽可能多地去看望她。我也想到这一点了。她第一次中风的时候,我们几乎每隔一个星期的周末都去,但最近我们差不多有两个月没去看她了。” 埃莉诺说:“如果她叫我们去,我们会立刻赶过去的。” “是的,那当然。我们知道她喜欢奥布莱恩护士,她把她照顾得很好。不过,尽管如此,也许我们还是有点懈怠了。我现在不是从财产的角度这么说,而纯粹是从人情来讲。” 埃莉诺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所以这封肮脏的信毕竟还是做了件好事!我们会去保护我们的利益,因为我们喜欢老太太!” 他点了一根火柴,从埃莉诺手里接过信,把它烧了。 “不知道是谁写的,”他说,“不过这不是问题……正像我们小时候常说的,有人‘站在我们这一边’。也许这对我们是好事。吉姆·帕廷顿的母亲搬去了里维拉,有个年轻英俊的意大利医生照顾她,结果她迷上了他,把自己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他。吉姆和他的姐妹们试图推翻遗嘱,但没有成功。” 埃莉诺说:“劳拉姑姑挺喜欢接手兰塞姆医生业务的新医生——但没到那种程度!再说,那封可怕的信提到是个姑娘。一定是玛丽。” 罗迪说:“咱们亲自去看看。” 2 奥布莱恩护士从韦尔曼夫人的卧室里出来,进入浴室。她转过头说:“我来烧水,护士,这样你肯定能喝杯茶再走。” 霍普金斯护士舒心地说:“太好了,亲爱的,我是什么时候都能来一杯茶。我总是说,没有什么比得上一杯好茶,一杯浓茶!” 奥布莱恩护士一边给水壶灌满水放到煤气炉上,一边说:“我把需要的东西都放在这个柜子里了——茶壶、杯子、糖。埃德娜每天都会给我送两次鲜牛奶。没有必要总是按铃叫仆人。这个煤气炉很好用,一壶水一下子就烧开了。” 奥布莱恩护士是个三十岁左右、高个子的红头发女人,有一口闪亮的白牙,满脸雀斑,笑容迷人。她的开朗和活力让她备受病人欢迎。霍普金斯护士是当地的庄区护士,每天早上来帮忙照顾身躯沉重的老太太如厕和铺床等事务,她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妇人,看起来十分能干,活泼开朗。 她赞赏地说:“这幢房子真不错。” 另一位护士点点头。“是的,虽然有点老式,没有中央供暖,但有很多壁炉,所有的女仆都非常听话,毕索普太太把她们训练得很好。” 霍普金斯护士说:“我真受不了现在的这些女孩子,不知道她们到底想要什么,大部分连日常工作都做不好。” “玛丽·杰拉德是个好姑娘,”奥布莱恩护士说,“我真的不知道韦尔曼夫人要是没有她该怎么办。你看到她现在有多么依赖她了吗?嗯,我要说的是,她是一个可爱的小家伙,她对付老太太有自己的一套。” 霍普金斯护士说:“我为玛丽感到难过。她那个老父亲想尽办法折磨她。” “那个倔老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奥布莱恩护士说,“水开了,我得赶紧泡茶去。” 茶泡好了,滚烫的浓茶。两名护士在韦尔曼夫人卧室隔壁的奥布莱恩护士的房间里坐着喝茶。 “韦尔曼先生和卡莱尔小姐就要来了,”奥布莱恩护士说,“今天早上有一封电报发来。” “哦,原来如此,”霍普金斯护士说,“怪不得今天老太太看起来很高兴。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不是吗?” “至少有两个月了。韦尔曼先生可真是个不错的年轻绅士,就是看起来有点傲慢。” 霍普金斯护士说:“我前几天在《尚流》杂志上看到了小姐的照片了,她与朋友在新市场。” 奥布莱恩护士说:“她在上流社会非常出名,是不是?而且总是穿着漂亮的衣服。你觉得她真的长得好看吗,护士?” 霍普金斯护士说:“很难说,现在这些女孩子都化着妆,不知道她们实际长什么样子!在我看来,她可能还没有玛丽·杰拉德漂亮!” 奥布莱恩护士撅起嘴,把头歪向一边。“也许你说得对。但是玛丽没她那么好的气质!” 霍普金斯护士言简意赅地说:“人靠衣装马靠鞍。” “再喝一杯茶,护士?” “谢谢你,护士。我很乐意再来一杯。” 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两个女人凑得更近了。奥布莱恩护士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夜里两点钟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到老太太房间里帮她翻身,让她躺得更舒服一些。她醒着,但她一定做梦了,因为我一走进房间,她就说,‘照片,我要那张照片。’ 于是我说,‘好的,韦尔曼夫人。但是,你要不要等到早上再看?’她说,‘不,我现在就想看。’于是我说,‘好吧,照片在哪里?你指的是罗德里克先生的照片吗?’她说,‘罗德里克?不,是刘易斯。’然后她挣扎着要起来,我扶她坐起来,她从床边的小盒子里拿出一把钥匙,让我打开那个高脚柜的第二个抽屉,果然,里面有一张镶着银框的大照片。照片里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子,照片一角写着‘刘易斯’的名字。照片样式很老了,一定是很久以前拍的。我把它拿给她,她拿着照片看了很久,嘴里还喃喃地说,‘刘易斯……刘易斯。’然后,她叹了口气,把照片给我,叫我把它放回去。而且,你相信吗,当我再转身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睡得像个孩子一样香了。” 霍普金斯护士说:“你觉得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她的丈夫?” 奥布莱恩护士说:“不是!今天上午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毕索普太太已故韦尔曼先生叫什么名字,她告诉我是亨利!”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霍普金斯护士长着一个长鼻子,这会儿因为激动,鼻尖一颤一颤的。她若有所思地说:“刘易斯……刘易斯。我很好奇。我想不起来附近有谁叫这个名字。” “这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亲爱的。”对方提醒她。 “是的,当然了,我来这里才一两年。我很好奇——” 奥布莱恩护士说:“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看起来好像是一名骑兵军官!” 霍普金斯护士呷了一口茶。她说:“这很有意思。” 奥布莱恩护士沉浸在浪漫的想象中:“也许他们是青梅竹马,被无情的父亲拆散了。” 霍普金斯护士深深叹了口气,说:“也许他后来战死沙场了。” 3 当霍普金斯护士在茶叶和浪漫遐想的刺激下心满意足,终于要离开的时候,玛丽·杰拉德跑出门追上了她。 “噢,护士,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到村里去吗?” “当然可以,玛丽,亲爱的。” 玛丽·杰拉德气喘吁吁地说:“我必须和你谈谈。我对一切都很担心。” 年长的妇人亲切地望着她。 二十一岁的玛丽·杰拉德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像一朵野玫瑰一样娇艳梦幻:修长的脖子,浅金色的鬈发柔顺自然地烘托着玲珑娇俏的脸庞,碧蓝的眼睛灵动有神。 霍普金斯护士说:“碰到什么麻烦了吗?” “麻烦就是时间一天天过去,而我却无所事事!” 霍普金斯护士生硬地说:“你有的是时间。” “是的,但如此……如此令人不安。韦尔曼夫人一直那么慷慨,为我支付所有这些昂贵的教育费用。我觉得现在我应该要开始自己谋生了。我应该接受某方面的培训。” 霍普金斯护士同情地点点头。 “如果我不这么做,那么以前的一切都白费了。我试过向……向韦尔曼夫人解释,但是,这太难了,她似乎并不明白。她总是说时间有的是。” 霍普金斯护士说:“别忘了,她是个病人。” 玛丽满脸通红,羞愧地说:“是的,我知道。我想我不该打扰她。但是,我很担心,父亲又是那样,那样不通情理!总是嘲笑我想当个淑女!不过说实在的,我真不想这样游手好闲!” “我知道你不想。” “麻烦的是,任何培训的学费都很昂贵。我现在德语已经学得相当好了,也许可以凭这个找份工作。但我想成为一个医院的护士。我真的喜欢护理和照顾病人。” 霍普金斯护士实事求是地说:“别忘了,当护士你得壮得像匹马才行!” “我很强壮!我真的很喜欢护理。我母亲有个妹妹,住在新西兰,就是一名护士。因此,你瞧,我觉得我也有这样的天分。” “当个按摩师怎样?”霍普金斯护士建议道,“或者去北方当保姆?你那么喜欢孩子。当按摩师赚得挺多。” 玛丽迟疑地说:“可是培训费很贵吧,是不是?我希望——当然我太贪心了——她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 “你是说韦尔曼夫人吗?胡说。在我看来,这是她欠你的。她给了你最上等的教育,却都是派不上用场的那种。你不想教书吗?” “我不够聪明。” 霍普金斯护士说:“满大街都是聪明人!如果你听我的,玛丽,目前你还是耐心等待。在我看来,正如我说过的,韦尔曼夫人欠你的,她有责任帮你在事业上起步。而且我毫不怀疑她自己也是这样打算。只是问题在于她太喜欢你了,她不想失去你。” “噢!”玛丽说,她喘了一口气,“你真的这么认为?”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点!你瞧,可怜的老太太瘫痪在床,了无生趣,没什么能够让她高兴的了。所以身边有个像你这样年轻漂亮、朝气蓬勃的女孩子,对她来讲是莫大的安慰。而且你对待病人又是那么体贴。” 玛丽轻声说:“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这让我感觉好多了……亲爱的韦尔曼夫人,我非常非常喜欢她!她一直对我这么好。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霍普金斯护士生硬地说:“那么你现在该做的就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要瞎担心!反正这样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了。” 玛丽说:“你的意思是?” 她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地区护士点点头。“她现在看着情况不错,但维持不了多久。还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中风。我对这种病太了解了。你要有耐心,亲爱的。如果你把老太太最后的日子服侍好,让她开开心心的,这比什么都好。你会时来运转的。” 玛丽说:“你真好。” 霍普金斯护士说:“你父亲从门房里出来了,看样子就知道他今天过得不顺心。” 她们走到大铁门旁。一位弯腰驼背的老人正从门房的台阶上步履蹒跚地走下来。 霍普金斯护士高兴地打招呼:“早上好,杰拉德先生。” 伊法姆·杰拉德粗声粗气地说了声:“啊!” “今天天气真好啊。”霍普金斯护士说。 老杰拉德生气地说:“天气再好也不干我的事。腰痛都把我折腾死了。” 霍普金斯护士还是高高兴兴地说:“我想这是上个星期的湿气的缘故。今天这种炎热干燥的天气很快就会驱除湿气的。” 她轻描淡写的专业态度似乎惹恼了那位老人。 他不高兴地说:“护士,护士,你们都是一样的。拿别人的痛苦当快乐。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还有玛丽,也成天念叨着要当护士。我还以为她会更有出息呢,既然在学校里学了什么法语、德语、钢琴演奏,还跑到国外旅行。” 玛丽厉声说:“能成为医院的护士对我来说已经够好了!” “是的,我看你干脆什么都不要干了,是不是?摆出你那趾高气扬的架子来,当个什么都不用干的大小姐。懒虫,那才是你的本色,我的女儿!” 玛丽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她争辩道:“不是这样的,爸爸。你没有权利这样说我!” 霍普金斯护士不容分说地来劝解。 “今天早上这天气真让人有点难受,是不是?其实你并不是真的这个意思,对不对,杰拉德?玛丽是个好姑娘,是你的好女儿。” 杰拉德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她再也不是我女儿了,学会了法语、历史、装腔作势。呸!” 他转身走进了门房。 玛丽的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你看见了,是不是,护士,多么伤人啊?他就是这么不讲理。他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我,甚至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这样。妈妈总是会护着我。” 霍普金斯护士和蔼地说:“好了,好了,别难过。这些都是对我们的考验!老天,我得赶紧走了。今天早上我还有一堆事情呢。” 玛丽·杰拉德站在那里,看着那轻快的身影远去,她惆怅地想,没有人是真心为你,或真正能够帮你的。霍普金斯护士虽然善良,也不外乎是说些陈腔滥调,还自以为是什么新鲜话罢了。 玛丽闷闷不乐地想:“我该怎么办?” 第三章 第三章 1 韦尔曼夫人靠在精心放置的枕头上。她的呼吸有点粗重,但没有睡着。她的眼睛依然深邃湛蓝,很像她的侄女埃莉诺。她正向上看着天花板。她是个高大丰满的女人,有着端庄而犀利的外貌。她的脸上现出高傲与决断的神色。 眼睛往下看,落在坐在窗边的身影上。温柔地在那里停留——几乎是带着渴望。 “玛丽——”最后她开口了。 女孩迅速转身。“哦,你醒了,韦尔曼夫人。” 劳拉·韦尔曼说:“是的,我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 “哦,我不知道。我刚才……” 韦尔曼夫人打断她:“不,没关系。我在想,想很多事情。” “想什么呢,韦尔曼夫人?” 关切的神情与话语,使得老妇人的脸上浮现温柔的神色。她轻轻地说:“我很喜欢你,亲爱的。你对我非常好。” “噢,韦尔曼夫人,是你一直对我很好。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你给了我一切。” “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生病的女人不安地动了动,她的右手臂抽动着,左边的胳膊却一动不动,毫无生气,“人们总是尽力想做最好,但到底什么是最好的,什么是对的,却很难知道。我一直太自以为是了。” 玛丽·杰拉德说:“哦,不,我敢肯定,你一直做的都是对的,是最好的。” 但劳拉·韦尔曼摇摇头。 “不,不。我很担心。玛丽,我身上一直有一项罪过:我很骄傲。骄傲会成为恶魔。它在我的家族中代代相传。连埃莉诺也是。” 玛丽连忙说:“埃莉诺小姐和罗德里克先生要过来真是太好了。你一定很高兴。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了。” 韦尔曼夫人温柔地说:“他们是好孩子——非常好的孩子。他们两个都喜欢我。我知道只要我要求,他们随时都会来。但我并不想经常这样做。他们年轻、快乐,世界是属于他们的。没有必要让他们陪着我遭受行将就木的痛苦。” 玛丽说:“我敢肯定,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觉得,韦尔曼夫人。” 韦尔曼夫人接着说,不过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女孩说:“我一直希望他们会结婚。但我从来没有向他们吐露过一丝这样的意思。年轻人是如此矛盾。否则会适得其反!很久以前,在他们还小的时候,我就觉得,埃莉诺的心思在罗迪身上。但我不能确定罗迪的心思。他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亨利也是这样——矜持且挑剔……是的,亨利……” 她沉默了一下,想着她死去的丈夫。她喃喃地说:“那是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结婚才五年他就死了。双侧肺炎……我们很幸福,是的,很幸福,但是那幸福,不知为何,似乎很不真实。我还是一个古怪、阴郁、不成熟的姑娘,满脑子理想主义和英雄崇拜。一点儿都不现实。” 玛丽喃喃地说:“你后来一定很寂寞。” “后来?哦,是的,寂寞得可怕。我那时才二十六岁,现在我六十多岁了。漫长的岁月,亲爱的,非常漫长的岁月。” 她突然苦笑一下:“现在又是这个!” “你的病?” “是的。中风是我一直害怕的事情。带来这一切的屈辱!像个婴儿一样,连洗澡都要人帮忙!自己做任何事情都力不从心。这简直要把我逼疯了。奥布莱恩护士是个有耐心的人——这点我承认。她不介意我对她呼来喝去,也不比他们大多数人更愚蠢。但你在我身边对我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玛丽。” “是吗?”女孩的脸红了。“我,我很高兴,韦尔曼夫人。” 劳拉·韦尔曼敏锐地说:“你一直在担心,是不是?担心自己的未来。交给我,亲爱的。我会安排好的,你会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并且拥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但是要再等等——你在我身边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噢,韦尔曼夫人,当然!我绝不会离开你的。除非你不要我——” “我真的需要你。”老人的声音异常深沉动情。“你——你就像是我的女儿,玛丽。我看着你在h庄园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小东西长成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为你感到骄傲,孩子。我只希望我为你做的是最好的安排。” 玛丽连忙说:“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你一直以来对我这么好,让我接受了……嗯,我的地位配不上的教育,如果你认为因此而让我不知足,或者,或者像我父亲说的,有了当大小姐的想法,那不是真的。我只是满怀感激,仅此而已。如果说我急于找个工作自谋生路,那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么做是对的,我不应该……不应该……嗯,游手好闲,毕竟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我不想被人说我是在吸榨你。” 劳拉·韦尔曼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刻:“这就是杰拉德一直灌输给你的想法吗?不要理会你的父亲,玛丽。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人指责你吸榨我!我要求你在这里待久一点完全是我的私心。用不了多久了……要是他们通情达理,我的命早就可以结束了——而不用被这些护士和医生白费力气地拖延。” “哦,不,韦尔曼夫人,洛德医生说,你还可以活很多年。” “我一点也不在乎,谢谢!前天我告诉他,在一个体面的文明国家,应该更人道,如果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应该有一些不错的药物可以帮我毫无痛苦地解脱。‘要是你有一丁点的勇气,医生,’我说,‘你就应该那么做!’” 玛丽喊道:“噢!他怎么说?” “这个没大没小的年轻人只是咧嘴笑笑,并表示他不会冒着被绞死的风险那么做。他说,‘如果你把所有的钱都留给我,韦尔曼夫人,那倒可以考虑考虑!’放肆的小坏蛋!不过,我很喜欢他。他的出诊比他的药对我更有效。” “是的,他真的非常好,”玛丽说,“奥布莱恩护士很崇拜他,霍普金斯护士也是。” 韦尔曼夫人说:“霍普金斯在她这个年纪理应更有头脑。至于奥布莱恩,每当医生走近,她都嗤嗤地假笑,搔首弄姿地说,‘噢,医生。’” “可怜的奥布莱恩护士。” 韦尔曼太太宽容地说:“她不是个坏人,真的,但所有的护士都让人恼火。她们总是觉得在清晨五点你会想要‘一杯好茶’!”她停顿了一下。“那是什么?是汽车吗?” 玛丽看看窗外。 “是的,是汽车。埃莉诺小姐和罗德里克先生到了。” 2 韦尔曼夫人对她的侄女说:“我很高兴,埃莉诺,对于你和罗迪的事。” 埃莉诺对她笑笑。“我想你会开心的,劳拉姑姑。” 老妇人在片刻犹豫之后说:“你真的……爱他吗,埃莉诺?” 埃莉诺精致的眉毛一挑。“当然。” 劳拉·韦尔曼赶紧说:“你一定要原谅我,亲爱的。你知道,你总是那么矜持。我很难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或有什么感觉。你们俩还小的时候,我觉得你也许喜欢罗迪,喜欢得有点过头了。” 埃莉诺精致的眉毛再次一挑。“过头?” 老妇人点点头。“是的。爱得太在乎是不明智的。有时候,年轻姑娘难免如此。我很高兴你后来到德国去了。然后,当你回来的时候,你似乎对他很冷漠。对此,我又很难过!我真是个挑剔的老女人,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不过,我一直觉得,你也许有一种强烈的个性,那种个性在我们家族中很普遍。拥有这种个性的人并不十分幸福……但是,正如我所说,当你从国外回来后,对罗迪如此冷淡,我又很难过,因为我一直希望你们俩能走到一起。现在你们终于在一起了,所以一切都尽如人意!你真的爱他吗?” 埃莉诺严肃地说:“我爱罗迪,爱得不能更爱了。” 韦尔曼夫人点头赞许。“那么,我想你们会幸福的。罗迪需要爱,但他不喜欢强烈的情感。占有欲会吓跑他。” 埃莉诺动情地说:“你真了解罗迪!” 韦尔曼夫人说:“如果罗迪爱你比你爱他多一点点,那就一切都好。” 埃莉诺一本正经地说:“阿加莎姑姑的爱情专栏。‘让你的男朋友猜不透你的心思!不要让他吃定你!’” 劳拉·韦尔曼犀利地说:“你不开心,孩子?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劳拉·韦尔曼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粗俗?亲爱的,你年轻、敏感。生活本身,恐怕就是挺粗俗的。” 埃莉诺的回答带着轻微的苦涩:“我想是的。” 劳拉·韦尔曼说:“我的孩子,你不快乐?怎么啦?”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她起身走到窗前。半转着身子说:“劳拉姑姑,实话告诉我,你认为爱情是永远快乐的事情吗?” 韦尔曼夫人的脸色变得严峻。“在某种意义上,埃莉诺, 不,可能不会永远快乐。把感情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带来的总是悲伤多于快乐。但是不管怎么样,埃莉诺,如果没有这种经验,人生就不完整。一个人如果没有真正爱过,就没有真正活过。” 女孩点点头。她说:“是的,你明白,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她突然转过身,眼里含着疑问。“劳拉姑姑——” 门开了,红头发的奥布莱恩护士走了进来,她欢快地说:“韦尔曼夫人,医生来看你了。” 3 洛德医生是一个三十二岁的年轻人。他有茶色的头发,满脸雀斑,长着显著的方下巴。他的眼睛是醒目的浅蓝色,眼中满是热切。 “早上好,韦尔曼夫人。”他说。 “早上好,洛德医生。这是我的侄女,卡莱尔小姐。” 洛德医生一脸掩饰不住的倾慕。他说:“你好。”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埃莉诺伸来的手,仿佛怕捏碎它。 韦尔曼夫人接着说:“埃莉诺和我的侄子都来为我鼓劲。” “太好了!”洛德医生说,“这正是你需要的!我相信对你大有好处,韦尔曼夫人。” 他仍然一脸仰慕地看着埃莉诺。 埃莉诺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说:“你走之前,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洛德医生?” “哦——好的,当然。” 她走了出去,关上了门。洛德医生走近床边,奥布莱恩护士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韦尔曼夫人眨眨眼说:“医生的老把戏来了——号脉、听呼吸、量体温?你们医生都是骗子!” 奥布莱恩护士叹了口气说:“哦,韦尔曼夫人。你怎么能这样说医生!” 洛德医生也眨眨眼说:“韦尔曼夫人看穿了我,护士!尽管如此,韦尔曼夫人,我也得做我的老一套,你知道的。我的问题是我从来没有学会正确对待病人的态度。” “你对待病人的态度没问题。其实你挺自得的。” 彼得·洛德咯咯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经过几个常规的检查后,洛德医生往椅子上一靠,对他的病人笑了。 “好了,”他说,“你恢复得很棒。” 劳拉·韦尔曼说:“那么几个星期后我就能起来在屋子里转悠了?” “没有这么快的。” “没有,真是的。你这个骗子!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像个婴儿一样处处依赖别人的照顾?” 洛德医生说:“活着有什么意思?这真的是个难题。你有没有读过那个中古的故事《小安乐窝》?人在里面不能站,不能坐,也不能躺。你会觉得任何人在里面用不了几个星期就会死。结果却不是。一个人在一个铁笼里生活了十六年,被放出来后一直活到寿终正寝。” 劳拉·韦尔曼说:“这个故事说明什么道理呢?” 彼得·洛德说:“这个故事的核心是,人有求生的本能。人并不是因为理性而活着。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谁都不想死,那些有条件活着的人最终向死亡投降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与死亡搏斗的力量。” “继续说。” “没有更多可说的了。不管你怎么说,你属于真正想活下去的那类人!如果你的身体要活下去,你的大脑反其道而行也没有用。” 韦尔曼夫人突然换了个话题:“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 彼得·洛德笑着说:“这儿的生活挺适合我的。” “对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这里的生活是不是有点令人厌烦?难道你不想当专科医生?难道你不觉得当个乡村医生很无聊?“ 洛德摇了摇茶色的脑袋。 “不,我喜欢我的工作。我喜欢人,我喜欢处理普通的日常疾病。我真的不想和什么罕见杆菌打交道。我喜欢麻疹、水痘以及其他一切。我喜欢观察不同的身体会对这些病菌做出何种不同反应,如果我能因此改进常规的治疗方法就很高兴了。我的问题是我绝对没有野心。我想留在这里,一直到胡须花白,人们开始说,‘当然,我们一直有洛德医生,他是一个不错的老家伙,不过他的治疗方法太老套,也许我们应该找年轻的某某,他的手段是最新的。’” “嗯,”韦尔曼夫人说,“你好像想得很长远了!” 彼得·洛德站了起来。“好吧,”他说,“我得走了。” 韦尔曼夫人说:“我想我的侄女想要跟你谈谈。顺便问一句,你觉得她怎么样?你以前没见过她。” 洛德医生突然满脸通红,连眉毛都红了。他说:“我噢!她很漂亮,不是吗?而且,呃,还很聪明。” 韦尔曼夫人被逗乐了。她心想:“他真的太年轻了。”不过她大声说,“你应该结婚了。” 4 罗迪闲逛到了花园。他先穿过草坪中一条宽阔的弯道,走上一条石子铺砌的小路,随后进入围墙内的菜园。这里维护得很好,各样东西都齐备。他不知道,他和埃莉诺将来是否会住在h庄园。他猜想他们大概会住在这里。他喜欢乡村生活。不过他拿不准埃莉诺。也许她更想住在伦敦。 和埃莉诺在一起时,想了解她是有点困难的。她不怎么透露内心的想法和感受。他喜欢她的这一点。他讨厌那些总是要倾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的人,好像理所当然地认为你想知道他们内心的一切。有所保留才更有趣。 埃莉诺,他客观地认为,确实很完美。她总是那么淡定和从容。她看起来赏心悦目,谈吐风趣诙谐——总之是最理想的伴侣。 他洋洋得意地想,我多么幸运得到了她。真想不到她会看上像我这样的一个小伙子。 罗德里克·韦尔曼尽管有些挑剔,却并不自负。他真心实意地感到意外,埃莉诺竟然答应嫁给他。 大好人生就在前方。人贵有自知之明,知足才会常乐。他猜想埃莉诺和他会很快结婚——如果埃莉诺愿意的话,也许她会希望推迟一点点。他千万不要催促她。一开始他们的日子可能会有点拮据。 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真诚地希望劳拉婶婶能多活几年。她是个好人,一直对他很好,让他在这里度假,总是支持他做的事情。 他把劳拉婶婶会死的想法从头脑里摒除(他的头脑通常回避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他不喜欢去想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尤其是不想那些具体的细节。但是……呃……之后……嗯,将会非常愉快地生活在这里,特别是将有足够的钱来维持这种生活。他不知道他的婶婶究竟如何处理她的遗产。这其实并不重要。对于有些女人来说,钱归丈夫还是妻子是个大问题。但埃莉诺不会。她足够聪明,也不太在乎钱。 他想,不,没什么可担心的——无论发生什么事! 他从最远的那个门走出有围墙的花园。 从那里,他漫步进入小树林,春天,水仙花会在此盛开。当然,现在花早谢了。不过阳光从树叶间滤过,在林间投下的绿色光芒仍然如此明媚。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涌上一种奇怪的躁动,在平静的心里掀起波澜。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我没有的东西,我想要的东西——我要——我要…… 金色的绿光,柔和的微风——伴随而来的冲击,让他血脉偾张,激动难捺。 一个女孩穿过树丛,闪闪发光的金发,玫瑰般红润的肌肤,向他走来。 他想,多么美丽——多么惊人的美丽。 什么东西攫住了他的心神,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被冻成了石像。他觉得天旋地转,这个世界突然不可思议地、了不起地疯狂了! 女孩突然停了下来,然后继续往前走,来到他面前。他还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回不过神来。 她说,有一点犹豫:“你不记得我了吗,罗德里克先生?当然,已经很久没见了。我是住在门房的玛丽·杰拉德。” 罗迪说:“噢,噢,你是玛丽·杰拉德?” 她说:“是的。” 然后,她有些羞涩地继续说:“当然,从上次见面后,我变了很多。” 他说:“是的,你变了。我……我没有认出你来。” 他站在那里盯着她,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玛丽听到了,她转过身。 埃莉诺一言不发地站了有一分钟,然后她说:“你好,玛丽。” 玛丽说:“你好,埃莉诺小姐,很高兴见到你。韦尔曼夫人一直盼着你来。” 埃莉诺说:“是的,我有一阵子没来了。我——奥布莱恩护士让我来找你。她要帮韦尔曼夫人起身,她说平时都是你跟她一起完成。” 玛丽说:“我马上就去。” 她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埃莉诺站在那里,看着她。玛丽跑得很轻快,每一个动作都很优雅。 罗迪轻声说:“阿塔兰忒”(阿塔兰忒(atalanta),希腊神话中一位善于疾走的女猎手,因在赛跑中输给希波墨涅斯而成为他的妻子。——译者注)。 埃莉诺没有回答。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两分钟,然后说:“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们最好回去吧。” 他们并肩走向房子。 5 “噢!来吧,玛丽。这是一部盛大的电影——都是有关巴黎的。故事是由一个顶尖的作者创作的。以前还有过一部关于它的歌剧。” “你真好,泰德,但我真的不想去。” 泰德·比格兰德气愤地说:“我再也请不动你了,玛丽。你变了,完全变了。” “不,我没有,泰德。” “你变了!我想是因为你上了那些好学校,又去了德国。你现在已经是我们高攀不起的了。” “这不是真的,泰德。我不喜欢你这么说。“她激动地说。 这个英俊而强壮的年轻人,尽管生气,还是倾慕地望着她。“是的,你变了。你几乎是个淑女了,玛丽。” 玛丽苦涩地说:“几乎毕竟不是,对吗?” 他突然理解了:“是的,我认为不是。” 玛丽很快说:“反正,今天谁还在乎那种事情?绅士淑女,所有的一切!” “现在是和过去不一样了,”泰德表示同意,他若有所思,“不管怎么样,我有一种感觉。老天,玛丽,你看起来就像一位伯爵夫人或什么的。” 玛丽说:“那可不必。我见过的伯爵夫人看起来都像老古董!” “噢,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高大端庄、穿着得体的黑色套装的身影向他们走来。她的眼神尖锐地扫过他们。 泰德往边上退了一两步。他说:“下午好,毕索普太太。” 毕索普太太客气地点点头。“下午好,泰德·比格兰德。下午好,玛丽。”她从他们身边经过,像一艘扬帆远航的帆船。 泰德恭敬地盯着她的身影。 玛丽喃喃地说:“她才真像是一位公爵夫人!” “是的——她有一种派头。总是让我紧张到冒汗。” 玛丽慢慢地说:“她不喜欢我。” “废话,我的姑娘。” “这是真的。她不喜欢我。她总是对我说话很尖刻。” “嫉妒,”泰德说,他自作聪明地点点头,“就是这么回事。” 玛丽怀疑地说:“我想或许是因为……” “就是这么回事,不会有错。她当了好多年h庄园的管家,大权在握,号令所有人,现在老韦尔曼夫人看中你,让她靠边站了!就是这么回事。” 玛丽的眉头紧皱:“我真傻,但我就是不能忍受别人不喜欢我。我希望人人都喜欢我。” “不喜欢你的当然都是女人,玛丽!嫉妒你的美貌!” 玛丽说:“我觉得嫉妒很可怕。” 泰德缓缓地说:“也许,但它有存在的理由。对了,我上个星期在阿勒多看了一部好电影。克拉克·盖博演的。讲一个年轻的百万富翁忽略了他的妻子,然后她假装背叛了他。还有另一个家伙——” 玛丽走开了。“对不起,泰德,我必须要走了。我已经迟到了。”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跟霍普金斯护士喝茶。” 泰德做了个鬼脸。“古怪的品味。那个女人是村里最大的长舌妇!她那长鼻子到处嗅来嗅去。” 玛丽说:“她一直对我很好。” “哦,我不是说她有什么坏处。但她喜欢嚼舌根。” 玛丽说:“再见,泰德。” 她匆匆离开,留下他站在那里愤愤不平地望着她的背影。 6 霍普金斯护士住在村头的一间小平房里。她自己也刚刚回来,玛丽进屋的时候,她正在解开帽子的系绳。 “啊,你来了。我回来得有点晚了。老郝德杰太太的情况又变糟了。害得我都没时间换衣服。我看到你和泰德·比格兰德在街口。” 玛丽没精打采地说:“是的。” 霍普金斯护士正在弯腰给炉子点火,闻言警觉地抬起头。 她的长鼻子抽动着:“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不寻常的事吗,亲爱的?” “没有。他只是请我去看电影。” “我明白了,”霍普金斯护士很快说,“嗯,当然,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在车库干得也不赖,他的父亲也比这儿的大多数农民强一些。尽管如此,亲爱的,我觉得你嫁给泰德·比格兰德还是太委屈了。和你所受的教育以及一切都不相配。就像我说的,如果我是你,等时机成熟就去学按摩。你就可以到处走走,认识一些人,你的时间也自由一些。” 玛丽说:“我会好好考虑一下。前几天韦尔曼夫人跟我谈过。她对这件事很热心。正像你说的一样,她不希望我马上离开。她说她会想念我。而且她告诉我不要担心未来,她打算帮助我。” 霍普金斯护士有些迟疑地说:“但愿她能够白纸黑字写下来!病人的想法总是反复无常。” 玛丽问:“你觉得毕索普太太真的不喜欢我——还是只是我的错觉?” 霍普金斯护士考虑了一分钟。“我必须说,她那张脸是挺臭的。她是那种见不得年轻人好的人。想想看,或许,韦尔曼夫人太喜欢你了,所以她不高兴了。” 她爽朗地笑了起来。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瞎担心,玛丽,亲爱的。打开纸袋,好吗?里面有两个甜甜圈。” 第四章 第四章 1 昨天晚上你姑姑第二次中风了,暂无生命危险,但如果可能的话,建议你们尽早过来。洛德。 2 收到电报后埃莉诺立即通知了罗迪,现在他们正一起坐火车赶往h庄园。 最近一星期,从那里回来以后,埃莉诺不常见到罗迪。在他们仅有的两次短暂会面中,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拘束感。罗迪曾送花给她——一大束长梗玫瑰。对他来说这是不寻常的。在他们一次共进晚餐时,他似乎比平时更加殷勤,询问她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帮她穿脱大衣。埃莉诺觉得他好像在扮演一个戏剧里的角色——忠实的未婚夫的角色。 然后,她对自己说,别傻了,没什么不对劲的,是你自己疑神疑鬼!都是你那可恶的、斤斤计较的、占有欲的头脑在作祟。 于是她对他的态度比过去更加冷淡,更加疏远。 现在,在这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下,他们摆脱了拘束,又自然地聊天了。 罗迪说:“可怜的老太太,我们那几天去看她的时候,她的身体状况还那么好。” 埃莉诺说:“我真的为她难过。我知道她是多么讨厌生病,而且,我想现在她的病情会更加严重,她会非常讨厌这种身体不能自主的状况!我觉得,罗迪,人应该拥有选择解脱的权利——只要是他们自己真正想要的就行。” 罗迪说:“我同意。这是真正文明的举措。我们会给动物实施安乐死帮助它们摆脱痛苦。但是人类不允许安乐死,也许仅仅是为了防止有些病人的家属为了钱而对病人实施安乐死——也许有些人的病情并没有到那种地步呢。” 埃莉诺若有所思地说:“这当然要由医生经手才行。” “医生可能是骗子。” “我们可以信赖像洛德医生那样的人。” 罗迪漫不经心地说:“是的,他看起来是个正直的人。不错的家伙。” 3 洛德医生俯身在床前。奥布莱恩护士紧跟在他身后。他的眉头紧皱,想尽量听清楚他的病人那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的是什么。 他说:“好的,好的……现在,不要激动。慢慢来。如果你想表示‘是’,就轻轻抬一下右手——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事情?” 他看到了病人给的肯定的手势。 “是什么要紧事吗?是的。你想要什么东西吗?还是要见什么人?卡莱尔小姐?还有韦尔曼先生?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韦尔曼夫人再次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洛德医生聚精会神地听着。 “你想他们来了,但不是这件事?要见其他人?亲戚吗?不是?和什么业务有关吗?我明白了。和钱有关系的?律师?我猜对了,是不是?你想见你的律师?要对他做什么安排的指示?” “好了,好了——没问题了。保持冷静。时间有的是。你说什么?埃莉诺?”他在一堆含糊不清的话语里抓住了这个名字。“她知道是哪位律师?她会安排他过来?好的。她大概半个小时内就到了。我会告诉她你想要什么,我会陪她一起来,我们会把一切处理好的。现在,不用担心了。把一切都交给我吧。我会把事情都按照你希望的那样办妥。” 他在病人床边站了一会儿,看到她慢慢放松下来,才静悄悄地出去,走到楼梯口。奥布莱恩护士跟着他出来。霍普金斯护士正好上楼。他对她点点头。 她气喘吁吁地说:“晚上好,医生。” “晚上好,护士。” 他跟着她们俩来到隔壁奥布莱恩护士的房间,并给她们下达了指示。霍普金斯护士留下来过夜,替奥布莱恩护士值班。 “明天我得再找一个社区护士。实在是棘手,斯坦福白喉流行,因此护士站人手不够。” 然后,他下达指令,她们毕恭毕敬地听着(有时这让他心里非常受用)。洛德医生下楼,准备迎接病人的侄女和侄子,他的手表告诉他,他们应该马上就会到达。 在大厅里,他遇到了玛丽·杰拉德。她脸色苍白,焦急万分。她问:“她好点了吗?” 洛德医生说:“我可以确保她平安度过今晚——目前只能做到这样。” 玛丽抽噎着说:“这太残酷,太不公平了!” 他同情地点点头。“是的,有时确实如此。我相信……” 他中断了谈话。“车子到了。” 他走出了大厅。玛丽跑上楼。 埃莉诺一走进客厅就问:“她的情况很糟糕吗?” 罗迪面色苍白,满脸忧虑。 医生严肃地说:“我恐怕这对你会是个打击。她严重瘫痪了,话已经说不清楚。顺便说一句,她肯定有心事。她要叫她的律师来。你知道他是谁吗,卡莱尔小姐?” 埃莉诺连忙说:“塞登先生——布卢姆斯伯里广场。但他晚上这个时候不会在办公室,我也不知道他的家庭住址。” 洛德医生安慰道:“明天有的是时间。我希望能尽快让韦尔曼夫人安心。如果你现在和我一起过去,卡莱尔小姐,我想我们一起能更好地安抚她。” “当然。我马上就上去见她。” 罗迪忐忑地问:“不用我去吗?” 他隐隐感到羞愧,但他非常害怕到楼上病房去看劳拉婶婶那说不出话、无助地躺在那里的样子。 洛德医生及时向他保证。“不需要,韦尔曼先生。房间里的人最好不要太多。” 罗迪的如释重负表现得很明显。 洛德医生和埃莉诺上楼去了。奥布莱恩护士在看护病人。 劳拉·韦尔曼躺在那里,不省人事,呼吸沉重而短促。埃莉诺站在床边俯身看她,被那憔悴又扭曲的脸吓了一跳。 突然,韦尔曼夫人的右眼皮颤抖着,睁开了眼。当她认出埃莉诺,脸上的表情起了一点点变化。她挣扎着想说话。 “埃莉诺……”发音在不明就里的人听来也许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在场的人能猜到她的意思。 埃莉诺赶紧说:“我在这里,劳拉姑姑。你在担心什么?你要我去请塞登先生来吗?” 又是几声沙哑不清的声音。埃莉诺猜到她的意思,她说:“玛丽·杰拉德?” 病人的右手慢慢地颤动了一下,表示同意。 一声含糊不清的长音从病人的嘴唇间发出。 洛德医生和埃莉诺无助地皱起了眉头。那声音又重复了好几次。埃莉诺终于抓住了一个字眼。 “照顾?你想在你的遗嘱里做出安排?你想留给她一些钱?我明白了,亲爱的劳拉姑姑。这非常简单。明天塞登先生就会来,一切都会完全按照你的意愿做出安排。” 病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痛苦的神情从黯淡的眼中褪去。埃莉诺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指在微弱地握着她的手。 韦尔曼夫人费了很大的劲说:“你——全部——你……” 埃莉诺说:“好的,好的,一切都交给我。我会安排好你想要的一切!” 她再次感到对方的手指握了一下,然后松开。病人的眼皮垂下,闭上了眼。 洛德医生把手搭在埃莉诺的胳膊上,轻轻地把她带离了房间。奥布莱恩护士回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玛丽·杰拉德和霍普金斯护士在外面的楼梯口说话。她走上前来。 “哦,洛德医生,我能进去看她吗?求你了!” 他点点头。“不过要保持安静,而且不要打扰她。” 玛丽走进了病房。 洛德医生说:“你们的火车晚点了。你——”他停了下来。 埃莉诺转头看着玛丽。突然,她意识到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她转过头,困惑地看着他。发现他一直盯着她,一脸错愕的样子。埃莉诺的脸红了。 她连忙说:“请原谅。你刚才说什么?” 彼得·洛德缓缓地说:“我刚才说什么?我不记得了。卡莱尔小姐,你在里面的表现真了不起!”他热情地说。“反应快,镇定,一切都得心应手。” 霍普金斯护士发出一声非常微弱的抽鼻子声。 埃莉诺说:“可怜的姑姑。我真难过看见她那个样子。” “当然了。但是你都没有表现出来。你一定有很强的自控力。” 埃莉诺抿着嘴说:“我学着不要——显露自己的感情。” 医生慢慢地说:“尽管如此,面具偶尔也会脱落。” 霍普金斯护士匆忙走进了浴室。埃莉诺扬起她精致的眉毛,瞪着他:“面具?” 洛德医生说:“人的脸,或多或少,都是面具。” “那么面具底下呢?” “底下是原始的男人或女人。” 她快速转过身去,领先下了楼。彼得·洛德在后面跟着,脸上是困惑和少有的严肃。 罗迪来到大厅和他们会合。“怎么样?”他焦急地问。 埃莉诺说:“可怜的姑姑。看到她的样子真令人伤心欲绝。我会留在这里,罗迪。直到……直到……她要见你。” 罗迪问道:“她想要什么吗?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彼得·洛德对埃莉诺说:“我得走了。暂时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明天早上我会来看她。再见,卡莱尔小姐。不要……不要太担心。” 他握着她的手好一会儿。他身上有种令人安心和宽慰的奇怪力量。他看着她,埃莉诺觉得有些古怪,好像……好像他为她感到难过。 当大门在医生身后关上,罗迪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埃莉诺说:“劳拉姑姑担心——担心某些事务的安排。我设法安抚了她,告诉她塞登先生明天一定会来。我们首先应该打电话给他。” 罗迪问:“难道她想立一份新的遗嘱吗?” 埃莉诺回答:“她没有这么说。” “那她——?” 他说了一半停下来了。 玛丽·杰拉德正跑下楼。她穿过大厅,跑进厨房的门不见了。 埃莉诺用刺耳的声音说:“什么?你想问什么?” 罗迪含糊地说:“我——什么?我忘了想问什么了。” 他一直盯着玛丽·杰拉德刚才走进去的那扇门。 埃莉诺的手紧握着。她能感觉到她的长而尖的指甲嵌进自己手掌的肉里。她想,我不能忍受了。这不是幻觉,这是真的。罗迪,罗迪,我不能失去你。 她想,那个人,那个医生,他在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噢,上帝,我此刻的感受,人生是多么糟糕。说些什么,傻瓜。振作起来! 她大声地用平静的声音说:“至于晚饭,罗迪,我不太饿。我去陪陪劳拉姑姑,让护士都可以下来吃饭。” 罗迪紧张地说:“她们和我一起吃饭?” 埃莉诺冷冷地说:“她们不会咬你!” “但是你怎么办?你必须吃点东西。为什么我们不先用餐,然后让她们下来吃?” 埃莉诺说:“不,还是那样更好。”她又补充说,“她们都很敏感,你知道的。” 她想,我不能和他面对面坐着吃饭。单独相处,谈天说地,表现如常。 她不耐烦地说:“拜托,就让我按自己的意愿来吧!” 第五章 第五章 1 第二天早上,叫醒埃莉诺的不是女仆,而是毕索普太太亲自过来,她穿着老式的黑裙窸窸窣窣地走进来,抹着眼泪说: “噢,埃莉诺小姐,她走了。” “什么?” 埃莉诺从床上坐起来。 “你亲爱的姑姑,韦尔曼夫人,我亲爱的女主人,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劳拉姑姑?死了?” 埃莉诺瞪大了眼睛,无法接受这个变故。 毕索普太太现在哭得更大声了。“想想看,”她抽泣着说,“这么多年了!我在这里十八年了。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 埃莉诺缓缓地说:“这么说劳拉姑姑是在睡梦中离世的,非常安宁。这是主的恩典!” 毕索普太太抽泣着。 “太突然了。医生还说他今天早上会再来,一切就像往常一样。” 埃莉诺有点尖刻地说:“这并不算太突然。毕竟,她病了一段时间了。我只是很庆幸她终于解脱了,没有受更多的苦。” 毕索普太太含着泪说,这确实是值得感恩的。她又问:“谁去告诉罗德里克先生呢?” 埃莉诺说:“我会的。” 她披上晨衣,走到他的房门前,敲了敲门。他的声音回答说:“进来。” 她进入房间。“劳拉姑姑死了,罗迪。她在睡梦中去世了。” 罗迪坐在床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怜的亲爱的劳拉婶婶!感谢上帝。我真受不了看着她像昨天那样奄奄一息地躺着。” 埃莉诺机械地说:“我不知道你见过她。”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事实上,埃莉诺,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懦夫,我不敢去看她!昨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去了那儿。那个胖护士正好离开了房间去拿东西。我想是拿热水袋,我溜了进去。当然,她不知道我在那里。我只是站了一会儿,看着她。后来,我听到甘普太太上楼的脚步声,我就溜走了。但那场景太可怕了!” 埃莉诺点了点头。“是的。” 罗迪说:“她一定恨透了这样的状况,每一分钟都像在地狱!” “我知道。” 罗迪说:“了不起的是,你和我看待一件事情的意见总是相同。” 埃莉诺用低沉的声音说:“是的,是这样。” 他说:“我们俩此刻对这件事的看法一致:庆幸她终于从这一切痛苦中解脱了。” 2 奥布莱恩护士说:“怎么啦,护士?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霍普金斯护士红着脸,在自己昨天晚上放在门厅的小药箱里翻来翻去找东西。 她哼了一声:“真讨厌。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真无法想象!” “怎么啦?” 霍普金斯护士回答得不是很清楚:“是伊丽莎·瑞金——恶性肿瘤,你知道的。她每天得打两次针,早晚各一次吗啡。昨天晚上我来这里前,顺路去给她打了一针,用完了旧玻璃管里的最后一点药剂,我可以发誓,我还带了一管新的。” “再找找看。这些管子都是那么小。” 霍普金斯护士又彻底翻了一遍药箱。 “没有,不在这里!我可能把它忘在我的柜子里了!说真的,我不信我的记性有这么差。我可以发誓,我真的把它带出来了!” “你来的路上有没有把箱子放在什么地方?” “当然没有!”霍普金斯护士锐声说。 “噢,好了,亲爱的,”奥布莱恩护士说,“一定没事的!” “噢,是的!我唯一放过药箱的地方只有这个门厅,而这幢房子里没有人会偷东西!我想是我记错了。但是这事还是让我烦心。而且,我还得穿过整个村子回家一趟,然后再回来。” 奥布莱恩护士说:“希望你今天不会太累,亲爱的,你昨晚已经守了一夜了。可怜的老太太。我早就想过她不会坚持太久。” “是的,我也这么想。不过我敢说医生一定会感到惊讶!” 奥布莱恩护士有点不以为然地说:“他总是对自己的病人充满希望。” 霍普金斯护士正准备离开,她说:“噢,他太年轻!没我们有经验。” 她阴沉着脸说完这句评判就走了。 3 洛德医生踮着脚站了起来。他的茶色眉毛在额头高高挑起,几乎被头发遮住了。 他惊讶地说:“她死了?” “是的,医生。” 奥布莱恩护士很想脱口而出具体的细节,但严格的训练让她闭嘴等待着。 彼得·洛德若有所思地说:“死了吗?” 他站在那儿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给我一些开水。” 奥布莱恩护士感到惊讶和迷惑,但她所受的训练让她不去质疑理由。就算医生告诉她去拿鳄鱼的皮,她也会低眉顺眼地答应:“好的,医生”,然后乖乖地出门去解决这个问题。 4 罗德里克·韦尔曼说:“你的意思是说,婶婶没有立遗嘱就去世了,她根本没有立过遗嘱?” 塞登先生擦了擦他的眼镜,说:“似乎是这样的。” 罗迪说:“这也太不寻常了!” 塞登先生自嘲地清了清嗓子。“也不算太不寻常。这种事情比你想象的要更常见。算是一种迷信吧。人们总觉得自己有的是时间,立遗嘱这一举动似乎把死亡拉近了。这种想法没什么道理,但人们就是这么想!” 罗迪说:“你有没有……呃……跟她谈过这个问题?” 塞登先生冷冷地回答:“经常。” “那她怎么说?” 塞登先生叹了口气。“都是老一套。有的是时间!她还不打算死!她还没有打定主意到底怎么处置她的钱!” 埃莉诺说:“但是,她第一次中风后,难道……?” 塞登先生摇了摇头。“哦,没有,反而变本加厉了。她提都不想提到这个问题!” 罗迪说:“这难道不奇怪吗?” 塞登先生又说:“哦,不。很正常,她的病使她更加神经质了。” 埃莉诺疑惑不解地说:“可是她一心求死。” 塞登先生擦了擦眼镜,说:“啊,我亲爱的埃莉诺小姐,人心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韦尔曼夫人也许想过一死了之,但是内心深处多多少少抱着希望自己能够完全康复。正因为抱着这样的希望,我认为她觉得订立遗嘱是不吉利的。并不是说她不想立遗嘱,只是想尽量拖延。” 塞登先生突然朝向罗迪,几乎像是专门对他说一样:“有人就是拖延或回避那些讨厌的事情、那些不想面对的事情,你懂的吧?” 罗迪脸红了。他喃喃地说:“是的,我……我,是的,当然,我懂你的意思。” “没错,”塞登先生说,“韦尔曼夫人一直打算立遗嘱,但总觉得明天比今天更合适,就这样明日复明日!她不停地告诉自己,时间还有的是。” 埃莉诺慢慢地说:“怪不得她昨天晚上如此心烦意乱,而且急着要请你过来。” 塞登先生回答说:“毫无疑问!” 罗迪有点不知所措地问:“那么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韦尔曼夫人的遗产吗?”律师清了清嗓子,“既然韦尔曼夫人没有立遗嘱就去世了,那么她所有的财产由她的近亲继承——也就是埃莉诺·卡莱尔小姐。” 埃莉诺慢慢地说:“一切都归我?” “国家还要征收一定的比例。”塞登先生解释说。 他又说明了具体的细节。 他归纳道:“没有不动产或信托基金。韦尔曼夫人的钱是由她自己自由支配。因此,这些钱直接转给卡莱尔小姐。呃——遗产税,恐怕会不少,但即使扣除遗产税,仍然是一大笔钱,最好能够投资一些可靠的优质债券。” 埃莉诺说:“但是,罗德里克——” 塞登先生带着些许歉意,咳了一下说:“韦尔曼先生只是韦尔曼夫人的丈夫的侄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没错。”罗迪说。 埃莉诺慢慢地说:“当然,我们俩之中由谁继承这笔钱并不重要,因为我们要结婚了。” 但她没有看罗迪。 接话的是塞登先生,他说:“没错!” 他说得相当快。 5 “这并不要紧,不是吗?”埃莉诺说。她几乎是在哀求。 塞登先生离开了。 罗迪的脸紧张地抽搐了一下。他说:“你应该得到这笔遗产。是你应得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埃莉诺,不要觉得我会因此心怀怨恨。我不想要这该死的钱!” 埃莉诺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们说好的,罗迪,在伦敦的时候,我们不管是谁得到这笔钱都没关系,因为……因为我们要结婚了。” 他没有回答。 她坚持说:“难道你忘了说过的话,罗迪?” 他说:“没有忘。”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的脸色苍白,敏感的嘴唇紧抿着,显得郁郁寡欢。 埃莉诺突然奋不顾身地抬起头说:“这并不重要——如果我们结婚了……但是我们会结婚吗,罗迪?” 他说:“我们会什么?” “我们会结婚吗?” “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他的语气很冷淡,甚至有点生气。他接着说:“当然,埃莉诺,除非你现在有了别的想法——” 埃莉诺喊了出来:“哦,罗迪,你能不能说实话?” 他畏缩了,然后,他用低沉而茫然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埃莉诺的声音令人窒息,她说:“我知道。” 他急切地说:“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靠妻子的钱过日子。” 埃莉诺的脸色变得苍白,她说:“不是这个。是因为别的。”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是因为——玛丽,是不是?” 罗迪不高兴地嘀咕道:“我想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埃莉诺的嘴角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这一点都不难。每次你看她的样子,谁都看得出来。” 他的冷静突然崩溃了。“哦,埃莉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我要疯了!都是在我看到她那一天——在树林里……只是看到她的脸,它让一切都天翻地覆。你无法理解的。” 埃莉诺说:“不,我可以。继续说。” 罗迪无奈地说:“我不想爱上她。我和你在一起很幸福。哦,埃莉诺,我是个多么卑鄙的男人,居然这样对你说话!” 埃莉诺说:“胡说。继续说。告诉我。” 他断断续续地说:“你是多么完美。跟你说话大有裨益。我多么喜欢你,埃莉诺!你必须相信这一点。另一件事就像一个劫数!一切都颠倒了:我的人生观,我喜欢的东西,还有所有体面的、有序的、合理的东西。” 埃莉诺轻轻地说:“爱,是没有道理的。” 罗迪痛苦地说:“是的。” 埃莉诺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你跟她说什么了吗?” 罗迪说:“今天早上,我像个傻瓜一样,失去了理智……” 埃莉诺说:“怎么?” 罗迪说:“当然,她立刻拒绝了我!她吓坏了。因为劳拉婶婶和你……” 埃莉诺把钻石戒指从手指上取下。她说:“你最好把它收回去,罗迪。” 他接过戒指,不敢看她,只是喃喃地说:“埃莉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难过。” 埃莉诺平静地说:“你觉得她会嫁给你吗?”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会……不会太久吧。我觉得她现在还不喜欢我,但她将来会喜欢上我的。” 埃莉诺说:“我想你是对的。你必须给她时间。暂时先不要和她见面,然后,重新开始。” “亲爱的埃莉诺!你是最好的朋友。”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你知道的,埃莉诺,我真的爱你,丝毫不亚于以往任何时候!有时候,我觉得玛丽就像一个梦。我随时可能会从梦中醒来,发现她并不存在。” 埃莉诺说:“要是玛丽不存在……” 罗迪突然动情地说:“有时候我真希望她不存在……你和我,埃莉诺,属于彼此。我们属于彼此,不是吗?” 她慢慢地低下头。 她说:“哦,是的,我们属于彼此。” 她想:要是玛丽不存在…… 第六章 第六章 1 霍普金斯护士感慨地说:“这真是个体面的葬礼!” 奥布莱恩护士回应说:“是的,千真万确。想想那些花!你见过这样美丽的花吗?白百合编的竖琴,黄玫瑰编的十字架。真美!” 霍普金斯护士叹了口气,给自己的茶点抹上黄油。两位护士正坐在蓝山雀咖啡厅。 霍普金斯护士接着说:“卡莱尔小姐是一位慷慨的姑娘。她送了我一份很好的礼物,她大可不必这么做。” “她是一个善良、大方的姑娘,”奥布莱恩护士热烈地赞同,“我讨厌吝啬的人。” 霍普金斯护士说:“可不,她可是继承了一大笔财富呢。” 奥布莱恩护士说:“我很好奇——”她停住了。 霍普金斯护士说:“什么?”鼓励对方说下去。 “老太太没立遗嘱够奇怪的。” “这是不对的,”霍普金斯护士厉声说,“应该规定人人都要立遗嘱!否则最后只会闹出不愉快。” “我很好奇,”奥布莱恩护士说,“如果她立了遗嘱,她会怎么处置她的钱?” 霍普金斯护士肯定地说:“我知道一件事。” “是什么?” “她会给玛丽留一笔钱——玛丽·杰拉德。” “确实如此,这是真的,”奥布莱恩护士表示同意,她还兴奋地补充道,“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老太太撑不了多久了?可怜的老太太,医生竭尽全力让她平静下来。埃莉诺小姐也握着她姑姑的手,向万能的上帝发誓,她会请律师来,一切都会按她的心意做好安排。”奥布莱恩护士说到激动处,她的爱尔兰口音都跑调了,“‘玛丽!玛丽!’可怜的老太太一直念着。‘你是指玛丽·杰拉德吗?’埃莉诺小姐说,然后她发誓会保证让玛丽得到应有的利益!” 霍普金斯护士有些不相信:“真的是这样?” 奥布莱恩护士十分肯定地回答:“千真万确,我告诉你,霍普金斯护士,依我看来,韦尔曼夫人如果活着立下遗嘱,很可能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说不定她会把所有钱都留给玛丽·杰拉德呢!” 霍普金斯护士不大相信地说:“我不认为她会这么做。钱总是要留给自己的骨肉至亲。” 奥布莱恩护士神神秘秘地说:“是骨肉,亲骨肉。” 霍普金斯护士马上反应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奥布莱恩护士庄重地说:“我可不是一个爱说闲话的人!而且我也不想抹黑死者的名誉。” 霍普金斯护士慢慢地点了点头,说:“这是对的,我同意。祸从口出。” 她给茶壶加满水。 奥布莱恩护士说:“顺便说一句,那天你回家后找到那管吗啡了吗?” 霍普金斯护士皱起了眉头。她说:“没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可难倒我了,想来想去我觉得可能是这样的——我可能把它放在壁炉的边沿上,我给柜子上锁的时候经常这样做,然后它可能被不小心碰倒掉进了废纸篓,那天废纸篓满满的都是垃圾,我出门的时候就把垃圾都倒到外面的垃圾箱里去了。”她顿了一顿。“一定是这样,因为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能性。” “我明白了,”奥布莱恩护士说。 “哦,亲爱的,一定是这么回事。因为你的药箱没有放过其他地方——只有亨特伯里的门厅。依我看,也只有你刚才说的这种可能性。它被丢进了垃圾箱。” “是的,”霍普金斯护士急切地说,“不可能是别的情况,不是吗?” 她拿起一个粉红色的糖霜蛋糕,说:“这并不是说——”话未说完便停了下来。 她的同伴很快表示赞同,或许表示得有点快。 “如果我是你,就不再为这事担心。”她安慰道。 霍普金斯护士说:“我不担心。” 2 埃莉诺穿着黑色连衣裙,显得年轻而端庄,她坐在韦尔曼夫人书房的那张大写字台前,一大堆文件铺在她面前。她已经与仆人和毕索普太太都谈过了,现在轮到玛丽·杰拉德了。玛丽进入房间,在门口的时候犹豫了一分钟。 “你要见我,埃莉诺小姐?”她说。 埃莉诺抬起头来。 “哦,是的,玛丽。来这儿坐下,好吗?” 玛丽坐到埃莉诺指示的椅子上。椅子略微朝向窗口,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脸上,在白皙的肌肤和金色的头发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埃莉诺伸出一只手遮在自己的眼前,挡住刺眼的光线。在指缝之间,她可以看到对面女孩的脸。 她想,有没有办法痛恨一个人而不表露出来? 她以愉快的、公事公办的声音大声说:“我想你知道,玛丽,我姑姑非常喜欢你,而且一直关心你的未来。” 玛丽用她温柔的声音轻声说:“韦尔曼夫人一直对我非常好。” 埃莉诺继续说,她的声音冷漠不带感情:“我的姑姑,如果有时间立下遗嘱,我知道她会把遗产做好分配。但是她没有立遗嘱就去世了,所以为她完成遗愿就是我的责任了。我已经咨询了塞登先生,并听从他的建议,根据仆人在此服务的年限,向他们每人馈赠一笔金钱,”她停顿了一下,“当然,你不在此列。” 她有点希望,也许,这些话会刺痛对方,但她盯着的那张脸上没有任何的变化。玛丽照单全收这些话的字面意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埃莉诺说:“虽然最后那天晚上,姑姑说话已经非常困难,但她还是尽力表达了她的意思,她肯定要为你的未来做一些关照。” 玛丽平静地说:“她真是太好了。” 埃莉诺粗声说道:“等遗产继承的手续办好,我就安排两千镑给你。这笔钱完全归你自由支配。” 玛丽的脸因激动变得绯红。“两千镑?哦,埃莉诺小姐,你真好!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埃莉诺尖刻地说:“我没什么特别的好,请不用多说什么。” 玛丽满脸通红。“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大的意义。”她喃喃地说。 埃莉诺说:“我很高兴。” 她犹豫了一下,不再看玛丽,把目光移向房间另一头。她有些勉强地说:“我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吗?” 玛丽连忙说:“哦,是的。我想去接受一些职业训练。也许是按摩。这是霍普金斯护士建议的。” 埃莉诺说:“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我会与塞登先生商量,尽快先安排一些钱给你——如果可能的话,马上。” “你真是太好,太好了,埃莉诺小姐。”玛丽感激地说。 埃莉诺简短地说:“这是劳拉姑姑的心愿。”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嗯,我想,就这样吧。” 这一次,打发人的语气刺痛了玛丽敏感的心灵。她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非常感谢你,埃莉诺小姐。”然后离开了房间。 埃莉诺坐着一动不动,注视着前方。她神情冷漠,丝毫推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3 埃莉诺最后要找的是罗迪。她发现他在晨间起居室。他站在那里,盯着窗外。看到埃莉诺进来,他立刻转身。 她说:“我已经都处理好了!五百镑给毕索普太太——她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一百镑给厨师,米莉和奥莉薇每人五十镑。其他人每人五镑。给园丁头儿斯蒂芬斯二十五镑。当然,还有门房的老杰拉德,我还没想好要给他多少。这事有点尴尬。我想,是不是应该给他一份养老金?”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有些匆忙:“我准备给玛丽·杰拉德两千镑。你说这是不是符合劳拉姑姑的意思?我觉得这个数目比较恰当。” 罗迪没有看她,只是说:“是的,非常恰当。你总是有出色的判断力,埃莉诺。” 他转头看着窗外。 埃莉诺屏住了呼吸,过了一分钟才又开口,她有些着急,说出的话有些语无伦次: “还有别的事情。我想,必须这么办才对。我的意思是,你应得的那份,罗迪。” 他转过身,一脸怒色,她急忙说: “不,听着,罗迪。这只是出于公道!那是你叔叔的钱,他留给了他的妻子,自然他认为最后会传给你。劳拉姑姑也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她是这么想的,她表示过很多次这个意思。如果我得到了她的钱,那么你应该得到你叔叔的钱——只有这么做才是对的。我——我无法忍受这种抢了你的钱的感觉,只是因为劳拉姑姑没来得及立遗嘱。你必须……你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罗德里克颀长而敏感的脸变得惨白。他说:“我的上帝,埃莉诺,你想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吗?你真的认为我会……我会要你的钱吗?” “我不是给你钱。这只是公道。” 罗迪喊道:“我不想要你的钱!” “这不是我的!” “根据法律就是你的,这是最重要的!看在上帝的分上,让我们公事公办,不要扯些别的!我不会拿你一分钱。不要在我面前扮演女慈善家!” 埃莉诺喊道:“罗迪!” 他迅速做了一个手势。“哦,亲爱的,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昏了头,在胡说八道。” 埃莉诺轻轻地说:“可怜的罗迪。” 他再次转过身去,手中拨弄着窗帘的流苏。他的声调变了,有点生疏地说:“你知道——玛丽·杰拉德有什么打算吗?” “她说想去受训当按摩师。” 他说:“我明白了。” 一阵沉默。埃莉诺挺直了身子,她把头向后一甩。她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强硬: “罗迪,我要你仔细听我的!” 他转向她,微微有些惊讶。 “当然,埃莉诺。” “我希望你,如果你愿意,听从我的建议。 ” “你有什么建议?” 埃莉诺平静地说:“你工作上没有忙得脱不开身吧?你随时可以请个假,是不是?” “哦,是的。” “那么就请假吧。出国去。比方说,三个月。一个人去,结识新朋友,看看新风景。我们开诚布公地说吧。现在你觉得自己爱上了玛丽·杰拉德,也许你确实爱上了她,但现在不是接近她的时机,你自己非常清楚这一点。我们的婚约是肯定解除了。你出国去,作为自由之身,三个月后,作为一个自由人,再做决定。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是真的爱玛丽,还是只是暂时的迷恋。如果你确定自己是爱她的,好吧,那么,你就回来找她,告诉她你对此坚定不移,也许那时她就能听得进去你的话。” 罗迪走向她。他抓起她的手。 “埃莉诺,你太棒了!头脑如此清醒!这样客观公正,不夹杂儿女私情!没有丝毫的妒忌或嫉恨。我对你的敬佩无以言表。我会完全听从你的建议。离开这里,摆脱一切,去弄清楚我到底是真的爱到无法自拔,还是只不过一次犯傻。哦,埃 莉诺,亲爱的,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倾慕你。我真的发现你比我好上千倍。祝福你,亲爱的,谢谢你的成全。” 他冲动地快速上前,吻了她,然后走了出去。 他没有回头看到她的脸,或许这是件好事。 4 几天后,玛丽告诉霍普金斯护士,她的前景有了很大的改善。 这个务实的女人表示热烈祝贺。 “你算是走大运了,玛丽,”她说,“老太太可能想要照顾你,但除非这事白纸黑字写下来,你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你可能一不小心就什么都没有。” “埃莉诺小姐说,韦尔曼夫人去世那晚,曾叫她要为我做点事。” 霍普金斯护士哼了一声。“也许她说过。但很多人都是过后就忘。亲戚就是这样。我跟你说,我就见过这样的人!有人临终的时候,说他们知道自己亲爱的儿子或女儿会完成他们的遗愿。然而十之八九,这些亲爱的儿子和女儿总是能找到一些很好的理由不去做这样的事。人性就是人性,没有人喜欢把自己的钱分出去,除非有法律强制他们那么做!我告诉你,玛丽,我的姑娘,你很幸运。卡莱尔小姐比大多数人都正直。” 玛丽慢慢地说:“可是,不知怎么,我觉得她不喜欢我。” “我得说,那是完全有道理的,”霍普金斯护士直言不讳地说,“得了,不要一脸无辜了,玛丽!罗德里克先生含情脉脉地盯着你有一段时间了。” 玛丽脸红了。 霍普金斯护士接着说:“在我看来,他陷得挺深的。突然就爱上了你。你怎么想,我的姑娘?你对他有感觉吗?” 玛丽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不知道。我觉得没有。不过,当然,他是个很不错的人。” “嗯,”霍普金斯护士说,“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样的男人大都挑剔且神经质。对食物和其他东西吹毛求疵。男人不是总那么好相处。不要太着急,玛丽,我亲爱的。凭你的美貌,有资格挑挑拣拣。奥布莱恩护士有一天跟我讲,你应该去拍电影。我听说他们喜欢金发美女。” 玛丽微微地皱起眉头说:“护士,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对待父亲?他认为我应该把这笔钱分一些给他。” “千万不要,”霍普金斯护士愤怒地说,“韦尔曼夫人绝不想把这笔钱给他。依我看,要不是你,他老早就丢了这份工作了。懒惰的人永远不长进!” 玛丽说:“有意思的是,她有那么多钱,却从来没有立一份遗嘱来清楚地分配。” 霍普金斯护士摇摇头。“人就是这样。你都无法想象。总是一拖再拖。” 玛丽说:“在我看来简直是愚蠢。” 霍普金斯护士眨眨眼睛,说:“你自己立遗嘱了吗,玛丽?” 玛丽看看她。“哦,没有。” “可是你已经二十一岁了。” “但是,我,我没有东西可留下的,不过我想我现在有了。” 霍普金斯护士严肃地说:“你当然有,而且还是很可观的一笔呢。” 玛丽说:“哦,是的,不过不着急。” “你看看你,”霍普金斯护士嗔怪道,“就跟其他人一样。别以为你是个健康的小姑娘,就不会在过马路的时候被游览车或公共汽车撞倒了。” 玛丽笑了起来。她说:“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立遗嘱。” “很容易。你可以到邮局要一份表格。我们现在就去吧。” 在霍普金斯护士的小屋里,遗嘱的表格摊了开来,她们讨论着重要的条款。霍普金斯护士乐在其中。一份遗嘱,在她看来,是仅次于死亡的好东西。 玛丽说:“要是我没有立遗嘱,谁会得到这笔钱?” 霍普金斯护士不大有把握地说:“我想大概是你父亲。” 玛丽尖刻地说:“他不应该得到它。我宁愿把钱留给我在新西兰的姨妈。” “不管怎么样,把钱留给你的父亲也没什么用处。我觉得他在这个世上也活不久了。” 玛丽已经听多了霍普金斯护士这样的说法了,所以没觉得意外。 “我不记得姨妈的地址了。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觉得这不要紧,”霍普金斯护士说,“你知道她的教名吗?” “玛丽。玛丽·莱利。” “这就行了。写下你把一切都留给玛丽·莱利,梅登斯福德亨特伯里庄园已故伊丽莎杰拉德的妹妹。” 玛丽俯身在表格上认真地填写。当她写完时,突然打了个寒战。一个黑影挡在了她和太阳之间。她抬头看到埃莉诺·卡莱尔站在窗外往里望。 埃莉诺说:“你们在忙什么呢?” 霍普金斯护士笑着说:“她在立遗嘱。” “立遗嘱?”埃莉诺突然笑了,笑得很古怪,简直有点歇斯底里。 她说:“这么说你在立遗嘱,玛丽。有趣,真是有趣。” 她笑个不停,转过身去,沿着街道快步走去。 霍普金斯护士瞪大了眼睛。 “你看到没有?她是怎么啦?” 5 埃莉诺还在笑,她没走几步,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洛德医生直直地盯着她,眉头紧蹙。他不客气地问:“你在笑什么?” 埃莉诺说:“我,我不知道。” 彼得·洛德说:“这算什么答案!” 埃莉诺脸红了。她说:“我想我一定是神经紧张或什么的。我刚才朝地区护士的小屋里看了一眼,玛丽·杰拉德正在写她的遗嘱。这让我发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洛德唐突地说:“你真的不知道吗?” 埃莉诺说:“我在冒傻气,我说过了,有点儿神经紧张。” 彼得·洛德说:“我给你开点奎宁水。” 埃莉诺尖刻地说:“有什么用!” 他讨好地冲她一笑。“没什么用,我同意。但是当别人不想告诉你他们的烦恼时,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埃莉诺说:“我没有什么烦恼。” 彼得·洛德冷静地说:“你有相当多的烦恼。” 埃莉诺说:“我想是压力太大了吧。” 他说:“我知道你有很多压力。不过,我要问的不是这事。”他顿了顿。“你,你会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吗?” “我明天就走了。” “你不打算住在这儿?” 埃莉诺摇摇头。“不,从来没想过。我想……我想,如果能卖个好价钱,我打算卖了这个地方。” 洛德医生干脆地说:“我明白了。” 埃莉诺说:“我必须回家了。” 她坚定地伸出手。彼得·洛德抓住她的手握着。他郑重其事地说:“卡莱尔小姐,请你告诉我,刚才你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她迅速挣脱了他的手。“我心里应该想什么?”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他的脸色很严肃,有点不高兴。 埃莉诺不耐烦地说:“我只是觉得好笑,就这么回事!” “玛丽·杰拉德立遗嘱好笑吗?为什么呢?立遗嘱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省了不少麻烦。当然,有时候,也能制造麻烦!” 埃莉诺不耐烦地说:“当然了,每个人都应该立遗嘱。我不是那个意思。” 洛德医生说:“韦尔曼夫人应该立份遗嘱。” 埃莉诺深有感触地说:“是的,确实如此。” 她的脸上一片绯红。 洛德医生出人意料地说:“那你呢?” “我?” “是的,你刚才说每个人都应该立遗嘱!你有没有?” 埃莉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她笑了起来。“多么奇怪!”她说。“不,我没有。我没有想过这一点!我就像劳拉姑姑一样。你知道吗,洛德医生,我回家要马上写信给塞登先生办这事。” 彼得·洛德说:“非常明智。” 6 在书房里,埃莉诺刚刚写完了一封信: 尊敬的塞登先生, 你能帮我起草一份遗嘱吗?非常简单的遗嘱。我想把一切留给罗德里克·韦尔曼。 此致, 埃莉诺·卡莱尔 她看了一下时钟。邮差应该几分钟后就到。 她打开写字台的抽屉,然后想起自己那天早上已经用完了最后一张邮票。 她十分肯定卧室里还有一些邮票。 她上楼去。当她拿着邮票再进入书房时,看到罗迪站在窗边。 他说:“那么,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了。亲爱的老亨特伯里。我们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时光。” 埃莉诺说:“你不介意卖掉它吧?” “哦,不,不!我很明白这是最好的安排。” 一阵沉默之后,埃莉诺拿起她的信,扫了一眼,看是不是都写对了。然后,她把信装入信封封好,贴上邮票。 第七章 第七章 7月14日,奥布莱恩护士寄给霍普金斯护士的信: 拉布洛庄园 亲爱的霍普金斯, 早就想给你写信了。这是一所漂亮的房子,风景也不错,相信颇负盛名。但我觉得还是比不上h庄园舒适,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在这种乡下地方,很难请到女佣,他们找的女孩子都是些粗鄙的丫头,有些还很不听话。虽然我从来不是什么挑剔的人,但是饭菜端上来至少应该是热的吧,烧水的东西也没有,泡茶都没有热水!不过,也不能奢求凡事都尽善尽美。病人是一位安静的好绅士——双侧肺炎,不过已经过了危险期。 我要告诉你的这件事真是太巧合了,你肯定会感兴趣。在这个房子客厅的三角钢琴上,有一张大大的镶着银色边框的照片,你能相信吗,那张照片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张——就是老威尔曼夫人要我拿给她的、上面还有刘易斯签名的那张照片。嗯,我当然很感兴趣,谁不会呢?我问管家照片里的人是谁,他马上说这是瑞特利夫人的哥哥——刘易斯·克罗夫特爵士。他过去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但在战争中丧生了。真令人伤心,不是吗?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是否结婚了,管家说是的,但是克罗夫特夫人在婚后不久就进了疯人院,真可怜。他说她还活着。你瞧,是不是很有趣?原来我们都想错了。他和韦尔曼夫人一定深爱对方,但却无法结婚,因为他的妻子在疯人院。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不是吗?这么多年她一直思念着他,直到去世还在看着他的照片。管家说他是1 917年阵亡的。真是太浪漫了,我是这么觉得的。 这儿附近连个看电影的地方都没有!噢,埋没在乡下地方真是太可怕了。难怪他们找不到像样的女佣!好了,该说再见了,亲爱的,写信告诉我所有的新闻。 你诚挚的 艾琳·奥布莱恩 7月14日,霍普金斯护士寄给奥布莱恩护士的信: 玫瑰小屋 亲爱的奥布莱恩, 我这儿一切如常。h庄园变得冷冷清清——所有的仆人都被遣散了,房子挂牌出售。我前几天碰到毕索普太太了,她现在住在离这儿大约一英里外的姐姐家。你可以想象得到,她很不开心这个地方被卖掉。看来她一直以为卡莱尔小姐会嫁给韦尔曼先生然后定居在这里。毕索普太太说他们的婚约取消了!你离开这里后不久,卡莱尔小姐去了伦敦。有那么一两次,她的举止很古怪。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了!玛丽·杰拉德也去了伦敦,开始接受当按摩师的培训,我觉得她这么做很明智。卡莱尔小姐要给她两千镑,我觉得她真是大方,一般人不会这么做。 另外,有些事真是无巧不成书。你还记得你曾告诉我,韦尔曼夫人给你看过一张有刘易斯签名的照片吧?我有一天和斯莱特里太太聊天(她是洛德医生的前一任老兰塞姆医生的管家),因为她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认识这儿附近的许多贵族家庭。我只是假装随意地聊起人们的教名,并且说刘易斯这个名字很少见,她就提起福布斯庄园的刘易斯·克罗夫特爵士。他大战时在第十七枪骑兵部队服役,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阵亡了。于是我就说,他和h庄园的韦尔曼太太是好朋友,不是吗?她马上看了我一眼,说,是的,他们曾是非常亲密的朋友,有人说他们的关系不只是朋友那么简单,但她自己从来没传这些闲话,凭什么他们不能当朋友?于是我说,韦尔曼夫人那时候已经守寡了吧?她说,哦,是的,她是一个寡妇。所以,亲爱的,我听出她话里有话,所以我就说,那就怪了,他们为什么不结婚呢。她马上说:“他们不能结婚。他有个妻子住在疯人院!”所以,你瞧,我们终于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了! 想想还真令人感叹,是不是?如今离婚是那么方便的事情,可那时候却不能和一个疯子离婚,多么不合情理。 你还记得那个帅小伙子,泰德·比格兰德吗?总是跟在玛丽·杰拉德身后转的那个。他一直求着我给他玛丽在伦敦的地址,但我没有告诉他。在我看来,泰德远远配不上玛丽。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亲爱的,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迷上了她。可惜,这会带来不少麻烦。信不信由你,他和卡莱尔小姐取消婚约肯定因为这件事。而且,如果你问我,我会说这事对她打击很大。我不知道她看上他什么了,他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我从可靠的渠道打听到,她一直疯狂地爱着他。真是一团乱麻,不是吗?而且她还得到了所有的钱。我相信他一直以为他的婶婶会留给他一大笔钱的。 门房的老杰拉德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晕倒过几次了。不过他还是和过去一样粗鲁。有一天他居然说,玛丽不是他的女儿。 “嗯,”我说,“你这样诋毁自己的妻子,如果我是你,一定感到惭愧。”他只是看着我,说:“你不过是个傻瓜。你不明白。” 真有礼貌,不是吗?我气不过,也尖刻地回了他几句。 我相信他的妻子结婚之前是韦尔曼夫人的侍女。 挚友 杰西·霍普金斯 霍普金斯护士寄给奥布莱恩护士的明信片: 想不到我们的信正好交错了! 天气真糟糕,不是吗? 奥布莱恩护士寄给霍普金斯护士的明信片: 今天早晨收到你的信。真是太巧了! 7月15日,罗德里克·韦尔曼寄给埃莉诺·卡莱尔的信: 亲爱的埃莉诺, 刚收到你的来信。不,说真的,对于出售h庄园我没有什么想法。很高兴你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认为你做得很明智,如果你不喜欢住在那里(显然你不喜欢),就没必要留着。不过,你要卖掉它可能会碰到些困难。这所庄园对现今的生活需求来说确实太大了,当然,它经过了现代化的改造,跟得上潮流,有完善的仆人宿舍,接通了煤气和电灯等等。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一切顺利! 这里的天气很热。我每天都要花几个小时泡在海里。这儿也有一群有趣的人,但我不怎么跟他们来往。你曾经说过我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恐怕这是真的。我发现大多数的人都非常令人厌恶。他们可能也是这么看我的。 我一直觉得你是唯一真正令人满意的人类的代表。我正在考虑过一两个星期到达姆内森海岸转转。22日以后,如果有事找我,就写信寄到托马斯库克,杜布罗夫尼克。 致以钦佩和感激之情 罗迪 7月20日,塞登、布莱斯维克和塞登事务所的塞登先生寄给埃莉诺·卡莱尔小姐的信: 布卢姆斯伯里广场104号 亲爱的卡莱尔小姐, 我认为你应该接受萨默维尔少校提出的一万两千五百英镑(£12500)买下h庄园的出价。这么庞大的产业现如今要出手颇为不易,这样的价格已经相当不错了。不过,这个出价可能是出于一时冲动,我知道萨默维尔少校还在看附近的其他地产,所以我建议你立即接受。 我了解到萨默维尔少校想花三个月重新装修,到那时,应该可以办妥法律上的手续,交易就完成了。 至于门房杰拉德和他的遣散问题,我听洛德医生说老人病重,命不久矣。 遗嘱认证还没有完成,但我已经预先支付了一百英镑给玛丽·杰拉德小姐。 此致 埃德蒙·塞登 7月24日,洛德医生寄给埃莉诺·卡莱尔小姐的信: 亲爱的卡莱尔小姐, 老杰拉德今天去世了。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我听说你已经把房子卖给了我们的新任议员萨默维尔少校。 此致 彼得·洛德 7月25日,埃莉诺·卡莱尔寄给玛丽·杰拉德的信: 亲爱的玛丽, 我很遗憾听到你父亲去世的消息。 我打算把h庄园卖给萨默维尔少校。他急着要尽快搬进去。我要去那里清理我姑姑的文件和其他东西。你能否尽快回去一趟,把你父亲的东西搬出门房?祝愿你一切顺利,希望按摩培训没有让你太辛苦。 你真诚的 埃莉诺·卡莱尔 7月25日,玛丽·杰拉德寄给霍普金斯护士的信: 亲爱的护士霍普金斯, 非常感谢你写信告诉我父亲的事。我很高兴他最后走得安详,没有受苦。埃莉诺小姐写信给我说庄园卖掉了,她希望尽快腾空门房。如果我明天回去参加葬礼,能否让我住在你那里?要是没问题就不用回信了。 你深情的 玛丽·杰拉德 第八章 第八章 1 七月二十七日,那是一个星期四。上午,埃莉诺·卡莱尔从国王纹章饭店走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两分钟,向梅登斯福德的主街两头张望着。突然,她惊喜地喊了一声,穿过马路。 不会错的,那庞大而端庄的身材,安详的步态,犹如一艘扬帆远航的大帆船。 “毕索普太太!” “咦,埃莉诺小姐!真是个意外的惊喜!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如果我知道你要来h庄园,我就会去那里了!现在谁服侍你呢?你有没有从伦敦带女仆一起过来?” 埃莉诺摇摇头。“我不住在庄园。我住在国王纹章饭店。” 毕索普太太看看马路对面,半信半疑地抽了抽鼻子。 “听说那里还可以,”她不情愿地说,“干净,他们说饭菜也可口,但你住在那里一定不习惯,埃莉诺小姐。” 埃莉诺笑着说:“我住得挺舒服的,只是住一两晚。我来清理房子里的东西。我姑姑所有的私人物品,还有几件我想搬到伦敦的家具。” “那么,房子真的卖了?” “是的。卖给了萨默维尔少校。我们的新国会议员。乔治·克尔先生去世了,你知道的,所以举行了补选。” “以绝对优势当选,”毕索普太太自豪地说,“梅登斯福德从来都是保守党的天下。” 埃莉诺说:“我很高兴是真正想住在里面的人买下房子。要是h庄园变成了旅馆或推倒重建,我会很难过的。” 毕索普太太闭上眼睛,丰满富态的身躯颤抖了一下。 “是的,的确,那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想到亨特伯里庄园要落入陌生人手中已经够糟糕了。” 埃莉诺说:“是的,但是,你瞧,那房子对我来说太大了——尤其是一个人住。” 毕索普太太吸了吸鼻子。 埃莉诺赶快说:“我正打算问你,h庄园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家具你想要的?如果有的话,我会很高兴送给你。” 毕索普太太满脸微笑。她优雅地说:“埃莉诺小姐,你真体贴,真好心。如果这么做不失礼的话——” 她停了一下,埃莉诺说:“噢,当然不会。” “我一直都非常喜欢客厅里的那张写字台。真是一件漂亮的家具。” 埃莉诺想起来了,那是一张造型浮夸、镶嵌繁复的桌子。她连忙说:“当然可以送给你,毕索普太太。还要别的吗?” “真的没有了,埃莉诺小姐。你已经太慷慨了。” 埃莉诺说:“还有几把椅子是和写字台同一风格的。这些你也一起要了吧?” 毕索普太太感激地接受了椅子的提议。她解释说:“我现在和我姐姐住在一起。庄园的事情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埃莉诺小姐?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一起过去。” “不用麻烦了,谢谢。” 埃莉诺迅速地回答,颇有些突兀。 毕索普太太说:“我向你保证,一点都不麻烦,我很乐意帮忙。要整理亲爱的韦尔曼夫人的东西是多么令人伤感的事情。” 埃莉诺说:“谢谢你,毕索普太太,不过我宁愿一个人处理。有些事还是单独来做更好。” 毕索普太太生硬地说:“当然你说了算。” 她接着说:“杰拉德的那个女儿已经来了。葬礼是昨天举行的。她住在霍普金斯护士那里。我听说她们今天上午去门房了。” 埃莉诺点了点头。她说:“是的,我让玛丽来收拾门房。萨默维尔少校希望尽快搬进去。” “我懂了。” 埃莉诺说:“好吧,我现在必须要走了。很高兴遇见你,毕索普太太。我会记得写字台和椅子的事。” 她和毕索普太太握手道别然后就走了。 她先去了一家面包点,买了一个面包。然后,去了一家乳品店买了半磅黄油和一些牛奶。最后,她走进了杂货店。 “我想买一些三明治的夹心。” “好的,卡莱尔小姐。”艾伯特先生推开了伙计,自己上前招呼。“你要什么?鲑鱼虾肉?火鸡牛舌?鲑鱼沙丁鱼?火腿牛舌?” 他把一罐罐馅料的样品一字排开摆在柜台上。 埃莉诺带着微微的笑意说:“虽然这些馅料名称这么多,我一直觉得它们的味道差不多。” 艾伯特立刻表示赞同。“嗯,也许它们确实有些相似。是的,在某种程度上。但是,当然,它们非常美味——非常美味。” 埃莉诺说:“我以前挺害怕吃鱼糜的。不是曾经出过鱼糜导致的尸碱中毒的事件吗?” 艾伯特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这些鱼糜是大品牌,最可靠的,我们从来没有接到过顾客投诉。” 埃莉诺说:“我要一份鲑鱼鳀鱼和一份鲑鱼虾肉。谢谢。” 2 埃莉诺·卡莱尔从后门进入了h庄园的院子。 那是一个炎热而晴朗的夏日。甜豌豆花盛开,埃莉诺从一排豌豆丛旁走过。园丁霍利克还留在庄园看房子,他恭恭敬敬地来迎接她。 “早上好,小姐。我收到你的信了。我已经把侧门打开了,小姐。我还开了百叶窗,打开了大部分的窗户。” 埃莉诺说:“谢谢你,霍利克。” 她往前走,年轻人紧张地跟着,他的喉结痉挛性地上下动着:“对不起,小姐——” 埃莉诺回头。 “怎么了?” “房子是真的卖掉了吗?我的意思是,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了吗?” “噢,是的!” 霍利克紧张地说:“我想知道,小姐,你能不能帮我说几句好话——我是说,对萨默维尔少校。他也会需要园丁。也许他会认为我当园丁的头儿太年轻了,但我已经在斯蒂芬斯先生手下干了四年了,我想我现在懂得不少了,而且自从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把这儿打理得很好。” 埃莉诺很快说:“当然,我会尽我所能帮你,霍利克。事实上,我本来就打算向萨默维尔少校推荐你,告诉他你是一个好园丁。” 霍利克的脸红了。“谢谢你,小姐。谢谢你的好意。韦尔曼夫人去世了,这个地方这么快就被卖掉了,你能理解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吧。因为,事实上,今年秋天我要结婚了,我只是想确保——” 他停了下来。 埃莉诺和蔼地说:“我希望萨默维尔少校会接受你。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的。” 霍利克说:“谢谢你,小姐。你知道吗,我们都希望这个庄园会一直由你的家族掌管。谢谢你,小姐。” 埃莉诺继续往前走。 突然,一波愤怒的情绪向她袭来,犹如决堤的洪水。 “我们都希望这个庄园会一直由你的家族掌管……” 她本来可以和罗迪一起住在这里!她和罗迪……罗迪本来也是这么希望的。她自己也一样。他们俩都那么喜欢h庄园。亲爱的h庄园……她父母还在世时,每当他们去印度的时候,她都会来这里度假。她在树林间漫步,在溪流边游荡,采一大捧甜豌豆花,吃甜蜜多汁的绿色醋栗和红色树莓。后来,还有苹果。有几个地方是她的秘密基地,她可以蜷在那里看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她曾经深爱着h庄园。一直以来,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肯定会永远生活在那里。劳拉姑姑鼓励了这个想法。她经常说:“有一天,埃莉诺,你也许会想砍掉这些红豆杉。它们是有点阴沉!”“也许有人会在这里弄个水上花园。也许,有一天,你会那么做。” 至于罗迪?罗迪,他也一直期待h庄园成为他的家。这种想法,或许是和对埃莉诺的感情联系在一起的。他在潜意识里也觉得,他们俩应该一起生活在h庄园,这是最恰如其分的。 他们本该一起生活在那里。他们本该一起生活在这里——现在,而不是收拾房子等待出售,而是重新装修,为房子和花园添加美丽的摆设,手挽手漫步在柔情中,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这一切都毁于一个女孩野玫瑰般的美丽。 罗迪到底了解玛丽·杰拉德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一无所知!他喜欢她什么,真正的玛丽吗? 她,也许拥有令人钦佩的美德,但罗迪了解吗?这只不过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一个滥俗的笑话! 罗迪自己不是也承认,他是“着魔”了吗? 罗迪自己难道不是真的想摆脱她吗? 如果玛丽·杰拉德——比如说,死了。罗迪会不会有一天肯承认:“这是最好的结果。现在我看清楚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也许他会增添一些甜蜜的愁绪:“她是多么美丽可爱啊。” 她对他的意义就只该如此。是的,一个绯红的回忆,美丽而幸福的回忆。 如果玛丽·杰拉德出了什么事,罗迪会回到埃莉诺身边的。她坚信这一点! 如果玛丽·杰拉德出了什么事…… 埃莉诺转动侧门的门把手。她离开了温暖的阳光,走进黑暗的屋子里。她打了个冷战。 屋里寒冷、黑暗、阴险。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等待着她…… 她穿过大厅,打开了通往厨房的门。 里面有股霉味。她推开窗户,让它大开着通风。 她放下买来的东西——黄油、面包、牛奶。心想:我真笨!应该买咖啡。 她把架子上的罐子逐一找了一遍。有一个罐子里还有些茶叶,但没有咖啡。 她想,算了,没关系。 她拆开两罐鱼糜的包装。 她站在那儿盯着鱼糜看了一会儿。然后她离开了厨房上楼去了。她直接去了韦尔曼夫人的房间。她从大衣柜开始整理,打开抽屉,把衣服一一分类、折叠。 3 在门房小屋里,玛丽·杰拉德沮丧地看着自己周围。不知怎么,她没想到屋子里是这样混乱。 往事淹没了她。母亲给她做娃娃的衣服。父亲总是骂骂咧咧。不喜欢她。是的,不喜欢她…… 突然,她对霍普金斯护士说: “爸爸什么也没说吗……临终前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老天,没有!”霍普金斯护士快活地说。“他去世前一个多小时就陷入昏迷了。” “我觉得,也许我那时应该回来照顾他,”玛丽慢慢地说,“毕竟,他是我的父亲。” 霍普金斯护士有些尴尬地说: “听我说,玛丽,他是不是你的父亲并不要紧。据我所见,如今的孩子不怎么在乎父母,父母也不怎么关心孩子。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有时候活着并不容易!” “我认为你说得没错,”玛丽慢慢地说,“但有时我觉得我们父女关系不好都是我的错。” “胡说!”霍普金斯护士坚定地说。 这个词像个炸弹爆开,使得女孩有些不安。 霍普金斯护士把话题转到更加务实的事情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家具?卖掉,还是留着?”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玛丽迟疑地说。 霍普金斯把家具打量了一遍,说: “其中有些还相当不错而且结实。你将来在伦敦有了自己的小公寓时可以用得上。” 她们列了一张清单,决定哪些留着、哪些丢掉。 玛丽说: “那位律师人很亲切——我是指塞登先生。他预支了一些钱给我,让我可以支付学费和其他东西。他说,所有的钱转给我要一个月左右。” 霍普金斯护士说:“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想,我非常喜欢它。一开始相当辛苦,我每天回家都觉得累死了。” 霍普金斯护士深有同感地说:“我在圣路加医院实习时,也觉得自己要死了。我以为自己不可能坚持三年,但我挺过来了。” 她们整理好了老人的衣服。现在她们开始清理一个装满了纸张的铁盒。 玛丽说:“我想我们要仔细看一下这些东西。” 她们在一张桌子的两边坐下。 霍普金斯护士一边看着手头的纸一边抱怨。 “人们怎么这么爱收集垃圾!剪报!还有旧信。各种各样的东西!” 玛丽展开一个文件说:“这是爸爸和妈妈的结婚证书。1919年,在圣奥尔本斯。” 霍普金斯护士说:“婚书,以前是这么叫的。村子里很多人还在用这个词呢。” 玛丽哑声说:“可是,护士——” “怎么了?” 玛丽·杰拉德用颤抖的声音说:“你难道不明白吗?现在是一九三九年。而我二十一岁。一九一九年我已经一岁多了。这意味着……这意味着……我的父亲和母亲直到……直到那以后才结婚的。” 霍普金斯护士皱起了眉头。她粗声说:“好了,管他是什么呢?这个时候了,不要去烦恼这个!” “但是,护士,我无法不放在心上。” 霍普金斯护士权威地说:“有很多夫妻都没有及时去教堂结婚。但是,只要他们最终这样做了,又有什么问题?这就是我的观点!” 玛丽低声说:“你觉得这会不会就是,我父亲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的原因吗?因为,也许,是我母亲使计让他娶她的?” 霍普金斯护士犹豫了。她咬了咬嘴唇,然后说:“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她停了一下。“哦,好吧,如果你真的担心这个,还是告诉你真相好了。你其实根本不是老杰拉德的亲生女儿。” 玛丽说:“这样就说得通了!” 霍普金斯护士说:“也许吧。” 玛丽的脸瞬时变得通红,她说:“我想我这么做可能不应该,但我真的很高兴!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父亲,但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那就没问题了!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霍普金斯护士说:“关于这件事杰拉德死前说了很多。我已经很严厉地让他闭嘴了,但他不听。当然,要不是冒出结婚证书这东西,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件事的。” 玛丽慢慢地说:“不知道谁是我真正的父亲。” 霍普金斯护士犹豫了。她张张嘴,又闭上了。她似乎是很难下定决心。 这时,一个阴影投进房间里,两个女人看看四周,看到埃莉诺·卡莱尔站在窗前。 埃莉诺说:“早上好。” 霍普金斯护士说:“早上好,卡莱尔小姐。天气很好,是不是?” 玛丽说:“哦,早上好,埃莉诺小姐。” 埃莉诺说:“我做了一些三明治。你们要不要来吃一点?现在已经一点钟了,特地回家吃午饭太麻烦了。我做的分量够三个人吃的。” 霍普金斯护士惊喜地说:“噢,卡莱尔小姐,我必须说,你想得真周到。要放下手头的事,大老远从村子里跑回来还真是麻烦事。我本来希望我们今天上午就能收拾完。我还先去转了一圈看望我的病人。但是,现在看来要比预想的花更多时间。” 玛丽感激地说:“谢谢你,埃莉诺小姐,你真好。” 她们三人沿着行车道向大房子走去。埃莉诺已经预先打开了前门。她们走进凉爽的门厅。玛丽微微颤抖了一下。埃莉诺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她问:“怎么啦?” 玛丽说:“哦,没什么,只是打了个冷战。从太阳底下到阴凉的地方不太适应。” 埃莉诺低声说:“奇怪。今天早上我也这么觉得。” 霍普金斯护士大笑着,高声欢快地说:“得了吧,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要说这房子闹鬼呢。我可什么感觉都没有!” 埃莉诺笑了。她带头进入前门右侧的晨间起居室:百叶窗拉上去了,窗户也打开了。房间看起来十分明亮。 埃莉诺穿过门厅,从厨房端来一大盘三明治。她把盘子递给玛丽,说:“来一个吗?” 玛丽拿了一个三明治。埃莉诺站在那里,看着女孩洁白的牙齿咬上三明治。她屏住了呼吸一分钟,然后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她端着盘子心不在焉地站着,好一会儿才看到霍普金斯护士微微张开的嘴唇和饥饿的表情,她满脸通红,迅速把盘子递给护士。 埃莉诺自己也拿了一个三明治。她抱歉地说:“本来想煮点咖啡,可是我忘了买。不过桌上有些啤酒,谁要喝吗?” 霍普金斯护士伤心地说:“早知道我就带些茶叶来了。” 埃莉诺心不在焉地说:“厨房的罐子里还有一点茶叶。” 霍普金斯护士的脸上露出了光彩。“那么我去拿水壶。我想,牛奶没有吧?” 埃莉诺说:“不,我带了一些牛奶。” “好吧,那就行了。”霍普金斯护士说着匆匆离开。 留下埃莉诺和玛丽单独在一起。一种古怪紧张的氛围在她们之间弥漫。埃莉诺试图打破僵局,努力找话说。但她的嘴唇发干。她舔了舔嘴唇,有些生硬地说:“你——喜欢伦敦的工作吗?” “是的。谢谢。我……我很感激你——” 埃莉诺的口中突然爆出奇怪的声音——一阵刺耳的笑声,一点都不像她。玛丽吃惊地看着她。 埃莉诺说:“你不用那么感激我!” 玛丽有些尴尬,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 她停了下来。 埃莉诺盯着她,目光灼灼,显得那么古怪,使得玛丽在这瞪视之下不自觉地感到畏缩。 她说:“有,有什么问题吗?” 埃莉诺迅速站起来。她转过身,说:“为什么这么问?” 玛丽喃喃地说:“你……你看起来……” 埃莉诺轻轻笑了一下,说:“我盯着你看了?很抱歉。我经常这样,当我在想别的事情出神的时候。” 霍普金斯护士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欢快地说:“我已经把水壶烧上了。”说完又出去了。 埃莉诺突然笑出声来。“波利把水壶烧上,波利把水壶烧上,波利把水壶烧上,我们大家都来喝茶!你还记得吗,玛丽,我们小时候玩的这个游戏?” “是的,我确实还记得。” 埃莉诺说:“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可惜的是,玛丽,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玛丽说:“你想回到过去吗?” 埃莉诺用力地说:“是的,是的。” 她们之间沉默了一小会儿。 然后玛丽开口了,她面色通红:“埃莉诺小姐,你千万不要认为——” 她停了下来,她被埃莉诺的神态震慑住了。埃莉诺苗条的身体、抬起的下巴,都突然变得僵硬。埃莉诺冷冷地说:“我千万不要认为什么?” 玛丽喃喃地说:“我……我忘了想说什么了。” 埃莉诺的身体放松下来,好像化险为夷了。 霍普金斯护士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棕色的茶壶、牛奶和三个杯子。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现场尴尬的氛围,乐呵呵地说:“茶来了!” 她把托盘放在埃莉诺面前。埃莉诺摇摇头。 “我不想喝茶。” 她又把托盘推到玛丽面前。玛丽倒了两杯。 霍普金斯护士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茶很香浓。” 埃莉诺起身走到窗前。霍普金斯护士劝说道:“你确定不想喝一杯吗,卡莱尔小姐?对身体有好处呢。” 埃莉诺低声说:“不了,谢谢。” 霍普金斯护士喝完她那杯茶,把杯子放在小碟子上,喃喃地说:“我得去把炉子关掉。我担心我们还要热水,所以又烧了一壶。” 她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埃莉诺从窗口转过身。她呼唤道:“玛丽——”声音里突然有种绝望的哀求。 玛丽·杰拉德马上回答:“什么事?” 埃莉诺脸上的光慢慢褪去。她又闭上了双唇,绝望的哀求神色消失了,留下一张冷冰冰的面具。 她说:“没什么。” 房间重新笼罩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 玛丽想,今天一切都是多么奇怪啊。仿佛我们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埃莉诺动了。 她离开窗边,拿起茶盘,把空了的三明治盘子放在上面。 玛丽跳起来。“哦,埃莉诺小姐,让我来。” 埃莉诺严厉地说:“不,你待在这里。我自己来。” 她端着盘子走出了房间。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玛丽·杰拉德,年轻、美丽、充满活力…… 4 霍普金斯护士在厨房里。她正用手帕擦着脸。看见埃莉诺进来,她猛地抬起头。 她说:“老天,这里可真热!” 埃莉诺木然地回答:“是的,这个厨房朝南。” 霍普金斯护士接过她手里的托盘。 “我来洗吧,卡莱尔小姐。你看起来气色不好。” 埃莉诺说:“哦,我没事。” 她拿起一块洗碗布。“我来擦干。” 霍普金斯护士挽起袖口,把热水从水壶倒入盆内。 埃莉诺看着她的手腕,顺口问道:“你的手被什么刺了?” 霍普金斯护士笑了起来。“是门房边的玫瑰花棚——我被刺扎了。我等下就把刺挑出来。” 门房边的玫瑰花棚。回忆一波波向埃莉诺涌来。她和罗迪争吵,关于玫瑰战争。 她和罗迪争吵——然后和好。那些美好、欢乐、幸福的日子。一股恶心的感觉漫上心头。她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堕入仇恨与邪恶的黑色深渊?她站起来,身体有些不稳。 她想,“我疯了,完全疯了。” 霍普金斯护士好奇地盯着她。 “她看起来十分古怪,”霍普金斯事后形容道,“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的眼睛明亮而古怪。” 杯子和碟子在水盆里叮叮当当地响。埃莉诺从桌上拿起一个空的鱼糜罐子,放到水盆里。她一边洗东西一边说话,她惊叹于自己声音的镇定:“我整理了楼上的一些衣服,都是劳拉姑姑的。我想,护士,也许你能告诉我,村子里哪些人会需要。” 霍普金斯护士快活地说:“我确实知道。帕金森太太、老尼尔森,还有住在常春藤小屋的那个神志不清的可怜人。这些衣服对她们来说可谓天赐的宝贝了。” 她和埃莉诺清理了厨房。然后一起上楼。 在韦尔曼夫人的房间里,衣服已经整整齐齐地被分类叠好:衬衣、裙子、特殊场合穿的礼服、天鹅绒的茶会袍和一件麝鼠皮大衣。最后这件,埃莉诺解释说,她想送给毕索普太太。 霍普金斯护士点头赞同。她注意到,韦尔曼夫人的紫貂大衣还挂在衣柜里。她想,这件可以改一改留着自己穿吧。 她瞥了一眼高脚柜。不知道埃莉诺有没有发现那张签着刘易斯名字的照片,如果看到了,她会怎么做。 她心想,有意思的是,奥布莱恩的信正巧和我的信重到一起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提到那张照片正好是我写信告诉她斯莱特里太太的事的同一天。 她帮埃莉诺把衣服理好,并且主动提出她来负责把衣服按照要送的家庭分开打包,再由她代为送去。 她说:“我可以在等玛丽到门房收拾东西的时候把这些事情做好。她只剩一箱文件要整理了。对了,那姑娘到哪儿去了?难道她又去门房了吗?” 埃莉诺说:“我离开的时候她在晨间起居室。” 霍普金斯护士说:“她不会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待在那里的。”她看了看手表。“哎呀,我们在这里都快一个小时了!” 她匆匆下楼去。埃莉诺跟着她。 她们走进晨间起居室。 霍普金斯护士惊呼道:“哦,没想到她睡着了。” 玛丽·杰拉德坐在靠窗的大扶手椅上,身体微微地滑下来一点。房间里响着奇怪的声音:有点像打鼾与呼吸不畅的声音。 霍普金斯护士走过去摇了摇女孩。“醒一醒,亲爱的——” 她突然停下,弯下腰,掀起女孩的一只眼皮察看。然后,她开始严肃认真地摇晃女孩的身体。 她转向埃莉诺,问:“这是怎么回事?”说话的声音十分严厉。 埃莉诺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生病了吗?” 霍普金斯护士说:“电话在哪里?马上联系洛德医生。” 埃莉诺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姑娘病了。她快死了。” 埃莉诺退了一步,说:“快死了?” 霍普金斯护士说:“她被下毒了。” 她盯着埃莉诺,眼中满是责难与质疑。 第九章 第九章 赫尔克里·波洛的蛋形脑袋微微向一边歪着,眉毛挑起表示好奇,他十指交叉,看着年轻男子踱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年轻人可爱的面孔此刻愁云密布。 波洛说:“好吧(原文为法语。——译者注),我的朋友,到底怎么啦?” 彼得·洛德停下了脚步。 他说:“波洛先生,你是世界上唯一能帮我的人。我从斯蒂灵福丽特那里知道你的。他告诉我你在本尼迪特·帕利的案子里的作为。人人都以为是自杀,你却证明了是谋杀。” 波洛说:“那么,是你的病人中有人自杀了,但你对这样的结论不满意吗?” 彼得·洛德摇了摇头。他在波洛对面坐下。 他说:“有一位年轻姑娘被逮捕了,她将因谋杀罪而受审!我希望你能找到证据,证明她没有这样做!” 波洛的眉毛挑得更高了。然后,他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 他说:“你和这位小姐——你们订婚了,是吗?还是你们彼此相爱?” 彼得·洛德笑了,那是一种刺耳又苦涩的笑。 他说:“不,不是这样的!她眼光不好,喜欢一个长鼻子、目空一切、长着一张苦哈哈马脸的混蛋!蠢透了,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波洛说:“我明白了。” 洛德痛苦地说:“哦,是的,你能明白的!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我对她一见钟情。正因为如此,我不希望她被绞死。明白了吗?” 波洛说:“她被控什么罪名呢?” “她被指控谋杀了一名叫作玛丽·杰拉德的女孩,用盐酸吗啡毒死了她。你也许已经在报纸上看过这个案子的报道。” 波洛说:“动机是什么?” “嫉妒!” “而在你看来,她并没有杀人?” “是的,当然没有。”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那么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调查这个案子吗?” “我希望你能使她脱罪。” “我不是辩护律师,亲爱的朋友(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我说得更明白一点吧:我希望你找到证据,使她的律师能帮她脱罪。” 波洛说:“你的要求有点奇怪。” 彼得·洛德说:“你的意思是我说得太直接了吗?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我希望这个姑娘无罪释放。我想你是唯一能办得到的人!” “你希望我调查案件?找出真相?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我希望你能找到任何对她有利的证据。” 波洛仔细地点了一支非常纤细的香烟。他说:“不过你的要求是不是有点不道德?是的,找出真相一直是我感兴趣的。但真相往往是一把双刃剑。要是我发现的真相不利于这位小姐呢?你会要求我隐瞒真相吗?” 彼得·洛德站了起来,脸色苍白。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不管你发现了什么,都不可能比现在的证据对她更不利了!它们完完全全是毁灭性的!摆在世人面前的事实件件致命,不容辩驳!你不可能找到比现有这些证据更对她有害的了!我请求你运用你所有的聪明才智——斯蒂灵福丽特说你聪明绝顶——发现错漏,找到可能的活路。” 波洛说:“这些她的律师不是会做吗?” “他们?”年轻人嗤之以鼻。“他们没开始就认输了!认为这个案子没有希望!他们听取了皇家顾问布尔默的意见,那人根本不抱希望,这本身就是一种自暴自弃!打算发表一通感人的演讲,以情动人,强调罪犯年轻不懂事。诸如此类!但法官不会买账。根本没有希望!” 波洛说:“假如她是有罪的,你仍然希望帮她脱罪吗?” 彼得·洛德平静地说:“是的。” 波洛坐在椅子上动了动。他说:“你让我很感兴趣。” 一两分钟后,他说:“我想,你最好把这件案子的确切经过告诉我。” “你在报纸上没有看过相关报道吗?” 波洛挥挥手。“看到过。但是,报纸上的东西向来不准确,我从来不把它们当依据。” 彼得·洛德说:“案情很简单,简单得要命。这个姑娘,埃莉诺·卡莱尔,刚刚继承了这附近的一所宅子——亨特伯里庄园,是从她姑姑那里继承的,老人没有立遗嘱就去世了。姑姑的名字是韦尔曼夫人。姑姑的丈夫有一个侄子,罗德里克·韦尔曼。他和埃莉诺·卡莱尔订了婚,他们是青梅竹马。h庄园还有一个女孩叫玛丽·杰拉德,是门房的女儿。老韦尔曼夫人对她关爱有加,为她支付各种教育费用等等。因此,这个女孩外表上和真正的淑女无异。罗德里克·韦尔曼似乎爱上了她。结果,他和埃莉诺·卡莱尔的婚约取消了。 “现在,我们来说说发生的事。埃莉诺·卡莱尔出售了庄园,一个叫萨默维尔的人买下了它。于是埃莉诺去庄园清理她姑姑的个人物品等东西。玛丽·杰拉德的父亲刚刚去世,她也回去清理门房小屋。这就把我们带回了七月二十七日的上午。 “埃莉诺·卡莱尔住在当地的饭店。她在大街上遇见了以前的管家毕索普太太。毕索普太太提出到庄园给她帮忙。埃莉诺拒绝了——反应有点过激。然后,她去杂货店买了些鱼糜,她还和商店里的人提到了食物中毒。你瞧,本来是很寻常的聊天,但是,出事后就成了对她不利的证据!她到了庄园,她在一点左右去了门房,玛丽·杰拉德和来帮忙的社区护士霍普金斯护士——一个好管闲事的女人在一起忙着清理物品。埃莉诺告诉她们,她做好了一些三明治。她们就和她一起去了大房子,吃了三明治,大约一个小时后,我被紧急叫去,发现玛丽·杰拉德已经不省人事。我尽了全力,但是回天乏术。验尸报告显示死者在短时间内服下了大剂量的吗啡。而警方在埃莉诺·卡莱尔做三明治的地方发现一张写有盐酸吗啡的废弃标签。” “玛丽·杰拉德还吃了或喝了别的东西吗?” “她和社区护士吃三明治的时候还喝了茶。护士泡的茶,玛丽倒的。茶不可能有问题。当然,我知道律师一定会就三明治大做文章,三个人都吃了,无法确保只让其中一个人中毒。你应该还记得,在赫恩的案子里,他们就是这样辩护的。” 波洛点点头。他说:“但其实这是很简单的。你做了一堆三明治,其中一个是有毒的。你端着盘子。依照我们通常的礼节,人们会拿托盘里离自己最近的那一个。我猜,埃莉诺·卡莱尔第一个把盘子递给玛丽·杰拉德吧?” “没错。” “而房间里的那位护士,年纪要比玛丽大吧?” “是的。” “这样看起来情况不乐观。”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不过是一顿简便的午餐,谁会太在乎礼节。” “谁做的三明治?” “埃莉诺·卡莱尔。” “房子里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 波洛摇摇头。“这一点十分不利。那姑娘除了茶和三明治,没吃别的什么?” “没有。胃里的残留物可以证明。” 波洛说:“这说明埃莉诺·卡莱尔想把女孩的死伪装成食物中毒吗?她怎么解释三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中毒的事实呢?” 彼得·洛德说:“这种情况有时候确实会发生。再说,有两罐鱼糜,外观都差不多。会不会一罐是好的,而另一罐坏的恰巧都被玛丽吃了。” “对概率法则的有趣研究,”波洛说,“我想这种情况发生的数学概率确实很高。但换个角度考虑,如果打算通过食物下毒,为什么不选择别的毒药?吗啡的症状并不是最像食物中毒的。显然阿托品会是更好的选择!” 彼得·洛德慢慢地说:“是的,这是真的。但是,事情不是这么简单。那个该死的社区护士声称她丢了一管吗啡!” “什么时候?” “哦,几个星期前,老韦尔曼夫人去世那晚。护士说,她把药箱忘在门厅,早上发现一管吗啡不见了。我相信那是胡说。也许之前什么时候在家里摔破了,只是过了段时间她忘记了这事。” “她是在玛丽·杰拉德死后才提起这事吗?” 彼得·洛德不情愿地说:“事实上,她当时就和值班护士说过了。” 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彼得·洛德。 他轻轻地说:“我想,亲爱的(原文为法语。——译者注),还有别的事情,你没有告诉我。” 彼得·洛德说:“哦,好吧,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一切。他们已经申请要对老韦尔曼夫人开棺验尸。” 波洛说:“是吗(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彼得·洛德说:“如果他们这样做,可能会发现他们想找的东西——吗啡!” “你怎么知道的?” 彼得·洛德的脸色一白,雀斑更明显了,他喃喃道:“我猜的。” 波洛拍了拍椅子的扶手。他喊道:“我的老天(原文为法语。——译者注),我真搞不懂你了!难道她死的时候你知道她是被谋杀的吗?” 彼得·洛德喊道:“天哪,不!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以为她是自己服的吗啡。” 波洛往椅子里一靠。“啊!你是这么想的。” “我当然这么想!她曾经跟我提起过这事。不止一次地问我能不能‘结果她’。她讨厌生病,痛恨因疾病而丧失尊严,无助地躺在那里像个婴儿一样被人照顾。她是一个性格非常刚强的女人。”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接着说:“她的死让我很吃惊,出乎我的意料。我把护士支开,尽可能为她做了详细的检查。当然,不对尸体进行解剖不可能有确定的答案。那么,怎么处理这事好呢?如果她是自求解脱,为什么还要大肆张扬,闹得尽人皆知呢?还不如在死亡证明书上签字,让她入土为安。毕竟,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我想我做错了。但我做梦也没想到要故意欺骗大家!我真的以为她是自杀的。” 波洛问:“你认为她是怎么弄到吗啡的?” “我想不出来。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她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女人,有着极佳的头脑和卓越的意志。” “她会不会从护士那儿弄到?” 彼得·洛德摇了摇头。“不可能!你不了解那些护士!” “她的家人呢?” “有可能。如果对他们动之以情的话。” 波洛说:“你说韦尔曼夫人没立遗嘱就去世了。如果她还活着,她会不会立遗嘱?” 彼得·洛德突然咧嘴一笑。“你是与魔鬼订了契约吗?竟能如此一针见血。是的,她正要订立遗嘱,而且很急迫。虽然已经说话困难了,但她还是明确地表达了这个意愿。埃莉诺·卡莱尔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给律师了。” “所以埃莉诺·卡莱尔知道她的姑姑想立遗嘱?而如果她的姑姑没立遗嘱就死了,埃莉诺·卡莱尔将继承一切吗?” 彼得·洛德连忙说:“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姑姑从来没有立过遗嘱。” “我的朋友,那只是她自己说的。她有可能知道。” “得了,波洛,难道你是控方律师吗?” “目前,是的。我必须知道这件案子里所有对她不利的事实。那么埃莉诺·卡莱尔有没有办法可以从护士的药箱里拿到吗啡?” “有。任何人都可以。罗德里克·韦尔曼、奥布莱恩护士、任何一个仆人。” “包括洛德医生吗?” 彼得·洛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说:“当然可以。但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怜悯吧。” 彼得·洛德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你一定要相信我!” 波洛向后靠在椅子上。他说:“让我们做一个假设。假设埃莉诺·卡莱尔确实从药箱里拿了吗啡,用在了她姑姑身上。关于丢失的吗啡有什么说法吗?” “别人不知道吗啡丢失的事。两名护士没有告诉别人。” 波洛说:“那么,你认为警方会如何处理?”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在韦尔曼夫人的尸体内发现了吗啡吗?” “是的。” 彼得·洛德神情凝重地说:“后果很有可能是——即使埃莉诺在当前的谋杀指控中被判无罪释放,她也会再次被捕,被控谋杀她的姑姑。” 波洛沉思道:“动机是不同的,也就是说,在韦尔曼夫人的案子里,动机是谋财,而在玛丽·杰拉德的案子里,动机是嫉妒。” “是的。” 波洛说:“辩护律师打算如何辩护?” 彼得·洛德说:“布尔默建议从没有杀人动机展开辩护。他会强调埃莉诺和罗德里克订婚是从家族的利益考虑,为了让韦尔曼夫人开心,所以老太太一死埃莉诺就自己提出了解除婚约。罗德里克·韦尔曼会为此作证。我认为他自己八成也相信这一点!” “他相信埃莉诺对他没有强烈的情感?” “是的。” “在这种情况下,”波洛说,“她就没有理由谋杀玛丽·杰拉德了。” “没错。” “但是,这样一来,谁杀了玛丽·杰拉德?” “你说呢?” 波洛摇摇头。“这可难说(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彼得·洛德激动地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她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谁?如果是茶的问题,但霍普金斯护士和玛丽都喝了。辩护律师会试图提出,玛丽·杰拉德在另两人离开房间后,自己服下了吗啡——其实她是自杀。” “她有什么自杀的理由吗?” “没有。” “她有自杀倾向吗?” “没有。” 波洛说:“那她是什么样的人,这位玛丽·杰拉德?” 彼得·洛德想了想:“她是……嗯,她是个好孩子。是的,绝对是个好孩子。” 波洛叹了口气。他喃喃地说:“这位罗德里克·韦尔曼爱上她,就因为她是一个好孩子吗?” 彼得·洛德笑了。“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她很漂亮,这样行了吧。” “那你自己呢?你有没有喜欢她?” 彼得·洛德瞪大了眼睛:“老天啊,绝对没有。” 波洛沉思了片刻,然后他说: “罗德里克·韦尔曼说,他和埃莉诺·卡莱尔之间没有很强烈的感情。你同意吗?” “该死的!我怎么会知道?” 波洛摇摇头。“你刚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就曾告诉我,埃莉诺·卡莱尔没有眼光地爱上了一个长鼻子、目空一切的混球。我可以据此推测,你指的是罗德里克·韦尔曼。因此,根据你的说法,她的确爱他。” 彼得·洛德恼怒地低声说:“她爱他好了吧!疯狂地爱他!” 波洛说:“那么就有动机了。” 彼得·洛德猛得转过身,满脸怒容。“那又怎样?是的,也许就是她做的!就算是她做的我也不在乎。” 波洛说:“啊哈!” “但我不想她被绞死,我告诉你!假如她是被绝望驱使呢?因为爱情破灭而走上绝路。爱情可以让懦夫变成勇士——把君子变成人渣!假如她真的那么做了。难道你一点都不同情她吗?” 波洛说:“我不赞同谋杀。” 彼得·洛德看看他,看看别处,又看看他,然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说得好听!多么冠冕堂皇!谁问你赞不赞同了?我又不是让你说谎!事实就是事实,不是吗?如果你发现一些对被告有利的证据,你不会因为她是有罪的就加以隐瞒,是吗?” “当然不会。” “那么该死的你为什么不愿接受我的请求?” 波洛说:“我的朋友,我非常愿意这样做。” 第十章 第十章 彼得·洛德瞪着他,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全身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呼!”他吁了口气。“你弄得我心情七上八下!我一点也不明白你的想法!” 波洛说:“我在研究埃莉诺·卡莱尔的案子。现在我了解了。玛丽·杰拉德是吗啡中毒,并且,据我判断,它是放在三明治里。除了埃莉诺·卡莱尔外,没人碰过那些三明治。埃莉诺·卡莱尔有动机杀害玛丽·杰拉德,而且,根据你的观点,她有能力杀死玛丽·杰拉德,并且她很有可能真的杀了玛丽·杰拉德。我看不出有什么其他的解释。 “这个,我的朋友 ,是一个方面。现在,我们把这些考量全部从头脑中排除,我们可以从另一个方面来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埃莉诺·卡莱尔没有杀害玛丽·杰拉德,那么是谁做的呢?还是说玛丽·杰拉德是自杀呢?” 彼得·洛德坐了起来。他皱起眉头,说:“你刚才说得不准确。” “我?不准确?”波洛的声音听起来像受到了冒犯。 彼得·洛德坚持不懈:“是的。你说除了埃莉诺·卡莱尔外,没人碰过三明治。你并不知道这一点。” “房子里没有其他人。” “只是据我们所知没有。但是你没有排除一小会儿时间,就是埃莉诺·卡莱尔离开大宅去了门房的那段时间。那时三明治就放在厨房的盘子里,有人可能对它们动了手脚。” 波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你说得对,我的朋友。我承认这一点。确实有一段时间有人能够接触到装三明治的盘子。我们必须分析一下谁可能这么做,也就是说,什么样的人会这么做。” 他停顿了一下。 “我们先看看玛丽·杰拉德。有个人希望她死,这个人不是埃莉诺·卡莱尔。为什么?什么人能从她的死亡中获利?如果她死了,会有很多钱财留下吗?” 彼得·洛德摇了摇头。“现在没有。再过一个月,她将得到两千英镑。埃莉诺·卡莱尔答应给她这笔钱,因为她相信她的姑姑是这么希望的。但老太太的遗产手续还没有办好。” 波洛说:“那么我们就可以排除钱的因素。你说玛丽·杰拉德长得很美。美貌总是伴随着麻烦。她有追求者吗?” “也许吧。我不太清楚。” “谁知道?” 彼得·洛德笑了。“我最好介绍你认识霍普金斯护士。她是个大喇叭。梅登斯福德发生的大小事情没有她不知道的。” “我想请你说说对两名护士的印象。” “好的,奥布莱恩是爱尔兰人,是个好护士,能干,有点傻气,有时会撒点谎,但没什么恶意,就是为了把一个故事说得精彩而添油加醋、夸大其词。” 波洛点点头。 “霍普金斯是一个理智而精明的中年妇女,人很亲切、能干,就是太爱管闲事!” “要是村里的年轻人有什么事,霍普金斯护士都会知道吧?” “没错!” 他慢慢地说:“尽管如此,我觉得这个方向没什么可查的。玛丽已经很久没在家了。她过去两年都在德国。” “她二十一岁吗?” “是的。” “她也许在德国会有一些复杂的关系。” 彼得·洛德的脸色一亮。他急切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某个德国人可能和她有过节吗?他可能一路跟随她来到了这里,伺机等待,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这听起来有点耸人听闻。”波洛迟疑地说。 “但是,这是有可能的,对吗?” “对,但可能性不大。” 彼得·洛德说:“我不同意。有人可能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姑娘,而她拒绝了他,令他恼羞成怒。他也许觉得姑娘对不起他。这是一个思路。” “是的,这是一个思路。”波洛说,但他的语气并不令人鼓舞。彼得·洛德恳求道:“继续说,波洛。” “我明白,你希望我是个魔术师,能从空帽子里变出一只只兔子来。” “随你怎么说。” “还有一种可能。”波洛说。 “快说。” “六月的那天晚上,有人从霍普金斯护士的药箱里拿走了一管吗啡。要是玛丽·杰拉德看到了是谁做的呢?” “她早就会说出来了。” “不,不,亲爱的(原文为法语。——译者注)。要讲道理。如果埃莉诺·卡莱尔,或者罗德里克·韦尔曼,或者奥布莱恩护士,甚至任何一个仆人,打开药箱拿走一个小玻璃瓶,刚好有人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呢?他一定简单地以为是护士让那人来拿东西的。玛丽·杰拉德可能就是这样的情况,她无意中看到了并不以为意,后来,她想起了这事,并可能随口和拿药的那个人提起此事,当然,她没有丝毫怀疑。但对于谋杀了韦尔曼夫人的那个人来说,你可以想象一下这句话的效果!玛丽看见了,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玛丽保持沉默!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朋友,一个人如果曾经杀过人,就很容易有第二次!” 彼得·洛德皱着眉头说:“我始终认为韦尔曼夫人是自己拿走了药。” “但她瘫痪了,无能为力,她那时刚刚第二次中风。” “哦,我知道。我的想法是,她找到什么机会拿到了吗啡,然后藏在一个伸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必须在第二次中风前就拿到吗啡,而护士是在那之后才丢的吗啡。” “霍普金斯护士是那天早上才发现丢了吗啡。也许它是几天之前就丢的,只是她没有注意到而已。” “那老太太是怎么拿到的呢?” “我不知道。也许通过贿赂一个仆人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仆人永远也不会说的。” “你不认为是哪个护士被收买了吗?” 洛德摇了摇头。“不可能!首先,她们都是严格遵守职业道德的人,再说,她们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她们知道后果的严重性。” 波洛说:“是这样。” 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看来,我们又回到原点了。谁是最有可能拿走吗啡药瓶的人呢?埃莉诺·卡莱尔。我们可以说,她希望确保自己继承一大笔财产。我们也可以更宽容地说她是出于同情,经不起她姑姑再三的恳求,所以拿了吗啡。但是她拿药的时候被玛丽·杰拉德看见了。这样我们又回到了三明治和空房子,我们再次抓住了埃莉诺·卡莱尔,但这次动机不同。” 彼得·洛德喊道:“这是信口开河。我告诉你,她不是那种人!金钱对她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对罗德里克·韦尔曼也一样,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亲耳听到他们俩这样说过!” “你亲耳听到的?这就有意思了。对于这种说法我总是存疑的。” 彼得·洛德说:“去你的,波洛,你难道一定要歪曲事实,把矛头对准那个姑娘吗?” “不是我在歪曲事实,而是事实自己展现。就像游园会上玩的轮盘。不管怎么转圈,停下来的时候总是指向同一个名字——埃莉诺·卡莱尔。” 彼得·洛德说:“不!” 波洛难过地摇摇头。然后他说:“她有亲属吗,这位埃莉诺·卡莱尔?姐妹,表兄弟?父亲或母亲?” “没有。她是个孤儿,在这世上孑然一身。” “听起来多么可怜!我敢肯定,布尔默会就这一点大做文章!那么,如果她死了,谁将继承她的钱?”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一点。” 波洛责备说:“每个人都应该想到这些事。那么,她立遗嘱了吗?” 彼得·洛德脸红了。他不确定地说:“我——我不知道。” 波洛看了看天花板,两手指尖并拢。他说:“你知道的,最好都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不管那想法对埃莉诺·卡莱尔多么不利。” “你怎么知道?” “是的,是的,我知道。有些事——你心里藏着一些事!你最好还是告诉我,否则我会想象一些更糟糕的事!” “没什么,真的……” “可能没什么。但是,我还是想听听到底是什么。” 彼得·洛德吞吞吐吐、不情愿地讲出了那件事——埃莉诺靠在霍普金斯护士小屋的窗口那一幕,还有她的笑声。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她那么说了,是吗?‘这么说你要立遗嘱,玛丽?有趣,真有趣。’而你非常清楚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她也许在想,玛丽·杰拉德活不久了。” 彼得·洛德说:“我只是想象。我不知道。” 波洛说:“不,你不只是想象。”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波洛坐在霍普金斯护士的小屋里。 洛德医生带他过去,把他介绍给护士。波洛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就心领神会地先行告辞了。 一开始,霍普金斯护士稍有些戒备地打量了这位外国人派头的访客,但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她有些沮丧地滔滔不绝说起来:“是的,这是件可怕的事情。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可怕的事。玛丽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完全可以去拍电影了!她还是个稳重的好姑娘,虽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从不骄纵。” 波洛巧妙地插进一个问题:“你的意思是韦尔曼夫人非常宠爱她?” “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太太非常喜欢她。真的,喜欢得不得了。” 波洛低声说:“是不是有点不同寻常?” “那要看是怎么回事了。其实是很自然的,真的。我是说——” 霍普金斯护士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我的意思是,玛丽人长得漂亮又懂事,说话做事都温柔得体,特别讨人喜欢。有这样一个年轻人承欢膝下,对老人家来说是福气。” 波洛说:“我想,卡莱尔小姐偶尔会来看望她的姑姑吧?” 霍普金斯护士厉声说:“卡莱尔小姐该来的时候才会来。” 波洛低声说:“你不喜欢卡莱尔小姐。” 霍普金斯护士喊道:“喜欢才怪!一个毒妇!冷血的毒妇!” “嗯,”波洛说,“看来你已经拿定了主意。” 霍普金斯护士狐疑地说:“你是什么意思?什么拿定了主意?” “你已经非常肯定是她用吗啡毒死了玛丽·杰拉德?” “不然的话,还有谁会那么做呢?你该不会说是我做的吧?” “绝对没有。不过别忘了,她的罪行还未得到证实呢。” 霍普金斯护士笃定地保证:“是她做的,不会有错。不说别的,光看她的脸就知道了。一整天都怪里怪气的。她还带我到楼上去,把我留在那里,为了尽可能拖延时间。后来当我发现玛丽中毒后,我回头看见她的脸了,竟然面无表情。她知道我知道是她干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的确很难找出别的嫌疑人。当然,除非是玛丽自己做的。” “你是什么意思,自己做的?你的意思是玛丽是自杀?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荒唐的话!” 波洛说:“谁也说不准。年轻姑娘的心是非常多愁善感的。”他顿了顿,“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她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加了点东西到她的茶里?” “你是说,把毒药加到她的杯子里?” “是的。你总不可能从头到尾一直盯着她。” “我没有盯着她——没有。是的,我想她是能够这么做……但是,这是胡说八道!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波洛摇了摇头,重复了先前的话。“年轻姑娘的心,就像我说的,非常多愁善感。也许,因为一段不快乐的恋情。” 霍普金斯护士对此嗤之以鼻。“姑娘们才不会为了爱情自杀。除非是因为家庭的原因,而且玛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来告诉你好了!”她挑衅地瞪了他一眼。 “她没有谈恋爱?” “没有。她无牵无挂。热爱自己的工作,也享受生活。” “但她一定有追求者,毕竟她是这么迷人的姑娘。” 霍普金斯护士说:“她不是那种到处卖弄风情的女孩子。她很文静!” “但是无疑,村子里一定有喜欢她的年轻人。” “当然,有个叫泰德·比格兰德的小伙子。”霍普金斯护士说。 波洛仔细打听了泰德·比格兰德的情况。 “他非常喜欢玛丽。”霍普金斯护士说,“但就像我告诉玛丽的,他配不上她。” 波洛说:“她不接受他,他一定很生气吧?” “是的,他是伤心了,”霍普金斯护士承认,“还怪我多管闲事。” “他认为这是你的错吗?” “他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完全有责任劝告这个姑娘。毕竟,我比她的社会阅历丰富。我不希望玛丽自暴自弃。” 波洛温和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呢?” “哦,我也不知道。”霍普金斯护士犹豫了,她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有些事情……好吧……玛丽的身世遭遇让我觉得挺传奇浪漫的。” 波洛低声说:“玛丽的遭遇也许比较不同寻常,但她的身世有什么特别呢?她不是门房的女儿吗?” 霍普金斯护士说:“是的,是的,当然了。至少——” 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波洛,波洛回以她最善解人意的目光。 “事实上,”护士霍普金斯笃定地脱口而出,“她根本不是老杰拉德的女儿。老杰拉德亲口告诉我的,她的亲生父亲是一位绅士。” 波洛低声说:“我明白了……那她的母亲呢?” 霍普金斯护士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然后接着说: “她的母亲曾经是老韦尔曼夫人的侍女。她是在玛丽出生后才嫁给杰拉德的。” “照你这么说,确实挺浪漫的——还很神秘。” 霍普金斯护士的脸色一亮。“是吧?当你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时,总是忍不住对这件事格外感兴趣。我也只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发现了这件事的内情。事实上,是奥布莱恩护士提醒了我,说来话长。但是,正像你说的,了解过去的事情是很有意思的。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悲剧。这真是一个悲惨的世界。” 波洛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霍普金斯护士突然警觉起来,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这件事我是一句都不会再说了!毕竟,这事和案子没有任何关系。世人只用知道玛丽是杰拉德的女儿就行了。人都已经死了,不能再让她被人说三道四!杰拉德娶了她的母亲,这就够了。” 波洛低声说:“不过,你是不是知道谁是她的亲生父亲?” 霍普金斯护士无奈地说:“好吧,也许我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我不知道。也就是说,我并没什么真凭实据,只能凭猜测。俗话说,旧罪有着长长的阴影!但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波洛明智地就此打住,换了另一个话题。“还有一件事比较微妙。不过我相信,我可以仰仗你的判断力。” 霍普金斯护士仰起头,灿烂的笑容出现在她平庸难看的脸上。 波洛继续说:“我说的是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我听说他迷上了玛丽·杰拉德。” 霍普金斯护士说:“被迷得神魂颠倒呢!” “尽管那时他和卡莱尔小姐还有婚约在身?” “要我说,”霍普金斯护士说,“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卡莱尔小姐。我可不会说那叫爱。” 波洛以旧式的做派问:“玛丽·杰拉德有没有鼓励他的追求?” 霍普金斯护士厉声说:“她的表现无可挑剔。没人能说她鼓励他的追求!” 波洛说:“那她爱上他了吗?” 霍普金斯护士厉声说:“不,她没有。” “但是她喜欢他吧?” “哦,是的,她挺喜欢他的。” “我想,假以时日,他们也许会有进一步发展吧?” “这有可能。但是玛丽不会操之过急。她在这儿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他还和埃莉诺小姐有婚约,不应该和她说这些话。后来他到伦敦找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说的。” 波洛颇为直接地问:“你自己怎么看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 霍普金斯护士说:“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虽然有点神经质。看起来好像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那些神经质的人往往都这样。” “他喜欢他的婶婶吗?” “我认为是的。” “她病重的时候,他有没有经常来陪伴她?” “你是说她第二次中风的时候吗?他们来庄园那天,是她去世前一天晚上?我相信他甚至都没进过她的房间!” “真的吗?” 霍普金斯护士赶紧说:“她没有提出要见他。当然,我们也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死了。你知道的,很多男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害怕进病房。他们也没办法。而且这不是无情。他们只是不想自己被弄得心烦意乱。” 波洛会意地点点头。他说:“你肯定韦尔曼先生在他婶婶去世前没有进过她的房间吗?” “至少我值班的时候是没有进过!奥布莱恩护士凌晨三点来换我的班,也许她见过。但是,她并没有和我提起过。” 波洛说:“也许他是在你们不在的时候进入了她的房间?” 霍普金斯护士厉声说:“我不会擅离职守,放着我的病人不管的,波洛先生。” “非常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也许你有时需要去烧个水,或者到楼下拿一些必要的药剂。” 霍普金斯护士的面色缓和了一些,说:“我的确下楼换过热水瓶,重新装了一瓶水。我知道厨房里有水壶在烧热水。” “你离开了多久?” “大概五分钟吧。” “啊,是的,那么韦尔曼先生有可能在那时去看过她吧?” “如果他那么做的话,一定动作非常快。” 波洛叹了口气。他说:“照你这么说,男人都害怕进病房。看护病人的天使都是女人。要是没有你们,我们该怎么办啊?特别是从事你这个工作的,真是一个崇高的职业。” 霍普金斯护士的脸红了,说:“你说得真好。我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呢。护理工作太辛苦了,根本没想过它崇高的一面。” 波洛说:“关于玛丽·杰拉德,你还有什么别的能告诉我的吗?” 一阵明显的停顿之后,霍普金斯护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确定?” 霍普金斯护士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不明白。我很喜欢玛丽。” “没有别的事可以告诉我了吗?” “是的,没有了!就这些了。”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波洛一脸谦卑地坐在一袭黑衣、庄重威严的毕索普太太面前。 要融化毕索普太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毕索普太太是一位秉持保守的习惯和观念的女士。她对外国人抱有强烈的反感,而波洛又无疑是个地道的外国人。她非常冷淡地接待他,用厌恶和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 洛德医生的引见也丝毫没有起到缓和局面的作用。 当洛德医生离开后,毕索普太太说:“我敢肯定,洛德医生是个聪明的医生。他的前任兰塞姆医生在这里行医已经很多年了!” 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兰塞姆医生是个可靠的医生,行事作风符合乡村的风俗习惯。而洛德医生,只是个不负责任的年轻人,一个走运接替了兰塞姆医生职务的人,对他的评价只有“聪明”二字。 毕索普太太的整个神态都似乎在说——聪明是远远不够的! 波洛能说会道,机智过人。但即使他使出浑身解数,毕索普太太对他仍是爱理不理,横眉冷对。 韦尔曼夫人的死很让人伤心,她在这一带备受尊敬与好评。逮捕卡莱尔小姐是“令人不齿”的行为,都是那些“新发明的办案手段”的杰作。毕索普太太对玛丽·杰拉德之死的看法是模棱两可的,她说来说去只是:“我说不上来,真的。” 波洛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他得意扬扬地提起最近拜访桑德灵厄姆的事,他仰慕地说起那位皇亲贵胄的平易近人与慷慨仁慈。 毕索普太太每天的生活重心就是关注王室贵族的动向,这下她被波洛震慑到了。毕竟,如果他们都把波洛先生奉为座上宾,嗯,当然,情况就大不同啦。外国人也好,本国人也罢,她艾玛·毕索普算哪根葱,难道还要跟王室对着干吗? 很快,她和波洛先生就愉快地谈论起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关于公主挑选合适的未来夫婿的问题。 经过一圈的筛选,他们得出结论,目前的这些候选人都还不够好,随后谈话也陷入无聊的兜圈中。 波洛语重心长地感叹道:“婚姻,唉,充满了危险和陷阱!” 毕索普太太说:“是的,的确如此,还有讨厌的离婚。”她的语气像是在谈论一种传染病,例如水痘。 “我想,”波洛说,“韦尔曼夫人去世前,一定很希望看到她的侄女找到理想归宿吧?” 毕索普太太点点头。“确实如此。埃莉诺小姐和罗德里克先生的订婚让她十分欣慰。这是她一直希望的。” 波洛大胆猜测:“他们订婚也许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讨好她吧?” “哦,不,我不认为是这样,波洛先生。埃莉诺小姐一直都倾心罗迪先生,一直如此,从她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起就这样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埃莉诺小姐天性忠诚执着!” 波洛低声说:“那男方呢?” 毕索普太太严肃地说:“罗德里克先生也喜欢埃莉诺小姐。” 波洛说:“然而,婚约还是取消了不是吗?” 毕索普太太的脸红了。她说:“都怪那草丛里毒蛇的诡计,波洛先生。” 波洛适时地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此话怎讲?” 毕索普太太的脸更红了,她解释说:“在这个国家,波洛先生,人们通常不说死人的坏话,但是那个年轻的姑娘,波洛先生,诡计多端。” 波洛看着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直言不讳道:“你让我太吃惊了。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对那姑娘的印象完全不同,都说她是一个非常单纯朴实的姑娘。” 毕索普太太的下巴颤抖了一下。“她是很狡猾的,波洛先生。人们都被她骗了。比如那个霍普金斯护士就是!是的,还有我那可怜的女主人!” 波洛同情地摇了摇头,嘴里配合地“啧啧”了几声。 “是的,千真万确,”毕索普太太受到鼓励越说越起劲,“可怜的女主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那年轻姑娘花言巧语骗得她的信任。她知道怎么样可以得到好处。总是缠在她身边,给她读书,给她带一束束鲜花。使得女主人一刻也离不了她,玛丽长玛丽短,一天到晚都在问‘玛丽在哪里?’还有她花在这姑娘身上的钱!昂贵的学校,还送她到国外去留学,而那个姑娘只不过是老杰拉德的女儿!我告诉你,连她父亲都看不下去了!他常常抱怨她的小姐做派。有悖她的身份,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这一次,波洛同情地摇摇头说:“真是的,真是的。” “还有就是她勾引罗迪先生的手段!他太单纯了,根本没有看穿她。而埃莉诺小姐,像她这样心地善良的年轻姑娘,当然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男人都是一样的:只要几句奉承话和一张漂亮的脸蛋,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波洛叹了口气。“我想,她也有和她身份相当的追求者吧?”他问。 “当然,有的。鲁弗斯·比格兰德的儿子泰德就是一个——那可是一个少有的好小伙子。但是,哦,不行,他配不上我的大小姐!我真是受不了她的装模作样!” 波洛说:“她这样对待他,难道他没有生气吗?” “他生气。他责怪她跟罗迪先生眉来眼去。我知道这是事实。那小伙子生气是有道理的!” “我同意,”波洛说,“你让我大开眼界,毕索普太太。有些人就是有本事用寥寥几句话就能把一个人形容得惟妙惟肖。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天赋。我现在对玛丽·杰拉德有了一个清晰的印象。” “你要知道,”毕索普太太说,“我不会再说这个姑娘的坏话了!我不想这么做,毕竟她人都已经死了。但毫无疑问她的确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波洛低声说:“我不知道,这事会怎么收场呢?” “这正是我想说的!”毕索普太太说,“相信我,波洛先生,要是我亲爱的女主人还活着,当时我们都震惊得不得了,但现在我倒觉得,她去世得早反而是一种幸运。要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呢!” 波洛追问:“你是什么意思?” 毕索普太太严肃地说:“我见过这种事情不止一次啦。我姐姐服务的人家就发生过这种事。一次是老兰多夫上校,去世后一分钱也没有留给他可怜的妻子,全都给了一个住在伊斯特本的荡妇。还有一次是老戴克斯太太,把钱留给了教堂的管风琴手——那些留着长头发的年轻小伙子中的一个,而不是她那些继子和继女。” 波洛说:“你的意思是说,韦尔曼夫人也有可能会把她所有的钱都留给玛丽·杰拉德?” “如果真那样的话,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毕索普太太说,“我一点都不怀疑,那个年轻姑娘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如果我冒昧地对此多说几句,韦尔曼夫人会把我生吞活剥的,尽管我已经跟随她将近二十年。这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世界,波洛先生。你想尽忠职守,但没人领情。” “唉!”波洛叹了口气,“多么真实的领悟啊!” “但是终究邪不胜正。”毕索普太太说。 波洛说:“确实。玛丽·杰拉德已经死了。” 毕索普太太舒心地说:“她已经得了报应,我们不要再批评她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她的死似乎相当令人费解。” “都怪这些警察和他们的什么新的办案手段,”毕索普太太说,“像埃莉诺小姐这样一个出身良好、有教养的年轻淑女怎么会下毒害人呢?他们还想把我拖下水,还说我说过她的神情很奇怪!” “那么不奇怪吗?” “神情奇怪有什么不对呢?”毕索普太太叹了一口气,“埃莉诺小姐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年轻姑娘。她要去整理她姑姑的遗物,这终究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 波洛同情地点点头。他说:“要是你当初陪着她一起去,事情就容易多了。” “我想陪她的,波洛先生,但她坚决地拒绝了我。哦,埃莉诺小姐一直是个非常骄傲而矜持的年轻姑娘。我真希望当时和她一起去了。” 波洛低声说:“你没想到跟过去到房子里看看?” 毕索普太太威严地昂起头。“别人不需要我,我是不会去的,波洛先生。” 波洛显得有些尴尬。他喃喃地说:“再说了,你那天早上一定是有别的重要事情吧?” “我记得,那天天气非常暖和。十分闷热。”她叹了口气。“我走到墓地,放了些鲜花到韦尔曼夫人的墓前,表示悼念。我在那里逗留了挺长时间。我都快热晕了。我很迟才回家吃午饭,我姐姐看到我大汗淋漓的样子很生气!怪我不应该在那样热的天气里奔波。” 波洛敬佩地看着她。他说:“我真佩服你,毕索普太太。你对去世的女主人的感情令人感动。我想,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一定很自责那天晚上没有去看他婶婶吧?虽然他也不可能知道她竟然这么快就去世了。” “哦,这你就完全弄错了,波洛先生。我可以告诉你真实情况。罗迪先生其实进过他婶婶的房间。我当时就在外面。我听见护士下楼的声音,我想我最好去看看女主人会不会有什么需要,因为你也知道那些护士是什么样的,她们总是待在楼下和女仆闲聊,要不然就是到处打听,烦人得要死。那个霍普金斯护士比那个红头发的爱尔兰护士好不到哪儿去。总是喋喋不休,制造麻烦!所以,正如我刚才说的,我想过去看看是否一切都好,而就在那时,我看到了罗迪先生溜进他婶婶的房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他来过,但无论如何,他没有任何理由责怪自己!” 波洛说:“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他看起来有点神经质。” “只是有点爱胡思乱想。他一直都是这样。” 波洛说:“毕索普太太,你显然是个非常有见识的女人。我对你的判断力有很高的评价。你认为玛丽·杰拉德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毕索普太太哼了一声。“我觉得答案一目了然!肯定是艾伯特装馅料的那些脏兮兮的罐子。在货架上都摆了有一个月了!我表弟有一次吃了他家的罐头螃蟹,得了一场病,差点都死了!” 波洛提出反对意见:“但是在尸体里发现的吗啡又是怎么回事呢?” 毕索普太太郑重地说:“我不知道吗啡是什么!但我知道医生是怎么回事。你告诉他们要找的东西,他们就会找到它!他们大概觉得变质的鱼糜不够刺激吧!” 波洛说:“你不觉得她有可能是自杀吗?” “她?”毕索普太太嗤之以鼻。“不可能。她都打定主意要嫁给罗迪先生了,为什么要自杀!”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1 由于是星期天,波洛在泰德·比格兰德父亲的农场找到了他。 要让泰德·比格兰德开口一点都不难。他似乎很高兴有一吐为快的机会,就好像是一种解脱。 他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是想找出是谁杀了玛丽?这可不容易。” 波洛说:“这么说你不相信卡莱尔小姐杀了她?” 泰德·比格兰德一脸困惑地皱起了眉头,样子好像一个孩子。 他缓缓地说:“埃莉小姐是位淑女。她是那种……嗯,你无法想象她会做那么暴力的事情,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毕竟,先生,一个那么好的年轻淑女哪会去做那种事?”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说:“是的,这不太可能。但是,要是涉及嫉妒——” 他停了一下,看着他面前这个英俊高大的小伙子。 泰德·比格兰德说:“嫉妒?我知道这种事情确实有,但通常是借酒浇愁,醉后闹事,打一架流点血。但埃莉诺小姐,像她那样善良文静的年轻淑女——” 波洛说:“但是,玛丽·杰拉德死了,非自然死亡。你有什么想法,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帮我找出是谁杀了玛丽·杰拉德?” 男孩慢慢地摇了摇头。他说:“这看起来不对劲。这不可能,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人会杀玛丽。她就像一朵花。” 突然之间,在那么鲜明的一瞬间,波洛对那个死去的女孩有了一个全新的印象。在男孩结结巴巴、朴实无华的形容下,女孩玛丽再次活了过来,青春怒放。“她就像一朵花。” 2 一种突如其来的失落,美好的东西被毁坏的凄美。 波洛心中一一浮现出人们对玛丽的评语。彼得·洛德说“她是个好孩子”。霍普金斯护士说“她美得可以去拍电影”。毕索普太太怨毒地说“受不了她的装模作样”。而现在,最后,使其他评论黯然失色的这句简单而神奇的话:“她就像一朵花。” 波洛说:“但是?”他双手大大地摊开,颇具外国人风范地表示询问。 泰德·比格兰德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仍然呆滞无神,像只受伤的动物。他说:“我知道,先生。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她不是自然死亡。但是,我一直想不通——” 他停了一下。 波洛说:“什么?” 泰德·比格兰德慢慢地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会不会是个意外!” “意外?但是,会是什么样的意外呢?” “我知道,先生。我知道。听起来好像没道理。但是,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依我看来,只能是这样。本来就不是故意的,或者是弄错了。只是……嗯,只是一个意外!” 他恳求地看着波洛,为自己的口才不佳而感到尴尬。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他说:“你这么想很有意思。” 泰德·比格兰德自嘲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没道理,先生。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想。只是我的感觉。” 波洛说:“感觉有时候是很重要的指引。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揭人伤疤,你很喜欢玛丽·杰拉德,是不是?” 泰德晒得黝黑的脸罩上了红晕。他坦率地说:“我想这儿的每个人都知道。” “你想和她结婚?” “是的。” “但是她不愿意?” 泰德的脸色微微一沉。他愤愤不平地说:“有些人本意是好的,但他们不应该随意地干涉别人的生活。上学啊,出国啊!所有那些事改变了玛丽。我不是说宠坏了她,或者她变得趾高气扬,她没有。但是——哦,那迷惑了她!让她无所适从。她……哦,说句不好听的,她对我来说太好了,我配不上她,但她对于韦尔曼先生这样真正的绅士来说又还不够好,配不上人家。” 波洛看着他,问:“你不喜欢韦尔曼先生?” 泰德·比格兰德粗声说:“我凭啥要喜欢他?韦尔曼先生是个好人,我对他没有什么意见。虽然他在我看来并不算什么男子汉!我可以一拳把他劈成两半。我想,他是有头脑的……但是,比如说吧,如果你的车子坏了,头脑可没什么用处。哪怕你知道汽车运行的原理,可是在一辆坏了的车子面前你就跟个婴儿一样无助,其实你要做的只是把车轮取下来擦一擦。” 波洛说:“对了,你在汽车修理厂工作吧?” 泰德·比格兰德点了点头。“亨德森修理厂,就在路边。” “出事的那天上午,你在那儿吗?” 泰德·比格兰德说:“是的,我在给一位绅士检查汽车。那车子不知哪里堵塞了,但我找不出来。我开着那辆车出去兜了几圈。现在想起来似乎很奇怪。那是美好的一天,篱笆上开着几朵金银花……玛丽以前很喜欢金银花。她出国之前,我们经常一起去摘花。” 那种迷惑不解的孩子般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波洛默然。泰德·比格兰德先回过神来。 他说:“对不起,先生。忘了我说韦尔曼先生的那些话吧。我是太难过了,因为他缠着玛丽。他不应该招惹她的。她跟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波洛说:“你觉得她喜欢他吗?” 泰德·比格兰德再次皱起了眉头。“我觉得不喜欢,或者不是真的喜欢。但也有可能。我说不准。” 波洛问:“玛丽生命中有没有其他男人?比如说,她在国外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我不知道,先生。她从来没有提起过任何人。” “玛丽有敌人吗?在梅登斯福德这里?” “你是说有谁会下毒害她吗?”他摇摇头。“大家对她都不是很了解。但他们都喜欢她。” 波洛说:“那么h庄园的管家毕索普太太喜欢她吗?” 泰德突然咧嘴一笑。他说:“哦,她可生气了!那个老太婆不喜欢韦尔曼夫人这么器重玛丽。” 波洛问:“玛丽·杰拉德在这儿生活得快乐吗?她喜欢老韦尔曼夫人吗?” 泰德·比格兰德说:“我敢说,要是护士不来烦她,她在这儿可够快活的。我指的是霍普金斯护士。总是把一些想法灌输给她,怂恿她去学按摩,自己谋生。” “她喜欢玛丽吗?” “哦,是的,挺喜欢。但她是那种自以为是,总喜欢帮人拿主意的人!” 波洛缓缓说道:“假设霍普金斯护士知道某些事,我们这么说吧,某些可能有损玛丽名誉的事情,你觉得她能否保守秘密?” 泰德·比格兰德好奇地看着他。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你觉得如果霍普金斯护士知道什么对玛丽·杰拉德不利的事情,她会不会管着自己的舌头不说呢?” 泰德·比格兰德说:“我可不相信那个女人可以管得住自己的舌头!她是村里数一数二的长舌妇。但是,如果她真能为谁保守秘密,那大概也只有玛丽了。”他好奇地问:“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波洛说:“和人交谈的时候,我们会对一个人形成一定的印象。霍普金斯护士表面上看来非常坦诚直率,但我有种印象,这种印象非常强烈,她似乎隐瞒着什么。不一定是件重要的事,可能和案子无关。但是,她对我隐瞒了某些事。我还有种印象,这件事不管是什么,都是对玛丽·杰拉德不利的。” 泰德无奈地摇了摇头。 波洛叹了口气。 “好吧,算了,我迟早会弄明白的。”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波洛饶有兴致地望着罗德里克·韦尔曼那张颀长而敏感的脸。 罗迪的神经正处于一种可怜的状态。他的手抽动着,眼中布满血丝,声音沙哑,透着烦躁。 他低头看着名片,说:“当然,我听过你的名字,波洛先生。但我不懂洛德医生为什么觉得你在这件事上能有什么作为!而且,不管怎么说,这又关他什么事呢?他只不过是照顾我婶婶的医生而已,除此之外,他完全是个外人。埃莉诺和我今年六月才认识他。处理这些事务难道不是塞登的职责吗?” 波洛说:“从技术上讲是这样的。” 罗迪不悦地继续说:“塞登也让我觉得没信心。他悲观得要命。” “这是律师的职业习惯。” “不过,”罗迪稍稍振作了一点,说:“我们已经请到了布尔默。据说他是这一行的顶尖高手,是不是?” 波洛说:“他享有令人绝望的声誉。” 罗迪明显地畏缩了一下。 波洛说:“我想尽力帮助卡莱尔小姐,你不会不高兴吧?” “不,不,当然不会。可是——”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吗?你是不是想问这个?” 罗迪忧伤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微笑——这微笑如此突然而迷人,波洛瞬时明白了这个男人微妙的吸引力。 罗迪表示歉意:“这么说有点失礼。不过,说真的,这确实是关键。我不想兜圈子。你能做什么呢,波洛先生?” 波洛说:“我可以找出真相。” “是吗?”罗迪听起来有点不大相信。 波洛说:“我也许能发现一些对被告有利的证据。” 罗迪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波洛继续说:“我真诚地希望能够帮得上忙。你愿不愿意帮助我,告诉我你对整件事的看法?” 罗迪站起身来,不安地走来走去。 “我能说什么?整件事情如此荒谬——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埃莉诺,我从小就认识她了,埃莉诺根本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下毒,这太戏剧化了。这事太可笑了!但是,到底我该怎么向陪审团解释呢?” 波洛冷淡地说:“你认为卡莱尔小姐完全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哦,不可能!那是毋庸置疑的!埃莉诺是一个精致的人,身心都和谐平衡,她天性里就没有暴力的成分。她聪明、敏感,完全没有动物的激情。但是陪审席上却是十二个傻瓜,天知道他们听得进去什么话!毕竟,我们要理智一点:他们不是去评判人的性格,而是去审核证据的。他们看重的是事实,事实,事实!而事实是对她不利的!” 波洛沉思着点了点头。他说:“韦尔曼先生,你是一个感性而聪明的人。事实的确对卡莱尔小姐不利。依你对她的了解,你认为她是清白的。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迪恼怒地摊开双手。“这正是要命的地方!我想不会是那个护士干的吧?” “她没有靠近过三明治。哦,我已经仔细调查过了,而且她也不可能在茶里下毒而自己不中毒。这点毋庸置疑。此外,她为什么要杀害玛丽·杰拉德呢?” 罗迪喊道:“怎么会有人想要杀害玛丽·杰拉德呢?” “那正是这个案子最令人费解的地方,”波洛说,“没有人想杀死玛丽·杰拉德。”(他自己心里补充了一句:除了埃莉诺·卡莱尔。)“因此,下一步按照逻辑来推论应该是:玛丽·杰拉德不应该死!但是,唉,事实并非如此。她被杀害了!” 他略带戏剧性地加了一句: “但她安睡在墓中,哦可怜,对于我呵是个地异天变。(华兹华斯诗,郭沫若译。——译者注)” “抱歉,你说什么?”罗迪问。 波洛解释说:“华兹华斯。我读了很多他的诗。这些诗是多么感人,你觉得呢?” “我?” 罗迪神情木讷而冷淡。 波洛说:“很抱歉,我表示深深的歉意!既要当侦探,又要当地道的绅士,这太难了。你们有句话说得好,非礼勿言。但是,唉,一个侦探却不得不说!他必须要问问题:像是一些私人的事情,个人的感受等等!” 罗迪说:“这些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吧?” 波洛快速而谦恭地说:“能不能让我简单了解一下你的立场?然后我们就略过那些不愉快的话题,不再提起。众所周知,韦尔曼先生,你——喜欢玛丽·杰拉德。我想,这是真的吧?” 罗迪起身走到窗边,把玩着窗帘上的流苏。他说:“是的。” “你爱上她了?” “我想是的。” “啊,你现在一定因为她的死而伤心——” “我……我想……我的意思是,嗯,说真的,波洛先生——” 他转过身,犹如一个陷入绝境的动物,紧张、急躁、敏感。 波洛说:“如果你能告诉我,明明白白地告诉我,那么我就不再追问了。” 罗迪·韦尔曼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看波洛,十分勉强地开了口。 “这很难解释。我们一定要谈这件事吗?” 波洛说:“人不能总是逃避生活中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韦尔曼先生!你说你觉得你喜欢这个姑娘。难道你不确定?” 罗迪说:“我不知道!……她是那么可爱。就像一个梦。现在看起来就是这样。一个梦!不真实!所有这一切。我第一眼看见她就为她倾倒,我对她的迷恋像是疯了一样!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消失了,就像……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波洛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我明白了。” 他又说:“她死的时候你不在英国吧?” “是的,我七月九日出国,八月一日回国。我每到一个地方,埃莉诺都有电报发来。当我得到消息就急忙赶回来了。” 波洛说:“你一定很震惊吧。你那么喜欢那个姑娘。” 罗迪的声音里带着苦涩和恼怒:“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情?没有人愿意发生这些事!这是违反人性的,是所有喜欢生活井然有序的人都不希望碰到的!” 波洛说:“啊,但生活就是这样!它不允许你随心所欲地来安排它。它不允许你逃避情感,只靠智慧和理性生活!你不能说,‘我只感受这么多就够了。’生活,韦尔曼先生,不管有什么其他特性,绝不会是合理性的!” 罗德里克·韦尔曼喃喃地说:“看来是这样。” 波洛说:“一个春天的早晨,一张女孩的脸——曾经井然有序的生活突然就翻天覆地了。” 罗迪打了个寒噤,波洛继续说:“有时候,这会比‘一张脸’更复杂。你真正了解玛丽·杰拉德多少,韦尔曼先生?” 罗迪沉重地说:“我了解多少?很少,我现在明白了。我想,她是甜美而温柔的,但是说真的,我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了解……我想,正因为这样,我并不怀念她。” 他的抗拒和不满现在都消失了。他能够自如地谈话了。赫尔克里·波洛具有让人卸下心防的本事。罗迪看起来放松了许多。 他说:“甜美,温柔,不是很聪明。还有,敏感,善良。她身上有种在她那个阶层的女孩身上很少看到的文雅气质。” “她是那种会不知不觉中树敌很多的人吗?” 罗迪用力地摇头。“不,不,我无法想象有人不喜欢她。我是说,真正不喜欢。不过,心怀恶意就另当别论了。” 波洛连忙说:“恶意?这么说你认为有人心怀恶意?” 罗迪心不在焉地说:“应该是的,所以才会有那封信。” 波洛敏锐地问:“什么信?” 罗迪脸红了,看起来有些恼怒。他说:“哦,没什么重要的。” 波洛再问了一遍:“什么信?” “一封匿名信。”他勉强地回答。 “什么时候寄来的?写给谁的?” 罗迪很不情愿地解释。 波洛喃喃道:“有意思。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吗?” “恐怕不行。实际上,我把它烧了。” “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韦尔曼先生?” 罗迪生硬地回答:“那时候这么做是很自然的。” 波洛说:“因为这封信的缘故,你和卡莱尔小姐匆忙赶去了亨特伯里庄园?” “是的,我们去了。但并不是匆忙赶去。” “但你们是有点不安的,是不是?也许,甚至还有点惊慌?” 罗迪的回答更加生硬了:“我不会承认的。” 波洛喊道:“但可以肯定,这是很自然的!本来许诺给你们的财产岌岌可危!你们紧张这件事是很自然的!钱,是非常重要的!” “没有你说的那么重要。” 波洛说:“你这种超然的态度真是了不起!” 罗迪的脸红了。他说:“哦,当然,钱对我们确实很重要。我们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但是,我们的主要目的是去看我的婶婶,希望她没事。” 波洛说:“你和卡莱尔小姐一起去了那里。当时你婶婶还没有立遗嘱。不久之后,她二度中风。于是她想立遗嘱,但是,那天晚上她来不及立遗嘱就去世了,或许,对卡莱尔小姐来说是件好事。” “喂,你这是在暗示什么?”罗迪一脸怒气。 波洛飞快地回答他:“韦尔曼先生,你告诉我把玛丽·杰拉德的死归咎于埃莉诺·卡莱尔的动机是荒谬的,你说她不是那种人。但现在有了另一个理由。埃莉诺·卡莱尔有理由担心,她的继承权可能会被外人夺取。信中有人警告了她,她的姑姑临终前含糊不清的遗言也证明了这种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在楼下的门厅有一个药箱,里面有各种药物和医疗用品。要从里面拿走一管吗啡是很容易的。而后来,据我所知,当你和护士都去吃饭的时候,她在病房里单独与她的姑姑在一起。” 罗迪喊道:“天哪,波洛先生,你在暗示什么?埃莉诺杀死了劳拉婶婶?这真是最最荒谬的想法!” 波洛说:“但是你知不知道,对韦尔曼夫人开棺验尸的申请已经获得批准了?” “是的,我知道。但他们不会发现任何东西!” “要是他们找到了呢?” “他们不会找到的!”罗迪断然地回答。 波洛摇摇头。“我不敢肯定。而且,你也知道,能从韦尔曼夫人在那时去世而受益的只有一个人。” 罗迪坐了下来。他的脸色惨白,身体摇晃了一下。他盯着波洛,然后说:“我还以为你是站在她这边的。” 波洛说:“无论站在哪一边,我们都必须直面真相!我认为,韦尔曼先生,你一直以来都尽可能回避生活中那些尴尬的真相。” 罗迪说:“为什么非要去面对最坏的一面,让自己痛苦呢?” 波洛严肃地回答道:“因为它有时是必要的。” 他顿了一顿,然后说:“让我们正视这种可能性:你婶婶的死可能会被查出是由于使用了吗啡。那会怎么样呢?” 罗迪无助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但是,你必须试着去思考这个问题。谁会把吗啡给她?你必须承认,埃莉诺·卡莱尔有这么做的最佳机会。” “那护士呢?” “当然,她们每个人都有机会。但霍普金斯护士发现吗啡丢了一管后,就立即告诉别人了。她没有必要这样做。死亡证明书都已经签署。如果她有罪,为什么还要提醒别人吗啡丢了呢?这可能会让人怪罪她粗心大意,而且如果是她毒杀了韦尔曼夫人,那么把注意力引到吗啡上面岂不是太愚蠢了。况且,她能从韦尔曼夫人的死中得到什么好处?什么也没有。奥布莱恩护士也是同样的情况。她可以使用吗啡,可以从霍普金斯护士的药箱里拿走。但是,还是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罗迪摇摇头。“确实如此。” 波洛说:“接下来就是你自己了。” 罗迪像匹受了惊的马。“我?” “当然。你可以拿到吗啡。你可以给韦尔曼夫人下药!那天晚上你独自在她房间里待了一小会儿。但是,还是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如果她活着立下遗嘱,至少有可能在遗嘱里给你留下一些东西。所以,你看,你没有动机。只有两个人有动机。” 罗迪的眼睛一亮。“两个人?” “是的。一个是埃莉诺·卡莱尔。” “另一个呢?” 波洛慢慢地说:“另一个是写匿名信的人。” 罗迪一脸疑问。 波洛说:“有人写了那封信。那个人恨玛丽·杰拉德,或者至少不喜欢她。那个人正如他们所说的‘就在你身边’。他不希望玛丽·杰拉德从韦尔曼夫人的死亡中获益。现在,你有什么想法,韦尔曼先生,写匿名信的人可能是谁?” 罗迪摇摇头。“我一点都不知道。那是一封错字百出的信,很多拼写错误,一看写信的人就没有文化。” 波洛挥挥手。“这没什么!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为了掩饰很容易故意这样写。所以我才希望你还留着这封信。假装没文化的人其实会在字里行间露出马脚的。” 罗迪有些拿不准地说:“埃莉诺和我以为可能是某个仆人写的。” “你们觉得是谁?” “不知道是谁。” “你觉得会是管家毕索普太太吗?” 罗迪看起来很震惊。 “哦,不,她是个最值得尊敬的人,高尚气派。她写的信词藻华丽,修辞优美。此外,我敢肯定,她绝不会——” 在他犹豫的时候,波洛插话说:“她不喜欢玛丽·杰拉德!” “我想她是不喜欢。不过我并没有注意到什么。” “但也许,韦尔曼先生,你本来就不太留意很多事吧?” 罗迪慢慢地说:“你不觉得吗,波洛先生,我婶婶有可能是自己服下吗啡的?” 波洛说:“是的,这是一种可能。” 罗迪说:“她痛恨自己的无助,你知道的。她常说自己想死。” 波洛说:“但是,她不可能从她的床上下来,走到楼下,并从护士的药箱里拿到吗啡。” 罗迪缓缓地说:“是的,但是有人可以帮她做。” “谁?” “嗯,一个护士吧。” “不,不会是护士。她们太了解这么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护士的嫌疑最小。” “那其他人——” 他吃惊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波洛平静地说:“你想起了什么,是不是?” 罗迪拿不准地说:“是的……可是……” “你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 “嗯,是的。” 一个古怪的笑容出现在波洛上扬的嘴角:“卡莱尔小姐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罗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哪,你真是个巫师!是刚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我们接到电报说劳拉婶婶又中风了。埃莉诺说,她是多么为她感到难过,可怜的老太太是多么讨厌生病,而现在她会更加无助了,对她来说无异于置身地狱。埃莉诺说,‘如果病人一心求死,真应该让他们解脱。’” “那么,你怎么说?” “我表示同意。” 波洛非常严肃地说:“刚才,韦尔曼先生,你断然否定卡莱尔小姐为了钱财而杀了你的婶婶。现在,你是否也断然否定她出于同情而杀了韦尔曼夫人的可能性呢?” 罗迪说:“我……我……不,我不能。” 波洛低下头。他说:“是的,我想,我相信你会这么说。”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在布莱斯维克与塞登事务所的办公室里,波洛感受到了对方对他极其谨慎的态度,透露着不信任。 塞登先生用食指抚摸着他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精明的灰色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的侦探。 “你的大名如雷贯耳,波洛先生。但是,我不明白你在这个案子里的立场。” 波洛说:“先生,我是为了你的当事人的利益而来。” “啊,真的吗?是谁委托你的?” “我是受洛德医生所托到这里来的。” 塞登先生的眉毛扬得高高的。“原来如此!在我看来这极不合规矩,极不合规矩。洛德医生,据我所知,他是控方证人。” 波洛耸耸肩。“这有什么关系吗?” 塞登先生说:“卡莱尔小姐的辩护工作是由我们全权负责。我真的不认为这件案子我们需要任何外界的帮助。” 波洛问:“难道是因为你的当事人的清白太容易证明了?” 塞登先生语塞了。然后,他用干巴巴的公事公办的口吻生气地回应。“那个,”他说,“是极不妥当的一个问题,极不妥当。” 波洛说:“你的当事人面临的指控是非常严重的。” “我实在不明白,波洛先生,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波洛说:“虽然我实际上是受洛德医生委托,但我这里有一张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写的便条。” 他欠身将纸条递上。 塞登先生仔细读了便条上的几行字,不情愿地说:“既然如此,那情况就不同了。韦尔曼先生是卡莱尔小姐辩护案的负责人。我们也是受他委托行事。” 他的嫌恶之情溢于言表:“我们公司确实极少……呃……办理刑事诉讼,但我觉得这是出于道义,对于,呃,曾经的客户,我有责任为她的侄女辩护。而且,我们还请到了王室法律顾问埃德温·布尔默爵士。” 波洛突然露出嘲讽的笑容,说:“不惜一切血本。确实恰如其分!” 塞登透过眼镜表示:“真是的,波洛先生——” 波洛打断了他的抗议。“口才和煽情无法拯救你的当事人。这件案子需要的不止于此。” 塞登先生干巴巴地说:“你有什么指教?” “总归有真相的。” “不错。” “但这件案子里的真相对我们有利吗?” 塞登先生尖锐地说:“这又是一句极不妥当的话。” 波洛说:“我想知道一些问题的答案。” 塞登谨慎地表示:“当然,没有客户的同意,我不能保证回答所有的问题。” “我当然理解这一点。”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埃莉诺·卡莱尔有敌人吗?” 塞登先生略微有些惊讶。“据我所知,没有。” “已故的韦尔曼夫人生前从来没有立过遗嘱?” “从来没有。她总是一拖再拖。” “埃莉诺·卡莱尔立遗嘱了吗?” “是的。” “最近吗?在她的姑姑死后?” “是的。” “她把她的财产留给谁?” “波洛,这是保密的。没有我的当事人的授权,我不能告诉你。” 波洛说:“那我得去拜访你的当事人!” 塞登冷冷一笑,说:“那恐怕不容易。” 波洛站起来,做了一个手势。“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他说,“轻而易举。”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马斯登探长热情地接待了波洛。“好吧,波洛先生,”他说,“是来为我的哪个案子指点迷津的吗?” 波洛谦虚地咕哝道:“不,不。满足我自己的一点好奇心,仅此而已。” “求之不得。是哪个案子呢?” “埃莉诺·卡莱尔。” “哦,是的,那姑娘毒杀了玛丽·杰拉德。两星期内就要开庭审判了。有趣的案子。顺便说一句,她给那老太太也下了毒。最终的验尸报告还没出,但基本没有疑问了。吗啡。真是冷血到家了。被捕前和被捕后都面不改色。什么也不说。但是,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她逃不了。” “你觉得是她干的?” 马斯登,这个经验丰富、面目和善的男人,笃定地点了点头。“毫无疑问。把毒下在三明治里。她是一个冷静的杀手。” “你没有丝毫怀疑?没有任何疑点吗?” “哦,没有。我敢肯定。当你确信无疑的时候,真是感觉很好!我们警方比谁都不希望犯错误。我们不是像有些人认为的,只是为了定罪。这次,我可以问心无愧地继续办案。” 波洛慢慢地说:“我明白了。” 这位苏格兰场的人好奇地看着他。“有什么不同的发现吗?” 波洛慢慢地摇了摇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至今我所发现的相关证据都指向埃莉诺·卡莱尔是有罪的。” 马斯登探长高兴地断言:“她有罪,没错。” 波洛说:“我想见见她。” 马斯登探长大度地一笑。他说:“现任内政大臣对你言听计从,不是吗?这事很容易。”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彼得·洛德问:“怎么样?” 波洛说:“不是很顺利。” 彼得·洛德沉重地说:“你什么都没有掌握吗?” 波洛慢慢地说:“埃莉诺·卡莱尔出于嫉妒杀死了玛丽·杰拉德,埃莉诺·卡莱尔为了继承她姑姑的财产杀死了她的姑姑,埃莉诺·卡莱尔出于同情杀死了她的姑姑。我的朋友,你可以做个选择!” 彼得·洛德说:“你在胡说八道!” 波洛说:“是吗?” 洛德满是雀斑的脸看上去很生气。他说:“这是怎么回事?” 波洛说:“你认为那是有可能的吗?” “我认为什么是可能的?” “埃莉诺·卡莱尔无法忍受眼看她姑姑受苦,所以帮她解脱。” “胡说!” “真是胡说吗?你亲口跟我说过,老太太也曾叫你帮她。“ “她并不是认真的。她知道我不会做这种事。” “不过,这个想法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埃莉诺·卡莱尔有可能会帮她。” 彼得·洛德来回踱步。最后他说:“我不能否认,这种事情是有可能的。但埃莉诺·卡莱尔是一个头脑冷静、思维清晰的年轻女子。我不认为她会被同情冲昏头脑而看不见这样做的风险。她会意识到这种风险,这样做很容易被指控为谋杀。” “所以,你认为她不会这么做?” 彼得·洛德慢慢地说:“我觉得一个女人或许会为她的丈夫、孩子和她的母亲做这种事。但是,我认为她不会为一个姑姑做这种事,哪怕她很喜欢那个姑姑。而且我认为她也只会在别人真正处于难以承受的痛苦时这样做。” 波洛想了想说:“也许你是对的。” 他接着说:“你觉得罗德里克·韦尔曼对她婶婶的感情足以让他做这样的事吗?” 彼得·洛德轻蔑地说:“他没有这个胆量!” 波洛喃喃说道:“我不知道。在某些方面,亲爱的先生(原文为法语。——译者注),你可能低估了那个年轻人。” “哦,我敢说,他是聪明的。” “没错,”波洛说,“而且,也很有魅力。是的,我发现了。” “是吗?我可从来没有发现!” 彼得·洛德认真地说:“喂,波洛,真的什么都没查到吗?” 波洛说:“很遗憾,到目前为止,我的调查都不走运!它们总是回到同一个地方。没有人从玛丽·杰拉德的死亡中获益。没有人讨厌玛丽·杰拉德,除了埃莉诺·卡莱尔。也许,现在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我们可以问问自己。有没有人讨厌埃莉诺·卡莱尔?” 洛德医生慢慢地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没有……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要陷害她?” 波洛点点头。他说:“这是一个非常牵强的猜测,也没有什么证据,除了,几乎所有对她不利的证据都完备了。” 他把匿名信的事告诉了洛德。 “你看,”他说,“这封匿名信可以成为对她不利指控的有力证据。她受到警告说,她可能被彻底从她姑姑的遗嘱中除名——那个女孩,一个陌生人,可能会得到所有的钱。所以,当她姑姑在病危的时候提出要见律师,埃莉诺不容有失,老太太当晚就得死!” 彼得·洛德喊道:“那罗德里克·韦尔曼呢?他也会失去一切!” 波洛摇摇头。“不,老太太如果立遗嘱对他有利。别忘了,如果她没立遗嘱就死了,他什么也得不到。埃莉诺才是她的近亲。” 洛德说:“但他将要和埃莉诺结婚!” 波洛说:“是的。但别忘了,他们随后就解除了婚约——他清楚地向她提出,他希望从婚约中脱身。” 彼得·洛德呻吟一声,扶着头。他说:“这样就又回到了她身上。每次都是这样!” “是的。除非——” 波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还有一些事——” “什么?” “有些事——拼图当中缺失了一小块。我敢肯定关于玛丽·杰拉德还有什么。我的朋友,你在这里一定听到不少丑闻和流言。你有没有听说任何对她不利的事?” “不利于玛丽·杰拉德的事?你是指批评她的品格的话吗?” “任何事。关于她过去的故事。行为不慎,丑闻的暗示,对她诚实的质疑,关于她的恶意谣言。任何东西,但必须是有损于她的。” 彼得·洛德慢慢地说:“我希望你不会做这么没底线的事。试图向一个无辜的年轻姑娘身上泼脏水,她已经死了,无法再为自己辩护。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 “她就像一个女版的圆桌骑士加拉哈德爵士(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中最纯洁的一位。——译者注)——一个无可指摘的人。” “据我所知,她的确是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对她不利的话。” 波洛温和地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朋友,我不会无端地搅浑水。不,不,不是那么回事。但那位好护士霍普金斯并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她喜欢玛丽,而且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有一些关于玛丽的事。也就是说,她怕我会发现有一些对玛丽不利的事。她认为这事与案子无关。但是,她又深信埃莉诺·卡莱尔是凶手,而且很显然,不管这件事是什么,都与埃莉诺无关。但是,你看,我的朋友,关键是我应该知道所有的一切。因为这件事可能是玛丽对某个第三者做了一件错事,在这个案子里,这个第三者可能有置她于死地的动机。” 彼得·洛德说:“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霍普金斯护士肯定也会意识到这一点的啊。” 波洛说:“霍普金斯护士也许是个聪明的女人,但她的智慧是很难与我相比的。她发现不了的东西,都逃不过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睛!” 彼得·洛德摇摇头说:“我很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泰德·比格兰德也不知道更多的事,他和玛丽一直生活在这里。毕索普太太也不知道更多的事,因为如果她知道什么关于这个女孩的丑事,她不会保守秘密的!是吗 ,还有一个希望。” “是吗?” “我今天还要见另一位护士,奥布莱恩护士。” 彼得·洛德摇摇头说:“她对这个地方了解不多。她来这里才一两个月。” 波洛说:“我知道。但是,我的朋友,我们已经听说霍普金斯护士是个有名的长舌妇。她没有在村子里说闲话,因为这可能会伤害玛丽·杰拉德。但我怀疑她能不能憋得住什么都不说,也许她会给一个外来者兼同事透露一点点!奥布莱恩护士可能知道一些事。”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奥布莱恩护士甩着她的一头红发,对着坐在茶桌对面的小个子男人灿烂地笑着。 她心想,这真是个有趣的小个子,他的眼睛绿得像猫,洛德医生竟然说他是个聪明人! 波洛说:“真高兴见到像你这样充满健康与活力的人。我敢肯定,你的病人一定都康复了。” 奥布莱恩护士说:“我不是一个喜欢愁眉苦脸的人,而且谢天谢地,我看护的病人中去世的确实不多。” 波洛说:“当然,像韦尔曼夫人那样的情况,死亡反而是仁慈的解脱。” “啊!是的,可怜的老太太。”她的眼睛精明地盯着波洛,问道:“你是不是要跟我谈那件事?我听说他们要把她挖出来。” 波洛说:“你自己当时有没有怀疑过?” “完全没有,其实我应该起疑才对,看洛德医生的表情就知道不对劲了,他那天还派我去这儿去那儿,到处跑腿,去拿些他根本用不到的东西!不过,他最后还是签署了死亡证明书。” 波洛说:“他有他的理由——”但是她抢过了话头。 “的确,他是对的。对医生来讲,想太多而得罪家属没什么好处,而且万一他搞错了,他就完了,没有人再会找他看病。医生可不能犯错!” 波洛说:“有一种说法,韦尔曼夫人可能是自杀的。” “她?她躺在那里动都不能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抬起一只手!” “有人可能会帮助她吗?” “啊!我现在明白你的意思了。卡莱尔小姐,或韦尔曼先生,或玛丽·杰拉德?” “这是有可能的,是不是?” 奥布莱恩护士摇摇头。她说:“他们不敢,哪一个都没这个胆子!” 波洛慢慢地说:“也许未必。” 然后他又问:“霍普金斯护士是什么时候丢了吗啡?” “就是那天早上。‘我敢肯定,我放在这里的。’她说。一开始她非常肯定,但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她就有点搞不清楚了,最后她确信她把药落在家里了。” 波洛喃喃地说:“所以你就没有怀疑了?” “压根儿没有!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甚至直到现在也只不过是他们的一种怀疑。” “丢了一管吗啡从来没有引起你或霍普金斯护士哪怕片刻的不安吗?” “嗯,没有。我确实记得我想过这件事,我相信霍普金斯护士也想过——我们在蓝山雀咖啡馆的时候,彼此心领神会。她说,‘我把它放在壁炉上,不小心掉进了垃圾筒,不可能是别的情况,对吗?’而我对她说,‘是的,确实如此,就是这么回事。’我们谁都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口,也没说心里的担忧。” 赫尔克里·波洛问:“那你现在觉得呢?” 奥布莱恩护士说:“如果他们在老太太尸体里发现吗啡,那就不用说也知道是谁拿走了吗啡,以及用到了什么地方。虽然我不相信她会用同样的手段对待老太太。” 波洛说:“你毫不怀疑是埃莉诺·卡莱尔杀死了玛丽·杰拉德?” “在我看来,这是毫无疑问的!还有谁有理由或希望这么做呢?” “这正是问题所在。”波洛说。 奥布莱恩护士继续激动地说下去:“那天晚上,老太太竭力断断续续地说话,埃莉诺小姐答应她,一切都会做得体面,会按照她的心意去办,难道我不是亲耳听到?而且后来有一天当她下楼,在楼梯上看到玛丽时,她的脸上全是仇恨的神情,难道我不是亲眼看见?谋杀的念头就是在那一刻埋下的。” 波洛说:“如果是埃莉诺·卡莱尔杀死了韦尔曼夫人,那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钱。足足二十万英镑啊。这就是她这么做所能得到的,也是她这么做的原因——如果真是她做的。她是一个大胆又聪明的姑娘,无所畏惧,机智过人。” 波洛说:“如果韦尔曼夫人活着的时候立下了遗嘱,您觉得她会怎么分配她的钱?” “啊,这可轮不到我说,”奥布莱恩护士说,不过,她的表情却分明在表示正准备一吐为快,“但是照我看来,老太太的每一分钱都会留给玛丽·杰拉德。” “为什么?”赫尔克里·波洛问。 这简单的问题似乎难住了奥布莱恩护士。 “为什么?你问为什么?嗯——我只能说,就是会这样。” 波洛低声说:“有些人可能会说,玛丽·杰拉德工于心计,她千方百计讨好老太太,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血缘与亲情。” “他们可能会这么说。”奥布莱恩护士慢慢地说。 波洛问:“玛丽·杰拉德是个聪明又有心机的女孩吗?” 奥布莱恩护士还是慢条斯理地说:“我认为她不是。她做的事情都是出于自然天性,没有什么心计。她不是那种人。再说还有别的永远不能公之于众的原因。” 波洛轻声说:“我认为,你是一个非常谨慎的女人,奥布莱恩护士。” “我不是一个喜欢谈论他人私事的人。” 波洛关切地看着她,继续说:“你和霍普金斯护士,你们是不是已经达成一致,有些事情最好不要让它们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 奥布莱恩护士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波洛急忙说:“和案子无关——不是犯罪。我的意思是——其他的事情。” 奥布莱恩护士点了点头:“没有必要搅动一潭死水,把这些老掉牙的事情都翻出来。她是个体面的老夫人,丑闻向来与她绝缘,她一直深受大家爱戴和尊敬。” 波洛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说:“正如你说的,韦尔曼夫人在梅登斯福德备受尊敬。” 谈话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但他的脸上没有表示任何惊讶和疑惑。 奥布莱恩护士接着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有当事人都已经去世,被人遗忘。我自己对罗曼蒂克的爱情心生向往,我总是说,过去那些妻子关在疯人院的男人真是不容易,一辈子被束缚在这样的婚姻里,只有死亡才能让他解脱。” 波洛尽管还是一头雾水,但他仍然低声应道:“是的,是不容易。” 奥布莱恩护士说:“霍普金斯护士有没有告诉你她的信和我的信交错寄到的事?” 波洛实话实说:“她没有告诉我。” “那真是个神奇的巧合。不过,世事总是如此!你听说了一个名字,也许,过一两天后你会再听到,诸如此类。那天我在钢琴上看到了那张照片,与此同时,霍普金斯护士从医生的管家那里听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那可真有趣。”波洛说。 他又试探地低声问:“玛丽·杰拉德知道这件事吗?” “谁会告诉她呢?”奥布莱恩护士说,“不是我——也不是霍普金斯。毕竟,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她把头一扬,定定地看着他。 波洛叹了口气,说:“是的,有什么好处呢?”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埃莉诺·卡莱尔…… 一张桌子,隔开了两人。波洛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桌子对面的埃莉诺。 他们单独在一起,警卫透过玻璃监视着他们。 波洛注意到她有一张聪明敏感的脸,宽阔白皙的额头,耳朵和鼻子的轮廓十分精致。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高傲而敏感的人,有着良好的教养和自制力。另外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某种激情。 他说:“我是赫尔克里·波洛。彼得·洛德医生派我来的,他觉得我可以帮你。” 埃莉诺·卡莱尔说:“彼得·洛德……” 她的语气像是在回忆。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客气地说:“他真好心,但是我觉得你做不了什么。” 波洛说:“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些问题?” 她叹了口气,说:“相信我,真的,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要问。有可靠的人帮我,塞登先生一直十分帮忙,他为我请了一个非常有名的律师。” 波洛说:“他不如我有名!” 埃莉诺·卡莱尔带着淡淡的倦意说:“他名气很大。” “是的,在为罪犯辩护方面。而我的伟大声誉在于证明清白。” 她终于抬起了眼睛——生动而美丽的蓝眼睛。它们直视着波洛的眼睛。她说:“你相信我是无辜的?” 波洛说:“你是无辜的吗?” 埃莉诺笑了,那是一抹讽刺的微笑。她说:“你的问题就是这样的吗?回答‘是的’不是很容易的吗?” 他出人意料地说:“你很累了,是不是?” 她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回答说:“哦,是的——这比什么都累。你怎么知道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知道……” 埃莉诺说:“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会很高兴。” 波洛默默地看了她一分钟。然后他说:“我已经见过你的表哥,为了方便我能不能这样称呼他——也就是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 一丝红晕爬上那苍白而高傲的面孔。他立即知道他的一个问题不需要问就已经有答案了。 她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她说:“你见过罗迪?” 波洛说:“他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你。” “我知道。” 她语速很快,声音温柔。 波洛说:“他贫穷还是富有?” “罗迪?他自己没多少钱。” “他生活奢侈吗?” 她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们俩都没有想过这有什么关系。我们知道总有一天……” 她停了下来。 波洛赶紧说:“你们指望着将来继承的遗产?这是可以理解的。” 他接着说:“也许,你已经听说了你姑姑的尸检结果。她死于吗啡中毒。” 埃莉诺·卡莱尔冷冷地说:“我没有杀她。” “你有没有帮助她自杀?” “我有没有帮助?原来如此。不,我没有。” “你知道你姑姑没有立遗嘱吗?” “不,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平平的,近乎呆滞。回答是机械的,提不起任何兴趣。 波洛说:“那你自己呢,你有没有立遗嘱?” “有的。” “你是在洛德医生和你谈起遗嘱的那天立的吗?” “是的。”红晕再次掠过她的脸颊。 波洛说:“你怎么处理你的财产,卡莱尔小姐?” 埃莉诺平静地说:“我把一切都留给了罗迪——罗德里克·韦尔曼。” 波洛说:“他知不知道?” 她迅速说:“当然不知道。” “你没跟他商量吗?” “当然没有。他会觉得非常尴尬的,而且他会很不喜欢我这么做。” “还有谁知道你的遗嘱的内容?” “只有塞登先生,我想,还有他的雇员。” “是塞登先生帮你起草遗嘱的吗?” “是的。我写信给他,就在当天晚上——我指的是洛德医生跟我说起这件事的那天晚上。” “你自己寄的信?” “不是。这封信和其他的信一起放在家里的寄信箱里。” “你写好信,把信装进信封,封好,贴上邮票,并把它放箱子里,是这样吗(原文为法语。——译者注)?你没有停下来想一想?把信再看一遍?” 埃莉诺盯着波洛,说:“是的,我再看了一遍。我去找邮票。等我拿着邮票回来的时候,我又读了一遍信,以确保我已经把意思说清楚了。” “有谁和你一起在房间里吗?” “只有罗迪。” “他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告诉过你,他不知道。” “当你离开房间的时候,会不会有人看了那封信?” “我不知道。你是指某个仆人吗?我想,如果我离开房间的时候,他们恰好进来,是可以有机会的。” “在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进来之前吗?” “是的。” 波洛说:“他有没有可能也看了信?” 埃莉诺的声音清晰,带着轻蔑。她说:“我可以向你保证,波洛先生,你所称呼的我的‘表哥’,绝不会偷看别人的信。” 波洛说:“我知道,这是大家公认的想法。但如果知道有多少人做了‘绝不会做的’事情,你会大吃一惊的。” 埃莉诺耸耸肩膀。 波洛不动声色地说:“是不是在那一天,你第一次有了杀死玛丽·杰拉德的想法?” 埃莉诺·卡莱尔的脸第三次红了。这一次,一直烧到了耳后。她说:“是彼得·洛德告诉你的吗?” 波洛温和地说:“是不是就在那个时候?你从窗户里望进去,看见她正在写遗嘱。是不是就在那时,你突然觉得,要是玛丽·杰拉德刚好死了,将会多么有趣——而且多么方便啊?” 埃莉诺压着嗓子低声说:“他知道,他一看见我就知道……” 波洛说:“洛德医生知道很多事。那个一脸雀斑、有着茶色头发的小伙子不是傻瓜。” 埃莉诺轻声问:“这是真的吗,他请你来——帮我?” “这是真的,小姐。” 她叹了口气,说:“我不明白。真的,我不明白。” 波洛说:“听着,卡莱尔小姐。你必须告诉我,玛丽·杰拉德死的那天发生的事,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不止如此,我还要知道一切,包括你的想法。” 她凝视着他。然后她的嘴角慢慢地浮现一抹古怪的微笑。她说:“你一定是个非常单纯的人。难道你不知道我要骗你是多么容易吗?” 波洛平静地说:“没关系。” 她一脸困惑。“没关系?” “是的。谎言,小姐,告诉听者的内容丝毫不亚于真话。有时甚至透露得更多。来吧,现在开始吧。你碰到了你的好管家,毕索普太太。她想要和你一起来庄园帮你。你没答应她。为什么呢?” “我想一个人待着。”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想静静地想一想。” “你要想一想。好吧。之后你做了什么?” 埃莉诺挑衅似的抬起下巴,说:“我买了一些做三明治的肉糜。” “两罐吗?” “两罐。” “然后你去了h庄园。你在那儿做了些什么?” “我去了楼上我姑姑的房间,开始清理她的东西。” “你发现了什么?” “发现?”她皱起了眉头。“衣服,旧的信件,照片,珠宝首饰。” 波洛说:“没有秘密?” “秘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让我们继续。接下来呢?” 埃莉诺说:“我下楼到厨房,切好三明治。” 波洛轻声说:“你那时在想什么?” 她的蓝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光。她说:“我在想和我同名的阿基坦的埃莉诺……”(阿基坦的埃莉诺:阿基坦女公爵,先后做过法国国王路易七世和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的王后。——译者注) 波洛说:“我完全了解。” “你了解?” “哦,是的。我知道这个故事。她是不是向丈夫的情妇罗莎蒙德提出两种选择:匕首或毒药。罗莎蒙德选择了毒药……” 埃莉诺什么都没说。脸色一片惨白。 波洛说:“不过,这次没有选择……继续说,小姐,接下来怎样?” 埃莉诺说:“我把三明治做好放在盘子里,然后就去了门房。霍普金斯护士和玛丽在那里。我告诉她们我在大宅里做了一些三明治。” 波洛看着她。他轻声说:“是的,然后你们就一起到大房子里来了,是不是?” “是的。我们在晨间起居室吃了三明治。” 波洛还是用温和的声调说:“是的,是的——宛如一场梦……然后……” “然后?”她瞪大了眼睛。“我留下她一个人站在窗前。我去了厨房。这一切至今仍然像你说的那样像在梦中……护士在那里洗东西……我把放鱼糜的罐子给她。” “是的,是的。然后发生了什么呢?你接下来怎么想的?” 埃莉诺犹如还在梦中似的说:“护士的手腕上有一个伤痕。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是被门房花架上的玫瑰刺到了。门房的玫瑰……罗迪和我很久以前曾经吵了一架——关于玫瑰战争。我支持兰开斯特家族,而他支持约克家族。他喜欢白玫瑰。我说,白玫瑰不真实——它们甚至没有香味!我喜欢红玫瑰,又大又红,像天鹅绒一般的触感,具有夏日的芳香。我们的争吵愚蠢极了。你看,所有的回忆都涌上了心头。在那个厨房里,还有一些东西消散了——那种恶毒的恨意,无影无踪了。想起我们曾经一起玩耍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我不恨玛丽了。我不想她死。” 她停了下来。 “可是后来,当我们回到晨间起居室,她已经快死了……” 她停住了。波洛非常认真地盯着她看。她满脸通红地说:“你还要问我,我有没有杀了玛丽·杰拉德吗?” 波洛站了起来。他迅速说道:“我没什么要问你的了。有些事情我也不想知道……”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1 洛德医生如约来到火车站。波洛从车上下来。他穿着尖头漆皮皮鞋,看上去伦敦味十足。 彼得·洛德焦急地观察着波洛的脸,但波洛面无表情。 彼得·洛德说:“我已经尽我所能找到了你提出的问题的答案。首先,玛丽·杰拉德是七月十日离开这里前往伦敦。第二,我没有管家,只有几个经常咯咯傻笑的姑娘帮我收拾屋子。我想你说的一定是斯莱特里太太,她是兰塞姆(我的前任医生)的管家。如果你愿意,今天早上我就可以带你去见她。我已经安排好了,她会在家等你。” 波洛说:“好的,我觉得最好先见见她。” “接下来你说想去h庄园。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你竟然还没有去过那里。我想不通上次你来这里的时候为什么不去呢?像这种情况,我觉得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要去案发现场看一看吗?” 波洛的头向一边微微一侧,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彼得·洛德对这个问题相当困惑,“这不是通常的做法吗?” 波洛说:“人可不能拿着教科书照葫芦画瓢!而是要靠自己的天赋才智。” 彼得·洛德说:“你也许可以在那里发现一些线索。” 波洛叹了口气。“你侦探小说读得太多了。你们国家的警察是很令人钦佩的。我毫不怀疑,他们已经仔细地搜查了房子的里里外外。” “搜到的都是对埃莉诺·卡莱尔不利的证据,而不是对她有利的证据。” 波洛叹了口气。“我亲爱的朋友,警方可不是怪物!埃莉诺·卡莱尔被逮捕,是因为发现了足够的证据都对她不利。可以说,这些证据极其有力。我去把警察已经仔细搜查过的地方再翻一遍也没有用。” “但是,你怎么现在又想去了呢?”彼得抗议道。 波洛点了点头。他说:“是的,现在有必要去了。因为现在我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我们在用眼睛之前必须先用自己的大脑细胞理解事物。” “那你觉得有什么东西还在那儿?” 波洛温和地说:“是的,我觉得我们能够找到某些东西。” “它能证明埃莉诺的清白?” “啊,我可没那么说。” 彼得·洛德停下了脚步。“你不会还认为她有罪吧?” 波洛严肃地说:“在你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我的朋友,你必须耐心等待。” 2 波洛和医生在一间令人心旷神怡、窗户朝着花园的方形房间里共进午餐。 洛德说:“你从老斯莱特里那里问到你想知道的事情了没有?” “问到了。” “你向她打听什么?” “闲话!谈谈过去。有些犯罪根源在于过去。我觉得这个案子也是。” 彼得·洛德烦躁地说:“你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波洛笑了。他说:“这鱼真是新鲜美味。” 洛德不耐烦地说:“那还用说。今天早上早饭前我亲自钓的。听我说,波洛,能不能透露点你的想法给我?为什么让我在黑暗中摸索?” 波洛摇摇头。“因为目前我自己都还没有找到光。我一直被这个问题阻挡,没有人有任何理由要杀死玛丽·杰拉德——除了埃莉诺·卡莱尔。” 彼得·洛德说:“你不能确信这一点。别忘了,她在国外也待过一段时间。” “是的,是的,我已经做过调查。” “你亲自去了德国吗?” “我自己,没有。”波洛微微一笑,补充道:“我有我的探子!” “你能信得过其他人吗?” “当然可以。我用不着自己东跑西跑,做着外行的事情,只用花点小钱就可以请专业人士来做,何乐而不为呢。我可以向你保证,亲爱的朋友,我可是有不少资源。我有一些能干的助手,其中一个人以前是小偷。” “你用他来干什么?” “我最近派他干的事是全面细致地搜查了韦尔曼先生的公寓。” “你让他找什么?” 波洛说:“一个人总是喜欢知道别人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谎话。” “难道韦尔曼对你撒谎了?” “绝对是的。” “还有谁对你撒谎了吗?” “我认为,每个人都如此:奥布莱恩护士的浪漫,霍普金斯护士的固执,毕索普太太的恶毒。还有你自己——” “老天!”彼得·洛德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不会真的觉得我骗了你吧?” “目前还没有。”波洛承认。 洛德医生瘫坐在椅子。他说:“波洛,你真是个多疑的家伙。” 然后他说:“如果你已经吃完了,我们可以动身去h庄园了吗?我晚些时候还有几个病人要看,之后要做手术。” “悉听尊便,我的朋友。” 他们步行出发,从后门进入庄园。 半路上他们碰到一个高挑而英俊的年轻人推着手推车。他用手扶了扶帽子恭敬地向洛德医生致意。 “早上好,霍利克。波洛,这是霍利克,这儿的园丁。那天早上他在这里工作。” 霍利克说:“是的,先生,没错。那天早上我见到埃莉诺小姐,还和她说过话。” 波洛问:“她对你说什么了?” “她告诉我房子要卖了,那可真把我吓了一跳,先生。但埃莉诺小姐说,她会帮我跟萨默维尔少校说情,那样也许他会继续留用我的,只要他不嫌我当头儿太年轻,而且看在我这些年在这里在斯蒂芬斯先生手下受过的良好训练的分上。” 洛德医生说:“她看起来和平常一样吗,霍利克?” “啊,是的,先生,不过她看起来有点兴奋,就像有什么心事。” 波洛说:“你认识玛丽·杰拉德吗?” “哦,是的,先生。但不是很熟。” 波洛说:“她什么样?” 霍利克一脸疑惑。“什么样,先生?你的意思是她长什么样子?” “不完全是。我的意思是,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哦,先生,她是一个非常出众的女孩。说话斯文,举止优雅。应该说,她自视很高。你知道的,老韦尔曼夫人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血。这让她的父亲很生气。他整天气呼呼的,就像一头愤怒的熊。” 波洛说:“从我听说的来看,那老头子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对吗? ” “是的,他确实不是。总是抱怨,一天到晚骂骂咧咧。几乎没对你说过什么好听的话。” 波洛说:“那天早上你在这里。具体在什么地方干活?” “大多时间在菜园里,先生。” “从那儿看不到大房子吧?” “看不到,先生。” 彼得·洛德说:“如果有人到大房子里去,走到厨房的窗口,你看不见他们吧?” “是的,我看不到,先生。” 彼得·洛德说:“你是什么时候去吃饭的?” “一点钟了,先生。”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什么人在这附近走动,或外面停着的车子,诸如此类的?” 年轻人听后眉毛吃惊地向上一扬。“后门外面吗,先生?除了你的车在那里外,没有别的。” 彼得·洛德喊道:“我的车?那不是我的车!那天早上我去威森伯里那边了,直到两点才回来。” 霍利克一脸疑惑。 “我肯定那是你的车子,先生。”他不解地说。 彼得·洛德连忙说:“哦,没关系。再见吧,霍利克。” 他和波洛继续往前走。霍利克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片刻,然后慢慢地继续推着他的手推车走了。 彼得·洛德压低声音,但是非常兴奋地说:“终于发现一些事了。那天早上停在车道上的车是谁的?” 波洛说:“你的车是什么样的,我的朋友?” “福特10型,海绿色。这种车很常见。” “你确定不是你的?你会不会搞错了日子?” “百分百确定。我在威森伯里忙完,回来已经很晚了,匆匆吃了几口午饭,就接到电话说玛丽·杰拉德出事了,我立刻赶了过来。” 波洛轻声说:“这样看起来,我的朋友,我们终于得到一些切实的信息了!” 彼得·洛德说:“那天早上有人在这里,那人不是埃莉诺·卡莱尔,也不是玛丽·杰拉德,也不是霍普金斯护士。” 波洛说:“这非常有趣。来吧,让我们调查调查。想想看,假设一个男人(或女人)希望接近房子而不被人看到,他要怎么办。” 在行车道的半路上,有一条小径穿过灌木分叉出来。他们走上了这条小径,在一个拐弯处,彼得·洛德抓住波洛的手臂,指着一个窗户。 他说:“这就是埃莉诺·卡莱尔做三明治的那个厨房的窗户。” 波洛喃喃说道:“从这里,任何人都可以看到她在切三明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窗户当时是开着的吧?” 彼得·洛德说:“是完全敞开的。别忘了,那天天气非常热。”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那么,如果有人想偷看什么又不想别人发现,这里是一个好地方。” 于是两个人就在这块地方搜索起来。彼得·洛德说:“这儿有个地方——在这些灌木丛后面。有些植物被踩坏了,现在又重新长出来了,不过你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被踩过的痕迹。” 波洛也站到他身旁。他思忖道:“是的,这是个好地方。从小径那儿看不到这里,但灌木丛又给站在这里的人一个好视野,可以清楚地看见窗户。那么,我们的这个朋友,他站在这里,做了什么呢?他抽烟了吗?” 他们弯下腰,检查地面,拨开树叶和树枝。突然波洛发出一声呼喊。 彼得·洛德听到呼声直起腰来。“你找到了什么?” “一个火柴盒,我的朋友。空的火柴盒,被重重地踩到泥地里,已经又湿又破了。”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火柴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条纸,把火柴盒放在上面。 彼得·洛德说:“这是外国的。我的天!德国的火柴!” 波洛说:“玛丽·杰拉德最近刚从德国回来!” 彼得·洛德欣喜地说:“我们终于找到了点东西!你不能否认吧。” 波洛慢慢地说:“也许吧。” “可是,该死的,伙计。这附近到底是谁有外国火柴呢?” 赫尔克里·波洛说:“是啊,是啊。” 他困惑的双眼从灌木的缝隙中望向窗户。他说:“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有一个很大的难点。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是什么?快告诉我。” 波洛叹了口气。 “如果你看不出来就算了,来吧,我们往前走。” 他们继续向房子走去。彼得·洛德用钥匙打开了后门。 他在前面带路,穿过洗涤室进入厨房,走过一条通道,通道的一边是衣帽间,另一边是仆役长的餐具室。两人环顾餐具室。 餐具室里有常见的玻璃推拉门橱柜,里面摆放玻璃器皿和瓷器。上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个煤气炉、两个水壶和两个分别标注着茶和咖啡的小罐子。还有水槽,沥水板和洗碗盆。窗口摆着一张桌子。 彼得·洛德说:“埃莉诺·卡莱尔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切的三明治。吗啡的标签残片是在水槽下方的地板裂缝里发现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警方搜查得很仔细。他们不会漏掉多少东西。” 彼得·洛德激动地说:“没有证据表明埃莉诺动过那管吗啡!我告诉你,有人从灌木丛那里偷偷监视她。等她去门房那里的时候,他逮到了机会偷偷溜进来,打开瓶塞,取了一些吗啡药片研成粉末,把它们放到三明治上面。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从药瓶上蹭掉了一点标签,而且掉到了地板裂缝里。他匆匆离开,发动他的车逃走了。” 波洛叹了口气。“你还是看不出来!一个聪明人怎么能够这么笨呢,真是不可思议。” 彼得·洛德生气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相信有人站在灌木丛那儿偷看这个窗户吗?” 波洛说:“不,我相信。” “那么我们就必须找出那个人是谁!” 波洛喃喃道:“我想,我们不必费多少力气。” “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是谁吗?” “我有一个大概的想法。” 彼得·洛德慢慢地说:“看来你在德国的探子确实给你带来了一些东西。” 波洛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我的朋友,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在我的头脑里。来吧,让我们到这房子里转一转。” 3 最后他们来到玛丽·杰拉德死去的那个房间。 房子里面有一种奇怪的气氛,伴随着回忆和预感,房子似乎也活了过来。 彼得·洛德打开了一扇窗户。他打了一个冷战,说:“这个地方感觉就像一座坟墓。” 波洛说:“如果墙会说话就好了。一切都在这里发生的,是不是,这间房子是整个故事的开端。” 他停了一下,然后轻声说:“玛丽·杰拉德是在这个房间里死的吗?” 彼得·洛德说:“她们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坐在窗户下的这把椅子里。” 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一个年轻女孩,美丽,浪漫。她有没有心机和阴谋?她是不是个爱出风头的大小姐?还是她温柔甜美,没有心计,只是一个人生刚刚开始的年轻人,像花儿一样的女孩?” “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彼得·洛德说,“有人想她死。” 波洛喃喃道:“我很好奇——” 洛德盯着他,“什么意思?” 波洛摇摇头,“没有。” 他转过身。“我们一直都在大房子里转,能看的都已经看过了。我们到门房那儿去瞧瞧吧。” 门房里的一切同样井井有条,尽管房间里落满了灰尘,但十分整洁,个人的物品都已经被清理掉了。两人只在里面待了几分钟。当他们来到外面的阳光下,波洛伸手摸了摸花架上玫瑰的叶子。那是粉红色的玫瑰,气味芳香。他喃喃地说:“你知道这种玫瑰的名字吗,我的朋友?这是泽芙琳·朵格欣玫瑰。” 彼得·洛德不耐烦地说:“那又如何?” 波洛说:“我去见埃莉诺·卡莱尔时,她和我提到了玫瑰。就在那时,我开始有些明了,不是太阳的光芒,而是一丝微光,就像一列火车将要驶出隧道时看到的那样。虽然还称不上昭昭白日,但已经初现曙光。” 彼得·洛德焦急地说:“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和我讲述了她的童年,在这个花园里玩耍,她和罗德里克·韦尔曼如何各自支持不同的一方。他们是敌人,因为他更喜欢约克家族的白玫瑰——冷酷而严峻,而她自己,她告诉我,更爱红玫瑰,兰开斯特家族的红玫瑰。红玫瑰芳香馥郁,色彩浓烈,热情而温暖。而这,我的朋友,正是埃莉诺·卡莱尔和罗德里克·韦尔曼之间的区别。” 彼得·洛德说:“这说明了什么?” 波洛说:“这说明了埃莉诺·卡莱尔是个充满激情和骄傲的女子,疯狂地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爱她的男人。” 彼得·洛德说:“我真搞不懂你。” 波洛说:“但我懂她。我懂他们两个。现在,我的朋友,我们再回到灌木丛边的那个小空地吧。” 他们一路沉默着走去那里。彼得·洛德那张长满雀斑的脸上全是不安和愤怒。 当他们来到空地,波洛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彼得·洛德看着他。 突然,小个子侦探懊恼地叹了口气。他说:“多么简单啊,真的。难道你没发现,我的朋友,你的推理有个致命的谬误?按照你的理论,有个人,想必是个男人,在德国认识了玛丽·杰拉德,寻到了这里意图杀害她。但是你看,我的朋友,看清楚!用你身体上的两只眼睛看清楚,因为心灵的眼睛似乎并不起作用。你从这里看到了什么?一扇窗户,是不是?而在这扇窗户里是一个姑娘。一个姑娘在切三明治。也就是说,埃莉诺·卡莱尔。但是你想一想:这个偷看的人怎么会知道那些三明治是打算给玛丽·杰拉德吃的?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没有人!除了埃莉诺·卡莱尔自己!就连玛丽·杰拉德也不知道,霍普金斯护士也不知道。 “所以接下来,如果有人站在这里偷看,如果他后来去了那个窗下,爬上去对三明治动了手脚?他是怎么想的呢?他会想,他一定想的是,这个三明治是要给埃莉诺·卡莱尔吃的。”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波洛敲了敲霍普金斯护士小屋的门。她打开门,嘴里还塞着巴斯圆面包。 她语气严厉地说:“哟,波洛先生,你又来干什么?” “我可以进来吗?” 霍普金斯护士有点勉强地退后几步,波洛得以跨过门槛。霍普金斯护士好客地端出茶壶,一分钟后,波洛有些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一杯漆黑的饮料。 “泡得刚刚好,又香又浓!”霍普金斯护士说。 波洛谨慎地搅了搅茶,鼓起勇气啜了一小口。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会读心术。” “我是来向你寻求真相的。” 霍普金斯护士猛地站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倒想问问?我一直是个诚实的女人,从来不藏着掖着。我在审讯时就说了吗啡丢失的事,很多处在我相同的位置的人可能会闭口不提的。我很清楚这样一来我摆脱不了粗心大意的指责,可是毕竟,这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已经受到谴责了,这对我的职业声誉没有丝毫好处,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并不在乎!我知道的跟这个案子有关的事情,我都讲出来了。多谢你了,波洛先生,留着你的肮脏的暗示吧!关于玛丽·杰拉德的死,我没有什么隐瞒的,如果你不这么想,那就请明说吧,有什么证据都拿出来!我什么都没隐瞒,什么都没有!而且就算我到法庭上宣誓也会这样说。” 波洛没有试图打断她的话。他深谙对付一个生气的女人的办法。他让霍普金斯护士一吐为快,慢慢冷静下来。然后他才开口,语气沉静而温和。 他说:“我并没有暗示你隐瞒了和案子有关的事。” “那你暗示的是什么,我倒想知道?” “我请你说出真相,不是关于玛丽·杰拉德的死亡,而是她的人生。” “噢!”霍普金斯护士似乎突然慌张起来。 她说:“这是你要问的事?但它和谋杀没有什么关系。” “我并没有说它和谋杀有关。我是说你隐瞒了一些有关她的事。” “如果和命案没有任何关系,我为什么不能不说?” 波洛耸了耸肩。“你为什么不说呢?” 霍普金斯护士涨红了脸,说:“因为这是人之常情!他们都死了,所有相关的人都死了。而且这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 “如果只是猜测,那或许确实如此。但如果你有确凿的证据,那就不一样了。” 霍普金斯护士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波洛说:“我可以帮你。我已经从奥布莱恩护士那里得到一些提示,我也和斯莱特里太太有过一次长谈,她对二十年前发生的事记得清清楚楚。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好吧,二十年前,有两个人相爱了。其中一方是韦尔曼夫人,她守寡有些年头了,是个充满激情、陷入热恋的女人。另一方是刘易斯·克罗夫特爵士,他极其不幸,有一个疯得无可救药的妻子。那时候的法律不允许他们离婚得以解脱,而克罗夫特夫人身体又非常健康,说不定可以活到九十岁。我想,那两人之间的关系惹人猜测,但他们都谨言慎行以保全体面。后来刘易斯·克罗夫特先生在战场上阵亡了。” “然后呢?”霍普金斯护士说。 “我猜,”波洛说,“他去世后,一个孩子出生了,而这个孩子就是玛丽·杰拉德。” 霍普金斯护士说:“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波洛说:“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是,你可能有确切的证据证明这一切。” 霍普金斯护士坐着沉默了一两分钟,皱着眉头,然后她突然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她把信递给波洛。 她说:“我会告诉你这封信是怎么到了我的手上。告诉你,我早就怀疑了。韦尔曼夫人看着那女孩的神情就不对劲,后来又听到了一些流言。还有老杰拉德生病的时候告诉我,玛丽不是他的女儿。 “嗯,在玛丽去世后,我帮她清理完了门房,在一个装着那老头东西的抽屉里,我看到了这封信。你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波洛看着墨迹已经褪色的题词:“给玛丽——在我死后寄给她。” 波洛说:“这字不是最近写的吧?” “这不是杰拉德写的,”霍普金斯护士解释说,“这是十四年前去世的玛丽的母亲写的。她本来是要给女儿的,但老头一直把信和他的东西藏在一起,所以女孩从来没有见过这封信,谢天谢地她没看到!她到死都能昂首挺胸,不用感到羞愧。” 她停了一下,然后说:“嗯,这封信原本是封着的,但是当我发现后,我向你坦白,我打开它看了,我知道这么做不应该。不过,玛丽已经死了,我多多少少能猜得到信里说的是什么,而且我觉得这事已经和任何人都不会有关系了。尽管如此,我并不想毁了这封信,我只是莫名觉得这么做是对的。拿去吧,你最好自己看看。” 波洛抽出信纸,上面用细密而棱角分明的字迹写着: 我在这里写下一切真相,以备不时之需。我是亨特伯里庄园的韦尔曼夫人的侍女,夫人对我很好。我惹了麻烦,她帮助了我,在一切都结束后,让我回去继续服侍她,但孩子死了。我的女主人和刘易斯·克罗夫特先生相爱,但他们无法结婚,因为他早已有了妻子,住在疯人院,可怜的夫人。他是一个高尚的绅士,深爱韦尔曼夫人。他在战争中阵亡,不久后她告诉我她将要生下一个孩子。后来,她带着我一起去了苏格兰。孩子在那里出生——在阿德洛克里。鲍勃·杰拉德,就是那个当初我陷入麻烦时抛弃了我的人,又写信给我了。后来的安排是,我们结婚,住到门房,他要把孩子当作是我的。如果我们住在这个地方,那么韦尔曼夫人喜欢这个孩子就显得自然,她可以给她良好的教育,让她在世上有一席之地。她认为不让玛丽知道事情的真相会更好。韦尔曼夫人给了我们两人一大笔钱,但即使没有钱我也会帮她的。我和鲍勃过得很幸福,但他从来都不喜欢玛丽。我守口如瓶,从来没和任何人透露过一丝一毫, 但我觉得万一我死了,应该把这件事白纸黑字地写下来。 伊丽莎·杰拉德(婚前名伊丽莎·莱利) 波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把信叠好。 霍普金斯护士焦急地说:“你打算怎么办呢?他们都已经死了!再把这些事扒出来没什么好处。这儿的每个人都尊敬韦尔曼夫人,从来没有说过她坏话。而这一切昔日的丑闻——将是很残酷的。对玛丽也是一样。她是个可爱的姑娘。为什么要让大家知道她是个私生女?让死者安息吧,这就是我的意思。” 波洛说:“我们还要考虑活着的人。” 霍普金斯护士说:“但这和谋杀并没有什么关系。” 波洛严肃地说:“它可能有重大的关系。” 他走出小屋,留下张口结舌的霍普金斯护士呆呆地瞪着他离去。 他走了一段路,才察觉身后有个犹豫不决的脚步跟在他后面。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是霍利克,h庄园年轻的园丁。他看起来手足无措,手拿着帽子团团转。 “对不起,先生。我能和您谈谈吗?” 霍利克一边说话一边大口地喘着气。 “当然可以。什么事?” 霍利克把帽子揉得更加厉害了。他避开眼神的接触,一副痛苦窘迫的样子。 “是关于那辆车。” “那天早上停在后门外的车吗?” “是的,先生。今天早上洛德医生说不是他的车,但它就是的,先生。” “你肯定吗?” “是的,先生。因为车牌号码,先生。那辆车的号码是mss 2022。我特别注意到了——mss 2022。你瞧,村里人都认识这辆车,我们管它叫突突小姐!我非常确定是这辆车,先生。” 波洛带着淡淡的笑意说:“但洛德医生说,他那天早上去威森伯里了。” 霍利克痛苦地说:“是的,先生。我听见他说的了。但是,这就是他的车,先生。我可以对天发誓。” 波洛温和地说:“谢谢你,霍利克,你做得对。”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1 法庭上很热吗?还是很冷?埃莉诺·卡莱尔不能确定。有时她觉得灼热,随即又冷得战栗。 她没有听到控方律师的结辩陈词。她的思绪完全回到了过去,她慢慢地再次回顾了一遍整个事情的经过,从收到那封可怕的信开始,到那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警察以流利得可怕的语气说: “埃莉诺·凯瑟琳·卡莱尔,我这里有一份你的逮捕令,你被控于今年七月二十七日以下毒的方式谋杀了玛丽·杰拉德。我必须提醒你,你说的每句话都将记录在案,并有可能作为呈堂证供。” 太可怕了,如此流利。她觉得自己被一台四平八稳、运转流畅的机器逮捕,冷冰冰的,不带一点感情。 而现在,她竟然站在被告席上,众目睽睽之下,数百双眼睛无情又残忍地看着她,写满了幸灾乐祸。 只有陪审团不看她。他们似乎不好意思,故意把目光看向别处。她想,这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马上要说什么。 2 现在是洛德医生在做证。这是那个彼得·洛德吗?在h庄园那个满脸雀斑、高高兴兴、格外友善的年轻医生吗?他现在却板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他的回答简单明了。他被电话叫去h庄园,但是已经太晚了,做什么都没用了,玛丽·杰拉德在他到达几分钟后就死了。死亡的症状,依他看来,符合一种不太常见的吗啡中毒现象,这种吗啡是“猝死性”品种。 埃德温·布尔默爵士起身质询。 “你是已故的韦尔曼夫人的主治医生吗?” “是的。” “今年六月你拜访h庄园期间,有没有看见被告和玛丽·杰拉德在一起?” “见过好几次。” “你怎么描述被告对玛丽·杰拉德的态度?” “相当愉快自然。” 埃德温·布尔默爵士略有些不屑地微微一笑:“你从来没见过其他人提到很多次的那种‘嫉恨’的任何迹象吗?” 彼得·洛德一咬牙,坚定地说:“没有。” 埃莉诺想,可是他见过。他为了我而说了谎。他知道的。 彼得·洛德之后的一位证人是法医。他的证词更长、更详细。死亡原因是一种“猝死性”品种的吗啡中毒。他能否解释一下这个词的意思?他似乎很乐意这样做。吗啡中毒引起的死亡可能导致几种不同的表现症状。最常见的是先有一段时间的高度兴奋,继而嗜睡昏迷,眼睛的瞳孔收缩。 另一种症状不那么常见,法文称之为“猝死性”。在这种情况下,大约十分钟内,就会陷入昏睡,眼睛的瞳孔通常会放大…… 3 法庭短暂休庭后重新开庭。接下来几个小时都是医学专家做证。著名病理分析师阿兰·加西亚医生津津有味地用满篇的术语解释了死者胃里的残留物。面包、鱼糜、茶、吗啡等等——更多专业术语和各种小数点。死者服下的剂量估计有四格令(重量的最小单位,1格令等于0.065克。——译者注)。而一格令的剂量就足以致命。 埃德温爵士仍然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我希望能厘清一件事。你在死者胃里发现的除了面包、黄油、鱼糜、茶和吗啡之外,还有没有其他食物残留?” “没有了。” “也就是说,死者在死前一段时间里,只吃过三明治和茶,是吗?” “是这样。” “有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表明什么东西是吗啡的特定载体?”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把这个问题简化一下。吗啡有可能是放在鱼糜里,或者在面包里,或者是面包夹的黄油里,或者茶里,或者加到茶里的牛奶里吗?” “当然。” “有没有特殊的证据表明,吗啡是放在鱼糜里,而不是其他媒介里吗?” “没有。” “那么,事实上,吗啡也可能是单独服下的——也就是说,不放在任何载体里,是吗?它也可以是以其原本片剂的形式直接吞服,是吗?” “是这样的,当然。” 埃德温爵士坐了下来。 塞缪尔·阿坦伯利爵士重新质询。 “尽管如此,依你看来,不管吗啡是以何种形式服下的,它是和其他食物在同一时间服用的,是吗?” “是的。” “谢谢你。” 4 布里尔警探机械而流利地宣誓。他以军人的笔挺姿态站在那里,用训练有素的自如态度说出他的证词。 “我接到报案来到庄园……被告说,‘一定是鱼糜坏了’……我搜查了房间……一个已经洗过的鱼糜空罐子摆在厨房的沥水板上,另一个还剩一半……我又进一步搜查了餐具室……” “你发现了什么?” “在桌子后面的地板裂缝中,我发现了一小张纸片。” 证物展示给陪审员。 标签 吗啡。clor 1/2格令 “你认为那是什么?” “印刷标签的碎片——像是贴在吗啡瓶子上的。” 辩护律师不慌不忙地站起来。 他说:“你在地板缝里发现了这张纸片?” “是的。” “是某个标签的一部分吗?” “是的。” “你有没有发现其他的部分?” “没有。” “你有没有发现可能贴着这个标签的玻璃管或玻璃瓶?” “没有。” “你发现这个纸片的时候,它的状况如何?是干净的还是脏的?” “它挺新的。” “挺新的,这是什么意思?” “表面上沾了一些地板的灰尘,但除此之外还是挺干净的。” “它会不会在那里放了很长时间?” “不会,应该是最近才掉在那里的。” “那么,你是说它是在你发现它的那天才掉到那里的,而不是在那之前?” “是的。” 埃德温爵士咕哝一声坐下了。 5 霍普金斯护士在证人席上,她的脸通红,一副兴奋自信的样子。 尽管如此,埃莉诺觉得霍普金斯护士也没布里尔警探那么可怕。布里尔警探令人胆寒的正是他的不近人情,就像是一个巨大机器的一部分。而霍普金斯护士有人类的情感——偏见。 “你的名字是杰西·霍普金斯吗?” “是的。” “你是一位职业社区护士,目前住在h庄园的玫瑰小屋,是吗?” “是的。” “今年六月二十八日你在哪里?” “我在h庄园。” “你是被人叫去的吗?” “是的。韦尔曼夫人中风了,第二次中风。我去帮助奥布莱恩护士,直到他们找到第二个护士。” “你随身带着一个小药箱吗?” “是的。” “告诉陪审团里面装着什么。” “绷带、敷料、皮下注射器,还有一些药物,包括一管盐酸吗啡。” “为什么带着吗啡?” “村里有一个病人早晚都需要皮下注射吗啡。” “管子里有多少剂量?” “有二十片药片,每片含半格令盐酸吗啡。” “你怎么处理你的药箱?” “我把它放在门厅。” “那是二十八日晚上。后来你是什么时候再次打开药箱的呢?” “第二天早上大约九点钟,就在我准备离开房子的时候。” “少了什么东西吗?” “那管吗啡不见了。” “你跟人提过这事吗?” “我告诉了奥布莱恩护士,就是照顾病人的那个护士。” “这个药箱就放在门厅,那儿总是人来人往的吧?” “是的。” 塞缪尔爵士停了一下。然后他说:“你认识死去的那个姑娘玛丽·杰拉德吧,你们关系很亲密?” “是的。” “你对她有什么看法?” “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一个好姑娘。” “她性格开朗吗?” “很开朗。” “你知道她有什么烦恼吗?” “没有。” “在她去世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事让她烦心或是担心自己的未来吗?” “什么都没有。” “她应该没有理由自杀吧?” “毫无理由。” 询问就这样继续——还是那个该死的故事。霍普金斯护士如何陪同玛丽去门房,埃莉诺出现,她激动的样子,邀请她们吃三明治,盘子最先递给玛丽。埃莉诺建议把餐具都洗干净,她还提议霍普金斯护士和她一起上楼,帮她整理衣服。 埃德温·布尔默爵士时不时地打断和抗议。 埃莉诺想。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她确信如此。她肯定是我杀的。而且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这是最可怕的地方。都是真的。 再一次,她抬头朝法庭对面望去,她看到了赫尔克里·波洛的脸,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那目光近乎和蔼可亲。他的目光里带着对她太多的理解。 一块粘贴着那片标签碎片的纸板交给了证人。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标签的碎片。” “你能告诉陪审团是什么标签吗?” “是的。这是装药片的管子上的标签的一部分。半格令吗啡,像我丢失的那个。” “你确定吗?” “我当然能确定,就是从我那管药上掉下来的。” 法官说:“是否有什么特殊的记号可以让你能认出它就是你丢失的那管药的标签?” “没有,大人,不过它就是一模一样的。” “实际上,你的意思是说它和你丢失的那个极其相似,对吗?” “嗯,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法庭休庭。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1 又是新的一天。埃德温·布尔默爵士在进行交叉询问。他现在一点也不温和了。他严厉地说: “关于这个我们一再提起的药箱,六月二十八日那天是整晚都放在h庄园的门厅吗?” 霍普金斯护士表示同意:“是的。” “这可太不小心了,不是吗?” 霍普金斯护士的脸红了。“是的,我想是这样。” “你习惯把这些危险的药物随便乱放,让什么人都能拿到吗?” “不,当然不是。” “噢!不是?但你那天碰巧忘了是吗?” “是的。” “事实是不是如此,只要愿意,房子里的任何人都能够拿到那个吗啡?” “大概是的。” “不要猜测。是还是不是?” “嗯,是的。” “不是只有卡莱尔小姐能够拿到它吧?任何仆人都可以,对吧?或者洛德医生?或者罗德里克·韦尔曼?或奥布莱恩护士?或者玛丽·杰拉德自己?” “大概是,是的。” “就是如此,是不是?” “是的。” “有谁知道你的药箱里有吗啡吗?” “我不知道。” “那你有没有告诉任何人?” “没有。” “所以,事实上,卡莱尔小姐不可能知道那里有吗啡,是吗?” “她也许已经看过了。” “这不大可能的,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肯定不知道。” “有人可能比卡莱尔小姐更清楚吗啡在哪里。比如说,洛德医生。他应该知道。你使用吗啡是根据他的医嘱,是不是?” “当然。” “玛丽·杰拉德也知道你的药箱里有吗啡吗?” “不,她不知道。” “她经常去你的小屋,不是吗?” “不是很经常。” “我提醒你,她去得很频繁。而且她比大房子里的所有人都更有可能猜到你的药箱里有吗啡。” “我不同意。” 埃德温爵士暂停了一分钟。“你在第二天早上告诉奥布莱恩护士吗啡不见了吗?” “是的。” “我提醒你,你实际上说的是,‘我把吗啡忘在家里 了。我得回去拿。’” “不,我没有这样说。” “你没说吗啡落在你的小屋的壁炉架上了吗?” “嗯,因为我找不到它,所以我以为一定是忘在家里了。” “其实,你并不真的知道你把它放哪儿了!” “不,我知道的。我把它放在药箱里了。” “那你为什么在六月二十九日早上说你忘在家里了?” “因为我想也许有这个可能。” “那我得说,你是个很粗心的女人。” “这不是真的。” “你有时陈述得相当不准确,不是吗?” “不,不是的。我对自己说的话很谨慎。” “你有没有说过七月二十七日,也就是玛丽·杰拉德去世的那天你被玫瑰的刺刺到了?” “我不明白那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法官说:“这和案子有关吗,埃德温爵士?” “是的,大人,这是辩护的重要部分,我打算传唤证人,以证明这种说法是骗人的。” 他继续问。“你还是坚持在七月二十七日,一棵玫瑰树上的刺刺伤了你的手腕吗?” “是的,我坚持。”霍普金斯护士挑衅地看着律师。 “什么时候刺到的呢?” “七月二十七日上午,就在离开门房到大房子里去的时候。” 埃德温爵士怀疑地说:“那株玫瑰是什么样的?” “攀爬在门房外的花架上,开着粉红色的花朵。” “你确定?” “我相当确定。” 埃德温爵士停了一下,然后问:“你坚持说六月二十八日你到h庄园来的时候,吗啡是在药箱里的?” “是的。我随身带着它。” “假定此刻奥布莱恩护士来到证人席,发誓说你说过你可能把它留在家里了,你要怎么说呢?” “它在我的药箱里。我十分肯定。” 埃德温爵士叹了口气。“吗啡不见了,你不觉得不安吗?” “不,我没有不安。” “是吗,尽管大剂量的危险药物不见了,你竟然还是很放心?” “我当时没想到是被人拿走了。” “我懂了。你只是不记得你到底把它放哪儿了?” “不是。我把它放药箱里了。” “二十片半格令的药片,也就是说十格令的吗啡。足以杀死好几个人了,不是吗?” “是的。” “但是,你没有感到不安,甚至没有正式上报吗啡丢失一事?” “我认为没问题的。” “我请你考虑,如果你真的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那么吗啡不见了,你应该正式报失。” 霍普金斯护士的脸很红,她说:“嗯,我没有那么做。” “这肯定是你的严重疏忽。看来你并不怎么负责任。你有没有经常把这些危险药品放错地方?” “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询问持续了好几分钟。霍普金斯护士心慌意乱,面红耳赤,自相矛盾,轻易地溃败于埃德温爵士的老辣技巧。 “七月六日,也就是星期四,死者玛丽·杰拉德是否立了一份遗嘱?” “是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觉得这是应该做的,就做了。” “你确定那不是因为她心情沮丧,对未来没有把握才立的遗嘱吗?” “胡说。” “然而,这表明死亡的念头是曾出现在她脑海里,她考虑过这个问题。” “根本没有。她只是认为这么做是对的。” “是这份遗嘱吗?署名是玛丽·杰拉德,由糕点店的店员艾米莉·比格斯和罗杰·韦德作为证人,把她去世后所有的一切都留给玛丽·莱利,也就是伊丽莎·莱利的妹妹,对吗?” “没错。” 遗嘱交给陪审团。 “据你所知,玛丽·杰拉德有什么财产吗?” “当时没有,她没有财产。” “但她不久后就会有?” “是的。” “是不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两千镑,卡莱尔小姐赠予玛丽的。” “是的。” “有没有什么强制的要求让卡莱尔小姐这样做呢?还是完全是她的慷慨举动?” “她是自愿这么做,是的。” “但是,如果说她像大家说的那样憎恨玛丽·杰拉德的话,她就不会心甘情愿地送给她一大笔钱吧。” “这是有可能的。” “你这样回答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是吗?那么,你有没有听说关于玛丽·杰拉德和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的任何闲话?” “他喜欢上了她。” “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就是知道而已,没有别的。” “哦?你‘就是知道而已。’恐怕这对陪审团来说不是很有说服力。你是否曾经说过,玛丽拒绝过他,因为他和埃莉诺小姐有婚约在身,后来在伦敦又同样拒绝过他一次?” “这是她告诉我的。” 再次轮到塞缪尔·阿坦伯利爵士发问:“当玛丽·杰拉德和你一起讨论遗嘱的措辞时,被告是不是从窗外向里看?” “是的,她是那么做了。” “她说了什么?” “她说,‘这么说,你在立遗嘱,玛丽。这可真有趣。’她笑了起来。笑个不停。依我看,”证人恶狠狠地说,“就在那一刻,她心里动了念头。除掉那个姑娘的念头!就在那一刻她起了杀心。” 法官严厉地说道:“请只针对询问的问题进行回答。后面的说法将在记录中删除。” 埃莉诺心想,多么奇怪。当有人说出真话时,他们却要删除。 她想歇斯底里地大笑一场。 2 奥布莱恩护士在证人席上。 “六月二十九日早上,霍普金斯护士有没有告诉你一件事?” “是的。她说她的药箱里有一支装着盐酸吗啡的管子不见了。” “你做了什么?” “我帮她去找了。” “但是你找不到?” “是的。” “据你所知,药箱整夜都放在门厅吗?” “是的。” “韦尔曼先生和被告两人在韦尔曼夫人去世的时候,都在大房子里吗,也就是在六月二十八到二十九日?” “是的。” “你能告诉我们,六月二十九日,也就是韦尔曼夫人去世后的那天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吗?” “我碰巧看见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与玛丽·杰拉德在一起。他告诉她说他爱她,还试图亲吻她。” “他当时和被告还有婚约吧?” “是的。” “之后发生了什么?” “玛丽告诉他,他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他已经和埃莉诺小姐订婚了!” “依你看来,被告对玛丽·杰拉德是什么感觉?” “她恨她。她看着玛丽的神情好像要毁了她。” 埃德温爵士跳了起来。 埃莉诺想,他们为什么争吵呢?这有什么关系? 埃德温·布尔默爵士进行交叉询问:“霍普金斯护士是不是说过,她认为她把吗啡忘在家里了?” “嗯,你瞧,是这样的。毕竟——” “请回答我的问题。她是不是说过,她可能把吗啡忘在家里了?” “是的。” “当时她并没有真的为这事担心吧?” “是的,她没有。” “因为她认为她把吗啡落在家里了。所以很自然,她并没有感到不安。” “她想不到有人会拿走它。” “没错。直到玛丽·杰拉德因吗啡中毒而死,她的想象力才发挥作用。” 法官打断了他:“我认为,埃德温爵士,你已经在前一位证人的问话中表达过这一观点了。” “遵命,阁下。 “那么,说到被告对玛丽·杰拉德的态度,她们两人有没有吵过架?” “没有吵过架,没有。” “卡莱尔小姐对那个姑娘一直是和颜悦色的吗?” “是的。 但她看她的神情不对。” “是,是,是。不过我们不能依赖这种想象。我想,你是爱尔兰人?” “是的。” “而爱尔兰人想象力向来丰富,是不是?” 奥布莱恩护士激动地大叫起来:“我告诉你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3 杂货商艾伯特先生站在证人席上。他感到慌张,没有自信(不过,稍微有点激动,觉得自己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证词很短。被告那天买了两罐鱼糜。 被告曾说:“经常有鱼糜引起的食物中毒。”她看上去有些激动和古怪。 没有交叉询问。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1 辩护方开场陈词: “陪审团的先生们,我想要向各位指出,本案并非针对被告。举证的责任在控方,到目前为止,在我看来,而且,我毫不怀疑地认为他们完全什么都没有证明!控方提出埃莉诺·卡莱尔取得了吗啡(在房子里的所有人都有同等的机会可以拿到吗啡,而且吗啡到底是否真的曾经在房子里还存在很大的疑问),继而毒害了玛丽·杰拉德。控方得出这样的结论完全依赖于机会。他们试图证明杀人动机,但我认为这恰恰是他们一直没能做到的。因为,各位陪审员,没有动机!控方提到破裂的婚约。我问问你们,一个破裂的婚约!如果一个破裂的婚约都能成为杀人的动机,那岂不是每天都要死人?而且这个婚约,我提醒你们,并不是出于什么冲昏头脑的激情,主要是出于家族利益考量而缔结的。卡莱尔小姐和韦尔曼先生青梅竹马,他们一直喜欢彼此,渐渐地发展为一种温暖的亲情,但我打算向你们证明,他们之间只是一种温吞的感情。” (噢,罗迪,罗迪。一种温吞的感情?) “此外,这桩婚事的解除并不是韦尔曼先生提出来的,而是被告。我向你们指出,埃莉诺·卡莱尔和罗德里克·韦尔曼之间的婚约订立主要是为了让老韦尔曼夫人高兴。她去世后,双方都意识到,他们的感情没有强烈到足以让他们进入婚姻的殿堂。不过,他们仍然是好朋友。此外,埃莉诺·卡莱尔继承了她姑姑的财富,由于她善良的天性,打算赠予玛丽·杰拉德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而她竟然被指控毒杀了那个女孩!整件事是一出闹剧。 “唯一对埃莉诺·卡莱尔不利的,就是下毒的场合。 “控方实际上说的是: “除了埃莉诺·卡莱尔,没有人能够杀死玛丽·杰拉德。因此,他们不得不寻找一个可能的动机。但是,正如我对你说的,他们一直无法找到任何动机,因为根本没有。 “那么,这是真的吗,除了埃莉诺·卡莱尔,没有人能够杀死玛丽·杰拉德?不,不是的。有一种可能性是玛丽·杰拉德是自杀的。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有人趁埃莉诺·卡莱尔离开房子去门房的时候,偷偷在三明治里下毒。此外还有第三种可能性。这是一项基本的法律原则,如果相同的证据表明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的话,就必须宣告被告无罪释放。我要向各位指出,在这个案子中,还有一个人有同等的机会毒死玛丽·杰拉德,而且还有更充分的动机。我将会提出证据,证明给你们看,另有一人可以拿到吗啡,而且还有很好的动机杀害玛丽·杰拉德,我可以证明这个人有同样有利的机会这样做。我将向你们指出,世界上没有一个陪审团会给我的当事人定罪,因为证据只能证明她有机会而无动机,可是我能证明还有另一个人,不但有证据,还有令人无法忽视的动机。我也将传唤证人,以证明法庭的证人当中有人故意做伪证。但首先,我要传唤被告,她会告诉你们她自己的故事,这样你们可以自己发现,对她的指控是多么毫无根据。” 2 她宣誓完毕,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埃德温爵士的问题。法官俯身向前,让她大声一点说话。 埃德温爵士声音温和,语气中带着鼓励。所有问题的答案她都事先演练过。 “你喜欢罗德里克·韦尔曼吗?” “非常喜欢。他就像我的兄弟或者说表兄弟。我一直把他当作表兄弟。” 订婚,可以说是水到渠成,和一个你认识了一辈子的人结婚应该会非常愉快…… “不,也许,能否称之为充满激情的关系?” (激情?哦,罗迪。) “嗯,不,你瞧,我们对彼此太了解了……” “韦尔曼夫人去世后,你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有点紧张?” “是的,有点。” “你怎么解释呢?” “我认为有一部分是因为钱的缘故。” “钱?” “是的。罗德里克感到不舒服。他觉得人们可能会以为他是为了钱跟我结婚。” “你们解除婚约不是因为玛丽·杰拉德吗?” “我认为罗德里克确实相当喜欢她,但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真的是因为玛丽的原因,你会感到心烦意乱吗?” “哦,不会。我会觉得这么做相当不妥,仅此而已。” “那么,卡莱尔小姐,六月二十八日,你有没有从霍普金斯护士的药箱里拿走吗啡?” “我没有。” “你有没有曾经身上带着吗啡?” “从来没有!” “你知道你姑姑没有立遗嘱吗?” “不知道。遗嘱的事我也非常吃惊。” “你认为六月二十八日晚上,她临死前是否竭力想给你留下遗言?” “我明白她是因为没有为玛丽·杰拉德做好安排,所以急着这样做。” “而为了执行她的遗愿,你自己准备拨一笔钱给那位姑娘?” “是的。我想完成劳拉姑姑的遗愿,而且我也很感激玛丽平时为我姑姑做的一切。” “七月二十八日,你是不是从伦敦来到梅登斯福德,住在国王纹章饭店?” “是的。” “你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 “有人出价买h庄园,买家希望尽快入住。我必须去清理我姑姑的个人物品以及处理好各方面的事务。” “七月二十七日,你在去h庄园的路上买了不少东西?” “是的。我觉得带一些吃的东西过去比回到村里吃饭要方便。” “后来你去了庄园,清理了你姑姑的私人物品了吗?” “是的。” “后来呢?” “我下楼到厨房,做了一些三明治。然后我去了门房,邀请社区护士和玛丽·杰拉德一起到大房子来一起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帮她们省点事,不必在大热天往返于门房和村子之间。” “确实,你这么做很自然也很周到。她们是否接受了邀请?” “是的。她们和我一起走到大房子。” “你做的三明治放在哪儿?” “我把它们放在备餐室的一个盘子里。” “当时窗户开着吗?” “是的。” “你不在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进入备餐室吧?” “当然可以。” “如果有人从外面看到你正在切三明治,他们会怎么想?” “我想,他们会认为我正准备简餐。” “他们不可能知道,有没有人和你一起用午餐吧?” “是的。邀请她们两人也是在我看到食物分量还挺多的时候临时想到的。” “所以,如果有人趁你不在进入屋里,并把吗啡放在其中一个三明治里的话,这个人试图毒死的,应该是你吧?” “嗯,是的,确实如此。” “你们一起回到家里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走进晨间起居室。我拿来了三明治,递给她们俩。” “你和她们一起喝东西了吗?” “我喝了水。桌子上有啤酒,但霍普金斯护士和玛丽想要喝茶。霍普金斯护士去了备餐室泡茶。她把茶放在一个托盘里端出来,玛丽倒的茶。” “你喝了吗?” “没有。” “不过,玛丽·杰拉德和霍普金斯护士都喝了茶?” “是的。” “之后发生了什么?” “霍普金斯护士去关掉煤气。” “留下你和玛丽·杰拉德单独在一起?” “是的。” “之 后发生了什么?” “几分钟后,我收拾了托盘和放三明治的盘子,拿到厨房去。霍普金斯护士在那里,我们一起洗了餐具。” “霍普金斯护士当时是挽着衣袖的吗?” “是的。她洗餐具,我把它们擦干。” “你是否对她手腕上的一处伤口表示过疑问?” “我问她是不是刺到了自己。” “她怎么回答?” “她说,‘这是门房外的玫瑰的刺。我等下就把刺挑出来。’”“她当时神态如何?” “我觉得她一定觉得很热。她满头大汗,脸色也很奇怪。”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上楼,她帮我整理姑姑的遗物。” “你们再下楼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一个小时后了。” “玛丽·杰拉德在哪里?” “她坐在晨间起居室里。她的呼吸非常奇怪,人处于昏迷的状态。我在霍普金斯护士的指示下打电话给医生。他来的时候她已经快死了。” 埃德温爵士略带夸张地耸了耸肩。 “卡莱尔小姐,是你杀了玛丽·杰拉德吗?” (轮到你了。抬头,眼睛直视前方。) “不是!” 3 塞缪尔·阿坦伯利爵士登场。她的心重重一跳。现在,她落入敌手了!再没有温柔,再没有她知道答案的问题了! 不过,他的开场相当温和。 “你告诉过我们,你和罗德里克·韦尔曼先生订婚了,是吗?” “是的。” “你喜欢他吗?” “很喜欢。” “我向你指出,你深深地爱着罗德里克·韦尔曼,因此你对他爱上玛丽·杰拉德感到疯狂的嫉妒?” “没有。”(这个“没有”是不是恰当地表达了愤慨?) 塞缪尔爵士来势汹汹地说:“我向你指出,你处心积虑地计划除掉这个女孩,希望罗德里克·韦尔曼会回到你身边。” “当然没有。”(蔑视,再带点厌倦。那会更好。) 这些问题继续进行。就像一个梦,一个噩梦,一场梦魇……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可怕的、伤人的问题。有的问题她有所准备,有的问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要努力记住自己的角色。绝不能松懈,不能说:“是的,我确实恨她。是的,我确实希望她死去。是的,在切三明治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她要是死了多好……” 要保持镇定、冷静,回答问题尽量简短,不带感情…… 奋斗…… 每一步都要奋斗…… 终于结束了,那可怕的男人坐了下来。埃德温·布尔默先生用亲切又油滑的声音问了几个问题。轻松而愉快的问题,目的是为了消除在交叉询问中她可能给陪审团留下的一些不好的印象。 她又回到了被告席。望着陪审团,茫然地等待…… 4 罗迪。罗迪站在那里,眨了眨眼睛,厌恶地看着眼前的情形。罗迪看起来有点不太真实。 但没有什么是真实的。一切都颠倒了,白即是黑,上即是下,东即是西……而我不是埃莉诺·卡莱尔,我是“被告”。而且,不管他们是绞死我,还是放了我,一切都不一样了。如果能有什么东西就好了,只要有一样合理的东西能让我抓住…… (彼得·洛德的脸,也许就是它,长满雀斑,有种非凡的神气,还和过去一样……) 埃德温爵士现在问到哪儿了? “你能告诉我们卡莱尔小姐对你的感情态度吗?” 罗迪用他一丝不苟的声音回答:“我应该说她深深地爱着我,但肯定不是那种狂热的爱。” “你对你们的婚约满意吗?” “哦,相当满意。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 “请你告诉陪审团,韦尔曼先生,为什么这样理想的婚约会破裂呢?” “嗯,那是在韦尔曼夫人去世后,我想,是有点突然。因为我自己不名一文,我不想娶一个富婆,这让我不舒服。所以,解除婚约是双方同意的。我们都如释重负。”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与玛丽·杰拉德的关系?” (哦,罗迪,可怜的罗迪,他该有多讨厌这一切!) “我觉得她很可爱。” “你爱上她了吗?” “只是一点点。”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应该是七月五日或六日。” 埃德温爵士用冷冰冰的声音说道:“我认为你之后还见过她。” “不,我去了国外,威尼斯和达尔马提亚。” “你回到了英国,是什么时候?” “我接到电报后,让我想想,在八月一日,肯定是的。” “但实际上,七月二十七日你是在英国的。” “不是。” “得了吧,韦尔曼先生。别忘了,你在法庭上宣过誓的。你的护照表明你在七月二十五日回到了英国,二十七日晚上再次离开,难道不是吗?” 埃德温爵士的声音里有种威胁的意味。埃莉诺皱起眉头,猛地回到了现实中来。为什么辩护律师要攻击自己的证人? 罗德里克的脸色变得相当苍白。他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勉强地说:“嗯,是的,是这样。” “二十五日,你有没有去伦敦玛丽·杰拉德的住处拜访她?” “是的,我去了。” “你是不是去向她求婚?” “呃,呃,是的。” “她怎么回答?” “她拒绝了。” “你不是个有钱人吧,韦尔曼先生?” “不是。” “你欠了挺多债务的吧?”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知不知道卡莱尔小姐在遗嘱中把她所有的钱都留给了你?”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七月二十七日上午你在梅登斯福德吗?” “我不在。” 埃德温爵士坐下了。 控方律师说:“你说你认为被告并没有深深地爱上你。” “我是这么说的。” “你是个有骑士风度的人,韦尔曼先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一个女人深深地爱上了你,而你不爱她,你会觉得隐瞒这个事实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对吗?” “当然不是。” “你在哪里上的学,韦尔曼先生?” “伊顿公学。” 塞缪尔爵士微微一笑,说:“我问完了。” 5 接下来是阿尔弗雷德·詹姆斯·沃格雷夫。 “你是一位玫瑰种植者,住在伯克斯的埃姆斯沃思,是吗?” “是的。” “你是不是曾经在十月二十日去过梅登斯福德的h庄园的门房,察看了那里的玫瑰的生长?” “是的。” “请你形容一下这种玫瑰?” “这是一种藤本月季——泽芙琳·朵格欣。它开香甜的粉红色花朵。没有刺。” “这种玫瑰不可能刺到人吧?” “绝对不可能。它是无刺的品种。”没有交叉询问。 6 “你是詹姆斯·阿瑟·利特戴尔。你是一位有资质的药剂师,受雇于詹金斯与黑尔药品批发公司,是吗?” “是的。” “你能告诉我这个纸片是什么吗?” 证物移交给他。 “这是我们的一个标签的碎片。” “什么种类的标签?” “这个标签是贴在装皮下注射片剂的管子上的。” “这张纸片是否足够让你判断这个标签是贴在什么药品的管子上的?” “是的。我可以肯定地指出,这个管子里装的是1/20格令的盐酸阿扑吗啡的皮下注射片剂。” “不是盐酸吗啡?” “不,不可能是。” “为什么呢?” “因为盐酸吗啡的管子上,吗啡的第一个字母是大写的m。这张纸片上的第一个字母,通过我的放大镜可以看到,非常清楚,是一个小写的m的一部分,而不是大写的m的一部分。” “请陪审团用放大镜检查证物。你有没有带标签的样品来?” 标签的样品也移交给陪审团。 埃德温爵士继续发问: “你说这是盐酸阿扑吗啡?盐酸阿扑吗啡究竟是什么?” “化学公式为c17h17no2。它是一种吗啡制剂,通过将吗啡和稀释盐酸在密封管里加热皂化后产生的衍生物。吗啡失去一个水分子。” “阿扑吗啡有什么特殊性质?” 利特戴尔先生平静地说:“阿扑吗啡是已知的最迅速和最强大的催吐剂。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发挥作用。” “所以,如果有人吞下了致命剂量的吗啡,然后在几分钟内皮下注射一剂阿扑吗啡的话,会是什么结果?” “几乎立即就会发生呕吐,吗啡就会排出体外。” “因此,如果两个人吃了同一个三明治或喝了同一壶茶,假设她们吃的食物或饮料里都含有吗啡,而其中一人立即皮下注射了一剂阿扑吗啡,会是什么结果?” “注射了阿扑吗啡的人将会吐出食物或饮料里的吗啡。” “而那个人会受到什么身体损伤吗?” “不会。” 法庭上突然一阵骚动,法官要求保持肃静。 7 “你是居住在奥克兰伯纳姆巴查尔斯街17号的阿米莉亚·玛丽·塞德利吗?” “是的。” “你是否认识一位德雷珀太太?” “是的。我认识她已经有二十多年。” “你知道她婚前姓什么吗?” “知道。我参加了她的婚礼。她原名叫玛丽·莱利。” “她是土生土长的新西兰人吗?” “不是,她从英国来的。” “从庭审开始的时候你就一直在场吗?” “是的,我一直在。” “你有没有在法庭上见过这个玛丽·莱利或者说德雷珀?” “有。” “你在哪里看到她的?” “在这个证人席上做证。” “用的什么名字?” “杰西·霍普金斯。” “你能肯定,这位杰西·霍普金斯就是你认识的玛丽·莱利或叫作德雷珀的那个女人吗?” “毫无疑问。” 法庭后面一阵轻微的骚动。 “除了今天,你最后一次见到玛丽·德雷珀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她去了英国。” 埃德温爵士一躬身,说:“证人归你问话了。” 塞缪尔爵士大惑不解地站起来,他说道:“我提醒你,塞德利夫人,你可能弄错了。” “我没有弄错。” “可能长得像,你搞混了。” “我对玛丽·德雷珀太熟悉了。” “霍普金斯护士是经过认证的社区护士。” “玛丽·德雷珀结婚前就是一家医院的护士。” “你知不知道,你是在指控控方的一位证人做伪证?”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8 “爱德华·约翰·马歇尔,你曾在新西兰奥克兰住了几年,现在居住在德普特福德雷恩街14号,是吗?” “是的。” “你认识玛丽·德雷珀吗?” “我在新西兰认识她好几年了。” “你今天在法庭上有没有看到她?” “我有。她自称霍普金斯,但她就是德雷珀夫人没错。” 法官抬起头。他小声但是清楚、有力地说道:“我认为有必要重新传唤证人杰西·霍普金斯到庭。” 法庭暂时无声,庭警嚅嚅地回复说: “大人,杰西·霍普金斯在几分钟前离开了法庭。” 9 “赫尔克里·波洛。” 波洛走上证人席,宣读了誓言,捻了捻他的胡子,静静地等着,他的头微微偏向一边。他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地址、电话。 “波洛,你认得这份文件吗?” “当然认得。” “它是如何到你手里的?” “这是由社区护士霍普金斯护士给我的。” 埃德温爵士说:“大人,如果你允许,我想大声朗读这份文件,然后交给陪审团。”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1 辩护方的结案陈词: “陪审团的先生们,现在责任落到你们肩上。由你们决定,埃莉诺·卡莱尔是否可以无罪释放,恢复自由之身。如果你们在听取了所有证据之后,仍然觉得是埃莉诺·卡莱尔毒杀了玛丽·杰拉德,那么你们有责任宣判她有罪。 “但如果在你看来,同样有力的证据,也许更加有力的证据,是针对另一个人的话,那你们有责任刻不容缓地释放被告。 “你们如今应该已经明白,这件案子的真相与最初呈现出来的样子大不相同了。 “昨天,在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给出戏剧性的证据后,我请了其他证人出庭证明,毫无疑问,玛丽·杰拉德是劳拉·韦尔曼的私生女。这是真的,由此导致的结果,正如大人指出的,韦尔曼夫人血缘最近的亲属,不是她的侄女埃莉诺·卡莱尔,而是她的私生女玛丽·杰拉德。因此,玛丽·杰拉德应该在韦尔曼夫人去世后继承巨额财富。先生们,这就是案子的关键所在。将近二十万英镑的财富将由玛丽·杰拉德继承。但她自己不知道真相。她也不知道霍普金斯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你们可能会想,先生们,玛丽·莱利或者说德雷珀可能有一些完全正当的理由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霍普金斯。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不出面说明原因呢? “我们所了解到的事情是这样的:在霍普金斯护士的鼓动下,玛丽·杰拉德立下了一份遗嘱,把她所有的一切留给‘玛丽·莱利,伊丽莎·莱利的妹妹。’我们知道,霍普金斯护士出于职业的原因,能够获得吗啡和阿扑吗啡,并且非常熟悉它们的属性。此外也已经证明,霍普金斯护士说自己的手腕被一株无刺的玫瑰刺到这件事也不是真的。她为什么要撒谎,还不是她想急忙掩饰刚刚进行了皮下注射而留下的针孔?别忘了,被告也曾经提到,当她进到餐具室的时候,看到霍普金斯护士看起来好像不舒服,她的脸色是青绿色的——联系到她刚刚用药物强烈催吐过,就不难理解了。 “我要强调另外一点:如果韦尔曼夫人能多活一天,她会立下遗嘱,而极大的可能是,她会为玛丽·杰拉德做出适当的安排,但不会将她的大部分财产留给她,因为韦尔曼夫人坚信,她的私生女如果留在另一个生活圈子,将会更加幸福。 “我所要做的,并不是宣布对另一个人不利的证据,只是要表明,这个人有同样的机会和更强烈的谋杀动机。 “从这一点来看,陪审团的先生们,我向你们提出,指控埃莉诺·卡莱尔谋杀的案子不成立。” 2 摘自大法官白丁菲尔德的总结陈词: “……你们必须完全确信,这个女人确实于七月二十七日用致命剂量的吗啡毒杀了玛丽·杰拉德。如果你们不能确信,必须无罪释放被告。 “控方曾陈述,被告是唯一有机会给玛丽·杰拉德下毒的人。辩护方力图证明有其他的可能性。有一种说法认为玛丽·杰拉德是自杀,但唯一支持这一说法的证据是,玛丽·杰拉德在去世前不久曾立过遗嘱。但没有丝毫的证据证明她心情沮丧或不开心,或处于可能导致结束自己生命的精神状态。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吗啡可能是有人趁埃莉诺·卡莱尔去门房的间隙,偷偷进入厨房加到三明治中的。在这种情况下,投毒的目标应该是埃莉诺·卡莱尔,玛丽·杰拉德是被误杀。辩护方提出的第三种说法是,另一个人有同样的机会取得吗啡,而且在后一种情况下,毒药不是放在三明治里而是在茶里。为支持这一说法,辩护方传唤了证人利特戴尔,他发誓说,在备餐室里发现的纸片是装有盐酸阿扑吗啡的管子上所贴标签的一部分,盐酸阿扑吗啡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催吐剂。已经提交了两种不同的标签样品给你们。在我看来,警方在这方面是粗心失察的,没有更仔细地检查原始纸片就贸然得出这是吗啡的标签的结论。 “证人霍普金斯说,她被门房的玫瑰刺伤了自己的手腕。证人沃格雷夫察看过那株玫瑰,上面没有刺。你们必须判断是什么原因造成霍普金斯护士手腕上的伤口,以及她为什么要说谎。 “如果控方说服了你们,是被告而非他人犯下此罪,那么你们就必须宣告被告有罪。 “如果辩护方提出的说法是可信的,而且与证据一致,那么被告就必须无罪释放。 “我会要求你们根据摆在你们面前的证据,以勇气和勤勉,慎重考虑你们的判决。” 3 埃莉诺被带回法庭。 陪审团鱼贯而入。 “陪审团的先生们,你们得出一致的判决了吗?” “是的。” “看着被告席上的人,宣告她是有罪还是无罪。” “无罪。”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他们从侧门带她离开法庭。 她看到很多面孔在迎接她——罗迪,还有那位小胡子侦探。 但是她转向了彼得·洛德。 “我想离开。” 她和他现在坐在平稳行驶的戴姆勒车中,迅速离开伦敦。 他什么也没有说。她享受着这难得的沉默。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她离得越来越远。 新的生活…… 这正是她想要的…… 新的生活。 她突然说道:“我,我想去个安静的地方,看不见任何人的地方。” 彼得·洛德平静地说:“这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会去一家疗养院。安静的地方。有美丽的花园。没有人会打扰你,或找到你。” 她叹了口气,说:“是的,这正是我想要的。” 她想,因为他是医生,所以能够理解。他知道,也不来烦她。幸好和他一起安安静静地来到这里,远离这一切,远离伦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她想忘记,忘记一切。一切都不再真实。全都不见了,消失了,结束了,过去的生活和旧日的感情。她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毫无戒备的生物,简陋、原始,一切重新开始。很奇怪,很害怕。 但是和彼得·洛德在一起令人宽慰。 他们现在已经出了伦敦,穿行在郊区。她终于说:“全靠你,多亏你。” 彼得·洛德:“全靠波洛。这家伙是个魔法师!” 但埃莉诺摇摇头。她固执地说:“是你。是你抓着他,让他做的吧!” 彼得笑了。“好吧,是我让他做的。” 埃莉诺说:“你知道我没那么做,还是你也不确定?” 彼得干脆地回答:“我从来都不十分确定。” 埃莉诺说:“所以我才在一开始的时候差点说了‘我有罪’,因为,你瞧,我确实那么想过……那天,当我在小屋外面笑个不停的时候,我确实那么想过。” 彼得说:“是的,我知道。” 她不解地说:“现在想想觉得很奇怪,就像中了邪。那天我买了鱼糜,在切三明治的时候,我假装编一个故事,我想着‘我把毒药混进去,她吃了就会死掉,然后罗迪就会回到我身边。’” 彼得·洛德说:“假装一些事情可以帮助人们纾解情绪。这不是坏事,真的。你通过幻想把这些情绪从心里排解出来。就像出汗把废物从身体里排泄出来一样。” 埃莉诺说:“是的,这是真的。因为它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指的是,内心的阴暗!当那个女人提到门房外的玫瑰时,一切就恢复了,回到了正常的心态。” 然后她打了一个寒噤,说:“后来,当我们走进晨间起居室,她已经死了,快死了。我当时的感受是:设想谋杀和实施谋杀有多大区别?” 彼得·洛德说:“天差地别!” “是的,但有那么大吗?” “当然有!设想杀人并没有真正造成任何伤害。有些人愚蠢地认为这等同于策划一起谋杀!事实并非如此。如果你想的时间足够长,你会突然间克服了那种阴暗的情绪,觉得这一切都很傻!” 埃莉诺哭着说道:“噢!你真能安慰人。” 彼得·洛德回答得语无伦次:“一点也不。只是常识。” 泪水突然夺眶而出,埃莉诺说: “每一次在法庭上,我都会看着你。它给了我勇气。你看起来如此普通。” 然后她笑了起来。“我太失礼了!” 他说:“我明白了。当你身处梦魇之中时,普通反而是唯一的希望。总之,普普通通的东西是最好的。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这是她坐进汽车以来第一次,转过头看着他。 看到他的脸没有像看到罗迪的脸那样,总是让她感到痛苦,那上面没有混合着大喜大悲的心潮起伏,相反,让她感到温暖和安慰。 她想,他的脸多么好看,好看而且有趣,还有,是的,令人宽慰。 车子继续行驶。最后,他们来到一扇大门前,驶向上山的行车道,直到抵达一座位于山丘一侧的宁静的白色房子前。 他说:“你在这里会很安全。没有人会打扰你。” 她冲动地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她说:“你,你会来看我吗?” “当然。” “常来吗?” 彼得·洛德说:“你想我来我就来。” 她说:“请来,请常来。”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赫尔克里·波洛说:“所以你看,我的朋友,别人告诉我的谎言和真话一样有用。” 彼得·洛德说:“难道每个人都对你撒谎了?” 波洛点点头。“哦,是的!你知道的,由于各种各样的理由。其中一位,将真相视为一项义务,而这个人既敏感又执拗,那个人是最困扰我的!” 彼得·洛德喃喃地说:“埃莉诺自己!” “正是。证据表明她是有罪的。而她自己,由于她那敏感而苛求的良心,不作任何辩解。她指责自己有过那样的想法,尽管没有真正行动,她已经几近于放弃一场令人厌恶的肮脏的斗争,打算在法庭上承认一项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行。” 彼得·洛德恼怒地叹了口气。“太不可思议了。” 波洛摇摇头。“确实非常不可思议。她谴责自己,因为她用比普通人更加严格的道德标准来审判自己!” 彼得·洛德若有所思地说:“是的,她就是那样的。” 赫尔克里·波洛继续说:“我的调查刚刚开始的时候,结果总是指向埃莉诺·卡莱尔,她有极大的可能性犯下了她被指控的罪行。但是,我履行了我对你的承诺,我发现了另一个人可能犯下一桩更大的罪行。” “霍普金斯护士吗?” “开始的时候不是。第一个引起我注意的是罗德里克·韦尔曼。对他的调查也是从一个谎言开始。他告诉我,他七月九日离开英国,八月一日回国。但霍普金斯护士曾轻描淡写地提到玛丽·杰拉德不管是在梅登斯福德还是‘当她在伦敦再次看见他’都拒绝了罗德里克·韦尔曼的求婚。你告诉过我,玛丽·杰拉德是七月十日去的伦敦——是罗德里克·韦尔曼离开英国后一天。那么玛丽·杰拉德是什么时候和罗德里克·韦尔曼在伦敦见的面呢?我请了我那位神偷朋友协助,通过检查韦尔曼的护照,我发现他从七月二十五日到二十七日在英国。他故意撒谎了。 “那段时间有件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就是当埃莉诺·卡莱尔去门房的时候,三明治一直放在厨房的盘子里。我一直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埃莉诺才是那个预期的受害者,而不是玛丽。罗德里克·韦尔曼有没有杀害埃莉诺·卡莱尔的动机?是的,一个非常充分的动机。她立了遗嘱,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他,而且通过巧妙的提问,我发现罗德里克·韦尔曼自己可能知道这个事实。” 彼得·洛德说:“那你为什么又认定他是无辜的呢?” “因为另一个谎言。一个愚蠢、拙劣、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谎言。霍普金斯护士说,她被玫瑰刺到了手腕,所以手上扎了一根刺。当我去那里的时候,看见玫瑰上并没有刺。所以很明显霍普金斯护士说了谎——而这个谎言太愚蠢,看似毫无意义,这才把我的注意力引到了她身上。 “我开始怀疑霍普金斯护士。在那之前,她给我的印象是个可靠的证人,自始至终怀着对被告的强烈的偏见,鉴于她对于死去的女孩的感情,这是很自然的。但现在,一旦那个愚蠢、没有意义的谎言在我脑海里生根,我开始仔细地思考霍普金斯护士和她的证据,我意识到一些我之前由于不够聪明而没有发现的东西。霍普金斯护士知道一些关于玛丽·杰拉德的事情,她急于要把这些事情揭发出来。” 彼得·洛德惊讶地说:“我还以为是反过来?” “从表面上看,是的。她给了别人一种知道什么事情却不愿意说出来的印象!但是,当我仔细思考后发现,她说的关于这件事的每一个字,都在表示截然不同的目的。我和奥布莱恩护士谈话后,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观点。霍普金斯在奥布莱恩护士浑然不觉的情况下,非常巧妙地利用了她。 “这样一来就很明显,霍普金斯护士在玩着她自己的把戏。我对比了这两个谎言,她的和罗德里克·韦尔曼的。是否两者都有无罪的解释呢? “首先看罗德里克的情况,我立即给出了答案。是的。罗德里克·韦尔曼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要让他承认自己无法信守留在海外的计划,而是偷偷溜回来去见他喜欢的姑娘,而那姑娘又对他无意,这对他的自尊心是极大的伤害。既然无人怀疑他是否曾经出现在谋杀现场附近,他也对谋杀一无所知,所以他选择了最省事的做法,以避免不愉快的事(最典型的性格特质!),所以故意隐瞒了自己曾匆匆回国的事实,只说他是八月一日接到谋杀案的消息才回国的。 “现在来看看霍普金斯护士,她的谎言有没有无罪的解释呢?我越是思考这个问题,就越是觉得不对劲。不过是一个手腕上的伤口,霍普金斯护士为什么要说谎?这个伤口意味着什么? “我开始向自己提出一些问题。被偷走的吗啡属于谁?霍普金斯护士。谁能够给老韦尔曼夫人服用吗啡?霍普金斯护士。是的,但她为什么要告诉人们吗啡不见了呢?如果护士霍普金斯是有罪的,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因为另一起谋杀,谋杀玛丽·杰拉德,早已经计划好,而且替罪羊也已经选好,但这个替罪羊必须被证明有获得吗啡的机会。 “其他的事情也都吻合了。写给埃莉诺的匿名信。这封信是要挑拨埃莉诺和玛丽之间的感情。原先的设想无疑是埃莉诺会来到庄园,阻止玛丽对韦尔曼夫人施加的影响。而罗德里克·韦尔曼热烈地爱上了玛丽,当然这是完全没有预见到的——但霍普金斯护士很快意识到了。对于替罪羊埃莉诺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动机。 “但犯下这两桩罪行的原因是什么?霍普金斯护士有什么动机要除掉玛丽·杰拉德?我开始看到了一点光,还非常微弱的光。霍普金斯护士对玛丽有很大的影响力,她利用这种影响力做的事之一是促使玛丽立了遗嘱。但遗嘱并没有惠及霍普金斯护士。受益的是玛丽住在新西兰的姨妈。然后我想起了一次偶然的谈话,村里有人曾告诉我,那个姨妈曾是医院的护士。 “现在,光线已经不再那么黯淡了。犯罪的模式和构想越来越明显。接下来的步骤就简单了。我再次拜访了霍普金斯护士。我们彼此都把戏演得很精彩。最后,她半推半就地说出她早就计划好要说的一切!只不过,或许说得比她计划的要早了一点!但机会是那么好,她无法抗拒。而且,毕竟,真相早晚都要公开的。所以,她假装十分不情愿地拿出了一封信。然后,我的朋友,事情不再是我的猜测了。我知道了!这封信出卖了她。” 彼得·洛德皱了皱眉头,说:“为什么?” “亲爱的朋友(原文为法语。——译者注。)!那封信的收信人是这样写的:给玛丽,在我死后寄给她。但是,信的内容中却说得非常清楚,玛丽·杰拉德不应该知道真相。此外,信封上写着‘寄给’(而不是‘交给’)也是一种启示。这封信不是写给玛丽·杰拉德的,而是另一个玛丽。这是写给她的妹妹,住在新西兰的玛丽·莱利的,伊丽莎·莱利在信中告诉了她真相。 “霍普金斯护士不是在玛丽·杰拉德去世后,在门房找到这封信的。这封信一直带在她身边很多年了。她在新西兰收到了这封信,是在她姐姐去世后收到的。” 他停了一下。“一旦人们用心灵的眼睛看穿真相后,剩下的就很容易了。快捷的航空旅行使得住在新西兰认识玛丽·德雷珀的证人可以及时出现在法庭上。” 彼得·洛德说:“要是你弄错了呢,霍普金斯护士和玛丽·德雷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怎么办?” 波洛冷冷地说:“我永远不会错!” 彼得·洛德大笑起来。 波洛继续说:“我的朋友,我们现在知道了这个叫玛丽·莱利或德雷珀的女人更多的事情。在她突然离开新西兰之前,新西兰警方一直无法获得足够的证据给她定罪,但他们盯上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有一个她看护的病人,一位老太太,给‘亲爱的莱利护士’留下了非常可观的一笔遗产,她的死让她的主治医生十分困惑。玛丽·德雷珀的丈夫生前投了一大笔人身保险,受益人是她,而他的死是突然的,难以解释的。对她来讲不幸的是,虽然他给保险公司开出了支票,却忘了将它寄出去。还有其他人的死亡可能与她有关。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个冷血无情、不择手段的女人。 “可以想见,她姐姐的来信给她那足智多谋的头脑带来了多种可能性。当新西兰对她来说已经风险太大、危机四伏的时候,她来到了这个国家,并以霍普金斯的名字重操旧业(这是她以前医院的同事的名字,那个人在海外去世了),梅登斯福德是她的目的地。她也许曾经考虑过勒索。但老韦尔曼夫人不是那种甘心被勒索的女人,而莱利护士,或者说霍普金斯,非常明智没有试图这样做。毫无疑问,她做了调查,发现韦尔曼夫人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而韦尔曼夫人无意中的一些话可能暴露了这样的事实:这个老太太没有立遗嘱。 “因此,在六月的那天晚上,当奥布莱恩护士告诉她的同事说韦尔曼夫人要请律师时,霍普金斯毫不犹豫就动手了。韦尔曼夫人必须不立遗嘱就死去,这样才能让她的私生女继承她的钱。霍普金斯早已经和玛丽·杰拉德成了好朋友,并且对这个姑娘有很大的影响力。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说服女孩订立遗嘱,把她的钱留给母亲的妹妹,她非常谨慎地使用遗嘱里的措辞。上面没有提到亲属关系,只是写着‘玛丽·莱利,已故的伊丽莎·莱利的妹妹。’一旦写下这份遗嘱,玛丽·杰拉德就注定要死。那个女人只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我想,她已经计划好了犯罪的方法,使用阿扑吗啡以确保自己有不在场证明。她可能打算让埃莉诺到她的小屋去,但是当埃莉诺来到门房,邀请她们两人去吃三明治,她立刻意识到这是完美的机会。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埃莉诺几乎肯定会被定罪。” 彼得·洛德慢慢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她已经被定罪了。” 波洛连忙说:“不,是你,我的朋友,她要感谢你救了她一命。” “我?我什么也没做。我努力——” 他打住了。波洛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原文为法语。——译者注),你非常努力,不是吗?你很不耐烦,因为我似乎没有取得什么进展。而且你也很害怕,毕竟她可能是真的有罪的。因此,你极端无礼地竟然对我撒谎!但是,亲爱的朋友(原文为法语。——译者注),你还不够聪明。将来,我劝你还是专注于麻疹和百日咳,不要去破案了。” 彼得·洛德的脸红了。他说,“你一直都知道吗?” 波洛严肃地说:“你把我领到灌木丛中的一块空地上,还帮我找到了你刚刚放在那里的德国火柴盒!这都是幼稚的小把戏(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彼得·洛德哆嗦了一下。他呻吟道:“别提了!” 波洛继续说:“你和园丁谈话,并诱导他说出他看到了你的车停在路上,然后你又吃惊地假装这不是你的车。你死死地盯着我,要确保我意识到那天早上有个陌生人在那里。” “我是个该死的傻瓜。”彼得·洛德说。 “你那天早上在h庄园干什么?” 彼得·洛德的脸红了。“只是犯傻。我听说她来了。我去大房子里希望能有机会看到她。我不是说要跟她说话。我只是想看看她。从灌木丛中的那条小径上我看到她在厨房里切面包和黄油——” “夏绿蒂和诗人维特。(德国作家歌德的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主人公。——译者注)继续说,我的朋友。“ “哦,没有什么可讲的。我只是溜进灌木丛,在那里看着她,直到她走开。“ 波洛温和地说:“你第一次看见埃莉诺·卡莱尔就爱上了她?” “我想是的。” 长时间的沉默。 彼得·洛德说:“哦,好了,我想她和罗德里克·韦尔曼从此以后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波洛说:“我亲爱的朋友,你可完全想错了!” “怎么错了?她会原谅他和玛丽·杰拉德的事。反正,那只是他一时的头脑发热。” 波洛说:“不止如此。有时候,过去和未来之间的鸿沟比你想象的要深。当一个人走出死亡荫翳的幽谷,走到阳光之下,那时,亲爱的朋友(原文为法语。——译者注),就是新生活的开始。过去将留在过去。” 他等了一分钟,然后接着说:“一个新的生命,这正是埃莉诺·卡莱尔现在要开始的,是你给了她新的生命。” “不是。” “是的。是你的决定,你那傲慢的坚持,强迫我按你的要求去行动。现在承认吧,她应该感激的人是你,是不是?” 彼得·洛德慢慢地说:“是的,她非常感激。现在,她要我去看她,经常去。” “是的,她需要你。” 彼得·洛德激动地说:“她更需要的是——他!” 波洛摇摇头。“她从来不需要罗德里克·韦尔曼。她爱他,是的,但不快乐,甚至是绝望的。” 彼得·洛德一脸严峻,不以为然地说:“她永远不会像爱他那样爱我。” 波洛轻声说:“也许不会。但她需要你,我的朋友,因为只有和你在一起,她才能够开始新的生活。” 彼得·洛德没有说话。 波洛的声音非常温柔:“你不能接受事实吗?她爱过罗德里克·韦尔曼。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和你在一起,她才会幸福。” 第一章 献给彼得·桑德斯 感谢他对作者的友善 第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从“维拉大妈” 餐厅出来,向苏活区走去。他竖起大衣的领子,与其说是必须,不如说是出于谨慎,因为晚上并不冷。“在我这个年纪,还是不要冒什么风险的好。”波洛常常这样宣称。 他睡意惺忪,心满意足。“维拉大妈”餐厅的蜗牛是真正的人间美味。这个昏暗肮脏的小餐馆真是个难得的发现。赫尔克里·波洛闭目养神,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华丽的胡子。 是的,他吃了一顿美食……那么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经过,放慢了速度。波洛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招手让出租车停下。为什么要搭出租车呢?反正时间还早,不急着回家,还没到上床睡觉的时间。 “唉!”波洛吹了吹胡子,喃喃道,“可惜的是人一天只能吃三顿……” 英式下午茶是他从来都接受不了的用餐习惯。“如果一个人在五点钟就吃了东西,”他解释说,“那么就没有足够的胃液去消化晚餐了。而晚餐,别忘了,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顿大餐!” 对他来说,早晨喝咖啡也不习惯。不,早餐应该是热巧克力配羊角面包。如果可能,十二点半用午餐,最迟不能晚于一点。最后是一天的高潮:晚餐! 这一日三餐是赫尔克里·波洛一天中的几个巅峰时刻。作为一个向来重视保护肠胃的人,他在晚年得到了回报。吃现在不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也是一项智力研究。因此在两餐之间,他花了不少时间寻找并记录新的美食场所。“维拉大妈”餐厅正是这些搜寻的结果之一,而且“维拉大妈”餐厅刚刚获得了波洛的美食认证。 但现在,不幸的是,还有一整个晚上需要打发。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如果,”他想,“亲爱的黑斯廷斯在这里该有多好……” 他沉浸在回忆老友的愉悦里。 “他是我在这个国家的第一位朋友——现在依然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的确,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惹我生气。但是我现在还记得这些吗?不,我只记得他难以置信的好奇样子,被我的天才所震慑的张口结舌的样子,我不用说一句假话就能误导他,使他迷惑不解的样子,还有当他终于察觉那些在我看来一目了然的真相时,惊奇万分的样子。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我的弱点,一直是我的弱点,喜欢卖弄和炫耀。黑斯廷斯也无法理解我这个弱点。但它对于像我这样具有非凡本领的人来说又是非常必要的,我们需要孤芳自赏,也需要别人捧场。我总不能一整天坐在椅子里,心想自己是多么了不起吧。人们需要人际交往。需要——照现在的话来说——一个应声虫。”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转入沙夫茨伯里大街。 他是否应该穿过大街,到莱斯特广场,在电影院里消磨一个晚上呢?他微微皱眉,摇了摇头。电影,常常看得他生气,情节松散,缺乏逻辑性和连贯性,甚至那些备受推崇的电影画面在波洛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些场景和物体的特写,故意使它们看起来和现实中完全不同罢了。 波洛觉得,如今的一切都太人工化了。看不到他所高度推崇的那种对秩序和条理的热爱。鲜见对精微细致的欣赏,充斥着暴力和野蛮残酷的画面成为时尚。作为一名退休警官,波洛早已厌倦了残酷和暴力。早年他见过许多暴行,早已见怪不怪。他只觉得令人生厌,愚蠢透顶。 “事实是,”波洛迈步回家的时候心想,“我和现在的世界格格不入。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奴隶,只不过我的层次更高。我的工作奴役我,就像他们的工作奴役他们。当有空闲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些闲暇的时间。退休的金融家打打高尔夫;小商人在花园里种种球茎植物;而我,则是吃。但现在又碰到老问题了。可惜的是人一天只能吃三顿,三餐之间的空隙难以打发。” 他经过一家报摊,瞄了瞄报纸上的新闻标题。 “麦金蒂案审理结果裁定。” 这引不起他一点兴趣。他依稀记得曾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短新闻。不是什么吸引人的谋杀。有个可怜的老妇人因为区区几英镑被人敲碎了头颅。正是当今这些毫无意义的暴行中的一例。 波洛走进他的公寓所在大楼的庭院,照例满怀赞赏。他深以自己的家为傲——一幢堂皇对称的建筑。他乘电梯来到三楼,他的豪华大套房就在这一层。屋里装饰精美,陈设考究,正方形的扶手椅,棱角分明的长方形饰物。全都方方正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找不到一条曲线。 当他用钥匙打开门,走进白色的门厅,他的男仆乔治轻轻走上前来迎接他。 “晚上好,先生。有一位——绅士在等您。” 他熟练地帮波洛脱下大衣。 “是吗?”波洛察觉到在“绅士”这个词之前有片刻非常细微的停顿。作为一个深谙社会等级之分的势利小人,乔治在这方面是一个专家。 “一位叫做斯彭斯的先生。” “斯彭斯 (注:斯彭斯警监曾出现在《万圣节前夜的谋杀》一书中与波洛和奥利弗太太一同破案。) 。”波洛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字,但他觉得应该在哪儿听过。 波洛在镜子前稍稍停留了片刻,将胡子整理到完美的状态,然后打开客厅的门走了进去。坐在正方形大扶手椅里的男人站了起来。 “你好,波洛先生,希望你还记得我。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是斯彭斯警监。” “当然记得。”波洛热情地与他握手。 科尔切斯特警局的斯彭斯警监。一个非常有趣的案子……正如斯彭斯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波洛竭力劝说他的客人喝点什么。石榴汁?薄荷甜酒?本笃酒?可可甜酒…… 正在这时,乔治端着托盘走进房间,托盘上是一瓶威士忌和吸管。“您是否想来杯啤酒呢,先生?”他轻声地问客人。 斯彭斯警监红润的宽大脸庞一亮。 “那就啤酒吧。”他说。 波洛再一次惊叹于乔治的本事。他自己从来都不知道公寓里竟然有啤酒,而且他也无法理解有人竟然宁愿喝啤酒而不要甜酒。 当斯彭斯端起冒着泡的啤酒杯,波洛给自己倒了一小杯亮晶晶的绿色薄荷酒。 “你来看我真好,”他说。“真好。你是从哪里来的?” “吉尔切斯特。我再过半年就要退休了。其实,我一年半之前就应该退休了。他们挽留我,我就多留了一阵子。” “你是明智的,”波洛感慨地说,“非常明智……” “是吗?我不知道。我不敢确定。” “是的,是的,你很明智,”波洛坚持说,“你不知道无所事事的时间多么难打发。” “哦,我退休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去年我们搬进了新房子,有一个相当大的花园,可是疏于打理。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时间拾掇拾掇它呢。” “啊,是的,你是喜欢打理花园的那类人。我也曾经下定决心住到乡下,种种西葫芦,可是没有成功,与我脾气不合。” “你真该看看我去年种的一个西葫芦,”斯彭斯热情地说,“硕大无比!还有我的玫瑰。我特别喜欢玫瑰。我打算——” 他停住了。 “我今天来不是想谈这个。” “不,不,你是来见老朋友的,真是有心。我很感激。 ” “恐怕不仅如此,波洛先生。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是有求而来。” 波洛小心翼翼地说: “你的房子,是抵押贷款的吧?你是要借钱——” 斯彭斯惊恐万分地打断了他的话: “哦,老天爷,不是钱的问题!跟钱没有半点关系。” 波洛优雅地挥挥手表示道歉。 “请你原谅。” “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来是为了桩该死的案子。如果你把我轰出去,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 “不会有那样的事,”波洛说,“继续说吧。” “是麦金蒂的案子。也许你已经从报纸上看到了?” 波洛摇摇头。 “没怎么关注。麦金蒂太太——是商店还是住家里的一个老妇人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斯彭斯盯着他。 “天啊!”他说。“让我想起了过去。不可思议……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个游戏。小孩子玩的游戏。我们小的时候经常玩。很多人排成一排。挨个提问并回答问题。‘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单膝下跪,像我这样。’然后接着下一个问题,‘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伸出手来,像我这样。’于是我们所有的人都会跪在地上,把右臂伸出来,一动不动。然后,你就知道会怎么样了!‘麦金蒂太太死了。’‘怎么死的?’‘就像这样!’‘啪’的一声,排头的人向后倒下来,然后我们就像保龄球一样摔成一串!”斯彭斯回忆往事放声大笑。“真的勾起了我儿时的回忆!” 波洛礼貌地等着。虽然在这个国家住了将近半辈子,可是总有这样一些时候让他感到难以理解英国人。他本人小时候也玩过捉迷藏一类的游戏,但他并不想谈论它,甚至根本想都不会想到它。 斯彭斯终于止住笑,波洛略带些倦意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她是怎么死的?” 笑意从斯彭斯的脸上消失了。他突然恢复了老样子。 “她的后脑勺被人用尖锐的重物狠狠地打了。她的房间遭到洗劫,她的大约三十英镑现金的存款也不见了。她独自住在一栋小房子里,此外还有一个房客。一个叫本特利的男人,詹姆斯·本特利。” “啊,是的,本特利。” “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窗户和门锁也都没有任何被撬的迹象。本特利生活艰难,失业,欠了两个月的房租。丢失的那些钱在屋后一块松动的石头底下发现了。本特利外套的袖子上有血迹和头发——与死者的血型和头发一样。根据他第一次调查时的供词,他说自己从来没有靠近过尸体——所以血迹和头发不可能是无意间沾到的。” “是谁发现的尸体?” “面包师送面包来的时候发现的。那天是他收账的日子。詹姆斯·本特利开的门,说他敲过麦金蒂太太卧室的门,但没有人应答。面包师说她可能生病了。他们请女邻居上去看看。麦金蒂太太没有在卧室里,也没在床上睡觉,但房间被洗劫过,地板也被撬开了。于是他们想到去客厅里看看。她就在那里,躺在地板上,那个女邻居女人吓破了胆,尖叫起来。后来,当然,他们报了警。” “那么本特利最终被捕并受审了?” “是的。案子移交到了刑事法庭,昨天开庭审理。今天早上陪审团只花了二十分钟就做出了裁决:有罪。判处死刑。” 波洛点点头。 “然而,在判决之后,你搭火车来到伦敦,来这里见我。为什么?” 斯彭斯警监盯着他的啤酒杯,手指在杯口慢慢地划着圈。 “因为,”他说,“我认为凶手不是他……” 第二章 第二章 两人间有片刻的沉默。 “你来找我——” 波洛没有说完这句话。 斯彭斯警监抬起头。他脸上的神情更加凝重了。这是一张典型的乡下人的脸,平庸,自制,精明但诚实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这是一张不会让自己陷入庸人自扰或不辨是非的人的脸。 “我在警队服役已经很长时间了,”他说,“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我看人很准,不比任何人逊色。我办过不少谋杀案——有些案情一目了然,有些不那么简单。其中一个案子你是知道的,波洛先生。” 波洛点点头。 “那个案子很棘手。要不是你,我们可能找不到真相。但后来我们确实搞清楚了——毋庸置疑。另一件你不知道的案子也一样。那人叫惠斯勒,他被抓住了——罪有应得。还有那些枪杀了老加特曼的家伙。用砒霜下毒的维罗尔。川特逃脱了,但绝对是他干的。科特兰太太,她很幸运,她的丈夫是个讨厌的下流胚,陪审团宣告她无罪。这不公正只是出于同情。这种事情时不时会发生。有时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有时是因为情感因素,有时凶手骗过了整个陪审团——最后这种情况不常发生,但的确有可能发生。有时,是由于辩护律师的出色工作或由于控方律师的失误。哦,是的,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但是,但是……” 斯彭斯摇了摇粗大的食指。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还没有见过一个无辜的人为他没有做过的事情而被绞死。这种事情,波洛先生,我不希望看到。” “不,”斯彭斯加上一句,“这个国家不能发生这种事情!” 波洛回瞪他。 “你觉得你现在要碰到这种事情了。但为什么——” 斯彭斯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即使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我奉命侦办这个案子。我奉命搜集相关的证据。整个过程我非常谨慎,实事求是,寻找一切可能的证据。所有的事实都指向一个地方,指向一个人。搜集了所有证据之后,我把它们交给我的上司。之后,这个案子就不归我管了。案件移交到了检察官手中,由他负责。他决定起诉,证据确凿,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所以,詹姆斯·本特利被逮捕并受审,经过正式审判,他被判有罪。证据确凿,他们不可能对他有别的判决。因为证据就是陪审团必须考虑的东西。我得说,关于证据不存在任何疑问。不,应该说判他有罪,大家都相当满意。” “除了你,是不是?” “是的。” “为什么?” 斯彭斯警监叹了口气。他用大手抚摩着下巴。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说不出理由,具体的理由。我敢说对于陪审团来讲,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杀人犯,但对我来讲,他不是。我比陪审团更了解杀人犯。” “是的,是的,在这方面你是专家。” “你瞧,首先,他不狂妄自大。而根据我的经验,杀人凶手通常都是狂妄自大的。总是该死的对自己做的事情沾沾自喜,总以为他们骗倒了你,总是相信自己聪明过人,事情从头至尾都没有纰漏。甚至当他们站到了被告席上,知道自己罪无可赦,还是会从中得到某种奇怪的心理满足。他们大出风头。成了大众瞩目的对象。也许平生第一次,他们有了当明星的感觉。他们,嗯,你知道的,狂妄自大!” 斯彭斯以斩钉截铁的口气说出这个词。 “你理解我的意思吧,波洛先生。” “我非常理解。那么这个詹姆斯·本特利,他不像这种人?” “不像。他只是吓坏了。从一开始就胆战心惊。有些人可能会认为这正是他有罪的表现。但我不这么看。” “是的,我同意你的看法。这位詹姆斯·本特利是什么样的人?” “三十三岁,中等身材,面色萎黄,戴着眼镜——” 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不,我不是问他的外貌特征。他的性格是什么样的?” “哦,你是说这个。”斯彭斯警监沉思了片刻。“他是个其貌不扬的家伙。紧张兮兮的,不敢正眼瞧人,眼神飘忽闪烁。面对陪审团的时候这种态度是最要命的。有时畏畏缩缩,有时蛮横无理,乱发一通脾气。” 他顿了顿,用闲聊的语气说: “其实他是个害羞的人。我有个表弟就是这样的。一旦碰到尴尬的事情,他们就会说些一目了然的愚蠢的谎言。” “你的这位詹姆斯·本特利听起来不是个有魅力的人。” “哦,的确如此。没有人会喜欢他。但我不希望看到他因此而被绞死。” “你认为他会被绞死?” “我看不出有幸免的可能。他的律师可能会提出上诉,但即使能上诉也是基于非常弱的理由,某种程序上的瑕疵,据我看,成功的希望渺茫。” “他请到了好律师吗?” “年轻的格雷·布鲁克是根据贫困人士的法律援助条例被指派给他的。我得说他认真负责,已经尽了全力。” “因此那个人受到了公正的审判,被他的同胞所组成的陪审团宣判有罪。” “是的。一个结构优良的陪审团。七个男人,五个女人——都是高尚讲理的人。法官是老斯坦尼斯·戴尔。公正严明,没有偏见。” “所以,根据贵国法律,詹姆斯·本特利没什么好抱怨的?” “如果他为了没有做过的事情上绞架,他当然有理由抱怨!” “这样说很公道。” “而且他的案子是我办的——我收集的证据,将它们综合在一起。正是因为那个案子和那些证据,他才被定罪。我不喜欢这样,波洛先生,我不喜欢。” 赫尔克里·波洛盯着斯彭斯警监那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脸很长时间。 “那么,”他说,“你有什么建议?” 斯彭斯看上去非常尴尬。 “我希望你已经猜到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本特利的案子已经结案。我已经受命调查另一个案子,一件贪污案。今晚就得去苏格兰。我不是一个自由的人。” “而我——是?” 斯彭斯满脸羞愧地点了点头。 “你说对了。你一定觉得我厚颜无耻。但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已经尽了全力,我认真调查了每一种可能性,但一无所获。我想不出还能怎么做。但谁知道呢,可能你就是不一样。请原谅我这么说,你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方法很有趣。也许这个案子就应该用你的方法去解决。因为如果詹姆斯·本特利没有杀她,那就是别人杀的。她不会自己砍了自己的后脑勺。你也许可以找到我忽略了的东西。你没有任何理由去管这件事。我提出这样的建议,的确是厚脸皮。但我还是来了。我来找你,因为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但是,如果你不想插手,也并无不妥,你本来——” 波洛打断了他。 “哦,但确确实实有理由。我很闲,太闲了。而且你已经引起了我的兴趣。是的,我非常感兴趣。这是一个挑战,对我大脑里的那些灰色小细胞来说。而且,我也是为你考虑。我能想象六个月后你在花园里种花的情景,也许是玫瑰花,但你却体会不到应有的幸福,因为你的脑海中有不愉快的回忆挥之不去,我不会让你有这种烦恼的,我的朋友。而且最后——”波洛坐直了身子,用力点了点头,“这是原则问题。如果一个人没有犯谋杀罪,他就不应该被绞死。”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但假如最终证明的确是他杀的呢?” “如果是这样,我会非常感激你能帮忙确认这一点。” “两个头脑总胜过一个?瞧,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要投入此事中。很明显,已经没有时间可浪费了。现场的痕迹已不可查。麦金蒂太太被杀的具体日期是哪天?” “去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那我们先来了解基本事实吧。” “我带来了那个案子的笔记,一会儿交给你。” “好。就目前而言,我们只需要了解案子的大概脉络。如果詹姆斯·本特利没有杀死麦金蒂太太,那会是谁?” 斯彭斯耸了耸肩膀,语气沉重地说: “到目前为止,据我所调查的结果看,没有人。” “但是,我们不接受这个答案。既然每个谋杀案都必须有一个动机,那么,麦金蒂太太的案子,可能的动机会是什么?羡慕,嫉妒,报复,恐惧,钱?让我们先看看最后一个也是最简单的一个?谁将从她的死亡中获利?” “没人能获利很多。她在银行有二百镑的储蓄,将由她的侄女继承。” “两百镑不算很多,但在某些情况下,它足以派上大用场。所以,我们还是讨论一下侄女。很抱歉,我的朋友,要重新在你查过的线索的基础上再查一遍。我知道你一定仔细思考过这一切,但我还是要和你再审查一遍。” 斯彭斯点了点他的大头。 “我们当然考虑过她的侄女。她三十八岁,已婚。丈夫受雇于一家建筑装潢公司。他是油漆匠,品行良好,工作稳定,人也机灵,不是傻瓜。而她是个可爱的姑娘,有点健谈,看起来很喜欢她的姑姑。他们俩都没有迫切需要这两百镑的理由,虽然我敢说得到这笔钱他们还是很高兴的。” “那老太太的小屋呢?也归他们了吗?” “房子是租来的。当然,根据租赁条约,房东不能赶老太太走。但现在她死了,我不认为侄女能够接手,反正她和丈夫都不想要。他们自己有一小套现代化的公租房,他们一直引以为豪。”斯彭斯叹了口气。“我仔细调查过那位侄女和她的丈夫,你明白的,他们看起来是最理想的嫌疑人。但我查不到任何可疑之处。”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麦金蒂太太本人。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向我形容一下她——不仅仅在外貌方面。” 斯彭斯笑了。 “不想要警方的例行介绍吗?好吧,她六十四岁,是个寡妇。丈夫曾在吉尔切斯特的霍奇斯商店的纺织品部工作。他大约七年前去世了,死于肺炎。从那以后,麦金蒂太太每天都会到附近的人家里帮佣,做些家务零活。布罗德欣尼是个小村庄,近来开发成了住宅区。住着一两个退休人员,工程的合伙人,医生,诸如此类的人。那里到吉尔切斯特的公共汽车和火车线路都很方便,而卡伦奎,我想你知道这地方,是一个相当大的避暑胜地,离那儿也只有八英里远,再说布罗德欣尼本身就相当漂亮,一派田园风光,离德莱茅斯和吉尔切斯特之间的主路只有约四分之一英里。” 波洛点点头。 “麦金蒂太太的屋子是村子里原有的四栋老屋之一,另外一栋是邮局和商店,还有务农的雇工住的两栋。” “她接收了一个房客?” “是的。她丈夫在世的时候,他们接收夏季游客,但他去世后,她就只接收一个长住的房客。詹姆斯·本特利已经在那儿住了好几个月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詹姆斯·本特利?” “本特利最后一份工作是在吉尔切斯特的一家房产代理公司。在此之前,他与母亲住在卡伦奎。她行动不便,而他要照顾母亲,因此很少外出。后来母亲死了,母子赖以度日的退休金也没了。他卖掉了小房子,并找了一份工作。他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但没有什么特别的资质或技能,而且,正如我说的,其貌不扬,并不讨人喜欢。找工作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不管怎么样,他后来还是在布瑞瑟与史考特事务所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家二流公司。我认为他干得不算出色,因为他们裁员的时候他就被裁掉了。他找不到另一份工作,钱也花光了。他平时每月向麦金蒂太太支付租金。她提供早餐和晚餐,每周额外收三镑——算起来比较公道。他已经有两个月没付房租了,差不多已经山穷水尽。他找不到新工作,房东又一直催他还清欠款。” “他知道她在屋子里放了三十镑吗?顺便问一句,她为什么要在屋子里放三十镑,她不是在银行有储蓄账户吗?” “因为她不相信政府。她曾说过他们可以拿走她两百镑,但休想得到更多。她宁愿把钱放在自己伸手就碰得到的地方。她跟一两个人说过这话。钱藏在她卧室地板的一块松动的木板下——一个非常明显的地方。詹姆斯·本特利承认,他知道钱在那里。” “他可真配合。那么侄女和她的丈夫知道吗?” “哦,是的。” “那么,我们又回到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了。麦金蒂太太是怎么死的?” “她死于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法医推断死亡时间在七点到十点之间,她已经吃过晚饭——腌鱼、面包、黄油。各方调查表明,她通常在大约六点半吃晚饭。如果那晚她还是和平时的习惯一样,那么根据消化情况推断,她大约是在八点半到九点钟之间被杀的。詹姆斯·本特利本人供称,那晚七点十五分到九点左右外出散步了。他经常天黑后出门散步。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在大约九点钟回来(他有钥匙),并径直回了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麦金蒂太太以前为了接待夏天的游客,在卧室里装了盥洗盆。他看了大约半小时书,然后就去睡觉了。他没听到也没看到任何异常的事情。第二天早上,他下楼到厨房,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准备早餐的迹象。他说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去敲了敲麦金蒂太太的门,但没人应答。 “他以为她一定睡过头了,就不想继续敲门。然后,面包师来了,就和詹姆斯·本特利上楼再敲了敲门,后来的事情我告诉过你了,面包师到隔壁请来埃利奥特太太,她发现了尸体,吓得歇斯底里。麦金蒂太太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她被人用什么东西击中后脑勺,凶器应该是非常锋利的剁肉刀之类的东西。她当场毙命。抽屉被打开了,东西散了一地,卧室地板那块松动的木板被撬起,里面已经空了。窗户都从里面关着。没有撬锁或从外部破门而入的迹象。” “因此,”波洛说,“要么是詹姆斯·本特利杀了她,要么是她在本特利外出散步的时候杀了自己,是吗?” “正是。不是小偷或强盗。那么她会让什么人进来呢?某个邻居,或她的侄女,还是她侄女的丈夫。只能想到这些。我们排除了邻居。侄女和她的丈夫那天晚上去看电影了。有这样的可能性,只是可能性,即其中一人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离开了电影院,骑自行车走了三英里,杀了老太太,把钱藏在屋外,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电影院。我们调查了这种可能性,但没有发现任何证据。而且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把钱藏在麦金蒂太太的屋子附近?事后是很难把钱取走的。为什么不藏在三英里路上的某个地方呢?不,把钱藏在那里的唯一原因只能是——” 波洛帮他把这句话说完。 “——因为你住在那个屋子里,但不想把它藏在自己的房间或屋里的任何地方。所以就是:詹姆斯·本特利。” “就是这样。无论何时何地,答案都指向本特利。最后,他的袖口上还有血。” “他是怎么解释呢?” “他说想起了前一天,他碰到了屠夫的剁刀。胡扯!那根本不是动物的血。” “他坚持这套说辞吗?” “没有。在庭审的时候,他讲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你瞧,他袖口上还发现了一根头发——沾了血迹的头发,与麦金蒂太太的头发是一样的。这就需要解释了。于是他就承认,他前一天晚上散步回来的时候进入过房间。他说,他敲门后进去,发现她躺在地板上,已经死了。他弯下腰,摸了摸她,他说,是为了确认人是否真的死了。然后,他就昏了头。他说他一直非常害怕见血。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几近崩溃,险些晕倒。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无法让自己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非常可疑的故事。”波洛评论道。 “是的,确实如此。然而你知道的,”斯彭斯思忖道,“这可能是真的。普通人或陪审团不会相信,但我真的遇到过这样的人。我不是指精神崩溃的事。我的意思是指有些在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却根本无法面对的人。通常都是害羞的人。比如说,他进去了,发现她死了。他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事——叫警察,找邻居,不管什么,总之应该做该做的事。但他惊慌失措。他想:‘我不需要知道这件事。我今晚不需要到这里来。去睡觉,就当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在这样想法的背后,当然,还有害怕,害怕自己会被怀疑与这件事有牵连。他认为要尽可能让自己撇清干系,所以这个傻瓜就这样套了进去,把自己的脖子套了进去。” 斯彭斯暂停了一下。 “可能就是这样。” “有可能。”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再或者,这可能只是他的律师编造的想帮他脱身的最好说辞。但是,我不知道。吉尔切斯特咖啡馆的女服务员说,他平时吃午饭的时候总是挑一张桌子坐,在那里他可以看着墙壁或角落,不用见人。他是有点心理扭曲。但并没有扭曲到成为一个凶手。他并没有妄想症或被迫害狂那类毛病。” 斯彭斯满怀希冀地望着波洛,但波洛没有反应,他紧皱着眉头。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 第三章 第三章 最后波洛叹了口气,给自己鼓劲。 “呃,”他说,“我们已经排除了钱的动机。让我们再看看其他可能性。麦金蒂太太有仇人吗?她害怕什么人吗?” “没有这类证据。” “她的邻居们有什么看法?” “几乎没有。也许他们不太愿意和警察说,不过我不认为他们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们说,她总是独来独往。但这没什么不正常的。你知道的,波洛先生,我们的村民并不友好。战争期间疏散到这里的人都这么觉得。麦金蒂太太和邻居相安无事,但关系并不亲密。” “她住在这里住多久了?” “我想,大概十八年到二十年吧。” “那之前四十年呢?” “她的生平没什么神秘的。她是北德文郡一个农民的女儿。她和丈夫以前在伊尔弗勒科姆附近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搬到吉尔切斯特。在那里有一间小房子。后来觉得那里太潮湿,所以又搬到了布罗德欣尼。丈夫看起来是一个安分而正派的人,有些害羞,不常去酒馆。一切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没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地方。” “然而她还是被人杀害了?” “然而她还是被人杀害了。” “侄女知不知道有谁和她姑妈有过结的?” “她说没有。” 波洛恼怒地揉了揉鼻子。 “你能理解的,我亲爱的朋友,要是麦金蒂太太不是麦金蒂太太,事情会简单得多。这么说吧,如果她是所谓的神秘女人的话,我是指那种有过去的女人。” “嗯,她不是,”斯彭斯木然地说,“她只是麦金蒂太太,一个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靠出租房间、帮人打扫屋子过活。英国有成千上万这样的人。” “但她们没有都被人杀害。” “是的。我承认。” “那么,为什么麦金蒂太太会被谋杀呢?我们不接受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还剩下什么?一个印象模糊,可能性不大的侄女。一个更模糊,更不可能的陌生人。事实呢?让我们回到事实。事实是什么?一位年老的清洁女工被谋杀了。一个害羞而没教养的年轻人被逮捕并被判谋杀。为什么詹姆斯·本特利会被抓?” 斯彭斯瞪大了眼睛。 “证据对他不利。我已经告诉过你——” “是的。证据。但是告诉我,我的斯彭斯,那是真正的证据,还是伪造的?” “伪造?” “是的。假设詹姆斯·本特利是无辜的,那就有两种可能性。证据是伪造的,有人故意要陷害他。或者他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了。”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目前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第一种情况,但同样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不是这样。那些钱被拿走藏在房子外很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如果真的藏在他自己的房间,可能警察要找到它们还要花更多时间。谋杀是在本特利像平时一样一个人外出散步的时候发生的。袖口上的血迹是像他自己在法庭上说的那样沾上去的,还是也是有人故意弄上去的呢?是不是有人躲在暗处陷害他,故意在他的袖子上动了手脚?” “我觉得这有点扯远了,波洛先生。” “也许吧,也许吧。但是,我们就是得想远一点。我认为,在这个案子里,我们目前的想象力尚无法看清道路……因为,你瞧,我亲爱的斯彭斯,如果麦金蒂太太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那么凶手一定是不同寻常的。是的,这毫无疑问。这件案子的关键在于凶手,而不是被害人。这和绝大部分的罪案不同。通常被害人的个性是案子的症结所在。我通常对那些无言的死者更有兴趣。他们的恨,他们的爱,他们的行为。而当你真正了解了这些被谋杀的被害人,那么被害人就会说话,那些死人会开口说出名字,你想知道的名字。” 斯彭斯看上去很不舒服。 “这些外国人!”他似乎在心里这么说。 “但在这个案子里,”波洛继续说,“情况恰恰相反。在这个案子里,我们猜测还有一个未曾现身的人,一个躲在暗处的身影。麦金蒂太太怎么死的?她为什么会死?答案无法从麦金蒂太太的生活中寻找,答案要从凶手的性格里去寻找。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我想是吧。”斯彭斯警监小心翼翼地说。 “有人想要得到什么?是为了除掉麦金蒂太太?还是为了除掉詹姆斯·本特利?” 警监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 “是的,是的,这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谁是真正的被害人?凶手的真正意图是谁?” 斯彭斯怀疑地说:“你真的认为有人会杀掉一个无辜的老妇人,就为了将某人送上绞刑架吗?” “俗话说,有失才有得 (注:原文为:one cannot make on omelette, they say, without breaking eggs。不打碎鸡蛋就做不了煎蛋。) 。那么,如果麦金蒂太太是鸡蛋的话,詹姆斯·本特利就是煎蛋。所以,现在把你所知道的詹姆斯·本特利的情况说来给我听听。” “我知道的也不多。他的父亲是一名医生,在本特利九岁时去世了。他上的是一间比较小的公立学校,因为身体不好免于服兵役,战争期间在政府部门工作,和支配欲很强的母亲一起生活。” “嗯,”波洛说,“比起麦金蒂太太的生活,有更多可能性……” “你真的相信是这样吗?” “不,目前我什么都不相信。但我是说,现在有两条截然不同的调查线索,而我们必须赶快做出决定,到底追查那一条才是正确的。” “你打算怎么着手调查呢,波洛先生?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首先,我想和詹姆斯·本特利见一面。” “这个可以安排。我会联系他的律师。” “在那之后,当然,根据会面的结果,如果有收获的话——尽管我对此不抱什么希望,我会去一趟布罗德欣尼。到那之后,根据你的笔记,我将尽快把你告诉我的事情再调查一遍。” “以免我漏掉了什么。”斯彭斯苦笑着说。 “我更愿意这么理解,有些情况对你和对我可能有不同的意义。人们的经验各不相同,所以反应也各不相同。一位富有的金融家和我在比利时列日 (注:比利时的一座城市。) 所认识的一位煮皂工锅炉的相似之处曾经带来了最满意的结果。不过这事就不提了。我想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排除我刚才所说的两条线索中的一条。为了排除麦金蒂太太的这条线索——一号线索,显然这条线索比二号线索要简单容易得多。那么,在布罗德欣尼期间,我可以住在哪里呢?那儿有舒适的旅馆吗?” “有个‘三鸭酒店’,不过那么不提供住宿。三英里外的卡拉文有一所‘羔羊旅馆’。布罗德欣尼本身也有一家旅馆。它算不上真正的旅馆,只是一间相当破旧的乡村院落。经营者是一对年轻夫妇,为付费的客人提供食宿。”斯彭斯不大有把握地说,“我不认为那里会很舒服。” 波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该我受罪就去受罪吧,”他说,“这也是不得已的。” “我不知道你用什么身份去那里好一点,”斯彭斯看看波洛,继续没有把握地说,“你可以说自己是一位歌剧演员,嗓子坏了,需要休息一阵子。这也许可行。” “我就以我的真实身份前往。”波洛以一副皇室派头说。 斯彭斯听到此宣言不禁撅起了嘴。 “你认为这样明智吗?” “我认为这是必要的!是的,必要的。想想看,亲爱的朋友,该是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了。我们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假装我知道了很多。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伟大的,独一无二的波洛。而我,赫尔克里·波洛,不满意麦金蒂案的判决结果。我,赫尔克里·波洛,对真相到底是什么存在明显的怀疑。在这种情况下,我,独自一人,要去追查真相。你明白了吗?” “然后呢?” “然后,我施加影响,观察反应。应该会激起各方反应。毫无疑问,应该有反应。” 斯彭斯警监不安地看着眼前的小个子男人。 “瞧,波洛先生,”他说,“不要以身犯险。我不希望你出事。” “但是,如果我真出事了,不就证明你的怀疑是对的了吗,难道不是吗?” “我可不希望以这种方式来证明。”斯彭斯警监说。 第四章 第四章 波洛怀着极大的厌恶环顾他所在的房间。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但几乎没有一点吸引力。波洛的手指沿着书架的上方边缘划过,他做了个鬼脸。果然不出所料,都是灰尘!他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上,断裂的弹簧一下陷了下去。那两张褪色的扶手椅可能好一点。第四张椅子看起来比较舒适,一只长相凶恶的大狗趴在上面呜呜地咆哮着,波洛怀疑这狗长有兽疥癣。 房间很大,贴着褪了色的莫里斯壁纸。墙上歪歪斜斜地挂着几件丑陋的钢雕作品和一两张还不错的油画。椅罩也褪了色,十分肮脏。地毯上都是破洞,图案也很难看。许多杂物和小装饰品胡乱地摆在各个地方。因为缺了脚轮,桌子摇摇晃晃。一扇窗子开着,而且显然地球上还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将它再次关上。门暂时是关着的,但看样子也支撑不了多久了。门闩已经坏了,风一吹门就“砰”地开了,阵阵冷风在房间里盘旋。 “我在受罪,”波洛自怜自艾地喃喃自语,“是的,我在受罪。” 门突然开了,风卷裹着萨摩海斯太太进来。她环顾房间,冲远处什么人大喊一声“什么?”,然后又出门去了。 萨摩海斯太太一头红发,有一张长着雀斑的、迷人的脸,她总是忙个不停,不是在放东西,就是在找东西。 波洛跳起身把门关上。 片刻之后,门又开了,萨摩海斯太太又出现了。这次,她端着一个大陶盆和一把刀。 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远处喊道: “莫林,那只猫又病了。我该怎么办?” 萨摩海斯太太喊道:“我来了,亲爱的。坚持住。” 她把盆和刀往地下一丢又走了出去。 波洛再次起身关上了门。他说: “没错,我在受罪。” 一辆汽车开来,大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声嘶力竭地狂吠着。它跳上窗边的一张小桌子,桌子哗啦一声倒了。 “总之,”波洛说。“这令人无法忍受!” 门突然又开了,风在房间里打转,狗冲了出去,还在叫个不停。莫林的声音传来,越来越响亮。 “约翰尼,你干嘛把后门开着!那些该死的母鸡都跑到储藏室里去了。” “就这样的住宿条件,”波洛感慨道,“我竟然还需要每周付他们七个几尼 (注:英国的旧金币。——译者注) !” 门“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透过窗户传来母鸡愤怒响亮的咯咯叫声。 然后,门又开了,莫林·萨摩海斯走了进来,高兴地大叫一声扑向地上的陶盆。 “我想不起来把它放哪儿了。呃,嗯,这位先生,你介不介意我在这儿剥豆子,不会打扰你吧?厨房里的气味太难闻了。” “夫人,我不胜欢迎。” 这话也许有点言过其实,不过也差不多。这是二十四小时以来,波洛第一次和人有六秒钟以上交谈的机会。 萨摩海斯太太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干劲十足地剥起豆子来,动作却十分生疏。 “我真的希望,”她说,“你不要觉得不舒服,如果有哪里需要改进的,请尽管说。” 波洛早就觉得,这个长草地旅馆唯一还能忍受的就是这位女主人。 “你太客气了,夫人,”他礼貌地回答,“我只希望我有本事帮你找到合适的佣人。” “用人!”萨摩海斯太太尖叫道。“那可是奢望!现在连个短工都找不到。我们这儿最好的帮佣被谋杀了。我的运气不好。” “你说的是麦金蒂太太吧。”波洛连忙说。 “正是麦金蒂太太。天啊,我真想念那个女人!当然了,这件事在当时可轰动了。可以说这是我们这儿第一次发生谋杀案,不过正如我对约翰尼说的,这对我们来说糟透了。没有麦金蒂太太,我真的应付不来。” “你喜欢她吗?” “亲爱的先生,她是个可靠的人。她每周一下午和周四上午来,像时钟一样准时。不像我现在请的这个叫波普的女人,住在车站附近的,有五个孩子一个丈夫,自然从来没准时过。不是丈夫有问题,就是老母亲或是孩子生病了之类的理由。而换做老麦金蒂太太,最多也就是她自己生个病,而且她几乎从没生病过。” “你觉得她一向可靠诚实吗?你很信任她?” “哦,她从来不会偷东西,甚至连吃的都不会拿。当然,她有点爱打探消息。会偷看别人的信件之类的。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的意思是,她们过着这种枯燥乏味的生活,总得找点消遣不是吗?” “麦金蒂太太的日子过得枯燥乏味吗?” “我认为糟透了,”萨摩海斯太太含糊地说,“总是跪在地上擦洗地板。每天一大早到了人家家里,就是成堆的脏衣服堆在水槽里等着她清洗。如果我每天像她这样过日子,我宁可被人杀掉。真的。” 萨摩海斯少校的脸出现在窗口。萨摩海斯太太蹦起来,豆子撒了一地,她冲到窗口,把窗子开到最大。 “那该死的狗又把母鸡的饲料吃掉了,莫林。” “哦,该死,它会生病的!” “看这儿,”约翰·萨摩海斯举着一个装满蔬菜的滤锅,“这些菠菜够不够?” “当然不够。” “看起来很多啊。” “煮熟了大概只有一茶匙。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菠菜是怎么回事吗?” “我的天!” “鱼送来了?” “影子都没有。” “见鬼,我们不得不开一个罐头了。你去开吧,约翰尼。到角橱里的罐头中拿一个。就是我们觉得有点鼓起的那一个。我想应该没问题。” “菠菜怎么办?” “我去弄。” 她从窗子跳出去,夫妻俩一起走开了。 “混账东西!”波洛说。他穿过房间走到窗边,用尽全力想把窗户关小一点。萨摩海斯少校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新来的这个家伙是什么人,莫林?我怎么觉得他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刚才和他说话的时候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只好说呃,先生。波洛,我想起来了,应该是这个。他是法国人。” “你知道吗,莫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 “也许是家庭理发店吧。他看起来像一个理发师。” 波洛打了个寒噤。 “不,不,也许是个泡菜的牌子。我不知道。我敢肯定,这名字很熟悉。最好早点跟他要首期的七几尼,越快越好。” 声音渐渐远去了。 波洛从地上捡起他们撒了一地的豆子。正当他刚捡完豆子,萨摩海斯太太穿过门又进来了。 他客客气气地把豆子递给她: “给你,夫人。” “哦,太谢谢了。我说,这些豆子看起来有点发黑。你知道的,我们把它们放在缸里用盐腌起来保鲜。但这些好像没放好。恐怕它们不会很可口。” “我也这么担心……你允许我把门关上吧?这里通风太好了。” “哦,是的,请便。我老是忘了关门。” “我已经注意到了。” “反正这门永远也关不上。这所房子实际上已经破烂不堪了。约翰尼的父母以前住在这里,他们很穷,可怜的老人家,他们从来没有修过屋子。后来我们从印度回来住在这里,也没钱做任何修理。不过,孩子们假期住这里还真有趣,有很多房间可以乱跑。还有花园和其他一切。接收一些付费的客人使我们勉强能够支撑下去,不过我必须说,我们已经受了一些打击。” “眼下我是你们的唯一的客人吧?” “楼上还有一位老太太。她来的第一天就卧床不起,一直到今天都这样。不过我看不出她哪里生病。但她就那样,我每天送四托盘食物给她。她的胃口可没一点问题。不管怎样,她明天就要去一个侄女还是什么人那儿了。” 萨摩海斯太太歇了口气,才用稍微有点造作的口气说: “送鱼的人应该马上到了。不知道你是否介意,呃,先交第一个星期的房租。你打算住一个星期的,是吗?” “也许更久。” “很抱歉麻烦你。但我家里没有现金,你知道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总是催你给钱。” “请不用道歉,夫人。” 波洛掏出七张一英镑的钞票,并且加了七先令。萨摩海斯太太贪婪地把这些钱拢到一起。 “非常感谢。” “夫人,也许我应该多告诉你一点关于我自己的事。我是赫尔克里·波洛。” 这样的提示让萨摩海斯太太丝毫不为所动。 “多么可爱的名字,”她善解人意地说,“希腊名,是不是?” “你可能知道,”波洛说,“我是一个侦探。”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也许是当今最有名的侦探。” 萨摩海斯太太好笑地尖叫一声。 “我看你真会开玩笑,波洛先生。你调查什么呢?烟灰和脚印?” “我在调查麦金蒂太太的谋杀案,”波洛说,“我没开玩笑。” “哎哟,”萨摩海斯太太说,“我切到手了。” 她举起一个手指查看。 然后,她盯着波洛。 “听着,”她说。“你是说真的吗?我的意思是,这桩案子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逮捕了那个租住在那里的可怜的傻瓜,他受了审定了罪,都了结了。说不定现在他都已经被吊死了。” “不,夫人,”波洛说,“他还没有被吊死。而且这事还没‘了结’——麦金蒂太太的案子。我想借用你们一位诗人的一句诗提醒你,‘问题若非正确地解决,就永远不算解决。’” “噢噢,”萨摩海斯太太说,她的注意力从波洛转移到腿上的盆。“我的血流到豆子上了。这可不太好,我们要拿来做午饭的。不过没什么关系,反正要下水煮。东西只要煮开了就没事,对不对?即使罐头也一样。” “我觉得,”波洛静静地说,“午饭我不能在这里吃。” 第五章 第五章 “我不知道,真的。”伯奇太太说。 这句话她已经说了三遍了。她对于留着黑胡子,穿着裘皮衬里大衣,一副外国派头的绅士天生地不信任,这是不容易克服的。 “真是太烦人了,”她接着说,“可怜的姑姑被人杀害了,警方和所有这些人找上门来。到处乱闯,东翻西找,问这问那。邻居们都传得沸沸扬扬。我一开始以为我们会永远忘不了这事了呢。而我婆婆更是讨厌透顶,她不停地说,她家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嚷嚷‘可怜的乔’什么的。怎么不可怜可怜我呢?死的是我的姑姑,不是吗?不过说真的,我觉得这一切现在都结束了。” “假如詹姆斯·本特利是无辜的呢?” “胡说,”伯奇太太厉声说,“他当然不是无辜的。就是他干的。我从来就不喜欢他那副样子。总是自言自语。我跟姑姑说过:‘你不应该让这样一个人住在家里。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疯。’但她说,他很安静,乐于助人,也不会给人添麻烦。还说他不喝酒,甚至不吸烟。好了,现在她知道了吧,可怜的姑姑。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是个大块头的丰满女人,有着健康的肤色和乖巧的嘴。小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家具光可鉴人。厨房的方向飘来淡淡的令人胃口大开的香味。 她是个好妻子,会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肯花心思给她的男人做饭。他对她的付出表示认可。她偏见,固执,但又有何不可呢?很显然,难以想象她会是那种对自己的姑姑举起剁肉刀,或纵容丈夫这么做的女人。斯彭斯认为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尽管令人颇为无奈,波洛同意他的看法。斯彭斯已经调查过伯奇夫妇的财务状况,没有发现谋杀动机,而斯彭斯是一个办事非常周到的人。 他叹了口气,继续他的任务,打消伯奇太太对外国人的疑虑。他把谈话带离谋杀案本身,而把重点放在受害者身上。他问起“可怜的姑姑”的情况,她的健康,她的习惯,她喜欢的食品和饮料,她的政治态度,她已故的丈夫,她对生活、性、犯罪、宗教、儿童、动物等等的看法。 他不知道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有没有什么用处,他是在大海里捞针。但是,他顺便也了解了一些贝茜·伯奇的事情。 贝茜对她的姑姑并不十分了解。只是因为血缘关系,彼此以礼相待,但并不算亲密。来往也不频繁,大约每一个月左右,她和乔会在星期天去看望姑姑,一起吃个午饭,而姑姑来看他们就更少了。他们圣诞节互送礼物。他们知道姑姑有点小积蓄,她死后会留给他们。 “但是,这并不表示我们需要这笔钱,”伯奇太太红着脸解释,“我们自己也存了一些钱。而且我们好好地安葬了她,丧事办得很体面。鲜花和所需的一切排场都有。” 姑姑一直喜欢编织。她不喜欢狗,嫌它们总是把房子弄得一团糟,但她曾经养过一只猫——一只姜黄色的猫。后来它走丢了,她就没有再养。不过邮局的女人打算送她一只小猫。她的家收拾得非常整洁,她不喜欢乱扔杂物,每天擦亮铜器,冲洗厨房的地板。她出去帮人做事,收入相当不错。在霍姆里的卡朋特先生家干活每小时的收入是一先令十便士到两先令。卡朋特先生是办工厂的,家里有的是钱。他们想让姑姑每周多去几天,但姑姑在给卡朋特先生家干活之前一直在其他几位太太家干活,她不愿意让她们失望,觉得这么做不应该。 波洛提起长草地旅馆的萨摩海斯太太。 哦,是的,姑姑之前的确帮她干活,每周两天。他们是从印度回来的,在那儿他们雇的都是当地的土著仆人,萨摩海斯太太根本不懂得管家。他们想种点经济作物来卖,但又对园艺一窍不通。孩子们放假一回家,房子里就乱成一团。不过萨摩海斯太太是个好人,姑姑很喜欢她。 被害人的肖像就这样渐渐成形了。麦金蒂太太编织,擦洗地板,抛光铜器。她喜欢猫,不喜欢狗。她喜欢孩子,但不是很着迷。她喜欢独来独往。 她星期天都会去教堂,但不参加任何教会的活动。有时,不过极偶尔,她会去看场电影。她不赞成不道德的行为——曾经因为发现一位艺术家和他的妻子不是正式的婚姻关系,她就辞职不在他们家干活了。她不看书,但喜欢看星期天的报纸。她很喜欢雇主太太们送她的旧杂志。她虽然电影看得不多,但对电影明星和他们的一举一动很感兴趣。她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像她丈夫那样一直投票给保守党。她很少花钱买衣服,但雇主们送了她很多,这让她省了不少钱。 麦金蒂太太,事实上,正是波洛想象中麦金蒂太太的样子。贝茜·伯奇,她的侄女,也一如斯彭斯警监笔记上记录的贝茜·伯奇那样。 波洛离开之前,乔·伯奇回家吃午饭了。他是个身材矮小、看起来很精明的人,不像他的妻子那样放松,他的态度显得有一点点紧张。不过他比妻子少一些怀疑和敌意。事实上,他似乎急于要显示配合的态度。这一点,波洛觉得,并不算太失常。乔·伯奇为什么要急于安抚一个胡搅蛮缠的外国陌生人呢?究其原因只能是那个陌生人随身带着一封郡警察局斯彭斯警监的介绍信。 那么乔·伯奇急于要和警察站在统一战线了?是不是因为他不像他的妻子那样,经得起警察的调查? 这个男人,也许,是良心不安。为什么会良心不安?理由可能有很多——可能都与麦金蒂太太的死无关。抑或是,去看电影的不在场证明是巧妙伪造的,正是这个乔·伯奇敲了小屋的门,被姑姑请进屋内,袭击了不知情的老妇人。他可以拉出抽屉,洗劫房间,弄成抢劫的样子;他可以把钱藏到屋外,狡猾地栽赃给詹姆斯·本特利。而他的目的是存在银行里的那笔钱。这样一来,两百镑就到了他妻子的手中,他可能出于某种不明的原因,迫切需要这笔钱。波洛想起凶器一直没找到。为什么不把凶器留在犯罪现场呢?白痴也知道可以戴手套或擦掉指纹。凶器一定是有着锋利边缘的重物。为什么要带走那样一把凶器呢?是不是因为很容易就能看出是属于伯奇家的呢?那把凶器,是不是就在现在这个屋子里被清洗抛光呢?法医说过,凶器是一把类似剁肉刀的东西——但不是真正的剁肉刀。那个东西,也许是有点不寻常……有点与众不同,很容易识别。警方一直在找它,但没有找到。他们搜遍了树林,抽干了池塘。麦金蒂太太的厨房没有丢失任何东西,也没人举报詹姆斯·本特利拥有那样的东西。警方查不到他买过剁肉刀这类东西的线索。这是对他有利的一件小事。但和其他证据相比就微不足道了。不过仍然是一个关键点…… 波洛快速地扫描了一圈他正置身其间的拥挤的小客厅。 凶器在这儿吗,在这所房子的某个地方?是因为这个原因乔·伯奇才忧心忡忡,讨好卖乖吗? 波洛不知道。他并不真的这么认为。他没有绝对的把握…… 第六章 第六章 1 在布瑞瑟与史考特事务所,波洛被一番盘问后,才被带进史考特先生的办公室。 史考特先生是个活泼健谈的人,态度十分热诚。 “早上好。早上好。”他搓着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以职业的眼光打量着波洛,试图弄清他的身份,列出一条条旁注。 外国人。衣服质地很好。大概有钱。餐厅老板?酒店经理?电影明星? “我希望不会占用你过多的时间。我想和你谈谈你以前的雇员,詹姆斯·本特利。” 史考特先生富有表现力的眉毛扬起足有一英寸高,又降了下来。“詹姆斯·本特利。詹姆斯·本特利?“他突然问,“你是记者?” “不是。” “你不会是警察吧?” “不是。至少——不是这个国家的。” “不是这个国家的。”史考特先生立即把这个信息存到大脑,以备将来参考。“那是怎么回事?” 波洛从来不忌于撒谎,张口即说: “我正在深入调查詹姆斯·本特利一案——应他的某些亲戚要求。” “我不知道他有亲戚。无论如何,你知道的,他被判有罪,而且判了死刑。” “但尚未执行。”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是吗?”史考特先生摇摇头,“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证据太强有力了。他的这些亲戚是谁?” “我只能告诉你他们都是有钱有势的人。非常富有。” “这真让我吃惊。”史考特先生禁不住口气软了下来,“非常富有”这个词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和催眠效果。“是的,真让我吃惊。” “本特利的母亲,已故的本特利太太,”波洛解释说,“让自己和儿子与她的家人完全断绝了联系。” “豪门恩怨,是吗?好吧,好吧。年轻的本特利穷得叮当响。可惜这些亲戚没有早些出手相救。” “他们刚刚得知此事,”波洛解释说,“委托我尽速赶来贵国,尽一切可能挽救他。” 史考特先生向后一靠,公事公办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我不知道你可以做些什么。我猜以精神错乱为由?这么做有点晚了——不过如果你能请到名医作证的话也许可行。当然我自己对这些事情也不太懂。” 波洛向前倾了倾身。 “先生,詹姆斯·本特利曾在这里工作。你可以跟我说说他的情况。” “没多少可讲的,我对他知之甚少。他只是我们的一个低级职员。我对他没什么不好的印象。看起来是个正派的小伙子,勤勤恳恳。但完全不懂推销,一个项目也做不好,不适合干我们这行。如果一个客户找我们想卖房子,我们就帮他卖掉;如果一个客户想买房子,我们就帮他找一间。如果一所房子位于人迹罕至的地方,又没有良好的设施,我们就强调它历史悠久,称之为时代的杰作——而不提它的水暖设施!如果一所房子正对着煤气厂,我们大谈特谈它的优良设施,而不提它的周围景观。撺掇你的客户买下它——这就是我们要做的。需要各种小伎俩。‘我们建议你尽快出价,夫人。有位国会议员对它也非常感兴趣——真的非常感兴趣。今天下午他还要再来看看。’他们每次都会上钩——国会议员永远是最佳借口。真不明白为什么!哪有国会议员会住在远离他的选区的地方。只是听起来比较令人信服而已。”他突然大笑起来,露出亮闪闪的假牙。“心理学,就是这么回事,只是心理学。” 波洛抓住了这个字眼。 “心理学。你说得对极了。我看你是个有判断力的人。” “还不赖,还不赖。”史考特先生谦虚地说。 “所以我要再问你,你对詹姆斯·本特利的印象如何?只是我们俩私下说说,绝对是私下说说,你觉得是他杀了老妇人吗?” 史考特瞪大了眼睛。 “当然。” “那么你也认为这像是他会做的事吗?从心理学上来看?” “嗯,如果你这样问的话,不,我觉得不是。我认为他应该没这个胆量。如果你问我,告诉你,他有点疯疯癫癫的。如果这样看的话,也就说得通了。他的脑袋有点不好使,失业加上焦虑,担心这担心那,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 “你解雇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史考特摇了摇头。 “今年生意不景气。职员没事可干。我们只好解雇干得最差的一个。就是本特利。我想这是迟早的事。我给他写了一封很好的推荐信。但他没有找到新工作。他无精打采的,给人的印象不好。” 最后总是归结到这一点,波洛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心想。詹姆斯·本特利给人的印象不好。想起他认识的许多杀人凶手大部分都是充满魅力的人,他心里稍感安慰。 2 “打扰了,你介意我坐下来和你聊一聊吗?” 波洛坐在蓝猫咖啡馆的一张小桌子旁,正在研究菜单,闻言吃惊地抬头。蓝猫咖啡馆里光线很暗,橡木和铅质的窗格营造出古香古色的格调,但刚刚坐到他对面的年轻女人,在昏暗背景的衬托下,却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她有一头金发,穿着一件亮蓝色的夹克衫。不仅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觉得他不久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她接着说: “是这么回事,我无意间听到你对史考特先生说的话。” 波洛点点头。他当时就注意到,布瑞瑟与史考特事务所办公室的隔断只是为了方便,而不是为了保护隐私。这点他并不担心,因为他本来就想要这事传扬开来。 “你就坐在后面窗户的右侧打字。”他说。 她点点头。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她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年轻姑娘,身材丰满,正是波洛欣赏的类型。他推断她大约三十三四岁,原本头发应该是黑色的,但不愿以原貌示人。 “是关于本特利先生。”她说。 “关于本特利先生什么事?” “他打算上诉吗?这是否意味着有新的证据?哦,我真高兴。我无法,只是无法相信他会那么做。” 波洛的眉毛往上一扬。 “这么说你从不认为是他干的。”他慢慢地说。 “嗯,一开始不信。我以为这一定是弄错了。可是后来证据——”她停了下来。 “是的,证据。”波洛说。 “看起来似乎没有别人会那么干。我想也许他那会儿有点疯了吧。” “你觉得他是不是有点,我该怎么形容呢,古怪吗?” “哦,不是的。不是那种古怪。他只是和别人一样害羞和笨拙。事实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最好的自己。他缺乏自信。” 波洛看着她。她当然是个有自信的人,或许抵得上两个人的份儿。 “你喜欢他?”他问。 她脸红了。 “是的,我喜欢他。艾米,我们办公室里的另一个女孩,常常取笑他,叫他‘讨厌鬼’,但我非常喜欢他。他斯文有礼,而且懂得很多。我是指书上的东西。” “啊,是的,书上的东西。” “他很想念他的母亲。她病了很多年了。其实,她不算真的生病,就是身体虚弱。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波洛点点头。他了解这些母亲。 “当然,她也照顾他。我的意思是她会关心他的健康,冬天注意肺部问题,还有衣食住行这些事。” 波洛又点点头。他问: “你和他是朋友吗?” “我不知道,不算是吧。我们偶尔会聊聊天。但自从他离开这里,他……我……我就很少看到他了。我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但他没有给我回信。” 波洛轻轻地说: “可是你喜欢他吧?” 她大胆地说: “是的,我喜欢……” “那太好了。”波洛说。 他的思绪转到他去探望死刑犯那天的情形。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詹姆斯·本特利的样子。鼠灰色的头发,瘦削的身材,手指和手腕的关节粗大,细长的脖子上喉结突出。他的目光鬼鬼祟祟,尴尬,又像是害羞。不爽快,不可靠,是个奸诈、狡猾的家伙,说话粗鲁无礼,咕咕哝哝……这是詹姆斯·本特利给大多数人的印象。也正是他在法庭上给人的印象。是那种会撒谎,会偷钱,会敲烂老妇人的头的家伙…… 但是斯彭斯警监,一个深谙人性的人,并 没有得出这样的印象。波洛也没有。现在又有这个姑娘出来表态。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他问。 “莫德·威廉姆斯。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有我可以帮忙的事吗?” “我想有的。威廉姆斯小姐,还有一些人相信詹姆斯·本特利是无辜的。他们正在努力证明这一事实。我是负责调查的人,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是的,相当大的进展。” 他撒这个谎毫不脸红。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非常必要的谎言。一定什么地方有什么人会觉得不安。莫德·威廉姆斯会把话传出去,这些话就像往池塘里扔石头,会激起层层涟漪…… “你说你和詹姆斯·本特利聊过天。他和你说过他的母亲以及他的家庭生活。他有没有提过什么与他或者与他的母亲不和的人?” 莫德·威廉姆斯想了想。 “没有,没有你所谓的不和。我猜他的母亲不怎么喜欢年轻姑娘。” “有孝顺儿子的母亲从来都不会喜欢年轻姑娘。不,我的意思不止于此。有没有家族世仇,有没有仇人,有没有人对他们怀恨在心?” 她摇摇头。 “他从来没有提到那种事。” “他有没有说起他的房东,麦金蒂太太?” 她微微一颤。 “没指名道姓。他有一次说她老是给他吃腌鱼,还有一次说他的女房东很不高兴,因为她的猫丢了。” “他有没有——请你一定要说实话,提到他知道她藏钱的地方?” 女孩有些花容失色,但她还是勇敢地抬起了下巴。 “其实,他提到了。我们当时说起有些人不信任银行——他说他的房东老太太总是把她的钱藏在地板下面。他说:‘哪天她不在家,我就可以拿走。’并不像开玩笑,他不是在开玩笑,倒像是他为她的粗心大意感到担心。” “啊,”波洛说,“那很好。我的意思是,从我的角度来看。詹姆斯·本特利想到偷钱,是背着人偷偷做的行为。你瞧,他可能还说过,‘哪天有人会为此敲烂她的脑袋吧。’” “但不管怎么样,他并不是真的想那么做。” “噢,不是。但说话,不管是多么轻松的闲话,都不可避免地会暴露你是什么样的人。聪明的罪犯绝不会轻易开口,但罪犯很少是聪明的,他们通常虚荣自负,夸夸其谈,所以大多数罪犯都被抓住了。” 莫德·威廉姆斯突然说: “但肯定有人杀了那位老太太。” “那是自然。” “谁干的?你知道吗?你有头绪了吗?” “是的,”波洛撒谎说,“我认为我已经有思路了。不过我们才刚刚起步。” 女孩看了看手表。 “我必须回去了。我们只有半小时的时间。吉尔切斯特是个小地方,我以前一直在伦敦上班。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请你告诉我,我是说真的。” 波洛拿出自己的一张名片。在上面写了长草地旅馆和电话号码。 “这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他懊恼地发现,他的名字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他不禁感叹,年轻一代太缺乏对名人的了解了。 3 赫尔克里·波洛搭公共汽车回到布罗德欣尼,心情稍微愉快了一些。无论如何,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相信詹姆斯·本特利是无辜的。本特利并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么孤独。 他的思绪再次回到在监狱探访本特利时的情形。那是一次多么令人沮丧的会面啊,看不到任何希望,甚至提不起一点兴趣。 “谢谢你,”本特利干巴巴地说,“但我想谁都没办法了。” 不,他确信他没有仇人。 “人们几乎都没留意你的存在,你不可能会有仇人的。” “你母亲呢?她有没有仇人?” “当然没有。每个人都喜欢她,尊敬她。” 他的语气有些愤慨。 “那你的朋友呢?” 詹姆斯·本特利说,确切地说他是在喃喃自语,“我没有朋友……” 但这话不完全正确。因为莫德·威廉姆斯就是一个朋友。 “这是大自然多么美妙的造化啊,”波洛心想,“一个男人,无论多么没有魅力,总能得到某个女人的青睐。” 他敏锐地猜测,威廉姆斯小姐尽管外表性感,其实是个很有母性的人。 她拥有詹姆斯·本特利所缺乏的那些品质:活力、干劲、抗压力、争取成功的魄力。 他叹了口气。 今天他撒了多少谎!没关系,那些都是必要的。 波洛自言自语地说,一口气混合了很多的比喻:“大海的某处藏着一根针,草丛里藏着蛇,我必须要打草惊蛇,哪怕无的放矢,也总有一支会射中目标!” 第七章 第七章 1 麦金蒂太太的房子离公共汽车站仅有几步路。两个孩子正在家门口玩。一个在吃生虫的苹果,另一个在大喊大叫,用一个锡盘敲打着房门。他们看上去很高兴。 波洛也用力地敲门,使得噪音更吵了。 一个女人从屋角探出头来看了看。她穿着一件彩色罩衫,头发凌乱。 “住手,厄尼。”她说。 “才不。”厄尼说,继续敲打着。 波洛离开门口,走到屋角。 “拿小孩一点办法都没有,对吗?”女人说。 波洛想说你应该有办法的,但他忍住了没说出来。 女人向他指了指后门。 “我把前门栓上了,先生。进来吧,请吧。” 波洛经过一间脏兮兮的洗涤室,来到一间更脏的厨房。 “她不是在这里被杀的,”女人说,“是在客厅里。” 波洛眨了眨眼。 “你来就是为了调查这个事的,是不是?你是住在萨摩海斯家的外国绅士吧?” “这么说你知道我的事?”波洛说。他微微一笑。“是的,的确,你是——” “基德尔。我的丈夫是泥瓦匠。我们是四个月前搬到这儿来的。以前一直和伯特的母亲一起住……有些人说:‘你们千万不要搬进发生过凶杀案的房子里住。”——但要我说,房子就是房子,总比住客厅、睡在两张椅子搭的床上好吧。房荒太可怕了,是不是?反正我们在这儿从来没有受到打扰。都说被谋杀的冤魂会在房子里游荡,但她没有!你想看看出事的地点吗?” 波洛感觉像游客在导游的带领下参观,他点头表示同意。 基德尔太太把他领到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摆着詹姆士一世时期的笨重家具。和房子的其余部分不同,这间屋子好像没人住过。 “她躺在地板上,后脑勺都被敲裂了。埃利奥特太太吓坏了。她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她和合作社卖面包的拉金一起。但是,钱是在楼上被拿走的。到楼上来,我告诉你在哪里。” 基德尔太太带头上楼梯,他们走进一间卧室,里面摆着一张大五斗柜、一张大铜床,几张椅子,晾着好几套婴儿的衣服,有干的,有湿的。 “就在这儿。”基德尔太太得意地说。 波洛环顾四周。很难想象这个杂乱无章如战场一样的地方曾经是爱好整洁的老妇人精心打理、引以为傲的房子。麦金蒂太太生前就在此居住和睡觉。 “我想这些不是她的家具吧?” “哦,不是。她住在卡拉文的侄女把所有东西都搬走了。”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麦金蒂太太的东西了。基德尔一家搬来,征服了一切。生命总是比死亡更强大。 楼下传来婴儿的响亮哭声。 “宝宝醒了。”基德尔太太毫无必要地解释道。 她冲下楼梯,波洛跟在她后面。 这里没什么可查的了。 他去了隔壁。 2 “是的,先生,是我发现她的尸体。” 艾略特太太的举止有些夸张。这是一所整洁的房子,整洁而呆板。其间唯一生动的就是艾略特太太,她是一位高高瘦瘦的黑发女人,一提起她生活中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就眉飞色舞。 “拉金,就是那个面包师,他走过来敲我家的门。‘是麦金蒂太太,’他说,‘我们怎么敲门都没回应。她可能生病了。’事实上我也这么认为。她毕竟不年轻了。据我所知,她还有心悸的毛病。我想她可能是中风了。于是,我赶紧去她家,看到那里只有他们两个男人,自然他们不方便进卧室。” 波洛嘟哝着对这种守礼的举动表示了赞赏。 “我匆忙上楼。他站在楼梯口,脸色苍白,面如死灰。当然,那时候我根本没想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用力地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所以我转动门把手,打开门进去了。房间里乱成一团,地板也掀起来了。‘是抢劫,’我说,‘不过可怜的老太太哪儿去了?’然后我们才想到去客厅看看。她就在那儿……躺在地板上,脑袋开花!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是谋杀!不可能是别的!抢劫杀人!竟然发生在布罗德欣尼。我拼命叫啊叫!他们费了好大劲才劝住我。我真的吓昏过去了。他们不得不去三鸭酒吧给我弄了白兰地。即使这样,我还是抖了好几个小时。‘别这么激动了,大妈,’那警察来的时候对我说,‘别这么激动。回家给自己泡杯茶喝。’我照他说的做了。当艾略特回家的时候,他盯着我说,‘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因为我还在浑身发抖。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特别敏感。” 波洛巧妙地打断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故事。 “是的,是的,我看得出来。那么你最后一次看到可怜的麦金蒂太太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出事前一天,她到后花园摘了一点薄荷。我正在喂鸡。” “她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只道了午安,以及问鸡下蛋是不是多了一些。” “这就是你最后一次见她吗?她死的那天你有没有见过她?” “没有。不过我看到他了。”艾略特太太压低了声音说。“大概在上午十一点左右。就是沿着大路走。像他平时那样拖着脚走路。” 波洛等着,但她似乎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他问: “警察逮捕他的时候,你觉得意外吗?” “嗯,我是觉得有些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你要知道,我一直觉得他有点疯疯癫癫的。毫无疑问,这些人有时会突然发狂。我叔叔有个低能的儿子,他有时就会狂性大作,我是说他长大后。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是的,本特利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如果最后他们没有吊死他,而是把他送到疯人院,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为什么,你看看他把钱藏到哪儿了。没有人会把钱藏在那样的地方,除非他想被人发现。真是愚蠢,头脑简单,他就是那样。” “除非他想被人发现,”波洛喃喃地说,“你有没有丢过剁肉刀或者斧头?” “没有,先生,我没有。警察问过我这个问题。问过我们这儿的所有人。他到底用什么凶器杀了她还是一个谜。” 3 波洛朝邮局走去。 凶手想让钱被发现,但他不想让凶器被发现。因为这笔钱将把矛头指向詹姆斯·本特利,那么凶器会指向谁? 他摇了摇头,然后拜访了其他两户邻居。他们没有基德尔太太那么兴致勃勃,也没有艾略特太太那么夸张。他们实事求是地说,麦金蒂太太是个受人尊敬的人。她不爱交际,有个侄女住在卡拉文。除了侄女,平时没有别人来探望她,据他们了解,没有人不喜欢她或对她怀恨在心。是不是真的有人为詹姆斯·本特利起草了一份请愿书,会要求他们签名吗? “我一无所获,一无所获,”波洛自言自语道,“什么都没有,一点线索都没有。我现在能理解斯彭斯警监的绝望了。但我应该不同才是。斯彭斯警监是一个认真敬业的好警察,但我,我是赫尔克里·波洛啊。对我来说,应该能发现一线生机!” 他的一只漆皮鞋踩进了一处水坑。他缩回了脚。 他是伟大的、独一无二的波洛,但他也是一位老人,而他的鞋子太紧了。 他进了邮局。 右边是皇家邮政业务的区域。左边则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包括糖果、杂货、玩具、五金、文具、生日贺卡、毛线、儿童内衣等。 波洛慢悠悠地走上前要买邮票。 上前来招呼他的中年妇女有着一双锐利而明亮的眼睛。 波洛自言自语道,“这儿应是布罗德欣尼的中心。” 她的名字恰如其分,叫斯威特曼,意即“甜心”。 “十二便士,”斯威特曼太太说,她麻利地从一个大本上撕下邮票。“一共是四先令十便士。还需要别的吗,先生?” 她明亮又热切的眼睛盯着他。门后露出一个女孩的头,显然在如饥似渴地偷听。她的头发凌乱,好像还感冒了。 “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波洛一本正经地说。 “是的,先生,”斯威特曼太太说,“你从伦敦来的,是不是?” “我想你很清楚我来此地的目的。”波洛微笑着说。 “哦,不,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斯威特曼太太敷衍道。 “麦金蒂太太。”波洛说。 斯威特曼太太摇了摇头。 “这是一场悲剧,一件令人震惊的惨剧。” “我想你和她很熟吧?” “哦,是的。应该说,我和布罗德欣尼的所有人一样和她相熟。她每次来这儿买些小东西的时候,总是会和我聊上一会儿。是的,真是一件可怕的悲剧。而且我听说,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案。” “目前还存在一些疑点,詹姆斯·本特利是否真的有罪。” “好吧,”斯威特曼太太说,“这也不是警察第一次抓错人,虽然我不是指这个案子。我也没想到真的会是他。他是个害羞笨拙的家伙,但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人。但是,谁也说不准,不是吗?” 波洛说还要买信纸。 “没问题,先生。请到另外一边,好吗?” 斯威特曼太太连忙来到左边柜台处。 “很难想象的是,如果不是本特利先生干的,那会是谁呢?”她说着伸手到最顶层的架子上去拿信纸和信封。“我们这儿有时也会来一些讨厌的流浪汉,也许他们中有人发现一扇窗子没关好,就进到屋里去了。但是,他不会把钱留下,对吗?杀人本来就是为了钱,一英镑的钞票上又没什么记号。给您,先生,这种蓝色的邦德信纸不错,信封也很配。” 波洛付了钱。 “麦金蒂太太有没有提过担心或害怕什么人吗?”他问。 “她没有跟我提过。她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她有时在卡朋特先生家做家务到很晚——就是在山顶上的霍姆雷庄。他们经常请人来吃饭,过夜,麦金蒂太太有时傍晚上去那里帮忙清洗打扫,就得摸黑下山,我可不敢这么做。天那么暗。还要独自下山。” “你认识她的侄女伯奇太太吗?” “只是说过话。她和她的丈夫有时会过来。” “麦金蒂太太死后,他们继承了一点钱。” 犀利的黑眼睛严肃地望着他。 “嗯,这是自然的,是不是,先生?钱又带不走,留给自己的亲人是天经地义吧。” “哦,是的,是的,我完全同意。麦金蒂太太喜欢她的侄女吗?” “我认为很喜欢,先生。只是不那么外露。” “那么她侄女的丈夫呢?” 斯威特曼太太的脸上现出回避的神色。 “据我所知也是的。” “你最后一次见到麦金蒂太太是什么时候?” 斯威特曼太太想了想,回过神来。 “让我想想,是什么时候,埃德娜?”埃德娜站在门口,吸了吸鼻涕,帮不上忙。“是她死的那天吗?不,是前一天,还是再前一天?是的,是星期一。那就对了。她是星期三被杀的。是的,是星期一。她进来买了一瓶墨水。” “她要买一瓶墨水?” “大概要写信吧。”斯威特曼太太轻快地说。 “这似乎是可能的。那她和平常一样吗?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没有,我没这么觉得。” 吸着鼻涕的埃德娜从门后出来,进到店里,突然加入了谈话。 “她那天不一样,”她断言,“好像为什么事开心,嗯,不算很开心,是兴奋。” “也许你是对的,”斯威特曼太太说。“我当时没注意。但现在你这么一说,她的确有些快活。” “你还记得她那天说了什么吗?” “我通常是记不得这些事的。但因为她被杀,警察再三询问,印象就清晰了。她没有提起詹姆斯·本特利,这一点我敢肯定。谈了一点卡朋特家的事,还有厄普沃德夫人,都是她工作的地方。” “哦,是的,我正想问你,她到底在哪些人家里帮佣。” 斯威特曼太太不假思索地回答: “星期一和星期四她去长草地旅馆的萨摩海斯家。你就住在那里,对吗?” “是的。”波洛叹了口气,“我想这儿没有别的地方可住的吧?” “在布罗德欣尼是没有。我想你在长草地住得不是很舒服吧?萨摩海斯太太是个好姑娘,但她完全不会理家。这些从国外回来的小姐太太都是这样。麦金蒂太太常说,那里乱得可怕,有收拾不完的东西。是的,星期一下午和星期四上午给萨摩海斯太太帮忙,星期二上午在伦德尔医生家,下午在‘金链花庄园’的厄普沃德太太家。星期三是‘亨特庄’的韦瑟比太太家,星期五是谢尔柯克太太——她现在成了卡朋特太太了。厄普沃德太太是一位老夫人,和她的儿子住在一起。他们有一个女佣,但她还是个新手,麦金蒂太太每个星期去一次,大体上清理清理。韦瑟比夫妇请人似乎从来干不长,韦瑟比太太行动不便。卡朋特夫妇有一幢漂亮的房子,常常大宴宾客。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 听完对布罗德欣尼居民的评价,波洛又回到了街上。 他慢慢地走上小丘,向长草地旅馆走去。他由衷地希望,那些鼓起的罐头和沾了血的豆子已经被当作午餐吃掉了,没有留在晚餐招待他。但可能还有其他可疑的罐头。住在长草地旅馆的确有风险。 这一天,整体而言,是令人失望的一天。 他到底打听到了什么? 詹姆斯·本特利有一个朋友。无论他还是麦金蒂太太都没有任何仇人。麦金蒂太太在死前两天似乎很兴奋,买了一瓶墨水—— 波洛突然停了下来……这不就是一个线索,一个小小的线索吗? 他当时随口问了一句,麦金蒂太太买一瓶墨水想要干什么,斯威特曼太太颇为慎重地回答,她认为她想写信…… 此事别有深意,他差点忽略了它的意义,因为对于他来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写信是极其寻常的日常琐事。 但对于麦金蒂太太不一样。写信对麦金蒂太太是极不寻常的,以至于她还不得不特地去买了一瓶墨水。 麦金蒂太太几乎没有写过信。斯威特曼太太——这位邮政局长,是充分了解这一事实的。但是麦金蒂太太在她死前两天写了一封信。她写给谁,为什么? 这也许无关紧要。她可能写给她的侄女或者远方的朋友。为了一瓶墨水这样简单的东西而大费周章实在太荒谬了。 但是,这是他目前为止唯一的线索,他打算继续追查下去。 一瓶墨水…… 第八章 第八章 1 “一封信?”贝茜·伯奇摇了摇头。“不,我没有收到姑姑的信。她写信给我做什么呢?” 波洛提示说:“也许她有什么事情想告诉你。” “姑姑不爱写信。她快七十岁了,你知道,她们那一辈年轻的时候没读过多少书。” “但她能读会写吧?” “哦,那当然。她不大爱看书,不过很喜欢看《世界新闻》和《星期日彗星报》。但是写信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困难的。如果她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例如让我们改天去看她,或者她不能如约到我们这里来,她通常会打电话给本森先生——就是住在我们隔壁的药剂师,他会转告我们。他真的非常热心。你瞧,我和姑姑在同一地区,所以电话费只用两便士。布罗德欣尼邮局就有电话亭。” 波洛点点头。他同意两便士的电话费比两便士半的邮费要实惠。他已经了解到麦金蒂太太是个会精打细算的人。他认为她一定很爱钱。 他轻声追问道: “我想,你姑姑还是给你写过信的吧?” “嗯,圣诞节会寄贺卡。” “也许她在英国别的地方有朋友,她会给他们写信吗?” “我不知道。她有个小姑子,但她两年前去世了,还有一位柏德利太太,但她也去世了。” “所以,如果她写信给别人,很有可能是给别人的回信?” 贝茜·伯奇又有些迟疑不定。 “我不知道谁会写信给她,真的。”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当然了,还有政府。” 波洛同意在这个年代,贝茜笼统地称为“政府”的机构确实常常给老百姓寄一些公函,不算什么稀罕事。 “而且通常都是些无聊的事情,”伯奇太太说,“要填写表格,回答很多不应该向正经人提的不恰当的问题。” “所以麦金蒂太太也许收到了一些政府的公函,必须要写信回复?” “如果有的话,她会把信带给乔,让他帮忙吧。这些事会让她担惊受怕,她总是把它们带来给乔。” “你记得她的个人财产中有没有什么信件吗?” “我说不上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一开始都是警方接管的。后来过了不久,他们让我收拾她的东西,我才把那些带回来。” “那些东西是怎么处理的?” “那边那个箱子是她的,是上好的实心红木,还有一个衣柜在楼上,一些不错的厨房用品。其余的我们卖了,因为实在没地方放了。” “我的意思是指她的私人物品。”他说:“比如刷子,梳子,照片,毛巾,衣服之类的……” “哦,这些啊。好吧,实话告诉你,我把它们装在一个手提箱里,还放在楼上。不知道要拿它们怎么办。我本来想把衣服带去圣诞集市卖掉的,但我忘了。在那些讨厌的二手服装店那里似乎卖不了好价钱。” “或许——我能看一看箱子里的东西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认为你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你知道的,警察早就检查过了。” “哦,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想看一看——” 伯奇太太轻快地领着他到后面的卧室,波洛判断这个房间主要用做家庭缝纫室。她从床底下拉出一只手提箱,说: “喏,就在这儿,你能原谅我失陪一会儿吗,因为厨房里炖着东西呢。” 波洛谢过她,请她自便,就听见她咚咚地下楼了。他把手提箱拉到面前打开。 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鼻而来。 他心怀怜悯,一一清点里面的东西,这些东西如此鲜明地反映出死者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一件已经相当旧的黑色大衣。两件羊毛套衫。一件外套和裙子。几双长筒袜。没有内衣(大概是贝茜·伯奇自己拿去穿了)。用报纸包起来的两双鞋。一把刷子和一把梳子,都已经用旧了,但很干净。一面银背凹纹的镜子。一张装在皮革相框里的照片,是婚纱照,三十年前的风格打扮——大概是麦金蒂太太和她丈夫的照片。两张马盖特的风景明信片。一只瓷狗。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制作西葫芦酱的配方。另一张剪报是关于“飞碟”的轰动报道。第三张剪报是关于希普顿大妈的预言。此外还有一本《圣经》和一本祷告书。 没有手提包或手套。想必贝茜·伯奇拿走自己用或送人了。而这些衣服,波洛判断,对丰满的贝茜来说太小了。麦金蒂太太是个瘦小的女人。 他打开其中一双鞋。鞋子的质地相当不错,也没怎么穿过。由鞋码判断,显然给贝茜·伯奇穿太小了。 他正准备把鞋子整整齐齐重新包好时,却突然瞥见了报纸的标题。这是《星期日彗星报》,日期是十一月十九日。麦金蒂太太是十一月二十二日遇害的。 那么,这就是她遇害前那个星期天买的报纸。它一直放在她的房间里,被贝茜·伯奇顺手拿来包她的姑姑的东西。 星期天,十一月十九日。而星期一的时候麦金蒂太太到邮局买了一瓶墨水…… 莫非是因为她在星期天的报纸上看到了什么? 他打开另一双鞋。它们被同一天的《世界新闻》包着。 他把两张报纸抚平,走到一张椅子那儿,坐下来看报纸。他马上发现《星期日彗星报》的一个页面被剪掉了一部分。那是页面正中一块长方形的区域。剪掉的区域很大,他发现的那几张剪报都对不上。 他仔细查看两份报纸,但没有别的发现。他把鞋子再次包好,手提箱的东西也收拾整齐。 然后他下楼去。 伯奇太太在厨房里忙着。 “没发现什么吧?”她说。 “唉,没有。”他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记不记得,你姑姑的钱包或手提包里有没有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剪报?” “我不记得了。也许警察拿走了。” 但警方没有拿走。波洛研究过斯彭斯的笔记,知道没有此物。死者手提包里的东西列了清单,其中没有任何剪报。 “呃,”波洛自忖道,“下一步就简单了。要么一败涂地,要么我终于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2 波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看着面前落满灰尘的一捆报纸,心想他对于一瓶墨水的揣测没有枉费心机。 《星期日彗星报》擅长用浪漫夸张的笔法讲述一些陈年旧事。 波洛此刻正在看的是十一月十九日星期天的《星期日彗星报》。 中页顶端居中的是这样一个大标题: 昔日悲剧中的女受害人今何在? 标题下面有四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显然是拍摄于多年以前。 她们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悲剧色彩,反而显得有些可笑,因为每个人都穿着老式的衣服,没有什么比过去流行的东西更可笑的了,尽管再过三十年左右它们可能又会重新流行,再次风靡。 每张照片下面都有一个名字。 伊娃·凯恩,著名的克雷格案中的“另一个女人”。 雅尼丝·科特兰,人面兽心的丈夫的“不幸妻子”。 小莉莉·甘波尔,人满为患年代的悲剧产物。 维拉·布莱克,令人意料不到的杀手之妻。 接下来又是一行黑体字: 这些女人如今在何方? 波洛眨了眨眼,开始认真阅读这些面目模糊的女主人公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故事。 他还记得伊娃·凯恩,因为克雷格案曾轰动一时。阿尔弗雷德·克雷格是帕敏斯特的镇秘书。他是一位勤勤恳恳、相貌平凡、品行端正、讨人喜欢的小个子男人。不幸的是娶了一个令人讨厌,脾气很坏的妻子。克雷格太太害他负债累累,平日里对他颐指气使,而且本身又患了精神紧张的毛病,有些不客气的朋友直言那完全是妄想症。伊娃·凯恩是家里的年轻保姆。她那时才十九岁,长得漂亮,举目无亲,天真单纯。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克雷格,克雷格也爱上了她。然后有一天,邻居们听说克雷格太太“遵医嘱”出国养病了。这都是克雷格单方的说法。他说一天晚上,他带她去了伦敦,“目送”她去了法国南部。然后,他回到帕敏斯特,时不时向人提起他妻子来信说自己的健康没有好转。伊娃·凯恩留下来帮他料理家务,流言蜚语很快就传开来。最后,克雷格收到他的妻子在国外去世的消息。他离开家,一个星期后回来了,说葬礼在当地举办过了。 说起来克雷格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在妻子去世的地点上犯了个错误,他说是在著名的度假胜地——法国里维埃拉。有人写信给那里的亲戚或朋友,得知没有一位克雷格太太去世或举行葬礼,这件事情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报了警。 随后发生的事情可简要概括如下: 克雷格太太没有去里维埃拉。她被大卸八块,埋在克雷格家的地窖里。尸检结果表明她是由于植物碱中毒而死。 克雷格被捕受审。伊娃·凯恩最初被指控为从犯,但后来指控被取消了,因为查清她自始至终完全不知情。克雷格全盘认罪,被判处死刑。 伊娃·凯恩当时已经怀孕,离开了帕敏斯特,根据《星期日彗星报》的说法:新大陆的好心亲戚收留了她。可怜的小姑娘,年幼无知被冷血凶手诱骗,如今改名换姓,永远离开此地开始新的生活,一辈子把秘密藏在心里,对她的女儿隐瞒父亲的真实姓名。 “我的女儿要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成长。她的生活不能被残酷的过去玷污。我发过誓。我的悲惨回忆将只属于我一人。” 可怜的、脆弱轻信的伊娃·凯恩,这么年轻,就知晓了男人的邪恶和无耻。她现在在哪儿?是不是在某个中西部的小镇,有一位邻居眼中温文尔雅的老妇人,却有一双悲伤的眼睛……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快乐,开朗,也许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看“妈妈”,向她诉说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小摩擦和不如意却浑然不知她的母亲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往事? “哎呀呀!”赫尔克里·波洛说。接着看下一个悲剧的受害者。 “不幸的妻子”雅尼丝·科特兰,她的不幸肯定是由于她的丈夫。报纸谨慎地提到他古怪的行径,更唤起大家的好奇心,而他的妻子遭了八年罪。“殉难的八年”,《星期日彗星报》言辞凿凿地说。后来雅尼丝交了个朋友——一个空怀理想、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他偶然间看到丈夫和妻子之间那古怪的场景,吓坏了,于是他就挺身而出殴打丈夫,出手过重,结果后者撞在尖锐的大理石壁炉的边缘上,头骨破裂。陪审团认为那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是出于义愤,没有故意杀人的意图,以误杀罪判了他五年的徒刑。 受苦受难的雅尼丝,因为这件案子受到大众瞩目,她吓坏了,出国希望“忘记这一切”。 “她已经忘记一切了吗?”《星期日彗星报》这样问。“但愿如此。也许在某个地方,她已是一个快乐的妻子和母亲,那些年梦魇一般默默忍受的痛苦,现在回想起来恍如梦一场…… “好吧,好吧。”赫尔克里·波洛说,他接着看莉莉·甘波尔——人满为患时代的悲剧产物。 莉莉·甘波尔被她的人满为患的家庭抛弃。一位姑姑收养了她。莉莉想去看电影,姑姑说“不行”。莉莉·甘波尔顺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剁肉刀,朝姑姑砍去。姑姑虽然独断专横,却是个瘦弱的人。而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莉莉发育得不错,肌肉发达。莉莉一刀就砍死了姑姑。教养院向她敞开了大门,莉莉从此销声匿迹。 现在她已经是一个成年女人了,重获自由,在我们的文明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据说在她监禁和缓刑期间,行为堪称模范。难道这不正说明我们该怪罪的不是孩子,而是制度吗?在愚昧无知、贫穷恶劣的环境中长大,小莉莉可以说是环境的牺牲品。 现在,在为她的不幸过失付出了代价之后,我们希望,她能幸福地生活在某处,做一个好公民,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可怜的小莉莉·甘波尔。 波洛摇了摇头。在他看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自己的姑姑挥舞剁肉刀,并狠狠将其砍杀致死,绝不是一个好孩子。在这个案子里,他更同情那个姑姑。 他接着看维拉·布莱克的故事。 维拉·布莱克显然属于那种诸事不顺的女人。她起先交的那位男友,竟然是个杀害银行警卫、被警察通缉的劫匪。后来她嫁给一位受人尊敬的商人,结果却发现丈夫是个为人销赃的不法分子。她的两个孩子也一样走上了歧途,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他们跟着妈妈到百货公司时,经常顺手牵羊。最后,一个“好心人”登场。他为悲惨的维拉在英联邦的自治领安置了一个家。她和她的孩子们得以离开这个没落的国家。 从那以后,新的生活在等待着他们。终于,经过多年命运的一再打击之后,维拉的烦恼结束了。 “我不知道,”波洛怀疑地说,“很可能她会发现自己嫁给了一个在邮轮上行骗的骗子!” 他往后一靠,仔细研究四张照片。伊娃·凯恩一头乱蓬蓬的卷发遮住耳朵,戴着一顶硕大的帽子,捧着一束玫瑰花贴在耳边像拿着一个电话听筒。雅尼丝·科特兰戴着一顶钟形的帽子,扣住耳朵,一条腰带系在腰间。莉莉·甘波尔是个相貌平平的孩子,戴着一副厚厚的眼睛,张着嘴,样子像得了腺体肥大症而呼吸困难。维拉·布莱克就是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没什么明显的特征。 出于某种原因,麦金蒂太太剪下了这些报道和照片。为什么?只是因为对这些故事深感兴趣吗?他认为并非如此。在她六十多年的人生里,麦金蒂太太极少收藏东西。这一点波洛从警方对她的财物记录中就可以知道。 星期天她剪下了这篇文章,星期一她买了一瓶墨水,这说明平时从不写信的她,正打算写信。如果那是一封公务信函,她可能会找乔·伯奇帮她。因此不是公务信件。那会是什么呢? 波洛再次审视那四张照片。 《星期日彗星报》问,这些女人今何在? 她们中的某一位,波洛心想,也许去年十一月就在布罗德欣尼。 3 直到第二天,波洛与帕梅拉霍思福小姐才秘密会面。 霍思福小姐解释说,她无法抽出太多时间,因为她还得赶往谢菲尔德。 霍思福小姐身材高大,嗜好烟酒,具有男子气概,看着她的样子很难想象《星期日彗星报》上那些情意绵绵的文章竟是出自她之手。然而事实的确如此。 “快说,快说,”霍思福小姐不耐烦地对波洛说,“我们得走了。” “是关于你在《星期日彗星报》上的一篇文章。去年十一月。悲剧女性系列。” “哦,那个系列。写得很糟糕,是不是?” 波洛在这一点上没有表示意见。他说: “我专门要谈的是十一月十九日那天的文章,与犯罪有关的女人那一篇。它提到了伊娃·凯恩,维拉·布莱克,雅尼丝·科特兰和莉莉·甘波尔。” 霍思福小姐笑了。 “这些不幸的女人今何在?我记得。” “我想你的这些文章发表后,有时会收到读者来信吧?” “这是肯定的!有些人似乎除了写信就没事可干。有的人曾经看到凶手克雷格走在街上。有的人想告诉我‘她的人生故事,远远比我所能想象的更惨烈。’” “你那篇文章发表后有没有收到布罗德欣尼的麦金蒂太太的来信?” “我亲爱的先生,我怎么会知道?我收到的信有无数桶。我怎么能够记住一个一个具体的名字?” “我以为你可能还记得,”波洛说,“因为几天后麦金蒂太太被谋杀了。” “你是说——”霍思福小姐忘记了自己要赶去谢菲尔德,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麦金蒂,麦金蒂……我确实记得这个名字。被自己的房客砸烂了脑袋。但从公众的角度来看,并不是一个非常令人激动的案子。没有什么香艳性感的内容。你是说那个女人给我写信了?” “我想她是写信给《星期日彗星报》。” “都一样。信会转给我。牵涉到谋杀,她的名字会上报,我肯定会记得——”她停了下来。“想起来了,那封信不是从布罗德欣尼来的。而是从布罗德威。” “那么你想起来了?” “嗯,我不知道……但是名字……名字很可笑,是不是?麦金蒂!是的,字写得很难看,好像识字不多。要是我能想得起来就好了……但我敢肯定信是从布罗德威寄来的。” 波洛说:“你说字写得很难看。布罗德威和布罗德欣尼——两个地名看起来很像。” “是的,可能是这样。毕竟,我们不大可能清楚这些乡下的奇怪地名。麦金蒂,是的。我确实记得。也许谋杀案加深了我对这个名字的印象。” “你记得她信中说了什么吗?” “跟照片有关。她知道哪里有一张和报纸上一样的照片,问我们会付她多少钱?” “你回信了吗?” “我亲爱的先生,我们对那种事情不感兴趣。我们回了一封固定格式的信。客客气气,但都是空话。不过我们把信寄到布罗德威了,我觉得她永远也收不到。” “她知道哪里有一张照片……” 波洛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件事。莫林·萨摩海斯漫不经心的声音说,“当然,她有点爱打探消息。” 麦金蒂太太会偷听。她是个诚实的人,但她喜欢打探他人隐私。而人们总是想要隐瞒一些事——愚蠢的、无聊的往事。也许是情感的因素,也许是刻意地忽略,也许是真的不记得了。 麦金蒂太太看到了一张老照片,后来她在《星期日彗星报》上又看到了。于是她想到能不能用它赚点钱…… 他轻快地站起来。“谢谢你,霍思福小姐。请原谅我冒昧问一下,你写的这些报道是否准确?比如说,我注意到,克雷格案的审判时间就弄错了,实际上比你写的晚一年。还有科特兰案中,我好像记得丈夫的名字是赫伯特,不是休伯特。莉莉·甘波尔的姑姑住在白金汉郡,而不是伯克希尔郡。” 霍思福小姐挥挥手中的烟。 “我亲爱的先生。没必要太精确。整篇文章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罗曼蒂克故事的大杂烩。我只是挑拣了一些事实,然后自由发挥罢了。” “我还想说的是,你的女主人公的个性恐怕也与事实不符。” 帕梅拉发出像马鸣一样的嘶嘶笑声。 “当然不符。你以为呢?我毫不怀疑,伊娃·凯恩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娼妇,根本不是什么受伤害的小可怜。至于科特兰那个女人,为什么她默默忍受了八年的变态虐待呢?因为她丈夫有钱,而那个浪漫的小男友什么都没有。” “那个不幸的孩子莉莉·甘波尔呢?” “我可不愿意她拿着剁肉刀在我身边转悠。” 波洛紧扣着手指关节。 “他们离开了这个国家,去往新大陆,出国,‘去往英属自治领’,‘开始新的生活’。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后来没有再回到这个国家吧?” “不表示,”霍思福小姐赞同道,“现在,我真的必须走了——” 那天晚上波洛打电话给斯彭斯。 “我一直在想着你,波洛。你查到什么了吗?随便什么?” “我做了一些调查。”波洛严肃地说。 “是吗?” “调查的结果是:住在布罗德欣尼的都是一群非常好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哦,我的朋友,想想看。‘非常好的人’,这恰恰就是一个杀人动机。” 第九章 第九章 1 “都是非常好的人,”波洛喃喃地说道,拐进车站附近的“十字路庄”的大门口。 门柱上挂着的黄铜门牌显示医学博士伦德尔医生就住在这里。 伦德尔医生身材高大、性格开朗,大约四十多岁。他热忱地问候来访的客人。 他说:“伟大的赫尔克里·波洛大驾光临,我们宁静的小村庄万分荣幸。” “啊,”波洛高兴地说,“这么说,你听说过我?” “我们当然听说过你。谁不知道你呢?” 回答这个问题有损波洛的自尊。他只是客气地说:“我运气好,你恰好在家。” 这不是运气。恰恰相反,是波洛精心推算时间的结果。但是伦德尔医生由衷地回答: “是的。正巧逮住我有空,再过一刻钟我就要去做一个手术。那么,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非常好奇想知道你来这儿有何贵干。是来休养治疗?还是我们这儿有人犯案了?” “是过去式,不是现在式。” “过去?我不记得——” “麦金蒂太太。” “当然。当然。我都忘了。但是,你该不是为了这个案子来的吧?都过去这么久了?” “我可以私下跟你透露一点,我是被告方聘请的。希望能够找到上诉的新证据。” 伦德尔医生尖声说:“但是能有什么新的证据?” “这个嘛,我不方便透露——” “哦,是的,请你原谅。” “不过我发现了一些事情,我得说、非常奇特、非常、怎么说好呢?有启发性?我来找你,伦德尔医生,因为我知道麦金蒂太太偶尔会在这里工作。” “哦,是的,是的,她是的。喝一杯怎么样?雪莉酒?威士忌酒?你喜欢雪利酒?我也是。”他拿来两个杯子,在波洛身旁坐下,他接着说:“她以前每个星期来一次,做额外的清洁工作。我有一个很好的管家,棒极了,但擦拭铜器,还有擦洗厨房的地板等工作她完成不了,我的管家斯科特太太不方便跪在地上干活。麦金蒂太太干得很好。” “你觉得她是一个诚实的人吗?” “诚实?嗯,这个问题怪怪的。我不敢确定,我没机会了解她。据我所知,她很诚实。” “如果她对别人说了什么,你觉得她说的话会是真的吗?” 伦德尔医生看起来隐隐有些不安。 “哦,我不想扯这么远。我对她真的知之甚少。我可以问问斯科特太太。她了解得多一点。” “不,不。最好不要这样做。” “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伦德尔医生和气地说,“她到底说了什么?是不是中伤他人的话?我的意思是诽谤。” 波洛只是摇了摇头。他说:“你知道,这一切目前都还是机密。我的调查才刚刚开始。” 伦德尔医生冷淡地说: “你得抓紧时间了,不是吗?” “你说得对。我的时间有限。” “我必须说,你让我感到吃惊……我们大家都很确定是本特利干的。这好像没什么可怀疑的。” “看起来只是普通的谋财害命,没什么特别的。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是的,你概括得很准确。” “你认识詹姆斯·本特利吗?” “他来找我看过一两次病。他很担心自己的健康。我看是被母亲过分溺爱了。这种事情很常见。我们这儿还有另一个例子“。 “啊,真的?” “是的。厄普沃德太太,劳拉·厄普沃德。对她的儿子太溺爱了。她把他拴在围裙上。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不过我们私下里说,他并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聪明,但还是挺有才华的。我们的罗宾是一位很有前途的新秀剧作家。” “他们住这里很久了吗?” “三四年吧。大家来布罗德欣尼都不是很久。本地的几户人家屈指可数,都在长草地旅馆周围。听说你就住在那里,是吗?” “是的。”波洛的语气有点打不起来精神。 伦德尔医生被逗乐了。 “旅馆,”他说。“那个年轻女人懂什么经营旅馆,根本是一窍不通。她一直住在印度,婚后也一直是满屋子佣人伺候着。我敢打赌,你一定住得不舒服。从来没有人能住得久。至于可怜的萨摩海斯,他辛苦伺弄的所谓经济作物绝对没戏。他是个好人,但没有商业头脑。这年头你想维持生计没有商业头脑可不行。不要以为我靠的是治病救人。我只是华而不实地填填表格,签签证书。不过,我喜欢萨摩海斯夫妇。她是个迷人的女人,萨摩海斯虽然脾气大,动不动就发火,却是老派的人。属于真正的上流社会。你应该知道老萨摩海斯上校吧,典型的硬汉,骄傲得不得了。” “是萨摩海斯少校的父亲吧?” “是的。老头子死的时候没留下多少钱,当然还有遗产税扒掉了他们一层皮,但他们决定要守住老房子。人们不知道该佩服他们,还是该叫他们一声‘傻瓜’。” 他看了看手表。 “我不能再打扰你了。”波洛说。 “我还有几分钟。此外,我希望你能见见我的妻子。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听说你在此地,她非常感兴趣。我们都非常喜欢罪案。看了很多有关的资料。” “犯罪学著作,小说,还是《星期日彗星报》?”波洛笑着问。 “三者都有。” “你连《星期日彗星报》都看吗?” 伦德尔笑了。 “没有它,星期日怎么打发?” “大约五个月前,他们登过一些有趣的文章。其中有一篇是关于那些曾经卷入谋杀案的女人和她们悲惨的命运。” “是的,我记得你提到的这篇文章。简直是一派胡言,是吧?” “啊,你这么认为?” “嗯,当然,像克雷格案,我只能从报纸上读到一些相关报道,但另一个案子——科特兰案,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女人绝对不是无辜的。她是个卑鄙无耻的女人。因为我的一个叔叔是她丈夫的医生,所以我知道内情。当然,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的妻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控制了那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怂恿他杀人。然后,他因为过失杀人而坐牢,她则逍遥法外,成了有钱的寡妇,并成功再嫁。” “《星期日彗星报》没有提到这点。你还记得她嫁给谁了吗?” 伦德尔摇了摇头。 “我没有听说过名字,但有人告诉我,她过得很好。” “看了这篇文章,人们一定好奇那四个女人如今在哪里。”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在上个星期的某次宴会上就碰到过其中一位呢。我敢打赌,她们一定都死守过去的秘密。从这些照片里你当然也绝对认不出她们来。她们看起来都普普通通。” 时钟响了,波洛站了起来。“我不能再耽误你了。你真是太好心了。” “恐怕没帮上什么忙。人通常都不清楚他家的清洁女工长什么样子。不过请再等等,你一定要见见我妻子。否则她不会原谅我的。” 他领着波洛来到前厅,大声喊着: “希拉!希拉!” 楼上传来隐约的回答声。 “到楼下来。我有东西给你。” 一个金发,瘦小,苍白的女人轻轻地跑下楼。 “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希拉。你觉得如何?” “哦,”伦德尔太太似乎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浅蓝色的眼睛怯怯地盯着波洛。 “夫人。”波洛以最具异国风情的姿势鞠了一躬。 “我们听说你来了这里,”希拉·伦德尔说,“但我们不知道——”她停住了。浅蓝色的眼睛迅速瞥了一眼她丈夫。 “她对他惟命是从。”波洛心想。 他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就离开了。 伦德尔医生和蔼可亲,伦德尔太太张口结舌、忧心忡忡,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就是麦金蒂太太每周二上午工作的伦德尔家。 2 亨特庄是一栋坚固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屋前长长的车行道杂草丛生。在过去,这还算不上一幢大房子,但到了现在,却让人觉得大到不易打理了。 波洛向前来开门的年轻外国女孩说要见见韦瑟比太太。 她瞪着他,然后说:“我不知道行不行。请进来。先见见亨德森小姐吧。” 她让他在大厅等候。用房产中介的话说,这是一间“设施齐全”的房间。有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珍奇玩意儿,但看起来都不怎么干净,落满了灰尘。 不一会儿,那个外国姑娘又出现了。她说:“请进”,并把他领到一个阴冷的小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大书桌。壁炉架上摆着一个又大又丑的铜咖啡壶,钩状的壶嘴像一个巨大的鹰钩鼻。 波洛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女孩走进房间。 “我母亲卧病在床,”她说,“我能为你效劳吗?” “你是韦瑟比小姐?” “我姓亨德森。韦瑟比先生是我的继父。” 她大约三十岁,相貌平平,身材高大,显得有些笨拙。她的眼神带着戒备。 “我想向你打听曾经在这里工作的麦金蒂太太的事情。” 她瞪着他。 “麦金蒂太太?可是,她死了。” “我知道,”波洛轻声说,“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听听她的事。” “哦。是因为保险还是什么吗?” “不是因为保险。是为了搜集新的证据。” “新的证据。你是指——她的死因吗?” “我是受雇于詹姆斯·本特利的辩护律师,波洛说,“代表他开展调查。” 她瞪着他,问道:“难道不是他干的吗?” “陪审团认为是他干的。但陪审团也会犯错。” “那真的是别人杀了她?” “有可能。” 她突然问:“谁?” “那正是问题所在。”波洛柔声说。 “我完全不明白。” “不明白吗?但你能告诉我关于麦金蒂太太的一些事情,是吗?” 她颇不情愿地说: “我想是的……你想知道什么?” “嗯,首先,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噢,没什么特别的。她就和其他人一样。” “健谈还是沉默?好奇还是保守?开朗还是郁闷?一个好女人,还是,不是个很好的女人?” 亨德森小姐想了想。 “她活儿干得很好,但就是话太多了。她有时会说一些很滑稽的事情。我——不太喜欢她。” 门开了,外国女佣进来说: “迪尔德丽小姐,你母亲说:请带上去。” “我妈妈要我把这位先生带到楼上看她吗?” “是的,请,谢谢你。” 迪尔德丽·亨德森疑惑地看看波洛。“你愿意上楼去看看我母亲吗?” “当然愿意。” 迪尔德丽在前面带路,穿过大厅,上了楼梯。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外国人真是烦人。” 由于她的心思显然是针对家里的佣人而不是访客,所以波洛没见怪。他觉得迪尔德丽·亨德森似乎是一个相当单纯的年轻姑娘,毫无城府。 楼上的房间堆满了小玩意儿。一看这个房间就知道女主人是个爱旅行的人,到哪儿都要买一堆纪念品。大多数纪念品显然都是招徕游客然后狠宰一笔的东西。沙发、桌子、椅子挤满房间,帏帐重重,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而韦瑟比太太就置身于这一切之中。 韦瑟比太太看起来很娇小。大房间里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女人,这是她给人的印象。但她其实不是真的像她努力表现的这么瘦小。即使是中等身材,在大房间的映衬下,“小可怜”的形象可以取得相当不错的效果。 她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沙发上,身旁放着几本书、一些针线、一杯橙汁和一盒巧克力。她高高兴兴地说: “请原谅我不能起床,但医生再三嘱咐我要好好休息,如果我不听话,大家都会责备我。” 波洛握住她伸来的手,得体地鞠了一躬。 迪尔德丽站在他身后,硬邦邦地说:“他想打听麦金蒂太太的事。” 握在波洛手中的纤细无力的手突然绷紧了,令他想起了鸟的爪子。那可不是什么精致的德累斯顿瓷器,而是扎人的利爪…… 韦瑟比太太微微一笑,说: “你真可笑,亲爱的迪尔德丽。谁是麦金蒂太太?” “哦,妈妈,你明明记得的。她给我们干活。你知道的,就是被谋杀的那个。” 韦瑟比太太闭上了眼睛,瑟瑟发抖。 “别说了,亲爱的。这一切是多么可怕。出事后几个星期我都很紧张。可怜的老女人,这么愚蠢,竟把钱放在地板下。她应该把钱存到银行里。我当然清楚地记得,我只是忘了她的名字。” 迪尔德丽呆呆地说: “他想了解她的情况。” “请坐下来吧,波洛先生。我都好奇死了。伦德尔太太刚刚打电话来,她说我们这儿来了一位非常著名的犯罪学家,她跟我说了你的情况。后来,那个白痴弗里达说来了一个客人,我猜那一定是你,我传话下去请你上来。现在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如你女儿说的,我想了解一些麦金蒂太太的事。她曾经在这里工作。我知道她是星期三来这里干活。而她恰恰是星期三遇害的。所以,她那天曾来过这儿,是吗?” “我想是的。对,我想是的。现在我无法确定。这事过去很久了。” “是的。好几个月了。她那天有没有说什么,什么特别的话吗?” “那个阶层的人总是喋喋不休,”韦瑟比太太嫌恶地说,“没有人会认真听他们说什么。再说她也不可能告诉别人自己那天晚上会被劫杀吧?” “有因必有果。”波洛说。 韦瑟比太太皱起眉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也许我自己也不明白,现在还不明白。我正努力拨开迷雾通向光明……你有订星期天的报纸吗,韦瑟比太太?” 她的蓝眼睛瞪得大大的。 “哦,是的。当然。我们有订《观察家报》和《星期日时报》。怎么了?” “我不知道。麦金蒂太太订的是《星期日彗星报》和《世界新闻报》。” 他停了一下,但没有人说什么。韦瑟比太太叹了口气,半闭上了眼睛。她说: “这一切真令人不安。她那个可怕的房客。我觉得他脑子一定不正常。显然,他也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这就使情况变得更糟了,不是吗?” “是吗?” “哦,是的,我真的这么认为。多么残忍的罪行啊。剁肉刀。噢!” “警方没有找到凶器。”波洛说。 “我想他把它扔在池塘或什么地方了。” “他们打捞过池塘,”迪尔德丽说,“我亲眼看见的。” “亲爱的,”她母亲叹了口气,“别说这些可怕的事情。你知道我是多么讨厌想这些事情。我的头承受不了。” 女孩凶巴巴地转向波洛。 “你不能再问了,”她说,“这对她不好。她特别敏感。甚至连侦探小说也不能看。” “十分抱歉。”波洛说。他站起身来。“我只有一个理由。有个人再过三个星期就要被绞死了。如果不是他干的——” 韦瑟比太太用胳膊撑起身子。她的声音很刺耳。 “当然是他干的,”她喊道,“当然是他干的。” 波洛摇摇头。 “我不是很确定。” 他迅速离开了房间。当他下楼时,那个女孩追上来。她在大厅里拦住了他。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 “就是我说的意思,小姐。” “是的,但是……”她停了下来。 波洛不说话。 迪尔德丽·亨德森慢慢地说: “你让我妈妈很难过。她讨厌这样的事情——抢劫、谋杀,还有暴力。” “那么,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女人被杀害了,对她一定是个很大的打击吧。” “哦,是的,哦,是的,是这样。” “她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了吗?是吗?” “她不愿听任何有关的消息……我们,我,我们尽量让她不要接触这些残忍血腥的事。” “那战争怎么办?” “幸运的是我们这附近从未挨过炸弹。” “战争期间你做什么工作,小姐?” “哦,我在吉尔切斯特的志愿救护队工作。还为妇女志愿服务对开过车。当然,我不能离开家。妈妈需要我。现在也一样,她不愿意我经常出门。一切都很难。还有佣人,妈妈当然是从来都不做家务的,她身体太虚弱了。现在请人又是那么难。所以麦金蒂太太才这么受欢迎。她就是这样开始到我们家工作的。她干活很出色。但是,当然了,一切,到处,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你很介意吗,小姐?” “我?哦,不。”她似乎很惊讶。“但是妈妈不同。她,她还活在过去。” “有些人是这样。”波洛说。他想起刚才去过的那个房间。有一个五斗柜的抽屉半开着。抽屉里满满都是零碎东西——丝质针垫、一把破扇子、一把银咖啡壶、一些旧杂志。抽屉太满以致都关不上了。他轻声说:“他们保留着东西,留住昔日的回忆——舞会节目单、扇子、老朋友的照片,甚至连菜单和剧院节目单都留着。因为,看着这些东西,往日的记忆就复活了。” “我想是这样,”迪尔德丽说,“我自己无法理解。我从来没有保留什么东西。” “你只向前看,从不回头?” 迪尔德丽慢慢地说: “我不知道我向哪里看……我的意思是,把握当下就足够了,不是吗?” 前门开了,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走进了大厅。他看到波洛就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了一眼迪尔德丽,扬起眉毛表示询问。 “这是我的继父,”迪尔德丽说,“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波洛像往常那样,好像在宣布一个王室头衔。 韦瑟比先生似乎不为所动。 他“啊”了一声,转身挂好他的外套。 迪尔德丽说: “他来打听麦金蒂太太的事。” 韦瑟先生愣了一下,才把大衣挂好。 “我觉得这很奇怪。”他说,“那女人几个月前死了,尽管她曾在这里工作,我们对她或她的家人一无所知。如果我们知道什么也早就告诉警察了。” 他的语气像是要结束谈话。他看了一眼手表。 “我想,午饭应该过一刻钟就准备好了。” “今天恐怕会很晚才开饭。” 韦瑟比先生的眉毛再次扬起。 “真的吗?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弗里达今天一直很忙。” “亲爱的迪尔德丽,我不愿提醒你,但管理家务的任务已经交给你了。我希望能守时一点。” 波洛打开前门出去前,回头看了看。 韦瑟比先生投向他继女的目光透着冰冷与嫌恶。而回瞪他的目光里,有着强烈的恨意。 第十章 第十章 吃过午饭,波洛去拜访第三户人家。今天午饭吃的是炖牛尾、水煮土豆,还有莫林乐观地希望能做成煎饼的东西。它们的味道都非常奇特。 波洛慢慢地走上山。不一会儿,他的右手边就是金链花庄园了,这是由两间小屋打通改造而成的,并进行了现代风格的装潢。厄普沃德太太和那位前途无限的青年剧作家罗宾·厄普沃德住在这里。 波洛在门口暂停脚步,伸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胡子。这时一辆汽车慢慢地从山上开下来,有人从车窗里用力扔出一个苹果核,正好打中了他的脸。 波洛吓了一跳,大声抗议。汽车停下来,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来。 “真对不起。我打到你了吗?” 波洛停下来没说话。他看着车窗里这张高贵的脸、浓密的眉毛、花白凌乱的头发,瞬间拨动了记忆之弦,苹果核也帮助了他的回忆。 “肯定没错,”他喊道,“是奥利弗太太吧。” 确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侦探小说家。 女作家惊呼:“哎呀,是波洛先生。”她试图从车里下来。这是一辆小型轿车,而奥利弗太太是个身材高大女人。波洛赶紧上前相助。 奥利弗太太咕哝地解释道:“开了太久的车,身子都僵了。”正说着,她突然从车中挣脱出来,一下子站到了路上,犹如火山喷发一般。 一大堆苹果也随之从车里掉出来,欢快地滚下了山坡。 “袋子破了。”奥利弗太太解释道。 她把几个吃了一半的苹果从胸口拍落,然后像一只大型纽芬兰狗一样抖了抖身子。最后一颗藏在她衣服褶皱里的苹果也加入了其他兄弟姐妹的行列。 “可惜袋子破了,”奥利弗太太说,“这些可都是考克斯苹果。不过,我想在这样的乡下,应该会有很多苹果。还是说没有?也许它们都运走了。我发现今天一切都很奇怪。嗯,你好吗,波洛先生?你不是住在这里的吧,是吗?不,我敢肯定,你不住这儿。那么,我猜是因为谋杀?但愿不是我要拜访的女主人吧?” “你要拜访谁?” “在那儿,”奥利弗太太点点头说,“我的意思是,如果经过教堂往山下走,半路经过一幢叫金链花庄园的房子的话,那就一定是了。她长什么样儿?” “你不认识她吗?” “不,我可以说是为工作而来的。我的一本书要改编成戏剧了——由罗宾·厄普沃德编剧。我们打算会面一起讨论讨论。” “我向你表示祝贺,夫人。”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奥利弗太太说,“到目前为止只有纯粹的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掺和进来。我的书帮我赚到足够的钱了,也就是说那些吸血鬼拿走了大部分,如果我写更多书,他们会拿走更多,所以我不必过度压榨自己。但是你没有想过,让你笔下的人物说出他们永远不会说的话,做他们永远不会做的事有多么痛苦。如果你抗议,他们就说只有这样才是‘好戏’。罗宾·厄普沃德就是这么想的。大家都说他很聪明。如果他真有那么聪明,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自己写呢,放过我那可怜的芬兰人。他甚至已经不是个芬兰人了。被改成了挪威抵抗运动的成员。”她抓了抓头发,“我的帽子呢?” 波洛看着车里面。 “夫人,我想你刚才一直坐在它上面。” “看来真是这样。”奥利弗太太看了看被压扁的帽子,表示赞同。“算了,”她乐呵呵地接着说,“反正我不怎么喜欢这顶帽子。不过我想星期天去教堂可能还用得到,虽然大主教说可以不用戴帽子,但我还是觉得老派的神职人员还是希望人们戴帽子的。快告诉我你在办什么谋杀案吧,甭管是什么。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办的案子吗?” “记得清清楚楚。” “很好玩,是不是?不是说谋杀本身,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而是指事后的调查。这回是谁?” “没有夏塔纳先生那么有看头。五个月前一个给人打杂的清洁妇人被人抢劫杀害了。你可能在报纸上看过。麦金蒂太太。一名年轻男子被定罪,判处死刑——” “不是他干的,你知道是谁干的,你要证明这一点。”奥利弗太太连珠炮似地说,“精彩!” “你想得太远了,”波洛叹了口气说,“我还不知道是谁干的,要证明更是遥遥无期。” “男人都这么慢吞吞的,”奥利弗太太轻蔑地说,“我很快就能告诉你是谁干的。我猜是这儿的人干的吧?给我一两天时间四处转转,我就能揪出凶手。女人的直觉,这才是你需要的。在夏塔纳案中,我的直觉就很准确,不是吗?” 波洛好心不去提醒奥利弗太太,当时她的怀疑对象一直在变来变去。 “你们男人啊,”奥利弗太太宽宏大量地说,“要是苏格兰场由女人来领导——” 这时从房子的门里传来招呼他们的声音,她的老生常谈才打住了。 “你好,”一个悦耳的男高音说,“是奥利弗太太吗?” “是我,”奥利弗太太答应道,她低声对波洛说:“别担心。我会非常谨慎。” “不,不,夫人。我不希望你谨慎小心。而是恰恰相反。” 罗宾·厄普沃德从小路走来,穿过大门。 他没戴帽子,穿着很旧的灰色法兰绒裤子和一件不像样的运动衫。不过,若不是有了发福的趋势,他应该是很好看的一个人。 “阿里阿德涅,我的宝贝!”他欢呼着,热烈地拥抱她。 他站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亲爱的,对于第二幕我已经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是吗?”奥利弗太太不大热情地说,“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太棒了,”罗宾说,“你带行李了吗?” “带了,在车子后面。” 罗宾拖出两只箱子。 “真烦人,”他说。“我们没有合适的仆人。只有老珍妮特。我们还得一直迁就着她。你不觉得这样很讨厌吗?你的箱子好重啊。你在里面放了炸弹吗?” 他踉踉跄跄地走在小路上,转过头说: “进来喝一杯吧。” “他是对你说的。”奥利弗太太说,她从前排座椅拿出手提包,一本书,还有一双旧鞋。“你刚才说希望我不要太谨慎,是认真的吗?” “越不谨慎越好。” “要是我的话,是不会这样做的,”奥利弗太太说,“但它是你的案子。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罗宾再次出现在门口。 “进来,进来。”他喊道。“我们等会儿再管车。妈咪急着要见你。” 奥利弗太太一马当先,波洛跟在她后面。 金链花庄园的室内装饰很迷人。波洛猜想他们应该为装潢花了一大笔钱,结果是奢华又低调,房子的每一片橡木都货真价实。 劳拉·厄普沃德坐在起居室壁炉旁的轮椅上,微笑着欢迎他们。她六十多岁,看起来充满活力,有着铁灰色的头发和坚毅的下巴。 “很高兴见到你,奥利弗太太,”她说,“我想你一定很讨厌别人跟你谈论你的书,但这么多年来,它们一直给我巨大的安慰,尤其是自从我成了这样一个残废以后。” “你过誉了。”奥利弗太太说,她看起来有些不自在,像个女学生一样扭绞着双手。 “哦,这是波洛先生,我的一个老朋友。我们刚才在你家外面偶然碰到。其实是我的苹果核打到了他。就像神射手威廉·退尔 (注:瑞士民间传说中的英雄。) 一样。”“你好,波洛先生。罗宾。” “我在,妈咪?” “拿一些喝的来。香烟在哪里?” “在桌上。” 厄普沃德太太问:“你也是作家吗,波洛先生?” “哦,不,”奥利弗太太说,“他是一个侦探。你知道的,福尔摩斯那种——猎鹿帽、小提琴之类的。而且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解决一宗谋杀案。” 隐隐传来玻璃打碎的叮当声。厄普沃德太太厉声说:“罗宾,小心点。”她对波洛说:“这可真有趣,波洛先生。” “这么说莫林·萨摩海斯说的是真的,”罗宾叫道,“她唠唠叨叨地跟我说过她家里住了一位侦探。她好像觉得这件事很滑稽,但这真的不是开玩笑,是不是?” “当然不是开玩笑,”奥利弗太太说,“你们中间有一个凶手。” “是的,但是看看这里,谁被人谋杀了?还是说已经挖出了一具尸体,只是一切都还秘而不宣?” “没有秘而不宣,”波洛说,“是你们早就知道的谋杀案。” “麦什么太太,一个打杂的清洁工,去年秋天。”奥利弗太太说。 “哦!”罗宾·厄普沃德听起来有些失望,“但是,那个案子都结案了。” “还没有结案,”奥利弗太太说,“他们抓错了人,如果波洛先生不能及时找出真正的凶手,那个倒霉鬼将会被绞死。这可真刺激。” 罗宾把饮料分给大家。 “白夫人 (注:一种鸡尾酒。) 给你,妈咪。” “谢谢你,我亲爱的儿子。” 波洛微微皱起了眉头。罗宾把饮料递给奥利弗太太和他。 “好了,”罗宾说,“为犯罪干杯。” 他一饮而尽。 “她以前在这里工作。”他说。 “麦金蒂太太吗?”奥利弗太太问。 “是的。对吧,妈咪?” “你说她在这里工作,其实她一个星期才来一天。” “有时还只有一个下午。”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奥利弗太太问。 “正经得要命,”罗宾说,“整洁得令人发指。她把一切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都收进抽屉里,让你根本猜不出它们放在哪里。” 厄普沃德太太幽默地讥讽道: “要是没有人一个星期来打扫一次,我们这小房子里很快就连转身都困难了。” “我知道,妈咪,我知道。但是,东西要是不在原来摆放的位置上,我根本无法工作。我的笔记都被弄乱了。” “我一点都帮不上忙真是烦人,”厄普沃德太太说,“我们有一个忠实的女仆,但她只会做一点简单的烹饪。” “什么毛病?”奥利弗太太问,“关节炎?” “差不多。恐怕我很快就要请个长期的护士陪护了。真是烦人。我不喜欢事事仰赖他人。” “好啦,亲爱的,”罗宾说,“不要太激动。” 他拍拍她的胳膊。 她突然温柔地微笑看着他。 “罗宾对我像个女儿那么贴心,”她说,“他什么事都会做,什么都考虑到了。没有人能比他更体贴了。” 他们微笑着看着对方。 赫尔克里·波洛起身。 “哎呀!”他说。“我得走了。我还要拜访一个人,然后还要赶火车。夫人,感谢你的热情款待。厄普沃德先生,祝你这部戏圆满成功。” “也祝你早日破获谋杀案。”奥利弗太太说。 “这是真的吗,波洛先生?”罗宾·厄普沃德问,“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开玩笑,”奥利弗太太说,“绝对非常认真。他不肯告诉我凶手是谁,但他知道,对吗波洛?” “不,不,夫人,”波洛的抗议很难令人信服,“我告诉过你,我暂时还不知道。” “你真是神秘兮兮,我认为你知道。但你想保密,不是吗?” 厄普沃德太太尖声说: “这是真的吗?不是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夫人。”波洛说。 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当他沿路走出去的时候,他听到罗宾·厄普沃德那清晰的男高音: “但是,阿里阿德涅,亲爱的,”他说,“一切都没问题,可是看看那个人的胡子,怎么能让人把他真当回事?你真的觉得他很厉害?” 波洛暗自发笑。何止厉害! 正要跨过那条狭窄的小路时,他及时往后一跳。 萨摩海斯家的运货车摇摇晃晃地开来,从他面前疾驶而过。开车的是萨摩海斯。 “对不起,”他喊道,“我要赶火车。”声音渐行渐远:“去考文特花园……” 波洛也打算坐火车——当地的火车去吉尔切斯特,他约了斯彭斯警监在那里见面。 在那之前,他正好有时间,可以再拜访一户人家。 他走到山顶,通过大门,走上一条维护良好的行车道,来到一栋现代化的住宅前,房子是由水泥盖成,方方正正的屋顶,有很多玻璃窗。这是卡朋特夫妇的家。盖伊·卡朋特是卡朋特工程公司的合伙人——非常富有,最近热衷于政治。他和妻子新婚不久。 开门的既不是外国女佣,也不是年迈的忠仆,而是一位冷淡的男仆,并且他不愿意让波洛进去。在他看来,赫尔克里·波洛是那种应该拒之门外的访客。他十分怀疑波洛是来推销东西的。 “卡朋特先生和太太都不在家。” “那么,也许我可以等一等?” “我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他关上了门。 波洛没有离开。相反,他朝房子的拐角走去,差点和一个穿着貂皮大衣、身材高大的年轻女人相撞。 “喂,”她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波洛殷勤地抬了抬帽子。 他说:“我希望见一见卡朋特先生或太太。我是否已经有幸见到卡朋特太太了?” “我就是卡朋特太太。” 她说话并不亲切,但态度背后又隐隐有些转圜的余地。 “我的名字是赫尔克里·波洛。” 没有什么反应。看来,她不仅没有听说过这个伟大而独特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是莫林·萨摩海斯最新的客人。那么,这个地方性话题还没有在此地发酵。也许,这是个虽然细微却重要的事实。 “是吗?” “我原本求见卡朋特先生或太太,不过,夫人,偶遇你就再适合不过了。因为我想问的就是一些家务事。” “我们已经有一个胡佛牌吸尘器了。”卡朋特太太满脸疑虑地说。 波洛笑了。 “不,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想问几个和家庭事务有关的问题。” “哦,你是说那种调查问卷。我觉得这些调查毫无意义——”她突然停住,“你还是先进屋再说吧。” 波洛微微一笑。她刚才及时打住没有发表针砭时弊的议论。因为她的丈夫正积极从事政治活动,所以对政府的批评要谨慎。 她在前面带路,穿过大厅,进入一个大小适宜的房间,房间面朝一个精心打理过的花园。房间看起来非常新,有一套锦缎大沙发和两张扶手椅,三四张一模一样的齐本德尔式椅子,一张书桌和一张写字台。看得出装修不吝金钱,雇的也是最好的公司,但绝对看不出主人的个人品位。波洛心想,这位新娘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冷漠?谨慎? 当她转身时,他以品评的目光打量着她。一个奢华漂亮的年轻女人。铂金色的头发,精致的妆容,但不止这些,还有矢车菊一样的蓝眼睛,瞪眼的时候,眼睛里透着寒光——美丽又深邃的眼睛,能让人沉沦。 她客客气气地开口说话,藏起了不耐烦: “请坐。” 波洛坐下了。他说: “你真好,夫人。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是有关死去的麦金蒂太太。她去年十一月被人杀害了。” “麦金蒂太太?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她瞪着他。眼里满是责难与猜疑。 “你还记得麦金蒂太太吗?” “不,我不记得。我对她一无所知。” “你记得她的谋杀案吗?还是说谋杀在这里太寻常了,以致你都没注意吗?” “哦,那桩谋杀?是的,当然记得。我忘了那老妇人的名字。” “尽管她曾在这所房子里为你工作过?” “她没有。我那时还没住在这里。卡朋特先生和我三个月前才结婚。” “但是她确实为你工作过。我想应该是每个星期五上午。你那时还是住在玫瑰小屋的谢尔柯克太太。” 她不高兴地说: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问我。再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调查这桩谋杀案。”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呢?还有,为什么来找我?” “你可能知道一些事情——会对我有帮助。” “我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我会知道?她只不过是个打杂的蠢老太婆。她把钱藏在地板下,有人抢劫并杀害了她。整个事情真教人恶心——太野蛮了。就像你在星期天的那些报纸上读到的故事一样。” 波洛很快接过话。 “像星期天的报纸上的故事,是的。就像《星期日彗星报》。也许,你也看《星期日彗星报》吧?” 她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开着的落地窗走去。她步履不稳,竟然撞上窗框。波洛想起一只美丽的飞蛾,盲目地向灯罩飞扑。 她喊道:“盖伊——盖伊!” 不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 “伊芙?” “快过来。” 一个大约三十五岁、身材高大的男人现身了。他加快脚步穿过露台来到窗口。伊芙激动地说: “这里有个人,一个外国人。他问我各种各样关于去年那个可怕的谋杀案的问题。有个老清洁女工,你还记得吗?我讨厌那种事情。你知道的。” 盖伊·卡朋特皱起眉头,穿过落地窗走进客厅。他长着一张马脸,面色苍白,看起来十分傲慢自大。 赫尔克里·波洛觉得他缺乏吸引力。 “请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问,“你惹恼我的妻子了吗?” 赫尔克里·波洛摊开双手。 “我绝对不希望惹恼这么迷人的女士。因为死者曾经为她工作过,我仅仅希望她也许能对我的调查有所帮助。” “但是,你在进行什么调查?” “是的,问问他。”妻子催促道。 “我们正在针对麦金蒂太太被害一案展开新的调查。” “胡说!案子已经了结了。” “不,还没有,你弄错了。案子还没有结束。” “你说什么,新的调查?”盖伊皱起了眉头。他狐疑地说:“由警察负责的吗?胡说!你和警方没有关系。” “我是独立办案,与警方没有关系。” “一定是新闻界,”伊芙插嘴道,“那些可怕的星期天报纸。他自己这么说的。” 盖伊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以他的立场,他并不想得罪新闻界。他语气更加友好地说: “我的妻子非常敏感。谋杀之类的事情使她心烦意乱。我敢肯定,你没有必要去打扰她。她几乎不认识那个女人。” 伊芙激动地说: “她只不过是个打杂的蠢老太婆。我告诉过他。” 她又补充说: “她还是个可怕的骗子。” “啊,这很有意思。”波洛喜滋滋地打量着两人的脸,“这么说她会撒谎。这也许能给我们一条非常宝贵的线索。”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伊芙不高兴地说。 “找出犯罪动机,”波洛说,“那就是我要追查的。” “她的积蓄被抢走了,”卡朋特尖刻地说,“这就是犯罪动机。” “啊,”波洛轻声说,“真的是这么回事吗?” 他站起身,像一个刚刚说完台词的演员。 “如果我给夫人带来任何痛苦,我很抱歉,”他彬彬有礼地说,“这些事情总是令人难过。” “整件事情都令人痛心,”卡朋特说。“我的妻子自然不愿意再提起此事。抱歉,我们无法为你提供任何线索。” “哦,但是你们已经给我了。” “你说什么?” 波洛轻声说: “麦金蒂太太会撒谎。这就是一个很有价值的线索。她说的具体是什么谎话呢,夫人?” 他礼貌地等待伊芙·卡朋特开口。终于,她说道: “哦,没什么特别的。我是说,我记不清了。” 意识到两个男人都有所期待地看着她,她说道: “她讲了一些愚蠢的事,是关于别人的闲话。一些不可能是真的的事。” 又是一阵沉默,波洛说: “我明白了,她是祸从口出。” 伊芙·卡朋特赶紧说: “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说一些闲话,就是这么回事。” “只是闲话。”波洛轻声说: 他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盖伊·卡朋特陪他走进大厅。 “你说的报纸,《星期日彗星报》,是哪一天的?” “我向夫人提到的报纸,”波洛仔细地说,“是《星期日彗星报》。” 他停了一下。盖伊·卡朋特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星期日彗星报》。恐怕我没有留意。” “有时会登一些有趣的文章。还有有趣的插图……” 在新一轮沉默维持太久之前,他鞠躬说道: “再见,卡朋特先生。如果我打扰了你,我向你道歉。” 站在大门外,他回头看了看房子。 “我很好奇,”他说。“是的,我很好奇……”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斯彭斯警监坐在波洛的对面叹气。 “我并不是说你一无所获,波洛先生,”他慢慢地说,“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你有收获。但太少了。少得可怜!” 波洛点点头。 “只有这些是做不了什么的。必须找到更多信息。” “我和我的手下本应注意到那张报纸才对。” “不,不,你不要责怪自己。案情太明显了。暴力抢劫。房间翻得乱七八糟,钱不见了。你们怎么会注意一张混在一大堆杂物里的一张被剪过的报纸呢。” 斯彭斯固执地重复: “我应该留意的。还有那瓶墨水——” “我也是在极偶然的情况下才听说的。” “但是你却觉得别有深意,为什么?” “只是因为它和写信有关。你和我,斯彭斯,我们经常写信,所以觉得习以为常。” 斯彭斯警监叹了口气。然后,他在桌子上摆了四张照片。 “这些都是你叫我找的照片,就是《星期日彗星报》上登的照片的原版。不管怎么样它们比报纸上的要清晰一点。不过在我看来,它们没有太多用处。照片旧了,褪色了,还有女人的头发,都会有很大差别。上面又没有什么明显的身体特征,像耳朵、侧脸轮廓这些。只有钟形帽、附庸风雅的发型,还有玫瑰!一点机会都不给你。” “你同意我的观点吗,我们可以排除维拉·布莱克?” “我同意。如果维拉·布莱克在布罗德欣尼的话,人人都会知道的。她最爱讲自己一生的悲惨故事了。” “其他几位你有什么信息可告诉我的?” “我已经尽我所能为你搜集了一些资料。伊娃·凯恩在克雷格被判刑后离开了这个国家。我可以告诉你她的换了新名字。叫霍普 (注:原名为hope,同hope,即“希望”。) ,意即“希望”。很有象征性吧?” 波洛喃喃地说: “是的以罗曼蒂克的方式。‘美丽的伊夫林·霍普死了。’是贵国一位诗人的诗句。我敢说她一定是想到了这句诗。顺便问一句,她的名字叫伊夫林吧?” “是的,我想是的。不过人们都叫她伊娃。顺便说一句,波洛先生,既然我们谈到了这个问题,警方对伊娃·凯恩的看法与这篇文章不一样,可以说相差甚远。” 波洛笑了。 “警察的看法不是证据。不过通常是很好的指南。警方是怎么看待伊娃·凯恩的?” “她绝不是公众认为的无辜受害者。我当时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我记得我的上司和负责此案的特雷尔探长讨论时说的话。特雷尔认为(告诉你,没有证据)把克雷格太太巧妙地除掉是伊娃·凯恩的主意——她不仅想到了方法,而且就是她干的。有一天克雷格回到家里,发现他的小情人已经急不可耐地动手了。我敢说她想把这一切伪装成自然死亡,但克雷格想出更好的办法。他把尸体藏在地窖里,并编造克雷格太太客死他乡的计划。后来,当事情败露,他一口咬定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伊娃·凯恩对此一无所知。就这样,”斯彭斯警监耸了耸肩膀,“没人能提出别的证据。毒药就在房子里。无论是他们中哪个人都能拿到。漂亮的伊娃·凯恩一脸无辜,瑟瑟发抖。她做得很好,真是个聪明的小演员。特雷尔探长心存怀疑,但是没有证据。我告诉你的只能作为参考,波洛先生,算不上证据。” “但它至少证明这些‘不幸的女人’可能不只是不幸的女人,她更可能是一个凶手。而且,如果动机够强,她可能会再次杀人……现在我们谈下一个,雅尼丝·科特兰,关于她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我查过档案。真令人厌恶。如果我们绞死了伊迪丝·汤普森,我们也应该绞死雅尼丝·科特兰。她和她的丈夫都不是什么好人,谁也不比谁强,她挑唆那个小伙子,让他义愤填膺,拔刀相向。但是自始至终,我告诉你,她背后一直有个有钱的男人,她除掉丈夫的目的是为了嫁给他。” “那她嫁给他了吗?” 斯彭斯摇摇头。 “不知道。” “她到国外去了,然后呢?” 斯彭斯摇摇头。 “她是自由身,没有受到任何指控。她是否结婚,有什么遭遇,我们都不知道。” “也许哪天有人会在鸡尾酒会上遇见她。”波洛说,他想起伦德尔医生的话。 “的确。” 波洛把视线转向最后一张照片。 “那个孩子呢?莉莉·甘波尔?” “她太小了,不能以谋杀论处。她被送到感化院。在那里表现良好。她学会了速记和打字,在缓刑后找到了一份工作。干得不错。最后听说是在爱尔兰。我觉得我们可以排除她,你知道的,波洛先生,跟维拉·布莱克的情况一样。毕竟,她改邪归正了,人们不会太计较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冲动之下做的事情。把她排除怎么样?” 波洛说:“如果不是那把剁肉刀,我可能会这么做。无可否认的是,莉莉·甘波尔用一把剁肉刀杀了她的姑姑,而杀害麦金蒂太太的凶手使用的,据说也是一把类似剁肉刀的凶器。” “也许你是对的。现在,波洛先生,让我们听听你的调查结果吧。我很高兴没有人意图干掉你。” “没,没有。”波洛迟疑了一下说。 “不瞒你说,自从那天在伦敦分别后,我为你担心过一两次。现在说说布罗德欣尼的居民有什么可能性?” 波洛打开了他的小笔记本。 “伊娃·凯恩,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快六十岁了。她的女儿,根据《星期日彗星报》所描绘的感人画面,现在也已是而立之年。莉莉·甘波尔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雅尼丝·科特兰现在五十岁左右。” 斯彭斯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我们来看看布罗德欣尼的居民,尤其是那些麦金蒂太太为之工作的人。” “我想这个假设很合理。” “是的,麦金蒂太太四处打杂,这使得事情有些复杂。但我们可以假设她在经常干活的某处房子里看到了什么,大概是一张照片。” “我同意。” “就年纪来看,给了我们几种可能性。首先是韦瑟比,麦金蒂太太死的那天就是在韦瑟比家干活。韦瑟比太太的年龄和伊娃·凯恩差不多,她也有个和伊娃·凯恩的女儿差不多年龄的女儿——据说是她和前夫生的。” “照片呢?” “我亲爱的朋友,从照片上是辨认不出来的。时间过去太久了,就像你说的,逝者如斯夫。我们只能说:韦瑟比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她至今风韵犹存。她看上去太柔弱,杀不了人,但我知道,那时候人们也是这样看待伊娃·凯恩的。杀死麦金蒂太太到底需要多少力气,不知道凶手到底使用的是什么凶器,是很难判断的。因为凶器的手柄形状、挥动的便利与否、刀刃的锋利程度等等,都会有影响。” “是的,是的。为什么我们始终找不到凶器——继续说。” “我对韦瑟比家的另一个发现是,韦瑟比先生常常讨人嫌。女儿对母亲忠心耿耿。她讨厌她的继父。我对此不多加评论。我只是提出来供参考。女儿可能会为了防止母亲的过去传到继父的耳朵里而杀人。母亲可能会为了同样的理由杀人。父亲可能会为了‘家丑不外扬’而杀人。为了顾全颜面而杀人的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而韦瑟比一家就是‘体面人’。” 斯彭斯点点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星期日彗星报》的文章有什么真材实料的话,韦瑟比一家显然是最好的选择。”他说。 “确实如此。布罗德欣尼唯一与伊娃·凯恩年龄符合的只有厄普沃德太太。如果说厄普沃德太太是伊娃·凯恩,而她又杀了麦金蒂太太的话,有两项事实说不通。首先,她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只能靠轮椅代步——” “在小说里,轮椅很可能是假装的,”斯彭斯说,“但在现实生活中很难作假。” “其次,”波洛继续说道,“厄普沃德太太好像是个专制而强势的人,更会以势压人而不是哄人,这与年轻时的伊娃性格不符。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人们的性格也确实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生变化。” “那倒是,”斯彭斯承认。“厄普沃德太太不是不可能,只是可能性不大。我们再看看其他的可能性。会不会是雅尼丝·科特兰?” “我认为可以排除。布罗德欣尼没有年龄吻合的人。” “除非这些年轻的姑娘里面有某个人是雅尼丝·科特兰拉皮整容过的。别把我的话当真,我只是开个玩笑。” “有三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迪尔德丽·亨德森。伦德尔医生的妻子,还有盖伊·卡朋特的太太。也就是说,从年龄上看,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可能是莉莉·甘波尔或伊娃·凯恩的女儿。” “那可能是谁呢?” 波洛叹了口气。 “伊娃·凯恩的女儿是高是矮,黑发还是金发——我们对她的长相一无所知。我们已经讨论过迪尔德丽·亨德森的可能性。现在我们再看看其他两个。首先,我要告诉你:伦德尔太太在害怕什么。” “怕你吗?” “我想是的。” “这点应该引起重视,”斯彭斯慢慢地说,“你是说,伦德尔太太可能是伊娃·凯恩的女儿或莉莉·甘波尔。她是金发还是黑发?” “金发。” “莉莉·甘波尔就是一个金发的女孩。” “卡彭特太太也是金发。一个贵气逼人的年轻女人。且不论她是否算得上漂亮,她那双眼睛可真是动人——漂亮的深蓝色大眼睛。” “得了,波洛——”斯彭斯对他的朋友摇摇头,“你知道她跑出房间叫她丈夫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吗?她让我想起一只漂亮的飞蛾。她在家具间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伸出双手,好像一个瞎子一样。” 斯彭斯宽容地看着他。 “你真是罗曼蒂克,波洛先生,”他说,“说什么翩翩起舞的飞蛾和蓝色的大眼睛。” “一点也不,”波洛说。“我的朋友黑斯廷斯才叫浪漫多情呢,我一点也没有!我,是个如假包换的实用主义者。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一个女孩自认为眼睛是最美的部位,那么无论她有多近视,她都不愿意戴眼镜,走路就只能靠摸索,哪怕看东西模糊一片,距离也很难判断。” 他用食指轻轻地点了点莉莉·甘波尔的照片,那女孩戴着厚厚的、难看的眼镜。 “所以,这是你的推论?莉莉·甘波尔?” “不,我只是提出各种可能性。麦金蒂太太死的时候,卡朋特太太还没有成为卡朋特太太。她是年轻的烈士遗孀,日子拮据,住在劳工的屋舍里。她订了婚,将要嫁给当地的有钱人——一个有政治抱负、自视甚高的男人。如果盖伊·卡朋特发现他将要娶的是一个出身低微、小时候曾用剁肉刀砍死姑姑的女人,或者是本世纪最臭名昭著的罪犯之一克雷格的女儿——罪行举世皆知。那么,他还能接受吗?你会说,也许吧,如果他真爱那个女孩!但我认为他是一个自私、有野心、特别看重名誉的男人。当时还是谢尔柯克太太的卡朋特太太,一定非常着急,担心对她不利的消息会传到未婚夫的耳朵里去。” “我明白了,你认为是她干的,是吗?” “我再说一次,亲爱的朋友,我不知道。我只是探讨各种可能性。卡朋特太太对我十分戒备,紧张兮兮。” “这很糟糕。” “是的,是的,这使得事情更困难了。有一次,我曾经和一些朋友住在乡下,他们出去打猎。你知道打猎是什么样的吧?每个人都带着猎狗和枪,他们先把狗放出去,狗跑到树林里把鸟赶到空中,他们就可以嘭嘭射击了。我们也是一样。我们要等的不仅是一只鸟,也许还有其他的鸟藏在隐蔽处。有些鸟也许和我们要查的案子无关。但是鸟儿自己并不知道。我们必须搞清楚,我的朋友,哪只是我们要找的鸟。在卡朋特太太守寡期间,可能有些言行失当的情况,不是很严重,但还是给我们的调查带来不便。当然,她迫不及待地对我说麦金蒂太太是个骗子,其中必有原因。” 斯彭斯警监揉了揉鼻子。 “让我们把这个弄清楚,波洛。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不重要。我必须知道事实。然而到目前为止,狗才刚刚进入隐蔽处。” 斯彭斯喃喃地说: “要是我们能查到些确凿的事实就好了。真是疑点重重。可都是一些猜测,还都是些相当牵强的猜测。就像我说的,整件事情都很没有说服力。真的会有人为了我们所考虑的这些原因去杀人吗?” “那得看情况,”波洛说,“取决于很多我们并不了解的家庭情况。但是维持体面的愿望是非常强烈的。这些生活在布罗德欣尼的不是艺术家或波希米亚人,而都是些体面人。女邮政局长曾这么说过,体面人喜欢维持他们的体面。多年幸福的婚姻生活,也许从没人怀疑你曾经是最轰动的谋杀案中的一个臭名昭著的人物,没有人怀疑你的孩子是一个著名的杀人犯的孩子。有人可能会说:‘我宁可死也不能让我丈夫知道!’或是:‘我宁可死也不愿让我的女儿发现自己是谁!’然后你会想,也许,如果麦金蒂太太死了,那就好了……” 斯彭斯平静地说: “看来你认为是韦瑟比。” “不,也许她们最符合条件,仅此而已。以实际的性格来说,厄普沃德太太比韦瑟比太太更可能是凶手。她专制、强势,溺爱她的儿子。为了防止她儿子知道她嫁给他父亲安定下来、过上受人尊敬的生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她可能会铤而走险。” “难道这件事会让他那么伤心吗?” “我个人不这么认为。年轻的罗宾是个现代的怀疑论者,是彻底自私自利的人。无论如何,我应该说,他对母亲和母亲对他是不能相比的。他不是另一个詹姆斯·本特利”。 “假设厄普沃德太太是伊娃·凯恩,她的儿子罗宾会不会为了防止母亲身份泄露而杀死麦金蒂太太?” “应该不会。他甚至可能会利用它。用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为他的戏做宣传!我无法想象罗宾·厄普沃德为了面子或对母亲的忠诚,或者任何对罗宾·厄普沃德本人没有实际利益的东西而实施一桩谋杀。” 斯彭斯叹了口气,说:“这个范围太广了。我们也许能够从这些人的过往经历里挖掘点东西。但是,这需要时间。战争又使事情变得复杂。很多记录被毁,这给了想要掩盖自己的踪迹而冒用别人身份的人提供了无穷的机会,尤其是发生‘事故’后,出现很多尸体没人辨认的情况!如果我们能够集中调查某一个人就好了,可是你有这么多的可能人选,波洛先生!” “我们也许很快就能排除一些。” 离开警监办公室的时候,波洛心里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欢欣。他和斯彭斯一样感到时间的紧迫性。如果他能有更多时间就好了…… 再退一步讲,还有一个问题,他和斯彭斯所做的这一切都站得住脚吗?要是,詹姆斯·本特利真的有罪呢…… 他没有屈从于这一怀疑,但还是感到担忧。 他在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回想他与詹姆斯·本特利的那次会面。而此刻他在吉尔切斯特的站台上等火车时,又想起那一幕。今天是赶集的日子,站台特别拥挤。穿过栅栏涌来的人群比平时多很多。 波洛俯身向前看看。是的,火车终于来了。还没等他站直身子,突然觉得后背被人猛地推了一下。推他的力气很大,又很突然,令他猝不及防。眼看着他就要摔下铁轨被卷入飞驰而来的火车车轮之下,千钧一发之际,站台上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人抓住了他,把他拉了回来。 “喂,你怎么回事?”他问。这是一个人高马大的陆军上士。“喝醉了吗?老兄,你刚才差点就要掉下去被火车撞了。” “谢谢你。万分感谢。”人群已经涌到了他们身边,有上车的,有下车的。 “你还好吧?我来帮你。” 波洛踉踉跄跄地上了车,找到一个座位坐下。 现在解释“有人推我”也没用,不过他真的是被人推了一下。今天傍晚之前,他一直十分警惕,小心提防身边的危险。今天斯彭斯也曾打趣地询问,有没有人意图谋害他的性命,但和斯彭斯谈过之后,他不知不觉地以为危险已经过去或者不会发生。 但是他大错特错了!他在布罗德欣尼的那些会面已经产生了效果。有人害怕了。有人试图阻止他重新调查已经完结的案子。 在布罗德欣尼的电话亭里,波洛打电话给斯彭斯警监。 “是你吗,我亲爱的朋友?注意听我说。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绝妙的消息。有人想要杀死我……” 他满意地听着电话线另一头传来的滔滔不绝的关心的话语。 “不,我没有受伤。不过真是千钧一发……是的,摔到火车底下。不,我没看到是谁推我的。不过放心,我的朋友,我会把他找出来的。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的路子是对的。”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1 检测电表的人和盖伊·卡朋特的管家正在聊天。 “电费要按照新的基准运行了,”他解释说,“根据住户面积分级计算。” 管家怀疑地说: “你的意思是它和别的费用一样都涨价了吗?” “那要视情况而定。我的意思是大家公平分摊。你参加昨晚吉尔切斯特的集会了吗?” “没有。” “听说你的老板卡朋特先生演讲得非常好。你觉得他会当选吗?” “他上一次就差点当选了。” “是啊。好像只差一百二十五票。通常这些会议是你开车送他,还是他自己开车?” “一般都是他自己开车。他喜欢开车。他有一辆宾利车。” “挺奢侈的嘛。卡朋特太太也自己开车吗?” “是的。依我看,她开得太快了。” “女人都是这样。昨晚的会议她也去了吗?还是说她对政治不感兴趣?” 管家笑了。 “她都是装作感兴趣。不过,昨晚她没有留到最后。因为头疼还是什么,演讲中途就离场了。” “啊!”电工看了看保险丝盒,“马上就好了。”他收拾工具准备离开的时候,又随口问了几个不相干的问题。 他轻快地走下行车道,但一走到大门的拐角处就停了下来,在记事本上写了一段话。 “c先生昨晚独自开车回家。十点半到家(大约)。特定时间有可能在吉尔切斯特中央车站。c太太提前离开了会场。只比c先生早十分钟到家了。自称是坐火车回家。” 这是在电工的本子上记的第二条内容。第一条是这样的: “r医生昨晚出诊。去吉尔切斯特方向。特定时间有可能在吉尔切斯特中央车站。r太太昨晚整晚独自在家(?)喝过咖啡后,管家斯科特太太一夜都没有再见过她。她自己有一辆小汽车。” 2 在金链花庄园,合作正在进行。 罗宾·厄普沃德急切地说: “你确实看出来了,是不是,多么美妙的台词啊?如果我们真的能让这个家伙和那女孩之间产生性别对立的情愫,那么整个剧就会更有张力!” 奥利弗太太悲伤地用手抓着她的被风吹拂的花白头发,结果使得头发看起来不像是被微风吹乱的,而是被龙卷风席卷过。 “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吧,亲爱的阿里阿德涅?”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奥利弗太太沮丧地说。 “但最重要的是你要觉得高兴。” 除非是自欺欺人,否则没人会认为奥利弗太太看起来很高兴。 罗宾继续兴致勃勃地说: “我是这么觉得,那位美妙的年轻人,跳伞从天而降——” 奥利弗太太插嘴说道: “他六十岁了。” “噢,不!” “他真的六十岁了。” “我不这么认为。他三十五岁——不能再老了。” “但我已经写了他三十年了,在第一本书里他就三十五岁了。” “但是,亲爱的,如果他六十岁了,你就不能让他和那个女孩之间产生激情了。她叫什么名字?英格丽。我的意思是,这会把他变成一个猥琐的老头子!” “那是肯定的。” “所以你看,他必须是三十五岁。”罗宾得意洋洋地说。 “那么他就不是斯文·赫森了。干脆把他变成一个从事抵抗运动的挪威年轻人好了。” “但是,亲爱的阿里阿德涅,这部剧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斯文·赫森啊。你已经拥有庞大的崇拜斯文·赫森的读者群,他们会涌到剧院看斯文·赫森。他就是票房保证,亲爱的!” “但是,读我书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你不能创造一个全新的从事抵抗运动的挪威年轻人,只是管他叫斯文·赫森就行了。” “亲爱的阿里阿德涅,我已经解释过了。这不是一本书,亲爱的,这是一出戏。我们必须让它更有魅力!如果我们能让斯文·赫森和那个谁——她叫什么名字?凯伦。你知道的,让他们针锋相对,但又彼此深深吸引——” “斯文·赫森对女人没有兴趣。”奥利弗太太冷冷地说。 “但是你也不能把他弄成娘娘腔啊,亲爱的!这种戏不行。我的意思是,这不是那种海湾绿树之类的东西,而是惊险刺激、谋杀和户外的野趣。” 提到户外产生了效果。 “我觉得我要出去走走,”奥利弗太太突然说,“我需要新鲜空气,急需新鲜空气。”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罗宾温柔地问。 “不,我宁愿一个人去。” “请便吧,亲爱的。也许你是对的。我得去给妈咪调一杯蛋酒了。可怜的宝贝会觉得被人疏忽了。你知道的,她喜欢受人关注。你再考虑考虑地窖那场戏,好吗?整个戏真是太妙了,一定会大获成功。我敢肯定!” 奥利弗太太叹了口气。 “但最重要的,”罗宾继续说,“是你要觉得高兴!” 奥利弗太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抓了一件以前在意大利买的艳丽的军装斗篷披在自己宽大的肩膀上,出门向布罗德欣尼走去。 她打算把注意力转移到解决现实的罪案上,暂时忘记自己的烦恼。赫尔克里·波洛需要帮助。她要去会一会布罗德欣尼的居民,运用她从未失败的女人的直觉,告诉波洛谁是凶手。然后,他只需获得必要的证据就行了。 奥利弗太太走下山坡,到邮局买了两斤苹果,开始她的调查。买苹果的时候,她与斯威特曼太太亲切地交谈起来。 在对今年这个时候天气偏暖表示赞同之后,奥利弗太太提起她目前住在厄普沃德太太的金链花庄园里。 “是的,我知道。你是从伦敦来的写谋杀小说的那位女士吧?我这儿有三本你的书,都是企鹅出版社出版的。” 奥利弗太太瞟了一眼企鹅书籍的陈列柜。它被儿童长筒靴挡住了一部分。 “《第二条金鱼奇案》,这本相当不错。”她若有所思地说,“《死的是一只猫》,我在书里提到一个一英尺长的吹矢枪,而实际上它有六英尺长。真可笑,吹矢枪竟然有这么长,但这是一个在博物馆工作的人写信告诉我的。有时候,我真觉得有些人看书只是为了找茬。还有哪一本?哦!《少女之死》——这本书糟透了!我在书里写到把索弗那(注:一种安眠药)溶入水中,可索弗那根本不溶于水,而且整个故事从头到尾都不合理。在斯文·赫森灵机一动之前,至少死了八个人。” “这些书都很受欢迎,”斯威特曼太太说,完全不为作家这个有趣的自我批评所动,“你一定不相信,我自己从来没有读过,因为我真的没有时间看书。” “你们这儿也出了一件谋杀案,是吗?”奥利弗太太说。 “是的,去年十一月。出事的地方可以说几乎就在隔壁。” “我听说有个侦探到这里来了,是查这个案子吗?” “啊,你指的是住在长草地旅馆的那个小个子外国人吧?他昨天还来过这里,而且——” 斯威特曼太太没说完,因为有客人进来买邮票。 她急忙走到邮局的另一侧柜台。 “早上好,亨德森小姐。今天天气可真暖和。” “是的,很暖和。” 奥利弗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高个女孩的背影。她牵着一头锡利哈姆犬。 “这样下去,果树的花以后会被冻坏的!”斯威特曼太太饶有兴致地说,“韦瑟比太太怎么样?” “很好,谢谢。她不怎么出门。最近外面风太大了。” “这个星期吉尔切斯特有一部好电影上映,亨德森小姐。你应该去看。” “我本来想昨天晚上去看的,但真的抽不出时间。” “下个星期有蓓蒂·葛莱宝的电影——我这里五先令的邮票卖完了。换成两张二先令六便士的可以吗?” 女孩走后,奥利弗太太说: “韦瑟比太太行动不便,是吗?” “也许是吧,”斯威特曼太太有点恼怒地回答,“我们这些人可没有时间卧床不起。” “我真是太赞同你的看法了,”奥利弗太太说,“我跟厄普沃德太太说,要是她能努力多动动她的腿,会对她更有好处。” 斯威特曼太太看起来很高兴。 “她想站起来是能站得起来的——我也是听人说的。” “是吗?” 奥利弗太太在思忖消息的来源。 “珍妮特说的吗?”她大胆猜测。 “珍妮特·古鲁姆有时会发发牢骚,”斯威特曼太太说,“这也难怪,是吧?古鲁姆小姐自己也不年轻了,她有风湿病,吹东风的时候特别严重。有钱人得这种病就叫关节炎,他们可以坐在轮椅上。唉,我可不愿冒这个险,让自己的双腿派不上用场,我可不愿意。但是,如今,即使长了个冻疮,都要跑去看医生,免得浪费交给国民医疗服务的钱。我们这种医疗保健业务太多了。总是想着自己身体不健康没任何好处。” “我认为你说得对。”奥利弗太太说。 她拿起苹果,出门去追迪尔德丽·亨德森。这倒不难,因为那头锡利哈姆犬又老又胖,慢悠悠地走着,享受青草和各种宜人的香味。 奥利弗太太认为,狗是与人攀谈的最佳手段。 “多可爱的宝贝啊!”她赞叹道。 大块头年轻女人平庸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他确实相当迷人,”她说,“你是不是很可爱,本?” 本抬起头来,摇了摇香肠状的身体,又低头去闻蓟草,像平常那样满意地点点头。 “它会打架吗?”奥利弗太太问,“锡利哈姆犬经常打架的。” “是的,它是个可怕的斗士。所以我出门总是带着它。” “我想也是。” 两个女人都看着那头锡利哈姆犬。 过了一会儿,迪尔德丽·亨德森有些窘迫地说: “你是——你是阿里阿德涅·奥利弗,是不是?” “是的。我住在厄普沃德家。” “我知道。罗宾告诉过我们你会来。我必须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喜欢你的书。” 奥利弗太太像往常一样,尴尬得脸都紫了。 “哦。”她怏怏不乐地咕哝了一声。“我很高兴。”她沮丧地加了一句。 “我看的还不多,很多想看的书看不到,因为我们的书都是从时代读书俱乐部那里获得的,而母亲不喜欢侦探小说。她特别敏感,侦探小说会让她彻夜难眠。但是,我很喜欢。” “你们这儿出了一桩真正的杀人案,是不是?”奥利弗太太说。“是在哪栋房子里发生的?是在这些小屋中的吗?” “那边那栋。” 迪尔德丽·亨德森的声音有些迟疑。 奥利弗太太将目光投向麦金蒂夫人生前住过的房子,那房子的前门现在有两个讨人嫌的小孩在高高兴兴地折磨一只猫玩。奥利弗太太上前劝他们不要虐待猫,猫乘机伸出爪子逃脱了。 大一点的那个孩子被猫抓伤了,立刻号啕大哭。 “活该,”奥利弗太太说,然后又对迪尔德丽·亨德森说:“这儿看起来不像一所发生过谋杀案的房子,不是吗?” 两个女人似乎对这一点深有同感。 奥利弗太太继续说。 “被杀的是个老清洁女工,是不是,谋财害命吗?” “是她的房客干的。她有一些钱藏在地板下。” “我懂了。” 迪尔德丽·亨德森突然说: “但是,也许不是他干的。我们这儿来了一个有趣的小个子,是个外国人。他的名字叫赫尔克里·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哦,是的,我和他很熟。” “他真的是侦探?” “亲爱的,他非常有名。而且非常聪明。” “那么也许他会发现根本不是他干的。” “谁?” “那个——房客。詹姆斯·本特利。哦,我希望他能够洗脱罪名。” “是吗?为什么?” “因为我不希望是他干的。我不相信是他。” 奥利弗太太好奇地看着她,被她的声音里的热情吓了一跳。 “你认识他吗?” “不,”迪尔德丽慢慢地说,“我不认识他。但是,有一次本被一只捕兽夹夹住了腿,他帮我把本放出来。我们聊了一会儿……”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孤单。他的母亲刚刚去世。他非常爱他的母亲。” “你爱你的母亲吗?”奥利弗太太尖锐地说。 “是的。这让我能够理解他。我的意思是,我明白他的感受。母亲和我——我们相依为命。” “我想我听罗宾说过,你有一个继父。” 迪尔德丽恨恨地说:“哦,没错,我有一个继父。” 奥利弗太太含糊地说:“这和亲生父亲还是不一样,对吗?你还记得你自己的父亲吗?” “不记得,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四岁的时候,妈妈嫁给了韦瑟比先生。我,我一直恨他。而妈妈——”她停了一下才继续说,“妈妈过得很不好。她得不到一点同情和理解。我的继父是一个最冷酷绝情的人。” 奥利弗太太点点头,然后低声说: “这个詹姆斯·本特利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罪犯。” “没想到警察会逮捕他。我敢肯定一定是流浪汉干的。这条路沿途时常有一些可怕的流浪汉出没。一定是他们中的某个人干的。” 奥利弗太太安慰她说: “也许赫尔克里·波洛会查明真相。” “是的,也许——” 她突然拐进了亨特庄园的门径。 奥利弗太太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她在上面写道:“凶手不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她在“不是”下面重重地画了加重线,因为太用力,把铅笔都弄断了。 3 上山的半路上,她遇到了罗宾·厄普沃德陪着一位漂亮的浅金色头发的年轻姑娘走过来。 罗宾给她们介绍了彼此。 “伊芙,这位是了不起的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他说,“我的天,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看起来是那么慈眉善目,是不是?一点不像是个沉湎于犯罪的人。这位是伊芙·卡朋特。她的丈夫将是我们的下一任议员。现任议员乔治·卡特莱特爵士已经老糊涂了,可怜的老人。他经常从门后面跳出来扑向年轻姑娘。” “罗宾,你不能编造这样可怕的谎言。你这是污蔑党。” “嗯,我为什么要在乎?又不是我拥护的党。我是个自由党。这是当今我唯一认同的党派,规模小、成员精挑细选,没有当选的机会。我喜欢颓废的事业。” 他对奥利弗太太说: “伊芙想请我们今晚去她家喝一杯。算是为你接风,阿里阿德涅。你知道的,会会大人物。你来这里我们都非常激动。你能不能把你的下一个谋杀现场安排在布罗德欣尼?” “哦,请你务必这样做,奥利弗太太。”伊芙·卡朋特说。 “你可以很方便就让斯文·赫森到这儿来,”罗宾说,“他可以像赫尔克里·波洛一样,住在萨摩海斯夫妇的旅馆。我们正要去那里,因为我告诉伊芙,赫尔克里·波洛在他那一行可是大名鼎鼎,就像你一样。她说,她昨天对他太无礼了,所以她要去请他来参加晚会。但是说真的,亲爱的,一定要让你的下一个谋杀案发生在布罗德欣尼。我们都会激动得不得了。” “哦,拜托了,奥利弗太太。这将会多么有趣啊。”伊芙·卡朋特说。 “我们中谁来当凶手,谁当受害者?”罗宾问。 “你们现在的清洁工是谁?”奥利弗太太问。 “哦,亲爱的,不要那种谋杀。太平淡了。不,我觉得伊芙可以当个不错的受害者。勒死,也许可以,用她自己的尼龙丝袜。不行,这招已经有人用过了。” “我想最好是你被谋杀,罗宾,”伊芙说,“冉冉升起的新星剧作家在乡村别墅被刺身亡。” “我们还没有定下凶手,”罗宾说,“我妈妈怎么样?用她的轮椅,这样就不会有脚印。我认为这个主意很棒。” “但是她不会想杀你,罗宾。” 罗宾思索了一下。 “是的,也许不会。事实上我正在考虑她怎么勒死你。她一点儿都不会介意这样做。” “但我希望你当被害人。杀死你的人可以是迪尔德丽·亨德森。一个无人关注,备受压抑的平凡姑娘。” “真有你的,阿里阿德涅,”罗宾说,“你的下一部小说的整个故事情节都已经成型了。你要做的只是编几条假线索,以及——当然,还有实际的写作。哦,天哪,莫琳养的狗多么可怕啊。” 他们已经走进长草地旅馆的大门,两条爱尔兰猎狼犬咆哮着冲上前来,狂吠乱叫。 莫琳·萨摩海斯手里提着水桶走进牲口棚。 “下来,弗林。过来,科密可。你们好。我正在清理猪圈。” “我们知道,亲爱的,”罗宾说,“我们从这儿就可以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小猪长得怎么样?” “我们昨天被它吓坏了。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吃早餐。约翰尼和我查遍了养猪手册上的所有疾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担心得睡不着觉。可是今天早上它又全好了,活蹦乱跳,约翰尼来给它喂食时,它像疯了一样,把约翰尼都撞倒了。约翰尼不得不去洗了个澡。” “你和约翰尼过的是多么激动人心的生活啊。”罗宾说。 伊芙说: “你和约翰尼今天晚上来参加我们的宴会好吗,莫林?” “当然好啊。” “去见一见奥利弗太太,”罗宾说,“不过实际上,你现在就可以见到她了。这位就是。” “真的是你吗?”莫林说,“太令人激动了!你和罗宾一起合作戏剧,是吗?” “我们进展得非常顺利,”罗宾说,“顺便说一句,阿里阿德涅,今天早上你出去后,我灵机一动。关于选角有了一个很棒的想法。” “哦,选角。”奥利弗太太松了一口气。 “我想起一个饰演埃里克的合适人选。塞西尔·里奇,他在卡伦奎的小瑞普剧院当演员。我们哪天晚上可以过去看一看他的演出。” “我们还想见你的房客,”伊芙对莫林说。“他在吗?我也想邀请他参加晚宴。” “我们会带他一起去的。”莫林说。 “我想我最好还是亲自邀请他。因为昨天我对他有点失礼。” “哦!嗯,他应该在什么地方,“莫林含糊地说,“我想在花园里,科密可,弗林,那些该死的狗——” 她把桶当啷一声往地上一扔,朝养鸭池的方向跑去,那儿传来鸭子惊恐的叽叽嘎嘎声。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卡朋特家的晚宴即将结束时,奥利弗太太端着一个杯子,向赫尔克里·波洛走来。在那之前,他们各自被一群人包围着,没有机会说话。现在,杜松子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晚会进展顺利,到了老朋友相聚和交流本地小道消息的时间,这两个外人才能够有机会交谈。 “出来到露台上吧。”奥利弗太太像阴谋家一样低声耳语。 与此同时,她把一张小纸条塞到波洛手里。 他们一起穿过落地窗,来到露台上。波洛把纸条展开。 “伦德尔医生。”他念道。 他疑惑地看看奥利弗太太。奥利弗太太用力点了点头,她这么做的时候,一大绺花白的头发从她的脸上挂下来。 “他就是凶手。”奥利弗太太说。 “你这么认为吗?为什么?” “我就是知道,”奥利弗太太说,“他就是凶手的类型。热心、亲切,如此等等。” “也许吧。” 波洛的回答听起来不怎么肯定。 “但是,你说他的动机是什么?” “违规行医,”奥利弗太太说,“被麦金蒂太太发现了。但不管原因是什么,可以肯定就是他。我已经见过所有的人,就是他。” 波洛提起另一件事: “昨晚在吉尔切斯特车站,有人试图把我推到铁轨上。” “老天爷!你是说,有人要杀你?” “对此我确信无疑。” “伦德尔医生昨晚出诊了,我知道。” “我明白,是的,伦德尔医生出诊了。” “那就说得通了。”奥利弗太太满意地说。 “不一定,”波洛说,“卡朋特先生和太太昨晚也在吉尔切斯特,而且两人是分头回家的。伦德尔太太可能一整晚都坐在家中听收音机,也可能没有,没有人能证明。亨德森小姐经常去吉尔切斯特看电影。” “她昨天晚上没有去。她在家。她告诉我的。” “你不能别人说什么都相信,”波洛责备道,“家里人会互相包庇。另一方面,那个外国女佣弗里达,昨天晚上看电影去了,所以她没法告诉我们亨特庄园谁在家,谁不在家!你瞧,要缩小范围并不是那么容易。” “我大概可以为我的房东担保,”奥利弗太太说,“你说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九点三十五分。” “那么不管怎么说,金链花庄园的人是清白的。从八点到十点半,罗宾和他的母亲一直在跟我玩牌。” “我以为你会和他单独讨论合作事宜呢。” “让妈妈一个人在藏在灌木丛里的摩托车上蹦来跳去吗?”奥利弗太太笑了起来。“不,妈妈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她叹了口气,想起更可悲的事情。 “合作,”她恨恨地说。“整件事就是一场噩梦!如果把黑色小胡子粘到巴特尔警督的脸上,然后告诉你说这就是你,你有什么想法。” 波洛眨了眨眼睛。 “那种提议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现在你知道我的痛苦了吧。” “我也一样,我在受罪,”波洛说,“萨摩海斯太太的烹调技术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那根本不能算是做菜。那穿堂风,那寒风,那猫的坏肠胃,那狗的长毛,那椅子的断腿,我睡的那张可怕的,可怕的床——”他闭上了眼睛痛苦地回忆,“那浴室的冷水,楼梯地毯上的破洞,还有咖啡——我无法向你描述他们提供的所谓咖啡的液体。那是对肠胃的一种亵渎。” “老天,”奥利弗太太说,“但是,你知道,她人非常好。” “萨摩海斯太太?她很迷人。相当迷人。这使得事情变得更加不容易。” “现在她过来了。”奥利弗太太说。 莫林·萨摩海斯正向他们走来。 她长满雀斑的脸上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一个杯子,热情地冲他们俩微笑。 “我觉得我有点醉了,”她说,“喝了这么多好喝的杜松子酒。我真喜欢宴会!我们在布罗德欣尼不常举办宴会。这都是托你们两个大人物的福。我希望我也能写作。问题是,我向来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夫人,你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波洛拘谨地说。 莫林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一张长着雀斑的小脸上,这淡褐色的眼睛显得特别有吸引力。奥利弗太太看不出她的年龄,她猜测应该不到三十岁。 “我吗?”莫林说,“我不知道。我非常爱他们每个人,但只有爱就够吗?” 波洛咳嗽了一声。 “恕我冒昧,夫人。一个真正爱她丈夫的妻子应该首先照顾好他的肚子。肚子,是非常重要的。” 莫林好像受了冒犯。 “约翰尼的肚子很好,”她气愤地说,“绝对平坦。实际上一点赘肉都没有。” “我指的是肚子里面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我做的菜,”莫林说,“我从来不觉得一个人吃的东西有什么要紧的。” 波洛呻吟着。 “或者一个人的穿着有什么要紧的,”莫林做梦似的说,“还有一个人做了什么。我真的不觉得这些事情有什么要紧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眼神有些朦胧,似乎在看着遥远的地方。 “有一天,报纸上登了一封一个女人的来信,”她突然说,“一封非常愚蠢的信。问怎么做最好——是让自己的孩子被人领养,享受各方面都更加优越的条件,她的意思是指良好的教育、漂亮的衣服、舒适的环境,还是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尽管你各方面都不尽如人意。我觉得这问题真愚蠢,蠢透了。只要你能够给孩子吃饱穿暖,这才是要紧的。” 她低下头,看着空玻璃杯,好像那是一只水晶杯。 “我对此深有体会,”她说。“我就是一个被领养的孩子。我母亲离开了我,我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享受了优越的条件。但是一想起没人要你,你的母亲抛弃了你,就会永远觉得伤心。” “也许他们是为了你好。”波洛说。 她清澈的眼睛对上他的。 “我不认为真的是这样。只是他们自欺欺人罢了。事实只是他们可以狠下心抛弃你。这真令人伤心。我绝不会放弃我的孩子,哪怕给我世界上所有的好处!”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奥利弗太太说。 “我也同意。”波洛说。 “那就好了,”莫林高兴地说,“那我们还争论什么?” 罗宾来到露台加入他们,说: “怎么啦,你们在争论什么?” “领养,”莫林说,“我不喜欢被领养,你呢?” “嗯,至少比当孤儿好多了,你不这么认为吗,亲爱的?我想我们应该走了,是不是?阿里阿德涅?” 客人们一起告辞。伦德尔医生早些时候已经匆匆离去。他们一起走下山丘,在鸡尾酒的作用下,聊得格外欢快。 当他们来到金链花庄园的大门处时,罗宾坚持请大家都进去。 “去跟妈咪说说晚会的情况吧。可怜的宝贝,因为行动不便不能去,她会多么无聊啊。她最讨厌被人冷落了。” 他们欢快地一涌而入,厄普沃德太太看到他们似乎很高兴。 “还有谁在那里?”她问,“韦瑟比夫妇吗?” “不,韦瑟比太太觉得不舒服就没来,所以亨德森小姐也没来。” “她真是可怜,是不是?”希拉·伦德尔说。 “我觉得简直变态,不是吗?”罗宾说。 “都是因为她的母亲,”莫林说,“有些母亲真的是专门剥削子女,不是吗?” 这时她对上了厄普沃德太太古怪的眼睛,她的脸突然红了。 “难道我在剥削你吗,罗宾?”厄普沃德太太问。 “妈咪!当然不是!” 为了掩饰尴尬,莫琳急忙谈起她养的爱尔兰猎狼犬的情况。谈话变得很专业。 厄普沃德太太果断地说道: “你无法摆脱遗传,不管是人还是狗。” 希拉·伦德尔喃喃地说: “你不觉得是环境的因素吗?” 厄普沃德太太打断她的话。 “不,亲爱的,我不这么认为。环境的影响是很表面的,没有多少。人们血管里流的血才是最重要的。” 赫尔克里·波洛好奇地看着希拉·伦德尔红扑扑的脸蛋。她似乎有点过于激动地说: “但是,这太残酷了,这不公平。” 厄普沃德太太说:“生活就是不公平的。” 约翰尼·萨摩海斯慢吞吞懒洋洋的声音加入进来。 “我赞同厄普沃德太太的话。血统决定论。这一直是我的信条。” 奥利弗太太诧异地说:“你是说有些事情会代代相传,一直传到第三代、第四代吗?” 莫林·萨摩海斯突然用她甜美的高音说: “但是有句话不是说:‘要使众生皆得赦。’” 每个人似乎都有些尴尬,也许是这句严肃的话语有些不合时宜。 他们纷纷向波洛发问以转移话题。 “跟我们说说麦金蒂太太的案子,波洛先生,为什么你认为那个郁郁寡欢的房客不是凶手?” “他经常一边在小巷里走来走去,一边嘀嘀咕咕,”罗宾说,“我经常见到他。而且他看起来真的相当古怪。” “你认为他不是凶手,一定有一些理由,波洛先生。请告诉我们吧。” 波洛微笑地看着他们。他捻了捻胡子。 “如果他没有杀她,那么是谁干的?” “是的,谁干的?” 厄普沃德太太干巴巴地说:“别为难他。他可能怀疑我们中的一个。” “我们中的一个?哦!哦!” 在一片喧闹声中,波洛的目光对上厄普沃德太太的。她的眼中除了有欢乐还有别的东西。挑战? “他怀疑我们中间的一个,”罗宾欣喜地说,“喂,莫林,”他摆出一副威胁的样子,“案发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十一月二十二日。”波洛说。 “在二十二日的夜里?” “老天,我不知道。”莫林说。 “毕竟过去这么久了,谁也不记得了。”伦德尔说。 “嗯,我记得,”罗宾说,“因为我那晚在电台广播。我开车去科尔波特,做一个关于戏剧的评论。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在广播里正好讨论了高尔斯华绥《银盒》中的一个清洁工角色,第二天麦金蒂太太就遇害了,所以我当时很好奇,剧中那个清洁工是否就像她一样。” “是的,”希拉·伦德尔突然说,“我也记得,因为你说你妈妈会独自一人,因为珍妮特那天晚上不在,让我吃完饭后来到这里陪她。可惜的是我来了叫门她听不见。” “让我想想,”厄普沃德太太说,“哦!是的,当然了。我那天因为头痛已经上床睡觉了,我的卧室又对着后花园。” “第二天,”希拉说,“当我听到麦金蒂太太被杀害,我心想‘哦哦!’我也许在黑夜里和凶手擦肩而过呢,因为一开始我们都以为这肯定是某个流浪汉干的。” “嗯,我还是不记得当时我在做什么,”莫林说。“不过我确实记得第二天早上的事。消息是面包师告诉我们的。‘老麦金蒂太太被人杀了。’他说。我还奇怪她怎么没有像往常一样露面呢。” 她哆嗦了一下。 “这真是太可怕了,不是吗?”她说。 厄普沃德太太还是看着波洛。 他心想:“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也是个无情的人。还很自私。无论她做了什么,都会毫不犹豫,而且毫无悔意……” 一个细细的声音说话了,非常急促,像在发牢骚。 “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波洛先生?” 说话的是希拉·伦德尔。 约翰尼·萨摩海斯晦暗的脸顿时一亮。 “对了,就是线索,”他说,“我看侦探小说的时候最喜欢线索了。线索对侦探来说就是意味着一切,而对你来说就什么都不是,直到最后你才恍然大悟。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小小的线索,波洛先生?” 大家笑着,一张张恳求的面孔朝着他。对他们所有人来讲这就是一个游戏(或者对其中某个人来讲不是?)。但谋杀不是游戏,谋杀是危险的。你想不到有多危险。 波洛出其不意地从口袋里掏出四张照片。 “你们想要线索吗?”他说。“瞧!” 他动作夸张地把照片扔到桌子上。 他们都围上来,低头弯腰,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看!” “多么可怕的老古董!” “看看那玫瑰。‘玫瑰,玫瑰,我爱你!’” “我的天,看看那帽子!” “多么可怕的孩子!” “不过她们是谁?” “流行真是可笑,对吗?” “那个女人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不过,这些为什么是线索?” “她们是谁?” 波洛逐一地观察他们的表情。 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反应。 “你们没有认出任何人吗?” “认出?” “我应该说,你们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些照片?但是,啊,厄普沃德太太?你认出了什么,是吗?” 厄普沃德太太迟疑了一下。 “是的,我认为——” “是哪一张?” 她伸出食指,落在了莉莉·甘波尔那张戴着眼镜、稚气未脱的脸上。 “你见过这张照片?什么时候——?” “最近……是在哪里……不,我不记得了。但我敢肯定,我见过一张这样的照片。” 她坐在那里,皱着眉头,眉毛全都拧在了一起。 直到伦德尔太太和她说话,她才回过神来。 “再见,厄普沃德太太。我真心希望你哪天感到舒服一点了,能来我家喝茶。” “谢谢你,亲爱的。如果罗宾愿意推我上山的话。” “当然愿意,妈咪。因为推轮椅,我已经锻炼出了最发达的肌肉。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去韦瑟比家的情形吗,路是如此泥泞——” “啊!”厄普沃德太太突然说。 “怎么啦,妈咪?” “没什么。继续说。” “那天再次把你推上山,开始是轮椅打滑,后来是我的脚打滑。我还以为我们回不了家了呢。” 说说笑笑了一阵,大家一起告辞了。 波洛心想,酒精的确可以让人的嘴巴放松…… 他把这些照片摆出来,究竟是聪明呢还是愚蠢? 还有那个姿势也是酒精作用的结果吗? 他不知道。 但是,他向大家道了个歉,转身回去了。 他推开门走向房子。通过他左手边打开的窗户,他听到有两个声音,是罗宾和奥利弗太太的声音。奥利弗太太说得很少,而罗宾滔滔不绝。 波洛推开门,从右边的门走进他几分钟前才离开的那个房间。厄普沃德太太正坐在壁炉前。脸色相当难看。她想得十分入神,他进来吓了她一跳。 听到他咳嗽了一下轻声道歉,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哦,”她说,“是你,吓了我一跳。” “很抱歉,夫人。你本来以为是别人吗?你以为是谁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 “你落了什么东西在这儿吗?” “我担心我落下的是危险。” “危险?” “也许,对你而言是危险。因为你刚才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 “不能说我认出了。老照片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 “听着,夫人。麦金蒂太太也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至少我这么认为。而麦金蒂太太死了。” 厄普沃德太太眼里闪过一丝意想不到的幽默,她说: “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伸出她的脖子,就像我一样。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如果你知道什么,任何事,现在就告诉我。这样会更安全。” “亲爱的先生,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还不能肯定我知道什么,当然没什么像事实一样确定无疑。模糊的回忆是非常棘手的事。必须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及何时何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但在我看来,你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 “这还不够。有各种因素需要考虑。现在催我也没有用,波洛先生。我不是那种仓促做决定的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需要时间来慢慢考虑。下定决心之后,我会行动的。但必须等我准备好了。” “你是个喜欢遮遮掩掩的女人,夫人。” “也许吧,就某点而言。知识就是力量。力量必须用在要害处。请原谅我这么说,你也许不明白我们英国乡村的生活方式。” “换句话说,‘你只是一个该死的外国人。’” 厄普沃德太太微微一笑。 “我不会那么粗鲁。” “如果你不想跟我说,你可以告诉斯彭斯警监。” “我亲爱的波洛先生。不能是警察。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耸耸肩。 “我已经警告过你。”他说。 他非常肯定,厄普沃德太太记得十分清楚,她是在何时何地看过那张照片。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1 “果然不错,”第二天早上,波洛自言自语道,“春天来了”。 他前一天晚上的担忧似乎毫无根据。 厄普沃德太太是个聪明的女人,可以照顾好自己。 然而,她的表现还是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根本不明白她的反应。显然,她不想让他插手。她认出了莉莉·甘波尔的照片,但她打定主意要单枪匹马地去干。 波洛走在花园的小路上,一边思索着这些问题,冷不防被他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波洛先生。” 伦德尔太太静悄悄地走过来,波洛没有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从昨天开始,他一直有些疑神疑鬼的。 “对不起,夫人。你吓了我一跳。” 伦德尔太太僵硬地笑了笑。如果说他很紧张,那么,他认为,伦德尔太太比他还要紧张。她的一只眼皮不停地眨着,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我,我希望没有打扰你。也许你很忙。” “不,我不忙。天气很好。我喜欢春天的感觉。萨摩海斯太太的房子总是有气流。” “气流——” “在英国你们叫穿堂风。” “是的,是的,我想是这么叫的。” “窗户关不上,门也一直敞开着。” “那是一栋摇摇欲坠的房子。当然,萨摩海斯夫妇过得如此拮据,他们也无能为力。如果我是他们,我就不管那老房子了。我知道它已经在家族传承了几百年,但现如今我们不能感情用事,死守这些老东西不放。” “是的,现如今我们不讲感情了。” 一阵沉默。波洛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双白皙紧张的手。他等着她主动开口。她突然开口。 “我想,”她说,“当你,嗯,调查案件时,总是会找一个借口吧?” 波洛考虑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他没有看她,但他非常清楚她在一旁紧盯着他。 “正如你说的,夫人,”他不置可否地回答,“这是为了方便行事。” “为了解释你为什么在那里,还有为什么问那些问题。” “这是比较便利的。” “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到布罗德欣尼来,波洛先生?” 他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但是,我亲爱的女士,我告诉过你,为了调查麦金蒂太太之死。” 伦德尔太太厉声说: “我知道你是这么说的。但是,这太荒谬了。” 波洛扬起眉毛。 “是吗?” “当然了。没有人会相信的。” “但是我向你保证,事实就是如此。” 她眨了眨浅蓝色的眼睛,看向别处。 “你不愿意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夫人?” 她突然又话锋一转。 “我想问问你——关于匿名信的事。” “怎么?”看她停住不说,波洛鼓励道。 “匿名信总是胡编乱造,不是吗?” “有时是谎言。”波洛谨慎地说。 “通常是。”她坚持着。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这么说。” 希拉·伦德尔激动地说: “都是胆小,奸诈,卑鄙的事情!” “是的,我同意。” “你不会相信匿名信里说的事吧,对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波洛严肃地说。 “我不会。我不会相信那种东西。” 她激动地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了。那不是真的,我告诉你,那不是真的。” 她迅速转身走开了。 波洛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 “现在怎么办?”他问自己,“我是继续原来的调查方向呢?还是说,我又发现了一条新路线?” 这一切让他觉得很迷惑。 伦德尔夫人坚称他到这里来肯定不仅是为了调查麦金蒂太太的死因。她认为,这只是一个借口。 她真的这么认为吗?还是说,他自忖道,她是想把他引入歧途? 匿名信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伦德尔太太会是厄普沃德太太口中“最近看到”的照片的正主吗? 换句话说,伦德尔太太就是莉莉·甘波尔吗?莉莉·甘波尔回归社会后,最后听说是在爱尔兰。伦德尔医生是不是在那里结识他的妻子并结婚,而对她的历史一无所知?莉莉·甘波尔接受了速记员的培训。她的职业很容易和医生有交集。 波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一切皆有可能。但他必须去求证。 一阵寒风骤起,太阳隐没在空中。 波洛打了个哆嗦,沿着原路回去了。 是的,他必须去求证。如果他能找到谋杀的凶器—— 就在那一刻,突如其来的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相信,他看见了那件凶器。 2 后来,他回想起来,是不是在潜意识里他早已经看到它了呢。很可能,自从他来到长草地旅馆以来,它就一直立在那里…… 就在靠窗那个放着杂物的书架上。 他想:“为什么我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呢?” 他把它拿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检查,平衡,试着挥了挥—— 莫林像往常一样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两只狗陪着她。她的声音欢快友好,她说: “咦,你在玩敲糖斧?” “敲糖斧?它叫这个名字吗?” “是的。敲糖斧,或叫敲糖锤,我不知道究竟哪个名字对。样子很有趣,对吗?上面还有一只小鸟,多么幼稚啊。” 波洛把它拿在手里小心地翻转察看。它由黄铜制成,形状像一把扁斧,有点重,边缘很锋利。各处镶嵌着彩色的石头,有蓝的,有红的。在它的顶端是一只呆板的小鸟,镶着绿松石的眼睛。 “可爱的杀人武器,是不是?”莫林漫不经心地说。 她把它从他的手里拿过,在空中比划着劈了一劈。 “太容易了,”她说,“那首《国王的牧歌》是怎么说的?‘对准,砍掉他的脑袋。’我觉得用这把斧头可以把任何人的脑袋砍掉,是吗?” 波洛看着她。她长满雀斑的脸平静又快活。 她说: “我告诉过约翰尼,如果有一天我受够了他,我会怎么干。我把它叫做妻子最好的朋友!” 她大笑着,把敲糖斧放下,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呢?”她沉思道,“我想不起来了……真烦!我最好去看看平底锅里的布丁还需不需要加水。” 在她走到门口之前,波洛叫住了她。 “这个是你从印度带回来的吗?” “哦,不是,”莫林说,“是在圣诞节的义卖集市上买的。” “义卖集市?”波洛感到不解。 “就是二手物品交易集市,”莫林解释道,“在牧师住宅举办的。你把自己家里不想要的东西带去,买回一些你觉得还不算太糟糕的。当然,几乎没有什么你真正想要的。我买了这个敲糖斧和那个咖啡壶。我喜欢咖啡壶的壶嘴和敲糖斧上的小鸟。” 咖啡壶是个小小的铜壶,有一个大大弯弯的壶嘴,波洛觉得眼熟。 “我觉得它们来自巴格达,”莫林说,“至少我听韦瑟比夫妇是这么说的。或者,可能是来自波斯。” “那么这些东西以前是韦瑟比家的?” “是啊。他们家不要的东西堆成堆了。我必须要走了。去看看布丁。” 她出去了。门重重地关上。波洛重新拿起敲糖斧,走到窗口。 刀刃上有极淡的污渍。 波洛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敲糖斧带出了房间,拿到自己的卧室。在那里,他用纸和绳子把斧子细心包好,装在一个盒子里,才走下楼,离开了房子。 他认为没人会注意到敲糖斧不见了。毕竟这不是一所整洁的房子。 3 在金链花庄园,合作进行得极为艰难。 “但是我真的觉得不应该让他当个素食主义者,亲爱的,”罗宾反对道,“太挑食了。这绝对会有损他的魅力。” “我无能为力,”奥利弗太太固执地说,“他一直是个素食主义者。他还随身携带一个压碎胡萝卜和萝卜的小工具。” “但是,阿里阿德涅,宝贝儿,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奥利弗太太生气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会创造这个讨厌的人?我一定是疯了!为什么是芬兰人,我根本对芬兰一无所知?为什么吃素?为什么他要有这些白痴的行为举止?只是自然而然就这样了。你尝试了一下,人们似乎喜欢这样设定,然后你继续,等你醒悟过来之前,你的生活已经彻底被令人抓狂的斯文·赫森捆绑了。甚至还有人写信说你一定非常喜欢他。喜欢他?要是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了这样骨瘦如柴,又高又难看,还吃素的芬兰人,我会亲手杀了他,比我自己书中用的手段还要高明。 罗宾·厄普沃德崇拜地望着她。 “你知道吗,阿里阿德涅,这可能是个绝妙的主意。一位真正的斯文·赫森是你谋杀了他。你可以写一本封笔之作,在你去世后出版。” “绝不可能!”奥利弗太太说,“那钱怎么办?写谋杀赚到的每分钱我都想马上拿到手。” “是的,是的。这一点我与你不谋而合。” 一脸憔悴的剧作家大步走来走去。 “这个英格丽越来越讨人厌了,”他说,“酒窖那场戏真的是很了不起,但我不知道下一个场景怎么办,如何防止虎头蛇尾。” 奥利弗太太沉默了。她觉得,场景是罗宾·厄普沃德需要头痛的,不关她的事。 罗宾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那天早上,由于变化多端的情绪,奥利弗太太不喜欢自己好像被海风吹拂过的发型。所以她用刷子蘸水把灰白头发紧紧地贴在自己头皮上。她那高高的额头,硕大的眼镜,严厉的语气,让罗宾不禁想起小时候特别害怕的一位学校里的老师。他发现越来越难称呼她“亲爱的”,甚至连“阿里阿德涅”的名字都有点叫不出口了。 他气恼地说: “你知道,我今天心情不好。也许是昨天杜松子酒喝多了。咱们把剧本放一放,先谈谈选角的问题吧。如果我们能请到丹尼斯·卡罗里,那就太棒了,但他最近都在拍电影。还有珍·贝鲁斯来扮演英格丽是再合适不过,而且她愿意出演。埃里克,正如我所说的,我为埃里克这个角色动了不少脑筋。我们今晚一起去小瑞普剧院,好吗?你可以告诉我你对塞西尔的看法。” 奥利弗太太满怀希望地答应了这个提议,罗宾打电话去了。 “好啦,”他回来说道,“都安排好了。” 4 晴朗的早晨并未持续多久。不久便乌云密布,天色阴沉沉的像要下雨。波洛穿过茂密的灌木丛,向亨特庄园的大门走去,他觉得自己不会喜欢住在这种山脚下的山谷中。房子被树木环抱,墙上也爬满常春藤。他想,这房子需要樵夫的斧头。(斧头,敲糖斧?) 他按了门铃,没有人应门,于是他又按了一遍。 来开门的是迪尔德丽·亨德森。她似乎很惊讶。 “哦,”她说,“是你。” “我可以进来和你说话吗?” “我,嗯,好的,我想可以。” 她带他走进昏暗的小客厅,他上次来也是在那里等候。在壁炉架上他认出了莫林家那个小咖啡壶的大哥。其巨大的鹰钩鼻似的壶嘴,带有东方猛禽的色彩,称霸了这间西方的小房间。 迪尔德丽抱歉地说:“恐怕今天我们有些招待不周。我们的女佣,那个德国姑娘就要走了。她在这里才待了一个月。其实她到这儿干活只是当个跳板,她到英国来似乎是为了和什么人结婚。而现在,他们安排妥当了,她今天晚上就要离开了。” 波洛咂咂舌头。 “真不体谅人。” “是的,可不是?我继父说这是不合法的。但即使这是不合法的,只要她想走,要去结婚,我想不出我们有什么办法拒绝。要不是我发现她在收拾衣服,我们甚至不知道她要离开。她完全有可能一声不吭就走了。” “唉,这种年纪的人不知道为他人着想。” “是的,”迪尔德丽木然地说,“我想是这样的。” 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 “我累了,”她说,“我很累。” “是的,”波洛温柔地说,“我想你一定很累。” “你来有什么事,波洛先生?” “我想问你关于一把敲糖斧的事。” “敲糖斧?” 她的脸上一片茫然,不明所以。 “黄铜做的工具,上面有一只小鸟,镶着蓝色、红色、绿色的石头。”波洛仔细地描述。 “哦,是的,我知道。” 她的声音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或情绪波动。 “我想那斧子原来是这个房子里的?” “是的。我母亲在巴格达的集市上买的。是我们拿到牧师住宅去卖掉的一件东西。” “义卖会,对吗?” “是的。我们这儿这种交易会很多。让人们捐钱很难,但家里总是能找到些东西送出去的。” “所以这把斧子一直在这里,在这所房子里,直到圣诞节你把它带到义卖会卖掉?是这样吗?” 迪尔德丽皱起了眉头。 “不是圣诞节义卖会。是更早一次的。收获节那次。” “收获节是什么时候?十月?九月?” “九月底。” 小房间里静悄悄的。波洛看着女孩,她也看看他。她的面孔温和,没有表情,也没有表现出兴趣。他试图去猜测她这一片冷漠的背后有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正如她说的,只是累了…… 他轻声地,急切地问: “你能肯定是收获节义卖会吗?不是圣诞节?” “非常肯定。” 她的目光很稳,一眨不眨。 波洛等着。他继续等着…… 但是,他没有等到什么。 他郑重地说: “我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了,小姐。” 她送他走到前门。 不一会儿,他又回到了行车道上。 两种不同的说法,不可能相符的说法。 莫林·萨摩海斯还是迪尔德丽·亨德森? 如果这把敲糖斧的确如他想的那样是凶器,时间点就至关重要。收获节是九月底。麦金蒂太太被害是十一月二十二日,介于收获节和圣诞节之间。在那个时候,敲糖斧的主人是谁? 他去了邮局。斯威特曼太太总是能帮上忙,而且她总是很尽心。她说这两次义卖会她都去了,她每次都去的。你可以在那里淘到不少好东西。她也会早点去帮忙布置摊位。虽然大多数人都是临时把东西带去,没有事先送去。 一把铜锤,有点像斧头,镶着彩色宝石和一只小鸟?不,她记不清楚了。有太多这样的东西了,又很乱,有些东西一拿出来就被人买走了。嗯,也许她记得类似的一样东西——标价五先令,和一个铜咖啡壶一起卖,但那个咖啡壶的壶底破了个洞,不能用了,只能当装饰。但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圣诞节,也许是之前。她没有注意…… 她接过波洛的包裹。寄挂号邮件吗?是的。 她抄下地址。他注意到,她把收据递给他的时候,犀利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感兴趣的神情。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步行上山,心里暗自琢磨。 两个人里,莫林·萨摩海斯丢三落四,活泼开朗,粗心大意,更有可能弄错。收获节或圣诞节,对她来说可能都一样。 迪尔德丽·亨德森,慢慢吞吞,笨手笨脚,但对于时间和日期的记忆可能要准确得多。 然而,还有一个令人烦恼的问题。 在他提出那个问题后,为什么她并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问?这是免不了要问的,很自然不是吗? 但迪尔德丽·亨德森什么也没问。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1 “有人打电话给你。”当波洛进屋的时候,莫林从厨房里喊道。 “打电话给我?是谁?” 他有点惊讶。 “不知道。不过我把号码记在我的配给本上了。” “谢谢你,夫人。” 他走进餐厅,来到书桌前。在电话旁一堆杂乱的纸张中,他找到了配给本,上面写着——吉尔切斯特三五〇。 拿起电话听筒,他拨通了那个号码。 随即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布瑞瑟与史考特事务所。” 波洛一下就猜到了。 “我能和莫德·威廉姆斯小姐通话吗?” 过了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女声说: “我是威廉姆斯小姐。” “我是波洛。是你打电话给我吧。” “是的,是的,是我打的。是关于你那天问我的楼房的事。” “楼房?”波洛愣了一下。随即他意识到莫德说话会被别人听到。也许她之前是趁独自一人在办公室的时候才给他打电话的。 “我明白了。是关于詹姆斯·本特利和麦金蒂太太谋杀案一事吧?” “对了。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吗?” “你愿意帮忙。你旁边是不是有人?” “是的。” “我明白了。仔细听好。你真心想要帮詹姆斯·本特利吗?” “是的。” “你愿意辞去现在的工作吗?” 对方没有任何犹豫。 “是的。” “你愿意去做女佣吗?可能要到不是很好相处的人家。” “是的。” “你能马上来这里吗?比如说,明天?” “哦,是的,波洛先生。我认为这可以办得到。” “听明白我要你做的事。你要当一名帮佣——住家的那种。你会烧菜吗?” 对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相当棒。” “谢天谢地,这可真难得!听好了,我马上就去吉尔切斯特。午餐时间我们在上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碰头。” “好的。” 波洛放下电话。 “真是个令人钦佩的年轻姑娘,”他想,“思维敏捷,有主见,甚至,还会做饭……”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从一本养猪的手册里翻到当地的电话簿,找到韦瑟比家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韦瑟比太太。 “喂?喂?我是波洛。你还记得我吗,夫人?” “我不记得——” “赫尔克里·波洛。” “哦,是的,当然,请见谅。今天家里乱成一团——” “我打电话给你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听说了你们的麻烦。” “真是忘恩负义——这些外国女孩。我们帮她付了到这儿来的路费,还有其他一切费用。我真痛恨忘恩负义的人。” “是的,是的。我深表同情。这真是太过分了,所以我才要赶紧告诉你,也许我有个解决的办法。我恰巧认识一个年轻姑娘想要找一份帮佣的工作。不过,恐怕她没受过专门的培训。” “哦,现如今也没什么事情好培训的。她会做饭吗?很多人都不会做饭。” “是的,是的,她会做饭。那么把她送到你家好吗——至少试用一段时间?她的名字叫莫德·威廉姆斯。” “哦,麻烦你了,波洛先生。你真好。有总比没有好。我的丈夫是如此挑剔,一旦家务活没做好,他就会生亲爱的迪尔德丽的气。我们不能指望男人明白如今事事都不容易。我——” 通话中断了一下。韦瑟比太太跟一个刚进入房间的人说话,虽然她把手捂在话筒上,波洛还是能听到她略微低沉的声音。 “是那个小个子侦探,他认识一个人可以来顶替弗里达。不,不是外国人,谢天谢地,是英国人。他真是太好心了,真的,他似乎很关心我。哦,亲爱的,不要反对。这有什么关系?你知道罗杰的怪脾气。嗯,我认为这很好,我想她不会太差劲。” 和旁边的人说完话,韦瑟比太太万分和气地说: “太感谢你了,波洛先生。我们感激不尽。” 波洛放下听筒,看了看表。 他走到厨房。 “夫人,我不在这里吃午饭。我得去吉尔切斯特。” “谢天谢地,”莫林说,“我没及时看好布丁,它煮干了。不过我觉得没关系,只是有一点点焦。万一吃起来味道不好,我想我可以开一瓶去年夏天做的覆盆子果酱。虽然浮面好像有点发霉,不过他们说这没关系。对身体其实有好处。实际上就是青霉素。” 波洛离开了房子,庆幸今天烧焦的布丁和相当于青霉素的果酱没他的份。到蓝猫咖啡馆吃通心粉、蛋奶和李子比莫林·萨摩海斯的即兴作品要好太多了。 2 在金链花庄园发生了一个小冲突。 “当然了,罗宾,你一忙戏剧的事,就把什么都忘了。” 罗宾懊悔不已。 “妈咪,我非常抱歉。我忘了今天晚上珍妮特放假。” “这根本不打紧。”厄普沃德太太冷冷地说。 “这当然很重要。我会打电话给瑞普剧院,告诉他们我们改在明天晚上去。” “不必了。你既然安排好今天晚上去,那就今天晚上去。” “不过说真的——” “就这么决定了。” “我让珍妮特改天晚上再放假吧?” “当然不行。她不喜欢她的计划被打乱。” “我敢肯定她不会介意。我来跟她说——” “不必多事了,罗宾。不要让珍妮特烦心。别再提这事了。我不想当个扫别人兴的无聊的老太婆。” “妈咪,亲爱的——” “够了。你去好好玩吧。我知道要请谁来陪我。” “谁?” “这是我的秘密,”厄普沃德太太说,她的兴致又回来了,“别大惊小怪,罗宾。” “我会打电话给希拉·伦德尔——” “我自己会打电话,谢谢。就这么定了。你出门前煮好咖啡,装在咖啡壶里,放到我旁边,我随时可以打开。哦,你最好再多准备一个杯子,说不定我会有客人。”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在蓝猫咖啡馆吃午餐时,波洛向莫德·威廉姆斯大致说明了要求。 “你明白你要找的是什么了吧?” 莫德·威廉姆斯点了点头。 “你处理好事务所的工作了?” 她笑了。 “我给自己发了一份电报。我的姑姑病危!” “很好。我还有一件事要说。在村子里有一个逍遥法外的凶手。这可不是一件很安全的事情。” “你是在警告我吗?” “是的。”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莫德·威廉姆斯说。 “这句话,”赫尔克里·波洛说,“也许可以标注为‘著名的遗言’。” 她又笑了,这次是爽朗的大笑。附近的桌子有一两个人转头看她。 波洛心中暗自赞赏。这是个强大而自信的年轻姑娘,充满活力,不畏艰难并且渴望冒险。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倾心于他?他又想起詹姆斯·本特利,他温和颓废的声音和毫无生气的冷漠表情。造化真的奇妙有趣。 莫德说: “是你要我这样做的,不是吗?为什么又突然劝阻我?” “因为如果我提出了任务,就必须说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我认为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莫德自信地说。 “此刻我也这么认为。布罗德欣尼没人认识你吧?” 莫德想了一下。 “是——的,我想没人认识。” “你去过那里吗?” “去过一两次,当然是为了公事。最近只去过一次,大约五个月前。” “你看见谁了?你去过哪些地方?” “我去见一个老太太,卡斯泰尔斯太太还是卡莱尔太太,我记不清她的名字了。她在这儿附近买了一栋小房子,我带了一些文件和表格,还有勘查员的报告去见她。她住在你住的那个类似旅馆的地方。” “长草地旅馆?” “就是它。一栋看着不怎么舒服的房子,有很多狗。” 波洛点点头。 “你见到萨摩海斯太太或者萨摩海斯少校了吗?” “我见过萨摩海斯太太,我想那是她。她领我到卧室。那个老太太躺在床上。” “萨摩海斯太太会记得你吗?” “我想不会。就算她记得也没有关系,不是吗?毕竟,如今人们常常换工作。但我不认为她正眼瞧过我,她那种人不会。” 莫德·威廉姆斯的声音里有淡淡的苦涩。 “你在布罗德欣尼还见到过别的人吗?” 莫德相当尴尬地说: “嗯,我见到了本特利先生。” “啊,你见到了本特利先生。碰巧吧。” 莫德在椅子里不安地扭了一下。 “不,事实上,我事先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告诉他我那天会来。问他愿不愿意和我见一面。那边没有什么地方可去的。是个弹丸之地,连咖啡馆、电影院这些设施都没有。所以我们只在我等公共汽车的时候在车站聊了几句。” “是在麦金蒂太太死之前的事吗?” “哦,是的。但是不久以前。因为几天后,报纸上就登出麦金蒂太太遇害的消息了。” “那次本特利先生和你提起过他的房东吗?” “我认为没有。” “你和布罗德欣尼的其他人说过话吗?” “嗯,只有罗宾·厄普沃德先生。我听过他的广播。看到他走出家门,我认出了他,因为我见过他的照片,于是向他要了签名。” “他签给你了吗?” “哦,是的,他人很好。我没有带本子,但我找到一张信纸,他就马上掏出钢笔签了名。” “你还认识布罗德欣尼的其他人吗?” “嗯,当然我认识卡朋特夫妇。他们经常来吉尔切斯特。他们的车很漂亮,卡朋特夫人的衣服也华丽。大约一个月前她举办了一次义卖。听说卡朋特先生将是我们下一任议员。” 波洛点点头。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直随身带着的信封。他把四张照片摊在桌上。 “你认不认识这些——怎么啦?” “是斯考特先生。他刚刚走出大门。我希望他没看到我和你在一起。否则会有点奇怪。你知道的,人们都在谈论你。说你是从巴黎派来的——索瑞泰或什么组织的。” “我是比利时人,不是法国人,不过没关系。” “这些是什么照片?”她俯下身去,仔细研究起来,“这些照片都很老了,不是吗?” “最老的一张是三十年前。” “这些老式的衣服看起来非常愚蠢。女人穿起来都像傻瓜。” “你以前有没有见过她们?” “你是问我认不认识照片里的女人,还是有没有见过照片?” “两个问题都有。” “我感觉好像见过这张照片。”她用手指指着雅尼丝·科特兰的钟形帽子。“在什么报纸上吧,但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那个孩子看起来有点面熟。但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有一段时间了。” “所有这些照片都登在麦金蒂太太被害前那个星期天的《星期日彗星报》上。” 莫德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这些照片与案子有关吗?所以你要我——” 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是的,”波洛说,“正是这个原因。” 他从口袋里又拿出别的东西给她看。是从《星期日彗星报》上剪下来的文章。 “你最好看一看。”他说。 她仔细看着。闪亮的金色脑袋凑在剪报上。 然后,她抬起头来。 “所以就是她们?你从这文章里得到的想法?” “你说得没错。” “但我还是不明白——”她沉默了片刻,思考着。波洛没有说话。不管他对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得意,他总是愿意听听其他人的想法。 “你觉得这其中的某个人就在布罗德欣尼?”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当然。任何人都可能在任何地方……”她的手指指着伊娃·凯恩那张傻笑着的漂亮脸蛋,接着说:“她现在应该很老了,差不多是厄普沃德太太那个年纪。” “差不多。” “我在想,那种女人,一定有不少人恨她。” “这是一种想法,”波洛慢慢地说,“是的,这是一种想法。”他又说:“你还记得克雷格案吗?” “谁会不记得?”莫德·威廉姆斯说,“杜莎夫人蜡像馆都有他的蜡像呢!我当时还只是一个孩子,但报纸总是把他的案子拿来和其他案件比较。我觉得这个案子永远也不会被人忘记,你说呢?” 波洛猛地抬起头。 他不知道她的声音里为什么有种突如其来的伤感。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奥利弗太太感觉完全不知所措,她竭力缩到剧院化妆室的角落里。可是她的身躯并不适合躲藏,反而愈加醒目。光彩照人的年轻人,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油彩,都围着她,不时给她送来温热的啤酒。 厄普沃德太太后来的心情已经完全好转了,她催他们出发,祝他们玩得开心。罗宾出发前为她安排好了一切,让她能够舒舒服服的,上车后他还跑回去了好几趟,务求一切尽善尽美。 最后一次他笑嘻嘻地回来了。 “妈咪刚刚打了个电话,这个坏家伙还是不肯告诉我她给谁打了电话。不过我敢打赌,我知道是谁。” “我也知道。”奥利弗太太说。 “嗯,你说是谁?” “赫尔克里·波洛。” “是的,我也猜是他。她要好好地拷问拷问他。妈咪确实喜欢她的小秘密,不是吗?好了,亲爱的,关于今晚的演出。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你觉得塞西尔怎么样,他是否符合你心目中的埃里克这个角色……” 不消说,塞西尔·里奇丝毫不符合奥利弗太太心目中埃里克的形象。可以说,没人比他更不像的了。她倒是挺喜欢那出戏的,但随后的“庆功会”仍然让她觉得是可怕的磨难。 罗宾,当然是如鱼得水。他和塞西尔(至少奥利弗太太认为那是塞西尔)贴在墙边,聊个没完。奥利弗太太被塞西尔吓坏了,她更喜欢那个叫迈克尔的演员,此刻就在和他说话。迈克尔至少没要求她搭腔,实际上,迈克尔似乎更喜欢自己滔滔不绝地讲。有个叫彼得的人偶尔会插上几句,但基本上都是迈克尔在说。 “罗宾真是太可爱了,”他说,“我们一直在催他来看演出。但是当然了,他完全被那个可怕的女人抓在手心里,不是吗?整天曲意逢迎。可是罗宾真的很出色,你不这么认为吗?相当出色。他不应该牺牲在母权的祭坛上。女人有时真可怕,是不是?你知道她是怎么对待可怜的亚历克斯·罗斯科夫吧?将近一年的时间都对他关怀备至,后来发现他根本不是什么俄罗斯流亡贵族。当然,他告诉她的是一些夸大其辞的故事,很有趣,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但谁在乎呢?后来,当她发现他只是一个伦敦东区小裁缝的儿子,她马上抛弃了他。我的天啊。我真讨厌这种势利的人,你说呢?亚历克斯离开她才叫幸运呢。他说,她有时候相当可怕的。他认为她头脑有点不对劲。还有她那脾气!罗宾,亲爱的,我们在谈论你那了不起的妈妈。可惜她今天晚上不能来。不过奥利弗太太大驾光临真是太棒了。她的那些谋杀故事真是精彩至极。” 一位声音低沉的老人抓住奥利弗太太的手,紧抓不放。 “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他用低沉忧郁的语调说,“你救了我的命,救了我许多次。” 后来他们都来到空气新鲜的室外,穿过马路到了一家“小马头”酒吧,到那里继续喝酒聊天去了。 等到奥利弗太太和罗宾开车回家的时候,奥利弗太太已经筋疲力尽。她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而罗宾却说个不停。 “你觉得这个主意还行吧,是吗?”他终于说完了。 “什么?” 奥利弗太太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刚才沉浸在对家的怀念之中。墙上贴满了异国情调的鸟儿和奇花异草图案的壁纸。一张松木桌子,打字机,黑咖啡,还有无处不在的苹果……多么幸福,灿烂又孤独的幸福!作家离开自己的秘密领地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作家是害羞而不善交际的生物,靠的是虚构的同伴和交谈来弥补自己社交能力的不足。 “恐怕你累了。”罗宾说。 “其实不是真的累。真相是,我不擅长与人交往。” “我喜欢人,你不喜欢吗?”罗宾快活地说。 “不喜欢。”奥利弗太太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你应该喜欢。看看你书里那些形形色色的人。” “那不一样。我觉得树比人要好多了,更令人心安。” “我离不开人,”罗宾道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能激发我的灵感。” 他把车停到金链花庄园的门口。 “你先进去,”他说,“我把车停好。”。 奥利弗太太像平时一样艰难地从车里钻出来,走上小径。 “门没锁。”罗宾喊道。 门的确没锁。奥利弗太太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都没有开灯,她不禁觉得女主人的待客之道有些不足。难道是为了节俭?有钱人常常很节俭。大厅里有股香味,一种颇为独特昂贵的香水味道。奥利弗太太一时疑心自己是否走错了房子,后来她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按了下去。 四方形门厅低矮的橡木横梁上的灯光亮起。客厅的门半开着,她瞥见了一只脚。厄普沃德太太竟然还没有上床睡觉。她一定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因为灯没开,她应该睡着了好长一段时间。 奥利弗太太走到门口,打开了客厅的灯。 “我们回来了——”她刚开口就停住了。 她的手抚上喉咙。她觉得那里发紧,想叫却叫不出声。 她的声音低低的: “罗宾——罗宾……” 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他吹着口哨走上小径,她连忙转身跑向他,在门厅和他碰上。 “不要去那里,不要去。你的母亲,她,她死了。我想,她被人杀死了……”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1 “手法干净利落。”斯彭斯警监说。 他那张乡下人的红扑扑的脸上满是怒意。他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波洛。 “利落又毒辣,”他说,“她是被勒死的,用丝巾——她自己的丝巾,当天系的那条。只需在脖子上一绕,两头交叉,一拉就行。干净,利落,高效。印度的暴徒都是这么干的。被害人完全无法挣扎或喊叫,因为颈动脉被勒住了。” “需要受过专门训练吗?” “可能,也不一定必要。如果你打算这样做,可以在书上找到相关的知识。实际操作并不困难。尤其是当受害人完全没提防的时候。她当时毫无戒备。” 波洛点点头。 “是她认识的人。” “是的。她们一起喝了咖啡。她面前有一个杯子,客人面前也有一个。客人杯子上的指纹已经被非常仔细地擦掉了,但口红比较难擦掉。杯子边缘还隐隐有口红的痕迹。” “那么,是一个女人干的?” “你也认为凶手是女人,是吗?” “哦,是的。是的,看情况应该是的。” 斯彭斯继续说道: “厄普沃德太太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莉莉·甘波尔的照片。因此,它与麦金蒂谋杀案是有关联的。” “没错,”波洛说,“它与麦金蒂谋杀案有关联。” 他想起厄普沃德太太当时语带调笑地说: “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 “伸出她的脖子,就像我一样。” 斯彭斯继续说: “凶手找了一个看似便利的时机。厄普沃德太太的儿子和奥利弗太太出门去剧院了。她打电话给那个人,让那人来见她。你是这么推测的吧?她在玩侦探游戏。” “差不多吧。好奇心作祟。她把秘密藏在心底,但她想打探更多消息。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她做的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波洛叹了口气。“很多人把谋杀当成游戏。这可不是游戏。我告诉过她的。但她听不进去。” “是的,我们知道。嗯,这都和事实对得上。罗宾与奥利弗太太准备出发时,他曾跑回屋里,他母亲刚刚给某人打完电话。她不肯说打给谁。故意玩神秘。罗宾和奥利弗太太还以为是打给你的。” “我真希望是打给我的,”波洛说,“你不知道她打给谁吗?” “不知道。你知道的,这儿的电话都是直接拨号的。” “女佣也帮不上忙吗?” “帮不上。她大约十点半回来的——她有后门的钥匙。她径直回自己的房间了。她的房间和厨房相通。然后她就上床睡觉了。当时房子里没开灯,她以为厄普沃德太太已经睡了,而其他人还没有回来。” 斯彭斯说: “她耳朵有点聋,脾气也相当古怪。很少注意到周边的情况。我猜想她是活儿干得不多,牢骚却不少的人。” “不是一个忠仆吗?” “哦!不是。她来厄普沃德家还没几年。” 一位警员探进头来。 “有一位年轻的女士要见你,先生,”他说,“她说有些事要告诉你。是关于昨晚的。” “关于昨晚的?请她进来。” 迪尔德丽·亨德森走了进来。她面色苍白,神情紧张,和平常一样显得举止笨拙。 “我想我最好还是来一趟,”她说,“希望没有打扰你们。”她抱歉地加了一句。 “一点也不会,亨德森小姐。” 斯彭斯起身,推了一把椅子到她面前。她像个女学生一样笨拙地坐下。 “昨天晚上的什么事?”斯彭斯鼓励道,“你是说,和厄普沃德太太有关吗?” “是的,这是真的吗,她真的是被谋杀的?邮局的人和面包师都这么说。妈妈说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停了下来。 “恐怕你妈妈这次说得不对。这是千真万确的。那么,你有事情想告诉我们吗?” 迪尔德丽点了点头。 “是的,”她说,“要知道,我在那儿。” 斯彭斯的态度起了一点变化。或许是更温和了,但也更有官方的威严了。 “你在那里,”他说,“在金链花庄园。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确切的时间,”迪尔德丽说,“应该是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大概接近九点。反正是在晚饭以后。她打电话给我。” “厄普沃德太太打电话给你吗?” “是的。她说,罗宾和奥利弗太太要去卡伦奎的剧院,她会独自一人在家,问我愿不愿意去陪她一起喝杯咖啡。” “你去了吗?” “是的。” “你和她喝咖啡了?” 迪尔德丽摇摇头。 “没有,我到了那里——敲了敲门。但没人应答。所以,我打开门,走进了门厅。天很黑,我从外面看到客厅里没有灯光。所以我很困惑。我叫了两声‘厄普沃德太太’,但没有人回答。所以,我想肯定是弄错了。” “你觉得可能是什么错误呢?” “我想也许她最终还是和他们一起去剧院了。” “没有告诉你吗?” “这的确有些奇怪。” “你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解释吗?” “嗯,我想也许弗里达传错了话。她确实有时会把事情搞错。毕竟她是个外国人。昨天晚上她又很兴奋,因为她要离开了。” “你后来做了什么,亨德森小姐?” “我离开了。” “回家?” “是的——我是说,我先去散了会儿步。天气相当不错。” 斯彭斯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波洛注意到,他一直在盯着她的嘴巴。 此刻,他回过神来,轻快地说: “好了,谢谢你,亨德森小姐。来告诉我们这些情况,你做得很对。非常感谢你。” 他站起身来,与她握了握手。 “我觉得我应该来,”迪尔德丽说,“妈妈不希望我这样做。” “她不希望吗?” “但我想我最好还是来一趟。” “做得很对。” 他送她出去再回来。 他坐下来,敲着桌子,看着波洛。 “没有涂口红,”他说,“还是仅仅今天早上没有涂?” “不,不是仅仅今天没涂。她从来就不用口红。” “现在看来这很奇怪,是不是?” “她是个非常奇怪的姑娘,发育不良。” “而且也没有喷香水,至少我没有闻到。奥利弗太太说昨晚房子里有一种独特的香味——她说是昂贵的香水气味。罗宾·厄普沃德证实了这一点。不是他母亲使用的香水气味。” “我想这姑娘都不会用香水。”波洛说。 “我不这么想,”斯彭斯说,“虽然看起来有点像一所老式女子学校的曲棍球队队长,但她应该有三十多岁了。” “不错。” “发育不良,你是这么说的吗?” 波洛想了想。然后,他说这事没这么简单。 “她不符合条件,”斯彭斯皱着眉头说,“没有口红,没有香水。而且既然她有个健在的母亲,而莉莉·甘波尔的母亲在莉莉·甘波尔九岁的时候,在加的夫一次醉酒斗殴中死了。我看不出她怎么可能是莉莉·甘波尔。但是,厄普沃德太太昨晚打电话要她来——你就不能排除她。”他摸了摸鼻子,“这事不简单。” “尸检报告怎么说?” “没有太大帮助。所有的法医都说她可能是九点半以前死的。” “所以,当迪尔德丽·亨德森来到金链花庄园时,她可能已经死了?” “如果那姑娘没有说谎的话,可能是。如果她说的不是实话,那么说明她城府极深。她说妈妈不想让她到我们这里来。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想了想。 “没什么特别的。母亲都可能这么说。你要知道,她是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 斯彭斯叹了口气。 “所以我们现在知道迪尔德丽·亨德森在案发现场。或者有人在迪尔德丽·亨德森之前去了那里。一个女人。一个使用口红和昂贵的香水的女人。” 波洛喃喃地说:“你要调查——” 斯彭斯打断他。 “我要调查!只是现在还需要谨慎。我们不想打草惊蛇。伊芙·卡朋特昨晚在做什么?希拉·伦德尔昨晚在做什么?十之八九她们都在家里坐着。据我所知,卡朋特昨晚出席了一场政治集会。” “伊芙,”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取名的风潮改变了许多,是不是?如今,你很少听到叫伊娃这个名字了。它已经过时了。但伊芙现在很流行。” “她用得起昂贵的香水。”斯彭斯跟着自己的思路走。 他叹了口气。 “我们需要进一步调查她的背景。当个烈士遗孀是如此方便。你只需随时随地表现出悲痛的样子,悼念某个勇敢的年轻飞行员。没有人会问东问西。” 他转向另一个话题。 “你送来的那把敲糖斧还是什么的,我想你猜中了。那正是麦金蒂案中使用的凶器。法医认为和伤口吻合。而且上面还有血迹。当然它被清洗过了,不过他们不知道如今最新的试剂只需一点点血迹就能给出反馈。是的,正是人血没错。这样一来就又与韦瑟比夫妇和亨德森小姐扯上关系了。不是吗?” “迪尔德丽·亨德森十分肯定这个敲糖斧在收获节义卖会上卖掉了。” “而萨摩海斯太太则肯定是在圣诞节买的?” “萨摩海斯太太什么事都肯定不了,”波洛沮丧地说,“她是个迷人的女人,但从不讲究秩序和方法。不过我有一点要告诉你,因为我就住在长草地旅馆,她家的门窗从来都是开着的。任何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拿走一些东西,用完再放回去,不管萨摩海斯少校还是萨摩海斯太太都不会注意到。如果真的发现敲糖斧不见了,她会以为是她的丈夫拿去宰兔子或砍柴了,而他会以为是她拿去剁喂狗的肉了。在那个家里,没有人正确使用工具,总是眼前有什么就用什么,用完又随便乱放。也没有人记得任何事情。如果我是那样过日子,一定会焦虑不已,但他们,他们似乎毫不在意。” 斯彭斯叹了口气。 “嗯,不过总算有个好消息,这个案子的疑点查清之前,他们暂时不会处死詹姆斯·本特利。我们向内政部长提交了一份申请。这给了我们当前最需要的东西——时间。” “我想再见一见本特利,”波洛说,“既然我们现在又多掌握了一点情况。” 2 詹姆斯·本特利变化不大。也许,更瘦了一些,双手更局促不安,他还是一样安静而绝望。 赫尔克里·波洛说话十分谨慎。发现了一些新的证据。警察要重新调查此案。因此,还有希望…… 但是詹姆斯·本特利并不抱希望。 他说: “这都是白费力气。他们还能找到什么?” “你的朋友都在尽力帮你。”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的朋友?”他耸耸肩,“我没有朋友。” “你不应该这么说。最起码,你有两个朋友。” “两个朋友?我想知道他们是谁。” 他的语气似乎并不真的想知道是谁,只是不相信罢了。 “首先,斯彭斯警监——” “斯彭斯?斯彭斯?负责侦办我这个案子的警监?这简直滑稽。” “一点也不滑稽。而是幸运。斯彭斯是一位非常精明又认真的警察。他要百分百确定没有抓错人。” “他够确定了。” “说来奇怪,他并不确定。所以我说,他是你的朋友。” “这也算朋友!” 赫尔克里·波洛耐心等着。他觉得,即使是詹姆斯·本特利,也一定有一些人之常情。詹姆斯·本特利不可能完全没有人类的好奇心。 果然如此,过了一会儿,詹姆斯·本特利说: “呃,另一位是谁?” “另一位是莫德·威廉姆斯。” 本特利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莫德·威廉姆斯?她是谁?” “她曾在布瑞瑟与史考特事务所工作。” “哦,威廉姆斯小姐。” “正是那位威廉姆斯小姐。” “但是,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种时候,赫尔克里·波洛觉得詹姆斯·本特利的个性实在让人恼火,令人不由得希望他干脆就是麦金蒂太太谋杀案的真凶算了。不幸的是,本特利越惹恼他,他越倾向于赞同斯彭斯的观点。他发现越来越难以想象本特利会谋杀任何人。波洛确信,詹姆斯·本特利对待谋杀的态度,会是“反正也没什么用”。如果如斯彭斯所坚信的,狂妄自大是凶手的特征之一,那本特利绝不会是凶手。 波洛耐着性子说: “威廉姆斯小姐对这件事有兴趣。她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不明白她怎么能相信。” “她了解你。” 詹姆斯·本特利眨了眨眼睛。他不情愿地说: “我想她可能某种程度上了解我,但并不多。” “你们在事务所一起工作,是不是?你们偶尔一起吃饭?” “哦,是的,有一两次。蓝猫咖啡馆,非常方便,就在街对面。” “你有没有跟她一起散过步?” “事实上我们散过一次步。我们一起走上山坡。” 赫尔克里·波洛忍无可忍了。 “啊哟,难道我是要你承认一桩罪行吗?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事吗?难道你不喜欢?难道你不觉得高兴吗?” “我不明白有什么高兴的。”詹姆斯·本特利说。 “在你这个年龄,喜欢和女孩子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 “我不认识多少女孩子。” “不说也看得出来!不过你应该对此感到羞愧,而不是自鸣得意!你认识威廉姆斯小姐。你与她共事,与她聊天,有时还与她一起吃饭,还曾经一起在山丘散步。但当我提起她时,你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 詹姆斯·本特利脸红了。 “嗯,你要知道我向来不怎么和女孩子交往。而且她也算不上所谓的淑女,是不是?哦,她人很好,都很好,但我总觉得母亲会认为她太粗俗。” “你自己怎么想才重要。” 詹姆斯·本特利的脸又红了。 “她的头发,”他说,“还有她穿的衣服。母亲,当然了,是守旧的。” 他停了下来。 “但是你觉得威廉姆斯小姐,我怎么说才好,和你脾气相投?” “她总是很亲切,”詹姆斯·本特利慢慢地说。“但她并不真的——理解。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后来你丢了工作,”波洛说,“又找不到新工作。威廉姆斯小姐和你曾在布罗德欣尼见过一次面,我说的对吗?” 詹姆斯·本特利看起来很沮丧。 “是的,是的。她来那边出差,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她要我和她见一面。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跟她并不是很熟。” “但是你还是去见她了?” “是的。我不想太失礼。” “你有带她去看电影或是吃饭吗?” 詹姆斯·本特利看起来十分震惊。 “哦,没有。没那回事。我们,呃,只是在她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说了几句话。” “啊,这个可怜的姑娘该有多开心啊!” 詹姆斯·本特利厉声说: “我没带钱。你要明白这一点。我根本没有钱。” “当然。那是麦金蒂太太遇害的前几天,是吗?” 詹姆斯·本特利点点头。他出人意料地说: “是的,那是在星期一。她是星期三被杀的。” “我要问你另一件事,本特利先生。麦金蒂太太订阅了《星期日彗星报》吗?” “是的,她订了。” “你有没有看她的《星期日彗星报》?” “她有时会拿给我,但我并不怎么看。母亲不喜欢那种报纸。” “所以你没有看那一周的《星期日彗星报》?” “没有。” “麦金蒂太太有没有提起那份报纸,或报纸上登的什么东西?” “哦,是的,她提起过,”詹姆斯·本特利出人意料地说,“她说个不停!” “哎呀呀。她说个不停。那她说了什么?仔细点。这很重要。” “我现在记得不大清了。是关于一些过去的谋杀案。我想是克雷格,不,也许不是克雷格。总之,她说有个与案子有关的人现在住在布罗德欣尼。她一直说个不停。我不明白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有没有说是布罗德欣尼的哪个人?” 詹姆斯·本特利含糊地说: “我想是那个儿子写剧本的女人。” “她指名道姓地提到她了?” “没有,我,这事真的过去很久——” “我恳求你,再想想。你难道不想重获自由吗?” “自由?”本特利听起来很吃惊。 “是的,自由。” “我,是的,我想我真的——” “那就再想想!麦金蒂太太说了什么?” “嗯,好像是,‘她还那么得意,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要是大家都知道了,还骄傲得起来吗。’还有‘从照片上真看不出是同一个女人。’不过当然了,这是很久以前拍的。” “但是,你怎么能确信她指的是厄普沃德太太呢?” “我其实并不确定……我只是有这样的印象。她本来一直在说厄普沃德太太,后来我没兴趣,就没有继续听她说,然后,嗯,现在我想起来了,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你知道的,她说了很多话。” 波洛叹了口气。 他说:“我觉得她说的人不是厄普沃德太太。我认为是别人。如果你因为没有留意听别人讲话而被绞死,那真是太荒谬了……麦金蒂太太有没有经常跟你提起她工作的那些人家,或那些人家的太太们?” “是的,有说起,但你问我也没有用。你好像不明白,波洛先生,那个时候我有我自己操心的事。我非常焦急。” “再焦急也没有你现在焦急!麦金蒂太太有没有提起卡朋特太太——她那时还是谢尔柯克太太,或者伦德尔太太?” “卡朋特在山顶上有一栋新房子,还有一辆大轿车,是吗?他和谢尔柯克太太订了婚。麦金蒂太太总是非常瞧不起谢尔柯克太太。我不知道为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她总是这样说。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那么伦德尔夫妇呢?” “他是医生,是吗?我不记得她说过他们俩什么。” “那韦瑟比夫妇呢?” “我记得她是怎么说他们的。”詹姆斯·本特利看起来有点得意。“‘真受不了她,总是大惊小怪。’这是她说太太的话。至于先生,‘从来不吭声,好坏都不说。’”他停了一下。“她说,这不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赫尔克里·波洛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詹姆斯·本特利的声音里包含了一些波洛以前没有听过的东西。他不是机械地复述他想起来的事。他的心思暂时摆脱了冷漠。詹姆斯·本特利在想着亨特庄园,想着那里的生活,想着那是否是一个不幸福的家庭。詹姆斯·本特利正在投入地思考。 波洛轻声说: “你认识他们?母亲?父亲?还是那个女儿?” “不算真正认识。是那只狗,一只锡利哈姆犬。它被捕兽夹夹住了。它无法解开。我帮了它。” 本特利的语气里再次含有了一些新的东西。“我帮了它。”他说,声音里隐隐带着自豪。 波洛想起奥利弗太太曾告诉他,她与迪尔德丽·亨德森谈话的内容。 他轻轻地说: “你们交谈过?” “是的。她,她告诉我,她母亲吃了不少苦。她很爱她的母亲。” “你跟她说了你母亲的事?” “是的。”詹姆斯·本特利简单地回答。 波洛没说什么。他等着。 “生活是很残酷的,”詹姆斯·本特利说,“一点都不公平。有些人似乎从来没有得到过幸福。” “有可能。”波洛说。 “韦瑟比小姐。我不认为她有过多少幸福。” “是亨德森小姐。” “哦,是的。她告诉过我,那是她的继父。” “迪尔德丽·亨德森,”波洛说。“悲伤女神迪尔德丽。一个很美的名字,不过听说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是吗?” 詹姆斯·本特利脸红了。 “我觉得,”他说,“她长得挺好看……”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现在好好听我说。”斯威特曼太太说。 埃德娜抽了抽鼻子。她一直在听斯威特曼太太说话。这场谈话已经无可救药了,一直在兜圈子。斯威特曼太太把同样的话说了好几遍,最多只是稍微改变一下措辞。埃德娜一直抽泣着,时不时大哭几声,只是重复着她自己的两点主张:第一,她办不到!第二,爸爸会活剥了她的皮。 “这有可能,”斯威特曼太太说,“但谋杀就是谋杀,你看到就是看到了,你不可能置身事外。” 埃德娜抽了抽鼻子。 “你应该——” 斯威特曼太太话没说完,因为韦瑟比太太进来买一些毛线针和毛线。 “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夫人。”斯威特曼太太欢快地说。 “是的,我最近身体不太好,”韦瑟比太太说,“我的心脏,你知道的。”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得整天躺着。” “我听说你终于找到帮手了,”斯威特曼太太说,“这种浅色的毛线你得配深色的毛线针。” “是的。她还算能干,菜也烧得不错。可是她那举止!还有穿着打扮!染发,穿着最不得体的紧身裙。” “哎,”斯威特曼太太说,“如今的女孩子都没有受过正当的训练。我母亲十三岁就开始给人帮佣,她每天早上四点四十五就起床了。最后她当上了女仆首领,手下有三个女仆。她也好好地训练了她们。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女孩都没有受过训练,她们只是接受过教育,像埃德娜那样。” 两个女人都看看埃德娜,她正靠在邮局柜台上,一边抽泣一边吮着一块薄荷糖,两眼无光地发着呆。作为受过教育的一个例子,她对教育体系毫无彰显之功。 “厄普沃德太太的事太可怕了,是不是?”在韦瑟比太太继续挑选毛线针颜色的时候,斯威特曼太太接着聊天。 “太可怕了,”韦瑟比太太说,“他们开始都不敢告诉我。后来听他们一说,我心悸得厉害。我很敏感的。” “我们大家都震惊不已,”斯威特曼太太说,“至于小厄普沃德先生,他都要崩溃了。那个女作家为了照顾他忙得团团转,直到医生来给他打了镇静剂才好些。他现在住到了长草地旅馆,因为家里实在不能待了。这也难怪。珍妮特·古鲁姆回老家投奔侄女了,房子的钥匙由警方保管。写谋杀小说的那位女士回伦敦去了,不过侦讯的时候她会回来。” 斯威特曼太太津津有味地透露这些消息。她对自己的消息灵通引以为豪。韦瑟比太太急于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买针线也不精挑细选了,很快就付了钱。 “真烦人,”她说,“这让人觉得整个村子都很危险。一定有一个疯子。一想到我自己亲爱的女儿那天晚上也在外面,我就感觉到害怕。她也可能被袭击,甚至被杀。”韦瑟比太太闭上眼睛,晃了晃身子。斯威特曼太太好奇地看着她。韦瑟比太太睁开眼,颇为威严地说: “这个地方应该派人巡逻。天黑后年轻人都不应该出门。家家户户都要锁好门窗。你知道长草地旅馆的萨摩海斯太太从来不锁门。甚至在夜里,她把后门和客厅的窗户开着,方便猫狗进出。我认为这么做简直疯了,但她说他们一直就这样,如果小偷想进来,他们总是有办法的,锁不锁门都一样。” “估计小偷到长草地旅馆也偷不到什么东西。”斯威特曼太太说。 韦瑟比太太同情地摇摇头,拿着刚买的东西走了。 斯威特曼太太和埃德娜继续她们先前的争论。 “知情不报对你没好处,”斯威特曼太太说,“对的就是对的,谋杀就是谋杀。实话实说。这就是我的意见。” “爸爸会活剥了我的皮,他肯定会的。”埃德娜说。 “我会跟你爸爸说。”斯威特曼太太说。 “我还是做不到。”埃德娜说。 “厄普沃德太太死了,”斯威特曼太太说,“你看到了一些警察不知道的事情。你受雇于邮局,是不是?你是一名政府公仆。你必须尽到你的责任。你要去找伯特·海灵——” 埃德娜哭得更大声了。 “伯特不行,我不能去找他。这样一来大家就都知道了。” 斯威特曼太太犹豫地说: “那么去找那位外国先生。” “外国人不行,我不能去找他。外国人不行。”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 一辆汽车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邮局外面。 斯威特曼太太眼睛一亮。 “那是萨摩海斯少校。你把这一切告诉他,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我做不到。”埃德娜说,但语气缓和了一些。 约翰尼·萨摩海斯抱着三个大得惊人的纸箱,步履蹒跚地走进邮局。 “早上好,斯威特曼太太,”他高兴地说,“这些没有超重吧?” 斯威特曼太太以公事公办的姿态处理着包裹。当萨摩海斯先生在贴邮票时,她开口了。 “对不起,先生,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事,斯威特曼太太?” “你是这儿的人,先生,最清楚该怎么做。” 萨摩海斯点点头。他对于英国乡村固守的封建思想有种莫名的感动。村民们对他知之甚少,只是因为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祖祖辈辈在长草地居住,他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有事要请教他,听从他的意见。 “是关于埃德娜。”斯威特曼太太说。 埃德娜抽噎着。 约翰尼·萨摩海斯疑惑地看看埃德娜。他想,他从没见过这么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活像只被剥了皮的兔子,似乎还有些傻。显然她不可能遇上什么真正的“麻烦”。要是那样,斯威特曼太太也不会来征求他的意见。 “好吧,”他亲切地说,“有什么困难吗?” “是关于谋杀,先生。谋杀发生的那天夜里,埃德娜看到了一些事。” 约翰尼·萨摩海斯深沉的目光快速地从埃德娜转到斯威特曼太太,又转回埃德娜。 “你看到了什么,埃德娜?”他问。 埃德娜开始抽泣。斯威特曼太太替她说话。 “当然了,我们听到人们说这说那。有些是谣言,有些是真的。但据说这是千真万确的,那天晚上有一位女士与厄普沃德太太一起喝咖啡。是这样吗,先生?”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 “我知道这是真的,因为我们是从伯特·海灵那里听说的。” 阿尔伯特·海灵是当地的警察,萨摩海斯认识他。他是个说话慢吞吞,自视甚高的人。 “我明白了。”萨摩海斯说。 “但是他们不知道那个女士是谁,是吧?是这样,埃德娜看见她了。” 约翰尼·萨摩海斯看着埃德娜。他撅起嘴,好像要吹口哨似的。 “你看见她了,真的吗,埃德娜?进去还是出来?” “进去,”埃德娜说,她隐隐觉得自己的重要性,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我当时在马路对面的树下。就在小路出来拐角的暗处。我看见她了。她走到大门那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然后她走了进去。” 约翰尼·萨摩海斯的眉头展开来了。 “没错,”他说,“是亨德森小姐。警察都知道的。她告诉他们了。” 埃德娜摇摇头。 “不是亨德森小姐。”她说。 “不是她!那么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她的脸。她走上小路和站在门口都背对着我。但肯定不是亨德森小姐。” “但是如果你没有看到她的脸,你怎么知道不是亨德森小姐?” “因为她是金发。而亨德森小姐的头发是深色的。” 约翰尼·萨摩海斯看起来有些不相信。 “那天夜里天很黑。你应该看不出头发的颜色。” “但是我真的看见了。门廊那里有灯。应该是特地开着的,因为罗宾先生和写侦探小说的夫人一起去剧院了。她穿着黑色大衣,没有戴帽子,她的头发金灿灿的。我看到了。” 约翰尼慢慢地吹了一声口哨。他的眼神现在非常严肃。 “那是什么时候?”他问。 埃德娜抽了抽鼻子。 “我不太清楚。” “你知道是什么时候。”斯威特曼太太说。 “还不到九点钟。否则我会听到教堂的钟声。但是八点半之后。” “介于八点半到九点钟。她在那里待了多久?” “我不知道,先生。我没有等下去。而且我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呻吟,没有叫喊,什么声音都没有。” 埃德娜似乎觉得有点可惜。 本来就不会有呻吟声和叫喊声。约翰尼·萨摩海斯知道这一点。他严肃地说: “嗯,那只有一件事可做。必须报告给警方。” 埃德娜呜呜地哭了起来。 “爸爸会活剥了我的皮,”她呜咽着,“他肯定会的。” 她用哀求的目光看看斯威特曼太太,然后飞快地跑进了里屋。斯威特曼太太能干地接过话。 “是这样的,先生,”她回应萨摩海斯询问的眼神说,“埃德娜一直表现得像个傻瓜。她爸爸很严厉,也许有点过分严厉了,但现在很难说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卡拉文有个不错的小伙子,他和埃德娜交往了一段时间,关系不错,她的爸爸也很高兴,但雷格不太主动,你也知道现在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埃德娜后来又认识了查理·马斯特。” “马斯特?是农夫科尔家的工人吧,是不是?” “是的,先生。是个农场工人。而且已经结婚了,有两个孩子。成天追求女孩子,是个坏家伙。埃德娜丧失了理智,她的爸爸禁止他们来往。做得完全正确。所以,你看,埃德娜那天晚上去卡拉文和雷格一起看电影,至少她是这么告诉她爸爸的。但实际上她是去和马斯特约会了。她在小路拐弯那儿等他,他们平时好像都是约在那儿。结果,他没来。也许他的妻子不让他出门,也许他又追求别的女孩子去了,反正没来。埃德娜等了又等,最后还是放弃了。现在你明白了吧,如果要她解释她在那里做什么,而不是坐公共汽车去卡拉文的话,她就尴尬了。” 约翰尼·萨摩海斯点点头。其貌不扬的埃德娜竟然能够迷住两个男人,这令他颇想不通,不过他压下这不相干的好奇,先处理实际的问题。 “她不想去找伯特·海灵说这件事。”他理解地说。 “是的,先生。” 萨摩海斯很快想了想。 “恐怕这事必须报告给警察。”他温和地说。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先生。”斯威特曼太太说。 “不过他们可以委婉地处理,呃,这种特殊情况。也许她不用去作证。而且她说的事他们也会保密。我可以打电话给斯彭斯,请他到这里来。不,最好还是我开车送小埃德娜到吉尔切斯特去。如果她去那边的警察局,这里就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了。我要先给他们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们就现在就过去。” 所以,一通简短的电话后,斯威特曼太太替抽抽噎噎的埃德娜扣好大衣的扣子,鼓励地拍拍她的背,送她上了萨摩海斯的小货车。车子向吉尔切斯特方向疾驰而去。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赫尔克里·波洛在吉尔切斯特斯彭斯警监的办公室里。他仰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两手放在身前,手指相扣。 警监刚刚收到几份报告,对下属作了指示,然后望着对面的波洛。 “有什么灵感了吗,波洛先生?”他问道。 “我在想,”波洛说,“在回顾。” “我忘了问你。你去见詹姆斯·本特利,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吗?” 波洛摇摇头。他皱起了眉头。 他刚才确实一直在想詹姆斯·本特利。 实在是令人气恼,波洛无奈地想,他无偿接下这个案子,完全是出于对一位正直的警察的友谊和尊重,可是没想到本案的这位受害者却是这样没有魅力的一个人。波洛最近读了不少英语诗歌。诗集里提到的要么是可爱的少女,一脸茫然和无辜;要么是英俊正直的年轻人,也是一脸茫然,但“宁死不屈”。可是,他碰到的却是詹姆斯·本特利,一个绝无仅有的颓废,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从来没有想过他人的人。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对于这些正在努力救他的人不仅不感激,甚至可以说不感兴趣。 真的,波洛心想,既然他自己也不在乎,还不如让他被绞死算了…… 不,他不要胡思乱想了。 斯彭斯警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我们的会面,”波洛说,“可以说一无所获。本特利应该记得的事都不记得,记住的事又模糊不清,根本成不了证据。不过不管怎么样,有一点可以确定,麦金蒂太太看了《星期日彗星报》非常兴奋,而且和本特利专门提到‘某个与案子有关的人’住在布罗德欣尼。” “是哪个案子?”斯彭斯警监焦急地问。 “我们的朋友不能肯定,”波洛说,“他不大确定地提过克雷格案,但可能他只听说过克雷格案,所以才记得。但‘某个人’是个女人。他甚至还记得麦金蒂太太的原话。说某人‘要是大家都知道了,还骄傲得起来吗。’” “骄傲?” “是啊,”波洛赞赏地点点头,“挺有暗示性的一个词,是不是?” “不知道这位骄傲的女士是谁吗?” “本特利说是厄普沃德太太。但据我看没有确凿的理由!” 斯彭斯摇摇头。 “大概因为她是一个高傲的女人吧,确切地说应该是专横。但不可能是厄普沃德太太,因为厄普沃德太太死了,死亡的原因和麦金蒂太太一样,因为她认出了某张照片。” 波洛难过地说:“我警告过她。” 斯彭斯忿忿地说道: “莉莉·甘波尔!从年龄来推算,就只有两种可能,伦德尔太太和卡朋特太太。我没有算上亨德森小姐,她的身世清楚。” “其他两位不清楚吗?” 斯彭斯叹了口气。 “你知道现在的情况。战争搅乱了一切人和事。莉莉·甘波尔待过的教养院的所有记录都被炸弹炸毁了。再说到人。世界上最难调查的就是人。以布罗德欣尼为例,布罗德欣尼我们了解的唯一一户人家是萨摩海斯家,他们家在这里已经有三百年之久。还有盖伊·卡朋特,他是工程世家卡朋特家族的人。其他所有人,我该怎么说,流动人口?伦德尔医生是注册医生,我们知道他在哪里受训,在那里开业,但我们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他的妻子来自都柏林附近。伊芙·谢尔柯克在嫁给盖伊·卡朋特之前,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烈士遗孀。但是人人都可以冒充年轻漂亮的烈士遗孀。再拿韦瑟比来说,他们似乎满世界跑,四处奔走。为什么?是否有什么原因?他是挪用了银行公款?还是闹过什么丑闻?我不是说我们查不到他们的底细。可以查,但需要时间。这些人可不会帮你。” “因为他们都有所隐瞒。虽然 不一定与谋杀有关。”波洛说。 “确实如此。可能是法律上的麻烦,也可能是出身低微,也可能是丑闻或绯闻。但不管是什么,他们都费尽心思去遮掩,因此就更难揭穿。” “但不是不可能。” “哦,是的。不是不可能。只是需要时间。正如我说的,如果莉莉·甘波尔在布罗德欣尼,她要么是伊芙·卡朋特,要么是希拉·伦德尔。我询问过她们。只是例行公事。我是这么说的。她们说,她们都待在家里——一个人。卡朋特太太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伦德尔太太很紧张。但她本来就紧张兮兮的,这说明不了什么。” “是的,”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她是那种神经紧张的人。” 他在想起伦德尔太太到长草地旅馆的情形。伦德尔太太收到一封匿名信,或者她自称如此。他现在和当时一样,还是怀疑这事的真实性。 斯彭斯继续说道: “我们必须要小心,假如其中一人有罪,而另一人是无辜的。” “而盖伊·卡朋特有望成为国会议员,又是当地的重要的人物。” “如果他犯了谋杀罪或是帮凶,他的身份对他一点帮助都没有。”斯彭斯铁面无私地说。 “我知道。但是你必须查清楚,是不是?” “是的?反正你同意是她们两个中的一个吧?” 波洛叹了口气。 “不,不,我不会这么说。还有其他可能性。” “例如?” 波洛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换了种语气,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人们为什么要留着照片呢?” “为什么?天知道人们为什么要留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垃圾,废物,零碎的东西。他们就是这样,没什么理由!” “某种程度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有些人就是喜欢保存东西。有些人则用完就丢。这个,应该是性格原因。不过,我现在讲的是照片。人们为什么要特意留着照片呢?” “正如我说的,只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扔东西。否则就是因为照片可以让他们想起——” 波洛抓住了最后这个字眼。 “正是。照片让他们想起往事。现在我们又要问了,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女人要留着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我觉得第一个原因是,从本质上讲,虚荣心。她曾经是个漂亮的姑娘,她留着自己的照片,可以想起自己曾经多么漂亮。当镜子照出衰老的容颜,照片可以给她安慰。也许,她可以告诉朋友,‘那是十八岁的我……’然后她哀叹岁月的流逝。你觉得呢?” “是的,是的,我觉得一点不假。” “那么这就是第一个原因,虚荣心。现在我们看看第二个原因,怀旧。” “这不是一样的事吗?” “不,不,不完全是。因为这会让你不仅保存自己的照片,还有别人的照片。你嫁出去的女儿的一张照片。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身上围着薄纱。” “我是见过一些那样的照片。”斯彭斯笑了。 “是的。对照片中的人来讲有时很尴尬,但母亲们喜欢这样做。而儿女经常保存着他们母亲的照片,尤其是,比方说,如果他们的母亲早逝的话。‘这是我母亲少女时代的照片。” “我开始跟上你的思路了,波洛。” “而且还有第三种可能。不是虚荣,不是怀旧,不是爱,也许是恨,你说呢?” “恨?” “是的。为了保持复仇的欲望。有人伤害过你,你可能会保存一张照片来提醒自己,你觉得可能吗?” “但是这种情况肯定不适用于这个案子吧?” “为什么不?” “你到底在想什么?” 波洛喃喃地说: “报纸的报道往往不准确。《星期日彗星报》说,伊娃·凯恩是克雷格家的保姆。事实确实如此吗?” “是的,是这样。但是我们不是一直在追查莉莉·甘波尔吗?” 波洛突然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他冲斯彭斯摇了摇手指。 “看。看着莉莉·甘波尔的照片。她不漂亮,一点也不!坦率地说,长着那样的牙齿,戴着那样的眼镜,她极其难看。所以没有人会为了我们说的第一个理由保留着这张照片。没有一个女人会出于虚荣心保存这张照片。伊芙·卡朋特或希拉·伦德尔,她们都是漂亮的女人,尤其是伊芙·卡朋特,如果这张照片是她们本人,她们会把它撕成碎片,以免有人看到它!” “嗯,有点道理。” “因此,第一个原因排除。现在来看看怀旧。有没有人喜欢那个年纪的莉莉·甘波尔?莉莉·甘波尔的问题就在于没人爱她。她是一个没人要,没人爱的孩子。最喜欢她的人就是她的姑姑了,而她姑姑死在她的剁肉刀下。所以不会有人为了怀旧而保存这张照片。那么复仇呢?也没有人恨她。她杀害的姑姑是个孤独的女人,没有丈夫,也没有亲密的朋友。没人恨这个小贫儿,只有怜悯。” “这么说,波洛先生,你的意思是,没有人会留着那张照片。” “没错,这就是我思考的结果。” “但确实有人留着。因为厄普沃德太太看到了。” “是吗?” “真讨厌。这还是你告诉我的。她亲口说的。” “是的,她是这么说的,”波洛说,“但已故的厄普沃德太太是这样一个女人,一个神秘的女人。她喜欢按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我出示这些照片,她认出了其中的一张。但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她不想说出来。她想,我们可以说,用她自己喜欢的方式处理。所以,急中生智,她故意指了一张错误的照片。从而把秘密保留在自己心里。” “但为什么?” “因为,正如我说的,她要单枪匹马地去干。” “不会是敲诈吧?她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女人,你知道的,她是北部一个大工厂主的遗孀。” “哦,不,不是敲诈。更有可能是恩惠。我想她挺喜欢那个当事人,她并不想泄露那个人的秘密。但尽管如此,她很好奇。她打算与对方私下谈一谈。而这样做的同时,也可以让她弄清楚那个人是否与麦金蒂太太的死有关系。大概类似的打算。” “那么问题在于其他三张照片吗?” “正是。厄普沃德太太想找机会与那个人接触。当她的儿子和奥利弗太太去卡伦奎看戏时,机会就来了。” “她打电话给迪尔德丽·亨德森。这么一来迪尔德丽·亨德森又有嫌疑了。还有她的母亲!” 斯彭斯警监冲着波洛难过地摇了摇头。 “你真的喜欢把事情弄复杂,不是吗,波洛先生?”他说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韦瑟比太太从邮局走回家,对于一个习惯自称行动不便的人,她的步履轻快地令人吃惊。 等她进了前门,才重新虚弱无力地走进客厅,瘫倒在沙发上。 召唤铃就在她手边,她按响了它。 没有动静,她又按了一次,这次她的手指在铃上多停留了一段时间。 不一会儿,莫德·威廉姆斯出现了。她穿着一件花罩衫,手里拿着一块抹布。 “是你按铃吗,夫人?” “我按了两次。我按铃的时候,我希望马上就有人来。我有可能病得很严重。” “对不起,夫人。我在楼上。” “我知道你在楼上。你在我的房间里。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把抽屉拉进拉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的工作可不包括窥探我的东西。” “我没有窥探。我只是把你散落的东西收拾好放回去。” “胡说。你们这些人都爱窥探隐私。我不许你这么做。我感觉很头晕。迪尔德丽小姐在哪里?” “她带着狗散步去了。” “真是愚蠢。她应该知道我会需要她。给我一杯牛奶,打一个鸡蛋进去,再加少许白兰地。白兰地在餐厅的餐具柜里。” “只剩明天早餐的三个鸡蛋了。” “明天有人不吃就行了。快点,好吗?不要站在那里看着我。还有,你的妆太浓了。这不得体。” 门厅传来狗吠声,迪尔德丽和她的锡利哈姆犬走了进来,莫德走了出去。 “我听见你的声音了,”迪尔德丽气喘吁吁地说,“你跟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 “她看起来很生气。” “我让她安守本分。不知轻重的姑娘。” “哦,亲爱的妈妈,你非得这么做吗?如今请人这么难。而且她菜烧得很好。” “难道她对我傲慢无礼也没关系吗!噢,算了,反正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多久了。”韦瑟比太太翻了翻眼睛,喘了几下。“我走太多路了。”她喃喃地说。 “你不应该出去,亲爱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出去?” “我认为呼吸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家里太闷了。不要紧,一个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活着也没意思。” “你不是麻烦,亲爱的。我不能没有你。” “你是个好姑娘,但我看得出来,我让你多么厌倦和紧张。”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迪尔德丽激动地说。 韦瑟比太太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皮。 “我——不能多说话,”她喃喃地说,“必须静静地躺会儿。” “我去催莫德快点把蛋酒端来。” 迪尔德丽跑出了房间。匆忙间她的胳膊肘撞到了桌子,把一尊青铜神像碰到地上。 “笨手笨脚的。”韦瑟比太太皱了下眉,喃喃自语道。 门开了,韦瑟比先生走了进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韦瑟比太太睁开了眼睛。 “哦,是你呀,罗杰?” “我不知道这些噪音是怎么回事。在这个家里想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都不行。” “是迪尔德丽,亲爱的。她带着她的狗。” 韦瑟先生弯腰从地上捡起青铜雕像。 “迪尔德丽这么大了,不该像无头苍蝇一样老是乱撞东西。” “她只是有点笨拙。” “嗯,她这个年纪了还笨手笨脚就太荒谬了。她就不能让她的狗别乱叫吗?” “我会跟她说的,罗杰。” “如果她把这里当成她的家,就必须考虑我们的感受,别搞得好像这个房子是她一个人的。” “也许你想让我们离开这个家吧。”韦瑟比太太喃喃地说,透过半闭的眼睛,她看着她的丈夫。 “不,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我们的家就是她的家。我只是希望她多上点心,举止更有礼貌一点。”他又说,“你出门了,伊迪丝?” “是的。我刚才去了邮局。” “可怜的厄普沃德太太的案子有新消息吗?” “警察仍然不知道是谁干的。” “他们似乎束手无策。动机是什么?谁会得到她的钱?” “我想是她的儿子吧。” “是的,是的,看起来真像是某个流浪汉干的。你应该告诉这个女孩,每天都要小心锁好前门。天黑以后开门必须上好链子。如今这些人都胆大包天,心狠手辣。” “厄普沃德太太家好像没有丢东西。” “不像麦金蒂太太。”韦瑟比太太说。 “麦金蒂太太?哦!那个清洁女工。麦金蒂太太与厄普沃德太太有什么关系?” “她给她干活,罗杰。” “别傻了,伊迪丝。” 韦瑟比太太又闭上了眼睛。韦瑟比先生走出房间后,她自顾自笑了。 她睁开眼睛,吓了一跳,莫德站在她前面,端着一杯酒。 “你的蛋酒,太太。”莫德说。 她的声音响亮而清脆。在死气沉沉的房子里回荡。 韦瑟比太太抬起头,隐隐有些警觉。 这个女孩长得人高马大。她站在韦瑟比太太前面,好像,好像一个“厄运女神,”韦瑟比太太心想,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种字眼。 她用胳膊支起自己的身子,接过酒杯。 “谢谢你,莫德。”她说 莫德转身走出了房间。 韦瑟比太太仍感到隐隐不安。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1 波洛租了一辆车回到布罗德欣尼。 他很累,因为他一直在思考。思考总是让人筋疲力尽,而他的思考还不完全令人满意。就好像一个看得见的图案被织成一块布料,然而,尽管他拿着这块布料,却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图案。 但答案就在那里。这是关键,答案就在那里。其中有一块图案素色淡雅,不容易被察觉。 他的车刚驶出吉尔切斯特,就碰到了萨摩海斯家的货车从对面开来。约翰尼开车带着一位乘客。波洛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仍然沉浸在思考中。 他回到长草地旅馆,走进客厅,把一把装满菠菜的滤锅从房间里最舒适的椅子上拿开,然后才坐了下来。头顶隐约传来打字机敲打的声音。那是罗宾·厄普沃德正在苦思一出戏的剧本。他告诉波洛,他已经撕掉三稿了。不知怎么,他就是无法集中精神。 罗宾可能会为他母亲的去世感到伤心,但他依然是罗宾·厄普沃德,最关心的还是他自己。 “妈咪,”他一本正经地说,“一定希望我继续我的工作。” 波洛听过很多人说同样的话。所谓死者的愿望是最方便的借口。失去亲人的人总是对逝者的愿望一清二楚,而这些愿望往往与自己的需求相符。 不过这次的情况可能是真的。厄普沃德太太对罗宾的工作很有信心,并深深以他为傲。 波洛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想着厄普沃德太太。厄普沃德太太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想起曾经听一名警察说过的一句话。 “我们要把他拆开,看看他是什么做的。” 厄普沃德太太是什么做的呢? “砰”地一声响,莫林·萨摩海斯走了进来。她的头发疯狂地乱飘。 “我不知道约翰尼出了什么事,”她说,“他只是去邮局寄几份特别的包裹。几个小时前就应该回来了。我还想让他把鸡窝的门修好呢。” 波洛知道,一位真正的绅士,会自告奋勇地帮忙修鸡窝的门。但波洛没有这么做。他希望继续思考这两起谋杀案以及厄普沃德太太的性格。 “我也找不到农业部的表格了,莫林继续说,“到处都找过了。” “菠菜在沙发上。”波洛提供帮助。 莫林并不担心菠菜。 “表格是上周寄来的,”她若有所思地说,“我一定是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也许是在我给约翰尼补套衫的时候。” 她快速搜了一遍写字台,把抽屉都拉出来。抽屉里大部分东西都被她胡乱地扔在地板上。赫尔克里·波洛痛苦地看着她。 突然,她发出胜利的呼喊。 “找到了!” 她高兴地从房间冲出去。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继续冥想。 梳理思路,讲究秩序和精准。 他皱起了眉头。凌乱地散落在地板上的东西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这种找东西的方式真是绝了! 秩序和方法。这才是最重要的。秩序和方法…… 尽管他在椅子上侧过身去,仍然可以看到地板上那一堆混乱的东西。针线包,一堆袜子,信件,毛线,杂志,封蜡,照片,一件套头衫—— 真是令人无法忍受! 波洛站起来,走到对面的写字台前,动作麻利地开始把地上的东西放回到打开的抽屉里。 套头衫,袜子,毛线,放第一个抽屉。封蜡,照片,信件,放第二个抽屉—— 电话铃响了。 刺耳的铃声吓了他一跳。 他走到对面的电话那儿,拿起听筒。 “喂,喂,喂。”他说。 说话的声音是斯彭斯警监的声音。 “啊,是你,波洛先生。我正想找你。” 斯彭斯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出来了。原本很焦虑的人忽然变成了自信满满的人。 “你说照片弄错了,害得我胡思乱想了许久,”他责备地说,“我们已经取得了新的证据。在布罗德欣尼邮局工作的那个女孩子,萨摩海斯少校刚刚带她过来。看来她在命案发生的那个晚上,正好站在房子对面,她看见一个女人进去,时间在八点半到九点之间。而且那个女人不是迪尔德丽·亨德森。是一个金发女人。这使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猜想,绝对是她们两个人中的一个——伊芙·卡朋特和希拉·伦德尔。唯一的问题是,哪一个?” 波洛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他小心翼翼地把听筒放回支架上。 他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 电话又响了。 “喂!喂!喂!” “我能和波洛先生说话吗?” “我就是赫尔克里·波洛。” “我想也是。我是莫德·威廉姆斯。一刻钟后能到邮局吗?” “我会到的。” 他放回听筒。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他是不是该换一双鞋子?他的脚有点痛。啊,算了,没关系。 波洛毅然戴上帽子,出门去了。 在下山的途中,他遇见了斯彭斯警监的一个手下正从金链花庄园出来。 “早上好,波洛先生。” 波洛客气地回礼。他注意到弗莱彻中士看起来很激动。 “警监派我过来做一个彻底的搜查,”他解释说,“你知道的,也许我们会漏了什么细微的信息。谁知道呢,是不是?我们当然已经搜过桌子,但是警监觉得也许有一个秘密抽屉可能会藏着东西。嗯,没找到秘密抽屉。不过在那之后,我又查了那些书。有时人们会把信夹在他们正在看的书里。你知道吧?” 波洛说他知道。“你找到什么了吗?”他礼貌地问。 “没有找到信或类似的东西,没有。不过我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至少我认为是有趣的。看这里。” 他打开报纸,拿出一本古老破旧的书。 “在一个书架上找到的。老书,出版很多年了。但看看这里。”他把书打开,展示扉页。上面有一行铅笔写的字:伊夫林·霍普。 “有趣吧,你觉得呢?这个名字,你恐怕不记得了——” “伊娃·凯恩离开英国的时候取了这个名字。我记得。”波洛说。 “看来麦金蒂太太在布罗德欣尼发现的照片中人是我们的厄普沃德太太。这使得案情更复杂了,不是吗?” “是的,”波洛感慨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把这个消息带给斯彭斯警监的时候,他要把自己的头发连根拔掉。是的,连根拔掉。” “我希望不至于这么糟糕。”弗莱彻中士说。 波洛没有回答。他继续向山下走去。他已不想再思考了。全都说不通。 他走进邮局。莫德·威廉姆斯那里看着针织的花样。波洛没和她说话。他走到卖邮票的柜台。当莫德买好东西,斯威特曼太太向他走过来,他买了一些邮票。莫德走出了商店。 斯威特曼太太显得心事重重,没怎么说话,波洛才能够迅速跟着莫德出来。他没走几步就赶上了她,和她并肩走着。 斯威特曼太太从邮局的窗户朝外看,不以为然地嘟哝道:“这些外国人!每个都是一样。他老得都可以当她的祖父了!” 2 “呃,”波洛说,“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我不知道这重不重要。有人想要从窗户爬进韦瑟比太太的房间。”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她出去了,女儿也带着狗出去了。老冻鱼——韦瑟比先生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本来应该在厨房里,它像书房一样面朝另一侧,这看起来是个好机会。你懂我的意思吧?” 波洛点点头。 “所以我就偷偷地溜上楼,到老酸婆的卧室去。有架梯子靠在窗口,一个男人正在摸索着窗户把手。自从谋杀发生后,她把所有窗户都锁死了。一点新鲜空气也进不来。那个男人看见我就连忙溜下去逃走了。梯子是园丁平时用来修剪常春藤用的,那会儿他吃早茶去了。” “那个人是谁?你能描述一下他的样子吗?” “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等我到窗口的时候,他已经溜下梯子跑走了。而且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是逆光的,所以我无法看到他的脸。” “你确定是男人吗?” 莫德想了想。 “打扮成男人的样子,戴着一顶旧毡帽。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个女人……” “很有意思,”波洛说,“非常有意思……没有别的了?” “没了。那个老太婆不知保存了多少垃圾!一定是疯了!她今天早上回家时我没有听见,就骂我窥探她的东西。下次我要杀了她。如果有人存心寻死,那个女人就是。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波洛轻声喃喃道: “伊夫林·霍普……” “你说什么?”她转过身来问他。 “这么说你知道这个名字?” “怎么啦?是的……这是伊娃什么的去澳大利亚时取的名字。它,它在报纸上登过,《星期日彗星报》。” “《星期日彗星报》说了很多事,但它并没有提到这个。警察在厄普沃德太太的房子里发现一本书,上面写着这个名字。” 莫德喊道: “那就是她咯。她没有死在那里……迈克尔是对的——” “迈克尔?” 莫德突然说: “我不能久留。我会来不及做午饭的。我把东西做好放在烤箱里,会烤焦的。” 她快步跑走。波洛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 斯威特曼太太站在邮局窗口,鼻子粘在窗格中,好奇那个外国老头是不是挑逗成癖…… 3 波洛回到长草地,脱下鞋子,换上一双软拖鞋。这双鞋子不好看,在他看来也不得体,但却是一种解脱。 他重新坐到那把安乐椅上,再次开始思考。现在有很多东西值得思考。 有些事他漏掉了——小事情—— 图案都在那里了,只需要拼在一起。 莫林拿着玻璃杯,用做梦般的声音问了一个问题……奥利弗太太描述他在瑞普剧院的那个晚上。塞西尔?迈克尔?他几乎可以肯定,她提到过迈克尔——伊娃·凯恩,克雷格家的保姆。 伊夫林·霍普…… 当然!伊夫林·霍普!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1 伊芙·卡朋特随意地走进萨摩海斯家,跟大家一样,哪个门窗方便就从哪里进。 她是来找赫尔克里·波洛的,找到他时,她也不兜圈子,立刻说明来意。 “听着,”她说,“你是个侦探,听说你很厉害。好吧,我要雇用你。” “要是我不愿意呢。哎呀,我可不是出租车!” “你是个私家侦探,私家侦探是收费的,是不是?” “这是惯例。” “嗯,这就是我的意思。我会付钱给你。我会出高价雇你。” “为了什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伊芙·卡朋特尖声说: “帮我对付警察。他们疯了。他们好像认为是我杀了厄普沃德那个女人。他们到处查探,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什么都问。我不喜欢这样。快把我逼疯了。” 波洛看着她。她说的是实话。她看起来比他几个星期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老了好几岁。黑眼圈说明她天天失眠,嘴唇到下巴添了很多皱纹,她的手在点烟的时候抖得厉害。 “你必须阻止这一切,”她说,“你必须阻止。” “夫人,我该怎么做?” “不管用什么办法,帮我把他们赶走。真该死!如果盖伊还是个男人,他就应该阻止这一切。他不应该让他们这样纠缠我。” “而他——什么都没做?” 她绷着脸说: “我没有告诉他。他只是打着官腔说要尽量协助警方。他当然没问题。那天晚上他参加了一个可怕的政治聚会。” “你呢?” “我只是坐在家里。听听广播。” “但是,如果你能证明——” “我怎么能证明呢?我给了克罗夫特夫妇一大笔钱,叫他们说进进出出的时候看到我在家里,那该死的猪竟然拒绝。” “你这么做非常不明智。” “我不明白为什么。本来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你可能反而让你的仆人相信,人是你杀的。” “嗯,反正我给过克罗夫特钱。” “为了什么?” “没什么。” “别忘了,你想要我的帮助。” “哦!没什么重要的。但是是克罗夫特把她的口信带给我的。” “厄普沃德太太?” “是的。要我那天晚上去看她。” “你说你不去?” “我为什么要去?该死的,乏味的老太婆。我为什么要去?还要握着她的手装亲切?我根本不想去。” “这个电话是几点打来的?” “那时我还没回家。我不知道确切什么时候,我想大概五六点钟之间吧。克罗夫特接的电话。” “你给他钱,让他不要提接传过这个口信。为什么?” “别傻了。我可不想掺和到这件事里去。” “然后,你又给他钱,让他给你提供不在场证明?你怎么不想想他和他妻子会怎么想?” “谁在乎他们怎么想!” “陪审团在乎。”波洛严肃地说。 她瞪着他。 “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是认真的。” “他们会听仆人的,而不听我的?” 波洛看着她。 多么粗鲁,多么愚蠢!容易激怒本来可以帮助她的人。目光短浅、愚不可及。目光短浅—— 又大又漂亮的蓝眼睛。 他平静地说: “你为什么不戴眼镜,夫人?你需要戴眼镜。” “什么?哦,我有时戴。我小时候戴眼镜。” “你小时候还戴过牙套。” 她瞪大了眼睛。 “事实上我是戴过。为什么问这个?” “丑小鸭变天鹅?” “我那时可够丑的。” “你母亲这样认为吗?” 她厉声说: “我不记得我的母亲。我们究竟在说什么?你接不接这个工作?” “很遗憾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这次是替詹姆斯·本特利工作。”。 “詹姆斯·本特利?哦,你是说那个把清洁女工杀了的弱智。他和厄普沃德有什么关系?” “也许,什么关系都没有。” “好吧!那么是钱的问题?你要多少?” “你大错特错了,夫人。你总是想用钱解决一切。你有钱,你认为只有钱是重要的。” “我并不是一直有钱。”伊芙·卡朋特说。 “是的,”波洛说,“我想是的。”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这说明了很多问题。也解释了一些事情……” 2 伊芙·卡朋特从进来的门出去了,在阳光下,她走路有一点踉跄,波洛想起她以前也是这样。 波洛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伊夫林·霍普……” 这么说厄普沃德太太给迪尔德丽·亨德森和伊夫林·卡朋特都打了电话。也许她还打给了别人。也许—— “砰”地一声,莫林走了进来。 “现在是我的剪刀找不到了。对不起,午饭要晚点了。我有三把剪刀,可是一把也找不到。” 她冲到写字台那儿,重复了一遍波洛熟悉的翻箱倒柜的程序。这一次,目标很快就找到了。莫林欢呼一声离开了。 波洛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把东西一一放回抽屉。封蜡,信纸,针线篮,照片,照片…… 他站在那里,盯着手里的照片。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尽管上了年纪,波洛的动作还是很快。他把照片扔到沙发上,在上面放了个坐垫,而自己坐到了坐垫上,就在这时莫林重新走了进来。 “我到底把装着菠菜的滤锅放哪儿了——” “就在这儿,夫人。” 他指了指沙发上就放在他旁边的滤锅。 “原来我把它放这儿了。”她抓起滤锅,“今天什么事儿都拖后了……”她瞄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波洛。 “你坐在那里究竟是为什么?即使是垫了一个垫子,它还是房间里最不舒服的一张椅子。所有的弹簧都坏了。” “我知道,夫人。不过我,我正在欣赏墙上的画。” 莫林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油画,画里是一位拿着望远镜的海军军官。 “是的,那幅画不错。大概是房子里唯一的一件好东西。我们不清楚是不是庚斯博罗的作品。”她叹了口气,“但是约翰尼不愿意卖掉它。画里的人是他的曾曾祖父,也许是还要更早的祖先,他和他的船一起沉到了海底,或是做了别的什么可怕的壮举。约翰尼非常引以为豪。” “没错,”波洛温和地说,“你的丈夫的确有值得自豪之处!” 3 波洛来到达伦德尔医生家时已是下午三点。 他午饭吃了炖兔肉、菠菜、硬土豆,还有味道比较奇怪的布丁——这次没有烧焦。相反,“水放太多了,”莫林解释说。他还喝了半杯浑浊的咖啡。他觉得肠胃不舒服。 老管家斯科特太太开的门,他说求见伦德尔太太。 她在客厅里听收音机,佣人通报波洛来时,她吓了一跳。 她给他的印象还是和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样。小心翼翼的,对他十分戒备,害怕他,或是害怕他所代表的东西。 她看起来比以前更苍白,更忧郁了。他几乎可以肯定她瘦了很多。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夫人。” “一个问题?哦?哦,是吗?” “厄普沃德太太去世那天,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她瞪着他。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打的?” “斯科特太太接的电话。我想,大概六点钟左右。” “电话里说了什么?要你晚上去那里吗?” “是的。她说,奥利弗太太和罗宾要去吉尔切斯特,她会独自一人在家,因为晚上珍妮特休假。问我能不能过去给她做伴。” “有没有说具体时间?” “九点或九点以后。” “那么你去了吗?” “我打算去的,我真的打算去的。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晚饭后很快就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我想那时太晚了就没去。” “你没有告诉警察厄普沃德太太电话的事?”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一种天真无邪的神情。 “我应该告诉警察吗?既然我没有去,我觉得这并不重要。再说,我感到很内疚。如果我去了,她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她突然喘了口气,“哦,我希望不是那样。” “不见得是那样。”波洛说。 他顿了顿,接着说: “你在害怕什么,夫人?” 她大口地喘着气。 “害怕?我没有害怕。” “但你是害怕。” “胡说八道。什么?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波洛停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想你也许怕我……” 她没有回答。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慢慢地,倔强地,摇了摇头。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1 “再这样下去我要进疯人院了。”斯彭斯说。 “还不至于这么糟糕。”波洛安慰道。 “这是你说的。每发现一点新的小线索都使事情变得更复杂。现在你告诉我说厄普沃德太太给三个女人打了电话,让她们那天晚上去她家。为什么叫三个人?难道她不知道她们中哪个人是莉莉·甘波尔吗?或者根本就与莉莉·甘波尔的案子无关?就拿写着伊夫林·霍普名字的这本书来说吧。这是不是说明厄普沃德太太与伊娃·凯恩是同一人?” “这与詹姆斯·本特利印象中麦金蒂太太对他说的话正好相符。” “我以为他不确定。” “他是不确定。詹姆斯·本特利对什么事都无法确定。他没有认真听麦金蒂太太说话。然而,如果詹姆斯·本特利有印象麦金蒂太太谈论的是厄普沃德太太的话,它很可能是真的。印象往往如此。” “我们从澳大利亚得知的最新信息(顺便说一句,她去的是澳大利亚,不是美国),似乎那位有嫌疑的‘霍普太太’二十年前就死在那里了。” “我已经知道了。”波洛说。 “你总是什么都知道,不是吗,波洛?” 波洛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他说: “这一头,我们查到霍普太太已经在澳大利亚去世——那另一头查得如何?” “在另一头,我们调查了厄普沃德太太,富有的北部工厂主的遗孀。他们住在利兹附近,有一个儿子。儿子出生后不久,丈夫去世了。儿子患有结核病,丈夫去世后,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国外。” “她的这个经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伊娃·凯恩离开英国四年后。厄普沃德在国外遇见他的妻子,结婚后把她带回家。” “所以厄普沃德太太事实上有可能是伊娃·凯恩。她娘家姓什么?” “据我所知是哈格里夫斯。但是名字能说明什么?” “真的说明不了什么。伊娃·凯恩,或伊夫林·霍普,也许在澳大利亚死了。但她也可能安排了一次方便的假死,然后作为哈格里夫斯复活,并嫁给了有钱人。”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斯彭斯说,“但是,假设这是真的。假设她保存着自己以前的照片,并假设麦金蒂太太看到了它,那么我们只能认为她杀死了麦金蒂太太。” “这是有可能的,不是吗?罗宾·厄普沃德那天晚上在做广播节目。记得伦德尔太太提过,那天晚上去过她家,但敲门没人应。据斯威特曼太太说,珍妮特·古鲁姆告诉她,厄普沃德太太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腿脚不便。” “这一切都没问题,波洛,但事实是,她已经被害了,在认出了一张照片后。现在,你又想说这两起死亡没有关联。” “不,不。我没这么说。它们绝对有关联。” “我放弃了。” “伊夫林·霍普。这是问题的关键。” “伊芙·卡朋特?你是这么想的?不是莉莉·甘波尔,而是伊娃·凯恩的女儿!但她肯定不会杀了自己的母亲。” “不,不。这不是弑母。” “你真是个恼人的魔鬼,波洛。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伊娃·凯恩、莉莉·甘波尔、雅尼丝·科特兰、维拉·布莱克,所有四名嫌疑人现在都住在布罗德欣尼啊?” “我们有不止四个嫌疑人。别忘了,伊娃·凯恩是克雷格家的保姆。” “那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有保姆,那就一定有孩子,至少有一个孩子。克雷格的孩子怎么样了呢?” “据我所知,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被亲戚收养了。” “因此,还得多考虑两个人。这两个人可能出于我说过的第三个原因——复仇,而一直保存着一张照片。” “我不相信。”斯彭斯说。 波洛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这点必须考虑到。我想我知道事情的真相,虽然还有一个事实令我困惑不解。” “我很高兴还有事情让你困惑。”斯彭斯说。 “帮我确认一件事,我亲爱的斯彭斯。伊娃·凯恩在克雷格被执行死刑之前离开了英国,对吗?” “没错。” “而那个时候,她已经怀孕了?” “没错。” “天呐,我真傻,”波洛说,“整个事情太简单了,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差点发生第三起谋杀案,在吉尔切斯特的警察总部,斯彭斯警监差点要了波洛的命。 2 “我想打个私人电话,”赫尔克里·波洛说,“给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太太。” 给奥利弗太太打私人电话颇费了一番周折。奥利弗太太在工作,不能受到打扰。但是波洛坚持不懈,终于听到了女作家的声音。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还有点气喘吁吁。 “嗯,什么事?”奥利弗太太说,“你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刚刚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构思,在一个服装店发生的一宗谋杀案。你知道的,就是卖连体衣和滑稽的长袖内衣的那种老式的服装店。” “我不知道,”波洛说,“不管怎么样,我对你说的话要重要得多。” “这不可能,”奥利弗太太说,“我的意思是,对我来说不可能。如果我不把我的想法立刻记下来,灵感很快就跑了!”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理会这一创作的痛苦。他犀利急迫地问了几个问题,而奥利弗太太的回答则有些含糊。 “是的,是的,是一个小循环剧院,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嗯,有个人叫塞西尔什么的,跟我聊天的是迈克尔。” “太棒了。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但是,为什么要问塞西尔和迈克尔?” “继续去构思你的连体衣和长袖内衣吧,夫人。”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逮捕伦德尔医生,”奥利弗太太说,“如果我是苏格兰场的负责人,我就逮捕他。” “非常有可能。祝愿你的服装店谋杀案进展顺利。” “整个思路现在都没了,”奥利弗太太说,“被你毁了。” 波洛连连道歉。 他放下听筒,对斯彭斯笑笑。 “我们现在走吧,或者我一个人去,去拜访一个教名叫迈克尔的年轻演员,他在卡伦奎的话剧团里演一些不太重要的角色。我只能祈祷他就是我们要找的迈克尔。” “究竟为什么——” 波洛巧妙地避开了斯彭斯警监越来越强烈的愤怒。 “你知道吗,亲爱的朋友,什么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你在给我上法语课吗?”警监怒气冲冲地说。 “众所周知的秘密就是指每个人都知道的秘密。于这个原因,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永远不知道——因为如果每个人都以为你知道,就没有人会告诉你。” “我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不要对你动手。”斯彭斯警监说。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侦讯结束了。裁决谋杀是由未知的一人或数人所为。 侦讯会后,波洛邀请参加侦讯会的人来到长草地旅馆。 经过一番辛苦整理,波洛终于让长草地的客厅显出了一点秩序。椅子摆成了整齐的半圆形,好不容易把莫林的狗赶了出去,波洛则以演讲者自居,站在房间另一头的中央,清了清喉咙,然后开始了他的演讲。 “女士们,先生们——” 他停了一下。他接下来的话令人意想不到,而且显得有些滑稽。 “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跪在地上,像我一样。 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 伸出她的手,像我一样。 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 就像这样……” 看到大家的表情,他接着说: “不,我没有疯。我把这首小孩做游戏时念的童谣念给你们听,并不是说我又返老还童了。你们有些人小时候可能玩过这个游戏。厄普沃德太太就曾玩过。事实上,她念给我听过只是有一处不同。她是这么念的:‘麦金蒂太太死了。她怎么死的?伸出她的脖子,像我一样。’这是她说的,而她也是这么做的。她伸出了她的脖子,所以她也像麦金蒂太太一样,死了…… “为了我们的目的,我们必须从头开始,从麦金蒂太太开始。她一直负责跪着给人家洗地板。麦金蒂太太被杀,詹姆斯·本特利被逮捕、审判、定罪。因为某些原因,负责此案的斯彭斯警监不相信本特利有罪,但证据确凿。我同意他的看法。我来到这里,回答这个问题。‘麦金蒂太太怎么死的?又是为什么死的?’ “我不会给你们讲我冗长而复杂的调查过程。我只简单地说,是一瓶墨水给了我线索。麦金蒂太太去世前那个星期天,她看的《星期日彗星报》上登了四张照片。你们现在已经知道所有这些照片了,所以我只用说,麦金蒂夫人认出了其中一张照片,她曾在她工作的某户人家看到过。 “她把这件事对詹姆斯·本特利说过,虽然他当时并不觉得这事重要,事实上,他后来也不觉得重要。因此他几乎什么也没听进去。但是,他有这样的印象,麦金蒂太太是在厄普沃德太太家看到的照片,所以她当时提到一个女人‘如果大家都知道了,看她还有没有那么骄傲’她指的是厄普沃德太太。我们不能完全信赖他的说辞,但她确实使用了‘骄傲’这样的词汇,毫无疑问厄普沃德太太是一个骄傲专横的女人。 “正如大家都知道的,你们中的有些人在场,其他人也都听说了。我在厄普沃德太太家展示了这四张照片。当时我在厄普沃德太太的脸上发现了一丝惊讶和认出了什么的表情。我追问她,她不得不承认她在某处看过其中一张照片,但她不记得是在哪里。我问她是哪张照片,她指着那个孩子莉莉·甘波尔的照片。但是,我告诉你们,这不是真的。出于某种个人原因,厄普沃德太太想守住这个秘密。她指了一张错的照片把我打发走。 “但是,有个人没有上当那就是凶手。那个人知道厄普沃德太太认出的是哪张照片。说到这里,我就不绕弯子了,涉案的照片是伊娃·凯恩的那张。那个女人是著名的克雷格血案中的帮凶、受害人,或者可能是主谋。 “第二天晚上,厄普沃德太太被杀了。她被杀的原因和麦金蒂太太一样。麦金蒂太太伸出了她的手,厄普沃德太太伸出了她的脖子——结果是一样的。 “在厄普沃德夫人遇害之前,三个女人接到了电话。卡朋特太太、伦德尔太太、亨德森小姐。三通电话的内容都是厄普沃德太太请她们那天晚上去看她。那天晚上她的仆人放假了,她的儿子和奥利弗太太一起去了卡伦奎。因此,这似乎表明她想分别和这三个女人私下谈谈。 “那么,为什么是三个女人?厄普沃德太太是不是知道她在哪里见过伊娃·凯恩的照片?还是她知道见过,但不记得在哪里?这三个女人有什么共同之处?除了她们的年龄,似乎没有别的共同点。她们都是三十岁左右。 “你们也许看过《星期日彗星报》的文章。里面描绘了多年后伊娃·凯恩的女儿长大后的一个感伤画面。被厄普沃德太太叫去见她的几个女人都和伊娃·凯恩的女儿差不多年纪。 “因此,看起来有一个生活在布罗德欣尼的年轻女人是著名的凶手克雷格和他的情妇伊娃·凯恩的女儿,而且看起来这个年轻女人会为了隐瞒这一事实而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代价,确实,她已经犯下两起命案了。因为当厄普沃德太太的尸体被发现时,桌子上有两个咖啡杯,客人的杯子上还隐约有口红的痕迹。 “现在让我们回头看看接到电话留言的三个女人。卡朋特太太接到消息,但说她那天晚上没有去金链花庄园。伦德尔太太打算去,但在她在椅子上睡着了。亨德森小姐去了金链花庄园,但是屋里没开灯,她叫门也没人应,所以就回去了。 “这是三个女人告诉我们的故事,但与证据相互矛盾。桌上有两个咖啡杯,还有杯上的口红印,而且还有目击证人,那个叫埃德娜的姑娘信誓旦旦地说她看到一个金发女人进到房子里去了。还有现场留下的香水味也是证据——但是三人里只有卡朋特太太一人使用的昂贵的外国香水。” 演讲暂停。伊芙·卡朋特大喊道: “这是谎言。这是恶毒残酷的谎言。那不是我!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附近。盖伊,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对付这些谎言吗?” 盖伊·卡朋特气得脸色发白。 “我警告你,波洛先生,诽谤是犯法的,这些在场的人都是证人。” “说你的妻子使用某种香水,就是诽谤?而且,我告诉你,还有某种口红?” “这真是荒谬,”伊芙喊道,“荒谬至极!任何人都可以拿我的香水乱喷。” 没想到波洛笑容满面地看着她。 “没错,对极了!任何人都可以。这件事做得太过明显而不够巧妙。拙劣粗糙。太拙劣了,在我看来,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它给了我一些灵感。是的,它给了我一些灵感。 “香水,杯子上的口红痕迹。但从杯子上擦掉口红是很容易的,我向你保证,任何一点痕迹都很容易擦掉。而且杯子本身就可以拿走洗干净。为什么不呢?房子里又没有别的人。但是,凶手却没有这样做。我问自己,为什么?答案似乎是为了故意突出女性色彩,强调这是一个女人犯下的谋杀案。我想起打给那三个女人的电话。她们都收到了口信。三个人都不是亲自与厄普沃德太太通话。因此,也许打电话的不是厄普沃德太太。而是一个急于想把女人,任何女人,拖下水的人。我再次问为什么?我只能得出一个答案:杀死厄普沃德太太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 他环顾他的听众。他们都安静地坐着。只有两个人有反应。 伊芙·卡朋特叹了口气说:“现在你说的话才有点道理!” 奥利弗太太猛地点头说:“没错。” “所以我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一个男人杀害了厄普沃德太太,一个男人杀害了麦金蒂太太!什么样的男人?谋杀的原因还是一样的,都是因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谁的?这是第一个问题。还有,为什么要保存这张照片? “嗯,这也许不难解释。假如说是为了情感因素而保存它。一旦除掉麦金蒂太太,照片就不必销毁了。但第二次谋杀案发生之后,就不同了。这一次的谋杀肯定与照片有关。留着这张照片现在是很危险的。所以你们也同意吧,照片当然应该销毁。” 他环顾一圈,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 “但是,尽管如此,照片还是没有销毁!不,它没有被销毁!我知道,因为我发现了它。就在前几天,就在这所房子里。在你们可以看见的靠墙立着的写字台的抽屉里。在我这儿。” 他拿出那张褪色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拿着玫瑰傻笑的女孩子。 “是的,”波洛说,“这是伊娃·凯恩。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四个字。要我告诉你们是什么字吗?‘我的母亲’……” 他严肃而责备地看着莫林·萨摩海斯。她把头发从脸上拨开,大惑不解地盯着他。 “我不明白。我从来没有——” “是的,萨摩海斯太太,你不明白。第二次谋杀后还保留着这张照片,只有两个原因。第一是无辜的怀旧。你没有愧疚感,所以你会留着照片。有一天你在卡朋特家自己告诉我们,你是被人领养的孩子。我怀疑你可能都不知道你亲生母亲的名字。但有别的人知道。此人以家族为荣,为此他执着于自己的祖屋、他的祖先和他的血统。这个男人宁死也不愿让世人还有他的孩子们知道莫林·萨摩海斯是凶手克雷格和伊娃·凯恩的女儿。这个男人,我曾经说过,情愿为此事去死。但是,死是没有用的,不是吗?因此,我们不如这样说吧,我们这里有个人准备杀人。” 约翰尼·萨摩海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很友好。 “你在胡说八道,是不是?信口开河地说了一大堆,还洋洋自得?都是胡说!竟然说我的妻子——” 他的愤怒突然爆发了,暴跳如雷。 “你这该死的坏蛋——” 他冲上来,房间里的人都措手不及。波洛灵活地后退避开,斯彭斯警监迅速挡在波洛和萨摩海斯之间。 “好了,好了,萨摩海斯少校,冷静,冷静。” 萨摩海斯恢复了镇定,他耸耸肩,说: “抱歉。真可笑!毕竟,任何人都可以在抽屉里放照片。” “正是,”波洛说。“更有趣的是,这张照片上没有指纹。”他停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但它应该有,”他说,“如果是萨摩海斯太太放的,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保留着这张照片,那么她的指纹本来应该在上面。” 莫林叫道: “我觉得你疯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张照片——除了在厄普沃德太太家那次。” “幸运的是,”波洛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这张照片是在我发现它之前几分钟才放进那个抽屉的。那天早上,那个抽屉里的东西两次被你乱扔在地上,两次都是我收拾好放回去的。第一次抽屉里没有照片,第二次才有。是在两次间隔中被放在那里的。我知道是谁放的。” 他的声音里慢慢地增加了新的语气。他不再是一个留着怪异的胡须和染过的头发的可笑的小个子男人,他是一个正迅速接近猎物的猎人。 “这两起谋杀案是一个男人犯下的,为了最简单的理由——钱。在厄普沃德太太家里发现了一本书,在扉页上写着伊夫林·霍普。霍普是凯恩伊娃离开英国的时候取的名字。如果她的真名是伊夫林,那么她有可能会把她出生的孩子取名为伊夫林。但是伊夫林是男女都能用的名字。为什么我们都认为伊娃·凯恩的孩子是个女孩呢?大概是因为《星期日彗星报》上这么说的!但实际上《星期日彗星报》并没有说得很详细,它只是根据早年对伊娃·凯恩的一次传奇性的采访而假设的。但伊娃·凯恩在她的孩子出生之前就离开了英国,所以没人知道孩子的真正性别。 “这就是我被误导的地方。报纸追求煽情效果而忽视精准。 “伊夫林·霍普,伊娃·凯恩的儿子,来到了英国。他天资过人,吸引了一位非常富有的女人的关注,那女人对他的出身一无所知,只有他选择告诉她的浪漫的故事。(一个动人的小故事:可怜的年轻芭蕾舞演员因为肺结核而死于巴黎!) “她是个孤独的女人,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剧作家通过单务契约 (注:单务契约是英国一种单方或多方表达某种意愿的法律文书,通常用来变更名字。) 改了名,让自己跟她姓。 “但是,你的真名是伊夫林·霍普,是不是,厄普沃德先生?” 罗宾·厄普沃德尖声叫道: “当然不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无法否认。有人认识改名前的你。书上写的名字是伊夫林·霍普,是你的笔迹,和这张照片背后‘我的母亲’的笔迹一样。麦金蒂太太在收拾你的东西时,看到了照片和上面的字。她看过《星期日彗星报》后跟你说了。麦金蒂太太以为那是厄普沃德太太年轻时的照片,因为她不知道厄普沃德太太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是你知道,一旦她提及此事,传到厄普沃德太太的耳朵里,那就一切都完了。厄普沃德太太极端相信遗传的影响。她绝不会容忍养子是著名凶手的儿子。她也不会原谅你撒谎骗她。 “因此,你不惜一切代价要让麦金蒂太太闭嘴。也许你答应送她一件小礼物,叫她不要乱说。第二天晚上,你去电台做广播的时候,半路去拜访了她,然后你杀了她!就像这样……” 波洛突然拿起书架上的敲糖斧,猛地抡了一圈劈下来,好像马上就要落到罗宾的头上。 这个动作如此来势汹汹,坐着的好几个人都尖叫起来。 罗宾·厄普沃德尖叫着。尖声惊叫。 他喊道:“别……别……那是个意外。我发誓,那是一个意外。我不是故意要杀她。我失去了理智。我发誓。” “你洗掉血迹,把敲糖斧放回这个房间。但现在有新的科学方法可以鉴定血迹,也能提取指纹。” “我告诉你,我不是存心要杀她……这一切都是误会……反正不能怪我……我没有责任。这是我的天性作崇。我身不由己。你们不能因为不是我的过错而绞死我……” 斯彭斯嘀咕道:“谁说我们不能?你看我们能不能!” 他严肃地用公事公办的声音说: “我必须警告你,厄普沃德先生,你说的每句话……”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我真的不明白,波洛先生,你是怎么怀疑上罗宾·厄普沃德的。” 波洛得意洋洋地看着转向他的每张脸。 他一向喜欢解释。 “我早就应该怀疑他的。萨摩海斯太太在鸡尾酒会那天说的一句话就是线索,一个非常简单的线索。她对罗宾·厄普沃德说:‘我不喜欢被领养,你呢?’那两个字一句说出了真相。你呢?这两个字的意思是,它们只能意味着厄普沃德太太不是罗宾的亲生母亲。 “厄普沃德太太近乎病态地不想让别人知道罗宾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可能听到太多关于有才华的年轻人靠老女人包养的下流非议。只有很少人知道此事,只有戏剧圈里的几个人知道。她是在那里第一次遇到罗宾。在国外待了那么久,她在这个国家也没几个亲密朋友,所以她选择了远离家乡约克郡,在这个地方定居。即使遇见了昔日的朋友,他们认为这个罗宾就是当年那个小男孩罗宾时,她也不会纠正他们。 “但是,从一开始就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得金链花庄园的家庭氛围不是很自然。罗宾对待厄普沃德太太的态度既不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也不像个孝子。而是门客对待赞助人的态度。‘妈咪’的称呼就颇有戏剧性。而厄普沃德太太虽然很喜欢罗宾,但在不知不觉中把他当成了她花钱买的珍贵财产。 “因此,罗宾·厄普沃德过着舒适的生活,‘妈咪’的钱袋支持着他的事业,然后,在他安稳的世界里出现了个麦金蒂太太,认出了他放在抽屉里的照片——背面写着‘我的母亲’的照片。他的母亲,就是他告诉厄普沃德太太的,是一个死于肺结核的有才华的年轻芭蕾舞演员!麦金蒂太太认为照片上的是年轻时候的厄普沃德太太,因为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厄普沃德太太是罗宾的亲生母亲。我不认为麦金蒂太太真的动过敲诈勒索的心思,但是她可能希望收到个‘可观的小礼物’作为保守秘密的奖赏,因为如果闲话传出去,对于像厄普沃德太太这样‘骄傲’的女人来说,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但罗宾·厄普沃德不敢掉以轻心。他偷了敲糖斧锤。萨摩海斯太太曾开玩笑说这是一件杀人的完美武器。第二天晚上,在他去电台广播的途中,先去了麦金蒂太太家。她毫无戒心,请他进了客厅,结果他杀死了她。他知道她的钱藏在哪里——布罗德欣尼的每个人好像都知道。他假装成盗窃,把钱藏在屋外。本特利受到怀疑被捕。对聪明的罗宾·厄普沃德来说,算是安全无虞了。 “可是后来,突然之间,我拿出了四张照片,并且厄普沃德太太认出了伊娃·凯恩那张,因为和罗宾的芭蕾舞演员母亲的照片一模一样!她需要一点时间去想一想。牵涉到谋杀。罗宾会不会——?不,她拒绝相信。 “她到底想采取什么行动,我们不得而知。但罗宾不敢掉以轻心。他安排好了整个场面调度。去小瑞普剧院看戏安排在珍妮特放假的夜晚,三个电话,从伊芙·卡朋特的包里偷来的口红被小心地抹到咖啡杯上,他甚至还买了一瓶她那种独特的香水。整件事就是一个精心布置好道具的戏剧场景。当奥利弗太太在车上等着时,罗宾跑回屋里两次。谋杀几秒钟就完成了。之后只需要迅速布置道具就行。厄普沃德太太死了,根据她的遗嘱,他继承了一大笔财产。而且既然看起来确定是女人犯的罪,也没有人怀疑他。那天晚上,三个女人去拜访过那所房子,肯定其中一人会被怀疑。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罗宾,像所有的罪犯一样,粗心大意且过于自信。不仅家里有一本书上写着他的原名,而且他还出于自己的目的,留着那张致命的照片。本来如果他销毁了照片,对他来讲会更安全,但他却还打算利用它在适当的时候嫁祸他人。 “他大概首选的是萨摩海斯太太。这可能是他搬出自己家,住到长草地旅馆的原因。毕竟,敲糖斧是她的,而且他知道萨摩海斯太太是被领养的孩子,要证明她不是伊娃·凯恩的女儿可能很难。 “然而,当迪尔德丽·亨德森承认自己曾经去过犯罪现场,他又想把照片放到她的物品中。他试图用园丁放在窗口边的梯子爬上去这样做。但韦瑟比太太在命案发生后紧张兮兮,坚持把所有的窗户都锁上,所以罗宾没有得逞。他径直回到这里,把照片放在抽屉里,不幸的是,我在片刻之前刚刚整理过那个抽屉。 “因此,我知道那张照片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的,我知道是谁——房子里唯一的人,这个人正在我头顶上辛勤打字。 “既然扉页上写有伊夫林·霍普名字的书在金链花庄园被发现,伊夫林·霍普必定不是厄普沃德太太就是罗宾·厄普沃德…… “伊夫林这个名字曾让我误入歧途,我曾把它和卡朋特太太联系到一起,因为她的名字叫伊芙。但是伊夫林是个男女通用的名字。 “我想起奥利弗太太告诉我她在卡伦奎的小瑞普剧院和别人的谈话。那个和她聊天的年轻演员正是我想证实我的推论的人——罗宾不是厄普沃德太太的亲生儿子。因为从他说话的方式来看,他似乎清楚底细。而且他还说了厄普沃德太太曾经抛弃了一个对她捏造身世的年轻人的事,这对我颇有启发。 “其实我应该早点就看出整件事情的真相。我被一个严重的错误阻挠了。我相信当时在火车站故意把我推倒的人就是杀害麦金蒂太太的凶手。而罗宾·厄普沃德可以说是布罗德欣尼唯一一个当时不可能在吉尔切斯特车站的人。” 约翰尼·萨摩海斯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也许是提着篮子赶集的老太太吧。她们经常这样推人。” 波洛说: “其实,罗宾·厄普沃德太过自负,根本不怕我。这是凶手的特征之一。也许幸亏如此。因为这个案子几乎没有什么证据。” 奥利弗太太扭了扭身子。 她难以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说,罗宾杀害他母亲的时候,我就坐在外面的车上,而我竟然丝毫没有察觉?他没有足够的作案时间!” “哦,是的,其实有时间。人们的时间概念往往错得离谱。你想想舞台上的场景转换有多么快。这个案子关键也只是道具的布置。” “真是一出好戏。”奥利弗太太喃喃地说。 “是的,这是一场极为戏剧性的谋杀。一切都十分刻意。” 波洛喃喃地说:“恐怕你那女人的直觉那天放假了……”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我不打算回布瑞瑟与史考特事务所了,”莫德·威廉姆斯说,“反正也是个糟糕的公司。” “他们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你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 “我想作为万事通先生,你应该知道。” “我有一个小小的想法。” “这个了不起的想法是什么?” 波洛专注地盯着莫德的头发。 “我一直很谨慎,”他说,“大家认为埃德娜看到的进入厄普沃德太太家的金发女人是卡朋特太太,而她一直否认去过那里只是因为害怕。既然是罗宾·厄普沃德杀了厄普沃德太太,她是否在场已经和亨德森小姐是否在场一样不重要了。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不认为她去过那里。我认为,威廉姆斯小姐,埃德娜看到的女人是你。” “为什么是我?” 她的声音很生硬。 波洛用另一个问题作为反驳。 “你为什么对布罗德欣尼这么感兴趣?你去那儿的时候,为什么向罗宾·厄普沃德索要签名,你并不是收集名人签名的那种人。你对厄普沃德一家有什么了解?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你怎么知道伊娃·凯恩死在澳大利亚,还有她离开英国的时候取的名字?” “你可真能猜,是不是?好了,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真的。” 她打开手提包。从一个破旧的皮夹子里掏出一张经年磨损的小剪报。上面是波洛现在已经非常熟悉的面孔——伊娃·凯恩傻笑的脸。 在脸上写着一行字:她杀了我妈妈…… 波洛把剪报还给她。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的真名是克雷格?” 莫德点点头。 “我从小就被亲戚养大,他们都是非常正派的人。但是,我当时年纪不小了,记得发生的一切事。我常常想着这件事。想着她。她是个坏透了的家伙。孩子们最清楚!我的父亲只是——软弱。被她迷惑了。但他却承担了罪责。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坚信是她干的。哦,是的,我知道父亲是事后从犯——但那毕竟不一样,是不是?我一直想查出她后来怎么样了。我长大之后,雇了侦探去调查过。他们追踪她到澳大利亚,最后报告说她已经死了。她留下了一个儿子,名叫伊夫林·霍普。 “嗯,看起来这事就这样了结了。但后来我与一位年轻演员交了朋友。他提到有个从澳大利亚来的叫伊夫林·霍普的人,但现在改名叫罗宾·厄普沃德,在写剧本。我很感兴趣。有一天晚上,朋友把罗宾·厄普沃德指给我看——他和他的母亲。所以我以为伊娃·凯恩没有死。相反,她现在富得流油、对人颐指气使。 “于是,我到这边找了一份工作。我很好奇,不止好奇。好吧,我承认,我还想以某种方式找她复仇……当你提起詹姆斯·本特利的事,我马上得出结论,是厄普沃德太太杀死麦金蒂太太。伊娃·凯恩又故伎重演了。我正好从迈克尔那里听说了罗宾·厄普沃德和奥利弗太太都要来卡伦奎的瑞普剧院看演出,我就决定去布罗德欣尼会一会那个女人。我想,我不太清楚我想做什么。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带了一把战时得到的小手枪。要吓唬她?还是别的?老实说,我不知道…… “就这样,我到了那里。房子里没有一点声响。门没上锁。我进去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她的。坐在那里,已经死了,面孔肿胀发紫。我原先的所有设想显得那么愚蠢而夸张。事到临头,我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真的杀死任何人。但我意识到如果要解释清楚我在那房子里做了些什么将会非常困难。那是个寒冷的夜晚,我戴着手套,所以我知道我没有留下任何指纹,而且我没想到会有人看到我。就是这样。”她顿了顿,突然又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没什么,”波洛说,“我祝愿你一生好运,仅此而已。” 尾声 尾声 波洛和斯彭斯警监在“维拉大妈”餐厅庆祝破案。 咖啡端上来后,斯彭斯往椅背上一靠,酒足饭饱地深深叹了口气。 “这里的食物真不赖,”他赞许地说,“也许有点法国风味,不过,如今到哪里可以吃得到这样美味的牛排和薯条呢?” “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是在这里用的晚餐。”波洛怀念地说。 “啊,真是时光如流水。我把案子交给了你,波洛先生。你干得漂亮极了。”笑容在他那刻板的脸上绽放。“幸运的是那个年轻人没有意识到我们真正掌握的证据微乎其微。啊,一个聪明的律师就能把我们驳得体无完肤!但他完全失去了理智,自动投降了。竹筒倒豆子一般招了个清清楚楚。算我们运气好!” “这不完全是运气,”波洛责备道,“我耍了他,就像你钓大鱼一样!他以为我在认真对待对萨摩海斯太太不利的证据——结果不是这样,反而引到他身上,他就崩溃了。再说,他是个胆小鬼。我抡起敲糖斧,他以为我要打他。极度恐惧往往会让人口吐真言。” “幸亏你没有被萨摩海斯少校伤到,”斯彭斯笑着说,“他的脾气来得快,动作又快。我当时只来得及挡在你们之间。他原谅你了吗?” “哦,是的,我们是最坚定的朋友。而且我送了萨摩海斯太太一本烹饪书,还亲自教她如何做煎蛋。老天啊,我在那家遭的罪哟!” 他闭上了眼睛。 “整件事情非常复杂,”斯彭斯还在回味案情,对波洛的痛苦回忆不感兴趣,“真真验证了那句老话,人人都有东西要隐藏。以卡朋特太太为例,差点因为涉嫌谋杀被捕。如果说哪个女人行事鬼祟,那就是她,这是何必呢?” “呃,为什么?”波洛好奇地问。 “只是有段不大光彩的过去罢了。她曾当过舞女,有一大堆男朋友!她来布罗德欣尼定居时并不是烈士遗孀。只是现在所谓的‘非正式的妻子’。嗯,当然啦,这对于像盖伊·卡朋特这样自命不凡的人来说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她就对他编了一套截然不同的说辞。她吓坏了,担心我们会调查每个人的身世,她的事就暴露了。” 他抿了口咖啡,然后低声咯咯笑起来。 “再说说韦瑟比夫妇。阴森森的房子,充满仇恨和恶意。姑娘笨手笨脚,灰心丧气。这里面有什么内情?根本没有什么邪门的。只是因为钱!普普通通的英镑,先令,便士。” “就这么简单!” “那姑娘有钱,相当多的钱。都是她的姑姑留给她的。所以母亲一直紧紧抓着她,担心她想结婚。继父讨厌她。因为她有钱,家里的一切开销都是她支付的。我猜他本人做什么事情都没成功过,就是个骂骂咧咧的刻薄鬼。至于韦瑟比太太,她是个口蜜腹剑的人。” “我同意你的看法。”波洛满意地点了点头。“幸运的是,那个姑娘有钱。这样安排她嫁给詹姆斯·本特利就更容易了。” 斯彭斯警监看起来很惊讶。 “嫁给詹姆斯·本特利?迪尔德丽·亨德森?谁说的?” “我说的,”波洛说,“我正在忙活这事。现在我们的小问题解决了,我又有了太多的时间。我雇自己来促成这门亲事。到目前为止,两个当事人都还没有这样的想法。不过,他们彼此都有好感。要是由着他们顺其自然,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他们可以指望赫尔克里·波洛。你看着吧!这件事情一定有进展。” 斯彭斯笑了。 “你不介意插手别人的事吗?” “亲爱的朋友,还不是从你那儿学的。”波洛责备地说。 “啊,我无话可说。尽管如此,詹姆斯·本特利真是个死气沉沉的家伙。” “他的确是个死气沉沉的家伙!此刻一定满心委屈,因为他不会被绞死了。” “他应该跪下来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斯彭斯说。 “感激你才对。不过很显然他并不这么认为。” “古怪至极。” “虽然你这么说,至少还有两个女人对他产生了兴趣。造化真是出人意料。” “我还以为你会把莫德·威廉姆斯撮合给他。” “他可以自己作出选择,”波洛说,“他会……你们的话怎么说的来着?当裁判分苹果。但我认为他会选择迪尔德丽·亨德森。莫德·威廉姆斯太有活力了。跟她在一起,他更会退缩到他的壳里去。” “真不明白她们俩怎么会看上他的!” “大自然的造化的确是不可思议。” “不管怎么样,你有事要忙了。首先要把他赶上架,然后把姑娘从她母亲的毒爪下解救出来!她会张牙舞爪和你打架的。” “胜利属于大部队一方。” “我想你的意思是胜利属于大胡子一方吧。” 斯彭斯哈哈大笑。波洛得意地摸摸他的胡子,提议来一杯白兰地。 “我不介意再喝一杯,波洛先生。” 波洛叫人拿酒。 “啊,”斯彭斯说,“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你还记得伦德尔吧?” “当然。” “嗯,我们在调查他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古怪。当他的第一任妻子在利兹去世的时候,他那时在利兹行医,警察收到了一些举报他的匿名信。说他毒死了妻子。当然,对这类事,人们都会这么说。她一直是由别的医生诊治,那个人信誉良好,他似乎认为她的死因没有问题。也没有别的可查的,除了他们夫妻互相是对方的保险受益人,人们通常也都这样做。就像我说的,没什么我们可查的,可是,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波洛想起伦德尔太太担惊受怕的神情。她也提到了匿名信,还有她坚持说她不相信信上说的。他还记得,她一口咬定他调查麦金蒂太太之死只是一个借口。 他说,“我可以想象,收到匿名信的不只是警察。” “她也收到了吗?” “我想是这样。当我出现在布罗德欣尼时,她以为我是来调查她丈夫的,麦金蒂太太的事只是一个借口。是的,他也这么认为……这就说得通了!那天晚上试图把我推到火车底下的是伦德尔医生!” “他会不会把这任妻子也干掉?” “我想她会明智一些,不要让他当她的保险受益人,”波洛冷冷地说,“不过如果他认为我们已经盯上了他,他也许会谨慎一些。” “我们会竭尽所能。我们会继续盯着我们的医生,而且让他知道我们正在这样做。” 波洛举起白兰地酒杯。 “敬奥利弗太太。”他说。 “怎么突然想起她?” “女人的直觉。”波洛说。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斯彭斯缓缓地说: “罗宾·厄普沃德下周就要受审。你知道,波洛,我不禁怀疑——” 波洛一脸惊恐地打断了他。 “我的上帝!你现在不是怀疑罗宾·厄普沃德是无罪的吧?不要说你想重头来一遍。” 斯彭斯警监会心地笑了。 “上帝啊,不是。他是一个杀人犯没错!”他又加了一句:“因为他足够狂妄自大!” 第一章 文学午宴 第一章 文学午宴 奥利弗夫人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瞟了一眼壁炉架上的时钟。她知道它已经慢了二十分钟。接着,她继续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奥利弗夫人坦率地承认,总要换发型这件事让她十分烦恼,她几乎试遍了所有的发型。她先梳了一个庄重的蓬帕杜尔发型 (蓬帕杜尔发型,指一种最初流行于十八世纪的发型。梳该种发型的人需将前额的头发向脑后梳理,并在头顶隆起。——译者注) ,接着又将发绺向后梳,看上去就像被风吹过的样子,营造出一种学者气质,至少她希望如此。她试过排列整齐的紧绷卷发,也试过充满艺术气息的凌乱发型。她不得不承认,今天梳什么发型并不太重要,因为今天她要做一件很少做的事情——戴一顶帽子。 在奥利弗夫人衣柜的最上层放着四顶帽子,其中一顶绝对适合在婚礼上戴。要去参加一场婚礼,一顶帽子绝对是“必需品”。尽管适合婚礼戴的帽子有一顶就足够了,但奥利弗夫人还是有两顶。放在圆形硬纸盒里的那一顶是带羽毛的。即使当你踏出车门,在走进某幢大厦或是登记员办公室时遇到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这顶帽子仍然会端端正正地紧贴在头上。 另外一顶帽子就更加精美了。戴着它去参加一场在夏日周六午后举行的婚礼再合适不过了。这顶帽子饰有花朵和雪纺,还有一层贴有含羞草的黄色面网。 架子上的另外两顶帽子则适合更多的场合。一顶被奥利弗夫人称作“农家帽”,是用黄褐色毡子做成的,还有一个大小合适的帽檐可以翻上翻下。这顶帽子几乎可以搭配任何图案的呢子大衣。 奥利弗夫人有一件保暖性能很好的羊绒衫和一件天热时穿的薄套头衫。这两件衣服的颜色都很适合配这顶帽子。尽管她经常穿套头衫,但她几乎没有戴过这顶帽子。确实,谁会为了去乡下跟几个朋友吃饭而特地戴一顶帽子呢? 第四顶帽子是最贵的,它最大的优点就是极其耐用。奥利弗夫人有时会想,这可能就是它那么贵的原因吧。这顶帽子是由好多层天鹅绒布做成的,每层颜色都十分柔和,所以和任何衣服都能完美搭配。 奥利弗夫人迟疑地停了下来,然后喊人来帮她。 “玛丽亚,”她叫着,然后又提高了声调,“玛丽亚,过来一下。” 玛丽亚来了。她已经习惯了对奥利弗夫人的穿衣打扮给出建议。 “您打算戴那顶可爱又时尚的帽子吗?”玛丽亚问。 “是的,”奥利弗夫人回答道,“我想知道,你觉得这样戴好看些还是反过来好看些。” 玛丽亚后退了几步仔细看了看。 “您现在是前后反着戴的,对吗?” “是的,我知道,”奥利弗夫人说道,“我当然知道。但是我觉得这样反着戴好像更好看些。” “哦?为什么呢?”玛丽亚问道。 “我猜它就应该这么戴。这种戴法是我发明的,商店也是这么推荐的。”奥利弗夫人说。 “为什么您会认为这种反着戴的错误戴法更好呢?” “因为这样可以露出可爱的蓝色和深棕色阴影呀,我觉得这比正着戴时露出的红色、绿色和巧克力色好看得多。” 正说着,奥利弗夫人把帽子摘了下来,又试着把帽子反着戴,正着戴,侧着戴,但不论哪一种戴法都不能令她和玛丽亚满意。 “您不能那样横着戴。我的意思是,那不适合您的脸型,对吗?那样戴不适合任何人的脸型。” “的确,那样戴不行。我还是正着戴吧。” “嗯,这样戴会稳妥些。”玛丽亚说。 奥利弗夫人摘下帽子。玛丽亚帮她穿上一件剪裁得很合体的紫褐色薄羊毛裙,又帮她把帽子戴好。 “您看上去总是那么漂亮。”玛丽亚说。 这就是奥利弗夫人喜欢玛丽亚的原因。只要有一点借口,她就总是会恰到好处地夸奖你、赞美你。 “您要在午宴上演讲吗?”玛丽亚问。 “演讲?”奥利弗夫人语气中带着反感,“不,当然不会。你知道我从来不发表演讲的。” “哦,我还以为在那种文学午宴上人们总是要发表演讲的。您不是正要去参加那样的午宴吗?一九七三年,或是我们现在所处的随便哪年的著名作家都会到场吧。” “我不必发表演讲。”奥利弗夫人说,“那几个喜欢发表演讲的人自然会发言,而且他们一定会讲得比我好多了。” “我相信如果您用心准备,一定可以发表一次精彩的演讲。”玛丽亚试探地说道。 “不,不会的。”奥利弗夫人说,“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如果让我发言,我会焦虑不安,可能还会结巴,甚至把同样的事情说上两遍。我不仅会觉得自己很愚蠢,别人看我时可能也会觉得我愚蠢。而对于文字就好办多了,我可以写下来,对着机器讲出来,或是自己口述后让别人听写下来。只要不是发表演讲,我对文字的运用可是得心应手。” “那好吧,我希望一切顺利。我相信一定会顺利的,这可是一场盛大的午宴。” “是的,”奥利弗夫人用一种深沉且沮丧的语气说道,“确实是一场盛大的午宴。” 为什么?她想着,但没说出来。我究竟为什么要去参加这个午宴?她在头脑中搜索着原因,因为她总喜欢知道自己打算做什么,而不是在做完后才回头纳闷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我猜,”奥利弗夫人对自己而不是玛丽亚说,“我想看看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总是被邀请参加文学午宴或是类似的活动,但却从来没去过。”而这时玛丽亚已经匆忙赶回厨房,因为她闻到了一股果酱的焦煳味,那是她放在火炉上的果酱溢出后发出的味道。 奥利弗夫人赶到的时候,这个盛大午宴已经开始上最后一道菜了。她一脸满足地摆弄着盘子里剩下的蛋白甜饼。她特别喜欢蛋白甜饼,而它又是这些非常可口的菜品的中最后一道佳肴。不过,当一个人到了中年,就得对这些蛋白甜饼多加留意了。牙齿吗?它们看上去挺好的,它们最大的优势就是不会痛,而且还那么白,看上去十分顺眼,就像真的一样。但千真万确的是,它们并不是真的牙齿。而奥利弗夫人认为,那些假牙也不是由什么高级材料制成的。她一直都坚信,狗的牙齿才是真正象牙质的,人类的牙齿不过是骨质的。或者,如果它们是假牙的话,她猜那一定是塑料的。不管怎样,只要假牙不会让你出什么洋相就好。吃起来费劲的东西有很多种,像是生菜、咸杏仁、实心巧克力,还有粘牙的焦糖糖果或是好吃但更加粘牙的蛋白甜饼。奥利弗夫人一脸满足,吃完了最后一大口。这是一顿非常棒的午餐,非常棒。 奥利弗夫人非常喜欢这样的物质享受。她享受这次午宴,也享受着他人的陪伴。尽管午宴是为女作家们举办的,但幸运的是,到场的宾客不仅限于她们,其他的评论家、作家和读者也均在座。奥利弗夫人坐在两位非常有魅力的男士中间。其中一位是埃德温·奥宾,奥利弗夫人一直很喜欢他的诗。他是一位非常有趣的人,这都源自他丰富的国外旅行见闻、广博的学识和亲身的探险经历。同时,埃德温·奥宾对餐馆和食物也很感兴趣,他们兴致勃勃地聊着关于食物的话题,把午宴的主题——文学抛在了脑后。 坐在奥利弗夫人另一边的是韦斯利·肯特爵士,他也是一位令人愉悦的午宴伙伴。他恰到好处地赞美了奥利弗夫人的作品,完全没有让她感到尴尬,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他还提到了喜欢她的书的一两个理由,而这些理由都是合情合理的。因此奥利弗夫人十分喜欢他。她想,来自男人的赞美总是恰当的,女人的赞美则太过夸张。那些女性读者写给她的信啊!真的要提那些事吗?当然也不总是女性,有时候那些来自遥远国家的年轻男子,他们也会太过于情绪化。就在上周她才收到了一封读者来信,信的开头是这样的,“读了您的书之后,我觉得您一定是一位高尚的女士。”信中还提到,在看完《第二条金鱼》后,他就陷入了一种对文学的强烈痴迷状态,这让奥利弗夫人感觉很不合适。她并不是过分谦虚,她认为自己写的侦探小说的确是同类小说中的佼佼者。有一些故事并没那么好,但另一些要比其他小说好得多。但即使这样,从她的角度来说,也没有任何原因能让别人认为她是一个高尚的女人。她只是一个幸运的女人,一个拥有令人愉悦的写作技巧并有很多读者的幸运女人。这是多么棒的运气啊!奥利弗夫人暗自想道。 好了,如果把所有事情都考虑进去,她已经顺利地度过了这折磨人的午宴。她自己很享受,也跟别人进行了愉快的交谈。现在宾客们要移步至喝咖啡的地方。在那儿,你可以自由地更换谈话对象,和更多的人进行交谈。奥利弗夫人深知,这才是最危险的时刻,那些女人一定会来攻击她,而她们的武器便是虚伪的赞美。她总觉得自己的回答既拙劣又空洞,根本不是正确的回复,但这是因为你根本无法就那样的问题给出什么正确回答。这就像一本出国旅行攻略书中教你的日常用语一样没用。 例如:“我一定要告诉您我有多么喜欢您的书,它们真是太精彩了。” 每当这时,奥利弗夫人只能慌张地回答:“那可真好,我很高兴您喜欢它。” “您必须明白,为了要见您,我已经等了好几个月了。这可真是太棒了。” “噢,你人可真好,特别好。” 谈话就像这样进行下去,似乎你们的谈话只能是关于你的书,或是你了解的其他女作家的书,根本无法聊些书以外的趣事。你就像掉进了一张文学的大网,但你又不擅长谈论这样的话题。也许有些人能做到,但奥利弗夫人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并不具备这种能力。她曾在一个外国大使馆暂住,那时一位外国朋友指出了这一点。 “我听过您讲话,”艾伯蒂娜用她那迷人、低沉的异国腔调说,“我听过一位年轻的报社记者对您进行的采访。您没有表达出来——完全没有!您完全没有表达出对自己作品应有的自豪。您应该说,‘是的,我写得很好。我写的侦探小说比其他侦探小说都好。’” “但我并没有写得那么好,”奥利弗夫人说,“我是写得不差,但是——” “哎呀,别说‘我并不是’。您一定要说您是。即便您不这么认为,也要这么说。” “艾伯蒂娜,我希望你能见见那些来采访的记者,”奥利弗夫人说,“你一定能做得很好。你能不能装作是我,然后让我在门后偷偷听?” “嗯,我觉得我能做到,那应该会很有趣。但是他们会知道我并不是您,因为他们认识您的脸。记住,您一定要说‘是的,我知道我比其他人都好’。您必须这样告诉所有人。他们应该知道这一点,甚至应该广而告之。真的,听您说那样的话真是太可怕了,好像您在为自己成为这样的人道歉似的。您可千万别再这样了。” 奥利弗夫人想,她就像一个新演员在学习如何表现角色似的,而导演却发现她在接受指导方面无药可救。好了,不管怎么样,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大的窘境出现。当他们所有人一起从桌边站起身时,已经有几位女士在等着了。实际上,奥利弗夫人看到有几位已经徘徊了一阵子,这并不是什么大麻烦。她只要微笑着走过去,友善地说“你真好,我真高兴。知道有人喜欢我的书真是太让人高兴了”。都是些陈词滥调。这就像把手伸进一个盒子,从中取出几个已经排列好的有用的词,像把珠子串成项链一样。而用不了多久,她就能离开这里了。 奥利弗夫人环视了一下桌子四周,因为她很可能会看到一些朋友,又或是潜在的仰慕者。的确,她看到了远处的莫林·格兰特,那可是个有趣的人。这时,女作家和参加午宴的骑士们都站了起来。他们向椅子、咖啡桌、沙发和那些隐秘的角落涌去。奥利弗夫人暗想,这种时刻才是最危险的。这样的场景应该更多地出现在鸡尾酒会上,而不是文学聚会,当然这也是因为她很少参加这样的文学聚会。任何时刻都可能发生危险情况,例如有些人记得你而你却不记得他们,又或是你无法避免地要与自己不想遇到的人交谈。这时,这种进退两难情况中的前者发生了。一个大个子女人向她走来。这个女人身材高大,牙齿洁白,嘴里像是在咀嚼着什么东西。法语中会将这种人称作“一个令人敬畏的女人 ”。但她可不只是法语中所说的令人敬畏,英语中所谓专横跋扈在她身上也有体现。很明显,她要不就是认识奥利弗夫人,要不就是想当场跟奥利弗夫人套近乎。事实证明当时的情况是后者。 “奥利弗夫人,”她高声说,“今天能见到您可真是我的荣幸。我很久以前就希望能见到您。我和我的儿子都特别喜爱您写的书。我丈夫过去坚持说,不带上两本您的书就没法去旅行。您来,请坐下。我有好多事情想要向您请教呢。” 唉,她可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奥利弗夫人想,但是她跟其他人也没什么两样。 奥利弗夫人任由那女人像警察一样把自己领到一个角落里的长靠椅前。她的新朋友接过一杯咖啡后,也在她的面前放了一杯。 “好了,现在我们已经坐定了。我猜您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是伯顿-考克斯夫人。” “好的。”奥利弗夫人如往常一样尴尬地说。伯顿-考克斯夫人?她也写书吗?不,奥利弗夫人真的想不起来任何与这女人有关的事,但又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她脑海中闪过一丝模糊的记忆,她是不是写了一本有关政治或是类似的书?不是小说,不是轶事,也不是侦探小说。也许是一本带有政治偏见的书,显得很有学问似的。这样就简单多了,奥利弗夫人松了一口气。她想到,我可以让她一直讲话,时不时说上几句“真有趣啊”就好了。 “对于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您一定会感到十分惊讶。”伯顿-考克斯夫人说,“但是通过读您的书,我感觉您是一位能够与人产生情感共鸣的人。我觉得如果有人能够对我接下来将要问您的问题给我一个答案,这个人一定是您。” “我不这么认为,真的……”奥利弗夫人说道。她努力想要找出几个词来说明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担得起如此高的要求。 伯顿-考克斯夫人拿起一块方糖在咖啡里蘸了蘸,像食肉动物似的嘎吱嘎吱地嚼着,就像那是一块骨头似的。也许是象牙质的牙齿,奥利弗夫人模糊地想着。狗和海象的牙齿都是象牙质的,当然,大象的牙齿也是,它们的牙齿可是又大又长。 伯顿-考克斯夫人说道:“现在我要问您第一件事——虽然我敢肯定我是对的——您有个教女,对吗?她叫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 “噢,”奥利弗夫人说,既惊讶又开心。她觉得自己也许能应付一个教女的话题。问题是她有很多教女和教子。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随着她慢慢上了年纪,她没法记得他们所有人。她已经在适当的时候尽了自己作为教母的责任。一个人作为教母的责任就是在教子、教女们还年幼的那几年送给他们圣诞礼物,去拜访他们和他们的父母,或是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让他们来自己家做客,又或是从学校中把他们接出来。然后,在加冕礼的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做些气派的事情获得大家的认可,或是在他们结婚那天送上一些礼物或是礼金,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祝福。从那之后教子们就会渐渐远离,他们要么结婚要么出国,到驻外使馆,在外国的学校中教书,又或从事各种社会工作。不管怎样,他们都会一点一点地从你的生活中消失。如果他们突然出现,你见到他们会很高兴。但是一定记得要想清楚你最后一次见他们是什么时候,他们是谁的儿女,以及你是因为什么被选为教母的。 “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奥利弗夫人尽她最大的努力说,“是的,当然。我当然有这么一个教女。” 她眼前并没有出现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的样子,有的话也是很早以前的记忆了,有关于那次洗礼的记忆。她去参加了西莉亚的洗礼仪式,还送了一个非常精美的安妮王后时期的银质过滤器作为礼物。那个过滤器确实非常精美,用来过滤牛奶特别好。而且如果教女急需用钱,她还可以把这个过滤器卖个好价钱。是的,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过滤器是一七一一年安妮女王时期制成的。上面还印着不列颠尼亚 (不列颠尼亚,是罗马帝国对不列颠岛的拉丁语称呼, 后又据此衍生出守护不列颠岛的女神名称。——译者注) 女神标志。比起实实在在的小孩,记起一个银质咖啡壶、过滤器或是洗礼用的大杯子可要容易多了。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是的,当然。但恐怕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西莉亚了。” “啊,是的。当然,她是一个比较冲动的女孩,”伯顿-考克斯夫人说,“我是说,她经常会改变主意。当然,她很聪明,在大学成绩也很好。但是——问题在于她的政治见解——我猜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政治见解。” “恐怕我对政治接触得不多。”奥利弗夫人说,她极其厌恶政治。 “您看,我正准备跟您说说心里话。我要告诉您我想知道的事,我相信您一定不会介意。我听很多人说起过您人有多好,总是愿意帮助别人。” 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要跟我借钱,奥利弗夫人想,她经历过很多次谈话都是以这种方式开始的。 “您看,现在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时刻。我感觉有些关于西莉亚的事情我必须要了解。西莉亚将要嫁给——至少她觉得她会嫁给——我的儿子,德斯蒙德。” “噢,真的吗?”奥利弗夫人说。 “至少,他们目前是这么想的。当然,一个人必须要了解别人,有些事是我非常想知道的。这件事问别人有些不太妥当。而且我不能——我是说,我不能直接去问一个陌生人,但是我觉得您不是陌生人,亲爱的奥利弗夫人。” 奥利弗夫人想,我倒希望你觉得我是个陌生人。她开始紧张起来,想知道西莉亚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私生子,或是她将要有一个私生子。而奥利弗夫人她自己,是否应该知道这件事的细节。这可就太尴尬了。另一方面,奥利弗夫人想,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见过她了,她已经有二十五六岁了吧。所以我可以轻松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伯顿-考克斯夫人向前探着身子,呼吸沉重。 “我想让您告诉我是因为我觉得您一定知道这件事,或是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究竟是她母亲杀死了她父亲,还是她父亲杀死了她母亲?” 奥利弗夫人万万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她难以置信地盯着伯顿-考克斯夫人。 “但是我不——”奥利弗夫人停了一下,“我,我不明白。我是说,为什么……” “亲爱的奥利弗夫人,您一定知道……我是说,这么有名的案子……当然,我知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猜至少有十到十二年了,但当年真是轰动一时。我敢肯定您记得,您一定记得。” 奥利弗夫人的大脑绝望地运转着。西莉亚是她的教女,这倒是没错。西莉亚的母亲——是的,当然,她的母亲莫莉·普雷斯顿-格雷是她的一位不太亲密的朋友。莫莉嫁给了一个军人,是的,他叫什么来着——什么雷文斯克罗夫特爵士。还是说他是个大使?不可思议,人总是记不清这种事。她甚至记不清有没有给莫莉当过伴娘,她想她是当过的。他们的婚礼相当时髦,好像是在士兵教堂或是类似的地方举行的。但她真的忘记了。婚礼之后她又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去了别的地方——中东?波斯?伊拉克?又一次去了埃及?马来亚?在他们偶然回到英格兰时,她再次遇见过他们。但他们就像一张拍好后供人观看的照片,你模糊地知道照片中的人是谁,但照片已经褪色,你认不出也记不得照片中的人。奥利弗夫人现在也想不起雷文斯克罗夫特爵士和夫人,即莫莉·普雷斯顿-格雷,是否对自己的生活产生过什么影响。她认为没有过。但是……伯顿-考克斯夫人还在盯着她看,似乎对她缺乏专业素养 (原文为法语,savoir-faire。——译者注) 和不能够回忆起如此轰动一时的案件 (原文为法语,cause célèbre。——译者注) 感到失望。 “杀死?你是说——一起事故?” “噢,不,那并不是一起事故。我想那是在康沃尔,一栋海边的房子。那里有很多岩石。不管怎么说,他们在那儿有一栋房子。他们被发现时双双被枪射杀,死在悬崖上。但现场没有任何东西能让警察查出究竟是妻子先射杀了丈夫后自杀,还是丈夫先杀了妻子后自杀。警察仔细研究了那些证据——包括子弹和其他东西,但是太难了。他们认为可能是一种自杀约定——我忘了当时的结论了,可能是意外吧。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一定不是单纯的意外。那时真是传闻满天飞呢。” “可能都是些凭空捏造的传闻吧。”奥利弗夫人说着,希望自己能努力回忆起其中一个故事。 “也许吧,也许,也很难说。有传言说这件事发生的当天或是前一天,有人听到他们争吵,也有传言说夫人在外面还有另一个男人,当然还有人说将军在外面有另一个女人。我们永远也没法知道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我想这件事能如此快地冷却下来是因为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的地位相当高。据说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那一年都待在疗养院中,他很虚弱或是什么的,而且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恐怕,”奥利弗夫人坚定地说,“我必须说明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在你提起之后,我确实想起来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我记得那些名字,也认识那些人,但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情况。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真的,奥利弗夫人想,她希望自己有足够的勇气说,你怎么胆敢如此鲁莽无礼地问我这样一件我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我要知道这件事,它对我很重要。”伯顿-考克斯夫人说。 她的眼睛开始闪烁起来,就像坚硬的大理石。 “它很重要,您知道,因为我最爱的儿子想娶西莉亚。” “恐怕我帮不了你,”奥利弗夫人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您肯定知道,”伯顿-考克斯夫人说,“我是说,您写的故事那么精彩,您对犯罪这种事了如指掌。您知道谁会犯罪和他们为什么要犯罪。我很肯定各种各样的人都会告诉您那些故事背后的内情,因为他们对这种事情想过很多。” “我一无所知。”奥利弗夫人不再礼貌,语气也有些厌恶。 “但是您肯定能理解,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去问谁。我是说,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我肯定不能再去问警察。很显然,他们试图把这件事压下去,所以我想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但我觉得知道真相很重要。” “我只写书。”奥利弗夫人冷淡地说,“我写的那些故事纯属虚构。我个人对犯罪一窍不通,对犯罪学也没什么研究。恐怕我无法以任何方式帮你。” “但是您可以去问您的教女啊。您可以去问西莉亚。” “去问西莉亚?”奥利弗夫人再次瞪大了双眼,“我不觉得我应该那么做。她还是——我想这件惨案发生时她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噢,但是我认为她知道一切。”伯顿-考克斯夫人说,“小孩子总是什么都知道。她会告诉您的,我确定她会告诉您。” “我认为你最好亲自去问她。”奥利弗夫人说。 “我真的没法那样做。”伯顿-考克斯夫人说,“您知道,我认为德斯蒙德不会喜欢我那样做。他相当……唉,只要涉及西莉亚,他就相当敏感,所以我真的不认为……不……我相信她会告诉您的。” “我真的做梦都没想过要去问她。”奥利弗夫人说,她假装看了一眼手表,“天啊,”她说,“这次愉快的午宴已经结束很久了。我得赶快走了,我还有个非常重要的约会。再见,呃,伯顿-考克斯夫人,真抱歉我帮不了你,这些事相当微妙。在你看来,知道或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区别吗?” “我认为这区别可大了。” 这时,奥利弗夫人非常熟悉的一位文坛友人刚好经过。奥利弗夫人跳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臂。 “路易斯,亲爱的,见到你真高兴。我没注意到你也在这儿。” “噢,阿里阿德涅,好久不见。你瘦了好多,对吗?” “你总是说些令我愉悦的事。”奥利弗夫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挽住她的朋友,离开了长椅。“我正打算要离开这里,我还有个约会。” “我猜你是被那个可怕的女人困住了,对吧?”她的朋友说着,越过她的肩膀看了看伯顿-考克斯夫人。 “她正在问我一些最不寻常的问题。”奥利弗夫人说。 “噢,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吗?” “不知道。本来那也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也不想回答那些问题。” “是关于什么有趣的事吗?” “我猜,”奥利弗夫人说着,一个新念头浮现在她脑海中,“我猜可能很有趣,只不过——” “她起身追来了。”她的朋友说,“来,我送你出去。你的车如果还没来的话,我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在伦敦我从来不把车开出来,太难停车了。” “我知道,简直要命。” 奥利弗夫人友好地跟大家道了别。谢天谢地,她带着令人愉悦的话语离开了。汽车一会儿就行驶在伦敦的某个广场上了。 “伊顿公寓,是吗?”那个好心的朋友说。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但我现在要去——我想是怀特弗雷尔斯大厦。我记不太清名字了,但是我知道在哪儿。” “噢,相当现代的公寓,方方正正的。” “没错。”奥利弗夫人说。 第二章 第一次提到大象 第二章 第一次提到大象 奥利弗夫人发现她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并不在家,只好借助电话来询问。 “今晚你会在家吗?”奥利弗夫人问。 她坐在电话旁,有些焦急地用手指敲着桌子。 “您是——?”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奥利弗夫人说。她总是惊讶地发现自己必须报上姓名,因为她一直希望她所有的朋友一接电话就能分辨出她的声音。 “是的,整晚我都在家。这是否意味着我将有幸得到您的光临?” “你可真会说话,”奥利弗夫人说,“我没想到你会认为这是一种荣幸。” “见到您总是令人愉快的,亲爱的夫人 。” “我不知道,”奥利弗夫人说,“我可能要,嗯,麻烦你一些事。我想问一些事情,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随时都愿意告诉你任何事。”波洛说。 “发生了一些事,”奥利弗夫人说,“一些令人厌烦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所以您想来见我。我真是太荣幸了,非常荣幸。” “你什么时间方便呢?”奥利弗夫人问。 “九点?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喝点咖啡,除非您更喜欢石榴汁或是黑加仑酒 。不过不会的,我记得您不喜欢那些。” “乔治,”波洛对他忠诚的男仆说,“我们今晚将有幸见到奥利弗夫人。准备好咖啡,或者某种甜酒。我从来都不确定她喜欢什么。” “我见过她喝樱桃白兰地,先生。” “我想她也喝薄荷奶油酒 ,但她更喜欢樱桃白兰地。很好,”波洛说,“那就这样。” 奥利弗夫人准时到访了。 吃晚饭的时候波洛一直在纳闷,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着奥利弗夫人来见他,为什么她对自己将要做的事情那么不确定?难道她会带来一些难题?或是她要告诉自己一件罪案?波洛很清楚地知道,上述这些事在奥利弗夫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有可能是最平凡的事,也有可能是最不寻常的事。这些事对她来说都差不多。他认为她很焦虑。好了,赫尔克里·波洛想,他能应付奥利弗夫人。他与奥利弗夫人打交道一直都很顺利。奥利弗夫人有时会惹恼他,但同时他也真的很喜欢她。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他今早还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些关于她的消息——或者是在晚报上?他得试着在她来之前把它记住。他刚记住那些内容,奥利弗夫人就到了。 奥利弗夫人一走进房间,波洛立刻断定自己关于她的焦虑所做的判断是千真万确的。她的发型,虽然经过很精心的打理,但还是被她用手指弄乱了。每当奥利弗夫人紧张忙乱时,她都会这么做。波洛愉快地接待了奥利弗夫人,请她坐在椅子上,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又递给她一杯樱桃白兰地。 “噢!”奥利弗夫人如解脱般说道,“我想你准会认为我太傻,但是——” “我明白。我在报纸上看到您今天去参加了一个为著名女作家举办的文学午宴。我以为您从来都不参加这种活动。” “我通常不会去的,”奥利弗夫人说,“而且我再也不会去了。” “啊,您在那儿不开心吗?”波洛同情地说。 波洛知道奥利弗夫人会在怎样的情况下感到尴尬,过分地称赞她的书会令她非常不安。她曾经告诉波洛,她从来都不知道在别人称赞她时该怎么恰当地回答。 “您感到不开心吗?” “某些事发生之前,我还是开心的。”奥利弗夫人说,“接着发生了一件令人厌烦的事。” “这样啊,那件事就是您来见我的原因吧。” “是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是说,那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我觉得你也不会感兴趣。连我也不怎么感兴趣。但我想我还是对它产生了兴趣,不然我不会想来见你,听听你的想法——嗯,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做?” “最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波洛说,“我知道我自己,赫尔克里·波洛,如何处理事情。但是我不知道您会如何处理,尽管我很了解您。” “现在你一定有些想法了,”奥利弗夫人说,“你已经认识我这么久了。” “差不多——到现在有二十年了?” “噢,我不知道,我从来都记不起哪年哪月这样的日期。你知道,我很容易把事情弄混。我记得一九三九年是因为那一年战争爆发,我记得其他日期是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怪事。” “不管怎么说,您去了文学午宴,但一点也不享受。” “我很享受那顿午宴,但后来……” “有人对您说了一些事情?”波洛说,就像医生友善地询问病人的病症一样。 “嗯,几个参加午宴的宾客正在跟我谈论着什么,一个专横的大个子女人突然向我走来。她像是那种总能成功支配别人的人,但会让你感到很不自在。你知道,她就像那种抓蝴蝶的人,只是她手里没拿着网。她抓到了我,把我推进座位,然后开始跟我谈起我的一个教女。” “是吗,您喜欢的一个教女?”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奥利弗夫人说,“我不可能掌握我所有教子、教女的情况。接着那女人问了我一个最令人烦恼的问题。她想要我——噢天哪,我是多么难以启齿——” “不,不是的,”波洛温和地说,“这很容易。每个人迟早都会告诉我一切的。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外国人,所以一点麻烦也没有。您可以告诉我。” “嗯,告诉你是容易些。”奥利弗夫人说,“她问起我那个教女父母的情况。她问我是她母亲杀死了她父亲,还是她父亲杀死了她母亲。” “请您再说一遍。”波洛说。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其实我也觉得这很荒唐。” “是您教女的母亲杀死了她的父亲,还是她的父亲杀死了她的母亲。” “没错。”奥利弗夫人说。 “但——这是真的吗?她父亲真的杀了她母亲,或者她母亲真的杀了她父亲?” “嗯,他们双双死于枪杀。”奥利弗夫人说,“在一个悬崖上面,我记不清是在康沃尔还是在科西嘉了。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那么这是真的了。然后呢,她还说了什么?” “噢,是的,一部分是真的。这件事发生在很多年前。但是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来问我这件事?” “因为您是一个侦探小说家。”波洛说,“她肯定说您了解犯罪的一切。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吗?” “是的,这可不是那种假设性问题,问你发现自己的母亲杀了父亲或是父亲杀了母亲之后,该如何做?不是的,这件事真的发生过。我想我最好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的意思是,我想不起所有细节,但是这件事当时轰动一时。这件事发生在——噢,我想那至少是大约十二年前了。就像我提过的,我之所以能记住那些人的名字是因为我真的认识他们。那位妻子曾经和我一起上学,我和她很熟,我们是朋友。那个案子影响很大,报纸上铺天盖地的全是它。阿里斯泰尔·雷文斯克罗夫特爵士和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妇。丈夫是个上校或者将军,妻子一直跟着他周游世界。然后他们在某个地方买了幢房子,我想是在国外,但具体哪里记不清了。然后,突然间报纸报道了这件案子。有人杀了他们,或是他们被暗杀,又或是他们相互杀死了对方。我想他们有一把左轮手枪,放在房子里很多年了——我最好把我记得的所有事都告诉你。” 稍稍打起精神后,奥利弗夫人向波洛原原本本地讲述了 (原文为法语,résumé。——译者注) 她知道的一切。波洛时不时就一些细节向她核实。 “但是为什么?”他终于开口说道,“为什么那个女人想打听这件事?” “嗯,这就是我想搞清楚的。”奥利弗夫人说,“我想我能找到西莉亚。我是说,她仍然住在伦敦。不是剑桥,就是牛津——我想她已经拿到了学位,不是在这儿讲课就是在那儿教书,反正做着类似的事。还有——她非常现代,经常和一些穿着奇装异服、留着长头发的人在一起。我想她没有吸毒,应该过得挺不错的——我只偶尔和她有些联系。我是说,她会在圣诞节或类似的节日给我寄张卡片。唉,一个人没法什么时候都想着自己的教子教女们,况且她都已经二十五六岁了。” “她没结婚?” “没有。显然理论上她正要嫁给——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噢,对,布里托夫人——不对——伯顿-考克斯夫人的儿子。” “伯顿-考克斯夫人不想让她的儿子娶这位姑娘,因为她父亲杀了她母亲,或是她母亲杀了她父亲?” “嗯,我想是这样的。”奥利弗夫人说,“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但是谁杀了谁有什么关系吗?如果你父母中的一个杀了另一个,这真的对你未婚夫的母亲很重要吗?这绕到哪儿去了?” “一个人可能确实要考虑这种事。”波洛说,“这件事——是的,确实很有意思。我的意思不是说阿利斯泰尔·雷文斯克罗夫特爵士和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很有意思。我好像模糊地记得某件和这件案子相似的案件,或许不是同一件。但伯顿-考克斯夫人很奇怪,她可能有些思考过度。她是不是很宠爱她的儿子?” “有可能。”奥利弗夫人说,“她可能根本就不想让她儿子娶这个姑娘。” “因为那个姑娘也许遗传了她母亲杀害自己丈夫的倾向——或类似的事情?” “我怎么会知道?”奥利弗夫人说,“那女人似乎认为我能告诉她真相,但她真的没有告诉我足够的信息,对不对?你觉得这是为什么?这背后隐藏着什么?这意味着什么?” “解开这个谜一定会很有趣。”波洛说。 “嗯,所以我才来找你。”奥利弗夫人说,“你喜欢找出事情的真相,那些你一开始看不清楚缘由的事。我的意思是,没人能看清那些缘由。” “您知道伯顿-考克斯夫人更倾向于哪种想法吗?”波洛说。 “你是说她更希望丈夫杀了妻子,还是妻子杀了丈夫?我不这么认为。” “好了。”波洛说,“我明白您的窘境。这确实很有趣。您从一个聚会回来,被要求做某件很困难、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您想知道怎么处理才是恰当的。” “嗯,那你觉得怎么处理才恰当?”奥利弗夫人说。 “不好说。”波洛说,“我不是女人。您在宴会上碰到了一个您并不认识的女人,她把这个问题摆在您面前,让您解决,却又不告诉您什么清楚的理由。”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现在阿里阿德涅应该怎么做?换句话说,如果你在报纸上看到这种事情,里面的主人公和我有一样的遭遇,他该怎么做?” “嗯,我想,”波洛说,“您可以做三件事。第一,可以给伯顿-考克斯夫人写张字条,说,‘非常抱歉,但我觉得在这件事上我真的无法帮你’或写上任何您觉得合适的话。第二,您可以跟您的教女联系,告诉她,她的未婚夫——那个男孩或年轻男人,或是别的什么都可以——的母亲曾问过您什么。您会了解到她是否真的想要嫁给这个年轻人。如果她还想结婚,那么她是否知道为什么,或是那个年轻人有没有提过他母亲究竟在想些什么。另外一点很有意思,您会了解到这个女孩对自己未婚夫的母亲有怎样的看法。您能做的第三件事,”波洛说,“这也是我坚定地建议您去做的,是……” “我知道,”奥利弗夫人说,“一个词。” “无为。”波洛说。 “对极了。”奥利弗夫人说,“我知道这样做最简单也最恰当。无为。去告诉我的教女她未来的婆婆正到处打听些什么、说些什么,这样也太厚脸皮了。但是——” “我知道,”波洛说,“好奇是人类的天性。” “我想知道为什么那个可恶的女人要来对我说那些话。”奥利弗夫人说,“只有我知道了原因,我才能放轻松,才能忘掉关于它的一切。但我知道之前……” “是的,”波洛说:“您会失眠,会半夜醒来。如果我足够了解您的话,您还会产生一些最不寻常、最夸张的念头。您都可以用那些念头写一个引人入胜的侦探故事了,一本侦探小说——或是恐怖小说,各式各样的故事。” “好吧,我想如果我这样看待这件事,我还真能写出一些故事。”奥利弗夫人说着,她的眼睛微微闪了闪。 “别管它,”波洛说,“这会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看起来似乎根本没有理由去做。” “我想我确实没有好的理由去做这件事。” “人类的好奇心啊,”波洛说,“多有趣的事情。”他叹了口气,“想想我们整个历史都要归功于它,好奇心。我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好奇心,据说与猫有关,好奇害死猫嘛。但是我觉得其实是希腊人发明了好奇心。他们总想知道。据我所知,在他们之前,没什么人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他们只想知道自己生活的国家的法规,自己怎么做才能避免被砍头或是被钉在柱子上,都是些不幸的事。他们要么服从,要么不服从,却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但是从希腊文明以后,很多人都开始想知道为什么,因此很多事情才发生——轮船,火车,飞行器,原子弹,青霉素,治疗各种疾病的药物。一个小男孩看到母亲的水壶盖子被蒸汽掀开,接下来我们就有了火车,之后又导致了铁路工人罢工和一切的一切。等等,等等。” “告诉我,”奥利弗夫人说,“你觉得我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吗?” “不,我不这么觉得,”波洛说,“总的来说我不认为您是一个有极大好奇心的女人。但我可以看出您在文学午宴上处于一种很不安的状态,忙于保护自己免受过多的赞美和夸奖。您反而使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困境,并且非常厌恶使您陷入这种状态的人。” “是的,她是个非常令人厌烦的女人,很难和她相处。” “过去发生的这起谋杀案中,夫妻二人相处非常融洽,并没有发现明显的争吵迹象,也没有人看到过有关这件事起因的报道。按照您的说法是这样吗?” “他们是被枪杀的。是的,是被枪杀的。也有可能是种自杀约定,我想警察一开始就是这么认为的。当然了,已经这么多年过去,谁也没法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不,”波洛说,“我觉得我能找出一些相关线索。” “你是说——通过你那些厉害的朋友?” “嗯,我倒不觉得他们有多么厉害。但肯定会有一些学识渊博的朋友,他们能够拿到真实的记录,还能查出当年对那件案子做出的解释。他们其实就像是我取得一些特定记录的途径。” “你肯定能发现一些事情,”奥利弗夫人充满希望地说,“然后请告诉我。” “好的,”波洛说,“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能帮助您了解这件案子的全部事实。但是这可能要花点时间。” “我想,如果你着手去做了——当然这正是我想让你做的——那我自己也必须得做点什么。我一定得去见见我的教女。我得了解她究竟知道什么,还得问问她想不想让我去嘲弄一下她未来的婆婆,或是做些什么别的能帮助她的事。我还想见见她的未婚夫。” “对极了,”波洛说,“非常棒。” “我想,”奥利弗夫人说,“可能会有一些人——”她停下来,皱紧眉头。 “我觉得去问人可能不是个好主意,” 赫尔克里·波洛说,“这是一件过去发生的事,也许当时是一件轰动一时的案件。但您仔细想想,轰动一时的案件究竟是什么?除非一个案子有个惊人的结局 (原文为法语,dénouement。——译者注) ,否则人们没法称它为轰动一时的案件。这件案子并没有这样的结局,所以没有人会记得它。”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你说的这点倒是很对。那时报纸上铺天盖地全是关于这个案子的报道,热闹了一阵子,然后就淡了下来。嗯,就像现在的事一样。比如说前几天报道的,一个女孩离家出走之后就失踪了。五六年后,一个小男孩在沙堆或是小石子堆玩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她的尸体。这中间可经过了五六年呐。” “是这样,”波洛说,“查证尸体死亡时间、当天发生了什么事,再查阅各种有书面记录的事件,很有可能发现凶手。但是您提出的问题要难得多,因为看上去这问题的答案肯定是以下两种之一:丈夫不喜欢他的妻子,想要摆脱她;或是妻子憎恨她的丈夫,或她有个情人。因此,这很可能是一起激情犯罪,或是很不寻常的一起罪案。不管怎么说,我们什么也发现不了。如果当时警察找不出杀人动机,那这个动机一定隐藏得很深。正是因此,这件事虽然轰动一时,但很快又被人们忘却。就是这样。” “我想我该去见见我的教女。也许这就是那个可恶的女人想让我去做的。她认为那姑娘知道——好吧,她也许真的知道,”奥利弗夫人说,“你知道,小孩子总会知道些最离奇的事情。” “您知道那时您的教女多大吗?” “唔,我推算一下。她可能是九岁或是十岁,也有可能更大一点,我不知道。我想她那时正在别的地方上学。但这有可能只是我从我看过的报道中得来的设想。” “但您认为伯顿-考克斯夫人想让您从那个姑娘那里得到些信息,是吗?也许那个女孩知道些什么,也许她跟她的男朋友说了什么,之后那个小伙子又对他母亲说了些什么。我认为伯顿-考克斯夫人曾经尝试过亲自去问那女孩,但她被拒绝了。然后她想到了著名的奥利弗夫人,您既是那姑娘的教母,又有着丰富的犯罪知识,她可能会从您这里得到些信息。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这事究竟和她有什么关系。”波洛说,“而且我不认为您模模糊糊提到过的那些人能在这么多年后帮上忙,谁会记得呢?” “嗯,我想他们可能会记得。”奥利弗夫人说。 “这真令我感到惊讶,”波洛一脸疑惑地看着奥利弗夫人说,“真的会有人记得?” “其实,”奥利弗夫人说,“我是在想大象。” “大象?” 就像他以前经常认为的那样,波洛认为奥利弗夫人真的是最莫名其妙的女人。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大象? “昨天午餐时我想起了大象。”奥利弗夫人说。 “您为什么会想起大象呢?”波洛好奇地问。 “其实,我是在想牙齿。你知道,一个人试着吃东西的时候,如果有假牙的话——他就没法吃得很顺利。他必须小心挑选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 “啊!”波洛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的,是的。牙医可以为你做很多事情,但并不能做到一切。” “是这样。之后我想到——你知道——我们的牙齿只是骨质的,并不那么好。如果是狗的牙齿就好了,狗有真正象牙质的牙齿。之后我又想到还有谁有象牙质的牙齿呢,我就想到了海象,还有类似的动物。同时我也想到了大象。当然,当你想起象牙的时候一定会想到大象,对吗?巨大的象牙。” “千真万确。”波洛说。他还是没有完全明白奥利弗夫人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 “所以我想我们真正要做的事就是去见见那些像大象一样的人。据说大象从不忘事。” “是的,我听过这种说法。”波洛说。 “大象从不忘记,”奥利弗夫人说,“你知道,那是一个小孩子们从小听到大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印度裁缝把一根针或是类似的东西刺进大象的象牙。不,不是象牙,是象鼻,对的,是大象的鼻子。多年以后,有一次大象从那个裁缝身边经过时,含了满满一大口水喷了裁缝一身。虽然大象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那个裁缝了,但它并没有忘记他。大象什么都记得。我要做的是——跟一些大象联系上。” “我还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把谁归入大象之列了?听起来您就像是要去动物园了解情况似的。” “其实,不完全是那样。”奥利弗夫人说,“不是大象,是像大象一样的人。有些人从某种角度来说和大象很相似,他确实不容易忘事。事实上,人总会记得一些奇怪的事。我是说,有很多事我还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我五岁的生日聚会,还有生日会上一个可爱的粉色蛋糕。蛋糕上有一只翻糖做的小鸟。我还记得有一天,因为我的金丝雀飞走了,我大哭了一场。还有一次我走进了一片田地,那里有一头公牛。有人跟我说公牛会来顶我,我害怕极了就跑了出去。嗯,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星期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那是星期二,但确实是个星期二。还有,我记得一次美好的采摘黑莓的郊游。我被刺扎得很严重,但我比别人摘得都要多。那次真是太棒了!我想那是我九岁时候的事。不必回想得那么远。我是说,我一生中参加过上百次婚礼,但当我回想起来,只有两次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一次是我当伴娘,那是在新福雷斯特举办的,但我记不清都有谁参加了。大概是我的一个表姐结婚。我跟她不太熟,但她想要很多的伴娘。邀请我去对她来说可能很方便吧。我还记得的另一次婚礼,是我的一个海军朋友结婚。他在一艘潜水艇里差点淹死,之后被救了上来。原本跟他订婚的女孩的家人不想让女孩嫁给他,但他们后来还是结婚了。我当时是婚礼上的伴娘之一。我是说,有些事你总会记得。”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波洛说,“我觉得这很有趣。所以您会去寻找大象 ?” “是的,我一定要问清楚事情发生的确切日期。” “那么,”波洛说,“希望我能帮上忙。” “接下来我要回想一下当时我认识的人,那些跟我有共同朋友的人,他们也许认识那个什么将军。有的朋友可能是在国外认识的将军夫妇,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人们能够寻找多年没见的人。因为人总是很开心能见到故人,即使他们不太能记得起你了。之后你们就会很自然地聊起回忆里的事。” “非常有趣。”波洛说,“我想您对自己的计划准备得很充分。您想到了那些和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相熟或不相熟的人;那些一直住在案件发生地点的人,或是曾经住在那里的人。这或许很困难,但是您一定能做到。而且,您可以尝试一些不同的方法。开始先聊聊当时发生了什么,他们认为发生了什么,或是别人跟他们提到的可能发生的事。谈谈关于那个丈夫或妻子的风流韵事,或是关于某人可能已经继承的财产。我想您肯定能挖出很多信息来。” “天啊,”奥利弗夫人说,“恐怕我真的成了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了。” “您被人分派了一个任务。”波洛说,“不是被您喜欢的人,也不是被您有责任帮助的人,而是一个您完全不喜欢的人。这没关系。您还在进行探索,对于未知的探索。您用自己的方式,这个方式就是通过大象。大象们会记得。一路顺风 。”波洛说。 “抱歉,请你再说一遍。”奥利弗夫人说。 “我正在送您踏上探索的旅程,”波洛说,“一次寻找大象的旅程。” “我想我是疯了。”奥利弗夫人难过地说。她又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头发,这让她看起来很像旧画册中的蓬蓬头彼得 。“我本来正想要开始写一个关于金毛寻回犬的故事,但是并不太顺利。我没法开头,你懂吗。” “好了,放弃金毛寻回犬,专心去弄大象的事吧。” 第三章 艾丽斯姨妈指点迷津 卷一 大象的证词 第三章 艾丽斯姨妈指点迷津 “利文斯通小姐,你能帮我找找我的通讯录吗?” “在您的桌子上,奥利弗夫人,在左边的角落里。” “我不是说那本,”奥利弗夫人说,“那是我现在正在用的。我说的是之前的那本。我去年在用的那本,或者是再之前的一本。” “也许已经被扔掉了?”利文斯通小姐说。 “不会的,我不会扔掉通讯录之类的东西,因为经常要用到。我是指一些没有抄进新通讯录的地址。我估计放在高脚柜的某个抽屉里了。” 利文斯通小姐是新来顶替塞奇威克小姐的。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很怀念塞奇威克小姐,因为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奥利弗夫人时常把东西随手放在哪儿,也记得奥利弗夫人把东西收在哪儿。她记得奥利弗夫人给哪些人写过友好的信,也记得奥利弗夫人给哪些令她忍无可忍的人写过相当不友好的信。她简直是无价之宝,或者说,曾经是无价之宝。“它很像——那本书叫什么来着?”奥利弗夫人回忆着,“噢,我知道了——一本棕色的大书。所有维多利亚时代 (维多利亚时代,英格兰的维多利亚时代前接承治王时代,后启爱德华时代,通常被定义为一八三七年至一九〇一年,即维多利亚女王的统治时期。——译者注) 的人都有那么一本。那本书叫《有求必应》,你也应该对我有求必应!那本书里提到如何去掉亚麻织物上的锈渍,如何处理结块的蛋黄酱,如何为一封写给主教的非正式信件开头。很多很多内容,都在《有求必应》那本书里。”那是艾丽斯姨妈最信赖的一本书。 塞奇威克小姐以前就像艾丽斯姨妈的书一样全能,但利文斯通小姐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她总是站在那儿,面如土色地耷拉着脸,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很能干。她脸上的每一条线仿佛都在说:“我很能干。”但奥利弗夫人并不这样认为。利文斯通只知道她之前的作家雇主们都把东西放在哪儿,她还会自以为是地认为奥利弗夫人会把东西放在别的地方。 “我想要的,”奥利弗夫人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一样坚定地说,“是一九七〇年的那本通讯录,还有一九六九年的。请你尽快找出来,好吗?” “当然,当然。”利文斯通小姐说。 利文斯通小姐一脸茫然地环视四周,就像在寻找一样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东西,希望靠一些意外的好运气找到它们。 如果不把塞奇威克找回来,我会发疯的,奥利弗夫人暗自想道。没有塞奇威克我可应付不了这些琐事。 利文斯通小姐开始逐一打开奥利弗夫人书房和写作室中的抽屉。 “这是去年的,”利文斯通小姐高兴地说,“这足够新了,不是吗?一九七一年。” “我不要一九七一年的。”奥利弗夫人说。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模糊的想法和记忆。 “在那张茶几上找一找。”奥利弗夫人一边指着一边说道。 利文斯通小姐环顾了一下四周,看上去有些着急。 “一本案头的通讯录好像不太会出现在茶叶罐里。”利文斯通小姐说,向她的雇主指出了生活中的常识。 “不,会的。”奥利弗夫人说,“我好像记起来了。” 她把利文斯通小姐挤到一旁,向那张茶几走去,掀开茶几盖子,看到了里面那个迷人的镶嵌工艺品。“就在这儿呢。”奥利弗夫人说着,打开纸质圆形茶叶罐的盖子。这个罐子是专门用来装正山小种茶叶,而不是装印度红茶的。之后奥利弗夫人从中拿出了一本卷起来的棕色小笔记本。 “在这儿呢。”她说。 “这是一九六八年的,奥利弗夫人,是四年前的。” “大概就是这本了。”奥利弗夫人说着,抓着笔记本回到书桌前。“就这样吧,利文斯通小姐,不过你倒可以看看能否找到我的生日书。” “我不知道……” “我现在不用它了,”奥利弗夫人说,“但是我以前有一本,很大的一本。我从小开始用了它很多年。我想应该在阁楼里,就是闲置的那间。有时候只有男孩子们来度假,或是那些不怎么介意的客人来访时,他们住的那个客房。那本生日书应该在床边的箱子里或写字台上。” “好的,要我去找找看吗?” “正是这样。”奥利弗夫人说。 待利文斯通小姐走出房间后,奥利弗夫人的心情愉快了些许。她紧紧地把门关上,走回书桌前,开始看那些字迹已褪色,还带有茶叶气息的地址。 “雷文斯克罗夫特。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是的,西南三区,菲什艾克缪斯十四号,这是她在切尔西的地址。她那时候是住在这儿的。但在这之后她还有另一个地址,好像是基尤桥附近的格林河畔公寓。” 奥利弗夫人又翻了几页。 “是的,这好像是之后的地址。马尔代克林区。我想是要从富勒姆路下去,大概就是那里。她有电话号码吗?差不多被磨掉了,但是我想——对,我想这是对的——弗拉克斯曼……不管怎样,我要试一试。” 奥利弗夫人走向电话,这时候门被打开了。利文斯通小姐在向里面张望。 “您认为也许——” “我找到了需要的地址,”奥利弗夫人说,“你继续去找那本生日书吧,它很重要的。” “您认为有没有可能把它留在了西利公寓?” “不,我不觉得,”奥利弗夫人说,“接着找吧。” 房门被关上时奥利弗夫人嘟囔着:“你爱找多久就找多久吧。” 奥利弗夫人拨了电话并等着接通,同时打开门向楼上喊道:“你可以试着找找那个西班牙箱子,就是那个表面镶了黄铜的。我忘了现在它在哪儿了,我想也许在大厅里那张桌子下面。” 奥利弗夫人的第一次拨号并不成功,接电话的人叫作史密斯·波特夫人。但她既不耐烦,又完全帮不上忙,她不知道过去曾住在那间公寓的住户现在的电话号码。 奥利弗夫人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地址簿。她又发现了两个字迹潦草的地址,乱到盖住了其他号码,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用。然而,在第三次努力下,一个难以辨认的“雷文斯克罗夫特”似乎出现在那些潦草得交叉到一起的名字缩写和地址中。 电话那边的声音承认自己认识西莉亚。 “噢,是的。她不住在这儿已经很多年了,我想我最后一次听到她消息的时候,她是在纽卡斯尔。” “噢天哪,”奥利弗夫人说,“恐怕我没有那个地址。” “我也没有。”那个好心的姑娘说,“我想她去那儿给一个兽医当秘书了。” 这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希望。奥利弗夫人又尝试了一两次。她最近的两本地址簿中的地址都没有什么用,所以她又往回翻。当她翻到最后,也就是一本一九六七年的地址簿时,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她挖到了宝藏。 “噢,你是说西莉亚,”一个声音说,“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是吗?还是芬奇维尔?” 奥利弗夫人及时控制住自己才没说出“不是芬奇维尔,也不是知更鸟 (芬奇维尔英文为finchwell,finch指雀类,故奥利弗夫人会提到知更鸟。——译者注) ”。 那个声音说:“她是个很能干的女孩,为我工作了一年半多。是的,非常能干。如果她能在我这儿工作更长时间,我会很高兴的。我想她从这儿搬去了哈利大街的某个地方,不过我有她的新地址,我找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不知姓名的夫人说道:“我找到了一个地址,看上去是在伊斯林顿的某个地方,您觉得这有可能吗?” 奥利弗夫人表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然后她向对方道了谢,并记下了地址。 “想找一个人的地址可真难。他们一般都会在寄明信片或是类似的东西给你时才把地址写上。但我总会弄丢别人的地址。” 奥利弗夫人说她在这方面也有同样的遭遇。她试着拨了伊斯林顿的电话号码,一个低沉的外国人的声音回答了她。 “你想找,是的——你说什么?是的,你找住在这里的谁?” “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小姐?” “噢,是的,她确实住在这儿。她的房间在二楼。她现在出去了,还没回家。” “今晚她会回来吗?” “我想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因为她回家换上了礼服裙,然后才出去的。” 奥利弗夫人感谢了那人提供的信息,然后挂上了电话。 “真是的,”奥利弗夫人有些恼怒地自言自语道,“姑娘们啊!” 奥利弗夫人试图回想距离上次见到她的教女西莉亚有多长时间了。一个失去联系的人,这才是所有事情的重点。她想西莉亚男朋友的母亲在伦敦,那么西莉亚的男朋友就会在伦敦,那么西莉亚现在也会在伦敦。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噢天哪,奥利弗夫人想,这可真让我头疼。“利文斯通小姐?你怎么样了?”她转头说道。 利文斯通小姐看上去简直变了一个人,浑身沾满了蜘蛛网,衣服上全是灰尘。看起来有些生气地站在走廊里,手里拿着一摞满是灰尘的册子。 “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对您有用,奥利弗夫人。它们看上去都很有年头了。”利文斯通小姐疑惑地说道。 “的确有年头了。”奥利弗夫人说。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还需要我找什么东西。” “没什么了,”奥利弗夫人说,“你把它们放在那边的沙发上吧,今晚我要看看。” 利文斯通小姐看上去仿佛更加疑惑。她说:“好的,奥利弗夫人,我想我还是先把册子上的灰尘掸掉吧。” “那太好了。”奥利弗夫人说。她及时忍住才没有说出“行行好,把你自己也掸掸吧。你左耳上足足有六片蜘蛛网”。 她看了一眼手表,再次拨通了伊斯林顿的电话号码。这次接电话的人有纯正、清脆的盎格鲁撒克逊口音。这令奥利弗夫人感到相当舒服。 “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小姐吗?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 “对,我是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 “我想你记不太清我了。我是奥利弗夫人,阿里阿德涅·奥利弗。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但我其实是你的教母。” “是的,当然,我知道。我们确实很久没有见面了。” “我很想知道能不能见见你,或是你能不能来看看我,或是你喜欢怎样都行。你愿意来吃顿饭或……” “现在不行,我上班的地方不允许。但我今晚可以过去,如果您乐意的话。大概七点半或是八点。之后我还有个约会,不过……” “如果你能来我会非常非常高兴的。”奥利弗夫人说。 “我当然会去的。” “我把地址给你。”奥利弗夫人将地址告诉了她。 “好的,我会准时到。我很熟悉那一带。” 奥利弗夫人在便笺上写了一条笔记,然后有些恼火地看着利文斯通小姐,她刚刚走进房间,吃力地抱着一本沉重的大号册子。 “我想这有可能是您的生日书,奥利弗夫人。” “不,这本不是,”奥利弗夫人说,“那里写的都是烹饪菜谱。” “天哪,”利文斯通小姐说,“是这样啊。” “好了,我可能偶尔也会翻翻看。”奥利弗夫人说着,坚定地拿开那本册子。“再去找一找。我想有可能在那个亚麻色柜子里,在洗手间的隔壁。你最好看看柜子顶层浴巾的上面。我有时候确实会放些报纸和书在那儿。等一下,我自己上去找吧。” 十分钟后,奥利弗夫人翻到了一本已经褪色的大册子。利文斯通小姐站在门边,看上去已经快要崩溃了。奥利弗夫人不想再看到她受这种折磨,说道: “这儿可以了。你可以去看看餐厅里的桌子,那张旧桌子。就是那张有点破损了的。看看能不能在那儿找到别的地址簿,特别是早年的那些。任何十年前的东西都值得看看。然后,”奥利弗夫人说,“我想今天我应该不需要别的东西了。” 利文斯通小姐离开了。 “我想知道,让她这样离开,”奥利弗夫人一边坐下,一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翻看着那本生日书,“谁会更高兴呢?是她还是我。西莉亚来过以后,我晚上一定会很忙碌。” 她从书桌旁的小边几上的书堆中拿起一本新的笔记本,写下各种日期、可能有用的地址和名字,并从电话簿中查了几个条目,然后开始给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打电话。 “是你吗?波洛先生。” “是的,夫人,正是我。” “你有做些什么吗?”奥利弗夫人问。 “请您再说一遍——我做了什么?” “任何事情,”奥利弗夫人说,“昨天我问你的事。” “哦,当然,我已经开始行动了。我安排了一些调查计划。” “但是你还没有去做。”奥利弗夫人说,她一向认为男人做事效率不高。 “您呢,亲爱的夫人?” “我一直非常忙。”奥利弗夫人说。 “是吗!您在忙些什么呢,夫人?” “搜集大象。”奥利弗夫人说,“你懂的。” “是的,我想我能懂您的意思。” “回头看过去的事情真的不容易。”奥利弗夫人说,“真令人惊讶,真的。当我去查找名字时,我一下子记起了那么多的人。当然也有他们写在我生日书中的傻里傻气的话。我无法想象自己在十六七岁时竟然想让别人在我的生日书上写东西。还有当年每个特殊的日子我摘抄的那些诗句,有些真是傻得可怕。” “您的调查结果令您振奋吗?” “不太振奋,”奥利弗夫人说,“但我仍认为我的思路是对的。我已经给我的教女打了电话。” “这样啊,您准备见她?” “是的,她要来见我,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七点半到八点之间。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出现,现在的年轻人很不可靠。” “您给她打电话时她听起来高兴吗?” “我不知道,”奥利弗夫人说,“不是特别高兴。她的声音很尖,还有——我现在记起来了,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六年前,我当时觉得她挺令人害怕的。” “令人害怕?您指哪一方面?” “我的意思是,比起我欺负她来,她更有可能欺负我。” “这可能反而是件好事。” “是吗,你这么认为吗?” “如果人们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想喜欢你,或是他们已经确定他们根本就不喜欢你,他们会希望你意识到这件事,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得到更多的快感。与表现得亲和友好相比,这种不友善的表现反而会使他们向你透露出更多的信息。” “你是指拍我的马屁吗?是的,我想你说到点上了。你是说,那样的话他们就会告诉你一些他们认为你想听的事。但另一种情况是,他们会跟你说些会让你不悦的事。我想知道西莉亚是不是这样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她五岁时有个保姆,她常常把靴子扔到她身上。” “是保姆把靴子扔到孩子身上,还是孩子把靴子扔到保姆身上?” “当然是孩子把靴子扔到保姆身上!”奥利弗夫人说。 奥利弗夫人把听筒放好,走到沙发边,开始翻阅堆积如山的回忆。她低声嘟囔着一些名字。 “玛丽安娜·约瑟芬·庞塔利尔——是的,我好些年没有想起她了——我想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安娜·布雷斯比——是的,是的,她住在那儿——我想知道现在——” 她继续看着,不知不觉中时间就过去了——突然响起的门铃声让她大吃一惊。她亲自去开了门。 第四章 西莉亚 第四章 西莉亚 一个高个子姑娘站在门外的地垫上。奥利弗夫人震惊地盯着她看了一阵,这就是西莉亚。她给奥利弗夫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奥利弗夫人产生了一种人们不经常会有的奇特感觉。 奥利弗夫人想,站在这里的这个姑娘一定意味着什么。也许她冲动好斗,也许她很难对付,也许她还是个危险人物。但她是个有生活目标的姑娘,可惜却被迫身陷暴力事件中。又或许她是自愿卷入暴力事件的。很有意思,这一定很有意思。 “进来吧,西莉亚。”奥利弗夫人说,“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我记得上一次见你还是在一场婚礼上,你当时是伴娘。我记得你穿着杏色的雪纺裙,还有一大束——我记不得那是什么花了,看上去像是黄菊花。” “可能是黄菊花,”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说,“因为花粉过敏,我们一直在打喷嚏。那场婚礼简直是场灾难。玛莎·莱格霍恩,对吗?那是我见过最丑的伴娘裙,当然也是我穿过的最丑的。” “是的,那条裙子穿在谁身上都不好看。要我说的话,你穿着比大多数人都好看。” “您这么说真是太好了。”西莉亚说,“我总觉得丑极了。” 奥利弗夫人请西莉亚坐在椅子上,然后摆弄起几个玻璃酒瓶。 “雪莉酒还是别的什么?” “我喜欢雪莉酒。” “给。我猜这对你来说有些奇怪,”奥利弗夫人说,“我突然这样给你打电话。” “噢,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奇怪的。” “恐怕我不是个认真尽责的教母。” “您没必要认真,我都这么大了。” “你说得对。”奥利弗夫人说,“人会觉得自己的责任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就结束了。我自己并没有真正履行我的责任。我记得我没有去参加你的坚信礼 (坚信礼,又称坚振圣事、按手礼,是基督宗教的礼仪,象征人通过洗礼与上主建立的关系获得巩固,七岁至十几岁间接受该礼。——译者注) 。” “我相信教母的责任就是让我学习教义,不是吗?保护我免受恶魔的影响。”西莉亚说,嘴角浮起一丝俏皮的微笑。 奥利弗夫人想,她还是那么友善,可是在某些方面她也是一个很危险的姑娘。 “好吧,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找你。”奥利弗夫人说,“整件事还挺奇怪的。我并不经常去参加文学宴会,但前天我去了。” “是的,我知道,”西莉亚说,“我在报纸上看到这件事的消息,还看到了您的名字,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我当时还很纳闷,因为我知道您通常不会去参加那种活动。”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我倒希望自己没去那个宴会。” “您玩得不尽兴吗?” “不,从某些方面来说我很尽兴,因为我以前从来没参加过这种活动。是这样——嗯,第一次参加总有一些让你开心的事情。但是,”她又说,“通常也会有些让你不开心的事。” “宴会上发生了一些令您不愉快的事吗?” “对。而且这件事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牵涉到了你。我想……嗯,我想我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因为我不喜欢这件事,一点也不喜欢。” “听上去有点意思。”西莉亚说道,呷了一口雪莉酒。 “在那儿有个女人来跟我说话。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 “我想这种事经常发生在您身上吧。”西莉亚说。 “是的,总是这样。”奥利弗夫人说,“这是文人生活的一种——危害。人们总是走过来对你说‘我太喜欢您的书了,能见到您真高兴’之类的话。” “我曾经给一位作家当过秘书,我很清楚这种事有多难应付。” “是的,其实这次也有些相似。对于奉承话我是有所准备的,但那个女人走过来对我说‘我相信您有个叫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的教女’”。 “嗯,那真是有点奇怪了。”西莉亚说,“直接走过来跟您说这样的话。我觉得她至少应该逐步引出这个话题。她应该先聊聊您的书,说说自己有多喜欢您最近出版的那本,诸如此类的。然后再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她说了什么针对我的话吗?” “据我所知她没有什么针对你的消息。”奥利弗夫人说。 “她是我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奥利弗夫人说。 一阵沉默。西莉亚又喝了几口雪莉酒,带着一种探寻的目光看着奥利弗夫人。 “您知道吗,”她说,“您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想不出来您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好吧,”奥利弗夫人说,“我希望你不要生气。” “我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我将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或是重新提起一些事情。也许你会说这不关我的事,或者我应该保持沉默,不再提起它。” “您真的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西莉亚说。 “那个女人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她叫伯顿-考克斯夫人。” “噢!”西莉亚的这声“噢”很不同寻常。“噢。” “你认识她?” “是的,我认识她。”西莉亚说。 “嗯,我想你一定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她说的一些事情。” “什么——关于我的?她认识我?” “她说她的儿子可能要和你结婚。” 西莉亚的表情变了,她的眉毛扬起又落下。她牢牢地盯着奥利弗夫人。 “您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不。”奥利弗夫人说,“我并不是特别想知道。我提到这件事仅仅是因为那是她对我说的第一件事。她说因为你是我的教女,所以我也许能够向你求证一些信息。我想她的意思是,如果我问到了那个信息,我就可以告诉她。” “什么信息?” “嗯,我想你不会喜欢我接下来要讲的事情。”奥利弗夫人说,“我自己都不喜欢。实际上,它令我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因为我认为这很——嗯,非常无礼。一点也不礼貌,绝对不可原谅。她问我,‘你能弄清楚究竟是她的父亲杀了她的母亲,还是她的母亲杀了她的父亲吗?’” “她对您说了这话?让您去弄清这件事?” “是的。” “而且她不认识您?我的意思是,除了知道您是位女作家以及您参加了那天的宴会?” “她根本不认识我。她从来没见过我,我也从来没见过她。” “您不觉得这很不同寻常吗?” “我不知道我当时有没有觉得她说的话不同寻常。她完全让我震惊了。”奥利弗夫人说,“如果我能这么说,她可真是个特别可恶的女人。” “是的,她确实是个特别可恶的女人。” “但是你要嫁给她的儿子?” “嗯,我们考虑过这个问题。您知道她对您说的这件事吗?” “我知道。我想任何了解你家的人都会知道。” “那就是了。我的父亲在他从军队退役后,和我的母亲一起在乡下买了一幢房子。有一天他们一起出去沿着悬崖散步,然后他们就被发现双双死于枪杀。地上还有一把左轮手枪,是我父亲的。好像我父亲有两把左轮手枪放在家里。最终也没有定论,究竟那是双双自杀的约定,还是父亲射杀了母亲后自杀,又或是母亲射杀了父亲后自杀。但是您应该已经知道这些事了。” “我是当时看到铺天盖地的报道才知道的。”奥利弗夫人说,“我想那大约发生在十二年前。” “差不多,是的。” “你当时十二三岁。” “是的……” “我知道的并不多,”奥利弗夫人说,“当时我甚至都不在英格兰。那时我在美国进行巡讲,只是在报纸上读到这件事。报纸上关于这件事的篇幅很大,因为很难了解事情的真相——好像并没有任何的动机。你的父母一直都是幸福的一对,关系一直很融洽。我记得报纸上提到了这一点。我当时很感兴趣是因为我年轻时就认识他们了,特别是你母亲。我和她是同学。毕业之后我们便各奔东西。我结婚后去了别的地方,她也在结婚后和自己的军人丈夫一起出了国。我记得好像是马来亚或者类似的地方。她让我做她一个孩子的教母,那孩子就是你。自从你的父母住在国外后,我有很多年都没见过他们。我倒是时不时会见到你。” “是的。我记得您过去常常去学校接我出去吃饭。您带我吃了很多好吃的,那些食物真是美味呀。” “你是个不寻常的孩子,那时你喜欢鱼子酱。” “我现在也还喜欢,”西莉亚说,“但现在很少有人请我吃鱼子酱了。” “读到报纸上关于那件事的消息时,我很震惊。但报纸上透露的信息很少。通过我看到的信息,我想那件事还没有定论。没有特别的动机,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争执的迹象,也没有受到外来者袭击的痕迹。我非常震惊。”奥利弗夫人说,“然后我就把它忘了。我想过一两次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那件事,但我当时并不在国内——就像我刚刚提过的,我那时正在美国巡讲。就这样,整件事从我脑海中消失了。我再次见到你已经是几年后了,很自然地我没有对你提起它。” “您并没有,”西莉亚说,“我很感激。” “在人的一生中,”奥利弗夫人说,“总会遇到一些发生在自己亲朋好友身上的奇怪事。当然,发生在朋友身上的事,你经常会想到一些起因——不论发生的事是什么。但是如果你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们联系,或是很久没有人谈论他们,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也不能向别人表现出对这件事的过分好奇。” “您一直以来都对我很好,”西莉亚说,“您送了我很多漂亮的礼物。我记得我二十一岁时您送了我一件特别好的礼物。” “那正是姑娘们手头需要有一些额外现金的时候。”奥利弗夫人说,“因为那时候你们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和想要买的东西。” “是的,我一直认为您是个善解人意的人,而不是——您知道有些人是什么样的,他们总在质疑别人,不停地问你各种事情,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您从不问问题。您过去常常带我去看表演,或是带我去吃好吃的。您还会跟我正常地聊天,就像一切都还很好。可您只是我们家的一位朋友。我很感激您做的一切。在我的一生中碰到了太多爱管闲事的人了。” “是的,每个人迟早都会碰到这样的人,”奥利弗夫人说,“但是你看,现在最让我心烦的是这次聚会上发生的事。伯顿-考克斯夫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让我去做这样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我无法想象为什么她想要知道这些。这根本不关她的事,除非——” “您是想,除非这跟我和德斯蒙德结婚的事有关。德斯蒙德是她的儿子。” “是的,我想有可能是这样,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这究竟跟她有什么关系。” “所有事情都跟她有关系,她很爱管闲事——事实上她就是您说的那样,一个可恶的女人。” “但我猜德斯蒙德并不可恶。” “不,不。我很喜欢德斯蒙德,他也很喜欢我。我只是不喜欢他母亲。” “那他喜欢他母亲吗?” “我真的不知道,”西莉亚说,“我猜他应该喜欢——一切皆有可能,对吗?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不想结婚,还没有这个打算。而且有很多的——嗯,困难,您知道,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这一定让您觉得好奇。我是说,为什么多管闲事的考克斯夫人会试图让您从我这套出一些信息,然后还想让您跑去告诉她——顺便问一下,您是要问我那个问题吗?” “你是说,我是不是要问,你是否认为或知道究竟是你母亲杀了你父亲,还是你父亲杀了你母亲,又或者他们双双自杀。你是这个意思吗?” “嗯,从某个方面来说,是的。但是如果您真的想要问我那个问题的话,我想我也必须先问您一个问题。假如您从我这得到了什么消息,您是否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伯顿-考克斯夫人?” “不会。”奥利弗夫人说,“绝对不会。我想都没想过要告诉那个可恶的女人任何与那件事相关的事情。我会坚定地告诉她,这既不关她的事,也不关我的事。还有,我根本没打算把从你这儿得到的消息透露给她。” “嗯,我想也是这样。”西莉亚说,“我想我对您的信任可以到达那样的程度。我不介意告诉您我所知道的一切,比如那件事。” “你不需要这样做,我并没有要求你这样做。” “是的,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还是会给您一个答案。答案就是——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奥利弗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我当时并不在那里。我是说,我当时并不在那幢房子里。我现在记不太清当时我在哪儿了。我想是在瑞士上学,或者正在放假,住在一个朋友家。您看,现在我的脑子里也是一团糟。” “我猜,”奥利弗夫人怀疑地说,“你也不太可能知道。那时你才多大呀。” “我很感兴趣。”西莉亚说,“我想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您觉得我很有可能知道一切?或是什么也不知道?” “嗯,你说当时你并不在那幢房子里。如果当时你在,那么是的,我想你很可能会知道些什么。小孩子总会知道些什么,尤其是十几岁的青少年。那个年龄的人知道很多东西,也看过很多东西,但他们不会轻易地说出来。他们确实知道很多外界不知道的事,也的确知道一些不愿意告诉警方的事。” “您这样想很合理。但我不知道。我什么情况也不了解。警方是什么观点?我希望您不会介意我问这个,因为我应该对那件事感兴趣。您知道,我从来没看过当时任何调查或问询记录。” “我想警方认为他们两人都是自杀的,但我认为他们一点支持这种说法的证据都没有。” “您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不,如果你不想让我知道的话。”奥利弗夫人说。 “但我想您很感兴趣。毕竟您写的犯罪故事都是关于人们自杀或是杀死别人的,或是有些人因为一些原因去杀人。我认为您会感兴趣的。” “是的,这点我承认。”奥利弗夫人说,“但我绝不想为了跟我毫无关系的事情冒犯你。” “嗯,我会想,”西莉亚说,“我时不时会想,究竟是因为什么?究竟是如何发生的?但是我知道的事情很少。我是说,关于家里发生的事。那件事发生之前的假期我就去瑞士交换学习了,所以那时我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过父母了。我的意思是,父母来过瑞士一两次,带我到学校外面转转。他们看起来和往常一样,但显得苍老了些。我想我父亲那时可能生病了,看上去很虚弱。不知道是心脏还是别的地方的问题。对于这种事,人们一般不愿意多想。我母亲看上去紧张不安。她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也很焦虑,但还没有严重到疑病症的程度。他们相处得很好,对彼此很友善。我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有时候我会,我会有种感觉。我感觉他们好得不太真实,或是没必要这么好,我只是在想如果——”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继续谈下去了。”奥利弗夫人说,“我们没必要知道或是找出真相。整件事已经过去了。最终定论也挺让人满意的。看不出杀人手法,没发现动机或别的什么。但毋庸置疑的是,要不就是你父亲故意杀死了你母亲,要不就是你母亲故意杀死了你父亲。” “如果让我选择哪种情况更有可能发生的话,”西莉亚说,“我会认为是我父亲先杀死了我母亲。因为,您看,我觉得男人开枪杀人更自然些,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不认为一个女人,或是一个像我母亲那样的女人会开枪杀死我父亲。如果她想让他死,我认为她会选择别的方法。但是我并不认为他们俩想让对方死。” “所以可能是外人干的。” “是的。但您说的外人是指?”西莉亚说。 “当时还有什么别的人住在那幢房子里?” “一个年老的管家,又瞎又聋。还有一个外国女孩,她帮我们做家务,我们给她提供食宿。她给我当过一段时间的家庭教师,她为人好极了,还在我母亲住院时回来照顾她。还有我的姨妈,我从来都没喜欢过她。我不认为他们中的任何人会对我父母怀恨在心。没有人能从他们的死亡中获益,除了我和比我小四岁的弟弟爱德华。我们继承了他们留下来的钱,但那笔钱并没有多少。当然,我父亲有他的养老金,我母亲也有一笔她自己的小收入。不,这些都跟他们的死没什么关系。” “我很抱歉,”奥利弗夫人说,“很抱歉我问了这些让你难过的事。” “您没让我难过。您只是让我回忆起了这些事情,而且我本来对这些事也很感兴趣。因为,您看,我已经长大了,我倒希望自己知道些什么。我了解并爱着我的父母,并不是那种充满激情的热爱,就是普通人对父母的爱。但是后来我意识到,我根本不了解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们看重什么样的事。我对这些一无所知。我真的希望我知道些什么。这就像根刺一样,刺进身体里,我没法不去管它。所以,是的,我想知道。因为知道之后我就不用再去想它了。” “所以你会想那件事?” 西莉亚看了奥利弗夫人一会儿,似乎在试图做出决定。 “是的,”她说,“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那件事。我想得都快魔怔了,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德斯蒙德也感觉到了。” 第五章 旧罪的阴影 第五章 旧罪的阴影 赫尔克里·波洛走进旋转门,又推开一扇门,走进了小餐馆。这时并不是吃饭的时间,餐馆里没有多少人。他很快就看到了他要见的人,大块头斯彭斯警长随即从角落的桌子旁站了起来。 “好极了,”斯彭斯警长说,“你来了。这里不难找吧?” “一点也不难找,你指的路线非常准确。”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加洛韦总警长,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加洛韦又瘦又高,脸很长,一脸清心寡欲的表情。灰色的头发像是秃了一小圈,看上去与牧师有几分相似。 “这太好了。”波洛说道。 “我已经退休了,”加洛韦说,“但我还记得那件案子。是的,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一般人可能已经忘记了,但我还是记得。” 赫尔克里·波洛差点说出“大象确实记得”,但他及时反应了过来。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和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牢牢地联系在了一起,以至于他在很多不合适的场合都差点脱口而出。 “真是让你久等了。”斯彭斯警长对加洛韦说。 斯彭斯警长拉出一把椅子,三个男人坐了下来。服务员拿来了菜单。斯彭斯警长显然经常来这家餐馆,他给了波洛和加洛韦一些点餐的建议。加洛韦和波洛各自点了菜。然后他们靠着椅子,一边呷着雪莉酒,一边注视着对方。几分钟之后才有人打破沉默。 “我必须要向您道歉,”波洛说,“特地让您跑一趟,只因为我想向您打听一件已经了结的案子。” “让我感到好奇的是,”斯彭斯说,“你究竟对什么事这么好奇。你并不是那种对过去的事刨根问底的人。这件事是跟最近发生的什么事有关吗?还是你突然对一件也许无法解释的案子产生了好奇?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斯彭斯望向桌子对面。 “加洛韦那时还是个督查,”他说,“负责调查雷文斯克罗夫特枪杀案。他是我的老朋友,所以我联系到他一点也不难。” “您人真好,今天能特地来这里,”波洛对加洛韦说,“只是为了一件我很好奇但我肯定无权打听的案子,它已经过去很久而且已经结案了。” “我倒不这么想,”加洛韦说,“我们都会对过去发生的某些特别案件感兴趣。莉齐·博登真的用一把斧子杀死了她的父母吗?现在仍然有些人不这么认为。是谁杀了查尔斯·布拉沃,又是为什么?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大多数都没什么根据。但是人们仍然试着找出其他的解释。” 加洛韦用他那敏锐而精明的眼睛看着波洛。 “波洛先生,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偶尔会有一种调查过去凶杀案的冲动,这种情况已经有两三次了吧。” “当然,有三次了。”斯彭斯警长说,“我应该不会记错,有一次是受一个加拿大女孩所托。” “不错,”波洛说,“一个热情又坚强的加拿大女孩。她来这里是为了调查她母亲被指控谋杀并被判死刑的案子。尽管她母亲在行刑前就死了,但那女孩坚信她母亲是无辜的。” “您同意她的想法?”加洛韦说。 “最初她告诉我这件事时,我并没有同意,”波洛说,“但她非常确定。” “女儿总是希望母亲是无辜的,并且会想方设法推翻一切指控,这很自然。”斯彭斯说。 “不止这些,”波洛说,“她向我证明了她的母亲是哪种人。” “那种不可能谋杀别人的女人吗?” “不是。”波洛说,“我想你们一定也会同意,如果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一切之后,就很难认为他们无法谋杀别人了。但是在这件案子中,那个母亲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无辜进行申诉。她好像对于死刑很情愿。这件事情一开始就很奇怪。她是个悲观主义者吗?看起来并不是。因为当我开始询问她时,我明显感觉到她并不是悲观主义者。可以说,她恰恰相反。” 加洛韦看起来很有兴致。他倾过身,从桌上撕了一块面包放在盘子上。 “她是无辜的吗?” “没错,”波洛说,“她是无辜的。” “这让你感到惊讶吗?” “我意识到这点时并没有感觉惊讶。”波洛说,“有一两件事——特别是有一件事——证明了她不可能有罪。一个当时没有人注意到的事实。这么说吧,一个人只需要在看别的地方时顺便看看菜单上的东西就好了 (出自《五只小猪》。波洛受到一位年轻姑娘的委托,调查其父埃米亚斯·克雷尔在十六年前被毒死的疑案,当年其母被当成嫌疑犯后死在狱中,但是留下信件坚称自己是无辜的。波洛通过缜密的调查,最终锁定了五名嫌疑人,五个人各有杀人动机。——译者注) 。” 这时,服务员把烤鳟鱼送到了他们面前。 “还有另一个案子,也是调查过去的事,但不太一样。”斯彭斯接着说道,“一个女孩说她在一次聚会上目睹了一起谋杀 (出自《万圣节前夜的谋杀》。在万圣节前夜的晚会上,一个十三岁的虚荣女孩乔伊斯吹嘘说她曾经亲眼看见过一起谋杀,但没有人相信她。几小时后,在那栋房子里发现了她的尸体,被溺死在咬苹果游戏的水桶里了。当天晚上,赫尔克里·波洛被请来找出“幕后黑手”。——译者注) 。” “是的,有那么回事。我们需要——我该怎么说呢——退后一步看事情,而不是前进一步。”波洛说,“是的,很对。” “那个女孩真的目睹了谋杀吗?” “没有,”波洛说,“她没看见。这鳟鱼真不错。”波洛称赞道。 “这儿的鱼一向做得不错。”斯彭斯警长说。 他给自己倒了些调味酱,说:“还有最棒的调味酱!” 此后的三分钟,三人都在安静地享受食物。 “斯彭斯来找我的时候,”加洛韦说,“问我是否还记得雷文斯克罗夫特一案,我当时一下就被激起了兴趣。” “您还没忘记那件案子?” “没有,雷文斯克罗夫特那件案子没那么容易忘记。” “您是同意那件案子还有疑点吗?”波洛说,“是缺乏证据,还是有别的解释?” “并不是那样的。”加洛韦说,“所有证据都记录了肉眼可见的事实。过去也有几起类似的死亡事件,是的,一切都正常。但是——” “但是?”波洛问。 “但是一切又都不对劲儿。”加洛韦说。 “是这样啊。”斯彭斯说,看起来兴致勃勃。 “你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是吗?”波洛转向斯彭斯说道。 “是的,在清洁女工谋杀案 中。” “你当时并不满意,”波洛说,“尽管你抓到了那个特别难缠的年轻人 。他有充分的作案动机,而且看上去就像是凶手。每个人都觉得是他干的,但是你知道凶手并不是他。你当时非常肯定地来找我,让我一起去调查。” “我当时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帮上忙——你还真的帮了我,对吗?”斯彭斯说。 波洛叹了一口气:“是的,那次很幸运。但那家伙可真是个讨人厌的年轻人。假如他被判绞刑的话,不是因为他杀了人,而是因为他不让别人帮助来证明他是无辜的。现在我们来看看雷文斯克罗夫特这件案子吧。加洛韦总警长,您说有些地方不对劲儿?” “是的,我非常肯定,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加洛韦说道。 “我明白,斯彭斯也明白。”波洛说,“有时候是会遇上这样的事。有证据,有动机,有作案时间,有线索,有背景原因 。就像一张完整的蓝图一样。但是尽管如此,那些专业的侦探人员却知道这全都是错的。就像艺术评论家能看出一幅画全错了一样,艺术评论家们总能看出画是真品还是赝品。” “当时我也对雷文斯克罗夫特枪杀案一筹莫展。”加洛韦说,“我进行了全方位的调查,探访了许多人,但没有任何结果。那件案子看起来就像是一起自杀约定,它有自杀约定的所有迹象。当然,也有可能是丈夫先射杀了妻子然后自杀,或是妻子射杀了丈夫然后自杀。这三种情况都有可能。一般情况下,警察都能知道哪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但在大多数情况下,警察都要有一些证据证明他们的作案动机。” “这件案子里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作案动机,对吗?”波洛说。 “是的。你看,当你接手一件案子并开始调查相关的人和事时,你会对他们的生活状况有个清晰的描绘。这件案子中,死者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丈夫有着良好的记录,妻子热情、和蔼,夫妇两人关系很融洽。这些都是我很快就发现的。他们幸福地住在一起,晚上一起散步,一起玩扑克。孩子们也让人省心。儿子在英格兰上学,女儿在瑞士上寄宿学校。就常人来看,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从搜集到的医疗证明来看,他们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丈夫犯过一次高血压,但通过吃药稳定了下来。妻子有轻度的耳聋,还有轻微的心脏病,但都不值得担心。当然有可能,这种事也经常发生,他们其中一个人对他们的健康状况感到恐惧。有很多身体健康的人偏要认为自己得了癌症,还很确定自己活不了几年了。有时候这样的原因会导致自杀。但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夫妇不像这样的人。他们看起来心态平和。” “那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波洛问。 “问题就在于我想不出来。根据以往经验,我告诉自己这是一起自杀案件。它只可能是自杀案件。因为某些原因,他们决定不再忍受生活。而这个原因不是经济问题,不是健康问题,也不是情绪问题。你看,到这儿我就没法再进一步推理下去了。这件案子有自杀的所有迹象,我不知道除了自杀还有什么别的解释。他们出门散步,带了一把左轮手枪。他们死后,左轮手枪放在两具尸体之间。手枪上有两人模糊的指纹,事实上两人都拿过枪,但没法证明谁先开的枪。人们会倾向于认为丈夫先杀了妻子再自杀,但这也只是因为这看起来更有可能。但是,为什么?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看到些什么,每当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对夫妇的尸体在某处被发现,自杀迹象明显,我就会想,雷文斯克罗夫特案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十二年或者十四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那件案子。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位妻子真的因为憎恨丈夫所以想要除掉他吗?他们互相憎恨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吗?” 加洛韦撕下另一块面包,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您有些什么想法吗,波洛先生?是不是有人来找你,还告诉了你一些事,从而激起了你对这件事的兴趣?你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事情可以解释‘为什么’了?” “不,我也和您一样。”波洛说,“您一定有自己的推断。请说说看,您的推断是什么。” “当然了,你说得没错。人们确实都有自己的推断,并且期待这些推断中至少有一种能解释一切。但实际并不总能如愿的。我想我的推断已经无法进行下去了,因为我找不到原因,也因为我知道的还不够多。关于他们,我知道些什么呢?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年近六十,他的妻子三十五岁。严格说来,我所知道的关于他们的事情都发生在他们死前的最后五六年。将军退休了,靠退休金生活。他们从国外回到英格兰。我所知道的所有证据和信息都发生在一段很短的时间段里。这期间他们从伯恩茅斯搬到了惨剧发生的地方。他们过着平静、快乐的生活。孩子们在假期也会回家住。我得说,那是一段平静的时光,但那些事就发生在这样平静生活的最后阶段。我知道将军退休后他们在英格兰的生活状况和家庭状况。没有金钱上的动机,没有仇恨的动机,没有情感纠葛,也没有第三者插足。什么都没有。但是对于那之前的一大段时间,我知道些什么呢?我只知道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生活,偶尔回家。丈夫为人的口碑很好,妻子的朋友们回忆起的也都是对她大加赞许的事情。据我所知,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严重的冲突或是争吵。有那么二三十年,从他们的童年到结婚,他们生活在马来亚和其他地方。也许这起惨案的根源在那里。我奶奶以前总是重复同一句谚语:旧时的罪孽有着长长的阴影呢。他们的死因会不会是某个长长的阴影?来自过去的阴影?这就不太容易找出来了。你可以找出一个人的记录,了解他的朋友和熟人对他的评价,但是你不知道进一步的细节。我想我的推断一点一点地在头脑中形成了——如果要调查的话,应该去找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国外。也许一些事是在国外发生的,一些人们以为已经被遗忘或者消失的事。或许依然。无人知晓的早年恨意,也许是在英格兰以外的地方发生的。如果知道该去哪儿调查就好了。” “您的意思是,人们估计都不记得了。”波洛说,“我是说,现在他们估计不记得了。也许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他们在英格兰的朋友都不知道。” “他们在英格兰的朋友基本都是将军退休后结交的,尽管也有些老朋友偶尔来看望他们。但是,人们没有听说过过去发生的事,因为那些事已经被人们忘记。” “是的,”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人们会忘记。” “人不像大象。”加洛韦警监笑着说,“人们总说,大象能记住一切。” “您这么说太奇怪了。”波洛说。 “是我说的长长的阴影吗?” “那个倒不奇怪,您刚才提起大象倒让我很感兴趣。” 加洛韦略显吃惊地看着波洛,似乎在等着他说些什么。斯彭斯也快速地瞥了老朋友一眼。 斯彭斯说:“也许是在东方发生过什么事吧,我是说——大象都是从那里来的,对吗?或者是非洲。不管怎样,谁跟你提起过大象的事呀?” “我的一个朋友刚好提到过大象,”波洛对斯彭斯警长说,“你也认识她,是奥利弗夫人。” “噢,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这样啊!”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波洛说。 “她知道些什么吗?”斯彭斯问。 “我不认为她现在知道什么,”波洛说,“但是她很可能在不久之后就会知道。”他若有所思地加上一句:“她是那种会到处找线索的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是的,”斯彭斯问,“是的。她有什么想法吗?” “你们指的是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吗?那位作家?”加洛韦饶有兴致地问道。 “就是她。”斯彭斯说。 “她是不是知道很多关于犯罪的事?我知道她写侦探小说,但我从来都不知道她的那些想法都是从哪儿来的。” “她的想法,”波洛说,“是从她的脑子里来的。她的事实——这就有点难说了。”他停顿了一会儿。 “你在想什么呢,波洛,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是的,”波洛说,“我曾经毁了她的一个故事,至少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她刚好想到了一个关于某个事实的绝妙想法,一些关于长袖羊毛背心的事。那时我刚好给她打电话问些别的什么事,这一来就把她的绝妙想法挤出了她的脑海。她为我打断她构思这件事一直在责备我。” “天啊,”斯彭斯说,“听起来就像大热天欧芹掉进了黄油里,你知道的。或者像歇洛克·福尔摩斯和他那条晚上从不干活的狗。” “他们有狗吗?”波洛问。 “您再说一遍?” “我说他们有狗吗?雷文斯克罗夫特夫妇。他们被射杀那天有没有带狗去散步?” “是的,他们有条狗。”加洛韦说,“我想他们大多数时间都会带着狗去散步。” “如果这是奥利弗夫人写的故事,”斯彭斯说,“你一定会发现这条狗在两具尸体边狂吠。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加洛韦摇了摇头。 “我想知道那条狗现在在哪儿?”波洛说。 “我想是被埋在什么人的花园里了吧。”加洛韦说,“毕竟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所以我们没法去问那条狗了?”波洛说。接着他又若有所思地说:“真是遗憾。你知道,那条狗可能知道些什么令人惊讶的事。还有谁在那幢房子里呢?我是说案发当天。” “我给你带了一份名单,”加洛韦说,“以便您能查询。惠特克夫人——年老的厨师兼管家。那天她出门了,所以我们从她那儿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我想,有位访客在那住过,她给孩子们当过家庭教师。惠特克夫人基本聋了,眼睛也有点儿瞎。她告诉我们的事情都没什么用,除了不久之前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曾经住过一阵医院或是疗养院,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精神问题。哦,还有一位花匠。” “但也有可能还有一位来自外界的陌生人。来自他们过去生活的地方的陌生人。加洛韦总警长,您是这么想的,对吗?” “与其说是想,不如说是推测。” 波洛沉默了。他想起了过去他协助查过的一件案子。他当时询问了以前的五个人,那五个人使他想起了那首名为“五只小猪”的儿歌。那案子很有意思,因为他查明了真相,最终他也得到了回报。 第六章 一位老友的记忆 第六章 一位老友的记忆 第二天早晨奥利弗夫人回到家时,利文斯通小姐正在等她。 “奥利弗夫人,有两通电话找您。” “是吗?”奥利弗夫人说。 “第一通电话是克莱顿史密斯裁缝店打来的,他们问您是选石灰绿色的缎子还是选浅蓝色的缎子。” “我还没决定,”奥利弗夫人说,“你明天早晨提醒我,好吗?我想在晚上的灯光下看看再做决定。” “另一通电话是一位叫赫尔克里·波洛的外国先生打来的。” “噢,他说了些什么吗?”奥利弗夫人问。 “他问您能否给他回个电话,并在今天下午去见他。” “这有点困难。”奥利弗夫人说,“你帮我给他打个电话,好吗?我马上还得再出趟门。他留下电话号码了吗?” “是的,留了。” “那就行了,我们不用再查了。好了,你给他回个电话,告诉他我很抱歉没法去见他,因为我要去追踪一头大象。” “您能再说一遍吗?”利文斯通小姐问道。 “告诉他我要去追踪一头大象。” “噢,好的。”利文斯通小姐说。她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的雇主,想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对奥利弗夫人的感觉是否正确:尽管她是个成功的小说家,但她的脑子却不太正常。 “我以前从来没有捕猎过大象,”奥利弗夫人说,“我想那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奥利弗夫人走进起居室,翻开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书中最上面的那本,这些书看上去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奥利弗夫人前一晚还在费力地翻阅它们,抄了满满一张纸的地址。 “好了,得先找一个突破口。”奥利弗夫人说,“总体来说,我想如果朱莉娅还没完全离开她的摇椅的话,我应该从她开始。她总有些想法,毕竟她了解那个地方,她以前住在那附近。是的,就从朱莉娅开始吧。” “这儿有四封信需要您签名。”利文斯通小姐说。 “现在别让这种小事来分我的心。”奥利弗夫人说,“我一点时间都没有。我得去汉普顿宫那边,这可是一段挺长的路。” 受人尊敬的朱莉娅·卡斯泰尔斯有些吃力地从她的扶手椅中站起来。很多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在长时间坐着或是打盹后起身时都会有这样的困难。她向前走了一步,仔细辨认着由她忠实的仆人领进门的来访者。她的仆人和她一起住在以她的名义申请的“老年之家”里。因为有点耳聋,她并没有听清通报的名字。格列佛夫人吗?但是她不记得什么格列佛夫人。她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仍旧仔细辨认着。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您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 就像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比起长相卡斯泰尔斯夫人更能记起声音。 卡斯泰尔斯夫人惊叫道:“天哪,是阿里阿德涅!亲爱的,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两人寒暄起来。 “我刚好就在这附近,”奥利弗夫人解释道,“来看望一个离这儿不远的朋友。我想起昨晚查阅通讯录时发现您住的地方也在这附近,所以就过来看看您。这儿真不错,是吧?”她边说边环视四周。 “还不赖。”卡斯泰尔斯夫人说,“不过跟广告上写的不完全一样。但是也有很多好处。你可以带自己的家具过来,这儿还有一个中心餐厅让你吃饭。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做饭吃。啊,是的,真的很不错。这儿的地面很漂亮,打扫得也干净。坐下吧,阿里阿德涅,快坐下。你看起来很不错,我那天还在报纸上看到你去参加了一个文学午宴。多奇怪啊,前一天你才在报纸上读到某个人的消息,第二天你就见到了她。真不可思议。” “我知道,”奥利弗夫人拉过椅子坐下,说道,“事情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你还住在伦敦吗?” 奥利弗夫人告诉卡斯泰尔斯夫人她还住在伦敦。在这之后,奥利弗夫人进入了自己的记忆之中。她模糊地记起了自己小时候去参加的舞蹈课,第一次跳兰谢舞 (兰谢舞,一种方块舞,舞蹈通常由四对舞伴组成,流行于十八至十九世纪的欧洲。) 的情景。进一步,退一步,伸手,转身两次,再转一圈。 奥利弗夫人问了卡斯泰尔斯夫人的一个女儿和两个外孙的情况,接着她又问了另一个女儿在做些什么。卡斯泰尔斯夫人好像不太确定,只说她在新西兰做某种社会调查。卡斯泰尔斯夫人按了一下椅子扶手上的电铃,叫艾玛上茶。奥利弗夫人让她别麻烦了,卡斯泰尔斯夫人坚持道: “阿里阿德涅都到这儿了,当然得喝茶了。” 两位夫人向后靠在椅背上。奥利弗夫人又想起了自己第二次、第三次跳兰谢舞的场景,想到了老朋友、朋友的孩子们以及朋友的去世。 “距离我上次见到你已经好久了。”卡斯泰尔斯夫人说。 “我想那还是在卢埃林夫妇的婚礼上,”奥利弗夫人说,“是的,一定是那时候。莫伊拉当伴娘的样子真是糟糕透了。卢埃林夫妇的杏色衣服也是丑得可怕,一点都不合身。” “我知道,那衣服不适合他们。” “我觉得现在的婚礼不像我们当年那样好看了。有些人穿着那么奇怪的衣服。有一次我的朋友去参加婚礼,她说新郎穿着白色缎面的衣服,脖子那里还有褶皱。我想那一定是用瓦朗谢讷 (瓦朗谢讷,法国诺尔省城市,位于斯凯尔特河畔,历史上以花边织造业著称。) 蕾丝做的,太奇怪了。新娘还穿着一套很奇怪的裤装,也是白色的,而且全身都印着三叶草图案。” “我亲爱的阿里阿德涅,你能想象吗?真的是太奇怪了,他们竟然也是在教堂结的婚。如果我是牧师,我一定会拒绝主持这样的婚礼。” 茶上来了,谈话继续。 “前几天我见到了我的教女,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奥利弗夫人说,“您还记得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吗?当然,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等一下。是发生了惨剧的那家人,对吧?夫妻双双自杀,人们是这样说的吧?他们家离欧克雷夫不远。” “朱莉娅,您的记性可真好。”奥利弗夫人说。 “我的记性一直都不错。不过有时候我记不清名字。他们一家发生的事真的很悲惨,不是吗?” “确实很悲惨。” “我的一个表哥在马来亚时和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很熟,他叫罗迪·福斯特。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有一段卓越的职业生涯。他退休时有点耳背,有时候听不太清别人在说什么。” “您还清楚地记得他们夫妇吗?” “是的,人不会轻易忘记别人,对吗?我想他们在欧克雷夫住过五六年。” “我已经忘了将军夫人的教名了。”奥利弗夫人说。 “我想是玛格丽特,不过人们都叫她莫莉。没错,是玛格丽特。那时候好多人都叫玛格丽特,不是吗?你还记得吗,她以前常常戴假发。”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我还能想起这些事。” “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还曾劝我也买一顶假发。她说出国旅游时戴假发很方便。她有四顶不同的假发,一顶晚上戴,一顶旅行的时候戴,还有一顶——很奇怪,就是戴上帽子也不会弄乱的假发。” “我不像您了解得那样清楚,”奥利弗夫人说,“枪杀案发生时我正在美国巡讲,所以我不知道任何细节。” “当然了,那是个很大的谜团,”朱莉娅·卡斯泰尔斯说,“我的意思是,没人知道真相。传闻有太多种版本了。” “警察在审讯听证会上是怎么说的?我想他们开过一个审讯听证会吧。” “哦,是的,当然有了。警察调查后发现,那是一件不好判断的案子。只能判断凶器是左轮手枪。他们没法断定究竟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好像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射杀了他的妻子,然后自杀。但也有相反的可能性,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射杀了她的丈夫,然后自杀。我认为更有可能是他们约定好一起自杀。但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人怀疑是谋杀吗?” “不,不。据说当时没有任何谋杀的迹象。现场没有脚印,也没有任何人接近他们的迹象。他们和往常一样,喝过茶之后出门散步,但没有回来吃晚饭。于是男仆或花匠或是什么人——管他是谁呢,出去找他们,结果发现两人都死了。那把左轮手枪放在两人中间。” “那把枪是丈夫的,对吗?” “是的,他家里有两把左轮手枪。这些退伍军人经常这么做,不是吗?他们有把枪在身边会感到安全些。另一把枪仍然在屋里的抽屉中,所以他——嗯,他一定是故意带着枪出去的。我想他妻子是不太可能带着一把枪出门散步的。” “是的,不可能。但这件案子应该不会就这么简单吧?” “可是没有任何明显的证据表明他们两人之间有过什么不愉快或是争吵,没有什么能导致他们自杀。当然了,人们不会知道别人生活中的不幸。” “是的,没人知道。”奥利弗夫人说,“千真万确。朱莉娅,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呢?” “嗯,亲爱的,人们总爱刨根问底。”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人们总爱这样。” “有可能是因为——你看——将军得了什么病。我想也许医生说过他将死于癌症。但是根据尸检报告来看,并不是这样的。他很健康。他得过——我想他以前得过——那种病叫什么来着——冠状动脉栓塞,是这个吧?听起来像是个王冠,对吗?但是其实那是一种心脏病。他以前得过这种病,但已经康复。他的妻子有些紧张,她总是神经过敏。” “是的,我好像记得这些。”奥利弗夫人说,“当然我不是很了解他们,但是——”她突然问道:“她当时有没有戴假发?” “噢,这个,你知道的,我记不太清了。她总是戴假发,我是说,其中的一顶。” “我只是在想,”奥利弗夫人说,“我感觉如果一个人要自杀,甚至要射杀丈夫,她应该不会戴着假发的,对吗?” 两位夫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这个问题。 “朱莉娅,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嗯,亲爱的,正如我所说,人们总爱刨根问底。有些传闻一直在流传。” “关于丈夫的还是关于妻子的?” “人们提到过一个年轻女人。是的,我想她是将军的秘书。将军那时候在写他国外生涯的回忆录——我想他是应一个出版商的约稿——那个女秘书那时帮他做笔录。但有些人说——你知道人们常常会说三道四——他们说,将军跟这个女秘书有暧昧关系。女秘书不是很年轻,三十多岁,也不是很漂亮,没有任何丑闻。但是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人们认为将军可能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因为他想要娶那个秘书。但是我觉得这些都不可信,我也从来没相信过。” “那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倒是对妻子有些怀疑。” “您是说她还有另一个男人?” “我相信在马来亚发生过一些事情。我听说过一些关于将军夫人的故事。她跟一个比自己小得多的年轻男人搅在一块。将军很生气,当时还传得沸沸扬扬。我忘了是在哪儿了。但不管怎么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认为有任何事是由此引发的。” “在他们家更小的范围内有没有什么传闻?他们中的一个有没有和邻居中的谁有一些特殊的关系?有没有他们之间吵架之类的传闻?” “没有。那时我会留意一切与那件事有关的消息。当时,每个人都在讨论那件事,大家都认为那背后可能有很悲惨的爱情故事。” “但是您认为并没有这样的故事?他们有孩子,对吗?当然,其中一个还是我的教女。” “噢,是的,还有一个儿子。我想他当时年纪还小,在什么地方上学。那个女儿只有十二岁——噢,不止。当时她住在瑞士的一个人家里。” “他们家里没人有精神上的问题吧?” “噢,你是指那个男孩。是的,当然可能有。你肯定也听过这件奇怪的事。好像就在纽卡斯尔附近,有个男孩开枪杀了父亲。在那件事发生的前几年,男孩非常抑郁。我记得他上大学时企图上吊自杀,但之后回家却射杀了他父亲。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管怎么说,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没有这样的情况。我觉得没有,实际上我很确定没有。别的方面的话,我禁不住想——” “什么事?朱莉娅?” “我禁不住想,可能还有另外一个男人,你懂吗?” “您是说她——” “是的,我想这很有可能。你想,四顶假发,只可能为了一件事。” “我不明白假发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想让自己更漂亮。” “我想她才三十五岁。” “不止,她有三十六岁了。有一天她给我看她的假发,有一两顶真的衬得她很迷人。而且她还用很多化妆品,我想这一切都是他们搬到这儿住之后才开始的。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您是说她可能遇到了什么人,某个男人?” “嗯,我一直这么想。”卡斯泰尔斯夫人说,“你看,如果一个男人勾搭上了一个姑娘,人们总能看出来,因为男人不善于掩饰自己。但是女人,就有可能——嗯,我是说将军夫人有可能遇见了什么人,但是别人都不知道。” “朱莉娅,你真的这么想吗?” “不,也不是。”朱莉娅说,“我的意思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对吗?如果有那么一个男人的话,仆人、花匠、司机都会知道,某个邻居也有可能知道。他们知道以后就会议论纷纷,可是当时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议论呀。不过,可能还是有这样的事,只是被将军一人发现了……” “您是说因为嫉妒导致的犯罪?” “我想是这样的。” “所以您认为将军杀死妻子后自杀比妻子杀死将军后自杀的可能性大。” “嗯,我是这样想的。因为我想如果将军夫人想要除掉将军——嗯,他们就不会一起去散步,而且夫人怎么可能还把左轮手枪放在随身的小手提包里。如果真的是那样,夫人一定会带个更大的包。人总是要从实用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我明白,”奥利弗夫人说,“的确是这样的,这很有意思。” “这对你来说肯定很有意思,亲爱的。因为你就是写这类侦探小说的人。所以我想你应该会有更好的想法。你应该知道什么更有可能发生。” “我不知道什么更有可能发生。”奥利弗夫人说,“您看,我写的所有故事中,那些犯罪都是我虚构出来的。那都是我希望发生的事情,而且只能发生在我的故事中,不会在现实中发生。所以我最没有资格谈论这个了。我对您的想法感兴趣是因为您很了解他们。我想也许哪天将军夫人可能对您说过什么,或者是将军对您说了些什么。” “是的,是的,等一下。你说的这些好像让我想起了什么。” 卡斯泰尔斯夫人靠在她的椅子上,一脸怀疑地摇着头。她半闭着眼,像是昏过去了一样。奥利弗夫人没有说话,以一副等着水烧开的表情看着卡斯泰尔斯夫人。 “我记得有一次将军夫人确实说了些什么,当时我还纳闷那是什么意思。”卡斯泰尔斯夫人说,“好像是跟开始新的生活有关的事情,跟圣女德肋撒有关,阿维拉圣女德肋撒……” “怎么又跟阿维拉的圣女德肋撒有关系了?”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将军夫人那时一定是在读德肋撒的传记。她说女人能够像德肋撒那样重新振作起来是件多么好的事啊。她原话不是这样的,但是是类似的话。你知道,当女人们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她们会突然想过一种新的生活。阿维拉的德肋撒这么做了。之前她除了是个修女外,也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但之后她改革了所有修道院,一下子变成了个大圣人。” “是的,但是这两件事好像并不太一样。” “是不一样。”卡斯泰尔斯夫人说,“但是当女人们提到自己生活中遇到的风流事时,她们有时会说一些很傻的话。什么这种事永远都不会晚之类的话。” 第七章 探望老保姆 第七章 探望老保姆 奥利弗夫人犹豫不决地看着街边年久失修的小屋门口的三级台阶。小屋窗户下种着一些球茎植物,大多是郁金香。 奥利弗夫人停了下来,打开手中的地址簿,确定了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在试着按下门上的电铃却没有得到屋内的回应后,她轻轻叩了叩门环。仍然没有得到屋内的回应,她又敲了敲门。这次屋内有了动静,是拖着脚走路的声音,哮喘似的沉重呼吸声,和伸手试图开门的声音。这些声音使得信箱发出了几声模糊的回声。 “见鬼,真讨厌,又卡住了。” 终于,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门终于被缓缓地打开了,一个老太太出现在了门后,老太太满脸皱纹,肩膀塌陷,一副标准的关节炎身形。看着门外的来访者。一脸的不情愿,却没有表现出害怕。她看上去有七八十岁,但仍具有保卫自家宅院的英勇气概。 “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而且我——”老太太停了下来,“啊,是阿里阿德涅小姐。我真没想到!是阿里阿德涅小姐。” “您还能记得我真是太好了。”奥利弗夫人说,“您好吗,玛恰姆夫人?” “阿里阿德涅小姐!真是不可思议。” 奥利弗夫人想,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自己阿里阿德涅小姐了。玛恰姆夫人由于上了年纪,声音听起来沙哑了很多,但她的音调仍旧让奥利弗夫人觉得很熟悉。 “亲爱的,快进来,”老太太说,“快进来。你看起来不错。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见过你了,至少有十五年了吧。” 远远不止十五年了,但奥利弗夫人没有纠正她。奥利弗夫人走进了屋内,玛恰姆夫人费力地关上了门。奥利弗夫人注意到,玛恰姆夫人的双手一直在颤抖,好像不太听使唤。玛恰姆夫人一瘸一拐地拖着脚,带领奥利弗夫人走进了一间小屋。很显然,这间小屋是她用来接待自己期待已久的客人的。屋内有很多照片,有些是婴儿的,有些是成人的,有些被装裱进斑驳的皮质相框。一个锈迹斑斑的银质相框里镶着一张一位年轻女人身穿法庭袍的照片。其他的照片中有两个海军军官,两个陆军军官,还有一些光着屁股在毯子上爬的婴儿。奥利弗夫人按照吩咐坐在了一张椅子上。玛恰姆夫人坐到沙发上,有些费力地拿了一个靠垫塞在自己的身后。 “亲爱的,见到你真高兴。你还在写那些可爱的故事吗?” “是的。”奥利弗夫人表示了赞同。尽管她有些不确定为什么侦探小说和有关犯罪和犯罪行为的故事能够被称为“可爱的故事”。但她意识到,这种说话方式正是玛恰姆夫人的习惯。 “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了。”玛恰姆夫人说:“你还记得我姐姐格蕾西吗?她去年秋天死了,是癌症。她做了手术,但还是死了。” “天哪,真遗憾。”奥利弗夫人说。 两人的谈话又进行了十分钟,话题是关于玛恰姆夫人为数不多的亲戚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死亡的。 “你一切都还好吗?都顺利吗?结婚了吗?噢,我记起来了,你丈夫几年前去世了,对吗?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我只是刚好路过这附近,”奥利弗夫人说,“又在我的地址簿里看到您的地址,所以我就过来看看您。” “啊!也许我们还能聊聊过去的事。叙旧总是令人愉快的,不是吗?” “是的,的确是这样。”奥利弗夫人松了一口气。这句话被玛恰姆夫人先说了出来,毕竟来“叙旧”多多少少是她这次来的目的。 “您的照片可真多!” “是的,还有那些。你知道吗,我住在那个家的时候——那儿的名字傻得不得了,叫什么幸福夕阳养老院,好像是这个名字,我在那儿住了一年零三个月,后来我再也忍受不了了。那儿的人太可恶了,居然说不准保留任何个人物品,所有的东西都要归养老院所有。我不是说在那儿住得不舒服,但是我喜欢把自己的东西放在身边,我的照片,我的家具。后来有个来自什么委员会还是什么社团的姑娘,她人可真好,告诉我另外一个地方。在那儿你可以有自己的家,还可以带上自己喜欢的各种东西,每天还都有个护工过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所以我就搬了过来。啊,我在这儿住得很舒服,非常舒服。在这儿,我有这么多自己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来自世界各地吧?”奥利弗夫人环视了一圈,问道。 “是的。那张桌子——黄铜的那张,是威尔逊船长从新加坡或是什么类似的地方带来送给我的。那个贝拿勒斯黄铜,很漂亮,对吗?那是个放在烟灰缸上的小玩意儿,是埃及的,叫蜣螂石或是类似的什么名字。听起来像是某种令人痒痒的病似的,但那并不是什么病,是一种甲虫,它是用某种石头做的。人们都说那是一种很名贵的石头,亮蓝色的,叫什么来着?” “天青石。”奥利弗夫人说道。 “对,就是天青石。很漂亮吧,是个学考古的男孩儿挖出来送给我的。” “这些照片都来自您美好的过去吧。”奥利弗夫人说。 “是啊,是我那些可爱的孩子。有些是他们婴儿时期的照片,有些是他们满月时照的,有些是他们更大一些时照的,还有些是我去印度和暹罗时照的。那张照片是莫亚小姐穿着她的法庭袍照的,她很漂亮,离过两次婚。第一任丈夫是个大男子主义,之后她嫁给了一个流行歌手,当然这种婚姻长久不了。之后她又在加利福尼亚结了婚。他们夫妇有一艘游艇,总是到处玩儿。她两三年前死了,才六十二岁。真可惜,这么年轻就死了。” “您也去过很多地方吧?”奥利弗夫人说,“印度,香港,埃及还有南美,对吧?” “没错,我是去过不少地方。” “我记得,”奥利弗夫人说,“在马来亚时,您和一个军人家庭住在一起,对吗?什么将军,是——等一下,我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对吗?” “不,不,你记错名字了。你说的那段时间我是在巴纳比家。没错,你还去他们家住过,记得吗?你在旅行,然后你到巴纳比家住了一阵子。你是巴纳比夫人的老朋友,巴纳比先生是个法官。” “啊,是的。”奥利弗夫人说,“我总是会把名字弄混。” “他们有两个可爱的孩子,”玛恰姆夫人说,“都在英格兰上的学。男孩去了哈罗公学,女孩去了罗迪安,我想是这样的。那之后我就搬到另一家。啊,现在世道已经变了,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多女佣了。女佣们以前可是经常会制造出一些小麻烦的。我在巴纳比家时跟家里的女佣相处得很不错。你刚才提到的是谁来着?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噢,我认识他们。但我忘了他们住在哪儿了,好像离我们不远。我们跟这家人挺熟的。是的,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还记得一切。当时我还在巴纳比家,有一次孩子们去上学了,我留在家里照顾巴纳比夫人。实际上是照顾她的东西,就是做些缝缝补补的活儿。是的,那件可怕的事发生的时候我就在那儿。我不是指巴纳比家,而是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我永远也忘不了我所听到的一切。当然了,事件都与我无关,但真是太可怕了。” “我想的确是这样的。”奥利弗夫人说。 “那件事发生在你回英格兰之后,是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巴纳比夫妇人很好,那件事让他们震惊不已。” “我现在记不太清了。”奥利弗夫人说。 “我知道。人都会忘事儿,但我不会。据说她一直很古怪,从很小的时候就那样。很早以前的传闻说,她把一个婴儿从摇篮里抱出来扔进了河里。有些人说是出于嫉妒。还有些人说她想让那个婴儿不用等待就能直接进入天堂。” “您说的——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吗?” “不,当然不是。啊,你记得还没有我清楚,我说的是她姐姐。” “夫人的姐姐?” “我现在也不确定她是夫人的姐姐还是将军的姐姐。据说她在一个精神病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她十一二岁开始的。她的家人让她住在那儿,之后又说她康复了,就让她出院了。后来这个姐姐和一个军人结了婚。但没过多久又出事了。接下来人们就听说她又被送回了精神病院。你知道吗,那里对待病人特别好,有漂亮的套房和其他什么的。他们常常去探望她,我指的是将军或是他的夫人。她的孩子是由别人带大的,因为家人们害怕孩子会像妈妈一样有精神病。据说最后她痊愈了,还回到家和丈夫住在了一起,后来,我想是因为高血压或是心脏病,丈夫就去世了。不管怎样,她总是烦闷忧虑,但只要她和自己的弟弟或妹妹在一起——不管是哪一个——她看上去就会很开心。因此,她就在将军家住了下来。她很喜欢孩子。我想不是那个小男孩,当时他在学校里。是那个小女孩,还有另一个在那天下午来和她一起玩的小女孩。我记不太清细节了,时间过去太久了。关于那件事有太多的传言。有人说根本不是她在跟孩子们玩,而是他们的女佣在跟孩子们玩儿。那个女佣很爱孩子们,因此她很不高兴。她想把孩子们从那幢房子带走,说他们在那儿不安全,还有一些别的类似的话。但是其他人当然不相信她的话,结果那件事就发生了。我想大家一定认为是她做的——她叫什么来着,我记不得了。总之,就是这样。” “那个姐姐后来怎么样了?不管是将军的姐姐还是夫人的姐姐。” “她被一个医生带走后送到了某处疗养,所以我想她最终应该回到了英格兰。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回到了以前的医院,但有人在某个地方把她照顾得好好的。我想,他们有好多钱。她丈夫家很有钱。也许她的病又被治好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想过这些事了,直到你来问我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的事。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他们一定已经退休很多年了。” “嗯,事实很让人伤心。”奥利弗夫人说,“也许您从报纸上知道了?” “知道什么?” “他们在英格兰买了一幢房子,然后——” “啊,现在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在报纸上看过些什么。是的,那时我还在想我知道雷文斯克罗夫特这个名字呀,但是我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从哪知道的。他们坠了崖,对吗?类似那样的事情。”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类似的事情。” “亲爱的,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你一定得在我这儿喝杯茶。” “真的不用了。真的,我不想喝茶。”奥利弗夫人说。 “一定要喝点。如果不介意的话,来厨房好吗?现在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厨房里,在那儿很容易打发时间。但是我通常会把客人带到这间房子,因为我为自己拥有这么多好东西感到骄傲,也为所有的孩子骄傲。” “我想,”奥利弗夫人说,“像您这样的人一定跟被您照顾过的孩子们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 “是的。我还记得你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喜欢听我讲故事。我记得有个故事是关于一只老虎的,还有个故事是关于树上的猴子的。”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我记得那些故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奥利弗夫人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自己以前的样子。那时她只有六七岁,穿着一双带有纽扣的靴子,走在英格兰的小路上,边走边听身旁的保姆讲印度和埃及的故事。玛恰姆夫人就是那个保姆。 在跟着玛恰姆夫人走向厨房的时候,奥利弗夫人环视着屋子。照片中的女孩们、男孩们、各种各样的中年人,所有照片中的他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照片也都装裱在漂亮的相框中,他们所有人都不曾忘记玛恰姆夫人这位保姆。可能正是因为他们,玛恰姆夫人才能过上富足舒适的晚年生活。奥利弗夫人突然有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这很不像她的做派,因为她总能用意志控制自己。 奥利弗夫人跟着玛恰姆夫人来到了厨房,玛恰姆夫人开始用她带来的茶叶为她沏茶。 “上好的泰散姆茶叶!我最喜欢这种茶叶了,真开心你还记得。现在已经很难找到这种茶叶了。那个,是我最喜欢的饼干。你的记性可真好。他们过去怎么叫你来着——那两个来和你玩的小男孩——一个叫你大象小姐,另一个叫你天鹅小姐。叫你大象小姐的那个男孩总是骑在你的背上,你还会趴在地上假装自己有个象鼻子呢。” “您从不忘事,对吗?”奥利弗夫人问。 “啊,大象从不忘事,这是句老话呀。” 第八章 奥利弗夫人的探访 第八章 奥利弗夫人的探访 奥利弗夫人走进了“威廉姆斯与巴尼特”。这是一家设施齐全的药店,兼卖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她在一个看上去有点蠢、正在卖各种各样鸡眼药的服务员前停了一下,又在堆成山一样的橡胶海绵前犹豫不决,接着茫然地走向处方药柜台,最后向摆放着很漂亮的化妆品的柜台走去。那里摆放着伊丽莎白·雅顿、赫莲娜、蜜丝佛陀和一些其他使女人们容光焕发的美容品。 奥利弗夫人最终在一个体态丰满的女店员前停了下来,问店员要了某种唇膏,然后发出了一声短暂的惊呼: “马琳—是马琳吗?” “噢,天啊!这不是奥利弗夫人吗!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这真是太棒了,不是吗?如果我告诉其他姑娘您来这儿买东西的话,她们一定会激动万分的。” “没必要告诉她们。”奥利弗夫人说。 “我敢肯定她们都会拿出签名本来!” “我宁愿她们别这么做。”奥利弗夫人说,“马琳,你还好吗?” “马马虎虎吧。”马琳说。 “我不知道你还在这儿工作。” “我想这儿跟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在这儿他们给我的待遇很好。去年我才加了薪,我现在基本负责这个化妆品柜台。” “你妈妈呢,她好吗?” “噢。她很好。如果她听说我遇见您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还住在原来那幢房子吗?在去医院那条路上的那幢?” “是的,我们还住在那儿。我爸爸身体不太好,他已经来医院住了一阵子了。但是我妈妈身体一直很健康。知道我遇见您,她一定会很开心的。您还会在这儿待一阵儿吗?” “不了,”奥利弗夫人说,“事实上我只是路过。我去看了一位老朋友,现在我想——”她看了看手表,说道,“马琳,你妈妈现在在家吗?我想去看看她,在我回去之前跟她聊上几句。” “您快去吧,”马琳说,“她肯定高兴极了。真抱歉我不能陪您一起去,我想——被别人看见不太好。您知道的,工作时间我不能离开。” “好的,下次吧。”奥利弗夫人说,“我不太记得清你家的地址了,是十七号吗?还是有个什么名字?” “是叫月桂树小屋。” “啊,是的,我真笨。很高兴见到你。” 奥利弗夫人把一支自己根本不想要的唇膏装进包里,急匆匆地离开了药店。她开着车行驶在奇平·巴特拉姆的主街上,转了个弯,经过一个车库和一间医院后,开进了一条很窄的路。这条路虽然很窄,但两旁却有很多漂亮的小房子。 奥利弗夫人把车停在月桂树小屋外,然后上前敲了敲门。一位五十岁左右、神采奕奕的灰发清瘦女人打开了屋门。她立即认出了奥利弗夫人。 “怎么会是您,奥利弗夫人!真好。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您了。” “是啊,确实很多年了。” “进来,快进来。喝杯茶吗?” “不用了,”奥利弗夫人说,“我刚在一个朋友那儿喝过,而且过会儿我还得赶回伦敦。你说多巧,我进了一家药店想买点东西,结果就在那儿碰见了马琳。” “是的,她在那儿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老板很看重她,还说她有进取心。” “那很好。您怎么样,巴克尔夫人?您看起来很不错,跟我上次见您的时候没什么变化。” “唉,我可不这么觉得。头发都变灰了,人也瘦了许多。” “今天对我来说好像是个遇见老朋友的日子,”奥利弗夫人说着,被领进了一间有些过度拥挤的小客厅。她说:“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卡斯泰尔斯夫人?朱莉娅·卡斯泰尔斯。” “当然了,记得很清楚。她一定过得不错。” “她确实过得不错。我们见过面,还谈起了很多过去的事。实际上,我们甚至聊了过去发生的那件惨案。我那时候在美国,所以知道得不多。人们管它叫雷文斯克罗夫特惨案。” “啊,那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您过去为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工作过,对吗,巴克尔夫人?” “是的,我以前一周会去他们家三个上午。他们人很好,是真正的军人和淑女,作风有点保守的那种。” “他们发生的事情太惨了。” “是的,确实很惨。” “那时您还在为他们工作吗?” “不,事实上那时候我已经辞掉他们家的工作了。我年迈的姑妈艾玛来和我住在一起,她的眼睛快瞎了,身体也不太好。那时我真的腾不出时间去别人家做工了,所以就辞掉了雷文斯克罗夫特家的工作。不过直到悲剧发生的前一两个月,我还在他们家工作。” “发生那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奥利弗夫人说,“我听说,那是一起约定自杀。” “我不信。”巴克尔夫人说,“我很确定他们不会一起自杀。他们不是那样的人。那对夫妇一直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当然,他们没在那个地方住多久。” “嗯,是没住多久。”奥利弗夫人说,“他们第一次回英格兰时住在伯恩茅斯附近的什么地方,是吗?” “是的,但他们觉得那里离伦敦太远了,所以搬到了奇平·巴特拉姆。他们的房子很漂亮,花园也很漂亮。” “您最后为他们工作的那段时日,他们两人的身体都还好吗?” “像大多数人一样,将军感到有些岁月不饶人,他的心脏有些毛病,或是有点中风。你知道,就是类似那样的病。他按时吃药,时不时还卧床休息一阵。” “那夫人呢?” “我认为她很怀念之前在国外的生活。他们在这儿认识的人不是很多,认识的都是他们那个阶层的人。但是我想在马来亚或其他那些地方就不一样了,在那些地方他们会有很多仆人。我猜也会有很多华丽的宴会,或者类似的活动。” “您认为夫人很怀念她那些华丽的宴会?”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有人告诉我她戴假发。” “是,她有好几顶假发。”巴克尔夫人笑了笑,说,“很精美,也很昂贵。她时不时会把假发送回伦敦的店里保养,店员为她修补好之后再送回来。她有各式各样的假发。有一顶是红褐色的,有一顶满头都是灰色的小卷发。她戴那顶最好看。还有两顶——嗯,不是很漂亮,但是很实用——大风天,可能会下雨,你需要在头上戴点什么。夫人很在意自己的外表,在衣服上也花了不少钱。” “您认为导致这起惨剧的原因是什么?”奥利弗夫人说,“您知道,我当时不在这儿而是在美国,也没见到任何朋友,所以关于这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又不好写信去问谁。我猜一定有某种原因。我是说,据我了解,凶器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自己的左轮手枪。” “是的,将军在屋子里放了两把手枪,他常说没有手枪的房子不安全。也许他说得对。据我所知,他们之前一直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有一天下午,一个脏兮兮的男人来敲门,想要见将军。我不喜欢那人的样子。那人说他年轻时在将军的手下当兵。将军问了他几个问题,就把他打发走了。我想将军是认为那人不怎么可靠。” “您认为是外来者干的吗?” “一定是这样的,我也想不出其他原因了。告诉你吧,我很不喜欢那个来为将军夫妇打理花园的男人。他的名声不太好,我猜他以前坐过牢。但是将军接受了他的自荐,想给他一个机会。” “所以您认为有可能是那个花匠杀了他们?” “我一直那样认为。但是我可能想错了。对我来说——我是说,人们说的那些关于将军和夫人的传闻,或者究竟是将军杀了夫人还是夫人杀了将军之类,这都是胡编乱造的无稽之谈。一定是个外来者干的。一个外来者——其实以前的人没有现在这么坏,因为那时候人们还没有暴力的想法。但是看看现在每天在报纸上读到的内容——年轻人,其实还只是男孩子呢,吸毒、发疯、横冲直撞,还莫名其妙地杀人。他们在酒吧里邀请女孩一起喝酒,之后送她回家,第二天人们就在水沟里发现了女孩的尸体。他们从婴儿车里偷走小孩,带女孩子去跳舞,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勒死女孩。任何人都可以为所欲为。不管怎样,将军夫妇人很好。他们只是晚上出去散了个步,然后就被子弹打中头部死了。” “子弹是穿过头部的吗?” “我现在记不太清了,当然我本来就没有亲眼看过这些。但是他们只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去散了个步啊。” “他们两人那时有什么不愉快吗?” “他们时不时会吵架,但是谁家不吵架呢?” “他们各自有没有男朋友或女朋友?” “他们都过了能用这种字眼的年纪了。我是说,传言一直都有,但全是胡说八道。根本没有这回事。人们总爱传那样的闲话。” “也许他们中的一个——生病了?” “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倒是去过伦敦一两次,去向医生咨询些什么。我想她是去住院,或是去做某种手术。但她从来没有确切地告诉过我她究竟怎么了。我想医生们治好了她,因为她只在医院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我认为她没动手术。她回家的时候看上去年轻了很多,毕竟她做过很多次美容。她戴着那顶假发可漂亮了,仿佛重获新生似的。” “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呢?” “他是个非常绅士的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丑闻,我也不认为会有任何丑闻。人言可畏,当一些惨剧发生时,就更是如此。在我看来,也许将军在马来亚时头部受过打击。我有个叔叔,或者是伯父,有一次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头撞在一门大炮或是类似的东西上。从那之后,他就变得很奇怪。开始的六个月他还比较正常,之后家人们就不得不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因为他整天想要杀死他的妻子。他说他妻子在跟踪他、迫害他,是别的国家派来的间谍。唉,真说不好,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不管怎样,我听到的那些关于将军夫妇的故事都不是真的,对吗?关于他们两个人有过争吵,其中一个开枪杀死了另一个然后自杀这种说法。” “对,那不可能。”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们的孩子们在家吗?” “不在,小姐她——呃——她叫什么来着,罗西?不对,佩内洛普?” “是西莉亚,”奥利弗夫人说,“她是我的教女。” “噢,当然了。是的,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有一次你来带她出去玩。她是个很活泼的女孩,有时候脾气不大好,但她很爱她的父母。我很庆幸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不在家,那时她在瑞士上学。如果她当时在家并亲眼看到父母的死状,那对她来说一定会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他们还有个儿子,对吗?” “是的,爱德华少爷。将军对他有点担忧。爱德华看起来不太喜欢他的父亲。” “噢,那没什么的。男孩子都会经历这样一个时期。爱德华喜欢他的母亲吗?” “夫人有些过分关心少爷,我感觉少爷对此有点儿厌烦。你知道,男孩子们不喜欢母亲过分地嘘寒问暖,让他们穿件厚衣服或是再多穿一件衣服什么的。将军不喜欢少爷的发型。那种发型——那时候人们的发型还不是现在这样的,但是有点相似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惨剧发生时,爱德华也不在家吗?” “是的。” “我想他也一定对这件事感到震惊吧?” “嗯,一定的。当然了,那时候我已经不再去他们家工作了,所以我知道的不多。但如果你要问我的话,我会说我不喜欢那个花匠。他叫什么来着——弗雷德,弗雷德·维泽尔,类似这样的名字。他似乎有些小偷小摸的行为,将军发现了并且要解雇他。我很怀疑他。” “怀疑他枪杀了将军夫妇?” “我觉得他更有可能只杀了将军。但是,如果他杀将军时夫人也在,那他一定也得把夫人杀了。这种情节就像书里写的一样。” “没错,”奥利弗夫人若有所思地说,“人们确实能在书里读到各种各样的故事。” “还有一个家庭教师,我也不怎么喜欢他。” “什么家庭教师?” “之前爱德华少爷有个家庭教师。少爷没有通过预备学校之类的考试,将军夫妇就给他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我想, 他大概教了少爷一年。将军夫人很喜欢那个家庭教师,因为他跟夫人一样喜欢音乐。我想他的名字是埃德蒙兹先生。我感觉他是个有些矫情的年轻人,我还觉得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不怎么喜欢他。” “但是将军夫人喜欢。” “我想他们有很多共同点。而且我认为是夫人选了埃德蒙兹先生给少爷当家庭教师的,而不是将军。埃德蒙兹先生很有礼貌,跟每个人说话都举止得体。” “那个——他叫什么来着?” “爱德华?我想爱德华很喜欢这个家庭教师,几乎到了崇拜的地步。不管怎样,你不要相信那些听说到的传闻,那些关于他们家庭的、关于夫人跟别人有染、或是关于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和那个天天面无表情帮他做记录的姑娘有暧昧的话。那些都是胡说。不管那个邪恶的凶手是谁,他一定是个外来者。警察从来没有怀疑过任何家里人。现场附近曾有人看见过一辆车,但车上并没有可疑线索,所以警察就没有接着查下去。不管怎样,我觉得应该去查找那些在马来亚或者国外别的地方认识将军夫妇的人,甚至是他们最初住在伯恩茅斯时认识的人。凶手没准儿就是他们。” “您丈夫怎么看这件事?”奥利弗夫人说,“关于将军夫妇,他肯定没有您知道得多。但也许他听说过一些传闻。” “可不是嘛。有一天晚上在乔治旗酒馆,人们在议论这件事。有人说夫人喝了很多酒,一箱一箱的空酒瓶被抬出屋子。我知道这种说法肯定不是真的。将军夫妇还有个侄子,过去时不时会来看望他们。那个侄子不知道怎么跟警察起了冲突,但我认为这和将军夫妇的死没什么关系。警察也这么认为。不管怎样,那件事不是那时发生的。” “所以除了将军和将军夫人以外,其实没有人住在那幢房子里了,对吗?” “夫人还有个姐姐经常过来住。我想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类似那样的关系,长得很像将军夫人。我过去常常觉得她每次来访都会在将军夫妇之间制造些小麻烦。她是那种喜欢瞎搅和的人,总喜欢故意说些话去激怒别人。” “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喜欢她吗?” “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觉得夫人不太喜欢她。我觉得那个姐姐似乎希望自己能和将军夫妇在一起,但夫人不喜欢。我觉得夫人留她在家里住只是因为面子。将军倒是很喜欢那个姐姐,因为她会玩牌。她还和将军下象棋什么的,将军很享受。从某个角度说,夫人的姐姐是个挺有意思的女人,好像叫杰里博伊夫人。我想她是个寡妇,还向将军夫妇借过钱。” “您喜欢她吗?” “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夫人,我不喜欢她,非常不喜欢。我认为她是个惹祸精。但惨剧发生前的一段时间内她都没有来过。我不太记得她长的什么样了。她还有个儿子,也跟她一起来过一两次。我也不怎么喜欢她儿子,感觉他很不可靠。” “好了,我猜没人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奥利弗夫人说,“现在不能,以后也不会。对了,前几天我见到了我的教女。” “真的吗,夫人。我很想听听她的近况,她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是的,她看起来不错。我想也许她正在考虑结婚。她已经有了一个——” “一个稳定的男朋友,对吗?”巴克尔夫人说,“我们都理解,我们并不是都嫁给第一个稳定的对象,也可能会嫁给别人。但十有八九还是会嫁给第一个。” “您认识伯顿-考克斯夫人吗?”奥利弗夫人问。 “伯顿-考克斯?我好像知道这个名字。不,我不认识。她是住在这附近吗?还是来跟将军夫妇住过之类的?我记不得了。但是我听过关于她的一些事,她好像是将军以前的老朋友,在马来亚的时候认识的。但是我不认识她。”巴克尔夫人摇着头说道。 “好了,巴克尔夫人,”奥利弗夫人说,“我不能再跟您闲聊下去了,我得赶回伦敦。见到您和马琳真是很高兴。” 第九章 追踪大象的结果 第九章 追踪大象的结果 “有找您的电话,先生。是奥利弗夫人打来的。”赫尔克里·波洛的男仆乔治说。 “好的,她说了些什么?” “她想知道今天晚饭后来能否见您,先生。” “那可真是太好了,”波洛说,“太好了。我今天非常累,见见奥利弗夫人能刺激一下我的神经。她总是那么有趣,也总能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话。对了,她提到过大象吗?” “大象?她没提到过,先生。” “啊,似乎大象很可能令人失望。” 乔治满脸疑惑地看着主人。有些时候他不太明白波洛所说的话之间的前后联系。 “给她回电话,告诉她我在家恭候。”波洛说。 乔治去打电话了。回来后他告诉波洛,奥利弗夫人会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到。 “咖啡,”波洛说,“准备好咖啡和一些小蛋糕。我记得前不久我刚从佛特纳姆梅森那家店买了些。” “还要准备甜酒吗,先生?” “不,我想不用了。我喝黑加仑酒。” “好的,先生。” 奥利弗夫人准时到访。波洛满面欢喜地迎接她。 “您好吗,亲爱的夫人?” “筋疲力尽,”奥利弗夫人说着, 瘫倒在波洛指给她的椅子中,“完全筋疲力尽。” “啊,机不可失 (原文为法语,qui va à la chasse ——译者注)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记得,”奥利弗夫人说,“我小时候就知道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原文为法语,qui va à la chasse perd sa place ——译者注) 。” “我很确定这句话并不适用于您正在进行的追寻工作。我指的是对大象的追寻,除非那只是您说话的一种比喻。” “绝对不只是比喻。”奥利弗夫人说,“我一直在疯狂地到处追寻大象。我消耗了多少汽油,坐了多少趟火车,写了多少封信,发了多少封电报——你都不知道这有多累人。” “那就休息一下,喝点咖啡吧。” “香浓可口的黑咖啡——好啊,正是我需要的。” “我能问问您,您得出什么结论了吗?” “很多,”奥利弗夫人说,“但问题在于,我不知道它们是否有用。” “但是您了解了很多事实,对吗?” “不完全是。我了解到的都是人们自认为的事实,但我十分怀疑那些是不是事实。” “只是道听途说吗?” “不,它们是我说过的那样,是人们认为的事实,是他们的回忆,来自很多人的回忆。问题是,当你回忆事情的时候,回想起的不一定总是正确的,对吗?” “对,但您仍然可以说它们是某种结论,不是吗?” “你又做了些什么呢?”奥利弗夫人问。 “您总是这么严厉,夫人。”波洛说,“您要求我四处寻找,要求我也一定要做些什么。” “那你四处寻找了吗?” “没有,但是我向几个同行咨询了几次关于那件案子的事。” “听起来比我做的事安逸得多。”奥利弗夫人说,“这咖啡真棒,很浓。你一定不相信我有多累,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来吧,让我们好好期待一下。我想您肯定发现了些什么。” “我听到了许多不同的故事和故事背后暗示的结论。我不知道哪些是真的。” “它们可能不是真的,但还是有用的。”波洛说。 “啊,我懂你的意思,我也是这么想的。”奥利弗夫人说,“我是说,当我四处探访时我就是这么想的。当人们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并对你讲起的时候——那一般不是事情真实的情况,而是他们自以为发生过的事情。” “但他们的故事一定有所根据。”波洛说。 “我给你带来了一张单子。”奥利弗夫人说,“我没必要详细告诉你我去了哪儿、说了些什么,以及我为什么那样说。我是有意去找——嗯,现在常人一般无法在英格兰找到的信息。但所有信息都是来自认识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的人,尽管有些人跟他们不太熟。” “您是说您从国外找到了一些信息?” “大部分信息来自国外,也有一些来自和本地那些与雷文斯克罗夫特夫妇只有点头之交的人,或者他们的远亲和不太熟悉的朋友。” “您记下的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想法——跟那起惨剧有关的人或事?” “正是如此。”奥利弗夫人说,“我大概给你讲讲,好吗?” “好的。先吃块小蛋糕。” “谢谢。”奥利弗夫人说。 奥利弗夫人拿起了一块看上去很丑但却很甜的蛋糕,放进嘴里起劲嚼了起来。 “甜食总能让人充满活力。好了,现在我来说说我所听到的人们对于那件惨案的主观猜测吧。他们用的开场白一般都是‘噢,是的,当然了!’‘这整件事太令人伤心了!’‘当然,我想每个人都知道真相。’他们一般都这么说。” “嗯。” “这些人以为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其实他们跟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他们所说的要么是别人告诉他们的,要么就是他们从朋友、仆人、亲戚或别的什么人那儿听来的。他们的说法真是各种各样。第一种说法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在写他关于马来亚生活的回忆录,一个年轻女人给他当秘书,帮他记录、打字什么的。那是个漂亮的姑娘,毋庸置疑他们俩有些暧昧。结论就是——呃,这又有两种说法,第一种是说将军想娶那个姑娘,所以杀死了妻子。然后他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到了,就又自杀了……” “确实是个浪漫的解释。”波洛说。 “第二种说法是,当时有个家庭教师在给因病辍学在家六个月的将军儿子补习。那可是个帅气的年轻男子。” “啊,所以将军夫人爱上了那个年轻的家庭教师,两人有了暧昧关系?” “大概是这样的。”奥利弗夫人说,“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另一个浪漫的猜测而已。” “因此我认为很可能是将军杀了他的妻子,然后因为后悔又开枪自杀了。又或者是将军有了外遇,被妻子发现了,妻子开枪杀了将军之后又自杀了。每个事都有些许不同,但是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的意思是,每次的故事都只是可能发生的事。将军可能跟同一个或者多个女孩甚至已婚女人发生外遇,又或者是将军夫人有外遇。我听到的每个故事中的外遇对象都不同,然而都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那些都只是十二三年前的闲言碎语罢了,人们现在可能都已经忘了。但是他们的故事足以让人回忆起几个名字。那时有个易怒的花匠住在将军夫妇家。还有个很好的厨师兼管家,她的眼睛不太好,耳朵也快聋了,没有人怀疑她跟案件有关。类似的人还有很多。我已经把所有的名字及可能发生的事写了下来。其中有些名字是对的,有些可能不对,很难判断。我想将军夫人曾经病了一阵子,可能是发烧之类的。她一定掉了很多头发,因为她买过四顶假发。警察在她的遗物中找到了至少四顶新的假发。” “是的,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波洛说。 “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警局的一个朋友。他回去翻阅了当时的验尸报告和房子里物品的清单。四顶假发!夫人,我想听听您的想法。您不觉得四顶假发有点太多了吗?” “嗯,确实多了点儿,我也这么认为。”奥利弗夫人说,“我有个姑妈,她有两顶假发,一顶常用,一顶备用。只有在她把其中一顶送回店里修补的时候,她才会戴另一顶。我从来没听说过谁有四顶假发。” 奥利弗夫人从她的包里抽出一个小笔记本,快速地翻着,寻找她摘录的谈话内容。 “卡斯泰尔斯夫人,七十七岁,有些疯疯癫癫的。她说:‘我的确清楚地记得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他们夫妇都很好,那件事确实很令人伤心。我想,是得了癌症。’我问她是谁得了癌症,”奥利弗夫人说,“但卡斯泰尔斯夫人记不起来了。她说她记得将军夫人去伦敦看过医生,还做了手术。回家后夫人的脾气变得很不好,将军很是不快。所以将军就杀了夫人,然后又自杀了。” “这是她的想法还是她有些实际的证据?” “我认为这全是她自己的想法。根据我调查过程中的了解,”奥利弗夫人着重强调了“调查”二字,又说道,“任何人听到自己不太熟的朋友突然生病而去看医生,他们总会认为那个朋友得了癌症。我想人们都是这样的。另一个人——我记不清她的名字了,好像是以t开头的。她认为是将军得了癌症,夫妇二人情绪都很低落。他们一起讨论了将军的病情,认为这将给他们带来无法承受的痛苦,所以决定一起自杀。” “悲伤而浪漫。”波洛说。 “是的,但我不认为这是真的。”奥利弗夫人说,“这很让人烦恼,对吗?我是说,人们记得那么多事,但大部分情节又好像都是他们自己杜撰出来的。” “他们是为自己知道的事情编个结局。”波洛说,“也就是说,他们知道有人去了伦敦看医生,或者有人住了两三个月的医院。这就是他们知道的所谓事实。”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所以,在很多年以后再讲起这些事的时候,他们会用自己编造的结局。这毫无帮助,对吗?” “不,有帮助的。”波洛说,“根据您对我说的这些情况,您是很正确的。” “关于大象的事?”奥利弗夫人疑惑地问道。 “是的,关于大象的事。”波洛说,“了解人们记忆中残留的事情是很重要的,尽管他们也许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为什么发生,以及什么导致了它的发生。但是他们可能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也无法知道的事情。所以从他们的记忆可以引出一些推测——夫妻不忠、患病、自杀约定或是嫉妒心作祟之类的事。所有他们告诉您的结论,我们都可以再进行深入调查,看看哪些更接近真相。” “人们喜欢谈论过去,”奥利弗夫人说,“比起现在正在发生的,或是去年发生的事,他们更愿意谈论很久以前发生的事。这能使他们回忆起过去。当然,他们会先跟你提起很多你根本不关心的别人的事情,接着他们会告诉你那些他们从认识的其他人那儿听说的事。所以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对于他们来讲已经是远了一层的关系,就像家里的亲戚关系一样。”奥利弗夫人接着说,“第一个表亲远了一层,第二个表亲又远了一层,以此类推。我想我听到的事真的没什么帮助。” “千万别这么想。”波洛说,“我敢肯定,您那本漂亮的紫色笔记本中一定记了些跟过去那起惨案有关的事。我可以告诉您,从我自己对将军夫妇死亡的调查来看,事实仍旧是个谜。警方的结论是:他们是一对很相爱的夫妻,没有关于他们私生活的流言蜚语,也没有足以导致他们自杀的病症。不过您得明白,我现在说的时间段仅限于惨剧发生前的那一小段。在那之前,可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懂你的意思。”奥利弗夫人说,“我还从一位老保姆那里听到了些事。她现在可能得有……我说不好……可能得有一百岁了,但也许只有八十岁。我小时候就受她照顾,她过去常常给我讲在国外当兵的人的故事——印度、埃及、暹罗、香港或者其他地方的故事。” “她讲的事里有什么让您感兴趣的吗?”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她提到了某件惨案,但她对惨案的详情好像也不太确定。我不知道那是否跟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有关,也有可能是关于别人的。因为她对姓名和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楚了。那是某个家族中的人患有精神病的案件。有个姐姐,可能是某将军的姐姐或是他夫人的姐姐,她在精神病院住过几年。很久以前,她要不就是杀了自己的孩子,要不就是试图杀掉自己的孩子。然后她应该是被治好了或是被医院允许回家住,她就去了埃及或是马来亚或是类似的地方。她出院后跟大家一起生活,之后好像又被牵扯进别的惨案中。我想是跟孩子之类的有关。不管怎样,这件事没有被张扬出去。这个案件引起了我的好奇,他们家族的人会不会也有什么精神问题,我是说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的家人或者将军夫人的家人。我想这个精神病人和雷文斯克罗夫特夫妇的关系不至于近到姐弟或者是姐妹,很可能是表亲。但是我认为这条线索值得调查下去。” “是啊,”波洛说,“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深埋多年的事会突然从过去浮现,呈现在人们眼前。这就是别人告诉过我的:旧时的罪孽有着长长的阴影。“ “在我看来,”奥利弗夫人说,“事实可能并不是这样的,也有可能老保姆玛恰姆夫人的回忆并不准确,甚至她根本就记错了人。但这有可能跟文学午宴上那个讨厌的女人对我讲的话有关。” “您是说她想知道……” “是的。她想让我从那个女儿——我的教女身上问出来,究竟是她母亲杀了她父亲,还是她父亲杀了她母亲。” “她认为那女孩可能知道?” “嗯,她很可能知道。我是说,不是当时就知道——当时人们可能瞒着她——但她可能会知道一些相关的事,关于她父母当时的生活状态或是谁有可能杀了他们。只是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还有您说的那个女人——那个什么夫人——” “我现在已经忘了她的名字了,好像是伯顿夫人什么的。她说她儿子想和女友结婚。我能理解她,她想知道自己准儿媳的家庭中父亲或母亲一方是不是有什么犯罪前科,或者是不是有精神病遗传。她可能认为如果是准儿媳的母亲杀了父亲的话,那她儿子娶这个姑娘就是很不明智的决定。但如果是那女孩的父亲杀了她母亲的话,她可能就不会那么介意了。”奥利弗夫人说。 “您是说那位夫人认为遗传会随母亲?” “嗯,她可不是那种很聪明的女人,专横无理。”奥利弗夫人说,“她自认为知道很多事,但实际并不是这样。我认为如果你是女人的话,你也会这么想的。” “这是一种很有趣的想法,不过很有可能。”波洛说,“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还听到了另一些侧面消息。是同一件事,但已经是二手消息了,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有人说,雷文斯克罗夫特夫妇好像收养了一个孩子。孩子被收养后,他们对那个孩子非常上心。他们自己的孩子在马来亚夭折了。后来,那孩子的生母上门想要回孩子,双方还打了官司。法庭把孩子的监护权判给了雷文斯克罗夫特夫妇,那个生母心中不服,企图用绑架的方式夺回孩子。” “您的记录中有些更简单直接的疑点,我对那些更感兴趣。”波洛说。 “例如?” “假发,四顶假发。” “我想那确实引起了你的兴趣,但我不明白。”奥利弗夫人说,“那好像并不意味着什么。另外一个故事是关于精神病人的。有位精神病人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因为他们杀了自己或是别人的孩子,只是为了某些荒谬疯狂的理由。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会使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想要自杀。” “除非他们中的一人被牵扯进去了。”波洛说。 “你的意思是,将军可能杀了人,杀了一个孩子,他妻子或是他自己的私生子?不,我觉得我们想的有些离谱了。要不就是将军夫人杀了她丈夫或她自己的私生子?” “还有,”波洛说,“人们看上去的样子,往往就是他们真实的样子。” “你是说——?” “他们看上去是一对深爱彼此的夫妇,没有争吵,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看上去没有比去伦敦看病或是需要动手术更严重的病,没有癌症、白血病或类似疾病的迹象。他们没有无法面对未来的理由。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得到的信息都是关于能发生什么而不是会发生什么的。如果当时还有别的了解情况的人在房子里,比如我的那位警察朋友,他会说那些人讲的事都符合事实。但出于某种原因,将军夫妇就是不想继续活下去了,为什么呢?” “我认识一对夫妇,”奥利弗夫人说,“在二战期间,他们以为德国人将要入侵英格兰。于是他们决定,如果那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他们就一起自杀。我对他们说,这种想法太愚蠢了。但他们告诉我,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不可能活得下去。这种想法看起来还是很愚蠢。人得有足够的勇气支撑着你应对任何事。我是说,你的死对别人也没什么好处。我很好奇——” “是的,您好奇什么?” “我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突然想到,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的死会不会使某些人获益?” “您是指有人会因为他们的死而继承财产?” “是的。也可能不是那么明显的收益。也许某些人会有机会生活得更好一些。将军夫妇的生活中可能有些事情永远都不想让他们的两个孩子知道。” 波洛叹了一口气,说道:“您的问题在于,您总在想可能发生的事。您有很多想法,全是关于可能发生的情况,但它们并不是真的会发生的事。为什么?为什么将军夫妇非要去死?他们无病无痛,也没有常人能看见的不幸。那么究竟为什么,在一个美丽的傍晚,当他们带着狗去悬崖边散步时……” “这跟那条狗有什么关系?”奥利弗夫人问。 “嗯,我想了一阵子。他们是带着那条狗去散步的,还是那条狗跟着他们去的?那条狗怎么也被牵扯进来了?” “我想就像那些假发一样,”奥利弗夫人说,“只是另一件无法解释也讲不通的事。我的一位‘大象’说那条狗对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很忠诚,但另一位却说它咬伤过夫人。” “人总是会回忆起相同的事情。”波洛又叹了一口气说,“人总想了解更多,总想更深入地了解别人。但你怎么可能跨过时间的鸿沟去了解一个人呢?” “你就这么做过一两次,不是吗?”奥利弗夫人说道,“就是那件油漆匠被枪杀或毒杀的案件。那是在海边一个防御工事之类的地方吧。尽管一个当事人都不认识,你还是找出了凶手。” “没错。我确实一个当事人也不认识,但我从在那儿的其他人那里了解了他们的情况。” “嗯,这正是我努力在做的。”奥利弗夫人说,“只是我没法离真相再近一步。我接触不到任何一个知情人,或是被牵涉其中的人。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放弃了?” “我想放弃是很明智的。”波洛说,“但总有某个时刻,人们并不想明智。他们想要了解更多。我现在对那对和蔼可亲的将军夫妇很感兴趣。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吧?我想他们一定很可爱。” “那个儿子我不太了解。”奥利弗夫人说,“我没见过他。你想见我的教女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她来见你。” “是的,我愿意见见她。也许她不愿意来这儿见我,但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见面。我想这一定会很有意思。我还想见另一个人。” “噢!是谁呢?” “文学午宴上的那个女人,您那位专横无理的朋友。” “她才不是我的朋友呢。”奥利弗夫人说,“她只是过来跟我说了几句话,仅此而已。” “您还能重新联系上她吗?” “当然了,那很容易。我想她可能会高兴得跳起来呢。” “我想见见她。我想了解为什么她想知道那些事。” “好的,我想跟她见面也许会有用。总之——”奥利弗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我应该高兴,终于能从追寻大象的工作上停下休息一阵了。保姆——你知道,就是那个我提到过的老保姆——她提到了大象,还说大象从不忘事。这句傻兮兮的话已经开始萦绕在我脑海里了。好了,你得去找更多大象了,轮到你了。” “那您呢?” “也许我会去找找天鹅吧。” “老天啊 (原文为法语,mon dieu ——译者注) ,怎么又扯上天鹅了?” “那只是老保姆让我回忆起的一些事。小时候我常常跟两个小男孩一起玩儿,他们一个叫我大象小姐,另一个叫我天鹅小姐。当我是天鹅小姐时,我会假装在地板上游来游去。当我是大象小姐时,他们会骑在我的背上。在这件案子中,并没有什么天鹅。” “幸好如此。”波洛说,“大象已经足够了。” 第十章 德斯蒙德 第十章 德斯蒙德 两天后的上午,赫尔克里·波洛一边喝着热巧克力,一边读着一封信。他收到了很多信,但这一封却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这已经是第二遍读这封信了。信的字迹很是工整,信的内容也一点儿没让人感到世故。 亲爱的波洛先生: 恐怕您会对我的来信感到有些意外,但我相信在我提到您的一位朋友之后,就不会如此了。我试图跟她联系,请她帮我安排一次和您的会面。但很遗憾,她已经出门了。她的秘书——我是说小说家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她的秘书好像说了些关于她去东非打猎的事。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她可能在短时间内无法回来。但我坚信她会帮助我的。我很希望能够和您见面,因为我急需得到您某些方面的建议。 据我了解,奥利弗夫人和我母亲认识,她们是在一个文学午宴上认识的。如果您能给我一次拜访您的机会,我将不胜感激。随时恭候您的安排。我不知道这究竟会不会有所帮助,但奥利弗夫人的秘书确实提到了“大象”一词。我想这和奥利弗夫人此次东非之行有关。秘书说的话像是某种密码,我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我想也许您会明白。我现在很焦虑,也很担忧。如果您能见我的话,我会感激不尽。 您忠诚的 德斯蒙德·伯顿-考克斯 “我的老天啊 !”波洛说。 “您说什么,先生?”乔治问道。 “我只是随便说说。”波洛说,“有些事一旦侵入了你的生活,你就再也摆脱不了了。对我来说,好像都是大象带来的问题。” 波洛离开了餐桌,叫来他忠诚的秘书莱蒙小姐,把德斯蒙德的信交给了她,并让她安排会面时间。 “我现在不太忙,”他说,“就安排在明天吧。” 莱蒙小姐提醒波洛事先已经安排了两个预约,但她仍认为在那两个预约之后波洛还有充分的时间,并表示她会把会面按照波洛的需要安排妥当。 “是什么跟动物园有关的事吗?”莱蒙小姐问道。 “跟动物园没什么关系。”波洛说,“别在你的回信中提起大象,有很多别的事可以提。大象是巨大的动物,它们会占去很大空间。嗯,不用提起大象。它们肯定会在我即将和德斯蒙德·伯顿-考克斯先生的谈话中再次出现的。” “德斯蒙德·伯顿-考克斯先生到。”乔治一边通报,一边将这位波洛期待的客人引了进来。 波洛站在壁炉旁,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向客人走去。他在脑海里理出了对这位客人的第一印象:一个有些紧张却充满活力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但又很成功地掩盖住了自己的情绪。这很正常。波洛一边想着,一边伸出了手。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 “正是在下,”波洛说,“你就是德斯蒙德·伯顿-考克斯吧。请坐,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为什么要来见我?” “一言难尽。”德斯蒙德·伯顿-考克斯说。 “许多事都难以解释,”波洛说,“但我们有的是时间。请坐吧。” 德斯蒙德满是怀疑地打量着对面的这个人。他想,真是一个有些滑稽的人啊,鸡蛋一样的脑袋上还留着小胡子,看上去很普通的样子。实际上,波洛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您——您是一名侦探,对吗?”他说,“我是说,您——调查事情,人们会委托您查出一些事情的真相。” “是的,那是我的工作。”波洛说。 “我想您对我不甚了解,对我来找您的目的也不太清楚。” “我多少知道一些。”波洛说。 “您是指奥利弗夫人,您的朋友奥利弗夫人吧。她跟您提起过什么吗?” “她告诉我,她去见了她的一个教女,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小姐。是这样吗?” “是的,西莉亚跟我说了。这位奥利弗夫人,她——她也认识我母亲——她很了解我母亲吗?” “不,我认为她们不熟。据奥利弗夫人讲,她和你母亲是在前不久的一次文学午宴上遇见的,就随便聊了几句。我想,你的母亲向奥利弗夫人提出了某个请求。” “她没有权利这么做。”德斯蒙德说。 他的眉毛几乎耷拉到了鼻子,看起来十分生气,好像和他母亲有深仇大恨一样。 “真的,”他说,“做母亲的——我是说——” “我能理解,”波洛说,“你最近有很多烦恼,也许很久以来一直是这样。当母亲的总是会不停地做一些孩子们不愿意她们做的事。我说的对吗?” “您说的很对。但是我的母亲——我是说,她会插手那些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 “我想,你和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小姐是很亲密的朋友吧?奥利弗夫人从你母亲那里得知你们俩要结婚了,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 “是这样的。但我母亲真的没有必要去打听那些根本与她无关的事情。她完全是在自寻烦恼。” “但是母亲们就是这样的。”波洛说完淡淡地笑了笑。他又说道:“也许,你很依恋你的母亲?” “不是那样的。”德斯蒙德说,“我完全不觉得我依恋她。您瞧——我最好直接告诉您,她其实不是我真正的母亲。” “噢,这样啊。我没太懂你的意思。” “我是被收养的。”德斯蒙德说,“她之前有个儿子,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之后她想收养个孩子,所以她收养了我。她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待我,抚养我长大。一直以来她都跟别人说我就是她的儿子,我也一直这样认为。但其实我真的不是。我们一点也不像,甚至连看事情的角度都不一样。” “这很容易理解。”波洛说。 “我好像扯得有点远了。”德斯蒙德说,“本来我来见您是有其他事向您请教的。” “你想让我去做某件事,找出某个答案,从而解决一系列的疑问?” “我想基本就是这样了。我不知道您对整件事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一点皮毛,”波洛说,“没什么细节。我不怎么了解你和雷文斯克罗夫特小姐,我还没见过她。我倒是很想见见她。” “是吗?我原本打算带她一起来见您,但我想最好还是自己先来。” “嗯,这很合理。”波洛说,“你正在为某件事烦恼,或是担忧?你有什么难处吗?” “那倒不是。不,没什么难处。是这样的,很多年前发生了一件事。那时西莉亚还是个孩子,最多不过是在上学。那时发生了一件惨案——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惨案。有这样的两个人,因为某件事使得他们非常不安,之后他们就一起自杀了。这件事是一个自杀约定。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有什么原因它确实发生了。我认为,他们的孩子不应该被牵扯进去。我是说,人们已经了解了事实,那就够了。况且,这件事真的是跟我母亲半点关系都没有。” “当你走过人生的旅程,”波洛说,“你会发现很多人热衷于纠缠与自己无关的事。他们对那些事的关心甚至远远超过了他们自己身在其中的那些事。” “但这一切都结束了,没人知道那件事的真相。可是您看,我母亲一直在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她想知道些真实情况,但却把西莉亚牵扯了进来。她已经搞得西莉亚都不确定是否想和我结婚了。” “那你呢?你还确定想跟她结婚吗?” “是的,我当然确定。我是说我当然想跟西莉亚结婚。我很坚定地想要娶她。但她现在很不安,她想搞清楚一些事情。她想搞清楚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而且她认为——我很确定她的想法是错误的——她认为我母亲知道一些关于那件事的情况,或是她听说过什么。” “我很同情你。”波洛说,“但是在我看来,如果你是一个理智的年轻人,而且还想和西莉亚结婚的话,那么你就应该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通过调查,我已经了解了一些关于那起惨案的情况。就像你说的,那件事发生在很多年以前,也一直没有什么圆满的解释,从来没有过。在生活中,这样的惨案并不是都能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的。” “那是一起约定自杀,”德斯蒙德说,“没有别的可能了。但是——嗯……” “你想知道原因,对吗?” “是的,就是这样。西莉亚一直都想知道,现在弄得我也开始想知道了。当然了,就像我说过的,我母亲也十分想知道,尽管那件事跟她并没有关系。我认为任何人都没有错。我是说,当时并没有什么争吵之类的。问题在于,当然了,我们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本来也不可能知道什么,因为我那时并不在场。” “你那时不认识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或是西莉亚吗?”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西莉亚了。小时候,我只有在学校放假的时候才回家,西莉亚家就在我家隔壁。那时我们都还是小孩子。我们俩很要好,总在一起玩儿。在那之后,我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去了马来亚。我想他们又在那儿相遇了——我是指我们两家的父母。顺便告诉您,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但是我想,在我母亲还在马来亚的时候,她听说了些什么,现在她又想起来了,然后就对那件事产生了兴趣。她认为过去的结论可能有误,便很执着地去追问了西莉亚。我想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西莉亚也一样。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又是因为什么发生的?肯定不仅仅是人们口中那些不着边际的故事。” “是啊。”波洛说,“你们两个会这么想很自然。我想西莉亚应该比你更想知道真相,她因为那件事遭受的困扰要远大于你。但是请允许我这么说,这件事真的这么重要吗?重要的应该是眼前的事,是当下。你想娶这个姑娘,她也想嫁给你,这跟过去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父母双双自杀,或者死于空难,或者其中一人在意外中身亡后另一人自杀,又或者他们是否跟别人有暧昧,从而影响到了两人的生活,导致了不幸。这重要吗?” “是的,”德斯蒙德·伯顿-考克斯说,“是的,我认为您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事情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一定得让西莉亚感到满意。她——她是那种会很在乎每一件事的人,尽管她不会总挂在嘴边。” “你有没有想过,”赫尔克里·波洛说,“想要找出真相会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 “您是说他们俩究竟是谁杀了另一个,或是因为什么?应该不会很难吧,除非——除非还有其他的内情。” “是的。但是那些内情也是过去发生的事了,跟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不应该有什么关系——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但是谁让我母亲不断干涉,到处打听呢。我猜西莉亚从来没有对那件事多想过。惨案发生的时候她正在瑞士上学,没有人告诉她太多细节。当你还是个十几岁或更小的孩子时,你只会接受生活中发生的所有事,但那并不能怪你。” “你难道不认为找出真相是不可能的吗?” “我想请您查出真相。”德斯蒙德说,“也许您做不到,或是您并不愿意——” “我并不反对找出真相,”波洛说,“事实上我曾经对那件事产生过某种好奇心。惨案是悲伤的事,让人感到惊讶、震惊、悲痛,这都是人的悲剧,是人要面对的事。如果有人注意到这些并想要知道真相,那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我要说的是,旧事重提真的是明智和必要之举吗?” “也许不是。”德斯蒙德说,“但是您看……” “还有,”波洛打断了他的话,说,“你难道不同意我的说法吗?时隔这么多年,想要查清一切几乎不可能。” “不,”德斯蒙德说,“这正是我不同意您的地方。我认为很有可能。” “非常有意思,”波洛说,“为什么你认为很有可能呢?” “因为——” “因为什么?给我个理由。” “我认为会有人知道。我认为如果他们愿意开口的话,会有人告诉您一些事。他们不愿意告诉我或西莉亚,但您不一样,您也许能从他们嘴里了解到什么。” “很有意思。”波洛说。 “过去确实发生过一些事。”德斯蒙德说,“我大概听说过一些。好像有谁得了精神病,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我想也许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她好像在精神病院住了几年,挺长的一段时间。她年轻时好像发生过什么很悲惨的事,有个孩子死了,或是出了意外。有些事——呃,她好像跟那件事有点儿关系。” “我猜,这些都不是你自己本来就知道的吧?” “是的,这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不过,她也是道听途说。可能是在马来亚的时候听到的,都是人们的闲话。您知道,军队里的人都爱凑到一起,太太们也就经常会在一起说说闲话。她们聊的那些事可能根本就不是真的。” “所以你想知道它们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的,但我自己无法找出真相,至少现在不行。因为所有事情都发生在很多年以前,我不知道该去问谁。但是,除非我们真的找出真相,以及事情发生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波洛说,“当然我只是在猜测你的想法,但是我认为我是对的。除非西莉亚确定她没有从她母亲那里遗传到任何精神方面的疾病,否则她是不能嫁给你的。对吗?” “我想这就是现在她脑子里的念头。而且我认为,这个念头是我母亲塞进她脑子里的。我母亲非常想弄清楚那些事。其实,我认为我母亲根本就没有必要相信那些传言,因为那不过是人们的一些恶意的想法和闲言碎语罢了。” “这件事要调查起来可不容易。”波洛说。 “是的,但我听说过您的事。人们说您很擅长查出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您知道如何向别人提问才能让他们告诉您想知道的事情。” “你觉得我该去问谁呢?当你提到马来亚的时候,我想你指的不是马来亚的当地人吧。你指的是那个随军人出国的太太们还存在的年代,那时在马来亚还有部队。你是指那些部队中的英格兰人,和在他们之间流传的闲言碎语。” “也许我说的那些现在并没有什么价值了。我想当时嚼舌根的那些人可能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又或者已经不在人世了,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想我母亲听到的很多事都是错误的,而她听到之后,又在自己的头脑里添油加醋,胡思乱想。” “你仍然认为我能够——” “我并不是说希望您去马来亚调查,我是说,当年那些人现在也应该都不在那里了。” “所以你认为你没办法提供给我一些名字?” “我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字。”德斯蒙德说。 “但是某几个人的名字呢?” “呃,我应该说得更清楚一些。我想有两个人可能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以及发生的原因。因为她们当时就在那里。她们知道,确实知道,而不是道听途说。” “你自己不想去找她们?” “我可以去。从某个角度来说,我已经去过了,但是我觉得……她们不会……我不知道。我不会直接去问别人一些我想问的事情,我想西莉亚也一样。她们都是很好的人,这就是我认为她们会知道事情真相的原因。不是因为她们令人厌恶,不是因为她们爱讲闲话,也不是因为她们曾经导致那件事的发生。恰恰相反,她们可能做了些什么让事情往积极的方向发展,或者她们试图那样做,只是没能成功。唉,我没法说清楚。” “不,”波洛说,“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很感兴趣,而且我认为你已经有了些明确的想法。告诉我,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同意你的看法吗?” “我没有跟她说太多,您看,她很喜欢玛蒂和泽莉的。” “玛蒂和泽莉?” “噢,对,那是她们俩的名字。我必须解释一下,之前我没有说清楚。当西莉亚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就是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就像我说过的,我们是邻居。那时候她有个法国的——呃,我想现在我们称为住家女仆,但当时却叫家庭女教师。一位年轻的小姐 。她人很好,会跟我们这些孩子一起玩儿。西莉亚总是叫她玛蒂,其他人也就都这么叫她了。” “啊,是的,一位年轻的小姐。” “是的。您看,她是法国人,所以我想也许她会告诉您一些她知道的事情,那些她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 “可能会是这样。那你提到的另一个人呢?” “泽莉,跟玛蒂差不多,也是位年轻小姐。我想玛蒂在他们家待了两三年,然后她就回法国去了,也可能是瑞士。之后泽莉就来了。她比玛蒂年轻漂亮,还很有趣,我们都非常喜欢她。她跟我们一起玩各种游戏,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也都喜欢她。将军常常跟她一起玩皮克牌 ,还有很多其他的游戏。” “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呢?” “她也特别喜欢泽莉,泽莉对她很忠心。这就是为什么泽莉离开将军家之后又回来了。” “回来?” “是的,在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生病住院期间,泽莉回来陪着她、照顾她。我不知道,但是我想那起惨案发生的时候,泽莉就在那儿。所以,您看,她一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有泽莉的地址吗?现在的住址?” “是的,我知道她现在住在哪儿,我有她的地址。玛蒂和泽莉的地址我都有。我想也许您该去见见泽莉,或者去见见她们俩。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德斯蒙德突然停住了。 波洛盯着他看了几分钟,然后说道,“我确实有很多事要问她们。” 第十一章 加洛韦总警长与波洛讨论案情 卷二 长长的阴影 第十一章 加洛韦总警长与波洛讨论案情 加洛韦总警长眨着眼睛,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波洛。乔治为加洛韦送来一杯加了苏打水的威士忌,又为波洛倒上一杯深紫色液体。 “你喝的是什么?”加洛韦警长饶有兴致地问道。 “黑加仑酒。”波洛说。 “好吧,”加洛韦警长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斯彭斯是怎么跟我说的来着?他跟我说你过去常常喝一种叫草本茶的东西,对吗?那是什么?是法国钢琴还是什么玩意儿的别称吗?” “不是,”波洛说,“但它对退烧有奇效。” “啊,是种给病人喝的药啊。”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那让我们为自杀干杯!” “那件案子是自杀吗?”波洛问。 “还能是什么?”加洛韦总警长说,“瞧瞧你想知道的那些事儿!”他一边说一边摇着头,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 “我很抱歉,”波洛说,“给您带来这么多麻烦。我就像吉卜林先生 (约瑟夫·鲁德亚德·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英格兰作家及诗人,出生于印度孟买,主要著作有儿童故事《丛林奇谭》(the jungle book)——译者注) 故事中的动物和孩子一样,忍受着无法遏制的好奇心带来的折磨。” “无法遏制的好奇心。”加洛韦总警长说,“吉卜林写了很多很棒的故事,他知道该怎么写书。有人告诉我,如果一个人能绕着一艘驱逐舰走一圈,那他对这艘驱逐舰的了解可能会比皇家海军中的顶级工程师还要深刻。” “唉,我可不是什么事都知道。”波洛说,“因此,您看,我不得不问您很多问题。恐怕我会给您一份很长的问题清单。” “让我感兴趣的是,”加洛韦总警长说,“你是如何从一件事跳到不相关的另一件事的。精神病医生,医生的报告,钱是怎么处理的,谁得到了钱,谁想得到钱却没有得到,女士发型、假发、假发厂商的名字。顺便说一下,现在的假发都被装在玫瑰色的纸盒里了。” “您知道所有的事情,”波洛说,“这让我感到惊奇。” “那是件谜一样的案子。当然了,我们对每个案件都做了记录。虽然对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用,但我们还是会保留所有案件的调查档案,以免有人想要查阅这些资料。” 加洛韦总警长把一张纸从桌上推了过去。 “你自己看吧。这是理发师,店在邦德街,很贵,叫作尤金和罗森特拉。后来他们搬到了斯楼恩街,这是地址。原地址的店铺现在已经是一家宠物店了。当年店里的两个助理已经在几年前退休,他们当时可是一流的,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也在他们的客户名单上。店主罗森特拉现在住在切尔滕哈姆,她还在做这门生意。她现在称自己为发型师——这可是时下最流行的词——你还可以称自己为美容师。就像我年轻时常听人说的那样,就像同一个人戴不同的帽子一样。” “啊哈!”波洛说。 “为什么要说‘啊哈’?”加洛韦问道。 “太感激您了。”波洛说,“您的话给了我一个灵感。事情真是奇妙,人的脑袋里会突然闪现出灵感。” “你自己的脑子里已经有很多想法了,”加洛韦总警长说,“问题就在这儿——你不需要更多的灵感。好了,我已经尽我所能查过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的家族史,没什么特别的。阿里斯泰尔·雷文斯克罗夫特是苏格兰裔,他的父亲是个牧师,两个叔叔都是卓越的军人。他的妻子,玛格丽特·普雷斯顿-格雷,出身高贵,有王室血统。两人都没有任何家族丑闻。你之前得到的消息是正确的,她确实是双胞胎之一。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到的这个消息。多罗西娅·普雷斯顿-格雷和玛格丽特·普雷斯顿-格雷,人们都叫她们多莉和莫莉,她们一家住在萨塞克丝的哈特斯-格林。她们是同卵双胞胎,经历的都是那些同卵双胞胎会经历的事——同一天换牙,同一个月得猩红热,穿一样的衣服,爱上同一类型的男人。她们俩差不多同时结婚,丈夫也都是军人。她们家的私人医生几年前去世了,所以从他那里了解不到什么了。早年间倒是有一起惨剧,跟她们两人中的一个有关系。” “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吗?” “不,是多罗西娅。她嫁给了一个叫作贾罗的上尉,有两个孩子,小的那个是个男孩。在那个小男孩四岁的时候,被一辆手推车或是小孩的玩具车一类的东西撞倒了——也可能是一把铁锹还是锄头之类的东西。他被砸到了头,之后掉进池塘里淹死了。看起来是那个年龄大一点儿的孩子干的,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当时他们两个正在一起玩儿,然后争吵起来,就是小孩子之间的那种争吵。这个故事看上去没什么疑点,但是还有另一种说法,有人说其实是孩子们的母亲干的。那个小男孩惹他母亲生气,然后她就砸了他。还有人说是一个住在隔壁的女人干的。我觉得这件事跟多年以后的那件案子没什么关系,就是和那母亲的妹妹夫妇俩的自杀约定没什么关系。” “是的,”波洛说,“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喜欢了解事件的背景。” “对,”加洛韦说,“就像我说的,我们必须要往回看。我们之前应该没有想到会追溯到这么久的过去。我的意思是,这些事都发生在雷文斯克罗夫特自杀案的很多年以前。” “关于这件案子,当时有什么后续吗?” “有,我查了这件案子的资料。当时的报纸上有各种各样的报道,也有很多质疑。这件事对那孩子的母亲影响很大,她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不得不住院治疗。人们还说,自从那件事以后她跟以前判若两人。” “大家都认为是她干的?” “嗯,医生是这么想的,但是没有直接证据。她声称她从窗户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九岁的女儿拿东西砸了她弟弟,然后把他推进池塘里。但是她的描述——我认为医生当时没有相信她,因为她的叙述简直疯狂。” “我猜那时有一些关于她患精神病的证据?” “是的。她曾去过一家疗养院或是精神病院之类的地方,她肯定有些精神上的问题。她在一两家医院都接受过很长时间的治疗,还曾经接受过圣·安德鲁医院精神科大夫的特别护理。最终,在三年之后,医院宣布她已经痊愈,并让她回家和家人一起过正常的生活。” “那之后她一切正常?” “我想她一直都神经兮兮的。” “那起自杀案发生的时候她在哪儿?她是和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一家住在一起吗?” “不,多罗西娅在那起惨案发生之前的三周左右就死了,那时她正和将军一家一起住在欧克雷夫。这件事又一次说明了同卵双胞胎相似的命运。那时她好像在梦游——她有这个毛病已经很多年了,还因此发生过一两起小意外。有时候她吃的安眠药太多,导致她半夜在屋里到处走,有时甚至还会走到屋外。那天晚上,她沿着悬崖边的一条小路梦游,一脚踩空就跌下了悬崖,当场死亡,直到第二天他们才发现她的尸体。她的妹妹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非常伤心,因为她们感情十分深厚。后来她经受不起打击而被送进了医院。” “这件惨案有可能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几周后双双自杀的原因吗?”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如此。” “就像您说的,双胞胎之间总会发生些奇怪的事。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也许因为自己孪生姐姐的去世而自杀,也许之后她的丈夫感到内疚,就也自杀了——” 加洛韦警长说:“波洛,你想得太多了。阿里斯泰尔·雷文斯克罗夫特是不可能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和他妻子的姐姐之间有什么暧昧的。根本没有那种事——如果那就是你的猜想的话。” 这时电话响了,波洛站起身接了电话。是奥利弗夫人。 “波洛先生,明天你能来喝杯茶或喝杯雪莉酒吗?我约了西莉亚,之后还约了那个专横无理的女人。你想见见她们,对吗?” 波洛说这正是他希望的。 “我得再加把劲了,”奥利弗夫人说,“我要去见一匹老战马——他是我的一号大象朱莉娅·卡斯泰尔斯告诉我的。我想她把他的名字搞错了——她总这样——但我希望至少她给我的地址是正确的。” 第十二章 西莉亚见到波洛 第十二章 西莉亚见到波洛 “奥利弗夫人,”波洛说,“您和雨果·福斯特先生的事进展如何?” “首先,他的名字并不是福斯特,而是福瑟吉尔。肯定是朱莉娅记错了,她总这样。” “所以大象也会把名字搞错咯?” “可别提大象,我真是受够大象了。” “那您的战马呢?” “那是匹老马了,但是作为信息的来源却一点儿用都没有。他深信不疑地告诉我,在马来亚是一个巴尼特家的孩子死于一场意外。和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跟你说我已经受够大象了——” “夫人,您已经相当锲而不舍、令人起敬了。” “西莉亚大概半小时之后到。你想和她见面,对吗?我已经告诉她你在——嗯,帮我处理这件事,还是你更希望她单独跟你见面?” “不用,”波洛说,“我想我喜欢您这样的安排。” “我想她并不会在这待很久。如果和西莉亚的见面大概一个小时就能结束的话,那一切都没什么问题。我只是提前计划一下时间。在那之后伯顿-考克斯夫人就要来了。” “啊,是的。那会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奥利弗夫人叹了口气,说:“真可惜,不是吗?我们的素材太多了,对吗?” “是的,”波洛说,“我们并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一对夫妇过着美满祥和的日子,却突然双双自杀。然而我们并没有找到什么起因或是动机。我们上下左右,把所有可能都找了一个遍。” “确实如此,”奥利弗夫人说,“我们找了所有地方。”之后她又加了一句,“但是我们还没找过北极呢。” “也没找过南极。”波洛说。 “所以我们现在都有什么线索呢?” “各种各样的线索。”波洛说,“我列了一张清单。您想看看吗?” 奥利弗夫人过来坐到波洛身边,越过他的肩膀看着那张清单。 “假发,”她指着清单中的第一项说,“为什么假发是第一项?” “四顶假发,”波洛说,“看起来很有意思。不仅有意思,还很难解释。” “当初卖给她假发的商店已经改行了。人们现在已经不去那样的商店买假发,而且也没有人总戴着假发了。过去人们常常戴着假发出国,因为这样可以省掉长途旅行中的很多麻烦。” “是的,是的。”波洛说,“我们只能尽力查查假发这条线索了。不管怎样,这件事让我很感兴趣。接下来还有其他的故事,雷文斯克罗夫特家族中精神病的故事。关于那对孪生姐妹其中一个由于精神不稳定,在精神病院住了很多年的故事。” “这个故事好像并不能说明什么。”奥利弗夫人说,“我是说,尽管她有可能会开枪射杀雷文斯克罗夫特夫妇二人,但我想不出她这么做的理由。” “不,”波洛说,“据我了解,那把左轮手枪上肯定只有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的指纹。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关于孩子的故事,一个孩子在马来亚被杀了或是被攻击了,也许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的双胞胎姐姐干的,也有可能是个保姆或仆人干的。还有一点,我们对于钱的事情知道得太少了。” “怎么又冒出钱的问题了?”奥利弗夫人有些惊讶地说道。 “不是冒出来了,”波洛说,“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钱总会被牵涉进来。因为那起自杀事件,也许有些人会得到钱,也许有些人会失去钱。钱会导致很多困难和麻烦,钱也能引发贪婪和欲望。这很难说,很难。看起来,这件事中似乎没有牵涉到任何大额金钱,但却有很多其他关于将军夫妇各自婚外暧昧关系的说法——有吸引将军的年轻女人,也有让夫人动心的年轻男人。夫妻双方都可能有婚外情,这很可能会导致自杀或谋杀,事情经常是这样。接下来就是让我现在最为感兴趣的一点了,这也是我如此迫切地想与伯顿-考克斯夫人见面的原因。” “啊,那个可怕的女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认为她如此重要。她只不过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还希望我去找出事情的真相。” “是的,但为什么她想让您找出事情的真相呢?在我看来,这很奇怪。看上去她非要知道过去那件事的前因后果不可。您看,她是所有事情之间的联系。” “联系?” “是的。我们还不知道她把什么联系到了一起,或是怎样把一切联系到一起的。我们只知道她急切地想要知道更多关于那起自杀案的细节。她联系着你的教女西莉亚,也联系着她的儿子,德斯蒙德。但德斯蒙德并不是她的亲骨肉。” “你说什么?不是她的亲骨肉?” “德斯蒙德是被收养的,”波洛说,“因为她的亲生儿子死了,所以她才收养的他。” “她的亲生儿子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什么时候死的?” “我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她是一切事情的联系,可能是某种情感上的联系。也许她有一种因恨而生的复仇愿望,也有可能因为她被牵扯进了某些风流韵事。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见她,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见她。是的,我认为与她见面是极为重要的。”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奥利弗夫人出去开门。 “我想应该是西莉亚,”奥利弗夫人说,“你确定这样的见面没问题吗?” “对我来说没问题。”波洛说,“我希望对她来说也没什么问题。” 几分钟以后,奥利弗夫人和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一起回来了,西莉亚一脸怀疑。 “我不知道,”她说,“我应不应该——”她停住了,盯着赫尔克里·波洛。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奥利弗夫人说,“这就是正在帮助我的人,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我希望他也能帮到你,帮你找出你想知道的那件事的真相。波洛先生在寻找真相这方面有些特殊的天分。” “噢。”西莉亚说。 她一脸狐疑地看着波洛鸡蛋一样的脑袋,过度浓密的胡子和他矮小的身材。 “我想,”西莉亚仍然充满怀疑地说,“我听说过他。” 赫尔克里·波洛费了点劲才忍住没有说出“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我”。其实现在已经不完全是这样了,因为很多听说过或认识他的人都已经在教堂墓地里的墓碑下静静地睡去了。 波洛说:“小姐,请坐。我来做个自我介绍。一旦我开始调查,就一定会追查到底。我会找到事情的真相——如果那真的是你想知道的真相,那么我会将结果如实告诉你。如果你想要的是一种可以让你安心的解释,那和真相可是两码事,我也可以从各种方面找到令你安心的解释,但那对你来说足够吗?如果那种解释足够的话,你就不要再深究事情的真相了。” 西莉亚坐进了波洛为她推过来的椅子中,诚挚地看着他,然后说:“您认为我并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吗?” “我认为,”波洛说,“真相也许是令人震惊和忧伤的,也许你知道后会说,‘为什么我非要追究这一切?为什么我要去追查这些令我感到无助和绝望的消息?’那件案子的结果是你的父亲和母亲的双双自杀。我自己很爱我的父母,爱父母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现在好像很多人会认为那很丢脸,”奥利弗夫人说,“也许我们应该说,这是一种新的信仰。” “我一直都在过着这样的生活。”西莉亚说,“我已经开始怀疑了。我总能听到人们说一些奇怪的事,他们会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我。除了同情,还有好奇。然后我就开始观察周围的人,那些我见过、认识,或是以前认识我父母的人,他们都在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我想要……您认为我不是真的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确实想知道。我想知道真相,也能面对真相。请您告诉我吧。” 谈话的情势发生了很大转变,西莉亚用一个与她之前想法毫不相干的问题吸引了波洛的注意。“你见过德斯蒙德了,对吗?”西莉亚说,“他告诉我他已经见过你了。” “是的,他来见过我。你不希望他这么做吗?” “他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如果他事先征求了你的意见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当时是否应该阻止他这么做。是应该告诉他绝对不要做这样的事,还是应该鼓励他去做这样的事。” “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想知道,在你心里,是否有一件事对你来说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重要?” “哦?什么?” “就像你说的,德斯蒙德·伯顿-考克斯来见过我。他是一个很有吸引力、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来找我谈话时态度也十分诚挚。现在我们来说说真正重要的事,那就是,你们俩是否真的想结婚,因为这是一件很严肃的大事。尽管现如今的年轻人并不总是这么认为,但婚姻是连接两个人共同生活的纽带。你希望和德斯蒙德一起步入这个阶段吗?这很重要。对你和德斯蒙德来说,你父母二人究竟是自杀而死,或是因为什么完全不同的别的原因而死,这有什么区别吗?” “您认为这完全不同的别的原因是什么?” “我还不知道呢,”波洛说,“但我有理由相信你父母二人并不是自杀而死。他们的案子中有些特定的事实不符合自杀的特征。据我了解,警察的看法——警察是很可靠的,西莉亚小姐。警察们综合分析了所有证据后,很肯定地认为这件案子只可能是件自杀案。” “但他们从来没有找到案发原因,您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波洛说,“我正是这个意思。” “而您也不知道案发原因,对吗?我是说,根据您对事情进行的调查和思考,或是您做的其他事。” “是的,我还不确定案发原因。”波洛说,“我想调查结果也许会让你很伤心。所以我现在要问你的是,你在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后还能不能保持理智,说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在我身边的是德斯蒙德,我非常在乎他,而他也一样地在乎我。我们即将一同度过未来的时光,而不是一味执着于过去的回忆。’” “德斯蒙德告诉过您他是被收养的吗?” “是的,他说过。” “您看,这一切到底跟他母亲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要去打扰奥利弗夫人,让她到我这里打听消息?她连德斯蒙德的亲生母亲都不是。” “德斯蒙德和他母亲亲近吗?” “不,”西莉亚说,“在我看来他并不喜欢他母亲。他一直都是这样。” “他母亲为他花了很多钱,送他上很好的学校,给他买精致的衣服,还有各种其他事。你认为她关心德斯蒙德吗?” “我不知道,我不认为她真的关心他。我想她只是希望有个孩子能代替她死去的亲生儿子。她的亲生儿子死于一起事故,所以她收养了另一个孩子,也就是德斯蒙德。而且她的丈夫最近去世了,这种日子很难熬。” “我明白。我还想知道一件事。” “关于他母亲,还是德斯蒙德?” “德斯蒙德经济独立吗?”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他的钱足够支持我的日常生活,支付一个妻子的日常开销。我想有一部分钱是他被收养时他的母亲为他存的。那笔钱数目足够支付基本的生活开销,但并不是一大笔财产。” “她不能扣留什么财产吧?” “什么?您是说如果他跟我结婚的话,她会收回他的钱?我不认为她曾经威胁过我她要这样做,我也不认为她真的能这样做。我想安排收养的律师或别的什么人把这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听说那些收养机构为了这事忙活了一阵。” “我想要问你一件可能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知道的事。也许伯顿-考克斯夫人知道。你知道德斯蒙德的亲生母亲是谁吗?” “您认为这可能是伯顿-考克斯夫人一直以来穷追不舍的原因吗?就像您说的,德斯蒙德真正的身份。我不知道,我想也许他是个私生子。私生子经常会被人收养,不是吗?伯顿-考克斯夫人也许知道德斯蒙德亲生父母的身份,或是相关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并没有告诉过他。我想她只告诉了他一些人们建议她说的蠢话,比如,你被收养是件好事,这说明了你被人需要。诸如此类的蠢话。” “我想有一些领养机构会建议人们这样说。德斯蒙德和你是否知道他有任何别的血缘亲属?” “我不知道,我认为他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并没有对此感到担忧,他不是那种爱担心的人。” “伯顿-考克斯一家是不是你们家的朋友?你母亲,或是父亲的朋友?根据你的记忆,早些年你还跟父母住在一起时,有没有见过她?” “我认为没有。德斯蒙德的母亲——我是说,伯顿-考克斯夫人去过马来亚,也许她的丈夫就是在马来亚去世的。之后德斯蒙德被送回英格兰上学,和他的表亲住在一起,放假的时候住在寄宿家庭。我们就是在那时候变成好朋友的。我对他的印象很深。您看,我是个特别崇拜英雄的人,而德斯蒙德爬树特别厉害,他还教我各种关于鸟巢和鸟蛋的知识。当我再一次在大学里遇见他的时候,我们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谈起这些年都去了哪些地方生活。后来他问了我的名字,因为我们小时候他只知道我的教名。之后我们又一起回忆了很多往事,自此我们才熟络起来。我并不了解关于他的所有事,甚至可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想要知道这些事。如果你不知道所有会影响你的事,和那些过去发生过的事,你怎么能够安排自己的生活呢?又要如何决定自己以后做些什么呢?” “所以你希望我继续调查下去?” “是的,如果能查出什么结果就最好了。尽管我不抱什么希望,因为我和德斯蒙德尝试过寻找某些线索,但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不管我们怎么调查,结果好像总会回到一些并不像是真相的平淡故事。其实那是个死亡的故事,对吗?或者说是两个死亡的故事。每当出现双双自杀这样的案子,人们总把它看作一起死亡事件。莎士比亚还是某个其他人曾写过:‘死亡并不能将他们分开 。’”她再次转向波洛,说:“是的,您继续吧。继续寻找真相吧。您可以直接联系奥利弗夫人或是我,当然我更希望您能直接告诉我。”她又转向奥利弗夫人说,“教母,我并不想让您觉得我讨厌。您对我来说一直都是一位非常尽职的教母。只是——只是我更希望能听到波洛先生的第一手消息。也许我这么说有些无礼,但我并没有恶意。” “没关系,”波洛说,“我很乐意充当第一手消息的来源。” “您认为您能查清一切?” “我一直相信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 “您得到的消息也总是真实的,对吗?”“一向如此。”波洛说,“我只说实话。” 第十三章 伯顿—考克斯夫人 第十三章 伯顿—考克斯夫人 奥利弗夫人送走了西莉亚,回到房间后对波洛说:“好了,你觉得西莉亚怎么样?” “她很有性格,”波洛说,“是个很有意思的姑娘。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毋庸置疑,她就是她,不是随便什么别的姑娘。” “是的,确实如此。”奥利弗夫人说。 “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一些事。” “关于她的事吗?我并不是很了解她。人们对自己的教子教女都不太了解。我是说,我跟他们很久才能见上一面。” “我并不是指她,我是指她的母亲。” “哦,好的。” “您认识她的母亲?” “是的,我们曾经一起上过巴黎的寄宿学校。那时候人们经常把女孩子送到巴黎完成最后的教育。”奥利弗夫人说,“这听起来更像是为了进入坟墓做准备,而不是为了进入社会做准备。你想知道关于她的什么事?” “您还记得她吗?您还记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当然了。就像我跟你说的,人不会完全忘记过去的事。” “她给您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她很漂亮,”奥利弗夫人说,“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不是指她十三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有些婴儿肥。我想每个人那时候都有点婴儿肥吧。”她若有所思地说。 “她很有个性吗?” “这方面我记不太清了。因为她并不是我唯一的朋友,也不是最亲密的朋友。我是说,我们好几个朋友会聚在一起,就像一个小团体。我们几个人的兴趣和品位大多相近。我们喜爱网球,也喜欢别人带我们去听歌剧,但烦透了去看无聊的画展。我真的只能给你讲个大概。” “她的名字是莫莉·普雷斯顿-格雷。你们那时都有男朋友吗?” “我想我们都有过几段恋情。当然不是和流行歌手,那会儿还没有他们呢。通常是男演员。那时有一个著名的演员,一个姑娘——我们中的一个姑娘,和他一起躺在床上。那场景被我们的法国房东吉朗小姐见到,她立刻把那个演员从床上赶走了。她说:‘这太不合适了 (原文为法语,ce n’est pas convenable ——译者注) !’那姑娘没告诉吉朗小姐,其实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我们为这事笑了好久。”奥利弗夫人说。 “您能再告诉我一些关于莫莉,也就是玛格丽特·普雷斯顿-格雷的事吗?刚才您见到她的女儿西莉亚,这会让您想到她吗?” “不,并不会。她们母女并不相像。我想莫莉比西莉亚更加——更加情绪化。” “据我了解,莫莉还有个孪生姐姐。那个姐姐当时也跟你们在同一所寄宿学校上学吗?” “不,她不在。她可能本来要来我们的学校学习,毕竟她们姐妹俩年龄一样。但后来并没有来,我想她那时在英格兰的某个和巴黎完全不同的地方。我不太确定。我只偶然见过多莉一两次,她看起来跟莫莉一模一样。我是说,她们俩并没有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同,比如留个不一样的发型之类的。随着她们长大,双胞胎们经常做那样的事让自己看起来不同。我感觉莫莉很爱她的姐姐多莉,但她却很少谈起姐姐。我现在有种感觉,我是说,我当时并没有这个想法,但现在我感觉也许那时候她的姐姐就有些不正常了。我记得有一两次,有人提到多莉生了病,或是去某个地方接受治疗,类似这样的事。有一次我还在想她是不是腿脚有些问题。多莉的姨妈曾经带她出海旅行,希望她能恢复健康。”奥利弗夫人摇了摇头,接着说,“我记不太清了。我只是有种感觉,莫莉很爱她。如果她发生了什么情况,莫莉一定会保护她。这一切在你听起来是不是都是没用的废话?” “完全不是。”波洛说。 “还有几次,莫莉不想谈到她姐姐时,她谈到了她的父母。我想她也很爱他们,就是寻常孩子爱父母那样。我记得有一次她的母亲来巴黎带她出去玩。莫莉的母亲是个很好的人,虽然不会让人情绪高涨,也并不很漂亮,但她是那种安静、友善、和蔼的人。” “我知道了。所以关于男朋友这方面,您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喽?” “那时我们并没有多少男朋友,”奥利弗夫人说,“那时候可不像现在。后来我们各自回了家,基本就失去了联系。我想莫莉跟她的父母一起去了国外,不是印度,好像是个别的什么地方。也许是埃及,我想他们那时在外交机构工作。有一阵子在瑞典,之后又去了百慕大或是西印度群岛之类的地方。她父亲应该是个地方官员。但这种事我也记不太清了。莫莉当时很喜欢我们的音乐老师,他让我们两个都很开心。那位音乐老师可不像现如今那些男朋友那样麻烦。我是说,我们仰慕他——每当他来学校教音乐课时,我们那一整天都会盼望着他的到来。他到底是什么样子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但是我曾经梦见过我钟爱的音乐老师阿道夫先生,梦里他得了霍乱,我为了救他的命给他输血。这真是个愚蠢的梦。当年还有很多其他我想做的傻事。有一阵子我很坚定地想当修女,之后我又坚定地认为自己会成为护士。好了,我想伯顿-考克斯夫人应该快到了。我很好奇她见到你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波洛盯着他的手表,说道:“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了。” “我们应该先说些什么呢?” “我想我们可以针对几件事比较一下现有的信息。就像我说过的,我想至少有一两件事跟调查有关。我们可以谈谈您对于大象的调查结果,而我来给您补充。” “你说的话太奇怪了。”奥利弗夫人说,“我已经跟你说过,我跟大象的事已经结束了。” “是吗,”波洛说,“但也许大象跟您还没完呢。” 门铃再次响了起来,波洛和奥利弗夫人对视了一眼。 “好了,”奥利弗夫人说,“她来了。” 奥利弗夫人再次离开房间。波洛听到房间外面互相问候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奥利弗夫人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巨大的身影,是伯顿-考克斯夫人。 “您的房子可真漂亮,”伯顿-考克斯夫人说,“非常感谢您抽出宝贵的时间来见我。”她的余光瞟到了旁边的波洛,惊讶的表情掠过她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从波洛移到了窗边的小型钢琴上。奥利弗夫人想,伯顿-考克斯夫人可能误以为赫尔克里·波洛是位钢琴师了。于是她赶紧开口消除这个误会。 “我来为你介绍一下,”奥利弗夫人说,“这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波洛走上前来,弯腰亲吻了伯顿-考克斯夫人的手。 “我想他可能是唯一能够在某些方面帮助到你的人。就是你那天请我做的事,跟我的教女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有关的那件事。” “噢,是的。您还记得这件事,真是太感谢您了。我确实希望您能告诉我关于那件事的真相。” “恐怕那件事进展得并不是很顺利,”奥利弗夫人说,“这也是为什么我请波洛先生来跟你见面。在收集情报这方面,他是个神奇的人。波洛先生在他的专业领域中可以算是首屈一指。他帮助过我的很多朋友,不计其数,他还解决过数不清的神秘案件。这次我们面对的案件可真是一起惨剧啊。” “确实。”伯顿-考克斯夫人说,她的眼中仍充满了疑问。 奥利弗夫人引她坐下后,继续说道:“你喝点儿什么吗?来杯雪莉酒?现在喝茶太晚了。还是你更喜欢鸡尾酒?” “就要一杯雪莉酒吧,您人真好。” “波洛先生呢?” “我也要一样的。”波洛说。 奥利弗夫人暗自庆幸波洛没有要黑加仑酒或其他什么果汁。她拿出几个杯子和一个醒酒器。 “我已经大致把你想了解的问题向波洛先生做了介绍。” “噢,是嘛。”伯顿-考克斯夫人说。 她看起来一脸疑惑和不确定,好像习以为常。 “这些年轻人啊,”伯顿-考克斯夫人对波洛说,“现在的年轻人,真难理解。我的儿子,那么可爱的一个男孩子,我们对他的未来寄予厚望。可是这个女孩儿出现了,她非常迷人,奥利弗夫人也许告诉过你了,那个女孩儿是她的教女。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我是说,这种男孩儿和女孩儿间的友谊很容易开始,但却维持不了多久,这就是我们常说的青梅竹马。我认为了解一些关于人们出身的情况很重要,比如他们的家庭是怎样的。当然了,我知道西莉亚的出身很好,但毕竟她的家里发生过那起惨案。我知道那是一起夫妻双双自杀的案子,但没有任何人能向我解释清楚究竟是什么事导致了惨案的发生。我和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一家并没有什么共同的朋友,所以我是无法得到什么信息的。我知道西莉亚是个很迷人的姑娘,但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 “我从我的朋友奥利弗夫人那里了解到,您想知道一些特别的事情。事实上,您是想知道——” “你之前说过你想知道的是,”奥利弗夫人坚定地插嘴道,“究竟是西莉亚的父亲开枪杀死了她的母亲后自杀,还是她的母亲开枪杀死了她的父亲后自杀。” “我认为这两种情况有区别,”伯顿-考克斯夫人说,“没错,区别很大。” “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观点。”波洛说,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赞同的意思。 “噢,我是说情感方面的背景,从情感方面导致这件惨剧发生的原因。您必须承认,在婚姻中,夫妻双方一定会想到孩子。我的意思是,迟早会有孩子的。我指的是遗传方面。我想我们现在已经意识到了,先天遗传对人的影响比后天环境要大得多。它会导致某种性格的形成,甚至导致一些重大的风险,没人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 “确实。”波洛说,“但承担这种风险的人才是要做出决定的人。您的儿子和那位年轻的女孩儿,他们两个是将要做出决定的人。” “是的,我知道对此我无能为力。父母从来都没法帮他们做出选择,对吗?连提点建议也不行。但我还是很想多了解一些情况,是的,我很想知道。如果您可以进行一些——调查,我想您会用这个字眼,那就再好不过了。也许我只是个很傻的母亲,您知道,我过分担心我亲爱的儿子。母亲们总是这样。” 伯顿-考克斯夫人发出嘶嘶的笑声,头微微歪向一侧。 “也许,”她说,一边又呷了一口雪莉酒,“也许您可以考虑一下。之后我也会让您知道我担忧的具体问题。” 伯顿-考克斯夫人看了一眼手表,说道:“噢,天哪,天哪。我还有另一个约会,就要迟到了。我必须走了。亲爱的奥利弗夫人,我很抱歉,这么着急要走。但是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今天下午我怎么都打不到出租车。一辆又一辆的出租车从我面前驶过,司机连头也不回一下。出行真难啊。我想奥利弗夫人有您的地址,对吗?” “我把我的地址给您。”波洛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噢,好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您是法国人?” “我是比利时人。”波洛说。 “噢,对,比利时人。好的,我懂了。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我感觉充满了希望。亲爱的,我必须赶快走了。” 伯顿-考克斯夫人热情地和奥利弗夫人握了握手,然后又和波洛握了手,之后离开了房间。关门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 “好了,你对她有什么想法?”奥利弗夫人问。 “您呢?”波洛反问她。 “她逃跑了,”奥利弗夫人说,“你把她吓跑了。” “我想是的,”波洛说,“我认为您对她的判断十分准确。” “她想让我从西莉亚嘴里套出一些信息,或是一些只言片语,一些她认为存在的秘密。但她并不想让你进行真正的调查,对吗?” “我想是的,”波洛说,“这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她的生活条件不错吧?” “我觉得是。她的衣服都很昂贵,她住在昂贵的地段。她是——怎么说呢,她是个莽撞专横的女人,是那种在很多委员会中都有职务的人。我是说,她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我问了一些人,他们都不怎么喜欢她。但她是那种热心于公共事业的女人,会参与很多政治活动或其他活动。” “那她有什么不对劲吗?”波洛问。 “你认为她有不对劲?还是说你只是跟我一样不喜欢她?” “我认为她隐瞒了一些事。”波洛说。 “啊,你打算弄清楚究竟是些什么事吗?” “当然了,如果我能弄清楚的话。”波洛说,“可能并不会太容易。她的匆忙离开表示她在退缩,她害怕我即将问她的问题。是的,这很有意思。”他叹了口气,说:“我们要把目光投向过去看,甚至要看到比我们能想到的还要久远的过去。” “什么?又要往回看?” “是的,要看到过去的某个地方。在很多案件中都有这样的一些事,你必须先了解它们才能再次思考。十五年前或二十年前在欧克雷夫的那幢房子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是的,我们必须往回看。” “好吧,就算那样。”奥利弗夫人说,“那现在呢,我们该做些什么?你的单子上还有什么?” “我已经从警察的记录中获取了一定的情报,关于他们在那幢房子里找到的东西。您应该记得,在那些物品中有四顶假发。”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你说过四顶假发太多了。” “看起来确实有点多。”波洛说,“我还拿到了几个有用的地址,其中有一个医生的地址,可能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医生?你是说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的家庭医生?” “不,不是家庭医生。这位医生曾经在一次审讯中作证。那次审讯是关于一起发生在小孩子身上的案件,可能是一次意外,也可能是被比他更大的孩子或是其他人推下水的。” “你是说,可能是他母亲干的?” “有可能,也有可能是当时在那幢房子里的其他什么人干的。我对案件发生的那个地区还比较熟悉,我询问了一些记者朋友,加洛韦总警长也动用了他的人脉帮助我调查,终于成功地找到了那位医生。我的那些朋友都对这起案件很感兴趣。” “你打算去见那位医生吗?他现在一定很老了。” “我并不是要去见他,是去见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也是一个在精神病领域有所成就的专家。我有一封引荐信,他有可能会告诉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还有人问起一些和金钱有关的事。” “金钱?你是指什么?” “嗯,有很多事情是需要我们去调查才能发现的,而每一起罪案背后都会牵扯到同一样东西,那就是钱。事情发生后,有的人会失去钱,有的人会得到钱。这就是我们需要去调查的。” “我想警察一定已经找出了雷文斯克罗夫特一案中关于金钱的各种瓜葛。” “是的,一切看起来都很自然。将军夫妇像常人一样立过遗嘱,两人都把遗产留给对方,也就是说将军夫人把她的财产留给将军,而将军把他的财产留给了夫人。他们两人都没有获得什么利益,因为在这件案子中两人都死了。所以,获得利益的人就是他们的女儿西莉亚和她的弟弟爱德华。据我所知爱德华现在在外国念大学。” “这些消息并没有什么用。那两个孩子当时都不在现场,他们也不会跟这起案子有什么关系。” “啊,是的,的确如此。所以我们才要走得更远些,回到更远的过去,进行全方位的调查,找出是否有什么跟金钱相关的重大动机。” “你可别让我去做这样的事,”奥利弗夫人说,“我没法胜任这项工作。我是说,这件事的要求太高了。我想我也就能做一些跟大象谈谈话这样简单的事。” “不,我认为最适合您去做的是调查假发的事。” “假发?” “在警察的报告中详细记录了假发卖家的情况,那是伦敦邦德街上一家很昂贵的发廊,他们同时也经营假发生意。后来那家店关门了,迁到了别处,仍由最初的两个合伙人经营。我想现在这家店已经不再做生意了,但是我有他们两人中一个的地址。我认为也许由一位女性去了解情况的话,会妥当一些。” “啊,”奥利弗夫人说,“我?” “是的,就是您。” “好吧,你想让我做些什么?” “您只需要按照我给您的地址去一趟切尔滕哈姆,你会在那里找到罗森特拉夫人。她已经上了年纪,但在女士发饰的制作上仍然紧跟潮流。她嫁给了一位同行,他专门为秃顶的男士们服务,制作男士假发什么的。” “噢,天哪。”奥利弗夫人说,“瞧瞧你给我派的是个什么样的差事。你真的认为他们会记得什么吗?” “大象总是记得。”赫尔克里·波洛说。 “噢,那你又要去见谁呢?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医生?” “是的,他是其中一个。” “你认为他会记得些什么呢?” “可能记不得多少,”波洛说,“但在我看来,他有可能听说过某起很有意思的事件,而且应该会有关于这起案件的记录。” “你是指那个孪生姐姐的事?” “是的,就目前我听到的消息,有两起意外都跟她有关。第一起意外发生时,她还是个年轻母亲,住在哈特斯-格林的乡下。另一起意外发生时,她住在马来亚。这两起意外中,都有孩子死亡。我可能会知道一些关于——” “你的意思是,因为她们俩是双胞胎,所以莫莉——我是说我认识的那个莫莉——可能也有某种精神病?我一点儿也不相信,她根本不可能有病。她是个充满爱心的人,可爱,美丽,情感充沛——噢,她是个大好人。” “是的,是的,看起来是这样。您会说她是个很幸福的人吗?” “没错,她过得很幸福,非常幸福。我知道我没有见证她之后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毕竟她住在国外。但每当我偶然收到她的来信或是我去看望她时,她看起来都很幸福。” “但您并不怎么认识她的孪生姐姐?” “不认识,怎么说呢,我认为她……嗯,说实话,我记得有几次在我和莫莉见面时,那个姐姐好像都住在某种治疗机构。她也没有去参加莫莉的婚礼,连伴娘都没当。” “那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想从这些事情中了解到什么。” “只是一些信息罢了。”波洛说。 第十四章 威劳比医生 第十四章 威劳比医生 赫尔克里·波洛下了出租车,付了车费和小费后,打开笔记本核对了地址,然后从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封给威劳比医生的信,这才走上门前的台阶并按下了门铃。一个仆人开了门,问了波洛的名字,告诉他威劳比医生正在等他。 波洛被领进一间舒适的小房间,房间一侧摆满了书架,火炉旁有两把椅子,一个盘子上放着几个杯子和两个醒酒器。威劳比医生站起身来迎接他。医生大约五十来岁,身材瘦削,额头很高,有着黑色的头发,还有一双敏锐的灰色眼睛。他和波洛握了手,请他坐下。波洛把信递给他。 “啊,好的。” 威劳比医生接过信,打开信封读完后把信放在了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波洛。他说:“我已经从加洛韦总警长那里听说了,我的另一个在内政部工作的朋友也请求我帮助你处理你感兴趣的那件事。” “我知道这是个不情之请。”波洛说,“但是对我来说,确实有一些很重要的原因。”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还对你很重要吗?” “是的。不过如果您已经全都忘了,我也完全能够理解。” “倒不能说完全忘了。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我对我专业领域中的某些特定分支很感兴趣,我的研究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我知道您的父亲是一位在精神病领域很杰出的专家。” “是的。他一生都对此很感兴趣。他有很多理论,有些被后人证实是正确的,但有些是错误的。我猜你感兴趣的是某个具体案例吧?” “有一个女人,她的名字是多罗西娅·普雷斯顿-格雷。” “是的,我记得她。那时我还年轻,我对我父亲的研究思路很感兴趣,但我们的理论并不完全相同。他当时从事的工作很有意思,而作为他助手的我也兴趣高涨。多罗西娅·普雷斯顿-格雷,后来的贾罗夫人,我不知道你对她的哪个方面感兴趣呢?” “据我所知,她是一对同卵双胞胎中的一个。”波洛说。 “没错。我父亲当时就在对双胞胎进行研究。他当时的一个项目就是研究同卵双胞胎的日常生活。有的双胞胎在同样的环境中长大,有的则完全相反,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经历。通过这种研究,能够发现双胞胎经过各种事后,还会保留多少相似程度,也能发现在他们身上发生的相似事件。例如,一对双胞胎姐妹或是兄弟,尽管他们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但相同的事还是会在相同的时间点在他们身上发生。这一切——确实这一切都非常不可思议。但是我想这并不是你感兴趣的事。” “是的,”波洛说,“我感兴趣的是一起案子中的一部分,一起发生在孩子身上的意外事件。” “是这样啊。我想那件事是发生在萨里。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很多人都住在那儿,离坎伯利也不太远。贾罗夫人的丈夫那时才因为意外去世不久,她年纪轻轻就守寡,还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结果她——” “她精神错乱了?”波洛问。 “不,还没有到那种程度。她丈夫的死让她备受打击,而且产生了很强的失落感。为她治疗的医生说,恢复得不太好。医生不太看好她在恢复期中的病情发展趋势,而她也没有像医生所期待的那样摆脱失去亲人的痛苦。医生对她的治疗反而对她产生了特殊的影响。后来,那位医生想进行一次会诊,于是他就请我父亲去看看。我父亲发现贾罗夫人的情况很有意思,同时也非常危险。他认为让她住进疗养院会好一些,因为在那儿有专人可以照顾她。在发生了那起意外后,贾罗夫人的情况恶化了。那时有两个孩子,根据贾罗夫人的叙述,是女儿攻击了小她四五岁的弟弟,她用铲子或是锄头砸了他,之后他跌进花园里的观赏池塘中淹死了。你也知道,这种事情在孩子们中间经常发生。有的孩子还坐在摇篮车里,就被推进湖中,发生这样的事只是因为另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孩子的嫉妒心作祟,他会想‘如果没有爱德华就好了,妈妈就会少很多麻烦’或是‘这样对妈妈更好’。这全都是嫉妒的结果。尽管在这起案件中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起因或是嫉妒的证据,那个姐姐并不憎恶她弟弟的出生。但从另一方面说,尽管贾罗夫人的丈夫对于第二个孩子的出生很开心,但贾罗夫人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联系过两位医生想做流产手术,但人家都没答应,因为当时流产手术还并不合法。据一个仆人和一个去她家送电报的男孩说,是一个女人向那孩子发起的攻击,而并不是那个姐姐。还有一个仆人十分确定地说,她从窗户向外看时,看到的是她的女主人在攻击那个孩子。她说:‘太太真是可怜,我想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自从老爷死了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就像我说过的,我并不知道你究竟想从那起案件中了解些什么。当时的结论是一起意外,人们判定那件事是一起意外。就是孩子们一起玩儿的时候,互相推推搡搡,之后意外地酿成了一起惨剧。那件事就那样过去了,但我父亲跟贾罗夫人进行了谈话,还对她进行了一些特定的测验、问卷调查等等,之后他很确定她对发生的事负有责任。根据我父亲的建议,贾罗夫人有必要接受精神治疗。” “当时您父亲很确定她是有责任的?” “是的。我父亲采用了一种当时很流行的治疗方法。他相信在经过充分的治疗后,病人能够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虽然这段治疗时间可能会很长,也许要一年或是更久,但这种疗法是为了病人自身利益着想。治疗结束之后病人可以回家生活,只要辅以适当的药物治疗,还要有病人的家人能够和病人一起生活,并观察他们的日常行为,这样病人生活中的一切都会很顺利。这种疗法在最初的几个病例中很成功,但后来的病例就不尽如人意了,有几起病例甚至产生了很不幸的结果。看上去已经痊愈的病人回到家里,回到他们最为熟悉的生活环境,回到了他们的家人、配偶和父母身边,但是病又慢慢地复发,导致了悲剧或是近乎悲剧的惨事发生。有一起病例使我父亲非常沮丧失望,同时这起病例对他的研究来说也非常重要。在这起病例中,一个女人回家以后和她得病以前的室友住在一起。一切看上去都进展得很顺利,但五六个月后那个女人紧急地叫了医生来,跟他说:‘我一定要带你上楼去,因为你会对我所做的事感到非常气愤,之后你一定会叫警察来。我很害怕。我知道那一定会发生的。我看到魔鬼在希尔达的眼睛里。魔鬼在她的眼睛里盯着我看。我看到了魔鬼,所以我必须要做些什么,不得不杀了她。’那个室友的尸体躺在椅子上,已经被勒死了,死后还被人戳伤了眼睛。杀人凶手最终死在精神病院,直到最后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罪行。她只是认为自己受到召唤,而摧毁魔鬼就是她的使命。” 波洛悲伤地摇了摇头。 威劳比医生继续说着:“就是这样。我认为多罗西娅·普雷斯顿-格雷当时有轻度的精神病。她的情况很危险,只有接受严格的照看才算安全。但是这种观点在当时并不为人所接受,我父亲也认为这是一种极不明智的观点。贾罗夫人曾经被送去一所条件很好的疗养院接受高水平治疗。过了几年,表面上看起来她又一次痊愈了,于是她离开了疗养院,再次开始了平静的生活。有一个很好的护士看护着她,但在她们家里那个护士被当作女佣。贾罗夫人甚至走出家门交了很多朋友,之后她便出国了。” “去了马来亚。”波洛说。 “是的,我想你得到的信息都很正确。她去马来亚跟她的双胞胎妹妹同住。” “然后在那儿又发生了一起惨案?” “是的。邻居家的一个孩子遭到了袭击。最初受到怀疑的是一个保姆,我想后来人们又怀疑起一个当地的搬运工。但是由于只有她才有那些精神问题,贾罗夫人无疑要对这起惨案负责。我想当时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对她不利。但我记得将军——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 “雷文斯克罗夫特?”波洛问。 “没错,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同意安排她回英格兰再次接受治疗。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吗?” “是的,这件事我已经略有耳闻,但基本都是道听途说,不太可靠。我想问您的是,既然这是一起与同卵双胞胎有关的病例,那双胞胎中的另一个呢?玛格丽特·普雷斯顿-格雷,她后来成了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的妻子。她有可能会被类似的疾病影响吗?” “她从未有过相关的医疗记录。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的精神绝对正常。我父亲当时对此很感兴趣,还曾经特地去拜访过她一两次。他经常遇到一种情况,就是一对童年时关系很亲密的同卵双胞胎会在之后的生活中患上同一种疾病或同一种精神病。” “您的意思是,仅仅是童年时亲密的双胞胎?” “是的,在某些情况下,同卵双胞胎之间会产生一种仇恨的情绪。这种情绪源于最初对彼此保护性的爱护,但之后可能会由情感上的泛滥或是某种情感危机引起,继而演变为一种两姐妹之间近乎仇恨的情感。 “我想问题就在这儿了。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当年还只是个小小的中尉或上尉,我想他和多罗西娅·普雷斯顿-格雷坠入了情网。她那时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实际上她是两姐妹中更漂亮的那个。当时多罗西娅和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并没有正式订婚,但没过多久,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就转而爱上了姐妹俩中的另一个,玛格丽特,或是莫莉——人们都这么叫她。他爱上了她,并向她求婚。莫莉接受了将军的爱慕,于是两人迅速地结婚了。我父亲当时很确定,双胞胎中的另一个,也就是多莉,对她妹妹和阿里斯泰尔·雷文斯克罗夫特的婚姻深感怨恨,因为她还一直爱着他。但是后来多莉把一切抛诸脑后,没过多久就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他们的婚姻看上去十分幸福。婚后多莉经常去拜访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不仅仅是去马来亚,在他们搬迁到别的国家时或者回到英格兰后仍旧保持着这样的拜访。那时候很明显多莉的精神状态是正常的,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在困扰她,她还跟一位非常称职的护工和其他仆人住在一起。我相信,或是说我父亲总是告诉我说,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也就是莫莉,仍旧非常爱她姐姐。莫莉关切地保护着多莉,深深地爱着多莉。我想莫莉经常想去多看望多莉几次,但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并不十分赞成。我认为有可能是因为多莉,也就是贾罗夫人的精神有些不稳定,而且她还深深爱着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多莉的这种爱慕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虽然将军夫人确信她姐姐已经不再有任何嫉妒和怨恨的情绪。” “据我了解,在将军夫妇的自杀惨案发生前三周左右,贾罗夫人正在他们家住。” “是的,确实如此。贾罗夫人就惨死在那个时候。她有梦游的习惯。有一天晚上,她在睡梦中走出了房子,之后就发生了意外。她走上了一条荒废的小路,直接摔下了悬崖。直到第二天人们才发现她,立刻把她送进了医院,但她再也没有恢复过意识,就这样死去了。她的妹妹莫莉非常悲痛。但我要说的是,可能这也是你想知道的,我并不认为这起事故和之后发生的将军夫妇自杀案有关。他们夫妇过得那么幸福美满。将军夫人对于亲姐姐或者将军对于夫人的姐姐死亡而产生的悲痛情绪是不太可能导致他们中的一人自杀的。更别提夫妇二人一起自杀了。” “除非,也许,”赫尔克里·波洛说,“玛格丽特·雷文斯克罗夫特对多莉的死负有责任。” “我的天啊!”威劳比医生说,“你不会是在暗示——” “会不会是玛格丽特跟踪了她梦游的姐姐,并亲手把多罗西娅推下了悬崖?” “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想法。”威劳比医生说。 “人啊,”波洛说,“谁知道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呢!” 第十五章 探访美发师 第十五章 探访美发师 奥利弗夫人看着切尔滕哈姆几个字,点了点头,她是第一次来这儿。她暗自想道,这儿可真好,看看这些房子,只有这样的房子才能被称为房子啊。 她的思绪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她记得那时她在切尔滕哈姆还认识些人,至少有她的亲戚,她的姑妈就住在这里。一般来说,在这里住的都是些从陆军或海军退休的人。奥利弗夫人觉得这儿是那种人们愿意长住的地方,尤其是那种在国外生活了很久的人们。这儿能够给人一种英格兰式的安全感,生活品质也不错,也总能找到聊得来的人们。 在查看了一两家精致的古玩店后,奥利弗夫人找到了自己本来要去的地方——或者说是波洛希望她去的地方——玫瑰美发屋。她走进店里,四处看了看,店里有四五个客人正在理发。一位胖乎乎的年轻姑娘停下手中的活计,带着询问的表情向她走来。 “罗森特拉夫人在吗?” 奥利弗夫人瞥了一眼手中的名片,说道,“她说过如果我今天上午来店里的话,她能够见我。我是说,我并不是来做头发的,但是我想要向她咨询一些事。我之前给她打过电话,她说如果我十一点半来,她可以腾出一点时间见我。” “噢,是的,”那女孩说,“我想罗森特拉夫人是在等人。” 胖姑娘带着奥利弗夫人穿过一条走廊,又走下几级台阶,在走廊尽头处推开了一扇旋转门。很明显,她们从美发屋走到了罗森特拉夫人家里。胖姑娘敲了敲门,把头探进门内说:“有位夫人想见您。”然后她又有些紧张地转头向奥利弗夫人问道,“您说您叫什么?” “奥利弗。” 奥利弗夫人走了进去,隐约地感觉这里似乎又是另一件陈列室。房内挂着玫瑰色的窗纱,墙上贴着布满玫瑰的壁纸。奥利弗夫人感觉罗森特拉夫人大约和自己同龄或比自己年长很多,这时她才刚刚喝完一杯咖啡。 “是罗森特拉夫人吗?”奥利弗夫人问。 “是的,你是?” “您应该是在等我吧?” “噢,是的。我没太搞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事,电话线路太糟糕了,我都没听清。没关系,我大概有半小时的空闲时间。你要喝杯咖啡吗?” “不用了,谢谢您。”奥利弗夫人说,“我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我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些也许您还记得的事情。我想您已经在美发这行干了很多年了吧。” “是的。我很高兴现在有几个姑娘来接我的班,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亲自做什么事了。” “您还在指导她们吗?” “是的。”罗森特拉夫人微笑着说。 罗森特拉夫人长着一张很友善的脸,看起来很聪明。她棕色的头发被精心打理过,还夹杂着几缕灰色的头发。 “我还是不太清楚你来的目的。” “是这样,其实我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算是跟假发有关的问题吧。” “现在我们已经不怎么做假发了。” “您以前在伦敦有一家店,对吗?” “是的。起初是在邦德街上,之后我们搬到了思楼恩街。不过在这么多年后,我还是觉得像现在这样住在乡下更舒服。我丈夫和我都对这里很满意。我们现在的店铺不大,也不怎么做假发了,尽管我丈夫还是会给那些秃顶的男士提供建议并设计假发。你知道吗,头发对某些特定行业的人来说真的很重要,如果因为秃顶显得年迈,他们可能连工作都找不到。” “我能想象。”奥利弗夫人说。 由于紧张,奥利弗夫人只说了些闲聊一样的话,并且在想该如何开始自己的正题。这时罗森特拉夫人突然向前倾了倾身子,说道:“你是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对吗?那个小说家?”奥利弗夫人吓了一跳。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事实上——”她一脸尴尬,就像每当有人提起这事的时候一样,“——是的,我确实写小说。” “我非常喜欢你的小说,我看过很多本。啊,这可真是太棒了。现在告诉我,我能怎么帮到你?” “是这样的,我想跟您聊聊关于假发还有一件很多年前发生的事,也许您已经不记得了。” “啊,我不太明白——你是说很多年前的时尚吗?” “不,是关于一个女人的事。她是我的一个朋友,实际上她是我的同学,她结婚后去了马来亚,后来又回到英格兰,之后发生了一起惨案,她去世了。在她去世后,人们对一件关于她的事感到很奇怪,那就是她有很多顶假发。我想那些假发都是出自您之手,我是说出自您的店铺。” “啊,一起惨剧!她叫什么?”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姓普雷斯顿-格雷,但她嫁人之后姓雷文斯克罗夫特。” “噢,是她啊。我记得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我还记得很清楚。她人非常好,也非常漂亮。对,她的丈夫是位上校或是将军之类的,他们退休后住在——我忘了那儿叫什么了——” “有人猜测他们夫妇都死于自杀。”奥利弗夫人说。 “是的,是的。我记得我在报纸上读到这件事时还在说‘为什么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我们可爱的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身上’。当时的报纸上还登出了他们两个人的照片,我一看果然是他们。当然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将军,但报纸上的确实是将军夫人没错。这事真是让人太难过了。我听说是因为将军夫人得了癌症,无药可治,所以他们俩才会自杀。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细节。” “噢,是这样啊。”奥利弗夫人说。 “但是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呢?” “您为她做了假发,据我了解,当年那些调查案情的警察认为四顶假发有些多,但也许有些人确实会同时有四顶假发?” “嗯,我想大多数人都最少有两顶假发。”罗森特拉夫人说,“一顶假发被送回店铺修整的时候,他们可以戴备用的那一顶。” “您还记得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向您订过另外两顶假发吗?” “她并没有亲自来。我想那时候她因为生病而住院了,或是类似的事情。那时是一位法国姑娘来的,我想她可能是夫人的女伴吧。她人很好,英语也非常流利,她对额外要订的假发也解释得很清楚,包括尺寸、颜色还有样式。是这样的,我竟然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在——一个月后,也许更久一点,六周以后,我就看到了她自杀的消息。恐怕她从医生的口中得知关于自己病情恶化的消息,然后再也没有勇气生活下去,她丈夫感觉不能没有她——” 奥利弗夫人悲伤地摇摇头,接着问道:“我猜那些假发都是不同款式的,对吗?” “是的。一顶有一缕很漂亮的灰发,一顶是参加聚会时戴的,一顶是晚上戴的,还有一顶是小卷发,非常漂亮,你可以戴上它再戴一顶帽子,头发也不会乱。我很难过,因为我再也见不到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了。除了她的病之外,她那时已经为她刚刚死去的双胞胎姐姐难过不已了。” “是啊,双胞胎总是亲密无间,不是吗?”奥利弗夫人说。 “她以前一直看起来都是个幸福的女人。”罗森特拉夫人说。 两个女人同时叹了口气。奥利弗夫人转换了话题。 “您觉得我需要假发吗?”她问道。 罗森特拉夫人这位做假发的行家伸出一只手摸着奥利弗夫人的头发,说:“我觉得没有这种必要,你的头发非常好,还很厚实,我猜——”她淡淡地笑着,说:“——你很喜欢摆弄自己的头发吧?” “您真是太聪明了,确实是这样的——我喜欢拿自己的头发做实验,我觉得很有意思。” “你很享受生活,是吗?” “是的。我想是因为那种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的感觉。” “是啊,那种感觉,”罗森特拉夫人说:“那种感觉让很多人每天都无法停止担忧。” 第十六章 戈比先生的报告 第十六章 戈比先生的报告 戈比先生走进房间,波洛请他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他环视四周,打量着究竟房间里的哪样家具能够让自己对着说话。和往常一样,戈比先生决定选择电暖气,毕竟暖气在每年的这个时候还没有打开。戈比先生从不向他的直属上司面对面进行报告,他总是选一些屋檐、暖气、电视、钟表之类的家具,有时甚至是地毯或是垫子。这时他从一个公文箱中拿出几页纸。 “好了,”赫尔克里·波洛说,“你有我要的东西吗?” “我已经收集到各种各样的细节。”戈比先生说。 作为一个情报商人,戈比先生在伦敦可是名声在外,也许在全英格兰甚至是更大的范围内都鼎鼎有名。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奇迹般地收集到所有情报的。他的员工并不多,他称他的员工们为自己的“腿”。戈比先生有时会抱怨这些“腿”没有以前“跑得快”了。但他调查出的结果仍会让他的委托人大吃一惊。 “伯顿-考克斯夫人,”他念出这名字的时候仿佛自己是当地的教区委员在讲解《圣经》一样。他也许下一句话就要说出:“以赛亚书,第四章,第三节。” “伯顿-考克斯夫人,”戈比先生再次说道,“已婚,丈夫是塞西尔·阿尔德伯雷先生,他有一家规模很大的纽扣制造厂,很富有。阿尔德伯雷先生还涉足政坛,是小斯坦莫尔的议员。阿尔德伯雷先生结婚四年后死于一场车祸,他们夫妇俩唯一的孩子也在那不久之后的一次意外中身亡。阿尔德伯雷先生的财产由他的妻子继承,但几乎所剩无几了,因为纽扣厂那几年的生意并不景气。阿尔德伯雷先生还给一位凯思林·芬小姐留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看上去他和这位小姐似乎一直保持着不为他妻子所知的亲密关系。在那之后,伯顿-考克斯夫人继续从政。大约三年之后,她收养了凯思林·芬小姐的孩子,后者坚持称这个孩子是阿尔德伯雷先生的遗腹子。从我调查得到的结果来看,这种说法很值得怀疑。”戈比先生继续说,“芬小姐曾经与很多男士都有关系,他们通常都是些出手大方的人。毕竟,大多数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价钱,不是吗?恐怕对于我这次的调查,我所要的价格就不低呢。” “继续说。”波洛说。 “阿尔德伯雷夫人当时同意收养这个孩子。没过多久,她就嫁给了伯顿-考克斯少校。凯思林·芬小姐后来成了名动一时的演员和流行歌手,赚了很大一笔钱。然后她又给伯顿-考克斯夫人写信,说她想重新要回那个孩子。伯顿-考克斯夫人拒绝了她的要求。据我了解,伯顿-考克斯夫人那时生活得很富足,因为伯顿-考克斯少校在马来亚被杀了,给她留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财产。我还得知,凯思林·芬小姐前不久刚刚去世,可能是一年半以前吧,她留下了一份遗嘱。遗嘱中将她的所有财产都留给她的亲生儿子德斯蒙德,那可是很大一笔财富。而德斯蒙德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德斯蒙德·伯顿-考克斯。” “她可真大方。”波洛说,“芬小姐是怎么死的?” “我的线人告诉我说,她得了白血病。” “德斯蒙德那孩子已经继承了他母亲的遗产了吗?” “现在钱在信托基金里,等他二十五岁时才可以正式继承。” “所以在拿到钱后他会自己独立生活,还会有一大笔财富。那伯顿-考克斯夫人呢?” “她在投资方面并不太顺利,这很好理解,她有足够的钱用于吃住,但剩下的就不多了。” “德斯蒙德立过遗嘱了吗?”波洛问。 “那个嘛,”戈比先生说,“恐怕我还不知道。但是我有特定的途径可以打听到,一有消息我就会马上通知你。” 戈比先生离开时,心不在焉地向电暖气鞠躬道别。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电话铃响了。 赫尔克里·波洛在面前的纸上做着笔记,时不时皱皱眉,或是用手捻着自己的胡须,在纸上划掉一些字,又写上一些字。电话铃响起时,他立刻拿起话筒接听。 “谢谢你,”他说,“你的动作真的很快。是的……是的,我很感激。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这些事的……是的,这样一来事情就清楚了,之前不合理的事现在都合理了……是的,就我看来……是的,我在听……你确定就是因为那件事。他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但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她的生母是谁……对,我明白……非常好,你会弄清楚另外一点?谢谢。” 他放下了话筒,再一次在纸上写起来。又过了半小时电话再次响起,波洛拿起话筒。 “我从切尔滕哈姆回来了。”一个波洛马上就听出来的声音说道。 “啊,亲爱的夫人,您回来了?您见过罗森特拉夫人了?” “是的,她人很好,非常友好。你之前说得很对,她的确是另一只大象。” “什么意思,亲爱的夫人?” “我的意思是她记得莫莉·雷文斯克罗夫特。” “她也记得她的假发?” “是的。” 奥利弗夫人简单描述了一下那位退休的美发师给她讲的关于假发的事。 “是的,”波洛说,“那就对了,和加洛韦总警长跟我提到的完全吻合。警察找到了四顶假发,一顶是卷发,一顶是晚上戴的,还有两顶普通一些的。一共四顶。” “所以我告诉你的这些都是你已经知道的事情?” “不,您告诉我的事情要多一些。她说——您刚才是这么告诉我的吧——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本来已经有两顶假发了,后来又在他们夫妇自杀前的三到六周左右订了另外两顶。这真是很有意思,不是吗?” “这有什么,”奥利弗夫人说,“我是说,你知道女人们,她们有时候很容易毁掉东西,比如假发之类。如果被弄坏的假发不能得到修整和清理,或是假发被烧坏或是溅上了什么洗不掉的东西,又或是假发被染上了错误的颜色,发生类似这样的事情,那当然需要订两顶新假发来替换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 “也没有那么夸张,”波洛说,“不过,这是很关键的一点。但是您刚刚补充的另外一点也很有意思。把假发送去再制或是修整的人,是个法国姑娘,对吗?” “是的。我想她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的女伴之类的。将军夫人当时已经住在医院或是疗养院了,身体状况也不太好,她当然没法自己去选假发。” “我懂了。” “所以她的法国女伴代她去了。” “您知道那个法国女伴的名字吗?” “不知道。我想罗森特拉夫人并没有提到她的名字,我认为她也不知道。那次见面是由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安排的,我想那个法国姑娘只是把假发带去量尺寸什么的。” “好吧。”波洛说,“这些信息对我接下来要进行的调查很有帮助。” “你究竟从这些事中了解到了什么?”奥利弗夫人问道,“你还做了什么其他的调查吗?” “您总是这么爱怀疑人,”波洛说,“您总认为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椅子上歇着。” “我认为你常常坐在椅子上思考问题。”奥利弗夫人说,“但我知道你确实不怎么出去走动或出门进行调查。” “我想我很快就要出门进行调查了。”波洛说,“这样您高兴了吧。我甚至可能要横跨英吉利海峡,当然不是坐船,显然,我会坐飞机。” “噢,”奥利弗夫人说,“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必了,”波洛说,“我想这次还是我自己去比较好。” “你真的会去吗?” “是的,当然。我一定会到处打听并搜集信息的,所以您应该对此感到高兴,夫人。” 波洛放下电话,又翻开他的笔记本找到另一个号码。他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波洛要找的人。 “我亲爱的加洛韦总警长,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但愿我没有太打扰您,您现在忙吗?” “不,我现在不忙。”加洛韦总警长说,“我正在修剪玫瑰,仅此而已。” “有件事我想要问您,很小的一件事。” “是关于咱们之前聊过的那件双双自杀的案子吗?” “没错。您之前说过当时房子里有一条狗,您还说那条狗跟着将军一家出去散步了,对吗?” “是的,我确实提到过狗。我想是管家或是别人说过当天将军和往常一样出去遛了狗。” “在验尸的时候,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身上有被狗咬过的痕迹吗?有可能是自杀案发生前一阵的痕迹。” “你这么说还真有点奇怪。但如果不是你提起来这件事,我可能已经忘了。是的,将军夫人身上确实有几处伤疤,但都不严重。管家提到过,那条狗曾经不止一次攻击过它的女主人,还咬伤了她,不过都不太严重。你看,波洛,那条狗并没有狂犬病,也没有任何类似的病,如果那就是你在想的问题的话。不管怎样,将军夫人是被枪杀的,他们夫妇都是。警察并没有发现他们身上有腐败毒或是破伤风的迹象。” “我并不是要嫁祸于那条狗,”波洛说,“我只是想知道这件事的情况而已。” “当时将军夫人身上有一处被狗咬过的新伤痕,我想大概是死前的一个星期留下的,也有人说是两个星期。伤口没有严重到要打针的程度,那个伤口愈合得很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加洛韦总警长继续说道,“‘死的确实是那条狗。’我不记得这句话是从哪儿来的了,但是——” “不管怎样,这次死的并不是那条狗。”波洛说,“那并不是我问题的重点。我真希望我能见见那条狗,也许它是一条很聪明的狗。” 表达了对加洛韦总警长的感谢后,波洛放下了电话听筒。他自言自语道:“那可真是一条聪明的狗,也许是一条比警察还要聪明的狗。” 第十七章 波洛宣布启程 第十七章 波洛宣布启程 利文斯通小姐领着客人走了进来,向奥利弗夫人通报道:“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到了。” 利文斯通小姐走出房间后,波洛在她身后关上门,然后在奥利弗夫人身边坐下。 他稍稍压低了声音,说:“我要出发了。” “你要干什么?”奥利弗夫人问道。她总是会为波洛传达信息的方式感到吃惊。 “我要出发了,出远门。我要坐飞机去日内瓦。” “听起来你就像是要去联合国组织或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之类的地方。” “不,我这次行程只是一次私人行动。” “你在日内瓦找到了一头大象吗?” “嗯,我想您可以这么认为。也说不定是两头大象呢。” “我没有任何新的发现。”奥利弗夫人说,“实际上,我不知道我还能去找谁了解更多的情况。” “我想您提到过,或是别人提到过,您的教女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有个弟弟。” “没错,我想他叫爱德华。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我记得有那么一两次,我把他从学校里接出来玩儿,但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他现在在哪儿?” “我想他正在加拿大上大学,或者是在那儿读一些工程学的课程。你是想去找他问些什么事吗?” “不,现在不去。我只是想要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而已。据我所知,那起自杀案发生的时候他并不在家,对吗?” “你不会是在想——你不会真的认为是他干的吧?我是说,干出开枪射杀他的父母这种事儿。我知道年轻男孩子们有时会做些奇怪的事。” “他当时并不在家。”波洛说,“这一点我已经从警察的报告中得到确认了。” “你还发现了别的什么有意思的事吗?你看起来相当兴奋。” “从某个角度说,我确实很兴奋。我掌握了一些情况,这些情况有可能会使我们之前感到费解的情况变得明朗起来。” “啊?明朗起来?” “现在看来,我好像能够理解为什么伯顿-考克斯夫人要接近您,还试图让您帮她问出关于雷文斯克罗夫特夫妇自杀一案的事了。” “你是说她不仅仅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是的。我想这背后一定有某种动机,也许就在这里,钱被牵涉进来了。” “钱?钱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那个女人挺有钱的,不是吗?” “伯顿-考克斯夫人确实吃穿不愁。但看起来她收养的儿子知道了他自己是被收养的,而她一直以来都把他看作自己的亲生儿子。那儿子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无所知。他一到法定年龄就立下了遗嘱,也许是他的养母强烈要求他这样做的,也许是她让朋友暗示他,又或者是某个她曾经咨询过的律师让他做的。不管怎样,到了那个时候,他也许会觉得他应该把一切都留给他的养母,前提是那时他没有别人继承他的遗产。” “我不懂,这跟她想了解一起自杀案有什么关系?” “您不懂吗?伯顿-考克斯夫人想要阻止她儿子结婚。如果德斯蒙德交了个女朋友,如果他打算很快就和她结婚,就像现在很多年轻人那样,他们不会再三考虑之后才做一件事。如果是这样的话,伯顿-考克斯夫人就没法继承他留下的遗产了,因为德斯蒙德和西莉亚的婚姻会使之前的任何遗嘱都失效。而且如果德斯蒙德真的娶了西莉亚,他一定会立一份新的遗嘱。他会把一切都留给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养母。” “你是说伯顿-考克斯夫人并不希望这样的情况发生?” “她希望能找出阻止这场婚姻的理由。我认为她希望,或者她真的相信西莉亚的母亲杀死了丈夫然后又自杀。这种事有可能会打消他结婚的念头。即使是西莉亚的父亲杀了她的母亲,也是一样。这能轻易地影响一个小伙子的想法。” “你是说德斯蒙德会认为,如果她的父亲或母亲是个杀人凶手,那么她也会有杀人的倾向?” “也许不像您说得这么直接,但我想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但他并不富有,不是吗?他只是个被收养的孩子。” “德斯蒙德并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但他的生母——一个女演员、歌手,在病死前攒下了一大笔钱,她曾经想要回她的儿子,但伯顿-考克斯夫人并没有同意。我想他的生母很想念他,所以决定将所有财产全都留给他。德斯蒙德满二十五岁就可以继承这笔钱,但现在所有的钱都存放在基金里。所以很显然,伯顿-考克斯夫人不想让他结婚,即使结婚,也只能跟她赞成并能够加以控制的女人结婚。” “这似乎很合理。伯顿-考克斯夫人并不是个友善的人,对吗?” “是啊,”波洛说,“我也觉得她不是个好人。” “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怎么想见你,也不想让你调查她的事。因为她怕你发现她的计划。” “有这种可能。”波洛说。 “你还了解到别的什么事吗?” “是的,我几个小时之前才了解到这件事。加洛韦总警长刚好给我打电话,谈论一些别的小事。但是在我问了他之后,他告诉我那个年老的管家视力很差。” “那又跟什么有关系呢?” “有可能有关系。”波洛看了一眼手表,说,“我想我得走了。” “你要去机场赶飞机了吗?” “不,我的飞机明天早上才起飞。但今天我还得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我想亲自去看看。外面有辆车等着我——” “你要去看什么?”奥利弗夫人好奇地问。 “也不完全是看,更多的是去感觉。是的,这个词才准确,去感觉并确认我以前的一些感觉……” 第十八章 小插曲 第十八章 小插曲 赫尔克里·波洛穿过教堂大门,走上一条小路。他在一堵长满了青苔的墙前停下了脚步,注视着眼前的一座坟墓。他先是站在那盯着墓碑看了几分钟,然后把目光移到了后面的白垩山丘和大海,之后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墓碑上。墓碑上有一束新鲜的野花,应该是有人最近才放上去的。花束的样子像是小孩子才会摘的花,但波洛并不这么认为。他读着墓碑上的字: 缅怀 多罗西娅·贾罗 逝于1960.9.15 以及妹妹 玛格丽特·雷文斯克罗夫特 逝于1960.10.3 以及妹夫 阿里斯泰尔·雷文斯克罗夫特 逝于1960.10.3 永远相依相伴 求你宽恕我们的罪 就像我们宽恕得罪我们的人 (出自《天主经》(又称《主祷文》《上帝经》)是基督教最为人所知的祷词,是最为基督徒熟悉的经文。——译者注) 主啊,宽恕我们 基督,宽恕我们 圣母玛利亚,宽恕我们 波洛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教堂。他走上一条通往悬崖的步行小路,又一次停了下来,向远处眺望着大海。他对自己说:“我现在很确定,我已经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以及发生这些事的原因。一个人必须回顾得如此之远。我的结束即是我的开始,又或是应该反过来说?我的开始已经注定了我悲剧的收场?那个瑞士女孩儿一定知道一切,但是她会告诉我吗?那个小伙子认为她会的。为了那个姑娘和小伙子,她也会告诉我的。除非知道真相,不然他们无法面对生活。” 第十九章 玛蒂和泽莉 第十九章 玛蒂和泽莉 “卢瑟拉小姐吗?”赫尔克里·波洛一边鞠躬一边说。 卢瑟拉小姐伸出手。她大约有五十岁,看上去十分傲慢,应该很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她应该是那种聪明、理智、富足的人,过着自己的生活,享受着生活中的苦与乐。 “我听说过您的名字,”她说道,“您在这儿和法国都有些朋友。我不太清楚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噢,对了,您之前在信里解释过了,是跟过去有关的事,对吗?您想知道的也不完全是真正发生的那些事吧,而是跟那件事有关的线索。来,请坐吧。我想那把椅子还挺舒服的。桌上有些小蛋糕, 还有水壶,您请自便。” 卢瑟拉小姐很好客,做起事来有条不紊,看起来也和蔼可亲。 “你曾经在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家做过家庭教师吧。也许现在你记不太清他们了。” “不会,人们往往不会忘记年轻时候发生的事。雷文斯克罗夫特家有一个女孩,还有一个小四五岁的男孩,都是很好的孩子。他们的父亲后来成了一位陆军将军。” “将军夫人还有一个姐姐。”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我最早开始在将军家工作时那个姐姐还没有来。我感觉她有些娇贵,好像身体不太好,那时她正在别的地方进行治疗。” “你还记得她们姐妹的教名吗?” “将军夫人叫玛格丽特,她姐姐的名字我现在记不太清了。” “多罗西娅。” “啊,对。我基本没什么机会提起这个名字。但她们俩互相称呼时都会用简称,莫莉和多莉。她们是同卵双胞胎,长得非常相像,两个都是美人儿。” “她们俩关系很好吗?” “是的,她们对彼此都非常爱护。但是我们是不是有点搞混了?我去教的孩子们并不姓普雷斯顿-格雷。多罗西娅·普雷斯顿-格雷嫁给了一位少校——啊,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阿罗?不对,贾罗。玛格丽特嫁给了一位——” “雷文斯克罗夫特先生。”波洛接话道。 “啊,对,就是他。真有意思,人怎么就记不住名字呢。普雷斯顿-格雷两姐妹是上一代。玛格丽特·普雷斯顿-格雷以前在这里的寄宿学校上过学,结婚后她给这所学校的校长伯诺伊特夫人写信,请她推荐一个家庭教师去给她的孩子们上课。于是伯诺伊特夫人推荐了我,我就去了他们家。我刚刚提起夫人的姐姐,因为那时她刚好在我任职期间也住在那。我教的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的名字好像出自莎士比亚的作品,我记得是叫罗莎琳德,或者是西莉亚。” “是西莉亚。”波洛说。 “那时他们的儿子才三四岁,叫爱德华。他是个淘气又可爱的小孩。那时我跟他们在一起很开心。” “我听说他们跟你在一起也很开心。他们很喜欢和你一起玩,你对他们也很好。” “我很喜欢小孩子 (原文为法语,moi, j’aime les enfats ——译者注) 。”卢瑟拉小姐说。 “他们是叫你玛蒂吗?” 卢瑟拉小姐笑着说:“啊,我喜欢听到这个名字,让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你知道一个叫德斯蒙德的孩子吗?德斯蒙德·伯顿-考克斯?” “啊,我记得。他住在我们隔壁,或是离我们很近。我们周围的邻居总带着孩子来我们家一起玩。其中有个孩子就叫德斯蒙德,对,我记得他。” “你在那儿工作了很久吗?卢瑟拉小姐?” “没有,我在雷文斯克罗夫特家只工作了三四年,之后我就回国了,因为我的母亲那时病倒了。我当时在想要不要回国照顾母亲,因为我知道即使我回来也陪不了她多长时间。果然,我回来之后,过了一年半或两年她就去世了。在那之后我就在这里开办了一所小型寄宿学校,收一些想学习语言或其他学科的年龄稍大的女孩子。我没有再去过英格兰,但有那么一两年我和在英格兰的朋友还保持联系。那两个孩子在圣诞节的时候还会给我寄卡片呢。” “你觉得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和他的妻子是一对恩爱幸福的夫妇吗?” “非常幸福,他们两人也都非常爱他们的孩子。” “他们般配吗?” “是的,在我看来,他们双方具备一切能使婚姻美满幸福的特质。” “你说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非常爱她的双胞胎姐姐,那她姐姐对她怎么样呢?” “这个嘛,我并没有很多机会进行这种判断。夫人的姐姐,人们都叫她多莉,说实话,我觉得她一定有精神病。有一两次她的行为十分古怪。我想她是个嫉妒心很强的女人,而且据我所知她曾经和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订过婚,或者至少他们俩打算订婚。在我看来,将军是先爱上了多莉,但之后他又爱上了多莉的妹妹。我想将军还挺幸运的,因为莫莉·雷文斯克罗夫特是个各方面都出众,而且为人很好的女人。而多莉,我感觉她有时候爱自己的妹妹,有时候又恨她。多莉的嫉妒心很强,而且她认为将军夫妇给予孩子们的关怀太多了。有个人比我更清楚这些,她可以给你讲得更加详细,米欧霍拉特小姐,她现在住在洛桑。她在我离开雷文斯克罗夫特一家一年半或两年之后开始在那儿工作。我想在西莉亚出国上学那段时间,她还回去陪伴了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一阵子。” “我正打算去见她,我有她的地址。”波洛说。 “她人很好,又靠得住,所以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之后发生的事真是太惨了,如果有谁知道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一切,那也只能是她了。她很谨慎,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任何事。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告诉你,有可能会,有可能不会。” 波洛盯着米欧霍拉特小姐看了一会儿。他本来已经对卢瑟拉小姐印象深刻了, 现在他对这位站在那儿迎接他的女人更为印象深刻。她看起来并不可怕,很年轻,至少比卢瑟拉小姐年轻十岁,而且她身上有一种不一样的气质。她还生气勃勃,看上去很迷人。她一直盯着波洛看,仿佛在审视着什么,眼神中带着对波洛的欢迎和友善之情,但又没有过度温柔。波洛暗自想道,这个女人很特别。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小姐。” “我知道,我想您今天或明天就会来的。” “啊,你收到我的信了?” “没有,那封信一定还在邮局。我们这儿的邮局总是不按时送信。我是收到了别人的来信。” “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吗?” “不,是一个和西莉亚关系亲密的人写来的信。一个叫德斯蒙德的男孩,或是个小伙子,看我们要怎么称呼他了。他告诉我您要来。” “啊,我明白了。他很聪明,也不愿意浪费时间。他极力敦促我来找你。” “所以是有什么麻烦事吗?他和西莉亚都想解决的麻烦事?他们认为您能够帮助他们?” “是的,而且他们也认为你能够帮助我。” “他们正在恋爱,想要结婚。” “是的,但是有些麻烦事阻挡了他们结婚的脚步。” “啊,是德斯蒙德的母亲吧,是他告诉我的。” “西莉亚的生活里有些事,或是说曾经有些事,使德斯蒙德的母亲对她产生了偏见,并不想让他这么快就和西莉亚结婚。” “啊,是因为那起惨案。那可真是人间惨剧啊。” “是的,就是因为那起惨案。西莉亚有位教母,德斯蒙德的母亲让她试图从西莉亚身上套出那起自杀案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这简直可笑。” 米欧霍拉特小姐一边比画着一边说,“坐吧,请坐吧。我想我们要谈一阵子了。西莉亚的教母,是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吧,那个小说家?我记得了。西莉亚没法告诉她什么,因为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那起惨案发生时她并不在家,之后也没有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对吗?” “是的,就是这样。人们觉得还是不告诉她比较好。” “是这样啊。你觉得这个决定好不好呢?” “这很难说。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确定。据我所知,西莉亚从来没有为此事担忧过。我是说,她从来没有迫切地想知道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她接受了父母的自杀,就像他们是因为一起飞机失事或车祸而死一样,反正是有某些事导致了她父母的死亡。在那之后,她在国外的寄宿学校生活了很久。” “我想那所寄宿学校是你开办的,对吗?米欧霍拉特小姐?” “是这样。我最近才退休,我的一个同事已经接手学校。当时西莉亚被送出国,她的家人要求我给她找一个地方能让她更好地继续学业,很多女孩都为了这个目的来到瑞士。我本来可以为她推荐几所学校,但那时我决定亲自带她学习。” “西莉亚没有问你任何关于她父母的问题,也没有要求你解释什么吗?” “没有。那是在惨案发生前的事。” “噢?我没太明白。” “在惨案发生的前几周,西莉亚来到了这里。我当时并不在这儿,我还在英格兰陪着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和夫人。我更多的是负责照顾夫人的起居,而不是给西莉亚当家庭教师,她那时还在英格兰国内的学校上学。但将军夫妇突然决定要把西莉亚送来瑞士完成她的学业。” “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一直身体不太好,是吗?” “是的。也并不是很严重的病,根本不像她自己感觉的那么严重。但她确实经受着紧张和焦虑的煎熬。” “你一直陪着她吗?” “我在洛桑的一个姐姐去接的西莉亚,然后把她安排进一所只有十五六个女孩的学校。她在那儿开始学习并等着我回去。三四个星期之后,我回去了。” “这么说,那起惨案发生时,你人在欧克雷夫?” “是的,我在那里。那天将军和夫人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但再也没有回来。发现他们的时候,两人已经死了,是被枪打死的。凶器在两人身旁,是一把将军的枪,他一直把它放在书房的抽屉里。枪上有他们两人的指纹,但无法查明究竟最后握枪的是谁。枪上的痕迹也属于二人,但有些模糊了。很明显,是一起双双自杀的案子。” “你觉得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就连警察都没找到可疑之处,我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啊,是这样。”波洛说。 “您说什么?” 米欧霍拉特小姐问道。 “没什么。只是我脑子里闪现出了什么东西。” 波洛看着她。她棕色的头发还没有开始变白,嘴唇紧闭,灰色的眼睛,没有表情的脸,这一切都表明她在努力控制自己。 “那么,你没有什么别的能告诉我了?” “恐怕没有了,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 “但你对于那件惨案记得很清楚。” “是的,没人能轻易忘掉那样一件悲惨的事。” “你也同意西莉亚没有必要知道这件事的更多细节和它发生的原因吗?” “我不是才说过吗,我不知道别的事了。” “在惨案发生前,你在欧克雷夫住了一段时间,对吗?四五个礼拜,也许是六个礼拜?” “实际上比六周还要久一些。我之前给西莉亚当过家庭教师,但这次我还是回到了将军家。西莉亚去上学之后,我回去帮助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 “那时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的姐姐也跟她住在一起,对吗?” “是的。夫人的姐姐之前在医院进行了一段时间的特殊治疗,她的病情有很大的好转。所以专家认为——我是说,精神病专家认为,如果她可以出院和她的家人在家庭氛围下生活,对她的病情会更加有所助益。正好那时西莉亚已经出国上学,对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来说是个很好的时机,她可以邀请她的姐姐来和她一起生活。” “她们感情好吗?那两姐妹?” “这很难说。” 米欧霍拉特小姐说道。她的眉毛皱在一起,好像波洛刚刚说的话引起了她的兴趣似的。“我一直在想,想了很久,她们两个人是同卵双胞胎。她们之间有一种纽带,一种互相依存、互相爱护的纽带。她们在很多方面都非常相像,但在其他方面她们并不相像。” “你指的是什么?我恰好对你刚刚提到的事很感兴趣。” “噢,这和那起惨案没有关系,不是那样的事。但是要我说,夫人的姐姐一定有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瑕疵,您愿意怎么说都行。现在有些人认为,任何精神上的疾病都是由生理上的原因导致的。我想从医学专业的角度来说,同卵双胞胎出生后可能会有一种很积极的纽带,两人的性格会非常相近,不管他们是否生活在一起、生活的环境如何,他们总会在生命的同一时间经历同样的事,也会有相同的倾向。有几个类似的例子已经被医学界作为引证了。例如,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生活在比如法国,妹妹生活在英格兰。她们两人几乎在同一天开始养了同一种狗;她们所嫁的两个人极为相似;她们在相隔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内都生了孩子。不管她们两人身处何地,她们就像是在遵从同一种生活模式一样,但她们俩却完全不知道对方在干些什么事。除了这种,还有另一种截然相反的类型,双胞胎之间产生强烈的厌恶,甚至是憎恨之情。双胞胎中的一个会离开、拒绝接受另一个,他不想经历那些相同、相似,也不想共享他们相似的特征。这可能会导致非常奇怪的结果。” “我懂。”波洛说,“我听说过这种事,也见过一两次。爱可以很容易地变成恨。恨一个你爱过的人比继续一样地爱这个人要容易得多。” “啊,您也见过这种情况。” 米欧霍拉特小姐说。 “是的,我不止一次地见过这种情况。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的姐姐跟她很相像吗?” “我认为她们在外表上很像,但我要说,那个姐姐脸上的神情可是太不同了。她总是很紧张,而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刚好相反。夫人的姐姐很讨厌小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早年间流产过,也许她很久以来一直想要个孩子却无法怀孕。但她确实对小孩有一种憎恨的感情,她很不喜欢他们。” “夫人姐姐这种对孩子的厌恶之情已经导致了一两起严重的事件,对吗?” “有人跟您提过那件事了?” “我是从一个认识她们两姐妹的人那儿听说的,那时她们还都在马来亚。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和夫人的姐姐都在那儿。多莉那时去了那儿跟将军夫妇一起生活。那时发生过一起跟小孩有关的意外,据说多莉多少应该为那件事负责。虽然并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但据我了解,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把她带回了英格兰,将她再一次送进了精神病院。” “是的,我想这很准确地描述了发生的事。当然了,我也没有掌握第一手消息。” “但有些事您确实知道,我想那是您从自己的知识经验中推理而出的。”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认为有必要再旧事重提。让事情停留在最容易被人们接受的地方,这样难道不好吗?” “那天在欧克雷夫还有可能发生了别的事。也许将军夫妇是双双自杀,也许他们的死是件谋杀案,也可能是些别的什么。所有案情都是别人告诉你的,但是我认为根据你刚才说的话来看,你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还认为你可能知道那时候有些什么事是即将发生的,在那件事发生之前的一段时间,西莉亚去了瑞士,而你仍留在欧克雷夫。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的答案。这个问题不是关于你了解的信息的,而是关于你相信什么。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对那对双胞胎姐妹的感情如何?” “我明白您想说什么。” 米欧霍拉特小姐第一次改变了态度,显得不再那么戒心重重了。她向前倾了倾身子,仿佛做好准备把这件事告诉波洛,从而终于获得解脱。 “作为女人,她们两个都很漂亮,”米欧霍拉特小姐说,“我从很多人那里听说,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曾经爱过多莉,就是那个精神有些问题的姐姐。虽然她的性格不怎么招人喜欢,但她仍然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姑娘,我是指两性方面的那种吸引。将军那时很爱她,我不知道之后他是否发现了多莉性格中某些可怕的因素,也许是有些事提醒了他,或是他产生了某种反感。他也许发现了多莉身上精神错乱的征兆,以及她会给自己带来的危险。之后将军的爱慕就转移到了她妹妹身上。他爱上了那个妹妹,然后和她结了婚。” “你是说,将军爱过她们两个人,只不过时间不同。而且每一次都是真心实意。” “是的,将军对莫莉非常忠诚,他们两个互相依赖。他是个很可爱的人。” “请原谅我,”波洛说,“我想你也爱他,对吗?” “你——你怎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是的,我敢说。我不是说你和他曾经有过什么暧昧,我只是说你爱过他。” “是的,”泽莉·米欧霍拉特小姐说,“我爱过他。其实,我一直爱着他。这没什么丢人的。他信任我,依赖我,但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我爱他,但我只能为他工作,我仍旧觉得幸福。我从来没有乞求过更多,我只需要他的信任、同情——” “你确实尽你所能,”波洛说,“在他生活中出现如此危机时帮助他。有些事情你并不想告诉我,但有些事我却一定要说给你听。这些事都是我从不同渠道得知的,我了解一些事。在我来见你之前,我已经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一些情况。那些人不仅认识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也就是莫莉,他们还认识多莉。我对多莉生活中的惨剧也有所了解,她的忧伤、不快、怨恨、一连串的罪恶以及对毁灭的热衷,这一切都有可能在她的家族中延续下来。如果多莉真的爱过那个与她订婚的男人,在他和她妹妹结婚的时候,她一定恨极了自己的妹妹。也许多莉从来都没有原谅过莫莉。但是莫莉·雷文斯克罗夫特呢?她也讨厌自己的姐姐吗?她恨多莉吗?” “噢,不。” 米欧霍拉特小姐说,“莫莉爱她的姐姐。她的爱既深沉,又充满了保护欲。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莫莉总是请她的姐姐来跟她一起住。她想拯救姐姐,使她脱离不幸和危险,因为她姐姐总会旧病复发,使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好了,您知道的够多了。您刚才已经提到过多莉对小孩的厌恶了。” “你是说她不喜欢西莉亚?” “不,不是西莉亚。是另一个,爱德华,那个弟弟。有两次爱德华差点儿发生意外。一次是因为一辆车,另一次是因为他突然做出很多恼人的事儿。我知道,当爱德华回去上学的时候莫莉也很开心。他那时还很小,比西莉亚小很多,好像才八九岁,还在读预备学校。他很脆弱,莫莉总会为他担惊受怕。” “是的,我能理解。”波洛说,“现在,我想要谈谈假发的事。究竟该如何戴假发,又是为什么会有四顶假发。你不觉得对一个女人来说,同时拥有四顶假发有点儿太多了吗?我知道它们都是什么样式的,我也知道它们各自适合怎样的场合。是一位法国姑娘去伦敦的店里订购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条狗,一条惨剧发生当天和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一起出门遛弯的狗。而不久之前,那条狗曾经咬伤过它的女主人,莫莉·雷文斯克罗夫特。” “狗都是那样的,” 米欧霍拉特小姐说,“永远不能太信任它们,我确信这一点。” “我将告诉你我认为在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那天之前发生了什么,惨剧发生前不久发生了什么。” “如果我不听呢?” “你会听的。你也许会说我的想象是错误的,是的,你也许会那样说。但我不认为你真的会这么说。我告诉你,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真相,我完全相信这一点。这不仅仅是想象。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互相爱慕,但他们不敢去面对未来,因为过去的事会从父母转移到孩子身上。西莉亚是一个具有反抗精神的姑娘,她聪明、勇敢、生机勃勃,她能勇敢地追求她的幸福,但她需要——人们都需要——一个真相。他们能够鼓起勇气面对,因为这是生活中的必需。至于那个她深爱的男孩,他也希望西莉亚能知道真相。你愿意听我说了吗?” “好吧,” 泽莉·米欧霍拉特小姐说,“我要听。您知道很多,我想您知道的事比我想象的多得多。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第二十章 特别法庭 第二十章 特别法庭 赫尔克里·波洛再一次站到悬崖上,俯瞰着下方的礁石,汹涌的海浪不断拍打着它们。他脚下就是当年发现那对夫妇尸体的地方。而惨剧发生前三周,也是在这里,另一个女人在睡梦中走下悬崖摔死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加洛韦总警长曾经这样问过。 为什么?又是什么引起的? 首先发生了一起意外,三周后一对夫妻双双自杀。旧时的罪孽有长长的阴影。一切都开始于多年前,但在多年后却导致了悲剧收场。 今天将会有一些人在这里聚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想要知道事实的真相,还有两个已经知道真相的人。 赫尔克里·波洛转过身,走向那条通往一座房子的小径。那座房子曾经叫作欧克雷夫。 这段路程并不遥远,他看到墙边停着几辆车。他看着天空映衬出的房子轮廓,这明显是幢空房,还需要重新粉刷。门上有一个房地产商的告示板,宣布这幢“不可错过”的房子正在待售。大门上欧克雷夫的字样已经被划掉,取而代之的是“高地庄园”几个字。有两个人正向他走来,波洛也上前迎去,是德斯蒙德·伯顿-考克斯和西莉亚·雷文斯克罗夫特。 “我跟房地产代理人约好了,”德斯蒙德说,“说我们想看看这幢房子。我也拿到了房子的钥匙,万一我们想进去看看呢。过去五年里,这幢房子转手了两次。但现在房子里应该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对吗?” “我不这么认为,”西莉亚说,“毕竟这幢房子属于过很多人。一个姓阿彻的人先买了它,后来的主人姓法洛菲尔德。他们说这幢房子里太孤单了,现在最后一任房主也要卖掉它,也许他们觉得这幢房子闹鬼。” “你也相信房子会闹鬼?”德斯蒙德问。 “我当然不信了,”西莉亚说,“但也许真的有那种事呢?我是说,这儿毕竟发生过那样的事,这种地方——” “我不这么认为,”波洛说,“这里虽然有过悲伤和死亡,但也有过爱。” 一辆出租车沿着公路驶来。 “我想那会是奥利弗夫人。”西莉亚说,“她说她会坐火车到车站,然后从那儿坐出租车过来。” 从车里走出两个女人。一位是奥利弗夫人,和她一起的是一位高个子的优雅女人。波洛事先知道她要来,所以并未感到惊讶。他盯着西莉亚,看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啊!”西莉亚冲了过去。 西莉亚跑向那个女人,脸上的神情一下亮了起来。 “泽莉!”她说,“是泽莉吗?真的是泽莉!啊,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不知道你也要来。”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要我来的。” “我懂了。”西莉亚说,“是的,我好像懂了。但是我——我不——”她停住了。她转过头看着站在她身旁的英俊男友:“德斯蒙德,是——是你吗?” “是的。是我写信给米欧霍拉特小姐——给泽莉,如果我仍然可以这样称呼她的话。” “你可以一直这么叫我,你们俩都一样。”泽莉说,“我本来并不确定我想要来,也不确定这是否是个明智的决定。我现在还是不清楚,但我希望这是明智的。” “我想知道,”西莉亚说,“我们两个都想知道。德斯蒙德认为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波洛先生之前来见了我,”泽莉说,“他说服了我,让我今天来这里。” 西莉亚挽起奥利弗夫人的手臂:“我希望您也能来,因为您为这件事也出了不少力。是您去找的波洛先生,而且您自己也有很多发现,不是吗?” “人们告诉了我一些事情。”奥利弗夫人说,“我之前就感觉那些人会记得一些事。有些人确实记得,有些人记得对,也有些人记错了。他们告诉我的事都搅在一起,让人有些困扰。但波洛先生说那都没关系。” “是的,”波洛说,“道听途说的消息和确定的事实一样重要。因为你可以从一个人那里了解到很多消息,尽管这些消息不一定都是正确的,也不一定能解释什么。而您从我这儿得到的消息,夫人,从那些您称作大象的人——” “大象?!” 米欧霍拉特小姐说。 “这是她的叫法。”波洛说。 “大象从不忘记。”奥利弗夫人解释道,“那是我一开始的观点。有些人能像大象一样,清楚记得很多年以前发生的事。当然不是所有人,但他们通常都能多多少少记得一些事。有很多人都记得。我把我听到的很多信息告诉了波洛先生,然后他做了一种——啊,如果他是个医生的话,我会说他做了一次诊断。” “我列了一张单子,”波洛说,“这张单子上记录了每一项指向多年前真相的要点。我应该为你们读一下,看看哪一项跟你们有关系,哪一项比较重要。但你也许看不出它们有多重要,甚至你可能觉得它们平凡无奇。” “我想知道,”西莉亚说,“那件案子究竟是自杀还是谋杀?是某个外来的人杀死了我的父母吗?是出于某种我们都不知道的原因,他才杀死了他们吗?我一直就觉得有那样的事,虽然这很可怕,但是——” “我想,我们就先在这里待着。”波洛说,“我们先不进去。之前有过其他的人住在房子里,那里的环境已经变了。在我们的特别法庭结束后,我们也许会进去看看。” “这是个特别法庭吗?”德斯蒙德问。 “是的,针对过去发生的事的特别法庭。” 他走向房子边上的几把铁椅子,椅子笼罩在旁边一棵高大木兰的阴影下。波洛从他的手提箱中拿出一张写有字的纸,他对西莉亚说道:“对你来说,你父母那件案子的真相一定只能是自杀或谋杀两者中的一种吗?” “这两者之中的一种一定是事实的真相。”西莉亚说。 “我应该要告诉你,两个都是真的。而且除了这两种解释以外,还有别的解释。根据我的想法,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一起谋杀,还是一起自杀,但我们面对的也是一起死刑,还有一出悲剧。一出两个相爱的人为爱情而死的悲剧。这样的悲剧不仅仅属于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仅仅只有年轻人会承受爱情带来的痛苦,并时刻准备好为爱牺牲。不是这样的,还有很多别的可能。” “我不明白。”西莉亚说。 “还没到时候。” “我会明白吗?”西莉亚问道。 “我想你会的。”波洛说,“我会告诉你我认为发生了什么,也会告诉你我为什么会这么认为。首先触动到我的是那些无法被警察找到的证据所解释的事,一些很平常的事,也许你会认为它们连证据都算不上。死去的玛格丽特·雷文斯克罗夫特拥有四顶假发。”他又强调了一遍,“四顶假发。”他看了看泽莉。 “她并不是一直都戴着假发。”泽莉说,“只是偶尔才戴。如果她要出门旅游,或是她之前出门把头发弄乱了,而她又想快些整理好自己的妆容,又或是有时她会戴一顶适合晚上戴的假发。只有这样的场合下她才会戴假发。” “是的。”波洛说,“那时候这样做很时髦。人们出国旅行时一定会带上一两顶假发。但是她有四顶假发。在我看来,四顶有点太多了。我很好奇为什么她需要四顶假发。根据我询问的那位警察的说法,玛格丽特并没有秃顶的趋势,她的发量对于她那个年龄段的女人来说非常正常,而且发质还很好。这一切都使我感到好奇。后来我了解到,有一顶假发上夹杂了些灰色发绺,另一顶是小卷发,这都是她的美发师告诉我的。她去世那天戴着的是小卷发那顶。” “那又意味着什么呢?”西莉亚问,“她总之都要戴一顶的。” “也许吧。但我也了解到,管家曾对警察说过,在她死前的最后几周,她几乎每时每刻都戴着那顶假发。看起来那顶假发是她的最爱。” “我不明白——” “有一种说法,加洛韦总警长总是向我提到,‘同一个人,不同的帽子’。这个说法让我开始思考。” “我还是不明白——”西莉亚重复道。 波洛说:“还有关于狗的证据——” “狗?狗做了什么?” “狗咬了她。据说那条狗对它的女主人十分忠诚,但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周中,那条狗对她的态度却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还不止一次地咬了她。” “你的意思是说,那条狗知道她要自杀?”德斯蒙德注视着波洛说。 “不,要比那简单得多——” “我不——” 波洛继续说道——“不,它只是知道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它知道她并不是它的女主人,她只是长得很像它的女主人罢了。那个管家眼睛看不清,又有些聋,她只是看到一个穿着莫莉·雷文斯克罗夫特衣服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戴着她最喜爱的假发——那顶满头小卷的假发。那个管家曾经提到过,她的女主人在死前最后几周的态度有些异样。‘同一个人,不同的帽子’是加洛韦总警长的话,但我之后想到的是‘同一顶假发,不同的女人’。那条狗知道,它可以通过鼻子闻出来,那并不是同一个女人,并不是它喜欢的女人,而是一个它不喜欢甚至害怕的女人。于是我就想,假如那个女人不是莫莉·雷文斯克罗夫特的话,她会是谁呢?她有没有可能是莫莉的双胞胎姐姐,多莉呢?” “但那是不可能的。”西莉亚说。 “不,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你们要记得,毕竟她们两个是双胞胎。现在我要说一些奥利弗夫人引起我注意的事。别人告诉了她一些事,是关于雷文斯克罗夫特夫人的事。她生病住进了一家医院或是疗养院,也许她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或是认为自己得了。但是,医生的看法却刚好相反。在那之后,也许她仍旧那么认为,但事实并不是那样。之后我一点一点地得知了她和她双胞胎姐姐早期生活的一些事,她们就像普通双胞胎一样相亲相爱,什么都一样:穿一样的衣服,发生同样的事,同时生病,同时结婚。最终,就像很多双胞胎一样,她们再也不想什么都一样了,于是她们两个想要变得完全相反,尽可能地变得和对方不同。她们之间甚至还产生了厌恶。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导致她们的分开。阿里斯泰尔·雷文斯克罗夫特年轻时爱上了多罗西娅·普雷斯顿-格雷,也就是双胞胎中的姐姐。但之后他又爱上了双胞胎中的妹妹,玛格丽特,并和她结了婚。毋庸置疑,嫉妒心就这么产生了,之后还导致了两姐妹的疏远。玛格丽特仍旧深深爱着她的姐姐,但多罗西娅却不再像以前一样爱着自己的妹妹。在我看来,这可以解释很多事。多罗西娅是个充满悲剧的人物。她的精神状态总是不稳定,但这并不是她自己的错,而是某种遗传上的意外导致的,跟基因有关。她还很年轻的时候就产生了对小孩子的厌恶,但是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有一个孩子是因她而死。尽管证据不够明确,但对于医生来说已经足够让她住院进行精神治疗了。所以在之后的几年中,她在一所精神病院内接受治疗。当医生认为她已经痊愈之后,她重新开始了正常的生活,还时不时去跟她的妹妹一起住一段时间。当莫莉和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他们被派往马来亚时,多莉还去跟他们一起住了。就在那里,又发生了一起意外,这次是邻居家的小孩。尽管还是没有明确的证据,但看起来多罗西娅又要对那起意外负责。于是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把她带回了英格兰,送进了医疗机构进行治疗。又一次,她看起来已经痊愈,医生也又一次说她可以出院开始正常的生活。这一次,玛格丽特相信多罗西娅真的已经完全康复,并认为她应该来和他们一起住,这样他们就可以周全地照顾她,以便能及时发现她是否再次发病。我认为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并没有同意。我想他有一种很强烈的信念,就像是有些人天生畸形、身体麻痹或是瘸腿一样,他相信多莉大脑中的毛病一定会一次又一次复发。这样一来,她必须被严加看管,才能避免更多惨剧的发生。” “你是说,”德斯蒙德问道,“多莉开枪杀死了雷文斯克罗夫特夫妇吗?” “不,”波洛说:“那不是我的结论。我认为多罗西娅只是杀死了她的妹妹,玛格丽特。有一天她们两人去悬崖边散步,多罗西娅把妹妹从悬崖上推了下去。她心中沉睡已久的怨恨全部爆发了出来。她可能在想,为什么妹妹和她如此相像,但妹妹却是那个身心都健康的人。仇恨、嫉妒、杀戮的欲望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使多罗西娅不能自已。我想有一个局外人对这件事是知情的,因为她当时就在这里。我想你知道这件事,泽莉小姐。” “是的,我知道。”泽莉·米欧霍拉特说,“我那时确实在这里。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一直很担心多罗西娅。当他们看到多罗西娅试图伤害他们的儿子爱德华后,他们立刻将爱德华送回了学校,而我和西莉亚一起去了瑞士。我把西莉亚安顿好之后又回到了这里。有一次家里只有我、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夫妇和多罗西娅,大家心情都很好。接着就出事了。两姐妹一起出门,但只有多莉一个人回了家。她那时处于一种很异常的精神状态下,非常紧张。她进了屋,在茶几边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发现她的右手上有血,于是他就问她是不是跌了一跤。她回答说‘噢,没有,不是什么大事儿。什么都没发生,我只是被玫瑰刮到了’。但在房子周围根本没有玫瑰。她的谎话太愚蠢了,如果她说是被荆豆刮伤,我们没准儿就信了。我跟着雷文斯克罗夫特将军走出了门,一路上他一直在说:‘玛格丽特出事了,我敢肯定莫莉出事了!’后来我们在悬崖下方的一个石台上找到了她,她被岩石撞得不轻。将军夫人那时还没有死,但已经失血过多。当时我们完全不知所措。我们不敢移动她。我们认为得马上找个医生来,但还没等我们来得及去,夫人就抓住了将军的胳膊。她气若游丝地说:‘是的,是多莉干的。她不知道她自己在干什么。她真的不知道,阿里斯泰尔,你一定不能让她因此受苦,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事,为什么做那些事。她没法控制自己,她从来都没法控制自己。你一定要答应我,阿里斯泰尔。我想我就快死了。不——不,我们没时间找医生了,即使找来医生也无济于事。我一直躺在这儿流血,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死了,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答应我你会救她。答应我你不会让警察抓她。答应我她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到审讯,她不能被当作罪犯在监狱里过一辈子。把我的尸体藏起来吧,这样就没人会发现了。求求你了,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我爱你胜过这世上的一切,如果我能为了你而活下去,我一定会的,但现在不行了。我能感觉到。我爬了一小段距离,但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我做别的事了。答应我。还有你,泽莉。我知道你也爱我,你一直对我很好,总是照顾我。你也爱孩子们,所以你必须救救多莉。你必须救救可怜的多莉。求求你了,请看在我们对彼此的爱的分上,一定要救救多莉。’” “之后呢,”波洛说,“你做了什么?在我看来,你一定——” “是的,她死了。她说完最后那些话之后,不到十分钟就死了。然后我帮助将军把尸体藏了起来。我们抱着夫人,沿着悬崖又走了一段路,把她的尸体藏到了一个有很多岩石的地方,然后尽我们所能地把她埋起来。那里并没有通路,必须爬着才能过去。从头至尾,阿里斯泰尔只是在重复说着:‘我答应了她,我必须兑现我的诺言。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怎么救她。我不知道。但是——’不过,我们确实做到了。多莉在家里,她很害怕,近乎绝望的害怕,但同时她又表现出一种恐怖的满足感。她说:‘我一直都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都知道,莫莉才是真正的魔鬼。她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阿里斯泰尔。你是属于我的,但是她把你抢走了,还强迫你跟她结婚。我一直都知道。现在我好害怕。他们会对我怎么样——他们会说些什么?我不能再被关起来了。我不能,我不能。我会疯的。你不会让我被关起来的,他们会把我带走,说我是凶手。这不是谋杀啊。我只是不得不这么做。有时候我不得不做很多事,我想看见血,你懂吗?我没法看着莫莉死去,所以我跑了。但是我知道她一定会死的,我只是希望你不会找到她。她只是跌下了悬崖,人们都会说那只是一起意外。’”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故事。”德斯蒙德说。 “确实。”西莉亚说,“这确实是一个可怕的故事。但是知道真相总是好一些的,不是吗?我甚至无法为她感到难过,我是指我的母亲。我知道她是个很好的人,我也知道她心里根本没有一丝丝邪恶的念头,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知道,并且理解为什么我父亲不想和多莉结婚。他想要娶我母亲是因为他爱她,而且他也发现多莉有些不正常,她的性格既邪恶又扭曲。但是怎么——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一切的?” “我们说了很多谎。”泽莉说,“我们希望尸体不会被发现,也许晚些时候尸体会被海浪卷进海里,那样的话看起来就像是她跌下悬崖,摔进了海里。但是后来我们想到了梦游这种说法。我们要做的事很简单。阿里斯泰尔说:‘你知道吗,这太可怕了。但是我答应过——我向莫莉发过誓,要按照她死前的意愿来做。一定有一种办法,一个可行的办法能救多莉,只要她能演好她自己那部分戏。但我不知道她能否做到。’我说:‘做什么?’他说:‘我们可以假装她才是莫莉,而梦游中跌下悬崖摔死的是多罗西娅。’我们做到了。我们把多莉带到一间闲置的屋子里,我在那里和她待了几天。阿里斯泰尔则对外宣称莫莉因为无法承受她姐姐的死讯而被送去了医院。之后我们把多莉带了回来,假装她就是莫莉,让她穿着莫莉的衣服,戴着她的假发。我还去订了额外的假发,那种带有小卷的假发能很好地伪装她。我们的老管家眼神不太好。多莉和莫莉又长得非常相像,声音也几乎一样,于是每个人都轻易地接受了她才是莫莉这件事。只是由于受到了打击,她的行为举止有些不同。一切都看起来很自然。这就是整件事中最可怕的部分——” “但她怎么能保守住这个秘密?”西莉亚问,“那一定很困难。” “不——她并不觉得困难。你看,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她一直想要的。她得到了阿里斯泰尔——” “但是阿里斯泰尔——他怎么能忍受?” “在他安排我回瑞士的那天,他告诉了我他为什么忍受以及如何忍受的。他告诉了我我要做的事,也告诉了我他要做的事。他说:‘现在我只有一件要做的事。我答应过玛格丽特不会把多莉交给警察,人们永远不会知道她是杀人凶手,孩子们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姨妈杀死了他们的母亲。谁都不必知道她杀了人。她只是在梦游中跌下悬崖摔死了,是一起悲惨的意外罢了。她会以自己的名字被埋葬在教堂中。’我问阿里斯泰尔:‘你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他说:‘因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你一定要知道。多莉不能再继续活下去了。如果她靠近小孩,她一定会夺走更多的生命。她没有权利再继续活下去。但是你一定要理解,泽莉,为了完成我将要做的这件事,我必须同时付出自己的生命。接下来的几周,我会和多莉在这里平静地生活,假装她就是我的妻子,但在那之后就会发生另一起惨剧——’我告诉他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我问他:‘另一起惨剧?又一次梦游吗?’他说:‘不,人们将会知道的是我和莫莉双双自杀,但我想没有人会知道原因。他们也许会觉得是由于她认为自己得了癌症,或是我有那样的想法,他们怎么想都可以。但是你一定要帮助我。泽莉,你是唯一一个真正爱我和莫莉还有孩子们的人。如果多莉一定要死,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完成。她不会感到难过或是害怕。我会先开枪杀了她,然后再自杀。她的指纹也会出现在凶器上,因为不久之前她拿过那把枪,而我的指纹也会留在那里。正义必须得到伸张,而我要来充当这个处决者。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曾经——现在仍然爱着她们两个。我爱莫莉胜过我自己的生命,而对于多莉,我为她与生俱来的不幸感到难过。你一定要记住这点——’” 泽莉站起来,走向西莉亚:“现在你知道真相了。我答应过你父亲永远不会让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想向你或任何人吐露真相。是波洛先生让我改变了想法。但是——这真是个可怕的故事——” “我理解你的心情。”西莉亚说,“也许从你的角度来说是对的,但是我——我很高兴能知道真相,因为现在的我好像卸下了一副重担——” “因为现在,”德斯蒙德说,“我们两个都知道了真相,而且我们都不会在意。这确实是一起惨剧。就像波洛先生说过的,这是一起两个相爱的人之间的惨剧。但他们并没有互相残杀,因为他们深爱着对方。一个人被杀死了,另一个人则充当了处决者,从而保证了不会有更多的孩子被伤害。即使他做错了,人们也能原谅他。而我认为他并没有做错。” “多莉总是个让人害怕的女人。”西莉亚说,“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害怕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认为我父亲是个勇敢的人,他做到了我母亲临终前祈求他做的事。他拯救了我母亲深爱的姐姐。我想要这么去想这件事——我这么说真是傻——”她怀疑地看了看波洛,继续说道,“也许您并不这么认为。我真希望您是个天主教徒,但墓碑上写的话是‘永远相依相伴’。那并不意味着他们是同时死去的,但我认为他们一直在一起。我认为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他们才真正地在一起了,因为他们是两个深爱对方的人。还有我那个可怜的姨妈,从现在开始我会更加理解她,因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西莉亚的声调突然恢复了正常,“她并不是个好人。你没法让自己喜欢一个这样的人。如果她尝试改变自己的话,也许她能够变好,也许不能。如果她无法变好的话,人们应该把她看作一个得了重病的人——比如说,一个得了瘟疫的人,村子里的其他人不会让她出门,也不会给她送吃的。因为如果那么做了的话,全村人都会死。类似这样的情况吧。但是我会试着为她感到难过的。至于我的父母——我不会再为他们感到担忧了。他们是那么深爱对方,还同时爱着可怜的、不幸的、憎恨他们的多莉。” “西莉亚,我认为,”德斯蒙德说,“我们最好尽快结婚。我可以告诉你,我母亲绝对不会知道刚才我们谈论的任何事。她根本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也不相信她能保守这种秘密。” “德斯蒙德,你的养母,”波洛说,“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她非常想插手你和西莉亚之间的事,并且试图影响你的决定,让你认为西莉亚从她父母身上继承了一些可怕的特质。但是你要知道一件事,也可能你还不知道,那么我现在来告诉你,你将会继承你亲生母亲的遗产,她不久前才去世,留给了你一大笔钱,你一到二十五岁就可以继承。” “如果我和西莉亚结婚,我们当然会需要钱。”德斯蒙德说,“我十分理解。我知道我的养母在钱这方面总是斤斤计较,我现在还常常借钱给她。有一天,她建议我去找一位律师,因为她说我都已经二十一岁了,却还没有立过遗嘱,这样很危险。我猜她想要得到那些钱。我确实曾经想过把所有钱留给她。但是我和西莉亚现在要结婚了,所以当然我要把钱留给西莉亚。而且我也很不喜欢我母亲试图分裂我和西莉亚的做法。” “我认为你的怀疑完全正确。”波洛说,“我敢说她会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所有人好。西莉亚的出身有问题,你要娶她的话是有风险的,那么你当然应该知道。” “好了,”德斯蒙德说,“但是——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不厚道。毕竟她收养了我,抚养我长大成人,还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想我会从那些钱里分一部分给她,剩下的钱足够我和西莉亚过上幸福的生活了。毕竟,总会有一些事让我们感到伤心难过,但这都过去了,我们不应该再继续担惊受怕了,对吗,西莉亚?” “是的。”西莉亚说,“我们再也不会担惊受怕了。我认为我的父母都是杰出的人。我母亲一辈子都在努力照顾她的姐姐,即使这一切都没有结果。你无法让人们停止做自己。” “啊,亲爱的孩子们,”泽莉说,“原谅我还在叫你们孩子们,我知道你们已经长大成人了。今天还能再次见到你们,并且得知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我真是太开心了。” “亲爱的泽莉,你一点儿也没有伤害到任何人,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西莉亚走过去和她拥抱,“我一直非常喜欢你。”她说。 “我也一样,从我认识你那时起。”德斯蒙德说,“那时我就住在隔壁,你会跟我们玩很多有趣的游戏。” 两个年轻人转过身来。 “谢谢您,奥利弗夫人。”德斯蒙德说,“您是个特别好的人,您还做了那么多事,都是我亲眼所见。也谢谢您,波洛先生。” “是的,谢谢您。”西莉亚说,“我真是太感激了。” 大家目送他们离去。 “好了,”泽莉说,“我也要走了。”她又对波洛说,“您呢?您会把这一切告诉别人吗?” “也许我只会私下告诉一个人。他是个已经退休的警官,已不再担任职务。我想他不会认为他还有责任去追究多年前的事。当然了,如果他仍然在职的话,一切就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奥利弗夫人说,“太可怕了。所有那些跟我谈过话的人——是的,现在我明白了,他们都记得一些事,一些能为我们揭开真相的事。尽管把它们联系到一起有些困难,但波洛先生做到了,他总能把那些不同寻常的事联系到一起。比如假发和双胞胎。” 泽莉站在那儿眺望着远方,波洛向她走去。 “你不会怪我吧?”他说,“因为我去找你,劝你来说明一切。” “不,我很高兴。你是对的。那两个孩子很招人喜欢,他们很般配。他们一定会幸福的。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曾经也有一对恋人站在这里,他们也是在这里死去的,但我一点也不会责怪他所做的事。我认为那是勇敢的行为,尽管是错误的。” “你也爱他,不是吗?”波洛说。 “是的,一直以来都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幢房子就深深爱上了他。我认为他不知道,我们俩之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他信任我、喜欢我,而我爱他们俩——他和玛格丽特。” “还有一件事我想要问你。他爱莫莉,也爱多莉,是吗?” “从始至终,他都爱着她们俩。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救多莉,为什么莫莉让他救多莉。两姐妹中他更爱哪个?我也猜不透。这也许是我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泽莉说,“我以前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波洛凝视了她片刻,之后转身同奥利弗夫人一起离去。 “我们开车回伦敦吧。我们必须回到日常的生活中去,忘掉惨剧和爱情故事。” “大象不会忘记。”奥利弗夫人说,“但我们是人类,幸好我们还能忘记。” 序言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老朋友马里奥·伽洛蒂 英国著名餐厅老板,一九四七年在伦敦创办卡普瑞斯(le caprice)饭店。 ,以怀念卡普瑞斯的美食。 序言 九月九日的这天下午与任何一个下午一样,没有什么异样。即将被卷入那件事的人中,谁也不知道灾难马上就要来临。(但一人除外,住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47号的帕克夫人特别擅长未卜先知,事后她总会极尽描述那种包围着她的不祥预感和恐惧。但是她在47号的寓所离事发地新月街19号很远,几乎与事发现场扯不上关系,所以对她来说,也就没有必要未卜先知了。) 对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的社长k.马丁代尔小姐来说,九月九日是一个无聊的工作日,一整天的日常杂事。电话响个不停,夹杂着“咔哒”的打字声,业务量和往常一样,所以还保持着原有的工作节奏,没有发生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直到九月九日下午两点三十五分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跟往常一模一样。 两点三十五分,马丁代尔小姐办公室的铃声响了,外间办公室的伊娜·布伦特将嘴里的太妃糖含到一侧,用她惯有的带着鼻音的喘息声应答着。 “您找我,马丁代尔小姐?” “嗯,伊娜,不能用这种方式接电话,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要清晰地发音,你的呼吸声不能高过你的嗓音。” “对不起,马丁代尔小姐。” “现在好多了。试着去做,你就会做到的。让希拉·韦伯来找我。” “她去吃午饭还没有回来,马丁代尔小姐。” “呃。”马丁代尔小姐的眼睛望向了桌上的闹钟,两点三十六分,正好晚到了六分钟。希拉·韦伯最近一直都比较松懈。“她回来后让她来找我。” “好的,马丁代尔小姐。” 伊娜重新把太妃糖送回了舌头中央,愉快地吮吸着,继续打着阿曼德·莱文的手稿《赤裸的爱》。尽管她已经尽力了,正如大多数莱文先生的读者感受到的一样,书中大段煽情的描写还是让她感觉索然无味,没有什么比色情故事更让人感觉乏味了,他的作品就是活生生的范例。尽管有艳丽的封面和极具挑逗意味的书名,可他的书的销量还是逐年下降,上次的打字费已经催了他不下三次。 门开了,希拉·韦伯走进来,屏着呼吸。 “沙猫在找你。”伊娜说。 希拉·韦伯做了一个鬼脸。 “我真倒霉!偏偏是我迟到的一天。” 她捋了捋头发,拿起便签和铅笔,轻轻敲着社长的门。 马丁代尔小姐从她的办公桌上抬起头。她四十岁出头,工作效率很高。因她那淡红而近于沙褐色的头发从前额高高梳起,再加上她的基督教名叫“凯瑟琳” ,这就让她有了“沙猫”这个绰号。 “你回来晚了,韦伯小姐。” “对不起,马丁代尔小姐,我遇到堵车了。” “每天的这个时段都堵车,这不是理由。”她查看着她的便签,“佩玛繻小姐打来电话。她想要一名速记员三点钟去她那里。她特别点名要你过去。你曾经为她服务过吗?” “我记不清了,马丁代尔小姐。最近没有过。” “地址是威尔布拉汉新月街十九号。”她停下来,好似询问。但是希拉·韦伯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曾经去过那里。” 马丁代尔小姐扫了一眼时钟。 “三点,你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今天下午你还有其他预约吗?”她的眼睛快速浏览着胳膊肘底下的预约登记簿。“与普迪教授在麻鹬酒店有预约,时间是五点。你应该在这个时间之前回来。如果没回来,我会安排珍妮特过去。” 她示意希拉可以出去了。随后希拉回到了外面的办公室。 “有什么有趣的事吗,希拉?” “又要开始乏味的一天了。有个老小姐要我去威尔布拉汉新月街,五点还要去见普迪教授,都是些老古董!我还能指望在他们身上会发生有趣的事情吗?” 马丁代尔小姐的门开了。 “我忘了告诉你佩玛繻小姐的留言,希拉。到时如果佩玛繻小姐还没回来,你就直接进去,门没有锁。进去后坐在大厅靠右的房间里等着。记住了吗?不然我写下来?” “我记住了,马丁代尔小姐。” 马丁代尔小姐接着又回到她的私人办公室。 伊娜·布伦特在她的椅子下面摸索着什么,然后悄悄拿起一只俗气的鞋子和从那只鞋上掉下的细高跟。 “我还能回到家吗?”她悲叹道。 “哎,不要大惊小怪,我们会帮你想办法的。”一个女孩边说,边继续打着字。 伊娜叹了口气,换上一张崭新的纸: “欲望之火将他牢牢控制。他疯狂地撕扯着她胸口处薄薄的雪纺绸衣服,然后将她推倒。” “该死!”伊娜说着伸手拿起了橡皮擦。 希拉拿起她的手提包走了出去。 威尔布拉汉新月街,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维多利亚时期的一名建筑师的奇妙设计。两排花园洋房背对背排开,形成一个弯月形。对于不熟悉此处地理环境的人来说,这种异想天开的设计会给他们带来不少麻烦。如果你先找到了靠外侧的房子,你就无法找到门牌号码靠前的房子;而如果你一开始就找到了靠内侧的房子,你就会因为找不到门牌号码靠后的房子而疑惑不解。这些房子都有干净而整洁的阳台,颇具艺术特色,看起来很高档。而现代化建筑的风格似乎与它们无关,至少从外观看来是这样。厨房和浴室则是首先让你感到不一样的地方。 19号还是和往常一样,没有变化。整洁的窗帘,闪闪发光的黄铜门把手,路两侧挺立的玫瑰树一直延伸到大门口。 希拉·韦伯推开院门,走到前门口,按响门铃。没有人来开门。在等了一两分钟以后,按照来之前的指示,她转了一下门把手。门开了,她走进去。位于门厅右手边的门半掩着。 她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然后便走进屋子。这是一间平平常常的客厅,给人十分愉悦的感觉,只是对于讲究现代品味的人而言,布置会显得有些繁琐。屋内装饰最具特色之处就是整个房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时钟。一座老爷钟在房间的拐角处滴答响着,一个德累斯顿瓷钟摆放在壁炉架上,一个银质旅行钟摆在书桌上,靠近壁炉的陈列架上摆着一个镀金的小时钟,还有一个已褪色的皮革制旅行闹钟摆在窗边的桌子上,在钟的一角写着“rosemary ”几个字,字上的镀金有些脱落。 希拉·韦伯惊讶地看着书桌上的这座时钟。它显示的时间正是四点十分过一点。她的眼睛又转向了壁炉架,上面的时钟同样是这个时间。 这时,头顶突然传来扑噜扑噜的声音,接着“咔哒”一声脆响,希拉惊恐地朝上望去,墙面上挂着的一个木雕时钟里出现了一只布谷鸟,只见那鸟从一扇小门里飞了出来,大声并清晰地叫着,“布谷!布谷!布谷!”这刺耳的声音令人心中不禁一阵颤抖。随着小门的关闭,这只布谷鸟又消失了。 希拉·韦伯勉强地保持着微笑,她绕过沙发的一头。这时她突然停了下来,身体一阵抽搐。 在地板上躺着一个男人,四肢向外伸着。他的眼睛半睁,毫无生气。他深灰色西服的正面有一处潮湿而发黑的印渍。希拉机械地弯下了腰。她摸了一下他的脸颊,是如此冰冷。他的手,也是一样……她又摸了一下那块湿湿的地方,迅速地抽回了手,恐惧地盯着他。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外面大门打开的声音,她的头不由自主地扭向窗户。透过窗户,她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急匆匆地沿小径走过来。希拉僵硬地咽着唾沫,她的喉咙干极了。她像被钉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发不出任何声息……只呆呆地盯着她的前方。 门开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妇人走进来,手里拎着购物袋。她灰色的卷发从前额向后梳着,她的眼睛是深邃而美丽的蓝色。她的目光似乎在不经意间越过了希拉。 希拉轻微地喘息了一声,是那种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那双大大的蓝眼睛望向了她,并急促地问道, “有人在那里吗?” “我,我是——”当看到老妇人迅速绕到沙发后面向她走来时,她突然停口不言。 接着,她尖叫起来。 “不,不要……你会踩到他的!他……死了……” 第一章 第一章 1 根据警方记录:九月九日下午两点五十九分,我正沿着威尔布拉汉新月街向西走。这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坦率地说,这里的一切让我感到困惑。 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有一种预感,而且这种预感一天强似一天,似乎越来越难以清除。我就是这种感觉。 我要找的门牌号是61,找得到吗?我想,也许不会。我十分仔细地找到了从1号到35号的房子,就在这时,我却发现威尔布拉汉新月街已到尽头。一条被称为奥尔巴尼的大道毫不客气地挡住了我的路。我转过身。北边没有房子,只有一堵墙。在这堵墙的后面,是一栋栋高耸入云的现代化公寓,入口显然在另一条路上。想从这里再找路,已是不可能。 我一边走,一边注意着我经过的门牌号——24、23、22、21、戴安娜小屋(大概这就是20号,一只橘色的猫正在大门口的门柱上洗脸)、19。 19号的门这时突然打开,从里边跑出一位年轻女孩,接着她冲上小径。我想一枚导弹的速度也不过如此。伴随着尖利的叫喊声,她跑着的样子就更像一枚导弹了。这声音听起来异常高亢而凄惨。女孩穿过大门,迎面就撞到了我,力量之大几乎将我撞出人行道。她不仅撞上了我,还紧紧抓着我,疯狂而绝望地紧紧抓着我。 “镇定一点,”等恢复平衡,我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她,“现在要镇定一点。” 女孩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尽管她还是紧紧抓着我,但已不再尖叫,只是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喘息,一边抽泣。 对这种情况,我必须说我的反应不够机敏。我问她出了什么事。意识到我的语气太过有气无力,我立即改口。 “出什么事了?” 这个女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那边!”她指着她身后的地方。 “然后呢?” “那里有一个男人躺在地板上……死了……她就要踩到他身上了。” “是谁?怎么会这样?” “我想,因为她是个瞎子。而且他的身上还有血。”她低下头,松开了一只紧握着我的手。“我身上也有血,就在这里。” “确实是血。”我说道,看了看我衣服袖子上的污迹。“现在我也一样了。”我指了指那个污迹。想到当前的处境,我叹了口气。“你最好带我去那里看看。”我说。 但是她开始猛烈地摇起头来。 “我不能去,我不能去……我不想再去那里。” “也许你说得对。”我看了看周围。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安置一位即将晕倒的女孩。我轻轻扶着她,让她背靠着铁栏杆坐了下来。 “你待在这里,”我说道,“在我回来前不要离开。我不会去很久。身子向前倾,如果你感到不适时就把头放在两个膝盖之间,那会感觉好一些的。” “我,我想我现在很好。”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有些惊魂不定,但是我不想跟她多谈。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了她,然后大步快速走上小径。我穿过门进到屋里,在廊道里稍稍犹豫,观察了一下左边的门,发现是一间空空的餐厅,我便穿过大厅,走进对面的客厅。 首先我看到椅子上坐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妇人。当我进去时,她的头迅速地转向了我,说道, “是谁来了?” 我立刻意识到这位妇人的眼睛是瞎的。她的眼睛先是直直地望向我,然后目光掠过我,落在了我左耳靠后的地方。 我直截了当地说道: “一个年轻的女孩冲上大街,说这里死了一个人。” 我感觉我说出的话很荒唐。在这个整洁的房间里,这位妇人双手合拢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如此平静。说这里发现了一具男人的尸体,似乎不可能。 但是她立刻做出了回答。 “在沙发的后面。”她说道。 我绕过了沙发的一角。然后我看到张开的双臂,呆滞无神的双眼和已经凝固的血块。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 “那么,他是谁?” “我不知道。” “我们必须去找警察。”我环顾四周。“哪里有电话?”“我没有装电话。”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你是住在这里吗?这是你的房子吧?” “是的。”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当然可以。我买完东西回来——”我注意到靠近门的椅子上扔着的购物袋。“我回到家,立刻就察觉屋里有其他人。一个失明的人对这种事是很敏锐的。我问谁在屋里。没有人回答我。只听到有人在快速地喘息着。我走向了发出声音的地方。这时不知是谁大声地喊起来——有人死了,我快要踩到尸体。这时有人尖叫着从我身边经过,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我点了点头。她们俩讲的完全一致。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走着,直到我的脚触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接下来呢?” “我蹲下来。摸到了一只男人的手。它是冰凉的,已经没有了脉搏……我起身走到了这边,坐下来等着人来。用不了多少时间,一定会有人来。那个年轻女人,不论她是谁,会向人求救报警的。我想我最好不要离开这栋房子。” 我震惊于这位妇人的平静。她在房子里没有叫喊,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她是理智的,但我们仍然必须采取行动。 她质疑道: “你到底是谁?” “我的名字叫柯林·蓝姆。我恰巧经过这里。” “那个年轻的女孩去哪里了?” “我让她在大门口附近休息。她受了惊吓。最近的能打电话的地方在哪里?” “沿着这条路走,大概五十码的地方,在快走到拐角处时有一个电话亭。” “是的。我记得我好像曾经路过那里。我要去给警察打电话。你——”我犹豫着。 我不知道应该说“你还会待在这里吗?”还是说“你还好吗?” 她倒是让我不再为难。 “你最好带那个女孩来屋里。”她坚定地说道。 “我不知道她是否会来。”我有些怀疑。 “当然不要让她到这间屋子里来。请她到门厅旁边的餐厅里待着。告诉她我正在为她沏茶。” 她起身走向了我。 “但是,你可以做到吗?” 在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我亲爱的年轻人,自从十四年前我住进这栋房子以来,我都在厨房里自己做饭吃。眼睛瞎了,并不意味着毫无用处。” “对不起,我太无知了。也许我可以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蜜勒莘·佩玛繻——小姐。” 我出了房门,沿着小径走了出去。那个女孩看到了我,挣扎着想站起来。 “我,我想我现在差不多好了。” 我扶着她站起来,面露喜色, “那就好。” “那里,那里死了一个人,对吗?” 我立即点了点头。 “确实是。我现在要去电话亭,向警察报告发生的事。如果我是你,我会在屋子里等着。”我提高了声调,以防她立刻反驳我。“去餐厅等着,在你一进门的左手边。佩玛繻小姐正在给你沏茶。” “原来那位就是佩玛繻小姐呀?她是看不见吗?” “是的。这件事确实也让她很震惊,但是她表现得相当理智。来吧,我带你进去。在等待警察来的时候,喝一杯茶会让你感觉好一些。” 我用一只手臂搂住了她的肩膀,带她走上了小径。我将她安顿在餐桌旁舒舒服服地坐下后,就匆忙赶往了电话亭。 2 一个冷冷的声音说:“克罗汀警察局。” “请问哈卡斯特探长在吗?” 声音突然变得谨慎起来: “我不知道,你是谁?” “告诉他我是柯林·蓝姆。” “请稍等。” 我等待着。这时传来了狄克·哈卡斯特的声音。 “是柯林吗?好久不见了。你在哪里?” “克罗汀。确切地说我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的地板上躺着一个男人,死了,我想应该是被刺死的。大概是半小时之前死的。” “谁发现他的?你吗?” “不是,我是一个毫不知情的过路人。有一个女孩突然慌张地从屋里飞奔出来,几乎将我撞倒。她说有一个男人躺在屋里的地板上,死了。一位双目失明的妇人几乎踩到了他的尸体。” “你没有骗我吧?”狄克疑惑地问道。 “我承认,这听起来确实令人不可思议,但是事实正如我说的。那位妇人是房子的主人,蜜勒莘·佩玛繻小姐。” “就是差一点被死人绊倒的那位吗?” “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如果她双目失明的话,应该不会察觉有个死人躺在那里。” “我马上行动。在那里等着我。你是怎么安顿那个女孩的?” “佩玛繻小姐正在沏茶给她喝。” 狄克评论说这个安排听起来还算让人舒心。 第二章 第二章 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警方工作人员已经到位。来了一位法医,一位照相师,还有指纹采证人。他们井然有序地工作着,动作娴熟,每个人都各司其职。 最后到来的是哈卡斯特探长,一位眉毛表情丰富、面部一本正经的高个子男人。他看到他所安排的一切工作正在顺利地进行。他看了一眼尸体,和法医简短交谈了几句,就直接去了餐厅。那里坐着三个人,面前摆着三个空茶杯。他们分别是佩玛繻小姐、柯林·蓝姆和一位有着棕色卷发的高个子女孩。女孩的双眼睁得很大,满是恐惧。“很漂亮。”探长像平日一般幽默风趣。 他向佩玛繻小姐介绍自己。 “狄克·哈卡斯特探长。” 他知道一些关于佩玛繻小姐的事,尽管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永远都不会有交集。他以前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曾是一位教师,在阿伦伯格学院教残障儿童学盲文。一个男人,在她的如此干净简洁的房子里被发现死于谋杀,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往往最令人难以相信的事都是最常发生的。 “这真是一件让人感觉很糟糕的事,佩玛繻小姐,”他说道,“恐怕这件事让你受惊了。我需要从你们那里清晰地了解整件事发生的过程。我知道——”他快速瞥了一眼警察给他的记录本,“希拉·韦伯是真正发现尸体的人。佩玛繻小姐,如果你允许我用你的厨房的话,我想带韦伯小姐去那里,和她单独谈谈。” 他打开了连接着餐厅和厨房的门,等待那个女孩进来。一个年轻的便衣侦探已经在厨房里准备好了,他正坐在一张有福米加塑料贴面的桌子旁静静地写着什么。 “这椅子看起来挺舒服。”哈卡斯特说,顺手拉了一把具有现代风格的温莎椅。 希拉·韦伯紧张地坐着,充满恐惧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哈卡斯特几乎要说:“亲爱的,我不会吃掉你的。”但是他忍住了,改口说道, “不用担心。我们只是想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你的名字是希拉·韦伯。你的住址呢?” “帕默斯顿路14号,煤气厂再过去一点。” “好的,接下来。我想,你有工作吧?” “是的,我是一位速记打字员,我在马丁代尔小姐的文书打印社上班。” “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这是全称吗?” “是的。” “你在那里工作多久了?” “大约一年。嗯,确切地说是十个月。” “好的。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今天是怎么来到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的?” “嗯,是这样的。”希拉·韦伯这时说话有点自信了。“是佩玛繻小姐打电话到文书社,说要找一位速记员下午三点来她这里。所以当我吃过午饭回来时,马丁代尔小姐让我来这里。” “那只是例行轮班,对吗?我的意思是说轮班表中这次轮到了你,或者你们是怎么安排这类工作?” “确切地说不是这样。是佩玛繻小姐指名要我过来的。” “佩玛繻小姐指名要你过来。”哈卡斯特的眉毛变得一动不动。“我明白了,因为你之前为她工作过?” “但是我没有啊。”希拉立即回答道。 “你没有为她工作过吗?确定没有?” “是的,我很肯定。我的意思是,她不是那种能让人忘记的人。这就是事情的奇怪之处。” “是很不同寻常。嗯,我们先不讨论这个。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肯定是接近三点的时候到的,因为那台布谷鸟钟——”她立即停了下来。她的眼睛睁大了。“多么奇怪。真是太奇怪了。我当时没有仔细注意那个时间。” “你没有注意到什么,韦伯小姐?” “怎么会这样,那些时钟。” “那些时钟怎么了?” “那个布谷钟正好在三点时敲响了,但是其他的钟都快了一个多小时。多么奇怪啊!” “确实很奇怪。”探长应声道,“那么你第一次发现那具尸体是在什么时候?” “直到我转弯绕到沙发的后面才发现的。就是在那里,他,躺着。真是可怕极了,太可怕了……” “可怕!我同意。那么你认识那个男人吗?你以前见过他吗?” “哦,没有。” “你确信没见过吗?他现在的样子可能和之前你见到他时的模样不一样。仔细想想。你很肯定从来没有见过他吗?” “很肯定。” “好的。这个问题就到这里吧。那么接下来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是的。” “为什么这么问?我什么都没做,完全没有。我不可能做什么。” “我明白。你一点儿都没有碰他吗?” “哦,是的,我碰过。为了看他是否……我的意思是,仅仅是为了确定,但是他很冰冷,然后,然后我的手沾上了血。真是太恐怖了,黏黏的。” 她开始颤抖。 “好了,好了,”哈卡斯特探长用温和的语气说道,“这个问题就到这里吧。忘了血的事。让我们往下进行。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嗯,是的,这时她回来了。” “你的意思是佩玛繻小姐吗?” “是的。那时我没有想到她就是佩玛繻小姐。碰巧她拿着购物袋进来了。”她说到购物袋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仿佛购物袋是个无关紧要的多余物件似的。 “那么你说了什么?” “我想我什么都没说……我试图说话,但发不出声音。我感到‘这里’像是被掐住了。”她是指她的喉咙。 探长点了点头。 “然后,然后,她说:‘谁在那里?’接着她就来到了沙发的后面,我想,我想她马上就要踩到他了。这时我尖叫了一声……一旦开始尖叫我就没法停下来,我不知怎么就冲出了屋子,穿过前门跑了出来——” “一副失了魂的样子。”探长记起了柯林的描述。 希拉·韦伯用充满痛苦和恐惧的眼睛看着他,出人意料地说,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说得很好。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了。嗯,还有一点,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房间里呢?” “为什么?”她看起来很困惑。 “是的。你可能是提前几分钟到达这里的,我想,然后你按响了门铃。但是如果没有人应答,你是怎么进来的呢?” “哦,这个。因为是她告诉我让我进去的。” “是谁告诉你的?” “是佩玛繻小姐。” “但是我以为你并没有和她说过话。” “是的,我们之前没说过话。是马丁代尔小姐这么吩咐的,让我进来后在门厅右边的客厅等着。” 哈卡斯特若有所思地说:“原来是这样!” 希拉·韦伯胆怯地问道: “还有,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想是的。我想请你再待大概十分钟,也许我想起了其他什么问题还要问你。然后,我会派一辆警车送你回家。你的家人是什么状况?” “我的父母已去世。我和姨妈住在一起。” “她的名字是?” “罗顿太太。” 探长起身,伸出手。 “非常感谢你,韦伯小姐,”他说,“今晚要睡个好觉,好好休息一下。在经历这一切以后你需要充足的睡眠。” 她怯生生地朝他笑笑,然后穿过门进入了餐厅。 “照顾一下韦伯小姐,柯林,”探长说道,“现在,佩玛繻小姐。劳驾能到这边来吗?” 哈卡斯特半伸着一只手准备给佩玛繻小姐引路,但她坚定地自己走了过来,用她的指尖摸索着,在紧靠墙的地方,找到了一把椅子,顺手向外拉出一英尺的距离,坐下了。 哈卡斯特关上门。他刚要说话,蜜勒莘·佩玛繻小姐却突然问道,“那个年轻的男人是谁?” “他的名字是柯林·蓝姆。” “这个他已经告诉我了。但是他是谁?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哈卡斯特感到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当韦伯小姐尖叫着说杀人了、冲出屋子时,他碰巧路过这条街。在进屋证实了所发生的一切后,他给我们打了电话,然后我们让他回去等着。” “你称呼他为柯林。” “你真是细致入微,佩玛繻小姐(细致入微?这个词不十分妥当,但似乎又是最合适的词)。柯林·蓝姆是我的朋友,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他又补充道,“他是一位海洋生物学家。” “噢!原来如此。” “那么现在,佩玛繻小姐,如果你能跟我说说这次的奇异事件,我将会非常高兴。” “我很愿意。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你住在这里有些时间了吧,我想?” “从一九五○年以来我一直住这里。我是……我的职业是一名教师。当我被告知我持续下降的视力已无药可救、并且不久后会失明时,我便努力学习盲人点字法以及能帮助盲人的各种其他技能,希望成为这方面的专家。我现在有一份在阿伦伯格残障儿童学院的工作。” “谢谢你。现在请谈谈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你是正在等一位客人吗?” “不是。” “我给你描述一下死者的外貌特征,看看你是不是能想起什么特别的人。他的身高在五英尺九英寸到十英寸之间,年龄约六十岁,头发灰白,眼睛为棕色,胡子剃得很干净,有着瘦削的脸和强有力的下巴。身体很好但不胖。他穿着深灰色西服,双手保养得宜。也许是银行职员、会计师、律师或是某个行业的专业人士。这些描述让你想起某个认识的人了吗?” 蜜勒莘·佩玛繻小姐仔细地想了想,才做了回答。 “我没法确切地说明,因为这是很常见的描述,这些特征很多人都有。也许在某个场合我见过或是遇到过这样的人,但我并不能确认是谁。” “你最近有没有从什么人那里收到信件,说打算来拜访你?” “确定没有。” “很好。那么,你给卡文迪什文书社打了电话,想要找一位打字速记员——” 她打断了他的话。 “对不起。我没有做过这种事。” “你确实没有给卡文迪什文书社打电话并要求——”哈卡斯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家里没有电话。” “在街道尽头有一个电话亭。”哈卡斯特探长指出。 “是的,的确有。但是我向你保证,哈卡斯特探长,我不需要找速记员,并且我没有——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打电话给卡文迪什文书社提出类似的任何请求。” “你没有特意指名要找希拉·韦伯小姐吗?”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哈卡斯特紧紧盯着她,感到非常吃惊。 “你走时没有锁前门,”他指出。 “白天我经常这么做。” “也许有人会走进来。” “在这次事件中似乎确实有人这么做了。”佩玛繻小姐冷冷地说。 “佩玛繻小姐,根据法医提供的证据,这个男人死亡的时间在一点三十分到两点四十五分之间。那段时间你在哪里?” 佩玛繻小姐想了想。 “一点三十分的时候,我若不是已经出门,就是正准备出门。我要出去买些东西。” “你能确切地告诉我,你去了哪里吗?” “让我想想。我去了邮局,一家在奥尔巴尼路的邮局,邮寄了一个包裹,买了一些邮票;然后我去买了一些日常用品,嗯,买了一些纽扣和安全别针,在‘菲尔德和雷恩’衣料店;然后我就回来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到家的确切时间。当我到大门口时,我的布谷鸟时钟叫了三声‘布谷’,这个声音从马路上就可以听见。” “那么你的其他时钟呢?” “你说什么?” “你其他的钟似乎都快了一个多小时。” “快了?你指的是摆放在角落的那座老爷钟吗?” “不仅仅是那一座,所有在客厅的钟都快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其他钟’是什么。这个客厅里根本就没有其他钟。” 第三章 第三章 哈卡斯特探长惊呆了。 “啊,那么,佩玛繻小姐。那在壁炉台上摆放的德累斯顿瓷钟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精巧的法式时钟,镀金的,还有那个银质旅行钟,还有,对了,在钟面一角写着‘rosemary’的那个时钟。” 这回轮到佩玛繻小姐惊呆了。 “不是你精神失常,就是我疯了,探长。我确信我没有德累斯顿瓷钟,也没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钟面上标有‘rosemary’的时钟,也没有法式镀金时钟和……还有一个是什么钟?” “银质旅行钟。”哈卡斯特失神地说道。 “我也没有那个钟。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你可以去问为我打扫房间的那个女人。她叫柯汀太太。” 哈卡斯特探长十分诧异。佩玛繻小姐似乎很确信,她的口气锐利坚定,使人信服。他花了一会儿时间仔细想了想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站起身。 “我想知道,佩玛繻小姐,你介意和我一起去隔壁房间看看吗?” “当然可以。坦率地说,我自己也想去看看那些时钟。” “看?”哈卡斯特感到疑惑不解。 “说感知也许更合适,”佩玛繻小姐说,“但是,探长,即使是盲人,当他们用普通的习惯用语说话时,并不代表着就是那些普通的含义。当我说想‘看看’那些时钟时,我的意思其实是用我自己的手指去‘感知’它们。” 哈卡斯特走出厨房,佩玛繻小姐跟在后面,穿过小门厅,进入了客厅。提取指纹的工作人员抬头看着他。 “我差不多已经完成了所有工作,警官,”他说,“你可以随意触摸任何东西了。” 哈卡斯特点点头,拿起了那个一角写着“rosemary”的小旅行钟。他把它放在佩玛繻小姐的手里。她仔细触摸着它。 “这似乎是一个普通的旅行钟,”她说道,“包着皮革的那一种。这不是我的,哈卡斯特探长,当我在一点半离开家时,它不在这个屋里,我非常确信这一点。” “谢谢你。” 探长从她手里把钟拿了回来。他小心地从壁炉架上拿起那个德累斯顿小瓷钟。 “小心点儿,”当他把钟放进她手里时说,“它容易碎。” 蜜勒莘·佩玛繻用纤弱的指尖触摸着这个瓷质小钟。然后她摇了摇头。“这肯定是一个迷人的小钟,”她说,“但也不是我的。它是摆放在哪里的?” “在壁炉架的右侧。” “那里应该是摆着一对蜡烛台的其中一个。”佩玛繻小姐说。 “是的,”哈卡斯特说,“有一个在那里,但是已经被推到了最边上。” “你是说还有一个钟吗?” “还有两个。” 哈卡斯特拿回了德累斯顿瓷钟,给了她那个法式镀金时钟。她很快地摸了摸,然后还给他。 “不是。这个也不是我的。” 他递给她那个银质时钟,同样地,她还给了他。 “通常在屋子里摆放的就只有那座老爷钟,放在窗户旁边的角落里——” “是的。” “还有在房门附近的墙上有一个布谷鸟钟。” 哈卡斯特发现接下来不知该说什么。他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知道她不可能回应他的审视,他感觉安心多了。她的前额由于困惑微微皱着。她突然说道: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无法理解。” 她伸出一只手,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房间的什么位置,很快就找到椅子坐下了。哈卡斯特看到了站在门边的指纹采证员。 “这些钟你都查过了?”他问道。 “我检查了每一样东西,先生。镀金钟上没有指纹,本来就应该没有,因为那种材质的表面不会留下指纹。同样瓷质时钟上也没有。但是在皮质旅行钟和银钟上也没有指纹,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正常情况下那里应该有指纹才对。顺便说一下,所有钟都没有上发条,它们都停在了同一个时间,4点13分。” “其他房间的情况呢?” “在房间里发现了三种到四种不同的指纹,根据初步判断,应该都是女人的。死者口袋里的东西都放在了桌上。” 朝着那个人的头示意的方向,他看到了放在桌上的一小堆东西。哈卡斯特走近看了看。有一个小皮夹,里面装有七英镑十先令和一些零钱,一块没有标记的丝质手帕,一小盒有助消化的药丸以及一张名片。哈卡斯特弯腰看着它。 r. h. 寇里先生, 大城市小地方保险公司, 丹佛街七号, 伦敦西区二号。 哈卡斯特回到了佩玛繻小姐坐着的沙发旁。 “你偶尔会和保险公司的什么人预约见面吗?” “保险公司?没有,绝对没有。” “‘大城市小地方保险公司’呢?”哈卡斯特说。 佩玛繻小姐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家公司。” “你没有想过要投哪一种保险吗?” “没有。我在‘木星保险公司’投保了火灾和盗窃险,这家公司在这儿有分公司,我没有投人身保险。我没有家人,也无近亲,所以没必要为我的生命投保。” “我明白了,”哈卡斯特说,“那么寇里这个名字和你有什么关系吗?r. h. 寇里先生?”他仔细看着她。他看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寇里?”她重复着这个名字,然后摇了摇头。“这不是一个常见的名字,对吗?不,我想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或者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这是那位死者的名字吗?” “可能是。”哈卡斯特说。 佩玛繻小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要不要去,去摸摸——” 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说亲自去‘感知’一下吗,佩玛繻小姐?这是不是对你要求太多了?我不太善于做这种事,但是,比起口头描述来说,你的手指可能会让你更好地了解那个人的长相。” “是这样的,”佩玛繻小姐说,“我承认去做这件事并不会让人感到愉快,但是如果你认为这会对你有帮助的话,我很情愿去做。” “谢谢你,”哈卡斯特说,“我来带你去。” 他带她绕过了沙发,示意她弯下膝盖跪下去,然后轻轻地引导她的手到死者的脸上。她非常镇静,不带丝毫情感。她的手指抚过了死者的头发和眼睛,在左耳处徘徊了一会儿后,又依次抚过鼻梁、嘴和下巴。然后她摇了摇头,站了起来。 “我清楚地知道他的长相了,”她说,“但是我很确信我没见过他,我不认识他。” 那位指纹采证员收拾起他的工具箱,走出屋子,又把头探了进来。 “他们准备把他搬走,”他说着,指了指那具尸体。“可以搬走了吗?” “搬走吧,”哈卡斯特探长说,“请过来坐到这边吧,佩玛繻小姐。” 他安排她坐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两个男人走进屋子。很快,寇里先生的遗体就被抬出去了。哈卡斯特出去走到大门口,然后又回到客厅。他坐在了佩玛繻小姐的旁边。 “这是一件离奇的事,佩玛繻小姐。”他说,“我想再给你叙述一遍整件事情的关键之处,看看我说的是否正确。如果我哪里说错了,请指出来。你今天没有预约任何来访者,你没有咨询过、也没有打算要投任何一种保险,你没有收到任何信件说有某家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今天要来拜访你,对吗?” “完全正确。” “你不需要一位速记员的服务,你没有打电话给卡文迪什文书社并要求在三点钟时派人来这里。” “没错。” “当你在大约一点三十分离开屋子时,在这个屋里只有两个钟,布谷鸟钟和老爷钟。而没有其他钟。” 在刚要准备回答“是的”时,佩玛繻小姐停住了。 “如果要求我的回答必须完全正确的话,这里我不敢保证。因为看不见,我不可能时刻清楚不在屋子里的东西出现在屋里,又或者什么东西不见了。也就是说,我能确认这屋里所有东西的最后时间,是我今天清晨打扫屋子的时候,当时所有东西没有什么异常。我通常自己打扫这间屋子,是因为清洁女工们总是忘记打扫那些装饰品。” “你早晨的时候出去过吗?” “是的。我和往常一样,大概在十点钟去了阿伦伯格学院。一直到十二点十五分,我在那里都有课。我回到家里的时间大概是十二点四十五分,然后我在厨房给自己做了炒鸡蛋,喝了一杯茶,然后就再次出去了,就像我说的,大概是在一点半的时候。我在厨房用的餐,顺便说一下,我没有再进这间屋子。” “我知道了,”哈卡斯特说,“你既然肯定地说在上午十点之前这里没有多出来的时钟,那么它们很可能是在那之后被带进来的。” “对于这个问题,你可以问问我的清洁女工柯汀太太。她大概在十点钟时到这里,通常会在大约十二点钟的时候离开。她住在迪波街17号。” “谢谢你,佩玛繻小姐。现在我们要解决接下来的问题了,现在我需要你就所发生的事情给我一些提示或建议。在今天的某个时间,有四个钟被带到了这里,这四个钟的指针都被拨到了四点十三分。对于你来说,这个时间有什么含义吗?” “四点十三分。”佩玛繻小姐摇了摇头,“什么含义都没有。” “现在我们不谈时钟了,来说说死者。假设你的清洁女工让他进了屋,然后又让他留下来待在这间屋子里,这似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你提前告诉她,他会来拜访你,但是这点我们会从她那里核实。假设他出于某种业务上的或是个人的原因来这里看你,在一点半至两点四十五分之间被人刺死。如果他是按照约定到的这里,但是你说你不知道这件事;假设他是来联系保险的,但是你也说这不可能。门没有上锁,所以他能进来并坐下等你回来,这又是为什么?” “整件事情都荒唐至极,”佩玛繻小姐不耐烦起来。“所以你认为是这位名字叫作寇里的人随身带了那些时钟?” “这里并没有发现什么袋子,”哈卡斯特说,“他不可能在他的口袋里装下四个时钟。佩玛繻小姐,现在仔细想想,想想有什么事是与时钟相关的,或者你有什么关于时钟的建议,或者不是这些时钟,而是时间。四点十三分。四点过十三分这个时间?” 她摇了摇头。 “我一直都在尽力对自己说,这是一个疯子所为,或者就是什么人走错了房子。但是即使这样,也不能完全解释这些事。探长,我帮不了你。” 一个年轻警察探头进来。哈卡斯特走了出去。年轻警察在门厅处等着,他们一起向大门口走去,并交谈了几分钟。 “你现在可以送这位年轻小姐回家了,”哈卡斯特说,“地址是帕默斯顿路14号。” 他返回来,走进餐厅。通向厨房的门敞开着,他能听见佩玛繻小姐在水槽里洗着什么。他站在门口。 “我想把那些钟带走,佩玛繻小姐。我会给你写一张收据。” “当然可以,探长,它们原本就不是我的。” 哈卡斯特转身,对着希拉·韦伯。 “你现在可以回家了,韦伯小姐。警车会送你。” 希拉和柯林一起站起来。 “送她上车,好吗,柯林?”哈卡斯特说着,拉了一把椅子到桌子跟前,很快写了一张收据。 柯林和希拉出门,走上小径。希拉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的手套。我忘拿了——” “我去给你拿。” “不用,我知道我把它们放哪里了。现在我不再担心,他们已经把‘它’移走了。” 她跑回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 “对不起,我想我那时一定很荒唐可笑。” “谁都会那样的。”柯林说。 当希拉进入车里时,哈卡斯特也进来了。车开动后,他转身对着那个年轻的警察。 “我需要摆在客厅的那些钟,打包时小心些,墙上的布谷钟和那座老爷钟除外。” 他又做了其他的一些安排,然后转向了他的朋友。 “我要去其他地方。要不要一起去?” “正合我意。”柯林说。 第四章 第四章 “我们去哪里?”我问狄克·哈卡斯特。 他对司机说着话。 “卡文迪什文书社。在王府大街上,沿着沿海艺术中心走,靠右边。” “好的,先生。” 车离开了。这里现在已经围了很多人,他们十分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那只橘色的猫依然坐在“戴安娜小屋”的门柱上。它不再舔洗它的脸,而是直挺挺地坐着,轻轻地摆动着尾巴,凝视着人们的头部,眼神中却充满对人类的不屑。这是只有猫和骆驼才有的特权。 “先去文书社。然后再去找清洁女工,按这个顺序来。”哈卡斯特说,“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他看了一眼表。“四点多了。”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这个女孩很漂亮,对吗?” “是的。”我说。 他露出被逗乐的表情。 “但是她讲了一个非常离奇的故事。越快查出结果越好。” “你认为她不——” 他打断了我的话。 “我总是对发现尸体的人有兴趣。” “但那个女孩因为惊吓都快要疯了!如果你听到了她发出的尖叫声……” 他给了我另一副嘲弄的表情,然后又说她是一个迷人的女孩。 “你怎么会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闲逛呢,柯林?倾慕这里古典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吗?或是你另有什么目的?” “我有我的目的。我正在找61号,但是我找不到。可能没有这个门牌号?” “它在这里。门牌号一直排到88号。” “但注意了,狄克,当我走到28号时,威尔布拉汉新月街就到尽头了。” “这一点总会让陌生人迷惑不解。如果你向右转,进入奥尔巴尼路,然后再向右转,你就会发现自己走到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的另一半上。你要知道,这条街是背对背而建。一家的花园对着另一家的花园。” “原来如此,”当他详细地解释了这里奇特的地势后,我不禁说道,“就像伦敦的那些广场和花园。昂斯洛广场,对吗?或者是卡多根。你开始沿着广场的一边走,然后它突然就变成了一座房子或花园。就连出租车也会迷路。不管怎样,61号是能找到的。知道是谁住在那里吗?” “61号吗?让我想想。对了,那里住的可能是一个姓布兰德的建筑师。” “哦,天哪,”我说,“这不太妙。” “你找的不是建筑师?” “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建筑师。除非——也许他刚刚搬过来,刚住到这边?” “布兰德出生在这里,我想。他确实是本地人,已经做了好几年的生意。” “这真令我失望。” “他不是一个好的建筑师,”哈卡斯特转而说,“因为使用劣质的建筑材料,他修建的房子外表看起来还不错,但是当你住进去之后,就会发现所有东西不是倒塌,就是错位,毛病百出。这是一种商业欺诈,只是他设法逃脱了处罚。” “这样不好,狄克。我要找的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 “一年前,布兰德得了一大笔钱。这笔钱其实是他的妻子获得的。她是一名加拿大人,在战争中来到了这里,遇到了布兰德。她的家人不想让她嫁给他,他们结婚后就几乎和她断绝了关系。去年,她的伯祖父去世了。他唯一的儿子丧生于空难,又由于战争伤亡以及其他种种事,布兰德夫人成了家中唯一的幸存者。所以他把钱留给了她。因此,布兰德从濒临破产的境遇中解脱了出来。” “你似乎知道很多关于布兰德先生的事。” “哦,好吧,你知道,当一个人一夜之间突然暴富之后,国内税收部门总是对此很感兴趣。他们怀疑他是否一直在弄虚作假和私自存钱。所以他们开始调查,结果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不管怎样,”我说,“我对一夜暴富的人不感兴趣。我要的不是这种‘不劳而获’。” “不是吗?你以前曾经有过吧?” 我点点头。 “结束了吗?或者说,还在继续。” “说来话长,”我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今晚是按计划一起用餐?还是说取消了?” “哦,这不碍事。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行动起来。我们要找到关于寇里先生的所有信息。一旦我们尽一切可能知道了他是谁、做了什么,我们就能找出杀害他的凶手。”他看了看窗外,“我们到了。” 卡文迪什文书社位于商业中心的大街上,这条街起了一个显赫的名字——王府大街。 正如其他多数建筑一样,这条街的房子被改造成了维多利亚式的风格。街道的右边有一座同样风格的房子,上面刻着:艺术摄影师埃德温·格伦,儿童照和婚纱照专家。为了凸显这句广告词,橱窗里面摆满了各种尺寸和年龄的儿童放大照,从婴儿到六岁的孩子的都有。这些大概都是为了吸引那些爱孩子的妈妈;同时也陈列着几张结婚照,表情害羞的年轻男士旁边是满面笑容的女孩。卡文迪什文书社的另一边是一些煤炭商开的老字号店铺。过了这些店铺,就看到很多已被拆毁的老式房屋。一家名为“东方咖啡厅”的三层建筑,在那里闪闪发着光。 哈卡斯特和我跨过四层台阶,穿过开着的前门,沿着刻着“请进”二字的右边的门走进去。那是一间宽敞的屋子,三位年轻小姐正在专心致志地打字。其中两个一直在打字,似乎没有注意到门口的陌生人。第三个正对着门,她的桌子上摆着一部电话机。她停下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们。她嘴里似乎在吮着某种糖果。待把嘴里的东西放妥当后,她略带鼻音问道, “请问有什么事吗?” “马丁代尔小姐在吗?”哈卡斯特说。 “我想这会儿她正在接电话——”就在这时,“咔哒”一声,那位小姐拿起了电话听筒,拨动转盘后说道;“有两位先生找你,马丁代尔小姐。”她看着我们问,“请问怎么称呼?” “哈卡斯特。”狄克说。 “一位叫哈卡斯特的先生来访,马丁代尔小姐。”她挂上电话,站起身。“这边,请。”她一边说一边向一扇挂着黄铜门牌、上面写着马丁代尔小姐的门走去。她打开门,用后背抵住,以便我们进入,同时她说,“这位就是哈卡斯特先生。”接着在我们身后关上了门。 马丁代尔小姐从她坐着的桌子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们。她是一个约五十岁的干练女人。淡红色的卷发从前额高高梳起。她有一双警觉的眼睛。 她挨个打量着我们。 “哈卡斯特先生吗?” 狄克拿出一张他的名片,递给她看。我为了使自己不引人注意,特意拿过一把立式座椅,坐在门口。 马丁代尔小姐向上挑着她的浅黄色眉毛,惊讶之余,显然看起来有些不愉快。 “哈卡斯特探长,找我有什么事吗,探长?” “我来找你是因为有事要了解,马丁代尔小姐。我想你可能会帮助我。” 从他的语气来看,我判断狄克是想采用迂回之术和她沟通,施展迷魂术。我很怀疑马丁代尔小姐是否吃这一套。她是那种法国人所谓的“难对付的女人”。 我打算研究一下房间的总体布置。马丁代尔小姐桌子背后的墙上挂着一些她收藏的签名照片。我认出其中一个是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的签名。她是一位侦探小说家,我对她有少许了解。你真诚的,阿里阿德涅·奥利弗,用加黑的粗体字横着写了一排。感激你的,加里·格雷格森,是另一位惊悚小说家的签名,这位作家早在十六年前就逝世了。你永远的米里亚姆,写在米里亚姆·霍格的相片上。这是一位专门从事爱情小说写作的女性作家。一位光头、表情羞怯的男人的相片看起来很性感,上面的签名字体细小,写着感激你的,阿曼德·莱文。这些纪念照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大部分男人都拿着烟斗,穿着花呢套装;而女人看起来表情严肃,她们的脸几乎埋没在毛皮大衣的领子里。 当我正用心观察时,哈卡斯特开始提问了。 “你雇了一个叫希拉·韦伯的女孩吧?” “是的。恐怕这会儿她不在这里——” 她按了一下呼叫器,对着外面的办公室讲话。 “伊娜,希拉·韦伯回来了吗?” “没有,马丁代尔小姐,还没有回来。” 马丁代尔小姐关闭了开关。 “今天下午她因工作外出,”她解释道,“我以为这会儿她已经回来了。她有可能去了位于海滨大道尽头的麻鹬酒店,下午五点钟她在那里有约。” “我知道了,”哈卡斯特说,“你能跟我聊聊希拉·韦伯小姐吗?” “我知道得不多,”马丁代尔小姐说,“她到这里,让我想想,嗯,到现在为止差不多刚满一年。她的工作表现还算让人满意。” “你知道在来这里之前,她在哪里工作吗?” “如果你们特别想知道的话,我想我能找到关于她的一些信息,哈卡斯特探长。她的推荐信在这里存了档。我现在能想起来的是,她曾在伦敦工作过,而且她从她的雇主那里得到了很好的推荐语。我想那大概是一家企业,但我记不清了,很可能是房产中介。” “你说她工作表现很好?” “比较不错。”马丁代尔小姐说,她显然不是那种会随意赞美别人的人。 “不是一流的吗?” “不是,我应该说不是。她打字熟练,速度达到了平均水平;她有还算良好的教育背景。她是一个仔细而且不会出错的打字员。” “除了工作上的事之外,你私下里对她了解吗?” “不了解。她和,我想,和她的姨妈生活在一起。”这时,马丁代尔小姐显得有些不安。 “哈卡斯特探长,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你会问这么多问题?这个女孩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还不能这样说,马丁代尔小姐。你认识蜜勒莘·佩玛繻小姐吗?” “佩玛繻,”马丁代尔小姐说着,皱起了她的黄色眉毛。“刚刚,哦,当然。希拉今天下午去了佩玛繻小姐那里。约定的时间是三点钟。” “是通过什么方式预约的,马丁代尔小姐?” “电话。佩玛繻小姐打来电话说她需要一位速记员的服务,让我派韦伯小姐过去。” “她特别要求要找希拉·韦伯的?” “是的。” “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的?” 马丁代尔小姐想了一会儿。 “电话是我接的。应该是午饭时间打来的。我想差不多应该是一点五十分。总之肯定是两点之前。哦,对了,我想起来在我的便签簿上有记录。准确的时间是一点四十九分。” “是佩玛繻小姐亲自找的你吗?” 马丁代尔小姐看起来似乎有点吃惊。 “我猜想是的。” “但是你并不熟悉她的声音?你没有见过她?” “是的,我不认识她。她自称蜜勒莘·佩玛繻小姐,然后给了我她的地址,一个位于威尔布拉汉新月街的门牌号。然后,正如我说的,她要求希拉·韦伯,如果有空的话,在三点钟去她那里。” 这话说得清晰而确切。我想马丁代尔小姐将会是极有力的证人。 “你能否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马丁代尔小姐有点不耐烦地问。 “嗯,是这样,马丁代尔小姐,佩玛繻小姐自己否认打过这通电话。” 马丁代尔小姐瞪大了眼睛。 “真的!太奇怪了。” “换句话说,你说有人打了这通电话,但是你并不能确切地说这个电话就是佩玛繻小姐本人打的。” “不能,我当然不能确定。我不认识她,但是事实上,我不明白做这件事的意义在哪里?难道是一个什么恶作剧吗?” “远比那要严重得多,”哈卡斯特说,“那位佩玛繻小姐,或者不管她是谁,曾给出什么理由说要特意找希拉·韦伯吗?” 马丁代尔小姐想了想。 “她说希拉·韦伯以前为她服务过。” “这是事实吗?” “希拉说她没有给佩玛繻小姐做过任何事情的印象。但这也不能确定,探长。毕竟,这些女孩经常去不同的地方会见不同的人,所以如果是好几个月以前发生的事,她们是不可能记得的。希拉对以前是否去过那里并不确定。她仅仅说她不记得去过那里。但事实上,探长,即使这是一个恶作剧,我也不明白你为何对这件事感兴趣呢?” “我正要说这个。韦伯小姐到达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时,她走进房子,进入了客厅。她告诉我说这是来之前就被告知这么做的。对吗?” “是的,”马丁代尔小姐说,“佩玛繻小姐说她会晚一点儿到家,所以让希拉先进去等着。” “韦伯小姐进入客厅时,”哈卡斯特继续说,“她发现地板上躺着一个死人。” 马丁代尔小姐吓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你是说‘一个死人’,探长?” “一个被谋杀的男人,”哈卡斯特说,“确切地说,是刺杀。” “天啊,天啊,”马丁代尔小姐说,“这个孩子一定难过极了。” 想来马丁代尔小姐是那种说话保守低调的人。 “这个名叫寇里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吗,马丁代尔小姐?r.h.寇里?” “我想没有,没有。” “在大城市小地方保险公司上班?” 马丁代尔小姐还是摇了摇头。 “你应该看出来我左右为难。”探长说,“你说佩玛繻小姐打电话给你,要希拉·韦伯三点钟去她家;但佩玛繻小姐否认做过这件事。希拉·韦伯到了那里,然后她发现了一个死人。”他满怀期待地等待着。 马丁代尔小姐茫然地看着他。 “对我来讲这一切简直不可能发生。”她表示难以置信。 狄克·哈卡斯特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这里很不错。”他客气地说,“你经营公司有一段时间了吧?” “十五年了。公司发展得很好,开始时规模很小,直到人手足够用时我们才开始扩展业务。我现在雇了八个女孩,她们每天都很忙。” “你完成了很多文学作品,我想。”哈卡斯特抬头看着墙上的照片。 “是的,起初客户主要是以作家为主。我为知名的恐怖小说家加里·格雷格森先生做过多年秘书。事实上,因为有了他的遗产,我才开办了文书社。我认识许多他的作家朋友,他们推荐我。我对作者要求的专业知识很在行。在这些必要的研究方面我提供很有用的信息服务——年代、引文、法律常识、警方办案的细节以及下毒的详细过程,诸如此类的信息。然后是那些外国的名字、地址和餐厅,专为那些将小说的故事情节设置在外国发生的作者而准备。前些年,公众对于小说的准确性还不是十分在意,但是现在,读者只要一发现有不对的可能,就必定会写信给作者指出作品的瑕疵。” 马丁代尔小姐停了下来。哈卡斯特礼貌地说:“我确信你在这一行的成就可喜可贺。” 他向门口走去。我提前打开了门。 在外面的办公室里,那三个女孩正准备下班。打字机的盖子已经合上。前台的接待伊娜一只手拿着一只细鞋跟,另一只手拿着坏了的一只鞋,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 “我才买了一个月,”她悲叹道,“而且它很贵。都赖那讨厌的格栅——就是在拐角处,离那家蛋糕店不远的地方。在那里我掉了一只鞋跟。我不能走路,只能脱了鞋光着脚,怀里抱着一堆蛋糕,这样走回来,我真的不知道现在我该如何回家,我怎么上公交车呢?” 就在这时伊娜看到了我们,她不安地瞥了一眼马丁代尔小姐,匆忙地藏起了那只令人沮丧的鞋子,我想马丁代尔小姐一定是那种不欣赏穿细高跟鞋的女人,她自己就穿着高矮正合适的平跟皮鞋。 “谢谢你,马丁代尔小姐,”哈卡斯特说,“很抱歉占用了你这么多的时间。如果你突然想到什么事的话——” “那是自然。”马丁代尔小姐毅然打断了他的话。 当我们坐进车里以后,我说: “尽管你很怀疑,但希拉·韦伯所说的事确实是真的。” “好啦,好啦,”狄克说,“算你赢了。” 第五章 第五章 “妈妈!”欧尼·柯汀停下来说,他正沿着窗玻璃上下来回滑动一个小小的金属火箭模型,为了营造火箭穿越太空沿着轨道进入金星的情境,他还模拟着火箭一边急速上升,一边发出呼啸声,“妈妈,你在想什么?” 柯汀太太,一位脸色严厉的女人,正忙着在水槽里洗陶制餐具,没有说话。 “妈妈,有一辆警车停在了我们屋外。” “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再说谎了吗,欧尼?”柯汀太太一边粗手粗脚地把碗碟放在滴水板上,一边说着话。“你应该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吧。” “我没有撒谎,”欧尼使劲地说,“确实是一辆警车,有两个男人从车里走出来了。” 柯汀夫人突然转向了她的孩子。 “你到底做了什么?”她责问道,“让我们丢脸蒙羞吗,这就是你做的好事!” “当然没有,”欧尼说道,“我什么都没有做。” “是阿尔夫那帮人吧,”柯汀太太说,“他和他的同伙。一帮十足的流氓!我告诉过你,你的父亲也跟你说过,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最后都会惹上麻烦。首先会被带到少年法庭受审,然后会被送到少年拘留所。我不想你变成那样,听到了吗?” “他们走到前门口了。”欧尼大声说着。 柯汀太太放下水槽里的活儿,走到窗户边孩子这里。 “呃。”她咕哝道。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柯汀太太飞快地用茶巾擦了擦手,穿过走廊打开了门。她带着蔑视和怀疑的眼神看着门外台阶上的这两个男人。 “你是柯汀太太吗?”其中高个子的男人友善地问道。 “是的。”柯汀太太说。 “我可以进来吗?我是哈卡斯特探长。” 柯汀太太很不情愿地向后挪了一下。她拉开了门,示意探长进去。这是一间收拾得非常干净的小屋子,给人一种很少有访客的感觉,事实也确实如此。 欧尼由于好奇,从厨房来到了走廊里,悄悄贴着门。 “你的儿子?”哈卡斯特探长问道。 “是的,”柯汀太太说,并且用挑衅的口吻争辩道,“他是一个好孩子,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相信他是。”哈卡斯特探长礼貌地说。 柯汀太太脸上那种敌意缓和下来。 “我来这是要问你几个问题,是关于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的。我了解到你在那里工作。” “我可没否认过。”柯汀太太说,似乎还没有完全从之前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你为蜜勒莘·佩玛繻小姐工作。” “是的,佩玛繻小姐是一位非常和善的女士。” “眼睛失明。”哈卡斯特探长说。 “是啊,可怜的人。但是或许你们从来都不知道,她有一双神奇的手,她总能通过手的触摸,轻松应对生活。她也能够自己上街,过马路。她不同于我认识的一些人,她们总喜欢无病呻吟。” “你通常上午在那里工作?” “是的。我大概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到那里,在十二点离开,或者是做完工作后离开。”接着她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要说什么东西被盗了?” “正好相反。”想到了那四个时钟,探长说。 柯汀太太不解地看着他。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问道。 “今天下午一个男人被发现死在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的客厅里。” 柯汀太太瞪大了眼睛。欧尼·柯汀因为狂喜而扭来扭去,张着嘴说道“唔”,但一想到这会被人看到,那就糟了,立即又闭上了嘴。 “死了?”柯汀太太不敢相信。心里更加疑惑的是,“在客厅里?” “是的。他是被刺死的。”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杀了他?” “是的,他杀。” “凶手是谁?”柯汀太太追问道。 “事情就到这一步,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哈卡斯特说,“我们认为也许你可以帮助我们。” “我对这起谋杀毫不知情。”柯汀太太很肯定地说。 “不关谋杀的事,主要是有一到两个疑点问你。今天早上,有人到那里拜访吗?” “我记得没有过。今天没有。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年约六十岁,穿着体面的深色西服。可能他自称一家机构的保险代理人。” “我不会让他进来的,”柯汀太太说,“既没有保险代理人,也没有销售吸尘器或是大英百科全书的人来过。没有这种人。佩玛繻小姐不会容忍他们上门推销,我也不会。” “根据那个男人带的名片显示的信息,他的名字叫寇里先生。你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寇里?寇里?”柯汀太太摇了摇头。“听起来像是一个印度人的名字。”她猜疑着。 “噢,不是的,”哈卡斯特说道,“他不是印度人。” “谁发现的他,佩玛繻小姐吗?” “一位年轻的小姐,一位速记员,由于一场误会来到这里,她以为她被派到这里是要为佩玛繻小姐工作的。是她发现了尸体。佩玛繻小姐几乎在同一时间回到了家。” 柯汀太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这样,”她说,“怎么会这样!” “我们想请你方便的时候,”哈卡斯特说,“去看看这个男人的尸体,告诉我们是否你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见过他,或者是否他以前来拜访过佩玛繻小姐。佩玛繻小姐非常肯定他从来没有去过她家。现在还有几个疑点我想问问你,你能马上想起在她的客厅里有几个钟表吗?” 柯汀太太丝毫没有犹疑。 “那个大钟被摆在角落里,他们叫它老爷钟;还有一个布谷鸟钟挂在墙上,有只鸟会蹦出来叫‘布谷’。难道它没有吓你一跳吗?”她迅速补充道,“我没有碰过它们中的任何一个,从来没碰过。佩玛繻小姐喜欢自己上发条。” “这两个钟没有问题,”探长的话使她放心了。“你确信今天早上房间里就只有这两个钟吗?” “当然是了。还应该有其他的吗?” “例如,有没有一个方形的银钟,那种旅行钟。或者一个镀金的小钟,摆放在陈列架上,或者一个表面有印花图案的瓷质时钟。或者一个皮钟,在钟的一角写着‘rosemary’这几个字?” “当然没有。我没见过这些东西。” “如果它们在那里,你应该会发现的吧?” “当然会了。” “这四个钟的时间都比布谷钟和老爷钟快了一个多小时。” “也许是外国的钟呢。”柯汀太太说,“我和我丈夫坐飞机去瑞士和意大利旅游过,那里的时间就比这里整整快了一个小时。肯定与共同市场有关系。我不赞成去共同市场,柯汀先生也不赞成。对我来说英国的东西已经足够好了。” 哈卡斯特探长不愿谈论政治。 “你能告诉我今天早上你离开佩玛繻小姐家的确切时间吗?” “十二点过一刻,就是这个时间。”柯汀太太说。 “那时佩玛繻小姐在家吗?” “没在,她还没有回来。她通常在十二点到十二点半之间回来,但有时也不一定。” “那她从家里离开是什么时候?” “在我到达之前。我是十点钟到那里的。” “好的,谢谢你,柯汀太太。” “这些钟看起来确实很怪,”柯汀太太说,“也许佩玛繻小姐去了一个拍卖市场。它们是古董,对吗?通过你描述的来看,感觉有些像。” “佩玛繻小姐经常去拍卖市场吗?” “四个月前她去拍卖市场买了一卷山羊毛地毯。质量很好。她告诉我说,非常便宜。她还买了一些丝绒窗帘。虽然需要再裁剪一下,但是看起来和新的一模一样。” “但是她通常不会在拍卖市场买小古董,画或瓷器等类似的东西吧?” 柯汀太太摇了摇头。 “自从我认识她以来就没有过,但是当然,很难说拍卖市场怎样,对吗?我是说,在那里你会失去自制力。当你回到家后你会对自己说‘我买这些东西究竟做什么’?我曾经买了六个果酱罐。一想到它,我就在想我本可以买到更便宜的。杯子和碟子也是。在星期三的市集我可以买到更好的。” 她微微摇了摇头。哈卡斯特探长感到他再没有问题要问,便离开了。这时欧尼就刚才谈论的话题开始感慨起来。 “谋杀!呃!”欧尼说道。 想征服太空的想法立刻就被今天激动人心的谈话占据了。 “佩玛繻小姐不可能这样做,对吗?”他大胆地分析着。 “不要乱讲话,”他的妈妈说。她的脑子闪过一个想法。“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妈妈?” “不关你的事,”柯汀太太说,“其实,没什么事。” 第六章 第六章 1 我们在外面点了两块半生不熟的牛排,就着生啤酒咽下去之后,狄克·哈卡斯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宣布他感觉好多了,然后说道, “死了的保险代理人,奇怪的时钟,还有尖叫的女孩,都去见鬼吧!让我们谈谈你吧,柯林。我原本以为你从这世界上消失了。没想到你在克罗町的后街上闲逛。我可以向你保证,海洋生物学家在克罗町是找不到施展才华之处的。” “难道你瞧不起海洋生物学吗,狄克?这是一个很有用的专业。但是只要一提起来就会使人们厌烦,他们生怕你谈起它,所以你无须为自己做进一步的解释。” “没有机会让你展示你自己,呃?” “你忘记了,”我冷冷地说,“我是一位海洋生物学家。我在剑桥大学拿到了这个专业的学位。虽说并不是很好,但至少也是一个学位。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专业,总有一天我会再回去研究它。” “当然,我知道你一直在做的工作,”哈卡斯特说,“祝贺你。拉金的审判下个月举行,对吗?” “是的。” “他设法将资料偷偷拿出去的方法真让人惊奇,还以为有人会怀疑呢。” “不会有人怀疑的,这你知道。当你认定某个小伙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时,你就不会再去怀疑他了。” “他肯定很聪明。”狄克评论道。 我摇了摇头。 “不,我不认为他聪明。事实上,我认为他仅仅做了他被告知要做的事。他可以接触非常重要的文件。他随身把它们带出来,让人拍完照,再还给他,然后在同一天它们又会被送回原来的存放处。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当紧凑。他养成了在不同的地方吃午餐的习惯。我们以为他把外套总是挂在同一个地方,实际上那里是一件跟他的外套一模一样的衣服,而穿那件衣服的男人也不会总是同一个人。外套被调包了,但是调换外套的这个男人从来不和拉金说话,拉金也从来不跟他说话。我们想知道更多技术性细节。这个计划简直天衣无缝,时间也掌握得非常精确。这个人确实很有头脑。” “这就是为什么你还在波特伯雷海军基地徘徊的原因吧?” “是的,我们知道他们在海军基地的地点,也知道在伦敦的地点。我们知道拉金领取薪水的时间、地点和他领取薪水的方式。但是这两点间却有一个鸿沟。在这两点之间有一个微小巧妙的组织。这就是我们想了解更多的地方,因为它就是大脑运作的厉害之处。在这里的某处有一个绝佳的司令部,有一条路,一条会让你不止一次、甚至是七次或八次地陷入迷惑的路。真是个出色的计划。” “拉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哈卡斯特好奇地问道,“政治理想?宣扬个人主义?或者是为了赚快钱?” “他不是个理想主义者。”我说,“我想,应该是‘仅仅为了钱’”。 “如果你们早从这方面下手,不就可以更快找到他吗?他把钱花掉了吧?他不攒钱的。” “哦,没错!他把钱都挥霍掉了。事实上,我对他下手有些过早。” 哈卡斯特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你们先是跌了个跟头,然后再一点点地利用他。对吗?” “或多或少有一点儿吧。在我们发现他之前,他已经带出去一些很有价值的情报,所以我们让他传出更多的情报,显然都是很有价值的。在我供职的地方,我们有时不得不装得像个白痴一样。” “我觉得我不喜欢你的工作,柯林。”哈卡斯特若有所思地说。 “这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那种激动人心的工作,”我说,“事实上,这份工作通常都是单调乏味的,但不仅仅是乏味。现在人们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的秘密。我们知道他们的秘密,他们也知道我们的秘密。我们的情报员经常是他们的情报员,同时,他们的情报员也经常是我们的情报员。到最后,谁是双面间谍,谁就成就了一场噩梦!有时,我想,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其他人的秘密,只是他们设下了阴谋,假装不知道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狄克亲切地说。 然后他好奇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还在波特伯雷停留。但是克罗町离波特伯雷有足足十英里的距离。” “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我说,“新月街。” “新月街?”哈卡斯特看起来满脸疑惑。 “是的。或者说是,月亮,新月,初升的月亮等等。我从波特伯雷开始了我的探索。在那里有一家叫作‘新月’的酒馆。我在那里花了很多时间。这听起来有点异想天开。然后就是“月亮和星星”“初升的月亮”“快乐的镰刀”以及“十字架和新月”——这家是在一个叫作西姆德的小地方。完全没有什么收获。于是我放弃了月亮酒馆,开始研究新月形的街道。在波特伯雷有几条这样的街道。有兰斯伯雷新月街,阿德端奇新月街,利弗米德新月街和维多利亚新月街。” 我突然看见狄克脸上迷惑的表情,开始发笑。 “不要如此茫然,狄克。有实实在在的东西等着我开始呢。” 我拿出了我的钱包,从里边抽出了一张纸,递给了他。这是一张旅馆专用信纸,在它的上面画着一幅草图。 “这是一个叫汉伯雷的小伙子钱包里的东西。他为拉金的案子出了不少力。他是个不错的人,非常不错。他在伦敦被一辆车撞死了,肇事者逃逸。没有人看到车牌号。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汉伯雷草草记下的,或者说是抄下来的,因为他认为这很重要。这使他想到了什么吗?他看见或听见了什么?也许与月亮或新月有关系,还有数字61和大写的字母m。在他死后这张纸条落到了我的手里。我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但是我很确信一定会有所发现。我不知道61代表什么,也不知道m的含义。我一直在从以波特伯雷为中心,向外延伸的半径范围内忙碌着。我连着三个星期一直在辛勤地工作,却没有任何收获。克罗町位于我的计划之内。事情就是这样。坦白说,狄克,我对克罗町没有抱太大希望。在那儿只有一条新月街,就是威尔布拉汉新月街。在询问你是否找到一些能帮助我的信息之前,我打算沿着威尔布拉汉新月街走走,先看看我要找的61号是什么样子。这就是今天下午我所做的事,但是我没能找到61号。” “我跟你说过,61号住着一位本地建筑师。” “那不是我要找的。里面还住着外国人吗?” “可能有。现如今许多人这样做的。如果真有,会登记在册的。我明天帮你查查。” “谢谢你,狄克。” “我明天两点要到19号左右两边的住户那里做例行询问。问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去了那栋房子,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会去19号后面的那栋房子,就是它的花园和19号的花园正好连着的那家。我好像记得61号正好是在19号的后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我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我将是你的拉姆巡佐,负责速记工作。” 我们约好在第二天早晨九点半到警察局碰面。 2 我在第二天早晨按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发现我的朋友正火冒三丈。 当他打发走那名愁眉苦脸的下属后,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间哈卡斯特似乎无法言语。过了一会儿,他气急败坏地说:“还不是那些该死的时钟!” “又是时钟?这次怎么了?” “其中的一个不见了。” “不见了?哪一个?” “皮革旅行钟。那个在一角写有‘rosemary’的。” 我嘘了一声。 “真是太离奇了。到底怎么回事?” “这群该死的笨蛋!实际上我也是其中一个,我想——”(狄克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你必须十分小心,否则事情就会变糟。嗯,昨天那些钟还好好地摆在客厅里。这些钟我让佩玛繻小姐都摸过了,看看她是否熟悉。她说都不熟悉。然后他们来移走了尸体。” “然后呢?” “我出去到大门口查看其他事,然后返回屋里,在厨房里和佩玛繻小姐说话,并告诉她我必须带走这些时钟,我会给她写一张收据。” “我记得。我听到了你说这些话。” “然后我告诉那位小姐,我会安排车送她回家,我请你送她到车里。” “是的。” “尽管佩玛繻小姐说不用写收据,因为那些钟表本来就不是她的,但我还是给她写了一张。然后我过来找你们了。我告诉爱德华,把客厅里的时钟小心打包,然后拿到这里来。除了布谷钟之外,所有的钟表都打包。当然,还有那座老爷钟。这就是我出错的地方。我应该非常确定地告诉他们,是四个时钟。爱德华说他立刻进去,按照我说的做了。但他坚持说除了那两座固定的时钟之外,只有三个钟。” “整件事前后没有多少时间,”我说,“这意味着——” “可能是佩玛繻干的。她很可能在我离开屋子之后包起那个钟,直接带去了厨房。”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动机呢?” “我们需要知道更多信息。还有其他人吗?是不是那个女孩做的?” 我思考着。“我觉得不会。我——”我停下来,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所以她有可能,”哈卡斯特说,“继续。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刚出来,向警车走过去的时候,”我闷闷不乐地说,“她忘了拿她的手套。我说‘我帮你去拿’,但是她说‘噢,我正好知道放在哪里。我现在不介意去那个屋子,因为尸体已经被移走了’。然后她就跑回了屋子。但是她只离开了一分钟——” “她回到你身边的时候戴着手套吗,还是拿在手里的?” 我迟疑了一下。“是的,是的,我想她是拿在手中的。” “显然她没有,”哈卡斯特说,“否则你就不会犹豫了。” “她很可能把它们塞进了包里。” “问题是,”哈卡斯特指责道,“你爱上了那个女孩。” “我没那么白痴,”我努力为自己辩护道,“我昨天下午才第一次见到她,再说这种见面完全不是你们所说的浪漫邂逅。” “这我可不确定,”哈卡斯特说,“不是每天都有女孩以这种流行于维多利亚时期的方式尖叫着撞进一位年轻男士的怀抱,说救救她。这让男人感觉自己就是一位英雄,一位英勇的保护者。你不要再维护那女孩了。你也知道,那个女孩已深陷于这次谋杀案中,并且自身难保。” “你是说,这个瘦弱的小女孩用刀刺死了一个男人,然后把刀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以防你们这些侦探找到它,再故意冲出屋子,摆出一副尖叫的样子撞向了我?” “如果你是我,你就不会觉得意外。”哈卡斯特阴沉着脸说。 “你难道不知道,”我愤怒地说道,“我的生活中随处可见来自各个国家的美女间谍。她们所有人都有足以使一个美国私家侦探忘记喝放在他的抽屉里的黑麦威士忌的三围尺寸。对于一切女性的诱惑,我是有免疫力的。” “每个人在最后都会遇到他的滑铁卢,”哈卡斯特说,“主要看是什么样的类型了。希拉·韦伯似乎是你喜欢的类型。” “不管怎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地把这件事算在她头上。” 哈卡斯特叹了口气。 “我没有把这件事算在她头上,但是我必须要着手开始。尸体是在佩玛繻的家里发现的。这件事牵扯到了她。是那个叫韦伯的女孩发现了尸体。我无须告诉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几乎就是最后一个见到他还活着的人。除非真相水落石出,否则那两个女人是逃不开干系的。” “当我在刚过三点的时候进入那个屋子时,那个人已经死了至少半个小时或更长时间。这怎么解释?” “希拉·韦伯的午餐时间是从下午一点半到两点半。” 我恼怒地看着他。 “有关寇里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哈卡斯特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冷酷:“什么都没有!”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都没有?” “就是说他不存在,没有这个人。” “大城市小地方保险公司怎么说?” “他们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根本没有这回事。大城市小地方保险公司根本不存在。没有寇里先生,没有丹佛街,没有7号或者其他任何门牌号。” “真有趣,”我说,“你的意思是说他的名片是假的,上面印的名字、地址和保险公司也都是假的?” “据推测是这样。” “真是个了不起的主意,你觉得呢?” 哈卡斯特耸了耸肩。 “现在这些都是推测出来的。也许他在制造假象,也许这是他向别人介绍自己以便能进入屋子施展骗局的方法。他可能是一个骗子、一个善于行骗的魔术师、一个专门搜集无聊琐事的人,或者是一名私家侦探。我们不知道。” “但是你会查出来的。” “嗯,是的,我们总会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提取了他的指纹,看看是否有前科。如果有,这将是案件侦破的一大进步;如果没有,案件侦破将会有更多困难。” “一位私家侦探,”我沉思着说,“我倒是相信这个。当真相大白的时候,很可能如此。” “到目前为止我们了解到的都只是可能而已。” “审讯是在什么时候?” “后天。就是个形式而已,真正的审讯肯定要延后举行。” “验尸结果如何?” “嗯,用的是一把锋利的器具,像是一把厨房用的刀。” “这有利于佩玛繻小姐,不是吗?”我仔细地想了想,“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是很难刺杀一个男人的。她确实失明,对吗?” “嗯,是的,她是失明。我们检查过,而且和她所描述的完全一致。她曾是北部乡村学校的一名数学老师,于十六年前失明,后来接受了盲人点字的培训,最后在阿伦伯格学院找到了一份工作。” “也许她有精神疾病?” “因为着迷于时钟和保险代理人吗?” “这简直是无法形容,太奇怪了。”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这么说,“就像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在她境遇最糟糕的时候,或者是已故的加里·格雷格森在她著作巅峰的时刻——” “继续尽情感慨吧。你不是在刑事调查组工作的那个可怜的负责人。你不用去讨好高级警司或者警察局长,还有其他的人。” “好吧!也许我们能从邻居那儿找到对我们有用的线索。” “不好说,”哈卡斯特冷冷地说,“如果那个男人在前面的花园被杀,然后两个蒙面人把他抬进了房里。没有人望向窗外或者发现任何事情。这里不是乡村,我们的运气会很差。威尔布拉汉新月街是上流人的居住区。在一点钟的时候,每日做完工的那些女人已经回家。路上甚至连一辆手推车也没有——” “没有整天坐在窗户边体弱多病的老年人?” “我们倒是希望有,但那是不可能的。” “那么关于18号或者20号呢?” “18号住着华特豪斯先生——盖斯福特和史威腾汉姆事务所两位律师的助理,还有在业余时间过来照顾他的妹妹。至于20号,我只知道那里住了一位养了十八只猫的女人。我不喜欢猫——” 我对他说,当个警察可真是不容易。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第七章 第七章 华特豪斯先生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8号的台阶上走来走去,焦虑地回头看着他的妹妹。 “你确定你是对的?”华特豪斯先生说。 华特豪斯小姐愤怒地哼了一声。 “我确实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詹姆士。” 华特豪斯先生面露歉意。他一定是经常表示抱歉,因为他的脸上看起来隐约总有这种表情。 “嗯,我只是想,亲爱的,想想昨天隔壁发生了什么……” 华特豪斯先生准备出门去律师事务所上班。他是一个头发灰白的文雅男士,背有点驼,脸色是一贯的苍白而非粉红色,看上去倒丝毫没有不健康的样子。 华特豪斯小姐个子高挑,身材瘦削,是那种正经严肃且无法容忍别人不严肃的女人。 “詹姆士,因为隔壁的什么人被谋杀了,你就有理由认为我在今天会被谋杀吗?” “嗯,伊迪丝,”华特豪斯先生说,“这要看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真的认为,有人沿着威尔布拉汉新月街来回晃荡,是想从每栋房屋里找一个谋杀对象吗?詹姆士,事实上,这确实是在亵渎神灵。” “亵渎神灵,伊迪丝?”华特豪斯极为奇怪。这种话他永远也不敢说。 “逾越节的回忆,”华特豪斯小姐说,“让我提醒你一下,出自《圣经》。” “我想这有些牵强了,伊迪丝。”华特豪斯先生说。 “我本应该想着看有什么人来这里试图谋杀我呢。”华特豪斯小姐情绪激昂。 她的哥哥暗暗反思着,这件事情似乎确实不可能发生。如果是他自己在选择谋杀对象,也绝不可能选择他的妹妹。如果有人试图做这件事,很可能这个行凶者会被拨火棍或是门闩打倒,浑身是血,在这种异常屈辱的情况下被交给警察。 “我只是说,”他脸上的歉意更浓了。“是的,这里确实有不良分子出现过。” “对于发生的事情我们了解得并不多。”华特豪斯小姐说,“各种谣言正在四处蔓延。今天早上黑兹太太就说了一些莫名的事情。” “但愿如此。”华特豪斯先生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表。他无意去听女工们传出的这些闲言碎语。他妹妹从来都不会花时间去揭穿这些耸人听闻的段子,只是有片刻的愉悦而已。 “有人说,”华特豪斯小姐说,“这个男人是阿伦伯格学院的会计或者是一名受托人,因为账目上出了问题,所以他来找佩玛繻小姐询问情况。” “然后佩玛繻小姐把他杀了?”华特豪斯先生似乎被逗乐了。“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你确定——” “她悄悄用一根电线缠绕他的脖子,然后把他勒死了。”华特豪斯小姐说,“他没有防备,你知道。谁会提防一个失明的女人?并不是说我相信这件事,”她继续说,“我确信佩玛繻小姐是一个有着优良品德的人。我和她对事物有很多观点不一致的地方,但这并不代表我已将她列为怀疑对象。我只不过认为她的观点十分狭隘固执。除了教育方面还有其他的问题。所有这些新建的语法学校,看起来很特别,教室都是由玻璃制成的。你也许会认为是因为要种植黄瓜或者番茄才修建成这样。我深信这对夏季时节上课的孩子绝对不利。黑兹太太亲口告诉我,她的女儿苏珊不喜欢学校里的新教室。说由于这些玻璃窗户的存在,你总想朝外看看,以至于不能集中精力专心上课。” “噢,天呐!”华特豪斯先生说着,再次看看手表。“嗯,嗯,恐怕我要迟到很长时间了。再见,亲爱的。照看好你自己。记得锁好门啊!” 华特豪斯小姐又轻蔑地轻哼了一声。哥哥一走,她就关上了门。正准备上楼时,她停下来想了想,走到她的高尔夫球袋旁,然后拿出九号铁头球棒,把它放在了靠近前门口的一个显要位置上。“好啦。”华特豪斯小姐满意地说,“詹姆士就是在胡说八道。”不过,提前做好准备也是好的。这年头,精神病院的患者轻易地被释放,鼓励他们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在她看来,这对无辜的人而言是充满危险的。 当黑兹太太匆匆忙忙上楼梯时,华特豪斯小姐正在她的卧室里。黑兹太太身材矮胖,像一个橡皮球。她很享受生活中发生的任何大大小小的事。 “有几位绅士想见你,”黑兹太太急切地说,“不过,”她补充道,“他们可不是真正的绅士,他们是警察。” 她把名片向前递过来。华特豪斯小姐接过了它。 “哈卡斯特探长。”她说,“你把他们带到客厅里了吗?” “没有。我让他们待在餐厅。我已经把早餐的餐具收拾干净了,我想那里更适合他们。我的意思是,他们只不过是警察而已。” 华特豪斯小姐并不是很赞成这种理由,然而她还是说,“我下楼吧。” “我觉得他们是来询问你关于佩玛繻小姐的事的,”黑兹太太说,“想知道你是否发现了她的什么可笑的行为。他们说这些狂躁有时来得很突然,事先毫无征兆。但是通常可以通过某些事,比如,通过他们说话的方式得知,通过他们的眼睛得知。但是对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对吗?呃——”她摇摇头。 华特豪斯小姐向下走着,带着些许快乐的好奇心,实际上是她通常的好斗心理,进入了餐厅。 “是哈卡斯特探长吗?” “早上好,华特豪斯小姐。”哈卡斯特起身说。对于和他一起来的一个高个子、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华特豪斯小姐甚至都没打招呼。她丝毫也没有注意到那一声低微的“蓝姆巡佐”。 “真希望我没有来得过早打扰到你,”哈卡斯特说,“但是我想你知道了我们造访的原因。你已经听说了隔壁昨天发生的事吧。” “在自家隔壁发生的谋杀从来都不会被忽视,”华特豪斯小姐说,“我甚至拒绝了几个来这里问东问西的记者。” “你拒绝了他们?” “那是自然。” “你做得很对。”哈卡斯特说,“当然,他们喜欢悄悄地再潜入,但是我相信,凭你的能力一定能处理好这种事的。” 对于如此的赞美,华特豪斯小姐允许她自己流露出一丝喜悦。 “我希望你不介意我们问你同样的问题,”哈卡斯特说,“但是如果你确实看到了什么对我们有利的事,我确信我们会对你的告知不胜感激的。在那个时间,我想你在房子里?” “我不知道谋杀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华特豪斯小姐说。 “我们认为是在一点半到两点半之间。” “那会儿我在屋里,嗯,确实在。” “你哥哥呢?” “他不回来吃午饭。到底是谁被谋杀了?当地的报纸也没有提到。”“我们还不知道他是谁。”哈卡斯特说。 “一个陌生人吗?” “现在看来似乎是。” “你不会告诉我,对于佩玛繻小姐来说他也是陌生人吧?” “佩玛繻小姐很确信地告诉我们,她并没有和这个特别的客人有约,她也不知道他是谁。” “她不可能那么确信,”华特豪斯小姐说,“她看不见。” “我们给她很详细地描述了这个人的外貌特征。” “他长什么样?” 哈卡斯特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她。 “这就是那个人。”他说,“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华特豪斯小姐看着相片。“没有,没有……我确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天呐。他看起来是一个很体面的人啊。” “是非常体面,”探长说,“他看着像一位律师或商人。” “确实是。这张照片一点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幸。他看起来像是睡着的样子。” 哈卡斯特没有告诉她,这张照片是从众多的尸体照片中选出来的,是最不会让人感觉不适的一张。 “死亡有时也是一件平静的事。”他说,“我想这个特别的男人根本没有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那么,关于这件事佩玛繻小姐是怎么说的?”华特豪斯小姐问道。 “她感到很突然。” “这就怪了!”华特豪斯小姐评论着。 “现在,无论如何请你帮帮我们吧,华特豪斯小姐。如果你能回忆起昨天的事,试着想想你是否看到了窗户外面发生了什么,或者你正好在你的花园里,说说在十二点半到三点之间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吧?” 华特豪斯小姐回忆着。 “是的,我当时在花园里……让我再想想。时间应该是一点之前。我在差十分一点的时候从花园进了屋子,洗了手,然后坐下来吃午餐。” “你看到佩玛繻小姐进入或是离开屋子了吗?” “我想她是回来了。我听到大门打开时的吱吱声。是的,通常是在十二点半以后。” “你没有和她说话吗?” “噢,没有。只是门发出的吱吱声引得我抬起了头。这是她通常回家的时间。我想是她上完了课。正如你们知道的,她在残障儿童学校教课。” “根据佩玛繻小姐的叙述,她在大概一点半的时候又出去了。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嗯,我没法告诉你确切的时间,但是,是的,我确实记得她从我家门前走过。” “你说什么,华特豪斯小姐?你是说‘她从你家门前经过’?” “确实是。我当时在客厅里。客厅是面向街的,而餐厅不同,我们现在就坐在餐厅里,只能看到后花园。吃过午餐后我拿着咖啡坐在客厅里,一张靠近窗户的椅子上。我当时正在看《泰晤士报》,我想就在我正要翻向下一页时,无意中看到了佩玛繻小姐从门前经过。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探长?” “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探长微笑着说,“我知道佩玛繻小姐是要去购物并到邮局去,我想去商店和邮局最近的路应该是沿着新月街走的另一方向吧。” “这取决于你去哪家商店,”华特豪斯小姐说,“当然,最近的商店在那边,在奥尔巴尼路上有个邮局——” “但是也许佩玛繻小姐经常在那个时间点经过你家的大门口?” “嗯,事实上,我不知道佩玛繻小姐通常几点出去,或者是去什么方向。我从来不去观察邻居的行踪,探长。我很忙,有很多个人的事要去处理。我认识的某些人倒是会整天趴在窗户旁边向外张望,看有什么人经过或有什么人去谁家拜访。这是体弱多病的人或者是那些无所事事的人的习惯。他们就喜欢推测和闲聊邻居的事。” 华特豪斯小姐说话如此尖刻,让探长感到她实际上在说她认识的某个人。他赶忙说:“确实是这样,确实是这样。”接着他说道,“既然佩玛繻小姐从你家前门经过,她或许是去打电话了,对吗?那边是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吧?” “是的,在15号的对面。” “华特豪斯小姐,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我要问你,你是否看到了这个人到达这里?就是早报中提到的那个神秘男人。” 华特豪斯小姐摇摇头。“没有,我没有看到他或者任何其他访客。” “在一点半到三点之间你做了什么?” “我花了约半个小时玩《泰晤士报》上的填字游戏,总之,玩到我不想玩为止,然后我去了厨房,洗了吃午饭用过的餐具。让我想想。我写了几封信,给一些账单填了支票,然后我就上楼了,挑拣出一些我要拿到干洗店洗的衣物。我想我是从卧室里听到了隔壁有骚动。我清晰地听见了某人的尖叫声,所以我本能地走到了窗户旁边。看见有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女孩在大门口。他似乎是拥抱着她。” 蓝姆巡佐这时交换了双腿的位置,但是华特豪斯小姐没有注意到他,很显然没有想到他就是那个可疑的年轻人。 “我只能看见那个年轻人的后脑勺。他似乎在和那个女孩争执什么。后来,他让她靠着门柱坐下来。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他大步向屋里走去。” “在此之前你没有看到佩玛繻小姐刚刚回到屋里吗?” 华特豪斯小姐摇了摇头。“没有。因为刚开始我并没有向窗外看,直到听到了异样的尖叫声。然而,我没有太注意这些。年轻人常常如此,失声尖叫,你推我搡,咯咯傻笑,或者弄出其他什么噪音。这些都不会让我想到会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直到我听到了开过来的警车鸣笛,这才意识到出事了。” “然后你做了什么?” “嗯,我信步出了屋子,站在台阶上,然后绕到了后院。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从那个位置什么也看不见。当我又回到前面时,发现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人告诉我那栋房子里发生了谋杀案。对我来讲这简直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华特豪斯小姐不断摇着头。 “还有你能想到的什么其他的事吗?你想要告诉我们的?” “事实上,恐怕没有了。” “有什么人最近写信给你建议你买保险,或有什么人拜访过你或说要来拜访你吗?” “没有,完全没有。詹姆士和我都已经在‘互助保险协会’办理了保险单。当然平常总是收到一些推销产品或是广告之类的信件,但是没有你说的那种。” “有没有署名是寇里的信?” “寇里?没有,确定没有。” “那么,寇里这个名字你一无所知?” “是的。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哈卡斯特笑了。“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那个被谋杀的男人正好这么称呼自己。” “不是他的真实姓名吗?” “我们推断这不是他的真名。” “可能是骗子,呃?”华特豪斯小姐说。 “除非找到证据证明确有此事。”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知道你们是很负责任的。”华特豪斯小姐说,“不像在这附近的一些人,他们什么都说。我很奇怪一直以来怎么没有人因乱说话被起诉呢。” “诽谤。”蓝姆巡佐纠正道,这是他第一次说话。 华特豪斯小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好像刚发现他的存在似的。在这之前,以为他只是哈卡斯特探长的陪同下属。 “对不起没能帮到你们,我很抱歉。”华特豪斯小姐说。 “我也觉得很遗憾。”哈卡斯特说,“依你的智慧、判断力和观察能力,如果能做我们的证人,将会对我们很有帮助。” “我真希望我看见了什么。”华特豪斯小姐说。 这会儿她的语气听起来宛如一个年轻女孩,充满渴望。 “你的哥哥,詹姆士·华特豪斯先生呢?” “詹姆士不知道任何事,”华特豪斯小姐带着讥讽说,“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不管怎样,当时他在海伊街的‘盖斯福特和史威腾汉姆事务所’。噢,对了,詹姆士帮不上你们。就像我说的,他不回来吃午饭。” “他通常在哪里吃午饭?” “他通常在‘三根羽毛’吃三明治,喝咖啡。非常体面温馨的地方,专门为专业人士提供快餐。” “谢谢你,华特豪斯小姐。抱歉,我们耽误了你很长时间。” 他起身进入了大厅。华特豪斯小姐跟着他们。柯林·蓝姆拿起了立在门边的高尔夫球棍。 “真是根好的棍子,”他说,“头部很沉。”他把它举起又放下。“我明白你是有所准备的,华特豪斯小姐,为任何难以预测的事。” 华特豪斯小姐有点吃惊。 “事实上,”她说,“我也不知道这根球棍怎么会放在这里。” 她迅速地抢过球棍,放回了棒球袋。 “非常巧妙的防御。”哈卡斯特说。 华特豪斯小姐打开门,他们走了出去。 “唉,”柯林·蓝姆轻轻地叹息着,“我们从她这儿没有得到多少东西,尽管你总是恰到好处地恭维她。这是你常用的方法吗?” “这种方法对她这种人比较管用。恭维之术恰好适用于这种强硬的人。” “她像一只终于获得一打乳酪的猫一样,满意地咕噜咕噜叫。”柯林说,“不幸的是,她并没有给我们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没有吗?”哈卡斯特说。 柯林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到了什么?” “这是一个非常细微而且不引人注意的细节。佩玛繻小姐要去邮局和商店,但是她转向了左边而不是右边,根据马丁代尔小姐说的,电话是在一点五十八分的时候打过去的。” 柯林充满好奇地盯着他。 “尽管她否认,你还是认为她可能打了这通电话?她是那么肯定。” “是的,”哈卡斯特说,“她是很肯定。” 他含糊其辞。 “但是如果真是她打的,那理由呢?” “是啊,理由是什么呢?”哈卡斯特不耐烦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多琐碎又互不关联的细节?如果佩玛繻小姐打了这通电话,为什么她要让那个女孩过去呢?如果是其他人打的,她们又为什么要陷害佩玛繻小姐呢?我们还是什么都没弄清楚。如果那个叫马丁代尔的女人亲自见过佩玛繻小姐,她肯定能辨认出那是否是佩玛繻小姐的声音,或者至少能区分是不是像佩玛繻小姐的声音。噢,好吧,我们从18号这里并没有得到多少信息。让我们看看20号是否会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第八章 第八章 除了门牌号是20之外,威尔布拉汉新月街的这栋房子有自己的名字——戴安娜小屋。为了防止不速之客进入,大门从里边缠有厚厚的铁丝网。几棵月桂树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样子,枝丫修剪得参差不齐,让想进来的人更加不容易。 “如果曾经有房子被称为‘月桂小屋’,这肯定就是。”柯林·蓝姆嘟囔道,“为什么叫戴安娜小屋呢?我很诧异。”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了看四周。戴安娜小屋称不上干净,也不算是一个花圃。杂草丛生的灌木丛互相缠绕在一起,散发着刺鼻的猫尿骚味。这栋房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屋檐的雨水槽多年失修。唯一引人注意的就是一个新被漆过的前门。明亮的湛蓝色更衬托出周围房屋和花园的凌乱。这里没有门铃,但是有一个门把手,显然是用来拉门的。哈卡斯特探长拉开门,从里边隐约传出刺耳的声音。 “这听起来像是,”柯林说,“像‘玛丽安娜所住的田庄 ’。” 他们等了一会儿,然后从里边传出声音,很奇怪的声音。一种大声的吟唱,边说边唱的那种形式。 “真是见鬼——”哈卡斯特忍不住了。 唱歌的人出现了,慢慢朝着前门这边走过来,可以听清唱的内容了。 “不,我的小宝贝。在这儿,我的心肝。沙——沙——咪咪。克丽——克丽佩脱拉。啊,噜——噜。” 里面几声关门声之后,前门打开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妇人,穿着浅青绿色的天鹅绒茶会礼服,看起来很旧。她的亚麻灰色的头发一小束一小束的,精致地打着圈,梳成了三十年前流行的那种发型。她的脖子上围着橘色的毛皮围巾。哈卡斯特探长有点迟疑地问道: “你是黑姆太太吗?” “我是黑姆太太。乖乖的,‘阳光’,乖,淘气鬼。” 就在这时探长才看出来那条橘色的毛皮围巾,竟然是一只真猫。而且不止这一只猫,廊道里另外还有三只,其中两只还在喵喵地叫。它们舒坦地待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访客,温柔地蜷缩在女主人的裙边。而同时,一股猫的气味蔓延开来,折磨着两位男士的鼻孔。 “我是哈卡斯特探长。” “我想你们是因为那个找我的,来自‘防止虐待动物协会’的令人生厌的那个人吧。”黑姆太太说,“真不知羞耻!我曾经写信告发过他。他说我的猫被养在不利于它们的健康和幸福的环境中!真是不知廉耻!我为猫活着,探长。它们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快乐。我愿为它们做任何事。沙——沙——咪咪。不要这样,我的小宝贝。” “沙——沙——咪咪”没有理会那只来抓它的手,纵身一跃就跳上了客厅的桌子。它坐在那里,舔着脸,眼睛盯着陌生人。 “请进。”黑姆太太说,“噢,不,不是那间屋子。我忘记了。” 她推开了左边的门。那里的气味更加刺鼻。 “过来吧,我可爱的小东西,过来吧。” 这个房间里的椅子和桌子上,凌乱地摆着各式各样的粘着猫毛的刷子和梳子。脏脏的、褪色的垫子上,至少还有六只猫。 “我为我亲爱的猫活着,”黑姆太太说,“它们能听懂我说的每句话。” 哈卡斯特探长迈着雄健的脚步走了进去。不幸的是,他正是那种对猫敏感的人。正如这种情况下常有的事一样,所有的猫立即向他围过来。一只跳上了他的膝盖,另一只亲密地在他的裤脚边蹭来蹭去。哈卡斯特探长,这个勇敢的男人,紧闭双唇,默默忍耐着。 “我是否能问你几个问题,黑姆太太,关于——” “请尽管问,”黑姆太太打断了他,“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可以给你看猫吃的东西。它们睡觉的窝,有五个在我的房间里,还有七个在这里。它们只吃最好的鱼,都是我亲手做的。” “这件事和猫没关系,”哈卡斯特提高嗓门说,“我来这里是要和你谈隔壁发生的事情。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吧。” “隔壁?你是指约书亚先生的狗吗?” “不是,”哈卡斯特说,“不是那个。我是指昨天在19号发现有一个男人被谋杀了。” “真的吗?”黑姆太太只是礼貌性地说着,并没有表露出任何兴趣。她的目光还是一直游走在她的猫身上。 “可否问一下,昨天下午你在家吗?我是指在一点半到三点半之间?” “嗯,是的,确实在。我通常很早出门购物,以便回来能给我的宝贝们做午餐,然后给它们梳毛、打扮它们。” “你没有发现隔壁有任何动静吗?警车,救护车,如此之类的?” “嗯,恐怕我没有从前窗向外看过。我从房子的后门去了后院,因为亲爱的阿拉贝拉不见了。它是一只小猫咪,它爬上了一棵树。我担心它有可能无法下来。我用一小碟鱼引诱它,但是它受了惊吓,可怜的小家伙。最后我不得不放弃了,回到了屋里。你相信吗,就在我要进门时,它下来了,并且跟着我进了屋。”她看看探长,又看看柯林,仿佛想确认他们是否相信她说的。 “事实上,我相信。”柯林说,他已无法再保持沉默。 “你说什么?”黑姆太太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我很喜欢猫,”柯林说,“所以我对猫的本性做过研究。你所讲的恰好完美再现了猫的行为方式。同样,你的猫聚集在我朋友的周围,实际上他并不喜欢猫,而它们却不注意我,尽管我极力哄诱。” 柯林几乎没有以一个巡佐该有的身份说话,黑姆太太是否发现了这一点呢,从她的表情来看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仅仅含糊低语道, “人家总是知道的,宝贝们,不是吗?” 一只漂亮的灰波斯猫把它的两只爪子放在了哈卡斯特探长的膝盖上,充满狂喜地望着他,用力用爪子向外抓着,做着揉捏的动作,仿佛探长是一个针垫。再也无法忍受如此挑逗,哈卡斯特探长站了起来。 “我想知道,夫人,”他说,“我是否可以看看你的后院。” 柯林咧着嘴,微微一笑。 “噢,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任何事。”黑姆太太站起来说。 那只橘色的猫从她的脖子上下来了,她顺手把那只灰色的波斯猫放上去。她向屋子外面走去。哈卡斯特和柯林在后面跟着。 “我们以前见过。”柯林对这只橘色的猫说着,然后又对着另外一只灰色的波斯猫说,“你是一个美人,不是吗?”它正坐在桌上的一盏中式台灯旁边,微微挥动着它的尾巴。柯林轻轻抚摸着它,在它的耳朵后面挠痒痒,这只灰色的猫讨好似的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们出去时,请关上门,先生。”黑姆太太在门厅里说,“今天有大风,我不想让我的宝贝们着凉。而且,还有那些淘气的男孩子。让我的宝贝们独自在花园里游荡,可是不安全的。” 她走向门厅的尽头,打开侧门。 “那些淘气的男孩是怎么回事?”哈卡斯特问道。 “赖姆塞太太的那两个男孩。他们住在新月街靠南的那片。我们的花园正好有些背靠背地相连着。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小流氓,一点儿没错。他们有弹弓,也许早就有了。我坚持弹弓应该被没收。他们总是神出鬼没,夏天会打苹果。” “太淘气了。”柯林说。 后院和前院看起来一样杂草丛生,到处长着密密麻麻、未经修剪的灌木丛,还有比前院更多的不同种类的月桂树,但是十分斑驳,也有一些阴郁的大果柏。依柯林来看,哈卡斯特和他都在浪费时间。月桂、其他树木和灌木丛连成了细密的网,从这里望过去,佩玛繻小姐的花园什么也看不见。‘戴安娜小屋’可以说是独立式宅子。从住在里边的人的角度来看,根本没有邻居。 “你说的是19号吗?”黑姆太太站在后院中央,犹豫地说着,“但是我想那栋房子里只住着一个人,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 “那个被谋杀的人没有住在房子里。”探长说。 “噢,我明白了,”黑姆太太说着,带着一副茫然的表情。“他来到这里为了被谋杀。多么奇怪的事。” “这,”柯林心想,“真是一种再准确不过的描述了。” 第九章 第九章 他们沿着威尔布拉汉新月街行驶,向右转上了奥尔巴尼路,然后再向右转,走到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的另一半。 “就这么简单。”哈卡斯特说。 “一旦你知道。”柯林说。 “61号确实是在黑姆太太家的后面,但是它的一角又与19号相连,这真是太好了。这将让你有机会看看你的布兰德先生。没有外界帮助的,顺便说一下。” “所以那是一个美丽的理论。”车停了,两位男士下车。 “嗯,嗯,”柯林说,“看这些花园!” 这一片小小的花园,堪称城郊风景的完美典范。有由天竺葵和南非半边莲构成的花圃;有长得很茂盛,叶子肥厚鲜嫩的秋海棠;花园中还陈列着可爱的装饰物——青蛙、伞菌,还有滑稽的侏儒雕像和小精灵。 “我确信布兰德先生一定是位和善的有钱人,”柯林说着打了一个冷战,“否则他不可能会有这么多不一般的念头。”当哈卡斯特按门铃时,他又说,“你觉得早晨的这个时间他会在家吗?” “我打过电话了,”哈卡斯特解释道,“问过他是否有空。” 就在这时,一辆时髦的小型旅行面包车开过来,转弯进了车库,显然这辆车是刚买的。乔塞亚·布兰德先生走下车,关好车门,然后朝他们走来。他是一个身材中等、秃顶的男人,有一双蓝色的小眼睛。看起来热情友好。 “哈卡斯特探长吗?快请进。”他领我们进了客厅。房间的陈设显示出了主人的富有。房间里点缀着昂贵且华丽的灯饰,摆着一个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流行的写字台、一个闪闪发光的镀金壁炉架装饰品、一个镶嵌细工的橱柜,还有一个插满鲜花的花瓶摆放在窗台上。所有的椅子都是现代流行的式样,而且都带有华丽的软垫。 “请坐,”布兰德先生热情地说,“吸烟吗?或者你工作的时候是不吸烟的?” “不,谢谢。”哈卡斯特说。 “也不喝点酒吗?”布兰德先生说,“嗯,好吧,我敢说这样对我们俩都好。现在说说有什么事吧?我想是关于19号发生的事吧?我们的花园有一角是相连的,但是我们看不到彼此,除非是通过楼上的窗户向外看。这看起来是一件离奇的事——至少从今天早晨我读的本地报纸来看是这样。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因为这是一个获得真实消息的好机会。对于漫天的流言蜚语你们根本没有办法。这使我的妻子很焦虑,她认为有一个凶手正逍遥法外。问题是如今他们怎么会让这些疯狂的人走出精神病院。是因获得假释送他们回家还是其他的什么理由。然后他们在其他人身上作恶,又被送回去关着。说起那些谣言!我的意思是指,我们的清洁工、送奶工还有报童私下议论的内容。你们会吃惊的。有人说他是被金属线勒死的,有人说他是被刀子捅死的,还有人说他是被短棍打死的。但不管怎么说,被害者是个男人吧?我的意思是说,不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被杀害了吧?报纸上报道说是一个无名男人。” 布兰德先生终于停了下来。 哈卡斯特微笑着,用不以为意的语气说, “嗯,关于无名一说,他留了一张名片在他的口袋里,上面有一个地址。” “看来这个故事又多了爆料的信息。”布兰德说,“但是你知道人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是谁编造了这些事。” “既然现在谈到了受害人,”哈卡斯特说,“也许你想看看这个。” 他再一次拿出了警方拍的照片。 “这就是他,对吗?”布兰德说,“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普通人啊,不是吗?就像你我一样普通。我想我不必再问他是否因为什么特别的事被谋杀的?” “现在谈这个还早。”哈卡斯特说,“我想知道的是,布兰德先生,你曾经见过这个男人吗?” 布兰德摇了摇头。 “我确信我没有。我很擅长记住人们的面孔。” “他没有因某种特别的原因拜访过你——推销保险或者真空吸尘器、洗衣机诸如此类的东西?” “没有,没有。确定没有。” “我们也许应该问问你的夫人,”哈卡斯特说,“毕竟,如果他登门拜访,你的夫人会看到他。” “是的,没错。我不知道,尽管……瓦莱丽的身体不是很好,你知道的。我不想让她感到难过。我的意思是,嗯,是指这张他被谋杀时的照片,你觉得呢?” “是的,”哈卡斯特说,“确实是这样。但不管怎样,这并不是一张会令人感觉不快的照片。” “没有,完全没有。这张照片拍得很好。事实上那家伙像睡着了似的。” “你们正在谈论我吗,乔塞亚?” 通往隔壁房间的一扇门被推开,一位中年妇人走进来。哈卡斯特认为她一直都在隔壁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呃,你来了,亲爱的,”布兰德说,“我以为你正在打盹儿呢。这是我夫人,哈卡斯特探长。” “那个可怕的谋杀,”布兰德太太喃喃低语,“我一想到它就会浑身颤抖。” 她轻轻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来。 “抬起你的脚,亲爱的。”布兰德说。 布兰德太太照着做了。她是一个有着沙色头发的女人,说话有气无力,脸色苍白,看起来似乎挺享受她现在生病的状态。过了好一会儿,她让哈卡斯特探长想起了某个人。他努力回想那个人是谁,但没有想起来。那微弱而哀愁的嗓音继续着: “我的身体状况不好,哈卡斯特探长,所以我的丈夫自然会让我回避一些会令我惊恐或担忧的事。我很敏感。你们正在谈论一张照片,我想,是关于那个被谋杀的男人。哦,天啊,这听起来多么可怕啊!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承受去看看它!” “其实很想看吧。”哈卡斯特心里暗自思忖着。 他带着稍许恶意地说: “其实我最好不请你看那张照片,布兰德太太。我仅仅是觉得你也许能帮助我们,看看这个人是不是曾经上门拜访过你。” “我必须尽我的义务,对吗?”布兰德太太说着,露出了甜蜜而勇敢的微笑。她伸出了手。 “瓦莱丽,你有没有想过这会让你不安?” “别那么愚蠢,乔塞亚。我当然要看。” 她是带着强烈的好奇心看这张照片的,探长也是这么想的,然而他大失所望。 “他看起来,真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死了,”她说,“完全不像被谋杀了。他是,他不是被勒死的吗?” “他是被刀子捅死的。”探长说。 布兰德太太闭上了眼睛,颤抖着。 “哦,天啊,”她说,“多么可怕。” “你见过他吗,布兰德太太?” “没有,”布兰德太太显得很勉强。“没有,没见过。他是那种上门推销东西的人吗?” “他似乎是一名保险代理。”探长认真地说。 “噢,我明白了。没有,这种人从来没有出现过,我确信。你也不记得我提起过这类事,对吗,乔塞亚?” “一点儿也没有。”布兰德先生说。 “他和佩玛繻小姐有什么关系吗?”布兰德太太问。 “没有,”探长回答,“她完全不认识他。” “真是奇怪。”布兰德太太说。 “你认识佩玛繻小姐?” “是的,我的意思是,因为我们是邻居,当然认识。她曾为打理花园,请我的丈夫给过她一些建议。” “我猜你是一个很不错的花匠?”探长说。 “算不上,算不上,”布兰德不以为然地说,“没有时间,你知道的。当然,就是懂一些皮毛而已。但是我有一个很好的伙计一星期来两次。他照看花园中的植物,除草接枝,并让它保持干净整洁。我可以说我的花园是这一带最好的,但我不是一个真正的花匠,我的邻居才是。” “赖姆塞太太吗?”哈卡斯特惊讶地问。 “不是,不是,是63号那边的麦克诺顿先生。他只为花园而活。他整天都待在花园里,疯狂地给花草上堆肥。在堆肥的问题上,他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家伙,但是我想这不是你想谈论的吧。” “也不见得。”探长说,“我只是想知道是否有人,你或者你的夫人,比如,昨天正好待在花园里。毕竟,就如你所说,你们正好挨着19号,也许你有机会可以看见昨天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或者听到什么。” “中午,是这个时间吗?我是说谋杀是在这个时间发生的吧?” “大概的时间是在一点到三点之间。” 布兰德摇了摇头。“那个时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在这里,瓦莱丽也是。我们正在一起吃午餐,我们的餐厅窗户朝着马路,我们看不见花园里发生的任何事。” “你们是什么时候用的餐?” “大约一点。有时会是一点半。” “饭后你们就没有再去过花园吗?” 布兰德摇了摇头。 “事实上,”他说,“我夫人午饭后通常都是上楼休息,如果没有很多事要做的话。我会在那边的椅子上小睡一会儿。我必须在,嗯,我想是三点差一刻的时间出门。但很不巧,我没有再去花园。” “噢,好吧,”哈卡斯特说着,叹了口气。“每个人我们都要去问一问。” “当然,当然。真希望我能多帮一点忙。” “这房子真不错,”探长说,“恐怕花了不少钱吧。” 布兰德快活地笑着。 “嗯,我们喜欢所有美好的事物。我的夫人很有品位。一年前我们得到了一笔意外之财。我的夫人从她的叔叔那里继承了一笔财产。她有二十五年没有见过他了。令人大吃一惊吧!这确实对我们影响不小,让我们可以过得更好,我们正计划在今年来一次巡游。去像希腊这样的国家,我认为它们是历史悠久的国度。有许多学者在演讲中都提起过。嗯,当然,我是一个白手起家的男人,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研究这些事,但是我很感兴趣。那个发现了特洛伊古城的家伙,据说是一个杂货商,多么富有传奇色彩。坦白地说,我喜欢去外国,不是像平常那样去旅行,只是偶尔在巴黎过一个周末,就足够了。我有时会想变卖这里的财产,然后去西班牙或葡萄牙,甚至是西印度群岛生活,当然就是想想而已。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可以省下不少所得税,但是我太太并不喜欢这个主意。” “我也喜欢旅行,但是我不想生活在英国之外的地方。”布兰德太太说,“我们所有的朋友都在这里。我的姐姐住在这里,很多人都认识我们。如果我们去了国外,会很陌生。还有,我们在这里有很好的医生,他很了解我的健康状况。我一点都不想找一位外国医生,我对那些人没有信心。” “等着瞧吧,”布兰德先生兴高采烈地说,“当我们去旅行时,你就会爱上希腊的。” 布兰德太太看起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想,船上得有一位合适的英国医生。”她表示怀疑。 “当然会有。”她的丈夫说。 他送哈卡斯特和柯林来到大门口,再次表示由于没有帮到他们,他有多么遗憾。 “好了,”哈卡斯特说,“你怎么看他?” “我不会让他给我盖房子。”柯林说,“一个不诚实的小建筑商不是我们要在意的人。我们要找的是一个有奉献精神的人。对于你接手的这起谋杀案,进展总是不顺利。现在如果布兰德为了继承她的钱财而给他的妻子下了砒霜,或者把她一把推进了爱琴海,然后娶了一个高雅的金发——” “等这件事真发生时,我们自会处理。”哈卡斯特探长说,“现在,我们还要继续这起谋杀案的侦查。” 第十章 第十章 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62号,赖姆塞太太鼓励自己道,“现在只剩两天了,只剩两天。”她把前额处几缕湿发向后捊了捊。一声极大的碎裂声从厨房传过来。赖姆塞太太甚至不想过去看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如果她能假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就好了。噢,天哪!只剩两天了。她走着穿过了门厅,猛地推开了厨房的门,声音比三周前温和很多, “你究竟做了什么?” “对不起,妈妈,”她的儿子比尔说,“我们正在用这些罐子当保龄球玩儿,进行比赛,不知怎么有一些滚到了碗碟架的下面。” “我们不是故意让它们滚到碗碟架的下面的。”她的小儿子泰德兴冲冲地说。 “好吧,收拾起这些东西,把它们都放回碗碟架,把破碎的瓷器扫干净,倒进垃圾箱。” “噢,妈妈,不是现在吧?” “是的,现在就做。” “泰德会做的。”比尔说。 “亏你说得出口,”泰德说,“总是让我去干。如果你不做,我也不做。”“打赌你会去做。” “打赌我不会做。” “我会让你做。” “你敢!” 两个孩子激烈地扭打起来。泰德被比尔用力推了一把,后背撞上餐桌,眼看装有鸡蛋的一个碗就要摇动着掉下来。 “给我滚出厨房!”赖姆塞太太喊道。她推着孩子们出了厨房,关上门,开始收拾罐子,清扫瓷器的碎片。 “再有两天,”她想着,“他们将回到学校!对于母亲来说,这是多么令人愉快和幸福的事啊。” 她隐约地记起了一位专栏女作家的戏谑评论: 一个女人一年中仅有的六天幸福时光。 每逢假期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多么真实啊,赖姆塞太太一边想着,一边清扫着心爱的餐具的碎片。在五周前,她是以多么愉快的心情在期待着孩子们回家啊!可是现在呢?“后天,”她不断重复着,“后天比尔和泰德就要回学校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等不及了!” 五周前在车站见到他们,那时是多么快乐啊。他们那热烈的、充满深情的见面礼!他们绕着房子和花园跑来跑去的样子。那为了搭配茶而特意准备的蛋糕。然而现在,现在她期待的是什么呢?平平静静过完一天。不用再忙着准备各种吃的,不用再不断地忙各种琐事。她爱这两个孩子。他们是好孩子,这一点毋庸置疑。她因有他们而骄傲。但是他们也让人筋疲力尽。他们的好胃口,他们的活力,还有他们那吵吵嚷嚷的声音。 就在这时,又响起了刺耳的喊叫声。她警觉地扭过头。这就对了,他们到外面花园去玩了。这会好一些,花园有充足的空间。不过他们可能会惹恼邻居。她祈祷他们离黑姆太太的猫远一点。坦白地说,这不是为猫着想,而是因为黑姆太太家的花园周围那些用铁丝围成的屏障很容易划破他们的短裤。她瞥了一眼急救箱,就放在旁边的梳妆台上。这倒不是因为她太过小题大做,事实上,出现这种事后她要说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我已经告诉过你们几百次了,不要把血弄在客厅里!直接去厨房,在那里我会擦干净油毡的。” 一声兴高采烈的尖叫突然中断了,而后则是一片静寂。这戛然而止的静寂让赖姆塞太太感到一阵突然的慌张。确实,这静寂是有不同寻常的原因的。她犹疑不决地站着,盛着瓷器碎片的簸箕还在她手里。厨房的门开了,比尔站在那里。他那张十一岁的小脸上露出了既畏怯又狂喜的表情,完全不同于平常。 “妈妈,”他说,“来了一位侦探,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 “噢,”赖姆塞太太松了一口气,说道,“他来做什么,亲爱的?” “他要找你,”比尔说,“但是我想是关于那桩谋杀案的。你知道的,就是昨天发生在佩玛繻小姐家里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找我。”赖姆塞太太有些心烦地说。 生活中的事情总是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她想着。她做爱尔兰炖肉的这些土豆该怎么办,探长怎么会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来访呢? “嗯,好吧,”她说着,叹了口气,“我想我最好过去。” 她把碎瓷器倒进了水槽下面的垃圾箱里,在水龙头下面冲洗干净手,捋了捋头发,准备跟着比尔出去。他已经不耐烦起来。“噢,快点,妈妈。” 赖姆塞太太进入了客厅,比尔紧靠她站在侧面。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她的小儿子泰德跟他们在一起,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他们,露出羡慕的神情。 “赖姆塞太太吗?” “早上好。” “我想这些年轻人已经告诉你了吧?我是哈卡斯特探长。” “真是让人尴尬。”赖姆塞太太说,“今天早上真不凑巧。我非常忙。您会占用很长时间吗?” “只要一小会儿。”哈卡斯特探长试图安慰她。“我们可以坐下来吗?” “噢,是的,请坐,请坐。” 赖姆塞太太坐在了一张直背椅上,不耐烦地看着他们。她想这绝不会只占用一小会儿。 “你们不用待在这里。”哈卡斯特亲切地对这两个孩子说。 “噢,我们不想走。”比尔说。 “我们不想走。”泰德附和着说。 “我们想听你说。”比尔说。 “是的。”泰德说。 “现场有许多血吗?”比尔问道。 “是一个小偷吗?”泰德说。 “安静点,孩子们。”赖姆塞太太说,“难道你们没有听见吗?哈卡斯特先生说他不需要你们待在这里。” “我们不想走,”比尔说,“我们想听。” 哈卡斯特向门口走去,打开门,看着这两个孩子。 “出去。”他说。 就这两个字,平静地随口而出,却是一种权威的象征。不再多言,两个孩子起身,拖着步子走出了屋子。 “多么神奇。”赖姆塞太太想着,心里发出由衷的赞赏。“可是,为什么我没法做到呢?” 然后,她认真反思着,因为她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听说,这两个孩子在外面的行为和在家里时完全不一样。只有母亲才总会让事情这么棘手。但是也许,她反思着,宁愿他们像这样。如果在家里时是友善、安静、体贴而有礼貌的孩子,出去时却像小流氓,那将会更糟,是的,那样更糟。当哈卡斯特探长回来、再一次坐下时,她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 “如果是关于昨天在19号发生的事,”她紧张地说,“我想我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探长。我不知道有关它的任何事。我甚至不认识住在那里的人。” “那栋房子里住着佩玛繻小姐。她双目失明,在阿伦伯格学院工作。” “噢,是这样啊。”赖姆塞太太说,“恐怕我几乎不认识住在新月街下半段的人。” “昨天十二点半到三点之间,你在这里吗?” “噢,我在,”赖姆塞太太说,“我要做饭,还有其他的事。但是,我在三点之前出门了。我带着孩子们去了电影院。” 探长从口袋里拿出了照片,递给了他。 “请你告诉我,以前是否见过这个人?” 赖姆塞太太略带兴趣地看了看它。 “没有,”她说,“没有,我想我没有见过。我不记得是否见过。” “他没有因某种事件来拜访你吗?试图给你销售保险,或者类似的事?” 赖姆塞太太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我确信他没有来过。” “他的名字,我们似乎有一点线索,是叫寇里。r.h.寇里先生。” 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赖姆塞太太再一次摇了摇头。 “恐怕,”她表示歉意地说,“在假期中我确实没有时间去留意其他事。” “这段时间总是很忙,对吧。”探长说,“你有两个好孩子。充满活力。有时他们会显得精力过于旺盛?” 赖姆塞太太笑了笑,表示赞同。 “是的,”她说,“有时有些累人。但是他们确实是好孩子。” “我相信他们是,”探长说,“好孩子,他们两个都是。非常聪明,我该这么说。在我走之前我想和他们谈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孩子们有时会发现大人们没有发现的事。” “他们怎么会发现那些事呢?”赖姆塞太太说,“我们并不是邻居。” “但是你们的花园背靠着背。” “是的,这没错,”赖姆塞太太附和道,“但是它们之间是隔开的。” “你认识住在20号的黑姆太太吗?” “嗯,那要看怎么说了,”赖姆塞太太说,“因为猫或者这样那样的事。” “你喜欢猫?” “噢,不,”赖姆塞太太说,“不是指这个。我的意思是说那些会遭到抱怨的事。” “噢,我明白了。抱怨。有关什么的?” 赖姆塞太太脸红了。 “问题是,”她说,“如果人们像那样养猫,她养了十四只,他们会被它们搞糊涂的。这真是胡闹。我喜欢猫。我们以前也养过一只,一只斑猫,很会抓老鼠。可是那个女人总是神秘兮兮的,特意给猫做吃的,几乎不让那些可怜的家伙出来享受自己的生活。所以这些猫总是想逃走。如果我是其中的一只猫,我也会逃走的。这两个孩子真的做得很好,他们一点也没有欺负哪怕一只猫。我想说的是猫常常会很好地照顾自己。如果你很好地对待它们,它们通常非常顺从。” “我确信你说得很对。”探长说,“你肯定很忙,”他继续说着,“因为在假期中要让孩子们过得快乐,吃得开心。他们什么时候回学校?” “后天。”赖姆塞太太说。 “我希望接下来你能好好休息一下。” “这意味着我要让自己变懒了。”她说。 一直在默默记笔记的另一个年轻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话了,这吓了她一跳。 “你应该找一个外国女孩,”他说,“互惠生,是这么叫的吧,来这里做一些杂事,她还能学习英语。” “我希望我能试试看,”赖姆塞太太边说边考虑着,“我总认为外国人很难对付。我丈夫常常因此笑话我。但是在这件事上他毕竟比我知道得多。我不像他一样经常去国外旅行。” “他现在在外面,是吗?”哈卡斯特说。 “是的。他在八月初去了瑞典。他是一位建筑工程师。多么遗憾他那会儿就走了,在假期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对孩子们是那么好。他甚至比孩子们更喜欢玩电动火车。沿着铁路线、调度站,它会顺利地穿过门厅,进入另一间房子。想不被它绊倒都难。”她摇了摇头,“男人也是孩子。”她带着几分宠溺的语气说。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赖姆塞太太?” “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叹了口气,“要想知道其实很难。”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柯林敏锐地看着她。 “我们不能再占用你的时间了,赖姆塞太太。” 哈卡斯特站了起来。 “也许你的孩子们可以带我们在花园里走走?” 比尔和泰德正在门厅里等着,立即对这个建议做出了回应。 “当然可以,”比尔抱歉地说,“但这花园不算大。” 看得出来,威尔布拉汉新月街62号的花园以前努力布置过,显得井然有序。园子的一边是大丽花坛和米迦勒节紫菀花坛,然后是一小片修建得不怎么平整的草坪。小径很需要用锄头翻动一下,飞机、航天发射器和其他代表现代科学的模型四处散置着,看起来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在花园的尽头有一棵苹果树,上面挂着红艳艳的苹果。在它的旁边是一棵梨树。 “就是那家,”泰德说,他手指着苹果树和梨树之间的空间,从那里望过去,能清楚地看见佩玛繻小姐家房子的后面。“那就是发生谋杀案的19号。” “能很清楚地看见那幢房子,对吗?”探长说,“从楼上的窗户向外看,我想,会更清楚。” “你说得对,”比尔说,“如果我们昨天正好在楼上,并且向窗外看去,可能会发现什么。但是我们没有。” “我们在看电影。”泰德说。 “有留下指纹吗?”比尔说。 “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指纹。你们昨天去过花园吗?” “嗯,去过,整个早晨都进进出出的,”比尔说,“但是,我们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也没有看见任何事情发生。” “如果我们下午待在那里,很可能会听见尖叫声。”泰德不无遗憾地说,“那是多么可怕的尖叫声啊!” “你们认识佩玛繻小姐吗?就是那栋房子的女主人?” 两个孩子看着彼此,然后点了点头。 “她的眼睛看不见,”泰德说,“但是她能在花园里随便走,根本用不着拐杖之类的东西帮忙。有一次她将球扔回给我们,她扔得可真准。” “昨天一天你们一直没有看到过她?” 孩子们摇摇头。 “我们在早晨是见不到她的。她总是外出。”比尔解释道,“喝完下午茶后,她通常会出来在花园里待着。” 柯林正在探查一根从房间里水龙头上接出来的软管。它沿着花园的小径,一直延伸到梨树附件的角落处。 “从来都不知道梨树也需要浇水。”他说道。 “噢,那个。”比尔看起来有点难为情。 “若非如此,”柯林说,“如果你们爬上这棵树,”他看着这两个孩子,突然咧着嘴笑了,“就可以对着猫呲水玩儿了,对吗?” 两个孩子用脚来回搓着地上的碎石子,到处张望,就是不看柯林。 “你们就是这样干的,对吗?”柯林说。 “噢,这个,”比尔说,“不会伤着它们。水管不会,”他很无辜地说,“像弹弓一样。” “我想你们过去玩过弹弓吧。” “不算吧,”泰德说,“我们从来没用它打过任何东西。” “不管怎样,那根软管的确带给你们快乐。”柯林说,“然后黑姆太太就会跟着过来投诉吧?” “她总是牢骚不断。”比尔说。 “你们曾经越过她家的围栏吗?” “这边有铁丝,过不去。”泰德坦率地说。 “但是你们确实进过她的花园,对吗?是怎么做到的?” “嗯,你可以穿过围栏,进入佩玛繻小姐家的花园。然后沿着一条小路走,在右边,你就可以推开篱笆进入黑姆太太的花园了。那儿的铁丝网上有一个洞。” “闭上你的嘴,你这个傻子!”比尔说。 “我想自从谋杀案以后,你们就一直在寻找线索吧?”哈卡斯特说。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看完电影回来后,听说发生了谋杀案,我打赌,你们一定穿过围栏去了19号的花园,然后兴奋地看了个遍。” “呃——”比尔提防地没有再多说什么。 “事情总是这么发生的。”哈卡斯特严肃地说,“你们可能已经发现我们疏忽的东西。如果你们,嗯,捡到了什么并且可以把它给我看的话,我将会很感激。” 比尔下定了决心。 “去拿给他们,泰德。”他说。 泰德听话地跑开了。 “恐怕我们没有什么真正的好东西。”比尔坦白道,“我们只是假装它们重要。” 他不安地看着哈卡斯特。 “这个我很理解。”哈卡斯特说,“警察的工作大多都是这样。常常会有失望。” 比尔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泰德跑了回来。递过来一块看起来很脏并且打着结的手帕,里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哈卡斯特打开结,摊开了里边的东西,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 有一个从杯子上掉下来的手柄,一片柳条状的瓷器碎片,一个坏了的抹子,一把生锈的餐叉,一枚硬币,一个晾衣夹,一小块虹彩玻璃和半把剪刀。 “一些很有趣的东西。”探长严肃地说。 他同情地看着孩子们热切的脸蛋儿,随手拿起了那片玻璃。 “我要这个。这也许会与某件事联系起来。” 柯林拿起了那枚硬币,仔细观察着。 “这不是英国钱币。”泰德说。 “没错,”柯林说,“这不是英国的。”他望着哈卡斯特。“我们也许还会带走这个。”他提议道。 “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哈卡斯特故作神秘地说。 孩子们高兴地满口应允了。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赖姆塞。”柯林若有所思。 “他怎么了?” “我喜欢他的称呼,仅此而已。他常常出国,这点值得注意。他的妻子说他是个建筑工程师,但这似乎是她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 “她是一个好女人。”哈卡斯特说。 “是的,但不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很辛苦,就是这样。带孩子总会让人很辛苦。” “我想不仅仅是这个。” “我确信你要找的人肯定不会是那种拖家带口的人。”哈卡斯特表示怀疑地说。 “你不会知道的,”柯林说,“用孩子做掩护有多好用,如果你知道,一定会感到惊讶的。一个穷寡妇带着几个孩子,应该是很愿意被人照顾的。” “我可不认为她是那样的人。”哈卡斯特一本正经地说。 “我不是指生活在罪恶中,我亲爱的朋友。我的意思是她同意化名为赖姆塞太太,并且还提供了她的背景信息。当然,他给她编了一个巧妙的故事。比如,他正在做我方间谍活动之类的。总之都是因为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 哈卡斯特摇摇头。 “你生活在一个奇怪的世界里,柯林。”他说。 “是的,我们确实如此。我想,你知道的,有一天我必须要离开……有人根本忘记了是非对错。这些人当中有一半都是以这两种目的而工作的,但是到最后,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立场。标准会让事情变得混乱。噢,算了,让我们回到正题吧。” “我们最好去拜访一下麦克诺顿家,”哈卡斯特说着,停在了63号的大门口。“他的花园有一小角是与19号相连的,像布兰德家一样。” “关于麦克诺顿,你知道什么?” “不多,他们在一年前搬来了这里。一对年老的夫妇,都是已退休的教授。麦克诺顿先生懂园艺。” 花园的前面是一片玫瑰花丛,窗户下的花坛里盛开着秋水仙。 一个满脸愉悦、穿着鲜艳的印花罩衫的年轻女人给他们开了门, “是你们在敲门吗?有什么事吗?” 哈卡斯特低语道,“终于找到有外国人的人家了。”然后将名片递给了她。 “警察!”年轻女人说着,向后退了两步,盯着哈卡斯特,仿佛他是个恶魔。 “麦克诺顿太太在家吗?”哈卡斯特问道。 “麦克诺顿太太在这边。” 她带他们进了客厅,从这里可以俯瞰后花园。客厅里空无一人。 “她在楼上。”年轻女人不再笑了。她走进大厅,然后喊道,“麦克诺顿夫人,麦克诺顿夫人。” 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嗯。什么事?格蕾泰尔。” “警察来了。两个警察。我让他们在客厅等候。” 楼上隐约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噢,天哪。噢,天哪,接下来怎么办?”然后是一片脚步声,很快,麦克诺顿太太进来了,显得忧心忡忡。哈卡斯特很快就感觉出,麦克诺顿太太一定常常都是这种忧虑的神情。 “噢,天哪。”她又说,“噢,天哪。探长,这是怎么了,哈卡斯特。噢,是的。”她看着名片。“但是你为什么要见我们?我们不知道任何事。我的意思是那起谋杀案,是为了这事吧?我想,你们不会是因为电视执照的事吧?” 哈卡斯特对她说明了来意。 “这似乎很不寻常,对吗?”麦克诺顿太太情绪好了起来。“大概是中午时分。在如此奇怪的时间进屋行窃,正好是在人们都在家的时间。但是现在这种事常常发生啊,都是发生在大白天。啊,我有几个朋友,他们出去吃午饭,来了一辆可搬运家具的大货车,这些人直接进门,拿走了所有的家具。整条街上的人都看到了,但是他们都以为这没什么错。你知道,昨天我确实听见了什么人在尖叫,但是安格斯说那是赖姆塞太太家那两个淘气的孩子在叫。他们常常在花园里模仿着宇宙飞船发出的声音跑来跑去。你知道的,或者是火箭的声音,或者是原子弹的声音。有时听起来真的很吓人。” 哈卡斯特再一次拿出照片。 “你见过这个人吗,麦克诺顿太太?” 麦克诺顿太太急切地盯着照片。 “我几乎能确信我见过他。是的。是的,实际我很确信。那么,这是怎么回事?这是那个上门问我是否想买十四卷本新百科全书的男人吗?还是那个拿着最新款真空吸尘器上门的人?我们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去了前花园那边,在那里惹得我的丈夫很恼火。安格斯正在种一些鳞茎植物。你知道的,他不想被打扰,但这个男人不停地跟他介绍他带的东西。你知道的,讲它是如何上下来回清理窗帘的,如何清理门阶、楼梯、座垫以及做大扫除。所有的东西,他几乎说到了所有的东西。然后安格斯抬起头看着他,说,‘它能种鳞茎植物吗?’我必须说这让我大笑不止,因为这句话迫使那个男人突然退后,接着离开了。” “那么你真的确信这个男人就是照片中的人吗?” “嗯,不,我不能确定,”麦克诺顿太太说,“因为那是一个更年轻一些的男人,现在让我再想想。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想我以前见过这张面孔。是的。我越看就越确信他来过这里,并且让我买过东西。” “也许是保险?” “不是,不是,不是保险。我的丈夫已办好了所有的这种事。我们已经全面投保。不是。但是总之,是的,我越看这张相片……” 哈卡斯特并没有因此而受到鼓励,相反也许更糟。从他以往丰富的经验来看,他认为麦克诺顿太太过于希望自己见过和谋杀案有关的人。所以她看那张照片越久,就越会确信她能记起照片中的那个人。 他叹了口气。 “他开着一辆大货车,我想,”麦克诺顿太太说,“但是我究竟什么时候看见他的,我记不起来了。是一辆面包店的货车,我想。” “你昨天没有看见他,是吗,麦克诺顿太太?” 麦克诺顿太太的脸色沉了一下。她把她看起来很脏的灰色卷发从前额处向后捋了捋。 “不,不,不是昨天,”她说,“至少——”她停下来,“我认为不是。”然后她的脸色又好了起来。“也许我的丈夫会记得。” “他在家吗?” “噢,他在外面的花园里。”她指了指窗外,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正推着独轮手推车沿着小路走。 “也许我们应该出去和他谈谈。” “当然可以。请跟我来这边。” 她领他们穿过侧门,进入了花园。麦克诺顿先生这会儿看起来满脸都是汗水。 “这两位先生是从警察局来的,安格斯,”他的妻子气喘吁吁地说,“来了解发生在佩玛繻小姐家的谋杀案。这里有一张死者的照片。你知道吗,我确信我在哪里见过他。他是不是上周来过,当时问我们有没有要处理的古董,是那个人吗?” “让我看看,”麦克诺顿先生说,“你拿着给我看就行。”他对哈卡斯特说,“我的手上沾着泥土,不能碰东西。” “你的邻居说你很喜欢园艺。”哈卡斯特说。 “谁跟你说的?不是赖姆塞太太吧?” “不是。是布兰德先生。” 安格斯·麦克诺顿哼了一声。 “布兰德不懂什么是园艺,”他说,“挖坑,这就是他所做的。然后把秋海棠、天竺葵和南非半边莲种下去。这不是我认为的园艺。那种花在公园里一样可以活。你对灌木感兴趣吗,探长?当然,现在不是栽种灌木的时节,但我这里有一两株灌木,你也许会对我能栽活它们感到吃惊。据说灌木只在德文郡和康沃尔可以长得很好。” “恐怕我不算是一个园丁。”哈卡斯特说。 麦克诺顿看着他,就像是一位艺术家看着一位不懂艺术却知道自己喜好的人。 “也许我要开始谈那个不怎么让人愉快的话题了。”哈卡斯特说。 “当然。是昨天发生的事吧。当时我在花园里。” “真的?” “嗯,我的意思是说,当我听见那个女孩尖叫的声音时,我在这里。” “你当时在做什么?” “嗯,”麦克诺顿先生像受到惊吓似的说,“我什么事都没做。事实上我以为是那两个要命的赖姆塞太太家的孩子。他们总是大叫,尖叫,制造噪音。” “但是这尖叫声是从其他方向传过来的啊?” “是的,如果这些男孩一直待在他们自家的花园里的话。但是他们不会,你知道的。他们经常穿越别人家的围墙和篱笆。他们追着黑姆太太家那些可怜的猫到处乱跑。没有人去管他们,这就是麻烦。他们的妈妈性格温和。当然,在家里没有男人的时候,孩子们就会变得无法无天。” “我知道赖姆塞先生经常出国。” “据我所知,他是位建筑工程师,”麦克诺顿先生含糊地说,“总是到处跑。是水坝方面的工作 。我绝没有骂人的意思,亲爱的,”他向他的妻子担保。“我是指这种修建大坝,或者是铺石油管道之类的工作。我也不知道实际的情况。他一个月前又匆忙赶去了瑞典。留下一堆活儿给孩子的妈妈——做饭和家务。嗯,难怪他们会变野。他们本质不坏,只是需要管教。” “你自己没有看到什么事吗?我的意思是除了听到尖叫声?是什么时候听到的,顺便问一下?” “不清楚。”麦克诺顿先生说,“我进花园之前,通常会把手表摘下来。前几天水管被碾坏了,花了不少工夫才修好。那是什么时间,亲爱的?你也听到了,对吗?” “肯定是两点半左右,是我们吃过午饭后的至少半小时。” “我明白了。你们什么时候吃午饭?” “一点半,”麦克诺顿先生说,“如果运气不错的话。我们的那个丹麦女孩可没有时间概念。” “然后呢?你会小睡一会儿吗?” “有时会。但今天没有。我需要接着做还没有完成的事。我清理了许多废料,然后把它们加在了堆肥里。” “真是棒极了,做堆肥。”哈卡斯特一本正经地说。 麦克诺顿先生立即高兴了起来。 “太对了。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自家做的堆肥了。我让许多人改变了他们的观念。用那些化学肥料不等于自毁吗?让我带你看看吧。” 他热情地拉了拉哈卡斯特的胳膊,沿着小路推着小推车,走到了围墙边,这堵围墙把他的花园和19号的花园分开了。堆肥四周环绕着紫丁香,这让它呈现出了迷人的诱惑力。麦克诺顿先生把小推车推到了旁边的一个小棚里。小棚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工具。 “你把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井然有序。”哈卡斯特评论道。 “一定要爱惜你的工具。”麦克诺顿说。 哈卡斯特仔细观察着19号。在围墙的另一边是一条满是玫瑰的小径,一直通到屋角。 “你做堆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有人在19号的花园里,或者是在屋里朝窗外张望着,或者任何诸如此类的事?” 麦克诺顿摇了摇头。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说,“对不起没有帮到你,探长。” “你知道的,安格斯,”他的妻子说,“我相信我确实看到了有一个人影躲在19号的花园里。” “我认为你没有,亲爱的,”她的丈夫肯定地说,“我也没有。” “那个女人一会儿说看见这个,一会儿又说看见那个,好像什么都能被她发现似的。”回到车里后,哈卡斯特喃喃地抱怨着。 “你难道不认为她认出了照片中的人吗?” 哈卡斯特摇了摇头。“我表示怀疑。她仅仅是在设想自己见过他。我太了解这种证人了。当我要她把事情说清楚些时,她就哑口无言了,对吗?” “可不。” “当然她也可以说在公交车上或者是在什么地方,那人就坐在她对面。但是如果你要问我怎么回事,我想这仅仅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你认为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没有了解到什么。”哈卡斯特叹了口气。“当然,有些事情似乎很奇怪。例如,黑姆太太,不管她如何将自己与猫混为一谈,也不应该毫不了解她的邻居佩玛繻小姐,这似乎不可能。还有,她对谋杀事件也是如此糊涂,显得漠不关心。” “她就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女人。” “没有头脑!”哈卡斯特说,“当你碰到这种愚蠢的女人,什么失火、偷盗和谋杀就是发生在她们周围,她们也不会去注意的。” “她用钢丝网做的围墙很管用。那些维多利亚式的灌木丛让人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回到了警察局。哈卡斯特咧嘴笑着,对他的朋友说: “嗯,蓝姆巡佐,我现在可以准许你下班了。” “不用再去走访了吗?” “目前不用了。稍后我还要去走访几家,但不会带着你。” “好吧,那么今天早晨谢谢你。你会把我做的这些记录找人打出来吗?”他递上文件夹。“你说审讯是在后天吗?什么时间?” “十一点。” “好的。那时我会回来。” “你要走了吗?” “明天我要去伦敦作报告。”“我能猜到是谁。” “不许乱说。” 哈卡斯特咧嘴笑了。 “向那个老兄问好。” “还有,我可能会去见一位专家。”柯林说。 “一位专家?做什么的?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除了脑袋太笨之外。不是那种专家。他也是干你们这行的。” “苏格兰场?” “不是。一位私家侦探,是我父亲的一位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这些不可思议的工作正好合他的胃口。他喜欢这种事。这会让他兴奋。我想他需要刺激。” “他叫什么名字?” “赫尔克里·波洛。” “我听说过他。我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还在世。但我感觉他无事可做。这比死更糟糕。”哈卡斯特好奇地看着他。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柯林。有这种奇怪的朋友。”“也包括你。”柯林说着咧嘴笑了。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打发走了柯林之后,哈卡斯特探长看了看整齐地写在笔记本上的地址,点了点头。然后又悄悄地把这个本子放回他的口袋,开始处理堆积在他桌上的日常文件。 他忙了整整一天。他派人出去给他买回咖啡和三明治,收到了格雷巡佐的报告——没有找到有帮助的线索。在火车站和巴士站没有人认出寇里先生的相片。实验室有关衣物的检查结果也徒劳无功。西服是由一位技术很好的裁缝制作的,但是那个裁缝店的标签已被剪掉。想要隐藏的信息是寇里先生的身份?还是凶手的身份?死者牙齿的详细报告已经被分发到各处,这很可能是最有用的线索。它需要花一些时间,但终会有结果的。除非,寇里先生是一个外国人?哈卡斯特设想着,很可能这位死者是法国人,但是他的衣服却非法国制,上面也没有洗衣店的标记可供查询。 哈卡斯特并非没有耐性。确认身份常常是一项缓慢的工作。但到最后,一定会有人出面确认,也许是洗衣店老板、牙医、医生或是女房东。死者的照片将会被送到各个警察局,会被刊登在报纸上。不久,寇里先生的真正身份就会被查出。 同时,还有其他工作要做,不仅仅是寇里的案件。哈卡斯特一刻不停地工作到五点半。他再次看了看手表,认为现在正是去拜访另外几家的合适时间。 根据格雷巡佐的报告,希拉·韦伯已经回到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工作了,在五点时,她和住在麻鹬酒店的普迪教授有约,直到六点以后她才会离开那里。 那位姨妈的名字叫什么?罗顿,罗顿太太。住在帕默斯顿路14号。他没有开警车,而是选择了步行走近路去。 据说帕默斯顿路从前是一条没有生气的道路。哈卡斯特注意到,大多数房子都被改建成了公寓或者是小屋子。当他转过拐角处时,一个女孩正沿着人行道向他走来,她似乎迟疑了一下。探长当时正想着其他事,他以为她是想问路。但是,如果真是那样,女孩怎么会改变主意,又继续从他身边走过了。他想知道为什么突然间他就想到了鞋子。鞋子……不是,是一只鞋。这个女孩让他隐隐约约感到有些面熟。她是谁?他最近见过的某个人……也许是她认出了他,想跟他说话吧? 他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她这会儿走得很快。问题是,他在想,她的脸并没有什么清晰明显的特征,很难让人记住,除非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有蓝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和微微张开的嘴。嘴。这又让他想到了什么。她的嘴在做什么?说话?涂口红?没有。他对自己隐约有些懊恼。哈卡斯特是以能记住人的脸部特征为荣的。他敢说,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些他在被告席和证人席上见过的人,但是毕竟他接触到的不仅仅是这些人。他不可能记得,比如,每一个曾经服务过他的女服务员。他也不可能记得每一位公交车女售票员。所以他决定先不想这件事了。 他来到了14号。门是半开的,门边有四个铃,铃的下方写有姓名。他看见了罗顿太太。她住在底层的公寓里。他走进去,摁响了大厅左边门上的门铃。过了几分钟他才听到有动静。不久,他听到从里边传出了脚步声。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开了门,她的黑头发散乱着,穿着一件大罩衫,看起来似乎有些气喘吁吁。从屋里散发出洋葱的气味,显然是从厨房传过来的。 “是罗顿太太吗?” “有什么事吗?”她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他,有些不悦。 他想,她有四十五岁,长的有点像吉卜赛人。 “有什么事吗?” “能允许我耽误你一点时间谈谈吗?” “好吧,什么事?我现在非常忙。”她马上说道,“你不会是记者吧?” “当然不是,”哈卡斯特用同情的语气说,“我猜想你是不是被记者打扰过很多次了?” “确实是。一会儿敲门,一会儿摁门铃,然后问各种各样的愚蠢问题。” “这非常惹人心烦,我知道,”探长说,“我希望我们能为你解忧,罗顿太太。我是哈卡斯特探长,顺便说一句,负责记者经常来烦扰你的那个案件。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会尽量阻止那些事的发生,但是我们在这件事上也无能为力,你知道的,新闻界有他们自己的权利。” “像他们那样给别人添麻烦,真是不应该,”罗顿太太说,“还说他们必须要为大众报道新闻。我曾经在报纸上看到他们的报道,全是一派胡言。据我了解,他们只会捏造事实。还是请你进来说吧。” 她向后退了几步,探长走过门阶,她关上了门。门口的垫子上有好几封信。罗顿太太正要弯腰捡起来,探长礼貌地抢先一步。递给主人之前,他的目光在那些信封上扫了一遍,看了看地址。 “谢谢你。” 她把它们放在了大厅的桌子上。 “去客厅吧,好吗?至少你先从这个门进去,我马上就来。厨房里的东西要煮好了。” 她急匆匆地赶去厨房。哈卡斯特探长最后留意看了一眼大厅桌上的那些信。一封是寄给罗顿太太的,另外两封是给r.s.韦伯小姐的。他按照罗顿太太所指进了房间。这是一个小屋子,非常脏乱,家具破旧,到处是污渍和不确定是什么的斑斑点点。房间里摆放着一个引人注目的、昂贵的威尼斯彩色浇铸玻璃皿,一个抽象的模型,两个色彩鲜艳的天鹅绒靠垫还有一个异国造型的大陶器浅盘。他想,姨妈或外甥女,两人之中有一人还蛮有品位。 罗顿太太回来了,比之前喘得更厉害。 “我想现在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说,似乎还有些不确定。 探长再一次向她表示歉意。 “很抱歉,我的来访给你带来了诸多不便。”他说,“我是正好碰巧来到这一带,想就这个案件展开进一步调查。你的外甥女不幸被牵扯进来。我希望她不会受到这个事件的不利影响。对于任何一个女孩来讲,这都无异于晴天霹雳。” “是的,确实是这样,”罗顿太太说,“希拉回来后状态很糟糕。但是今天早晨她就恢复了,还回去上班了。” “噢,是的,我知道,”探长说,“听到她外出为某位客户工作,我不想因此打断她的工作,所以我想如果我来这里,在她自己的家里找她谈谈,是不是更好一些。但是她还没有回来,对吧?” “她今晚可能会很晚才回来,”罗顿太太说,“她在为普迪教授工作。希拉说过一些关于普迪教授的事,他是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人。他总是会说‘这最多再花十分钟,所以我想我们还不如将它做完’,然后,当然就是花费了将近四十五分钟的时间。他是一个很友善的人,总是心存歉意。有一两次,他极力劝她留下来一起吃饭。他看起来似乎很不安,因为他占用了她太多预料之外的时间。是的,这有时确实让人心烦。有什么我可以告诉你的事情吗,探长?也许希拉会被拖到很晚才回来。” “嗯,也许吧。”探长微笑着说,“当然,我只是在几天前记下了一些微小的细节,我也不确定记下的这些东西是否正确。”他拿出笔记本,做出了想进一步查证的样子。“让我看看,希拉·韦伯小姐——这是她的全名,还是她还有另外的教名?对于这些事我们必须做到精确无比,你知道的,要作为庭审时候的记录。” “庭审是在后天,对吗?她收到了通知单。” “是的,但是她不必担心,”哈卡斯特说,“她只需陈述发现尸体的经过。” “你们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恐怕现在还为时过早。他的口袋里有一张名片,最初我们以为他是一位保险代理人。但是现在看来那张名片似乎是别人给他的。也许他正在考虑为自己投保呢。” “噢,是这样啊。”罗顿太太看起来并不热心。 “现在我写的这些名字看起来是正确的吧,”探长说,“我想我是把它写成希拉·韦伯小姐还是希拉r.韦伯小姐。我不记得全名了,是罗莎莉吗?” “罗丝玛丽(rosemary),”罗顿太太说,“她的教名是罗丝玛丽·希拉,但是希拉认为罗丝玛丽这个名字太奇特,所以她除了希拉之外没叫过其他名字。” “我明白了。”哈卡斯特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因为他的预感获得证实而显得兴奋。他注意到另外的一个细节。罗丝玛丽这个名字没有引起罗顿太太的焦虑。对于她来说,罗丝玛丽仅仅是她的外甥女不再使用的一个教名而已。 “那么现在我直接进入主题了。”探长微笑着说,“我获悉你的外甥女是从伦敦来的,在过去约十个月里,她一直在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工作。我想你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吧?” “是的,确实不知道,我现在没法告诉你。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我想更接近于十一月底。” “好的。这没有那么重要。在来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工作之前,她没有和你住在这里吧?” “没有。在这之前她住在伦敦。” “你有她在伦敦的地址吗?” “有,但我把它放在哪里了?”罗顿太太带着茫然的表情,四处看着这平日里就一团糟的房间。“我记性不好,”她说,“似乎是阿林顿格罗夫,我想是那里。从富勒姆路口出去。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合租一套公寓。对于年轻女孩来说,伦敦的房租真是太高了。” “你记得她在那里工作的公司名称吗?” “嗯,记得。霍普古德和特伦特。是一家房地产公司,在富勒姆路上。” “谢谢你。所有事情都清楚了。据我了解,希拉·韦伯是一个孤儿?” “是的。”罗顿太太说。她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门,“你介意我再去一下厨房吗?” “当然可以。” 他为她开了门。她出去了。他怀疑他最后的那个问题是不是扰乱了罗顿太太的心情。她一直都是很乐意回答的。在等待罗顿太太回来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都在想这件事。 “很抱歉,”她充满歉意地说,“你知道的,做饭就是这样。所有的事情现在都做完了。你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我记起来了,顺便说一下,那不是阿林顿格罗夫。而是卡林顿格罗夫,门牌号是17。” “谢谢你,”哈卡斯特说,“我想我刚才正在问你韦伯小姐是不是孤儿?” “是的,她是孤儿。她的父母都去世了。” “很久以前吗?” “当她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就不在了。” 在她的说话声中显然有一种被冒犯的不快。 “她是你姐姐的孩子还是你哥哥的?” “我姐姐的。” “呃,好的。那么韦伯先生是做什么的呢?” 罗顿太太在回答之前停住了。她紧咬着嘴唇,然后说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我不记得了,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哈卡斯特等着,知道她会再接着说的。她果然说了。 “我可以问问所有这些与谋杀案相关的事吗?我的意思是她的父母是谁,她父亲的职业,她来自哪里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这些和谋杀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这确实不重要,罗顿太太,不仅仅是你看来。但是要知道,现在情况很特殊。” “你这是什么意思?情况很特殊?” “嗯,我们有理由相信昨天韦伯小姐去了那幢房子,是因为有人向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特意点名要找她。因此,这是一次蓄意的安排,有人要让她去那里。这个人也许——”他犹豫了一下说,“对她怀恨在心。” “我无法想象有人会对希拉怀恨在心。她是一个非常乖巧的女孩,待人非常友好。” “是的,”哈卡斯特温和地说,“这我早应该想到。” “我不想听见别人对她说三道四。”罗顿太太不甘示弱地说。 “你说得极是。”哈卡斯特继续微笑着安抚她。“但是你必须意识到,罗顿太太,你的外甥女现在被设计成了受害人。就像他们在电影中说的一样,她被安排去了现场。某人安排她去了那个有一个死人的房间里,而且那个人才刚刚死去。从表面上看来,这件事性质很恶毒。” “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想故意陷害是希拉杀了那个人?噢,不,我难以相信。” “是很难相信,”探长附和着说,“但是我们必须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会不会是,比如,某个年轻人,也许爱上了你的外甥女,而她也许并不在意?年轻人有时会做出一些过激的报复行为,特别是在他们心理很不平衡的时候。” “我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罗顿太太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中。“希拉有一两个关系较好的男性朋友,但是都是普通朋友关系。谁都没有认真过。” “也许她住在伦敦的时候有过呢?”探长猜测着,“毕竟,我想你不会了解那里她所有的朋友。” “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好吧,还是你自己问她吧,哈卡斯特探长。可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任何此类事。” “或者也可能是另一个女孩呢,”哈卡斯特暗示着。“也许和她一起住的女孩中,有人嫉妒她呢?” “我猜想,”罗顿太太不敢肯定地说,“也许有个女孩想陷害她,但是绝不会严重到让她卷入谋杀案。” 这是一场敏锐的分析,哈卡斯特发现罗顿太太绝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他很快说道, “我知道这一切听起来很不可信,但是整个案件就是这么荒谬。” “肯定是有什么人发疯了。”罗顿太太说。 “即使是疯狂的行动,”哈卡斯特说,“在疯狂的背后也会有一个明确的意图。由这种意图引起的后续事件。这就是——”他继续说,“我找你了解希拉·韦伯的父母的原因。你会吃惊地发现,引起事件发生的动机,往往都根植于他们很久之前的经历。因为在希拉·韦伯还是个孩子时,她的父亲和母亲就去世了,自然,她无法告诉我关于他们的事情。所以我才找了你。” “嗯,我知道,但是,好吧……” 他发现她的声音中再次出现了疑惑。 “他们是否在一次意外中,或是类似的事件里同时死亡的?” “不,不是意外。” “那他们是死于自然的原因了?” “我,嗯,这个,我的意思是说,我真的不知道。” “我想你知道的肯定比你告诉我的要多,罗顿太太。”他只好漫天猜测着。“他们也许离婚了?诸如此类的事?” “没有,他们没有离婚。” “告诉我吧,罗顿太太。你知道,你肯定知道你姐姐是怎么死的吧?” “我不知道怎么……我的意思是,我说不出口。重提那件事很困难,还是不要重提的好。”她的眼神飘忽不定,似乎陷入了绝望的困境。 哈卡斯特敏锐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他温和地说,“希拉·韦伯是不是非婚生子?” 他看到她脸上先是出现了惊慌失措的表情,接着就释然了。 “她不是我的孩子。”她说。 “她是你姐姐的私生子?” “是的。但是她自己不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我告诉她说她的父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嗯,你明白……” “噢,是的,我明白,”探长说,“我向你保证,除非必须询问这条特别的线索,否则我不会去问希拉·韦伯这方面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会告诉她?” “不会,除非案件中有什么事牵扯到这件事,我才可以说。看起来似乎不可能。但是我确实需要了解你知道的所有实情,罗顿太太,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保密,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罗顿太太说,“这件事令我很痛苦。我姐姐是我们家最聪明的孩子。她是一名学校教师,并且工作出色。很受人尊敬,几乎该有的她都拥有。可是——” “嗯,”探长巧妙地应了一声,“事情总是这样发生。她认识了这个男人,这位韦伯——”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罗顿太太说,“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但是有一天她来看我,告诉了我发生的一切。说她已经怀孕了,但那个男人不能,或者不想和她结婚。我一直不知道是哪种情况。她很有事业心,如果这件事情泄露出去就意味着她必须放弃她的工作。所以,理所当然的,我说我可以帮助她。” “你的姐姐现在在哪里,罗顿太太?” “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她强调着。 “可是她还活着吧?” “我想是的。” “但是你和她没有保持联系?” “这是她要求的。她认为彻底一刀两断对于孩子和她都是最好的,所以就这么做了。我们俩都有一些母亲留下来的额外收益。安把她这份收益的一半转给了我,用于抚养和教育孩子。她说,她将继续她的教育事业,但是会换一所学校。后来,好像她作为交换教师去国外了,去了澳大利亚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哈卡斯特探长,这是所有我知道的,也是我可以告诉你的全部事情。” 他看着她,沉思着。这真的是她知道的一切?一时间很难确信这些信息。这当然是她愿意讲出来的一切,但也可能她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从这些细微的描述中,哈卡斯特心中对她的姐姐有了这样一种印象,她是一个性格坚强又冷酷的女人,那种绝不会因一次错误而毁掉自己一生的女人。在保持头脑异常冷静的情况下,她为孩子的成长和幸福生活做好了安排。从那一刻起,她切断了自己的不幸,再一次开始了新生活。 他想,她对这个孩子的感觉是可以想象的。但是她的姐姐呢?他温和地说: “这似乎很奇怪,她竟然都没有给你们写过信,她不想知道孩子的成长情况吗?” 罗顿太太摇了摇头。 “如果你了解安,就不会这么想了。”她说。“她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而且她和我并不是非常亲密。我比她小十二岁。就像我说的,我们一直以来都不是很亲近。” “你丈夫对这种收养是怎么看的?” “那时候我是个寡妇,”罗顿太太说,“我很年轻的时候就结婚了,我丈夫死在了战场上。当时我经营着一家糖果店。” “当时你们住在哪里?不是在克罗町这里吧。” “不是。我们当时住在林肯郡。我曾经来这里度假。我很喜欢这里,就卖掉了糖果店,搬到这里生活。后来,当希拉长大要开始上学时,我在‘罗斯科和韦斯特’找到了工作,那是一家很大的服装零售商公司。我现在还在那里工作。那里的人都很友好。” “这样啊,”哈卡斯特说着,站了起来。“非常感谢你,罗顿太太,谢谢你坦诚地告诉我这一切。” “但是你还没有和希拉谈话呢?” “不必了。除非以后有必要,如果过去的一些事情经证明与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的这起谋杀案有关,我才会再来找她的。关于这个,我想,不太可能。”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已经给无数人看过的照片,给罗顿太太看。“你不认识这个人吧?” “他们已经给我看过了。”罗顿太太说。 她接过了相片,仔细辨认着。 “不认识。我确信,非常确信。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我想他不住在这附近,否则我是能够记起来的。当然——”她仔细看着。停了一会儿后,她接着又出乎意料地说,“我想他看着像个好人,一位绅士,对吗?” 在探长的经验里,这是已经过时的词语了,但是罗顿太太很自然地说了出来。“在乡下长大的人,”他想了想,“他们仍然是那么想的。”他再一次看着那张照片反思着,有一点惊讶,他竟然从没有这样想过。死者是一个好人吗?他一直都认为他是个坏人。也许是无意识的假设,也许是因为受了一些事的影响,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名片,上面印着被证实是虚假的姓名的地址。但是他刚刚给罗顿太太的解释,如今看来很可能是真的。可能这张名片上印着的根本是一家假保险公司,而且这张名片也不是他们放的。他苦苦地思索着,这让整件事变得更加难解决了。他再次看了看手表。 “我不能再耽误你做饭了,”他说,“但是你的外甥女还没有回来——” 罗顿太太回头看了看壁炉架上的时钟。“谢天谢地,屋里只摆着一个时钟。”探长暗自想着。 “是的,她是比平时回来得晚了。”她说道,“真是奇怪。还好伊娜没有多等。” 看到哈卡斯特脸上有些迷惑的表情,她解释道, “是她们公司的一个女孩。今天晚上她来这里找希拉,她等了一会儿,后来她说她不能再等了。她还约了人。她说明天或者其他时间再来。” 这让探长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他在街上遇到的女孩!他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她会让他想起鞋子。当然。这就是那个在卡文迪什文书社接待他的女孩吧,那个在他离开的时候,手里举着一只掉了跟的鞋子,一直在痛苦地思索该如何回家的女孩吧。他记得那是一个普通女孩,不十分漂亮,说话的时候嘴里噙着糖。在街上当她从他身边经过时,尽管他没有认出她,她却认出了他。她在犹豫,好像有话对他说。他很想知道她到底想要说什么。她是想解释她去找希拉·韦伯的原因,还是她以为他要和她说话?他问道: “她是你外甥女的好朋友吗?” “噢,不算什么特别的朋友,”罗顿太太说,“我的意思是说,她们只是同事而已,而且她是一个无趣的女孩,不是非常活泼。她和希拉也不是十分要好。事实上,我想知道为什么她今晚那么急切盼望着见希拉。她说发生了一些她无法理解的事,她想问问希拉该怎么办。” “她没有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她说不是很重要的事。” “知道了。好了,我必须要走了。” “这真是奇怪,”罗顿太太说,“希拉没有打电话。如果时间晚了,她通常会这么做的,因为教授有时会请她共进晚餐。噢,希望她很快就会回来。有时乘坐公共汽车会排很长的队,麻鹬酒店又正好在海滨大道的尽头。你没有,没有什么信息要留给希拉吗?” “我想没有。”探长说。 他向外走时随口问道,“顺便问一下,谁为你的外甥女选的这个基督教名,罗丝玛丽和希拉?你的姐姐还是你自己?” “希拉是我们的母亲的名字。罗丝玛丽是我姐姐选的。实际上这是个很奇特的名字。充满幻想。但是我姐姐一点也不喜欢幻想,也不怎么多愁善感。” “就这样吧,晚安,罗顿太太。” 探长从大门口转弯走进街道时,他想,“罗丝玛丽,嗯……罗丝玛丽是因为回忆?浪漫的回忆?或者很特别的其他事?”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我走在查令十字路上,拐进了像迷宫一样的街道,在新牛津街和科芬园之间绕来绕去。这里有各种各样你想不到的商店:古董店、玩偶医院、芭蕾舞鞋店和外国熟食店。 我抵抗住了玩偶医院那一双双形态各异的蓝色或棕色玻璃眼睛的诱惑,最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这是一家昏暗的街边书店,离大英博物馆不远。在外面托盘上通常都摆放着书,有古典小说、旧教材以及各种各样的杂书,分别标明售价。其中有一些书几乎页码完整,甚至偶尔还会有品相极佳、完整无损的书。 我侧身穿过门廊。因为每天堆在入口两侧的书越来越多,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所以不得不侧身而过。走到店里,你会发现这些书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到处都是书,或平放或竖立,姿态各异,显然是一碰就会倒的样子。书架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窄,以至于你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走过去。这一堆一堆的书暂时搁置在架子或桌子上。拐角处的一个凳子被书包围着,上面坐着一位老人,戴着平顶卷边帽,长着一张平坦的脸,就像是一条酿馅鱼。他神态萎靡,就像那种放弃为不平等而斗争的萎靡。他试图掌控那些书,但是很显然是那些书成功掌控了他。他是书籍世界中的克努特国王 ,在书潮涌动之前选择了退场。这是所罗门先生,书店老板。他认出了我,冷淡的眼神变得温和了一些,朝我点了点头。 “有没有我要的书?”我问。 “你得自己上去看看,蓝姆先生。还是在研究海藻或类似的东西吗?” “是的。” “噢,那你知道位置。海洋生物学、化石、南极洲,在三楼。前天我收到了一个新包裹。虽然打开了,但是还没有整理好。就在那边的角落里,你自己看看。” 我点了点头,侧着身子走着,来到了书店后面一段脏脏的、不稳当的楼梯处。我上到二楼,这里有东方史、艺术、医学以及法国古典文学书籍。这一层的每个角落都拉着帘子。这是一个不为大众所知的有趣角落,但对专家学者却是开放的。这里就是那些被称为“奇珍异宝”的书籍的专属存放地。我走过去,继续上到了三楼。 在这里,各种考古学、博物学和其他受人推崇的卷宗随意地分类摆放着。我避开了学生、年老的陆军上校和牧师,转过了书架的拐角处,跨过地板上放着的很多已经打开的包裹,里边装满了书,这时我发现,我的路被一对紧紧相拥、陶醉在二人世界中的情侣挡住了。他们站在那里来回晃动着。 “对不起。”我用力将他们推到了一边,撩起遮住门的窗帘,利落地从我的口袋里拿出钥匙,转动着开了锁,然后走了进去。我发觉自己很不协调地站在门廊处。刷了水粉的干净的墙上挂着高原牛的版画,门上还装着闪闪发亮的门环。我小心地轻叩门环,门开了,出来一位头发灰白的中年妇人,戴着一副奇特的老式眼镜,穿着一条黑色裙子,出人意料地搭配着一件薄荷绿柳条针织套衫。 “是你,对吗?”她没有寒暄,开门见山。“他昨天才问起了你。他不高兴。”她看着我摇了摇头,就像一个年长的家庭女教师对令人失望的孩子摇头似的。“你可以尝试做得更好一些。”她说。 “噢,饶了我吧,南妮。”我说。 “不要叫我南妮。”中年妇人说,“这很粗鲁。我以前跟你说过的。” “这是你的错,”我说,“你不应该把我当作小孩子一样跟我说话。” “你也该懂事了。快进屋,好好干吧。” 她摁了一下电铃,从桌子上拿起了电话听筒,说: “柯林先生……是的,我带他进来。”她挂了电话,向我点头示意。 我穿过屋子最里面的一个门,进入了另一个房间,这里到处弥漫着香烟的气味,浓浓的烟雾让人什么也看不见。被烟熏得刺痛的眼睛好不容易能睁开后,我发现了组长庞大的身躯坐在一把陈旧的、没人要的老爷椅里。它的旁边是一张老式书桌,或者说是一张可旋转的写字台。 贝克上校摘下了他的眼镜,推开放着一本大书的旋转书桌,不大高兴地看着我。 “你终于来了?”他说。 “是的,长官。”我说。 “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长官。” “呃!没有用的,柯林,已经跟你讲过了,没有用的。新月形,真是的!” “我还在琢磨。”我开始说话了。 “好吧。你还在琢磨。但是我们不能无期限地等你了。” “我承认这是基于直觉。”我说。 “没有坏处。”贝克上校说。 他是一个喜欢争辩的人。 “我办过得最好的案件都是基于直觉。唯独你的直觉这次似乎没起什么作用。去过小酒吧了吗?” “是的,长官。正如我告诉你的,我已经从新月街开始查了。我的意思是说新月街的房屋。” “我可没认为你在说摆放着法式小面包的蛋糕房,但是,细想一下,也没有什么理由让我不去这么想。有些地方盲目迷恋法式新月形面包,但是做出来的面包的确没有法式面包的味道。把这些面包像现如今的其他东西一样冰冻。这就是为什么现在任何东西吃起来都没有味道的原因。” 我等着看是否他会就这个话题一直扯下去。这是他的嗜好。看到我对他期待的神情,贝克上校竟然忍住没有再说。 “已经查过一遍了吧?”他问道。 “差不多。但是还剩下一点点。” “你需要更多的时间,对吗?” “是的,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我说,“但是我这会儿不想去其他地方了。那里发生了一些巧合,可能,只是可能意味着什么。” “不要胡扯。说正经事。” “调查主题,威尔布拉汉新月街。” “什么都没查出来!还是有了眉目?” “我说不好。” “我要明确的信息,伙计。” “碰巧有人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被谋杀了。” “谁被谋杀了?” “还不知道他是谁。在他的口袋里有一张写有名字和地址的名片,但那是假的。” “呃。也许是暗示。调查受到阻碍了?” “那倒没有,长官,但是……” “我知道,我知道。还是……嗯,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想得到允许,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上继续调查,不管那荒唐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是那个叫克罗町的地方。离波特伯雷有十英里。” “是的,是的,非常好的地方。但是你来这里做什么?你通常都不会征求上级意见的。你不是喜欢一意孤行吗?” “是的,长官,恐怕是的。” “好的,那么,你有什么事?” “我想调查几个人。” 贝克上校叹了口气,把旋转书桌拉回了原位,从口袋里拿出了圆珠笔,朝它吹了吹,然后看着我。 “说吧。” “房子叫作‘戴安娜小屋’。实际上是威尔布拉汉新月街20号。住着一位叫黑姆太太的妇人和她的十八只猫。” “戴安娜?呃,”贝克上校说,“月亮女神!戴安娜小屋。对。她是做什么的,这位黑姆太太?” “什么都不做,”我说,“她只关心她养的猫。” “真是一个极好的掩饰,我敢说,”贝克欣赏地说,“很可能如此。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我说,“有一个叫赖姆塞的人住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62号。据说是一位建筑工程师,经常出国。” “听起来不错,”贝克上校说,“听起来很不错。你想了解他,是吗?没问题。” “他有位太太,”我说,“非常好的一位太太,以及两个淘气任性的孩子。男孩。” “嗯,这没什么,”贝克上校说,“这种事我知道。你还记得彭德尔顿吗?他有妻子和孩子。非常好的妻子,却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女人。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丈夫根本就不是东方图书交易中受人尊重的人物。想起来了,现在我记得,彭德尔顿还有一个德国太太和几个女儿。他在瑞士也有一个太太。我不知道他的这些太太的具体情况,是他个人的过度放纵还是仅仅是伪装。当然,他会说她们是用来做掩护的。嗯,不管怎样,你是想了解赖姆塞先生。还有其他的事吗?” “我不确定。在63号还有一对夫妻。丈夫是一名已经退休的教授,名字叫麦克诺顿,苏格兰人,上了年纪,喜欢花时间做园艺。没有理由认为他和他的妻子有问题,但是——” “好的。我们会去查。这些都是什么人,顺便问一下?” “他们的花园紧挨谋杀案发生的那栋房子的花园,或是有部分相接。” “像是法国人的做法,”贝克说,“我叔叔的尸体在哪里?在我姨妈外甥女的花园里。那么19号本身呢?” “屋主是一位双目失明的妇人,以前是一位学校教师。她在盲人学校工作,警察已经对她做了全面的调查。” “独自居住吗?” “是的。” “你是怎么看其他这些人的?” “我的想法是,”我说,“如果是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在这些房子中的任一栋里行凶,就像我提到的,尽管有些冒险,但要在一天中的某个时间把死尸运到19号,真是太容易了。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就是这样。还有一样东西我想给你看。这个。” 贝克伸手接过我递给他的那枚粘有泥土的硬币。 “一枚捷克硬币?你在哪里发现它的?” “是在19号的后花园里找到的。” “有趣。在坚持不懈地追逐新月街和那上升的月亮时,你终究会发现些什么的。”他若有所思地又加了一句。“在这条街旁边的另一条街上,有一家酒吧叫作‘升起的月亮’。为什么你不去那里碰碰运气呢?” “我已经去过了。”我说。 “你总是有备而来,对吗?”贝克上校说,“来根雪茄吗?” 我摇了摇头。“谢谢,但今天我没有时间。” “还要回到克罗町吗?” “是的。有个庭审要参加。” “它一定会延期的。确定不是去克罗町追女孩吗?” “确定不是。”我机警地说。 贝克上校出乎意料地咯咯笑了起来。 “要小心谨慎些,兄弟!爱的冲动正在抬起它可恶的头颅。你认识她多久了?” “哪有的事。我的意思是,的确有一个女孩,是她发现了尸体。” “发现尸体时,她做了什么?” “尖叫。” “非常好,”上校说,“她跑着冲向了你,趴在你的肩膀上哭泣,告诉你这件事。对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冷冷地说,“请你看看这些。” 我递给他一些警察拍的相片。 “这是谁?”贝克上校询问道。 “死者。” “十之八九是你倾心迷恋的那个女孩杀了他。对我来讲整个故事听起来都很荒谬。” “你还没有听过这个故事,”我说,“我没有跟你讲过。” “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贝克上校晃了晃雪茄。“快去参加你的庭审吧,我的小伙子,当心那个女孩。她的名字是不是叫作戴安娜,或者叫阿尔忒弥斯,或是任何如新月一样的名字吗?” “不,不是的。” “噢,记住,很可能是!”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我已经很久没来过怀特黑文大厦了。几年前,这里还是一栋宏伟的现代公寓建筑。现在,路的两边矗立着许多栋异常壮观且更具现代化特色的建筑。走进去,我发现,这栋楼最近刚做了翻新装修。墙面都重新被涂上了淡黄色或淡绿色的漆。 我坐电梯上楼,按响了203房间的门铃。给我开门的是那位彬彬有礼的男仆,名叫乔治。他的脸上露出了欢迎的微笑。 “柯林先生!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是啊。你还好吗?乔治。” “我身体很好,谢谢你,先生。” 我压低了声音。“他怎么样?” 乔治也压低了自己的嗓音,尽管似乎没有必要,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很小心谨慎地在说话。 “我想,先生,他的情绪有些低落。” 我同情地点了点头。 “这边走,先生——”他接过了我的帽子。 “请这样通报吧,柯林·蓝姆先生。” “好的,先生。”他打开了门,用清晰的声音传着话。“柯林·蓝姆先生来看您了,先生。” 他向后退,让我走过去,接着我进入了房间。 我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坐在壁炉前一张他常坐的又宽又大的扶手椅上。我注意到一个长条形的矩形电火炉发着红光。刚到九月初,天气还挺暖和,但是作为第一个意识到秋天寒意的人,波洛很早就做好了防护工作。在他左右两侧的地板上整齐地堆着一摞书,更多的书放在了他左边的书桌上。在他的右手边放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茶杯。我猜想那是一杯草药。他喜欢草药,还经常向我极力推荐。它们喝起来令人作呕,闻起来也很刺鼻。 “不要起来了。”我说。但是波洛已经站了起来。他张开双臂,向我走来,脚上一双漆皮鞋,闪闪发亮。 “啊哈,是你,就是你,我的朋友!我年轻的朋友,柯林。但是你为什么要自称蓝姆呢?现在让我想想。有一个俗语或是谚语。好像是老羊扮羔羊 ,就是比喻老年妇人试图打扮得像年轻漂亮的女人一样。这用在你身上不合适。啊哈,有了。你是披着羊皮的狼,对吗?” “不是那样的,”我说,“这仅仅是因为在我的工作中用真名不好,因为这会或多或少牵扯到我的父亲。因此就叫蓝姆。简短又好记,也合适。我有点自夸,别介意。” “是这样吗?”波洛说,“我的好朋友,你父亲怎么样了?” “老人家挺好,”我说,“整天在忙他的蜀葵,或者是菊花?一年四季过得真快,我现在都记不清那时开的是什么花了。” “那么他一直在忙他的园艺吗?” “每个人老了似乎都会这样。”我说。 “但不包括我。”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曾经爱种西葫芦,是的,但是不会再有了。如果你想要最好的鲜花,为什么不去花房买呢?我想那个好警官要去写他的回忆录了?” “他已经开始了,”我说,“但是他发现有很多东西必须得删除,到最后他得出了结论,剩下的没有被删除的反而都是些令人无法忍受的乏味之物,都不值得写下来。” “做这一行的必须养成谨慎的习惯,是的。这很不幸。”波洛说,“因为你的父亲能讲一些很有趣的事。我很崇拜他。你知道,他的方法对于我来说,非常有趣。他总是那么坦率。他用的都是以前没人用过的方法。他会设置一个陷阱,很明显的陷阱,因此他想抓的人常常会说,‘这太明显了,这不可能是真的。’接着他们就都落入了陷阱!” 我笑了。“是的,”我说,“如今已经不流行儿子仰慕父亲了。他们大多数似乎会坐下来,用笔尖发泄怨恨,记住他们能记住的所有不堪往事,然后很满足地将它们写下来。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很尊重我的父亲。我甚至于希望和他一样出色,当然并不是要亦步亦趋地走他的老路。” “可是也很相近了,”波洛说,“几乎是非常接近了,虽然你需要在幕后工作,而他不用。”他轻轻地咳了一下。“我想我应该祝贺你,最近取得了如此惊人的成功。拉金事件,不是吗?” “现在看来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我说,“然而我要做得远比这要多。而且,我今天来这里并非要找你谈这件事。” “当然了,当然了。”波洛说。他挥手示意我坐到一把椅子上,递给我一杯草药茶,我立即拒绝了。 乔治这会儿恰好进来,手里拿着一瓶威士忌、一个酒杯和一根吸管,他把这些东西放在了我的手旁边。 “最近你都在做什么?”我问波洛。 扫了一眼堆在他周围的各种各样的书,我说,“看起来你像是正在做什么研究?” 波洛叹了口气。“你可以这么说。是的,从某方面来说这是真的。最近我急切地想找个问题。什么问题并没有关系,我对自己说,就像是歇洛克·福尔摩斯。香芹浸在黄油里的深度。最关键的是应该有个问题。我需要锻炼的不是肌肉,你明白的,而是脑细胞。” “只是保持健康的问题。我理解。” “正如你说的。”他叹息着,“但是,亲爱的,这个问题却不易获得。上个周四有人就给我带来了这样的问题。我的伞架上无缘无故地出现了三片干橘皮。它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它们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我自己不吃橘子。乔治从来不会将干枯的橘皮放在伞架上。来拜访的客人也不可能随身携带三片橘皮。呵,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你解出这个问题了吗?” “是的。”波洛说。 他说话时,声音里更多的是悲伤,而非骄傲。 “最后的结果并不是非常有趣。因为原来的清洁女工被新来的人替代了,而新来的是带着她的一个孩子一起来的。这违反了规定。尽管这听起来不太有趣,然而,这需要一种执着的追求,来揭开各种伪装和谎言。这个问题还算令人满意,但不是什么大问题。” “真让人失望。”我说。 “总之,”波洛说,“我这个人比较谦虚。但说实在话,杀鸡大可不必用牛刀。” 我严肃地摇了摇头。波洛继续说:“我后来花时间读了现实生活中各种不同的未解决的神秘事件。我应用自己的方法去解这些问题。” “你是指类似布拉沃案件,阿德莱德·巴特利特案件和其他的案件吗?” “正是。在某方面来说这很容易。我很确信是谁谋杀了查尔斯·布拉沃。也许还会有其他的人被卷入,但是她肯定不是整个事件的关键人物。然后就有了那个不幸的少年,康斯坦斯·肯特。她亲手勒死这个她深爱的小兄弟的真正动机,总是令人难以捉摸。但是对于我来说却不是这样。我一读到这个案件就发现了疑点。我心里很确信地知道答案是什么。唉,到目前为止,恐怕他们都已经去世了。” 我暗自思量,照以前发生的众多事来看,谦虚并不是赫尔克里·波洛的优点。 “接下来我要做什么?”波洛继续说。 我猜想最近很少有人和他说话,所以他正陶醉在他的说话声中。 “我从现实生活中转向了小说。你可以看到摆放在我左右两边的这些不同种类的犯罪小说。我一直在追溯过往的历史,这里——”当我进来时,他拿起了椅子扶手上的那本书。“这里,我亲爱的柯林,是《利文沃兹案》。”他把书递给了我。 “这要回到很久以前了,”我说,“我记得我的父亲提到他小时候读过这本书。我想我也应该读过它。现在读这个似乎已经过时了。” “这本书好极了,”波洛说,“你可以仔细体会那个时代的大环境,还有它精心的安排和深思熟虑的情节。那些对于金发美女埃莉诺、月光美女玛丽的描述是多么得丰富动人啊!” “我必须再读一遍,”我说,“我已经忘记有关这些美女的情节了。” “有一个女仆汉娜,非常典型,还有一个杀人犯,简直就是最佳的心理研究对象。” 我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堂讲座中。我平心静气地听了起来。 “接下来我们来谈谈《亚森·罗宾冒险记》,”波洛继续说,“多么富有传奇色彩,多么虚幻的故事!但是这部作品所呈现出的内容又是如此有活力,如此生机勃勃,如此形象生动!故事可以说是荒谬的,但却经得起炫耀。这也是一种幽默。” 他放下了《亚森·罗宾冒险记》,拿起了另一本书。“这是《黄色房间的秘密》。啊,这本书是真正的经典之作!从头至尾,我一直都是这个看法。运用得如此自如的逻辑推理!那些批评它的声音,我记得,说它违反规则,我亲爱的柯林。不,不,也许有点,但绝不过分。只是有些细微的不同而已。不。贯穿全篇有个真理,但被细微而巧妙的言辞包裹住了。当你走到三条走廊的交叉点时,所有的事情在此刻都会水落石出。”他虔诚地断言,“名副其实的杰作,但是,我几乎已经忘光了。” 波洛一下又跳回到二十多年后,那些晚期作者的作品。 “我也读过,”他说,“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的一些早期作品。她算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想。我不是很认同她的作品,请注意。她的作品讲述的事情都是极不可能发生的。为事件能达到高潮而做了过于冗长的铺垫,运用得很不自然。作为那个时期的年轻作家,她很笨拙地创造了她作品中的侦探,一个芬兰人,但是除了对西贝柳斯的作品有所了解之外,很显然她对芬兰人或芬兰毫不知情。她有原创的习惯,她偶尔会创作一部深刻的推理作品。在后期她学到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譬如,警察办案的程序。关于轻武器的主题,她现在阐述得也不错。她现在最需要的是找一位律师或出庭律师做朋友,能让她写出关于法庭审讯中的确切内容。” 他放下了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的作品,拿起另一本书。 “现在是西里尔·奎恩先生。啊,他是一位大师,专门提供不在犯罪现场的证词。”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一个非常无趣的作家。”我说。 “这倒是真的,”波洛说,“在他的书中没有特别令人惊骇的事。当然,会有一具尸体,偶尔会更多。但是故事情节总是围绕着不在现场证明,列车时刻表,公交车路线和横越全国的设计展开。我承认,我喜欢这种错综复杂的、精心设计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我很喜欢拆穿西里尔·奎恩先生的设计。” “我想你总是成功的。”我说。 波洛很诚实。 “不是每次,”他坦白地说,“不,不是每次。当然,在一段时间之后你会发现他的书都有些相似。尽管不在场的证明每次都发生在不同的事上,但是设计布局都很相似。你知道,亲爱的柯林,我设想西里尔·奎恩就坐在他的房间里,抽着烟斗,正如照片中的他一样,坐在那里,在他的周围散落着ab c字母表、大陆火车时刻表、航空线路小册子和各种时刻表,甚至还有班轮的运行时刻。你想要怎样做,柯林,西里尔·奎恩先生总有他的办法。” 他放下了西里尔·奎恩的书,拿起另一本书。 “现在是加里·格雷格森先生。恐怖小说的作者,产量惊人。他的作品已有六十四部,我知道。他似乎与奎恩先生正好相反。在奎恩先生的作品里,事情总是缓缓发生着;而在加里·格雷格森的作品里,太多的事情总是同时发生。故事情节让人难以置信,并且由于大规模的混乱而总是找不到头绪。它们都被赋予鲜活的色彩。鲜血,小屋,尸体,线索,不断累积的恐惧膨胀着。一切都很可怕,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生活。正如你说的,他不是我的茶。他,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一杯茶。他更像是这些美国鸡尾酒中的一种,那种更晦涩的酒,而它的构成部分非常值得怀疑。” 波洛停了一下,叹口气,然后继续他的演讲。“现在让我们来谈谈美国的作家。”他从左手边的那堆书里抽出一本,“这本是佛罗伦萨·艾克丝的,她的作品讲究秩序与方法,场面热闹。是的,什么都有。丰富多彩的情节,简洁明快的节奏。她这个人脑筋灵活,只是像许多美国作家一样;对于杯中物似乎有癖好。你知道,我是个品酒行家。故事里若能加一点当地而且年份够的红葡萄酒或是勃艮地葡萄酒,那实在是令人喜悦的事。然而若像美国恐怖小说中的侦探,每一页都要喝定量的黑麦酒和波本威士忌的话,就乏味无趣了。不论他饮一品脱或半品脱的酒,我都觉得对故事没有影响。然而美国书里的这种饮酒动机,却是到处可见,无法避免。” “你是如何看待硬汉派的?”我问道。 波洛挥了挥手,仿佛在赶走一只无故闯入的苍蝇或蚊子一样。 “为暴力而暴力?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感兴趣了?刚开始做警察时,我就目睹过许多暴力事件。你可能也读过一本医学教科书。然而,总的来说,我给予美国犯罪小说很高的评价。我认为相较于英国小说而言,它更加足智多谋,且富有想象力;相较于大多数法国作者而言,没有过于强调感情和气氛。现在就以路易莎·奥马利为例。” 他又一次埋头专心去找一本书。 “她的作品简直就是学术写作的优秀范本,然而读者却会因她的作品时而兴奋、时而担忧。瞧,那些位于纽约用褐石建成的高档住宅区。然而,什么是褐石?我从来都不知道?那些禁止他人入内的公寓,那些势利的行为,那些隐藏深处的犯罪行为,都在偷偷潜入。这些罪恶会发生,也确实发生了。她是了不起的作家,路易莎·奥马利,她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 他叹了口气,向后靠靠,摇摇他的头,喝完了剩下的草药茶。 “然后,总是会有你最喜欢的。” 他再一次专心去找书。 “《歇洛克·福尔摩斯探案集》,”他亲切地低语着,甚至于虔诚地说着这个词,“一代宗师!” “歇洛克·福尔摩斯?”我问道。 “啊,不,不,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是它的作者,亚瑟·柯南·道尔爵士,我向他致敬。有关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这些故事在现实生活中遥不可及,充满了谬误和人为的策略。但是这种作品的艺术,啊,是完全不同的。让人充分享受语言之美,尤其是那位出色的华生医生。啊,那真是一大成功。” 他叹息着摇摇头,低语着,显然是无意中想到了什么: “亲爱的黑斯廷斯。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你经常听我提到的。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他竟然去了南美洲,在那里隐姓埋名,多么荒谬的做法,那里总在闹革命。” “这不仅仅发生在南美洲,”我说,“当今全世界都在闹革命。” “我们不要谈论这个爆炸性的问题,”赫尔克里·波洛说,“即使不得不谈论,也不要谈论这个。” “实际上,”我说,“我来是想和你讨论完全不同的事情。” “啊!你要结婚了,是吗?我很高兴,亲爱的,很高兴。”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波洛?”我问道,“没有这种事。” “这是常有的事,”波洛说,“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 “也许会有,”我坚定地说,“但不会是我。事实上我来是想告诉你,在谋杀案中我遇到了一个极小的问题。” “真的?谋杀案中的一个小问题?你把它带来问我。为什么?” “嗯——”我有点难为情。“我,我以为你会乐于帮忙。”我说。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用他那体贴的手仔细抚摸着胡须,然后说话了。 “主人,”他说,“对他的狗经常都是很友善的。在外面,他会扔球给狗玩。狗,当然,对它的主人也很好。狗会捕捉兔子,或者老鼠,然后它把兔子或老鼠叼到主人跟前,放在主人脚下。然后它会做什么呢?它会摇尾巴。” 我忍不住笑了。“我正在摇我的尾巴吗?” “我想你是的,我的朋友。是的,我认为你在这么做。” “好吧。”我说,“然后主人说了什么?他想看看小狗捉来的老鼠吗?他想知道这一切吗?” “当然了,那是自然的。你认为我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对吗?” “主要是,”我说,“这个案子怎么都讲不通。” “那不可能,”波洛说,“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所有的事。” “那好,你试试看吧。我失败了。我和这案子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是偶然碰到而已。你要知道,一旦死者的身份被确定,整个案件就很简单了。” “你说话缺乏方法或逻辑。”波洛严肃地说,“请你给我列出事实。你说这是一起谋杀案,对吗?” “没错,是一起谋杀案,”我向他确认。“嗯,事情是这样的。” 我详细地向他描述了发生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的事。赫尔克里·波洛向后靠着椅子。一边听我讲,一边闭着眼睛,并且用食指轻轻地敲打着座椅的扶手。当我终于讲完时,他并没有立即说话,好一会儿之后,他仍然闭着眼睛,问道: “不是开玩笑吧?” “噢,千真万确。”我说。 “了不起。”赫尔克里·波洛说。他用舌头玩味着这个词,然后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重复着。“了——不——起——”说完,他的手指继续在扶手上轻敲着,并慢慢点头。 “嗯,”在等了好一会儿之后,我不耐烦起来。“你想说什么?” “那么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想让你告诉我解决方法。我从你这里知道,只要背向后靠着椅子,然后想想整个事件,就会得出答案。完全没有必要去问人,到处跑着寻找线索。” “我一贯都是这样的。” “啊,你这是吹牛,”我说,“我已经告诉你事实了,现在我想要答案。” “就这些,啊?但是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分析的,我的朋友。现在我们只是站在整个事件的开端。不是吗?” “我还是想让你指出点什么来。” “我明白。”他想了一会儿。“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断言,“这肯定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案子。” “简单?”我吃了一惊。 “自然是。” “为什么说它肯定是简单的?” “因为它看起来是那么复杂。如果它必须看起来是复杂的,那么它就一定是简单的。你能理解吗?” “我不太明白。” “真是奇怪。”波洛沉思着。“你刚才告诉我的,我想,是的,有些情节我很熟悉。现在我要想是在哪里,什么时间,我遇到了这些事……”他停下了。 “你的记忆,”我说,“肯定是一个宽广的犯罪案件储藏所。但是你不可能记得住所有事,对吗?” “很不幸,是不可能,”波洛说,“但是这些回忆不时会有帮助。我记得,曾经在列日 有一个煮皂工。他为了娶一个金发速记员而毒死了自己的妻子。这成了一个典型案件。后来,很久以后,又发生了这种事。我察觉到了。这次发生在一只被绑架的哈巴狗身上,但是方法是一样的。我找到了与金发速记员和煮皂工一案的相同点,瞧!就是那种事。现在在你告诉我的这起案子中,我有同样的似曾相识感。” “时钟?”我满怀希望地提醒他。“假冒的保险代理人?” “不,不是。”波洛摇着头。 “双目失明的妇人?” “不,不,不。不要扰乱我。” “我对你失望了,波洛,”我说,“我以为你会直接告诉我答案。” “但是,我的朋友,你现在告诉我的只是一个模式。还有许多事等着去查明。假设这个人的身份被确定了。警察总是很擅长这种事。他们有犯罪记录,他们可以用死者的照片登广告找人,他们可以接触到失踪人群的清单,可以拿死者的衣服去做科学检测等等。噢,是的,还有上百种其他的方法供他们使用。不用怀疑,这个人的身份肯定会被查出来的。” “所以这会儿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你是这么想的吗?” “总会有事要去做。”赫尔克里·波洛严肃地说。 “比如呢?” 他对我摇摆着他有力的食指。 “跟邻居谈一谈。”他说。 “我已经那么做了,”我说,“我和哈卡斯特一起去的,他问过了他们。他们不知道任何有用的信息。” “啊,切,切,你就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向你保证,事情不是那样的。你去找他们,你问他们,‘你看到什么可疑的事了吗?’他们说没有,然后你就认为事情真是这样的。但是我说让你和邻居谈话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和他们聊天。让他们和你聊天。从他们的谈话中你总会在某处发现一条线索。他们会谈他们的花园,他们的宠物,他们的发型,他们的裁缝,他们的朋友或者是他们喜欢的食物。总之谈着谈着某句话就会暴露信息。你说在那些谈话中没有有用的信息。我说不可能是那样。如果你能给我一句一句重复他们说过的话……” “嗯,这就是实际上我能做的,”我说,“我将所有的对话做了速记,我扮演的是巡佐的角色。然后我找人整理、打了出来,带来给你。在这里。” “啊,你真是一个好小伙,你确实很棒!你做得真是对极了。真的是。非常感谢。” 我感到很难为情。 “你还有其他的建议吗?”我问。 “是的,我总会有建议的。这个女孩,你可以和她去谈谈。去看看她。你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当她惊慌失措地从屋里冲出来时,你没有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吗?” “你已经受到加里·格雷格森作品的影响了,”我说,“你正在用戏剧的风格。” “也许你说得对,”波洛承认道,“人被影响,那是真的,会受他一直所读作品的风格影响。” “对于那个女孩——”我欲言又止。 波洛疑惑地看着我。 “怎么了?”他说。 “我不应该,我不想……” “呃,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心里还是认为她与这起案件有些关系。” “不,我不那么认为。她纯粹是因为很偶然的情况去了那里。” “不,不,我的朋友,这不是纯粹的偶然情况。你很清楚。你已经告诉过我了。是因为有人打来电话指明要她过去的,特别指明的。” “但是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无法确信她知不知道原因。很可能她知道原因,只是隐瞒了不说。” “我认为不是那样的。”我固执地说。 “甚至于有可能在你和她谈过之后,你会发现原因,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我真不明白该怎么办,我的意思是,我几乎不认识她。” 赫尔克里·波洛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有时候,”他说,“异性相吸是很正常的事,只是人们不愿面对罢了。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我想?” “嗯,是的,”我说,“很漂亮。” “你得去和她谈谈,”波洛安排着,“因为你们已经是朋友了,你要再去,找借口看看那个双目失明的妇人。你要和她谈谈。你要去打印社,假装有什么手稿要打。你要和在那里工作的其他女孩交朋友。你要和所有的这些人谈谈,然后再来见我,告诉我他们跟你讲了什么。” “可怜可怜我吧!”我说。 “一点儿不需要,”波洛说,“你会很享受这个过程的。” “你似乎没有留意到我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你如果有一些放松的时间,你的工作会干得更好。”波洛向我保证道。 我站起来,笑了。 “好吧,”我说,“你是导师!还有什么智慧之言指教吗?你对这起奇怪的钟表案是什么看法呢?” 波洛又向后靠着椅子,闭上了他的眼睛。 他出乎意料地说出了这些话。 “时间已经来到,海象说, 去谈谈那许多事情。 关于鞋子、船还有封蜡, 以及卷心菜和国王。 为什么海水是滚烫的 猪是否长着翅膀。” 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你理解了吗?”他说。 “选自《爱丽丝镜中奇遇记》 中的《海象与木匠》。” “没错。这就是目前我能做的,我的朋友。好好想一想吧。”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很多民众参加了庭审。由于谋杀案引起的恐慌,克罗町的人们对那个耸人听闻的事件的揭露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然而,庭审的过程却不如想象中的有趣。希拉·韦伯无需惧怕对于她的严酷考验,因为就只有短短几分钟而已。 有一个电话打到了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直接找她,让她去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她到了那里,按照提前被告知的进入了客厅。在那里她发现了死者,尖叫着冲出屋子求救。没有要问的问题或者要求进一步地详尽阐述。同时,马丁代尔小姐提供了证据,她的问讯时间更短一些。她接到一个电话,声称来自佩玛繻小姐,要求安排一位速记员去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指明要希拉·韦伯小姐,而且明确指示了进屋后该怎么做。她记录了电话打进来的时间是一点四十九分。这样,马丁代尔小姐也过关了。 接下来是佩玛繻小姐,她坚决否认了以上陈述。那天她没有打电话给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要求任何一个打字员去她那里。哈卡斯特探长做了简短的、像是例行公事的陈述。他一接到电话就去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在那里他发现了死者的尸体。验尸官接着问他: “你查出这个死者的身份了吗?” “还没有,先生。由于这个原因,我请求这次审讯延期。” “的确应当如此。” 接下来是提交医学证据。代表警方的里格医生对自己的工作和专业资质做了简单介绍,讲了他到达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的经过,还有对死者做的检查。 “你能估测一个死亡的大概时间吗,医生?” “我在三点半的时候对他做了检查。我推断死亡的时间应该是在一点半到两点半之间。” “能否说得更精确一些?” “恐怕做不到。据猜测,最可能的时间应该是两点或者更早一些,但是要考虑许多因素。如年龄及健康状况等等。” “你验过了尸体?” “是的。” “死亡原因是什么?” “被害者被一把薄而尖锐的刀子刺死。也许是一种法式烹饪刀具,尖端的刀刃逐渐变细的那种。这种刀的尖端扎进去……”医生娴熟地描述着匕首刺进心脏后的精确位置。 “死者是立即死亡的吗?” “大约是几分钟之内就死亡了。” “死者没有喊叫或者挣扎吗?” “根据他被刺的情况来判断,没有。” “你可以给我们解释一下吗,医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检查过他的内脏器官,并且做了一些实验。我要说的是,当他被刺杀时,他正处于昏迷的状态,这是由于一种药物的作用。” “你能告诉我们这种药物是什么吗,医生?” “可以。它叫水合氯醛。” “你能讲讲它是如何起作用的吗?” “我只能猜测,它是混在酒精之类的东西里被喝下去的。水合氯醛的药效非常快。” “就像在酒里掺了麻醉药,我想。”验尸官低声说。 “正是那样,”里格医生说,“他毫无怀疑地喝了这种液体,不一会儿就感到眩晕,然后就失去意识了。” “以你的看法,他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刺杀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场没有挣扎的痕迹,还有他死时外表安详。” “他失去意识之后多久遇害的?” “这个我无法精确地说出来。这主要取决于被害者的个人体质。但他肯定在半小时之内不会苏醒,很可能比半个小时要久。” “谢谢你,里格医生。你有证据证明死者最后一次用餐的时间吗?” “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他并没有吃午餐。他至少有四个小时没有吃固体食物。” “谢谢你,里格医生。我想我没有问题了。” 然后验尸官环顾四周,说道, “审讯将休庭十四天,九月二十八日再次开庭。” 审讯结束了,人们开始向法庭外移动。伊娜·布伦特和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的其他女孩在一起。在要出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打印社今天上午不用上班。其中一个女孩莫林·韦斯特对她说: “怎么了,伊娜?我们去蓝鸟吃午餐吧?还有很多时间。无论怎样,你都有时间的。” “我没有你那么多时间,”伊娜委屈地说,“沙猫告诉我让我最好在轮第一班时吃午餐。她真残忍。我原以为我有额外的一小时去购物或者做其他的什么事。” “这就是沙猫,”莫林说,“真是小气,对吗?我们两点钟开始上班,大家都要到。你正在找什么人吗?” “在找希拉。我没有看到她出来。” “她很早就离开了,”莫林说,“一提供完证词就走了,是和一个年轻人一起,但是我没看清楚他是谁。你要一起吗?” 伊娜还是犹豫着无法确定。“你们先走,我无论如何得去买点东西。” 莫林和另一个女孩一起离开了。伊娜闲逛着。最后她鼓起了勇气,走向站在入口处的一位金发年轻警察。 “我可以再进去吗?”她怯怯地问,“我想和来我们办公室的那位什么探长说话。” “哈卡斯特探长?” “正是。那个人在今天早晨提供了证词。” “嗯。”年轻警察望向法庭,看到探长正和验尸官跟郡警察局长商讨事情。 “他这会儿看起来很忙,小姐,”他说,“如果你可以过一会儿再来拜访,或者如果可以的话请留下你的信息……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哦,其实也不是很重要,”伊娜说,“这个,嗯,我只是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我的意思是……”她转身离开了,仍然为难地皱着眉头。 她从谷物市场一路晃悠,走上了大街。她还是心神不定地皱着眉头,想着事情。思考从来都不是伊娜的强项。她越是想把事情搞清楚,她的大脑就会变得越糊涂。 她一度想大声说: “但是不可能是那样的……不可能是她说的那样的……” 突然,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她从大街上转弯,走上了通向威尔布拉汉新月街的奥尔巴尼路。 自从媒体报道了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每天都有大量的人聚集在那栋房子前面想看个究竟。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砖块和灰浆对围观的人群而言也成了一种真实存在的神秘的东西。在案发后的二十四小时,有一位警察在这里站岗维持行人的秩序。之后,虽说人们兴趣有所减退,但还没有完全消失。厢式送货车经过这里时会放慢速度;推着婴儿车的妇人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会停留四五分钟,眼睛直直地盯着佩玛繻小姐整洁的居所,心里暗自思忖着什么;提着篮子外出购物的主妇睁着贪婪的眼睛,停下来,愉快地和朋友聊着闲话。 “就是那栋房子,有人在那里被……” “尸体就在客厅里……不,我想客厅应该是靠前的那个房间,左手边的那一间……” “杂货店的人告诉我,是右手边的那一间。” “嗯,也许是吧,我曾经去过那里的10号,我很清楚地记得餐厅在右边,客厅在左边……” “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会发生谋杀案的地方,对吗?” “那个女孩,我想,尖叫着从屋里跑出来,为了摆脱……” “他们说她的精神现在还不正常,自从……过度的惊吓,当然……” “大家都说,他是从后面破窗而入的。那个女孩进去,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往袋子里装银器。” “这栋房子的女主人是一个瞎子。可怜的人。所以,她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噢,但是事情发生时她不在那里……” “噢,我以为她在,我以为她在楼上,听到了他的声音。噢,亲爱的,我必须去买东西了。” 这种类似的对话随时都能听到。好像是被磁铁吸引一样,各种各样的人来到威尔布拉汉新月街,停下来,注视,然后走开,有些发自内心的渴望是需要被满足的。 这里,伊娜·布伦特还是迷惑不解。她发现自己被推挤着,夹在五六个人当中走着。他们正沉浸在观察凶宅的乐趣中。 伊娜总是容易受影响的,她也开始盯着看起来。 那么这就是那栋发生了谋杀案的房子!窗户上挂着网眼帘。看起来是那么温馨。然而,一个男人在那里被杀害了,被一把菜刀杀害了,一把普通的菜刀,几乎家家厨房都有一把菜刀…… 像是被她周围人们的行为迷惑了,伊娜也瞪着眼,停止了思考…… 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当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时,她吓了一跳。 她转过头一看,露出满脸的惊愕。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1 希拉·韦伯悄悄从死因裁判法庭溜出去时,我发觉了。她的证词提供得很到位。事实上,很自然,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但不是过度紧张。(贝克说什么来着?“表演得很出色。”我能听见他这么说!) 听完里格医生的证词后,我感到有些惊讶(狄克·哈卡斯特没有告诉我这个,但是他肯定知道)。然后我跟在她后面追了出去。 “毕竟这还不算太差,对吗?”当我赶上她之后说。 “不。实际上很容易。验尸官很和善。”她犹疑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会休庭,为了找出更多的证据。可能是两个星期,或者直到他们能确定死者的身份为止。” “你认为他们会查出来吗?” “噢,是的,”我说,“他们一定会查出他的身份。不用怀疑。”她打了个冷战。“今天挺冷的。” 其实还不是非常冷。实际上,我认为天气还是很暖和的。 “去吃早午餐怎么样?”我提议,“你先不用回打印社,是吧?” “不用。上午不上班,下午两点钟才上班。” “那么一起吧。你感觉中国菜怎么样?我知道沿着这条街走,有一家中国小餐馆。” 希拉看起来有些犹豫。 “我得去买一些东西。” “你可以稍后再去买。” “不,不可以。有些商店在一点到两点之间关门。” “好吧。那么一会儿再见面吧?半小时之后?” 她说可以。 我沿着海岸走着,然后坐到了一个棚子下。在这里,海风迎面吹过。我需要好好想想。当别人了解你的程度比你自己还多时,你往往会被激怒。但是老贝克、赫尔克里·波洛和狄克·哈卡斯特,他们确实都清楚地发现了那件我不想承认的事,其实是事实。 我在意这个女孩,以一种以前从未对任何女孩有过的方式在意着。 不是因为她的美貌。她的确很漂亮,不是普通的那种漂亮;也不是她的性感,我经常遇到性感的女人,已经能自如应对。 仅仅是因为,几乎是从第一次开始,我就认为她是我心目中的女孩。 然而我对她却丝毫不了解! 2 时间刚过两点,我走进了警察局,去找狄克。他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快速地翻着一堆东西。他抬起头来,问我对庭审有何看法。 我告诉他,我认为可以称得上秩序井然。 “我们国家很擅长此类的事。” “你怎么看医学证据?” “真是个意外。为什么你之前没有告诉我?” “你离开了啊。你咨询过你的专家吗?” “是的,我问过了。” “我不大记得他的长相了。似乎留着一撮胡子。”“很浓密,”我附和着,“他以那个胡子为傲呢。” “他肯定很老了。” “是老,但不糊涂。”我说。 “为什么你执意要去见他?仅仅是因为人类的善良天性?” “你真是拥有警察特有的喜欢怀疑的思维,狄克!主要是这个原因。但我承认,还由于好奇心作祟。我想听听他对我们做出的特别行动计划的看法。你明白,他总在说,他只要坐在椅子里,把他的指尖对称地放一起,闭上他的眼睛,然后思考,就可以轻易破案。我是想诱使他交出底牌。” “他这样从头到尾做给你看了吗?” “他做了。” “那么他说什么?”狄克好奇地问道。 “他说,”我告诉他,“这肯定是一起非常简单的谋杀案。”“简单,我的天啊!”哈卡斯特站了起来,“为什么说简单?” “据他所说,”我说,“因为整个计划安排得太复杂了。” 哈卡斯特摇摇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这听起来像是年轻人在切尔西 说的斗智斗勇的故事,但是我不懂。还有其他的吗?” “嗯,他告诉我去跟邻居们谈谈。我向他保证我们已经那么做过了。” “鉴于医学证据显实的结果,邻居那边的发现现在看来更重要。” “据推测,他先被别人用药麻醉了,然后移到19号被杀害的?” 这些话听起来似曾相识,我不禁一惊。 “那像是,什么太太,那位养猫太太说的话。当时她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让我很惊讶。” “那些猫,”狄克哆嗦着说,他继续说,“我们已经找到了凶器,顺便说一下。就在昨天。” “你们找到了?在哪里?” “在那户养猫的人家里。大概是凶手杀了人之后扔到了那里。” “没有指纹吧,我想?” “被仔细地擦过了。它是一把普通的刀子,没怎么用过。看样子是最近才磨利的。” “所以事情就像你说的。先有人将他麻醉,然后他被带到了19号?用车子吗?怎么运过去的?” “他很可能是从与19号有着相邻花园的房子中的一间里被搬运过去的。” “这有点冒险,不可能那么做吧?” “这需要胆量,”哈卡斯特说,“而且还需要很了解周围邻居的生活习惯。用车搬运的可能性更大。” “那也是在冒险。人们会发现有辆车。” “没有人看到。但是我同意凶手不可能保证他们不会被人撞见。那天一定有路人注意到19号门前停着一辆车——” “我想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我说,“每个人看到车都认为那是习以为常的事。除非,当然,是一辆十分豪华的车,很不寻常的那种,但是那不可能——” “当时还是午餐时间。你明白了吗,柯林,这又要想到蜜勒莘·佩玛繻小姐了?似乎很难让人设想一个四肢强壮的男人被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刺杀。但如果是在麻醉的情况下呢——” “换句话说,‘如果他是到这儿来找死的。’就像黑姆太太所说,他在毫不怀疑的情况下,如约到访,喝了一杯雪利酒或是鸡尾酒。这种混有麻醉药的酒很快就起了作用,接着,佩玛繻小姐就行动了。然后她洗了酒杯,麻利地将尸体放到地板上,把匕首扔进了邻居的花园里,跟往常一样又出去了,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在路上给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打了电话——” “为什么她会这么做?特意要求找希拉·韦伯?” “我希望我们知道。”哈卡斯特看了看我。“她知道吗?那个女孩自己知道吗?” “她说她不知道。” “她说她不知道,”哈卡斯特刻板地重复着,“我正想问你,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有片刻没说话。我在想什么?我现在必须做出决定。真相终会大白。如果希拉真的是我相信的样子,她就不会受到伤害。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明信片,从桌上递过去,让它滑到哈卡斯特那边。 “希拉从邮局收到了这个。” 哈卡斯特仔细看着它。这是一套有关伦敦建筑的明信片中的其中一张。图案是中央刑事法庭。哈卡斯特把它翻过来。右边是打印上去的地址。很整齐地写着:苏塞克斯,克罗町,帕默斯顿路14号,r.s.韦伯小姐。左边也是打印上去的,写着“记住”两个字!底下写着四点十三分。 “四点十三分,”哈卡斯特说,“这是那天闹钟显示的时间。”他摇了摇头,“一张中央刑事法庭的照片,两个字‘记住’,一个时间,四点十三分。这一定与什么事有着密切的联系。” “她说她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我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相信她说的话。” 哈卡斯特点了点头。 “继续就此查下去。我们也许可以查出些什么。” “希望如此。” 这时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为了缓解气氛,我说: “你有很多文件要处理吧?” “和往常一样,大部分都没什么用。死者没有犯罪记录,他的指纹没有存过档。实际上,所有这些信件都来自一些自称认出他的人。”他读起来: “亲爱的先生,报纸上刊登的这个人,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就是前两天在威尔斯登车站赶火车的那个人。当时他嘴里不断咕哝着什么,看起来极度兴奋,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亲爱的先生,我想这个人看起来很像我丈夫的表哥约翰。他出国去了南非,可能现在回来了。他出去时留着小胡子,但是当然,他也可以把它剃掉。” “亲爱的先生,我昨晚在地铁里看到了报纸上的这个男人。当时我就在想,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当然,女人们都以为自己认得她们的丈夫。其实,似乎她们并不能清楚地记得丈夫的长相。还有一些满怀希望的母亲,认为她们还认得已有二十年未见面的儿子。 “这是一张失踪人员的名单,但帮不到我们。‘乔治·巴罗,六十五岁,从家中走失。他的妻子认为他肯定失忆了。’下面还留有一张便条,‘欠了很多钱。有人看见他和一个红发寡妇一起四处游荡。已然逃之夭夭。’“下一封:‘哈格雷夫斯教授,原定上周二演讲。但没有出现,既没有打电话说明缺席的原因,后续也没有任何理由告知。’” 哈卡斯特似乎并没有认真地想哈格雷夫斯教授的事是怎么回事。 “不管演讲是在这周之前还是这周之后,”他说,“很可能他已经告诉了管家他要去哪里,但是却没有去成。我们收到过类似的很多信件。” 哈卡斯特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 “是的?……什么?……谁发现她的?她有留下姓名吗?……我知道了。继续吧。”他放下听筒。这时他把头转向我,我看到了一张由于愤怒而完全扭曲的脸。 “有人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的一个电话亭里发现有个女孩死了。”他说。 “死了?”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怎么死的?” “被勒死的。用她自己的围巾!” 我突然感到全身一阵冰冷。 “哪个女孩?不会是——” 哈卡斯特向我投来冷冷的、带着审视的眼神,这让我感到不舒服。 “不是你的女孩,”他说,“如果你正在担心她的话。那里的警员说似乎认识死者。他说是和希拉·韦伯同一间办公室的姑娘。她的名字叫伊娜·布伦特。” “是谁发现她的?那里的警员吗?” “是华特豪斯小姐发现了她,住在18号的那个女人。好像是因为家里电话坏了,她去电话亭打电话,然后发现那个女孩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门开了,一个警察走进来说: “里格医生打来电话说,他正在路上,长官。他会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与你碰面。”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一个半小时之后,哈卡斯特探长在他的办公桌后坐下来,喝着一杯茶,稍微松了口气。他看起来依然是冷酷且愤怒的。 “打扰一下,长官,皮尔斯说他有话跟你说。” 哈卡斯特站起来。 “皮尔斯?噢,好的。让他进来。” 一位看起来满面愁容的年轻警察走了进来。 “对不起,长官,我想也许我应该告诉你。” “嗯?告诉我什么?” “是在审讯之后,长官。我正在门口执勤。这个女孩,就是被杀害的这个女孩。她过来跟我说过话。” “她跟你说话,是吗?她说了什么?” “她说想找你谈谈,长官。” 哈卡斯特坐直身子,突然警觉起来。 “她想找我谈谈?她说了原因吗?” “没有说,长官。对不起,长官,如果我,如果我当时按照她的要求做就好了。我问她是否可以留言,或者,或者是否可以过会儿再来警察局。你知道的,当时你很忙,正在和郡警察局局长及验尸官讲话,我以为——” “该死!”哈卡斯特压低着嗓音说,“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让她等我忙完?” “对不起,长官。”这个年轻人脸红了。“如果我能想到的话,就会这么做的。但是我想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想她也认为不是要紧的事。她只是说她心里有些疑惑。” “疑惑?”哈卡斯特说。他沉默了一会儿,脑子里反复想着相关的事。这就是在去罗顿太太家的路上和他擦身而过的那个女孩;那个想见希拉·韦伯的女孩;那个认出了他,在经过他身边时,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来和他说话的女孩。她一定有什么心事。是的,就是这样。她心里一直在想着什么事。他失算了。在工作中他不够机警。脑子里一直想要了解更多有关希拉·韦伯的背景情况,而忽视了一个重要的线索。这个女孩在疑惑什么呢?为什么呢?现在,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继续说下去,皮尔斯,”他说,“告诉我所有你记得的事。”他和善地说,因为他也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你可能不知道她要说的有多么重要。” 他知道,将自己的愤怒和沮丧归咎于这个年轻人是毫无意义的。这个年轻人怎么会知道呢?他的工作职责中的一部分就是要遵守纪律,确定其他人与他的上司说话的合适时间和地点。如果这个女孩说这件事是重要的或是紧急的,那么事情就会不一样。但是她没有说,他想着想着,记起了第一次在办公室见到这个女孩的情景。她是那样的一个女孩,反应迟钝,一个对自己一直在琢磨的事也是半信半疑的女孩。 “你能准确地记起事情的经过,还有她对你说过什么吗,皮尔斯?” 皮尔斯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深切的感激之情。 “是的,长官,在人们退场时她正好来找我。当时,她犹豫了一会儿,向周围看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不是你,长官,我认为不是,而是别人。然后她向我走来,说是否可以和一位警官聊聊,就是当天提供了证据的那位。所以,正如我说的,我看到你正忙着和郡警察局局长讲话,我向她解释说你现在正忙,请她留言或者过一会儿再来警察局找你。我想她说那样也可以。我说是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她怎么说?”哈卡斯特向前倾了倾。 “她说不是很重要。只是有点事。她说,她不明白为何她会那样说。” “她不明白为何她会那样说?”哈卡斯特重复道。 “是的,长官。我不太确信原话的内容。也许是:‘我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她皱着眉头,看起来迷惑不解的样子。但是当我问她时,她说不是十分重要的事。” 不是十分重要,这个女孩说。同一个女孩,不久后就被人勒死在了电话亭…… “她和你说话的时候周围还有其他人吗?”他问。 “嗯,有很多人,长官,正在陆续退场,你知道的,来旁听庭审的人有很多。这起谋杀案经过报纸的报道已经引起了轰动。” “你不记得当时在你附近有什么特别的人吗?例如,出庭做证的某个人?” “我恐怕想不起来了,长官。” “好吧,”哈卡斯特说,“不指望它了。那么,皮尔斯,如果你又想起了什么,立刻过来找我。” 当只剩下自己的时候,他努力平息着来自心中的愤怒和自责。那个女孩,看起来胆小得像兔子一样的女孩,知道什么事。不,也许还不能说知道,但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是这些事让她担忧;在参加完庭审之后,这种担忧又进一步加剧了。它到底是什么?和证词有关吗?很可能与希拉·韦伯的证词有关?两天前她去希拉姨妈家,是专门去找希拉的吗?很显然她其实可以在办公室里和希拉谈话,为什么想私下里找她?是她知道有关希拉·韦伯的什么事正在困扰着她吗?是她想私下里找希拉问清楚这件事,而不是当着其他女孩的面?看起来是这样的,肯定是这样的。 他打发皮尔斯出去。然后给了格雷巡佐一些指示。 “你认为这个女孩去威尔布拉汉新月街是为了什么?”格雷巡佐问道。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事,”哈卡斯特说,“很可能,当然,她只是出于好奇心,想去看看那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克罗町有一半的人似乎都有这样的想法。” “难道我们会不知道。”格雷巡佐很有感触地说。 “换句话说,”哈卡斯特慢条斯理地说,“她可能想去看看住在那里的某个人……” 当格雷巡佐出去后,哈卡斯特在他的吸墨纸上写了三个数字。 “20,”他写着,跟着在它后面打了一个问号,他又写下,“19?”然后“18?”他写下了对应的名字。黑姆、佩玛繻和华特豪斯。这三栋房子都是临街的,都在新月街的上半段。想要看这其中的任何一栋,伊娜·布伦特都不需要经过新月街的下半段。 哈卡斯特研究着这三个数字的可能性。 他首先研究20号。谋杀用的原始工具——刀是在这里被发现的。似乎很可能刀是经由19号的花园直接扔过去的,但是无法确定。也有可能是20号的主人把它塞进了灌木丛里。当问起这个问题时,黑姆太太的反应总是充满了愤恨。“是哪个可恶的人把这样一把肮脏的刀子扔向我的小猫的!”她说。黑姆太太和伊娜·布伦特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关系,哈卡斯特探长确信。他转而研究佩玛繻小姐。 伊娜·布伦特去威尔布拉汉新月街是为了拜访佩玛繻小姐吗?佩玛繻小姐在审讯中给出了证词。是这些证词中的某处引起了伊娜的怀疑吗?但是她在审讯前就已经开始忧心忡忡了。难道她对佩玛繻小姐另有所知?比如,她知道佩玛繻小姐和希拉·韦伯之间有某种关系吗?这不就印证了她对皮尔斯所说的话:“她说的不一定就是真的。” “猜测,全部都是猜测。”他生气地想着。 是18号吗?华特豪斯小姐发现了尸体。哈卡斯特探长对发现尸体的人都有些出于职业的偏见。发现尸体意味着要想证明她是凶手会有很多困难,免于遭受有意安排不在犯罪现场证明的危险,有些她的指纹也可以被忽略。从许多方面来看这都是一个极安全的位置,只有一个附带条件。那就是得没有显著的动机。显然华特豪斯小姐没有杀害伊娜·布伦特的显著动机。华特豪斯小姐没有出庭做证。尽管她很可能去了审讯现场。也许是伊娜有什么理由知道了,或者认为是华特豪斯小姐模仿佩玛繻小姐的声音,打电话要求安排一名速记员到19号去的? 更多的猜测。 也可能是,当然,希拉·韦伯自己…… 哈卡斯特的手伸向了电话。他接通了柯林·蓝姆所在宾馆的电话。他很快听到了柯林的声音。 “我是哈卡斯特。你和希拉·韦伯今天几点吃的午饭?” 电话那边先是一阵沉默,然后说,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一起吃午饭的?” “只是猜测而已。你们在一起,不是吗?” “为什么我不应该和她一起吃顿午饭?” “没有任何理由。我只是想知道吃饭的时间。你们审讯结束后直接去吃的饭吗?” “没有。她先去买东西了。我们一点钟在市场街那家中国餐厅见的面。” “我知道了。” 哈卡斯特低头看了看他的记事本。伊娜·布伦特死于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 “你不想知道我们的午餐吃了什么吗?” “冷静点儿。我只是想知道确切的时间。要做记录用。” “我知道了。希望是这样。” 又是一阵沉默。哈卡斯特努力缓和着气氛—— “如果你今天晚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另一边打断了他的话。 “我要外出。正在收拾东西。我看到了留言,必须去国外一趟。”“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谁也说不准。至少一星期,也许更长时间,或许是永远!”“那太糟糕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柯林说完,挂断了电话。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1 哈卡斯特到达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的时候,佩玛繻小姐正要出门。 “对不起要耽误你一会儿,佩玛繻小姐。” “噢。你是——哈卡斯特探长?” “是的。我能和你谈谈吗?” “我不想去学校迟到了。要很长时间吗?”“我保证只需要三四分钟。” 她向屋里走去,他跟在后面。 “你听说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了吗?”他说。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以为你听说了。有一个女孩在沿着这条路往下走的电话亭里被杀了。” “被杀了?什么时候?” “两小时四十五分钟以前。”他看着老爷钟说。 “我没有听人说起过,完全没有。”佩玛繻小姐说。她的声音突然听起来有些生气。似乎是那个女孩的不幸让她心里有些难受。“一个女孩,被杀了!什么样的女孩?” “她的名字叫伊娜·布伦特,她在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工作。” “又是一个从那里来的女孩!她也和那个女孩一样是被安排到这里来的吗,她的名字是希拉什么?” “我想不是的,”探长说,“她没有来这里找过你吧?” “来这里?没有。当然没有。” “如果她来过这里的话,你当时在吗?” “我不确定。你说的是什么时间?” “大概是十二点半或者更晚一点。” “在的,”佩玛繻小姐说,“那时侯我在家里。” “庭审结束后你去了哪里?” “我直接回到了这里。”她停下来,然后问道,“为什么你认为这个女孩可能会来找我?” “嗯,今天早晨她参加了审讯。她看见了你。她来威尔布拉汉新月街肯定有什么原因。据我们所知,她不认识这条路上的任何人。” “但是为什么仅仅是在审讯会上看到了我,她就要来找我呢?” “嗯——”探长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为了掩饰这层笑意又很快地说起话来,因为他发现佩玛繻小姐很不喜欢他这种套近乎的方式。“永远都没有人会知道原因了。她也许仅仅是想要一个签名呢,或者类似的什么事。” “一个签名!”佩玛繻小姐声音充满了轻蔑,然后说,“是的……是的,我猜想你是对的。这种事情也确实会发生。”然后她又迅速地摇了摇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哈卡斯特探长,这种事在今天没有发生,自从我参加完审讯回来后,没有人来过这里。” “嗯,谢谢你,佩玛繻小姐。我们以为最好能查验一下每一种可能性。” “她多大了?”佩玛繻小姐问道。 “我想她只有十九岁。” “十九岁?非常年轻。”她的声音略微有些变化。“很年轻……可怜的孩子。是谁想杀害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 “但事情确实发生了。”哈卡斯特说。 “她漂亮……迷人……性感吗?” “不,”哈卡斯特说,“我想,她希望自己是那样的,但不是。” “那就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了,”佩玛繻小姐说完又摇了摇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哈卡斯特探长,我没能帮到你们。” 他走出去了,就像之前一样,又一次对佩玛繻小姐的个性刮目相看。 2 华特豪斯小姐也在家。她还是那个样子,突然把门打开,似乎在故意引诱别人做出不该做的动作。 “噢,是你们!”她说,“事实上,我已经告诉了你们的人所有我知道的事。” “我确信你已经回答了所有问过你的问题,”哈卡斯特说,“但是所有问题不可能一次问明白的,你知道的。我们是想了解一些事情的细节。” “我不明白为什么。整件事都令人震惊。”华特豪斯小姐一边说,一边用一种近乎挑剔的眼神看着他,就像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似的。“请进,请进。你不可能整天都站在门垫上啊。进来吧,请坐,问你想问的问题吧,尽管事实上有些问题我并不知道。就如我说的,我出去打电话,一推开电话亭的门,就发现了那个女孩。我这一生中从来还没有受过那么大的惊吓。我急忙跑出去,去找警察。在那以后,如果你想知道,我回到了这里,喝下了相当于药用剂量的白兰地,药用的。”华特豪斯小姐激烈地说。 “你真是非常明智,夫人。”哈卡斯特探长说。 “事情就是这样。”华特豪斯小姐最后说。 “我想问问你是否很确信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孩?” “可能见过她很多次,”华特豪斯小姐说,“但是不记得了。我的意思是说,她也许在沃尔沃斯 为我服务过,或者曾在公交车上坐在我旁边,或者在电影院给我售过票。” “她是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的一名速记打字员。” “我想我还没有机会用过速记打字员。也许她在我弟弟的‘盖斯福特和史威腾汉姆事务所’工作过。这是你们想要知道的吗?” “不,不,”哈卡斯特探长说,“与那个没有什么联系。我只是想知道今天早上在她被杀害之前,她有没有来找过你。” “来找我?没有,当然没有。为什么她要那么做呢?” “嗯,对于这个我们也不知道,”哈卡斯特探长说,“但是有人说今天早上看到她推开院门来到你家的大门口,难道是看错了吗?”他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她。 “有人看到她来到我家大门口?胡说。”华特豪斯小姐说。她吞吞吐吐起来。“除非——” “怎么样?”哈卡斯特警觉起来,但没有表露出来。 “嗯,我猜想她可能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传单,或者其他什么……午饭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传单,是有关核裁军的会议。我想。这年头每天都会有事情发生。我猜想她很可能来过,往信箱里放了什么东西,但是你不能因此责怪我,对吗?” “当然不会。现在谈谈你的电话。你说你的电话坏了。据电话交换局说,没有这样的事。” “电话交换局什么都能说出口!我拨电话的时候,里面传出了奇怪的嘈杂声,不是忙音,所以我就去了电话亭。” 哈卡斯特站了起来。 “对不起,华特豪斯小姐,很抱歉以这种方式打扰你,但是这个女孩来新月街可能真的是为了拜访某个人,并且去了离这里不远的一栋房子。” “所以你们应该沿着新月街问一遍。”华特豪斯小姐说,“我认为她最可能去的是隔壁的这一家——我指的是佩玛儒小姐。” “为什么你认为这是最可能的?” “你说她是一名速记打字员,而且来自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当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听说就在前几天,也就是那个男人被杀的那天,佩玛繻小姐还找过一名速记员去她那里。” “据说是那样,但是她否认了。” “嗯,如果你问我,”华特豪斯小姐说,“我想说也许她有一点古怪——我指的是佩玛繻小姐。我想,也许,她确实打过电话到打印社,要求找一位速记员去她那里。然后,也许,她忘记她所做的这些事了。” “你不会认为她是凶手吧?” “我从来没有猜想过她会去谋杀某人或者做类似的这种事。我知道有人在她的房子里被杀了,但是我一点也没有暗示过这与佩玛繻小姐有什么关系。没有。我只是在想她也许和其他人一样有什么奇怪的偏好。我知道有个女人总打电话到糖果店,要一打蛋白糖饼。但实际上她根本不需要,糖饼送到后,她说她没有订。就是这种事。” “当然,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哈卡斯特说。他和华特豪斯小姐告别之后离开了。 他想她只是想用最后的话来撇清自己的嫌疑。换句话说,如果她相信有人看见那个女孩进入她家,那么她暗示那个女孩进入19号,就变成这种情况下的巧妙掩饰了。 哈卡斯特看了一眼手表,认为他还有时间去一趟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他知道,午休之后那里下午两点钟会继续上班。他也许可以从那儿的其他女孩那里得到些帮助,而且他还能见到希拉·韦伯。 3 当他进入办公室时,其中一个女孩立即站了起来。 “你是哈卡斯特探长,对吗?”她说,“马丁代尔小姐正在等你。” 她把他带到了里面的办公室。一进门就是马丁代尔小姐披头盖脸的指责。 “这太丢人了,哈卡斯特探长,简直太丢人了!你必须得查个水落石出,你必须立即查个水落石出!别再吊儿郎当了!警察的职责就是保护大众,我们办公室现在就需要这个。保护。我希望我的姑娘们能得到保护,我们现在迫切需要保护!” “当然可以,马丁代尔小姐,那个——” “你要否认我的两个姑娘成为受害者了吗?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某个不负责任的人,具有某种,就是今天说的那种变态心理,专门针对速记员或者文书打印社下手。他们故意折磨她们。先是希拉·韦伯被无情地捉弄,被派去发现一具尸体,这种事或许会让一个神经过敏的女孩发疯的。现在又发生了这件事。一个如此单纯善良的女孩竟然在电话亭里被谋杀了。你必须彻底查清楚,探长。” “现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马丁代尔小姐。我来是想看看你能否给我一些帮助。” “帮助!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如果我能给你帮助的话,我在这之前早该去找你了!你们必须查出是谁杀了这个可怜的女孩,伊娜,又是谁对希拉玩的这个无情的把戏。我对我的姑娘们要求很严格,探长,我要求她们专心工作,不允许她们迟到或衣着不整。但是我无法容忍她们被杀害或者卷进谋杀。我想保护她们,我一定要看到那些拿着国家薪水的人能够保护她们,让她们安心工作。”她怒视着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暴怒的母老虎。 “给我们一些时间,马丁代尔小姐。”他说。 “时间?就因为那个傻孩子死了,我猜你们以为你们拥有全世界的时间。下一个被谋杀的又会是这些女孩中的另一个。” “我想你不需要担心这个,马丁代尔小姐。” “我想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你也没有猜到这个女孩会被杀害吧,探长。如果你预料到的话,你就会提前采取预防措施来保护她了。当我的女孩中的一个被杀害时或者被陷于某种可怕的危及声誉的境况中时,你也是一样吃惊吧。整件事情都是那么特别,不可思议!你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疯狂的预谋。也就是说,可能人们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件事是真的。比如那些钟表。我发现今天早上庭审时,没人提到它们。” “今天早上的庭审要尽量少提问题,马丁代尔小姐。这仅仅是一个要延期的审讯,你知道的。” “所有我想说的就是,”马丁代尔小姐再一次怒视着他说,“你们对这件事必须要采取行动了。” “你没有想要告诉我的吗,伊娜没有给过你任何暗示?她没有表现出对某些事情很忧虑?她没有找你谈过吗?” “我想即使她很忧虑也不会找我谈心的,”马丁代尔小姐说,“但她在担心什么呢?” 这正好是哈卡斯特探长想知道的,他知道他不可能从马丁代尔小姐这里得到答案。所以他说: “我想和这里的每个姑娘谈谈,我明白伊娜·布伦特不会把她的恐惧或忧虑对你说,但是她也许会对她的这些同事说。” “这倒是很有可能,我想,”马丁代尔小姐说,“她们常常在一起讲闲话——这些女孩。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在外面的走廊里响起,所有打字机就立刻开始工作。但是在这之前她们一直在做什么呢?聊天,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会儿后,她说,“办公室里现在只有三个女孩。你是想现在和她们谈谈吗?其他人都因工作安排外出了。我可以给你她们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如果你需要的话。” “谢谢你,马丁代尔小姐。” “我希望你最好跟她们单独谈谈,”马丁代尔小姐说,“如果我站在这里旁观,她们会感觉不自在的。因为,你明白的,这样的话她们就得承认她们一直在闲聊,在浪费时间。” 她离开座位,打开了门,进入了外面的办公室。 “女孩们,”她说,“哈卡斯特探长想和你们聊聊。你们先停下手头的工作。好好地跟探长谈谈,看看是不是能帮助他找出杀害伊娜·布伦特的凶手。”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用力关上了门。三个像是受了惊吓的少女望着探长。其中一个是金发,戴着眼镜,看起来很老实。她是可信赖的,他想,但不是很聪明。一个看起来俏皮,肤色发黑,头发也是黑色的女孩,她的发型乱得让人以为她刚经历了大风暴。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在注视着这里的什么东西。她所说的话,恐怕不太可信。所有的事情都要小心处理。第三个是个天生爱笑的女孩,他确信,对别人说的任何事情她都会毫无疑义。 他平静地说着,很随意。 “我想你们都已经听说发生在你们同事伊娜·布伦特身上的事了?” 三个脑袋猛烈地点了点。 “顺便问一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她们看看彼此,似乎在决定谁应该先发言。经过一致同意,由那个金发女孩发言。她的名字好像是珍妮特。 “伊娜在两点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回来上班。”她解释道。 “沙猫非常生气,”黑发女孩莫林说,然后又改口道,“我的意思是,马丁代尔小姐。” 第三个女孩咯咯地笑起来。“沙猫是我们私下对她的称呼。”她解释道。 “不是个坏名字。”探长想。 “她凶起来的样子很可怕,”莫林说,“狠狠地训斥你。她问我们伊娜有没有说过她今天下午不来办公室,并且说她至少应该给个理由。” 金发女孩说:“我告诉马丁代尔小姐,她和我们一起去了庭审会场,但是后来我们没有再看见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是事实,对吧?”哈卡斯特问,“她离开庭审会场之后,你们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提议大家一起去吃午饭,”莫林说,“但是她似乎在想其他的事。她说她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吃午饭。或者是买些东西在办公室里吃。” “所以她的意思是,然后会回到办公室?” “噢,是的,当然。我们都得回来上班。” “你们有人注意到这几天伊娜·布伦特和往常不一样吗?她看起来是不是有些烦恼,好像在想什么事?她告诉过你们是什么事让她烦心吗?如果你们知道些什么,我恳求你们一定要告诉我。” 她们看看彼此,互相的交流中没有试图隐藏什么。似乎仅仅是模糊的推测。 “她经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林说,“她会把事情搞乱,做错事。她的反应总是比别人慢半拍。” “似乎总会有麻烦事发生在伊娜身上,”爱笑的女孩说,“记得前几天她的细鞋跟掉了?这种事常会发生在伊娜身上。” “我记得。”哈卡斯特说。 他记得那个女孩非常可怜地站在那里,沮丧地看着她手里的鞋跟。 “你知道,今天下午两点钟伊娜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珍妮特沉着脸点了点头。 哈卡斯特带着些许厌恶地看了看她。他通常都不喜欢在事后表现聪明才智的人,他确信当时这个女孩一定没有这样的想法。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他再次问。 她们看看彼此。那个爱笑的女孩突然脸红了。她的目光转向了一边,看着马丁代尔小姐的办公室。 “嗯,我,哦,我就溜出去了几分钟,”她说,“我想买一些油酥点心带回家,等到下班所有的店也都关门了。当我到拐角的那家店时——在那里他们都认识我。那个女人说:‘她是在你那里上班吧,对吗,亲爱的?’我说:‘你说的是谁?’然后她说:‘就是那个被他们发现死在电话亭里的女孩。’噢,这让我极为恐惧!所以我急忙跑了回来,告诉了其他的人,最后我们一致同意必须告诉马丁代尔小姐这件事时,她突然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对我们说,‘你们现在在做什么?没有一个打字员在工作。’” 金发女孩接着说: “然后我说:‘真的不能怪我们。我们听到了关于伊娜的可怕消息,马丁代尔小姐。’” “然后马丁代尔小姐说什么?” “嗯,她首先不相信我们说的话,”黑发女孩说,“她说,‘胡说,你们说的是小店里传出来的愚蠢闲话。肯定另有其人。为什么会是伊娜呢?’然后她迈着大步回到了她的办公室,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发现这是真的。” “但是我不明白,”珍妮特几乎是神情恍惚地说,“我不明白有什么人会想要杀害伊娜呢?” “事情不像是因为男朋友而引起的,她好像没有男朋友。”黑发女孩说。 所有三个女孩都满怀希望地看着哈卡斯特,好像他能告诉她们问题的答案。他叹了口气。他在这里没有什么收获。也许只有这群女孩中的最后一个人可以帮他了。那就是希拉·韦伯本人。 “希拉·韦伯和伊娜·布伦特是要好的朋友吗?”他问。 她们茫然地彼此对视。 “不算是什么特别的朋友,我认为不是。” “韦伯小姐在哪里,顺便问一下?” 她们告诉他,希拉·韦伯在麻鹬酒店,普迪教授那里。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电话铃响了,普迪教授中断了他的口述。听筒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 “是谁?有什么事?你的意思是说他现在就在这里?那么,问问他明天可以吗?噢,好吧,好吧,让他上来。” “总会有事,”他恼火地说,“总是受到干扰,我们还如何期待能做一些重要的工作呢。”他不大高兴地看了看希拉·韦伯,然后说,“我们说到哪里了,亲爱的?” 希拉刚要回答,砰砰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普迪教授好不容易把他自己从大约三千年前拉回到现实中来。 “你是?”他不耐烦地说,“噢,请进,有什么事吗?我特意提醒过他们今天下午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十分抱歉,先生,确实很抱歉,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晚上好,韦伯小姐。” 希拉·韦伯站了起来,把她的笔记本放到了一边。哈卡斯特疑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因为他看见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发生了什么事?”教授又一次急切地问道。 “我是哈卡斯特探长。” “好吧,”教授说,“好吧。” “我只是想和韦伯小姐说几句话。” “你不能等等嘛?这个时间真的不合适,非常不合适。我们正进行到关键之处。韦伯小姐只需要再多一刻钟,噢,也许是半个小时。差不多就是这样。噢,亲爱的,已经六点了吗?” “十分抱歉,普迪教授。”哈卡斯特语气坚定。 “噢,好吧,好吧。是什么事?是汽车驾驶违章?这些交通警察是多么爱管闲事啊。前几天一个人坚持说停车计时器显示我离开我的汽车四个半小时。我确信没有这样的事。” “这件事比违规停车更严重,先生。” “呃,是的。呃,是的。你没有车,对吗,亲爱的?”他不确信地看着希拉·韦伯。“是的,我记得,你是坐公交车到这里的。好吧,探长,什么事?” “是关于一个叫伊娜·布伦特的女孩。”他转过去对着希拉·韦伯,“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吧。” 她注视着他。迷人的眼睛,浅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他想起了某个人。 “伊娜·布伦特,你是说她吗?”她皱起了眉头。“噢,是的,我认识她,当然。她怎么了?” “看来你还不知道。你在哪里吃的午餐,韦伯小姐?” 她的脸颊慢慢变红了。 “我和一个朋友在胡东餐厅,这,这与你说的事情有关吗?” “之后你没有回办公室?” “你的意思是到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我打电话回去,他们告知我两点半的时候直接去找普迪教授。” “是这样的,”教授说着点了点头。“两点半。从这个时间开始我们一直在工作,一直。亲爱的,我应该叫茶过来的。真是对不起,韦伯小姐,恐怕你已错过喝茶的时间了。你应该提醒我一下。” “噢,没有关系,普迪教授,不用介意。” “我真是考虑不周,”教授说,“太过怠慢。但是现在我必须停下了,因为探长要问你一些问题。” “那么你不知道伊娜·布伦特出什么事了?” “她怎么了?”希拉情绪有些激动,她的嗓音突然升高了。“她出什么事了?你什么意思?她出了车祸还是其他什么事?她被撞了?” “真是危险,都是由于超速。”教授插嘴道。 “是的,”哈卡斯特说,“她确实是出事了。”他停了一下,接着近乎失去理智地说,“在大约十二点半的时候,有人发现她被勒死在一个电话亭里。” “在一个电话亭里?”教授说着,似乎对这件事很有兴趣。 希拉·韦伯什么都没有说。她盯着他。她的嘴巴微微张着,眼睛瞪得大大的。“要么你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要么你就是一个绝佳的演员。”哈卡斯特心里暗自想着。 “天哪,天哪,”教授说,“在电话亭里被勒死。对我来说这似乎太离奇了,非常离奇。我可不会选这种地方。我是说,如果我打算做这种事。我不会选这种地方,确实不会。哎,哎,可怜的女孩。她真是太不幸了。” “伊娜被杀了!但是为什么?” “你知道吗,希拉小姐,伊娜·布伦特在前天很想见你,她去了你姨妈家找你,等了一会儿,想着你能回来。” “又是我的错,”教授内疚地说,“那天晚上我让韦伯小姐一直工作到很晚,我记得。确实是很晚。我现在还因这件事感到十分抱歉。你必须得时刻提醒我注意时间的,亲爱的。你确实很有必要这么做。” “我姨妈告诉我这件事了,”希拉说,“但是我不知道她找我有什么特别的事。是伊娜有什么麻烦事吗?” “我们不知道,”探长说,“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除非你能告诉我们?” “我告诉你?我怎么会知道?” “你也许知道一点,伊娜·布伦特为什么来找你?”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 “她没有给过你任何暗示,在办公室里跟你说她遇到什么麻烦事吗?” “没有,没有,确实没有。昨天一天我都不在办公室。我去兰迪斯湾见我们的一个合作作者,我一整天都在那里。” “你感觉她最近有什么烦恼的事吗?” “嗯,伊娜常常看起来都有些忧虑或困扰。她的想法,怎么说呢,总是飘忽不定。我的意思是,她从来都无法确定她想要做的事是对还是错。有一次,她为阿曼德·莱文的书稿打字时少打了整整两页,当时她非常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在发现这个问题之前,书稿已经寄给作者了。” “我了解。然后她征询你的意见,问你她该怎么做吗?” “是的。我让她最好尽快写一个便条给作者补救,因为他们不会马上阅读这些打字稿的。她可以写明发生了什么,并且请他不要向马丁代尔小姐投诉这件事。但是她说她不喜欢这么做。” “当有这种问题出现时,她通常都会来找你,向你咨询建议吗?” “噢,是的,总是这样。但是问题是,当然,关于她应该怎么做,我们的想法总会不一样。然后她就依然不知该怎么办。” “所以如果她有问题的话,她就会很自然地会找你们中的一个来帮忙?这种事经常发生?” “是的。是的,经常有。” “你认为这次会是什么更重要的事呢?” “我想不会吧。可能会是什么重要的事呢?” 探长在想,希拉·韦伯是在故意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吗? “我不知道她想跟我说什么。”她继续说着,语速越来越快,而且喘着粗气。“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去我姨妈家找我,并且想在那里和我谈话。” “似乎是,也许是她有什么话不想在卡文迪什文书社跟你说?不想当着那些女孩的面。我说的对吗?也许是她只想让你知道的事。会是这样的情况吗?” “我认为这不可能。我确信这一点儿都不可能。”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所以你无法帮到我,韦伯小姐?” “是的。对不起。对于伊娜的事我真的很难过,但我确实帮不上忙。” “也许与九月九日发生的事有关系吧?” “你的意思是,那个男人,那个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的男人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 “怎么可能?伊娜怎么会知道那件事?” “也许并不是重要的事,”探长说,“但是任何事,尽管很细微,总会有帮助的。”他停了一下,又说,“她遇害的那个电话亭正好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对你来说,这不意味着什么吗,韦伯小姐?” “不,我不知道。” “今天你来过威尔布拉汉新月街吗?” “没有,我没有,”她激烈地说,“我从来都没有再走近过它。我开始发现那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我希望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我希望我从未被卷入这一切中。为什么那天他们要派我过去,要专门找我?为什么伊娜是在那附近被杀害的?你们一定要查出来!探长,一定,一定!” “我们肯定要查出真相,韦伯小姐,”探长一板一眼地说,“我向你保证一定做到。” “你在发抖,亲爱的,”普迪教授说,“我认为,我认为你真的应该来一杯雪利酒。”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一到伦敦,我即刻向贝克报到。 他拿着雪茄朝我挥手。 “那愚蠢的新月街似乎真有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他说。 “我终于调查得有点眉目了吧?” “我还没有到那里,但是我想你可能会发现什么。我们的建筑工程师,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62号住着的赖姆塞先生,不像看起来那样老实。最近他接到一个很奇怪的任务。派给他任务的公司是真实存在的,但是查不出什么历史,如果有什么的话,也是非常奇怪的历史。五个星期以前,他接到临时通知,突然出门了,去了罗马尼亚。” “他对他的妻子不是这么说的。” “有可能,但是他确实去了那里,而且现在还在那儿。我们需要对他有更多的了解。所以你需要尽快行动,小伙子。我已经为你准备了所有签证和一本崭新的护照。这一次你的名字是奈杰尔·特伦奇。在巴尔干半岛好好研究一番稀有植物吧。你的身份是一位植物学家。” “还有什么特别的指示吗?” “没有了。你领取证件资料时,我们会告诉你秘密联络人。尽量多找一些关于赖姆塞先生的信息。”他敏锐地看着我。“你似乎没有想象中高兴。”他透过烟雾凝视着我。 “如果预感能成真,就会让人高兴的。”我闪烁其词。 “街道是对的,但号码错了。61号住着一位完全清白的建筑师。在我们看来是无可指摘的。可怜的老汉伯雷搞错了号码,还好错得不是太离谱。” “你还查过其他人吗?还是就只有赖姆塞?” “戴安娜小屋似乎和戴安娜一样清白。那里有着悠久的养猫的历史。麦克诺顿引起了我的兴趣。他是一位退休教授,你知道的,教数学。他似乎非常聪明。但由于身体原因,突然辞了工作。我想这可能是真的,但是他看起来精力相当充沛。他似乎与所有老朋友都断了联系,这点倒是很奇怪。 “问题是,”我说,“我们对每个人所做的每件事都要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 “去了那里你会有收获的。”贝克上校说,“柯林,有很多次,我怀疑你已经偏离了方向。对我自己也一样,好多次我怀疑我已偏离方向,但是接着又会转回来!这些都只不过是一次次有趣的失误而已。” 我乘坐晚上十点钟的飞机。我先去见了赫尔克里·波洛。这次他正在喝黑醋栗。他让我也尝一尝,我拒绝了。乔治给我拿来一杯威士忌。一切都是老样子。 “你看起来兴致不高。”波洛说。“没有的事。我马上要出国了。” 他看着我。我点点头。 “是这样啊?” “是的,就是这样。” “祝你成功。” “谢谢。你呢,波洛,你的家庭作业完成得怎么样了?” “什么意思?” “就是克罗町钟表谋杀案。你有没有背向后靠着,闭上眼睛,你的答案就出现了呢?” “我极认真地读了你留下的资料。”波洛说。 “没什么发现吧,对吗?我告诉过你从这些奇怪的邻居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现——” “相反。这些人中,至少有两人的话是非常值得细细研究的——” “哪两个?他们说了什么话?” 波洛激动地对我说,我应该再仔细读读我的记录。 “然后你自己就能看出来了,自然而然就发现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再去找一些邻居谈谈。” “没有了。” “肯定会有,一定会有人看到些什么。这是规律。” “这可能是规律,但它不适用于这个案子。我有了更多的细节要告诉你。又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真的吗?这么快?太有趣了!快告诉我。” 我告诉了他。他一直不停地追问我,直到搞清楚整件事的所有细节。我把给哈卡斯特看过的明信片的事也告诉了他。 “记住,4,1,3,是四点十三分,”他重复着,“是的,是同一个模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波洛闭上了眼睛。 “这张明信片只缺一样东西,沾有血液的指纹。” 我不解地看着他。 “关于这件事你到底怎么想的?” “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晰了,凶手是不可能逃脱的。”“但是谁是凶手?” “事情渐渐明朗起来了,凶手是逃不掉的。” “谁是凶手?” 波洛狡猾地没有回答。 “在你离开这段时间,你允许我去做一些调查吗?” “你指的是?” “明天我会安排莱蒙小姐给我的一位律师老朋友恩德比先生写一封信。我会让她去问问在萨默塞特宫的婚姻登记记录。她会给我发一封准确的海外电报。” “我想这是不公平的,”我反驳道,“你不是仅仅坐在这里就能想出问题的答案嘛。” “这正是我要做的!莱蒙小姐要去做的,也仅仅是证实我已经知道的答案而已。我要去做的不是寻找信息,而是确认答案。” “我不相信你已猜中,波洛!你在虚张声势。还没有人知道死者是谁——” “我知道。” “他叫什么名字?” “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并不重要。我想,如果你能理解,关键不是他是谁,而是他的身份。” “一位敲诈者?” 波洛闭上了眼睛。 “一位私家侦探?” 波洛睁开他的双眼。 “我告诉你的是一句引语,跟我上次说的一样。除此之外没有了。”他极为严肃地默念了起来: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快来送死。”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哈卡斯特探长看了看桌上的日历。九月二十日。已经过去了十天。案情并没有像期望的那样有任何进展,还是一开始的那个问题挡在他们面前:死者的身份依然未确认。花费的时间比预期的要长得多。收集到的线索经排查后逐渐减少,最终都无果。衣服经化验室检查后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信息。衣服本身没有提供任何线索。衣服质地上乘,是出口商品,虽然不是很新但保养得很好。牙医那边也没有任何收获;洗衣店,清洁工那里也都没有。死者依然是一个“神秘人物”,但哈卡斯特认为他其实不是一个“神秘人物”。他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他只是一个还没有被认出的人。这就是问题所在,他确信。一想到那张照片——以醒目的标题写着:《你们认识这个男人吗?》在报上刊登之后,那些蜂拥而至的电话和信件,哈卡斯特叹了口气。竟然有这么多人认为他们认识这个男人。女儿们写信来是为了寻找他们远离多年的父亲。一个约九十岁的老妇人确信相片中的人就是她三十年前离家出走的儿子。有不计其数的妻子确信那是她们失踪的丈夫。做姐妹的倒没有急于确认那就是她们的兄弟,也许是因为她们不是过于期望的缘故。当然还有一大拨人说他们在林肯郡、纽卡斯尔、德文郡和伦敦看到过这个人或在地铁里,或在公交车上,说看到这个人潜伏在一个码头,或在马路的拐角处看到过这个阴险的人,说看到这个人在电影院里躲着不被发现。有成百上千条线索,这些线索似乎都让人极有希望地期盼着能发现些什么,可结果却没有任何收获。 但是今天,探长感到了一丝希望。他又看了看放在桌上的信件。梅利纳·里瓦尔。他一点也不喜欢教名。在他看来,理智的人在孩子受洗礼时是不会起名叫梅利纳的。不用质疑,一定是这位女士自己选的名字。但是他喜欢这封信的感觉。既不过度放纵,也不过度自信。来信中仅仅是说她感觉相片中的男人是与她分开多年的丈夫。她会在今天早上来访。他按响了电铃,格雷巡佐走了进来。 “里瓦尔太太还没到吗?” “刚刚到,”格雷说,“我正要告诉你。” “她长得什么样?” “有点儿戏剧化,”格雷想了一下说,“妆很浓,但并不精致。总体来讲是那种可信赖的女人,我觉得。” “她看起来很悲伤吗?” “没有。看不出来。” “好的,”哈卡斯特说,“让她进来。” 格雷离开了,很快又传来他的声音,“里瓦尔太太,长官。” 探长站起身,与她握了握手。他判断,她看上去大约五十岁,然而实际上应该没有那么大,她可能只有三十岁。走近一看,因为随意化妆的缘故,她看着比五十岁还显老。黑色的头发染成了红褐色。没戴帽子,中等身材,穿着黑色外套和短裙,配着白衬衫。挎着一个格子图案的大包,腕上有一两个叮铃作响的手镯,手上戴着好几个戒指。总体来说,基于他的经验,他判断她是一个好女人。不吹毛求疵,容易相处,为人慷慨,心地和善。比较可靠?这种事他不敢指望,因为指望不起。 “很高兴见到你,里瓦尔太太。”他说,“非常希望你能给我们带来帮助。” “当然,但是我不是十分确定,”里瓦尔太太说,她像是很抱歉的样子,“但是他看起来确实很像哈里。非常像。当然我还是希望不是他,也希望不会因此而浪费你们的时间。” 她看起来对此似乎很抱歉的样子。 “你不必对此感觉歉疚。”探长说,“对于这件案子,我们非常需要帮助。” “是的,我明白。我希望我能够确认。你知道,我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 “可以先与你核对一些具体情况吗?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的丈夫是什么时候?” “让我仔细想想,”里瓦尔太太说,“好像是在火车上。说到时间,就会发现人的记忆流失得如此可怕。我想我在信中说了大约是十年以前,但是我想应该是更长的时间。你知道吗,我想应该是大约十五年前。时光飞逝。真是这样。”她又精明地加了一句,“那些说时间不长的人,实际是想让自己变得年轻。你说对吗?” “我想大概是吧,”探长说,“那么你认为你们大约有十五年没有见过面了?你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是在这之前的三年前。”里瓦尔太太说。 “那么你们住在哪儿?” “在一个叫作西普顿·波依斯的地方,在萨福克,很不错的一个小镇。非常小,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的丈夫是做什么的?” “他是一名保险代理。至少,”她停了下来,“这是他自己说的。” 探长突然抬起头。 “你发现这不是真的吗?” “嗯,不,不是很确定……仅仅是从那时起,我在想也许这不是真的。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说这样的话是轻而易举的事,对吗?” “我认为要看是什么情况。” “我的意思是,这可以让一个男人有长期离开家的借口。” “你的丈夫经常不在家吗,里瓦尔太太?” “是的。一开始我从来都没有多想过——” “但是后来?”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接着说, “我们可以先不说这个事吗?毕竟,如果那不是哈里……” 他想知道她正在想什么。她的嗓音中带着压抑的情绪,那是感情吗?他不确定。 “我能理解,”他说,“现在我们走吧。” 他站起来,陪同她从屋里走出来,坐进等在外面的车。当他们赶往要去的地方时,她的表现和他之前带过来的其他人一样紧张,他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一切都会好的,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会用一两分钟的时间。” 停尸台出现了,管理员揭开了裹尸布。她站在那里,睁大眼仔细看着,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然后她微微深呼了口气,突然转身说道,“他是哈里。没错。他老了许多,看起来不一样……但是他就是哈里。” 探长向管理员点了点头,然后轻抚着她的肩膀向外走去,再次回到了车里,接着他们开车回到警察局。路上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想让她恢复平静。当他们回到他的办公室时,一个警员立即端着一杯茶进来了。 “里瓦尔太太,喝杯茶,这会让你感觉好一些。然后我们再谈。” “谢谢你。” 她在茶里加了糖,加了很多,然后大口喝了下去。 “好多了,”她说,“我其实不是很在乎。只是,只是,有一点让人不舒服,对吗?” “你认为他确实是你的丈夫吗?” “我确信他是。当然,他变老了许多,但是变化不是太大。他总是看起来,嗯,非常干净而优雅,你知道,属于上层社会的样子。” 是的,哈卡斯特想着,描述得很到位。上层社会。也许,是哈里故意这么打扮的。一些男人出于其他特别的目的,是会这么做的。 里瓦尔太太说:“他对他的服饰以及所有的一切总是很挑剔。这就是我想她们很容易迷恋上他的原因。她们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 “谁迷恋上他了,里瓦尔太太?”哈卡斯特充满同情地轻声问道。 “女人,”里瓦尔太太说,“女人。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和女人在一起。” “我明白。你知道了?” “嗯,我,我怀疑。我的意思是,他经常离开家。我当然知道男人的本性。我想他在外面有了一个女人。但是问男人这种事不太好。他们会对你撒谎,就是这样。但是我真的没以为他是认真的。” “他吗?” 她点了点头。“我认为是这样。” “你是怎么发现的?” 她耸了耸肩膀。 “有一天他旅行回来,又去了纽卡斯尔。不管怎样,回来后他说他必须马上离开。他说事情败露了。他让某个女人陷入了麻烦。他说,她是一个学校的老师,这件事的流言蜚语会传出来。然后我问他是什么事。他不介意告诉我。可能他以为我已经知道了很多事。她们总是会爱上他,你知道,很容易的事,就像我一样。他会给她一枚戒指,他们会订婚,然后他会说他要为她们投资做生意。她们通常都会很快答应他。” “他对你做过同样的事吗?” “事实上,他做过,但是我没有给他任何东西。” “为什么没有?难道你在那个时候就不信任他吗?” “嗯,我不是那种容易相信别人的人。我曾有过一些你们称之为经历的经验。我了解男人,清楚他们所用的阴暗手段。不管怎样,我不想让他拿我的钱投资。我可以自己投资。自己保管钱,这样才能确信钱是属于我的!我见过许多被愚弄的女人。” “他是什么时候想要用你的钱做投资的?在你们结婚之前还是之后?” “我想在结婚之前他就提议过这件事,但是我没有答应,他立即避开了这个话题。我们结婚以后,他告诉我他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我说:‘不行。’这不仅是因为我不信任他,而是我经常听到男人说他们看准了一个好事,然后结果就是被他们骗了。” “你的丈夫曾被警察抓过吗?” “恐怕没有,”里瓦尔太太说,“女人被骗,总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但是这一次,显然,事情是不一样的。这个女孩或者妇女,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女人。她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被轻易欺骗。” “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是的。” “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 “我相信有过。”她又说,“说句实话,我不知道最初是由于什么原因让他这么做的。仅仅是因为钱,为了谋生,像你说的。或者他就是那种玩弄女人的男人,他认为她们应该给他带去的快乐付钱。”现在,她的声音满含感伤。 哈卡斯特温柔地说: “你喜欢他,里瓦尔太太?”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否则我不会和他结婚……” “你,对不起,和他结婚了?” “我不知该怎么说,”里瓦尔太太坦率地说,“我们是结婚了。婚礼是在教堂里举行的。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也用其他的名字和其他女人结过婚。我跟他结婚的时候,他的名字叫卡斯尔顿。我想那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哈里·卡斯尔顿。对吗?” “是的。” “你们结婚后住在这个地方,西普顿·波依斯,住了多久?” “我们在那里住了两年。在那之前我们住在唐卡斯特附近。那天他回来告诉我这件事,我并不是非常吃惊。我知道他有时是个坏家伙。因为他总是看起来很体面,像一个十足的绅士,我只是难以相信罢了!” “然后发生什么事了?” “他说他要马上离开,我说他可以放心走。终于可以解脱了,我无法再忍受这些了!”她接着又沉思着。“我给了他十英镑。这是我放在屋里所有的钱。他说他缺钱……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或听过他的消息。直到今天。或者说,直到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照片。” “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吗?伤疤?做过手术,或者骨折过之类的特征?” 她摇了摇头。 “我想没有。” “他曾用过寇里这个名字吗?” “寇里?没有,我想没有。或许是我不知道。”哈卡斯特从桌面滑过那张名片给她。 “这是在他的衣服口袋里发现的。”他说。 “他是一名保险代理,我明白,”她说,“我想他用过,我指的是很多不同的名字。” “你说最近这十五年,从未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他就连一张圣诞卡片也不曾寄给我,如果这是你们想知道的。”里瓦尔太太突然幽默地说,“不管怎么说,我想他也不知道我住在哪里。在我们分开之后,我曾回到过那里。那段时间生活过得并不好,我也就放弃了卡斯尔顿这个名字。恢复了我以前的名字梅利纳·里瓦尔。” “梅利纳,呃,也不是你的真名,我猜想?” 她摇了摇头,一种模糊的、似笑非笑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 “我想起来了。真是了不起。我的真名叫弗洛西·加普。我想,弗洛伦斯是我的教名,但是人们总是叫我弗洛西或者弗洛。弗洛西·加普。一点都不浪漫,对吗?” “你现在在做什么?还在继续演戏吗,里瓦尔太太?” “偶尔。”里瓦尔太太说着,沉默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可以这么说。” 哈卡斯特是精于世故的。 “我明白。”他说。 “我到处做一些零工。”她说,“在派对中帮帮忙,帮女主人打理一些杂务。生活过得也不算差,至少能认识人。有时生活不免也会陷入窘境。” “自从你们分开之后,你有没有与哈里·卡斯尔顿联系过?或者是听到过与他有关的消息?” “从来没有。我还以为他去了国外,或是已经死了。” “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里瓦尔太太,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哈里·卡斯尔顿会去那片街区?” “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这些年他都在做什么。” “有没有可能他是去推销那些骗人的保险或者之类的东西。” “我确实不知道。我感觉这似乎不可能。我的意思是,哈里极其小心,他不会去冒险做一些让自己声名狼藉的事。我想这更像是他与女人的寻欢作乐。” “你觉得呢,里瓦尔太太,这会不会是一种敲诈?” “嗯,我不知道……我猜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应该算是。有些女人,也许,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旧事。他因此而感到安全,我想。请注意,我不是说事情一定就是这样,而是说很可能是这样的。我想他不会要太多的钱,你知道。他也不会把人逼上绝路,他只是小规模地揽钱。”说完她表示确信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女人喜欢他,对吗?” “是的。她们总会轻易地爱上他。我想,主要是因为他总是看起来像一位来自上等阶层的体面人士。她们为能赢得他的感情而感到骄傲。她们期待和他有一个美好而长久的未来。这是我最直接的感觉。我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爱上了他。”里瓦尔太太坦率地说。 “还有一个小问题,”哈卡斯特对他的手下说,“去把那些钟表拿进来,好吗?” 钟表被放在一个托盘上拿了进来,外面覆着一层布。哈卡斯特揭去布,让里瓦尔太太能清楚地看见。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和赞许审视着它们。 “都很漂亮,对吗?我喜欢那个。”她碰了碰那个镀金时钟。 “你以前见过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吗?这些时钟对你来讲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啊。应该有吗?” “你能想起你的丈夫和‘罗丝玛丽’这个名字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罗丝玛丽?让我想一想。那是一个红头发的,不,她的名字叫罗莎莉。恐怕我想不起谁叫这个名字。但是也可能我并不知道,对吗?哈里对他的事隐藏得很深。” “你有没有看到有一个时钟的指针指着四点,十三分?”哈卡斯特停顿了片刻。 里瓦尔太太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我想它是在提醒下午茶时间到了。” 哈卡斯特叹了口气。 “嗯,里瓦尔太太,”他说,“我们很感激你。延期审讯,正如我告诉你的,审讯会在后天举行。你到时不会介意提供身份证明吧?” “不会。不会,那没什么。就是让我说他是谁,对吗?我不用再说其他事吧?我不想多谈他生活上的事,诸如此类的事。” “当下看来是不需要的。你要做的就是现场起誓他就是那个人,哈里·卡斯尔顿,是和你结婚的人。确切的时间在萨默塞特宫会有记录。你在哪里结的婚?你还记得地点吗?” “在一个叫顿布鲁克的地方,圣米歇尔教堂,我想这是教堂的名字。我真不希望这是在二十多年以前发生的。那会让我感觉我已经有一只脚进入了坟墓。”里瓦尔太太说。 她起身伸出手。哈卡斯特与她握手告别。他返回到桌子旁,坐下来,用铅笔敲着桌子。不久后格雷巡佐进来了。 “还满意吗?”他问。 “似乎还可以,”探长说,“名字叫哈里·卡斯尔顿,这可能是一个假名。我们要看看关于这个家伙我们能发现些什么。看来不止一个女人蓄意要对他报复。” “看起来很体面的样子。”格雷说。 “那,”哈卡斯特说,“就是他的惯用伎俩。” 他又开始沉思,想着那个写有“rosemary”的钟。是纪念品吗?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1 “你回来了。”赫尔克里·波洛说。 他仔细地将书签夹在书里。这一次,他胳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热咖啡。波洛对饮品的品味实在让人难以捉摸!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劝我和他一起喝。 “你怎么样?”我问。 “太吵了,实在太吵了。他们在装修,重整房屋,这些公寓的结构似乎都变了。” “他们不会改进吗?” “会的,我想,但是对于我来讲,这是最令人烦恼的。我不得不因此打乱我的安排。这里还有油漆的味道!”他有点愤怒地看着我。 然后,他挥了挥手,像想挥去这些烦恼似的,他问道, “你的工作进展得不错,对吧?” 我慢慢地说:“我不知道。” “呃,会有这种情况。” “我发现了他们让我发现的。但我没有找到那个男人。我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情报?还是一具尸体?” “说到尸体,我读了在克罗町延期审讯的陈述。说是有人蓄意谋杀。死者的姓名终于查出来了。” 我点点头。 “哈里·卡斯尔顿,他到底是谁。” “是他的妻子指认的。你去过克罗町了?” “还没有。我计划明天去。” “噢,你有空闲时间吗?” “没有。我还在忙工作。我的工作让我——”我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在我出国的这段时间里,我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仅仅是有人认领了尸体吗?你是怎么看这事的?” 波洛耸了耸肩膀。 “还在调查中。” “是的,警方的表现很好——” “主要是那个妻子非常乐于助人。” “梅利纳·里瓦尔太太!不错的名字!” “这让我想起了什么事,”波洛说,“让我想起了什么事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但是我没办法帮助他。我了解波洛,这个名字很可能让他想到了什么。 “我在一所乡间小屋拜访过的一个朋友。”波洛沉思着,然后摇了摇头。“不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 “等我回到伦敦后,我会过来告诉你我从哈卡斯特那里了解到的关于梅利纳·里瓦尔太太的所有情况。”我向他保证道。 波洛挥了挥手,然后说,“那倒不必。” “你的意思是不需要我告诉你,你已经知道关于她的所有事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对她不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为什么呢?我不明白。”我摇了摇头。 “要关注事情最本质的环节。那么,告诉我那个叫伊娜的女孩的情况——就是死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电话亭里的那个女孩。” “我已经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对那个女孩我没有更多了解了。” “所以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就是,”波洛用责怪的语气说,“或者你能告诉我的就是你在打印社看到那个女孩像一只可怜的小白兔,她的鞋跟被卡在格栅里了,她看起来很生气——”他突然停止了讲话。“那格栅在哪里呢,顺便问一下?” “波洛,我怎么会知道?” “如果你问了就会知道。如果你不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提出更多的问题,又怎么会了解到细节?” “但是,知道她的鞋跟是在哪里掉的,会有什么关系吗?” “这或许不重要。换句话说,我们应该知道当时这个女孩在哪里,这或许可以联系到当时她看见过的人,或者当时在那里发生的事。” “你又在牵强附会。总之,我的确知道是在离办公室很近的地方。因为她说她买了一个圆面包,然后穿着丝袜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办公室。在那里吃了面包,她还说她在想这样究竟要怎么回家啊?” “呃,那么她是怎么回到家的?”波洛颇有兴趣地问道。 “我不知道。” “呃,这是不可能的,用这种方法,你永远都问不出关键的问题!因此你了解到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信息。” “你最好亲自去克罗町一趟,然后自己问问这些问题。”我生气地说。 “现在不行。下个星期有一位很有趣的作家的手稿要拍卖——” “依然是你热衷的?” “是的,的确是。”他的双眼变得闪闪发光。“去买约翰·狄克森·卡尔的作品,或者说是卡特·狄克森的作品,他有时这么自称——” 我在他还没开始的时候就逃了,假装赶着去一个重要的约会。我没有心情听他细数那些过去的侦探小说大师。 2 第二天晚上,我坐在哈卡斯特家大门的台阶上,当看到他回来时,我仿佛一下子就从忧郁中摆脱了出来。 “嘿,柯林?是你吗?你又突然出现了,对吗?” “倒不如说你不见了,这会让人更高兴。”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一直坐在我家的台阶上?” “噢,半个小时左右。” “抱歉没能让你进屋。” “我本可以轻易就进去的。”我怒气冲冲地说,“你可不知道我们受过的训练!” “那为什么你不进去呢?”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你的威望受损,”我解释道,“如果一位探长的家轻而易举地被盗,这肯定会让他丢脸的。” 哈卡斯特从口袋里拿出了钥匙,打开了门。 “进来吧,”他说,“不要再胡扯了。” 他向客厅走去,准备一些饮料。 “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说没多久,然后我们各自拿起饮料坐下。 “事情终于有了进展,”哈卡斯特说,“我们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我知道。我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谁是哈里·卡斯尔顿?” “一个看似很体面的男人,他通过和富裕且容易上当受骗的女人结婚或是仅仅订婚谋生。她们对他卓越的理财专业知识很赏识,就把她们的存款委托给他打理。然后不久,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我说着,脑海里回想着这事。 “那就是他最大的本钱。” “难道他没有被控告过吗?” “没有。我们做了调查,但是进展得不顺利。他经常改名字。尽管他们认为哈里·卡斯尔顿、雷蒙德·布莱尔、劳伦斯·道尔顿以及罗杰·拜伦都是一个人,却无法证明这一点。那些女人,你明白,不会说的。她们宁愿损失钱财。这个人的名字变来变去,突然出现在这里或那里,总是用同样的方式谋利,真是令人太难以置信了。有说罗杰·拜伦从南方消失了,一个叫劳伦斯·道尔顿的人在纽卡斯尔的泰恩河附近又在开展活动。他羞于拍照,总是躲避他的女友给他拍快照。所以这些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有十五年到二十年。在那之后他似乎就真正消失了。说他已经死了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但是有些人说他是出国去了——” “不管怎样,再没有听过他的消息,直到他死在了佩玛繻小姐家客厅的地毯上?”我说。 “正是如此。” “但他的死亡原因存在诸多可能。” “确实如此。” “女人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受的侮辱吧?”我提醒道。 “的确,你知道的。有一些女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如果这个女人后来又双目失明的话,这岂不是在伤疤上又撒了一层盐——” “这只是猜测。还没有什么事可以证实它。” “他的妻子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梅利纳·里瓦尔?多么古怪的名字!这不会是她的名字吧。” “她的真名叫弗洛西·加普。是她自己起的。更适合她当时的身份。” “她是做什么的?一个妓女?” “不完全是。” “过去常常怎么说来着,一个交际场上的女人。” “我想说的是她是一个好脾气的女人,对朋友有求必应。她说自己以前是个演员。偶尔做一些‘女主人’的工作。人缘很不错。” “这些都可信吗?” “相当可信。她认尸的时候很肯定。没有一点犹豫。” “这真是太幸运了。” “是的。刚开始的时候我很绝望。因为这里有一大堆妻子的来信!后来我开始相信能认识自己丈夫的女人才是聪明的女人。听着,我想有关她丈夫的情况,实际上,里瓦尔太太知道的比告诉我们的要多。” “她曾被卷入到犯罪活动中过吗?” “没有她的犯罪记录。我想她可能有过,也许现在还有,一些名声不好的朋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鬼混,类似这种事情。” “那么那些钟呢?” “对于她来说没什么意义。我想她说的是实话。我们分析了钟表的来源——波多贝罗市场 。那个镀金钟表和德累斯顿瓷钟是在那里发现的。这简直就是一点帮助都没有!你要知道星期六那里的样子。那个摊主认为是一个美国小姐买走的,但是我想这仅仅是猜测。波多贝罗市场到处都是美国游客。他的妻子说是一个男人买的。但她不记得他的模样了。那个银质时钟是从伯恩茅斯一个银匠那里买来的。一个高个子女人想给她的小女儿买一件生日礼物!她只记得她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 “第四个时钟呢?消失了的那一个?” “无可奉告。”哈卡斯特说。 我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我住在警察局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这儿的烧烤还不错,但也就是这一点还说得过去。除此之外,当然,它很便宜。 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说我想找一位速记打字员记录一些信件,并重新打一份商业合同。我的名字是道格拉斯·韦斯比,我住在克拉伦登酒店(破旧不堪的酒店总是会有一个富丽堂皇的名字)。希拉·韦伯小姐有空吗?我的一位朋友说她很不错。 我很幸运。希拉可以直接过来。但是她在十二点的时候有预约。我说在那之前我们就可以完成,因为十二点的时候我也有约。 我在克拉伦登酒店的旋转门外等着,这时希拉到了。我向她走过去。 “道格拉斯·韦斯比先生愿意为你效劳。”我说。 “是你打的电话?” “正是。” “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她看起来有些生气。 “为什么不能?我准备好了给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付费。如果我们在街对面的金凤花咖啡厅一起共度宝贵的时间,而不是口述那些无聊的信件,这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走吧,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喝一杯咖啡。” 金凤花咖啡厅真是名副其实,整体的装饰都是鲜艳且张扬的黄色。福米加桌面贴,塑胶垫子,杯子和碟子都是淡黄色。 我点了两份咖啡和司康饼。时间很早,所以咖啡厅里只有我们俩。 当女服务员拿起点餐单离开后,我们隔着桌子看着彼此。 “你还好吗,希拉?” “什么意思?我好吗?” 深色的黑眼圈让她的眼睛呈现出紫罗兰色,而不是浅蓝色。“你过得不好,对吗?” “是的,不,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你离开这里了。” “是的。刚回来。”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她的眼睛垂了下来。 “我害怕他。”她至少有一分钟没有说话,这一分钟对我来说是那样漫长。 “你在害怕谁?” “你的那个朋友,那位探长。他认为……他认为我杀了那个男人,认为我还杀了伊娜……” “噢,他就是那样的人,”我安慰道,“他看起来总像是在怀疑所有人。” “不,柯林,完全不是那样。你这样说没有用,我不会高兴的。他从一开始就认为我与这起案子有关系。” “我亲爱的女孩,没有对你不利的证据。仅仅因为那天你正好在现场,因为有人故意设计让你去了现场……” 她打断了我的话。 “他认为是我自编自导的,一切都是捏造的故事。他认为伊娜一定知道了什么,比如伊娜辨认出了那其实是我在电话中假装模仿佩玛繻小姐。” “是你的声音吗?”我问道。 “不,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打过那个电话。我早就告诉你了。” “看着我,希拉,”我说,“无论你对其他人是怎么说的,你必须跟我讲实话。” “这么说,你也不相信我说的话了!” “不,我相信。你那天也许因为一些很单纯的原因打了这个电话。有人指使你去这么做,也许告诉你这仅仅是一个玩笑,然后你受了惊吓,但是只要你有一次撒了谎,你就得一直圆下去。事情是这样的吗?” “不,不,不!我要告诉你多少次呢?” “好吧,希拉,但是你确实像有什么事隐瞒。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如果哈卡斯特有对你不利的信息,没有告诉我他知道的一些事——” 她再一次打断我的话。 “你希望他把知道的一切事都告诉你?” “嗯,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我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合作伙伴。” 这时,正好那位服务员端着我们点的东西走过来。咖啡的味道淡得就像最近刚开始流行的水貂皮衣的颜色。 “我不知道你与警察也有关系。”希拉一边说,一边慢慢搅动着杯里的咖啡。 “确切地说我不是警察。我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行业。但是我可以理解,如果狄克没有告诉我关于你的一些事,应该是有特别的原因。因为他认为我喜欢你。嗯,我喜欢你。也许有更甚于喜欢的感情。我是为了你好,希拉,不管你做了什么。你那天从屋里冲出来的时候都快被吓死了。你确实是受了惊吓。你不是假装的,你那个样子绝对无法装得出来。” “当然我被吓着了。我怕极了。” “仅仅是因为看到了那具尸体让你这么害怕,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怎么还会有其他的原因?” 我打起精神。 “为什么你要偷拿那个写有‘rosemary’的钟表?” “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偷它?” “我正在问你为什么那么做?” “我从来没有碰过它。” “你说你要回屋里,因为你的手套忘拿了。你那天没有戴手套。那是九月的温暖的一天。我从没见你戴手套。然后,你回到屋里,拿了那个钟表。不要再对我撒谎。你确实拿了,对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捣碎了盘子里的司康饼。 “好吧。”她用很小的声音说着,几乎是低语。“好吧。是我做的。我拿了那个时钟,并把它胡乱塞进了我的包里,然后才走出去。” “但是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因为那个名字——‘rosemary’。那是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rosemary’,不是希拉?” “两个都是。罗丝玛丽·希拉。”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你的名字和其中一个时钟上写的名字是一样的吗?” 她听出了我的怀疑。但是她坚持说就是这个原因。 “我受了惊吓,我告诉过你。” 我看着她。希拉是我喜欢的女孩,我想和她在一起,想要保护她。但是不管对她心存什么念想都是没有用的。希拉在说谎,而且可能要永远说下去。这是她求得生存所需的方法——口齿伶俐,善于否认。这是孩子的武器,而她也许永远都没法甩掉了。如果我想要和希拉在一起,我就必须接受她的一切。一起支撑这就在眼前的不幸。我们都陷入了被动。 我下定了决心,决定再进一步追击。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是你的时钟,对吗?”我说,“它属于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 “告诉我这一切。” 这个故事就这样慌乱地被讲了出来。在她的生活里一直都有这个时钟的陪伴。在六岁之前,她一直叫罗丝玛丽,但是她憎恨这个名字,宁愿别人叫她希拉。最近这个钟表总是出故障。她准备把它放到一个钟表修理店去修理,就在离打印社不远的地方。但是她却把它落在了什么地方,也许是公交车里,或者是奶品店,她常在午餐时间去那里吃三明治。 “这事距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谋杀案发生的时间有多久?” 大约一星期,她想。她不想太麻烦,因为这个钟表很破旧,还总是出故障,买一个新的会更好。 她接着说: “刚开始我没有发现,”她说,“走进屋里时,我没有发现。接着我发现了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当时就惊呆了。我走上前去触摸他,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的钟表正对着我放在壁炉旁的圆桌上。我的钟表。我的手上全是血,然后她进来了,我忘记了一切,因为她就要踩到他了。然后我冲了出来。逃离了现场,这就是当时发生的全部。” 我点了点头。 “然后呢?” “我开始思考。她说她没有打电话给我,那么是谁?谁安排我去了那里,并把我的钟表放在那里的?我说我忘了拿手套,然后回去,把表塞进包里。我想,我很愚蠢。” “没有比你更傻的人了。”我告诉她。“从某方面来说,希拉,你做的这些事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有人想要陷害我。那张明信片肯定是知道我拿走了钟表的人寄来的。明信片是从老贝利街发出的。如果我的爸爸是一个罪犯——” “关于你的父母,你知道些什么?” “我的父母很早就死于一场意外事故,那时我还是一个婴儿。这是我的姨妈告诉我的,她告诉我的只有这些。但是她从来都不提他们,她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有关他们的事。有时,曾经有那么一两次,我问她,她告诉我的事却跟以往她讲过的不一样。所以我知道,她肯定有事瞒着我。” “继续。” “所以我想我的爸爸也许是一名罪犯,甚至于,也许是一名谋杀犯。或许我的妈妈是一名谋杀犯。人们一般不会说你的父母死了,或者对他们避而不谈,除非真正的原因是——有什么特别残忍的事不想让你知道。” “所以你就努力猜想。事情可能很简单。你仅仅是一个私生子而已。” “我想是这样。人们总是试图在孩子还小时就隐瞒这种事。真是太笨了。告诉他们实情会好得多。现如今这种事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但关键是,你明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事情背后的情况。我为什么会叫罗丝玛丽?这不是家族姓氏。它代表着缅怀与记忆,对吗?” “可能是一个好的意思。”我分析道。 “是的,它可能……但是我想应该不是。不管怎么说,在那天探长问了我一些问题后,我就开始思考起来。为什么有人想让我去那里?让我去见一个已经死了的男人?或者是这个死了的男人想在那里见我?他是,也许是,我的爸爸,他想让我为他做些事?但是有人跟踪他,然后将他杀害了。或者是一开始就有人故意设计让我成为凶手?噢,我现在完全糊涂了,感到恐惧。似乎一切事情的矛头都在指向我。安排我去那里,一具死尸,有我的名字的钟,罗丝玛丽。然而钟本来不在那里。所以我陷入了恐慌,做了正如你说的一些愚蠢的事情。” 我对着她摇头。 “你读了太多惊悚和推理的故事,或是打字的时候接触了太多这类作品。”我指责道,“那么伊娜呢?你有没有想到她脑子里在想些关于你的什么事呢?为什么在办公室里能天天看见你,她却不嫌麻烦非要去你家找你说话?” “我不知道。她不可能以为我会与这起谋杀案有关。她不会。” “是不是她无意中听到了什么,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呢?” “没有的事!我告诉你,没有!” 我很怀疑。我无法阻止自己产生怀疑……甚至于这一刻,我也不相信希拉在说实话。 “你有仇人吗?对你不满的年轻人,嫉妒你的女孩子,或是某个心理不平衡而想找你报复的人?” 我能说出这些话,似乎很难让人相信。 “当然没有。” 事情就是这样。甚至于现在我还是对那个钟表不十分确信。这实在是个扑朔迷离的故事。四点十三分。这个数字代表着什么?为什么在明信片上要写上这个数字和这样两个字:记住。除非这对寄出明信片的那个人有着某种意义? 我叹了口气,结了账,然后站了起来。 “不要担心。”我说(这确实是英语或其他语言中最不实在的话),“柯林·蓝姆私人服务社将持续工作。你会好起来的,我们会结婚,会生活得很幸福,就在一年之后。顺便问一句,”我说,我无法阻止自己,尽管我知道以这样充满浪漫的言语结束会更好,但是柯林·蓝姆的独家好奇心驱使我这么做了。“你后来怎么处理那个钟表的?藏在你放袜子的抽屉里了吗?”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 “我把它丢在隔壁邻居家的垃圾箱里了。” 我有些吃惊。真是干净利落。这说明她很聪明。也许,我低估了希拉。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1 希拉离开后,我径直回到了克拉伦登,收拾好包,交给服务员。这种酒店特别留意你中午之前是否会退房。 然后我出发了。经过警察局时,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我说找哈卡斯特,他正好在那里。我看见他皱着眉头,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封信。 “我今晚又要离开了,狄克,”我说,“回伦敦。” 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愿意听我一句劝告吗?” “不用。”我立即说。 他没有理会我。人若想给你劝告,往往都会这样。 “你应该离开,躲得远远的,如果你知道怎么做对你最好的话。” “没有人能判断对别人来说怎么做是最好的。” “我保留意见。” “我要告诉你一些事,狄克。完成现在的任务后,我打算辞职了。至少,我希望能辞职。” “为什么?” “我就像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老牧师。我很多疑。” “给你自己点时间。” 我不确信他那句话的意思。我问他为何看起来如此烦恼。 “看看这个。”他递给我他正在看的那封信。 亲爱的先生, 我刚刚想到了一件事。你问我的丈夫身上是否有什么明显的特征,我说他没有。但是我搞错了。实际上在他的左耳后面有一个疤痕。有一次,他剃胡须时,我们养的狗朝他扑过去,他被剃须刀伤到了。他因此缝了好几针。这件事微不足道,所以那天我没有想起来。 你诚挚的, 梅利纳·里瓦尔 “她的笔迹俊逸潇洒,”我说,“尽管我从来都不喜欢紫色墨水。死者脸上有疤痕吗?” “他确实有一个疤痕。正好在她说的那个位置。” “她辨认尸体的时候,难道没有看见吗?” 哈卡斯特摇摇头。 “被耳朵挡着了。你必须把耳朵向前拉一下,才能看见。” “那么一切都没问题了。这是一个确凿的证据。你还在烦什么?” 哈卡斯特沮丧地说这起案件简直就像魔鬼!他问我是否会去看看我在伦敦的那个法国或比利时朋友。 “可能会去。怎么了?” “我跟郡警察局长提到了他,局长说对他印象深刻——那件女童子军谋杀案 。如果他肯来这里一趟,我将会无比热情地欢迎他。” “恐怕不行,”我说,“这个人从不轻易出门。” 2 十二点过一刻的时候,我按响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62号的门铃。赖姆塞太太开的门。她几乎都没有抬眼看我。 “什么事?”她说。 “我能和你谈谈吗?我十天前来过这里。你可能不记得了。” 她抬起眼睛仔细看了我一会儿,微微皱了皱眉。 “你来过,和探长一起来的,对吗?” “是的,赖姆塞太太。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警察是不会被拒之门外的。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会吃不了兜着走。” 她领我进入客厅,粗鲁地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着我。她的声音之前听着有些刻薄,但今天,她的样子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这是之前没有过的。 我说: “今天家里似乎很安静……你的儿子返校了吧?” “是的。完全不一样了。”她继续说,“我想你是来问我前几天的那起谋杀案的吧?那个在电话亭里被杀害的女孩。” “不是。不完全是那个。我与警察没有太多关系,你知道的。” 她看起来有些惊讶。 “我想你是巡佐,蓝姆,对吗?” “我的名字是蓝姆,没错,但是我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部门工作。”无精打采从赖姆塞太太的神情中消失了。她直接而又严厉地盯着我。 “噢,”她说,“好吧,什么事?” “你先生还在国外?” “是的。” “他已经离家很长时间了,对吗,赖姆塞太太?而且去了很远的地方?” “关于此事你知道些什么?” “嗯,他已经走进铁幕国家 了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平静而毫无感情的声音说, “是的。是的,是这样的。” “你知道他去了那里吗?” “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她停了一下,然后说,“他想让我到那里与他会合。” “他计划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吧?” “我想是的。直到最近他才告诉我。” “你并不赞同他的想法吧?” “以前是赞同的,我想。但是你肯定知道……你们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细节,对吗?” “你也许能告诉我们一些非常有用的信息。”我说。 她摇摇头。 “不。我做不到。这不是说我不愿这么做。你知道,他从来都对我含糊其词。我不想知道。我厌恶这所有的一切!当米歇尔告诉我他打算离开这个国家,出海关,去莫斯科时,我一点儿都不吃惊。后来我不得不做出自己的决定。” “于是你决定不支持你先生的计划?” “不,不是这样的!我的看法完全是个人的。我想最后总会有女人和他一起去的,当然肯定是一个狂热分子。有些女人可能会极度狂热,但我不是。我一直都是一个温和的左翼分子。” “你的先生与拉金案有牵扯吗?” “我不知道。也许有。他从来都不会告诉我这些。” 她突然热切地看着我。 “我们最好说清楚,蓝姆先生,或是披着羊皮的狼先生,无论你是谁。我爱我的丈夫,也许我应该和他一起去莫斯科,这都和我是否同意他的政治观点没有关系。他想让我带上孩子们。我不想带!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决定一定要和孩子们待在一起。能否再见到米歇尔,这我不知道。他必须选择他的生活方式,我也要选择我的。但是有一件事我非常确定,在他和我谈过这件事之后,我决定让孩子们在自己的国家长大。他们是英国人。我想让他们和普通的英国孩子一样成长。” “我明白。”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赖姆塞太太说,这时她站了起来。 她的态度突然坚决了很多。 “这一定是个艰难的选择,”我温柔地说,“我为你感到难过。” “我也是。”也许我语气里的同情感染了她。她微微笑了。 “也许你确实是……我想你的工作让你试图从别人的表情中探寻出更多的信息,以知道他们的感觉和想法。这件事对我无疑是致命一击,但是我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我现在必须做好计划,该做什么,该去哪里,是否待在这里,还是去其他地方。我应该去找一份工作。我过去曾做过文秘工作。也许我应该报一个进修课程学学速记和打字。” “嗯,别去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工作。”我说。 “为什么?” “去那里上班的女孩似乎都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 “如果你认为我对那件事知道什么的话,那么你错了,我不知道。” 我祝福她好运,然后就离开了。我没有从她那里了解到什么。我实际上也没心存什么奢望。但总得有人完成扫尾工作。 3 刚从大门出来,我差点撞上麦克诺顿太太。她手提一个购物袋,摇摇晃晃地走着。 “让我来。”我说着从她手里去接购物袋。刚开始她有意紧紧抓着它,然后她向前歪着头,仔细看着我,接着松开了手。 “你就是那位来自警察局的年轻人,”她说,“刚开始我没有认出是你。” 我提着购物袋到了她家门口。她步履蹒跚地走在我旁边。没有想到购物袋这么重。我真想知道里边是什么。好几磅的土豆吗? “不用按门铃,”她说,“门没有锁。” 威尔布拉汉新月街似乎没有谁家的门上过锁。 “你的事情进展如何?”她闲扯着,“他活着的时候似乎结过很多次婚。” 我不知道她正在说什么。 “谁,我最近一直都不在。”我解释道。 “噢,我明白。是在追查某人吧。我是指里瓦尔太太。我去参加了庭审。如此普通的一个女人。我想说对于她丈夫的死,她似乎一点都不悲伤难过。” “她有十五年没有见过他了。”我解释道。 “安格斯和我结婚有二十年了。”她叹了口气,“很长的时间。自从他不去大学教书后,就开始了很多园艺的工作……很难知道人到底应该去做什么。” 就在这时,麦克诺顿先生手里拿着铲子,从屋子的拐角处走过来。 “噢,你回来了,亲爱的。让我来吧——” “放在厨房里就行。”麦克诺顿太太机智地对我说,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就是一些玉米片、鸡蛋和甜瓜。”她高兴地笑着跟她丈夫说。 我把购物袋放在了厨房的桌子上。它叮里咣当响着。 玉米片,没这回事!我侦探的直觉开始工作。在一张胶布的掩饰之下,是三瓶威士忌。 我知道了为什么麦克诺顿太太有时那么欢快地喋喋不休,为什么有时她走路会步履蹒跚。也许正因如此,麦克诺顿先生才辞去了他的工作。 对这一片街区来说,此时还是清晨。当我沿着新月街向奥尔巴尼路走的时候,我碰到了布兰德先生。布兰德先生看起来精神状态似乎很好。他很快便认出了我。 “你还好吗?案件进展如何?我知道尸体身份确认了。他生前对他的妻子似乎很不好。顺便问一下,抱歉,你不是本地人,对吗?” 我含糊其词地说我刚从伦敦过来。 “原来苏格兰场也有兴趣,是吗?” “嗯——”我没有直接表态。 “我理解。不能随便说的。但是,你并不在庭审现场。”我说我当时在国外。 “我也是,老弟。我也是!”他朝我眨眨眼睛。 “巴黎快乐?”我问道,同时也朝他眨眨眼睛。 “真希望是那样。只有一天的旅行是在布伦 。” 他用他的胳膊肘悄悄碰了碰我,正如麦克诺顿太太一样! “没有带太太。是和一个迷人的小姐结成一对出去的。金发女郎,可爱极了。” “因公出国?”我说。我们俩同时大笑起来。 他去了61号,我朝着奥尔巴尼路继续走着。 我对自己不满意。就像波洛说的,应该会从邻居中问出更多的信息。人们都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这绝对是不合常理的!也许哈卡斯特没有问对问题。但是我能想出什么好问题呢?当我走上奥尔巴尼路时,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问题清单。它们是这样的: 寇里先生(卡斯尔顿)被麻醉了。何时? 同上。被谋杀了。何处? 寇里先生(卡斯尔顿)被带到了十九号。怎么做到的? 有人一定看到了什么!谁? 同上。看到了什么? 我再一次转向了左边。现在我正走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上,就如同九月九日那天一样。我应该去拜访佩玛繻小姐吗?按响门铃,然后说,嗯,我应该说什么呢? 拜访华特豪斯小姐?但是我究竟能对她说什么呢? 也许去找黑姆太太?别人对她说什么,黑姆太太从来都不注意。她没有听别人说话,她所说的话也都互不相关,但是也许能从中发现些什么。 我一边走着,一边数着门牌号,就像以前一样。已故的寇里先生来这里时,是不是也这样数着门牌号,来到他要拜访的那一家门前。 威尔布拉汉新月街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冷峻。我发现自己几乎想以维多利亚时代的口气大喊一声,“哇!如果这些石头会说话!”在那个年代,这是人们最喜欢说的话。但是石头不会说话,砖和灰浆也不会,就连粉饰灰泥也不会。威尔布拉汉新月街还是那么安静。古老,冷漠,有些破旧,呈现出一幅异常冷清凄惨的景象。我相信,就连徘徊的小偷都不知道他们要寻找什么。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几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孩经过我身旁,还有两个手里提着购物袋的女人。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现在已经,或者接近那已经被英国的传统神圣化的一小时,午餐时间。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上未挂窗帘,从中可以看到一两个人正围着餐桌吃饭,但是这也极其罕见。不然就是窗户被小心翼翼地用尼龙网遮蔽了,正好与曾经流行的诺丁汉蕾丝花边相反,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大部分人遵守着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习俗,围坐在家里“现代化”的厨房中用餐。 这个时间,我在想,是一天中行凶作案的最好时间段。那个凶手想到这一点了吗?我很好奇。这是凶手计划中的一部分吗?我最后来到了19号。 就像许多反应迟钝的人一样,我站在那里呆呆地凝视着。这会儿,看不到一个人。“没有一个邻居出现。”我难过地说,“没有智慧的旁观者。” 我感到肩膀一阵刺痛。我错了。原来这里有一个邻居,而且,如果这个邻居能说话,它将会是多么有用啊。我倚靠着20号的门柱,看到我以前见过的那只橘黄色大猫正坐在门柱上。我停下来,和它说话,把它顽皮的爪子从我的肩膀上拿开。 “如果猫会说话。”我把这个作为和它说话的开场白。 橘黄色的猫张开了嘴,发出了一声响亮且悦耳的喵喵声。 “我知道你能,”我说,“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会说话。只是你不会说我的语言。那天你也是坐在这里吗?你看到谁进了那个屋子或者从那里出来吗?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不会不相信你的,乖啊。” 这只猫会错了意。它转过身,开始对我来回摆动它的尾巴。 “对不起,尊敬的猫殿下。”我说。 它回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开始勤快地洗起脸来。邻居们,我痛苦地思索着!毋庸置疑,在威尔布拉汉新月街缺乏邻居。我想要找的,哈卡斯特想要找的,是那些爱说闲话的、喜打听的、爱盯着别人看的老太婆,整天如此消磨着她们手里大把的时间。总喜欢朝窗外看看,看看是不是能发现些什么丑闻。问题是这些老太太现如今都已经消失了。她们都极舒适地、一群一群地坐在养老院里,或者集中在医院里,占据着真正的病人急需的床位。那些行动受限的老人都已不住在自己家里,而是由那些忠心耿耿的用人照料着,或者是由那些愚笨的、热衷于去好人家的穷亲戚照看着。这对于刑事调查来讲是极大的阻碍。 我向远处眺望着马路。为什么看不见一个邻居呢?为什么这里不是那种一排一排地面向我排开的整齐干净的房子,而是这种看起来巨大而冷漠的水泥块。如蜂巢似的住宅,毫无疑问,被像工蜂一样辛劳的人租住着。白天一整天都在外面工作,只有晚上会回来,清洗她们的内衣裤,然后化好妆,出去和她们的小男朋友约会。相比这种冷酷的、满是公寓的街区,我对威尔布拉汉新月街已经消逝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优雅开始有了一种亲切感。 我的眼睛被一束光晃了一下,那是从那栋楼中部射出来的光。这让我感到迷惑。我睁大眼睛看着。是的,闪光又出现了。窗户开着,有人正从里边向外看。一张脸被正在往上举着的什么东西挡住了一些。闪光再次出现了。我把手伸进了口袋。在那里我准备了很多好东西,都是能派上用场的东西。有时你会因它们的用处而感到惊讶。一小卷胶布,一些看上去毫不起眼的仪器,用它们可以打开所有上了锁的门。一小罐灰色粉末,上面贴了无关紧要的标签,以及用来吹它的吹管,一到两件其他小装置,很多人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小型的观鸟望远镜。它的性能并不是很高,但够用了。我拿出它,放在眼前。 窗户边有一个小孩。我能看到她长长的发辫耷拉在一侧的肩上。她戴了一副小型望远镜,她正在仔细看着我,带着讨人喜欢的专注力。因为周围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否则她可能也不会这么用心。然而就在这时,威尔布拉汉新月街出现了另一个让你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一辆很旧的劳斯莱斯,由一位年老的司机驾驶着,沿着马路高傲地开了过来。他看似威严的外表下透露出对生活的厌倦。他经过我的时候,就像后面跟着一个车队似地庄严肃穆。我的小观察家,我发现,正在用她的小型望远镜看着他。我站在那里,思考起来。 我总是相信,如果你坚持等待的时间越长,那么你就肯定会遇到某种好运,某种你不可能指望的,或者是你永远都想不到的,但是确实就会发生的事情。这次,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吗?再一次抬头看了看这庞大的街区,我仔细地确定了那扇引起我兴趣的窗户的位置。三楼。然后我一直沿着街道走,直到来到公寓的入口。这里宽宽的车道沿着街区伸展开来,车道两边的草丛中,美丽的花坛有序地排列着。 这里看起来总是那么美。我步行穿过车道走向楼房,抬起了头,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俯身看向草坪,假装在寻找什么,最后直起了腰,很明显地把什么东西从手里放到了口袋里。然后我绕着街区走着,直到来到入口处。 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想这里应该有一个守门人,但是就在这充满神秘气息的一点到两点的一个小时里,大厅入口处竟然是空的。门铃上面贴着一个大大的标签,上面写着“守门人”。但我没有去按响它。这里有一部电梯,我走过去,按了三层的按钮。做完这些之后,我不得不好好向周围环视了一番。 看来假如想从外面进入里边的任何一个房间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楼里却很容易让人晕头转向。还好,在这方面我有很强的实践能力,所以,我几乎很快就确定了我已到达我要找的门口。上面的门牌号,不偏不倚写着77。“嗯,”我想,“7是幸运的数字。就从这儿开始吧。”我按响了门铃,退后一步等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我等了一两分钟,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金发、身材高大的北欧女孩。她的脸庞红扑扑的,穿着鲜艳的衣服,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看起来她刚刚仓促地擦过手,手上仍留着一些面粉的痕迹,还有一点点面粉在鼻头上,所以我很容易就猜出来她正在做什么。 “打扰了,”我说,“我想请问一下,这里是不是有个小姑娘,她从窗户上掉了东西下来。” 她勉强地朝我微微一笑。英语显然不是她的强项。 “对不起,你说什么?” “这儿有个小孩,一个小姑娘。” “是的,是的。”她点点头。 “掉了东西,从窗户上。” 我边说边做着一些手势。 “我捡到了它,顺便拿了上来。” 我展开手,伸了出去。手里放着一把银白色的水果刀。她看了看,但似乎不认得。 “我想这不是,我没有见过……” “你一直在忙着做饭。”我体谅地说。 “是的,是的,我在做饭。是这样的。”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会打扰你,”我说,“如果你能让我把这个给她。” “不好意思?” 她似乎知道了我在说什么。她领我穿过门厅,打开了一扇门。这是一间使人感觉温馨舒适的客厅。靠近窗户的位置摆着沙发,上面坐着一个大约九岁或十岁的孩子,一条腿上打着石膏。 “这位先生,他说你,你掉了……” 就在这时,真是走运,一股浓烈的、东西煳了的味道从厨房里传了过来。我的向导惊慌地喊了一声。 “对不起,请原谅我离开一下。” “你快去吧,”我由衷地说,“这里我可以应付。” 她飞快地跑了出去。我走进客厅,随手关上门,向沙发走过去。 “你好?”我说。 那孩子也说,“你好?”然后向我投来深深的、极有洞察力的一瞥,似乎要将我看透。这着实吓了我一跳。她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孩子,灰褐色的直发均匀地梳成了两个小辫。高耸的前额、尖尖的下巴,一双灰色的眼眸看起来异常聪慧。 “我是柯林·蓝姆,”我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她立即回答了我。 “杰拉尔丁·玛丽·亚历山德拉·布朗。” “哇,”我说,“这确实是一个不一般的名字。别人叫你什么?” “杰拉尔丁。有时候叫格里,但是我不喜欢。爸爸不赞成用缩写的名字。” 和孩子相处,你会发现他们的一个显著优点就是有自己的逻辑。任何一个成年人会立刻问我想干什么。杰拉尔丁没有问那些愚蠢的问题,而是很快和我聊了起来。她既孤独又无聊,与任何一个访客的见面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新鲜愉快的体验。在我证明自己其实是一个平淡又无趣的家伙之前,她都会很乐意与我谈话的。 “你爸爸出去了,我猜想。”我说。 她和刚才一样立即回答了我,并且还添加了很多她愿意分享的细节。 “他在海狸桥的卡廷海文机械制造厂上班,”她说,“距离这里的准确距离是十四又四分之三英里。” “你的妈妈呢?” “妈妈去世了。”杰拉尔丁说,似乎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她在我只有两个月大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从法国飞过来。飞机坠毁,机上所有的人都死了。” “我知道了,”我说,“所以你有——”我向门口看了看。 “她叫英格丽德,来自挪威。她来这里刚刚两周。她还不会讲英语。我正在教她英语。” “她在教你挪威语?” “一点点。”杰拉尔丁说。 “你喜欢她吗?” “是的。她很好。有时她做的东西有点古怪。你知道吗,她喜欢吃生鱼。” “我在挪威也吃过生鱼,”我说,“偶尔感觉还不错。” 杰拉尔丁看着我,似乎对此很怀疑的样子。 “她今天正在尝试做糖浆馅饼。”她说。 “这听起来很不错。” “嗯,是的,我喜欢糖浆馅饼。”她又礼貌地说,“你过来要吃午餐吗?”“哦,不是。事实上,我是路过这里,我想你从窗户上掉了东西。” “我?” “是的。”我把银色的水果刀拿给她看。 杰拉尔丁看了看它,刚开始还很怀疑,接着就表示出了喜欢。 “好漂亮,”她说,“它是什么?” “是一把水果刀。” 我把它打开。 “噢,我看看。你的意思是可以用它来削苹果皮,或做类似的事情。”“是的。” 杰拉尔丁叹了口气。 “这不是我的。不是我掉的。你为什么会想到是我呢?” “嗯,你正在向窗外看,而且……”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向窗外看。”杰拉尔丁说,“我跌倒弄伤了腿,你看。” “运气不好。” “是的。但不是因为什么有趣的事而摔伤的。我刚准备下公交车,它突然启动要开走。我伤得挺重,有点痛,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你一定感觉很无聊。”我说。 “是的,确实是。但是爸爸给我买了许多东西。橡皮泥、书、蜡笔和七巧板等东西。但是你也会厌烦玩这些,所以大部分时间我都会用这个朝窗外看看。” 她无比骄傲地拿出了一副小型望远镜。 “我可以看看吗?”我说。 我从她手里拿过来,调好焦距,看向了窗外。 “棒极了。”我称赞道。 这副望远镜,确实是太棒了。如果这是杰拉尔丁的爸爸买的,应该花了不少钱。你可以无比清楚地看到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以及邻居们的房子。这是多么令人吃惊的事啊。我把望远镜还给了她。 “确实很棒,”我说,“简直是一流的。” “它们很实用,”杰拉尔丁骄傲地说,“不是幼儿的玩具。” “是的……我能明白。” “我有本小记事本。”杰拉尔丁说。 她拿给我看。 “我在里边记录着事情和时间。就像是猜火车。”她说,“我有一个表弟,名字叫狄克,他也玩猜火车。我们也一起猜摩托车的车牌数字。你知道的,看你最远能看多远。” “这是很有意思的游戏。”我说。 “是的。不幸的是这条路没有很多汽车经过,所以有时候就不得不放弃了。” “我想你一定很清楚下面那些房子,谁住在那里,以及类似的事。” 我只是很随便地闲扯着,但是杰拉尔丁却反应神速。 “嗯,是的。当然我不知道他们的真名,所以我自己给他们起了名字。” “那一定很有趣。”我说。 “那里住着的是卡拉拉巴斯侯爵夫人,”杰拉尔丁手指着说,“就是那栋有很多乱糟糟的树的房子。你知道,她有很多只猫。” “我刚刚和其中一只说了话,”我说,“一只橘黄色的猫。” “是的,我看见你了。”杰拉尔丁说。 “你的观察一定很敏锐。”我说,“我希望你没有遗漏什么?” 杰拉尔丁愉快地笑了。英格丽德打开门,气喘吁吁地走进来。 “你们还好吗,嗯?” “非常好,”杰拉尔丁很肯定地说,“你不需要为我们担心,英格丽德。” 她频频点着头,用她的手打着手势。 “你回去吧,去做饭吧。” “好的,我回去了。有人来看你真是太好了。” “她做饭的时候会变得紧张,”杰拉尔丁解释道,“我指的是当她尝试新鲜的东西的时候。有时我们会很晚吃饭,就是这个原因。很高兴你能来。有人能分散我的注意力,真好,我就不会总想着饿了。” “跟我说说住在那所房子里的人吧。”我说,“你看到了什么。谁住在旁边那所房子里,那所很干净的房子?” “噢,那所房子里住着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她完全看不见,但是她走起路来好像能看见似的。这是看门人告诉我的。哈里。哈里人很好。他跟我说过很多事,他告诉我有一起谋杀案。” “谋杀案?”我装出吃惊的样子。 杰拉尔丁点了点头。即将要开始讲述重要的事,她的眼睛因此闪闪发光。 “谋杀案发生在那所房子里。我正好可以看见。” “多么有趣的事情。” “难道不是吗?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谋杀。我是指我从来没有见过发生谋杀案的地方。” “你看到了,呃,什么?” “嗯,刚开始没有什么发生。你知道,那是一天中最平淡无奇的时间。令人激动的事是在听到一声尖叫后发生的,当时有人从屋里冲了出来。然后我就知道一定有事情发生了。” “谁在尖叫?” “就是一个女人。她很年轻,非常漂亮。她从门里跑出来,然后不停地尖叫。有一个年轻男人沿着马路走了过来。她跑出大门,紧紧抓住了他,像这样。”她用她的手臂模仿着。她突然紧紧地盯着我。“他看起来很像你。” “那我一定得有分身术。”我不以为然地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真是太刺激了。” “嗯,他让她坐下。你知道,在地上。然后他进入了那间屋子,那位皇帝——就是那只橘黄色的猫,我叫它皇帝,因为它看起来那么骄傲——停止了洗脸,看起来很受惊的样子。然后派克斯塔夫小姐从她的屋里走出来。就是那一家,18号。她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张望着。” “派克斯塔夫小姐?” “我叫她派克斯塔夫小姐是因为她长得很普通。她有一个哥哥,她经常欺负他。” “继续。”我很感兴趣地说。 “然后各种事情就发生了。那个男人又从屋里跑了出来。你确信那不是你?” “我长得很大众化,”我谦虚地说,“有很多人长得像我。” “是的,我想的确如此。”杰拉尔丁表现出坦率的样子。“嗯,无论如何,这个男人,他沿着马路走下去,然后在路边的一个电话亭里打了电话。很快警察就来了。”她的眼睛开始发光。“许多警察。他们把死者抬进了好像是救护车的车里。当然,这时出现了很多人,争先恐后地来看热闹。我看到了哈里。他是这些公寓的看门人。后来是他告诉我这件事的。” “他告诉你谁被谋杀了吗?” “他只是说是一个男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真是太有趣了。”我说。 我真诚地祈祷英格丽德不要在这个时候拿着美味的糖浆馅饼或是其他美食再次闯进来。 “再想想在这之前发生的事。告诉我更早的事。你见过这个人吗?这个被谋杀的人。你看到他来到那所房子吗?” “没有,我没有。我想他自始至终一直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说他住在那里?” “噢,不是,除了佩玛繻小姐没有人住在那里。” “所以你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呃,是的,报纸上写了。关于谋杀案。那个尖叫的女孩名叫希拉·韦伯。哈里告诉我那个被谋杀的男人名叫寇里先生。这是一个有趣的名字,对吗,就像某种食物品牌。还有第二起谋杀案。不是同一天,是后来,在马路边的电话亭里。我从这里可以看见,但是我必须把头伸向窗外,扭着脖子看。当然我没有真的看见,因为,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早知道有案子,我就会注意去看。但是,当然,我不能未卜先知。那天早上聚集了很多人,就站在街上,看着对面的房子。我想他们真是很愚蠢,对吗?” “是的,”我说,“愚蠢至极。” 这会英格丽德又出现了。 “我很快就好,”她安慰着我们。“我很快就好。” 她再一次离开了。杰拉尔丁说: “我们真的不需要她。她只需操心做饭。当然这是除了早餐之外她一天中要做的唯一一顿饭。爸爸晚上在餐厅吃饭,他会从那里带吃的给我。就是鱼或者其他的东西,不算什么晚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高兴。 “你通常在什么时候吃午餐,杰拉尔丁?” “我的正餐,你是指?这就是我的正餐,我晚上不吃正餐,仅仅是夜宵而已。嗯,我吃正餐的时间一般都是英格丽德做好饭的时候。她没有时间概念。她早餐准备得比较准时,否则爸爸会生气,但是午餐就是随便什么时间了。有时我们在十二点吃午餐,有时直到两点才能吃。英格丽德说你不用在固定的时间等着吃饭,你只需要在它做好的时候吃就行。” “嗯,这真是一个随意的安排。”我说,“你在什么时候吃的午餐?正餐,我的意思是,在谋杀案发生的那天?” “那天是在十二点。你知道,英格丽德那天要出去。她去看电影或者是剪头发,佩里太太过来陪我。她让人讨厌,真的。她喜欢轻轻地拍人。” “拍人?”我有些诧异。 “你知道的,在头上。说着类似的‘亲爱的小女孩’的话。”杰拉尔丁说,“她不是那种能和你愉快交谈的人。但是她会带给我糖果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 “你多大了,杰拉尔丁?” “我十岁。十岁三个月。” “你很会聊天,很聪明。”我说。 “那是因为我必须经常和爸爸聊天。”杰拉尔丁认真地说。 “那么在谋杀案发生的那天你吃饭吃得很早?” “是的,这样英格丽德就可以早早洗好碗盘,赶在一点出门了。”“然后那天早晨你从窗户往外看,在看路人。” “噢,是的。较早的时候,大约是十点钟,我在玩填字游戏。”“我一直在猜想你是否有可能看到寇里先生来到那所房子?” 英格丽德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我认为这很古怪。” “嗯,也许他很早就来了呢。” “他没有来到前门,没按门铃。否则我会看见。” “也许他是穿过花园进来的。我的意思是从房子另一侧的门。” “噢,不会的。”杰拉尔丁说,“花园背对着另外的房子。没有人喜欢有人随便穿过自家的花园。” “是的,我想也是。” “我真希望我知道他的长相。”杰拉尔丁说。 “嗯,他看上去有些老。大约六十岁。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穿着一件深灰色西服。” 杰拉尔丁摇了摇头。 “听起来非常普通。”她有点失望。 “不管怎么说,”我说,“我想,让你记住,你倚靠在这里时向外观望的每一个时刻,真是很为难你。” “这一点都不困难。”她挑衅似的说。 “我能告诉你那天早上发生的所有事。我知道螃蟹太太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的。” “那个日常打扫房间的女人,是吗?” “是的。她急促地跑来跑去,就像一只螃蟹。她有一个小男孩。有时她会带着他一起过来,但是那天没有。然后佩玛繻小姐在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出去了。她在一所盲人学校里教书。螃蟹太太大约在十二点的时候离开了。有时她走时会拿着一个包裹,她来时并没有带着。我想,是一点儿黄油和奶酪,因为佩玛繻小姐看不见。我知道那天发生的很多事,因为你知道吗,我和英格丽德吵架了,所以她不理我。我在教她学英语,她想知道如何说‘直到我们再次见面’。她只会用德语跟我说这个。我能听得懂,因为我去瑞士时,那里的人对我说过。他们也这么说。如果你用英语说,就会显得粗鲁。” “那么你跟英格丽德怎么说?” 杰拉尔丁不怀好意地不停咯咯笑着。她刚要说,就又笑了起来,但是最后她终于忍住不笑了。 “我告诉她应该说‘快滚出去’!所以她就跟隔壁的邻居布尔斯特罗德小姐说了这句话,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气坏了。英格丽德知道后很生我的气,说我们不再是朋友了,直到第二天下午茶时间我们才和好。” 我细细琢磨着她说的话。 “所以你的精力一直放在这副望远镜上。” 杰拉尔丁点点头。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知道寇里先生没有从前门进来。我想也许他是不是晚上的时候就已经设法进来了,然后藏在阁楼里。你认为这可能吗?” “我想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我说,“但就这件事来说,这种可能性不大。” “是不可能,”杰拉尔丁说,“那样他会饿肚子的,对吗?如果他藏起来的话,他就不可能找佩玛繻小姐要早餐吃了。” “没有人来到这所房子吗?”我说,“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坐车来?做生意的一些访客?” “杂货店的人在星期一和星期四来。”杰拉尔丁说,“送奶工每天早晨八点半来。” 这个孩子简直就是一部百科全书。 “花椰菜和其他东西都是佩玛繻小姐自己买。除了洗衣店的人,没有人来拜访过。这是一家新的洗衣店。”她又说。 “一家新的洗衣店?” “是的。通常都是南唐斯洗衣店。很多人的衣服都是送去南唐斯洗衣店。那天来的是一家新洗衣店——雪花洗衣店。我从来没有见过雪花洗衣店。肯定是新开业的。” 我尽量控制自己,不让我的声音听起来过度激动。我不想刺激她,让她太过激动。 “他们是来送衣服的,还是来收衣服的?”我问。 “送衣服。”杰拉尔丁说,“用一个很大的篮子装着。比普通的篮子大很多的那种。” “是佩玛繻小姐亲自拿的吗?” “不,当然不是,她又出去了。” “那大概是什么时间,杰拉尔丁?” “正好是1点35分。”杰拉尔丁说,“我记下了这个时间。”她骄傲地又加了一句。 她拿过来一个小记事本,打开它,用她很脏的食指指着一行字。一点三十五分,洗衣店到19号。 “你应该去苏格兰场。”我说。 “他们要女侦探吗?我很喜欢当女侦探,我不是指女警察。我认为女警察有些愚蠢。” “你还没有告诉我洗衣店的人来时,发生了些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啊。”杰拉尔丁说,“司机下来,打开厢式货车,把篮子拿了出来,一直绕着屋子的一侧拖着走,直到走到后门才停下来。我想着他不可能进去。佩玛繻小姐很可能锁了门,所以他会把它先放在后门口,然后返回去。” “他长得什么样?” “很普通的人。”杰拉尔丁说。 “像我一样?”我问。 “噢,不,比你老得多。”杰拉尔丁说,“但是我没有很清楚地看到他,因为他一直把车开到了房门口——这条路。”她指了指右边。“他在19号的前面停下了,尽管他走错了方向,走到了马路的另一边。但是对于这样的街道来讲,这是无所谓的。然后他弯腰扛着篮子,穿过了大门。我只能看见他的头后部,当再次看见他时,他正擦着脸上的汗。我想是因为搬运篮子,天气还有点热的缘故。” “然后他开着车走了?” “是的。为什么你认为这件事很有趣?” “嗯,我不知道。”我说,“我想也许是他可能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英格丽德突然推开门,手里推着一辆手推车。 “我们现在开始吃午餐。”她欢快地点着头说。 “太好啦,”杰拉尔丁说,“我正饿着呢。” 我起身。 “我现在必须得走了。”我说,“再见,杰拉尔丁。” “再见。那么这个怎么办呢?”她拿起了那把水果刀。“这不是我的。”她有点依依不舍地说,“我真希望它是。” “看起来它好像不属于任何人,对吗?” “那它是无主珍宝,或者是其他什么?” “类似的东西。”我说,“我想你最好拿好了。就是说,紧紧抓牢,直到有人声称这是他的为止。但是我想不会。”我很真诚地说。 “给我一个苹果,英格丽德。”杰拉尔丁说。 “苹果?苹果 ?” 她的发音很好。我把刀子留下,走了。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里瓦尔太太推开了“孔雀的怀抱”的门,摇摇晃晃地走向了里面。她喃喃地低语着。对于这家特别的酒吧来说,她不是陌生人,很受酒保的欢迎。 “你还好吗,弗洛,”他说,“怎么了?” “那样不对,”里瓦尔太太说,“不公平。不,不对。我知道我正在说什么,弗里德,我说,那样不对。” “当然那样是不对的。”弗里德安慰着她。“怎么了,我想知道?像往常一样吗,亲爱的?” 里瓦尔太太点头默许着。她点了酒,开始从她的玻璃杯里小口喝着。弗里德离开去招呼另一位顾客。因为酒的作用,里瓦尔太太逐渐变得高兴了起来。她还在喃喃低语,但是神情愉快了不少。当弗里德再次走过来时,她跟他说话的方式,变得温和了很多。 “不管怎样,我不打算再忍耐了。”她说,“不,不行。如果说有一件事我不能忍耐,那就是欺骗。我无法再忍受欺骗,我再也做不到了。” “当然。”弗里德说。 他用一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审视着她。“已经发生好几次了。”他心里想着,“我原本觉得她能承受更多。一定有什么事让她心烦意乱。” “欺骗,”里瓦尔太太说,“搪塞,搪塞,嗯,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当然明白。”弗里德说。 他转头向其他新来的客人打招呼。里瓦尔太太又开始喃喃自语起来。 “我不喜欢那样,我不想再忍受了。我要这样说。人们不能认为他们可以那样对待我。是的,他确实不可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为你自己说话,谁还会为你说话?这是不对的。再给我一杯,亲爱的。”她大声说着。 弗里德给她倒了酒。 “如果我是你,喝完这杯我就回家。”他劝道。 他想知道是什么让这个老姑娘如此心烦。她通常都是很温和的。很友好,喜欢笑。 “这让我很不好受,弗里德,你知道。”她说,“既然要让你做事,就应该告诉你所有的一切。他们应该如实告诉你做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他们正在做什么事。骗子,下贱的骗子,这就是我要说的。我不想再忍耐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很快回家。”弗里德说,他发现有一滴眼泪马上要从那涂了睫毛膏的美丽眼睛里滑落。“马上就要下雨了,会下得很大。你漂亮的帽子就要受罪了。” 里瓦尔太太感激地微微一笑。 “我总是很喜欢矢车菊。”她说,“噢,天哪,我真不知道该做什么,我确定。” “我会回家,好好睡一觉。”酒保亲切地说。 “嗯,也许,但是——” “去吧,现在,你并不想弄脏那顶帽子。” “的确是这样,”里瓦尔太太说,“是的,的确是这样。这非常深,我不是指这个,我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你深刻的言辞,弗里德。” “谢谢你。” “没关系。”弗里德说。 里瓦尔太太从高高的吧凳上下来,摇摇摆摆地向门口走去。 “今晚似乎有什么事让弗洛很难过。”一个顾客说。 “她看起来一直都很快乐,但是人生总会有不如意的事。”另一个看起来很沮丧的人说。 里瓦尔太太从“孔雀的怀抱”走出来。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是的,也许马上就要下雨。她沿着街道走着,有点匆忙,走过了一个路口,转向了左边,又在一个路口转向了右边,停在了一个看起来很昏暗的房子前面。当她掏出钥匙,正要上台阶时,从下面传来说话声,从靠近门的拐角处探出一个头,向上看着她。 “有一位绅士在楼上等你。” “等我?” 里瓦尔太太听起来有点吃惊。 “嗯,可以称他为绅士。打扮得体,各方面看起来也不错,但不是阿尔杰农·费拉·德·费拉爵士,我想说。” 里瓦尔太太总算找到了钥匙孔,伸进去转动一下,然后走了进去。 屋里闻到一股卷心菜、鱼和桉树散发出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桉树的味道似乎在大厅里一直存在着。里瓦尔太太扶着栏杆上了楼。她推开了一层的门,走进去,然后突然停住,向后退了一步。 “噢,”她说,“是你。” 哈卡斯特探长从椅子上站起来。 “晚上好,里瓦尔太太。” “你来干什么?”里瓦尔太太毫不客气地直接问道,显得和平时很不一样。 “嗯,我因工作必须来伦敦一趟。”哈卡斯特探长说,“有一两件事我想我需要和你谈一谈,所以我过来期望能找到你。那个,呃,楼下的那个女人认为你不久后就会回来。” “噢,”里瓦尔太太说,“嗯,我不明白,嗯。” 哈卡斯特探长向前推过来一把椅子。 “请坐。”他有礼貌地说。 他们的身份似乎颠倒了,他成了主人,而她是客人。里瓦尔太太坐下,眼睛直直地盯住他。 “你说的一两件事是指什么?”她说。 “小事,”哈卡斯特探长说,“突然出现的小事。” “你的意思是,有关哈里的?” “正是。” “现在看着这里。”里瓦尔太太用近乎挑战的语气说。同时一股烈性酒的气味直接扑向了哈卡斯特探长的鼻中。“我和哈里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他。当我在报纸上看到他的相片时,我就立即过去了,对吗?我过去告诉了你有关他的事。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想起。我没有更多能告诉你的了。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能记得的所有事,现在我不想再听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消息。” “就是很小的一个细节。”哈卡斯特探长温和地说着,显出很抱歉的样子。 “噢,那好吧。”里瓦尔太太毫无礼貌地说,“是什么?开始吧。” “你认为那个人是你的丈夫,或者是和你十五年以前有过一场婚姻的人。是这样吧?” “到现在为止我在想你应该知道确切的时间吧?” “比我想到的还要精确。”哈卡斯特探长默默对自己说道,他继续着。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们查过了。你们结婚的时间是一九四八年五月十五日。” “成为一位五月新娘总会很不幸,人们这么说。”里瓦尔太太沮丧地说,“它没有带给我任何好运。” “尽管时间过去这么久,你还是能容易地辨认出你的丈夫。” 里瓦尔太太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他看起来并不老。”她说,“他总是很会照顾自己,哈里是这样的。” “你还能给我们一些额外的确认信息。你给我们写了信,我想,关于那个疤痕。” “是的。在他的左耳后面。在这里。”里瓦尔太太举起了一只手,指了指那个地方。 “在他的‘左耳’后面?”哈卡斯特加重了语气。 “嗯——”她似乎有一瞬间的犹疑。“是的。嗯,我想是的。我确定是。当然有时候左右也会让人糊涂,对吗?但是,是的,在他脖子的左边。这里。”她用她的手再次示意那个同样的位置。 “你是说,在他刮胡子的时候伤到的?” “是的。狗跳起来扑向了他。我们那时养了一只精神非常饱满的狗。它总会向你扑过来。它是一只饱含深情的狗。它跳向了哈里,他手里拿着剃刀,深深地割了进去。他流了很多血。伤口缝了好几针,但是伤疤就永远留在那里了。”她用很确信的口气说着。 “这是个非常有价值的细节,里瓦尔太太。毕竟,有时一个人会与另一个人长得很像,特别是当过了很长时间以后。但是很难发现有一个男人和你的丈夫一样都在同样的地方有一个疤痕。这种发现是值得信任的,对吗?案情似乎向前走了一步。” “我很高兴能让你满意。”里瓦尔太太说。 “这起剃刀事故发生在什么时间?” 里瓦尔太太想了一会儿。 “这发生在大约,嗯,在我们结婚六个月后。是的,是那个时间。我记得在那个夏天我们开始养那只狗。” “所以这发生在一九四八年的大约十月或者是十一月。对吗?” “是的。” “之后你的丈夫在一九五一年离开了你……” “是我赶他走的,不是他离开我的。”里瓦尔太太带着自尊心说。 “是这样啊。总之,在你的丈夫一九五一年离开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你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照片?” “是的。这些我都已经告诉你了。” “你对此很确信吗,里瓦尔太太?” “当然我确信。自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哈里·卡斯尔顿,直到我看见他死去的消息。” “这真是奇怪,你知道,”哈卡斯特探长说,“这真是非常奇怪。” “为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嗯,这是一件很古怪的事。瘢痕组织。当然,这对你我来说并无差别。但是医生会告诉你很多。他们会粗略地告诉你,你知道,这个疤痕在一个男人身上多久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嗯,是这样的,里瓦尔太太。根据我们的法医和我们咨询过的其他医生的意见,这个在你丈夫耳朵后面的瘢痕组织清晰地显示,伤口存在的时间不可能超过五六年。” “胡说。”里瓦尔太太说,“我不相信。我……没有人能说清楚。不管怎样这个不是……” “所以你明白,”哈卡斯特用平和的语气继续说着,“如果这个疤痕是五六年前才有的,那这个男人是否是你的丈夫?在他一九五一年离开你的时候,并没有这个疤痕。” “也许他没有。但是不管怎样他就是哈里。” “但是自从那以后你再也没见过他,里瓦尔太太。所以,既然你都一直没有见过他,那么你是怎么知道五六年前他有了这个疤痕的?” “你把我弄糊涂了,”里瓦尔太太说,“你让我有些糊涂了。也许这不像一九四八年一样有那么久的时间。你不可能记得所有的事。总之,我知道哈里有那个疤痕。” “我知道,”哈卡斯特探长说着站了起来,“我想你最好仔细考虑一下你说的话,里瓦尔太太。你并不想惹上麻烦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惹上麻烦?” “嗯,”哈卡斯特探长几乎是辩解着说道,“伪证。” “伪证?我?” “是的。这是严重犯法,你知道。你可能会陷入纠纷,甚至于坐牢。当然,你并没有在死因裁判法庭就此宣誓,但是你很可能必须在其他审讯中就你的证词起誓。所以,嗯,我想你应该仔细考虑一下,里瓦尔太太。也许有什么人,指使你告诉我们有关这个伤疤的故事。” 里瓦尔太太站起来。她挺直了身体,她的眼睛闪着光。在这一刻,她看起来几乎称得上是庄严。 “在我的人生中,我从未听说过这些胡话,”她说,“完全是胡扯。我只是尽我的公民之责。我去见你,帮助你,告诉你我记得的所有事情。如果我犯了什么错误,我确信这是很自然的。毕竟,我认识很多,嗯,绅士朋友,也许有时会记错。但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那个人是哈里,在他的左耳后面有一个伤疤,对此我很确信。现在,也许,哈卡斯特探长,你应该离开,而不是继续待在这里含沙射影地说我一直在撒谎。” 哈卡斯特探长立即站了起来。 “晚安,里瓦尔太太。”他说,“您需要再考虑考虑。就是这样。” 里瓦尔太太昂起头。哈卡斯特从门里出去了。他一离开,里瓦尔太太的态度立即就变了。她反抗的姿态顿时坍塌了。她看起来既恐惧又忧虑。 “给我找麻烦,”她低语着,“给我找麻烦。我,我不想再这样了。我要,我要,我不想因为任何人而陷入麻烦中。告诉我很多事,对我撒谎,欺骗我。卑鄙,太卑鄙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最后下定决心,她从角落里拿起一把伞,再一次出去了。她走到街道的尽头,在一个电话亭前犹豫不决,然后去了一个邮局。她走进去,兑换了零钱,然后进入其中一个电话亭。她拨通了问询处,要求转到一个号码。她站在那里等着,直到电话接通。 “接通了,请说话。” 她开口说话。 “你好……噢,是你。我是弗洛。不,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不能,但是我必须这么做。你没有跟我说清楚。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这会给我带来麻烦。你只是说,如果这个男人被确认了,对你会不利。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被卷入谋杀案……嗯,当然你会说这个,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你没有告诉我……是的。我知道。我想你已经卷入了这场纠纷……嗯,我不会支持的,我告诉你……这会成为一个——嗯,你知道我要说的话——从犯,类似这种。不管怎样,这违背了事实,我有些害怕,我告诉你……要我去写信,要我告诉他们关于伤疤的事。现在这个伤疤似乎是四五年的事,而我还发誓说那是在他离开我之前就有……那是伪证,我可能因此而坐牢。嗯,你现在这么劝我也没有用……不……守信是一回事……我知道……我知道你因此事给了我钱,但没有多少……嗯,好的,我听你的,但是我不会去……好的,好的,我会保密……你说什么?……多少?……那真是一大笔。我怎么知道你已经拿到,甚至于……嗯,是的,当然这会有影响。你发誓你与这事没有关系?——我的意思是杀人…… “不,我相信你不会。当然,我明白……有时因为人多,难免会弄错……但这不是你的错……你总会让事情听起来是那么回事……你一向如此……嗯,好的,我会好好考虑但是必须尽快……明天?什么时候?……是的……是的,我会过来,但不要支票。也许会退票……我真的不知道会陷入这种麻烦……好的。嗯,如果你这么说……嗯,我无意说它恶毒……那么好吧。” 她从邮局出来,沿着人行道摇摇摆摆地走着,心里暗笑着。 为了那些钱值得与警察周旋,冒一次险。这会使她以后的日子好过得多。再说也不是真的有多大风险。她可以说她忘记了或是没记清。很多女人连一年前发生的事都不记得。她可以说她把哈里和另一个男人搞混了。噢,她可以想出很多理由去辩解。 里瓦尔太太是那种天性反复无常的人。她的精神现在很活跃,正如之前她无比消沉一样。她开始一心一意地认真考虑她要用这笔钱做的几件事……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1 “你似乎没有从赖姆塞太太那里了解到更多的信息。”贝克上校抱怨道。 “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了解的。” “你确信吗?” “是的。” “她不是其中的一分子?” “不是。” 贝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还算满意吗?”他问。 “算不上。” “你希望了解更多?” “真相还没有浮出水面。” “嗯,我们应该去看看其他地方……放弃新月街。呃?”“是的。” “你不想说话。昨天喝醉了?” “我没有做好这份工作。”我慢慢说着。 “要不要我摸一摸你的头,然后说‘好了,好了’?” 我禁不住笑了。 “这就对了。”贝克说,“现在说说,到底怎么了?是因为那个女孩吧。” 我摇了摇头。“已经有段日子提不起精神了。” “实际上我已发现了。”贝克出乎意料地说,“这个世界现在处在混乱之中。问题都不像以前一样清晰了。一旦感到挫败,就感觉像干枯了一样。要注意阻止那些穿过墙头生长的毒蘑菇!如果被它们占了先,那么你对我们的利用价值就结束了。你确实做了几件一流的工作,小伙子。对此应该满意了,回到你那些该死的海草中去吧。” 他停了一下说:“你真的‘喜欢’那些讨厌的东西,对吗?” “我发现这个话题很有趣。” “我觉得应该让人厌恶才对。本质上是非凡的变异,对吗?我指的是,品味。你负责的那个谋杀案进展怎么样了?我跟你打赌,是那个女孩干的。” “你错了。”我说。 贝克朝我摆摆他的手指,露出既严厉又慈爱的神情。 “我跟你说过什么,‘做好准备。’我不是以童子军的观念看待这件事。” 我走在查令十字路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我在地铁站买了一份报纸。 我读到,昨天在交通拥堵时间,据猜测,一个女人在维多利亚车站由于体力不支突然倒地,并且不省人事,被送到了医院。到达医院后,才发现她是被刺伤的。她没有醒过来就死了。 她的名字是梅利纳·里瓦尔太太。 2 我打电话给哈卡斯特。 “是的,”他回答了我的问题。“正如报纸上说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冷酷无情。 “我前天晚上去找她。我告诉她有关那个伤疤的事还没有被认定。那个瘢痕组织经分析是最近产生的。人都会有想不开犯错的时候。仅仅只是尝试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有人付钱让这个女人去确认那具尸体是多年前抛弃她的丈夫。 “她就照此做了!只是她自以为很聪明。她想如果她事后想起了这个不重要的小疤痕,这将会令人更信服,有助于最终的确定。如果她即刻就脱口而出,听起来未免太随便。” “所以梅利纳·里瓦尔就被绕进去了?” “你知道吗,我很怀疑这点。假设一个老朋友或者认识的人去找她,然后说,‘听我说,我现在有点困难。一个和我做生意的家伙被谋杀了。如果他们确认了他的身份,我们所有的交易就会被曝光,这就是灭顶之灾。但是如果你去那里,说他是你的丈夫,哈里·卡斯尔顿,他多年前离家逃走了,然后整件事情就会平息。’” “很肯定她会犹豫不决而不愿意去做——说这样做风险太大?” “如果这样,那个人就会说,‘有什么风险?大不了说,你搞错了。任何一个女人在隔了十五年以后都有可能记错的。’很可能就在这时候,对方提到了一笔丰厚的资金。然后她说好的。她讲交情!就去做了。” “毫不怀疑?” “她不是一个多疑的女人。为什么,天呐,柯林,每一次我们抓到凶手,熟悉他的人都不敢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 “你去找她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吓了她一下。在我离开后,她做了我想着她会做的事——去联系让她陷入这种困境的那个男人或女人。当然,我跟踪了她。她去了邮局,在一个公共电话亭里接通了电话。不幸的是,这不是我希望她用的位于大街尽头的那个电话亭。因为她必须先去换零钱。她从电话亭里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很高兴。她一直被我们暗中监视着,直到昨天晚上之前都没发生什么可疑的事。她去了维多利亚车站,买了去克罗町的票。时间是六点半,正好是交通拥堵时间。她没有保持警惕。她想,无论怎样她都要去见在克罗町的那个人。但是那个狡猾的魔鬼就在她的前面。在拥挤的人群中想要聚集在某个人身后,再把刀插进去……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不要设想她是否知道自己被刺杀了。人们不知道,你明白的。记得拉维提团伙抢劫案中的巴顿吗?一直走完了一条街,他才倒地死掉。仅仅就是一瞬间的疼痛,然后你会想你一会儿就好了。但根本不会了。你会站着死去,只是你事先并不知道。” 他最后总结道:“该死,该死,真该死!” “你调查过……其他人吗?” 他的回答极为迅速。 “佩玛繻小姐昨天在伦敦。她要为学院处理一些公事,是乘坐七点四十的火车回的克罗町。”他停了一下。“希拉·韦伯拿着打字文件去了伦敦,和一个外国作者在做校对,这个作者要去纽约。她离开丽兹酒店的时间大约是五点三十分。然后去看了电影,一个人,在回去之前。” “听我说,哈卡斯特,”我说,“我有事告诉你。有目击证人可以做证。九月九日那天,一辆洗衣店的厢式货车在一点三十五分停在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的门前。司机把一个很大的篮子放在了房屋的后门口。这是一个特别大的篮子。” “洗衣店?哪家洗衣店?” “雪花洗衣店。知道吗?” “不太清楚。新的洗衣店总是突然冒出来。这个洗衣店的名字听着也很普通。” “嗯,你查一下。一个男人开着车,那人把篮子拿到了房门口——” 哈卡斯特突然变得有些警觉。 “这是你编造的吗,柯林?” “不是。我告诉你了我有一个目击证人。查一下,狄克。尽快。” 在他想进一步追问我的时候,我挂断了电话。 我走出电话亭,看了看表。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做这些事情时,我不希望哈卡斯特干涉我。我想亲手安排我将来的生活。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1 在五天之后的晚上十一点钟,我抵达克罗町。先去了克拉伦登酒店,要了一个房间,就上床睡觉了。因为前一天晚上很劳累,我睡过头了。第二天十点差一刻钟才醒来。 我请服务员帮我送来咖啡、烤吐司和当天的日报。随它们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个正方形的大信笺,左上角写着“亲启”的字样。 我带着好奇心翻看着它。这简直出乎意料。信笺纸看起来既厚实又昂贵,上面印有整齐的字。 上下翻转着看了一遍后,我最终打开了它。 里边放着一张信纸。上面只有几个大字: 麻鹬酒店11:30 房间413 (敲三下!) 我盯着这封信,来回翻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注意到了房间号,413,这和时钟的时间一样。一个巧合?还是故意安排? 我想打电话给麻鹬酒店。然后又想着打电话给狄克·哈卡斯特。后来我谁也没有打。 我懒散的精神状态彻底消失了。我起床、刮胡子、洗脸、穿衣服,沿着路往前走,来到了麻鹬酒店,正好在约定的时间到达。 夏季最佳的旅游时节已经结束。酒店里没有太多人。 我没有去前台问询。我直接乘电梯来到了四层,沿着走廊来到413房间。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我敲了三下门,突然感到自己很愚蠢…… 传来一个声音,“请进。” 我转动门把手,门没有锁。我走进去,突然停住了。 我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见的人。 赫尔克里·波洛面对着我坐在那里,热情地朝我微笑着。“很意外吧?”他说,“但我希望,对你而言是个惊喜。” “波洛,你个老狐狸,”我嚷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坐着戴姆勒豪华轿车过来的,很舒服。” “但是你来这里做什么?” “说起来让人很苦恼。他们坚持,强烈坚持要重新装修我的公寓。想想我的处境。我能做什么?我能去哪里?” “许多地方。”我冷冷地说。 “可能吧,但是我的医生建议我去海边,说那里的空气对我更好。” “那些体贴的医生发现了你想去的地方,就顺便建议你去那里!这个是你递送给我的吗?”我挥动着收到的信件。 “自然是,不然还会有谁?” “你的房间号是413,这是巧合吗?” “这不是巧合。我特意要求的。” “为什么?” 波洛把他的头歪到了一边,朝我眨眨眼睛。 “这样似乎很合适。” “那么敲三次门呢?” “我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去做。如果我能附上一小枝迷迭香,或许就更好。我原本想割伤我的手指,把我带血的手印弄在门上。但要适可而止!我可能会被感染。” “我想你是返老还童了。”我冷冷地说,“今天下午我该去给你买一个气球和一只毛绒兔玩具。” “我想你并不享受这分惊喜。你没有表示出愉悦,看到我时一点也不高兴。” “你期待这些吗?” “为什么不呢?好啦,现在让我们来点正经的,我有一些愚见,希望对你们有一些帮助。我已经给郡警察局局长打过电话了,他真是非常友善,现在我在等你的朋友,哈卡斯特探长。” “你要跟他说什么?” “我在想,我们三个应该有一次共同的谈话。” 我看着他笑了。他也许称它为谈话,但我知道谁会是一直讲话的那个人。 赫尔克里·波洛! 2 哈卡斯特到了。我们互相介绍并问好,然后友好地坐在一起,狄克时不时地会偷偷看波洛,就像动物园里的人研究一只新来的、让人好奇的动物一样。我不禁怀疑他可能从未遇到过如赫尔克里·波洛一样的人。 彼此寒暄过后,哈卡斯特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我想,波洛先生,”他小心翼翼地说,“你想知道,嗯,整个的计划是吗?这不是非常容易的事。”他犹豫着说,“郡警察局局长让我尽力配合你去做一切我能做的事。但是你必须知道这存在着困难,有很多问题存疑。然而,因为你特意过来了——” 波洛打断了他的话,看似一副冷漠的样子。 “我来这里,”他说,“是因为我在伦敦的公寓要重新装修。” 我狂笑起来,波洛用责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波洛先生不用专门亲自过来,也不用去查看什么,”我说,“他总是坚持说,只要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就能知道所有的事。但这是真的吗,波洛?否则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波洛以严肃的态度回答着。 “我说没有必要找来猎狐犬、大警犬和追踪犬,根据气味跑来跑去。但是我承认对于追踪来说,要一只狗是必需的。一只猎犬,我的朋友。一只好猎犬。” 他转向了探长。得意地用一只手捻着他的小胡子。 “让我告诉你,”他说,“我不像英国人那么宠爱狗。就我个人而言,没有狗我也可以生活。虽然如此,我接受你对于狗的想法。人们爱他们的狗,娇宠它,会向朋友们吹嘘他养的狗多么聪明和机敏。那么反过来也一样!狗喜爱他的主人。它纵容着他的主人!也吹捧着它的主人,让主人感觉自己十分聪明。所以尽管人们不是真的想出去散步,他也会振作起精神,带他的狗出去溜达溜达,因为他的狗非常喜欢。同样,狗也会努力讨主人的欢心,而满足主人的愿望。”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柯林在这里。他来找我,不是因为他自己的问题向我寻求帮助;他很自信他能自己解决问题,或者,我猜,已经解决了。他担心我没有事情做,一个人很孤独,所以他给我带来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以为这可以提起我的兴趣,让我有干劲。他向我发起挑战,向我挑衅我经常告诉他我能做到的事情。静静地坐在我的椅子里,在一个合适的情况下解决那个问题。我怀疑,这可能是有点蓄意的预谋,但是毫无恶意。他想要对大家说,也向我证明这毕竟不是容易的事。你想以此嘲弄我。仅此而已!我不怪你。我要说的就是,你不了解你的赫尔克里·波洛。” 他挺起胸脯,捻了捻他的小胡子。 我看着他,咧着嘴亲切地笑了。 “那么好吧,”我说,“给我们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你知道的话。” 哈卡斯特用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你说你知道是谁杀害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的那个男人,对吗?” “当然。” “也知道是谁杀害了伊娜·布伦特?” “是的。” “你知道那个死者的身份?” “我能查到。” 哈卡斯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想到郡警察局局长,他保持着礼貌的态度。但是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怀疑。 “对不起,波洛先生,你声称你知道是谁杀害了这三个人。真的吗?” “是的。” “那么你已经侦破此案了?” “那倒还没有。” “说了半天,原来你仅仅是在推测。”我不客气地说。 “我不会和你在无意义的事情上争吵,亲爱的柯林。我只想说,我知道!” 哈卡斯特叹了口气。 “但是你明白,波洛先生,我必须要有证据。” “那是自然的,但是从你现在掌握的资源来看,于你而言,拿到证据是有可能的。” “我不敢保证。” “好啦,探长。如果你知道,真的知道,那并不是第一步?你还会继续下去吗?” “不一定。”哈卡斯特叹了口气说道,“今天有一些人仍然逍遥法外,他们本应被关进监狱。他们心知肚明,我们也是。” “但那总是少数,并不是——” 我插话说。 “好啦。好啦。你知道的……现在让我们也知道吧!” “我发现你还在怀疑我。但是首先让我说明一下:对事物的‘确信无疑’就意味着当找到合适的方法时,所有的事情就会迎刃而解。你会发现再也找不出其他方法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继续干吧!我同意你所说的。” 波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并示意探长往玻璃杯里加满酒。 “有件事,我的朋友,你必须要知道。要想解决问题,你必须先找到事实依据。因此你要有一只狗,一只猎犬,能把需要的东西一件一件地——” “带来给它的主人。”我说,“同意。” “一个人不可能仅仅坐在椅子里,通过读报纸上的消息就能破案。因为事实要求必须是真实的,而报纸上的信息很少是准确无误的。他们报道某事发生在四点钟,实际上是四点过一刻,他们说一个男人有一个姐姐名叫伊丽莎白,而实际上是他的小姑子名叫亚历山德拉,等等。但是柯林,我有一只有着非凡能力的狗。这种能力,我可以说,令它在自己的工作中表现十分优异。它有一种非凡的记忆力。它能向你复述,甚至是好几天前发生的对话。它能准确地重复谈话的内容,更确切地说,对那些印在脑海中的事,不会像我们似的颠三倒四。它不会粗略地描述。她不会说,‘在十一点二十分时邮递员来过’,而是会描述具体的细节,就如,前门响起了敲门声,有人手里拿着信件进了屋子。所有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这意味着就像我在现场一样,它能听见我能听见的一切,它能看见我能看见的一切。” “只是这条忠诚的狗没能做出必要的推断?” “所以,就目前而言,我有了这些事实依据,就仿佛‘身临其境’。这是你的战时术语,对吗?‘让某人身临其境’。当柯林叙述完这个故事后,最初打动我的是那不可思议的故事情节。四个钟表,每一个都比正常的时间快了一个小时,所有被引进屋里的人都不认识房子的主人。我们不能,永远都不能相信人们所说的话,直到这些话得到证实。” “你的想法和我的一样。”哈卡斯特表示认同。 “地板上躺着一个死了的男人,一个看起来很体面的中年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在他的口袋里有一张名片,上面写的名字是r.h.寇里先生,丹佛街七号,大城市小地方保险公司。但是没有大城市小地方保险公司,没有丹佛街七号,似乎也没有寇里先生这个人。这像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证据,但它也是证据。我们现在进一步分析。显然在差十分两点的时候,文书打印社接到了电话,一位叫作蜜勒莘·佩玛繻的小姐要求将一名速记员在三点钟的时候派到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并特意要求让希拉·韦伯小姐前去。韦伯小姐被派过去,在接近三点钟的时候到达了那里,按照指示进入了客厅,发现地板上躺着一个死人,然后尖叫着冲了出来。她冲进了一个年轻男人的怀抱。” 波洛停下来看着我。我向前鞠了一躬。 “撞上了我这个年轻英雄。”我说。 “你看,”波洛特意提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就连你也无法阻止自己那滑稽夸张的声调。整件事是那么富有戏剧性和奇幻色彩,让人完全难以置信。这种事情只可能在像加里·格雷格森写的小说中发生。我想到当我年轻的朋友带着这个故事找到我时,我正在研究一系列的侦探小说作者,在他们过去六十年的作品中,他们运用了各种各样的诡计。非常有趣。人们几乎会认为真实的犯罪都是在模仿小说中的情节。也就是说,如果我发现一只狗在它应该叫的时候没有叫,我会对自己说,‘哈!福尔摩斯犯罪!’同样地,如果一具尸体是在完全封闭的房间里发现的,我就会很自然地说,‘哈!迪克森·卡尔案!’然后就是我的朋友奥利弗太太。如果是我发现的话——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多说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这次的案件是在如此荒谬至极的情况下发生的,以至于人们会立刻感到,‘这本书与现实生活完全不相符。所有的事都不真实。’但是,这次说什么都没用了,因为这是事实。这件事确实发生了。这让人想到就生气,不是吗?” 哈卡斯特没有如此分析过,但是他完全同意这种观点,他表示赞同地点着头。波洛继续说道: “这正好与切斯特顿的小说相反。‘你会在哪里藏起一片树叶?在森林里。你会在哪里藏起一块鹅卵石?在海边。’在这里有穿越,有幻想,有传奇!我对自己说,试着模仿切斯特顿。‘一个中年妇女在哪里可以隐藏她已渐渐逝去的美丽?’我没有回答。‘隐藏在其他衰老的面孔中。’完全错误。她是隐藏在她的妆容之下,在口红和睫毛膏之下,用华丽的皮毛包裹着自己,让珠宝环绕着脖颈,让耳坠摇曳于耳间。你听懂了吗?” “嗯——”探长掩饰着他的无知。 “因为这些装扮,你知道的,人们会被她身上的高级时装吸引,会去注意衣服上的皮毛、佩戴的珠宝、头饰,他们丝毫都不会去留意这个女人本身的容貌!所以我对自己说,我对我的朋友柯林说,因为这起谋杀案有太多离奇的设计而转移了人的注意力,所以它一定是一起很简单的案件。我说得对吗?” “你说得没错。”我说,“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知道真凶呢?” “那么你就必须等待了。所以,现在,我们不看案件的这些设计,而来分析本质的东西。一个男人被杀了。他为什么会被杀?他是谁?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显然要通过第二个问题才能得知。直到你得到这两个问题的正确答案,你才可能再继续查下去。他可能是一个敲诈犯,或者是一个骗子,或者是一位让妻子讨厌的丈夫,他的存在让他的妻子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威胁。他可能只是一个普通人。越来越多的人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受人尊敬的有钱人。我突然想到,‘既然说这应该是一起简单的谋杀案?那么,好,就这么做。让这个人成为他看起来的那样——一个有钱且受人尊敬的中年人。’”他看着探长,“你明白了吗?” “嗯——”探长只是礼貌性地应了一声,就停住了。 “所以他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普通的、和善的中年人,他的消失对‘某人’来说一定是必要的。对谁呢?最后我们可以缩小一些排查范围。了解通常的情况——佩玛繻小姐和她的习惯,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还有在那里工作的名叫希拉·韦伯的女孩。所以我对我的朋友柯林说:‘去找邻居们。和他们谈谈。发现一些事情。他们的背景。但最重要的是,要投入谈话。因为在这种你并不仅仅是为了获取问题答案的谈话中,在这种闲聊中,就会有事情无意中泄露出来。当所谈的话题对他们来说具有危险性的时候,人们就处在一种自我保护的状态中,但是一旦进入随便的闲聊,让他们感到放松时,他们就会无意中说出事实。这样案件就会大有进展。’” “高明的方法,”我说,“不幸的是,在这起案件中没有什么效果。” “但是,亲爱的,它起作用了。有一句重要的话。” “什么?”我问道,“谁说的?什么时候?” “在适当的时候,亲爱的。” “请你告诉我,波洛先生。”探长礼貌地重又回到这个话题。 “如果你绕着19号画一个圈,所有在其中的人都有可能杀害寇里先生。黑姆太太,布兰德夫妇,麦克诺顿夫妇,华特豪斯小姐。但最重要的是,有一些人已经被提前设计进了现场。佩玛繻小姐在大约一点三十五分出去之前,可能已经将他杀害,韦伯小姐很可能被安排在那里与他见面,在冲出房间报警之前就已将他杀害。” “啊,”探长说,“现在你转入到具体问题了。” “那当然,”波洛滑动着他的轮椅说,“你,我亲爱的柯林。你也在现场。在新月街的上半段找着下半段的房号。” “呃,是这样啊。”我忿忿不平地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的所有事情!”波洛傲慢地大声说。 “而我是那个还想着告诉你整件事情的傻瓜!” “谋杀犯通常都很自负,”波洛指出,“很可能会耍弄你,这样你就有笑话我的理由了。” “如果你继续说下去,你就要使我信服了。”我说。 我开始感觉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波洛又转向哈卡斯特探长。 “我对自己说,本质上来说这肯定是一件简单的谋杀案。不相干的钟表的出现,提前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故意发现尸体的安排,现在这些都必须放在一边。关键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死了,并且是有人想让他死。如果我们知道这个死去的男人是谁,这将会暗示我们谁是杀手。如果他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诈骗犯,我们就必须找到可能被他诈骗过的人;如果他是一名侦探,那么我们就去找那个暗中犯过罪的人;如果他是一个有钱人,那么我们就从他财产的继承人中寻找。但如果我们不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那么要从这大片的范围中去找出有嫌疑的凶手,就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 “先不考虑佩玛繻小姐和希拉·韦伯,她们似乎是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答案是令人失望的。我认为只有赖姆塞先生有些异样?”波洛用探询的眼神看着我,我点点头。“每个人都有值得信任的筹码。布兰德是一位著名的本土建筑师,麦克诺顿是剑桥大学的教授,黑姆太太是当地一位拍卖商的遗孀,华特豪斯兄妹是一直受人尊敬的本地人。所以我们再回到寇里先生这里。他来自哪里?是什么原因让他来到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这里住着一位邻居,黑姆太太,说了一句非常有参考价值的话。当得知死者并不是住在19号时,她说,‘噢!我明白了。他只是来这里送死的。多奇怪。’她有一种能一眼看到问题本质的才能,这种才能只有那种只关心自己的一举一动,而对他人的言行毫不关心的人所拥有。她总结了整个案件。寇里先生是来威尔布拉汉新月街19号送死的。问题就是这么简单!” “她的这句话突然让我一惊。”我说。 波洛没有注意到我。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赶来送死。’寇里先生来了,然后他被杀了。但这还没有完。他的身份查不出,这很重要。他没有钱包,没有证件,衣服的商标也被扯掉了。但这还不够。标有保险代理的寇里的名片,也只是一时想出来的手段。如果这个男人的身份一直无法查证,他最后肯定会被给予一个假身份。不久以后,我敢保证,就会有人出现,会对他进行确认。可以是弟弟,可以是姐姐,可以是妻子。说到妻子,里瓦尔太太,仅仅是这个名字可能已经引起了怀疑。在萨默塞特有一个村庄,我和一个朋友住在那附近——寇里·里瓦尔村,不知道这两个名字暗示着什么,寇里先生,里瓦尔太太。 “到此为止,这个计划几乎清晰可见了,但是让我迷惑的是,为什么我们的凶手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警方不可能确定死者的实际身份呢。如果这个男人没有家人,但至少会有管家、仆人、生意伙伴。这让我做出了另外的假设: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失踪了。进一步的假设就是他不是英国人,仅仅是来这个国家旅行的。这就与他治疗牙齿的事实相符了,明明有过治牙的痕迹,但却找不到任何治牙的记录。 “我的头脑中开始隐约有了被害者和凶手的模样。案件经过了精心计划,并且非常高明地被实施,但是现在却出了纰漏,这是凶手没有预料到的。” “是什么?”哈卡斯特问。 出乎意料的是,这时波洛把头向后扬了扬,戏剧性地背起诗来: 失了一个马蹄钉,丢了一个马蹄铁, 丢了一个马蹄铁,折了一匹战马, 折了一匹战马,输了一场战争, 输了一场战争,亡了一个帝国, 全是因为当初少了一颗马蹄钉。 他向前靠了靠。 “杀害寇里先生的嫌犯也许有很多。但是杀害、或者有理由杀害女孩伊娜的,却只有一个。” 我们突然同时看向他。 “让我们想想卡文迪什文书打印社,有八个女孩在那里上班。九月九日那天,其中四个因工作安排去了稍远的地方,就是说,与她们见面的客户会给她们提供午餐。正常情况下她们四个是在第一轮的十二点半到一点半之间吃午餐的人——剩下的四个人,希拉·韦伯、伊娜·布伦特和另外两个女孩;而珍妮特、莫林是在第二轮的一点半到两点半之间吃午餐的。但是在那天,伊娜·布伦特在离开办公室不久后就出了点小意外。她的鞋跟因卡在格栅中断了。这让她无法正常走路。所以她就近买了一些小面包直接回了办公室。” 波洛对我们摇着他那竖起的强有力的手指。 “我们知道伊娜·布伦特在因某事而忧心忡忡。她试图在办公室之外的地方去见希拉·韦伯,但是没有成功。这是不是可以推断有什么事情是与希拉·韦伯有关呢,但是我们没有找到证据。她可能只想去问问希拉·韦伯那件一直困扰她的事。但是有一件事确是显而易见的。她想在打印社之外的地方和希拉·韦伯谈话。” “在审讯现场她对警员说的话,是我们唯一拥有的可以推断有关她所烦扰的事情的线索。她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她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那天早晨有三个女人提供了证词。伊娜可能是在指佩玛繻小姐。或者,就像之前推断的,她可能是在指希拉·韦伯。但是还有第三种可能性,她可能是在指马丁代尔小姐。” “马丁代尔小姐?但是她的证词只持续了几分钟而已。” “确实如此。她只陈述了那个她接到的声称佩玛繻小姐打来的电话。” “你的意思是说伊娜知道那个电话不是佩玛繻小姐打来的?” “我的想法比这个还简单。我推断根本就没有这通电话。” 他继续说着: “伊娜的鞋跟掉了。格栅离办公室很近。所以她很快回到打字社。但是马丁代尔小姐在她自己的办公室里,不知道伊娜回来。就她来看,当时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要做的就是只需说在一点四十九分的时候打进来一个电话。伊娜刚开始不知道她知道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希拉去见了马丁代尔小姐,被告知有工作预约要外出。工作预约的方式和时间伊娜都不知道。 “接着谋杀案的消息传了出来,故事的情节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佩玛繻小姐打来电话,要求希拉·韦伯去她那里。但是佩玛繻小姐说她没有打过电话。电话据说是差十分两点的时候打过来的。但是伊娜知道那不是事实。那时候没有电话打进来。马丁代尔小姐肯定搞错了,但是马丁代尔小姐肯定她没有弄错。伊娜越想这件事,就越感到迷惑不解。她必须去问问希拉。希拉也许知道。 “接着审讯会开始。所有的女孩都去参加。马丁代尔小姐重复着她有关那个电话的陈述,但是伊娜很明白马丁代尔小姐提供的如此清晰的证据和如此精确的时间都是假的。所以接下来她去问警员,要求和探长说几句话。我想很可能马丁代尔小姐随着人群离开时无意中听到了她的问话。或者也许就在那时她听到了女孩们谈论伊娜折断鞋跟的事情,才知事情败露了。不管怎样,她跟踪这个女孩来到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伊娜会去那里?” “仅仅就是想去看看谋杀案发生的那个地方,我猜,”哈卡斯特叹着气说,“人们都会有这种想法的。” “是的,的确是这样。也许马丁代尔小姐当时和她说着话,她们正一起沿马路走着,伊娜随口说出了她的疑问。马丁代尔小姐决定立即采取行动。她们刚好走到了一个电话亭旁边。她说‘这件事非常重要。你必须立刻打电话告诉警察。告诉他们,我们两个现在就过去找他们。’按照别人的指示去做,这是伊娜已经养成的习惯。她走进去,拿起了电话,马丁代尔小姐跟了进来,站在她身后,拉紧她的围巾绕住脖子,把她勒死了。” “没有人看见?” 波洛耸耸肩。 “本来应该会有人发现的!但当时正好是一点。午饭时间。而且新月街上的人们都在19号前忙着看这看那。这正好给了这种大胆的无耻之徒可乘之机。” 哈卡斯特摇摇他的头,表示难以置信。 “马丁代尔小姐?我不明白她是如何卷进此案的?” “的确。刚开始确实看不出来。但是毋庸置疑,绝对是马丁代尔小姐杀害了伊娜。噢,是的。只有她会杀害伊娜,所以她肯定会卷进来。从马丁代尔小姐的身上,我开始怀疑这次的谋杀案是麦克白夫人 式的,一个残忍又缺乏想象力的无趣女人。” “缺乏想象力?”哈卡斯特问道。 “噢,是的,非常缺乏想象力。但很有效率。是一个优秀的阴谋家。” “但是原因呢?她杀人的动机在哪里?” 赫尔克里·波洛看着我。他晃动着一根手指。 “所以说邻居们的谈话对你来说是没有用的,对吗?我发现了一句让我很受启发的话。你还记得当谈到旅居海外时,布兰德太太说她喜欢住在克罗町,因为这里有她的一个姐姐。但是布兰德太太实际上没有姐姐。一年前她从加拿大的她的一位舅老爷那里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因为她是整个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 哈卡斯特警觉地坐直身子。 “所以你认为——” 波洛又向后靠着椅子,把他的手指合拢。他半闭着眼睛,似乎在说梦话。 “比如说你是一个男人,一个非常普通、小心谨慎的男人,经济拮据。一天收到从一个律师事务所寄来的一封信,说你的妻子从她加拿大的舅老爷那里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信件寄给了布兰德太太,但问题就出在收到信件的布兰德太太不是信上说的布兰德太太。她是第二任妻子,不是第一任。想象一下这有多遗憾!简直让人非常生气!但突然有了办法。谁会知道这不是那位布兰德太太呢?在克罗町没有人知道布兰德以前结过婚。他的第一段婚姻,是在好多年以前,当时是战时,他还在海外。他的妻子在婚后不久就死了,他很快又结婚了。他有最初的结婚证明,各种其他文件,加拿大所有亲戚的照片。一切都顺理成章。不管怎样,值得冒险一次。他们尝试,并且成功了。通过了所有的法律手续。布兰德夫妇变得富有,他们窘迫的经济状况结束了——” “然而,一年以后,发生了一件他们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什么事?我推测是有人从加拿大来到了这个国家,这个人知道第一任布兰德太太的详细情况,事情就要败露了。他可能是一位年长的家族法定代理人,或者是一位家族的亲密朋友,但是不管他是谁,他都会知道。也许他们想可以避免见面。布兰德太太可以假装生病,她可以去国外,但是任何类似的这种事都会引起怀疑。这位拜访者一定会坚持要见他专程过来打算拜访的这个女人。” “所以,就去谋杀他?” “是的。这里,我想,布兰德太太的妹妹可能是幕后的主角。她谋划了整件事。” “你是说马丁代尔小姐和布兰德太太是姐妹?” “只有这样事情才说得通。” “当我看见布兰德太太时,她确实让我想到了某个人,”哈卡斯特说,“虽然她们性格很不一样,但仔细想起来,的确有点像。但是她们希望侥幸逃脱,这怎么可能呢?有人失踪了。等待她们的是审讯——” “如果这个人去了国外,也许仅仅是旅游,而非公事,他的行程就不会是固定的。收到来自一个地方的信件,又收到来自另一个地方的明信片。在人们开始怀疑时,可能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时候,谁会将这个已经被确认身份为哈里·卡斯尔顿的人与那个来自加拿大的有钱观光客联系起来,他甚至于都没在这个国家露过面?如果我是凶手,我就会去法国或者比利时漫不经心地旅游一天,然后故意把死者的护照扔在一列火车或者是电车里,好让审讯在那里发生。” 我不自觉地动了动,波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对吗?”他说。 “布兰德跟我说他最近去布伦旅游了一天,和一个金发美女,我还以为——” “这是很正常的事。不用怀疑,这是他的老习惯。” “但这些都只是推测。”哈卡斯特反驳道。 “但你可以去做调查。”波洛说。 他从他前面的架子上拿起一张旅馆专用便条纸,递给了哈卡斯特。 “你可以写信给住在西南7号英尼斯摩花园10号的恩德比先生,他承诺会去加拿大为我做调查。他是一位有名的国际律师。” “那么关于那些时钟怎么解释呢?” “噢!那些钟。那些了不起的钟!”波洛笑了,“我想你会发现马丁代尔小姐要为它们承担责任的。因此这起案件,就像我说的,很简单,只是被伪造成具有奇幻的色彩。那个希拉·韦伯拿去修的罗丝玛丽时钟。她是不是忘在文书打印社了?马丁代尔小姐趁机以此作为她胡言乱语的基础,或许就因为那个时钟,她选择了希拉作为发现尸体的那个人——?” 哈卡斯特突然大声说: “你还说这个女人很无趣,没有想象力?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策划这一切的?” “但这些不是她策划的。这就是事情有趣的地方。一切都在这里,等着她。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了这一作案方式,正是我所熟悉的,因为我正好一直在看这方面的书。非常幸运。就像柯林要告诉你的,这星期我参加了一个作家手稿的拍卖会。其中有加里·格雷格森的一些作品,我几乎没抱什么希望。但是幸运之神找到了我。这里——”就像变魔术似的,他突然从桌子的抽屉里抽出两本破旧的笔记本。“——都在这里!都是他计划要写的这些书的情节。书还没完成他就去世了。但是马丁代尔小姐,作为他的秘书,知道书中所有的情节。她只要稍加利用就可以拿来满足她的目的。” “但是这些钟最初肯定代表着什么含义——在格雷格森的故事情节中,我想。” “嗯,是的。他的钟表时刻被定在五点过一分,五点过四分和五点过七分。这连在一起就是一个保险箱的密码,五一五四五七。这个保险箱被藏在一幅蒙娜丽莎画像的复制品的后面。在保险箱的里边,”波洛不悦地继续说,“放着俄罗斯皇室的皇冠。所有的事情都真相大白了!接下来就是马丁代尔小姐策划的故事。一个被陷害的女孩。噢,是的,对于马丁代尔小姐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她只需选几个本地人物,然后让她们依照剧情演戏即可。所以这些清晰的线索,最后都让你无路可走!呃,是的,她确实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人们想知道,格雷格森先生是否留给她一笔遗产?他是怎么死的,因什么而死,我很好奇?” 哈卡斯特不愿多听过去的旧事。他收起了练习本,从我的手里拿走了那张旅馆专业便签纸。像着了魔似的,我盯着它,哈卡斯特匆匆写下恩德比律师的地址,并且不嫌麻烦地把这张纸故意颠倒拿着。酒店的地址正好跑到了左下角。 注视着这张纸,我意识到了过去我有多么愚蠢。 “谢谢你,波洛先生,”哈卡斯特说,“你说的话确实给了我们很大启发。” “如果真的帮到你们的话,我将会非常高兴。” 波洛表现得很谦虚。 “我得去核实所有事——” “自然,自然——” 互相告别后,哈卡斯特离开了。 波洛转身看着我。他皱起了眉。 “振作点。我想问你,你怎么了?这么愁眉苦脸的样子。”“我明白了我有多么愚蠢。” “啊哈。没关系,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但不可能是你,赫尔克里·波洛!我必须攻击他。 “就告诉我一件事,波洛。是否,就像你说的,在伦敦坐在你的椅子里你就能洞察一切,完全可以让我和狄克·哈卡斯特去你家见你,为什么?噢,究竟为什么,你要来这里?” “我告诉你们了,他们在整修我的公寓。” “他们可以让你去另一栋公寓。或者你还可以去里兹大饭店,你在那里会比在麻鹬酒店舒服得多。” “那还用问,”赫尔克里·波洛说,“咖啡,我亲爱的朋友,因为这里的咖啡!” “得了吧,你倒是说呀,为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突然怒气冲冲。 “也罢,因为你笨得根本就猜不出来,所以让我告诉你。我是一个人,对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变成一台机器。我能倚靠在椅子上思考。所以我能解决问题。但我告诉你,我是人,这些问题都与人有关。” “所以呢?” “理由就如同这谋杀案一样简单。是出于人类的好奇心。”赫尔克里·波洛这么说着,试图保持尊严。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我再一次走在了威尔布拉汉新月街上,朝向西的方向走着。 我停在了19号的大门口。这一次没有人从屋里尖叫着冲出来。一切都那样安静有序。 我走到大门处,按响了门铃。 蜜勒莘·佩玛繻小姐打开了门。 “我是柯林·蓝姆,”我说,“我可以进来和你谈谈吗?” “当然可以。” 她走在我前面,进了客厅。 “你似乎在这里很久了,蓝姆先生。我知道你不是本地的警察——” “你说得没错。我想,实际上,从你跟我说话的第一天起你就已经确切地知道我是谁了吧。”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真是愚蠢极了,佩玛繻小姐。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你。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认识了你,但是我却不知道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可能是谋杀案让你分了心。” “正如你说。我还笨得把一张纸看错了。” “那么你说这些给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游戏已经结束了,佩玛繻小姐。我已经找到了整个策划案的总部。你用盲文点字法精心地把这些记录都保存在了系统中。拉金在波特伯雷获取的情报传递给了你。它们通过赖姆塞顺利地被传到了目的地。必要时,他晚上会通过花园从他家来你家见面。有一天在去你家途中,他在花园里不慎遗落了一枚捷克硬币——” “他真是太粗心大意了。” “我们都会有粗心大意的时候。你伪装得很好。你双目失明,在一家残障儿童学校工作,你在家里放着教孩子学盲文的书是很自然的事。你是一个极其聪明、极有胆量的女人。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你这么做的——” “我甘愿奉献自己。” “是的。我想是这样。”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这似乎有些不正常。” 我看了看手表。 “你还有两个小时,佩玛繻小姐。两个小时后,有关部门的专门人员将会上门执行任务——” “我不明白你说的。为什么你会先于他们来到这里,给我这些所谓提醒和警告——“ “这是一次警告。是我自己选择先来这里的,并且在我们的人过来之前会一直待在这里,我要保证不会有什么东西从这里不翼而飞,除了一个例外。那就是你。如果你选择离开,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慢慢说道: “因为我认为还有一丝希望你会成为我的岳母……我也许错了。” 一阵沉默。佩玛繻小姐起身走到了窗前。我的视线没有离开她。我对佩玛繻小姐不抱任何幻想。我对她丝毫不信任。她是双目失明,但是如果你一不留神,即使一个瞎眼女人也能控制你。她的失明并不能阻碍她抓住一切机会要了我的命。 她平静地说: “我不会告诉你你是对是错。是什么让你这样猜测?” “眼睛。” “但是我们的个性一点都不像。” “是不像。” 她几乎挑衅地说。 “我对她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 “这要看别人怎么看。对于你来说,事业是第一位的。” “本应是这样。” “我不同意。”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我说:“你知道她是谁了对吗?从那天起?” “从我听到她的名字后我才知道的……我没让她知道我的存在,一直如此。” “你似乎从来都不会如此残忍。” “别说废话。” 我又看看表。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说。 她离开窗户,向桌子走过去。 “我这里有一张她的照片,是小时候的……” 在她拉开抽屉时,我站在她的身后。不是一把自动手枪。是一把致命的小刀…… 我的手牢牢抓住她的手,夺走了小刀。 “我的确心肠很软,但是我不傻。”我说。 她摸到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不论怎样她都是如此平静。 “我没有想利用你的好心。那有什么用呢?我会待在这里,等他们来。总会有机会的,即使在监狱里也一样。” “你的意思是,信仰灌输?” “如果你喜欢那么想,也可以。” 我们坐在那里,彼此敌视,但是却互相理解。 “我已经辞了这份工作。”我告诉她,“我打算回到我的老本行——海洋生物学。澳大利亚的一所大学给我提供了相关的职位。” “我想你是明智的。你不可能从你的工作中获得更多。你很像罗丝玛丽的父亲。他不理解列宁的一句名言:‘远离柔情’。” 我想起了赫尔克里·波洛的话。 “我很知足,”我说,“作为一个人……” 我们静静地坐着,彼此都认为对方的观点是错误的。 一封哈卡斯特探长写给赫尔克里·波洛的信: 亲爱的波洛先生, 我们现在找到了事实依据,我想你可能有兴趣听一听详细的情况。 大概四周前,一位名叫昆汀·杜格斯林的先生离开了加拿大,前往欧洲。他没有亲人,回程的时间尚不确定。他的护照被布伦的一家小餐厅老板捡到,然后交给了警察局。至今无人认领。 杜格斯林先生是魁北克蒙特雷索家的老朋友。亨利·蒙特雷索先生作为一家之主,于十八个月前逝世,留下了一笔非常可观的财产给他的唯一尚存的亲戚,她的侄孙女瓦莱丽,就是英国波特伯雷的乔塞亚·布兰德的妻子。伦敦非常著名的一家律师事务所负责代理加拿大的执行。因为家里不同意他的婚姻,所以布兰德夫人和整个家族的联系在结婚后就中断了。杜格斯林先生跟他的一位朋友提到,在去伦敦的时候,他计划拜访布兰德一家人,因为他一直以来都非常喜欢瓦莱丽。 那具被认为是哈里·卡斯尔顿的尸体,实际最后被确认为昆汀·杜格斯林。装尸体的木板后来发现被藏在了布兰德家后院的一个角落里。为了掩饰,尽管在木板外面涂了油漆,但是经过专家处理,“雪花洗衣店”的字样还是依稀可见。 其他细节我就不多说了,免得徒增你的烦恼,检察官认为可以下发拘捕令正式拘捕布兰德。 马丁代尔小姐和布兰德夫人,正如你猜测,是姐妹。尽管我同意你关于她参与作案的想法,但是想要拿到充足的证据却是难上加难。她无疑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但是,我还是寄希望于布兰德夫人。她是那种容易倒戈的人。 布兰德的第一任妻子死于法国的战时阶段,他的第二任妻子,名叫希尔达·马丁代尔(当时她服务于英国海陆空军卫生福利机构)。我想他们也是在法国结的婚,很显然这可以确定,尽管详细的记录已经在当时损毁了。 很高兴那天可以与你见面,我必须要感谢你当时提出的十分有用的建议。希望你在伦敦的寓所整修顺利。 你诚挚的朋友 理查德 注 狄克(dick)是理查德(richard)的昵称。 ·哈卡斯特 有关哈卡斯特给赫尔克里·波洛的更多消息: 好消息!布兰德夫人终于招了!承认了所有的事情!说这一切都是她妹妹和她丈夫指使的。她“不知道整件事,直到最后才发现他们要做什么,但为时已晚”!她以为他们只是想“让他麻醉,好让他难以分辨真假布兰德夫人”!这似乎是可能的!我想说她确实不是幕后的主角。 波多贝罗市场的人确认,马丁代尔小姐就是那个他们所说的买了两个钟的“美国”妇人。 麦克诺顿太太刚刚说她看见杜格斯林坐在布兰德的货车里进了车库。她说的是真的吗? 我的朋友,柯林,和那个女孩结婚了。我想你会问我,他是不是疯了?祝福你。 你的, 理查德·哈卡斯特 第一章 第一章 1 每个俱乐部里都会有个招人烦的家伙。加冕俱乐部也不例外;就算外面的空袭进行得如火如荼,这里的正常运转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前印度军军官波特少校一边把报纸翻得沙沙作响,一边清了清嗓子。大家纷纷避开他的目光,但没什么用处。 “我看见他们在《泰晤士报》上宣布了戈登·克洛德的死讯,”他说,“当然啦,措辞还挺小心谨慎的。说是‘十月五日,死于敌军的行动’。也没给个地址。其实呢,那地方就在寒舍附近,坎普登山顶上那些大宅子当中的一所。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事儿还真让我有点儿吃惊呢。你们也知道,我是个督察员。克洛德刚刚从美国回来。他去那边是为了政府的那桩采购交易。那段时间里他还结了婚,迎娶了安得海太太,一个年轻的寡妇——年轻得都够当他闺女了。事实上,我在尼日利亚的时候就认识她的第一任丈夫。” 波特少校停顿了一下。没有人表现出一丁点儿兴趣或者要求他继续往下讲。大家都刻意地把手里的报纸举起来挡住脸,不过这样还是不足以打消波特少校的兴致。他总是有很长很长的故事可讲,主角绝大多数都是些无名小卒。 “有意思。”波特少校不为所动地说道,他的目光有意无意间停在了一双鞋头极尖的黑色漆皮鞋上——这是一种他打心眼儿里就不喜欢的鞋。“我说过了,我是个督察员。这次轰炸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让人怎么都搞不懂它究竟是怎么炸的。把地下室炸了个一塌糊涂,房顶也给掀了,二楼却几乎毫发无损。房子里有六个人。三个是仆人:包括一对夫妇和一个女仆,戈登·克洛德,他太太还有他太太的哥哥。当时所有人都在地下室里,只有他太太的哥哥除外——他以前是个突击队队员——更喜欢待在二楼他自己那间舒服的卧室里。结果老天爷保佑,他躲过了一劫,只是身上添了几处擦伤。三个仆人全都在轰炸中送了命——戈登·克洛德的身家肯定得远超一百万了。” 波特少校又一次停了下来。他的眼神从那双黑漆皮鞋开始向上游移——条纹西裤,黑色外衣,蛋形的脑袋以及那一大把八字胡。甭问,外国来的!难怪会穿那样的鞋子。“真是的,”波特少校心想,“俱乐部还要搞成什么样儿啊?就连在这儿都躲不开外国佬们。”他一边讲,心里一边伴随着这股不相干的思绪。 那个颇为可疑的外国佬看上去似乎正在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然而这个事实却丝毫也没能减少波特少校心里的偏见。 “她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吧,”他继续说道,“就已经第二次当寡妇了。或者不管怎么说——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他顿了一下,期待着有人会刨根问底——或者发表些议论。尽管没能得偿所愿,他却依然自顾自地往下说道: “实际上呢,关于这件事我有些自己的想法。挺蹊跷。我跟你们说过,我认识她的第一任丈夫安得海。好人一个——一度在尼日利亚当上了地区行政长官。对自己的工作绝对是喜欢得不得了——是个一等一的小伙子。他在开普敦娶了这姑娘。她当时正跟某个巡演剧团一起在那儿。倒霉透顶,人长得又漂亮,一副无依无靠的样子,大概就是这样吧。她听着可怜的老安得海大肆吹嘘他的辖区和非比寻常的开阔空间——然后叹上一口气,说上一句‘这难道不令人惊叹吗’?以及她有多想‘要摆脱眼前的一切’。好啦,她嫁给了他,也摆脱了那一切。可怜的家伙,他倒是爱得情深意浓——可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么四平八稳。她不喜欢灌木丛,害怕当地的土著,厌烦得要死。她对于过日子的想法就是去当地的酒吧转转,结识那帮演戏的人,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至于说两个人隐居在丛林之中,那可一点儿都不对她的胃口。听好喽,我是压根儿没见过她——所有这些都是我从可怜的老安得海嘴里听来的。这一来对他的打击非常大。他处理得已经相当不错了,把她送回了家,并且同意跟她离婚。我认识他也就是在那之后。他那会儿极其紧张烦躁,正处在那种必须跟人说话的情绪里。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是个挺有意思的老派人——一个罗马天主教徒,他不愿意离婚。他跟我说,‘要给一个女人以自由,还有其他的方法。’‘嘿,老伙计,’我说,‘别去干任何蠢事儿啊。这世界上可没有哪个女人值得你用脑袋瓜子去吃枪子儿。’” “他说那根本就不是他的想法。‘但我可是孤家寡人一个,’他说,‘没有任何亲戚会惦记我。要是我的死讯传回来,罗萨琳就会变成寡妇,而那正是她求之不得的。’‘那你呢?’我说。‘呃,’他说,‘或许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会冒出个伊诺克·雅顿先生 ,生活又重新开始了。’‘没准儿哪天会让她陷于尴尬。’我告诫他说。‘哦,不会的,’他说,‘我会光明正大地按规矩办。罗伯特·安得海会死得其所。’” “嗯,对这些话我没再多想,然而六个月之后,我听说安得海在某个地方的丛林里生病发烧而死。他管辖的那帮当地人还挺值得信赖,他们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带回了用安得海的笔迹潦草写就的几句话,上面说他们已经为他竭尽所能,而他则恐怕是大限将至,然后还盛赞了他那位队长。此人对他忠心耿耿,其他所有人也都是。无论他让他们对着什么起誓,他们都会照做。所以说就是这样啊……也许安得海被埋在了赤道非洲中间的某个地方,但也有可能并没有——而如果没有的话,那戈登·克洛德太太没准儿哪天就要大吃一惊了。要我说,那也是她活该。我从来没见过她,但我知道用美色骗钱的小拜金女是个什么样子!她可是把可怜的老安得海害惨了。这是个挺有意思的故事。” 波特少校有些渴望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盼着能够有人对这一论断给予确认。他碰上了两束既无聊又呆滞的目光,其中一个是年轻的梅隆先生带着几分闪躲的凝视,另一个则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那出于礼节性的关注。 接着传来一阵报纸的沙沙响声,一名坐在火炉边扶手椅里的灰发男子静静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脸上的表情异常冷漠。 波特少校惊得目瞪口呆,年轻的梅隆先生则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看看你干的好事儿吧!”他议论道,“知道那是谁吗?” “我的天哪,”波特少校有点儿焦虑不安地说道,“当然知道啦。我跟他虽然不是很熟,但我们认识……杰里米·克洛德,不是吗,戈登·克洛德的弟弟?说实在的,真是要多倒霉有多倒霉!我要是知道——” “他是个律师,”年轻的梅隆先生说,“我敢打赌,他会告你个诽谤中伤或者损毁名誉什么的。” 年轻的梅隆先生就喜欢在这种场所制造恐慌和沮丧,反正《领土防御法》 对此并不禁止。 波特少校还在心烦意乱地反复唠叨着: “倒霉透顶。真是倒霉到家了!” “等到今天晚上,沃姆斯雷希斯就会传遍了,”梅隆先生说,“那儿可是整个克洛德家族居住的地方。他们会连夜商讨将要采取什么措施。” 但就在此时,空袭警报解除了,年轻的梅隆先生也不再说什么恶毒的话,而是亲切地领着他的朋友赫尔克里·波洛走出门来到街上。 “这些俱乐部啊,气氛真够差劲的,”他说,“招人烦的老家伙们全都凑到了一起。不过波特还是轻而易举就能独占鳌头。他讲个印度的绳索魔术都能讲上四十五分钟,而甭管任何人,只要他们的老妈曾经去过浦那 ,他就全都认识!” 这是一九四四年秋天的事情。到了一九四六年的暮春时节,赫尔克里·波洛接待了一位访客。 2 那是个舒适宜人的五月清晨,赫尔克里·波洛正坐在他整洁的写字台前,男仆乔治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地低声说道: “先生,有位女士要求见您。” “什么样的女士啊?”波洛谨慎地问道。 他一向喜欢听乔治所做的描述,一丝不苟,明察秋毫。 “要我说的话,先生,她年纪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外表看起来不修边幅,有点儿艺术家的劲儿。脚上的步行鞋很不错,粗革厚底。穿着一件花呢大衣和裙子——却配了一件带花边的衬衫。戴着些不怎么像真货的埃及珠链以及一条蓝色的雪纺绸围巾。” 波洛的身子微微一颤。 “我觉得,”他说,“我并不想见她。” “那要我告诉她您身体不舒服吗,先生?”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猜,你已经告诉她我正有要事在忙,不能被打扰了吧?” 乔治又咳嗽了一声。 “先生,她说她是专程从乡下赶来见您的,她不在意等多久。” 波洛叹了口气。 “是祸躲不过啊,”他说,“如果一位戴着假埃及珠链的中年女士拿定了主意要见到大名鼎鼎的赫尔克里·波洛,并且已经从乡下来到这里的话,那就没法打消她这个念头了。她会一直坐在门厅里,直到遂了她的心愿为止。带她进来吧,乔治。” 乔治退了出去,没一会儿工夫便又返回来,很正式地通报道: “这位是克洛德太太。” 一个身着破旧花呢外衣和飘曳围巾的人影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盈盈笑意。她伸出一只手朝着波洛走上前去,脖子上所有的珠链都在摇来晃去,叮叮作响。 “波洛先生,”她说,“我是在神灵的指引之下到这儿来见您的。” 波洛轻轻眨了眨眼。 “真的呀,夫人。或许您愿意坐下来告诉我——” 他没能再继续说下去。 “我是从两方面得到指引的,波洛先生。自动手写还有占卜板。就在前天晚上。艾尔瓦瑞夫人(她是个妙不可言的女人)和我用的正是占卜板。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到同样的姓名首字母:h.p.,h.p.,h.p.。当然,我并没能立即领会它所代表的含义。您知道,这件事得费点儿时间。以凡夫俗子的眼光来看,那是没法参透的。我绞尽脑汁地想,谁的姓名首字母是这样的呢。我知道这肯定跟上一次降神会有连带关系——那次还真是恰到好处,切中要害呢,不过我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然后我买了一份《图片邮报》(您看,又是靠神灵的指引啊,因为我通常都是买《新政治家》的),接着我就看见了您——一张您的照片,以及对您事迹的介绍。所有的事情都这么自有深意,您不觉得简直太令人惊奇了吗,波洛先生?一目了然,您就是神灵派来解决这件事情的人啊。” 波洛仔细地审视着她。说来奇怪,真正吸引他注意的是她拥有一双非常机警敏锐的浅蓝色眼睛。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也正是这双眼睛给她那杂乱无章的开场白平添了几分力量。 “那么是什么事情呢,克——洛德太太——我没叫错吧?”他皱了皱眉头,“我以前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她用力地点点头。 “是我那可怜的大伯——戈登。他极其富有,报纸上也经常提到他。一年多以前,他在那次空袭中遇难——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巨大的打击。我丈夫是他的弟弟。他是个医生。莱昂内尔·克洛德医生……当然,”她压低声音紧跟着说道,“他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来找您征求意见。要不然他不会同意的。我发现,医生们所持的观点都特别唯物。对神灵什么的他们似乎都视若无睹。他们把信仰全都寄托在科学上——不过要让我说的话……科学究竟算什么玩意儿,它又能干什么呢?” 在赫尔克里·波洛看来,要回答这个问题,除了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讲巴斯德 、李斯特 、汉弗莱·戴维 发明的安全灯——以及电力和另外上百种类似的东西给千家万户带来的便利之外别无他法。但这些当然不是莱昂内尔·克洛德太太想要的答案。她的问题其实就跟许许多多问题一样,压根儿也算不上是问题,仅仅是一种炫耀自己的表达方式罢了。 赫尔克里·波洛很满意自己询问时所采取的那种务实态度: “克洛德太太,那您觉得我能给您帮上什么忙呢?” “您相信神灵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波洛先生?” “我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波洛很慎重地说道。 克洛德太太带着怜悯微微一笑,对波洛的天主教信仰表现出不屑一顾。 “愚昧啊!教会就是瞎了眼——带着偏见,愚蠢——不愿意欣然接受这个世界背后所存在的现实和美好。” “十二点钟,”赫尔克里·波洛说,“我还有个重要的约会。” 这话说得正是时候。克洛德太太身子往前一倾。 “我必须马上言归正传。波洛先生,您有没有可能把一个下落不明的人找出来呢?” 波洛的眉毛挑了起来。 “有这种可能——是的,”他回答得小心翼翼,“但是我亲爱的克洛德太太,警方做这种事情会比我容易得多。需要的手段他们应有尽有。” 克洛德太太挥了挥手,就像她拒绝天主教教会那样也拒绝了警方。 “不,波洛先生,我接收到的指引是让我来找您,它来自人死后的未知世界。您听我说。我的大伯戈登在去世之前几周娶了个年轻的寡妇,一位姓安得海的太太。她的第一任丈夫(可怜的孩子,对她来说是多么不幸啊)据说死在了非洲。一个神秘莫测的国家——非洲。” “或许应该说是,”波洛纠正她道,“一块神秘莫测的大陆。是在非洲什么地方——” 她还在滔滔不绝。 “中非。就是那个诞生了伏都教,还魂尸——” “还魂尸是西印度群岛的东西。” 克洛德太太依然口若悬河: “妖术邪术——以及奇怪而隐秘的习俗之地——是个人可能会消失,并且从此之后就再也杳无音信的国家。” “或许吧,有可能,”波洛说,“不过在皮卡迪利广场也同样如此。” 克洛德太太手一挥,把皮卡迪利广场也同样打入了冷宫。 “最近已经有两次了,波洛先生,一个自称是罗伯特的魂灵传来了信息。每次的消息都是一样的。没有死……我们就纳闷儿了,我们认识的人里面没有罗伯特啊。请求再给些指点的时候我们就得到了这个。‘r.u.,r.u.,r.u.——然后是告诉r.,告诉r.’‘告诉罗伯特吗?’我们问。‘不,消息来自罗伯特。r.u.’‘那这个u.又代表什么呢?’紧接着,波洛先生,至关重要的答案出现了。‘小男孩布鲁,小男孩布鲁。哈哈哈!’您明白了吗?” “不,”波洛说,“我没明白。” 她满怀同情地看着他。 “就是那首童谣《小男孩布鲁》啊。‘在干草堆下睡得正香’——安得海 ——您懂了吗?” 波洛点点头。他忍住才没问出口,既然罗伯特这个名字能够完整地拼出来,那么对安得海为什么就不能如法炮制呢?又有什么必要非得采取这样一种低劣的像特务机关才会使用的晦涩难懂的隐语呢? “而我大嫂的名字叫罗萨琳,”克洛德太太得意扬扬地准备收尾,“您明白了吧?所有这一大堆r把人给搞糊涂了。但其实意思一目了然。‘告诉罗萨琳,罗伯特·安得海没有死。’” “啊哈,那您告诉她了吗?” 克洛德太太看上去似乎有点儿吃惊。 “呃……嗯……没告诉。要知道,呃,我是说,人都是很多疑的。我确信罗萨琳也是这样。而且那么做的话,可怜的孩子啊,这会让她烦恼不安——您知道,她会纳闷他人在哪儿——还有他在干些什么。” “况且他的消息还是从九霄云外传来的?的确如此。若是要宣布自己安然无恙,这还真是个挺诡异的方法吧?” “啊,波洛先生,您对这类事情还真是所知寥寥啊。我们又怎么知道现在的情形是什么样子的呢?可怜的安得海上尉(要么就是安得海少校)也许在非洲腹地的某个阴暗角落里沦为了阶下囚。但假如他能够被人找到,波洛先生,假如能把他带回到他年轻可爱的罗萨琳身边的话,想想她得有多高兴吧。哦,波洛先生,我是被送到您这里来的——您想必一定不会拒绝来自神灵世界的请求。” 波洛沉思地看着她。 “我的收费,”他柔声说道,“可是非常高的。也可以说是昂贵至极!而您提出的这件任务可不简单啊。” “天哪——但这可——可真是太不幸了。我和我丈夫生活非常拮据——真的是穷困潦倒。我自己的境况实际上比我亲爱的丈夫所知道的还要糟糕。我买过些股票——在神灵的指引之下——而迄今为止它们都让人极其失望——说实话,简直让人忧心忡忡。它们一直在跌,而据我所知,现在实际上连抛都抛不出去了。” 她看着他,一双蓝色的眼睛显得有些沮丧。 “我还没敢告诉我丈夫呢。我告诉您这些只是想解释一下我眼下的处境。但是亲爱的波洛先生,让一对年轻的夫妇重新团聚真的是——是一项很高尚的使命啊……” “高尚,亲爱的夫人,是没法用来支付轮船、火车和飞机费用的。也同样涵盖不了拍发长电报和讯问目击证人所需要的花销。” “可如果他被找到了——如果安得海上尉还能生还的话,呃……那么……嗯,我想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这件事只要一完成,那些……把那些费用偿付给您就不会有……呃,任何困难。” “啊,这么说来,他很有钱吧,这个安得海上尉?” “不。嗯,不是的……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可以跟您担保——这个——在钱这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 波洛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很抱歉,夫人。我的答复是不行。” 他发现要让她接受这个答复有一点难度。 当她最终离开以后,他眉头紧蹙,站在那里陷入沉思。他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克洛德这个名字让他觉得耳熟。空袭那天在俱乐部里的谈话重又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波特少校那隆隆作响的令人乏味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一个没人想听的故事。 他回忆起了那阵报纸的沙沙声,以及波特少校脸上那突然之间惊慌失措、目瞪口呆的神情。 但困扰他的事情却是刚刚从他面前离去的这位急切的中年女士,他试图在心里勾勒出对她的看法。说起降神会时的伶牙俐齿,言谈话语间的闪烁其词,飘摇不定的围巾,绕在脖子上叮当作响的项链——还有,就是和所有这些显得格格不入的那双淡蓝色眼睛中疾速闪过的一丝狡黠。 “她来找我究竟是因为什么呢?”他心中暗想,“而且我也想知道,那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叫——”他低头看了看书桌上的名片,“沃姆斯雷谷的地方?” 3 整整五天之后,他在一份晚报上看见了一小段报道,里面提到一个名叫伊诺克·雅顿的男人死了,地点就在沃姆斯雷谷,一个距离人气颇高的沃姆斯雷希斯高尔夫球场大约三英里之遥的古老小村落。 赫尔克里·波洛又一次暗自思忖: “真不知道沃姆斯雷谷出了什么事情……” 第二章 第二章 1 沃姆斯雷希斯由一个高尔夫球场,两家旅馆,几栋面向高尔夫球场的极其昂贵的现代别墅,一排在战前曾经很奢华的店铺以及一座火车站组成。 从火车站走出来,左手边是一条喧闹的通往伦敦的主路,右手边则是一条穿越田野的小径,路标牌上写着: 通往沃姆斯雷谷的步道 沃姆斯雷谷隐藏在林木葱郁的山间,跟沃姆斯雷希斯有着天壤之别。它其实就是个很小的旧式集镇,如今已经衰败退化成了一个小村庄。村里有一条高街,两边是乔治王时代风格的房子,有一些小酒馆和几家土里土气的商店,整体上的感觉就像是距离伦敦有一百五十英里远而非区区的二十八英里。 这里的居民对于沃姆斯雷希斯如雨后春笋般的飞速发展无一例外抱着一种嗤之以鼻的态度。 在村子的周边有一些带有赏心悦目的旧式花园的漂亮房子。一九四六年初春,林恩·玛奇蒙特从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退伍以后就回到了其中一座人称白屋的房子里。 回家后的第三天清晨,她从卧室的窗口向外望去,目光越过参差凌乱的草坪,落在远处草地边的榆树上,然后高兴地用力吸了一口气。这是个温和的灰色清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泥土的淡香。在过去的两年半中,这种气味正是她一直怀念着的。 重归故里的感觉真是太棒了,待在这间她在海外期间日思夜想的小小卧室中的感觉真是太棒了。能够脱掉制服,穿上花呢裙和套头衫的感觉真是太棒了——哪怕那些蛀虫在打仗的这几年里一直都孜孜不倦、勤勉有加也无所谓! 尽管她真的非常喜欢在海外服役的那段日子,但离开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重新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女人还是很好。那份工作相当有意思,还有各种联欢活动,妙趣横生,却也有令人生厌的例行公事和那种与同伴们一起被圈养着的感觉,有时候这种感觉使她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那个在亚洲度过的漫长的炎炎夏日里,她无比思念起沃姆斯雷谷和这栋破旧寒酸却又凉爽舒适的房子来,还有她亲爱的妈妈。 林恩对她的母亲爱怒参半。远离家乡的时候,她更加爱她,那些令人气恼的事情都已经被抛到了一边,就算想起来,也只会让她越发思乡心切。亲爱的妈妈呀,简直能把人气疯!要是能不听妈妈用她那亲切悦耳又牢骚满腹的声音字正腔圆地说那些陈词滥调就好了。噢,又回到了家里,而且永远、永远都不必再离开了。 现在她就在这里,结束了服役,自由自在,再一次回到了白屋里。她已经回来三天了,而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满和烦躁不安正逐渐爬上她的心头。一切如故——几乎可以说是一成不变——房子,妈妈,罗利,农场,还有家人。唯一不同却又不应该不同的就是她自己…… “亲爱的……”玛奇蒙特太太纤细的叫喊声从楼下传来,“需要我给我闺女端一盘精美的早餐到床上去吃吗?” 林恩急忙大声喊道: “当然不用啦。我这就下去。” “为什么呢,”她心想,“妈妈非要说一句‘我闺女’。这也太傻了!” 她跑下楼去,来到餐厅里。这不是一顿特别丰盛的早餐。林恩已经意识到弄口饭吃会牵扯她们太多的时间和精力。除了一个不太可靠的女人每周来四个上午帮忙之外,玛奇蒙特太太都是一个人在家里跟做饭和打扫卫生的事情较劲。林恩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年近四十,而且身体也不好。林恩还带着几分沮丧意识到她们的财务状况已经发生了改变。战前那笔虽然不多但尚能确保她们衣食无忧的固定收入,如今因为纳税几乎被砍掉了一半。而物价、开销、仆人的薪酬却齐刷刷地往上涨。 “噢!这个美好的新世界啊。”林恩想想都觉得可怕。她的眼神不经意间停在了日报的求职栏上。 空军妇女辅助队前队员愿求一重视进取心和主观能动性之职位。 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前队员愿求一需组织能力及权威之职位。 事业心,进取精神,指挥控制能力,这些都是求职人自己提出的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可人家需要什么呢?人家需要的是会做饭,会打扫屋子,或者能正经八百速记的人,需要那些做事熟练又服务周到的勤勉工作的人。 好吧,这些对她都不会有什么影响。摆在她面前的路一清二楚,那就是嫁给她的表兄罗利·克洛德。他们在七年前,恰好在战争爆发之前已经订了婚。差不多打从她能记事儿起,她就想要嫁给罗利。他所选择的务农生活她也已经欣然默许。那种生活挺不错的——或许不够激动人心,还要整日操劳,不过他们俩都喜爱露天的环境,都喜欢照顾牲畜。 如今他们的前途与曾经的憧憬——戈登舅舅以前一直允诺的——可不一样了…… 玛奇蒙特太太哀怨的声音恰如其分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恩亲爱的,就像我给你的信里写的那样,这件事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个极其可怕的打击。戈登回英国才不过两天。我们甚至都还没见着他呢。他要是没待在伦敦,直接来这儿多好啊。” 2 “是啊,要是那样的话……” 远在异国他乡的时候,舅舅去世的消息就让林恩感到震惊和悲痛,不过这件事情的真正意义直到现在她才开始认识到。 就她的记忆所及,她的生活,他们所有人的生活,都在戈登·克洛德的掌控之中。这个无儿无女的有钱人把所有的亲戚都完全置于他的羽翼庇护之下。 就连罗利也是……罗利和他的朋友约翰尼·瓦瓦苏已经开始合伙经营农场。他们的资金很少,却满怀着希望,干劲儿十足。而戈登·克洛德也表示了赞许。 而对她,他说得更多。 “要经营农场的话没有资金你是寸步难行的。但首先要搞清楚的是这两个小伙子是不是真的有决心和能力把这件事干成。假如我现在就出钱帮助他们,那我要想知道这个——没准儿就需要花上很多年时间。如果他们正好是这块料,如果他们干得没什么问题,能够让我满意的话,那么林恩,你就不需要担心了。我会适当资助他们的。所以不要觉得你的前途黯淡无光啊,我的小姑娘。罗利正好需要你这样的妻子。不过我跟你说的话你可得保密哟。” 好吧,她确实保守住了这个秘密,可是罗利自己已经感觉到他伯父善意的关注。该轮到他来向老爷子证明罗利和约翰尼是很好的资助对象了。 没错,他们大家全都仰仗着戈登·克洛德。这倒并不是说家里的哪个成员是寄生虫或者游手好闲。杰里米·克洛德就是一家律师公司的高级合伙人,而莱昂内尔·克洛德则是个执业医生。 不过,在日常工作和平凡日子的背后是有钱作为坚实后盾的,这种后盾让人觉得颇为安逸。从来都不需要节俭,也从来都不用攒钱。未来的一切都有保障。戈登·克洛德,一个没有子嗣的鳏夫,会负责到底。他告诉过大家,而且还不止一次,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寡居的妹妹阿德拉·玛奇蒙特也许本来是要搬进一所小一些、打理起来更省事的房子,但她还是留在了白屋里。林恩上的都是一流的学校。要不是因为战争爆发,她本有机会接受任何她愿意接受的昂贵培训。戈登舅舅的支票还会有规律地源源不断寄来,使她们能够舒舒服服地添置一些小小的奢侈品。 所有事情都是如此稳定不变,如此安全无忧。然后就是戈登·克洛德这桩彻头彻尾出人意料的婚姻了。 “当然了,亲爱的,”阿德拉继续说道,“我们全都大吃一惊。如果要说有什么事儿看起来确定无疑的话,那就是戈登不会再结婚了吧。你知道,他好像也不能算是没有很多家庭纽带和亲情关系的人啊。” 是啊,林恩心想,家里的亲属已经够多了。可能有时候都会觉得有点儿太多了吧? “他一向是那么和蔼可亲,”玛奇蒙特太太接着说道,“虽说偶尔或许会有那么一点点专横霸道。他从来都不喜欢在擦得锃光瓦亮的桌子上吃饭,总是坚持让我铺上旧式的桌布。事实上,他在意大利的时候还给我寄来过一块最最漂亮的威尼斯花边桌布呢。” “去迎合他的心愿自然是有好处的喽。”林恩干巴巴地说。接着她又好奇地问道:“他是怎么认识他这个——第二任妻子的呀?您在信里可一直都没告诉我。” “噢,亲爱的,好像是在哪条船上或者飞机上或者什么其他的地方吧。我记得是在从南美到纽约的途中。可他都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了呀!而且身边还有过那么多秘书啊、打字员啊、女管家啊,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 林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从她能记事以来,戈登·克洛德的秘书、女管家和办公室职员们就经受着最为严密的监视与怀疑。 她好奇地问道:“我猜,她挺漂亮的吧?” “呃,亲爱的,”阿德拉说道,“我倒觉得她长了一副蠢相。” “妈妈,您又不是男人!” “当然,”玛奇蒙特太太继续道,“那个可怜的姑娘也赶上了空袭,被轰炸吓得够呛,真的被吓出了病,病得还不轻呢,在我看来,她其实一直就没怎么恢复过来。她神经兮兮得要命,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而且说真的,她有时候看起来笨到家了。对于可怜的戈登来说,我从来都不觉得她能算得上是个很般配的伴侣。” 林恩微微一笑。戈登·克洛德是否会因为才智上的般配而选择娶一个比他年纪小很多的女人为妻,她对此表示怀疑。 “而且,亲爱的,”玛奇蒙特太太压低了声音,“我本来不愿意这么说的,不过很显然她可不是个淑女!” “妈,瞧您说的!现如今不是淑女又能怎么样?” “亲爱的,在咱们乡下这件事还是挺重要的,”阿德拉语调平平地说道,“我只是想说,她跟咱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可怜的小家伙儿!” “说真的,林恩,我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看在戈登的分上,我们大家都已经特别小心翼翼了,尽量对她表现得和蔼亲切、彬彬有礼,欢迎她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那她人在弗罗班克吗?”林恩好奇地问。 “对啊,那是当然的了。她才从私人疗养院里出来,还能去什么别的地方呢?医生们说她必须离开伦敦。她如今在弗罗班克,跟她哥哥住在一起。” “她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林恩问道。 “一个无可救药的年轻人!”玛奇蒙特太太停顿了一下,接着又着力强调地加了一句,“粗鲁无礼。” 一丝同情从林恩的内心一掠而过。她想:“我敢说,我要是处在他的境地,也会粗鲁无礼的。” 她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亨特。大卫·亨特。我想他是个爱尔兰人。当然了,他们可不是那种我曾经有所耳闻的人。她是个寡妇——安得海太太。我可不是想吹毛求疵啊,不过我总是忍不住问自己——什么样的寡妇才可能会在战争期间从南美跑出来旅行啊?你知道吗?别人会不由得认为她就是为了找一个有钱的老公。” “要这么说的话,她还真没白费工夫。”林恩评论道。 玛奇蒙特太太叹了口气。 “这事儿看上去也太离奇了。戈登一向都是个那么精明、那么有眼光的人。而且也不是说……我的意思是也不是没有女人努力尝试过。就比如他的倒数第二任秘书吧,真的是够公开、够明目张胆的了。我相信她其实特别能干,不过他还是不得不把她给甩掉。” 林恩含糊其词地说道:“我认为谁都可能有惨遭滑铁卢的时候。” “六十二岁,”玛奇蒙特太太说,“一个极其危险的年纪。我猜还得再加上一场让人心神不宁的战争。但我还是没法跟你形容当我们收到他从纽约寄来的信时有多震惊。” “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他的信是写给弗朗西斯的,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或许他想象着以她所受到的教育可能更能跟他产生共鸣吧。他说当我们得知他结婚一事时也许会很吃惊。事情发生得确实相当突然,不过他很有把握我们大家很快就会非常喜欢罗萨琳(这么个戏剧化的名字,你不觉得吗,亲爱的?我是说绝对跟假名字似的)。他说她的人生特别悲惨,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历经沧桑。她能以这么有勇气的方式直面生活真是了不起呢。” “了无新意的开场白。”林恩喃喃自语道。 “噢,我懂。我也同意。这种故事听的次数太多了。不过人家真的会琢磨,按说以戈登那么丰富的阅历——可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她那双眼睛特别大——深蓝色的,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特别深邃’。” “挺招人的?” “噢,是啊,她的确很漂亮。不过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绝对不会是。”林恩带着一丝苦笑说道。 “没错,亲爱的。说真的,男人呢——唉,可话说回来,男人本来就都不靠谱儿!就算是最明智的男人也会干出最不可思议的蠢事来!戈登在信里还说让我们千万不要觉得这样一来就意味着以前的亲情纽带会变得松散。他依然会视我们大家为他的特别职责。” “但是他并没有,”林恩说,“在婚后立下一份遗嘱?” 玛奇蒙特太太摇了摇头。 “他立下最近一份遗嘱的时间是在一九四〇年。具体细节我不清楚,不过那个时候他让我们明白,如果他遇到了什么不测,按照遗嘱的内容我们全都可以得到照顾。当然,那份遗嘱随着他的完婚自然也就作废了。我想他本来会在回家以后重新立一份新的——可就是没时间哪。事实上他头一天回到国内,第二天就死于非命了。” “然后她——罗萨琳——就得到了一切?” “是的。他一结婚旧遗嘱就作废了。” 林恩默不作声。她并不比大多数人更唯利是图,但如果她对事态的最新进展一点儿都没有不满的话也不合常理。她觉得这种局面完全不符合戈登·克洛德自己的设想。他的大部分财产或许会留给他年轻的妻子,不过对于他一直劝说要仰仗他的这一大家子人他也定然会未雨绸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张让他们不用存钱,也不用为将来做准备。她听见过他对杰里米说:“我死之后你就是个有钱人了。”对她母亲他也经常会说:“别担心,阿德拉。我会一直照顾林恩的——这点你知道,而且我也不愿意你搬出这栋房子——这是你的家。把所有的维修账单都寄给我吧。”他鼓励罗利去经营农场。他坚持让杰里米的儿子安东尼加入护卫队,并且给他零用钱的时候一向都慷慨大方。而莱昂内尔·克洛德那些不会立竿见影带来收益却会让业务经营举步维艰的医学研究也同样得到了他的支持。 林恩的思绪被打断了。玛奇蒙特太太戏剧性地拿出了一沓子账单,嘴唇颤抖不已。 “再看看所有这些吧,”她悲叹道,“我该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啊,林恩?银行分行的经理刚刚在今天早上写信给我,说我已经透支了。我真不知道我怎么就会透支。我一直都非常小心啊。不过似乎我的投资没能像以前那样得到满意的收益。他说税金也增加了。还有所有这些黄单子,战争损失保险什么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都得缴纳。” 林恩接过账单扫了一眼,里面并没有奢侈挥霍的记录。它们显示的只是屋顶上替换的石板瓦,栅栏的维修,厨房里破旧开水炉的更换——以及一条新的总水管。可它们加在一起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呢。 玛奇蒙特太太哀怨地说道: “我想我应该从这儿搬出去。可是我又能去哪儿呢?哪儿都找不到一所小房子——就是没有这样的房子啊。噢,林恩,我并不想拿这些事情来烦你。至少也别在你刚刚回到家里的时候就说这些。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林恩望着她母亲。她已经年逾花甲,而且向来也不是个十分坚强的女人。在战争期间,她收留过一些从伦敦疏散出来的人,为他们打扫做饭,还和妇女志愿服务队一起工作过,做果酱,给学校帮厨。与战前轻松舒适的生活相比,她那会儿一天要工作十四个小时。现在在林恩看来,她已经几近崩溃。筋疲力尽的同时还对未来感到害怕。 一股无声无息的怒火缓缓从林恩的心里升腾而起。她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个罗萨琳就不能——帮个忙吗?” 玛奇蒙特太太的脸腾地红了。 “我们没权利要求她——一点儿权利都没有。” 林恩却表示了异议。 “我觉得从道义上来说您有权利。戈登舅舅一直都帮我们的。” 玛奇蒙特太太摇摇头,说道: “亲爱的,求人施惠本来就不太好——尤其还是求一个咱们不太喜欢的人。而且不管怎么说,她那个哥哥是绝对不会让她掏一个子儿出来!” 随后她又接口道:“也就是说,假如他真是她哥哥的话!”那股英勇气概已然换成了女性纯粹的刁钻刻薄。 第三章 第三章 弗朗西斯·克洛德隔着餐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丈夫。 弗朗西斯今年四十八岁。她是那种像灵缇犬一般身材精瘦,穿着粗花呢衣服看起来还挺好看的女人。她那张脸上除了草草涂上的一点点口红之外不施粉黛,透着一种傲慢的被岁月摧残过的美。杰里米·克洛德六十三岁,长着一头灰发,身材瘦削,一脸漠然,面无表情。 而今晚,这张脸显得比平时更加面无表情。 他的妻子只是迅速地扫了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一名十五岁的女孩拖着脚步在桌子周围走来走去地递着盘子。她诚惶诚恐的眼神停留在弗朗西斯脸上。弗朗西斯要是皱皱眉头,她就能吓得险些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而一个赞许的目光又能让她笑意盎然。 在沃姆斯雷谷,如果要说有哪个人能拥有仆人,那就非弗朗西斯·克洛德莫属了,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并且满怀羡慕。她并不靠高薪来笼络他们,而且对于他们的表现也要求得非常严苛——但她对待辛勤工作的热切赞扬,以及她富有感染力的充沛精力和干劲把家务劳动都变成了某种具有创造性和个性的事情。她这辈子已经习惯了被人伺候,并且视之为理所当然,对此她浑然不觉。她对一名好厨师或者一位好的客厅女仆的欣赏应该跟对一位优秀钢琴家的赞美是一模一样的。 弗朗西斯·克洛德是爱德华·特伦顿勋爵的独生女,勋爵曾经在沃姆斯雷希斯附近驯养过马匹。爱德华勋爵的最终破产在那些知情者看来倒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使他得以躲过了更糟糕的结果。有传言说那些马在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时明显收不住脚,还有传言说赛马俱乐部的管理人调查过此事。不过爱德华勋爵还是逃过了这一劫,只是名誉受到了一点点损失,同时他和债主达成了协议,使他能够在法国南部过上非常舒适的日子。而对于这一意外之喜他必须得感谢他的律师杰里米·克洛德的精明强干。克洛德的行为远远超出了一名律师对他的当事人通常所做的事情,甚至亲自做了担保。他还让大家都明白他对弗朗西斯·特伦顿的由衷欣赏,于是,在她父亲这件事情令人满意地尘埃落定之后,弗朗西斯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杰里米·克洛德太太。 没有人知道她本人对此作何感想。大家都能看到的是她在这笔交易中出色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对杰里米而言,她是个能干且忠贞的妻子,对他儿子来说,她又是个细心的母亲,她从各个方面去促进杰里米的收益,从来没有哪怕一言一行显露过这桩婚事并非她心甘情愿。 作为回应,克洛德家的人都对弗朗西斯极其敬重,钦佩有加。他们以她为荣,对她的意见言听计从——但他们始终觉得跟她亲近不起来。 杰里米·克洛德如何看待自己的这场婚姻谁也不知道,因为从来就没有人知道杰里米·克洛德心里的想法和感觉。人们在谈论起杰里米的时候都说他就像是“一根干巴巴的枯树枝”。无论是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作为一名律师,他的声望都非常高。克洛德、布伦斯基尔和克洛德律师事务所从来不碰任何可能有问题的法律业务。人们并不认为他们有多么杰出优秀,但却觉得他们非常可靠。事务所的业务蒸蒸日上,而杰里米·克洛德一家人则住进了一栋漂亮的乔治亚风格的房子,这栋房子恰好位于市场附近,房子后面有一个旧式的带围墙的大花园,花园里的梨树每到春天便绽放成一片白色的花海。 夫妇二人起身离席之后去了一个能够俯瞰屋后花园的房间。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埃德娜把咖啡端了进来,兴奋得气喘吁吁。 弗朗西斯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咖啡。咖啡又浓又烫。她言简意赅地对埃德娜赞许道: “很棒,埃德娜。” 埃德娜高兴得脸涨得通红,不过她走出去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对有些人的爱好感到惊奇。在埃德娜看来,咖啡本应该是浅黄色的,非常非常甜,还要加上很多很多奶! 在能够俯瞰花园的房间里,克洛德夫妇各自喝着不加糖和牛奶的浓咖啡。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一些话题了,比如遇见的熟人啊,林恩的归来啊,以及不久的将来农场的前景啊之类的,然而此刻,当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却一言不发了。 弗朗西斯靠在椅背上看着她的丈夫。他的右手轻抚着上嘴唇,完全没有留意到她的注视。这个姿势很有特征,往往代表着他内心的烦乱,尽管杰里米·克洛德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弗朗西斯并不经常看到她丈夫摆出这个姿势。一次是在他们的儿子安东尼小时候得重病之时;一次是在等待陪审团作出裁定的时候;再有就是在战争爆发的时候,等着听从无线电广播里传来的板上钉钉的消息;还有一次就是在安东尼结束休假即将开赴前线的前夜。 弗朗西斯在开口说话之前先想了一下。他们的婚姻生活一直还是挺幸福的,但是从口头的言语上来看两个人却从来都算不上亲密。她向来尊重杰里米的含蓄克制,而他对她也是如此。即使是收到宣布安东尼在服现役期间阵亡的消息的电报时,他们两个人也都没有表现得悲痛欲绝。 当时他打开电报,随后抬起眼来看着她。她说:“是不是——?” 他低下了头,随后走过去把电报递到了她伸出来的手上。 他们在那里默默地站了片刻。然后杰里米说:“我希望我能帮到你,亲爱的。”而她回答的时候声音很平稳,也没有流一滴眼泪,仅仅是感受到了那种可怕的空虚和心痛:“你心里也一样不好受啊。”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是啊,”他说,“是啊……”接着他向门边走去,步履僵硬而略带蹒跚,刹那之间竟显得老态龙钟……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念叨着,“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发自肺腑地感激,感激他能够如此理解和体谅她,同时她又觉得他很可怜,看着他转瞬之间就老态毕现让她心如刀绞。失去儿子之后,她身上的某些东西变得坚硬起来——平日里待人接物的那种友善也逐渐消失殆尽。她变得比从前更加精明强干,更加精力十足——人们有时候甚至有点儿害怕她的不近人情…… 杰里米·克洛德的手指又一次从上唇划过——踌躇不定地像是在搜寻着什么。房间对面的弗朗西斯干脆利落地开口道: “出什么事儿了吗,杰里米?” 他吓了一跳,手里的咖啡杯险些掉了下去。他定了定神,将杯子稳稳地放在托盘上,随后抬眼向她这边看过来。 “你什么意思,弗朗西斯?” “我在问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能有什么事儿啊?” “猜来猜去的太傻了。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 她说话的时候有条不紊,不带一丝感情。 而他说的话却让人无法相信: “什么事儿都没有——” 她并没有反驳,只是以一种探询的态度等待着。对于他的否认她似乎压根儿也没当回事儿。他有些拿不准地看着她。 而他灰色面庞上那副泰然自若的面具只是滑落了那么一瞬间,她就瞥见了一种汹涌激荡的巨大痛苦,使得她几乎要大叫出声。虽然只是眨眼间的事情,她却丝毫都不怀疑自己所看到的东西。 她不带感情色彩地轻声说道: “我觉得你最好告诉我——” 他长叹了一声——透出深深的愁苦。 “当然,你总得知道的,”他说,“迟早的事儿。” 随后他又加上了一句让她觉得非常诧异的话。 “恐怕你是做了笔亏本儿的生意,弗朗西斯。” 她没明白这句话在暗示什么,于是索性直击要害。 “怎么回事,”她说,“钱?”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上来就提到了钱。他们的经济状况在眼下这个时期还算是正常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迹象显示出手头拮据。他们办公室里的人员不够,业务又多得让他们应付不过来,但其实无论走到哪里,情况也都是一样,而上个月还有几个他们的员工从军队里复员回来了呢。另外也很容易想到会不会是他在隐瞒什么病情——他最近的气色不太好,一直都在超负荷工作,身体过于疲劳。然而尽管如此,弗朗西斯的直觉首先还是想到了钱,而且看起来她猜对了。 她丈夫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沉默了片刻,思考着。她本人其实一点儿都不在乎钱——不过她也知道杰里米完全不会了解这一点。钱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个四平八稳的世界——意味着安定和持久——意味着义务和责任——意味着生活中一种明确的地位和身份。 对她而言,钱就是种被人随手扔在你腿上让你玩儿的玩具。她在经济状况阴晴不定的环境中出生和长大。她家养的马的表现能够达到预期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过上好日子。而当商人们不给他们放贷,爱德华勋爵被迫陷入窘境,体面全无地躲避那些找上门来的执达员时生活又会变得步履维艰。有一次他们只靠吃干面包撑过了一个星期,并且把所有的仆人都打发走了。另有一次他们不得不让那些执达员在家里待了三个星期,而那时弗朗西斯还是个孩子呢。她当时发现有个执达员特别招人喜欢,能跟她玩到一起,而且满肚子都是他家小女儿的故事。 一个人若是没钱,那么无非是去四处讨要,或者远走海外,要么就是依赖朋友和亲戚的接济度日。再不然就是有人能借给你一笔钱帮你挺过难关…… 但望着她的丈夫,弗朗西斯心里明白,在克洛德这个家族里面,你不会去做这种事。你不会去乞讨,不会去借钱,不会去以其他人为生。(反之,你也别指望他们去乞讨,去借钱或者以你为生!) 弗朗西斯为杰里米感到非常难过,同时又为自己能够如此镇定自若感到一丝内疚。于是她决定用现实来帮助自己避开这些思绪。 “我们是不得不变卖所有的东西吗?公司是要垮了吗?” 杰里米·克洛德的脸上抽搐了一下,显得有些畏缩,她意识到刚刚有点儿过于实事求是了。 “亲爱的,”她柔声说道,“告诉我吧,我猜不下去了。” 克洛德口气硬邦邦地说道:“两年前我们经历过一次很糟糕的危机。你还记得吧,年轻的威廉斯潜逃了。我们在重整旗鼓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困难。接着继新加坡之后远东那边的局面又横生枝节——” 她打断了他的话。 “这些都不重要。那时候你陷入了困境。而你现在依然没能从困境中走出来吗?” 他说:“以前我都是靠戈登。戈登本来是可以把事情摆平的。” 她马上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当然。我不想责备那个可怜人——归根结底,为了一个漂亮女人而失去理智只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如果愿意的话他凭什么就不能再结一次婚呢?然而他还什么事情都没解决完,没立下一份正经遗嘱,也没安顿好他自己的事务就在空袭中丧了命也真是够倒霉的。事实是,无论身处何种险境,人压根儿就不相信送命的会是自己。炸弹通常都会落到别人脑袋上!” “抛开他去世不说,我其实是非常喜欢戈登的——而且也以他为荣,”戈登·克洛德的弟弟说道,“他的死对我来说就像是晴天霹雳一样。在那一瞬间……” 他没再往下说。 “我们会破产吗?”弗朗西斯带着聪明的关切问道。 杰里米·克洛德几近绝望地看着她。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他应付起泪眼婆娑和惊慌失措来可能会好得多。这种冷静超然又实实在在的兴趣彻底地把他击垮了。 他没好气儿地说道:“比那个可糟糕多了……” 他瞧着她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心里掂量着那句话。他心中暗想,“再有一会儿我就不得不告诉她了。她会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非得知道不可。或许她都不会相信。” 弗朗西斯·克洛德叹了一声,在她的大扶手椅里坐直了身子。 “我明白了,”她说,“是挪用公款。或许就算我用词不当,也是那类的事情……就像年轻的威廉斯一样。” “是的,只是这一次——你不明白——我得负责。我挪用了交给我负责管理的信托基金。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掩盖得很好——” “但是现在整件事情就要败露了?” “除非我能弄到必需的钱——还得快。” 他感受到了一种这辈子前所未有过的羞愧。她又会怎样看待这件事呢? 此时此刻她表现得安之若素。但另一方面,他想,弗朗西斯从来都不会大吵大闹,也从来不会怨天尤人或者责骂训斥。 她皱着眉头,用一只手抚着脸颊。 “真是气人啊,”她说,“我自己是一点儿钱都没有……” 他语气生硬地说道:“还有一份你的婚前财产协议呢,但是——” 她心不在焉地说道:“但是我想那笔钱也已经没了。” 他沉默了,接着用干哑的声音费力地说道:“我很抱歉,弗朗西斯。我的歉意无以言表。你做了笔亏本儿的生意。” 她突然抬眼看着他。 “你刚才也说过这句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杰里米冷冷地说道: “当你大发善心嫁给我的时候,你有权利去憧憬——呃,家庭的完整——以及一种远离肮脏、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惊讶万分地看着他。 “瞧你说的,杰里米!你到底觉得我嫁给你是为了什么呀?” 他浅浅地一笑。 “你一直都是个忠贞不渝的妻子,亲爱的。但我很难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你会在迥然不同的情形下——呃——接纳我。” 她凝望着他,突然之间放声大笑起来。 “你这个可笑的老家伙!你那副一本正经的面孔背后得藏着一颗多么多愁善感的心啊!你真的以为我嫁给你是作为你把我父亲从那群狼——或者说从那些赛马俱乐部的管理人之类的人手里救出来之后需要付出的代价吗?” “你非常喜欢你父亲,弗朗西斯。” “我是很喜欢老爸!他太有魅力了,跟他在一起生活乐趣无穷!但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个坏蛋。而你如果认为我委身于我们的家庭律师是为了要把他从那些始终缠着他的麻烦当中解救出来的话,那就说明你对我从来都不曾了解过。从未有过!”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太离奇了,她心中暗忖,嫁给一个人二十多年,却还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如果你和他的想法有天差地别的话你又怎么才能知道呢?他有着一颗浪漫的心,当然,伪装得很好,但是骨子里还是浪漫的。她想:“他卧室里所有那些斯坦利·韦曼 的古老作品啊。我早该从这些里面看出来的。这个可怜的亲爱的笨蛋啊!” 她大声说道: “我嫁给你当然是因为我爱上了你。” “爱上了我?但你能从我身上看出什么来啊?” “如果你问我这个,杰里米,我真的不知道。你是那么与众不同,和父亲身边的那一大堆人一点儿都不一样。首先就是你从来都不谈论那些比赛用的马。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厌恶那些赛马——以及它们在纽马克特杯 比赛上能有几成胜算!有一天晚上你过来吃晚饭——你还记得吗?那次我坐在你旁边,问你什么是金银复本位制,而你就告诉我了——是真的告诉我了。那可花了一整顿饭的时间啊——六道菜——我们那会儿还挺有钱,雇了个法国大厨呢!” “那肯定极其枯燥乏味。”杰里米说。 “简直让人神魂颠倒!以前可从来没有人这么认真地对待过我。而你那么彬彬有礼,然而似乎又绝不看我一眼,或者觉得我招人喜欢或者长得漂亮之类的。这一下就刺激到了我。我发誓要让你注意到我。” 杰里米·克洛德带着几分严厉说道:“我当然注意到你了。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以后一夜都没合眼。你穿了一条蓝色的连衣裙,上面有矢车菊的图案……”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杰里米清了清嗓子。 “呃——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马上给他的尴尬打了个圆场。 “而我们现在是一对遇到了难题的中年夫妇,正在寻求最佳的解决途径。” “弗朗西斯,在你刚才告诉我那些话之后,我就觉得这件——这件不光彩的事儿简直让人无地自容——” 她打断了他。 “咱们还是把事情说清楚吧。你现在觉得歉疚,因为你做了犯法的事儿。你可能会被起诉——会去坐牢。”(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为了阻止它,我会拼尽全力,不过可千万别觉得我这是出于义愤。别忘了,我们家本来也不是什么有道德观念的家庭。我父亲,不管他怎么有吸引力,都多多少少是个恶棍。还有查尔斯——我的堂兄。他们帮他遮遮掩掩他才没被起诉,然后他们就紧赶慢赶地催着他到北美的殖民地去了。再有就是我的堂弟杰拉尔德——他在牛津的时候伪造过一张支票。但是他去参加了战斗,因为他的英勇无畏,为战友的无私奉献以及他超乎常人的忍耐力,死后还得到了一枚维多利亚十字勋章。我想说的是人都是这个样子——既没有那么坏也没有那么好。我并不觉得我自己就多么正直——我过去曾经是,因为那时候也没有什么诱惑让我变得不正直。不过我所拥有的是大把的勇气,而且,”(她冲他微微一笑)“我忠心耿耿!” “亲爱的!”他站起身,朝她走过来。随后他停下脚步,用嘴唇贴住了她的秀发。 “那么现在,”爱德华·特伦顿勋爵的女儿对他微笑着抬起头说道,“我们要怎么办呢?无论用什么方法去筹点儿钱来?” 杰里米的表情僵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筹。” “用这栋房子作抵押。噢,我明白了,”她的反应很迅速,“已经抵押了。我真傻。你当然已经把所有明摆着的方法都试过了。那接下来就是借钱的问题喽?我们能找谁借呢?我认为也只有一条路了。找戈登的遗孀——那个让人看不透的罗萨琳!” 杰里米踌躇不定地摇了摇头。 “这肯定会是一大笔钱……而且不能从本金里面拿。那笔钱只是让人为她托管,供她生活所需而已。”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还以为完全归她支配呢。那她要是死了会怎么样?” “那就归戈登最近的亲属了。也就是说在我,莱昂内尔,阿德拉以及莫里斯的儿子罗利之间分配。” “归我们……”弗朗西斯慢条斯理地说道。 有什么东西仿佛从房间中飘过——似乎是一股寒气——一个念头留下的阴影…… 弗朗西斯说:“你以前没跟我说过……我还以为全都归她呢——你没说过她喜欢留给谁就可以留给谁吧?” “没说过。根据一九二五年关于无遗嘱死亡的法律规定……” 也不知道弗朗西斯究竟有没有在听他的解释。他话音刚落,她就说道: “对我们自己来说,这个已经没什么用了。她还远不到中年我们就已经入土为安。她多大岁数?二十五——二十六?她没准儿能活到七十岁。” 杰里米·克洛德迟疑不决地说道: “我们可以找她贷一笔款——看在是一家人的分儿上。她也许是个慷慨大方的姑娘呢——其实我们对她的了解真是太少了——” 弗朗西斯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一直对她还是相当不错的——就不像阿德拉那样恶毒。她可能会有所回应。” 她丈夫用警告的口吻说道: “那可绝对不能让她看出来——呃——咱们真的急等着用。” 弗朗西斯不耐烦地说道:“当然不会啦!麻烦在于我们不得不去打交道的人不是这个姑娘本人。她完完全全处于她那个哥哥的控制之下。” “一个特别不招人待见的年轻人。”杰里米·克洛德说。 弗朗西斯的脸上突然绽放出一抹微笑。 “噢,错了,”她说,“他挺招人喜欢的。非常招人喜欢。我猜也有那么点儿无所顾忌不择手段。不过就眼下看来,我同样也挺无所顾忌不择手段的!” 她的笑容变得冷酷起来。她抬眼看着她的丈夫。 “我们不会一败涂地,杰里米,”她说,“一定会有办法的……哪怕我不得不去抢银行!” 第四章 第四章 “钱!”林恩说道。 罗利·克洛德点点头。他是个大块头的年轻人,肤色砖红,长着一双沉思的蓝眼睛和一头金发。他表现出来的慢条斯理似乎并非出自天生,倒更像是有意为之。别人妙语连珠巧舌如簧的时候他都是在深思熟虑。 “是啊,”他说,“这年头似乎所有事情归根结底都是钱的问题。” “可我怎么觉得在战争期间农民们都还过得不赖呢?” “噢,是不赖——不过那也不可能永远让你好下去啊。过上一年我们就又回到原来的老路上了——工钱要涨,工人还不愿意干活儿,所有人都不满意,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当然,除非你真的能够大规模地经营农场。老戈登懂这个。那恰好是他当时正准备要做的事情。” “而现在呢——”林恩问道。 罗利咧着嘴笑了。 “而现在戈登太太会去伦敦,花上好几千英镑买一件漂亮的貂皮大衣。” “这也——这也太不像话了!” “噢,不——”他顿了顿,然后说道,“我倒宁可给你买一件貂皮大衣,林恩——”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罗利?”她想要听听同龄人的看法。 “你今天晚上就能见到她。在莱昂内尔叔叔和凯西婶婶家的派对上。” “是,我知道。但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我。妈妈说她挺笨的?” 罗利考虑了一下。 “嗯——我不能说她以才智见长。不过我觉得她其实只是看起来比较笨,因为她实在是太小心翼翼了。” “小心翼翼?对什么事情小心翼翼?” “哦,就是小心翼翼而已。我猜主要是对她的口音——你知道吗?她说话的时候一口土腔 ——要不然就是对话该往哪边说,以及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可能会冒出来的那些文学典故。” “这么说来她还真的是——没怎么——呃,受过教育?” 罗利又咧嘴笑了。 “噢,她可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如果你是想说这个的话。她有一双可爱的眼睛,相貌极佳——我猜老戈登就是看上了她这点,还有就是她身上那股极其天真无邪、不谙世故的劲儿。我不觉得那是装出来的——不过当然啦,这种事儿谁也没法知道。反正她只是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任凭大卫摆布。” “大卫?” “就是她哥哥。我敢说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招是他玩不转的!”罗利意犹未尽地又说道:“咱们大家伙儿他哪个也不喜欢。” “他凭什么要喜欢啊?”林恩脱口而出,在他有点儿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时候她又接着说道,“我是说你也不喜欢他呀。” “我当然不喜欢他。你也不会喜欢的。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你又不知道我喜欢谁或者不喜欢谁,罗利!过去这三年来,我见了不少世面。我——我觉得我的眼界已经开阔了。” “你见过的世面已经比我多了,这是事实。”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然而林恩却猛地抬起头来。 在他波澜不惊的语调后面隐藏着什么东西。 他也定定地回望着她,脸上没有表情。林恩记得要想知道罗利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是个多么奇怪的颠三倒四的世界啊,林恩心想。以前都是男人去上战场,女人留在家里。可眼下他们的位置却掉了个个儿。 对于这两个小伙子罗利和约翰尼来说,必须有一个人待在农场里。他们靠掷硬币来做决定,该上前线的是约翰尼·瓦瓦苏。结果他几乎是立刻就丢了小命——那是发生在挪威的事情。而在整个战争期间,罗利的足迹就从未踏出过离家方圆一两英里的范围。 而她林恩呢,去过埃及、北非、西西里,不止一次地面对过枪林弹雨。 此刻,一个是从战场上归来的林恩,而另一个是待在家里的罗利。 她突然很想知道,他会不会很在意…… 她露出了一个有些紧张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有时候事情似乎有点儿乱七八糟的,不是吗?” “噢,我也不知道。”罗利一脸茫然地望着外面的田野,“要看是什么事儿。” “罗利,”她有些犹豫,“你是不是还挺在意的,我是说……约翰尼的事儿——” 他冰冷的目光直直地射向她,让她不由得有点畏缩。 “咱们别再说约翰尼了吧!战争已经结束了,而我很走运。” “走运,你是指——”她迟疑地顿了顿,“不必非得……上战场?” “运气太好了,你不觉得吗?”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他的语气很平静,话里却带着刺儿。他又微笑着接着说道:“不过当然啦,你们这些当过兵的女孩子会觉得很难在家里安定下来。” 她有些生气地说道:“噢,别犯傻了,罗利。” (可是为什么要生气呢?为什么——除非是因为他的话触及了某些真相而戳到了她的痛处。) “噢,好吧。”罗利说,“我想我们或许也该考虑考虑结婚的事情了。除非说你已经改了主意。” “我当然没改主意。为什么要改?” 他有些含糊其词地说道: “这谁也不知道。” “你是说你觉得我变得——”林恩停顿了一下,“不一样了吗?” “那倒也不至于。” “或许是你改主意了呢?” “噢,才没有呢,我可没改主意。你也知道,在农场这种地方是不会有什么变数的。” “好吧,那,”林恩说道,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有点儿扫兴,“咱们结婚吧。你想什么时候结都可以。” “六月份前后?” “好。” 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婚事就这样决定了。林恩不由自主地觉得非常沮丧。然而罗利还是罗利——就像他一直以来那样。心里充满深情,表面看起来却又无动于衷,就算煞费苦心也要摆出一副轻描淡写的姿态。 他们彼此相爱。他们一直以来都爱着对方。关于两个人之间的爱情他们向来很少谈及——那么现在又何必要开口说这个呢? 他们会在六月份完婚,婚后住在长柳居(她一直都觉得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然后她就再也不会离开了。离开,换句话说,这指的是这两个字如今对她来说所代表的意义。跳板被收起来时的兴奋,轮船螺旋桨的高速旋转,一架飞机掠过大地翱翔于天际时的悸动。看着陌生的海岸线逐渐在眼前现出轮廓。灼热的尘土,还有石蜡以及大蒜的气味——急促不清又喋喋不休的外国话。奇异的花朵,灰蒙蒙的花园里傲然挺立的红色一品红……行李打包,行李拆包——下一站又在何方? 所有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战争结束了。林恩·玛奇蒙特回家了。就像远航的水手回到故乡……然而,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离开家乡时的林恩了,她想。 她抬起头来,发现罗利正在注视着她…… 第五章 第五章 凯西婶婶家的派对总是千篇一律,带着一种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来的业余特质,这一点倒是跟女主人的特征十分契合。克洛德医生给人的感觉是他一直在克服重重困难压制着他的怒气。他对客人们表现出始终如一的礼貌谦恭——不过他们也知道他的这种礼貌谦恭是努力做出来的。 从外表上看起来,莱昂内尔·克洛德和他的哥哥杰里米没有什么差别。他也很瘦,一头灰发——但他没有律师所拥有的那分冷静与沉着。他的态度有些粗暴,缺乏耐心——而他那种紧张易怒的性格让他得罪了很多患者,使得他们无法领略到他的医术和仁心。他真正的兴趣在于研究领域,他喜欢的话题则是有史以来各种草药的使用。他有着严谨精确的思维能力,这也让他发现自己很难忍耐他太太的异想天开和反复无常。 尽管罗利和林恩通常都管杰里米·克洛德太太叫“弗朗西斯”,却始终管莱昂内尔·克洛德太太叫“凯西婶婶”“凯西舅妈”。他们很喜欢她,但又觉得她有点儿可笑。 这个“派对”表面上看来是为了庆祝林恩回家而安排的,其实也只不过是一次家庭聚会。 凯西舅妈无比亲切地招呼着她的外甥女: “亲爱的,你看起来真漂亮,皮肤也成棕褐色的了。我猜是在埃及晒的吧。你看了我寄给你的那本关于金字塔的预言的书了吗?那本书太有意思了。真的是把万事万物都讲了个明白,你不觉得吗?” 戈登·克洛德太太和她哥哥大卫的到来给林恩解了围,让她不必对这个问题做出回应。 “罗萨琳,这是我的外甥女林恩·玛奇蒙特。” 林恩带着含蓄的好奇心不失礼仪地看着戈登·克洛德的遗孀。 是的,这个为了钱嫁给老戈登·克洛德的女孩确实很漂亮。而且罗利说得没错,她真的给人一种天真无邪的感觉。一头黑发带着蓬松的波浪,一双爱尔兰人的蓝眼睛那么深邃——再配上两片微启的朱唇。 她身上的其他部分则尽显奢华。礼服,珠宝,指甲修整过的双手,裘皮披肩。她的身材相当好,但她真的不懂得如何去穿戴昂贵的服饰。要是能有个机会,把她换成林恩·玛奇蒙特的话,绝对不会穿成她这个样子!(但你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说道。) “你好。”罗萨琳·克洛德说道。 她有些犹豫地转向身后的男子。 她说:“这位——这位是我哥哥。” “你好。”大卫·亨特说道。 他是个瘦瘦的年轻人,长着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显得目中无人,傲慢无礼。 林恩立刻就明白为什么克洛德家的人全都不喜欢他了。她在国外见过这类人。他们行事草率鲁莽,不计后果,透着几分危险。他们不是那种你能够仰仗的人。他们我行我素,目空一切。他们既有本事在危急关头价值千金,也有能耐让前线的指挥官们无心恋战。 林恩就像拉家常似的对罗萨琳说道: “住在弗罗班克你觉得怎么样啊?” “我觉得那房子棒极了。”罗萨琳说。 大卫·亨特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可怜的老戈登对他自己还挺好,”他说,“真是不惜血本呢。” 这句话丝毫没有夸张。当戈登决定要在沃姆斯雷谷安家落户——更准确地说是当他决定要在那儿度过他忙碌生活中的一小部分的时候,他选择去盖房子。他这个人相当个人主义,不喜欢被其他人的过往所浸染过的屋子。 他雇用了一位年轻的现代建筑师,并且放手让他去干。沃姆斯雷谷有一半的人认为弗罗班克是一栋糟糕透顶的房子,他们不喜欢它白色的方形外观,不喜欢它嵌入式的家具陈设,不喜欢它的滑动拉门,也不喜欢它的玻璃桌椅。那里面唯一让他们由衷赞叹的是浴室和卫生间。 罗萨琳说那句“那房子棒极了”的时候带着一丝敬佩,大卫的笑让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就是那个解甲归田的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队员,对不对?”大卫对林恩说。 “是的。” 他以品评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脸红了。 凯瑟琳舅妈突然之间又出现了。她有这个本领,总能让人觉得她似乎一下子就凭空出现了似的。或许这个本领是她从参加过的那么多降神会里学来的吧。 “晚餐,”她说话的时候有些气喘吁吁,接着又顺带说明了一下,“我认为比叫晚宴要好。这样大家不会期望过高。任何事情都极其困难,不是吗?玛丽·路易斯告诉我说她每隔一周就会偷偷塞给捕鱼的人十个先令。我觉得这么做不道德。” 莱昂内尔·克洛德医生一边跟弗朗西斯·克洛德说着话,一边发出他那种烦躁而紧张的笑声。“噢,得了吧,弗朗西斯,”他说,“你可别指望我相信你真的会那么想——咱们进去吧。” 他们走进了那间破破烂烂还相当丑陋的餐厅。杰里米和弗朗西斯,莱昂内尔和凯瑟琳,阿德拉、林恩和罗利。这是个克洛德家的家庭聚会——再加上两个外人。对于罗萨琳·克洛德来说,尽管她也跟着姓了克洛德,但还没能像弗朗西斯和凯瑟琳她们那样真正成为克洛德家族的一员。 她是个陌生人,显得局促不安,提心吊胆。而大卫呢——大卫则是个法外之徒,既是出于不得已,但也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林恩一边在桌边落座,一边在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 在整个聚会的氛围中能够让人感受到一阵阵的波动——就像一股强烈的电流一般——那是什么呢?是憎恨吗?真的会是憎恨吗? 但无论如何,那至少是某种——具有破坏性的东西。 林恩猛然想道:“但这正是无处不在的问题症结所在。从我一回家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是战争所遗留下来的后果。敌意。反感。到处都是。在铁路上,在公交车上,在商店里,在工人、职员甚至是农业劳动者之间。而我猜在矿山和工厂里情况会更糟。敌意。但在这里还不止于此。这里的敌意不同寻常。它是有意为之的!” 她为之一惊,心想:“我们真的就这么恨他们吗?恨这两个拿走了我们认为本应属于我们的东西的陌生人?” 然后呢——“不,还不好说。我们可能会——但也不好说。不对,其实是他们在恨我们。” 在她看来,这个发现简直有些势不可当,以至于她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思索,都忘记了和坐在她身边的大卫·亨特说话。 此刻他正在对她说:“在琢磨什么事情?”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令人愉快,还带着几分顽皮,不过她却觉得有些内疚。他可能会觉得她是故意表现得如此没有礼貌。 她说:“不好意思。我刚才正想着世界格局呢。” 大卫从容不迫地说道:“这也太了无新意了!” “是啊,是有那么点儿。现如今我们全都那么认真热切。而这样看起来似乎也没带来太多好处。” “通常情况下,你还是盼着那样会带来坏处更实际一些。照那么说的话,在最近这几年里,我们还真的发明出一两样实用的小玩意儿呢——包括那个重头戏,原子弹。” “我刚才在想的也是这个——噢,我不是说原子弹。我指的是恶意。明确并且实实在在的恶意。” 大卫平心静气地说道: “恶意肯定是有——不过我不同意你形容它的时候用的那个实实在在。在中世纪的时候,他们的恶意才更实实在在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笼统地说就是巫术啊。诅咒、蜡人。在月相交替时分使用的咒语。把你邻居家的牛都杀光。甚至把你的邻居本人也杀掉。” “你不会真的相信有巫术这种事情存在吧?”林恩表示怀疑地问道。 “或许不信吧。不过不管怎么说,人们真的是很努力。现如今,嗯——”他耸了耸肩,“就算你和你们全家人对罗萨琳和我恨得咬牙切齿,你们也没法拿我们怎么样,对吗?” 林恩的头猛地往后一甩。突然之间她觉得非常开心。 “现在恨你们也有点儿晚了。”她很客气地说道。 大卫·亨特哈哈大笑起来。听上去他也觉得很开心。 “就是说我们已经可以拿着我们的战利品全身而退了?没错,我们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了。” “而且你们还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 “因为得到一大笔钱吗?我得说我们还真是。” “我说的不光是那笔钱。我说的是从我们身上。” “因为让你们一败涂地?嗯,也许吧。对于老家伙的那笔钱,你们全都那么沾沾自喜自鸣得意,盲目乐观地把它看成是你们的囊中之物似的。” 林恩说: “你可别忘了,这么多年来我们之所以这么想也都是他教的。教我们用不着攒钱,也不必考虑将来——鼓励我们放手去实施各种各样的计划和项目。” (罗利,她想到了罗利和农场。) “实际上,却没料到有一件事你们还没学会。”大卫愉快地说道。 “什么事?” “没有什么是安全的。” “林恩,”凯瑟琳舅妈从桌首那边探着身子喊道,“莱斯特太太的鬼魂 之一是个第四王朝的祭司。他告诉了我们那么奇妙的事情。林恩,咱们俩一定得好好聊聊。我感觉埃及肯定已经对你的身体产生了影响。” 克洛德医生厉声说道: “林恩有的是正事儿可做,才不会跟这些无聊的迷信活动搅合在一起呢。” “你的成见太深了,莱昂内尔。”他妻子说道。 林恩朝她舅妈微微一笑——然后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大卫刚才说的那句话的余音还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着。 “没有什么是安全的……” 有些人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对他们来说所有的事情都是危险的。大卫·亨特就是这么一个人……那并不是林恩所被抚养长大的世界——但对她来说,那是一个充满着吸引力的世界。 大卫此时又在用同样顽皮的声音低声说道: “你还想跟我说话吗?” “噢,想啊。” “挺好。那你还对罗萨琳和我们俩得到这笔不义之财怀恨在心吗?” “是啊。”林恩饶有兴致地说。 “好极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买些蜡,再搞点儿巫术!” 他笑了。 “噢,不,你才不会那么干呢。你不是那种会依靠老掉牙的办法的人。你的办法肯定很时髦,或许还非常有效。不过你赢不了。” “你凭什么觉得一定会干一仗呢?我们不是都已经接受不可避免的结果了吗?” “你们全都表现得很好啊。太有趣了。” “你们,”林恩压低了声音说道,“为什么恨我们?” 那双高深莫测的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我没办法让你明白。” “我觉得你可以。”林恩说。 大卫沉默了片刻,随后以一种轻松闲聊的口气问道: “你为什么要嫁给罗利·克洛德呢?他是个笨蛋啊。” 她有些急不可耐地说道: “你对这件事——或者对他一无所知。你根本不可能了解!” 大卫丝毫也没有要换个话题的意思,他又问道: “那你觉得罗萨琳怎么样?” “她非常漂亮。” “别的呢?” “她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快乐。” “对极了,”大卫说,“罗萨琳有点儿傻了吧唧的。她害怕。她一直以来都是怕这怕那的。她会在不知不觉中卷入某些事情,而且还完全不明就里。要我给你讲讲罗萨琳的事儿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林恩很客气地说道。 “我还真愿意。她最开始的时候一心想当个演员,然后不知怎么着就登上了舞台。当然,她演得不怎么样。她加入了一个三流的巡演剧团,而那个剧团正好去南非演出。她喜欢南非的音乐风格。剧团滞留在开普敦。接着不知怎么搞的她就嫁给了一个从尼日利亚来的政府官员。她不喜欢尼日利亚——而我觉得她也不怎么喜欢她丈夫。他要是那种爱喝酒又对她拳脚相加的精力充沛的家伙的话,倒也没什么问题了。可他偏偏是个很知性的人,在荒郊野外开了一个很大的图书馆,还特别喜欢谈论一些形而上学的东西。于是她就又回了开普敦。那家伙表现得非常不错,给了她足够多的钱。他本来可以跟她离婚,但也有可能不离,因为他是个天主教徒;不过不管怎么样,他算是有些幸运地死在了热病上,而罗萨琳得到了一小笔抚恤金。随后战争就爆发了,她漂泊到一艘去往南美的船上。她不太喜欢南美,所以她又登上了另一艘船,在那艘船上,她遇见了戈登·克洛德,并且把她自己悲惨的一生对他和盘托出。接着他们在纽约结了婚,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两个礼拜,之后不久他就被炸弹炸死了,留给了她一幢大房子,一大堆昂贵的珠宝首饰和一笔巨额的收入。” “这故事能有这么个圆满结局还真不错。”林恩说。 “是啊,”大卫·亨特说,“虽说没什么头脑吧,但罗萨琳一直都是傻人有傻福——这就够啦。戈登·克洛德是个身强力壮的老头儿。他六十二岁,本来可以轻轻松松再活上个二十年,甚至有可能活得更久。那样对罗萨琳来说就没什么意思了,对吧?她嫁给他的时候二十四,而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六。” “她看上去比那还小。”林恩说。 大卫从桌子这边望过去。罗萨琳·克洛德正把手里的面包掰得碎碎的。她看起来就像个紧张的孩子。 “没错,”他若有所思地说,“确实是。我猜她完全没有什么思想。” “可怜人。”林恩突然说道。 大卫皱起了眉头。 “有什么可怜的?”他带着几分尖刻说道,“我会照顾罗萨琳。” “我料到你会的。” 他沉下脸来。 “谁要是想试试说罗萨琳的坏话就得先过我这一关!说起干仗的话我有的是方法——其中有些可没那么正统。” “那我现在是不是要听听你的故事了呢?”林恩冷冷地问道。 “长话短说吧,”他微微一笑,“战争爆发那会儿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英国而战。我是个爱尔兰人。不过就像所有爱尔兰人那样,我也喜欢战斗。盟军敢死队对我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我玩得挺开心,可很遗憾我还是得走人,因为我的腿受了重伤。随后我去了加拿大,在那边找了份训练小伙子们的差事。我接到罗萨琳从纽约发来的说她结婚了的电报时正无所事事呢!实际上她并没明说可能会有这笔不义之财,不过我对于她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非常敏锐。我坐飞机去了那儿,紧跟着那幸福的一对儿,和他们一起回了伦敦。而现在呢——”他厚颜无耻地冲她一笑,“就像远航的水手回到故乡。说的是你啊!犹如山间的猎人重返家园。怎么了?” “没事儿。”林恩说。 她和其他人一道站起身来。他们走进客厅的时候,罗利对她说:“你似乎跟大卫·亨特相处得非常融洽啊。你们刚才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林恩说。 第六章 第六章 “大卫,我们什么时候回伦敦?我们什么时候回美国啊?” 大卫·亨特从早餐桌的另一边惊讶地扫了罗萨琳一眼。 “没什么可急的,是吧?这地方有什么不好吗?” 他用欣赏的目光迅速环顾了一下他们正在吃早饭的这个房间。弗罗班克依山而建,从窗户向外望去可以将英国乡间令人昏昏欲睡的风景尽收眼底。草场的斜坡上种着上千朵水仙花。此时它们花期将尽,却依然留下一大片金黄色的花海。 罗萨琳一边把盘子里的烤面包弄碎,一边小声嘀咕着: “你说过咱们要去美国的——很快。一处理好就走。” “对——可实际上处理起来没那么容易。办事情都得有个先后次序。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拿不出什么公务上的理由啊。打完仗以后事情总是会比较难办。”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恼火。他提出来的这些理由尽管都如假包换,可听上去还是像在找借口。他不知道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姑娘听完之后会不会也有同感。而且她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就那么渴望要去美国呢? 罗萨琳咕哝道:“是你说的,我们只要在这儿待一小段时间就可以。你可没说我们要住在这里。” “沃姆斯雷谷有什么不好吗——还有弗罗班克?说说看?” “没什么不好。我说的是他们——他们所有人!” “克洛德一家子?” “是啊。” “那正是我的乐趣所在啊,”大卫说,“我喜欢看到他们那一张张自以为是的脸陷入深深的嫉妒和怨恨之中。别不愿意让我找乐子,罗萨琳。” 她带着不安低声说道: “我不希望你有那种感觉。我不喜欢那样。” “打起点儿精神来吧,小姑娘。你和我,我们已经被欺负得够可以的了。克洛德一家子一直都过得舒适安逸——舒适安逸啊。就靠着他们的大哥戈登。一只大跳蚤身上的小跳蚤们。我恨他们这号人——向来都恨。” 她吓了一跳,说道: “我不喜欢恨别人。那样不好。” “你不觉得他们恨你吗?他们对你好过吗——亲密友善,和睦相处?” 她模棱两可地说道: “没有什么不友善的。他们也没伤害过我。” “但他们想啊,小姑娘。他们想。”他不羁地放声大笑起来,“要不是他们对自己的身家性命也那么小心翼翼的话,没准儿哪个晴朗的早晨你就会被人发现后背上插着一把刀。” 她打了个哆嗦。 “别说这种可怕的事情。” “好吧——或许不是把刀,是汤里给你放点儿士的宁。”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唇在颤抖。 “你在开玩笑吧……” 这下他又严肃起来。 “别担心,罗萨琳。我会照顾你的。他们得先过我这关。” 她磕磕巴巴地说道:“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就是说他们恨咱们——恨我——那我们干吗不去伦敦呢?在那儿我们就安全了——离他们全都远远的。” “乡下对你有好处,我的小姑娘。你也知道在伦敦待着你会别扭。” “那是有炸弹轰炸的时候——那些炸弹。”她闭上了眼睛,浑身颤抖,“我永远都忘不了——永远……” “不,你会忘记的。”他温柔地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摇晃着她,“振作起来,罗萨琳。你那会儿是被吓坏了,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没有什么炸弹了。别再想这个,把它忘掉吧。医生都说,要你多呼吸呼吸乡下的空气,多过过乡村的生活。这就是我不让你回伦敦的原因。” “真的是这个原因吗?是吗,大卫?我还以为——或许——” “你以为什么?” 罗萨琳缓缓说道: “我还以为你或许是因为她才想要待在这儿……” “她?”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那天晚上那个女孩儿。就是在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待过的那个。” 他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令人生畏。 “林恩吗?林恩·玛奇蒙特。” “她对你来说还挺重要的,大卫。” “林恩·玛奇蒙特?她是罗利的女朋友。宅在家里深居简出的老好人罗利。那头长得还不错但脑子迟钝的笨牛。” “我那天晚上看见你跟她说话了。” “噢,我的老天爷啊,罗萨琳。” “而且在那以后你还见过她,对不对?” “有一天早上我出去骑马的时候在农场附近遇见过她。” “你还会再遇见她的。” “我当然还会遇见她!这是个弹丸之地。你走两步恨不得就得被一个姓克洛德的人绊着。不过你要是以为我就此爱上了林恩·玛奇蒙特,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她是个骄傲自大、让人讨厌的女孩子,说话的时候一点儿礼貌都没有。我倒希望她能让老罗利乐不可支。不,罗萨琳,我的小姑娘,她可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人。” 她疑虑重重地说:“你确定吗,大卫?” “当然确定。” 她不无胆怯地说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把那些纸牌都摆出来。可是它们应验啦,它们真的都应验啦。有个会带来麻烦和悲伤的女孩儿——一个将会来自海外的姑娘。还有个神秘的陌生人,也会进入我们的生活,他同时会带来危险。还有那张死神牌,还有——” “你,还有你那些神秘的陌生人啊!”大卫放声大笑,“你可真是够迷信的。别跟神秘的陌生人打任何交道,这是我给你的忠告。” 他大笑着信步走出屋子,不过远离屋子以后,他的脸色便又阴沉下来,皱着眉头低声自语道: “林恩,你这该死的家伙。偏要从国外回来坏我们的好事。” 他这么说是因为意识到,此时此刻他正刻意地走上了一条路,他可能希望会在这条路上遇见他刚刚才用极其粗鲁的语言念叨过的女孩。 罗萨琳看着他溜溜达达地走过花园,从通往一条公共的田间小径的那扇小门走了出去。然后她上楼回到卧室,翻看起她衣橱里的衣服来。她一向很享受触摸她那件新貂皮大衣的感觉。想着她竟然也能拥有这样一件大衣——她心里的那分惊奇就总也抑制不住。当客厅女仆上来告诉她玛奇蒙特太太登门拜访的时候她还在卧室里。 阿德拉双唇紧闭地坐在客厅里,心跳比平时要快上一倍。她已经让自己暗下了好几天决心来向罗萨琳求助,不过就她的本性来讲,她其实是在拖延。同时还令她感到迷惑不解的是,她发现林恩的态度不可理喻地发生了转变,现在的她坚决反对母亲为解燃眉之急去找戈登的遗孀借钱。 然而,那天早上银行经理的又一封来信迫使玛奇蒙特太太要采取积极行动了。她不能再耽搁。林恩一早就出去了,而玛奇蒙特太太看见大卫·亨特沿着小径走去——这么一来障碍就都排除了。她尤其想等到没有大卫在身边,罗萨琳独处的时候,而准确地判断出罗萨琳是一个人则是件简单得多的事情。 尽管坐在阳光明媚的客厅里等候的这段时间让她紧张得要命,但当罗萨琳带着那张比平日更甚的玛奇蒙特太太所认为的“笨到家”的脸走进来的时候,她还是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我真搞不懂,”阿德拉暗自思忖道,“这究竟是那场轰炸闹的还是说她一直就这样?” 罗萨琳结结巴巴地说道: “噢,早……早……早上好。有事儿吗?请坐吧。” “今天早上天气真不错啊,”玛奇蒙特太太欢快地说道,“我所有的早花郁金香都已经开花了。你的呢?” 那姑娘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我也不知道啊。” 阿德拉心想,跟一个既不谈论园艺也不谈论狗——这些乡下人聊天最喜欢的话题的人在一起,你还能干什么呢? 她大声地说,语气中混杂着一种抑制不住的酸溜溜的味道: “当然啦,你有那么多的花匠呢——他们自会打理所有这些事情。” “我相信我们人手也不够。老穆拉德说还得再添两个人。不过劳动力似乎依然非常短缺。” 这几句话说出来给人一种鹦鹉学舌不假思索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孩子在重复着从大人嘴里听来的话一样。 没错,她的确跟个孩子似的。阿德拉想知道,这是否就是她的魅力所在呢?难道就是这点吸引住了那个务实又精明的商人戈登·克洛德,使他对于她的愚蠢和缺乏教养视而不见吗?毕竟不可能只是出于美貌。因为有太多长得漂亮的女人想要博取他的欢心却都无功而返啊。 不过孩子气对于一个六十二岁的男人而言,可能真的具有吸引力。那么它是真实的,或者说可能是真实的吗——还是说这是一种装腔作势——一种有利可图的装腔作势并且已经变成了她的第二天性呢? 罗萨琳正在说话,“大卫出去了,恐怕……”而这句话让玛奇蒙特太太一下子回过神来。大卫可能要回来了。此刻就是她的机会,她一定不能放过。那句话本来如鲠在喉,但她还是把它说了出来。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帮您忙?” 罗萨琳看上去有些惊讶,不明所以。 “我——日子太艰难了,你也知道,戈登的死给我们所有人都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个蠢货白痴,”她心想,“你就非得那样瞪着眼睛看我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肯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再怎么说,你自己也穷过……” 那一刻,她恨死了罗萨琳。恨她是因为她自己,阿德拉·玛奇蒙特,正坐在这里向人哀告着要钱。她想:“我不能干这种事——我归根结底还是不能干这种事。” 在这个短暂的瞬间,所有那些长久以来的思绪、担忧以及模糊不清的规划又再度在她的脑海中闪现。 卖掉房子——(可又能搬去哪儿住呢?在售的没有什么小房子——当然也没有什么便宜的房子)。招些房客——(可又找不来帮手——而她就是没法——她实在没法应付得来所有那些做饭做菜和家务劳动之类的事情。要是林恩能帮忙——可是林恩就要嫁给罗利了)。她自己搬去跟罗利和林恩一起住?(不,她绝对不会!)找份工作——找什么工作?谁会想要一个没受过任何培训、油尽灯枯的老女人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鄙视自己反而显得有些争强好斗。 “我说的是钱。”她说。 “钱?”罗萨琳说。 她的声音听起来惊讶得毫无城府,仿佛提起钱是让她最意想不到的事情。 阿德拉还在固执地坚持着,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我的银行账户透支了,而且我还欠着账单——房子的维修——税钱也还没缴。你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减半了——我是说我的收入。我猜是因为征税的缘故。戈登,你也知道,过去一直帮我们。我指的是房子的事儿。全部的维修、屋顶、粉刷以及其他的事情他都包了。还给我们一些生活费。他每个季度都把这些钱存到银行里。他一直都说用不着担心,当然了,我也就从来都没担心过。我是想说,在他活着的时候一切都很好,可是现在——” 她停了下来。她觉得很丢人,但同时也感到了一种解脱。毕竟最糟糕的已经过去。如果这个姑娘要拒绝的话,那就拒绝好了,也不过如此嘛。 罗萨琳看上去极其坐立不安。 “噢,天哪,”她说,“我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想过……我——呃,当然,我会问问大卫……” 阿德拉死死抓着椅子两边,孤注一掷地说道: “你就不能给我一张支票吗?——就现在……” “是啊——对,我想我可以。”罗萨琳似乎吓了一跳,她站起身来,朝书桌走去。她在各种文件格子里翻找了半天,最终找出了一本支票簿。“我该给——要多少?” “能……能有五百英镑就——”阿德拉突然住口。 “五百英镑。”罗萨琳顺从地写道。 阿德拉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说到底,也就是这么容易啊!这让她觉得有些沮丧,对于轻易到手的胜利,她心中生出的那丝不屑竟然多于感激之情!罗萨琳还真是天真得令人不可思议啊。 那姑娘从写字台前起身向她走来。她笨手笨脚地递过那张支票。现在看上去觉得尴尬的人已经彻底变成了她。 “我希望这样就没问题了。我真的觉得特别抱歉——” 阿德拉接过支票。只见粉红色的纸上散落着孩子气的幼稚笔迹。玛奇蒙特太太。五百英镑£500。罗萨琳·克洛德。 “你真是太好了,罗萨琳。谢谢你。” “噢,请别——我是说——我本来应该想到的——” “你太好了,亲爱的。” 有这张支票在手提包里,玛奇蒙特太太感觉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这姑娘在这件事上的表现真是太让人高兴了。再待下去只怕夜长梦多,于是她起身告辞。在外面的车道上她与大卫擦肩而过,她愉快地说了声“早上好”,随即便匆匆离去。 第七章 第七章 “那个姓玛奇蒙特的女人来这儿干吗?”大卫一进门就开口问道。 “噢,大卫。她急需要用钱。我从来没想过——” “那我猜你给她了。” 他看着她,眼神中半是幽默半是失望。 “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还真是让人信不过啊,罗萨琳。” “噢,大卫,我没办法拒绝。毕竟——” “毕竟——毕竟什么?给了多少啊?” 罗萨琳小声嘀咕道:“五百英镑。” 大卫笑了,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就这么点儿啊!” “噢,大卫,那是挺大一笔钱呢。” “如今对咱们来说不算什么,罗萨琳。你似乎是真的一直都没明白,你已经是个很有钱的女人了。话虽这么说,但假如她找你要五百块钱,你就算只给她两百五她也会心满意足地走人。你必须得懂借钱人说话的意思!” 她喃喃道:“对不起,大卫。” “我亲爱的姑娘啊!说到底,这可是你的钱。” “不是。其实真不算是。” “可别又从头再说一遍啦。戈登·克洛德还没来得及立遗嘱就死了。这就是所谓手气吧。你和我,咱们赢了。其他人呢——输了呗。” “这样似乎——不太合适吧。” “得了吧,我可爱的罗萨琳妹妹啊,难道你不享受这一切吗?有大房子,有仆人——还有珠宝首饰?难道这不算是美梦成真吗?这还不算是?赞美上帝吧,有时候我都以为一觉醒来,我会发觉这些其实就是一场梦而已。” 她也跟着他一起笑了,他仔细地端详着她,心里觉得很满意。他知道怎么跟他的罗萨琳打交道。她竟然会有负疚感,他心想,这可就不太方便了,不过这也是明摆着的事。 “你说得太对了,大卫,这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或者说就像是电影里的某个情节。我真的很享受这一切。真的是。” “不过我们得保住所拥有的东西,”他警告她道,“别再给克洛德家的人送礼了,罗萨琳。他们家里的哪个人都比曾经的你我有钱得多。” “对啊,我觉得也是。” “林恩今天早上去哪儿了?”他问道。 “我想她是去长柳居了。” 去长柳居——去看罗利——那个白痴——那个乡巴佬!他的好脾气顿时就消失了。她是准备嫁给那家伙了,是吧? 他闷闷不乐地踱出屋去,信步穿过大片的杜鹃花丛往山上走,直到山顶的那扇小门。小路在穿过那扇小门之后便蜿蜒下山,经过罗利的农场。 大卫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林恩·玛奇蒙特正从农场向山上走来。他犹豫了一小会儿,随即脸上摆出一副好斗的神情,漫步下山去迎她。他们恰好在半山腰的一个台阶上相遇。 “早上好,”大卫说,“婚礼什么时候办啊?” “这个你以前问过了,”她回敬道,“你清楚着呢。在六月份。” “你就准备一条道儿走到底啦?” “我不明白你这话什么意思,大卫。” “噢,不,你明白。”他轻蔑地一笑,“罗利。罗利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比你强的人——你敢碰他一下试试。”她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毫不怀疑他是个比我强的人——但我还真敢碰他。为了你我敢做任何事情,林恩。”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开口说道: “你没明白的是我爱罗利。” “我表示怀疑。” 她情绪激劲地说道: “我爱他,我告诉你。我爱他。” 大卫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 “我们都会在脑海里想象出自己的形象——按照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你想象着你自己和罗利相爱,和罗利在这里定居,和罗利一起过着心满意足的生活,再也不想离开。但这不是真正的你,对吗,林恩?” “噢,那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如果话要这么说的话,那真正的你又是什么样子呢?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我可能会说我想要的是安全,想要狂风暴雨之后的宁静,想要惊涛骇浪之后的悠闲。不过我也不知道。有的时候我怀疑,林恩,咱们两个人想要的都是——麻烦。”他接着又郁郁寡欢地说道,“我真希望你从来都没在这里出现过。直到你回来之前,我一直都非常开心。” “难道你现在不开心吗?” 他看着她。她觉得有一股兴奋之情正从心底升腾而起,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起来。她以前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大卫那种古怪的喜怒无常所具有的吸引力。他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肩膀,猛地把她转了过来…… 接着,她感觉到就像他抓住她的时候一样,他的手又突然松开了。他的目光越过她,凝望着她身后的山上。她扭过头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一个女人正穿过弗罗班克上方的那道小门。大卫急切地问道:“那是谁?” 林恩说: “看起来像是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他眉头紧皱,“弗朗西斯又想要什么啊?我亲爱的林恩!只有那些想要点儿什么的人才会去顺道拜访罗萨琳。你母亲今天早上已经来拜访过了。” “我母亲?”林恩往后缩了一下,也皱起了眉头,“她想要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要钱啊!” “钱?”林恩全身都僵硬了。 “她拿到了。”大卫说,脸上带着冷酷而残忍的微笑,此刻这副/种笑容挂在他脸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就在刚才,他们彼此还近在咫尺,现在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变得远隔千里。 林恩大叫道:“哦,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他则模仿她的口气说: “会的,会的,会的!” “我不相信!多少钱?” “五百英镑。” 她猛然间倒吸一口凉气。 大卫若有所思地说道: “也不知道弗朗西斯打算要多少?留罗萨琳一个人在家真是哪怕五分钟都不安全啊!那可怜的姑娘都不知道怎么说不。” “还有没有——其他人?” 大卫嘲弄般地一笑。 “凯西舅妈欠了些债——哦,也没多少,只要两百五十英镑就够用了——不过她很担心这件事会传到医生耳朵里去!因为那些债务是要用来支付给灵媒的,他可能不会心生同情。当然了,她并不知道,”大卫接着说道,“医生自己也来找我们借过钱。” 林恩嘴里低声说着:“你得把我们想成什么人——你得把我们想成什么人啊!”随即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她转过身,脚步慌乱地跑下山,直奔农场而去。 目送着她跑开,他皱起了眉头。她这是去找罗利了,就像是一只要飞回家的信鸽,哪怕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还是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又抬头看看山上,眉头紧锁。 “不,弗朗西斯,”他压低嗓音说道,“我觉得你拿不着钱。你选错了日子。”随后他便果决地迈开大步向山上走去。 他先走过小门,随后又经过杜鹃花丛下坡——穿过草坪,悄无声息地从客厅的落地窗走了进去,正巧听到弗朗西斯·克洛德在说话: “我希望我能把事情说得更明白一些。不过你瞧,罗萨琳,这实在是太难解释了——” 一个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是吗?” 弗朗西斯·克洛德倏地转过身去。跟阿德拉·玛奇蒙特不一样,她并没有存心去找一个罗萨琳独自一人在家的时候前来拜访。她需要的这笔钱数目很大,罗萨琳不太可能不跟她哥哥商量就把钱给她。实际上,弗朗西斯宁可把事情拿出来跟大卫和罗萨琳一起讨论,也不愿意让大卫觉得她想趁他不在家的时候从罗萨琳那里拿钱。 她正一心一意地想着怎么把事情讲述得合情合理,因此并没有听见他从落地窗走进来。这一打断吓了她一跳,同时她也意识到不知什么原因,大卫·亨特的心情特别糟糕。 “噢,大卫啊,”她从容不迫地说道,“真高兴你回来了。我这儿正跟罗萨琳说呢。戈登这一死可算是把杰里米推到无底洞里去了,我就想知道她有没有可能帮帮我们。是这么回事儿——” 她的话语滔滔不绝——谈起了需要的那一大笔钱……戈登的支持和资助……口头上的承诺……政府的限制条例……抵押贷款…… 在大卫心底的阴暗之处不由得升起一股钦佩之情。这个女人说起瞎话来还真他妈是一把好手啊!整个故事讲得是有鼻子有眼。不过那并不是事实。对,他可以为此起誓。那不是事实!他也想知道事实究竟是怎样的,杰里米让自己陷入了经济上的困境吗?如果他都允许弗朗西斯来尝试这一手的话,那必定是走投无路了。她可是个有自尊心的女人呢—— 他说:“一万?” 罗萨琳带着些敬畏低声说道: “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啊。” 弗朗西斯立刻说道: “噢,我知道是一大笔。要不是这笔钱这么难筹齐的话我也不会来找你们了。可如果没有当初戈登的支持,杰里米绝对不会掺和这桩买卖。戈登死得这么突然,实在是桩太不幸的事儿——” “让你们全都暴露在了天寒地冻之中吗?”大卫的声音听起来令人不快,“在结束有他的羽翼庇护的生活之后。” 弗朗西斯开口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道微光: “你形容得真够栩栩如生的!” “你要知道,罗萨琳是不能动那笔本金的,能支配的只有那部分收益。而且她还得缴纳差不多一千九百零六英镑的所得税。” “噢,我知道。现如今的税额真是高得吓人。不过这笔钱还是能想办法拿出来的,不是吗?我们会偿还——” 他插嘴道: “这笔钱确实能想办法拿出来。但我们不愿意拿!” 弗朗西斯马上又转向罗萨琳。 “罗萨琳,你是个那么慷慨大方的——” 大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头。 “你们克洛德家的人以为罗萨琳是什么——摇钱树吗?你们所有人当着她的面的时候都会——向她暗示,向她询问,向她乞求。而在背地里呢?嘲笑她,瞧不起她,憎恨她,盼着她死——” “没有的事儿。”弗朗西斯叫道。 “没有吗?我告诉你,我厌烦你们所有人!她也厌烦你们所有人。你们从我们身上一个子儿都拿不到,所以你们都别再来诉苦要钱了。听明白了吗?” 他气得脸色铁青。 弗朗西斯站起身来,神色木然,面无表情。她心不在焉地戴上一副软皮手套,却又像是特别留意似的,仿佛这个动作举足轻重。 “你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大卫。”她说。 罗萨琳小声嘟囔道: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弗朗西斯对她视而不见,就好像罗萨琳压根儿没在这个房间里一样。她向窗边走了一步,随后站住脚,面对着大卫。 “你刚才说我憎恨罗萨琳。没有这回事。我并不恨罗萨琳——但是我恨——你!” “你什么意思?” 他对她怒目而视。 “女人得活下去。罗萨琳嫁了一个非常有钱的男人,比她自己大很多。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可是你呢!你必须得仗着你妹妹才能生活,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吃着软饭——全得靠她!” “我是在替她抵挡那些贪心的人。” 他们站在那儿相互对视着。他觉察到了她的愤怒,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觉得弗朗西斯·克洛德可以既肆无忌惮又不计后果,是个危险的敌人。 当她再度开口说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惧。然而她说的话却出奇地不疼不痒。 “我会记住你说过的话,大卫。” 她自他身边经过,从落地窗中走了出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句话是一种威胁,而且这种感觉还如此强烈。 罗萨琳哭了起来。 “噢,大卫啊,大卫——你不该对她说那些话的。她可是那些人里面对我最好的一个。” 他暴怒地说道:“闭嘴吧,你个小傻瓜。你就这么想要让他们把脚踩在你脸上,把你的每一分钱都榨干吗?” “可那些钱——如果——如果本来就不该是我的——” 他瞥了她一眼,把她的话给吓了回去。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卫。” “我希望不是。” 良知,他心想,真是要命的东西! 他以前没有预料到罗萨琳的良知问题。这一点将来会让事情变得棘手。 将来?他皱起眉头看着她,任由自己的思绪在前方飞奔。罗萨琳的将来……他自己的……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也知道……可罗萨琳呢?罗萨琳的将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就在他的脸沉下来的时候,她突然大叫起来,浑身颤抖: “噢!有人从我坟头上走过去了 。” 他好奇地看着她,说道: “这么说你也意识到可能会是这种结果了?” “你什么意思啊,大卫?” “我是说有五个——六个——甚至七个人都一心惦记着要赶快送你进坟墓呢!” “你不会是想说——谋杀吧……”她的声音听起来吓坏了,“你认为这些人会来杀人吗——像克洛德家那么好的人是不会杀人的。” “我可没把握像克洛德他们家那样的好人不会真的来杀人。但只要有我在这儿照顾你,他们想杀你门儿都没有。他们必须得先把我干掉。不过他们要是真的把我干掉的话——嗯——你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 “大卫,别说这么让人害怕的话了。” “听我说,”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如果我不在这儿,罗萨琳,你要照顾好你自己。记住,生活可没有那么安全——它充满了危险,非常非常危险。而且我有种感觉,它对你来说尤其危险。” 第八章 第八章 1 “罗利,你能给我五百英镑吗?” 罗利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恩。她站在那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嘴巴一动不动。 他很镇定地坐着,就好像他要对一匹马说话一样: “好啦,好啦,慢慢说,大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想要五百英镑。” “说实在的,我自己也想要呢。” “但是罗利,这可是正经话啊。你就不能借我五百英镑吗?” “事实上,我已经透支了。那台新拖拉机——” “对,对——”她不想在这些农活的细枝末节上多费口舌,“但你还是能够想办法筹点儿钱的——如果你非筹不可的话,不是吗?” “你想要这笔钱干什么,林恩?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我想把这笔钱给他——”她的头冲着山上那栋方形的大房子一甩。 “亨特?到底为什么啊——” “都怪妈。她找他借钱来着。她——她现在手头有点儿紧。” “嗯,我猜也是,”罗利的口气听起来也满是同情,“她这该死的霉运。我倒希望我能帮上点儿忙,可惜我也没办法啊。” “我受不了她管大卫借钱!” “别急,大小姐。实际上不得不拿出这笔钱来的是罗萨琳吧。而且话说回来,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还说‘有什么不可以的’,罗利?” “我看不出凭什么罗萨琳就不能偶尔救个急。老戈登连个遗嘱都没留就走了,让我们大家全都陷入了困境。如果把这种状况跟罗萨琳明说,她肯定会明白她有必要帮衬大家伙儿一下。” “你不会也从她那儿借过钱吧?” “没有啊——呃——那可是两码事。我可不会跑去找一个女人要钱。这种事情我不愿意干。” “难道你不明白我不想欠——欠大卫·亨特的人情吗?” “可你没欠啊。那又不是他的钱。” “实际上那就是。罗萨琳对他是彻底地言听计从。” “噢,我想大概是吧。不过从法律上来说那不是他的钱。” “而你就不想,就不能——借我点儿钱吗?” “听我说,林恩,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敲诈勒索或是债台高筑——我可能会去把土地或者股票卖掉——然而那是个相当铤而走险的做法。事实上我也只是勉强维持着不用借钱的日子而已。而且你还不知道这该死的政府下一步打算要干什么——事事处处给你设置障碍,表格多得都能把人活埋了,有时候为了填这些都得填到三更半夜——一个人真的有点儿吃不消。” 林恩悻悻地说道: “噢,我知道!要是约翰尼没有阵亡——” 他突然大喊起来: “别扯上约翰尼!别再谈论那件事了!” 她惊愕地瞪着他。他的脸涨得通红,似乎已经出离愤怒。 林恩转过身,缓缓地走回白屋去。 2 “妈,您就不能把钱还回去吗?” “哎呀,林恩宝贝!我拿着支票直接就奔银行了。然后我还清了阿瑟斯、博德甘和奈布沃斯的钱。奈布沃斯都快要骂街了。噢,亲爱的,无债一身轻啊!我都有多少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呀。说实话,在这件事情上罗萨琳真是太体贴太善解人意了。” 林恩怨愤地说道: “那我猜您以后就该一次又一次地去找她了。” “我希望用不着这样,亲爱的。你知道,我会尽量节衣缩食。不过当然啦,眼下什么东西都那么贵。而且情况还越来越糟糕。” “是啊,而且我们也会变得越来越糟糕。继续去乞讨吧。” 阿德拉的脸红了。 “我认为你这么说不太好,林恩。就像我跟罗萨琳解释的那样,我们过去一直都仰仗着戈登。” “我们就不该那样。错就错在这儿,我们本来就不该那样,”林恩接着说道,“他瞧不起咱们也是有道理的。” “谁瞧不起咱们了?” “那个可恨的大卫·亨特。” “说真的,”玛奇蒙特太太不失尊严地说道,“我就不明白大卫·亨特怎么想有什么要紧的。幸好他今天早上不在弗罗班克——否则我敢说他肯定会对那个姑娘施加影响。当然了,她完全任他摆布。” 林恩把重心换到了另一只脚上。 “妈,您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就是在我刚回家的那天早上——您说‘假如他真是她哥哥的话’?” “噢,那个呀。”玛奇蒙特太太看上去有点儿尴尬,“呃,你也知道,总是会有些流言蜚语。” 林恩只是好奇地等着她说下去。玛奇蒙特太太咳嗽了几声。 “那种年轻的女人啊——就是那种靠不正当手段谋取金钱和地位的女人(当然,可怜的戈登是彻底上当受骗了)——她们通常都会有那么一个……嗯,一个自己的年轻男人在幕后。假定她跟戈登说她有个哥哥吧,然后给身在加拿大或者甭管在哪儿的他发个电报。这个男人就出现啦。戈登又怎么能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她哥哥呢?可怜的戈登,完完全全为她神魂颠倒,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她说什么就信什么。于是她的‘哥哥’就跟着他们一起来到了英国——而可怜的戈登对此还毫无戒心。” 林恩愤怒地说道: “我不信。我才不相信呢!” 玛奇蒙特太太扬了扬眉毛。 “说真的,亲爱的——” “他不是那样的人。而她——她也不是。她或许是个笨蛋,可她人还挺好的——没错,她真的挺招人喜欢。那只不过是人们心里乌七八糟的想法罢了。我告诉您,我不相信。” 玛奇蒙特太太一脸严肃地说道: “那也用不着大喊大叫啊。” 第九章 第九章 1 一周之后,一列五点二十分到站的火车驶进了沃姆斯雷希斯站,一个古铜色皮肤的高个男子背着背包下了车。 对面的月台上,一群高尔夫球手正在等候上行列车。这个背着背包、留着胡子的高个男子交出他的车票,走出了火车站。他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随后看见了指示路标:通往沃姆斯雷谷的步道——他干脆利落地下定了决心,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2 罗利·克洛德刚刚在长柳居给自己沏好一杯茶,厨房的餐桌上便蒙上了一个阴影,他随即抬头观看。 如果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紧贴着门里站着的姑娘是林恩的话,那么当他看出那其实是罗萨琳·克洛德的时候,他的失望就变成了惊讶。 她穿着一件用某种乡下布料做成的老式连衣裙,上面有鲜艳的橙色和绿色宽条纹——这种人为制造出来的朴素所花费的金钱其实比罗利能够想象到的还要多。 迄今为止,罗利见她穿着的一直都是价格不菲的城里款式的衣服,那些衣服她穿起来也透着一种矫揉造作的感觉——他曾经想,她就跟展示服装的时装模特儿差不多,所穿的衣服并不属于她,而是属于雇用她的公司。 今天下午,在她穿上这件带着乡土气息宽条纹的颜色鲜艳的衣服之后,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全新的罗萨琳·克洛德。她的爱尔兰血统变得更加显而易见,那乌黑的鬈发,还有那双漂亮深邃的蓝眼睛。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种更柔和的爱尔兰腔调,而不再像她通常说话时那么小心谨慎、装腔作势。 “今天下午天气真好啊,”她说,“所以我出来散个步。” 她接着又说道: “大卫上伦敦去了。” 她几乎是带着种内疚说的这句话,说完脸就红了,随后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香烟盒,递给罗利一支,罗利摇摇头,接着又环顾四周想找根火柴给罗萨琳点烟。她正摆弄着一个看起来很贵重的金质小打火机却没能打着火。罗利从她手里拿过打火机,轻巧快速地一打就点着了。她朝他低下头用火点烟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眼睛上的睫毛又黑又长,他暗自心想: “老戈登其实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罗萨琳退后了一步,羡慕地说: “你在最高处那片牧场里养的那头小母牛真可爱。” 她的兴趣令罗利吃了一惊,于是他便开始给她讲起农场里的事。她会对此感兴趣让他觉得很意外,但很显然这是出于真心而并非装模作样,令他惊讶的还有她对于农场里的事情相当见多识广,说起黄油的制作和乳制品来竟然也如数家珍。 “哎呦,罗萨琳,你可能是个农场主的老婆吧。”他笑着说道。 那股生气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她说: “我们家有个农场——在爱尔兰……在我来这里之前……在……” “在你登台表演之前?” 她带着几分惆怅,在他看来甚至有一点点愧疚地说道: “其实也不是很久之前的事……我还都记得挺清楚的呢。”接着她又突然精神一振地说道,“我可以去帮你给奶牛挤奶,罗利,就现在。” 这简直就是个全新的罗萨琳。大卫·亨特会同意她这样随意提起过去的农场生活吗?罗利觉得不会。拥有地产的老牌爱尔兰贵族,这是大卫试图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可他觉得罗萨琳的说法才更接近事实。原始的农场生活,随后是舞台带来的诱惑,前往南非的巡演剧团,结婚……在中非的与世隔绝……逃离……中间一段空白……最后嫁给了一个纽约的百万富翁…… 是啊,罗萨琳·亨特自从那种要给黑色的小乳牛挤奶的日子之后又经过了很多辗转起伏。但看着她的时候,他发现很难让自己相信她曾经有过那些经历。她的脸上带着那种天真无邪还有点傻乎乎的表情,那是一张不谙世事的脸。而且她看上去如此年轻——比她二十六岁的年纪要年轻得多。 她身上具有某种动人之处,那副哀婉可怜的样子和他今天早上赶去屠宰商那里的小牛一模一样。他看着她就像是又看到了那些小牛一般。可怜的小家伙们,他当时想,真可惜它们全都要被宰掉了…… 罗萨琳的眼睛里现出了一丝警觉。她有些不自在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罗利?” “你愿意去看看农场和牛奶房吗?” “噢,当然啦,我愿意。” 他被她的兴致逗乐了,于是带着她转遍了整个农场。但当他最后提议要给她沏一杯茶的时候,她眼中又流露出那种警觉的神情。 “噢,不了——谢谢你,罗利,我最好还是回家去吧。”她低头看了看表,“噢,都这么晚啦!大卫会坐五点二十的火车回来。他该纳闷我上哪儿去了。我……我必须赶快。”接着她又羞怯地补上一句:“我已经玩儿得很开心啦,罗利。” 罗利心想,这是句实话。她确实玩得很开心。她可以表现得很自然,能够去做回那个不懂世故、质朴无华的自己了。很显然,她害怕她的哥哥大卫。大卫是这个家里的智囊和中枢人物。好吧,就这么一次,她能够出来一下午——没错,仅此而已,就像个仆人能出来一下午一样!这个有钱的戈登·克洛德太太啊! 他站在大门边冷冷地笑着,目送她急匆匆地向着山上的弗罗班克走去。就在她要到达那个台阶之前有个男人先走了上去——罗利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大卫,不过那是个块头更大、更壮实的人。罗萨琳退后了一步让他先过,随后便轻巧地跳过台阶,她的步伐几乎已经是在跑了。 是的,她是放了一下午的假——而他罗利呢,则浪费了一个多小时的宝贵时间!好吧,或许这算不上是浪费。罗萨琳看起来似乎挺喜欢自己,他想。这一点可能会派上用场。漂亮的人儿啊——没错,而今天早上那群小牛也挺漂亮的……可怜的小家伙们。 他正站在那里出神,突然间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他猛然抬起头来。 一个头戴宽边毡帽、肩头斜挎背包的大个子男人站在大门外的小路上。 “这条路是去沃姆斯雷谷的吗?” 见罗利定定地瞅着他,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罗利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这才回答道: “是的,就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穿过旁边的那块地。走到大路的时候往左手边拐,再走差不多三分钟就进村子了。” 这个问题他已经用同样的话回答过不下几百遍。人们从车站出来会踏上这条小路,然后沿着它翻越山顶,可当他们从另一边走下山,发现连一丁点儿要到达目的地的意思都看不到的时候又会对这条路失去信心,这都是因为布莱克威尔小树林挡住了沃姆斯雷谷。沃姆斯雷谷就掩映其中,只能看到村里教堂的塔尖。 下一个问题不那么寻常,不过罗利还是没怎么考虑就回答了。 “斯塔格或是贝尔斯和莫特利吧。要是我选就选斯塔格。他们两家都一样好——或者也可以说都一样差。我觉得你会找到一个房间的。” 这个问题使他更留意地打量起这个跟他说话的人来。如今人们要去任何地方一般都会提前订好房间…… 这名男子个子很高,一张古铜色的脸上留着胡子,还有一双非常蓝的眼睛。他四十岁上下,长得不算难看,透着一股坚忍不拔,还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或许这就不是一张完全讨人喜欢的脸。 是从国外的什么地方来的吧,罗利心想。他的口音里是不是还带着一丁点儿殖民地那边的鼻音呢?真奇怪,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总觉得这张脸看起来似曾相识…… 以前他曾经在哪儿见过这张脸,或者跟它非常相似的脸吗? 就在他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这个陌生人又问了他一句,把他吓了一跳: “你能告诉我这附近有没有一栋叫弗罗班克的房子吗?” 罗利缓缓答道: “哎,有啊。就在那边的山上。你肯定从那旁边经过——我是说,如果你是从车站沿着这条小路走过来的话。” “对——我就是那么走过来的。”他转过身去,凝望着山上。“这么说那栋就是了——那栋样子很新的白色大房子。” “没错,就是那栋。” “好大的一块地方,”那个男子说,“养这栋房子肯定得花一大笔钱吧?” 这笔钱可多了去了,罗利心想。而且还是我们的钱……一股怒气让他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突然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那个陌生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上,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好奇猜测的神情。 “谁住在哪儿?”他说,“是——克洛德太太吗?” “对啊,”罗利说,“是戈登·克洛德太太。” 陌生人扬了扬眉毛,他似乎觉得有点儿意思。 “噢,”他说,“戈登·克洛德太太。对她来说很好啊!” 接着他微微一点头。 “谢谢,朋友。”他说着把背包换到另一边肩膀,迈着大步向沃姆斯雷谷走去。 罗利慢慢转过身来,走回农场的院子里。他心里还在为什么事情伤脑筋。 他以前究竟是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呢? 3 那天晚上九点半钟左右,罗利把乱七八糟堆在厨房桌子上的一大堆表格推到了一边,站起身来。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壁炉台上摆着的林恩的照片,然后皱皱眉头,走出屋子。 十分钟之后他推开了斯塔格沙龙酒吧的门。在吧台后面的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微笑着对他表示了欢迎。她认为罗利·克洛德先生一表人才。一品脱苦啤酒下肚之后,罗利开始和身边的酒友聊起通常谈论的话题来,比如对政府的异议啊,天气啊还有各种各样的农作物之类的。 没一会儿工夫,罗利就往前凑了凑,这样他能够小声地跟比阿特丽斯说话: “这儿来了个陌生人吧?大个子,戴着宽边毡帽。” “没错,罗利先生。大约六点钟来的。你说的就是这个人吧?” 罗利点点头。 “他路过我那儿,跟我问的路。” “那就对了。看起来是个生面孔。” “我也不知道,”罗利说,“他是谁啊?” 他看着比阿特丽斯,脸上挂着微笑。比阿特丽斯也回以微笑。 “这个简单,罗利先生,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她探身到吧台下面,出来的时候拿着一本厚厚的皮面册子,那里面登记着到店的客人。 她翻到显示最近登记条目的那一页。只见最后一行上写着: 伊诺克·雅顿。开普敦。英国人。 第十章 第十章 1 这是个明媚的早晨。鸟儿们在歌唱,而罗萨琳则穿着她那身昂贵的农妇装,心情愉快地下楼来吃早饭。 近来一直折磨她的疑问和恐惧似乎已经烟消云散。大卫今天心情也不错,一直在打趣。他前一天的伦敦之行令他满意。早餐做得很可口,仆人伺候得也很周到。邮件送达的时候他们刚好吃完。 有七八封信是寄给罗萨琳的。净是些账单,慈善团体的请求,还有一些当地居民的邀请——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都没有。 大卫把两份小账单放在一边,随后打开了第三个信封。里面信纸上的内容和信封外面一样,都是用印刷体字母写的。 亲爱的亨特先生, 这封信的内容可能或多或少会使令妹“克洛德太太”感到震惊,为防万一,我觉得跟她联系不如跟您联系更为适宜。简言之,我有一些关于罗伯特·安得海上尉的消息,她也许会乐于闻悉。我现住斯塔格,如果您今晚能大驾光临,我会很高兴与您详谈此事。 您忠实的, 伊诺克·雅顿 大卫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声音。罗萨琳微笑着抬起头来,接着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惊慌起来。 “大卫……大卫……怎么啦?” 他一言不发地伸手把信递给她。她接过信读了起来。 “可是……大卫……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能看懂,不是吗?” 她胆怯地抬眼看着他。 “大卫……这是说——我们要怎么办?” 他眉头紧锁——机敏而有远见的头脑中在迅速酝酿着计划。 “不要紧,罗萨琳,没必要为这件事担心。我会处理的——” “可这是不是说——” “别担心,我亲爱的小姑娘。把这事儿交给我吧。听我说,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马上收拾行李,然后去伦敦。到公寓去——待在那儿,等我的消息再说。明白了吗?” “好的。好的,我当然明白,可是大卫——” “就照我说的去做,罗萨琳。”他冲她微微一笑,和蔼可亲又给人以安慰。“去收拾吧。我会开车送你去车站。你能赶上十点三十二分的车。告诉公寓门房你什么人都不想见。如果有任何人登门要求见你,他必须得说你出去了。给他一英镑。懂了吗?除了我之外,他不能放任何人上去见你。” “噢。”她的双手托住脸颊,一双漂亮的眼睛害怕地看着他。 “没关系,罗萨琳——不过这件事有点儿棘手。你对处理这种麻烦事儿不怎么在行。这是我该操心的问题。我想让你回避一下,这样我就可以放手去干,就这么回事儿。” “我就不能待在这儿吗,大卫?” “不,罗萨琳,你当然不能待在这儿。懂点事吧。不管这人是谁,必须得让我能放开手脚去对付他——” “你觉得那是——那是——” 他加重了语气说道: “我现在什么都不觉得。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你回避。这样我就能知道我们的处境了。去吧——你是个好孩子,别跟我争了。” 她转过身去,走出了房间。 大卫皱着眉,低头看着手里的信。 非常含糊其词……很有礼貌……措辞也很讲究——或许怎么理解都可以。它有可能是尴尬处境之下的一份真诚的关怀,也有可能是一种含蓄的恫吓。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回味着信中的词句——“我有一些关于罗伯特·安得海上尉的消息”……“跟您联系更为适宜”……“我会很高兴与您详谈此事”……“克洛德太太”。真他妈该死,他不喜欢那个引号——克洛德太太…… 他看着信末的署名。伊诺克·雅顿。他心里的某些东西被唤醒了——某段富有诗意的记忆……一行诗句。 2 那天晚上,当大卫迈着大步走进斯塔格的大厅里时,这里和平常一样,一个人都没有。左边的一扇门上写着咖啡厅,右边的一扇门上写着休息室。更远地方的一扇门上则强硬地写着“仅供房客使用”。右手边的一条走廊一直通往酒吧,可以听到从那里传来阵阵微弱的嗡嗡声。一个四周都是玻璃的小房间上面标着办公室的字样,在它的推拉窗旁边很便利地安置了一个按钮式的电铃。 大卫凭经验知道,这种铃有时候你得按上四五次才会有人屈尊俯就出来招呼你。除了用餐时间之外,斯塔格的大厅冷清得就像是鲁滨孙·克鲁索的那座孤岛。 这一次,大卫按铃按到第三下的时候就把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小姐从酒吧里叫了出来,她沿着走廊走过来,一只手还轻轻拍打着她那一头高卷起来的金发,让它们各归各位。她钻进那间玻璃房间,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跟他打招呼。 “晚上好,亨特先生。对于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来说,天气可真够冷的,是不是?” “对啊——我觉得是。你店里有没有一位雅顿先生在这儿投宿啊?” “让我瞧瞧啊。”利平科特小姐摆出一副她也说不准的样子说道,她一贯喜欢用这种方法来帮助她凸显斯塔格的重要性,“噢,有了。伊诺克·雅顿先生,五号房间。在二楼。您一定找得到,亨特先生。上楼梯以后别沿着走廊走,往左手边拐再下三级台阶就是。” 遵照这些复杂的指示,大卫轻轻敲响了五号房间的门,里面有个声音说进来。 他走进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 3 从办公室出来以后,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叫了声“莉莉”。一个说话带鼻音、爱傻笑并且长着一双死鱼眼的女孩儿应声而至。 “你能照看一小会儿吗,莉莉?我得去安排一下布草的事情。” 莉莉说:“噢,行啊,利平科特小姐。”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又突然叹了口气说:“我真觉得亨特先生一直都那么帅,您不觉得吗?” “啊,在战争期间他这种类型的人我见得多了,”利平科特小姐带着一种厌世的口吻说道,“都是从战斗机基地来的年轻飞行员什么的。你从来都不敢确定他们的支票是真是假,可对待他们你常常是明知道支票有假还给他们兑换现金。不过当然啦,我那样也挺不可思议的,莉莉,我喜欢的可是出类拔萃、气度不凡的男人。我只喜欢出类拔萃、气度不凡的。要我说,绅士就是绅士,哪怕他只是开辆拖拉机。”发表完这几句有些令人费解的看法之后,比阿特丽斯就把莉莉留在那儿,自己上楼去了。 4 在五号房间里,大卫·亨特进门以后站住脚,打量着这个自称为伊诺克·雅顿的人。 此人四十来岁,带着几分饱经沧桑的样子,显示出他的落魄潦倒——整体上来说是个不容易对付的家伙。这是大卫的概括总结。除此之外,还有点儿难以捉摸。一个不知底细的对手。 雅顿说: “嗨——你是亨特?很好。坐吧。你想喝点儿什么?威士忌?” 大卫注意到他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的。不多不少的一排酒瓶——配上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夜晚里壁炉内熊熊的火苗。衣服并非英式剪裁,但穿在身上的感觉就像个英国人似的。而且这个男人的年纪也正合适…… “谢谢,”大卫说,“我来点儿威士忌吧。” “够了说一声。” “够了。别加太多苏打水。” 他们有点儿像两只狗,竞相争夺着有利位置——彼此绕着对方转圈子,后背硬挺,颈毛倒竖,随时准备表示友善或者咆哮猛咬。 “干杯。”雅顿说。 “干杯。” 他们把手中的酒杯放下,稍稍放松了一些。第一回合算是结束了。 自称是伊诺克·雅顿的男人说道: “接到我的信挺吃惊的吧?” “说老实话,”大卫说,“我一点儿都没明白。” “没——没明白——好吧,或许是吧。” 大卫说: “我明白你认识我妹妹的第一任丈夫——罗伯特·安得海。” “没错,我非常了解罗伯特。”雅顿一边微笑,一边懒散地吞云吐雾,“或许就跟任何一个可能了解他的人一样吧。你从来都没见过他,是吗,亨特?” “没见过。” “哦,可能没见过也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大卫厉声问道。 雅顿从容不迫地说: “老兄,这就让一切事情都简单多了——仅此而已。我很抱歉要求你到这儿来,不过我真的觉得最好还是——”他顿了顿,“别让罗萨琳掺和进来。不需要让她感受毫无必要的痛苦。” “请你有话直说好吗?” “当然,当然。是这样——你有没有怀疑过……关于安得海的死……怎么说呢……有些什么……呃……不对劲吗?”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嗯,你要知道,安得海有一些相当古怪的想法。可能是种骑士精神吧——也可能是出于截然不同的原因——不过我们就先假设说在多年前的某个时候,让大家觉得安得海已经死亡能够带来某些好处吧。他很擅长操纵控制当地的土著——向来如此。编个有鼻子有眼的故事,再加上言之凿凿的细节,让它流传开来,这些对他来说都易如反掌。而安得海所需要做的全部事情只是从千里之外再冒出来——换个新名字就是了。” “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个太荒诞离奇的假设了。”大卫说。 “是吗?真的是吗?”雅顿面露微笑。他俯身向前,轻轻拍拍大卫的膝盖,“假设这些都是真的呢,亨特?嗯?假定都是真的?” “我会要求你拿出非常确切的证据来。” “你会吗?好吧,当然啦,没有那么无懈可击的证据。安得海本人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就在沃姆斯雷谷。你觉得这个作为证据如何?” “这个至少是毋庸置疑的。”大卫冷冰冰地说道。 “哦,是啊,毋庸置疑——只不过有一点点让人尴尬——我是说对戈登·克洛德太太而言。当然啦,因为那样一来她就不能做戈登·克洛德太太了。挺尴尬的。你不得不承认,是有那么点儿尴尬吧?” “我妹妹她,”大卫说,“她再婚的时候完全是真心实意的。” “她当然是,老兄。她当然是。我对此丝毫都不怀疑。任何一个法官也会这么说。她不会为此受到什么责难。” “法官?”大卫机警地问道。 对方的回答仿佛带着些歉意: “我正在想重婚罪的事情。” “你到底想干吗?”大卫怒不可遏。 “别那么激动,老伙计。我们只是想要集思广益一下,看看怎么做最好——换句话说,怎么做对你妹妹最好。谁也不想让自己恶名满天飞。安得海呢——嗯,安得海一向是个具有骑士精神的家伙。”雅顿停顿了一下,“他现在还……” “现在还?”大卫厉声问道。 “是我说的。” “你说罗伯特·安得海还活着。那他现在在哪儿?” 雅顿向前探着身子——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像是要保密似的。 “你真的想知道吗,亨特?如果你不知道岂不是更好?就当是如你所知,也如罗萨琳所知的那样,安得海已经死在非洲了。这样很好啊,而且即使安得海还活着,他也不知道他老婆已经再婚,他对此一无所知。当然,因为如果他真的知道的话,他可能就已经找上门来了……你看,罗萨琳从她的第二任丈夫那儿继承了一大笔钱——嗯,当然啦,她没有权利动用这笔钱……安得海是个对荣誉感特别在意的人。他不会喜欢她用欺诈的方法来继承财产的。”他顿了一下,“但是安得海当然也有可能对她的第二段婚姻毫不知情。他现在情况不太妙,可怜的家伙——情况非常不妙。” “你说他情况不妙是什么意思?” 雅顿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健康状况出了问题。他需要就医——接受特殊治疗——不幸的是,这一切都相当昂贵。” 最后这两个字很微妙地从他嘴里吐露出来,仿佛水到渠成一般。而这也正是大卫·亨特不知不觉中一直在等待的两个字。 他说:“昂贵?” “是啊——很不幸,什么都得花钱。安得海这个可怜的家伙其实已经一贫如洗。”他又补充道,“除了身上那身行头之外,他实际上一无所有……” 有那么一瞬间,大卫用眼睛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他注意到了挂在椅子上的背包。房间里并没有看见行李箱。 “我有点儿怀疑,”大卫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令人不悦,“罗伯特·安得海究竟是不是像你所说的是那样一个具有骑士精神的绅士。” “他曾经是,”对方向他担保,“不过你也知道,生活会让一个人变得愤世嫉俗。”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轻声说道:“戈登·克洛德这家伙真的是太有钱了,让人难以置信。太多的财富这种事情会激发起一个人卑劣无耻的本能。” 大卫·亨特站起身来。 “我送你句话吧。见你的鬼去。” 雅顿面不改色,微笑着说道: “好啊,我就料到你会这么说。” “你就是个该死的不折不扣的敲诈勒索者。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底牌可亮。” “公之于众并且见鬼去吧?真是令人钦佩的情操啊。但我要是真的‘公之于众’的话你恐怕不会喜欢。我也不会那么干。你不愿意花钱买的话,我还有别的买主。” “你什么意思?” “克洛德家的人啊。设想一下我去找他们吧。‘不好意思打扰啦,不过你们想不想知道已故的罗伯特·安得海其实还活得好好的呀?’哎呦,老兄,他们会巴不得听到这个消息的!” 大卫轻蔑地说道: “你不会从他们那儿得到任何东西。他们全都穷到家了,个个都是。” “啊,不过凡事都会有个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呀。到了能证实安得海还活着,戈登·克洛德太太依旧是罗伯特·安得海太太,而戈登·克洛德在他婚前所立的遗嘱在法律上依然有效的那一天,这得是多大一笔钱啊……” 大卫坐在那里,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一言不发,随后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要多少钱?” 回答也丝毫没有拐弯抹角: “两万。” “绝对办不到!我妹妹动不了那笔本金,她拥有的只是终身收益。” “那就一万好了。她可以很容易筹到。有珠宝首饰呢,对不对?” 大卫默不作声地坐着,然后出人意料地说道: “好吧。” 有那么一小会儿,对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胜利来得如此简单,让他也觉得很诧异。 “不要支票,”他说,“用现钞支付!” “你得给我们时间——去拿到钱。” “我会给你们四十八小时。” “那是下周二。” “好。你把钱带到这儿来。”大卫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补充道,“我不会到偏僻的小树林里——或是荒无人烟的河岸边去见你,所以你也不用打这种算盘了。你带钱到这儿来——到斯塔格——下周二晚上九点钟。” “你是个多疑的家伙,对不对?” “我知道我的处境。而且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 “那就按你说的做吧。” 大卫走出房间走下楼梯,气得脸色铁青。 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从标着四号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四号和五号之间有一道连通门,但由于有个衣柜笔直地立在门前,所以五号房间的房客很难注意到这件事情。 利平科特小姐面颊绯红,双眼放光,难抑那股愉悦的兴奋之情。她不由得用一只颤抖的手向后理了理那一头鬈发。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位于梅费尔的牧羊人庭院是一栋提供奢华服务的大型公寓楼。纵然在敌军的侵袭蹂躏之下得以幸免,安然无恙,也保持不住战前的那种舒适水准了。公寓依然提供服务,尽管不是特别出色的服务。以前曾经有过两名穿制服的门房,如今只剩下一个。餐厅仍然供应餐食,但除了早餐之外,饭菜已经不再送到楼上的房间里。 戈登·克洛德太太租用的公寓房间在四楼。它包括一个自带鸡尾酒吧的客厅,两间带有壁橱的卧室以及一个装饰极其华丽,瓷砖和铬色闪闪发光的浴室。 大卫·亨特在客厅里大步地来回踱着,罗萨琳则坐在一个两端方方正正的大靠背沙发上瞧着他。她看上去脸色苍白,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敲诈勒索!”他喃喃自语道,“敲诈勒索!天哪,我是那种能让自己被别人敲诈勒索的人吗?” 她摇摇头,显得既困惑又苦恼。 “要是我知道,”大卫还在说着,“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从罗萨琳那儿传来了一阵轻声而痛苦的呜咽。 他继续说道: “这就是熄了灯干活啊——跟瞎子摸鱼似的——”他猛然间转过身来,“你把那些绿宝石拿到邦德街的老格雷特雷克斯那儿去了?” “是啊。” “多少钱?” 罗萨琳说话时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遇到了什么挫折: “四千。四千英镑。他说如果我不卖掉它们的话就应该再给它们上一次保险。” “没错——宝石的价值现在都已经翻倍。好吧,我们能筹齐这笔钱。可就算我们筹齐了,这也只不过是个开始——那意味着咱们要被他榨取到死——榨取,罗萨琳,被榨干!” 她叫道: “噢,咱们离开英国吧……咱们走吧……我们就不能去爱尔兰……美国……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吗?” 他转身看着她。 “你就不是个斗士,对吗,罗萨琳?落荒而逃才是你的座右铭。” 她恸哭道:“咱们错了——所有的一切都错了——都太邪恶了。” “眼下别跟我说这些道貌岸然的话!我受不了。我们现在日子过得很舒服,罗萨琳。我这辈子头一回过这种舒服日子——而我也不打算让这一切都化为泡影,你听明白了吗?要是没有这场该受诅咒的暗中争斗就好了。你能明白,对不对,这件事从头到尾可能都是在虚张声势——什么事儿都没有,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对吗?安得海很可能就像我们一直以来认为的那样,踏踏实实地埋骨非洲了。” 她浑身战栗。 “别说了,大卫。你弄得我好害怕。” 他看着她,看到她脸上的惊慌失措,态度立刻发生了变化。他走过去到她身边坐下来,握住她冰冷的双手。 “你不用担心,”他说,“把这些事情都交给我——然后按照我说的去做。你能办到,对不对?只需要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我向来都是啊,大卫。” 他笑了,“没错,你一向都是。咱们能摆脱这个困境,你用不着害怕。我会想个办法打发掉这位伊诺克·雅顿先生。” “不是有首诗吗,大卫——像是什么关于一个归来的男人——” “是的。”他打断了她的话,“让我担心的正是这个……不过我会把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你甭怕。” 她说: “你是要在星期二晚上——把钱拿给他吧?” 他点点头。 “五千。我会告诉他我没法马上就筹齐剩下的那些钱。但我必须要阻止他去找克洛德家的人。我觉得他那只是在要挟,不过我也没什么把握。” 他停下不说了,眼神变得有些蒙眬而遥远。在那目光后面,他的头脑在运转,在思索和排斥着各种可能性。 然后他笑了。笑声放浪而肆无忌惮。能够听出这笑声的人都已经死去…… 这是一个即将冒险采取行动的男人才会发出的笑声。笑声中可以听出自得其乐和挑衅的意味。 “我可以信任你,罗萨琳,”他说,“真是谢天谢地,我可以绝对信任你!” “信任我?”她抬起那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要干什么啊?” 他再次面露微笑。 “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这就是一个成功的行动计划背后的秘密,罗萨琳。” 他哈哈大笑起来: “伊诺克·雅顿行动计划。”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罗利拆开那个淡紫色的大信封时有些惊讶。他想知道,究竟是谁会用这种信纸和信封给他写信——而且他们又是怎么想办法搞到这些东西的呢?这些花哨的信笺在战争期间无疑已经销声匿迹。他读道: 亲爱的罗利先生,用这种方式给你写信,我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很冒昧,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真的认为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他留意到信里标着下划线的部分,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得从那天晚上你过来打听某个人的时候咱们的谈话说起。如果你能来一趟斯塔格,我会非常乐意给你讲讲来龙去脉。令伯父的过世以及他的财产像现在这般处理是一种无比的遗憾,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为此感到沮丧。 希望你不会生我的气,不过我真的认为应该让你心中有数。 你永远的朋友, 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 罗利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封信,心中的疑团好似火焰在燃烧。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亲爱的比 啊。他从小就认识比阿特丽斯。从她父亲的店里买烟草,和她一起在柜台后面消磨白天的时光。她那时候是个好看的姑娘。他记得小时候听说过关于她的传言,那段时间她正好不在沃姆斯雷谷。她离开了大约有一年时间,大家都说她离开是为了把肚子里的私生子生下来。或许是,或许不是。但如今的她无疑彬彬有礼并且备受尊敬。尽管在背后会有很多人对她恶语中伤,也会有很多人咯咯地笑个不停,但她的举止合于风化到了一种近乎乏味的地步。 罗利抬眼看了一下钟。他打算马上去趟斯塔格。让所有那些表格都见鬼去吧。他想知道比阿特丽斯那么急切地要告诉他的究竟是什么事。 他推开沙龙酒吧门的时候八点刚过。问候,点头,“晚上好,先生”的招呼声一如往常。罗利慢慢挤到吧台跟前,要了一杯吉尼斯黑啤酒。比阿特丽斯冲他微微一笑。 “很高兴看见你,罗利先生。” “晚上好,比阿特丽斯。谢谢你给我写的便条。” 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 “我马上就来找你,罗利先生。” 他点点头——一边沉思默想地喝着他的半品脱酒,一边看着比阿特丽斯给大家把酒分发完毕。她回过头喊了一声,不一会儿那个叫莉莉的女孩儿就过来替换她。比阿特丽斯低声说道:“你跟我来吗,罗利先生?” 她领着他穿过走廊,进了一间屋子,门上写着私人房间。屋子很小,陈设却显得太多,有豪华的扶手椅,声音刺耳响亮的收音机,一大堆陶瓷装饰品,还有一个相当破旧的小丑娃娃被扔在一把椅子背后。 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关上收音机,指着一张豪华扶手椅让他坐下。 “你能过来我真是太高兴了,罗利先生,我也希望你别介意我写信给你——可我一整个周末心里都在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事——而且如我所言,我真的觉得你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上去很开心,好像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沾沾自喜之情溢于言表。 罗利带着些微的好奇问道: “出什么事儿了?” “嗯,罗利先生,你知道住在这儿的那位绅士——雅顿先生,就是你来打听过的那个人。” “怎么?” “就在第二天晚上。亨特先生也到这儿来找他。” “亨特先生?” 罗利饶有兴趣地坐直了身子。 “没错,罗利先生。我说五号房间,亨特先生点点头,直接就上去了。我必须说这让我吃了一惊,因为这个雅顿先生并没有说过他在沃姆斯雷谷有认识的人,而我也有点儿想当然地觉得他就是个陌生人,在这块地方人生地不熟,谁也不认识。亨特先生的样子看起来怒气冲冲,就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心烦意乱似的,但当然啦,当时我也觉得莫名其妙。” 她停下来喘口气。罗利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听着。他从来不催促别人。如果他们想要慢慢说,对他来说倒是正中下怀。 比阿特丽斯神气十足地继续说道: “又过了一小会儿,我正好要上四号房间去处理一下毛巾和床单枕套之类的事情。那是在五号房间的隔壁,恰好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连通门——你从五号房间里是看不出来的,因为有个大衣柜正好挡在它前面,所以你不会知道那儿还有一扇门。当然啦,这扇门一般都关着,不过这回碰巧它开了一点点——然而究竟是谁打开的我压根儿也不知道,这一点我可以发誓!” 罗利依然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他心想,是比阿特丽斯把它打开的。她很好奇,于是故意上楼去了四号房间,想看看能探听到点儿什么。 “所以你看啊,罗利先生,我一不小心就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真的,听完之后我是大吃一惊啊,拿根羽毛来都能把我打倒在地——” 那得需要好大的一根羽毛啊,罗利心想。 他听着比阿特丽斯把她偷听来的对话简明扼要地给他讲述了一遍,脸上的表情几乎就像头牛似的无动于衷。等到说完的时候,她满怀期待地等待着。 足足过了好几分钟罗利才从恍惚中回过神儿来,接着他站起身。 “谢谢了,比阿特丽斯,”他说,“非常感谢。” 说完,他便径直走出屋去。比阿特丽斯多少觉得有几分泄气。她心中暗想,她真的觉得罗利先生本来可以说点儿什么的。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罗利从斯塔格出来以后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朝家的方向走去,不过才走出几百码,他就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又折了回去。 他的脑子接受起事情来比较慢,比阿特丽斯所披露的事实最初带给他的惊愕此时才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他对其重要意义的真正理解。如果她对于偷听到的内容描述属实的话,而事实上他对此毫不怀疑,那么一个与克洛德家族所有成员都息息相关的情况便出现了。最适合处理这种情况的人选无疑是罗利的叔叔杰里米。作为一名律师,杰里米·克洛德会知道如何最好地利用这一令人吃惊的消息,以及下一步该怎么走。 尽管罗利喜欢亲力亲为,但他还是颇不情愿地意识到,把这件事情交给一个精明干练又经验丰富的律师来处理要好得多。杰里米越早知道这个消息越好,于是罗利便掉转方向,直奔高街上杰里米的家而去。 开门的小女仆告诉他克洛德先生和太太还没吃完晚饭。她本要带他去餐厅,但被罗利拒绝了,他说他愿意在杰里米的书房里等他们把饭吃完。他不太想让弗朗西斯也加入这场谈话。其实在他们下定决心要采取明确的行动之前,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他在杰里米的书房里来来回回不安地踱步。表面平滑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锡质的公文箱,标签上写着已故的威廉·杰萨米爵士。书架上摆着一大堆大部头的法律著作。有一张弗朗西斯穿着晚礼服的老照片,还有一张照片上是一身骑手装扮的她父亲爱德华·特伦顿勋爵。桌子上穿制服的年轻人的照片——那是在战争中罹难的杰里米的儿子安东尼。 罗利畏缩了一下,扭过脸去。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转而直愣愣地盯着爱德华·特伦顿勋爵看。 在餐厅里,弗朗西斯对她丈夫说: “我真不知道罗利来干吗?” 杰里米疲惫地说道: “或许是跟什么政府的法规制度纠缠不清了吧。没有哪个农民能把那些他们不得不填的表格弄懂哪怕四分之一。罗利是个认真的小伙子。他有点儿着急。” “他人很好,”弗朗西斯说,“但就是太迟钝了。你知道吗?我有种感觉,他和林恩之间的事好像不太对劲。” 杰里米有些茫然地咕哝道: “林恩——哦,对,当然。原谅我,我——我似乎没法集中精力。都是压力闹的啊——” 弗朗西斯马上说: “别老想这些了。我告诉你,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有时候会吓着我,弗朗西斯。你实在是太不顾一切了。你没明白——” “我什么都明白。我不害怕。其实你也知道,杰里米,我还挺乐在其中的——” “这一点,亲爱的,”杰里米说,“就是让我如此焦虑的原因啊。” 她微微一笑。 “好啦,”她说,“你可别让那个乡下小伙子等得太久了。去帮助他填那个编号一一九九还是什么的表格吧。” 不过就在他们走出餐厅的时候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埃德娜走过来告诉他们,罗利先生说他不等了,其实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情。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就在那个星期二下午,林恩·玛奇蒙特花了很长时间在外面散步。由于意识到自己心中的不安和对自己的不满与日俱增,她觉得有必要把事情想个明白。 她已经有几天没见到罗利了。自从那天早上她管他借五百英镑而最后又闹得有些不欢而散之后,他们俩见面时仍一如往常。林恩明白自己的要求有点儿不讲道理,而罗利也有很正当的权利予以拒绝。然而情侣之间从来都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啊。从表面上看,她和罗利之间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从内心里她就没有那么大把握了。最近几天她觉得单调难挨,但她又不愿意坦承这可能与大卫·亨特和他妹妹突然去了伦敦有点儿关系。她有几分沮丧地承认,大卫是个能令人兴奋的人…… 至于她的亲戚们,此时此刻她发现他们全都让人烦得难以忍受。那天吃午饭的时候她母亲惹恼了林恩,因为她兴高采烈地宣布她打算试着再请个花匠来。“老汤姆真的无法胜任这儿的工作。” “可是亲爱的,我们花不起这笔钱了。”林恩大声说道。 “胡说,林恩,我真觉得假如戈登看到花园变得如此破败的话心里肯定会特别难受。他向来对小路两边的长花坛特别挑剔,还要保持草坪的修剪,小路也得收拾得井井有条——而你现在再看看。我觉得戈登肯定会想要再整理一下的。” “哪怕我们为了做这件事不得不去找他的遗孀借钱。” “我跟你说,林恩,罗萨琳在这个问题上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觉得她其实很能了解我的想法。我把所有的账单都付清之后在银行里还能剩下不少钱。而且我真的认为再找个花匠来还是挺划算的。想想我们能多种多少蔬菜吧。” “我们可以另外再多买好多蔬菜,那样的话一星期也多花不了三英镑。” “亲爱的,我觉得我们花不了那么多钱也能找到人。如今有好多从军队退下来的人想要找工作呢。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林恩冷冰冰地说道:“我怀疑您在沃姆斯雷谷——或者说在沃姆斯雷希斯能不能找得到。” 可尽管这件事情已经到此为止,她母亲准备把罗萨琳当成长期靠山的这种趋势还是萦绕在林恩的心头。这也唤醒了她对于大卫那几句冷嘲热讽的回忆。 她觉得很生气,想要发脾气,于是便出来散散步,期望能以此一扫低落的心情。 在邮局外面她遇到了凯西舅妈,这也没能让她的心情好多少。凯西舅妈倒是兴致高昂。 “林恩亲爱的,我想咱们就快要听到好消息啦。” “您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啊,凯西舅妈?” 克洛德太太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看起来一副足智多谋的样子。 “我收到了最最令人惊讶的信息——真的是令人惊讶。我们所有的烦恼都将会有一个简单而快乐的结局。我遇到过一次挫折,不过从那以后我就明白要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如果一开始你没能成功啊什么什么的……我不打算泄露任何天机,林恩亲爱的,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早早地给人一种虚假的希望,不过我这次有最最坚定的信心,事情马上就要圆满解决啦。而且还解决得特别是时候。我其实特别担心你舅舅。在打仗期间他太玩命地工作了。他真的需要退休,然后致力于他的专业研究——可当然啦,没有足够的收入他也做不了那个。而且有时候他还会很奇怪地一阵阵紧张,我真是担心死他了。他真的是非常古怪。” 林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莱昂内尔·克洛德的变化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同时也包括他情绪上的奇怪改变。她怀疑他偶尔可能会靠吸毒来激励和刺激自己,她不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算不算是个瘾君子。这也许可以解释他那种极端的紧张易怒从何而来。她想知道凯西舅妈知道或者猜出了多少。林恩心想,凯西舅妈才不像她看上去的那么傻呢。 她沿着高街往下走,一眼瞥见杰里米舅舅正走进他自家大门。林恩心中暗想,就在最近这三个星期,他看起来一下子便苍老了许多。 她脚下生风,想要逃离沃姆斯雷谷,到山上开阔的地方去。脚步轻快起来以后她很快就感觉好些了。她打算好好来一次六七英里的徒步——同时把事情真正都想个清楚。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坚毅果敢、头脑清晰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迄今为止,她从来都不会满足于苟且偷生……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儿!苟且偷生!漫无目的,杂乱无章的生活方式。自打她从军队退伍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一股对于战时岁月的怀念之情掠过她心头。在那段日子里,职责分工明确,生活有条不紊——不需要自己去做决定。可正当脑海中闪出这种想法的时候,她又被自己吓到了。是所有人心里真的都偷偷有着这种感觉吗?难道这就是战争最终对你造成的影响吗?那不是身体上的危险——海里的水雷,从天而降的炸弹,或者是当你驱车穿越沙漠时步枪子弹破空划过的清脆响声。不,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危险,当你发现一旦停止了思考,生活就将变得何其简单……她,林恩·玛奇蒙特,不再是入伍时那个头脑清晰、聪明果敢的姑娘。她的才智已经变得专业化,被引导到了明确界定的轨道上。如今再次成为自身以及自己生活的主人,她却并不情愿去抓住机会解决个人问题,这让她自己都感到震惊。 林恩突然苦笑了一下,暗自心想:如果说在经历过战争的洗礼之后,她真的变成了报纸上写的那种“家庭主妇”角色可就奇怪了。那些女人被不计其数的“不应该、不可以”所束缚,就算知道哪个是明确的“应该、可以”她们也无法从中受益。那些女人不得不去计划、思考、即兴发挥,不得不去动用她们所拥有的一切聪明才智,去展现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具备了的创造天赋!林恩现在觉得,唯有她们可以无须依靠,独立于世,并且为自己和他人负责。而她呢,林恩·玛奇蒙特,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明,还从事过需要头脑和高度专注的工作,如今却是漫无目标,缺乏决断——对,就是那个说出来让人讨厌的词:苟且…… 那些一直待在家里的人;比如说,罗利。 不过林恩的思绪马上就从含混不清的普遍性问题转回到迫在眉睫的个人问题上来。她自己和罗利。这就是问题所在,真正的问题所在——也是唯一的问题。她真的想要嫁给罗利吗? 地上的影子渐渐变长,融入薄暮黄昏之中。就在这郊外山坡上的一片小树丛中,林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双手支着下巴俯瞰着山谷。她不清楚已经过了多久,但她知道她很莫名其妙地不愿意回到白屋的家里。在她下面,左手边的远处就是长柳居。长柳居,如果她嫁给罗利的话那就是她的家了。 如果!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如果——如果——如果! 一只鸟儿惊叫着从树林中飞出来,叫声就像是生气的孩子。一列火车驶过,车头喷出的烟雾翻腾而起,在空中仿佛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问号: ??? 我该嫁给罗利吗?我想要嫁给罗利吗?我曾经想过要嫁给罗利吗?不嫁给罗利的话我能受得了吗? 火车喷着烟雾沿山谷驶去,喷出的烟雾袅袅散去。但林恩心头的问号却无法消逝。 她入伍离开之前是爱罗利的。“但回家后的我已经变了,”她想,“我跟以前的林恩不一样了。”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行诗句。 生活,世界和我自己都已改变…… 而罗利呢?罗利没有变。 是的,就是这样。罗利并没有改变。罗利还像四年前她离开的时候那样。 她想要嫁给罗利吗?如果不想,那她又想要什么呢? 她身后的小树丛中传来树枝断裂的噼啪声,一个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地从树丛中挤了出来。 她大叫了一声:“大卫!” “林恩!”他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时候看上去很惊讶,“天哪,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是一路跑过来的,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不知道。只是在想事情——坐下来思考一下。”她有些心虚地笑了,“我猜——现在已经很晚了。” “难道你一点儿时间概念都没有?” 她茫然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表又停了,我把表给弄坏了。” “不光是表!”大卫说,“还有你心中的激情、活力、生命。” 他朝她走过来,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安,连忙站起身来。 “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必须赶快回家去。现在几点了,大卫?” “九点一刻。我必须得赶快跑。我非得赶上九点二十去伦敦的火车不可。” “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不得不回弗罗班克拿点儿东西。但我必须赶上这趟车。罗萨琳一个人在公寓里——要是让她独自在伦敦过夜的话她会害怕的。” “在一栋提供服务的公寓里?”林恩的口气中透出轻蔑。 大卫厉声说道: “害怕是没有逻辑可讲的。你要是也被轰炸过——” 林恩忽然觉得有些惭愧,为自己的话感到后悔。她说: “真抱歉。我忘记了。” 大卫突然间语带苦涩地大声喊道: “是啊,很快就被忘掉了——所有的事情。又安全了!又变得温顺驯服了!又回到这场血腥战争开始时的样子了!又爬进我们那烂糟糟臭烘烘的小窝里明哲保身去了。你也一样,林恩——你跟他们其他人一模一样!” 她叫道:“我不是。我不一样,大卫。我只是在想——现在——” “想我?” 他的反应如此迅速,吓了她一跳。他用胳膊搂住她,把她拉到身前,用他愤怒而炽热的嘴唇吻了她。 “罗利·克洛德?”他说,“那个笨蛋?上帝啊,林恩,你是属于我的。” 然后,如同他突然一下子抱住她一样,他又突然松开了手,几乎是在推开她。 “我要赶不上火车了。” 他猛地向山坡下跑去。 “大卫……” 他转回头来叫道: “我到伦敦以后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眼看着他跑入渐浓的暮色之中,轻盈矫健,洋溢着自然之美。 接着,她的心头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她感到心乱如麻,带着这种感觉,她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进门之前她迟疑了一下。一想到母亲热情的迎接,以及她的各种问题她就有点儿畏缩不前…… 她这位朝她瞧不起的人借了五百英镑的妈妈。 “我们没权利瞧不起罗萨琳和大卫,”林恩一边轻手轻脚地走上楼去一边心想,“我们也都一样。为了钱——我们也会做任何事情。” 她站在自己的卧室里,好奇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她觉得这是一张陌生人的脸…… 随后,愤怒忽然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如果罗利真心爱我的话,”她想,“他总会想办法给我弄到五百英镑。他会的——一定会。他不会让我因为不得不从大卫那里借钱而蒙受耻辱——大卫……” 大卫说过他到伦敦以后会给我打电话。 她走下楼去,就好像走在梦中一般。 梦,她心想,可能是极其危险的东西……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哦,你在啊,林恩,”阿德拉的语气轻快,带着如释重负的感觉,“我都没听见你进来,亲爱的。你回来很久了吗?” “噢,是的,好半天了。我在楼上呢。” “我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林恩。天黑以后你要是一个人出去的话我总是很紧张。” “妈,您难道真觉得我还没法照顾好自己吗?” “哎呀,最近报纸上老登一些可怕的事情。这些个退伍的士兵啊——他们会非礼女孩子。” “我觉得那些女孩子是自找的。” 她露出一个微笑——一个有点儿扭曲的微笑。 是啊,女孩子们的确会以身试险……说到底,谁又真的想要那种波澜不惊的生活呢? “林恩,亲爱的,你在听我说吗?” 林恩猛然间回过神来。 她母亲刚才一直在说个不停。 “您说什么了,妈妈?” “我刚才在说起你的伴娘呢,亲爱的。我猜她们应该都能拿出配给券来。你简直太幸运了,有你那些复员军人的配给券。我真心觉得如今那些只能靠她们的普通配给券结婚的姑娘特别可怜。我的意思是她们什么新东西都买不着。我不是说表面上的啊。看看现在举国上下大家伙儿穿的这些内衣都是什么玩意儿啊,就这些货色还是咱们不得不想方设法去弄到手的呢。没错,林恩,你真是够走运的了。” “噢,特别幸运。” 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四处徘徊,拿起一样东西又放下,再拿起一样再放下。 “你非得这么坐立不安吗,亲爱的?你都让我觉得提心吊胆了!” “对不起,妈妈。” “没出什么事儿吧?” “能出什么事儿啊?”林恩尖锐地反问道。 “好吧,别对我这么凶,亲爱的。现在就说伴娘的事儿。我真心觉得你应该找麦克雷家的姑娘来。别忘了,她妈妈是我最好的朋友,咱们要是不找她我认为她真的会伤心——” “我讨厌琼·麦克雷,向来都讨厌。” “我知道,亲爱的,但那真的很要紧吗?我保证玛乔丽会觉得伤心——” “说真的,妈,这是我的婚礼,不是吗?” “是,我知道,林恩,可——” “如果真的有婚礼的话!” 她不是有意要这么说,可还没仔细想好话就脱口而出了。她本想把这句话收回去,却已来不及。玛奇蒙特太太一脸警觉地看着她。 “林恩,亲爱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噢,没什么,妈妈。” “你跟罗利没吵架吧?” “没有,当然没吵架。别大惊小怪的,妈妈,什么事儿都没有。” 但阿德拉依然警惕地看着女儿,她对于林恩皱着眉头的外表之下隐藏着的骚动非常敏感。 “我一直都觉得你要是嫁给罗利的话会特别稳妥可靠。”她可怜巴巴地说。 “谁想要稳妥可靠啊?”林恩轻蔑地问道。她猛地转过身去。“刚才是电话响吗?” “不是啊。怎么了?你在等电话吗?” 林恩摇摇头,觉得自己在等电话铃响很丢人。他说过今晚会给她打电话。他肯定会打的。“你疯了,”她对自己说,“疯了。” 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如此吸引她?他那张闷闷不乐的脸浮现在她眼前。她试图把它赶走,想要用罗利那张宽阔俊美的脸庞来代替它。他恬淡悠然的微笑,他深情款款的眼神。可是她想,罗利真的关心她吗?如果他真的关心的话,那么那天她去找他,恳求他借给自己五百英镑的时候他就应该理解她才对。他应该理解她,而不是像那样理性实际得让人发狂。嫁给罗利,住在农场里,再也不会离开,再也看不到他国的天空,闻不见异域的味道——永远不会再有自由…… 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林恩深吸了一口气,穿过大厅拿起了听筒。 接着她觉得像是挨了当头一棒似的,因为凯西舅妈的声音从电话线那头有气无力地传来。 “林恩?是你吗?噢,我太开心了。你知道吗?我怕我已经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是关于在学院的会议——” 电话里细弱而颤抖的声音还在继续。林恩听着,不时插上几句评论,说上几句宽心的话,再接受几句感谢。 “你太会给人宽心了,亲爱的林恩,你总是那么体贴还那么实事求是。我真是想象不出我怎么会把事情弄得这么乱七八糟。” 林恩也同样想象不出来。要说起把最简单的事情搞砸的本领,凯西舅妈在这方面简直就是个天才。 “不过我总是说,”凯西舅妈的话就要说完了,“祸不单行。我们家的电话出毛病了,我不得不出来到公用电话亭打,而我到了这儿现在身上连两个便士的硬币都没有,只有半个便士——我还得找人去——” 声音最终还是听不见了。林恩挂上电话回到客厅。警觉的阿德拉·玛奇蒙特问了声:“是不是——”随后便住了口。 林恩马上说道:“是凯西舅妈。” “她要干吗?” “哦,只不过跟平时一样,她又搞砸了一件事。” 林恩拿了本书又一次坐下来,抬眼看了看钟。没错,现在还太早。她不用指望会有她的电话。十一点过五分的时候电话铃声又响了。林恩慢腾腾地走出去接。这一次她不会再期待——有可能还是凯西舅妈…… 可这回不是。“是沃姆斯雷谷三十四号吗?能请林恩·玛奇蒙特小姐接一个伦敦打来的私人电话吗?” 她的心跳似乎停了一下。 “我就是林恩·玛奇蒙特小姐。” “请别挂断。” 她等待着,先是混乱的杂音,然后是一片寂静。电话服务是越来越差劲了。她还在等着,到最后终于愤怒地放下了听筒。另一个女声从听筒中传来,漠然,冷淡,毫无兴趣。“请您挂上电话吧。稍后会再打给您。” 她挂断电话,走回客厅去。伸手刚要推门,电话铃声就再次响起。她急忙回去接起电话。 “喂?” 一个男声说道:“是沃姆斯雷谷三十四号吗?从伦敦打来的私人电话,找林恩·玛奇蒙特小姐。” “我就是。” “请稍等。”接着声音变得模模糊糊,“大点儿声,伦敦,请讲话……” 然后大卫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林恩,是你吗?” “大卫!” “我必须要跟你谈谈。” “嗯……” “听我说,林恩,我觉得我最好离开——” “你什么意思?” “彻底离开英国。噢,这其实太简单了。在罗萨琳面前我一直装着想离开不容易的样子——其实只是因为我不想离开沃姆斯雷谷。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你和我——不会有结果的。你是个好姑娘,林恩——而我呢,我就是个无赖,一直都是。别太自以为是,觉得我会为了你改邪归正。我可能想改,但改不了。不,你最好还是嫁给那个单调乏味的罗利吧。在你有生之年他都不会让你担心焦虑。而我会让你备受煎熬。” 她握着听筒站在那里,什么话都没说。 “林恩,你还在吗?” “在,我还在。” “你一句话都没说。” “有什么可说的呢?” “嗯?” 奇怪的是,即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激动,以及他心情的迫切…… 他先是轻声地咒骂了一句,接着暴躁地说道:“噢,让一切都见鬼去吧!”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玛奇蒙特太太从客厅里走了出来,问道:“是不是——” “打错了。”林恩说完便快步上楼去了。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无论住店的客人要求几点钟被叫醒,斯塔格的惯例都是简单地大声敲敲房门,然后喊上一句“八点半了,先生”,或者“八点钟了”之类的,雷打不动。如果客人特别提到要早茶,那么早茶也会被端来放在房门外的垫子上,放下的时候还会发出陶质茶具相碰的声音。 就在这个星期三的早晨,年轻的格拉迪斯按照通常的惯例来到五号房间门前,叫了一声“八点一刻了,先生”,随后把托盘砰的一声重重放在了地上,罐子里面的牛奶也洒出来一些。接着她又往前走,叫醒更多的客人,然后就继续去做其他的事情。 直到过了十点钟,她才发现五号房间的早茶依然放在门口的垫子上。 她使劲地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回应,于是她便走了进去。 五号的先生不是那种会让自己睡过头的人,而她又刚好想起房间的窗户外面有个很方便的屋顶平台。格拉迪斯心想,五号的客人也有可能没付房钱就溜之大吉了呢。 然而这位以伊诺克·雅顿之名登记的男子并没有逃之夭夭。他正脸朝下趴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而就算没有任何医学常识,格拉迪斯也毫无疑问地知道他已经死了。 格拉迪斯的头往后一仰,尖叫了一声,随后她冲出房间跑下楼去,一边跑一边还在尖叫。 “噢,利平科特小姐——利平科特小姐——噢——” 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莱昂内尔·克洛德医生正在给她包扎割伤了的手——这姑娘突然闯进来的时候医生把手里的绷带掉在了地上,他生气地转过身来。 “哦,小姐!” 医生怒气冲冲地说: “怎么回事儿啊?怎么了?” “出什么事儿了,格拉迪斯?”比阿特丽斯问道。 “小姐,是五号房间的那位先生。他倒在地板上,死啦。” 医生瞪大了眼睛看看这个姑娘,然后又看看利平科特小姐:而后者先看了看格拉迪斯,然后又看了看医生。 最后,克洛德医生自己也拿不准地说了一句: “胡说八道。” “死透了都,”格拉迪斯说,接着又津津有味地补充了一句,“他的脑袋被敲烂了!” 医生把目光投向了利平科特小姐。 “或许我最好——” “是啊,麻烦您了,克洛德医生。不过说真的……我觉得这简直……这看起来也太难以置信了。” 格拉迪斯在前面带路,他们一起上了楼。克洛德医生看了一眼便跪下来,朝着那个倒在地板上的人俯过身去。 然后他抬头看着比阿特丽斯。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变得生硬而专断。 “你最好给警察局打个电话。”他说。 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走出房间,格拉迪斯跟在她身后。 格拉迪斯用充满敬畏的口气低声说道: “噢,小姐,您觉得这是谋杀吗?” 比阿特丽斯用一只颤抖的手把一头金色的鬈发向后捋平整。 “你闭嘴吧,格拉迪斯,”她厉声说道,“在你确知一件事是谋杀之前就说它是谋杀,那可是诽谤中伤,你可能会因为这个被告上法庭的。弄得流言满天飞对斯塔格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接着她又和蔼可亲地让了一步:“你可以去给自己泡上一杯好茶。我敢担保你需要来一杯。” “嗯,可不是吗,小姐,我真的需要。我胃里都已经翻江倒海了!我会给您也带一杯来!” 对此比阿特丽斯并没有拒绝。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斯彭斯警司若有所思地隔着桌子望着对面的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她正紧抿着嘴唇坐在那里。 “谢谢你,利平科特小姐,”他说,“你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吗?我会找人帮你把这些打出来,你看一下,然后如果你不介意在上面签个字的话——” “哦,天哪——我真心希望我用不着上治安法庭去做证。” 斯彭斯警司表示抚慰地笑了笑。 “噢,我们也希望事情不至于走到那一步。”他言不由衷地说道。 “有可能是自杀。”比阿特丽斯满心希望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斯彭斯警司忍住才没说出口,自杀的人通常是不会拿一把钢火钳敲自己后脑勺的。相反,他以同样随和的口气回答道: “贸然下结论不会有什么好处。谢谢你,利平科特小姐。你能这么快就主动站出来提供这份证词可真是太好了。” 她被领出去以后,他在心里又迅速过了一遍她的证词。他对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了解得一清二楚,很明白她说的话在多大程度上是准确可信的。其实也不过就是一段她真正偷听并且记下来的对话而已。再加上一些因为兴奋的缘故而添枝加叶的成分。还有一点点因为五号房间的卧室里发生了谋杀而进行的额外提炼。不过把那些添加的部分去掉以后,留下来的内容就邪恶丑陋并且耐人寻味了。 斯彭斯警司看了看面前的这张桌子。上面有一块表蒙子被摔得粉碎的手表,一个刻着姓名首字母的金色小打火机,一支金色外壳的口红,以及一个笨重的钢质火钳,沉重的火钳头上沾着锈褐色的污迹。 格雷夫斯警长往屋里看了一眼,说罗利先生正在外面等着。斯彭斯点点头,警长领着罗利进了屋。 正如他对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了解得一清二楚一样,他对罗利·克洛德也同样了如指掌。如果罗利来到警察局,那就说明他有事要说,而且这件事情是确切、可靠的,没有掺杂什么想象的成分。事实上,这件事应该值得一听。然而,罗利又是那种慎重仔细的人,要让他开口说话可能需要花些时间。对罗利·克洛德这种人你不能催促他。一是催,他们就会惊慌失措,开始说车轱辘话,这样一来反倒要多花上一倍的时间…… “早上好,克洛德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你能给我们的这个难题提供帮助吗?就是在斯塔格被杀死的那个男人。” 让斯彭斯有点儿吃惊的是,罗利一开口就先问了个问题。他出其不意地问道: “你们认出那个人是谁了吗?” “没有,”斯彭斯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法说我们认出来了。他登记的名字是伊诺克·雅顿。可是他的所有物品当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表明他就是伊诺克·雅顿。” 罗利皱起了眉头。 “那不是……有点儿奇怪吗?” 这件事其实非常奇怪,然而斯彭斯警司并不打算只是跟罗利·克洛德讨论他觉得有多奇怪。他反而很亲切地说道:“好啦,克洛德先生,问问题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昨天晚上你去找了这个死者。为什么?” “您认识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吗,警司?她是斯塔格的人。” “认识啊,当然认识。而且,”警司知道自己想要让他长话短说,“我已经听过她讲的事情经过了。她来找我说的。” 罗利看上去如释重负。 “那就好。我还怕她不想跟警察的事情搅和在一起呢。这些人有时候想法挺可笑的。”警司点点头。“嗯,比阿特丽斯把她偷听到的话告诉了我,而在我看来——我不知道您会不会也有同感——这件事情显然很可疑。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呃,我们都与此事有关。” 警司再次点了点头。他对戈登·克洛德之死抱有浓厚的兴趣,和本地人普遍的想法一样,他也认为戈登家的人被亏待了。他赞同戈登·克洛德太太“不是个淑女”的看法,而戈登·克洛德太太的哥哥则是那些年轻的精力充沛的突击队队员之一,尽管他们在战争期间有用武之地,可在和平时期却没人正眼看他们。 “我觉得我不需要再跟您解释,警司,假如克洛德太太的第一任丈夫还活着的话,对我们家的人来说那就大不相同了。比阿特丽斯的这个故事第一次提醒我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存在的。我以前连做梦都没想过这种事,就觉得她肯定是个寡妇。我得说这个消息可是吓了我一跳。也可以说,我花了点儿时间才醒过闷儿来。您知道,我非得好好地琢磨琢磨不可。” 斯彭斯又点点头。他仿佛能看到罗利在慢慢咀嚼这件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 “首先,我觉得我最好去找一趟我的伯伯——当律师的那个。” “杰里米·克洛德先生?” “是的,于是我就去了。那会儿肯定有八点多了。他们还在吃晚饭,而我则坐在老杰里米的书房里等他,一边等一边还在心里琢磨这件事。” “然后呢?” “到最后我决定,在让我伯伯知道这件事之前,我自己可以先干点儿什么。我已经发现了,警司,律师全都是一个样。慢慢腾腾,谨小慎微,必须要对他们所知道的事实有绝对把握才会介入。而我这条消息得到的方式有点儿不那么光明正大——我不知道老杰里米会不会在采取行动的问题上支支吾吾,犹豫不决。我决定去趟斯塔格,亲自会会这个家伙。” “那你后来去了?” “是的。我直接回了斯塔格。” “那时候是几点?” 罗利回想了一下。 “让我看看啊,我到杰里米家的时候肯定已经八点二十左右,前后差不了五分钟……嗯,我不想把话说得太死,斯彭斯,八点半之后吧……也许在八点四十左右。” “然后呢,克洛德先生?” “我知道那家伙住哪个房间——比跟我提到过他的房间号——所以我直接上去敲门,他说了句‘进来’,我就进去了。” 罗利顿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处理这件事处理得不是特别好。我走进房间的时候认为我应该是那个处于上风的人。不过那家伙肯定是个相当聪明的人。我没办法从他嘴里套出任何话来。我以为当我暗示他这么做有点儿敲诈勒索的意思时他会害怕,可他似乎只是觉得挺好玩儿。他问我——也真他妈够厚颜无耻的——是不是也想买他的消息?‘你别想跟我耍这种肮脏的把戏,’我说,‘我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然后他不无卑鄙地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说关键的问题在于他手头有一些消息要卖,问我要不要买?‘你什么意思?’我说。他说:‘你——或者你们全家人——愿意付多少钱买据传已经死在非洲的罗伯特·安得海其实依然活蹦乱跳的明确证据呢?’我问他我们究竟凭什么要付钱?他哈哈大笑着说道,‘因为我有一个客户今天晚上要来,这个客户肯定会花很大一笔钱买罗伯特·安得海已经死了的铁证。’然后呢——嗯,然后我怕是有点儿憋不住火气,我告诉他我们家人还不习惯干这种肮脏的勾当。假如安得海当真还活着的话,我说,这个事实也应该很容易就能得到证明。接着,就在我正往外走的时候他笑了,用一种相当怪异的语气说道,‘我觉得没有我的合作你们证明不了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样子真是挺奇怪的。” “然后呢?” “呃,坦率地说吧,我回家的时候心里相当烦乱。你知道吗?就是觉得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说到底,我真希望我当时把这件事交给老杰里米来处理就好了。真该死,我的意思是说律师都习惯于跟狡猾的家伙们打交道。” “你是几点钟离开斯塔格的?” “我也不知道。等一下。肯定是在快到九点的时候,因为我走在村子里时听到了新闻整点报时的声音——是从一扇窗子里传出来的。” “雅顿有没有说他在等的人是谁?那个‘客户’?” “没说。我想当然地认为一定是大卫·亨特。还能有谁呢?” “他看起来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担心吗?” “我告诉你吧,那家伙自己高兴得不得了呢,简直就是欣喜若狂!” 斯彭斯做了个轻微的手势,指了指那把沉甸甸的钢火钳。 “你注意到壁炉里的这件东西了吗,克洛德先生?” “那个?没有——我没注意。屋里没生火。”他皱起了眉头,试图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壁炉里头有生火用的工具,这个我能确定,但我没法说我注意到的都是些什么。”他又接口问道,“这个莫非就是——” 斯彭斯点点头。 “把他脑壳敲烂的东西。” 罗利紧皱双眉。 “奇怪。亨特是个身体瘦弱的家伙,雅顿可是个大块头——很有劲儿的样子。” 警司用很平淡的口气说道: “医学证据表明他是从身后被人击倒毙命的,而火钳头打中他的那几下都是从上面打下来的。” 罗利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他是个极其自负的家伙——不过换成我的话,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在屋子里背对着一个我打算狠敲他一笔把他榨干的人,而且这个人在战争期间还打过硬仗。雅顿可不算是那种特别小心谨慎的人啊。” “他要是够小心谨慎的话,很有可能就能活到现在了。”警司冷冷地说道。 “我倒希望他还活着呢,”罗利热切地说,“实际上我觉得我把事情彻头彻尾地搞砸了。要是我没有那么自命不凡地扬长而去的话,我可能就能从他那里搞到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我真应该假装成我们都想买他的消息,不过这话说起来也真是够蠢的。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什么人啊,出价怎么可能比得过罗萨琳和大卫呢?他们手里有钱。而我们当中谁也筹不出五百英镑来。” 警司拾起了那个金色打火机。 “以前见过这个吗?” 罗利的眉心间现出了一道皱纹。他缓缓说道: “我以前在哪儿见过,没错,不过我记不得是在哪儿了。不算太久以前。不行——我想不起来。” 斯彭斯并没把打火机交到罗利伸出来索要的手上。他把它放在桌上,又拿起了那支口红并拔掉了盖子。 “那这个呢?” 罗利咧着嘴笑了。 “说真的,这个我可不在行啊,警司。” 斯彭斯边思索边在手背上涂了一点。他把头歪向一边,带着欣赏的眼光研究起来。 “我想是深褐色的。”他评论道。 “你们警察知道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儿,”罗利说着站起身来,“而你们并不知道——确定不知道——那个死者是谁吗?”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克洛德先生?” “我只是想知道,”罗利慢悠悠地说道,“我是说——这家伙是我们能够找到安得海的唯一线索。现在他死了——嗯,寻找安得海就变得跟大海捞针一样。” “还有舆论的帮助呢,克洛德先生,”斯彭斯说,“别忘了,到时候媒体上就会出现一大堆的相关报道。如果安得海还活着,并且看到了这些报道——嗯,他也许自己就会站出来。” “是啊,”罗利将信将疑地说,“他可能会。” “可你觉得他不会?” “我觉得,”罗利·克洛德说,“第一回合是大卫·亨特赢了。” “我说不好。”斯彭斯说。罗利走出去以后,斯彭斯拿起了那个金色的打火机,端详着上面的大写字母d.h.。“挺贵的东西,”他对格雷夫斯警长说,“不是大规模生产的。辨认起来应该非常容易。去格雷特雷克斯或者邦德街上的其他哪家店,找人看看!” “是,长官!” 接着警司又看着那块手表——表蒙子的玻璃已经破碎,指针指向了九点十分。 他看了看警长。 “拿到关于这块表的报告了吗,格雷夫斯?” “拿到了,长官。是主发条断了。” “那指针的机械装置呢?” “没什么问题,长官。” “那依你之见,格雷夫斯,这块表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格雷夫斯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它似乎能告诉我们罪案发生的时间。” “啊,”斯彭斯说,“等你像我似的在咱们这行里干了那么久之后,你就会对任何唾手可得的东西都抱着一点点怀疑态度,比如一块摔碎了的手表。它有可能是真的——但它同时也是一个尽人皆知的老掉牙的把戏。把表的指针拨到一个你认为合适的时间——然后把表摔烂——这样就可以拿出过硬的不在场证明了。但你没法用这种方法去抓个老油条。说到这件案子发生的时间,我一直都没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法医的证据表明:事情发生在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之间。” 格雷夫斯警长清了清嗓子。 “弗罗班克的二号花匠爱德华兹说他七点三十分左右看见大卫·亨特从一个边门里出来。女仆们都不知道他回来了。她们以为他和戈登太太一起在伦敦呢。这说明当时他就在附近,毫无疑问。” “是的,”斯彭斯说,“我倒挺有兴趣听听亨特对于自己的行为有些什么说辞。” “看起来似乎是桩很清楚的案子,长官。”格雷夫斯看着打火机上的大写字母说道。 “嗯嗯,”警司说,“还有这个需要解释呢。” 他指了指那支口红。 “这个是滚到衣柜底下去的,长官。可能已经在那儿有段时间了。” “我核实过,”斯彭斯说,“那个房间最后一次给女客人住是在三周以前。我知道现如今的旅店服务都不怎么样——但我还是觉得在这三周之内他们怎么着都得用拖把拖一下家具底下。就整体而言,斯塔格算是保持得相当干净整洁了。” “没有什么迹象表明雅顿和哪个女人有瓜葛啊。” “我知道,”警司说,“那也正是我把这支口红称为未知数的原因所在。” 格雷夫斯警长想说“去找那女人 ”,他忍住了才没说出口。他说法语的发音很好听,但他也明白犯不着用这一点去吸引斯彭斯警司的注意从而惹毛他。格雷夫斯警长是个很有分寸的年轻人。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在走进梅费尔的牧羊人庭院那扇让人赏心悦目的大门之前,斯彭斯警司先抬头看了看这栋大楼。它端庄地坐落于牧羊人市场附近,显得低调,奢华,不那么惹眼。 一进大楼,斯彭斯的双脚便陷入了柔软的绒毛地毯之中,大厅里摆着一张天鹅绒面的长靠背椅和一个栽满了开花植物的花盆。他的对面是一部小的自动电梯,电梯的一边还有一段楼梯。大厅的右手边有一扇门,门上写着办公室的字样。斯彭斯推开门走了进去。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带柜台的小房间,柜台后面有一张桌子,一台打字机和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放在离桌子很近的地方,而另一把带有更多装饰的则摆得和窗户形成了某种角度。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斯彭斯看见桃花心木柜台上嵌着一个电铃,于是便按了一下。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又按了一下。过了一分钟左右,对面墙上的一扇门开了,一个身着华丽制服的人走了出来。他看上去就像个外国将军或者陆军元帅什么的,不过一开口就是一嘴的伦敦腔,而且还是没怎么受过教育的那种。 “有事儿吗,先生?” “我找戈登·克洛德太太。” “在四楼,先生。要我先打个电话过去吗?” “她人在这儿,是吧?”斯彭斯说,“我还想着她人有可能在乡下呢。” “没有,先生,她从上星期六开始就住在这儿了。” “那大卫·亨特先生呢?” “亨特先生也在这儿。” “他没出去过?” “没有,先生。” “他昨天晚上在吗?” “得了吧,”陆军元帅说道,态度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你到底要干吗?想打听每个人的底细吗?” 斯彭斯一声不吭地出示了他的警察证件。陆军元帅马上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又变得合作起来。 “不好意思,这回我信了,”他说,“我一下子也分不清楚啊,是不是?” “行啦,亨特先生昨天晚上在这儿吗?” “在,先生,他在这儿。至少据我所知他在。换句话说,他没说他要出去。” “假如他出去你能知道吗?” “呃,一般来说,我不知道。我不会知道的。先生们和女士们如果不打算待在这儿的话通常都会说一声。关照一下要是有信件怎么办,或者有人来电话他们想怎么答复。” “打进来的电话都会通过这间办公室转接吗?” “不会,绝大多数房间都有自己的电话线。有一两户不想装电话,我们就通过内部线路通知他们,他们就会下楼来到大厅里的电话亭去接电话。” “但是克洛德太太的公寓里有自己的电话?” “是的,先生。” “而就你所知,昨天晚上他们两个人都在?” “没错。” “那吃饭呢?” “这儿有个餐厅,但克洛德太太和亨特先生并不常在餐厅吃饭。他们正餐通常都是出去吃。” “早餐呢?” “早餐都是送到房间里。” “你能查查今天早上有人给他们送过早餐吗?” “可以,先生。我可以通过客房服务查到。” 斯彭斯点点头:“我现在要上去。等我下来的时候告诉我。” “好极了,先生。” 斯彭斯走进电梯,按下了四楼的按钮。这栋楼每层只有两间公寓。斯彭斯按响了九号房间的门铃。 大卫·亨特打开了门。他并没见过警司,所以说起话来生硬无礼。 “哎,什么事儿啊?” “是亨特先生吗?” “是我。” “我是欧斯特郡警察局的斯彭斯警司。我能跟您说两句话吗?” “太抱歉了,警司,”他咧着嘴笑了,“我还以为你是推销员呢。快请进。” 他在前面引路,进了一间装饰时髦而迷人的房间。罗萨琳·克洛德正站在窗边,听到他们进屋便转过身来。 “这位是斯彭斯警司,这是罗萨琳,”亨特说,“请坐吧,警司。喝点儿什么吗?” “不了,谢谢你,亨特先生。” 罗萨琳刚才一直微微歪着头。现在她坐下了,背冲着窗户,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握着。 “抽烟吗?”大卫把烟盒递过来了。 “谢谢。”斯彭斯拿了一支烟,等待着……看着大卫把一只手伸进口袋又拿出来,皱皱眉头,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拾起了一盒火柴。他划着了一根,替警司点上烟。 “谢谢你,先生。” “好吧,”大卫一边给自己也点着烟,一边从容不迫地说,“沃姆斯雷谷出什么事儿啦?是我们的厨子参与黑市交易了吗?她给我们准备的饭菜棒极了,我就一直怀疑这背后有没有点见不得人的事儿。” “比那个可严重多了,”警司说,“有个男人昨天晚上死在了斯塔格旅馆。你或许在报纸上看到报道了?” 大卫摇了摇头。 “没有,我没注意到这个。他怎么了?” “他不仅仅是死了。他是被人杀害的。事实上他的脑袋被人打烂了。” 罗萨琳发出了一声近乎哽住的惊叫。大卫连忙说道: “警司,请您别再详细描述任何细节了。我妹妹她比较敏感脆弱。她实在是忍不住,可如果您要是提到血和什么恐怖的事情的话,她大概就要晕倒了。” “噢,不好意思,”警司说,“其实也不会说到什么血腥的事情。不过那的的确确是一桩谋杀。” 他停了一下。大卫的眉毛挑了起来。他彬彬有礼地说道: “您说得我都感兴趣了。我们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一些跟这个男人有关的事情,亨特先生。” “我?” “上周六晚上你去拜访过他。他的名字——或者说他用来登记的名字——叫伊诺克·雅顿。” “没错,当然了。我现在想起来了。” 大卫说话的时候很平静,没有丝毫局促不安。 “怎么样,亨特先生?” “嗯,警司,我恐怕帮不上你的忙。我对这个人几乎是一无所知。” “他的名字真的叫伊诺克·雅顿吗?” “我对此也非常怀疑。” “你为什么要去见他?” “就算是通常都可能碰上的倒霉事儿呗。他提起了某些地方,战争经历,还有人——”大卫耸耸肩,“我觉得他也就是随口一说。整件事怎么看怎么像是唬人的。” “你给他钱了吗,先生?” 大卫开口之前先停顿了一小下: “也就给了他五英镑——为了图个吉利。他还真是打过仗的。” “他提到了一些人的名字是你——认识的?” “对。” “那些名字里有没有一位罗伯特·安得海上尉?” 他这句话总算是达到了效果。大卫变得有点儿不自然。在他身后,罗萨琳轻轻发出了一声害怕的喘息。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警司?”大卫终究开口问道。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带着探询的意味。 “根据我收到的消息。”警司无动于衷地说。 一阵短暂的沉默。警司很清楚大卫正在仔细打量他,对他进行品评判断,拼尽全力地想要知道……他自己则静静地等待着。 “您知道罗伯特·安得海是谁吗,警司?”大卫问道。 “你来告诉我吧,先生。” “罗伯特·安得海是我妹妹的第一任丈夫。他几年前死在了非洲。” “这件事就这么肯定吗,亨特先生?”斯彭斯立刻问道。 “非常肯定。是这样的吧,对不对,罗萨琳?”他转向她。 “噢,是啊。”她马上说道,似乎有点儿喘不过气来,“罗伯特是发烧死的——黑水热 。实在太让人难过了。” “有时候四处传播的说法也不一定都是真的,克洛德太太。” 她一言不发,眼睛并没有看着他,而是看着她哥哥。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 “罗伯特死了。” “从我所掌握的消息来看,”警司说,“这个叫伊诺克·雅顿的男人自称是已故的罗伯特·安得海的朋友,同时他还告诉你,亨特先生,说罗伯特·安得海还活着。” 大卫摇了摇头。 “胡说八道,”他说,“完全是一派胡言。” “你可以肯定地说罗伯特·安得海的名字没有被提起过吗?” “噢,”大卫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提到过啊。这个可怜的家伙认识安得海。” “这里面就没有——敲诈勒索的可能吗,亨特先生?” “敲诈勒索?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警司。” “你真的不明白吗,亨特先生?另外顺便问一句,只是例行公事啊,你昨天晚上人在哪儿——这么说吧,在七点到十一点之间?” “警司,假如我也只是例行公事地拒绝回答呢?” “你不觉得这么做有点儿孩子气吗,亨特先生?” “我不觉得。我不喜欢——我一向不喜欢被人胁迫。” 警司心想这倒有可能是真的。 他以前就了解像大卫·亨特这样的证人。这种证人会因为有点不爽便成为调查的阻碍,而绝非因为他们有什么事情想要隐瞒。仅仅是要求他们说明一下自己的来去行踪似乎就会激起他们充满敌意的自尊心和愠怒的情绪。他们会故意尽己所能地给法律制造各种麻烦。 尽管斯彭斯警司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公正的人,并且引以为豪,但他来牧羊人庭院的时候心里还是非常坚信大卫·亨特是杀人凶手。 而现在,他第一次感到有些拿不准。大卫公然反抗时那种极其孩子气的样子反倒唤起了他心中的疑虑。 斯彭斯看了看罗萨琳·克洛德。她随即就做出了回应。 “大卫,你干吗不告诉他呢?” “对啊,克洛德太太。我们只不过是想把事情澄清一下——” 大卫很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别再欺负我妹妹了,听见没有?我究竟是在这儿,还是在沃姆斯雷谷或者廷巴克图 关你什么事?” 斯彭斯用警告的口气说道: “调查审讯的时候你会被传唤,亨特先生,到那个时候你就非得回答问题不可了。” “行啊,我会等着调查审讯的!而现在呢,警司,你能不能从这儿滚出去?” “很好,先生,”警司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但我还有点儿事情想先请克洛德太太帮个忙。” “我不想让我妹妹担惊受怕。” “的确如此。但我想让她去看一眼尸体,然后告诉我们她认不认识这个人。这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而且这件事迟早得做。干吗不让她现在就跟我去把这件事办了呢?有证人听到已故的雅顿先生说他认识罗伯特·安得海——因此他有可能认识安得海太太——所以安得海太太也有可能认识他。如果他的名字不叫伊诺克·雅顿,我们需要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罗萨琳·克洛德站了起来。 “当然,我会去的。”她说。 斯彭斯本来料想大卫又要粗鲁无礼地发作一通,但令他吃惊的是对方竟然咧着嘴笑了。 “了不起啊,罗萨琳,”他说,“我得承认,其实我自己也挺好奇的。毕竟,你真有可能会叫出这家伙的名字呢。” 斯彭斯对她说: “你在沃姆斯雷谷没有亲眼见过这个人?” 她摇摇头。 “我从上星期六起就一直在伦敦了。” “而雅顿是星期五晚上到的——没错。” 罗萨琳问道:“你想让我现在就去吗?” 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带着某种小女孩式的顺从。警司不由得对她产生了几分好印象。在她身上有一种他未曾想到过的温顺和心甘情愿。 “你实在是太好了,克洛德太太,”他说,“我们能越快把一些事实确定下来就越好。只是很抱歉,我没开警车来。” 大卫穿过房间,走到电话机旁。 “我给戴姆勒租车公司打个电话。这个不符合法律的规定——不过我认为您能摆平,警司。” “我想这个还是能搞定的,亨特先生。” 他站起身:“我会在楼下等你们。” 他乘电梯下了楼,再次推开办公室的门。 陆军元帅正在等着他。 “怎么样?” “两张床昨天晚上都有人睡过,先生。浴室和毛巾也都用过。早餐是九点半钟送到他们公寓房间里的。” “而你不知道亨特先生昨晚是几点钟回来的?” “我恐怕没法再告诉您更多的事情了,先生!” 好吧,就这样吧,斯彭斯心想。他很想知道在大卫拒绝开口的背后,除了那种纯粹孩子气般的反抗挑衅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他肯定意识到一项谋杀的指控已经在他头顶盘旋。他肯定也明白越早讲出他的故事越好。跟警方对着干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他又心存遗憾地想到,大卫·亨特恰恰就喜欢跟警察对着干。 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话。等到达停尸房的时候罗萨琳已经脸色煞白。她的手颤抖不已。大卫很关切地看着她。他对她说话的时候就仿佛她是个小孩子似的。 “宝贝儿,只要一两分钟就好了。什么事儿都没有,什么事儿都没有啊。别紧张。你跟警司进去,我会等着你的。什么都不用担心。他看起来会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把手伸了过去。他轻轻地捏了一下。 “做个勇敢的姑娘吧,我的乖乖。” 她一边跟在警司身后一边轻声说道:“警司,您肯定会觉得我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但是在经历伦敦的那个可怕夜晚之后——他们全都死在屋子里——除了我之外全死了——” 他温和地说:“我能理解,克洛德太太。我知道您在您丈夫遇难的那次空袭中有过很糟糕的经历。这次真的只要一两分钟就行。” 斯彭斯做了个手势,盖尸体的单子就被掀开了。罗萨琳·克洛德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这个自称是伊诺克·雅顿的男人。斯彭斯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实际上却在密切地注视着她。 她好奇地看着那个死去的人,似乎也觉得有些惊讶——她并没有表现出被吓了一跳的样子,也没有流露什么感情或者显出认识此人的模样,只是那么久久地带着疑惑地看着他。接着,她悄无声息,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愿上帝安置他的灵魂吧,”她说,“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 斯彭斯心里暗想: “你说的若不是实话的话,你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演员之一了。” 晚些时候,斯彭斯给罗利·克洛德打了个电话。 “我已经请那个寡妇来过了,”他说,“她明确地说那个人不是罗伯特·安得海,她以前从未见过那个人。所以这个问题就算解决了!” 先是一阵静默。随后罗利缓缓说道: “真的就算是解决了吗?” “我想陪审团会相信她的话——当然,是在没有相反证据的前提下。” “好——吧。”罗利说完便挂了电话。 接着他皱着眉头拿起了电话簿,这本电话簿不是当地的,而是伦敦的。他的食指有条不紊地沿着字母p往下搜寻,没一会儿他便找到了想要找的名字。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1 赫尔克里·波洛小心翼翼地把他让乔治出去买的所有报纸中的最后一份折了起来。报纸上提供的信息稍微有点儿少。法医学证据表明是一系列重击导致了该男子的颅骨骨折。调查审讯已经被推迟了两周。凡能够提供与一位据信最近才从开普敦抵达,名叫伊诺克·雅顿的男子相关信息的人,都要与欧斯特郡警察局局长联系。 波洛把报纸摞得整整齐齐之后陷入了沉思。他对这件事挺感兴趣。若不是因为有了莱昂内尔·克洛德太太最近的来访,报纸上最开始那一小段儿话他或许就会一扫而过毫不留意。但是那次来访让他无比清晰地回想起了空袭那天在俱乐部里发生的事情。他还记得波特少校的声音在说话,言犹在耳,“或许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会冒出个伊诺克·雅顿先生,生活又重新开始了。”他现在特别想了解更多关于这个横死在沃姆斯雷谷的名叫伊诺克·雅顿的男人的事情。 他想起他跟欧斯特郡警察局的斯彭斯警司有些交情,还想起年轻的梅隆住的地方离沃姆斯雷希斯并不算太远,而年轻的梅隆认识杰里米·克洛德。 就在他正打算要给年轻的梅隆打个电话的时候,乔治进来通报说有个罗利·克洛德先生想见他。 “啊哈,”赫尔克里·波洛心满意足地说道,“领他进来吧。” 一位相貌英俊又忧心忡忡的年轻男子被领了进来,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困惑,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啊,克洛德先生,”波洛帮了他一把,“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罗利·克洛德心怀疑虑地打量着波洛。夸张惹眼的八字胡,裁剪优雅的衣着,白色的鞋罩和尖头漆皮皮鞋,这一切都使得这个保守的年轻人内心里充满了显著的担忧。 波洛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同时还觉得有点好玩儿。 罗利·克洛德颇为沉闷地做了开场白: “我恐怕得先解释一下我是谁之类的问题。您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但其实,我对你的名字一清二楚。你知道吗?你婶婶上周来找过我。” “我婶婶?”罗利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极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瞪着波洛。很显然,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个新闻,波洛一开始还推测这两个人的来访有关联,现在他不得不把这个想法放在一边。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两个克洛德家族的成员在这么短时间之内都选择来向他请教似乎是个不同寻常的巧合,但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意识到这并不是巧合——只不过是由一个最初的起因自然而然发展而成的结果罢了。 他大声地说道: “我猜莱昂内尔·克洛德太太就是你婶婶。” 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罗利看上去比刚才更为惊讶了。 他用极端难以置信的口气说道: “凯西婶婶?想必——您说的难道不是——杰里米·克洛德太太吗?” 波洛摇了摇头。 “可凯西婶婶她来找您究竟能有什么——” 波洛小心谨慎地喃喃自语道: “我听她说,她是在神灵的指引之下来找我的。” “哦,天哪!”罗利说。他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似乎被逗乐了。他仿佛在给波洛吃定心丸,说道:“您也知道,她不会害人的。” “这我可说不准。”波洛说。 “您这话什么意思?” “有谁是——从来——都不会害人的吗?” 罗利目不转睛。波洛叹了口气。 “你来找我是想问我些事情吧?对吗?”他温和地提醒了一句。 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又回到了罗利脸上。 “恐怕这就说来话长了——” 波洛其实也有同样的担心。他一眼就看出罗利·克洛德不是那种说话能够直击要害的人。他向后靠去,半闭着眼睛听着罗利开始讲起来: “您知道,我伯父是戈登·克洛德——” “戈登·克洛德的事情我都知道。”波洛帮他省去了麻烦。 “好。那我就不需要解释了。他在去世之前的几个星期刚刚结婚——和一个姓安得海的年轻寡妇。自从他去世以后她就一直住在沃姆斯雷谷——她和她的一个哥哥。我们都听说她的第一任丈夫因为热病已经死在了非洲。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儿。” “啊,”波洛坐了起来,“你凭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于是罗利描述了伊诺克·雅顿出现在沃姆斯雷谷的事情:“或许您已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了——” “是的,我看过了。”波洛再次帮助他长话短说。 罗利继续说下去。他讲述了他对这个雅顿的第一印象,他去斯塔格的经过,他收到的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写给他的信,最后说到了比阿特丽斯偷听到的那段交谈。 “当然,”罗利说:“谁也说不准她到底听见了些什么。她可能多多少少有点儿添油加醋——或者甚至可能听错了。” “她把这件事告诉警察了吗?” 罗利点点头。“我跟她说最好告诉。” “请原谅——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克洛德先生?你想让我去调查这桩——谋杀案吗?因为我猜这是一桩谋杀。” “天哪,不,”罗利说,“我不是想让您去干那种事情。那是警察的活儿。毫无疑问,他就是被人干掉了。不,我想知道的是这个。我想让您查清楚这个家伙究竟是谁。” 波洛眯起了眼睛。 “你觉得他是谁呢,克洛德先生?” “呃,我的意思是——伊诺克·雅顿不是个真名。见鬼,那是引用过来的。丁尼生 的作品。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查证过。说的是一个家伙外出归来,结果发现他老婆嫁给了另一个家伙。” “所以你觉得,”波洛平静地说道,“伊诺克·雅顿就是罗伯特·安得海本人?” 罗利慢吞吞地说道: “嗯,他有可能是——我是说,年龄和相貌什么的都符合。当然,我已经反复跟比阿特丽斯追溯过了。她自然是没法一字不差地把他们两个人说的话都记下来啦。那家伙说罗伯特·安得海现在很落魄,身体很糟糕,亟须用钱。好吧,他也有可能说的就是他自己,对不对?他似乎还说过什么假如安得海出现在沃姆斯雷谷恐怕不合大卫·亨特心意之类的话——听起来就好像他人就在那儿,只不过是用了个化名而已。” “在调查审讯的时候有什么跟身份辨认相关的证据吗?” 罗利摇摇头。 “什么事情都不确定。只有斯塔格的人说他就是那个到他们那里投宿并且以伊诺克·雅顿为名登记入住的客人。” “那他的证件呢?” “他什么证件都没有。” “什么?”波洛吃惊得坐直身子,“什么证件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备用的袜子,一件衬衫,一把牙刷什么的——但没有证件。” “没有护照?没有信件?甚至连定量配给簿都没有吗?” “什么都没有。” “那样的话,”波洛说,“可就太有意思了。没错,非常有意思。” 罗利继续说道:“大卫·亨特,也就是罗萨琳·克洛德的哥哥,在这个人抵达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就去拜访过他。他跟警察说的是他收到这家伙给他的一封信,信里说自己是罗伯特·安得海的朋友,现在穷困潦倒。应他妹妹的要求,他去了趟斯塔格,见到了这家伙,还给了他五英镑。这是他自己讲的,他绝对会一口咬定!当然,警方现在对于比阿特丽斯偷听到的话还在保密中呢。” “大卫·亨特说他以前不认识这个人?” “他是这么说的。不管怎么样,我猜亨特应该从来都没见过安得海。” “那罗萨琳·克洛德呢?” “警方怕万一她要是认识那个人呢,所以就请她去认尸。结果她告诉他们说她根本不认识他。” “好吧,”波洛说,“这么一来也就回答了你的问题啦!” “回答了吗?”罗利直言不讳,“我觉得没有啊。如果这个死掉的男人真是安得海的话,罗萨琳就怎么也不能算是我伯父的妻子了,那样的话我伯父的钱她就一分都拿不到。您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承认她认识他吗?” “你不信任她?” “他们俩我都不信任。” “肯定应该有很多人都能确定无疑地说出死了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安得海吧?” “似乎没有那么简单。那也正是我想请您做的事。找个认识安得海的人。很显然他在英国没有活着的亲戚,而且他一直都是个性格孤僻的家伙。我猜肯定会有一些以前的仆人、朋友,某个人——可是战争把一切都搞得四分五裂,人们也都失散各地。我自己可不知道该如何着手去解决这个难题,再说我也没时间。我是个农民,而且我自己那儿还缺人手呢。” “为什么找我?”赫尔克里·波洛说。 罗利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波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 “神灵指引?”他喃喃自语道。 “我的老天啊,不是,”罗利像是被吓到了似的。“事实上,”他迟疑了一下,“我听一个我认识的人说起过您,说您在这种事情上是个奇才。我不知道您的酬金要多少——我估计应该很贵——我们差不多都是不名一文,但是我敢说我们大家凑一凑还是能勉强凑够数的。也就是说,假如您能够答应下来的话。” 赫尔克里·波洛慢条斯理地说: “可以,我认为我或许能帮上你的忙。” 他的记忆,无比精准确切的记忆,又回来了。俱乐部里招人烦的家伙,沙沙作响的报纸,单调乏味的声音。 那个名字——他听到过那个名字——他马上就能想起来。如果没想起来,他总还可以去问问梅隆……不,他想起来了。波特。波特少校。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来。 “今天下午你能再来一趟吗,克洛德先生?” “唔——我也不知道。能吧,我觉得我可以。不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您肯定也干不了什么吧?” 他带着敬畏和怀疑瞅着波洛。波洛要是能抵挡得住诱惑而不去卖弄一下本领的话可能就不是他了。带着满脑子以才智超群的前辈自居的记忆,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自有办法,克洛德先生。” 很显然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罗利脸上的神情已经变得无比恭敬。 “好的。当然,说真的,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办成这些事情的。” 波洛并没有让他茅塞顿开。罗利走了以后,他坐下来写了一张便条。他把便条交给乔治,吩咐他把它带到加冕俱乐部去,并且要听候回音。 回复令人非常满意。波特少校向赫尔克里·波洛先生问好,他很高兴于当天下午五点在坎普顿山艾吉维街七十九号会见他和他的朋友。 2 四点半的时候,罗利·克洛德再度现身。 “运气怎么样,波洛先生?” “挺好的,克洛德先生,我们现在就去见一位罗伯特·安得海上尉的老朋友。” “什么?”罗利的嘴都合不上了。他就像个小男孩看着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兔子来一样吃惊地瞪着波洛,“可这太不可思议了!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办到的——天哪,这才短短几个小时啊。” 波洛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谦逊一些。他还不想说破这个简单的小戏法是怎么变的。能给这个单纯质朴的罗利留下深刻印象也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两个人一起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坎普顿山而去。 3 波特少校住在一栋破旧小房子的二楼。一个衣着邋遢的乐呵呵的女人给他们开了门并带他们上楼。这是间四四方方的房间,四周摆着书架和一些不入流的体育图片。地板上有两块小地毯——地毯倒是很好,是那种挺雅致的暗淡颜色,只是已经破旧不堪。波洛注意到地板的中央新刷过一层厚厚的漆,反之,周边的漆则显得老旧斑驳。他马上就明白这里不久之前还铺过别的更好的地毯——是那种现如今很值钱的地毯。他抬头看了看壁炉边的那个男人,对方站得笔直,穿着一身裁剪得体却已破旧的衣服。波洛猜测对于波特少校这位退役的军官来说,生活过得其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税款和增加的生活开销对于这些老兵的打击是最沉重的。但他猜有些事情直到最后波特少校也会一直坚持做。比如说交他的俱乐部会费。 波特少校一顿一顿地开口说道: “我恐怕不记得见过你了,波洛先生。你说是在俱乐部吗?两年以前?当然了,你的大名我已经久仰啦。” “这位,”波洛说,“是罗利·克洛德先生。” 波特少校甩了甩头算是行了个礼。 “你好,”他说,“恐怕我是没法请你们喝上一杯雪利酒了。事实上我的葡萄酒供应商在那次空袭中损失了他所有的库存。我有点儿杜松子酒。我老觉得那玩意儿有点脏了吧唧的。要不来点儿啤酒?” 他们同意喝啤酒。波特少校拿出一个烟盒。“抽烟吗?”波洛接过一支烟。波特少校划着了一根火柴替波洛点上烟。 “你不抽,我知道,”少校对罗利说道,“我抽我的烟斗不介意吧?”他拿起烟斗便是一阵吞云吐雾。 “那么,”所有这些准备步骤都已经完成以后,他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他看看其中一个人,又看看另一个。 波洛说:“您应该已经看到报纸上有写一个男人死在了沃姆斯雷谷吧?” 波特摇了摇头。 “也许看过。但我觉得没有。” “那个男人姓雅顿。伊诺克·雅顿。” 波特依然摇摇头。 “他是在斯塔格旅馆被发现的,后脑勺被打烂了。” 波特皱起了眉头。 “让我想想——没错,我想我确实看到过这方面的报道——几天以前。” “是的。我这儿有一张照片,是报纸上的照片,恐怕不太清楚!波特少校,我们想知道的是,您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把照片递过去,那是他能找到的显示死者面部最清楚的一张。 波特少校接过照片,皱着眉头看起来。 “等一下。”少校拿出眼镜,调整好它在鼻梁上的位置,凑得更近地端详起这张照片来——接着他突然一惊。 “上帝保佑我的灵魂吧!”他说,“啊,真该死!” “您认识这个人吗,少校?” “我当然认识他。他是安得海啊——罗伯特·安得海。” “这一点您能确定吗?”罗利的声音中洋溢着胜利的意味。 “我当然确定啦。就是罗伯特·安得海!无论走到哪儿,我都敢发誓肯定是他。”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电话铃声响了,林恩过去拿起了听筒。 是罗利的声音在说话。 “林恩吗?” “罗利?”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消沉。他说: “你在忙什么呢?这些天我一直都没看见你。” “噢,嗯……就是些家务事——你也知道。提着个篮子四处跑,等着买鱼啊,为了一丁点儿令人作呕的蛋糕排大队啊。都是这些事儿。居家过日子呗。” “我想见你。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儿啊?” 他轻笑了一声。 “有好消息。到罗兰小树林那边来找我。我们在那边犁地呢。” 好消息?林恩放下电话听筒。对罗利·克洛德来说,什么能算得上是好消息呢?财务方面?是他把那头初生的小牛犊卖了个好价钱,比他预期的还要多吗? 不对,她心想,肯定不止这样。当她走到罗兰小树林旁边的田野时,罗利从拖拉机上下来,迎了过来。 “嗨,林恩。” “嗨,罗利——你看起来——不知怎么着,有点儿跟平常不一样?” 他笑起来。 “我也这么觉得。咱们时来运转啦,林恩!”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老杰里米提起过一个叫赫尔克里·波洛的家伙吗?” “赫尔克里·波洛?”林恩皱起了眉头,“对,我还真记得一些——” “好久以前了。那时候还打着仗呢。他们在那个阴森森的俱乐部里,然后还赶上了空袭。” “那又怎样?”林恩不耐烦地问道。 “那家伙穿衣服什么的也都不对劲。是个法国佬——要么就是比利时人。怪里怪气的家伙,不过确实有两把刷子。” 林恩双眉紧蹙。 “他难道——不是个侦探吗?” “没错。还有,你知道,那个在斯塔格被人杀死的家伙。我没跟你说,但我一直有个想法,觉得他有可能就是罗萨琳·克洛德的第一任丈夫。” 林恩笑了。 “就因为他自称是伊诺克·雅顿?这个想法太荒谬了!” “没那么荒谬啦,我的小姑娘。老斯彭斯让罗萨琳去看了他一眼。而她则很坚决地发誓说那个不是她丈夫。” “那就完事儿了?” “也有可能啊,”罗利说,“要不是有我的话!” “有你?你干什么了呀?” “我去找这个赫尔克里·波洛了。我跟他说我们还想要听听其他人的意见。问他能不能找个真正认识罗伯特·安得海的人?我的天哪,这家伙绝对是个奇才!就像能从帽子里变出兔子的魔术师似的。他在几个小时之内就找到一个人,还是安得海最好的朋友。一个姓波特的老头儿。”罗利停了下来。接着他又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动,这让林恩吓了一跳,“这事儿可别到处张扬,林恩。警司让我发誓保密——不过我想让你知道。死了的那个人就是罗伯特·安得海。” “什么?”林恩向后倒退了一步。她呆呆地凝望着罗利。 “是罗伯特·安得海本人。波特一点儿疑问都没有。所以你看,林恩——”罗利兴奋得声音都提高了,“我们赢啦!我们终于赢啦!我们挫败了那些该死的骗子!” “什么该死的骗子?” “亨特和他妹妹啊。他们被打败了——出局了。罗萨琳拿不到戈登的钱了。我们得到了。戈登在他娶罗萨琳之前立下的遗嘱仍然有效,这样的话按照遗嘱钱就是由我们来分。我能拿到四分之一。明白了吗?假如她嫁给戈登的时候她的第一任丈夫还活着,那她压根儿就不能算是嫁给了戈登。” “你——你刚说的这些话,你都能确定吗?” 他瞪着她,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一点点困惑。 “我当然能确定啊!这是最起码的。现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跟戈登原本预想的完全一样。所有的一切都一样,就像那对宝贝儿从来也没有进来掺和过似的。” 所有的一切都一样……但是,林恩想,你不可能把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全都抹去。你没法假装那些事从来都不曾发生过。她缓缓说道: “他们怎么办?” “啊?”她心里明白罗利到现在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猜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你知道,我想——”她能看出来他正在慢慢地贯彻自己的想法,“是的,我认为我们应该为她做点儿什么。我是说,她嫁给戈登的时候完全是诚心诚意的。我猜她是真的相信第一任丈夫已经死了。那不是她的错。没错,我们必须为她做些什么——给她一笔说得过去的生活费。由我们大家来分担。” “你喜欢她,对不对?”林恩说。 “唔,是啊,”他思索着,“从某个方面来说我确实喜欢她。她是个乖孩子,一见着小奶牛就能认出来。” “我就不行。”林恩说。 “噢,你会学会的。”罗利亲切地说道。 “那——大卫呢?”林恩问道。 罗利的脸阴沉下来。 “让大卫见鬼去吧!反正钱也从来都不是他的。他只不过是到这儿来吃他妹妹的软饭而已。” “不,罗利,不是那样的——不是。他不是个吃软饭的人。他是……是个冒险家,或许——” “还是个十足的杀人凶手!” 她屏息说道: “你什么意思?” “嗯,你觉得是谁杀了安得海呢?” 她大叫道: “我不相信!我不信!” “当然是他杀的啊!还能是谁呢?他那天就在这儿,五点半到的。我当时在车站接一些货,远远地看见了他。” 林恩尖声说道: “他那天晚上回伦敦去啦。” “在杀掉安得海之后。”罗利得意扬扬地说道。 “你不该说这种话,罗利。安得海是几点钟遇害的?” “呃——我知道得也不太确切。”罗利的语速慢了下来,一边说一边在思索,“我觉得在明天的调查审讯之前咱们不可能知道。我猜应该是在九点到十点之间吧。” “大卫赶上了那趟九点二十回伦敦的车。” “哎,林恩,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碰上他了——他跑着去赶车。”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赶上了呢?” “因为他后来从伦敦给我打了个电话。” 罗利怒气冲冲地绷起了脸。 “他到底干吗要给你打电话啊?哎,林恩,要是让我——” “噢,罗利,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不管怎么说,那表明他赶上了那趟车呀。” “先杀死安得海再跑去赶火车时间也足够。” “他要是九点钟以后才被人杀死的话就不够。” “好吧,那他也有可能是在九点钟之前被人杀死的啊。” 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儿拿不准。 林恩半闭起眼睛。难道这就是事实吗?那个上气不接下气,嘴里骂骂咧咧地从小树丛中钻出来,后来又把她揽入怀中的大卫,真的是一个刚刚杀过人的凶手吗?她还记得他那种莫名的兴奋——那种不顾一切的心情。那会是谋杀对他所产生的影响吗?她不得不承认,有这种可能。到目前为止,大卫和谋杀能撇得清关系吗?他会杀死一个从来都不曾伤害过他的人——一个往日的阴魂吗?这个人唯一的罪孽就是挡在了罗萨琳和一笔巨额的遗产之间——挡在了大卫和他享用罗萨琳这笔钱的权利之间。 她喃喃自语道: “他为什么要杀死安得海呢?” “我的老天哪,林恩,这还用问吗?我刚刚都告诉过你了啊!安得海要是还活着的话,那就意味着咱们能拿到戈登的钱呀!而且再怎么说,安得海也是在敲诈他呀。” 啊,这样就更能说得通了。大卫可能会杀死一个敲诈勒索者——事实上,那不正是他会用来对付敲诈勒索者的方法吗?没错,这样就都能对上号了。大卫的匆匆忙忙,他的兴奋骚动——他那狂热、几近愤怒的调情。还有后来他宣布与她断绝来往的话语。“我最好离开……”是啊,都能对上。 罗利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听见他在问: “你怎么了,林恩?你感觉还好吗?” “还好,当然。”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别那么闷闷不乐的。”他转过身,看着山坡下面的长柳居,“谢天谢地,现在我们可以让那个地方变得更漂亮一点儿了——在里面添些能让人省力的小玩意儿——让它更适合你住。林恩,我可不想让你在里面过像猪一样的日子。” 那里会成为她的家——那栋房子。成为她和罗利的家…… 而在某天早上的八点钟,大卫则会脖子上套着绞索被活活吊死……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大卫把手搭在罗萨琳的肩膀上,他的脸色苍白,毅然决然,眼神中透出警惕。 “不会有事儿的,我告诉你,什么事儿都不会有的。但你必须要保持冷静,完全照我说的去做。” “那他们要是把你带走了呢?这也是你说的啊!你真的说过他们有可能会把你带走的。” “是有这种可能性,没错。但那也不会太久的。只要你能保持冷静就不会。” “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大卫。” “这才是好姑娘呢!你需要做的全部事情,罗萨琳,就是咬定你的说法。坚持说那个死了的人不是你丈夫罗伯特·安得海。” “他们会想办法诱使我说一些我不想说的话。” “不——他们不会。没问题的,我都跟你说啦。” “不对,这样是错的——自始至终一直都是错的。拿那些本来不属于我们的钱。我整夜整夜地醒着躺在那里想这件事情,大卫。拿那些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上帝正在为了我们所做的坏事惩罚我们呢。” 他看着她,眉头紧锁。她垮掉了——没错,她绝对是垮掉了。她的性格中一直都带着那种对于宗教的虔诚。她的良心也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安宁。如今,除非他交了大运,否则她就会彻底崩溃。好吧,就剩这一招了。 “听我说,罗萨琳,”他柔声说道,“你想让我被绞死吗?” 她吓得瞪大了双眼。 “噢,大卫,你不会的——他们不能——” “只有一个人能送我上绞架——那就是你。你一旦承认那个死了的男人有可能是安得海,无论是通过神态还是动作还是言语,你就等于把绳子套在了我脖子上!你明白吗?” 是的,这句话她可听明白了。她睁大眼睛惊骇地凝视着他。 “我太笨了,大卫。” “不,你不笨。但不管怎么说你也用不着有多聪明。你需要郑重地发誓说那个死了的人不是你丈夫。这点你能做到吗?” 她点点头。 “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表现得傻一点儿。看起来就像是你不太明白他们在问你什么。那样倒也没什么坏处。不过一定要坚持咱们俩统一过的口径。盖伊索恩会照顾你的。他是个非常出色的刑事律师——这也是我找他的原因。调查审讯的时候他会到场,保护你不让你受到质问。但就算对他你也得坚持自己的说法。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试图耍聪明,也别想着用你自己的什么方法来帮助我。” “我会的,大卫,我会完全照你说的去做。” “好姑娘。等这一切都过去以后咱们就离开这儿,去法国南部,去美国。同时你还得保重自己的身体。别再整宿整宿不睡觉地躺在那儿烦恼焦躁折磨自己。吃点儿克洛德大夫给你开的安眠药——那些溴化物镇静剂之类的。每天晚上吃一片,高兴起来,记住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现在——”他看了看表,“该去参加调查审讯了。通知咱们是十一点。”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深长而漂亮的客厅。优美、舒适、富丽堂皇……他已经全都享受过了。弗罗班克,一栋豪宅。或许要就此作别…… 他让自己陷入了一场困境——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即使到了如今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至于将来——好吧,他还会继续去冒险碰碰运气。 倘不能顺水行舟,我们的事业就会一败涂地。 他看着罗萨琳。她也正用饱含恳求的大眼睛回望着他,出于直觉,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我没杀他,罗萨琳,”他轻声说道,“这一点我可以在你日历上的每一位圣徒面前向你发誓保证!”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调查审讯在谷物市场举行。 验尸官佩伯马什先生是个颇为挑剔的小个子,他戴着眼镜,深知自己的重要性。 他身旁坐着大块头的斯彭斯警司。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坐着另一个小个子,看起来像个外国人,留着黑色的八字胡。克洛德家的人:包括杰里米·克洛德夫妇,莱昂内尔·克洛德夫妇,罗利·克洛德,玛奇蒙特太太和林恩——悉数到场。波特少校独自坐着,显得心神不宁。大卫和罗萨琳到得最晚,他们两个人单独坐在一边。 验尸官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圈由九位地方知名人士组成的陪审团,开启法律程序。 皮科克警员—— 文警长…… 莱昂内尔·克洛德医生…… “格拉迪斯·艾特金去找你的时候,你正在斯塔格为一名病人出诊。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告诉我五号房间的客人倒在地上死了。” “于是你就去了五号房间?” “是的,我去了。” “你能描述一下你在那儿都发现了什么吗?” 克洛德医生描述了一番。一个男人的躯体……脸朝下……头部外伤……颅骨的后面……火钳。 “你认为,这些外伤是由这把火钳造成的吗?” “其中有一些毫无疑问是的。” “而且确实打了好几下?” “是的。我并没有做详细的检查,因为我考虑在触碰他的身体或者改变其位置之前应该先报警。” “非常正确。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吗?” “是的。他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你觉得他死了多久?” “要让我确切地说出他死了多久可能不行。至少十一个小时——很可能有十三或十四个小时——姑且说是在头天晚上的七点半到十点半之间吧。” “谢谢你,克洛德医生。” 随后是警方的法医——对伤口做了完整而专业的描述。在下颌上有一处擦伤和肿胀,颅骨底部遭受了五至六下重击,其中有几下是死后击打的。 “这是一次极其野蛮的袭击吗?” “完全正确。” “实施这几下击打需要很大的力气吗?” “呃——不,不全是靠力气。只要抓住那把火钳的这一端,很容易就可以挥动,不需要使很大力气。由沉重的钢球构成的火钳前端可以成为一件可怕的武器。即使是很纤弱的人也可以造成那样的伤势,更确切地说,假如这些击打是在极度的狂暴之下发生的话。” “谢谢你,医生。” 接下来是尸体情况的细节描述。营养良好,身体健康,年龄在四十五岁上下。没有疾病的征象——心肺等器官功能都很好。 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说明了死者到达时的情况。他登记的名字是伊诺克·雅顿,从开普敦来。 “死者出示配给簿了吗?” “没有,先生。” “你找他要了吗?” “一开始没有。我也不知道他要住多久。” “但你最终还是找他要了?” “是的,先生。他是周五到的,周六我就跟他说如果逗留的时间超过五天的话能否请他把配给簿给我看一下。” “对此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会给我的。” “但他实际上没给你?” “没给。” “他也没说把它弄丢了吗?或者索性说没有?” “噢,他没这么说。他只是说,‘我会找找看,然后拿过来。’” “利平科特小姐,周六的晚上,你有没有偶然听到一段谈话?” 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先是做了一大堆详尽的解释,说明她去四号房间的必要性,然后讲出了她的故事。验尸官很精明地在一边引导她。 “谢谢你。你偶然间听到的这段对话曾经对人说起过吗?” “说起过,我告诉了罗利·克洛德先生。” “你为什么要告诉克洛德先生?” “我觉得他应该知道。”比阿特丽斯的脸涨得通红。 一个瘦高个的男子(盖伊索恩先生)站起身来,请求允许提个问题。 “在死者和大卫·亨特先生谈话期间,死者在任何时候可曾明确提到过他本人就是罗伯特·安得海吗?” “不——没有——他没提过。” “事实上他谈及‘罗伯特·安得海’的时候就好像罗伯特·安得海完全是另一个人对吗?” “是的——对,是这样。” “谢谢您,验尸官先生,我想弄清楚的就是这件事。” 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离开了证人席,罗利·克洛德被传唤上来。 他证实了比阿特丽斯确实告诉过他这个故事,然后讲述了他与死者会面的经过。 “他最后跟你说的是,‘我觉得没有我的合作你们证明不了什么’吗?这个‘什么’指的是罗伯特·安得海还活着的事实?” “是的,他就是这么说的。而且他还笑了。” “他笑了,是吗?你觉得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唔……我那时只是觉得他想要让我给他开个价,但是后来我又想——” “好的,克洛德先生,后来你怎么想没什么关系。我们可不可以说,正是这次会面让你开始想要找一个认识已故的罗伯特·安得海的人呢?而且在某些人的帮助之下,你成功地找到了。” 罗利点点头。 “是这样。” “你离开死者的时候是几点?” “就我所知应该是差五分钟九点。” “你怎么能确定是这个时间?” “我走在街上的时候从一扇开着的窗户里听见了九点钟整点报时的声音。” “死者有没有提起过他等的这个客户什么时候来?” “他说‘随时’。” “他没有提到任何名字?” “没有。” “大卫·亨特!” 沃姆斯雷谷的居民们抻长脖子看着这个又高又瘦、一脸怨恨的年轻人时,人群中发出了一阵低柔的嗡嗡声,只见他目中无人地站在验尸官的面前。 程序性的过场话很快讲完了。验尸官继续说道: “周六晚上你去见过死者吗?” “去过。我接到了他的一封求助信,信里说他以前在非洲的时候认识我妹妹的第一任丈夫。” “你还有这封信吗?” “没了,我不留信件。” “你已经听到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关于你与死者之间谈话的陈述。这份陈述是真实情况吗?” “完全不是事实。死者说到他认识我已故的妹夫,抱怨自己有多倒霉多落魄,请求我给他一些经济上的援助,而且就像惯例一样,他很有信心将来能还得上。” “他有没有告诉你罗伯特·安得海还活着?” 大卫微微一笑: “当然没有。他说,‘要是罗伯特还活着的话,我知道他会帮助我的。’” “这可和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告诉我们的大不一样。” “偷听的人,”大卫说,“一般都只会听到只言片语,因为要补上漏掉的细节全靠他们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所以常常会把整件事情完全搞错。” 比阿特丽斯愤怒地跳起来,大声嚷道:“哎,我从来没——”验尸官马上出言予以阻止,“请肃静。” “好了,亨特先生,在周二的晚上你又一次去拜访过死者吗?” “没有,我没去过。” “你刚才也听到罗利·克洛德先生说死者当时在等一位客人吧?” “他有可能是在等一位客人。就算是的话,那也不是我。我之前已经给过他五英镑。我觉得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以前认识罗伯特·安得海。我妹妹自打从她丈夫那儿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之后,就已经变成这附近所有写化缘信的人们和想要吃大户的寄生虫们的目标了。” 他让自己的眼光静静地扫过聚集在一起的克洛德家的人。 “亨特先生,你能告诉我们周二晚上你在哪儿吗?” “去查呗!”大卫说。 “亨特先生!”验尸官轻轻敲了敲桌子,“你这么说可算是愚蠢至极,太不明智了。” “我干吗要告诉你我在哪儿,以及我在做什么啊?在控告我谋杀那个男人之前,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查。” “你要是坚持用这种态度的话,我们控告你的时间可能会比你预想的还要快。你认得这个吗,亨特先生?” 大卫倾身向前,把那个金色的打火机拿在手里,脸上写满了困惑。他一边把它交还回去,一边缓缓说道:“没错,这是我的。” “你最后一次拿着它是在什么时候?” “我把它弄丢了——”他打住话头。 “然后呢,亨特先生?”验尸官的声音很和蔼。 盖伊索恩有点儿坐不住,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可是大卫比他抢先了一步。 “我上周五还带着它呢——周五早上。从那以后我就不记得还看见过它了。” 盖伊索恩先生站了起来。 “请允许我说句话,验尸官先生。周六的晚上你去拜访过死者。你当时不会是把打火机落在那儿了吧?” “也有可能,我想,”大卫缓缓道,“我确实不记得周五以后还见过它——”他接着问道:“在哪儿找到的?” 验尸官说: “我们稍后再细说这个问题。你现在可以离开证人席了,亨特先生。” 大卫慢吞吞地回到他的座位上,低下头去小声地跟罗萨琳·克洛德说着什么。 “波特少校。” 波特少校有些磨磨叽叽地走上了证人席。他笔直地站在那儿,就像军人在接受检阅似的。只有不断舔嘴唇的动作显示出他其实非常紧张。 “你是前皇家非洲来复枪团少校乔治·道格拉斯·波特吗?” “是的。” “你对罗伯特·安得海熟悉到什么程度?” 波特少校就像在阅兵场上一样大声报出了一串地点和日期。 “你已经看过死者的遗体了吗?” “看过了。” “你能认出这具遗体吗?” “能认出来。这是罗伯特·安得海的遗体。” 法庭里响起一片兴奋的嗡嗡声。 “你可以不带丝毫疑问地断言吗?” “我可以。” “你没有认错人的可能?” “一点都没有。” “谢谢你,波特少校。戈登·克洛德太太。” 罗萨琳站起身来。她从波特少校身旁走过。他有点好奇地看着她。她却连扫都没扫他一眼。 “克洛德太太,警方已经带你去看过死者的遗体了吗?” 她打了个冷战。 “是的。” “你非常肯定地声明这具遗体是属于一个你完全不认识的人的吗?” “是的。” “鉴于波特少校刚刚所做出的陈述,你想不想收回或者修正你自己的陈述呢?” “不想。” “你依然坚持宣称这具遗体不是你丈夫罗伯特·安得海吗?” “这不是我丈夫的遗体。这个人我这辈子从来都没见过。” “好吧,克洛德太太,波特少校已经确定认出这具遗体就是他的朋友罗伯特·安得海了。” 罗萨琳面无表情地说道: “波特少校认错人了。” “在这个法庭上你没有宣过誓,克洛德太太。但是你很有可能很快就要在另一个法庭上宣誓。你是打算到时候仍然发誓说这具遗体不是罗伯特·安得海而是另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吗?” “我准备宣誓说这不是我丈夫的遗体,而是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男人。” 她的声音清楚而坚定。她看着验尸官的眼神也毫不退缩。 他低声说道:“你可以退下了。” 接着,他取下夹鼻眼镜,对陪审团说起话来。 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弄清楚这个男人是怎么死的。就这一点来说,没有太大的问题。可能没有人认为这是桩意外或是自杀。也没有人觉得这是一起过失杀人。于是只剩下一个结论——蓄意谋杀。至于死者的身份,目前还无法确定。 他们已经听到一个证人,一个正直诚实、说话可靠的人说那具尸体是他以前的一个朋友罗伯特·安得海的遗体。而另一方面,罗伯特·安得海在非洲死于热病的结论很显然已经得到了地方当局的确认,后来也没再有什么异议。与波特少校的陈述相左的是,罗伯特·安得海的遗孀,也就是如今的戈登·克洛德太太非常肯定地宣称那具尸体并非罗伯特·安得海。这是两种完全相反的说法。抛开死者身份的问题,他们还不得不判定究竟有没有证据表明有人谋杀了死者。他们或许认为证据会指向某一个人,然而在案件真相大白之前需要有大量的——证据、动机以及机会。必须要有人在适当的时间在案发现场附近看见过这个人。如果缺乏这样的证据,最好的裁决也就是没有足够证据表明凶手是何人的蓄意谋杀。这样的裁决将会让警方放手去进行必要的调查。 随后他准许陪审团离席去考虑他们的裁决。 他们花了四十五分钟时间。 他们最终宣布的裁决是大卫·亨特犯下了蓄意谋杀罪。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我就担心他们会这么干,”验尸官抱歉地说道,“地方性的偏见!感情用事,不讲逻辑。” 调查审讯之后,验尸官、郡警察局长、斯彭斯警司和赫尔克里·波洛坐到一起磋商。 “你已经尽全力了。”郡警察局长说。 “就算退一步讲,这也有点儿草率,”斯彭斯皱着眉头说道,“而且还妨碍了我们。你认识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吗?是他帮忙找来了波特。” 验尸官彬彬有礼地说道: “我听过您的大名,波洛先生。”而波洛本想着要表现得谦逊一些,却终究没有成功。 “波洛先生对这个案子也感兴趣。”斯彭斯笑着说道。 “的确,是这么回事儿,”波洛说,“也可以说,在有这桩案子之前我就已经身处其中了。” 在他们饶有兴趣的目光注视之下,他讲述了在俱乐部里他第一次听人提到罗伯特·安得海名字时那奇怪的小小一幕。 “等这件案子开庭审理的时候,这会是波特的证词里一个额外的细节。”郡警察局长若有所思地说,“实际上,安得海计划好要装死——而且还说起过要用伊诺克·雅顿这个名字。” 接着他又喃喃自语道:“啊,可是这个能被作为证据采信吗?就凭一个已经死了的男人说过的几句话?” “可能不会作为证据被接受,”波洛沉思道,“但是却打开了一条非常有趣又有启发性的思路。” “我们想要的,”斯彭斯说,“不是什么启发,而是一些具体的事实。要某个在周二晚上在斯塔格或者那附近实实在在看见过大卫·亨特的人。” “这应该挺容易的。”郡警察局长皱着眉头说道。 “这要是在我们国家会非常容易,”波洛说,“我们那儿有小咖啡馆,会有人喝晚间咖啡——可这是在英国的乡下!”他两只手往上一甩。 警司点了点头。 “有些人会待在酒馆里,而且会一直待到关门的时候,其他人则待在他们的家里听九点钟的新闻。你要是八点半到十点之间走在这儿的高街上的话,绝对是空无一人。连半个人影儿都瞅不见。” “他是看准了这一点吗?”郡警察局长提示道。 “有可能。”斯彭斯说。他脸上的表情并不高兴。 不一会儿,郡警察局长和验尸官就离开了,留下斯彭斯和波洛两个人。 “你不喜欢这桩案子,对吗?”波洛体恤地问道。 “那个年轻小伙子让我很烦心,”斯彭斯说,“他是那种你永远都摸不清楚底细的人。当他们在一件事情上完全无辜的时候,他们反倒表现得像有罪似的。而当他们有罪之时——哎呀,你又会发誓说他们简直就是光明使者啊!” “你觉得他确实有罪?”波洛问道。 “你不觉得吗?”斯彭斯反问道。 波洛双手一摊。 “我很有兴趣想知道,”他说,“你究竟掌握了多少对他不利的证据?” “你不是指法律认可的吧?你是说关于可能性方面的?” 波洛点点头。 “先是那个打火机。”斯彭斯说。 “你是在哪儿找到它的?” “尸体下面。” “上面有指纹吗?” “一个都没有。” “啊。”波洛说。 “没错,”斯彭斯说,“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一点。然后死者的手表停在了九点十分。这和法医给出的证据非常吻合——而罗利·克洛德的证词说安得海在等一个随时可能会来的客户——想必那个客户也差不多要到了。” 波洛点了点头。 “是啊,一切都很干净利索。” “而且在我看来,波洛先生,你无法回避的是也只有他(换句话说,他和他妹妹)是唯一有那么一点点犯罪动机的人。要么是大卫·亨特杀了安得海——否则的话就是另有其人,这个外来者出于某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原因尾随安得海来到此地并且杀了他——不过这似乎也不太可能。” “噢,我同意,我同意。” “你看,没有哪个住在沃姆斯雷谷的人可能会有杀他的动机——除非某个人(除了亨特兄妹之外)碰巧过去跟安得海有关系。我从来都不排除巧合,但这里面没有丝毫跟巧合沾边儿的迹象。除了那兄妹俩,他们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陌生人。” 波洛点点头。 “对于克洛德家的人来说,罗伯特·安得海就是他们的心头好,他们得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着。一个活蹦乱跳的罗伯特·安得海就意味着那一大笔遗产会由他们来瓜分。” “我的朋友,我要再一次满腔热情地赞同你的看法。活蹦乱跳的安得海正是克洛德一家人所需要的。” “所以我们又说回来了——罗萨琳和大卫·亨特是仅有的两个有动机的人。罗萨琳·克洛德当时在伦敦。但是我们也知道,大卫那天就在沃姆斯雷谷。他坐的车五点三十分到达沃姆斯雷希斯车站。” “所以我们现在掌握了动机,简直一目了然,还有一个事实,那就是从五点三十分之后到某个不确定的时间之间,他人在场。” “完全正确。现在咱们再看看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的说法吧。我相信那个故事。她确实听到了她所说的那些话,尽管可能有点儿添油加醋,但那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就像你说的,人之常情。” “我相信这姑娘除了因为我认识她之外,还因为有些事情不是她能捏造得出来的。比如说,她以前就从来没有听到过罗伯特·安得海这个名字。所以我相信她关于那两个男人之间谈话内容的说法,而不相信大卫说的。” “我也一样,”波洛说,“她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个特别诚实的证人。” “我们已经确认她的说法是真实的。那你觉得那兄妹俩上伦敦是干什么去了呢?” “这也是让我最感兴趣的问题之一。” “嗯,他们的财务状况是这样的。在戈登·克洛德的遗产当中,罗萨琳·克洛德只享有一份终身的收益。除去大概一千英镑之外,她不能动用本金——我相信她能支配的也就是这个数。但珠宝首饰之类的都归她。她进城以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一些最值钱的物件上邦德街去卖掉。她亟须一大笔现金——换句话说就是她得把钱付给一个敲诈勒索的人。” “你把这点当成是不利于大卫·亨特的证据吗?” “你不这么认为?” 波洛摇了摇头。 “要说这是存在敲诈勒索的证据,没错。要把这当成是想要杀人的证据,不对。你不可能两边都占,我亲爱的朋友。那个年轻人要么就是打算付钱,要么就是计划着要杀人。你已经拿出他准备付钱的证据了。” “对——是的,或许是这么回事儿。不过他也有可能改主意了呀。” 波洛耸耸肩膀。 “我了解他这种人,”警司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种人在战争期间如鱼得水,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勇气,胆大无畏,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是那种愿意面对任何困境的人。这种人是有希望获得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但是注意,常常是死了以后追授。没错,在战争时期,像这样的人就是英雄。不过到了和平时期——嗯,在和平时期这种人通常都得死在监狱里。他们喜欢刺激,不能够正正经经做人,对这个社会也毫不关心——到最后他们就把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了。” 波洛点点头。 “我跟你说吧,”警司又重复了一遍,“我了解这种人。” 接下来的几分钟时间是一阵沉默。 “好吧,”波洛最终开口说道,“我们对凶手的类型特点有了一致看法。但也仅此而已。这并没能给我们带来什么进展。” 斯彭斯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你对这件事情特别感兴趣吧,波洛先生?” “是的。” “我能冒昧地问一下原因吗?” “坦率地说,”波洛两手一摊,“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两年前的一件事,那次我的胃觉得很不舒服(因为我不喜欢空袭,而且虽说我会努力表现得镇定,但其实我并不是很勇敢),就像我说的,是这里有种难受的感觉,”波洛比画着捂住自己的胃,“当时我正坐在朋友的俱乐部的吸烟室里,在那里打发日子的还有个俱乐部里很招人烦的家伙,就是正直的波特少校,他正在讲述一个没什么人听的冗长的故事;但是我在听,因为我希望能让自己从轰炸中分分心,而且在我看来,他讲的东西还有点儿意思,能引发联想。而我当时就暗想从他讲的故事里没准儿哪天就会引发出什么事情来。现在有些事情确实发生了。”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是吗?” “正相反,”波洛纠正他道,“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 “你早就料到会有谋杀发生?”斯彭斯的语气中透着怀疑。 “不,不,不是的!而是这个妻子再婚了。她的第一任丈夫不是有可能还活着吗?他确实还活着。他有可能突然出现吗?他确实突然出现了!有可能会有敲诈勒索吗?也确实发生了敲诈勒索!因此,那个敲诈勒索的人也有可能被迫闭嘴吧?好家伙,他还真的就被迫闭嘴了!” “呃,”斯彭斯有些疑惑地看着波洛说道,“我觉得这种事情挺符合套路的呀。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犯罪模式——敲诈勒索导致谋杀。” “你可能会说没什么新鲜的吧?通常情况下的确是。但你知道吗,这件案子很有意思,因为,”波洛平静地说道,“一切都是错的。” “都是错的?你说都是错的指的是什么?” “我该怎么说呢,没有一件事情是对劲儿的?” 斯彭斯瞪大了眼睛。“贾普探长,”他说道,“总是说你的心思让人很难读懂。就你所说的错误能给我举个例子吗?” “好吧,比如说那个死者,他就完全不对劲。” 斯彭斯摇了摇脑袋。 “你不那么觉得吗?”波洛问道,“噢,好吧,或许是我太异想天开了。那我们这么来看吧。安得海到达了斯塔格。他给大卫·亨特写了信。亨特第二天早上收到了信——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吧?” “对,是这样。他承认收到了一封雅顿写来的信。” “这算是第一个暗示,不是吗?暗示说安得海已经到了沃姆斯雷谷?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又是什么呢——匆匆忙忙地把他妹妹打发到伦敦去!” “这个很好理解啊,”斯彭斯说,“他想要腾出手来按照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他可能担心女人会比较优柔寡断。别忘了,他一直是占主导地位的。克洛德太太完全听命于他。” “噢,没错,这点一目了然。所以他先把她送到伦敦,然后又去拜访了这个伊诺克·雅顿。从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那里我们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而就像你所说的,显而易见的是大卫·亨特并不确定跟他说话的这个男人究竟是不是罗伯特·安得海。他怀疑他是,但不能确信。” “可这件事一点儿都不奇怪呀,波洛先生。罗萨琳·亨特在开普敦和安得海结了婚,然后就和他一起直接去了尼日利亚。亨特和安得海从来没有见过面。所以如你所说,虽然亨特怀疑雅顿就是安得海,他也没法确信——因为他从来就没见过这个人。”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斯彭斯警司。 “这么说这件事里就没有任何让你觉得——奇怪的地方?”他问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安得海干吗不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就是安得海呢?嗯,我觉得这也可以理解。有身份的人要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都喜欢维护一下脸面。他们喜欢把自己跟事情撇清关系,装出一副清白无辜样——如果你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不——我没觉得这有什么特别不同寻常的地方。你得从人性方面来考虑一下。” “是啊,”波洛说,“人性。我认为要说起为什么我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这其实可能就是答案。我刚才在验尸官的法庭上一直在观察,观察所有的人,特别是克洛德一家——他们家人很多,全都被一个共同的利益联系在一起,而他们的性格、想法以及感受又都大相径庭。这么多年来,他们全都仰仗着那个强人,那个家里的主心骨,仰仗着戈登·克洛德!我指的或许不是那种直接的依附。他们也各有各的生存之道。但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已经,他们必然已经变得依赖起他来。那么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警司,我想问问你——如果橡树都倒了,缠绕其上的藤蔓又将何去何从呢?” “这个恐怕不是我这行的人能回答的问题。”斯彭斯说。 “你觉得不是吗?我认为是。亲爱的,人的品性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既可以蓄积力量变得更好,也可以堕落蜕化变得更坏。一个人其实是什么样子只有在考验来临——换句话说,也就是在你要自食其力的时候才能显现出来。” “我真的不太明白你想说明什么,波洛先生。”斯彭斯看上去一头雾水,“不管怎么说,克洛德一家人现在都还好。或者说等法律手续办完之后就都没事儿了。” 波洛提醒他说,那可能需要一段时间。“而且戈登·克洛德太太的证词也还需要去撼动呢。毕竟,一个女人如果看见自己的丈夫总应该能认出来吧?” 他把头稍稍歪到一边,以探询的眼光注视着大块头的警司。 “如果一个女人只要假装说不认识自己的丈夫就能得到几百万英镑收益的话,这难道不值得她去试一试吗?”警司玩世不恭地问道,“再说,假如他不是罗伯特·安得海的话,那为什么会被人杀掉呢?” “这个,”波洛喃喃自语道,“确实是个问题。”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波洛眉头紧皱着离开了警察局。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走到集市广场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向四下里张望。首先看到的是克洛德医生的家,门口的黄铜铭牌已经有些破旧,再过去不远的地方是邮局。另一边则是杰里米·克洛德的家。在波洛面前,稍往后一点的地方是一座罗马天主教的圣母升天教堂,与霸气十足地傲立于广场中央,直面谷物市场,足以宣告新教统治地位的圣玛丽像相比,显得又小又低调,甚至就像一朵羞答答的紫罗兰一样带着几分自卑。 一时兴起,波洛迈步穿过大门,沿着小径一直走到罗马天主教堂的门前。他脱下帽子,来到祭台前行屈膝礼,然后跪倒在其中一张椅子的后面。这时一阵令人心碎的抽噎声打断了他的祷告。 他转过头去,发现过道对面跪着个一袭黑衣的女子,脸埋在双手之中。没一会儿女子便站了起来,依然小声抽泣着向门口走去。波洛颇有兴趣地睁大了眼睛,接着站起身来跟了上去。他已经认出这是罗萨琳·克洛德。 她站在门廊里,努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时波洛非常轻声地对她说道: “夫人,需要我帮忙吗?” 她并没有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只是像个不高兴的孩子那样简单地回了一句。 “不,”她说,“没人帮得了我。” “你遇上了很大的麻烦。对不对?” 她说:“他们带走了大卫……我就剩孤零零一个人了。他们说他杀了人——可他没有!他没杀人!” 她看着波洛又说道:“您今天在场吗?在调查审讯会上。我看见您了!” “是的。如果需要我的帮助,夫人,我会非常乐意效劳的。” “我害怕极了。大卫说过只要有他在身边照顾我,我就是安全的。可现在他们把他带走了——我很害怕。他还说——他们都想让我死。这种话说出来真恐怖。不过也许这是真的。” “我来帮帮你吧,夫人。” 她摇了摇头。 “不,”她说,“谁也帮不了我。我甚至都不能去忏悔。我必须独自一人去承担我的罪恶。就连上帝都不会再宽恕我了。” “上帝,”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不会不宽恕任何人。这一点你很清楚,我的孩子。” 她再度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任性和愁苦。 “我必须要忏悔我的罪孽——要去忏悔。要是我能去忏悔——” “你怎么就不能忏悔呢?你来教堂就是要来忏悔的,难道不是吗?” “我是来寻求——安慰的。可是我又能得到什么样的安慰呢?我是个罪人。” “我们都是有罪之人。” “但人必须要去忏悔啊……我必须得说……要说出来——”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噢,我撒的那些谎——我撒的那些谎啊。” “关于你丈夫的事你说谎了?关于罗伯特·安得海?在这里被杀害的那个人就是罗伯特·安得海,对不对?” 她猛地把脸转向他,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警觉。她厉声喊道: “我已经告诉你们那不是我丈夫。他一点儿都不像他!” “死者一点儿都不像你丈夫吗?” “不像。”她的口气中带着挑战的意味。 “告诉我,”波洛说,“你丈夫究竟长什么样子?”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洛,面色变得警觉,眼神也因为恐惧而黯淡下来。 她大声叫道: “我再也不想跟你说话了!” 她迅速地从他身边经过,跑下小径,穿过大门,冲入集市广场。 波洛并没有试图跟上她,反倒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 “啊,”他说,“原来如此!” 他缓缓地走出教堂,步入广场。 犹豫片刻之后,他沿着高街走下去,直到来到了斯塔格,这也是最后一栋建筑,再往前走便是一片开阔的田野。 在斯塔格的门前他遇见了罗利·克洛德和林恩·玛奇蒙特。 波洛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姑娘。一个很漂亮的姑娘,他想,而且也很聪明,但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喜欢更温柔一些,更有女人味的姑娘。林恩·玛奇蒙特从本质上来说是个具有现代风格的姑娘——尽管你把它称之为伊丽莎白时期的风格也分毫不差。这种女人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什么话都敢说,并且钦佩男人身上的进取心和英勇无畏。 “我们非常感激您,波洛先生,”罗利说,“天哪,这真的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啊。” 可不就是这样嘛,波洛心想!当你被问到一个你知道答案的问题时,装模作样地耍个小把戏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难事。他心里很清楚,打个比方来说,对于单纯的罗利而言,他突然间找出一个波特少校来就跟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一大堆兔子来一样令人吃惊。 “对于您是怎么做到的,真是让我摸不着头脑。”罗利说道。 波洛并没有如实相告。毕竟他也只是个凡人。魔术师是不会告诉他的观众戏法是怎么变出来的。 “不管怎么样吧,林恩和我都感激不尽呢。”罗利继续说道。 波洛心想,林恩·玛奇蒙特看起来可没有特别感激的意思。她的眼角因为压力显露出了几道皱纹,手指也紧张地相互纠缠在一起。 “这会给我们将来的婚后生活带来很大的差别。”罗利说。 林恩立即接口道: “你怎么知道?我相信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手续和事情要办呢。” “你们要结婚了,什么时候?”波洛很客气地问道。 “六月份。” “那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起就订婚了呢?” “差不多有六年了,”罗利说,“林恩刚刚从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退役归来。” “在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服役期间是不允许结婚的,对吗?” 林恩只说了一句: “我一直都在国外。” 波洛注意到罗利立刻皱起的眉头。他马上说道: “好啦,林恩。咱们必须得走了。我估计波洛先生也想回城里去了。” 波洛面带微笑地说道: “但我还不打算回城里。” “什么?” 罗利突然一下子愣在那里,呆若木鸡。 “我要在这儿住上一小段时间,就在斯塔格。” “可——可是为什么呀?” “这儿的风景很美啊。”波洛平静地说。 “是啊,当然……但您不是——嗯,我是说,您不是很忙吗?” “我已经为自己精打细算过,”波洛微微一笑,说道,“我不需要把自己的弦儿绷得那么紧。不,我可以享受一下闲暇时光,把时间花在我爱好的事情上面。而沃姆斯雷谷就正合我的心意。” 他看见林恩·玛奇蒙特抬起头来,急切地望着他。而罗利呢,他认为他似乎有点儿不高兴。 “我猜您打高尔夫球吧?”他说,“在沃姆斯雷希斯那儿有一家好得多的旅馆。这家实在是太偏僻简陋了。” “我的兴趣,”波洛说,“现在全都在沃姆斯雷谷。” 林恩说: “走吧,罗利。” 罗利有几分不情愿地跟在她后面。林恩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接着又快步走了回来。她对着波洛轻声低语地说道: “他们在调查审讯之后就逮捕了大卫·亨特。您——您觉得他们做得对吗?” “在裁定之后,小姐,他们也别无选择。” “我是说——您认为是他干的吗?” “你认为呢?”波洛说。 但是罗利已经走回到她身边。她的脸上又变得面无表情,风平浪静。她说: “再见,波洛先生。我——我希望我们还会再见面。” “现在看来,我可说不准。”波洛心下暗想。 不一会儿工夫,在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为他安排好房间之后,他又再度出门。他的脚步带着他来到了莱昂内尔·克洛德医生家的门前。 “噢!”开门的是凯西阿姨,她往后退了一两步,说道,“波洛先生!” “听候您的吩咐,夫人。”波洛躬身行礼,“我是来向您致意的。” “啊,您真是太好了,真的。对了——呃——我想您最好还是进来吧。坐一下……我会把布拉瓦茨基夫人 都感动的……要不喝杯茶吧……只是点心实在是太不新鲜了。我原本打算去孔雀糖果店买点儿,他们家周三有时候会卖一些瑞士卷蛋糕——不过这个调查审讯把日常的家务都打乱了,您不觉得吗?” 波洛说他认为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他本来觉得罗利·克洛德对于他宣布要在沃姆斯雷谷逗留感到有些恼火。而凯西阿姨的态度,毫无疑问也远谈不上是欢迎。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里有种近乎于沮丧的东西。她向前探过身去,就像搞什么阴谋诡计似的用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 “您不会告诉我丈夫我去找您商量过——呃,您知我知的那件事,对吧?” “我会守口如瓶。” “我是说——当然啦,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那个罗伯特·安得海实际上就在沃姆斯雷谷呢——可怜的人啊,太悲惨了。在我看来,那件事仍然是最离奇不过的巧合!” “本来还可以更简单,”波洛表示赞同,“如果占卜板直接把您带到斯塔格去的话。” 一提起占卜板,凯西阿姨又稍稍振作了些。 “在神灵世界里事情发生的方式似乎相当难以预料,”她说,“但我真觉得,波洛先生,所有事情的背后都有意旨所在。您在生活当中就没有这种感觉吗?没觉得总是有一种意旨存在吗?” “有啊,是真的,夫人。就连我此刻坐在这里,在您的客厅里,这里面都存在着一种意旨。” “哦,有吗?”克洛德太太看上去有些惊讶,“真的有吗?是吧,我觉得是有……当然,您就要回伦敦了吧?” “现在还不回去。我要在斯塔格小住几天。” “在斯塔格?噢——在斯塔格!可那儿不就是——噢,波洛先生,您觉得您这样做明智吗?” “我是在指引之下到斯塔格去的。”波洛严肃地说道。 “指引之下?您什么意思啊?” “在您的指引之下。” “噢,可我从来没说过——我是说,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啊。这一切都太可怕了,难道您不觉得吗?” 波洛难过地摇了摇头,说道: “我才跟罗利·克洛德先生和林恩·玛奇蒙特小姐说过话。我听说他们就要结婚了,很快吧?” 凯西阿姨立刻就来了精神。 “亲爱的林恩啊,她可真是个可爱的姑娘——而且对数字方面的事情特别擅长。唉,我自己在这方面就一点儿天分都没有——完全不开窍。有林恩在家绝对是个福气。我要是遇见什么麻烦,她总是能帮我把事情理清楚。好孩子啊,我真心希望她能够幸福。当然啦,罗利也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可能——呃,有点儿无趣。我说的无趣是对于像林恩这样已经见过很多世面的女孩子而言。您知道,罗利在整个战争期间一直都在他的农场里待着——噢,当然了,这样也很好——我的意思是政府也想让他这样……在这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不像他们在布尔战争 期间表现出的那种胆小啊什么的——但我想说的是,这样一来就使得他在观念上多多少少受了些限制。” “六年的婚约对爱情也是个很好的考验。” “噢,说的是啊!但我觉得这些姑娘回到家乡以后就变得有点儿不那么安分了——而如果身边再有个其他什么人……也许是某个有过冒险经历的人——” “比如大卫·亨特?” “他们俩之间可没有什么关系,”凯西阿姨急切地说道,“压根儿什么都没有。对于这一点我相当确信!要是有什么关系,结果他又是个杀人凶手的话,那也太可怕了吧,对不对?而且那还是他自己的妹夫!噢,不,波洛先生,不要错误地认为林恩和大卫之间有任何默契。说真的,他们俩每次一见面似乎除了吵架也没什么其他的了。我觉得吧——噢,不好,我想是我丈夫回来了。您还记得吧,波洛先生,关于咱们第一次会面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要提,好不好?我那可怜的、亲爱的丈夫会很生气的,要是他认为——哦,莱昂内尔亲爱的,这位是波洛先生,就是他很聪明地找来了那个波特少校去认尸体。” 克洛德医生看上去既疲惫又憔悴。一双瞳孔细小的淡蓝色眼睛漫无目的地在屋子里扫来扫去。 “您好,波洛先生,要回城里了吧?” “我的天哪,又一个催着我回伦敦的人!”波洛心想。 他不慌不忙地大声说道: “不,我还要在斯塔格再住一两天。” “斯塔格?”莱昂内尔·克洛德皱起了眉头,“哦?是警方想要让您再多留几天吗?” “不。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真的吗?”医生的脸上突然闪过一抹恍然大悟的神情,“这么说您还不太满意?”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医生?” “嗨,老兄,是这么回事儿,对不对?”克洛德太太嘴里一边不停地说着要去沏茶,一边离开了房间。医生继续说道:“您有种感觉,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是不是?” 波洛吃了一惊。 “您会这么说挺奇怪的。那您自己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呢?” 克洛德犹豫了一下。 “不——呃,没有。也说不上是……或许就是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吧。书里写敲诈勒索的人会被砸烂脑袋。现实生活中会是这样吗?很显然答案是会。但是这似乎不怎么自然。” “这个案子以医学的观点来看,有什么让人不满意的地方吗?当然了,我这是非正式地问一问。” 克洛德医生若有所思地说: “不,我觉得没有。” “有的——有问题。我能看得出来,这里有什么问题。” 只要波洛愿意,他的声音就能够产生出一种几乎可以催眠的效果。克洛德医生眉头微蹙,接着有些踌躇地说: “当然,对于警方的案子我也没什么经验。而且任何医学上的证据都不像是外行人或者小说家所想的那样板上钉钉,一成不变。我们容易犯错误——医学科学是容易犯错误的。诊断是什么?就是一种猜测啊,基于很少的一点点知识,还有一些代表着不止一种意义的不确定线索。在麻疹的诊断上,或许我相当过硬,因为我这一辈子已经见过好几百例麻疹病例,对于各种症状和体征的变化了如指掌。你几乎见不到教科书上告诉你的那种麻疹‘典型病例’。但我在这段时间里也知道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我亲眼见过一个女人躺在手术台上,都做好准备要被拿掉阑尾了,结果到最后关头大夫很及时地诊断出她得的是副伤寒!我还见过一个得了皮肤病的孩子,有个很认真负责的年轻医生断定他患了严重的维生素缺乏——而当地的兽医来了以后对孩子的母亲说,孩子怀里正抱着的猫有猫癣,所以孩子也被传染上了!” “医生,跟其他任何人一样,都会受到先入为主的想法的影响。现在有一个男人,显然是被谋杀的,他倒在地上,身边还放着一把沾着血迹的火钳。如果说他是被其他什么东西打的,大家会觉得是在胡说八道,然而要让我来说的话,虽然我对脑袋被人敲烂的情况毫无经验可言,我还是会怀疑凶器是某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某种不那么圆滑的东西……某种……噢,我也不知道,某种更尖锐的东西吧——比如一块砖之类的。” “这些话您在调查审讯的时候没说吧?” “没说——因为我其实也不知道。詹金斯,就是那个法医,他觉得很满意,而他是说了算的人。可是这里边有种成见——尸体旁边放着的就是凶器。伤口可能是由这个东西造成的吗?没错,有可能。但你要是让我看完伤口,然后问我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好吧,我也不知道您会不会这么说,因为这真的有点儿说不通——我是想说如果您找到两个人,一个用砖头砸他,另一个用火钳——”医生停了下来,很不满意地摇了摇头。“说不通啊,对吗?”他对波洛说道。 “他有可能是倒在什么尖利的物体上面了吗?” 克洛德医生摇摇头。 “他是脸朝下倒在地板中央的——倒在一块很不错的厚实的老式阿克明斯特地毯上面。” 看见他太太走进屋来,他突然收住了话头。 “凯西端淡茶来了。”他说。 凯西阿姨端着个托盘,上面摆满了陶器,还有半条面包和一个两磅装的罐子,罐子底部盛着一些看起来让人完全提不起食欲的果酱,她在努力维持着平衡。 “我以为水开了。”她一边揭起茶壶盖往里窥探一边有些含糊地说道。 克洛德医生又轻轻哼了一声,咕哝道:“淡而无味的茶。”说完这句突然迸出来的话之后他离开了房间。 “可怜的莱昂内尔,自从打仗以来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很糟糕。他工作得太拼命了。好多医生都走了。他不给自己一点儿休息的时间。早上、中午和晚上都在外面。他还没彻底垮掉我都觉得奇怪。当然,他一直盼着战争一结束就退休。那些戈登都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您知道,他的爱好是植物学,特别是中世纪时期的药草。他正在写一本这方面的书。他盼望着能过上一种安安静静的生活,然后做一些必要的研究。可然后呢,戈登就那么死了——唉,波洛先生,您也知道如今这日子是什么样子,既要缴税又有其他所有的事情。他都没有资本去退休,这让他变得满腹愁苦。这真的是太不公平了。戈登就那么死了,连个遗嘱都没留——唉,其实这也大大地动摇了我的信念。我的意思是说,我真不明白这一切的意旨何在。我总忍不住在想,这看起来就是个错误啊。” 她叹了口气,然后稍稍高兴了一些。 “不过从神灵世界我也得到了一些令人非常愉快的安慰。‘有勇气,有耐心,就能找到出路。’说真的,今天当那个可敬的波特少校站起身来,以如此坚定且男人的方式断言这个被谋杀的可怜人就是罗伯特·安得海的时候——嗯,我分明看到出路已经找到了!这简直太棒了,事情怎么就有这么完美的结局呢,不是吗,波洛先生?” “甚至还发生了谋杀。”赫尔克里·波洛说。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波洛走进斯塔格的时候依然沉浸在他的思绪当中,一阵凛冽的东风吹来让他微微打了个寒战。大厅里空无一人。他推开了右手边休息室的门。屋子里有一股陈腐的烟味,壁炉里的火刚刚熄灭。波洛轻手轻脚地走到大厅尽头写着“仅供房客使用”的那扇门前。这间屋子里的炉火正旺,但是一个身形庞大的老太太正坐在一张大扶手椅里舒舒服服地烤着她的脚,她对波洛怒目而视,波洛只好赔着礼退了出来。 他在大厅里站了片刻,目光从被玻璃围起来的空空如也的办公室转到一扇用坚实的过气字体写着咖啡室三个大字的门上。凭着对乡村旅店的经验,波洛很清楚地知道咖啡只会在早餐时间提供,这还带着几分不情不愿呢,即便如此,那所谓咖啡里面主要成分其实也不过就是兑了好多水的热牛奶罢了。那些倒在小杯子里又甜又腻且浑浊不堪的液体被叫作黑咖啡,它们只在休息室里供应,而非咖啡室。晚上七点整,在咖啡室里能够吃到由温莎浓汤、维也纳牛排土豆和蒸布丁组成的晚餐。在那之前,斯塔格的客房区都笼罩在一片宁静之中。 波洛一边思索一边走上楼梯。他自己的十一号房间在左边,他却没有往左拐,而是转向右边,随后停在了五号房间门前。他看了看四周,安安静静,一个人都没有。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警方已经搜查过这个房间,而且很显然,房间刚刚被清理和擦洗过。地板上没有地毯。那块“老式的阿克明斯特”很可能已经送到干洗店去了。毛毯在床上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 波洛关上身后的房门,在房间里四下转了转。房间很干净,但奇怪的是,布置得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波洛看了看屋里的陈设——一个写字台,一个上等的旧式桃花心木五斗柜,一个同样质地的衣柜(想必就是用来挡住通往四号房间那扇门的),一张黄铜大双人床,一个带冷热水的水槽——这是现代化与仆人短缺共同带来的产物——一把很大却不怎么舒服的扶手椅,两把小椅子,一个老式的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壁炉格栅以及与那把火钳同属于一套工具的一根拨火棍和一把带孔的铲子;还有一个巨大的大理石壁炉台和一个结实的方角大理石炉围。 波洛俯下身去,查看最后这几样东西。他用沾湿的手指擦了擦炉围右边的拐角,然后看了看结果。他的手指微微有点儿变黑。他又用另一个手指在炉围左边的拐角处故技重施。这一次他的手指非常干净。 “是啊,”波洛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没错。” 他看了一眼安置合宜的洗手池,然后徐步踱到窗前。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下面有一些薄铅板——那是一个车库的屋顶,他觉得,然后就是一条偏僻小巷。一条在里面走来走去都不会被五号房间的客人发现的捷径。不过就算是从楼梯上来到五号房间,想不被人看见也同样容易。他自己刚刚就做到了。 波洛悄无声息地从屋子里出来,轻轻地带上身后的房门。他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发现房间里冷得厉害。他只好再度下楼,犹豫一番之后,终于还是在夜晚寒冷的驱使之下大着胆子走进那间“仅供房客使用”的房间,他拉过第二张扶手椅到炉火前,然后坐了下来。 从近在咫尺的地方看去,那位身形庞大的老太太显得更加慑人。她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一嘴茂密的小胡子,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而令人敬畏。 “这间休息室,”她说,“是给住在旅馆里的人预备的。” “我就住在旅馆里。”赫尔克里·波洛回答道。 老太太在发起第二轮攻击之前先思索了片刻,接着以一种责难的口气说道: “你是个外国人。” “是的。”赫尔克里·波洛答道。 “依我看,”老太太说,“你们就应该都回去。” “回哪儿去呢?”波洛问道。 “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老太太斩钉截铁地说道。 随后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又低声地附上了一句:“外国佬!” “这个,”波洛委婉地说道,“有点儿难度。” “胡扯,”老太太说,“我们打这场仗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对不对?为了让大家都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老老实实待着。” 波洛无意加入一场争辩。他早就知道,每个人对于“我们打这场仗是为了什么?”这个话题都会有不同的见解。 沉默中弥漫着几分敌意。 “我不知道情况还会变成什么样,”老太太说,“我真的不知道。每年我都会到这儿来小住。我丈夫是十六年前在这里去世的。他就埋在这儿。我每年都会来住一个月。” “一次虔诚之旅。”波洛彬彬有礼地说道。 “而年复一年,情况越来越糟糕。什么服务都没有!饭菜也难以下咽!那个维也纳牛排也真可以了!做牛排要么就用后腿肉要么就用里脊肉——别拿剁碎了的马肉来充数啊!” 波洛悲哀地摇了摇头。 “倒是有一件好事儿——他们把机场给关了,”老太太说道,“那些年轻的飞行员带着那些让人讨厌的小姑娘跑到这儿来也是够丢人现眼的。那可真的是小姑娘啊!我都不知道如今那些当妈的心里都是怎么想的。就让她们那么到处游游荡荡。这点我得怪政府。把当妈妈的全都送到工厂里干活儿去了。只在她们有小孩子的时候才放过她们。小孩子,全都是胡扯!谁都能照顾小小孩儿!小小孩儿可不会跟在当兵的屁股后头乱跑。而十四岁到十八岁的小姑娘,她们才是需要照顾的人呢!需要她们的母亲。当妈的得知道小姑娘心里在想什么。当兵的!飞行员!她们满脑子都是这些。美国人!黑鬼!波兰人渣!” 此时,一肚子的怒气惹得老太太咳嗽起来。等到缓过劲儿来以后,她再次让自己沉浸在一种让人愉悦的慷慨激昂之中,而把波洛当成了她发泄怨气的靶子,继续开口说道: “他们干吗要在营地周围装上带刺儿的铁丝网啊?是为了不让当兵的接近那些女孩子吗?不是,是为了不让那些女孩子们靠近当兵的呀!花痴啊,她们就是那个样子!看看她们的衣着吧。居然穿着裤子!有些可怜的笨蛋穿的还是短裤——她们要是知道从背后看是什么样子就不会那么穿了!” “我同意您的看法,夫人,我真的同意。” “她们脑袋上戴的又是些什么啊?正经的帽子吗?才不是呢,一堆弯弯曲曲的玩意儿,脸上抹抹画画的。满嘴涂的都是些脏兮兮的东西。不光手指甲是红的——就连脚指甲也都是红的!” 老太太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波洛。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甚至在教堂里,”老太太说道,“也不戴帽子。有时候还连那些愚蠢的围巾都不戴。就露着那一脑袋难看的永远大波浪的头发。头发?现如今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算是头发。我年轻的时候都能坐在自己的头发上面。” 波洛偷偷瞟了一眼那几束铁灰色的头发。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老太太看上去似乎不可能曾经年轻过! “前几天某个晚上,她们当中的一个人还探头进来呢,”老太太接着说道,“裹着橙色的围巾,脸上涂脂抹粉。我看着她。我只是那么看着她!她很快就走开了!” “她不是这里的房客,”老太太还在继续,“我很高兴地说,住在这儿的就没有她这号人!那她从一个男人的卧室里面出来又是干什么去呢?要我说,简直令人作呕。这件事我跟那个姓利平科特的姑娘说起过——不过她跟她们都是一路货色——只要是个男人就上赶着往上扑!” 波洛心里萌生出一丝微弱的兴趣。 “从一个男人的卧室里出来?”他问道。 老太太兴致盎然地转到这个话题上来。 “我就是这么说的呀。我亲眼看见的。五号房间。” “那是在哪天,夫人?” “就在因为有个男人被谋杀而闹得鸡飞狗跳之前的那天。在这儿还能发生这种事情真是不光彩!这地方以前一直都是很体面很老派的。可现在——” “这是白天几点钟的事情?” “白天?根本就不是白天。是晚上,而且是很晚的晚上。实在是太不要脸了!是在十点钟以后。我都是在十点一刻的时候上床。她就那么大摇大摆地从五号房间里走出来,瞪着我,然后又躲回房间里面去,跟那里的男人有说有笑的。” “您听见那个男人说话了?” “难道我没告诉你吗?她躲回到房间里面,而他则大声喊道,‘噢,去你的吧,从这儿滚出去。我已经受够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姑娘这么说话也真够可以的。不过那也是她自找的!厚颜无耻的女人!” 波洛说:“这件事您没向警方报告过?” 她以毒蛇一般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然后摇摇晃晃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说道: “我从来都不跟警察打任何交道。就不跟警察打交道!还想让我上治安法庭?” 她气得浑身乱颤,最后恶狠狠地瞪了波洛一眼,接着便离开了房间。 波洛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又坐了几分钟之后他起身去找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 “噢,是啊,波洛先生,您说的是利德贝特老太太吧?利德贝特牧师的遗孀。她每年都来这儿,不过当然啦,就咱们私下里说,她挺让人头疼的。她有时候对人真的是特别粗鲁无礼,而且她似乎并不理解如今情况已经大不相同。当然,她都快八十岁了。” “可是她脑子还清楚吧?她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噢,知道啊。她是个相当精明的老太太——有时候都有点儿过于精明了呢。” “你知道周二晚上有一个来拜访被害人的年轻女子是谁吗?” 比阿特丽斯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有个年轻女子来拜访过他呀。她长什么样儿?” “她头上裹着橙色的围巾,而且我猜她应该浓妆艳抹的。周二晚上十点一刻的时候,她正在五号房间里跟雅顿说话。” “说真的,波洛先生,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波洛一路思索着去找斯彭斯警司。 斯彭斯一言不发地听完波洛的故事。然后他向后靠回椅背上,缓缓点了点头。 “挺好笑的,不是吗?”他说,“人们总是要回到同一条老路上来的。去找那女人。” 警司的法语口音并不似格雷夫斯警长那么好,但他还是很引以为傲的。他站起身来,穿过房间,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那是一支装在烫金纸盒子里的口红。 “我们一直都掌握着这条暗示,这表明可能有一个女人会牵涉其中。”他说。 波洛拿过那支口红,轻巧地在手背上涂了一点。“质地不错,”他说,“深樱桃红色——涂它的或许是个深褐色头发的女人。” “对。这是在五号房间地板上找到的。它滚到了衣柜底下,当然,也有可能有段时间了。上面没有指纹。当然啦,现在不像以前似的口红品种那么多——只有几个标准的型号。” “而你想必已经做过调查了吧?” 斯彭斯微微一笑。 “是的,”他说,“如你所说,我们已经调查过了。罗萨琳·克洛德用这种口红。林恩·玛奇蒙特也用。弗朗西斯·克洛德的口红颜色更柔和。莱昂内尔·克洛德太太压根儿就不用口红。玛奇蒙特太太用的是淡紫色的。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似乎不用这么贵的东西——那个女服务员格拉迪斯也不用。” 他停顿了一下。 “你调查得很彻底。”波洛说。 “还不够彻底。目前看来好像还有个外来者也牵涉其中——或许是安得海在沃姆斯雷谷认识的某个女人。” “那么周二晚上十点一刻的时候是谁和他在一起呢?” “是啊,”斯彭斯说,接着他又叹了口气,“这样的话就要放大卫·亨特一马了。” “会吗?” “会啊。他老人家最终还是同意作一份供述。在他的律师过来给他说清楚利害之后。这是他对于自己行踪的叙述。” 波洛读到的是一份打印工整的备忘录。 四点十六的火车离开伦敦前往沃姆斯雷希斯。五点三十到达。从小路步行到弗罗班克。 “按照他的说法,”警司打断道,“他回来的原因是要拿一些他落在这儿的东西。有信件和文书,一本支票簿,另外还要顺便看看几件衬衫有没有从洗衣店送回来——结果当然是没送回来!哎,现如今这洗衣店也是个问题。从他们上次到我们家里来都已经过了足足四周——我们家现在连一条干净毛巾都没有,我的所有东西都得我老婆自己动手洗。” 说完这段富有人性的小插曲之后,警司重又回到大卫行踪的问题上来。 七点二十五离开弗罗班克,他说因为已经错过七点二十的火车,而下一班火车要等到九点二十,于是他就去散了个步。 “他往哪个方向散步?”波洛问道。 警司查阅了一下自己的笔记。 “他说是唐恩小树林,巴茨山和长岭那条线。” “事实上,这是绕着白屋走了整整一圈啊!” “哎,你很快就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了呀,波洛先生!” 波洛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我并不知道你刚才说的这些地方。我只是猜猜罢了。” “哦,你真是猜的,是吗?”警司往一边歪了歪脑袋。 “然后,按照他的说法,走到长岭上的时候,他意识到他给自己留的时间已经相当紧张,于是他就穿过田野,一路飞奔到了沃姆斯雷希斯车站。他将将赶上了火车,十点四十五分抵达维多利亚车站,之后步行到了牧羊人庭院,到那儿的时间是十一点钟,最后这一点戈登·克洛德太太已经证实。” “那其他的部分你有得到确认吗?” “非常少——但还是有一些。罗利·克洛德还有其他几个人看见他抵达沃姆斯雷希斯。弗罗班克的女仆们都出去了(当然,他有自己的钥匙),所以她们没看见他,不过她们在书房里发现了一个烟蒂,我猜这激起了她们的好奇心,同时她们还发现放亚麻织品的橱柜里一片狼藉。此外有一个花匠在那儿干活干得比较晚——要关好花房的门之类的,他看见了大卫。玛奇蒙特小姐在马登树林那里也遇见了他——当时他正跑着去赶火车。” “有谁看见他赶上火车了吗?” “没有——但是他一回到伦敦就给玛奇蒙特小姐打了个电话——在十一点零五的时候。” “这一点查证过了吗?” “是的,我们已经查过那个号码拨打的电话了。十一点零四的时候拨出过一个到沃姆斯雷谷34号的长途电话。那是玛奇蒙特家的号码。” “非常非常有意思。”波洛喃喃自语道。 然而斯彭斯还在有条不紊地往下说。 “罗利·克洛德离开雅顿的时间是九点差五分。他很确定不会更早。大约九点十分的时候林恩·玛奇蒙特在马登树林看见了亨特。就算他从斯塔格出来以后一路都是飞奔,他能有足够的时间先跟雅顿会面,再和他发生争吵,继而杀死他,然后跑到马登树林里吗?我们在查证这一点,而我觉得那是办不到的。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又要从头开始了。雅顿不仅不是九点钟被人杀害的,他反而在十点十分的时候还活着呢——除非你那位老太太是在做梦。杀他的人要么是那个掉了口红、裹着橙色围巾的女人——要么就是某个在那女人离开之后进去的人。而不管是谁干的,那人都故意把手表的指针拨回到了九点十分。” “假如大卫·亨特没有碰巧在一个几乎不太可能的地方遇见了林恩·玛奇蒙特的话,对他来说是不是就特别麻烦了呢?”波洛说。 “对,会很麻烦。九点二十那趟车是从沃姆斯雷希斯经过去伦敦的末班车。那时候天已经黑下来。通常都会有一些打高尔夫球的人坐那趟车回去。没有人会注意到亨特——实际上车站的人就算看见也不认识他。而他到了那边以后也没搭出租车。所以对于他说自己回到牧羊人庭院的具体时间,我们也只有他妹妹说的话能够用来证实。” 波洛没有说话,斯彭斯问道: “你在想什么呢,波洛先生?” 波洛说,“绕着白屋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在马登树林里的一次相遇。晚些时候的一通电话……而林恩·玛奇蒙特跟罗利·克洛德已经订婚了……我特别想知道他们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 “吸引你的又是人性吗?” “是的,”波洛说,“吸引我的总是人性。”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天色渐晚,但波洛还想再去拜访一个人。他去了杰里米·克洛德家。 一个小个子,看上去很聪明的女仆带他进了杰里米·克洛德的书房。 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波洛兴趣十足地四下里打量起来。就算在自己家里,他心想,所有的一切也全是那么不逾法度,索然无味。书桌上摆着一张戈登·克洛德的大幅肖像照。在另一张已经褪色的照片里,爱德华·特伦顿勋爵骑在一匹马上,波洛正在看这张照片的时候杰里米·克洛德走了进来。 “啊,对不起。”波洛有些慌乱地把相框放下。 “是我岳父,”杰里米说,声音中带着一丝自鸣得意,“和他最好的马之一切斯特纳特·特伦顿。一九二四年在德比大赛 里跑了第二名。您对赛马感兴趣吗?” “唉,不太感兴趣啊。” “得花很多钱呢,”杰里米语气平淡地说,“爱德华勋爵就被它拖垮了——不得不跑到国外去生活。没错,是一项昂贵的运动。” 不过他的口气里依然带着自豪。 波洛估计他自己宁可把钱扔到大街上也不愿意花在马身上,不过他暗自里对于愿意那么做的人还是很钦佩也很敬重的。 克洛德继续说道: “有什么能让我为您效劳的吗,波洛先生?作为我们家来说,我觉得我们都欠您一份人情——是您找到波特少校来证明死者的身份。” “您一家人对这件事似乎都很欢欣鼓舞啊。”波洛说。 “啊,”杰里米干巴巴地说道,“现在高兴为时尚早。事情还多着呢。毕竟安得海的死在非洲已经被认可接受。要推翻这种事情得花上好多年时间——而罗萨琳的证词又非常肯定——真的是非常肯定啊。您也知道,她给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看起来几乎就像是杰里米·克洛德自己都不愿意指望他的前途会有任何改善似的。 “我不想用这样或者那样的方法去做出裁定,”他说,“一个案子会如何发展不好说。” 随后,他用一个很烦躁、几乎透着厌倦的动作把一些文件推到一边,接着说道: “可您还是想见我?” “我是想问您,克洛德先生,您真的很确定您哥哥没有留下遗嘱?我指的是,没有留下在他结婚以后订立的遗嘱吗?” 杰里米看上去很吃惊。 “我觉得他就从来没动过这样的念头。反正他在离开纽约之前肯定没立过遗嘱。” “而他在伦敦的那两天时间里有可能立过。” “去找那儿的律师吗?” “或者自己写一份。” “而且还找人见证了?找谁见证的呢?” “当时家里有三个仆人,”波洛提醒他道,“都跟他死在同一天夜里了。” “嗯——没错——不过就算他真的如您所言立了一份遗嘱的话,那份遗嘱也已经毁掉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最近,有很多据信已经被彻底毁坏的文件实际上都可以用一种新方法破解辨认。好比说,放在家里的保险箱里被烧了,但文件还没有毁坏到无法辨读。” “嗯,说真的,波洛先生,您这个想法非常了不起……简直太了不起了。但我不认为——是的,我真的不相信它能有什么用处……就我所知,在谢菲尔德联排别墅的那栋房子里并没有保险箱。戈登把所有重要文件之类的东西都保存在他的办公室里——而那里确实没有遗嘱。” “但是查一下总可以吧?”波洛还在坚持,“比如说从空袭预防局的官员那里?您愿意委托我去做这个调查吗?” “噢,当然——当然。您自告奋勇承担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好了。但不管怎么说,恐怕我都不相信您会成功。尽管如此——呃,我想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您——您马上就要回伦敦去了,是吧?” 波洛的眼睛眯缝起来。杰里米语气中的迫切之意明白无误。回伦敦去……他们是都想让他别碍事儿吗? 还没容他开口回答,门就开了,弗朗西斯·克洛德走了进来。 有两件事令波洛印象深刻。第一件是她看起来病得很厉害。第二件则是她和照片中她的父亲长得极其相像。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来看咱们了,亲爱的。”杰里米这句话说得有些多余。 她和他握了握手,杰里米·克洛德立即把波洛关于遗嘱的提议简要地说了一遍。 弗朗西斯看上去疑惑不解。 “这机会似乎太渺茫了。” “波洛先生就要回伦敦去,他会很好心地替我们做调查。” “我听说波特少校以前是那个地区的防空督察员。”波洛说。 克洛德太太的脸上掠过一抹奇怪的表情。她说: “波特少校是什么人?” 波洛耸耸肩膀。 “一位退役的陆军军官,靠养老金过日子。” “他以前真的在非洲待过?” 波洛好奇地看着她。 “确定无疑,夫人。为什么不可能呢?” 她几乎是心不在焉地说道:“我不知道。他让我看不透。” “是啊,克洛德太太,”波洛说,“这个我能理解。” 她警觉地看着他,眼中浮现出一种近乎恐惧的神色。 接着,她转向她丈夫说道: “杰里米,我特别担心罗萨琳。她现在孤身一人待在弗罗班克,大卫被捕肯定让她特别难过。我要是叫她来这里待几天你不会反对吧?” “你真觉得这样做合适吗,亲爱的?”杰里米听上去有些怀疑。 “哦——合适吗?我也不知道!但人都是通人情的。她现在是那么无依无靠。” “我真怀疑她会不会接受你的好意。” “至少我可以先提出来啊。” 律师轻声说道:“如果这能让你觉得更幸福一点儿的话。” “更幸福一点儿!”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带着一种奇怪的苦涩。随后她又用疑惑的目光迅速瞟了一眼波洛。 波洛很正式地低声说道: “现在我要告辞了。” 她跟着他走出房间,来到大厅里。 “您要回伦敦去吗?” “我打算明天回去,不过最多也就待二十四小时。然后我就会回斯塔格来——如果您想要找我的话,夫人,可以到那儿去找。” 她机警地问道: “我干吗要去找你?” 波洛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了一句: “我就住在斯塔格。”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弗朗西斯·克洛德在黑暗之中对她丈夫说: “我不相信那个人去伦敦是为了他说的那个理由。我也不相信所有那些关于戈登又立过一次遗嘱的说法。你相信吗,杰里米?” 一个绝望中还夹杂着些疲惫的声音回答她道: “不相信,弗朗西斯。不——他回去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 弗朗西斯说:“我们该怎么办呢,杰里米?我们该怎么办?”不一会儿他回答道: “我觉得,弗朗西斯,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带着从杰里米·克洛德那儿拿到的必要凭证,波洛得到了问题的答案。结论非常明确。那栋房子完全毁掉了。为了准备重建,那块地方才刚刚被清理过。除了大卫·亨特和克洛德太太之外再没有其他幸存者。当时房子里有三名仆人:弗雷德里克·盖姆、伊丽莎白·盖姆和艾琳·科里根。三个人全都是当场死亡。戈登·克洛德被救出来的时候还活着,但是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死了,而且一直都没有苏醒过。波洛记下了那三个仆人的近亲属的名字和地址。“也有可能,”他说,“他们在跟亲戚朋友闲聊八卦或者评头论足的时候说起过什么,而这些或许会给我指点迷津,帮我得到一些我迫切需要知道的消息。” 听他说这番话的官员看上去满心怀疑。盖姆夫妇是从多塞特郡来的,而艾琳·科里根则来自科克郡。 波洛接着朝波特少校的家走去。他记得波特在证词中说过他本人是个督察员,他想知道空袭那天晚上他会不会碰巧当值,在谢菲尔德联排别墅出事的时候他有没有看到什么。 而且,他找波特少校还有别的原因。 就在转过街角走上埃奇威大街的时候,他吃惊地看到一名身着制服的警察站在他正要造访的那栋房子外面。一些小男孩和其他人群则围成一圈,站在那里望着那栋房子。波洛明白这架势代表着什么,心里不禁一沉。 那名警员拦住了波洛上前的脚步。 “这儿不能进去,先生。”他说。 “出什么事儿了?” “您不住在这栋房子里,对吗,先生?”波洛摇摇头。“您打算来找谁?” “我想找波特少校。” “您是他的朋友吗,先生?” “不,我算不上是他的朋友。出什么事儿了?” “就我所知,那位先生开枪自杀了。啊,督察来了。” 门开了,走出来两个人。一位是当地的督察,另一位波洛认出是沃姆斯雷谷的格雷夫斯警长。警长也认出了他,又马上把他介绍给督察认识。 “还是先进来吧。”督察说。 三个人再次走进那栋房子。 “他们把电话打到了沃姆斯雷谷,”格雷夫斯解释道,“斯彭斯警司就派我过来。” “是自杀?” 督察回答道: “是的。情况看起来一目了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得不在调查审讯的时候出庭做证让他心里备受煎熬。人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就钻了牛角尖,不过我推测他最近应该是有点儿消沉。财务上遇到了困难,还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于是就用他自己的左轮手枪把自己崩了。” 波洛问道:“能允许我上去看看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波洛先生。警长,带波洛先生上去吧。” “好的,长官。” 格雷夫斯在前面带路,来到二楼的房间。这里跟波洛记忆中的样子别无二致:那些旧地毯的暗淡颜色,还有那些书。波特少校坐在那张大扶手椅里。他的姿势几乎称得上自然,只是脑袋向前耷拉着。他的右臂垂在身侧——在下方的地毯上是那把左轮手枪。空气中还能闻到一丝微微的刺鼻火药味。 “他们觉得大概是几个小时以前的事,”格雷夫斯说,“没有人听见枪响。女房东那时候出去买东西了。” 波洛皱着眉头,俯视着这个右侧太阳穴上有个烧焦小伤口的一动不动的死者。 “您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波洛先生?”格雷夫斯问道。 他很尊敬波洛是因为他看到警司对他也很尊敬——但他自己觉得波洛就是个吓人的退休老头。 波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是的——知道,有个非常好的理由。难点不在这里。” 他的目光转向波特少校左手边的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一个实心玻璃的大烟灰缸,旁边还有一个烟斗和一盒火柴。别的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睛又在屋子里四下逡巡,随后走到一张打开的翻盖式写字桌前。 写字桌非常整洁。文件干净利落地分类摆放。写字桌中间有一本小的皮面记事簿,一个放着一支钢笔和两支铅笔的笔盘,一盒回形针和一本邮票册。所有的一切都工工整整,井然有序。一种平平常常的生活,一次井井有条的死亡——当然——就是它——缺的就是这样东西! 他对格雷夫斯说: “难道他就没给验尸官留下什么字条——或者信之类的吗?” 格雷夫斯摇了摇头。 “没有,他没留下——大家一般都会觉得退伍军人会留下这类东西。” “是啊,这就非常奇怪了。” 波特少校活在世上一丝不苟,死的时候倒不拘小节了。波洛心想,波特一个字儿都没留这件事完全不对劲。 “这对克洛德家的人来说是个小小的打击,”格雷夫斯说,“这会让他们很失望的。他们不得不另外再去找一个跟安得海熟识的人。” 他稍稍有些烦躁不安:“您还想再看看什么其他的吗,波洛先生?” 波洛摇摇头,跟着格雷夫斯走出了房间。 在楼梯上,他们遇见了房东太太。很显然,她对自己这种激动的状态乐此不疲,立刻又开始口若悬河起来。格雷夫斯巧妙地抽身避开,只留下波洛在那儿倾听一整套长篇大论。 “现在我似乎还有点儿喘不上气来呢。是心脏,就是那儿的毛病。心绞痛,我母亲就是死在这个病上——那次她在穿过喀里多尼亚市场的时候倒在地上人就没了。我发现他的时候自己也差点儿栽倒在地——噢,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啊!虽说他很长时间以来都萎靡不振,可也从来都没想到过会出这种事儿。我想他是为钱的问题发愁,而且吃得还少,都不够让他好好活着的。我们想给他点儿东西吃他也从来不接受。然后昨天他去了趟欧斯特郡——一个叫沃姆斯雷谷的地方——去给一个死因调查讯问出庭做证。那让他心里可遭了罪,真的。他回来的时候看起来难受极了。昨晚一整夜都在那儿迈着沉重的步子四处溜达。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听大家说,是为了一个被人谋杀的绅士,那人还是他的朋友。可怜的人啊,真让他难受坏了。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后来我出去买了点儿东西——又不得不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买鱼以后,我就上楼去想看看他愿不愿意来杯好茶——然后就看见他,可怜的老先生,往后靠在椅子里,那把左轮手枪从他的手里掉下来。可把我吓坏了。我不得不把警察找来,还有所有的那些事。真不是我说,这世界是要变成什么样儿啊?” 波洛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世界正在变成一个让人难以生存的地方——除了对那些强者而言。”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波洛回到斯塔格的时候已经八点过后。他发现弗朗西斯·克洛德留了一张便条,请他去找她。他立刻就动身了。 她正在客厅里等他。他以前没进过这个房间。敞开的窗户面朝着一个带有围墙的花园,花园里的梨树上梨花盛开。桌子上摆着几盆郁金香。费尽心力打过蜡的旧家具闪闪发光,黄铜炉围和煤篓也熠熠生辉。 波洛心想,这个房间真是漂亮极了。 “您说过我会想要找您,波洛先生。您说得很对。有些事情我必须要找人说出来——而我觉得您就是最佳人选。” “夫人,把一件事情告诉一个已经对它心知肚明的人总是会容易一些的。” “您认为您已经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了吗?” 波洛点点头。 “从什么时候——” 她并没有把问题问完,但他随即便回答道: “从我看到您父亲照片的那一刻起。您的家族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谁也没法质疑您和他是一家人。而这种相似性在那个来到这里自称伊诺克·雅顿的人身上也同样明显。” 她叹了口气,这是一声闷闷不乐的深深叹息。 “对——没错,您是对的——虽然可怜的查尔斯留着胡子。他是我的远房堂兄,波洛先生,多多少少算是这个家族的败家子吧。我跟他从来都不是很熟,但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而现在是我把他引上了死路,还死得这么肮脏丑陋——” 她沉默了片刻。波洛轻声说道: “您是想告诉我——” 她又打起精神来。 “是的,这件事非说不可。我们太需要钱了,一切都是因此而起。我丈夫……我丈夫他遇上了大麻烦,是最糟糕的那种麻烦。摆在他面前的是身败名裂,或许还会锒铛入狱,其实到现在也依然如此。请您明白这一点,波洛先生,制订这个计划并且实施都是我的主意;我丈夫和这件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他会制订出来的计划——这有点儿太铤而走险了。不过我从来都不介意冒点儿风险。而且我也觉得我向来都有点儿不择手段。听我说,首先我去找罗萨琳·克洛德借钱。我不知道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她会不会把钱借给我。可是她哥哥走了进来。他心情不太好,而且还毫无必要地侮辱我,至少我是这种感觉。所以我一想出这个计划就毫不犹豫地付诸实施了。” “为了把事情说清楚,我必须告诉您,我丈夫去年反复跟我说起过一条他从俱乐部里听来的挺有意思的消息。我相信您当时也在场,所以我就不必再详细重复一遍。不过这条消息揭示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罗萨琳的第一任丈夫或许还没死——而且在那种情况之下,她自然也就没有任何权利去继承戈登哪怕一分钱。当然,这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个想法,那就是再渺茫的机会也有可能变为现实。然后我就灵机一动,想着利用这种可能性也许可以做点什么。我堂兄查尔斯正好在国内,穷困潦倒。他大概坐过牢,而且也是个无所顾忌的人,但他在战争期间表现得很好。我把我的计划摆在他面前。当然,这是不折不扣的敲诈勒索。不过我们认为我们有很大机会能够逃脱惩罚。我觉得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大卫·亨特不上钩吧。我想他不会为了这件事去报警的——像他那样的人不喜欢警察。” 她的声音变得冷酷起来。 “我们的计划进展顺利。大卫上当了,情况比我们所期待的还要好。当然了,查尔斯不可能明确地冒充‘罗伯特·安得海’。罗萨琳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让他露馅儿。不过幸好她去了伦敦,这就给查尔斯留下了机会,他至少可以暗示说他有可能就是罗伯特·安得海。嗯,如我所言,大卫看起来对我们的计划信以为真。他会在周二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把钱带过来。可结果——”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们本该知道大卫是个——危险人物。查尔斯死了……被人谋杀了——要不是因为我的话,他可能还活着呢。是我断送了他的性命啊。” 过了片刻,她又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 “您可想而知,自那以后我心里是什么感受。” “话虽如此,”波洛说,“您还是很快就计划好下一步要如何发展了吧?是您劝说波特少校把您的堂兄指认成‘罗伯特·安得海’的?” 但她立刻激烈地爆发了: “不,我向您发誓,没有。不是那样的!没人比我更吃惊……何止吃惊?当这个波特少校来到这里做证说查尔斯——居然说查尔斯!——是罗伯特·安得海的时候,我们简直就是目瞪口呆啊!我搞不懂——我到现在也依然搞不懂!” “但确实有人去找过波特少校。有人说服或者收买了他——让他指认死者就是安得海吧?” 弗朗西斯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是我。也不是杰里米。我们俩谁都不会干这种事情。噢,您大概会认为我说的话荒唐可笑!您觉得因为我打算要敲诈勒索,所以我也很容易就会堕落到去欺骗的地步。但是在我心里这两件事情有着天壤之别。您必须要明白,我以前认为——其实现在也依然认为——我们有权利得到一部分戈登的钱。用正当手段得不到的东西我就准备用点儿歪门邪道。但要说到处心积虑地制造证据,说罗萨琳根本就不是戈登的妻子,从她那儿把所有的一切都骗取过来——噢,不,波洛先生,真的不会,我不会做这种事情。请您,请您务必要相信我。” “我至少会承认,”波洛慢条斯理地说道,“大家各有各的罪过。是的,我相信这一点。” 随后他用犀利的眼神看着她。 “克洛德太太,您知道波特少校今天下午开枪自杀了吗?” 她往后一缩,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 “噢,不,波洛先生——不知道啊!” “没错,夫人。您知道,波特少校骨子里是个很诚实的人。在经济上他极其拮据,所以当诱惑摆在面前的时候,他也跟其他很多人一样没有办法抵抗。或许在他看来,他的谎言在道义上几乎是无可厚非的,他可以让自己这么想。在心底,他对于朋友安得海迎娶的这个女人已经有了很深的成见。他觉得她对待他朋友的方式十分可耻。而如今这个没良心的小拜金女又嫁了个百万富翁,卷走她第二任丈夫钱财的同时还害苦了她丈夫的家人。阻挠她的行动在他看来肯定充满诱惑力——同时也顺理成章。而且只要去指认一个死人,他自己的将来就会高枕无忧。等克洛德家的人收回他们的权利,他本人也能分上一杯羹……没错,我能明白那种诱惑……不过就跟很多这类人一样,他缺乏想象力。在调查审讯的时候他闷闷不乐,特别不高兴。这一点谁都能看得出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不得不在宣誓之后再次重复自己的谎言。还不止这些;现在有个男人被逮捕,被指控犯有谋杀罪——而死者的身份则为指控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 “他回家之后直面这件事情。他选择了一种在他看来最好的方法。” “他开枪自杀了?” “是的。” 弗朗西斯小声嘀咕道:“他没有说是谁——是谁——” 波洛缓缓地摇摇头。 “他有他自己的行事准则。不管怎么说,他都没有提到过是谁怂恿他去做的伪证。” 他密切地注视着她。她的脸上是不是闪过了一丝松弛,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呢?是的,但无论如何这也可能是很正常的反应啊……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说道: “所以说,我们又回到了原地。” 波洛很想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早上,斯彭斯警司说的话几乎跟弗朗西斯一模一样: “这么说,我们又回到了起点,”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必须得查清楚这个自称伊诺克·雅顿的家伙到底是谁。”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警司,”波洛说,“他的名字叫查尔斯·特伦顿。” “查尔斯·特伦顿!”警司吹了个口哨,“嗯哼!特伦顿家的人啊——我猜是她教唆他干的吧——我指的是杰里米太太……不过,我们也没法证明她跟这件事有关。查尔斯·特伦顿?我似乎记得——” 波洛点点头。 “没错。他有案底。” “我也这么觉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酒店行骗。他过去经常入住丽恩饭店,然后出去买上一辆罗尔斯 ,让人家允许他试驾一上午,接着就开着这辆罗尔斯到处逛,去所有最昂贵的商店里买东西——我告诉你吧,一个有辆罗尔斯、在外面等着把他买的东西带回丽恩去的人,他的支票是不会被质疑的!再说,他举止又得体,还很有教养。他会住上一个星期左右,随后就在别人开始起疑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再把各种东西贱卖给他那帮随随便便认识的朋友。查尔斯·特伦顿。嗯——”他看向波洛,“你都查清楚了,对不对?” “你们起诉大卫·亨特的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我们不得不放他走。那天晚上确实有一个女人和雅顿在一起。这倒也不只是靠那老悍妇一个人的说辞来证实的。吉米·皮尔斯当时正好被人从干草车酒吧里推出来准备回家——他总是喝上一两杯就喜欢跟人吵架。他看见一个女人从斯塔格出来,然后进了邮局外面的电话亭——那时候刚过十点。他说那个人他不认识,还以为是待在斯塔格的什么人呢。他管她叫‘伦敦来的妓女’。” “他离她不是很近吧?” “不是很近,在街对面。这女人究竟是谁啊,波洛先生?” “他说过她穿着什么衣服吗?” “花呢大衣,他说,头上裹着橙色的围巾。穿着长裤,浓妆艳抹。跟那个老太太描述得一样。” “没错,很符合。”波洛紧皱双眉。 斯彭斯问道: “好吧,她是谁,她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呢?你知道我们这儿的火车运行时间。九点二十是最后一班开往伦敦的车——而十点零三的车是开往另一个方向的。难道那个女人一整夜都在外面游荡,然后坐上了早上六点十八的车吗?她自己有没有汽车?她有没有搭便车?我们已经派人到处去查问了——但是一无所获。” “六点十八那趟车怎么样?” “那趟车通常人满为患——不过绝大多数都是男人。我觉得他们会注意到一个女人的——说得更准确点,一个那种类型的女人。我猜她也有可能来去都是开车,不过如今在沃姆斯雷谷,一辆汽车会引起大家注意。你也知道,我们不在主路边上。” “那天晚上没人注意到有车开过吗?” “只有克洛德医生的车。他去出诊——在米德灵汉姆路上。你一定认为会有人注意到一个陌生女人开着一辆车。” “也不一定非得是陌生人,”波洛缓缓说道,“一个略带醉意的人,距离一百码开外也有可能认不出一个他并不太熟悉的当地人。或许这个人的穿着跟平时大不一样呢。” 斯彭斯诧异地看着他。 “比如说,这个年轻的皮尔斯会认出林恩·玛奇蒙特吗?她离家在外可有好几年了。” “林恩·玛奇蒙特当时在白屋,和她妈妈在一起。”斯彭斯说。 “你能确定?” “莱昂内尔·克洛德太太——就是医生的老婆,没头没脑的那个——说她十点十分的时候给她家打过电话。罗萨琳·克洛德当时人在伦敦。杰里米太太嘛——嗯,反正我是从来没见她穿过宽松的长裤,而且她也不怎么化妆。再说,她也不年轻了呀。” “噢,我的朋友。”波洛向前探了探身子。“在夜幕的昏暗朦胧之中,街灯的微弱光线之下,谁又能透过脸上的妆容看出这个人究竟年不年轻呢?” “嘿,波洛,”斯彭斯说,“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波洛往后一靠,半闭起眼睛。 “宽松的长裤,一件花呢大衣,一条包住头的橙色围巾,一脸浓妆,一支遗落的口红。这让人浮想联翩啊。” “我觉得你就像德尔斐 的先知似的,”警司咆哮道,“反正我是不知道德尔斐的先知是个什么样子——这倒像年轻的格雷夫斯装腔作势说自己知道——可这对于他干警察工作来说也帮不上忙。还有别的什么玄妙见解吗,波洛先生?” “我告诉过你,”波洛说,“这桩案子有问题。作为例证我还跟你说过这个死者完全不对劲。如果他是安得海的话,那就确实不对劲了。安得海很显然是个古怪的,具有骑士精神的人,既老派又守旧。住在斯塔格的这个人则是个敲诈勒索者,他既没有骑士精神,不够老派,也不那么守旧,而且又算不上有多古怪——因此他不是安得海。他不可能是安得海,因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有意思的是波特却说他就是安得海。” “所以你就去找了杰里米太太?” “是相貌中的相似之处带着我找到杰里米太太。一张特别与众不同的脸庞,特伦顿家的脸。允许我开个小玩笑吧,这个死者要是查尔斯·特伦顿的话那就正好能对上号。但是依然有一些问题我们还需要答案。大卫·亨特怎么能那么轻易就让自己被人敲诈勒索呢?他是那种人吗?你一定会特别肯定地说不是。所以他的举动太不符合他的性格了。还有就是罗萨琳·克洛德。她的一切行为都很令人费解——但其中有一件事我特别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害怕?她为什么会觉得现在她哥哥没法再保护她,她就会出什么不好的事儿呢?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事情让她感到害怕。而且她并不是害怕失去她的财产——不,比那还要严重。她担心的是她的性命……” “天哪,波洛先生,你不会是觉得——” “可别忘了,斯彭斯,就像你刚才说的,咱们又回到了起点。换句话说,克洛德一家人也回到了起点。罗伯特·安得海死在了非洲。而罗萨琳·克洛德这条小命现在就横亘在他们家人和享有戈登这笔钱的权利之间——” “你真的认为他们中间的某个人会干这种事?” “我是这么认为的。罗萨琳·克洛德今年二十六岁,尽管精神状况还有些不太稳定,但她身强体健。她也许能活到七十岁,还有可能会活得更久。就让我们按四十四年来算吧。警司,你不觉得对一个觊觎这份遗产的人来说,四十四年有点儿太久了吗?”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波洛刚一离开警察局,几乎立刻就被凯西阿姨叫住搭上了话。她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朝他走过来,气喘吁吁,透着一股急不可耐的劲头。 “可怜的波特少校的事情太可怕了,”她说,“我总忍不住在想,他的人生观肯定是物质至上的。您也知道,军队生活嘛。极其狭隘,尽管他这辈子很长时间都待在印度,但我恐怕他从来都没有好好利用过这个在精神层面上提升的良机。整天就是吃饱喝足,吃完了早饭吃午饭 ,然后就去打打野猪——狭隘的军营日常。想想吧,他本可以像个门徒似的拜在某位古鲁 脚下!噢,那些错失的良机啊,波洛先生,太让人痛心了!” 凯西阿姨摇着头,不觉间松开了其中一个购物袋。一条看起来没精打采的小鳕鱼掉出来,滑到了排水沟里。波洛把它抓了回来,结果凯西阿姨一着急,又掉了一个购物袋,一罐金黄色的糖浆沿着高街飞速地滚远了。 “太谢谢您了,波洛先生。”凯西阿姨一把抓住鳕鱼。波洛则去追那罐金黄色糖浆,“噢,谢谢您,瞧我这笨手笨脚的——但我心里是真的很难过。那个不幸的人啊——哎,没错,这个的确很黏手,不过我真的不想用您的干净手帕。唉,您可真是太好了——就像我刚才正要说的,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我要是看见哪个已故好朋友的灵体,我才不会大吃一惊呢。您知道吗?您走在街上有可能跟它们擦肩而过。还说呢……就在那天晚上,我——” “容我帮您一把?”波洛把鳕鱼妥贴地放到了购物袋的底部,“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灵体啊,”凯西阿姨说,“跟您说吧,我想要两便士的银币,因为我只有些半个便士的铜币。当时我就觉得那张脸很眼熟,只是我对不上号。现在我还是对不上,但那肯定是已故的哪个人——或许有一阵子了,所以我的记忆才特别模糊不清。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就有人来到你身边的感觉真是很奇妙——哪怕只是为了打电话要点零钱这种小事。噢,天哪,孔雀糖果店那儿的队可真够长的——他们肯定不是在卖乳脂松糕就是在卖瑞士卷!希望我还来得及赶上!” 莱昂内尔·克洛德太太急忙冲过街道,排在了糖果店外那一队铁青着脸的妇女的队尾。 波洛继续沿着高街往前走。他并没有走进斯塔格,反倒是拐弯朝着白屋的方向而去。 他非常想跟林恩·玛奇蒙特谈谈,而他猜测林恩·玛奇蒙特也不会反对和他谈谈的。 这天早上的天气很好,像是春天里的夏日清晨,而那种清新的感觉又是真正的夏天里所没有的。 波洛拐个弯离开大路。他看见了那条向上经过长柳居,通往位于弗罗班克上方小山坡的小径。查尔斯·特伦顿在他死前的那个星期五就是从车站走这条路过来的。在下山的半途中,他遇见罗萨琳·克洛德正往山上走。他没认出她来,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因为他不是罗伯特·安得海,而她出于同样的原因,自然也不会认出他来。但是当被领去辨认尸体的时候,她不是发誓说她从来都没有瞅见过这张在小径上从她身边经过的男人的脸吗?如此说来,她当时又在想些什么呢?难道说她碰巧正在想着罗利·克洛德? 波洛转上旁边通往白屋的小路。白屋的花园看上去非常漂亮。花园里种着很多开花的灌木,紫丁香以及金链花,在草地的中央有一棵粗大的奇形怪状的老苹果树。四肢伸直、躺在苹果树下的帆布躺椅里的便是林恩·玛奇蒙特。 当波洛用很正式的声音问候她“早安”的时候,她紧张得跳了起来。 “您真的吓着我了,波洛先生。我没听见您从草地那边走过来。这么说您还住在这儿——在沃姆斯雷谷?” “我还在这儿——没错。” “为什么呢?” 波洛耸了耸肩膀。 “这是一处舒适的世外桃源,可以让人放松休息。我就放松了。” “有您在这儿我真高兴。”林恩说。 “你对我说的话跟你们家其他人不一样,他们都问‘您什么时候回伦敦去啊,波洛先生?’然后迫不及待地等着答案。” “他们想让您回伦敦吗?” “看来似乎是。” “我不想。” “没错,我感觉到了。为什么呢,小姐?” “因为这意味着您并不满意。我是说您对于大卫·亨特是凶手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而你特别希望他——是清白的?” 他看到她古铜色的皮肤下面泛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那是自然,我不愿意看到一个人因为他并没有做过的事情而被绞死。” “自然——噢,是啊!” “而警方呢,就是对他抱有偏见,因为他惹他们生气。这也是大卫最糟糕的一点——他就喜欢跟人对着干。” “警方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对他抱有偏见,玛奇蒙特小姐。其实是陪审团的人心里对他有偏见。他们拒绝接受验尸官的引导。他们做出了不利于他的裁定,于是警方才不得不逮捕他。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对于这桩不利于他的案子也远谈不上满意呢。” 她急切地说道: “那他们会放了他吗?” 波洛耸了耸肩。 “他们觉得这桩案子究竟是谁干的呢,波洛先生?” 波洛慢吞吞地说道:“那天晚上有个女人也在斯塔格。” 林恩大声说道: “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原先我们觉得那个人就是罗伯特·安得海的时候,一切似乎都还挺简单的。可如果他不是的话波特少校为什么要说他是呢?他又为什么要开枪自杀呢?如今我们又回到了起点。” “你是第三个这么说的人!” “是吗?”她看上去吓了一跳,“那您都在做些什么呀,波洛先生?” “跟大家说说话啊。这就是我做的事情。就是跟大家说说话。” “可是您没问他们跟谋杀有关的事情吗?” 波洛摇摇头。 “没问,我只是——咱们该怎么说呢——听些闲言碎语小道消息之类的吧。” “那有用吗?” “有时候有用。你要是知道在最近的几周时间里我了解了多少沃姆斯雷谷日常生活中的事情,你也许会大吃一惊的。我知道谁去哪儿散过步,知道他们见过谁,有时候连他们说过什么我都知道。比方说,我知道那个自称雅顿的男人到村里来走的是弗罗班克旁边的那条小路,他找罗利·克洛德先生问过路,他后背上背着个包,没有行李。我知道罗萨琳·克洛德跟罗利·克洛德一起在农场待了一个多小时,她在那里非常开心,都不像她平日里自己的样子了。” “是啊,”林恩说道,“这个罗利跟我说了。他说她就像是个放了一下午假的人似的。” “啊哈,他这么说的?”波洛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是的,我知道一大堆各种各样的事情。而且我也听说了很多人遇到的困难——比如说,你和你母亲的。” “我们当中谁都没有任何秘密,”林恩说,“我们全都试图去找罗萨琳讨过钱。您指的就是这个,对不对?” “我没这么说过。” “嗯,是真的!而且我猜您对我和罗利,以及大卫的事情也有所耳闻。” “可你是打算要嫁给罗利·克洛德的吧?” “是吗?我倒希望自己能知道……这也是那天我努力想要下定决心的事情——结果大卫从树林子里突然出现。这就像刻在我脑海里的一个巨大问号。我要嫁给罗利吗?要吗?就连行驶在山谷里的火车似乎都在问同样的问题。车头冒出的烟仿佛在天空中画出一个华丽的问号。” 波洛脸上现出一副好奇的神情。林恩曲解了他的意思,大声说道: “噢,您难道还不明白吗?波洛先生,这个决定太难做了。问题根本就不在于大卫。问题在于我!是我变了。我离开家乡有三四年的时间。现在我回来了,但已经不是离开时的那个我了。这样的悲剧俯拾皆是。已经改变的人们回到家乡,又不得不让自己去重新适应。离家在外,过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你不可能不改变!” “你错了,”波洛说,“人生的悲剧就在于人们并不会改变。”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依然坚持道: “但是没错。就是这样。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 “为什么?我参加了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我要去服役。” “对,没错,可你当初又为什么要参加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呢?你已经订了婚。你爱着罗利·克洛德。你本可以像个乡下姑娘一样,就留在这里,留在沃姆斯雷谷务农,不是吗?” “我想我本来是可以,可是我想要——” “你想要逃离。你想要出国,去见见世面。或许,你想要从罗利·克洛德身边逃开……而你现在焦躁不安,还是想要——想要逃离!噢,不,小姐,人是不会改变的!” “当我在遥远的东方时,我一直都盼望着回家。”林恩高声为自己辩白道。 “是啊,是啊,你不在哪里就想去哪里!或许你将来也一直都会是这样。你知道吗?你为自己勾画出了一幅情景,一幅林恩·玛奇蒙特回家的情景……然而这幅情景却没有变为现实,因为你想象中的那个林恩·玛奇蒙特并不是真实的林恩·玛奇蒙特。她只是你想要成为的林恩·玛奇蒙特。” 林恩语带尖刻地问道: “那照您的说法,我就是无论走到哪儿都不会感到满足呗?” “我可没这么说。我说的是当你离开的时候,你对自己的婚约并不满意,而现在你回来了,你对自己的婚约依然不满意。” 林恩折下一片烟叶,一边沉思着一边放在嘴里嚼起来。 “您看透事情的本事还真是挺神的,不是吗,波洛先生?” “这是我的专长,”波洛谦逊地说道,“其实我觉得还有一件事你没有承认。” 林恩急切地说道: “你是说大卫的事情,对不对?您是觉得我爱上了大卫?” “这话得你来说。”波洛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 “可我——也不知道啊!大卫身上有些东西让我害怕,但也有些东西很吸引我……”她沉默片刻之后又继续说道,“我昨天跟他服役期间的准将谈过。他听说大卫被捕的消息以后就到了这儿来,想看看他能做点儿什么。他跟我讲了大卫的事情,讲到他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地勇敢。他说大卫是在他麾下效力过的最勇敢的人之一。可您知道吗?波洛先生,不管他怎么说,怎么对他赞不绝口,我还是觉得他并不那么确定,并没有绝对把握说这件案子不是大卫干的!” “那你是不是也不那么确定呢?” 林恩脸上露出一丝哀婉扭曲的微笑。 “不确定——您知道,我从来都没有信任过大卫。您会爱上一个您不信任的人吗?” “很不幸,有可能。” “我对待大卫一直都不太公平,因为我不信任他。我听信了本地很多可憎的流言蜚语——这些话暗示说大卫其实根本就不是大卫·亨特,他只是罗萨琳的一个男朋友。所以当我见到那个准将,听他说从大卫还是个爱尔兰小男孩时起他就已经认识他,我简直觉得羞愧难当。” “真不得了 ,”波洛喃喃道,“人居然可以这样从头错到尾啊!” “您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告诉我,克洛德太太——我指的是医生的太太——在谋杀发生的当晚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凯西舅妈吗?有啊,打过。” “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在一些账目上陷入了一塌糊涂的境地。” “她是从自己家里打的电话吗?” “不是,事实上她家的电话出了毛病,她不得已出去到公共电话亭打的。” “在十点十分的时候?” “差不多吧。我们家的钟从来都不是特别准。” “差不多,”波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又小心地问道,“这不是你那天晚上接到的仅有的一个电话吧?” “不是。”林恩脱口而出。 “大卫·亨特从伦敦给你打过电话?” “对。”她突然之间发起火来,“我猜您是想知道他都跟我说了什么吧?” “噢,我真的不能妄自揣度——” “我毫不介意您知道!他说他要离开——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他说对于我来说他一点儿都不好,而且他也永远都不可能正正经经地做人——哪怕是看在我的分上。” “而因为这有可能是真的,所以你并不喜欢这样。”波洛说。 “我希望他能离开——换句话说,假如他能够无罪开释的话……我希望他们俩都离开,去美国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然后,或许我们能够不再想起他们——我们会学着自食其力。我们也不会再心怀敌意。” “敌意?” “是的。我第一次感觉到是有一天晚上在凯西舅妈家里。她举行了一次宴会。或许是因为我刚刚从海外归来还有点儿心烦意乱吧——可我似乎能感觉到这种敌意弥漫在我们四周的空气之中。针对她的敌意——对罗萨琳。您看不出来吗?我们都希望她死——我们所有的人!盼着她死……这太可怕了,盼着一个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你的人……去死——” “当然,她的死才是唯一一件能给你们带来实际好处的事情。”波洛说这句话的口气轻快又务实。 “您是说在经济问题上对我们有好处?她光是在这儿就已经在所有重要的事情上对我们都造成了伤害!忌妒一个人,怨恨她,还得向她央求乞讨——这样对谁来说都不好。如今,她就孤零零地一个人待在弗罗班克。看上去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她看起来害怕得要死……她看起来——噢!仿佛已经精神错乱了一般。而且她还不让我们帮助她。我们谁想帮忙都不行。我们都已经尝试过了。妈妈叫她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弗朗西斯舅妈让她上自己那儿去。就连凯西舅妈都去了弗罗班克,提出要在那儿陪着她。可她现在不愿意跟我们有任何瓜葛,而我也不能责备她。她连康罗伊准将都不想见。我认为她是生病了,都是担惊受怕,痛苦焦虑闹的。而因为她又不让我们帮忙,所以我们也只能袖手旁观。” “你试过帮助她吗?就是你,本人?” “试过,”林恩说,“我昨天去了一趟。我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她看着我——”她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口,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我觉得她恨我。她说,‘尤其不用你帮。’我想大卫跟她说过,让她继续留在弗罗班克,而她对大卫一直都是言听计从。罗利从长柳居给她拿过去一些鸡蛋和黄油。我想我们当中她唯一喜欢的就是他。她感谢他,还说他一直都那么好。当然了,罗利就是挺好的。” “有那么一些人,”波洛说,“就是会让人产生深深的同情——惹人怜悯,这些人身上背负着过于沉重的负担。罗萨琳·克洛德就让我觉得非常可怜。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帮助她的。哪怕是现在,假如她肯听——” 他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一般站起身来。 “来吧,小姐,”他说,“咱们去一趟弗罗班克。” “您想让我跟您一起去?” “如果你准备好要给予她慷慨和理解的话——” 林恩叫道: “我准备好了……我真的准备好了——”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他们只用了差不多五分钟就到达了弗罗班克。私人车道穿过斜坡上精心种植的大片杜鹃花丛,蜿蜒而上。为了把弗罗班克打造成名胜,戈登·克洛德说得上是不辞辛劳,不惜代价了。 到前门来应门的客厅女仆看见他们显得很是惊讶,她有点儿拿不准能不能让他们见见克洛德太太。她说夫人还没有起床。但她还是领着他们进了客厅,自己带着波洛的口信上楼去。 波洛四下里看了看。他把这间屋子和弗朗西斯·克洛德家的客厅比较了一番——后者是那种很私人化的房间,处处凸显着女主人的独特之处。而弗罗班克的这间客厅则毫无个人特色可言——说起来也只有满眼的财富,所幸品位还是很不错的。戈登·克洛德很注重品位——房间里的每件东西都品质上乘,颇具艺术价值,但完全看不到精挑细选的迹象,同时也丝毫体现不出房间女主人的个人品位。罗萨琳似乎并没有给这块地方打上任何具有她自己个人特色的印记。 她住在弗罗班克就像是一个外国游客住在丽恩或是萨伏依酒店似的。 “我想知道,”波洛暗想,“假如另一个——” 林恩打断了他的思绪,问他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脸色看上去如此阴沉。 “小姐,据说罪恶的代价是死亡。但有时候罪恶的代价看起来又似乎是奢侈。我怀疑这能有多持久呢?和自己本来拥有的家庭生活被迫隔绝。或许也只能在回头之路被阻断之时才能够匆匆地瞥上一眼——” 他突然收住了话头。那个客厅女仆跑进房间,她那充满优越感的举止已经抛到了一边,现在她只是一个被吓坏的中年妇女,结结巴巴地几乎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噢,玛奇蒙特小姐!噢,先生,夫人她……在楼上……她糟透了……她不会说话了,我叫不醒她,她的手很凉很凉。” 波洛猛地转过身,奔出房间。林恩和女仆紧随其后。他急急忙忙跑上二楼。客厅女仆指着那扇正对楼梯口敞开的门。 这是一间华美的大卧室,阳光从敞开的窗户中倾泻而入,洒在漂亮的浅色地毯上。 罗萨琳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她又长又黑的睫毛覆在脸颊之上,脑袋很自然地歪在枕头里,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条皱巴巴的手帕,就像一个伤心的孩子,哭着哭着就睡去了。 波洛拾起她的一只手,摸了摸脉搏。手是冰凉的,等于证实了他已经猜到的事情。 他轻声地对林恩说道: “她已经死了一段时间。她是在睡梦中死去的。” “噢,先生——噢——我们该怎么办啊?”客厅女仆放声大哭起来。 “谁是她的医生?” “莱昂内尔舅舅。”林恩说。 波洛对客厅女仆说道:“去给克洛德医生打电话。”她走出了房间,仍然抽噎个不停。波洛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床边有个白色的小纸盒,上面的标签写着“睡前服一剂”。他垫着自己的手帕推开了纸盒的盖子。盒子里还剩下三剂药。他走到壁炉前,接着又来到写字台边。写字台前的椅子被推到了一旁,吸墨纸簿是摊开的。那上面摆着一张纸,纸上的字迹幼稚潦草得犹如出自孩童之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法继续下去了……我实在是太邪恶了。我必须找个人说说以求得安宁……我一开始并不想要如此邪恶。我并不知道所有这一切将会带来这样的结果。我必须要写下来——” 这段恣意书写的话以一个破折号作为终止。钢笔就摆在它被扔下的地方。波洛站在那里,低头看着纸上写的字句。林恩则依旧站在床边,俯视着那个死去的姑娘。 这时,门被猛力地推开,大卫·亨特气喘吁吁地大步走进屋里。 “大卫,”林恩迎上前去,“他们释放你了?我太高兴了——” 他丝毫没有理会她的话,就像他也完全无视她,直接走过去俯身看着那具一动不动的白色身躯,同时把她近乎粗暴地推到一边一样。 “罗莎!罗萨琳……”他摸着她的手,随后突然转向林恩,脸上火冒三丈。他的话语中夹带着愤怒和故意! “所以你们就把她杀了,对吗?你们终于还是把她也赶了出去!你们赶走了我,用捏造的罪名把我送进监狱,然后呢,在你们所有人当中,由你来把她赶走!是你们所有人一起?还是说只有你一个人?我才不管是哪种情况!你们杀了她!你们想要那笔该死的钱——现在你们如愿以偿了!她一死,钱就是你们的了!如今你们所有人马上就可以摆脱经济上的困境。你们全都变得有钱——这就是你们,一群卑鄙下流、杀人越货的家伙!只要我还在她身边,你们就没法对她下手。我知道怎么保护我妹妹——她从来都不会保护她自己。可当她在这里落了单,你们就看到了机会,而且还付诸实施。”他停了下来,身子微微一晃,随后用颤抖的声音低声说了一句,“一群杀人凶手。” 林恩大声叫道: “不,大卫。不是的,你搞错了。我们谁都不会杀害她。我们不会做那种事情。” “你们当中的一个人杀害了她,林恩·玛奇蒙特。而你跟我一样心知肚明!” “我发誓我们没有,大卫。我发誓我们没干过这种事情。” 他眼神中的那股怒气稍微和缓了一点。 “也有可能不是你干的,林恩——” “不是我,大卫。我发誓不是——” 赫尔克里·波洛上前一步,咳嗽了一声。大卫突然转过身面对着他。 “我觉得,”波洛说,“你的假设有点儿太戏剧化了。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认定你妹妹是被谋杀的呢?” “你说她不是被谋杀的?你管这个——”他指着倒在床上的身影,“叫自然死亡?罗萨琳是有神经紧张的毛病,没错,可她的身体什么问题都没有。她的心脏健康着呢。” “昨天晚上,”波洛说,“就在她上床睡觉之前,她坐在这儿写了些——” 大卫大步从他身旁掠过,俯下身去看桌子上的那张纸。 “别碰它。”波洛提醒他道。 大卫缩回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纸上的字迹。 随后他猛转回头,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波洛。 “你在暗示她是自杀的?罗萨琳为什么要自杀呢?”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并不是波洛。斯彭斯警司那平静的操着欧斯特郡口音的声音从敞开的门口传来: “假设上星期二晚上克洛德太太并没在伦敦,而是在沃姆斯雷谷呢?假设她去见了那个一直在敲诈勒索她的男人呢?假设在紧张造成的狂乱之下她把他杀了呢?” 大卫又转向了他。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冷酷与愤怒。 “星期二晚上我妹妹就是在伦敦。我十一点钟到达公寓的时候她就在那儿。” “是啊,”斯彭斯说,“这是你的说法,亨特先生。而且我敢说你会把这种说法坚持到底。但是我没有义务非要相信你的说辞。而且不管怎么说,是不是都有点儿晚了呢——”他冲着床那头比画了个手势,“如今这案子再也用不着开庭了。”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他不会承认,”斯彭斯说,“但我觉得他知道是她干的。”他坐在警察局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桌子对面的波洛。“说来真是好笑,我们一直都在仔细核实他的不在场证明。而对于她的,我们却从来没有多想过。我们压根儿就没确认过那天晚上她在伦敦的公寓里这件事。我们只听过他的说辞,说她在那儿。自始至终我们都知道只有两个人有干掉雅顿的动机——大卫·亨特和罗萨琳·克洛德。我一门心思地在他身上孤注一掷,结果却把她忽略了。事实是,她看起来那么温和柔弱——甚至还有点儿傻乎乎的——但我敢说这正好就是她被忽略的部分原因。很有可能大卫·亨特催着她赶快去伦敦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可能意识到她已经方寸大乱,而他或许也知道她是那种惊慌起来就会变得很危险的人。另一件好笑的事情是:我其实经常看见她穿着一件橙色的亚麻布连衣裙四处走动——那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橙色的围巾,带条纹的橙色连衣裙,橙色的贝雷帽。然而,就算是在利德贝特老太太说到一个脑袋被橙色围巾裹着的年轻女人时,我也还是没能一下子就想到那肯定是戈登太太本人。我依然认为那姑娘当时头脑不是特别清醒——负不了完全的责任。你说起她在这里的罗马天主教堂纠结徘徊的时候,听上去就好像她被懊悔和负罪感弄得神情恍惚了似的。” “她是有一种负罪感,没错。”波洛说。 斯彭斯若有所思地说道:“她肯定是在盛怒之下袭击了雅顿。我猜他一点儿都没想到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才不会对像她那么瘦弱的姑娘存有戒备之心呢。”他又沉思默想了片刻,随后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不是很清楚。是谁收买了波特呢?你说是不是杰里米太太?我敢打赌,应该就是她!” “不,”波洛说,“不是杰里米太太。她向我保证过,而我相信她。在这件事情上我犯了傻。我本该知道是谁。波特少校亲口告诉了我。” “他告诉了你?” “噢,当然啦,是间接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告诉了我。” “好吧,那是谁呢?” 波洛把头往一边歪了歪。 “首先,能否允许我问你两个问题?” 警司看上去有些惊讶。 “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罗萨琳·克洛德床边的一个盒子里有些安眠药粉。那是什么药?” 警司看上去更为惊讶。 “那些?噢,那些药都是无害的呀。溴化物。对神经有镇定作用。她每天晚上服一剂。当然,我们化验分析过那些药。它们都没问题。” “谁开的这些药?” “克洛德医生。” “他什么时候开的?” “噢,有一阵子了。” “是什么毒药把她害死的?” “唔,我们其实还没拿到报告呢,不过关于这点我觉得也不会有太多疑问。吗啡,而且量还相当大。” “那发现她手头上有吗啡吗?” 斯彭斯好奇地看着对方。 “没有。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我现在要问我的第二个问题,”波洛闪烁其词地说道,“那个星期二晚上十一点零五分时,大卫·亨特从伦敦给林恩·玛奇蒙特打过一个电话。你说你查过电话的问题。那是从牧羊人庭院的公寓里打出来的唯一一个电话。那么有没有打进去的电话呢?” “有一个。在十点十五分。从沃姆斯雷谷打的。电话是从一个公共电话亭里拨出去的。” “我懂了。”波洛沉默片刻。 “有何高见啊,波洛先生?” “那个电话有人接吗?我是说,接线员会从伦敦那边的号码收到回应。”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斯彭斯慢条斯理地说道,“公寓里肯定有人。这个人不可能是大卫·亨特——他当时正在回程的火车上。看起来似乎肯定是罗萨琳·克洛德了。而如果真是这样,那罗萨琳·克洛德就不可能在短短几分钟之前出现在斯塔格。你想说的意思,波洛先生,是那个裹着橙色围巾的女人并不是罗萨琳·克洛德。果真如此的话,杀死雅顿的就不是罗萨琳·克洛德。可那为什么她还要自杀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波洛说,“非常简单。她并不是自杀的。罗萨琳·克洛德是被人杀害的!” “什么?” “她是被人蓄意冷血地谋杀的。” “可又是谁杀了雅顿呢?我们已经排除了大卫——” “不是大卫干的。” “而现在你又排除了罗萨琳?真该死,只有那两个人可能有动机啊!” “没错,”波洛说,“动机。就是这两个字让我们误入歧途。如果a具有杀死c的动机,而b具有杀死d的动机——嗯,那么a要是杀死了d,b杀死了c的话似乎就有点儿说不通了,对吗?” 斯彭斯呻吟道:“慢慢说,波洛先生,慢慢说。你刚刚说的这些a呀、b呀、c呀什么的我可是一点儿都没明白。” “这个很复杂,”波洛说道,“非常复杂。因为你看,这里现在有两种不同类型的谋杀——所以就会有,也一定会有两个不同的杀人凶手。第一个杀人凶手出场,然后第二个杀人凶手出场。” “别在这儿引用莎士比亚,”斯彭斯抱怨道,“这可不是伊丽莎白时期的戏剧。” “但是没错啊,这案子就是很莎士比亚的——这里面有全部的情感……人类的情感……连莎士比亚都会沉醉于其中……忌妒、憎恨……迅速而愤怒的行动。同时这里面也有成功的机会主义。‘世间诸事总有潮涨潮落,若能乘势而上,便可坐拥富贵,功成名就……’有人便照此行事了,警司。抓住机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这个目标现在已经成功地达成,而且可以说就发生在你的鼻子底下!” 斯彭斯烦躁地揉了揉鼻子。 “话得说清楚啊,波洛先生,”他恳求道,“要是可能的话,把你的意思直说就好。” “我会说得很明白的——一清二楚。我们已经有了三起死亡事件,对不对?你会同意这种说法的,不是吗?有三个人死了。” 斯彭斯好奇地看着他。 “我肯定也得这么说……你不会是打算让我相信三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还活着吧?” “不,不是,”波洛说,“他们确实已经死了。但他们是怎么死的呢?换句话说,你会把他们的死亡如何归类呢?” “嗯,关于这个问题,波洛先生,你知道我的看法。一桩谋杀,两起自杀。然而在你看来,最后这起自杀并非自杀,而是另一桩谋杀。” “在我看来,”波洛说,“其中有一起自杀,一件意外和一桩谋杀。” “意外?你是说克洛德太太自己服毒是意外?还是说波特少校饮弹自尽是意外?” “不,”波洛说,“查尔斯·特伦顿——或者该叫他伊诺克·雅顿,他的死才是意外。” “意外!”警司忍不住爆发了。“是意外?你居然说这样一桩格外残忍的谋杀,一个男人的脑袋被一次次重击打得粉碎是一件意外!” 波洛完全不为警司的气势所动,冷静地回答道: “我说那是一件意外的时候,指的是并没有人想要杀他。” “没有人想要杀他——当一个人的脑袋都已经被砸烂的时候!你想说他是被一个疯子袭击的吗?” “我认为这已经非常接近事实了——尽管和你话里所言的含义不尽相同。” “戈登太太是这桩案子里唯一古怪的女人。有时候我也瞧见过她的神情极其怪异。当然,莱昂内尔·克洛德太太也有点儿想法荒诞,行为乖张——可她永远都不会使用暴力。如果要说有谁够精明的话,那当数杰里米太太。顺便问一句,你说收买波特的并不是杰里米太太?” “不是。我知道是谁干的。我说过,是波特自己说漏了嘴。一句简短的议论——啊,如你所言,我恨自己真是愚蠢透顶,当时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然后就是你那个搞不清是谁的疯子ab c谋杀了罗萨琳·克洛德吗?”斯彭斯的语气越发充满了怀疑。 波洛用力地摇了摇头。 “绝对不是。这正是第一个杀人凶手退场而第二个杀人凶手登台的地方。这是一桩不同类型的犯罪,没有冲动,没有激情。是冷酷的蓄意谋杀,而我想让斯彭斯警司将杀害她的凶手绳之以法。” 他边说边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嘿!”斯彭斯叫道,“你得给我几个名字。你可不能就这样走啊。” “用不了多久——没错,我就会告诉你的。但我还在等一样东西——确切地说,是从海外寄回来的一封信。” “说话别像个十足的预言家似的!嘿——波洛。” 但波洛已经走了。 他径直穿过广场,按响了克洛德医生家的门铃。克洛德太太前来应门,当看见是波洛时她像通常一样倒吸了一口气。他一秒钟都不耽搁。 “夫人,我必须跟您谈谈。” “噢,当然……进来说吧……恐怕我还没什么时间好好打扫屋子呢,不过——” “我想问您些事情。您丈夫对吗啡成瘾有多久了?” 凯西阿姨的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天哪、天哪……我真的特别希望永远都没人知道——那是从战争期间开始的。他那个时候极度地劳累,同时还得了严重的神经痛。从那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尝试减少用量——他是真的在努力。但这也使得他有时候特别容易急躁发脾气——” “这是他需要钱的原因之一,对不对?” “我想是的。噢,天哪,波洛先生。他已经答应过会去治疗的——” “冷静一下,夫人,再回答我一个小问题。就在您给林恩·玛奇蒙特打电话的那天晚上,您去了邮局外面的公共电话亭,是不是?那天晚上您在广场上遇见什么人了吗?” “噢,没有,波洛先生,一个人都没见着。” “可就我所知,您不得不找人借了两便士的银币,因为您只有半便士的铜币。” “哦,对了。我不得不问一个从那个电话亭里出来的女士借的。她给了我两便士,我只拿了半个便士——” “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子?” “呃,有点儿像个女演员,如果您懂我的意思的话。她头上裹着条橙色的围巾。有意思的是我几乎可以确定我曾经在哪儿见过她。她的脸看起来太眼熟了。我想她肯定是已经去世的某个人。可您知道吗?我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又是怎么认识她的了。” “谢谢您,克洛德太太。”赫尔克里·波洛说。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林恩从屋里走出来,抬眼看了看天。 太阳正在西沉,天空中没有红色的晚霞,只有一道稍显反常的光芒。一个平静的傍晚,却带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心想,暴风雨一会儿就要来了。 唉,这一时刻现在已经到来。她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必须去长柳居告诉罗利。她要当面亲口告诉他——她至少还欠他这个,而不是选择更容易的书面语言。 她心意已决——内心已相当坚定——她这样告诉自己的同时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不情愿。她看看四周,心想:“就要与所有这些告别了,告别我自己的世界,我自己的生活方式。” 她原本也没抱任何幻想。和大卫在一起生活是一场赌博——一场结局既有可能很糟糕也有可能是很美妙的冒险。他本人已经警告过她…… 就在谋杀发生的当晚,在电话里。 而现在,就在几个小时以前,他说: “我本想从你的生活中走出去。我是个傻瓜,还以为我可以把你抛到脑后呢。我们去伦敦,通过特别许可把婚结了——噢,没错,我可不想给你犹豫不决的机会。你的根在这里,这些根会把你牢牢抓住。我不得不把你连根拔起。”他还说,“等你真正成为大卫·亨特夫人以后我们就去告诉罗利。可怜的家伙,这是告诉他真相的最好方式。” 对这一点她却不敢苟同,尽管当时她并没有说出来。不,她必须亲口告诉罗利。 她现在就是要去找罗利! 林恩轻叩长柳居大门的时候暴风雨才刚刚来袭。罗利打开门看见是她,显得非常惊讶。 “嗨,林恩,你干吗不先打个电话说你要过来呀?我有可能不在家呢。” “我要跟你谈谈,罗利。” 他站到一边让她过去,然后跟着她走进了宽敞的厨房。他没吃完的晚饭还摆在桌子上。 “我计划要买个阿格炉或者爱喜炉 放在这里,”他说,“这样你比较方便。然后再安一个新的水槽,钢质的——” 她打断了他的话:“别制订什么计划了,罗利。” “你是说因为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没下葬?我想这看上去确实有些无情。不过她给我留下的印象从来都不是个很快乐的人。了无生气吧,我想。始终就没从那该死的空袭中恢复过来。不管怎么说,就是这么回事儿。她现在死了,进坟墓了,对我来说——更确切地是对我们来说就有天壤之别了——” 林恩屏住了呼吸。 “不,罗利。没有什么‘我们’了。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心里暗恨自己,却又对自己的决心坚定不移,同时轻声地说道: “我要嫁给大卫·亨特,罗利。” 她并不太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样的后果——抗议,或者是勃然大怒——但她确实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先是盯着她看了片刻,接着穿过厨房,在火炉前拨弄了几下,最后几乎是有些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 “好吧,”他说,“咱们把话说清楚。你打算嫁给大卫·亨特。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 “你爱的是我。” “不。我的确爱过你——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但是四年过去了,我已经……已经变了。我们两个人都变了。” “你错了……”他平静地说道,“我没变。” “嗯,或许你的变化没那么大。” “我压根儿就没变。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去改变。我只是在这里辛苦地劳作。我可没有跳过伞,没在夜里爬过悬崖,也没在黑暗中用胳膊圈住一个男人然后把他捅伤——” “罗利——” “我没上过战场。我没打过仗。我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儿!我一直在这里,在这片农场上过着一种美好安逸的生活。多幸运的罗利啊!可是要作为丈夫的话,你会以我为耻!” “不,罗利——噢,不会的!根本不是这样。” “但我告诉你吧,就是这样!”他更靠近她一些。他的脖子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露。他眼里的那种眼神——她曾经见过一次,那是她从田里的一头公牛身边走过的时候。那头牛突然扬起头来,蹄子用力踏着地面,随后又缓缓低下那顶着一对大角的头。它被一股隐隐的怒火,一阵莫名的狂暴所驱使…… “别出声,林恩,你也换换角色,听我说说。我已经错失了我本应拥有的东西。我错过了为国出征的机会。我看到我最好的朋友战死沙场。我眼看着我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一身戎装奔赴海外。而我只是那个被她留在身后的男人。我的生活糟糕透顶——你就不明白吗,林恩?真的是痛苦不堪。然后你回来了——而从那以后,这种痛苦又变本加厉。就从我在凯西婶婶家里看见你隔着桌子望着大卫·亨特的那天晚上开始。但他是不会得到你的,你听到了吗?如果你不属于我,那么别人也同样休想得到你。你以为我是什么啊?” “罗利——” 她站起身来,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她吓坏了。这个男人已经不再是人,他就是一头残忍的野兽。 “我已经杀了两个人,”罗利·克洛德说,“你觉得我会对再杀第三个而迟疑不决吗?” “罗利——” 他已经来到她面前,双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林恩——” 掐住她脖子的手越来越紧,房间在旋转,眼前开始发黑,一片旋转的黑暗,窒息——一切都变得漆黑一片…… 接着,突然传来一声咳嗽。一声一本正经、稍显做作的咳嗽。 罗利停了下来,他的双手松开,垂落在身体的两侧。被放开的林恩身体蜷曲着倒在地板上。 就在门内,赫尔克里·波洛站在那里抱歉地咳嗽着。 “我希望,”他说,“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我敲门了。是真的,我敲过门,但是没人理我……我猜你们刚才正忙着吧?” 有那么一会儿气氛显得很紧张。罗利瞪着眼睛。那一刻就仿佛他准备要扑向赫尔克里·波洛似的,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用平板而空洞的声音说道: “您来了——来得正是时候。”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赫尔克里·波洛用他自己的方法从容不迫地化解了这种危险得有几分颤抖的气氛。 “水是不是开了?”他问道。 罗利沉闷地——不知所措地说道:“对,是开了。” “那么或许你愿意泡点儿咖啡?还是说沏点儿茶,如果这样更方便的话。” 罗利就像个机器人似的服从了指令。 赫尔克里·波洛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大手帕;他用冷水把它浸湿,再把它拧干,然后向林恩走去。 “来吧,小姐,请你把这个系在脖子上——就这样。好,我这儿有安全别针。好的,这样马上就能缓解疼痛。” 林恩用嘶哑的嗓音向他道了谢。在长柳居的厨房里,波洛忙得团团转——对她来说,这一切算得上是一场噩梦。她觉得难受极了,喉咙也疼得不得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波洛轻柔地把她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好了。”他说,随后转过头去。“咖啡呢?”他询问道。 “准备好了。”罗利说。 他端来了咖啡。波洛倒上一杯,递给林恩。 “听我说,”罗利说道,“我觉得您还没弄明白。我刚才想要掐死林恩来着。” “啧啧。”波洛的口气听起来有些恼火。他似乎是在谴责罗利刚才那段时间里的失态。 “说句良心话,已经有两个人死在了我手上,”罗利说,“她险些就成了第三个——如果您没赶到的话。” “咱们还是把咖啡喝了吧,”波洛说,“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这话题不太招林恩小姐喜欢。” “我的老天爷!”罗利说。他瞪着波洛。 林恩吃力地抿了一口又烫又浓的咖啡。不一会儿她就觉得喉咙不那么疼了,咖啡的兴奋作用开始显现出来。 “怎么样,好点儿了,是不是?”波洛说。 她点点头。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波洛说,“我这么说的意思,其实是该我说话了。” “您知道多少事情?”罗利缓慢而沉重地说道,“您知道我杀了查尔斯·特伦顿吗?” “是的,”波洛说,“我知道这点已经有一阵子了。” 房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是大卫·亨特。 “林恩,”他叫道,“你从来没告诉我——” 他一脸困惑不解地住了口,眼睛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 “你的喉咙怎么了?” “再拿个杯子吧。”波洛说。罗利从碗柜里拿来一个。波洛接过杯子,倒满咖啡以后递给大卫。局面再次为波洛所掌控。 “坐下,”他对大卫说,“我们就坐在这儿喝着咖啡,你们三个人都要听听赫尔克里·波洛讲讲跟犯罪有关的事情。” 他环顾了他们一下,随后点点头。 林恩心想: “这真是场匪夷所思的噩梦啊。这不是真实的!” 他们似乎全都处于这个留着大胡子的滑稽可笑的小个子男人掌控之下。他们顺从地坐在那里——罗利,凶手;她,他的受害人;大卫,爱着她的男人——手里都端着咖啡杯,聆听这个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控制他们所有人的小个子男人说话。 “是什么导致了犯罪呢?”赫尔克里·波洛像煞有介事地问道,“这是个问题。需要什么样的刺激?又必须要有什么与生俱来的本性呢?每个人都有本事犯罪——犯下某种罪行吗?究竟会发生什么——这是我打一开始就在问自己的问题——当一直受到保护,使其免受现实生活攻击和破坏的人们,突然之间被剥夺了这种保护的时候,究竟会发生什么呢?” “你们知道,我说的就是克洛德家的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姓克洛德的人,所以我可以畅所欲言。从一开始我就被这个问题迷住了。有这么一大家子人,他们的生活环境使得他们从来都不必自食其力。尽管这个家族中的每个人都有着他或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职业,可他们其实从来都没有脱离过一把仁慈的保护伞的庇护。他们向来都不会感到害怕。他们一直都生活在安全感之中——那是一种人为的不自然的安全感。戈登·克洛德始终在他们身后。” “我要跟你们说的是,在考验来临之前,你很难预料人性是什么样子的。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这种考验在年轻时代便已降临。一个人很快就会去面对必须要自力更生的局面,去面对危险和困难并且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处理。这种方式既有可能是正当途径,也有可能是歪门邪道——而无论采取哪一种方式,一个人通常很早就会认识到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克洛德家的人并没有机会了解自己的弱点,直到他们在突然之间被剥夺了保护,在毫无准备、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被迫面对困境的时候。有那么一样东西,也就只有这一样东西,横亘在他们与能够重新获得的安全感之间,那就是罗萨琳·克洛德的命。我心里无比确信,克洛德家的每个人脑海里都曾经在某个时候有过这样的念头,‘要是罗萨琳死了的话——’” 林恩打了个哆嗦。波洛停顿了一下,让他的话能够被充分领会,随后继续说道: “关于死亡,关于她的死亡,每个人心里都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对于这一点我很确信。那么进一步关于谋杀的念头也曾经出现过吗?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这个念头又会不会超越想法的范畴而转化为实际行动呢?” 他转向罗利,说话的声调丝毫未变: “你想过要杀她吗?” “想过,”罗利说,“就在她到农场来的那天。那时候没有别人在场。我当时想,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她看上去可怜兮兮的,而且非常漂亮——就像我送到市场去的那些小牛犊。你能看出来它们有多可怜,但你依旧会把它们送走。说真的,我很惊讶她当时一点儿都不害怕……她要是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她肯定会害怕的……没错,我从她手里接过打火机给她点烟的时候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我猜她落下了打火机。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拿着它。” 罗利点点头。 “我不知道那会儿我为什么没杀了她,”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地说道,“我想过这个问题。我本可以将其伪装成一次意外之类的。” “这不是那种你会犯下的罪行,”波洛说,“这就是答案。你真正杀死的那个人,你在一怒之下杀死的人——我想你也不是存心要杀死他的吧?” “天哪,不是的。我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往后仰过去,头磕在大理石的炉围上面了。发现他已经死掉的时候我简直无法相信。” 接着,他突然震惊地看了波洛一眼: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波洛说,“我已经可以相当准确地还原出你的行动了。如果我说错了,你尽管纠正我。你去了斯塔格,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把她偷听到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你,对不对?如你所言,你随即去了你叔叔杰里米·克洛德的家,想听听他从一个律师的角度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接下来在那里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件让你改变主意、不想再征求他的意见的事情。我想我知道这件事情是什么。你看到了一张照片——” 罗利点点头。 “是的,照片就在桌子上。我突然之间意识到了那种相似之处,也意识到为什么那家伙的脸看起来那么眼熟。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杰里米和弗朗西斯找了她的一个亲戚来耍了个花招,想从罗萨琳那儿弄点钱出来。这可让我怒火中烧。我一气之下回了斯塔格,上楼来到五号房间,指责那家伙是个骗子。他哈哈大笑着承认了——说大卫·亨特当天晚上就要把钱带来交给他。在我看来,是我自己的家人欺骗了我,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实在是怒不可遏。我骂他是头猪,是个下流坯,接着打了他。他就像我说的那样倒了下去。” 一次短暂的停顿。波洛说:“然后呢?” “然后就是那个打火机,”罗利缓缓说道,“它从我的口袋里掉了出去。我本来想着见到罗萨琳的时候还给她才随身带着。结果它掉在了尸体上,我看见了上面的姓名首字母d.h.。这是大卫的,不是她的。” “自从在凯西婶婶家开派对那天起我就意识到——唉,不提也罢。我有时候觉得我就要疯了——或许我就是有点儿发疯。先是约翰尼走了,然后就是战争,我……我说不了这些,但有时候我会气得失去理智。而现在又是林恩……和这个家伙。我把那个死人拖到房间中央,把他翻过来让他脸冲下。接着我拿起那把沉重的钢火钳——算了,细节我就不说了。我擦掉了指纹,清理干净大理石的炉围,随后我故意把手表的指针拨到九点十分并且把它摔碎。我拿走了他的配给簿和证件——我觉得通过这些可能会追查到他的身份。然后我就离开了。在我看来,结合比阿特丽斯讲述过的她偷听到的事情,大卫肯定是在劫难逃。” “接下来,”波洛说,“你就来找我。你请我去找到几个认识安得海的证人,这是你在我那儿上演的一出挺别致的小喜剧,对不对?那时候我已经很清楚杰里米·克洛德早就把波特少校讲述的故事给他的家人讲过。将近两年的时间,全家人都在暗地里抱着希望安得海能够现身。莱昂内尔·克洛德太太在操作她的占卜板时也受到了那种愿望的影响——在不知不觉中,却又昭然若揭。” “好吧,我表演了我的‘戏法’。我自以为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其实我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没错,就在波特少校的房间里,他说,在他递给我一根烟之后,他对你说:‘你不抽,对吧?’” “他怎么会知道你不抽烟呢?按理说,他那时候才是第一次见到你啊。我真是太蠢了,我当时就应该看清真相——你和波特少校,你们已经在一起做好了你们的小小安排!难怪那天早上他那么紧张。对啊,我才是那个笨蛋,我就是那个要把波特少校带去辨认尸体的人。但我这个笨蛋不会一直当下去——不,我现在已经不是笨蛋了,对吗?” 他愤然地环视了一圈,随后继续说道: “但是接下来,波特少校背弃了约定。他不愿意在一场谋杀案审判中做一名宣誓的证人,而这桩针对大卫·亨特的案子要想坐实很大程度上依靠的就是死者的身份。所以波特少校临阵脱逃了。” “他写信跟我说这件事他做不下去了,”罗利粗声粗气地说,“这个该死的傻瓜。难道他不明白我们已经走得太远,回不了头了吗?我去找他,试图要再给他灌输一下这些观点。可我去得太晚了。他曾经说过如果问题涉及谋杀的话,他宁可开枪自杀也不愿意去发假誓做伪证。他家的门没上锁——我上楼后发现了他。” “我没法告诉你们我当时是种什么感觉。就好像我成了一个双重杀人凶手似的。要是他能再等等——要是他能让我跟他谈谈就好了。” “那儿留了张字条吧?”波洛问道,“是你把它拿走了吗?” “是的——反正我现在肯定也跑不了了,还不如全说出来呢。字条是写给验尸官的。上面只是简单地写着他在调查审讯的时候做了伪证。死者并不是罗伯特·安得海。我把字条拿走毁掉了。” 罗利一拳捶在桌子上:“这就像是一场噩梦,一场可怕的噩梦一般!我一开始做这件事情,就不得不继续做下去。我想要钱去打动林恩,我还想让亨特上绞架。而后来……我无法理解——针对他的这个案子撤诉了。说是关于一个女人的什么事儿——一个后来跟雅顿在一起的女人。我无法理解,到现在也依然不明白。什么女人啊?一个女人怎么能够在雅顿死后还在那儿跟他说话呀?” “没有什么女人。”波洛说。 “但是波洛先生,”林恩用嘶哑的嗓音说道,“那个老太太。她看到她了。她也听到她说话了。” “啊哈,”波洛说道,“可她看见了什么?她又听见了什么呢?她看见一个穿着长裤和浅色花呢大衣的人。她看见一个像穆斯林那样被橙色围巾完全包裹住的脑袋,脸上化了妆,嘴上抹了口红。这些她都是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的。那她又听见了什么呢?她看见那个‘轻佻女子’退回到五号房间里,她听见从房间里传出来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快滚开,小妞儿。’好吧,她看见的是个男人,听见的也是个男人!但这真是个极其巧妙的主意啊,亨特先生。”波洛很平静地转向大卫,又补上这最后一句。 “你什么意思?”大卫厉声问道。 “现在我要给你讲个故事。你在九点左右来到了斯塔格。你来不是为了谋杀,而是打算付钱。你发现了什么呢?你发现那个曾经敲诈过你的男人倒在地板上,被人用特别残忍的方式谋杀了。你脑筋转得很快,亨特先生,你立刻意识到危险已经迫在眉睫。就你所知,你进斯塔格的时候没被别人看见,而你的第一反应是尽快离开,搭上九点二十的火车回伦敦,然后一口咬定那天你就没到过沃姆斯雷谷附近。要想赶上火车,你唯一的机会就是跑步穿过山野。你正跑在半路上的时候和林恩·玛奇蒙特小姐不期而遇,同时你也意识到你赶不上火车了。你看见了山谷里火车喷出的烟雾。但你并不知道她也看见了烟雾,只是她没有意识到那意味着你赶不上那趟火车了,而当你告诉她时间是九点一刻的时候,她对你的说法笃信不移。” “为了在她心里留下你确实赶上火车的印象,你制定出了一个非常巧妙的方案。事实上,你当时也不得不构思一个全新的计划,从而把嫌疑从你自己身上引开。” “你回到弗罗班克,用你的钥匙悄无声息地进了屋,随便裹上一条你妹妹的围巾,拿了她的一支口红,接着还以一种很夸张的方式给自己的脸化了个妆。” “你在适当的时机返回了斯塔格,让那个坐在‘仅供房客使用’的房间里的老太太对你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的特点就是喜欢在斯塔格传闲话。随后你上楼来到五号房间。当你听到她要去上床睡觉的时候,你就来到走廊上,接着又匆匆忙忙退回房间里,然后大声地说:‘你最好快滚开,小妞儿。’” 波洛顿了顿。 “一出非常精妙的表演。”他评论道。 “这是真的吗,大卫?”林恩叫道,“是真的吗?” 大卫咧开嘴大笑起来。 “我觉得我很适合男扮女装。上帝啊,你们真该看看那个老丑八怪的脸!” “但你怎么可能十点钟的时候在这里,十一点钟又从伦敦给我打电话呢?”林恩倍感困惑地问道。 大卫·亨特向波洛深鞠一躬。 “所有的事情都让赫尔克里·波洛来解释吧,”他说,“这个洞悉一切的人。我是怎么做到的呢?” “非常简单,”波洛说,“你从公共电话亭给你在公寓的妹妹打了电话,留给她一些明确的指示。就在十一点零四分她拨通了一个到沃姆斯雷谷三十四号的长途电话。等玛奇蒙特小姐接起电话的时候,接线员先是核实号码,随后想必会说上一句‘伦敦来的长途’,或者‘伦敦请讲话’之类的吧?” 林恩点点头。 “接着罗萨琳·克洛德就挂上了电话。而你,”波洛转向大卫,“则小心留意着时间,拨打了三十四号的电话,接通之后,按下a键,用稍作伪装的声音说‘伦敦要和你通话’,随后便开始说话。这些日子里,一通电话当中有个一两分钟的间隔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会让玛奇蒙特小姐觉得是重新接通了一次。” 林恩平静地说道: “这么说来,这就是你给我打电话的原因喽,大卫?” 她语气中的某种东西,一如那平静本身,令大卫警觉地看着她。 然后他转向波洛,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毫无疑问。你真的什么都知道!说老实话,我当时吓坏了。我不得不想个办法出来。给林恩打完电话之后,我步行五英里到了达斯尔比,搭早上运牛奶的火车回到伦敦。正好来得及悄悄溜进公寓把床铺弄皱,然后跟罗萨琳一起共进早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警察会认为是她干的。” “当然啦,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是谁把他杀了!我就是想象不出有谁可能会想要杀死他。据我所知,除了我自己和罗萨琳之外,绝对没有人具有杀人动机。” “这一点,”波洛说,“一直是很棘手的难题。动机。你和你妹妹有杀死雅顿的动机。而克洛德家族的每个成员都有杀死你妹妹的动机。” 大卫厉声说道: “这么说来,她是被人杀死的?不是自杀?” “不是。这是一桩深思熟虑、精心预谋的犯罪。她其中一包溴化物安眠药粉被人换成了吗啡——就是药盒最底下的那一包。” “在药粉里。”大卫眉头紧蹙,“你不是说——你不会指的是莱昂内尔·克洛德吧?” “噢,不是,”波洛说,“你看,事实上克洛德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把药换成吗啡。凯西阿姨有可能在他们离开诊疗室之前把药粉掉包。在座的罗利到弗罗班克给罗萨琳送过黄油和鸡蛋。玛奇蒙特太太去过那儿。杰里米·克洛德太太也去过。就连林恩·玛奇蒙特都去过。而他们每个人都有动机。” “林恩没有动机。”大卫叫道。 “我们都有动机,”林恩说,“您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波洛说,“正是这一点使得这个案子很难办。大卫·亨特和罗萨琳·克洛德有杀死雅顿的动机——但是他们并没有杀害他。所有你们克洛德家的人都有杀死罗萨琳·克洛德的动机,可你们当中谁也没有杀害她。这个案子一直以来都是这么颠倒错乱。罗萨琳·克洛德是被一个会因为她的死而蒙受巨大损失的人所杀害的。”他微微转过头来,“是你杀了她,亨特先生……” “我?”大卫喊道,“我究竟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妹妹啊?” “你杀了她,因为她并不是你妹妹。罗萨琳·克洛德在将近两年前敌军的行动中死在了伦敦。你杀死的这个女人是一个年轻的爱尔兰女仆,名叫艾琳·科里根,我今天才从爱尔兰收到了她的照片。” 他边说边从口袋中掏出照片。大卫的动作疾如闪电,他一把从波洛手里夺过照片,一个箭步蹿到门旁,接着跳出门外扬长而去,同时重重地关上了身后的门。罗利一声怒吼,跟在他后面猛地冲了出去。 房间里剩下波洛和林恩两个人。 林恩大声说道:“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 “噢,是的,这是真的。当你猜测大卫·亨特并非是她哥哥的时候,你已经看到了一半事实。这句话换个角度来说,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这个罗萨琳是位天主教徒(安得海的妻子并不是天主教徒),她受着良心的折磨,却又疯狂地爱着大卫。想象一下空袭那天晚上他的感觉吧,妹妹死了,戈登·克洛德奄奄一息——他那由安逸和财富构成的新生活全都被夺走,然后他就看见了这个岁数和他妹妹不相上下的姑娘,这个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的幸存者,她被爆炸的冲击震晕,失去了知觉。他很可能已经向她表示过爱意,而且毫不怀疑他能让她言听计从。” “他对女人颇有一套。”波洛又平淡无奇地加上一句,眼睛并没有看向脸已经涨得通红的林恩。 “他是个投机分子,会抓住让自己发财的机会。他要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恢复知觉以后,她发现他坐在床边。他连哄带骗地说服她接受这个角色。” “然而当收到第一封敲诈信的时候,你可以想象到他们的惊慌失措。自始至终我都在问自己,‘亨特真的是那种允许自己轻而易举就被别人敲诈勒索的人吗?’而且对于敲诈他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安得海,他其实看起来也没什么把握。但他怎么可能没把握呢?罗萨琳·克洛德马上就可以告诉他那个人是不是她丈夫啊。为什么要在她有机会瞅一眼那个男人之前就催着她匆匆忙忙去了伦敦呢?因为——也只可能有一个原因——他不能冒险让那个男人看见她,一眼都不行。如果那个人真是安得海,绝对不能让他发现罗萨琳·克洛德根本就不是罗萨琳·克洛德。绝对不行,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付足够的钱,让敲诈勒索者闭嘴,接下来,就溜之大吉——逃到美国去。” “结果呢,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这个敲诈的陌生人被人谋杀了——而波特少校又指认他是安得海。大卫·亨特这辈子的处境从来都没有这么凶险过!更糟糕的是,那姑娘自己也开始要绷不住了。她的良知在日渐抬头。她正表现出一些精神崩溃的迹象。迟早她都会坦白,把整件事情和盘托出,这会使他很容易受到刑事起诉。而且,他还发现她对他的要求越来越令人生厌。他已经爱上了你。于是他决定要减少自己的损失。艾琳必须死。他把克洛德医生给她开的其中一包药粉换成了吗啡,撺掇她每天晚上都要吃药,促使她对克洛德家族的人产生恐惧。大卫·亨特不会被怀疑,是因为他妹妹的死就意味着她的钱又回到了克洛德家人手里。” “这就是他的王牌:没有动机。就像我告诉你们的——这个案子一直都是颠倒错乱的。” 门开了,斯彭斯警司走进屋来。 波洛急忙问道,“怎么样?” 斯彭斯说:“搞定了。我们抓住他了。” 林恩低声说道: “他——说什么了吗?” “说他本来都已经得到了他的钱——” “真好笑,”警司又继续说道,“他们怎么总是在不该开口说话的时候开口……当然,我们警告他了。但他说:‘拉倒吧,老兄。我是个赌徒——可我也知道什么时候我会输掉最后一把。’” 波洛喃喃自语道: 世间诸事总有潮涨潮落 若能乘势而上,便可坐拥富贵,功成名就…… “是啊,潮水会涨——但也会落,而且还有可能会把你卷入大海之中。”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有人敲响了农场的门,罗利·克洛德前去应门,发现是林恩等在外面。 他向后退了一步。 “林恩!” “我能进来吗,罗利?” 他又往后站了一点。她从他身边经过,走进厨房。她才去过教堂,还戴着一顶帽子。她的双手缓缓抬起,以一种几乎称得上仪式感的方式摘掉帽子,然后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我回家来了,罗利。”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就这个意思啊。我回家来了。这儿就是家——这里,和你在一起。我太傻了,以前都不知道——明明看见了还浑然不觉这就是旅途的终点。你还不明白吗?罗利,我到家了!”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恩。我——我曾经想要杀死你呢。” “我知道啊。”林恩做了个鬼脸,把手指战战兢兢地放在自己的喉咙上,“事实上,也正是觉得你会杀死我的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真的就是个天大的傻瓜!” “我不明白。”罗利说。 “噢,别犯傻了。我一直都想要嫁给你,难道不是吗?而后来我和你接触得少,失去了联系。在我看来你太平淡、太温顺——我觉得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是如此波澜不兴,如此枯燥无味。我迷恋上大卫是因为他既危险又充满诱惑——而且说实话,也因为他太了解女人了。但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真实的。当你掐住我的喉咙,说如果我不属于你,那谁也别想得到我的时候……嗯……我当时就确信我是你的女人了!看起来不幸的是我明白得有点儿——太晚了……所幸赫尔克里·波洛走进来挽回了局面。而我现在就是你的女人,罗利!” 罗利摇了摇头。 “不可能了,林恩。我已经杀了两个人——我谋杀了他们——” “胡说,”林恩叫道,“别那么固执地夸大其词。如果你和一个笨重的大块头吵了一架,打了他,然后他摔倒了,头撞在炉围上——那可不是谋杀。那甚至连法律上的谋杀都算不上。” “那算是过失杀人。我一样要因此坐牢。” “可能吧。如果真是这样,那等你出来的时候我也会在台阶上等你。” “还有波特的事儿呢。在道义上我对他的死负有责任。” “不,你用不着。他是个可以对自己完全负责的成年人——他可以拒绝你的提议。一个人心里明明很清楚还决定去做的事情,他不能够责怪其他任何人。你提议他去做不诚实的事情,他先是接受,随后又反悔,最终走了条捷径一了百了。他就是个性格软弱、优柔寡断的人。” 罗利固执地摇着头。 “姑娘,没用的。你不能嫁给一个阶下囚。” “我觉得你不会去坐牢。真要那样的话,警察早就到家里来抓你了。” 罗利瞪大了眼睛。 “可真该死啊,又是过失杀人,又是收买波特——” “你凭什么认为警察已经知道,或者迟早会知道这一切呢?” “波洛那家伙知道啊。” “他又不是警察。我来告诉你警察怎么想的吧。他们认为和罗萨琳一样,雅顿也是大卫·亨特杀的,现在他们知道那天晚上他就在沃姆斯雷谷。他们不会以这个罪名来指控他,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再说,我相信人也不会因为同一个罪名被逮捕两次。但只要他们认定是他干的,他们就不会再去找其他人。” “可波洛那家伙——” “他告诉警司那是一起意外,而我推测警司只会嘲笑他。你要是问我的话,我觉得波洛不会对任何人说一个字。他这人还挺可爱的——” “不,林恩。我不能让你为此去冒险。别的不说,我——呃,我想说,我能信任自己吗?我指的是,对你来说,这可能不怎么安全啊。” “或许不安全吧……但你知道,罗利,我是真的爱你……你已经过了那么糟糕的一段日子……而我其实从来都不太在意安不安全的——” 第一章 第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早餐桌旁。右手边是一杯热巧克力。他偏爱甜食。搭配巧克力的是奶油蛋糕卷,与热巧克力极为相配。他满足地点点头。他是逛到第四家店铺才找到这种糕点的。这是家丹麦糕点铺,绝对比旁边的那家所谓法国糕点店要好得多。那家店根本就是徒有虚名。 这顿美食让他颇为满意。口腹之欲得到了抚慰,精神也相当放松,可能有点过于安逸了。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巨著,一本分析伟大的侦探小说作家的书。他大胆地评论了埃德加·爱伦·坡 ,也指出威尔基·柯林斯 的浪漫表达中缺乏相应的手法和条理,将两位默默无名的美国作家吹捧上了天。并且,他还对该褒扬的予以褒扬,对该贬低的也予以无情的批评。他已经看过付印样了,浏览了全书,除了一堆印刷错误之外,总体来说还算不错。他从自己的文学成就中获得了很多享受;他也喜欢大量阅读那些自己不得不看的读物;当他怒气冲冲地把一本粗制滥造的书扔在地上的时候(虽然之后他总是会站起身来,把它捡起来,弄得平整了再扔进废纸篓里),他也不会感到沮丧;而当他读到一本令他感到非常满意的书的时候,他会赞赏地不停点头,这分快乐简直难以言喻。 那么现在呢?在绞尽脑汁之后,他已经享受完了一次必要且舒心的消遣。但是人不能总是这么悠闲,需要去做下一件事。不幸的是,他对于下一步可能要做什么完全没有想法。再写几本更深入的文学作品?他不这么想。一件事只要做好之后,就可以不再继续了。这就是他的人生准则。说句实话,他现在真是无聊极了。他已经沉迷于这种费神的消遣太久,这种消遣简直太多了。这让他沾染上了坏习惯,使他焦躁不安…… 烦人!他摇摇头,又抿了一口热巧克力。 门开了,他训练有素的仆人乔治走了进来。他的举止恭顺,还略微有点谦卑。他咳嗽了一下,嘟囔着说:“一位——”他顿了顿。“一位年轻女士要见您。” 波洛有些惊讶且面色不悦地看着他。 “在这个时间,我不见访客。”他责备地说。 “我知道的,先生。”乔治附和着。 主仆之间互相看着对方。他们之间,有时候在沟通上存在着某些困难。当做出含蓄的暗示或是对某个字眼进行强调的时候,只要主人的问题切中要害,乔治就会暗中提醒主人可能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波洛正在想这种情况下什么是最切中要害的问题。 “她很美貌吗,这位年轻女士?”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我看来,不是的,先生。但是这跟我的品位无关。” 波洛考虑着自己的答复。他想起乔治在说“年轻女士”这个词之前做了小小的停顿。乔治精通世故。他对于这位访客的身份并不清楚,但是他却体谅了她。 “你觉得她是位年轻女士,而不是——我们这么说吧,一位年轻人?” “是这样的,先生,现今能够分清这个可不太容易。”乔治颇为遗憾地说。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见我?” “她说——”乔治说这话的时候有些迟疑,仿佛要代为致歉一样,“她想要请教您关于她可能犯了谋杀罪的事。”赫尔克里·波洛惊住了。他挑起眉毛。“可能犯了谋杀罪?她自己不知道吗?” “她就是这么说的,先生。” “不尽如人意,但是可能会很有趣。”波洛说。 “有可能是一个玩笑,先生。”乔治怀疑地说。 “什么事都有可能,我想。”波洛退让道,“但是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拿起杯子。“五分钟后,带她来见我。” “好的,先生。”乔治退出房间。 波洛喝完了最后一口热巧克力。他推开杯子,站起身来,走向壁炉,在壁炉架上方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胡须。对胡须感到满意之后,他回到了椅子边,等候着他的访客。他不知道自己等待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希望最起码跟他自己对女性魅力的评估相近。那个常用的词“忧伤的美女”出现在他脑海。当乔治带着这位访客进屋的时候,他感到大为失望。他摇着头,叹着气。这绝对不是什么美女,也没有怀着什么忧伤之情,最多有点轻微的迷茫之感。 “哎!”波洛反感地说,“这种女孩!她们都不拾捯自己吗?漂亮的妆容,美丽的衣服,找个好发型师设计一下发型,或许还能看得过眼。但是看看她这副样子!” 他的访客是一位大约二十岁的姑娘。稀疏的长发搭在肩膀上,分辨不出什么颜色。她的眼睛大而无神,呈蓝青色。她的衣着是他们这一代人所钟爱的:黑色的高筒皮靴子,看上去不太干净的白色网状毛袜子,又短又紧的裙子和又长又松垮的厚羊毛衫。任何一位像波洛这个年代的人都只有一个念头,想把这个女孩立马丢进浴缸里。当他在街上走的时候,他也经常会有这样的念头。他们看起来都脏脏的,但是这个姑娘却正相反:她看起来好像是溺水之后,被人从河里捞出来一样。这样的姑娘,他感觉或许不是真的如此肮脏,她们只是想尽办法要做出这种肮脏的样子。 他以自己一贯的优雅姿态站了起来,跟她握握手,给她一把椅子。 “您要见我,小姐?请您坐下吧。” “啊。”这位姑娘轻轻喘息着。她盯着他。 “怎么了?”波洛问道。 她有些迟疑。“我想我最好还是站着。”她那双大眼睛依旧满是疑惑地盯着他。 “您随意。”波洛坐在椅子上看着她说。他等待着。这位姑娘的双脚动来动去。她盯着它们看,接着又抬起眼来看向波洛。 “您,您就是赫尔克里·波洛?” “当然。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啊,是的,这很困难。我的意思是——” 波洛感到她也许需要别人帮她一把。他代她说:“我的仆人告诉我您来找我是因为您以为‘自己可能犯了谋杀罪’。是这样吗?” 这位姑娘点点头。“是的。” “但是这样的事是不该存在什么怀疑之处的。您肯定知道自己是否犯了谋杀罪。” “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我的意思是——” “别太在意。”波洛温和地说,“坐下来。全身放松。跟我讲讲。” “我认为还是不要……啊,天呐,我不知道如何……您知道的,这如此困难。我已经,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我不想这么粗鲁无礼,但是好的,我想我最好还是走吧。” “说吧。勇敢一点。” “不,我做不到。我想我可以来这里问问您,问问您我应该怎么做,但是我不能,您看,这实在是太难了,不同于……” “不同于什么?” “我实在是抱歉,我真的不想这么粗鲁无礼,但是——” 她深深叹了口气,看向波洛,视线又转移了,她猛然脱口而出:“您太老了。没人告诉我您是如此年迈,我真的不想这么无礼,但是真的。您确实太老了。我真的很抱歉。” 她猛然转身,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冲出了屋子。 波洛大张着嘴,听到了前门砰地关上的声音。 他突然喊道:“真是太气人了……” 第二章 第二章 1 电话铃响了。 赫尔克里·波洛一点都没有察觉。 铃声刺耳地响个不停。 乔治走进屋内,走到电话机旁,向波洛先生投去询问的眼神。 波洛对他做了个手势。 “不要管它了。”他说。 乔治领命,再次离开房间。电话铃一直在响着,忽然间停住。一两分钟后,又再次响了起来。“该死的! 一定是那个女人!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女人。” 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走到电话旁。 他拿起听筒说:“喂?” “您是,是波洛先生吗?” “是我本人。” “我是奥利弗夫人,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一样。我一开始没听出来。” “早安,夫人。您最近还好吧?” “啊,我很好。”阿里阿德涅·奥利弗的声音一直是欢欣鼓舞的。这位知名侦探小说家和赫尔克里·波洛私交甚好。 “抱歉这么早就打电话给你,但是我要请你帮我个忙。” “好的。” “我们侦探小说作家俱乐部要举行年度晚宴,我想你能否大驾光临并作为今年的演讲嘉宾。如果你愿意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什么时候?” “下个月二十三号。” 电话中传来一声长叹。 “哎!我太老了。” “太老了?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你一点都不老。” “您不觉得我老?” “当然不觉得了。你活得精彩极了。你可以告诉我们很多基于真实罪案的有趣故事。” “都有谁要去听啊?” “每一个人。他们……波洛先生,有哪里不对吗?发生了什么事?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是的,我很沮丧。我的感觉……啊,嗯,没什么事。” “跟我讲讲。” “我为什么要如此小题大做?” “为什么不可以?你最好过来,把这一切跟我说说。你什么时候过来呢?今天下午吧。来吧,跟我喝喝茶。” “下午茶,我不喝下午茶。” “那么就喝咖啡吧。” “这不是我平时喝咖啡的时间点。” “热巧克力,杯顶上加鲜奶油?或是一杯草药茶。我记得你喜欢草药茶,或是柠檬汁,或是橘子汁。或是你喜欢不含咖啡因的咖啡,我想办法给你弄点——” “亏您能想到! 这真让人受不了。” “有一种糖浆你很喜欢。我知道的,在我的壁橱里还有半瓶子利宾纳 。” “什么是利宾纳?” “黑醋栗味的糖水。” “真的,我真是服了您!您真是有能耐,夫人。我被您的热心打动了。我很乐意在今天下午陪您喝一杯热巧克力。”“好的。到时你可以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如此沮丧。” 她挂断了电话。 2 波洛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拨了一个号码。打通之后他立马说:“戈比先生?我是赫尔克里·波洛。您此时是否正忙着?” “还行。”戈比先生说道,“尚可。但是波洛先生,只要您遇到急事,我愿意为您效劳,您一贯都是这样。嗯,我不是说我手下这群年轻人不能应对我现在遇到的这些事。当然了,优秀的小伙子们不如往日那样容易寻得。现今,他们都太自以为是了。还没开始学呢,就以为自己知道了一切。不过,我们也不能对他们期望过高。波洛先生,我很乐意为您效劳,或许我能派一两位得力的干将为您做些什么。我想还是跟以往一样吧?搜集情报?” 当波洛把他想要做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戈比先生听的时候,戈比先生不停点头。他们说完之后,波洛又打给了伦敦警察厅,打给他的一位熟人。当这位熟人听完波洛先生的诉求之后,回应道: “您要求得太多了吧。是否出现了谋杀案,范围是任何地点。时间、地点和被害人都不知道。如果要我说,老哥,这听起来就像是徒劳无功的事儿。”他不以为意地说,“您看上去似乎一无所知!” 3 下午四点十五分,波洛坐在奥利弗夫人的会客厅里,细细品味着女主人放在他身边小桌子上的大杯热巧克力,顶端满是泡沫状的鲜奶油。她还端出了一小盘侬格酥 。 “亲爱的 夫人,您真是太热情了。”他接过杯子,有点惊讶地察觉到奥利弗夫人的新发型,还有她的新壁纸。这两样对他来说都是崭新的。他上一次见到奥利弗夫人的时候,她的发型还是普通而古板的,但是她这次的发型却是满头错综复杂的发卷。如此浮夸与华丽,他想这一定是假发。他心里暗中想着,如果奥利弗夫人突然习惯性地激动起来,有多少发卷会垂下来。至于壁纸…… “这些樱桃,它们是新换的吗?”他用茶匙指了指壁纸。他感觉自己好像身处樱桃园里。 “是不是数量太多了,你觉得呢?”奥利弗夫人说,“挑选壁纸真是太难了。你觉得之前的壁纸是不是看上去更好一些?” 波洛模糊地想起一大群五彩斑斓的热带鸟类栖息在树林中的画面。他本来想说的是:“换这个选那个都差不多 。”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那么现在……”奥利弗夫人看到她的客人终于把茶杯放回碟子,很是满意地吐了一口气,坐回到椅子上,将粘在胡子上的奶油抹掉之后,她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简单跟您说说。今天早晨一位姑娘来拜访我。我建议她事先预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程安排,这您是知道的。但是她让仆人回复我,说要立即见我,因为她觉得自己可能犯了谋杀罪。” “这么说简直太奇怪了。难道她自己不知道吗?” “就是啊!不明所以 !所以我只能让乔治带她来见我。她站在那里!拒绝坐下来。她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我看。她看上去有点愚钝。我试图鼓励她。接着她突然之间改变了主意,她说她不该如此粗鲁无礼,但是您猜后来怎么了?她居然说我实在是太老了……” 奥利弗夫人急忙说出宽慰的话。“啊,这个嘛,姑娘们就是这样的。她们认为过了三十五岁的人都已经半死不活了。她不是有意的,您必须知道这一点。” “这伤害了我。”赫尔克里·波洛说。 “嗯,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意了。当然了,这么说是相当无礼的。” “这无关紧要。这不仅仅关乎我的感受,我很担心。是的,我很担心。” “嗯,如果我是你,我会全都忘了的。”奥利弗夫人贴心地建议道。 “您不明白。我是担心那位姑娘。她来找我寻求帮助,接着她认为我太过老迈,没办法帮助她。当然,她错了,这是毋庸多言的,然后她就跑开了。但是我告诉您,那位姑娘真的需要帮助。” “我不觉得她真是这样的。”奥利弗夫人劝说道,“姑娘们总是小题大做。” “不,您错了。她真的需要帮助。” “你不是真的以为她杀了人吧?” “为什么不呢?她说她杀了人。” “是的,但是——”奥利弗夫人顿住了。“她说她可能,”她缓缓地说,“但是她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的。这讲不通。” “她杀了谁?或者她认为自己杀了谁?” 波洛耸耸肩。 “而且她为什么要杀人呢?” 波洛再次耸耸肩。 “当然了,可能性有很多。”奥利弗夫人开始发挥她丰富的想象力了,“她可能是驾车撞到了人,但是逃逸了。她可能奋力挣脱在悬崖上对她施暴的男人,结果把他推下了山崖。她可能不经意间给错了某人药品。也可能跟一群人一起吃了兴奋剂,结果跟其中一个打了起来,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她刺中了什么人。她——” “行了 ,夫人,行了!” 但是奥利弗夫人的想象仍在继续。 “她可能是一位手术室里的护士,用错了麻醉剂,或者是——”她停了下来,突然急切地想了解更清楚的细节,“她长什么样?” 波洛思考片刻。 “啊,就像外表毫无吸引力的奥菲莉亚 。” “啊,天呐。”奥利弗夫人说道,“当你这么说的时候,她仿佛就在我眼前。真是奇怪。” “她不是那么精干。”波洛说,“这就是我对她的看法。她不是那种可以很好地应对困难的人,也不是那种可以事先预料到必然的危险的人。她是那种当有人环视周围说‘我要找个替罪羊’,就是她了。” 但是奥利弗夫人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她用双手摆弄着自己浓密的发卷,这姿态对波洛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等等。”她有些痛苦地叫道,“等等!” 波洛等待着,挑起了眉毛。 “您还没告诉我她的名字。”奥利弗夫人说。 “她没告诉我。我也觉得很遗憾。” “等等!”奥利弗夫人再次焦心地推测起来。她紧攥着发卷的手松了下来,深深叹了口气。发卷一下子耷拉下来,落在她的肩膀上。一绺华丽的卷发,完全掉落在地板上。波洛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到桌子上。 “那么现在,”奥利弗夫人突然间恢复平静,当她思考的时候,她往自己的卷发上别了一两个发夹,“波洛先生,是谁跟那个姑娘说起你的呢?” “据我目前所知,没人。自然了,毫无疑问,她肯定是听说过我。” 奥利弗夫人觉得“自然”这个字眼用得一点都不对。只是波洛本人认为所有人自然都曾听闻他的名号。而大多数人、特别是年轻的一代,在听说赫尔克里·波洛这个名字的时候,最多会茫然地看你一眼。“但是我该怎么跟他讲呢,”奥利弗夫人思考着,“用什么方式不会伤害到他的感受。” “我认为你错了。”她说,“姑娘们,嗯,姑娘们和年轻的小伙子们,他们对于侦探这一类的事不是很了解。他们不爱听这些。” “但是大家肯定听说过赫尔克里·波洛。”波洛郑重地说。 这对于赫尔克里·波洛来说,是不可撼动的信念。 “但是他们现今所接受的教育简直糟糕透了。”奥利弗夫人说,“真的,他们只知道流行歌手、乐团或是电台音乐节目主持人这一类的人。如果你需要找一些特殊职业的人,比如医生、侦探或是牙医,嗯,我的意思是说你就需要去问问什么人了,问问该去找谁。这样那人才会告诉你:‘亲爱的,你一定要去见见安妮王后大道的那位能人,他能把你的腿绕你的头三圈,你肯定能被治好的。’或是说:‘我所有的钻石都被偷走了,亨利一定会大为光火的,但是我不能去找警察,我需要一名密探,最能保守秘密,他能帮我把钻石找回来,亨利永远都不会知道它们曾经被弄丢过。’总是这样。一定是有什么人告诉这个姑娘,让她去找你。” “我对此深表怀疑。” “除非我告诉你,你才能知道。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才想起来,是我让那个姑娘去找你的。” 波洛目瞪口呆。“您?但是您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 “我不是才想起来嘛,当你说到奥菲莉亚的时候,长长的、湿漉漉的头发,样子很平常。这个描述跟我最近见到过的一个姑娘很相似。就是最近才见到的,接着我就想起这说的是谁了。” “她是谁?” “我不太清楚她的名字,但是我能轻易查到。我们谈论关于私人侦探和私人眼线的事儿,我提起了你和你侦破的一些令人惊叹的案子。” “您给了她我的地址?” “当然没有了。我不知道她是要找侦探或是其他类似的什么人。我想我们只是在聊天。但是我有几次提到了你的名字,这很容易从电话本里找到,她就顺着这个找到了你。” “你们说到关于谋杀的事儿吗?” “我记不清了。我甚至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说起侦探的,除非——是的,可能是她引起了这个话题……” “快告诉我,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即使您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您最起码能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 “嗯,是上个周末的事儿了。我在洛里默家里暂住。他们对侦探这一类的事情并不感兴趣,那天只是带着我去他们的朋友家里喝酒。一共就几个人,我玩得并不尽兴,如你所知,我真的不太喜欢喝酒,所以他们不得不给我弄一些软饮料,这让他们觉得有点麻烦。接着他们跟我攀谈,你知道的,说什么他们是多么喜欢我写的书,他们是多么盼望见到我,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心烦意乱,还觉得很可笑。但是我多多少少得应付着。他们说他们爱死了那个糟糕的侦探斯文·赫尔森。要知道我是多么讨厌他!但是我的出版商总是告诫我不要这么说。不管怎样,当大家提起真实生活中的侦探而滔滔不绝的时候,我就提到了你,于是就被那个站在我旁边的姑娘听到了。当你说起一位毫无魅力的奥菲莉亚的时候,我就猛地想起来了。我想:‘到底是谁让我想起来的呢?’然后我就想到,一定是‘那天在聚会上的那位姑娘’。我想她应该属于那里,除非我把她跟别的什么姑娘弄混了。” 波洛叹了口气。跟奥利弗夫人相处的时候,总是要耐心十足。 “那些跟您一起喝酒的是些什么人?” “特里富西斯,要不就是特里赫恩,大概是这类的名字。他是一位巨头,非常富有。他有时住在城里,但是大部分时间住在南非——” “他有妻子吗?” “是的,一位非常貌美的女士,比他年轻多了。有着浓密的金色头发,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他有一个和前妻生的女儿。那里还有一个非常年老的老爷子。耳朵几乎聋了。他令人望而生畏,他的名下有很多头衔,海军将军或是空军元帅,或是什么其他的。我想他也是位天文学家。不管怎么说,他在屋顶上装了一个大型望远镜,虽然这可能只是一种爱好。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外国姑娘,步步紧跟着那个老爷子。我想她也会陪伴他去伦敦,看着他以防他被车子撞到。她相当貌美。” 波洛把奥利弗夫人提供给他的信息归纳了一下,感到自己像一台人形电脑。 “那么住在那所房子里的是特里富西斯夫妇——” “不是特里富西斯,现在我想起来了,是雷斯塔里克。” “这完全不是一类的姓氏。” “是的。这是康沃尔郡那一带的姓,是吗?” “那么,那里住着的是雷斯塔里克夫妇,那个颇负盛名的老爷子也姓雷斯塔里克吗?” “似乎是什么罗德里克爵士。” “那个照料 他的姑娘呢,先不管她是谁,还有个女儿,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其他孩子吗?” “应该没有了,但是我也不是太清楚。顺便说一句,那个女儿不住在家里,她只是回家过周末。我猜,她跟自己的继母相处得不是那么愉快。据说,她在伦敦找了个工作,还交了个父母不是太喜欢的男朋友。” “您似乎对这个家庭很了解嘛。” “嗯,是的,我把听来的信息聚合在一起。洛里默一家都善于言谈,总是扯东扯西。有时候,听多了周围人的八卦,就容易搞混。我或许就有点迷糊了。我真希望自己记得那个姑娘的教名。好像是跟一首歌有关系……索拉?告诉我,索拉。索拉,索拉。就像是这样,或是迈拉?迈拉,啊,迈拉,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你。类似这样的。我梦到自己住在大理石宫殿里。诺玛?或者我说的是马里塔诺?诺玛——诺玛·雷斯塔里克。就是这个,我能确定。”她又不切题地补充说,“她是第三个女郎。” “我想您说过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她确实是——或者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您所说的她是第三个女郎是什么意思?” “老天,你不知道第三个女郎吗?你不读《泰晤士报》吗?” “我看关于出生、讣告和结婚的消息,还有那些我感兴趣的文章。” “不是,我是说报纸上的头版广告。只是现在不刊登在头版上了而已。所以我正考虑改订其他的报纸。我给你拿一份看看。” 她走向桌子,抽出一张《泰晤士报》,翻到了那一页给他看。“就是这里,看呐。‘征第三个女郎,合租二楼公寓,独立卧室,集中采暖,地点在厄尔广场。’‘征第三个女郎合租公寓,每周五天独享房间。’‘征第四个女郎,地点在摄政公园,独立卧房。’姑娘们现在都这么住。比寄人篱下或是住招待所要好多了。先有一个女郎租下一个带家具的公寓,接着再分租出去。第二个女郎通常是她的朋友。然后她们会登广告寻找第三个女郎,如果她们没有熟识的朋友的话。就如你所见,经常需要再挤进去第四个女郎呢。第一个女郎占据最好的房间,第二个女郎付比较少的钱,第三个女郎付得更少,她就只能屈身于一个猫洞一样狭小的房间里。她们自己安排一周之中哪天晚上可以独自享用公寓或是什么类似的计划。这常常进行得不错。” “这个或许叫诺玛的姑娘住在伦敦哪个地方?” “我刚说过,我对她的事不是很清楚。” “但是您能找到吧?” “啊,是的。我想这挺容易的。” “您能肯定那天没人谈到什么意外死亡的事情吗?”“你是指在伦敦,还是在雷斯塔里克的家里?” “都包括。” “我想没有。要不要我想办法看看能找出什么?” 奥利弗夫人的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在这件事上,她已经陷了进去。 “那再好不过了。” “我给洛里默家打个电话。事实上,这个时间正合适。”她走向电话。“我应该想个理由或是什么的,或者编造些什么事?”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波洛。 “那是自然了,这是可以理解的。您是一位充满想象力的女士,您做这些事应该毫无困难。但是,不要太过离奇,您明白的,要适度。” 奥利弗夫人向他投来会意的眼神。 她拨通了电话,问到了她想要的号码。她转过头来,压低声音说:“你身边有纸和笔吗?或是笔记本也可以,把姓名、地址或是地点记下来。” 波洛早已把笔记本放在手臂上,向她点头示意。 奥利弗夫人又转向了电话听筒,她开始畅所欲言。波洛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段通话。 “你好。我能跟——啊,是您,内奥米。我是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啊,是的,嗯,您那边很嘈杂啊……啊,您说那个老头子啊……不,您知道的我不会……差不多全盲了?……我想他跟那个外国姑娘去伦敦了……是的,确实有时候会担心他们,但是她看起来把他照顾得很好……我给您打电话是为了问问您那个姑娘的地址。不,那个雷斯塔里克家的姑娘,我指的是——在南肯辛顿 的某个地方,是吗?或是在骑士桥?是的,我答应她送她一本书,我之前记了她的地址,但又跟往常一样把它弄丢了。我甚至想不起她的名字。是索拉还是诺玛?……是的,我想是诺玛……稍等片刻,我拿笔来……是的,我准备好了……博罗登大楼六十七号……我知道了,是那座看上去像苦艾草监狱一样的大楼……是的,我相信那里的公寓条件很舒适,集中采暖,什么都有……跟她住在一起的另外两个女孩是谁呢?她的朋友们,或是登广告招来的?……克劳迪亚·瑞希-何兰……她父亲是位下议院议员,是吗?另外一个是谁?不,我想您不知道。她人也很不错,我想……她们是做什么的?她们看起来像是在做秘书,不是吗?……啊,另外一个姑娘看上去像是位室内设计师。你认为她跟一家画廊有什么联系?不,内奥米,我当然不知道了,我只是在猜测。现今这些姑娘都在做些什么?嗯,这对我很有用,因为我的写作——人总是要与时俱进啊……你跟我说起谁的男朋友的事儿……是的,但是这真是无能为力啊,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姑娘们总是由着性子来……他看起来是不是很糟糕?他是那种不修边幅、肮脏不堪的人吗?啊,这种缎子马甲,还有长长的栗色卷发散落在肩膀上。是的,很难分辨出是男是女,不是吗?——是的,他们有时看上去确实很像凡·戴克 画笔下的俊美少年……你说什么?你说安德鲁·雷斯塔里克很厌恶他?……是的,男人们通常会……玛丽·雷斯塔里克?……嗯,我想她总是会和自己的继母有些嫌隙的。我想那个姑娘在伦敦找到了工作,她的继母对此应该很是庆幸吧。你说什么,有人在背后说这说那……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肯给她检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谁说的?……是的,但是他们想要掩盖些什么呢?……啊,一位护士?和詹纳斯家的女管家说的?您是说她的丈夫吗?啊,我明白了。那个医生没能查出来……不,但是人心叵测。我赞同你说的。对这样的事人们总是会乱说……啊,肠胃炎,是吗?……但是这真是荒谬啊。您是说有人说那个叫安德鲁?您说有了这些除草剂,会很容易是什么意思?是的,但是为什么?……我的意思是,这又不是他痛恨多年的那个太太啊!她是第二任妻子,比他长得好多了,又年轻……是的,我想这有可能。但是为什么一个外国姑娘也想这么做呢?……您的意思是也许是雷斯塔里克太太对她说了什么让人难堪的话……她真是个极具魅力的小东西。我想安德鲁可能很喜欢她,当然不会太过分,但是这也许会惹恼玛丽,接着她或许就开始嫉恨那个姑娘,后来……” 奥利弗夫人用眼角扫到波洛正在对她忙不迭地打手势。 “请等片刻,亲爱的。”奥利弗夫人对着话筒说道,“是面包师。”波洛脸上表现出一种被冒犯的神情。“别挂电话。” 她放下话筒,匆匆穿越客厅,把波洛拽到了吃早餐的地方。 “怎么?”她喘着气问道。 “一位面包师。”波洛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我!” “哎,我总得及时找个借口啊。你跟我打手势是什么意思?她说的你都明白吗?” 波洛打断了她的话。 “您一会儿再跟我说。我了解得够多了。我想要你做的是,用您那种即兴创作的能力,为我去雷斯塔里克家拜访找个好由头,他是一位您的老朋友,最近会到他们家附近去。您或许可以这么讲……” “都交给我吧,我会想办法的。你需要用一个假名字吗?” “当然不用了。我们把事情弄得简单点。” 奥利弗点点头,急忙跑回话筒旁。 “内奥米?我都忘了刚才我们在说什么了,为什么当人们坐下来好好聊天的时候,总是有人会来打扰呢?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了。啊,是的,是问您要那个孩子索拉的地址。诺玛,请您把它给我。但是我还有别的事想要说。啊,我记起来了。我有一位老朋友,是一个极为风趣、个头不高的男人。事实上,那次我在您那儿说的就是他。他的名字是赫尔克里·波洛。他最近会去雷斯塔里克家附近待上一阵子,他非常期盼能见到罗德里克爵士。他对他了解颇多,对他在大战过程中的真知灼见以及他的一些科学发明很是赞赏。总之,他很想去‘拜访他并向他致意’,他就是这么说的。您看,这可以吗?您能先告知他们一下吗?是的,或许哪天他心情好就会去的。告诉他们一定要讲讲那些精彩绝伦的间谍故事……他——什么?啊!给您家修剪草坪的人来了?是的,当然了,您赶紧去吧。再会!” 她挂好听筒,坐在扶手椅里。“天呐,真是筋疲力尽。我表现得还行吗?” “还不错。”波洛说。 “我想我最好还是把重点放在那个老爷子身上。接着你就能去他家里仔细瞧瞧了,我想这正是你想要的。女人们对科学之类的事情总是不甚了解,你自己去的时候,可以想一些听上去更加切中要害的事。现在,你想听听她都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我想肯定有些闲言闲语。关于雷斯塔里克夫人的健康问题。” “是的。她似乎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好像是胃部问题。医生对此也疑惑不解。他们把她送到医院去,她很快就恢复了,似乎也没查出来什么病因。当她回家之后,胃病就又犯了,医生还是无能为力。人们就开始说闲话了。一位没什么职业道德的护士最先告诉她妹妹,她妹妹又告诉邻居,邻居在上班的时候又告诉了别的什么人,这真是太奇怪了。接着人们就开始说一定是她丈夫想要毒害她。那种喜欢搬弄是非的人总是会这么说,但是在这件事上,实在说不出什么。我和内奥米怀疑那个帮忙 的女孩,她是陪伴那个老爷子生活的秘书。照理来说,她没什么理由要用除草剂毒害雷斯塔里克夫人啊。” “我听到您说了几种可能性。” “嗯,这通常总是会有一些可能的……” “蓄意谋杀……”波洛若有所思地说,“但是还没真正实施。” 第三章 第三章 奥利弗夫人把车开进博罗登大楼的内部大院里。停车处已经停满了六辆车。奥利弗夫人正在迟疑之时,有一辆车从车位倒车,开了出去。奥利弗夫人急忙把车停在了空位处。 她走下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站直了身体仰望天空。这是座新建筑,占用的是上次大战中被炸毁的一处煤矿的用地。奥利弗夫人想,这块地方可能本来是西大道的一整段 街区,先是去除诸如“雁过留毛”的传说,接着决定建筑这排大楼的地址。这里看上去功能完备,但是不论设计师是谁,都显然忽略了任何外在的美观性。 这真是个慌乱的时刻。车辆和人流密集地在院里来来去去。 奥利弗夫人低头看了眼腕表。差十分钟七点。时间正好,她是这么估计的。这正是外出工作的姑娘们回来的时间,或是重新打扮一下,换上样式奇怪的紧身裤或是她们认为很时尚的衣服,或是出去逛逛,或是待在家里,洗洗她们的内衣和袜子。不论怎样,这是个很适合去碰碰运气的时刻。这排大楼的东西两侧完全对称,中间都有一扇大的旋转门。奥利弗夫人选择从左边走,但是她立即发觉自己走错了。这一侧的门牌号是从100至200。于是她又转回到另一侧。 67号在六层。奥利弗夫人按了电梯的按钮。门发出了凶恶的碰撞声,像打哈欠的嘴一样咧开了。奥利弗夫人赶紧进到了这个哈欠连连的洞穴里。她对这种新式电梯总是心生畏惧。 砰的一声,电梯门又关上了。开始向上升,几乎又立即停了下来。(这同样非常骇人!)奥利弗夫人就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一般逃了出来。 她看了看墙壁,顺着左手边的走廊继续走。她走到了那扇门中心嵌有67号金属门牌的房门前。当她停住脚步的时候,门牌上的数字7正好砸在她的脚上。 “这个地方不欢迎我。”奥利弗夫人自言自语道,她忍着痛,小心地拾起地上的数字号码,把它钉回门牌上。 她按了门铃。或许没人在家。 但是,门却马上开了。一位高挑英气的姑娘站在门口。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上衣,配一条超短裙,白色丝绸衬衫,脚上穿的鞋子也相当讲究。她乌黑的头发打理得很是整洁,妆容精致而不张扬,不知为何,这让奥利弗夫人有点不舒服。 “啊。”奥利弗夫人鼓起勇气,想要说出最得体的话,“请问,雷斯塔里克小姐在吗?” “不,很抱歉,她出去了。我可以为您带个话。” 在下一步行动之前,奥利弗夫人“啊”了一声。她拿出了一个包得很粗糙的牛皮纸包。“我答应送她一本书的。”她解释道,“是我写的一本书,她没有读过。我希望我没有带错。我想,她不会很快就回来吧?” “这我不敢肯定。我不知道她今晚的安排。” “哦。您是瑞希-何兰小姐吗?” 那个姑娘看上去有点吃惊。 “是的,我是。” “我曾见过您父亲。”奥利弗夫人说。她继续说道:“我是奥利弗夫人,是个作家。”她补充这一句的时候,带着一种她惯常在表露身份之后会出现的难为情的表情。 “您不进来吗?” 奥利弗夫人高兴地接受了邀请,克劳迪亚·瑞希-何兰领着她走进客厅。这里的公寓墙壁采用的是统一的人造原木的式样。租客们可以在墙上悬挂自己喜爱的现代画或是任何样式的装饰物。这里的家具是内嵌式的,碗柜和书架等一应俱全,还有一张长靠背椅和一张折叠桌。租客可以再添置些小玩意儿。房间的布置,可以窥见租客们的个人品位,墙上贴有一张巨大的小丑海报,另一面墙上贴着用模版印刷的一张图片,图上有只猴子在棕榈树枝杈前来回荡悠。 “我肯定诺玛看到您的书一定会很高兴的,奥利弗夫人。您想喝点什么吗?雪莉酒?杜松子酒?” 这个姑娘有着真正训练有素的秘书应有的机敏的仪态。奥利弗夫人婉拒了盛情招待。 “您这里的景色真不错。”她望向窗外说道,落日的余晖照进了她的眼睛,她眨了下眼睛。 “是的,但是一旦电梯坏了就比较棘手。” “我都不会想到那电梯会出什么问题。它看上去是那样——像机器人一样。” “最近才装上的,但是也没好到哪儿去。”克劳迪亚说道,“总是要修这修那的。” 另一位姑娘走了进来,边走边说。 “克劳迪亚,你知不知道我把——” 她停住了,看向奥利弗夫人。 克劳迪亚迅速为她们介绍了彼此。 “这是弗朗西丝·凯莉,这是奥利弗夫人。阿里阿德涅·奥利弗。” “啊,真是幸会。”弗朗西丝说道。 她是个身材颀长窈窕的姑娘,有一头黑色长发,惨白的脸上画着浓妆,眉毛和睫毛在睫毛膏的作用下都有些微微上翘。她穿着紫罗兰色的紧身裤和厚毛衣。与干练的克劳迪亚相比,她是个绝好的对照物。 “我带了一本允诺给诺玛·雷斯塔里克的书。”奥利弗夫人说。 “啊!真是遗憾啊,她还在乡下。” “她还没回来吗?” 很明显出现了一阵沉默。奥利弗夫人察觉到这两个姑娘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以为她在伦敦找到了工作。”奥利弗夫人故意表现出一种毫不知情的惊讶。 “啊,是的。”克劳迪亚说,“她在一家室内装修公司工作,有时会被派往乡下送图纸。”她笑了。“我们在这里各过各的,”她解释道,“来去自由,通常不会给彼此留言。但是当她回来的时候,我会记得把您的书交给她的。” 没有什么比这种随意的解释更容易的了。 奥利弗夫人站起身来。“好的,多谢您了。” 克劳迪亚把她送到门口。“我会告诉父亲我跟您见过面了。”她说,“他是个侦探小说迷。” 关上房门之后,她回到了客厅。 那个叫作弗朗西丝的姑娘靠在窗户边。 “对不起。”她说,“我犯了什么错误吗?” “我刚刚说诺玛出门去了。” 弗朗西丝耸耸肩。 “我想不明白。克劳迪亚,那个姑娘去哪儿了?为什么她周一没回来?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她没和家人在一起吗?她不是回家过周末了?” “没有。我打过电话确认了。” “我想不会真的出什么事的……虽然,她有一点——嗯,有点古怪。” “其实她还好吧。”但是这话听起来不是那么肯定。 “啊,是的,她是有点古怪。”弗朗西丝说,“有时候她让我毛骨悚然。她不正常,你知道的。”她猛地笑起来。 “诺玛不正常!你知道的,克劳迪亚,虽然你不承认。但是我猜,你对你的老板忠心耿耿。” 第四章 第四章 赫尔克里·波洛沿着长麓村的主干道走着。就这个村庄来讲,这条道路实际上是唯一可以这样称呼的街道。它是那种似乎在长度上蔓延无尽而在宽度却几乎可以忽略的村庄。这里有一座尖塔高耸的引人注目的教堂,教堂的院子里有一棵肃穆老迈的紫杉树。村子的街道两旁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店铺。其中有两家古董店,一家陈列着斑驳剥落的松木壁炉架;另外一家满是古董地图,大量瓷器(这些瓷器大部分都有缺口),虫蛀的老旧橡木柜子,一架子玻璃杯,维多利亚时期的银器,因为地方不够,所有这些东西都挤在一起。有两间咖啡馆,环境都很糟糕。有一间可爱的帽子店,陈设着各种各样的家庭手工物品。还有一间邮局附带着蔬菜水果店。一家布料店,里面售卖女帽。一家儿童鞋店和一家货品丰富的百货商店。还有一家兼卖烟草和糖果的文具报纸店。一家绒线商店,它明显是此地最具上流气息的地方。两位头发花白的严厉的女接待员守着架子上摆设着的各种材质的编织材料。这里还有各种工艺刺绣所用的裁剪和编织图样。几家本地的杂货店现在都跟随着流行趋势改作“超市”了,货架上满是铁线篮筐,里面有包着各式各样彩色包装纸的货品,从谷物制品到卫生用品一应俱全。有一家有一扇小橱窗的服装店,上面用花体英文写着店名“莉拉”,橱窗里展示了一件法式女衬衫,广告上写着“时尚前沿”,还有一件海军蓝裙子和一件标着“分体套装”的紫色条纹套头毛衣。这些展示的衣服都像是被人随意丢在橱窗里一样。 波洛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这一切。这个狭长的村落和小街道里还散落着几座小房子,老式的风格,有的还保留着英国乔治国王时代的气息,更多的地方显露出的是维多利亚时代残存的气息,诸如走廊,弧形窗或小小的温室。有那么一两座房子有完备的电梯,它们透出一种自诩为新潮的感觉,并对此颇为自豪。这里还有一些让人愉悦的属于旧世界的小村舍,有一些故意营造出比它们自己实际存在的年头要长一百多年的感觉;另外一些就很实在,任何额外的方便的管道或是类似的设施都被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 波洛轻轻地走着,仔细观察着他所看到的一切。如果他那位缺乏耐心的朋友奥利弗夫人跟他同行的话,她肯定会质疑他为什么如此浪费时间,因为这里距离他们要去拜访的人家还有四分之一英里路呢。波洛会告诉她他正沉浸于当地的氛围之中,这些东西有时会具有重要的意义。走到村庄的尽头,眼前的景色突然发生了变化,被路挡住的那一侧是一排新建的政府公屋,房子前面是绿色的草坪,每户人家的门口都被涂上了不同的颜色。公屋后面,风吹过田野和树篱笆,不时地点缀着被房产中介名单推荐的“令人向往的住宅”,这些住宅每一幢都有自己的树丛和花园,自带一种孤芳自赏的气质。在波洛前方的马路的尽头,他发现了一幢房子,顶楼上盖了一个不寻常的球形建筑物。这很显然是几年前加盖在上面的。毋庸置疑,这肯定是他此次要去的地方。他走到大门前,门上挂有克劳斯海吉斯的名牌。他仔细探查这座房子。这是一幢建于本世纪初的房屋,它说不上漂亮也谈不上丑陋,“平常”应该是最适合的用来形容它的词语了。花园远比房屋本身要美丽得多,显然当年是被精心打理过的,虽然现今有些凋敝了。它仍旧保留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草坪和大量的美丽花圃,被细心打理的菜园多少也为这里增光添彩。一切都井然有序。波洛推测,一定是有人雇了园丁来这里打理花园的,主人也花费了不少精力,因为在房子的一角,他看到一位妇人正弯着腰在花圃上忙着,他想她应该是在捆绑大丽花,她的头部就像是闪耀着的金色光环。她又高又瘦,却有着宽阔的肩膀。他拉开了大门,迈了进去,走向里面的房子。那位妇人转过头,接着整理了一下衣服,有些好奇地望向他。 她仍旧站在那里,等着他先开口,她的左手还垂着一些捆绑鲜花用的麻线绳。他留意到她看上去有点迷惑不解。 “您有什么事吗?”她问道。 波洛用外国式的礼节,脱帽在身前一挥舞,然后鞠躬致意。她的眼中满是惊讶,目光落在了他的胡子上。 “雷斯塔里克夫人?” “是的,我——” “希望我没打搅您,夫人。” 她的唇边现出一丝浅浅的微笑。“一点都没有,您是?” “我答应过要来拜访您的。我的一位朋友,阿里阿德涅·奥利弗——” “啊,是的。您一定是波莱特先生。” “波洛先生。”他特意强调自己的名字的第二个音节来纠正她,“赫尔克里·波洛,请您多指教。我途经此地,请恕我冒昧来访,希望我能有幸向罗德里克爵士请安。” “是的,内奥米·洛里默告诉我们您或许会来这里。” “希望我没有打搅到你们。” “啊,一点都没有。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上周来这里过周末。她和洛里默夫妇一起来的。她写的书精彩极了,不是吗?但是您可能对侦探故事不感兴趣。您本人就是侦探,不是吗?一位真正的侦探?” “我是个货真价实的侦探。”波洛说。 他注意到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他进一步观察她。她的样貌是那种刻意打扮出来的俊朗,她的金发打理得十分密实。他猜想她是否在内心对自己的身份不是那么肯定,对于自己所扮演的那种沉醉于打理花园的英国主妇的角色表现得不是那么娴熟。他对她的身家背景有些怀疑。 “您这里的花园可真是美极了。”他说。 “您喜欢花园吗?” “不像英国人那么喜欢。你们英国人对于打理花园颇具天赋。它们对于你们的意义可比对于我们要重要。” “您是指法国人?啊,是的,我记得奥利弗夫人提起过您曾在比利时警界工作过?” “确实如此。我,是一条比利时老警犬。”他礼貌地一笑,挥着手说道,“但是您的花园,你们英国人,我真是无比佩服,简直五体投地!拉丁民族,他们喜欢大气的花园,城堡式的花园,小型的凡尔赛城堡,当然了,他们也发明了家庭菜园。这真是很重要,菜园必不可少。在英国你们也有菜园,但是你们是从法国人那里学来的,您喜爱鲜花超过蔬菜,是吗?是这样吗?” “是的,您说得对。”玛丽·雷斯塔里克说道,“请进屋吧。您来这里是为了看我舅舅的吧。” “就像您所说的,我来这里是为了拜访罗德里克爵士,但是我也向您请安,夫人。我也向我所见的美人儿问安。”他鞠躬致敬。 她有些羞涩地笑了起来。“您不必如此恭维我。” 她在前面领路,穿过一扇法式落地窗,波洛在后面跟着。 “我在1944年见过您的舅舅。” “可怜的舅舅,他现在真是老迈极了。恐怕他几乎已经完全聋了。” “我很久之前曾遇到过他。他或许已经忘了。那是一次关于间谍与科学发明的某个会议。那项发明全仰仗罗德里克爵士。我希望他愿意与我会面。” “啊,我肯定他会很乐意的。”玛丽·雷斯塔里克说道,“现今,他的生活也相当无趣。我经常去伦敦,我们想在那里找到合适的房子。”她叹了口气说,“老人有时候很难相处。” “我知道的。”波洛说,“我常常也是这样的,我很难相处。” 她笑了。“啊,不,波洛先生,怎么这么说呢,您怎么能说自己老呢?” “有时别人会这么说我。”波洛叹了口气说,“您的女儿们可能就会这么说。”他感伤地补充道。 “她们这么做可真不礼貌。我们的女儿可能就会这么做。”她说。 “啊,您有个女儿吗?” “是的。最起码,她是我的继女。” “希望能有幸见到她。”波洛礼貌地说。 “嗯,我恐怕她不在这里。她在伦敦,在那里工作。” “那些年轻姑娘,她们现今都出去工作了。” “每个人都该有事做。”雷斯塔里克夫人含糊地说,“甚至当她们结婚之后,她们还总是被劝说,要回到工厂或是学校里去工作。” “夫人,有人劝您回去工作吗?” “没有。我在南非长大。我跟我先生不久前才来的这儿,这里的一切于我来说都还是陌生的。” 她四下看看,波洛察觉到她的目光中缺乏对这里的热情。这是一间装潢考究但是却很俗气的屋子,没有什么个性。墙上悬挂着两幅巨幅肖像,这是唯一彰显个性的地方。一幅画里是一个身着灰色晚礼服的薄嘴唇的女人。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的画,整个人显露出精力过剩之感。 “我想您的女儿一定感觉乡村生活很是无聊吧?” “是的,对她来说,待在伦敦要好得多。她不喜欢待在这儿。”她突然闭上了嘴,接着勉强挤出最后一句话,“而且,她不喜欢我。” “怎么可能!”赫尔克里·波洛说,带着高卢人的优雅口气。 “怎么不可能!这个嘛,我想这也算是常事。我想对于姑娘们来说,接受一个继母不太容易。” “您的女儿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很有感情吗?” “我想一定是的。她是个很难对付的姑娘。我想大多数姑娘都是这样。” 波洛叹了口气说:“如今,父母亲很难掌控自己的女儿们。过去那种老式的美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确实是啊。” “夫人,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不得不表示遗憾,她们在选择她们的,我该怎么说呢,她们的男朋友方面真是一点都不谨慎啊。” “诺玛最令她父亲担忧的正是这一点,但是我想抱怨也是无益,人们总是要经历过才能明白。我得带您去见我的罗迪舅舅了,他在楼上有自己的房间。” 她带领着他走出了这间屋子。波洛扭头瞥了一眼,真是个无趣的房间啊,一间毫无个性的房间——除了那两幅肖像。从画中女人的衣饰来看,波洛觉得这必定是很多年前的画作了。如果那就是第一任雷斯塔里克夫人的话,波洛私下里想,自己也不会喜欢她的。 他说:“夫人,那真是不错的画作。” “是的,是兰斯贝格的画作。” 这是二十年前非常著名,而且画作索要的报酬也极高的一位人像画家。他的那种细致的自然主义风格现在已经不流行了,从他逝世之后,就再也没被人谈及过。他画作中的模特有时被戏称为“衣服架子”,但是波洛认为事实远非如此。他推测隐藏在兰斯贝格圆滑的笔触之外,不动声色又轻而易举地表达了一丝嘲讽。 玛丽·雷斯塔里克一边上楼梯一边说着: “它们是刚刚从储藏室里被翻出来的,被清理过了并且——” 她猛地停住脚步,动作变得僵直起来,一只手紧紧攥住楼梯扶手。 在她上方,一个人影转向楼梯角落,正要往下走。这个人影看起来极不协调,穿着奢华,和这座房子的气质完全不搭。 对于波洛来说,在不同的场景中,这个人影都很熟悉,一个经常会在伦敦的大街上或是聚会上遇到的那种人,代表着现今的一代青年。他穿着黑色的外套、精致的天鹅绒马甲、紧身裤子,浓密的栗色长卷发垂在颈侧。他看起来很新潮,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需要花费几分钟来分辨他的性别。 “大卫!”玛丽·雷斯塔里克厉声呵斥,“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那位年轻人一点都没有感到惊讶。“吓着您了?”他问,“很抱歉。” “你在这里做什么?在我家里?你,你是跟诺玛一起来的吗?” “诺玛?不,我原以为能在这儿找到她。” “在这儿找到她?你什么意思?她在伦敦。” “啊,但是亲爱的,她不在。反正她不在博罗登大楼67号。”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她不在那里吗?” “嗯,自从上个周末她就没有回来,我想她可能跟你们在一起。我来这里是为了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她跟往常一样是周六晚上离开的。”她愤怒地补充道,“为什么你不按门铃,让我们知道你来了这里呢?你在这所房子里游荡是要干什么啊?” “这可真是,亲爱的,您好像以为我是来窃取您家钥匙或是做什么事似的。大白天走到别人家里再自然不过了。为什么不行呢?” “这个,我们是老派家庭,我们不喜欢这样。” “啊,亲爱的,亲爱的。”大卫叹了口气,“每个人都这么小题大做。如果我不受欢迎的话,而您又不知道自己的继女在哪里,我想我还是离开吧。需要我翻翻口袋让你们检查检查吗?” “不要这么可笑,大卫。” “那么,回见!”那个年轻人轻快地挥了挥手,从他们身边走过,下了楼,穿过敞开着的前门。 “真是可怕的怪胎。”玛丽·雷斯塔里克抱怨道,语气中的憎恶之感让波洛感到震惊。“我无法忍受他。我简直忍不了。为什么英国现今随处都是这样的人?” “啊,夫人,不要这么生气。这就是时尚的问题。人们总是追求时尚。在乡村,这还不多见,但是在伦敦,您随处可见这样的人。” “可怕。”玛丽说道,“真是可怕。像女人一样,古怪极了。” “而且有点像凡·戴克笔下的少年,夫人,您不这么认为吗?如果嵌在金边的画框里,穿着花边领,您就不会觉得他那么女里女气或是奇异了。” “像这样贸然闯进来,安德鲁要是知道的话会抓狂的。这本来就让他无比焦虑。女儿总是让人担心。安德鲁并不是很了解诺玛。自她是个孩子起,他就出国了。他把她完全丢给她妈妈抚育,现在他一点都不了解她。我也是如此。我不禁会觉得她是那种很古怪的姑娘。她们根本就没办法管教,她们好像总是会爱上那些最糟糕的男人。她完全被大卫·贝克迷住了。我们简直无能为力。安德鲁禁止他进我们家门,可是您看看,他就这么出现在这里,就这么泰然自若地走了进来。我想,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安德鲁了。我不希望他过度担忧。我想她在伦敦不光是跟那个怪胎混在一起,肯定还有别的人,甚至还有些比那个人更糟糕的人。那种不洗漱、不刮脸,满脸胡子,衣服脏兮兮的人。” 波洛安抚她道:“啊,夫人,您不必给自己添烦恼。年轻人的轻率之举会过去的。” “我希望如此,我也相信。诺玛是个很难弄明白的姑娘。有时候我觉得她脑子不好使。她行事很奇怪,她有时候看起来真的好像是神游天外。还有她对人的极度憎恶——” “憎恶?” “她憎恶我,真的很厌恶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我想她大概对自己的生母感情太深,但是她父亲再婚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是吗?” “您认为她真的很憎恶您?” “是的,我知道她确实憎恶我。我有许多证据。她去往伦敦,这真让我松了口气。我不想惹麻烦——”她突然停住了。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位陌生人讲话。 波洛有那种能获得别人信任的天赋。人们似乎在跟他讲话的时候几乎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在跟谁交谈。她笑了几声。 “看看我,”她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您说这一切。我想每个家庭都有这类的问题。可怜的继母啊,继母真是不好当啊,我们到了。” 她轻轻叩响了门。 “请进,请进。” 一声洪亮的吼声。 “舅舅,有人来拜访您。”当玛丽·雷斯塔里克走进房间的时候,她说道。波洛跟在她身后。 一位宽肩膀,方脸形,红光满面,看上去脾气颇为暴躁的老人正在屋里踱着步。他脚步蹒跚地向他们这边走来。书桌后面,一位姑娘坐在那里整理书信和文件。她低着头,有一头光滑乌黑的秀发。 “罗迪舅舅,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玛丽·雷斯塔里克说道。 波洛步态优雅地向前走去,开口说道:“啊,罗德里克爵士,在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有幸见到您是很多年前了,要上溯到上次大战了。那次,我想,是在诺曼底战役的时候吧。我记得很清楚,还有瑞斯上校、阿伯克龙比将军,空军元帅埃德蒙·柯林斯比也在。我们下了多大的决心啊!在会议的保密措施上也费尽心力。啊,现今不用再这样小心翼翼了。我想起我们揭露那个骗了我们那么久的间谍的事了。您还记得亨德森上尉吗?” “啊,我当然能想起亨德森上尉了。天呐,那头该死的猪!露出真面目了!” “您或许不记得我了。赫尔克里·波洛。” “不,不,我当然记得您了。啊,那次真是惊险啊,真是惊险。您是法国方面的代表,不是吗?好像有一两位,有一位我实在记不得了,记不起他的名字。啊,好的,您坐下吧。没有什么比说说往昔之事更好的了。” “我还怕您记不起我或者我的同伴吉罗先生了呢。” “不,不,我当然记得你们。啊,就是那些日子,就是那些日子。” 坐在桌子后面的姑娘站了起来。她礼貌地给波洛搬来一张椅子。 “好的,索尼娅,好极了。”罗德里克爵士说,“让我给您介绍。这位是我讨人喜欢的小秘书。真是对我帮助极大。您知道的,协助我处理我的工作。要是没了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波洛礼貌地弯腰致意。“很高兴见到您 ,小姐 。”他低声说道。 那位姑娘也低声回应了一句。她是位纤瘦的姑娘,有着一头漆黑的短发。她看上去颇为害羞,她的深蓝色眼眸总是谦虚地向下看去,但是当她看向自己的雇主的时候,又会露出甜美害羞的笑容。 “不知道没了她,我还能做些什么。”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啊,不。”那姑娘反驳道,“我真的没那么好。我打字不快。” “我亲爱的,你的打字速度已经可以了。你还是我的记性,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她再次笑着看着他。 “我想起来了。”波洛嘟囔着,“之前流传的一些精彩绝伦的故事。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被过度夸张了。就比如,有一次有人偷了您的车——”接着他把这个故事复述了一番。 罗德里克爵士很是高兴。“哈,哈,当然了。是的,确实有点夸张了,我想。但是总体来说,确实是那样的。是的,是的,嗯,这么久了,亏您还记得那件事情。但是我现在跟您讲一个更好的故事。”他开始讲述另一个故事。波洛倾听着,连连称赞。最后他看了眼表,站了起来。 “我真的不能再打搅您了。”他说,“我知道,您现在有事要做,是一件重要的工作。我就是途经这附近,不禁想要来拜访。时光飞逝,但是在我看来,您依然精力充沛,生活趣味丝毫不减。” “好的,好的,虽然您这么讲,但是您也不能太恭维我了,您再待一会儿嘛,喝点茶。我想玛丽一定给您备茶了。”他环顾四周,“啊,她已经走了。不错的姑娘。” “是的,确实,还有些英朗。我想她这些年来一定给您极大的安慰。” “啊!他们最近才结的婚。她是我外甥的第二任妻子。坦白说吧,我不是很喜欢我的外甥安德鲁,不是什么稳重的家伙,总是毛毛躁躁。我最喜欢他的哥哥西蒙。我也对他不是很了解。至于安德鲁,他对他的第一任妻子很不好。您知道的,他把她抛弃了,让她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跟一个坏女人跑了。大家都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货色,但是他却被她迷住了,他们两个在一起一两年之后也分开了。蠢货!他现在结婚的这个女人好像还不错。据我所知,没什么不妥的地方。现在西蒙是个稳重的家伙了,简直有些无趣。我妹妹嫁到这家的时候,我不是很赞同。您知道的,嫁到商人之家。当然他们很富裕,但是钱不是一切。我们总是跟军界通婚。我不常跟雷斯塔里克一家往来。” “据说,他们有一个女儿。我的一位朋友上周见到过她。” “啊,你说诺玛啊。蠢姑娘。总是穿着奇装异服,跟那些糟糕透顶的男人往来。嗯,是的,现今他们就是喜欢这样。长发的年轻人,总是搞一些‘垮掉的一代’‘披头士’这类的怪名字。我实在跟不上他们。简直像在说外国话一样。可是,就是没人愿意听听老人的劝告,我们又能怎么办。甚至玛丽,我一直觉得她还不错,是那种明事理的人,但是据我所见,她有时也会神经兮兮,主要表现在她的健康方面。总是小题大做去医院做些检查或是什么的。喝杯饮料怎么样?威士忌?不?您真的不坐下来喝杯茶吗?” “谢谢您,但是我的朋友还在等我呢。” “嗯,我必须说能跟您谈话真是开心。真好啊,能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情。索尼娅,亲爱的,或许你可以带这位先生——不好意思,您的名字是?我又忘了,啊,是的,波洛。带他去玛丽那边,好吗?” “不,不。”赫尔克里·波洛连忙拒绝了这番好意,“我不想再打搅夫人了。我没什么问题,真的没什么问题。我能找到出去的路。今天真是幸会。” 他退出了房间。 “我一点也想不起那个家伙是谁。”波洛走后,罗德里克爵士说道。 “您不知道他是谁?”索尼娅惊讶地看向他。 “如今,半数来我这里拜访、跟我谈话的人我都不记得了。当然了,我不得不好好招待。你知道的,时间久了,就很容易处理了。就像在聚会上一样。一个家伙走了过来,说道:‘可能您不记得我了。我上一次见到您还是在1939年。’我只得说:‘我当然记得了。’但是其实我并没有。我已经差不多又瞎又聋了。在大战的末期,我们和很多这样的法国佬交往过。半数我都记不得了。啊,他确实说得没错。他知道我,我也知道很多他所谈论的那些家伙。那个关于我的故事和那辆被偷的车也是真的,只是稍微夸张了点。当然了,当时那个故事广为流传。啊,是的,我不认为他知道我不记得他。真是个聪明的家伙,我不得不说,但是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法国佬,不是吗?你知道的,装腔作势、手舞足蹈、鞠躬致意、滥竽充数。那么现在,我们的工作进行到哪了?” 索尼娅拿起一封信,递给了他。她又随手递给他一副眼镜,但是他立即拒绝了。 “不需要这见鬼的玩意儿了,我能看到的。” 他眯起眼睛,把手里的信拿远了一点。接着他不得不屈服,把信又塞到她的手里。 “好的,最好还是你读给我听。” 她开始用清晰而温柔的声音读了起来。 第五章 第五章 1 赫尔克里·波洛在楼梯处停留了一会儿。他转过头侧耳倾听,楼下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他走向靠楼梯平台的窗口,向外张望。玛丽·雷斯塔里克在下面的花园里,忙着自己的园艺工作。波洛满意地点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沿着走廊走着。他一扇又一扇地打开面前的房门。一间浴室,一个放置亚麻制品的壁橱,一间空着的双人睡房,一间有人住的单人房,一间有双人床的女士房间(或者是玛丽·雷斯塔里克的?),下一扇门是一间可以和隔壁互通的房间,他推测那应该是安德鲁·雷斯塔里克的房间。他走向了楼梯的另一侧。他打开的第一扇门是一个单人间,据他判断这里没人居住,但是周末可能会有人住。梳妆台上放着一把梳妆刷。他仔细听了听,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他打开衣橱,里面挂着些在乡村会穿着的衣物。 这里有一张写字台,但是上面空无一物。他轻轻地拉开了桌子抽屉。这里面有一些杂物,还有一两封信,但是信上写的都是些很久之前发生的鸡毛蒜皮。他关上了抽屉,走下楼,走出了这座房子。他婉拒了女主人请他喝茶的美意。他说,他答应别人要赶回去的,一会儿就要搭乘火车返回。 “您需要一辆出租车吗?我们能给您叫一辆,或者我自己开车送您一段。” “不必了,夫人,您真是太客气了。” 波洛走回村庄,转到教堂边的小巷里。他在走过一座横跨小溪的桥之后,看见一辆大型轿车停在一棵山毛榉树下,司机机警地等候着。司机打开了门,波洛坐了进去,脱下了自己的黑色漆皮鞋,松了口气。 “现在我们回伦敦。”他说。 司机关上门,坐回驾驶位,轿车平稳地向前驶去。一个青年站在路边,急切地比着大拇指,想要搭便车,这种场景很普遍。波洛的眼睛有些漠然地停留在这个“兄弟会”成员的身上,这个年轻人衣着亮眼,头发长长的,发型很奇特。这样的人随处都是,但此刻波洛忽然坐直身子,对司机说: “请您停车。是的,倒一下车……有人要搭便车。” 司机有些难以置信地往后瞥了一眼,他没料到波洛会说这样的话。但是波洛很温和地点点头,所以他还是听从指示了。 那个叫大卫的年轻人走向车门。“还以为您不会为我停下呢。”他欢快地说,“真的,很感谢您。” 他坐进车里,把肩膀上挎着的小包拿下来,随意地扔滑到地板上,轻抚他栗色的卷发。“这么说您认出我了。”他说。“或许是你穿得太过引人注目。” “啊,您是这么想的吗?还好,只是我有一帮哥们儿都穿成这样。” “凡·戴克的风范。非常时髦。” “啊,我从未意识到这点。是的,您说得也有些道理。” “依照我的建议,你应该戴一顶骑士帽,”波洛说,“还需要一个蕾丝领子。” “啊,我不认为我们是如此浮夸之人。”那个年轻人笑了起来,“雷斯塔里克夫人讨厌见到我。实际上,我也不喜欢她。我对雷斯塔里克家的人都不在意。成功的富人家总是或多或少令人生厌,您不这么认为吗?” “这取决于个人的观点。我觉得你对他家的女儿倒是挺上心。” “您的措辞妙极了。”大卫说,“对他家女儿挺上心。或许可以这么说。但是您知道的,这也算是两相情愿,她也对我很上心。” “这位小姐现在在哪儿?” 大卫猛地转头。“您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想见见她。”波洛耸耸肩。 “我不认为她是您感兴趣的类型,您知道的,她跟我属于一类人。诺玛在伦敦。” “但是你对她的继母说——” “啊!我们什么也不告诉继母。” “那么她在伦敦哪里呢?” “她在切尔西区国王大道上的一家室内装修公司工作。我一时想不起那家公司的名字了。我想,大概是苏珊·菲尔普斯吧。” “但是我想她不住在那儿吧。你有她的地址吗?” “是的,一排大楼。我不知道您怎么会对她有兴趣。” “人对很多事情都会感兴趣的。” “您的意思是?” “你为什么今天溜进那所房子?偷偷摸摸进去,还上了楼。” “我承认自己是从后门溜进去的。” “你在楼上找什么呢?” “这是我的事儿。我不想这么粗鲁,但是您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是的,我很好奇,我想知道那位年轻的女士到底在哪儿。” “我明白了。亲爱的安德鲁和玛丽,老天真是不开眼,雇了您,是吗?他们想要找到她。” “还没有。”波洛说,“我不认为他们知道她失踪了。” “肯定是有人雇了您。” “你富有卓越的洞察力。”波洛身子向后靠去。 “我想知道您去那儿的企图,”大卫说,“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拦下您的车。我希望您能停下来,给我透露些什么。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想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应该是这样。”波洛谨慎地说,“如果是这样,你应该知道她身在何处。不是吗,先生?不好意思,我想我只知道你的教名是大卫,你姓什么?” “贝克。” “贝克先生,或许你们俩吵架了。” “没有,我们从未吵过架。您为什么会以为我们吵架了呢?” “诺玛·雷斯塔里克在周六晚上或是周日早晨离开了克劳斯海吉斯的老房子。” “视情况而定。有一班早班车,十点多就可以抵达伦敦。她上班就会迟到一点,但是也不会迟到太久。她总是在周日晚上坐车回去。” “她周日晚上离开了,但是她没有回到博罗登大楼。” “应该没有吧。克劳迪亚是这么说的。” “这位瑞希-何兰小姐,她的名字是这个吧?她是感到惊讶还是担忧呢?” “天呐,不,她为什么要那样。那些姑娘,她们才不是一直都紧盯着彼此呢。” “但是你认为她是回到了那里吗?” “她也没去工作的地点。我告诉您,她公司那边也对她忍无可忍。” “贝克先生,你担心吗?” “不。当然了,我的意思是,嗯,我怎么知道。我看不出我有什么要担心的,只是时间在流逝。今天是星期几?星期四吗?” “她没跟你争吵吗?” “不,我们不吵架。” “贝克先生,可是你在担心她。”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据我所知,她家那边出了些问题。她不喜欢她的继母。”“一点都不奇怪。她是个泼妇,那个女人就像钉子一般强硬。她也不喜欢诺玛。” “她最近生病了,是吧?她还去了医院。” “您说的是谁——诺玛?” “不,我说的不是雷斯塔里克小姐。我是说,雷斯塔里克夫人。” “我想她去过疗养院。她没理由这么做。要我说,她强健得如一匹马一般。”“雷斯塔里克小姐厌恶她的继母。” “她只是有时候有点心理不平衡。诺玛,您知道的,一条道走到黑。我告诉您,姑娘们总是厌恶她们的继母。”“这分憎恶能让她的继母生病吗?病得都要住院了。” “见鬼了,您究竟指的是什么啊?” “可能是园艺,或是使用除草剂。” “您说除草剂是什么意思?您是否在暗示诺玛在谋划着,想去做——” “人们总是会议论。”波洛说,“邻里们都在四下八卦。” “您的意思是有人说诺玛试图毒杀她的继母吗?真是荒谬,荒谬极了。” “这不可能,我也这么认为。”波洛说,“实际上,人们并没有这么说。” “啊,抱歉,我误会了。但是,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亲爱的小伙子,”波洛说,“你知道,谣言四处散播,这些谣言几乎都是指向同一个人——一位丈夫。”“什么,可怜的老安德鲁?在我看来这太不可能了。” “是的,是的,对我来说也不可能。” “那么,您去他家那里是要做什么呢?您是一位侦探,不是吗?” “是的。” “然后呢?您是要做什么?” “我们存在意见分歧,”波洛说,“我到那里去不是为了调查任何可疑或是可能的下毒案件。请原谅,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你明白吧,这一切都是机密。” “您这么说到底是为什么?” “我去那儿,”波洛说,“是为了去拜访罗德里克爵士。” “什么,那个老家伙吗?他就是个老糊涂,不是吗?” “他是一个拥有很多秘密的男人,我并不是说现在也如此,但他的确知道很多。在过去的那场战争中,他有很多故事,熟知一些人。” “但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是的,是的,他本人经历过的事确实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是你没有意识到有些事或许现在还有用处吗?” “什么类型的事?” “脸孔。”波洛说,“或许是那种很有名的脸孔,罗德里克爵士会认出来的。面容,言行举止,谈话的方式,走路的样子,一种姿态。人们都记得,你懂的。老年人。他们记得的不是那种发生在上个月或是去年的事,而是那些几乎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他们会记得那些不想被人记起的人,并且他们能告诉你关于某个女人或是某个男人牵涉的一些事。我这么说有点含糊不清,你能懂吧。我去找他是为了打听点消息。” “您去找他是为了打听点消息,是吗?那个老家伙吗?老糊涂。那么他给你透露了什么消息吗?” “我可以这么说,我感到非常满意。” 大卫继续盯着波洛。“我现在想,”他说,“您是去见那个老家伙呢,还是去看那个小姑娘呢?您想知道她在那所房子里做了什么吗?我有那么一两次想到。她做那份工作,有没有可能是想从那个老家伙那里弄到点什么过去的情报呢?” “我不这么认为。”波洛说,“说这些没什么用。她看起来全心奉献、无比细心,我该怎么称呼她呢?秘书?” “一份混合了医院护士、秘书、陪伴者、寄宿姑娘以及辅助老爷子的工作?是的,能给她许多头衔,不是吗?他完全被她迷住了。您注意到了吗?” “在这种情况下,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波洛一本正经地说。 “我能告诉您谁不喜欢她,那就是我们的玛丽。” “并且那姑娘或许也不喜欢玛丽·雷斯塔里克。” “您是这么想的,是吗?”大卫问道,“索尼娅不喜欢玛丽·雷斯塔里克。或许您在想她可能已经做了些调查,调查除草剂是在哪里存放的?呸!”他补充道,“整件事简直荒谬可笑。好了。谢谢您载我一程。我想我要在这儿下车了。” “啊,你在这里下车?我们距离伦敦还有七英里呢。” “我就在这儿下车。再会,波洛先生。” “再会。” 当大卫把车门关上的时候,波洛又靠回了座椅。 2 奥利弗夫人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她非常坐立不安。一小时前,她把自己校对修改完的稿件包好,她要把这些稿件寄送给那个焦急的出版商,他每隔三四天就来催稿。 “给您,”奥利弗夫人对着空屋子里幻想出来的出版商说道,“给您,我希望您能喜欢!我不太喜欢,我感觉它差劲极了!我不相信您是否真的知道我所写的是好是坏。反正我也已经警告过您了。我告诉您它们可怕极了。您说:‘啊!不,不,我根本就不信。’” “您等着看好了。”奥利弗夫人愤恨地说,“您等着看好了。” 她打开门,叫来她的女仆艾迪斯,把包裹交给她,让她立马去邮局寄送。 “那么现在,”奥利弗夫人自言自语道,“我要做什么呢?” 她又开始踱步了。“是的,”奥利弗夫人想,“我真应该把这些热带鸟类的壁纸给重新贴上去,换下这愚蠢可笑的樱桃壁纸。我之前感觉自己就像是热带丛林里的一只狮子或是老虎,或是一头豹子或是一只猩猩!除了稻草人,我在樱桃园里还能像什么呢?” 她再次四下环顾。“我该像鸟一样鸣叫。”她无奈地说,“吃些樱桃……真希望这是樱桃成熟的好时节。我想吃点樱桃。不知道我现在——”她走向电话机。“我会查明白的,夫人。”话筒里传来乔治应答的声音。另一个声音立马传了过来。 “赫尔克里·波洛,听候吩咐,夫人。”他说。 “你去了哪儿?”奥利弗夫人问道,“你一整天都不在。我想你是去了雷斯塔里克家那边了。是吗?你见到罗德里克爵士了吗?查到些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赫尔克里·波洛说。 “真是极其无趣。”奥利弗夫人说道。 “不,我一点都不觉得无趣。什么都没查出来,我只会感到惊讶。” “为什么会如此惊讶呢?我不明白。” “因为,”波洛说,“这就意味着那里并非没有什么可调查的,而且我告诉您,这跟事实不符;或是有些事被非常高明地掩藏起来了。您看,这就很有意思了。雷斯塔里克夫人,顺便说一声,她并不知道那个姑娘失踪了。” “你的意思是——她跟这个姑娘的失踪并没有关系吗?” “看起来是的。我在那里见到了那个年轻人。” “你说的是那个没人喜欢的、不尽如人意的年轻人吗?” “是的,那个不尽如人意的年轻人。” “你认为他不尽如人意吗?” “从谁的角度来讲?” “我想,肯定不是从那个姑娘的角度来说。”“那个来找我的姑娘一定是非常喜欢他的。” “他看起来很糟糕吗?” “他看起来很美。”赫尔克里·波洛说。 “美?”奥利弗夫人惊呼道,“我想我可不喜欢什么美貌的年轻男人。” “姑娘们喜欢。”波洛说。 “是的,你说得很对。她们喜欢美貌的年轻男人。我不是指那种长相英俊或是那种看上去就很聪明的年轻人,或是那种衣着考究、十分整洁的年轻人。我是指那种好像刚从复辟时代的喜剧里走出来的年轻人,或是那种肮脏的四处闲逛的流浪汉。” “好像他也不知道那个姑娘现在在哪儿?” “或者他就是不肯承认罢了。” “或许吧。他也去了那儿。为什么?他的确在那座房子里。他还费了些事,以确保没人看到他。这又是为什么?出于什么原因?他是去找那个姑娘,或是要去找什么别的东西?” “你认为他是去找什么别的东西吗?” “他在那个姑娘的房间内找什么东西。”波洛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看到他在那里了吗?” “没有,我只是看到他下了楼梯,但是我在诺玛的房间内看到一小块潮湿的泥,可能来自他的鞋子。很可能是她自己要求他去她的房间里找什么东西。这就有很多可能性。那座房子里还有另外一个姑娘,一个美丽的姑娘,他或许是去找她的。是的,存在很多可能性。” “你下一步要做些什么?”奥利弗夫人问道。 “什么都不做。”波洛说。 “真是无趣。”奥利弗夫人不以为然地说。 “我想我或许会从我雇的那些人那里得到一些什么信息。虽然很有可能一无所获。”“但是你自己不去做点什么吗?” “要等时机成熟。”波洛说。 “嗯,我要去做点什么了。”奥利弗夫人说。 “请您,请您千万小心点。”他恳求道。 “真是胡言乱语!我能出什么事?” “谋杀案出现之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记住我对您说的。是我,波洛。” 第六章 第六章 1 戈比先生坐在椅子上。他是个小个子的干瘦男人,相貌如此平凡,难以描述,以至于人们会忽略他的存在。 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张爪形古董桌的桌脚,发表着意见。在说话的时候,他从不直视人的眼睛。 “波洛先生,幸好您把名字告诉了我。”他说,“不然的话,您懂的,这会耗费更多的时间。看样子,主要的事实我都掌握了,还有些边边角角的传言……总是会有用的。我先从博罗登大楼开始说吧,可以吗?” 波洛亲切地点点头。 “那里有很多杂役。”戈比先生对着壁炉烟囱上的钟表说道,“我从他们身上着手,差使了我手下的一两个年轻人。花费不少,但是很值。我不想让人感觉有人在做什么刻意的调查!我是用名字缩写,还是全名?” “在这里,您能用全名。”波洛说。 “克劳迪亚·瑞希-何兰小姐被人交口称赞。她的父亲是议会的议员,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总是上报纸。她是独生女,她做一些秘书工作,是一个正经的姑娘。不参加疯狂的聚会,也不饮酒,不跟那些穿着奇装异服、行为乖僻的人混在一起。跟另外两个姑娘合租一间公寓。第二个姑娘在邦德街的韦德伯恩画廊工作,属于艺术圈的那种类型。和切尔西区的那一帮人鬼混。到处去布置画展和艺术展。 “第三个姑娘就是你说的那个。她刚搬过来不久。人们对她的普通看法是她有点‘欠缺些什么’。但是这些传言也是不清不楚。有一个做杂役的人是那种爱传闲话的人。给他买上一两杯酒,他就什么都会告诉你!谁酗酒,谁吸毒,谁偷税漏税,谁把现金藏在水箱后面。当然了,你不能全信。但是,有一晚,他听到有什么人用左轮手枪开了一枪。” “用左轮手枪开了一枪吗?有人受伤吗?” “这件事好像有点存疑。他说,那天晚上他听到一声枪响,他跑了出来,看到一个姑娘,就是那个姑娘,手拿一把左轮手枪站在那里。她看上去有点茫然失措。之后另一个年轻的姑娘,或者事实上是另外两个姑娘一道跑了出来。凯莉小姐(就是那位从事艺术工作的姑娘)说:‘诺玛,你究竟在做什么?’而瑞希-何兰小姐厉声呵斥道:‘闭嘴,行吗?弗朗西丝。不要这么蠢!’她从那个姑娘手中接过左轮手枪说:‘把这个给我。’她把手枪放在自己的背包里,她察觉到这个叫米奇的家伙在那里,就走了过去,笑着说:‘你一定是吓呆了,是吗?’米奇说他确实被吓住了,然后她就说:‘你不必担心。事实上,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子弹上膛了。我们就是无意中闹着玩的。’接着她说:‘总而言之,如果有什么人问你的话,你就告诉他们这里根本什么都没发生。’她继续说:‘来吧,诺玛。’一边说一边扶着她走进了电梯,她们又都上楼去了。” “但是米奇说他还是有点迷惑不解。于是他就跑去院子里四处查看了一遍。” 戈比先生低垂着目光,看着他的笔记本念道: “我告诉您,我发现了些什么,真的!我发现一些湿迹。我确定。那是几滴血迹。我用手指捻了捻。我告诉您我是怎么想的吧。有人被射中了,当他要逃走的时候被射中了……我走上楼去,问我是否能问何兰小姐一些事。我跟她说:‘我想有人被射中了,小姐。在院子里,有血迹。’‘天呐。’她说:‘真是荒谬,我想,你明白的。’她说:‘一定是鸽子。’她接着说:‘真是抱歉让你受惊。忘了这件事吧。’她给我塞了五英镑。五英镑,一点都不少!所以,自然了,从那之后我就守口如瓶了。” “然后,在又一杯威士忌之后,他又透露了一些信息。‘如果您问我,我想她是对着那个常来她这里的低级的年轻家伙开了一枪。我想她肯定是跟他吵架了,她十分想要开枪打他。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多言惹祸。我还是不要再絮叨了。如果有人问我这些事,我会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戈比先生停住了。 “真有意思。”波洛说。 “是的,但是这听起来不像是谎话。除了他似乎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还有一个版本说是有一天晚上,一群年轻的暴徒闯进院子里,在这里拔刀相向,聚众斗殴。” “我明白了。”波洛说,“院子里的血迹可能另有来源。” “可能那个姑娘跟她的男朋友吵架了,威胁要开枪打他。米奇无意中听到了,把它跟其他的事情混淆了,特别是如果那时有汽车要从院内倒车出去的话,很容易出现这种情况。” “是的。”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说,“这倒也讲得通。” 戈比先生翻开笔记本的另一页,挑选好自己的听众。他选择了一个电暖炉。 “约书亚·雷斯塔里克股份有限公司是一家家族企业,已经经营了上百年。在本市内风评很好,声名在外,但是也没有什么特别受到瞩目的地方。它是由约书亚·雷斯塔里克在1850年建立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飞速发展,很快就在海外增加了巨额投资,大部分用在南非、西非和澳大利亚。西蒙和安德鲁·雷斯塔里克是雷斯塔里克家族最后的一代人。大哥西蒙一年前去世了,没有留下子嗣。他的妻子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安德鲁·雷斯塔里克看上去是个颇为浮躁的人。虽然人们说他很有才能,但是他却从未把心思放在事业上。之后他跟一个女人私奔了,撇下了妻子和五岁的女儿。他曾去过南非、肯尼亚和其他很多地方。并没有离婚。他的妻子两年前去世了,生前患病多年。安德鲁经常在外旅行,不管他去哪儿,似乎都能赚到很多钱。多是靠授权经营矿产来获利。凡是他所涉足的领域,总是获利颇丰。 “在他哥哥去世后,他似乎下定决心要安定下来。他再婚了,并且认为是时候弥补一下自己的女儿,给她家庭的温暖。现今,他们跟他舅舅罗德里克·霍斯菲尔德爵士住在一起。这只是暂时的。他的妻子在伦敦各处找房子并不在乎价钱。他们非常富有。” 波洛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说,“您给我描述的是一个成功的家族的故事!每个人都能赚钱!每个人都有很好的家世,备受尊敬。他们的人际圈子很高端,在商圈也备受赞誉。” “但是在这片宁静的天空上却飘着一朵乌云。这家的一个姑娘被人认为‘欠缺些什么’,她跟一个缓刑不止一两次的举止可疑的男朋友鬼混在一起。这个姑娘很有可能试图毒杀她的继母,如果她不是深陷幻觉的话,那她就犯下了严重的罪行!我告诉您,这些事情跟您探查到的这个成功的故事一点都不符合。” 戈比先生悲伤地摇摇头,有点含糊地说: “每个家庭都会出这样的子女。” “雷斯塔里克夫人是位年轻的女士。我想她不是之前跟雷斯塔里克先生私奔的那个女人吧?” “啊,不是的,那个女人很快就跟他分手了。她是个作恶多端的女人,而且还很难搞。他曾被她迷住,这真是愚蠢极了。”戈比先生合上笔记本,目光里带着询问看向波洛先生。“您还有什么想要我去做的吗?” “是的,我想了解关于已经去世的安德鲁·雷斯塔里克夫人的一些事。她总是生病,总是住在疗养院里。是什么类型的疗养院?精神病院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波洛先生。” “他们家族里有没有精神病史,在双方的家族里?” “我会去调查的,波洛先生。” 戈比先生站起来。“先生,我要告辞了。晚安。” 戈比先生离开之后,波洛继续沉思。他的眉毛忽上忽下。他满腹疑问。 随后他拨通了奥利弗夫人的电话。 “我之前告诉过您,”他说,“要谨慎小心。我再次强调一遍,要非常小心。” “小心什么?”奥利弗夫人问道。 “您自己。我想会有危险。对于那些去他们不受欢迎的地方刺探消息的人。空气中弥漫着谋杀的味道。我不想您遇到这样的事。” “你得到了你说的那些可能搜集到的情报了吗?” “是的。”波洛说,“我获取了些许情报。多半是谣言和鸡毛蒜皮,但是貌似博罗登大楼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类型的事?” “院子里有血迹。”波洛说。 “真的吗?”奥利弗夫人说道,“这像是老式侦探小说的题目。《楼梯上的血迹》。我觉得现今人们更愿意把书名改为《她自寻死路》。” “或许院子里并没有血迹。没准儿只是那个爱胡思乱想的爱尔兰杂役编造出来的。” “或许是摔碎的牛奶瓶,”奥利弗夫人说,“晚上他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波洛没有直接回答。 “那个姑娘以为自己‘或许犯了谋杀罪’。这就是她所说的那桩罪行吗?” “你是说她确实射杀了某人吗?” “我们或许可以假设她射中了某人,但是不管出于有意还是无意,她没有射中目标。只留下几滴血……就是这样了。没有尸体。” “啊,我的天呐。”奥利弗夫人说,“这真是让人困惑。如果那个人还能跑出院子的话,你就不会认为自己杀了他,不是吗?” “难说 。”波洛挂断了电话。 2 “我很担心。”克劳迪亚·瑞希-何兰说。 她从咖啡壶里倒出一杯咖啡。弗朗西丝·凯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两位姑娘在公寓的小厨房里吃早餐。克劳迪亚已经打扮停当,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弗朗西丝还穿着睡衣睡裤,她的黑色长发垂在眼睛上。 “我有些担心诺玛。”克劳迪亚说。 弗朗西丝打着哈欠。 “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担心呢。我觉得她迟早会打电话或是回到这里的。” “她会吗?你知道的,弗兰,我止不住会想——” “我不明白为什么。”弗朗西丝倒了杯咖啡,疑惑不解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诺玛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不是吗?我是说我们不是来照顾她的,也不是她的保姆。她就是和我们合租公寓。为什么如此担心?我是绝对不会担忧的。” “我想你也不会的,你从不担忧任何事。但是我和你的境况不同。” “有什么不一样呢?你是说因为你承租了这间公寓还是什么其他的?” “是的,你或许可以这么说,我处在相当特殊的处境里。” 弗朗西丝又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昨天晚上我睡得太晚了。”她说,“参加 兹尔的聚会。我真是糟糕透了。我想多喝点咖啡能好些。你要不要再喝点,不然这些就被我喝光了。兹尔给我们尝试了一些新的药片,祖母绿之梦。吃那些愚蠢的东西可真不值。” “你去画廊上班要迟到了。”克劳迪亚说。 “我想这没什么关系。没人会注意,也没人会在意。” “我昨晚看到了大卫。”她补充道,“他盛装出席,看上去美极了。” “你现在不是要说自己也被他迷住了吧,弗兰。他真是太可怕了。” “啊,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你是那种传统的人,克劳迪亚。” “完全不是。但是我只是不想接触你们艺术圈子里的那类人。吃尽各种药,整日昏睡,或是发狂地争斗。” 弗朗西丝看上去被逗乐了。 “我不是什么嗜毒鬼,亲爱的,我只是想看看吃了那些药是什么样子而已。说到我们那群人,有一些还是挺好的。大卫会画画,你知道的,只要他想画的话。” “但大卫也不是经常想画画,不是吗?” “你总是攻击他,克劳迪亚……你讨厌他来这里看诺玛。说到攻击……” “嗯?说到攻击怎么了?” “我一直很担心。”弗朗西丝缓缓地说,“是否该告诉你些什么。” 克劳迪亚看看腕表。 “我现在没时间了。”她说,“如果你想告诉我些什么,今晚再跟我说吧。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情绪不佳。天呐。”她叹了口气说,“我希望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关于诺玛吗?” “是的。我想她的父母是否应该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这就太不公平了。可怜的诺玛,如果她自己想偷偷藏起来,这又有什么不行呢?” “嗯,诺玛不是真的——”克劳迪亚欲言又止。 “不,她不是的,不然呢?精神错乱,你说的是这个吗?你有没有给她工作的那个破地方打电话?‘归鸟’还是什么名字?啊,是的,你肯定是打过了。我想起来了。” “那么她在哪儿?”克劳迪亚问道,“昨晚大卫说什么了吗?” “看起来大卫也一无所知,克劳迪亚,我看这也没什么要紧的。” “对我来说很要紧。”克劳迪亚说,“因为我的老板正巧是她的父亲。要是她出了什么怪事,他们早晚会来质问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他们她根本就没有回来这件事。” “是的,我想他们会这么做的。但是,这也没什么正当的理由,难道诺玛每次外宿一两晚或是几个晚上就应该向我们打报告?我是说,她只是个租客。你不用对她负责。” “不,但是雷斯塔里克先生提到过他对于自己的女儿跟我们一起住感到很高兴。” “所以每次当她要离开的时候,你都要去跟她说个没完吗?她可能只是被什么新的男人给迷住了。” “迷住她的是大卫。”克劳迪亚说,“你能肯定她真的不是被大卫关在自己住的地方了吗?” “啊,我才不会这么想。他对她不是那么上心,你知道的。” “你倒是希望大卫对她不是很上心。”克劳迪亚说,“你自己对大卫倒是很迷恋。” “当然不了。”弗朗西丝厉声说道,“从没有的事。” “大卫真的很喜欢她。”克劳迪亚说,“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他那天会来找她?” “可你很快就把他撵了出去。我想,”弗朗西丝她在小厨房的镜子前上下打量之后补充道,“我想他来这里实际上是为了来看我。” “你真是太蠢了!他来这里是为了找诺玛。” “那个姑娘的精神状态……” “有时候我真觉得她不对劲。” “嗯,我知道她有问题。克劳迪亚,我现在要告诉你些事。你应该知道的。有一次我弄坏了文胸的带子,我又急着出门。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乱动你的东西。” “我是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但是诺玛不在意啊,或是她不会觉察。总之,我进了她的房间,在她的抽屉里搜索着,而我找到了某件东西。一把刀。” “一把刀!”克劳迪亚惊讶地说,“什么样的刀?” “你知道在我们大楼的院子里,有人斗殴的事吧?一群小无赖来到那里,挥着弹簧刀打架。诺玛就是在他们跑开之后回来的。” “是的,是的,我记得。” “有位记者告诉我,其中一个男孩被刺伤了,然后他就跑了。嗯,在诺玛抽屉里的就是一把弹簧刀。上面有污迹,看上去就像是干了的血迹。” “弗朗西丝!你又在胡说了。” “或许吧。但是我能肯定那是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它会藏在诺玛的抽屉里。” “我觉得——她可能把它捡了起来?” “什么?当纪念品吗?而且把它藏起来,准备永远都不告诉我们?” “你把那把刀放在哪儿了。” “我把它放回原处了。”弗朗西丝缓缓地说,“我,我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是否要告诉你。昨天我又看了看,它不在了,克劳迪亚。一点痕迹都没有。” “你觉得她叫大卫来这里就是为了拿这把刀吗?” “是的,她或许会这么做……我告诉你,克劳迪亚,以后晚上我肯定会锁好门。” 第七章 第七章 奥利弗夫人不悦地醒了过来。她知道摆在她面前的又是百无聊赖的一天。怀着高度负责的态度,她包好了自己的最终文稿,工作完成了。她现在只能与往常一样去休息,去放松身心;变得懒懒散散,直到创作欲望再次迸发。她在房间内漫无目的地踱着步,摸摸这儿碰碰那儿,把它们拿起来又放下,看看自己的抽屉,看到里面有大量等待处理的信件,但是一想到自己刚完成了一部良心之作,她就没有心思再去处理那些恼人的事情。她想要做些有意思的事情。她想要……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想起上次跟赫尔克里·波洛的谈话,他给她的警告。荒谬无稽!为什么她不能参与到跟波洛说的那个问题之中?波洛或许更想坐在椅子里,合上双手,让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同时身子舒适地在房间内休息着。对于阿里阿德涅·奥利弗来说,她可没有这样的雅兴。她会非常坚定地说,最起码自己要去做些什么。她要在这个神秘的女郎身上挖掘出更多的东西。诺玛·雷斯塔里克在哪里?她在做什么?她——阿里阿德涅·奥利弗,还能在她身上探查到什么东西? 奥利弗夫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愈发感到心烦意乱。能做些什么呢?这很难做决定。去某个地方,去打听点事情?她应该再去一趟长麓村吗?但是波洛已经去过那里了,那些应该被探查的东西他都查到了。她还能找到什么别的借口去罗德里克·霍斯菲尔德爵士家吗? 她想再去一次博罗登大楼。在那里也许还能找到些什么。她得想一个去那里的借口。她真的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借口,但是那里是唯一一个或许能获得什么信息的地方了。什么时候了?上午十点。还有很多可能…… 在去博罗登大楼的路上,她想到了一个借口。不是一个什么有创意的借口。事实上,奥利弗夫人本希望能编造一个看上去更加巧妙的借口,但是她又转念一想,不如小心谨慎一点,用那种日常会用的且貌似合理的借口。她到了那个大气宏伟,而电梯间却阴气森森的博罗登大楼。她在内院里,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思索着。 一位杂役和搬运工正在交谈,一位送奶工推着装牛奶的车子,在靠近货运梯的地方跟奥利弗夫人攀谈起来。 他吹着欢快的口哨,车子里的瓶子哐当作响,奥利弗夫人还在出神地望着那辆搬家的货车。 “76号搬出去了。”送牛奶的工人对奥利弗夫人解释道,他误解了奥利弗夫人的关注点。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组牛奶从车里搬出来放进电梯。 “说起来,她已经搬出去了。”他补充道。他看起来是位爽朗的送奶工。 他用拇指向上指了指。 “从一扇窗户中跳了下来,七楼,就在一星期前,发生在凌晨五点。真是选了个有意思的时间。” 奥利弗夫人并不觉得好笑。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没人知道。有人传言,是因为心智失衡。” “那么她年轻吗?” “别扯了!就是个老家伙。最少有五十岁了。” 两个工人费力地搬运着五斗橱。搬运过程中,两只桃花心木的抽屉掉落在地上,有一张纸朝奥利弗夫人飘了过来,她抓住了。 “别摔坏了东西,查理。”那个爽快的送奶工责备了一声,接着又往电梯里搬了一些牛奶瓶子。 两位搬运工争吵了起来。奥利弗夫人把那张纸递给他们,但是他们却挥手表示这东西没什么用。 下定决心之后,奥利弗夫人走进了大楼,乘电梯来到67号。门铃响了一声,很快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一位中年女人拿着一把扫帚,明显是来清洁屋子的。 “啊。”奥利弗夫人用她最爱的单音节词语说道,“早安!嗯,我想知道有人在吗?” “不,我恐怕她们不在,夫人。她们都出去了,去工作了。” “是的,当然了……我上次来的时候把一个小日记本遗落在这里了。真是恼人。它肯定是落在客厅或是什么地方了。” “哦,夫人,就我而言,我没捡到过什么类似的东西。当然了,我也不知道那是您的。您要进来看看吗?”她礼貌地打开门,放下了她刚才清洁厨房地板用的扫帚,请奥利弗夫人来到客厅。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道。她决心要与这位女人套近乎。“是的,我看到了,这本就是我留给雷斯塔里克小姐的书,我是说诺玛小姐。她从乡下回来了吗?” “我想她最近都不在这里。她的床都没有人睡过。或许她还在乡下跟她的家人待在一起。我知道她上个周末回乡下家里了。” “是的,我猜也是。”奥利弗夫人说道,“这是我带给她的那本书。一本我写的书。” 奥利弗夫人写的书似乎并没有引起这位做清洁的女人的兴趣。 “我就坐在这里。”奥利弗夫人拍了拍一张扶手椅继续说道,“最起码我记得是这样的。接着我就移到了窗边,然后又移到了沙发那里。” 她在椅子的靠垫后面拼命摸索着。那个做清洁的妇人也在沙发的坐垫下面搜索着。 “您不知道丢了这类东西多让人抓狂。”奥利弗夫人滔滔不绝地说,“我把重要的事都记录在那上面了。我十分确定今天要跟一位要人共进午餐,但是我记不起那个人是谁,午餐的地点在哪里。当然,也没准儿是明天。如果是这样的话,跟我共进午餐的人就是完全不同的其他的什么人,啊,天呐。” “夫人,对您来说真是很难办啊,我明白的。”那位做清洁的女人满是同情地说道。 “这些公寓真是不错。”奥利弗夫人环视四周说道。 “楼层太高。” “是的,但是视野很好,不是吗?” “是的,但是如果是面朝东的话,冬天的冷风会灌进来。从铁制窗框里吹进来。有人装了双层窗户。啊,是的,我才不会在冬天住进这种朝东的房间,我宁愿住在底层。如果您有孩子的话,会方便很多的。您知道的,对于婴儿车和其他一些东西。啊,是的,我宁愿选择底层。想想要是失火了的话就更可怕。” “是的,当然了,那将会很可怕。”奥利弗夫人说,“我想这里一定有逃生通道吧?” “您不能总是有机会跑到防火门吧。我很怕失火,一贯如此。并且这里租金昂贵。您根本就不会相信他们索要的租金有多高!这就是为什么何兰小姐要找另外两位姑娘一起合租。” “啊,是的,我想我见到了那两位小姐。凯莉小姐是一位艺术家,是吗?” “她的确是在一家艺术画廊工作,但是工作不是很勤奋。她也作一些画,都是些奶牛啊,树木啊,那些你永远认不出的不明所以的东西。一位不怎么整洁的年轻姑娘。她房间里的样子——您简直不会相信的!但是何兰小姐,她所有的东西都是那样整洁一新。她曾在煤矿局工作,但是如今在城里做私人秘书。她说她更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她给刚从南美或是什么地方来的一个富有的先生做秘书。他是诺玛小姐的父亲,正是他请求何兰小姐和自己的女儿合住的,那时候正巧有一位小姐因为要结婚所以需要搬出去,她说过要找另一位小姐来合租。她当然没办法拒绝了,不是吗?更何况那人是她的老板。” “她想要拒绝吗?” 那个女人哼了一声。 “我觉得她会拒绝,如果她知道的话。” “知道什么?”这话问得有些过于直接。 “我明白我不该说三道四。这不关我的事。” 奥利弗夫人还是向她投去问询的目光。那位做清洁的女人败下阵来。 “也不是说她不是个好姑娘。她有点疯疯傻傻的,但是其他人也都有点疯疯傻傻的。我想她该去看看医生。有些时候,她似乎不太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或是身处何地。这有时候会吓你一跳,跟我丈夫的侄子发病的时候很像。(当他发病的时候真是可怕极了,您根本就无法想象!)我从未见过她发病。可能她在服药,她总是吃很多药。” “我听说她有个年轻的男朋友,她家里对他不是很满意。” “是的,我也听说过。他来这里找过她一两次,虽然我从未见过他,但是大家都说他是那种摩登派的青年。何兰小姐不喜欢这种做派,但是现今又能怎样呢?姑娘们都是各行其是。” “如今的姑娘们有时候真是让人失望。”奥利弗夫人说,装出一副严肃而有责任心的样子。 “家教不好,我是这么看的。” “恐怕不是这样。一个像诺玛·雷斯塔里克那样的姑娘还是待在家里更好,而不是孤身一人来到伦敦工作,做什么室内装修的工作。” “她不喜欢待在家。” “真的吗?” “她有个继母。姑娘们都不喜欢继母。我听说她的继母对她很上心,想要鼓励她振作起来,试图阻止那些花里胡哨的年轻人上门。她明白姑娘们要是挑选错了意中人会带来很多伤害。有时候,”那个做清洁的女人无比认真地说,“真是感谢老天,我没有女儿。” “您有儿子吗?” “我家里有两个男孩。一个在学校里,读书读得很不错,至于另外一个,他是个印刷工,工作也很勤勉。是的,他们都是好孩子。但是要注意,男孩也会招来麻烦的。但是女孩会更让人担心,我觉得。应该多去管管她们。” “是的。”奥利弗夫人若有所思地说。“确实如此。” 她看出来这个做清洁的女人想要继续打扫卫生了。 “找不到笔记本真是太糟了。”她说,“真是十分感谢您,希望我没耽误您太长时间。” “我希望您能找到它,您一定能找到。”那个女人亲切地说。 奥利弗夫人走出公寓,想着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她想不出今天还应该做什么进一步的行动,但是明天的计划已经了然于胸了。 回家之后,奥利弗夫人很是严肃地拿出一本笔记本,在题目《我所了解的事实》之下,记录下各种各样的事情。总的来说,她所能记录下来的事实并不多,基于她的探问,她尽可能多地写下了自己所了解的信息。何兰小姐受雇于诺玛的父亲这一事实是其中最突出的。她之前并不知道,她认为赫尔克里·波洛应该也不知道。她想打电话告诉他,但是最后还是决定把它放在心中,因为她明日还另有计划。事实上,奥利弗夫人此时此刻觉得自己与其说是个侦探小说作家,不如说是一条兴致勃勃的猎犬。她追踪着足迹,鼻子低嗅。明天早晨,嗯,明天早晨可有的忙。 依照计划,奥利弗夫人很早就起床了,饮了两杯茶,吃了一枚水煮蛋,之后就出发开始去探查。她再一次来到博罗登大楼。她不确定自己在那里是否会被认出来,所以就没有进院,而是在入口处小心谨慎地徘徊着,看着在早晨拥出的急着去上班的各色人群。他们大多是姑娘,样子看上去十分相似。用这种方式去打量人群真是很特别,人们从这个庞大的建筑中怀着各自的目的拥了出来——就像是蚂蚁窝,奥利弗夫人想。她认为人们总是对蚂蚁窝没有恰当的认识。当用鞋尖惊扰它的时候,蚂蚁就会从中漫无目的拥出来。这些小家伙形色匆匆地在口里衔着一点草,又担忧又焦虑,莽莽撞撞地不知要往哪里去,但是就如这里的人一样,谁又知道它们是否有自身的条理性呢?就比如那个男人,他刚从她身旁经过,急匆匆的,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真不知道是什么得罪了你。”奥利弗夫人想着。她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就猛然退了出去。 克劳迪亚·瑞希-何兰从出口走了出来,脚步轻快,一副职业女性的样子。与往常一样,她看起来很是干练。奥利弗夫人转身藏了起来,以免被她认出来。当克劳迪亚在她面前拉开了一段距离之后,她才立马跟上她。克劳迪亚·瑞希-何兰走到了街道尽头,就右转走上了主干道,她走到了排队等待公共汽车的队列中。奥利弗夫人仍旧在跟踪她,忽然她感到了片刻的不安。假如克劳迪亚突然转过身子,看到了她,认出了她怎么办?奥利弗夫人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小声地擤一下鼻子。但是克劳迪亚·瑞希-何兰看上去好像完全陷入沉思。她连跟自己一起排队的人都没有留意。奥利弗夫人在她身后再数三个的位置上站着。最终那辆公共汽车来了,大家就向前挤着。克劳迪亚上了车,接着就走上了车的最高层。奥利弗夫人也上了车,她只能在靠近车门的地方找了个座位。当售票员走过来的时候,奥利弗夫人急忙往他手里塞了六便士。不管怎么说,她都不知道这辆车的路线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做清洁的女人口中的“那幢靠近圣保罗的新大楼”具体有多远。她留心观察,注意着什么时候能看到那庄严肃穆的圆屋顶。她随时紧盯着从公共汽车上层下来的乘客。啊,是的,克劳迪亚下来了,穿着整洁时尚的干练衣服。她下了车。奥利弗夫人尾随着她,跟她保持着一段经过细心计算的安全距离。 “真是有趣极了。”奥利弗夫人想,“我真的是在跟踪某人!就像我书里写的一样。并且,我做得很不错呢,因为她还蒙在鼓里。” 克劳迪亚·瑞希-何兰确实深深陷入自己的思考中。“真是个很能干的姑娘呢。”奥利弗夫人想,这跟她之前的想法一致。“如果要我猜出杀人凶手,一定是位很有能力的人,我会选择一个像她一样的人。” 然而,没有人被谋杀,也就是说,除非那个叫诺玛的姑娘假定的自己犯了谋杀罪是真的。 伦敦这一块区域近些年兴建了大量建筑,真不知道是利是弊。宏伟的摩天大楼,在奥利弗夫人看来有些面目可憎,就像是方形火柴盒一样冲入天际。 克劳迪亚转身进了一幢大楼。“现在我可要查明些什么了。”奥利弗夫人一边想,一边跟着她走了进去。四个电梯都在上上下下地运行着。奥利弗夫人想着这可就难办了。但是,电梯容量很大,奥利弗夫人在最后一刻挤了进去,躲在一大堆男人和自己的追踪目标之间。克劳迪亚要去的地方是四楼。她沿着一条走廊走着,奥利弗夫人躲在两位高大的男士身后,看到了她进了哪扇门。在走廊尽头往前数第三个门。奥利弗夫人来到了这扇门前,看到了门上的门牌。上面写着“约书亚·雷斯塔里克股份有限公司”。 事情进展到现在,奥利弗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不知道下一步到底该做些什么。她找到了诺玛父亲公司的所在地和克劳迪亚工作的地点,但是现在,她有点轻微的沮丧之感,她感到这个发现也算不上什么。坦白来说,真的有用吗?或者什么用都没有。 她在这里待了几分钟,从走廊这头走到走廊那头去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人走进雷斯塔里克公司。有那么两三个姑娘走了进去,但是没什么特别之处。奥利弗夫人再次乘电梯下楼,烦闷地走出了这幢大楼。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她在邻近的街道闲逛了一下,考虑着要不要去圣保罗大教堂看一看。 “或许我能去回音廊絮叨一会儿。”奥利弗夫人想,“不知道若是回音廊被用作谋杀现场会怎样?” “不。”她否定了这个想法,“恐怕这么想有些过于亵渎了。不,我不能这么瞎想。”她若有所思地走向美人鱼剧场。她想在那里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她又朝那些新建筑走去。接着,她感到自己早餐没吃饱,就转身进入了当地一家小餐馆。餐厅里就餐的人不是很多,多半是来吃早午餐的。奥利弗夫人环顾四周,寻找着合适的座位,却惊讶地张大了嘴。在靠墙的地方坐着那个叫诺玛的姑娘,她对面坐着的是那个栗色长发垂肩的年轻人,穿着红色天鹅绒马甲和一件非常花哨的夹克。 “大卫。”奥利弗夫人倒吸了一口气念叨道,“一定是大卫。”他和他女朋友坐在一起激动地攀谈着。 奥利弗夫人想出了一个计谋,她打定主意,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穿过小餐馆来到一扇写着“女士”的门前。 奥利弗夫人不是很确定诺玛是否能认出她来,通常那些印象模糊的人反而能被人想起。此刻诺玛除了大卫之外好像并没有留意什么,但是谁知道呢? “我想我能自己想到些办法。”奥利弗夫人想。她在餐馆经营者放置的一面满是苍蝇屎的小镜子前打量自己,仔细地端详着她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女性最明显的外表特征,她的头发。奥利弗夫人的头发没人能比得过,她不知换过多少发型,每一次跟她会面的朋友都没能认出她来。她仔细看了一眼她的头发,就开始动手了。她取下发夹,弄下来几绺卷发,把它们用手帕包起来放在手提包里,从中间分开头发,从额头狠劲地往后梳,之后在她的脖子后梳了个发髻。她还拿出一副眼镜戴在鼻梁上。她现在真是一副严肃的样子!“真是足智多谋啊!”奥利弗夫人满意地想着。她用口红将自己的唇形改造了一番,就再次出现在餐厅里;小心地走着,因为这副眼镜是用来看书的,所以戴上去视线会有些模糊。她穿过餐厅,在诺玛和大卫背后的一张空桌子边坐下。她坐了下来,这样就能面对着大卫了。诺玛,虽然跟她挨得很近,但是她是背对着她的。除非她转过头,否则是不会看到她的。女侍应生脚步拖沓地走了过来。奥利弗夫人点了一杯咖啡,还有一个 斯甜面包,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坐在那里。 诺玛和大卫一点都没注意到她。他们正在激烈地讨论。奥利弗夫人用了一两分钟就弄明白了他们所谈论的东西。 “……但这只是你所幻想出来的啊,”大卫说,“你幻想出了这些。它们毫无道理,一点都没意义,我亲爱的姑娘。” “我不知道。我分辨不出。”诺玛的声音中有些奇怪地缺少某种回应。 奥利弗夫人不像大卫听得那样清楚,因为诺玛背对着她,但是那女孩声音中的迟钝之感却让她不是很舒服。这里面有些问题,她想。很有问题。她记得波洛第一次告诉她的话。“她认为她自己可能犯了谋杀罪。”这姑娘到底怎么了?是幻觉吗?她的精神状态是否真的受到了些许影响,或者或多或少真的有这码事,才导致这姑娘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如果你问我,那完全是玛丽的诡计!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她总是觉得自己有病或是出了什么类似的事。” “她生病了。” “那好吧,她生病了。任何明智的女人都会要求医生给开一些抗生素或是其他类的药物,好让自己恢复。” “她认为是我对她做了什么。我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 “我告诉你,诺玛,这都是你自己的胡思乱想。” “大卫,我知道你这么说只是为了宽慰我。假如我真的给了她那个东西呢?” “你的意思是什么?假如?你一定知道自己是否干了那样的事。你不会如此愚蠢的,诺玛。”“我不知道。” “你总是这么说。总是反复回想,一遍一遍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明白。你一点都不明白什么是恨。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恨她。” “我懂。你告诉我了。” “这就是奇怪之处。我告诉过你,我却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你明白吗?我时不时会告诉别人一些事。我告诉别人我要做什么,我做过什么,或是我想去做什么。但是我甚至不记得我告诉过他们这些事。就好像我是在心里这么想的,有时候它们就从心里跑了出来,我就把它们告诉了别人。我跟你说过这些,不是吗?” “嗯,我的意思是,听我讲,你不要反复说这些。” “但是我跟你说过了,是吗?” “好的,说了!人们总是喜欢这么说。‘我恨她,我想要杀了她。我想毒死她!’但是这就是孩子气的话,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就好像你还没有怎么长大。这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孩子们总是这么说,‘我真是恨极了。我要砍掉他的头!’孩子们在学校里这么说。关于那些他们特别讨厌的老师。” “你以为就只是这样吗?但是这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我还没有长大。” “是的,从某些方面来讲是这样。只要你能鼓起勇气,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如此可笑。就算是你恨她,又能怎样呢?你从家里离开了,你不需要跟她住在一起。” “为什么我不能住在自己家里?跟我自己的父亲?”诺玛说,“这不公平,这不公平。最初是他抛弃我的母亲,而现在,他刚刚要回来跟我团聚,他就跟玛丽结婚了。我当然会恨她,她也恨我。我曾想过要杀了她,想过各种方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总是会有很享受的感觉。但是接着,她真的生病了……” 大卫有些不安地说: “你不是把自己当成巫女或是什么了吧?你是否做了拿针刺蜡制小人这类的事?” “啊,没有。那太傻了。我做的是真事,非常真实的。” “听我说,诺玛,你所说的真事是指什么?” “瓶子就在那儿,在我的抽屉里。是的,我打开了抽屉,发现了它。” “什么瓶子?” “猛龙牌除草剂,专业除草。瓶子的标签上这么写着。药液装在深绿色的瓶子里,你可以拿它喷洒在物品上。标签上还写着小心,有毒。” “是你买的吗?或者你只是发现了它?” “我不知道我从哪里弄来的,但是它就在那儿,在我的抽屉里,还剩下半瓶。” “那么你,你,只想起来——” “是的。”诺玛说。“是的……”她的声音很模糊,有点像是在梦呓。“是的……我想那一刻我失忆了。你也是这么想的,大卫,不是吗?”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诺玛,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这么想的,你编造了这一切,你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但是她去了医院,做了检查。医生们说他们也弄不清楚。接着他们说没发现什么不对劲,所以就让她回家了,接着她就再次生病,我有点开始怕了。我的父亲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接着医生来到我家,跟我父亲关上书房门说悄悄话。我跑到屋外,攀上窗口想要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在一起计划着要把我送往某个地方关起来!一个我在那里能接受‘一系列治疗’的地方或是其他什么的。你懂的,他们以为我疯了,我感到害怕极了……因为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做了那样的事。” “你是因为这个才逃走的吗?” “不是的,那是之后的事了。” “告诉我。” “我不想再说这个了。” “你迟早要让他们知道你在哪儿啊!” “我不会的!我恨他们。我恨我的父亲和恨玛丽一样。我希望他们都死了。我希望他们双双暴毙。接着,接着我想我会再次快活起来。” “不要这么激动!听我说,诺玛——”他突然有些尴尬地说,“我不太喜欢结婚那一套……我的意思是我不认为我会做那一类的事……反正这几年是不会的。人们总是不愿意束缚自己,但是我想这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你懂的,我是指结婚。去公证处或是什么地方。你就说你自己已经过了二十一岁。把你的头发卷起来,盛装出席什么的,让你自己看上去老成一点。一旦我们结了婚,你父亲就不能那么做!他就不能把你弄到你说的那个‘地方’去。他对此无能为力。” “我恨他。” “你似乎讨厌每一个人。” “只有我父亲和玛丽。” “嗯,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再婚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看看他都对我母亲做了些什么。”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是的。那时我只是个孩子,但是我都记得。他跑了,遗弃了我们。只是圣诞节给我送个礼物,但是他自己不会亲自回来。要不是他之后回来了,我就是在大街上遇到他,也认不出他。他那时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我想他也想把我母亲关起来。后来她一发病,就被人送走了。我不知道是送往哪里,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有时候我想……我想,大卫,我以为你明白的,我的脑子有些问题,有朝一日我或许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就像那把刀。” “什么刀?” “没什么,就是把刀。” “噢,你能告诉我你说的是什么吗?” “我想那上面有血迹,它藏在……我的长筒袜下面。”“你能记起自己曾在那儿藏过一把刀吗?” “好像有印象。但是我不知道自己之前是否用过它。我不记得那天我在哪里……那晚有整整一个小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何处,去了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 “嘘!”当女侍应生走过他们桌旁的时候,他喝止住了她。“你会好起来的。我会照料你。让我们再吃点什么吧。”他拿起菜单,高声对女侍应生说:“两片吐司加焗豆。” 第八章 第八章 1 赫尔克里·波洛正在向他的秘书莱蒙小姐口述着什么。 “感谢您对我的厚爱,但是我必须遗憾地告知您……” 电话铃响了。莱蒙小姐伸出手接电话。“是的。您说什么?”她用手遮住电话听筒,和波洛说,“是奥利弗夫人。” “啊……奥利弗夫人。”波洛念叨着。此时此刻,他不愿被他人叨扰,但是他还是从莱蒙小姐手里接过听筒。“您好!”他说,“赫尔克里·波洛在此。” “啊,波洛先生,真高兴能联系到你!我为你找到她了!” “请您再说一遍。” “我替你找到了她。你的那位姑娘!你明白的,那个犯了谋杀罪或是以为自己犯了谋杀罪的姑娘。她也在想这件事呢,想了很多。我认为她的神志已经不是那么清楚了。但是现在不说这个。你想不想来见见她?” “您在哪儿?亲爱的夫人。” “就在圣保罗大教堂和美人鱼剧院之间的什么地方,卡尔索普大街。”奥利弗夫人说,她猛地从她所在的电话亭向外望了望。“你能尽快来这里吗?他们在一家餐馆里。” “他们?” “是的,我想应该是她和那位和她不相称的男朋友。他人相当不错,看上去也很喜欢她。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人们有时候很是奇怪。我不能再多说了,因为我要快点回去。我在跟踪他们,你明白的。我进了餐馆,就看到他们在那里。” “啊哈?夫人,您真是聪明极了。” “不,不是这样的。这纯粹是个意外。我的意思是我走进了一家小餐馆,那个姑娘就在那儿,就坐在那儿。” “啊。那您真是好运气。这点也很重要。” “我就坐在他们背后的桌子旁,她背朝着我。反正我认为她没认出我来。我改造了一下我的头发。总而言之,他们之间谈话的时候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俩一样,当他们点了另一道菜——焗豆(我不能忍受焗豆,我总是不能明白为什么人们会……)。” “不要再想那些焗豆了。继续说。你离开他们,然后出来给我打电话。是吗?” “是的。因为焗豆做起来要花些时间。我现在就回去。或者我就待在餐馆外面,你尽快赶过来吧。” “那家餐馆的名字是什么?” “快乐三叶草,但是它看上去一点都不令人愉悦。事实上,它看起来很是脏乱,但是咖啡还不错。” “别再说了。快回去。我尽快赶到。” “很好。”奥利弗夫人挂了电话。 2 莱蒙小姐总是很高效,在他跑到街上之前,就叫了辆出租车等着他。她没有问什么问题,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她没问波洛离开之后她应该做些什么。她不需要他告诉她。她总是知道要做什么,而且从不出差错。 波洛很快就抵达了卡尔索普大街。他付了车费之后走下车,四下张望。他看到快乐三叶草的店名了,但是不管奥利弗夫人伪装得多高超,他没在附近看到一个类似她的人。他走到大街尽头又折返,若不是那对颇令他们感兴趣的男女离开了餐馆,奥利弗夫人跟踪过去了,就是出了其他的事。为了一探究竟,他走到了餐馆门口。里面因热气而起的雾气太大,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于是他推门进去,眼睛四下扫视着。 他立马看到那个曾拜访过他的姑娘坐在一张早餐桌旁。她背靠着墙独自坐着,点燃一根香烟,盯着面前的墙壁。她看上去有些失神。不,波洛想,不止如此。她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好像进入了某种遗忘症的状态,好像身处在其他什么地方。 他悄悄穿过餐厅,坐在了她对面的椅子上。她抬起头,波洛感到些许安慰,好像她还认得他。 “很高兴再次见面,小姐。”他欢欣鼓舞地说,“我想你认得我。” “是的,是的,我认得。” “能被一位只短暂地见过一次面的年轻女士认出来真是荣幸至极。” 她还是什么都不说地看着他。 “我能问一句,您怎么知道是我?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您的胡子。”诺玛马上答道,“那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的。” 她的这一观察让他很满意,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一如往常满怀骄傲和自负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啊,是的,真是对极了。是的,没有什么人的胡子像我一样。它们真是不错,嗯?” “是的,嗯,是的,我想是的。” “啊,您在对胡子的了解方面不是什么行家里手,但是我告诉您,雷斯塔里克小姐,诺玛·雷斯塔里克小姐,您的名字是这个吗?这胡子真是棒极了。” 他在说她的名字的时候故意强调了一下。因为她最开始看着周围的一切,显露出一种茫然无知的感觉,那么渺远,他怀疑她是否能注意到他。她做到了,还有些吃惊。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她问。 “确实,那天早晨您来拜访我的时候,并没把您的名字告诉我的男仆。”“您是怎么知道的?您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您的?” 他察觉到了她的戒备和恐惧。 “我的一位朋友。”他说,“有时候,朋友们总是很有用处。” “是谁?” “小姐,您喜欢对我保密。同样地,我也选择对您保密。” “我不知道您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是赫尔克里·波洛。”波洛用自己一贯的严肃口吻说。接着他闭上了嘴,等她主动说话,他只是坐在那里,温和地微笑着看着她。 “我,”她开口道,又停了下来。“——要——”她再次欲言又止。 “我们那天早晨并没有说到什么。我知道。”赫尔克里·波洛说,“您只是告诉我您可能犯了谋杀罪。” “啊,您说的那个啊!” “是的小姐,就是那件事。” “但是,我的意思当然不是那样了。我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我是说,那只是个玩笑。” “是吗?您一大清早来找我,还是在我用早餐的时候。您说事情紧急。这种紧急的情况就是您可能犯了谋杀罪。现在您说这就是您的一个玩笑,不可能吧?” 一位女侍应生走来走去,特意看向波洛,她猛地朝他走来,递给他一只小孩子在洗澡的时候会折的小纸船。 “这是给您的吧,”她说,“波洛先生?一位女士留给您的。” “啊,是的。”波洛说,“您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那位女士说我只要看到您的胡子就知道您是谁了。她说我之前肯定没有看过这样的胡子。她说得对极了。”她一边盯着胡子看,一边补充着。 “嗯,非常感谢。” 波洛接过这只纸船,把它打开,抚平之后,他看到了上面用铅笔写着的急匆匆的笔迹:“他刚离开。她还在这里待着,所以我把她交给你了,我去跟踪他。”后面还有阿里阿德涅的签名。 “啊,是的。”赫尔克里·波洛把它折了起来,放进口袋。“我们说到哪儿了?我想是您的幽默感,雷斯塔里克小姐。” “您是只知道我的名字还是,还是您知道我所有的事?” “我了解您的一些事。您是诺玛·雷斯塔里克小姐,您的住址是伦敦博罗登大楼67号。您的家庭地址是长麓村的克劳斯海吉斯。您跟您的父亲、继母和一位老舅公,还有,啊,是的,一位陪伴那个老爷子的看护姑娘住在一起。您瞧,我还算是消息灵通。” “您一定是跟踪我了。” “不,不。”波洛说,“根本没这回事。对于这件事,我以我的信誉作担保。” “但是您不是警察吧,是吗?您没说过自己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 她满腹的怀疑和抗拒消散了。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她说。 “我不是要迫使您雇用我。”波洛说,“您早就说过了,我太年迈了。或许您是对的。但是因为我了解您的一些情况,我们何不坐下来平和地谈谈如何解决您的难题呢?那些老年人,或许行动迟缓,但是却可以提供给您许多人生经验教训。” 诺玛还是充满疑惑地看着他,显现出了那种之前出现过的大睁着眼睛、让波洛感到不安的神情。但是她无路可走,她此时面临着特殊的时刻,或者最起码波洛是这么判断的,她想要倾诉。出于某些原因,波洛是那种让人愿意与之交谈的人。 “他们觉得我疯了。”她直白地说,“并且,并且我也认为我疯了。精神错乱。” “这真是有意思。”赫尔克里·波洛语气轻松地说,“关于这些事,有许多名称。这些名称都很宏大。精神病医师、心理学家或是其他什么人能轻易地将之脱口而出。但是当您说自己疯了,这就是普通人眼中的那种情形。您说自己疯了,或是表现得有些疯狂,或是自以为自己疯了,或是觉得自己有可能疯了,那又能怎样呢?这并不是说这种情况糟糕透了。这是因为人忍受了过多的折磨才引起的,通常这很容易被治愈。病因多是源于过重的精神压力,过度担心,在考试上过于用功,在情绪上太过较真,太依赖宗教信仰或是没有信仰,或是有足够的原因去恨自己的父亲或是母亲!或是,当然了,还有可能是在爱情上遭遇了不幸。” “我有个继母。我恨她,我也恨我父亲。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恨这个人或是那个人再正常不过了。”波洛说,“我想您一定是很爱您的生母。她是跟您父亲离婚了还是去世了?” “去世了,她死于两年前。” “您是否很爱她?” “是的。我想是的。我的意思是我当然很爱她。她是个病秧子,您知道的,她常年待在疗养院里。” “那么您父亲呢?” “我父亲在这之前就远赴海外了。在我五六岁的时候,他就去了南非。我想他是想要跟我母亲离婚,但是她不愿意。他去了南非,在那里从事矿业或是类似的职业。不管怎么说,他会在圣诞节给我写信,或是给我寄圣诞礼物或是派人带些什么东西给我。仅此而已。所以他于我而言不是很真实。他一年前回了家,因为他要打理我舅公的事务,还要处理所有财务类的事。当他回到家,他,他带回家一个新的妻子。” “您忍受不了这件事情?” “是的,确实。” “但是您的母亲那时已经去世了。您知道的,对于男人来说,再婚再正常不过了。特别是他和妻子分居了那么久。那位他带来的新的妻子,是那位他想和您母亲离婚、急切想与之再婚的女人吗?” “不,不是的,那个女人相当年轻,但是他的新妻子也相当漂亮,她做出一副要独占我父亲的姿态!” 她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孩子气的口吻说着:“我还以为他这次回家能喜欢上我,能关心我,但是她不让他那样。她排斥我,她要把我排挤出去。” “但是像您这样的年纪,这并没有什么啊。您现在不需要任何人照顾,您可以自力更生,您可以享受生活,您可以自己选择朋友——” “在我家里,这完全做不到!嗯,我是指在选择自己的朋友方面。” “现今的姑娘们在挑选朋友方面总是难以避免被人指摘。”波洛说。 “现今的一切都大为不同了。”诺玛说,“我父亲跟我五岁时的记忆已经完全不同了。他曾经会跟我一起开心地玩耍。但是他现在不是很愉快,他总是忧心忡忡,脾气暴躁。是的,完全不同了。” “我想那大概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人总是会变的。” “但是人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吗?” “他外貌改变了吗?” “没有,这方面没变。啊,不!如果您看到过他挂在椅子后面的画作的话,虽然那是他年轻一些的时候画的,但是跟他现在的样子几乎完全一样。可是似乎又不是我记忆中的他。” “但是您要知道,亲爱的。”波洛温和地说,“人永远不会像你所记得的那样。随着时光流逝,你把他们按照自己的想象来塑造,塑造成你想要他们成为的样子,或是塑造成你以为自己记忆中所存留的他们的样子。如果你把他们想成是亲切的、欢愉的、俊美的,那么你就会把他们塑造成远超现实的形象。” “您是这么想的吗?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她停顿了片刻,突然说道,“但是为什么您会以为我想要杀人?”这个问题提得如此自然,它早就横亘在他们之间了。波洛感到,他们最起码是到了紧要关头了。 “这或许是个相当有趣的问题。”波洛说,“并且可能有相当有趣的缘由。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恐怕应该是医生吧。那种医生,您明白的。” 她反应迅速。 “我不会去看医生的,我不会去接近任何一位医生!他们想带我去看医生,接着我会被关在一个都是疯子的地方。他们不会再放我出去。我不要去任何像那样的地方。”她挣扎着站起身来。 “我不会把你送到这样的地方去的!您不需要这样惊恐。您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看医生,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把您跟我说过的事情告诉他,或许可以问问为什么会这样,他或许会告诉您缘由。” “大卫也是这么说的。大卫说我该这么做,但是我不想。我想我不理解他。我一定要告诉医生我,我可能试图去做什么……” “因为我总是记不得我做过什么,或是我去过哪里。我会迷失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而且我自己还不记得。有一次我在走廊,一个门外的走廊,在我继母的门外。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拿到的。她朝我走过来,但是当她靠近我,她的脸色突然一变。那根本就不是她,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您所记得的,我想可能是噩梦。人在梦里会变成其他什么人。” “那不是噩梦。我把左轮手枪拾了起来,它就掉落在我脚边——” “在走廊上吗?” “不,在院子里。她走了过来,从我手里拿了过去。” “谁拿走了那把手枪?” “克劳迪亚。她把我带上楼,给我喝了一些苦涩的东西。” “那时,您的继母在哪里?” “她也在那里,不,她不在。她在克劳斯海吉斯,或是在医院里。在医院里,他们发现她被投毒了,并且说是我做的。”“可能不是您,可能是其他什么人。” “那会是谁呢?” “或许是她丈夫。” “我父亲?他到底是为什么要给玛丽下毒呢?他对她全身心奉献。他痴迷于她!” “你家里还有别的人,不是吗?” “老舅公罗德里克?胡说!” “没人知道。”波洛说,“他或许是精神错乱。他或许认为毒杀一位可能是妖艳女间谍的女人是他的责任。诸如此类。” “那真有意思。”诺玛说,她放松了片刻,语气也变得自然多了。“罗德里克舅公确实在上次大战之中涉足了大量的间谍一类的事情。家里还有谁呢?索尼娅?我想她可能是个妖艳的间谍,但是她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类型。” “是的,确实好像没什么理由怀疑她要去毒杀您的继母。我想或许是仆人或是园丁?” “不会的,他们只是时不时来一次。我不认为,嗯,他们不是那种有理由做这类事的人。” “或许是您的继母自己做的。” “自杀,您的意思是,就像另一个人做的一样吗?” “有这种可能。” “我不能想象玛丽会自杀。她很明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的,您以为她要是自杀的话,她应该会把头放在烤箱里,或是在床上躺好,服下大量安眠药。是这样吗?”“是的,这样会更加自然。所以您看,”诺玛严肃地说,“那肯定是我干的了。” “啊哈!”波洛说,“这吊起了我的兴趣。好像您甘愿这么想,您认为您亲手投下了足以使人毙命的毒药,并且对此深信不疑。是的,您喜欢这个想法。” “您怎么敢说这样的话!您怎能说这样的话!” “因为我想就是这样。”波洛说,“为什么您可能犯了谋杀罪这一想法如此令您激动,令您感到愉悦呢?” “不是这样的。” “我猜的。”波洛说。 她拿出自己的手包,开始在里面用手指摸索着。 “我不要在这里待着,听您对我说这些恐怖的话。”她给女侍应生打了个手势,女侍应生过来之后在账单上写着什么,之后把账单放在诺玛的盘子旁边。 “请让我来付钱。”赫尔克里·波洛说。 “不必了,我不会让您替我付账的。” “您随意。”波洛说。 他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看的东西了。那个账单写着是由两个人支付。看起来那个打扮花哨的大卫并不介意由这个深爱着他的姑娘来替他付账。 “这么说今天请朋友吃早餐的是您啊,我明白了。” “您怎么知道我跟别人一起来的呢?” “我告诉过您,我知道很多事。” 她把硬币放在桌子上,站起来,“我要走了。”她说,“您别跟踪我。” “我想我也追不上您啊。”波洛说,“您一定记得我是如此老迈。如果您在大街上狂奔,我肯定是跟不上您的。” 她站起来,向着门口走去。 “您听到了吗?您不准跟着我。” “您至少可以允许我为您开门吧。”他姿态优雅地为她打开门,“再会,小姐。” 她充满疑虑地看着他,之后快步走上大街,时不时还回头看着。波洛倚在门口看着她,但是并没有准备加快脚步跟上她。当她走出他的视线之后,波洛就转身回到了咖啡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波洛自言自语道。 那个女侍应生朝他这边走来,脸上的表情很难看。波洛又坐回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为了让她舒心一些,他点了一杯咖啡。“这里面有很多疑问。”他嘟囔着,“是的,肯定有诸多谜团。” 一杯浅米黄色的液体被端了上来,放在他面前。他拿起来抿了一小口,做出一副被苦到了的表情。 他在猜测奥利弗夫人此刻身在何处。 第九章 第九章 奥利弗夫人坐在公共汽车里。虽然她对这次跟踪满怀热情,但是这一趟下来也让她有点喘不过气。她戏称为“孔雀”的那个男人还真是脚步轻快。奥利弗夫人不是个步速很快的人。她沿着筑堤一路走着,与他保持着一段大约二十码的距离。奥利弗夫人跟着他走进了地下通道。他在斯隆广场走了出去,奥利弗夫人也跟着走了出去。他去搭乘公共汽车,她就排在他身后三四个人的位置。他坐上了公共汽车,奥利弗夫人也上了车。他在一处叫作“世界尽头”的地方下车了,奥利弗夫人也跟着下了车。他钻进国王大道和河流之间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迷宫一般的街道。他转身进入了一处建筑场地。奥利弗夫人就站在门外监视着他。他走进了一条小巷,奥利弗夫人等了片刻就跟了上去,他不见了踪影。奥利弗夫人探查了周边的环境。这个地方呈现出一片衰败的景象。她向小巷深处走着。这条巷子还跟其他的巷子连通着,还有一些是死路。她完全迷路了,当她回到建筑工地的时候,她听到背后有人在说话,奥利弗夫人着实被吓住了。那个声音礼貌地说道:“我希望对于您来说,我的步速不会太快。” 她猛地转身。忽然间,跟踪所产生的那种欢悦的感觉和精神上的放松全部荡然无存,这次随意的跟踪之行,一下子消散无踪了。她现在只感到一阵害怕,她感到了一种出乎意料的惊恐。虽然那声音听上去很和善礼貌,但是她知道在这背后隐含的却是愤怒之情。那种突然爆发的愤怒,让她想到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些纷杂的事。一位老妇被一群年轻的帮派成员攻击。那些年轻人粗暴而残忍,被强烈的恨意和破坏欲支配着。她所跟踪的这个年轻人就是其中一员。他早就知道她在这里,故意引她前来,让她跟着他走入小巷,然后他现在突然站在这里,挡住她的去路。这就是变幻莫测的伦敦的真实面目,一刻前还是人山人海,下一刻你就呼救无门了。在下一条街道上一定还有人,在附近的房子里也有人,但是离她最近的却是一个手腕强硬、残酷无比之人。她此刻感到他就要采取行动了……这只孔雀。这只骄傲的孔雀。穿着天鹅绒的衣物,还有优雅的黑色紧身裤,用一种嘲讽中带着幸灾乐祸的声音说着话,这声音背后隐藏着愤怒……奥利弗夫人深吸三口气。接着,她飞速做了个决定,采取了一种想象中的自卫方式。她迅速地稳稳坐在了身边靠墙的一个大垃圾箱上。 “天呐,您真是吓到我了。”她说,“我根本没料到您在这儿。我希望我没有激怒您。” “这么说您是在跟踪我?” “是的,恐怕是的。我想这一定会激怒您。您看,我本以为这是一个最佳机会。我肯定您一定是气急了,但是这大可不必。真的没必要,您看——”奥利弗夫人更加稳当地坐在了垃圾箱上,“您看我是个写书的作家。我写侦探小说,今天早晨我真的烦闷极了。事实上,我在餐馆里喝咖啡,想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我的这本书里刚巧写到我在跟踪什么人。我是说我书里的主人公在跟踪一个什么人,我自己在心里这么想,实际上我对跟踪人一点都不了解。我的意思是,我总是在书里运用这个词语,还在很多书里读到过跟踪的情节,我想知道是否就如书里所写的那样,跟踪人是那么容易,或是像另一些人所写的那样,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我就想:‘那么,好吧,我唯一要做的就是自己亲身试一试。’因为只有您亲身试一试,才能知道事实是否如此。就是说您不去自己试试就不会知道那种心情,或是跟丢一个人的感觉。结果正巧,我看到您坐在我前面的桌子旁边,我觉得您会——我再次希望您不要生气,但是我想您会是我最佳的人选。” 他仍旧用他那奇怪的蓝色眼睛盯着她,但是她却感到那种令人发紧的感觉好像消散了。 “为什么我就是那个最佳人选?” “嗯,您是如此夺人眼球。”奥利弗夫人解释道,“您的穿着是如此引人注目,就好像在摄政统治一样,您明白吧。我想,您很容易跟其他人区分开来,这是个多好的条件啊。所以您看,当您走出餐馆的时候,我也跟出来了。结果这真的一点都不容易。”她抬头看他。“您是否介意告诉我,您一直都知道我在跟踪您吗?” “我没有立即察觉,没有。” “我明白了。”奥利弗夫人若有所思,“当然了,我不如您那么耀眼。我的意思是您不能轻易地把我和其他年老的女人区分开来。我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是吗?” “您写的书出版过吗?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看过?” “嗯,我不知道。您可能看过吧。我迄今已经写了四十三本书了,我姓奥利弗。”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 “那么您听说过我的名字了。”奥利弗夫人说,“这真是让人高兴,当然了,虽然我不敢说您很喜欢读我的书。您可能觉得它们太老派,不是那么激烈刺激。” “您之前了解我吗?” 奥利弗夫人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我肯定不知道。” “那个跟我在一起的姑娘呢?” “您是指那位跟您一起在餐馆吃焗豆的姑娘吗?不,我不知道她是谁。当然了,我就坐在她背后。在我看来,嗯,我的意思是在我看来姑娘们都长得差不多,不是吗?” “她认得您。”那位年轻人猛然说道。他的声调顿时变得阴郁尖利。“她说过她不久前见到过您。我想大约是一周前。” “哪里?是那次聚会吗?我想我可能跟她见过面。她叫什么?或许我能想起来。” 她想他处在两种选择之中:说出她的名字或是不说。但是他决定要告诉她,而且在说出口的时候,眼神尖锐地盯着她。 “她的名字是诺玛·雷斯塔里克。” “诺玛·雷斯塔里克。啊,当然了,是的,在乡下的那次聚会。一个叫作,稍等,是长麓村吗?我不记得那所房子的名字了。我和一些朋友去了那儿。我觉得自己之后也不会认出她来,但是我想她跟我提到了我写的书。我甚至还答应她要送她一本。这真是碰巧,不是么,我竟然决定选了一个跟我或多或少算是认识的人同座的人来跟踪。真是碰巧。我可不能把这个写到我的书里,这样看起来太过巧合,您以为呢?” 奥利弗夫人站了起来。 “天呐,我是坐在了什么东西上?一个垃圾箱!真的是!还是个破烂的垃圾箱。”她哼了一声,“我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大卫盯着她。她突然感到她之前所想的一切都是完全错误的。“真是荒谬啊!”奥利弗夫人想,“我真是荒谬可笑。还以为他会很危险,会对我做些什么。”此刻他正非常温和地笑着看着她,他微微晃动脑袋,栗色的卷发在肩膀上飘动。以现今年轻人的做派来说,他真是个无比美好的生物啊。 “我想我至少应该——”他说,“我想,为了让您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我应该带您来看看。跟着我,上来。”他指着外面一条摇摇欲坠的楼梯,这条楼梯顶端看起来通往一座小阁楼。 “上这个楼梯吗?”奥利弗夫人对此不是很确定。或许他在试图用自己的魅力引诱她上来,然后拿棍子击打她的头部。“这没用啊,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自言自语道,“你是自己陷入这一步的,现在只能硬撑着去找自己能找到的东西了。” “您觉得它能承受住我的体重吗?”她说,“它看起来都快要塌了。” “没问题的。我先上去。”他说,“我给您带路。” 奥利弗夫人在他身后爬着梯子一样的楼梯。这感觉真是不怎么样。她还是深深地感到恐惧。恐惧,不全是因为这只花孔雀,还因为她不知道这只孔雀要将她引至何处。不过她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打开楼顶房间的门,走进屋子里。这是间面积很大的房间,空荡荡的。这是一间改装过的艺术家工作室。地板上散落着几张床垫,靠墙的地方堆着油画画作,还有一对画架。屋里满是油彩散发出的味道。有两个人在屋里。一个有胡子的年轻男人站在画架旁边正在作画。当他们进门的时候,他转过头来。 “你好,大卫。”他说,“把朋友带来了啊。” 奥利弗夫人想这是她看到过的最肮脏的年轻人了。油腻的黑发盘成圆髻垂在脑后,前面的头发垂在眼前,脸上胡子拉茬。他的衣服好像是由脏兮兮的黑色皮革制成的,他还穿着高筒靴。奥利弗夫人的眼神扫过一位做模特的姑娘。她半趴在一张立在台子上的木椅子上,头部后仰,黑色的长发从椅子上垂了下来。奥利弗夫人立刻认出了她。她就是那个住在博罗登大楼的三个姑娘中的第二个。奥利弗夫人记不住她的名字了,但是她记得她的姓。她就是那个最爱打扮,看起来没什么精气神的叫作弗朗西丝的姑娘。 “这是彼得。”大卫指着那位看上去有些令人恶心的艺术家说,“这位是我们的新星——弗朗西丝,她正在扮演一位要堕胎的绝望女郎。” “闭嘴,你这傻瓜。”彼得说。 “我觉得我认识您,是吗?”奥利弗夫人愉快地说,明知故问。“我肯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您!就是最近,在什么地方。” “您是奥利弗夫人,是吗?”弗朗西丝说。 “她就是这么介绍自己的。”大卫说,“真的吗,是吗?” “现在让我想想,我是在哪儿遇到您的呢?”奥利弗夫人继续絮叨着,“什么聚会,是吗?不,让我想想。我知道了。是在博罗登大楼。” 弗朗西丝从椅子上坐起来,用一种疲惫但是优雅的腔调说着。彼得伤心地大声咆哮道:“你现在又破坏了姿势!你就非要扭来扭去吗?你就不能静止不动吗?” “不,我不能长时间保持那个姿势。那真是个糟糕的姿势。我的肩膀都僵硬了。” “我在试验如何跟踪人。”奥利弗夫人说,“这比我想得难多了。这是个艺术工作室吗?”她补充道,四下里打量着。 “现今就是这样子,这种阁楼,要是您没从地板上掉落下来可真是运气好。” “这里能全方位满足需要。”大卫说,“它北面的采光不错,空间也够大,可以睡觉,在楼下打牌需要第四个人的时候还能去凑个场,还有他们所谓餐饮设备。有那么一两瓶酒可以喝。”他转向奥利弗夫人,用一种全然不同的口吻十分热情地问道,“您想喝点什么吗?” “我不喝酒。”奥利弗夫人说道。 “这位女士不喝酒。”大卫说,“谁能想到呢!” “话糙理不糙。”奥利弗夫人说,“大部分见到我的人都会这么说:‘我总以为您是海量呢。’” 她打开手包,三缕灰色的卷发掉在地上,大卫拾起来交给她。 “啊!多谢。”奥利弗夫人接了过来。“我早晨时间不够了。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发夹。”她在手包里摸索着,把发卷用发夹别好了。 彼得大声笑了起来。“我赞同您说的。”他说。 “真是太离奇了。”奥利弗夫人心想。“我竟会如此愚蠢,以为自己处在危险中。危险,这些人?不管他们看上去如何,他们都很善良、很友好。我的朋友跟我所说的没错,我的想象力太过丰富了。” 接着她说自己必须要离开了,大卫,那个有着摄政时期绅士做派的青年,扶着她走下了摇摇晃晃的楼梯,还给她准确地指出通往国王大道最迅捷的路径。 “您走出去之后,”他说,“能搭乘公共汽车,或是叫一辆出租车。” “还是叫辆出租车吧。”奥利弗夫人说,“我的脚已经完全僵硬了。越快坐进出租车越好。谢谢您。”她补充道:“您对我用这种似乎颇为特别的方式跟踪您竟如此大度。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想那些私家侦探,或是私人眼线或是什么别的称谓的人,不会像我这样。” “或许不会的。”大卫严肃地说,“往左转,接着右转,接着再次左转直到您看到一条河流,然后就马上右转,然后再一直直走。” 真是奇怪极了,当她路过那个荒僻的建筑工地的时候,一种不安和怀疑的感觉又向她袭来。“我不能再瞎想了。”她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看了看艺术工作室的窗户。大卫还在那里望着她。“真是三个不错的年轻人。”奥利弗夫人自言自语道,“真是非常友善,非常可爱。向左转,接着右转。只是因为他们看上去有些特别,人们就冒出了他们是危险人物的愚蠢想法。是要再右转吗?还是左转?左转,我想,啊,天呐,我的脚。要下雨了。”这条路好像永无尽头,国王大道似乎遥不可及。她一点也听不到车辆嘈杂的声音,究竟河在哪里?她开始怀疑自己一定是记错了方向。 “啊!没事。”奥利弗夫人想,“我肯定会很快出去的,不管是哪条河,或是帕特尼,或是旺兹沃思或是什么其他地方。”她向一位过路的人询问怎么去国王大道,但是那个人是个外国人,他表示自己不会说英语。 奥利弗夫人精疲力竭地在小巷口转了个弯,她看到了河水泛出的波光。她匆忙朝狭窄的通往河边的小道走去,她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还没完全转过身,就受了重重的一击,她感到眼冒金星。 第十章 第十章 1 一个声音说道: “把这个喝了。” 诺玛颤抖了起来。她的眼睛显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她往身后的椅子里蜷缩了一些。那个声音又重复道:“把这个喝了。”这次她顺从地喝了下去,接着微微咳嗽了一下。 “这个,这个好浓烈。”她喘息道。 “你喝了之后会好点的。几分钟后你就会舒服一些。只要在这里静静坐着等待就好了。” 之前那种令她感到有些难受和晕眩的感觉消散了。她的脸颊开始有了些血色,也不再颤抖了。她第一次环视四周,留意着周围的环境。她曾被那种害怕和恐惧的感觉所困扰,但是现在似乎一切都恢复正常了。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屋内的陈设似乎有些眼熟。一张桌子,一张长沙发,一张普通的椅子,还有一张上面放着听诊器和其他仪器的桌子,她觉得那些仪器是用来治疗眼睛的。接着她的注意力从这些普通的场景转到了那些特殊之处——那位命令她喝下药液的男人。 她看到了一个大约三十岁,红色头发,面目虽丑但是别有一番吸引力的男人,那是一张满脸皱纹却很有意思的脸庞。他安抚式地点点头。 “您清醒点了吧?” “我,我想是的。我,您,发生了什么?” “您不记得了吗?” “那场交通事故。我,它朝我开来,它,”她看着他,“它轧到了我。” “啊,没有,您没被轧到。”他摇摇头,“我看到了您。” “您?” “是的,您在马路中央,一辆车朝您开来,我把您拉了过来。您这样跑上机动车道是要做什么?” “我记不得了。我,是的,我想我肯定是在想什么事。” “那辆捷豹车速度太快了,马路另一侧还有一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那辆车是想要撞倒您或是要做类似的事,是吗?”“我,不,不,我肯定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我——” “嗯,我想可能有别的原因,可能吗?” “您的意思是?” “嗯,您明白的,可能是有意为之。” “您说的有意为之是指什么?” “实话说,我只是在想您是否意图自杀?”他看似随意地补充一句,“是吗?” “我,不,嗯,不,当然不是了。” “如果您真的要那么做就太傻了。”他的语调变得轻松了一些,“说吧,您一定还记得些什么。” 她又开始颤抖。“我想,我想这样就能永远结束了。我想——” “那么您还是在试图自杀,是吗?出了什么事?您可以告诉我。为了男朋友?那倒真是令人难受至极的事情。而且,人们总是以为自己在自杀了之后,会令他人感到后悔。但是还是别这么想。人们不喜欢事后后悔,或是对于他们所犯的过错感到抱歉。那些男朋友或许会说:‘我总是觉得她有点不正常,但是其实这样最好了。’下次您去撞捷豹车的时候,最好记住我所说的话。即使猎豹也会去思考的。这是您的烦恼所在吗?男朋友跟您分手了?” “不。啊,不是的。正相反。”她突然补充道,“他希望跟我结婚。” “这也不至于让您去主动撞捷豹车啊。” “是的,确实。我这么做是因为——”她欲言又止。 “您最好还是跟我说说,您愿意吗?”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诺玛问。 “是我带您坐出租车到这里的。您看上去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有些擦伤。我想,您只是吓得要死,呆住了。我问您家庭地址,但是您看着我就好像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一样。人们越围越多,所以我只好叫了一辆出租车带您来了这儿。” “这是一间医生的诊疗室吗?” “这是医生的诊室,我是个医生。我的名字是斯蒂林弗利特。” “我不想看医生!我不想跟医生讲话!我不要——” “安静,安静。您已经跟一位医生说了有十分钟的话了。医生怎么了,您告诉我?” “我害怕,我害怕医生会说——” “现在放松点,我亲爱的姑娘,您不是花钱雇我看病的。就把我当成一个爱闲操心的人,把您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您才不至于胳膊腿骨折,头部受到重创或者终生残疾。还会有别的什么事呢。这要是以前,要是您蓄意自杀,可是要上法庭的。如今,要是能证明您是自杀,也是一样。所以啊,您不能说我不够坦诚了吧。您现在就算是为了感谢我,也该告诉我究竟为什么您这么害怕医生,医生曾对您做过什么?” “什么都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有对我做过。但是我害怕他们可能会——” “可能会怎样?” “把我关起来。”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挑起他那泛黄的棕色眉毛,看着她。 “嗯,这样啊。”他说,“您似乎对医生有一些奇怪的看法。为什么我要把您关起来?您要喝杯茶吗?”他补充道,“或是您更愿意来一颗紫色药丸或是镇定剂什么的?这是您这个年纪的人最喜欢的东西。您自己也会服用一些吧,是吗?” 她摇摇头说:“不,不是的。” “我不相信。抛去这些不谈,为什么您如此惊恐,如此心灰意冷呢?您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吧,是吗?我不该这么说。医生才不愿意把病人关起来呢。精神病院早就爆满了,很难再塞一个进去。事实上,最近他们还放出去很多人,是那些真正该被关起来的人。在这个国家,各处都人满为患。” “那么。”他继续说,“您的口味如何?您是想服用些我药柜里的药呢,还是喝一杯老式的正宗的英国浓茶?” “我,我想喝茶。”诺玛说。 “印度茶还是中国茶?该这么问客人的,是吗?不好意思,我不肯定这里是否还有中国茶。” “我更喜欢印度茶。” “好的。” 他走向门口,打开门后喊道:“南妮,来一壶两人份的茶。” 他返身回来,坐下来说道:“现在您听好了,小姐,顺便问一句,您的名字是什么?” “诺玛,雷斯……”她顿住了。 “什么?” “诺玛·韦斯特。” “好的,韦斯特小姐,让我们事先说清楚。我不是在治疗您,您也不是来找我看病。您就是个街头意外事故的受害者,我们就这么认为,相信您也愿意这么想。这么说对那辆捷豹车的驾驶者来说不是很公允。” “我最先是想要从桥上跳下来的。” “是吗?您会发现那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现今筑桥的人也是相当谨慎的,我的意思是您需要攀上栏杆,这相当困难。会有人阻止您。是的,我还是那个看法,我带您回家是因为您受惊过度无法告知我您的地址。顺便问一句,您的地址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什么地址。我,我不住在任何地方。” “有意思。”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道,“这就是警察所说的‘没有固定的居所’的那种人。您要怎么办?整夜坐在河堤上吗?” 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我可以把这次事故报告给警察,但是我没有义务这么做。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因为您处于一种少女式的冥想之中,在穿越马路的时候忘了先往左看一眼。” “您跟我想象中的医生不一样。”诺玛说。 “真的吗?嗯,在这个国家,我对自己所从事的行业越发厌倦。事实上,我已经决定关掉我的私人诊所,我要去澳大利亚开辟新的诊疗事业。所以您对我不应该抱什么疑虑,您也可以告诉我您看到一头粉红的大象从墙壁中走了出来,树木伸出枝杈好像要把你抓住之后扼死,您知道魔鬼什么时候会从人的眼中跳出来,或是其他什么神奇的幻想,我对此不会干涉的!如果要我说的话,您看起来足够理智清醒。” “我不这么认为。” “好吧,您可能是对的。”斯蒂林弗利特医生洒脱地说,“来讲讲您的依据吧。” “我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我告诉别人我做过的事,但是我却不记得我告诉过他们……” “听起来您的记性好像很差。” “您不明白。它们都是些——邪恶之事。” “宗教狂吗?这听起来很有意思。” “不是关于宗教的。它就是,就是仇恨。” 一阵敲门的声音之后,一位年迈的老妇端着放茶壶的托盘走了进来。她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又走了出去。 “要加糖吗?”斯蒂林弗利特医生问道。 “是的,谢谢您。” “真是个明智的姑娘。当人受到惊吓之后,吃点糖还是很有好处的。”他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到她那边,还把一个糖罐放在她身边。“那么现在,”他坐下之后说,“您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啊,是的,关于仇恨。” “这是有可能的,不是吗?当你恨一个人到极致的时候,你就想杀了他。” “啊,是的。”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语调轻松地说道,“极有可能。事实上,这再自然不过了。但是即使您真的想去做,也不一定有足够的勇气去实施,您明白的。人类有一种天然的刹车系统,在适当的时刻,它会为您制动的。” “您把它说得那么平淡无奇。”诺玛说。她的语调中带着明显的厌弃感。 “是的,这本来就很寻常。孩子们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乱发脾气,对他们的母亲或是父亲说:‘你真是讨厌透了,我恨你。你要是死了就好了。’母亲们通常都会比较理智,不会对此感到太过惊讶。当您长大后,您仍旧会恨什么人,但是那时您不会想要给自己找麻烦,不会真的去杀了他们。或是您执意要杀人——嗯,那么您就要去蹲监狱了。也就是说,如果您真的做了这样麻烦又困难的事情。您这么说不是在跟我开玩笑,是吗?”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当然不是了。”诺玛坐直了身子,她的眼睛闪烁着愤怒的火花。“当然不是了。您以为如果这不是真的,我会对您说如此可怕的事情吗?” “那么好的。”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人们经常会这么做。他们叙述着那类关于自己的可怕的事情,还非常享受这些。”他从她手里接过空杯子。“那么现在,”他说,“您最好告诉我所有这一切。您在恨谁,为什么您会恨他们,以及您对他们做了什么?” “爱能变成恨。” “听起来好像是一首夸张的歌谣。但是要记得,恨也能变成爱。这是相通的。您还说不是男朋友闹的。他是您的男人,但是他却辜负了您。不是这么回事吗?” “不,不。不是这样的。那是,是我的继母。” “被残暴的继母所激发的动机。但是这是多么无意义啊。在您这个年纪,可以选择远离继母。除了跟您父亲结婚之外,她还做了些什么事吗?您是否也恨他,或是您太爱他了,不愿意跟其他人共享他。” “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曾经很爱他。我深深地爱着他。他是,他是,我想他很好。” “那么现在呢,”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听我说。我给您些建议,您看到那边的门了吗?” 诺玛转头,满目疑惑地看着门。 “很普通的门,不是吗?没上锁。像平常那样可以打开和关上。去,您自己去感受一下。您会看到我的管家从这扇门进进出出,不是吗?没有幻觉。来吧,站起来。照我说的去做。” 诺玛从椅子上起身,迟疑地走向那扇门,然后打开了门。她站在门缝处,转过头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好的。您看到了什么?一条很普通的走廊,本来我想翻修一下,但是考虑到我要去澳大利亚,这么做就不值得了。现在走向前门,打开它。前门也没有什么机关。走出去,走到人行道上,您会知道我并没有任何想要把您关起来的企图。当然,当您明白您随时可以走出去这一点后,您可以回到这里,坐在这把舒适的椅子上,跟我讲讲您所有的事。之后,我会给您我的宝贵意见。您也可以不必听我的意见。”他安抚道,“人们极少会接受别人的意见,但是您为何不试着接受呢,明白吗?您同意这样做吗?” 诺玛慢慢站了起来,有些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子,就如医生所描述的,走到那个很普通的走廊,轻轻打开了前门,下了四个台阶,站在了街上的人行道上。街边的建筑虽然非常讲究但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站了片刻,却不知道斯蒂林弗利特医生正通过百叶窗观察她。她在那里站了两分钟,更加努力地转过身,再次走上了台阶,关上了前门,回到了屋子里。 “还好吗?”斯蒂林弗利特医生问道,“您满意了吧,我没有戏弄您。所有一切都是正大光明、清清楚楚的。” 那姑娘点点头。 “好的,坐在这里。放轻松点,您吸烟吗?” “嗯,我——” “只吸大麻烟卷还是类似的什么东西?不要紧,您不需要告诉我。” “我当然不会吸那样的东西。” “我才不会说什么类似‘当然’这样的话,但是我该相信病人所说的话。好吧,现在告诉我您的事吧。” “我,我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您不需要我躺在长沙发上吗?” “啊,您是说您梦中的情景或是诸如此类的事情吗?不,不用再说了。我就是想知道您的背景。您明白的。您的身世,您是在乡下还是城市里成长的,您有兄弟姐妹或是您是独生子女……当您的生母去世之后,您是不是因为她的故去而万分悲伤呢?” “当然了,我确实很悲伤。”诺玛的话语听起来有些气愤。 “您太喜欢当然这个说法了,韦斯特小姐。顺便一提,韦斯特 不是您的姓吧,是吗?不要在意,我不想知道您真正的姓氏,您愿意叫西还是东,或是北,悉听尊便。当您母亲去世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在去世之前,就已经病恹恹的了。常年待在疗养院里。我跟一位姨妈生活,一位年迈的姨妈,她住在德文郡。她不是我真正的姨妈,是我母亲的表姐。接着我父亲在六个月后就回来了。真是好极了。”她的脸庞突然被点燃了。她并未察觉到那个温和随意的年轻医生对她投来迅速的一瞥。“您知道的,我几乎记不起来他了。大约在我五岁的时候,他就离开了。我真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母亲极少会提起他,我想最开始,她还奢望着他能离开那个女人回到家里呢。” “另一个女人?” “是的。他和那人私奔了。她是个非常邪恶的女人,我母亲是这么说的。母亲总是满腔怨恨地谈起她,说起我父亲的时候也很是怨愤,但是我想那可能是,可能我父亲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坏,这都是那个女人的错。” “他们结婚了吗?” “没有,我母亲说她永远不会跟我父亲离婚的。她是一个英国国教徒?非常虔诚的高教会派 的教徒,您明白的。就跟天主教徒一样,她是不会做离婚这样的事的。” “他们同居在一起吗?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或者说这个也是个秘密?” “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诺玛摇摇头,“不记得了,我想他们并没有在一起多久,但是我对这件事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他们去了南非,但是我想他们很快就分道扬镳了,因为那时候母亲说她期盼着父亲或许能再回家。但是他没有,他甚至没有写过信,连给我的信也没有写过。他只是在圣诞节才会给我寄东西,他总是给我礼物。” “他喜欢您吗?” “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没人跟我说起过他,除了西蒙伯伯,他的哥哥。他在城里做生意,他对于我父亲抛下一切的行为很是不齿。他说我父亲一贯如此,总是无法安定下来,但是他说父亲不是坏人,只是太软弱了而已。我不是经常能见到西蒙伯伯。我总是跟母亲的朋友在一起,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毫无生气,古板无趣。我的整个生活都是极其无趣的…… “我当时在想,父亲真的回家了该有多好啊。我试图把他想得更好。比如他跟我说过的事,他跟我一起玩的游戏。他以前时常会引我发笑。我想方设法去找一些他的旧照。它们好像都被丢弃了。我想我母亲一定把它们都撕毁了。” “那么她一直对此怀恨在心了。” “我想她真正怨恨的是露易丝。” “露易丝?” 他看到那个姑娘有一些拘谨。 “我不记得了,我告诉过您,我不记得人和名字。” “不要紧。您说的是那个与您父亲私奔的女人,是吗?” “是的。我母亲说她酗酒无度,还滥用药物,最后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但是您不知道她是否做过这些?”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情绪又起了波澜,“我希望您不要问我这些问题!我不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我再没听到过她的事!直到您说起她,我才想起来。我告诉您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的,好的。”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道,“不要如此激动。您不需要对过去的事如此困扰。让我们想想未来吧。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诺玛深深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我没地方可去。我不能,这样更好,我肯定这样更好,彻底结束,只是——” “只是您不能再这样做傻事了,不是吗?如果您这么做那就太傻了,我告诉您,我的姑娘。好吧,您无处可去,没人可以信任。您有钱吗?” “是的,我有一个银行账户,我父亲定期会给我存一大笔钱,但是我不确定……我想他们现在或许正在找我呢。我不想被找到。” “您不会被找到的。我能给您做好安排。有个叫作肯维院的地方。那个地方并不如它的名字听起来那么好。它是个供人休养的疗养院。那里没有医生,也没有什么心理分析,您在那里不会被关起来的,我向您保证。您任何时候都可以自行离开。您可以在床上用早餐,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在床上待上一整天。您去那儿好好休养,我会去看您的,跟您一起解决这些问题。这样行吗?您愿意吗?” 诺玛看着他。她坐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地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她缓缓点了点头。 2 那天稍晚的时候,斯蒂林弗利特医生打了一个电话。 “真是一次完美的绑架。”他说,“她现在待在肯维院,就像一只羔羊一般。我还不能告诉您更多的事。那个姑娘吃了太多的药物。我告诉您她吃了紫心锭、梦幻炸弹,或许还有迷幻药……她药物成瘾有一段时间了。她说自己没有服药,但是我对她所说的话不太相信。” 他听话筒那边的人说了一会儿。“不要问我!对于这件事,要小心点。她很容易激动……是的,她好像是害怕什么,或是假装害怕什么事…… “我还不知道,我说不清。吃这种药的人往往很狡猾,您要知道。您不能总是相信他们所说的话,我们不能步步进逼,我不想吓着她…… “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着复杂的恋父情结。我感觉她并不是真心在意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个阴郁的女人,还是那种自诩为贞洁女人的类型。要是我说,她父亲倒是个满心欢乐的人,他无法忍受那种阴郁沉闷的婚姻生活,您知道一个叫露易丝的女人吗?……这个名字似乎吓到了她。我认为她是那个姑娘最初怨恨的人。当她五岁的时候,那个女人拐跑了她的父亲。孩子们在那个年纪虽然不太懂事,但是他们会对那些始作俑者心怀怨恨。直到几个月前,她才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我要说她对自己的父亲心怀美好的幻想——她是她父亲的伴侣,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然而,她明显失望至极。她的父亲带着新的妻子回到了家,一个新的年轻而有魅力的妻子。她不叫露易丝,是吗?……啊,好的,我只是问问。我给您一个粗略的轮廓,一个大致的情况介绍。” 电话另一边的人高声问道:“您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我只是给您提供一个粗略的轮廓。” 双方暂时都顿住了。 “顺便说一句,有个小小的事实细节,您可能会感兴趣。那个姑娘试图自杀。您对此感到很惊奇吧?…… “啊,并没有……不,她并不是服下一瓶阿司匹林,或是把头伸进烤箱里。她冲上快车道,撞向一辆车速很快的捷豹车……我告诉您,幸好我及时拉住了她……是的,我得说这只是一时冲动……她承认了这一点。依旧是那句老话,她‘想要彻底结束’。” 他听到对方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串话,接着他说:“我不知道。在这个阶段,我不能肯定,事实很清楚。一个精神紧张不安的姑娘,神经质,还有些滥用药物。不,我不能告诉您她服了什么类型的药物。这种药物随处可见,至少有几十种,每种产生的作用都不一样。会引起思维混乱,失忆,脾气暴躁,迷惘困惑,或是迟钝呆滞!困难的是,怎样分辨她的真实反应和因为服用药物所产生的反应。这里有两种选择,您懂的。要不就是这个姑娘自己戏弄了自己,觉得自己神经质,精神有问题,还有自杀倾向;也有可能真是这样。或者这完全就是谎言,我不能排除她出于某种模糊不清的原因,编造了这一切——想要彻底地给人一种假象。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这么做非常高明。她给出的描述时不时地就会出现一些破绽,她是个很会演戏的人吗?或是她是个智力不健全的并且有自杀倾向的人?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您怎么看?啊,那辆捷豹车!……是的,它的车速的确很快。您认为她不一定有自杀倾向,那辆捷豹车是要故意撞倒她吗?” 他思考了片刻。“我说不清。”他缓缓地说,“只是有可能。是的,只是有可能,但是我不确定。问题就是,什么事都有可能,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我短时间内应该会从她那里套出些什么的。我已经取得了她的部分信任,我不能推进得太快,这会让她生疑的。她很快就会越来越信任我,告诉我更多的事,如果她确实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她会把她的一切都告诉我的。没准到了最后,我还不得不听她说呢。她现在还在惧怕着什么事…… “当然,如果她故意要迷惑我们,我们就要找到她这么做的理由。她在肯维院,我想她会待在那里的。我建议您派个眼线去监视她一两天,防止她企图逃走。最好派一个她不认识的人监视跟踪她。”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1 安德鲁·雷斯塔里克签了一张支票,他签字的时候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他的办公室是一间宽敞大气、家具齐备、彰显出典型的巨富大亨风格的办公室。这里的家具和设备都是西蒙·雷斯塔里克遗留下来的,安德鲁·雷斯塔里克毫无兴趣地接手,并且未做过什么改动,只是把墙上的一两幅画像取了下来,换上了从乡下带过来的他自己的肖像画,还有一幅描绘桌山 的水彩画。 安德鲁·雷斯塔里克是个中年人,有点开始发福了,但是跟挂在墙上的他自己十五年前的画像相比,他却奇迹般地没有多大变化。一样凸出的下,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眉毛有点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戏谑的感觉。他不是那种非常引人注目的人,只是个普通人,此时此刻,他并不感到快乐。他的秘书走了进来,他抬起头时,看到她向他的办公桌走来。 “有一位名叫赫尔克里·波洛的先生要见您。他坚持说他跟您约好了——但是我找不到预约的记录。” “一位名叫赫尔克里·波洛的先生?”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但是他不记得是在什么场合听说过了。他摇摇头说:“我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事,虽然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他长什么样?” “一个非常矮小的男人,外国人,可能是法国人,有着浓密的胡子。” “啊,当然!我记得玛丽说起过他。他来拜访过老罗迪。但是他说跟我事先有约是怎么回事呢?” “他说您给他写了封信。” “我记不起来了。即使我真的写了,也可能是玛丽写的。啊,好的,不要紧,让他进来吧。我想我还是把这件事理理清楚。” 一两分钟之后,克劳迪亚·瑞希-何兰就把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带了进来。他有着鸡蛋一样圆圆的脑袋,还有浓密的八字胡,穿着一双尖头的黑色漆面皮鞋,神情中满是自信,跟他妻子所描述的那个形象非常符合。 “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克劳迪亚·瑞希-何兰介绍说。 说完她就出去了,这时,赫尔克里·波洛走上前去。雷斯塔里克站了起来。 “雷斯塔里克先生?我是赫尔克里·波洛,乐意为您效劳。” “啊,是的。我的妻子曾经提起过您,或者应该说您拜访过我舅舅。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我是应您的那封信前来拜访您的。” “什么信?我没给您写过信,波洛先生。” 波洛凝视着他。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打开之后,扫了一眼,弯下身把它放到雷斯塔里克的办公桌上。“您自己看看吧,先生。” 雷斯塔里克看着这封信。这是用他自己的办公室的信纸打印出来的,他的签名在信件的末端。 亲爱的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如果您能依照下面所写的地址尽早来与我会面的话,那我将不胜荣幸。我从我太太的描述和我在伦敦各个问讯处所打听的消息得知,如果需要办某件需要严守秘密、小心谨慎的事,您是最值得信任的人选。 谨致问候 安德鲁·雷斯塔里克 他语气尖锐地问道:“您是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 “今天早晨。我手上正巧没有什么事,所以我就赶紧过来了。” “这真是咄咄怪事,波洛先生。这封信不是我写的。” “不是您写的?” “不是的。我的签名根本就不是这样,您自己看看。”他随手翻开自己刚签上字的支票簿,递给波洛。“您看,这封信上的签名与我的签名完全不一样。” “那就怪了。”波洛说,“真是太奇怪了。那么是谁写的这封信呢?” “这也正是我的疑问。” “会不会,不好意思,是您太太写的呢?” “不会的,不会的,玛丽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再说了,她为什么会签上我的名字呢?不,不会的,如果是她要求您来这里拜访的话,她会告诉我的。” “那么您是全然不知为什么会有某个人给我写这封信了?” “是的,没错。” “雷斯塔里克先生,那么您也不知道在这封信里,您说您要雇用我,是所谓何事了?” “我怎么会知道?” “不好意思。”波洛说,“您没看完这封信。您没注意到在这封信最后一个签名之下还有几个小字,上面写着‘请翻看下一页’。” 雷斯塔里克把信纸翻了过来。下面一张信纸上还有打印的字迹。 “我想和您谈谈我女儿诺玛的事情。” 雷斯塔里克神色大变,突然沉下脸。 “那么,就是这样的!但是谁会知道呢?谁可能会插手这件事?谁知道这件事?” “是否有人想要促成您和我商量这件事呢?一位心存好意的朋友?您一点都不知道谁会这么做吗?” “毫无头绪。” “那么您的女儿没有陷入什么麻烦,您那个名叫诺玛的女儿?” 雷斯塔里克缓缓地说:“我有一个名叫诺玛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当他吐出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语调也随之有些微微的改变。 “她是陷入了麻烦吗?” “我不是很清楚。”他有些迟疑。 波洛身子前倾。 “我觉得您说得不太正确,雷斯塔里克先生。我想您女儿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是困局。”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呢?有人跟您谈过这件事吗?” “我只是从您的语调中推测出来的,先生。有很多人,”赫尔克里·波洛说,“当今都遇到了关于女儿的这方面的困扰。他们家里有聪慧又年轻的姑娘,经常会惹各种麻烦和困难上身。很可能您也遇到了。” 雷斯塔里克沉默了好一阵,用手指轻弹着桌面。 “是的,我很担心诺玛。”他最后说道,“她是个棘手的姑娘。神经质,近乎歇斯底里。很可惜,我不是那么了解她。” “麻烦,无疑,是因为年轻男人吗?” “从某方面来讲,是的,但不止如此。我想——”他审视着波洛,“我能把您当作一个谨慎而有判断力的人吗?” “如果我不是如此的话,那么在我的行业里也没什么地位可言了。” “您看,我就是想要找回我的女儿。” “啊?” “她上周末跟往常一样回到我们在乡下的房子里度周末。周末晚上,她表面上是回到跟另外两个姑娘合租的公寓,但是现在我知道她并没有回去。她一定是逃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了。” “您的意思是,她其实是失踪了吗?” “听起来有些夸张,但是的确如此。我想总该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做父亲的都会担心。您看,她不给家里打电话,也没有跟与她合租的那两个姑娘打过招呼。” “她们也很担忧吗?” “不是的,我认为没有。她们对此应该都见怪不怪了。姑娘们都比较独立,不像十五年前我离开英国时那样了。” “那么您说的那个你们家都反对的年轻男人呢?她有没有可能跟他私奔了?” “但愿不会这样。虽然有可能,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的太太也不这么认为。我想那次您见到了他,就是您来拜访我舅舅的那天。” “啊,是的。我想我知道您说的那个人。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但是我要说,他是那种做父亲的不会看得上的人。我注意到您的太太也对他不是很满意。” “我太太确信他来我家的那天是故意避开家里人的。” “可能他知道,他在那里不受欢迎?” “他肯定知道。”雷斯塔里克先生严肃地说。 “那么您认为您的女儿是不太可能跟他在一起的吗?” “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想。我不知道,一开始我没这么想。” “您报警了吗?” “没有。” “通常这种有人失踪的情况,最好还是去找警察。他们会很谨慎,并且有一些像我们这类人无法做到的处理方法。” “我不想去找警察。这是我女儿的私事,兄弟,您明白吗?我的女儿。如果她选择暂时逃离这里,不让我们知晓,这取决于她自己。没有理由以为她身处危险中或是其他的险境。我,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才想知道她到底在哪儿的。” “雷斯塔里克先生,有可能,但愿我不是在胡乱猜测,这不是您唯一担忧您女儿的事吧?” “为什么您会以为还有别的事?” “如果只是一个姑娘在没有告知父母的情况下消失了几天,或是没有告诉跟她合租的人她的去向,这在当今不算是什么不寻常之事;因而,我认为一定是牵扯到其他什么事,才会让您如此焦心。” “嗯,可能您是对的。那是——”他有些顾虑地看着波洛,“跟陌生人讲这些事真是难以开口。” “那倒不一定。”波洛说,“有时对陌生人说要比对朋友或熟人说容易开口得多。您对此没有异议吧?” “可能是的。可能是的。我知道您在说什么。是的,我承认我对我家女儿很担心。您看她,她跟其他的姑娘不太一样,还有些事已经令我感到很担忧了,让我们两人都很担忧。” 波洛说:“您的女儿,可能正处在少女时代的那种艰难时期,情绪不太稳定的青春期。实话说,她们有能力去做很多事,但是不一定要承担做这些事的责任。请您不要介意我的推测。您的女儿可能对她的继母有些反感吧?” “真是不幸被您言中。可是她没有理由这么做啊,波洛先生。我和我前妻并不是因为她才分开的。我们很久之前就分居了。”他顿了顿,接着说,“我还是坦诚跟您讲吧。不管怎么说,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的前妻和我逐渐生疏,我不需要对此遮遮掩掩。我遇到了其他人,一个让我十分迷恋的人。我离开英国跟另一个女人去了南非。我妻子不肯跟我离婚,我也没有强迫她离婚。我为我的前妻和孩子做了适当的财务上的安排,那时候我的女儿只有五岁而已。” 他一声叹息,接着说:“回头看看,我能看到我已经对我的生活不满很久了。我盼望着四处游历。在我那段人生中,我厌弃了被束缚在办公桌前。我的哥哥好几次斥责我对家族事业不上心,现在我终于回来跟他一起了,他又说我没有全身心付出。但是我不喜欢这种生活,我不想安定下来,我想要充满冒险的生活。我想要看看世界,去往荒野之外……” 他突然停了下来。 “但是不论怎样,您也不想听我讲我的人生故事。我去往南非,露易丝与我一起。坦白地说,我们之间相处得并不好。我很爱她,但是我们不断地争吵。她讨厌在南非的生活,她想要回到伦敦和 黎,所有那些精致高雅之地。在南非待了一年之后,我们就分开了。” 他叹了口气。 “可能我那时候应该回家,回到自己如此厌弃的安稳生活中。但是我不想。我不知道我的前妻还会不会重新回到我身边。可能她会认为她有责任这么做,她是个有责任感的伟大女性。” 波洛注意到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 “但是我应该多为诺玛考虑。嗯,我确实该这么做。那孩子跟她母亲生活得很安稳。我为她做了很好的财务安排。我偶尔写信给她,给她寄礼物,但是我从未想过回到英国去看看她。这也不全是我的过错。我想我的生活方式是一种跟她完全不同的方式,对于孩子来说,一个总是来来去去的父亲,可能会打乱她内心的平静。总而言之,我想说,我这么做是最好的安排了。” 雷斯塔里克的语速越来越快。面对一个怀着同情心的倾听者倾吐一切,可能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心理抚慰。这是波洛之前总是会留意到并且不断加以鼓励的反应。 “您从未因自己的原因返家吗?” 雷斯塔里克非常坚定地摇摇头。“不,您看,我一直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那种我想要的生活。我从南非去往东非。我在商务上做得很不错,凡是我经手的事业都很兴旺,有的项目是和他人合伙经营,有的是自己独立经营,做得都很好。我总是在森林里长途跋涉。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是个天生喜爱户外生活的人。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当我跟我第一任妻子结婚的时候感觉自己陷入牢笼,无法忍受的缘故。是的,我享受自由,我不希望回到这里的那种安逸生活之中。” “但是您最终还是回来了啊?” 雷斯塔里克叹了口气。“是的,我还是回来了。啊,是的,我想我是老了。除此之外,我还跟另外一个人合作了一个非常不错的项目。我们取得了一项特许权,这会带来丰厚的利润。这需要在伦敦商谈,我本来可以拜托给我哥哥的,但是他去世了。我还是这家公司的股东,我可以回去自己经营。这是我第一次想这么做——我指的是回到城市的生活中。” “可能您的太太,我是指您的第二任妻子——” “是的,我明白。在我哥哥去世一两个月之后,我跟玛丽结婚了。玛丽出生在南非,但是她来过英国几次,她喜欢待在这里。她特别想拥有一个英式花园! “至于我?我也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可能也会喜欢在英国生活。我也想到了诺玛。她母亲两年前去世了。我跟玛丽谈到了这一切,她很愿意给我女儿一个家。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美好,因此——”他笑了起来,“——因此我回了家。” 波洛看了看挂在雷斯塔里克先生头上方的肖像画。这间屋子里的光线比乡下的老房子里要好,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肖像画里的人物就是此时此刻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人。他的容貌很有辨识性——凸出的下,有些戏谑意味的眉毛,头部的姿势,但是坐在椅子上的这个人却少了肖像画中的人物所具备的某样东西。没有了青春朝气! 波洛又有了一些别的想法。为什么安德鲁·雷斯塔里克会把这幅肖像画从乡间搬到这间伦敦的办公室里呢?他和他太太的两幅肖像画都是由当时一位名声斐然的人像画家所绘。波洛想,按理说,依照之前的设想,这两幅画不是应该挂在一起吗?但是雷斯塔里克却把自己的肖像画移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不是他的某种虚荣心作怪呢?他想要传达他是一个城里人,对这个城市意义重大?虽然他在蛮荒之地待了很长时间,他也自称更喜爱荒野之地。或是他这么做是为了提醒自己,现在自己是个城里人了?他是否觉得需要强调这种形象呢? “或是,当然了,”波洛想,“可能只是因为虚荣心!” “甚至我自己。”波洛以一种不同寻常的谦虚之心想,“甚至我自己偶尔也会虚荣心泛滥。” 这一段这两人都未觉察的沉默被雷斯塔里克先生谦逊的话语打破了。 “您一定要原谅我,波洛先生。好像您已经被我絮叨的我的人生故事弄得很烦了吧?” “这没什么,雷斯塔里克先生。您所谈到的您自己的生活也不过是那些可能会影响到您女儿的事罢了。您对您的女儿非常担忧。但是我觉得您还没有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您想要找到她,您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我想要找到她。” “您想要找到她,是的,但是您是要我去找她吗?不,不要迟疑。那些客气话在生活中很有必要,但是此时此地却没有什么必要。听着,我告诉您,如果您想要我找到您女儿的话,我建议您,我,赫尔克里·波洛建议您去警察局,因为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据我所知,他们的言行都很谨慎。” “我不想去找警察,除非,除非我走投无路。” “您更愿意找一位私家侦探吗?” “是的,但是您看,我不了解什么私家侦探。我不知道谁,谁能信任。我不知道谁——” “您对我了解多少呢?” “我对您略有了解。比如,您在大战期间在情报工作领域担当重任,事实上,我的舅舅就举荐过您。这是个无法辩驳的事实。” 波洛的脸上露出一丝轻微的嘲讽之感,雷斯塔里克并没有感觉到。那是无法辩驳的事实,波洛很清楚,完全就是幻想。雷斯塔里克对此也心知肚明,他知道罗德里克爵士记忆衰退、耳聋眼花,罗德里克爵士把波洛所说的那些关于他的所谓传言都一股脑吞下。波洛并没有欺骗他,只是证实了自己一贯坚持的信条:在没有证实之前,绝不相信任何人所说的任何话。对每一个人心存怀疑,即使说不上奉行终生,也坚持了很多年,这是他的首要信条。 “我向您保证。”波洛说,“我的整个职业生涯可以说是极其成功。我确实在很多方面都让人难以超越。” 雷斯塔里克听到这番话的表现比他可能该有的反应更缺乏说服力!对于一个英国人来说,一个如此吹捧自己的人,一定会引起他的某些怀疑的。 他说:“您自我感觉如何,波洛先生?您有信心找到我的女儿吗?” “可能不如警察找得那么快,但是肯定可以。我能找到她。” “那么,如果您可以——” “如果您希望通过我找到她,雷斯塔里克先生,您一定要告诉我所有的情况。” “但是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时间,地点,她可能会去哪儿。我给您一份她的朋友的清单……” 波洛猛烈地摇摇头。“不,不,我要您告诉我实情。” “您认为我对您隐瞒了什么吗?” “您没有全部都告诉我。对此我可以肯定。您在害怕什么?那些不为人知的真相是什么?那些如果为了成功找到她需要了解的真相。您的女儿讨厌她的继母,这是显而易见的,对此不用感到奇怪,这是个很自然的反应。您一定记得她曾经在很多年间都把您当成一个理想的化身。对于在破碎婚姻中的孩子而言,这很有可能会发生。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您说一个孩子不太记事。确实如此。您女儿不太记得您,当你们再次重逢之时,她可能会忘了您的相貌和声音。她会自己塑造一个您的形象。您离她而去,她希望您再回来。她的母亲,毫无疑问,不想要她提起您,因此她可能会更加期盼您,您对她的意义会更如重要。并且因为她不能跟自己的母亲谈到您,所以一个孩子会有的正常反应是会将父母亲中离开的那一方的缺失都怪在留在自己身边的那一方的身上。她有时会理所当然地对自己说:‘父亲是喜欢我的,他只是不喜欢我母亲。’这种存在于您和她之间的那种奇妙的联系会产生一种理想化的形象。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父亲的错。她不会相信这些事! “啊,是的,我敢说这种情况时常会发生。我略微懂一些心理学的知识。所以当她知道您要回家了,您和她会重聚,那么那些搁置在一旁的很多年都不愿意想起的记忆会再次翻涌起来。她的父亲要回来了!他和她会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她可能几乎不会意识到她继母的存在,直到她真的见到了她。那么接着她会产生强烈的嫉妒。我跟您说,这再自然不过了。她的如此强烈的嫉妒心有一部分是因为您的太太是个美丽的年轻女人,精致高贵,姿态优雅,这是小姑娘们通常会感到非常嫉恨的地方,因为她们总是对自身缺乏自信。她自身可能言行笨拙,有自卑情结。所以当她看到她的继母是如此美丽优雅,她可能会嫉妒她,但是这种嫉恨只是一个像个半大孩子似的青春期的姑娘的行为。” “嗯,”雷斯塔里克先生迟疑着,“我们去咨询医生的时候,他差不多也是这么讲的,我的意思是——” “啊哈。”波洛说,“那么您是去咨询过医生了?您去找医生一定是出于某些理由吧?” “倒也不能这么说。” “啊,不,您可不能这么对我赫尔克里·波洛说。这没什么。一定是发生了严重的情况,您最好还是告诉我,因为如果我弄明白这个姑娘的所思所想之后,我会更好地推进这件事的,事情会办得更快。” 雷斯塔里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下定决心。 “波洛先生,您能完全保守秘密吗?我信任您,在这件事上我能得到您的保证吗?” “无论如何我都会的。您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不能那么肯定。” “您的女儿对您太太做了什么事吗?不只是那种孩子似的粗鲁无礼或是说些令人不快的话,而是另一些更糟糕的事情,一些很严重的事?她是对她做出了什么身体上的攻击吗?” “不是的,不是一次攻击,不是身体上的攻击,但是,这没办法证实。” “不,不。我们需要对此证实。” “我太太变得越发虚弱了。”他迟疑地说道。 “啊。”波洛说,“是的,我明白了……她患了什么病呢?消化系统疾病,我猜?一种胃肠炎吗?” “您脑子转得真快,波洛先生。您的思维敏捷极了。是的,就是消化系统的疾病。我太太的这种疾病很让人费解,因为她身体一向很健康。最后我们只好送她去‘观察’,他们是这样说的。就是检查身体。” “那么结果怎样呢?” “我看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留院观察之后,回到家她就康复了。但是接着病情又出现反复。我们仔细地对她的饮食做了检查,她好像是肠道中毒,但是找不到中毒的原因。我们做了进一步调查,检测了她吃过的每一道菜。在每样食物都抽样送检之后,发现在不同的食物里都包含有一种物质。抽检的菜品都是我太太偏爱的。” “也就是有人给她下毒,是吗?” “确实如此。下毒的分量很小,但是最终累积起来会产生效果。” “您怀疑自己的女儿?” “不。” “我想您是怀疑过她,除了她之外还能有谁?您还是怀疑您的女儿。”雷斯塔里克深深叹了口气。 “坦白说,是的。” 2 当波洛回到家之后,乔治正在等着他。 “一个名叫艾迪斯的女人给您打过电话,先生——”“艾迪斯?”波洛皱起眉来。 “她是,我猜啊,是在奥利弗夫人家里做帮佣的。她让我告知您奥利弗夫人现在在圣吉尔斯医院里。”“她出了什么事?” “据我所知,呃,是被人用短棍打了。”乔治没有说剩下的口信——“你告诉他,这都是他的错。” 波洛感叹:“我警告过她,昨天晚上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没人回应,我就有些不安了。女人啊!”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们来买只孔雀吧。”奥利弗夫人毫无预兆地突然说出这句话。当她这么说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睁开,她的声音虽然满含愤恨但是却相当虚弱。 三双眼睛惊恐地紧盯着她。她又说起话来。 “往脑袋上敲。” 她睁开那双有些不太聚光的眼睛,努力想要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她最先看到的是一张对于她来说完全陌生的脸庞。一个年轻人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他拿着铅笔的手很是稳当。“警察。”奥利弗夫人断然说道。 “请您再说一遍,夫人。” “我说你是个警察。”奥利弗夫人说,“我说得不对吗?” “是的,夫人。” “暴力殴打。”奥利弗夫人满意地闭上了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对周围的环境了解得更全面了些。她躺在床上,据她观察,这是一张看上去很整洁的高级病床,是那种可以摇上摇下、随意调整方向的病床。她四下环顾,确认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医院,或者可能是疗养院。”她说。 一位修女带着一种权威感站在门口,还有一位护士站在她床边。她认出了第四个人。“没有人,”奥利弗夫人说,“会认错他那浓密的胡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向床边走去。“我告诉过您要小心,夫人。”他说。 “人都会迷路的嘛。”奥利弗夫人说道,语气有些含含糊糊,她补充道,“我头痛。” “那肯定是了。据您推测,有人敲击了您的头。” “是的,是那只孔雀。” 那位警察紧张不安地盯着她。“不好意思,夫人,您说您是被一只孔雀袭击了吗?” “当然是。我一直有种很不安的感觉,您知道的,一种气氛。”奥利弗夫人想要挥动着手描绘一下那种气氛,却把手缩了回来。“哎呀。”她叫道,“我还是别这么做了。” “我的病人不能过于激动。”那位修女制止道。 “您能告诉我这次袭击发生在哪里吗?” “我一点概念都没有。我迷路了。我从一间艺术工作室里出来——是那种肮脏杂乱的工作室。有一个年轻人已经很久没有刮过胡子了,还穿着一件油腻的脏兮兮的夹克。” “是那个人袭击了您吗?” “不,是另一个人。” “要是您能告诉我——” “我就是在跟您说啊,不是吗?我追踪着他,从我出了咖啡店之后——我不是那么善于跟踪人。练得不够,比你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她的眼睛聚焦在那位警察身上。“但是我想您一定很擅长。我的意思是,您接受过如何跟踪人的培训。啊,不要在意,这不要紧。您明白的。”她语速突然加快,“这相当简单。我在‘世界尽头’下了车,我想应该是那一站,我自然以为他会跟其他人待在那里的,或是走另外一条路。但是他却出现在我身后。” “您说的是谁?” “那只孔雀。”奥利弗夫人说,“您明白的,他吓住了我。当您发现事情被翻转过来之后,您就会被吓住。我的意思是,本来是我跟踪他,结果却反被跟踪,当然这之前我就有一种不安的紧张感。事实上,您知道的,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彬彬有礼,但是我还是感到害怕。总之,他就站在那儿,说:‘来吧,跟我去看看工作室。’我跟他一起上了一个相当摇晃的破楼梯。那种像梯子一样的楼梯,上面的工作室里有另外一个年轻人,一个脏兮兮的年轻人,他正在画画,有一个姑娘在当他的模特。她很干净,还相当美丽。我们攀谈了一会儿,他们都很友善礼貌,接着我说我必须回家了,他们告诉我去往国王大道的正确路径。但是他们不可能告诉我正确的路径。当然了,也可能是我自己弄错了。您知道的,当有人给您指路的时候,告诉您第二个路口左转,第三个路口右转,好的,您有时候就会把方向弄错。最起码我是这样的。不管怎么说,我来到了临河的一个贫民区。那时候我已经不怎么感到害怕了。当那只孔雀袭击我的时候,我一定是失去了戒心。” “我想她一定是神志不清醒。”那位护士解释道。 “不,我恐怕不是的。”奥利弗夫人说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那位护士大张着嘴,看到了那位修女责怪的眼神,她很快又闭上了嘴。 “穿着天鹅绒和绸缎,还有一头长长的卷发。”奥利弗夫人说道。 “穿着黑色丝质衬衫的孔雀吗?一只真正的孔雀,夫人。您说您在切尔西区的河边看到一只孔雀吗?” “一只真正的孔雀?”奥利弗夫人说,“当然不是了。真是愚蠢!一只真正的孔雀跑到切尔西的河堤去做什么?”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他非常招摇。”奥利弗夫人说,“这就是我为什么给他取了‘孔雀’这个绰号。你知道的,四处炫耀,虚荣,我应该这么说。对他的外貌很是自负,可能还对别的方面也颇为自得。”她看向波洛补充说:“叫大卫什么的。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您说那个名叫大卫的年轻人敲击了您的脑袋。” “是的,是这样的。” 波洛开口问:“您看见了他?” “我没看到他。”奥利弗夫人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在我转过头去看之前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就好像被千斤重的石头或是什么东西砸中。我想我现在该睡会儿了。”她补充道。 她轻轻移动了一下头,脸上满是痛苦的表情,她很快就进入了看上去很安详的昏睡状态。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波洛很少用钥匙进入自己的公寓。相反的是,他选择了老式的做派,按门铃,等待着乔治来给他开门。可是,他从医院回来的这次,来开门的却是莱蒙小姐。 “您有两位来访者。”莱蒙小姐将自己的声音调整成一种让人感觉很舒服的语调,算不上私语,但是却比她平日里的声音低了几个音阶。“一个是戈比先生,另一个是一位名叫罗德里克·霍斯菲尔德的老绅士。我不知道您想先见谁。” “罗德里克·霍斯菲尔德爵士。”波洛沉思着说。他思考的时候,头偏向另一侧,这让他看上去颇有些像一只知更鸟,他衡量着这个最新的发展对这整件事有怎样的影响。这时戈比先生如往常一样突然出现在供莱蒙小姐打字的小房间里,很显然他是被莱蒙小姐提前安排待在这里的。 波洛脱下大衣,莱蒙小姐帮他把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戈比先生还是习惯性地坐在莱蒙小姐后面说着话。 “我跟乔治一起去厨房喝杯茶。”戈比先生说,“我的时间属于我自己,由我自己支配。” 他很规矩地进入了厨房。波洛走进客厅,罗德里克爵士精力充沛地来回踱着步。 “终于见到了你,我的小伙子。”他温和可亲地说,“电话真是个好东西。” “您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真是不胜荣幸。” “嗯,我不是真的记得住您的名字。”罗德里克爵士说,“记名字,您知道的,不是我的强项。我却永远不会忘记任何一张脸。”他颇为自负地说,“不,我给伦敦警察厅打了电话。” “啊!”波洛略微显得有些惊讶,虽然他知道这是罗德里克爵士喜欢做的那类事。 “他们问我想要跟谁通话,我说,给我找你们的头儿。我的小伙子,为人处世就要这样。不要跟那些次要的人等耗费时间,没有用。直接去找顶头上司,我就是这么办事的。我说了我是谁,说我找上面的头儿通话,他们最后也为我接通了电话。那人倒也不错。我告诉他我想要问问某个时段在法国某地和我一起在联军情报工作机构共事的人的住址。那个人看上去好像有些茫然,于是我说:‘您知道我说的是谁。’我说是一个法国人,或是个比利时人。您是比利时人吧,是吗?我说:‘他的名字是阿基里斯什么的。不是阿基里斯,’我说:‘只是像阿基里斯,是个小个子。’我说:‘胡子浓密。’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接着他说您的名字可能在电话簿里。我说这好极了,但是我说:‘他的名字不会只是阿基里斯或是赫尔克里(他是这么说的),是吗?我不记得他的姓了。’所以接着他就告诉我了。真是个很好的家伙,非常友善,我必须得这么说。” “很高兴见到您。”波洛说,他的脑海中匆匆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那个之前在电话中跟罗德里克爵士交谈过的人之后会怎么跟他说呢。幸好那个人不是什么真正的头儿。可以推测那个人是某个跟他相熟的人,他所做的工作就是为那些昔日里声名显赫的名士做些服务。 “总而言之。”罗德里克爵士说,“我来到了这里。” “不胜荣幸。我给您上点饮品。茶、红石榴汁、威士忌还是苏打水,或是黑醋栗蜜糖水 ——” “天呐,不要。”罗德里克听到黑醋栗蜜糖水这个词就感到大为吃惊。“我还是喝威士忌吧。虽然我是不被允许喝酒的,”他补充道,“但是医生们都是些傻瓜,我们对此都心知肚明。他们做的就是去阻止你做你自己喜欢做的事。” 波洛摇铃把乔治召唤来,给了他指示。乔治把威士忌和苏打水放在罗德里克爵士手肘旁之后,就退了出去。 “现在,”波洛说,“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我给您找了个活儿,老伙计。” 一段时间之后,他似乎更加确信自己过去和波洛确实有着紧密的来往,这正合波洛的意。因为这就会让罗德里克爵士的外甥更加依赖于波洛的能力。 “文件。”罗德里克爵士压低声音说,“我丢了一些文件,我必须要找回来,您明白吗?所以我想既然我的眼神不好,记忆力衰退,我还是找个懂门道的人来帮我,您明白吗?您那天来拜访我,很是及时,也很有必要,因为我一定要找回它们,您知道的。” “这听起来很有趣。”波洛说,“那些文件是什么?我能问问吗?” “嗯,我想既然要请您帮我找它们,您肯定会询问我的,不是吗?不好意思,它们都是绝密的。最高机密,或者它们之前是这样的。看起来现在它们又是如此了。它们是一些往来的信件。在当时并没有那么重要,或者说人们认为它们没有那么重要;但是政治这事总是风云变幻。您对此应该能理解。总是反复无常,您知道当战事一起,什么都可能发生。没有人知道我们将会往哪里去。上一场战争中,我们和意大利还是盟友,然而到了下一场战争中,就反目成仇了。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最糟糕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日本是我们亲密的盟友,下一次大战中,他们就炸毁了珍珠港!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最初是跟俄罗斯并肩战斗,结果最后却分道扬镳。我告诉您,波洛,现今没什么比分辨盟友更为困难的事了。一夜之间,什么都会变的。” “您说您丢失了一些文件?”波洛说,提醒那位老绅士注意此行的目的。 “是的。您知道,我有许多文件,我最近都翻了出来。我把它们保存得很安全。在一家银行里,事实上,我把它们都取了出来。我想要给它们做分类,因为我想写一本回忆录。现在那些家伙都在写这玩意儿。蒙哥马利、阿兰布鲁克、奥钦列克都在书里胡侃乱说,多半是一些关于其他元帅们的闲言碎语。甚至那位老莫兰,那个备受尊敬的医生,也在大说特说他那些有名望的病人呢。真不知道下一个该轮到谁了!不管怎么说,我有些触动,想到我确实也有兴趣写一些我所知的逸闻轶事!为什么我不能跟其他人一样把这些倾吐出来呢?我也经历过这一切啊。” “我肯定读者们一定会对此很感兴趣的。”波洛说。 “啊哈,是的!我认识很多新闻人物。人们都对他们很是敬畏,但是他们不知道那些人物所犯下的愚蠢的错误,我知道。我的天呐,那些著名人物所犯下的错误,您简直都不敢相信。所以我取出了我的文件,我找了个小姑娘协助我整理它们。一个非常不错的小姑娘,还相当聪慧,只是英文不是很好,但是除此之外,她很聪明,能帮我做很多事。我收藏了很多材料,但是它们有一些无序。最关键的是,我想要的文件竟然不在那里面。” “不在里面?” “不在。我们原以为是一开始自己搞丢了,但是又检查了一遍之后,我告诉您,波洛,我觉得这些文件中的很大一部分都被人动过了。它们中的一些文件不是很重要。实际上,我要找的文件也不是特别重要,我的意思是,没人觉得它们很重要,要不然我也不会被允许保留这些东西了。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些重要的信件都不在了。” “我肯定会保守秘密的。”波洛说,“您能告诉我您所说的那些信件的性质吗?” “不知道我是否能说出来,老兄。我最多能跟您说这是关于现今那些人在书里胡侃那些自己过去做的事情和说的话,但是他们并没有说实话,这些信件恰恰能证明他们是怎样的骗子!不好意思,我认为现在我的这些信件都没有人敢付诸出版。我们就是想复制一份寄给当事人,告诉他们当时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可以以信件为凭证。如果事情之后会变得大为不同的话,您明白吧?我都不必问,我需要问吗?您对于这类消息的快速传播应该很熟悉吧。” “您说得对极了,罗德里克先生。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您要知道如果我不知道这些文件是什么,或是它们现在可能在哪儿的话,我是很难为您找回来的。” “首要的事是:我想要知道是谁动过它们,因为您知道这一点很重要。在我收藏的东西里可能还有更机密的材料呢,我想要知道是谁胡乱翻动过它们。” “您自己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您认为我应该知情,呃?” “嗯,看起来最有可能的是——” “我知道。您是想要我说是那个小姑娘。这件事,我不认为是那个小姑娘做的。她说她没有动过,我相信她。你明白吗?” “是的。”波洛深深叹了口气,“我明白。” “一方面来讲,她太年轻了。她不会知道这些文件的重要之处的。那些事发生在她很小的时候。” “其他什么人或许会指使她这么做。”波洛向他指出了这一点。 “是的,是的,确实可能。但是这也太明显了吧。” 波洛叹息了一声。鉴于罗德里克爵士如此偏袒她,他怀疑自己的坚持有没有用。“还有谁能接触到这些文件呢?” “安德鲁和玛丽,当然了,但是我甚至怀疑安德鲁会不会对此感兴趣。不管怎么说,他一直是个很正派的孩子,一贯如此。虽然我也没有那么了解他。只是在过节的时候,他和他哥哥会来看我一两次而已。当然了,他抛弃了自己的妻子,跟另一个魅惑的女人私奔到南非,但是这样的事,在任何男人身上都有可能发生,特别是那种娶了个像格蕾丝那样的妻子的男人。当然了,我也没有见过她很多次。她是那种眼高于顶的女人。不管怎么说我是不敢想象安德鲁那样的人会做间谍的。至于玛丽嘛,她看上去似乎也完全正常,除了她的玫瑰花圃,她什么都不在意。还有个老迈的园丁,但是他已经八十岁了,一辈子都待在乡下。还有两个女人,总是在房子里推着噪声巨大的吸尘器。所以您看他们肯定也是外行。当然了,玛丽戴着一顶假发。”罗德里克爵士有些跑题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这可能会让人觉得她或许是个间谍,因为她戴着假发,但是这也事出有因。她十八岁那年发了一场高烧,这使她掉光了头发。这对于一个年轻女人来说真是太不幸了。最初我也不知道她戴了假发,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她的头发挂到了玫瑰枝子上,玫瑰枝子把她的头发都弄歪了。是的,真是不幸。” “怪不得我总觉得她的发型有一些奇怪呢。”波洛说。 “总之,最优秀的情报人员是永远不会戴假发的。”罗德里克爵士告诉他,“那些可怜的家伙得做整形,需要改头换面。但是一定是有人乱动过我的私人文件了。” “您会不会是把它们放在了其他别的地方呢?比如在抽屉里或是另一个档案夹中。您最后一次看到它们是在什么时候?” “我一年前翻阅过它们。我那时想拷贝一些的,我特别留意的那几封信现在不见了。一定是有人拿走了它们。” “您对您的外甥安德鲁不抱怀疑,认为他的妻子或是家里其他的用人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那么他们家的女儿呢?” “诺玛?嗯,诺玛是有些不太正常。我的意思是她可能患有偷窃癖,拿了别人的东西却不自知。但是要说是她拿了我的文件,也说不通。” “那么您是怎么想的呢?” “嗯,您来过我家。您看到了我的房子的构造。任何人都能随意进出。我们不锁门,我们从不锁门。” “您自己的房间上锁吗?比如当您前往伦敦的时候?” “我从不认为有必要那么做。我现在当然锁门了,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太迟了。反正,我只有一把普通的钥匙,适合于开任何门。一定是有外人进来过。现在为什么盗窃犯会如此猖獗呢?大白天,就跑进你的家,上楼去他们想去的任意房间,洗劫了珠宝箱,就开溜了。没人看到他们,或是看到了也不在意他们是谁。他们看上去大概是摩登派或是颓废派或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家伙,留着长发,还有脏兮兮的指甲。在家里,我不止看到过一个这样的人。我也不想问,你到底是谁?您永远猜不出他们的性别,真是尴尬。这里全是这样的人。我猜可能是诺玛的朋友。这些人在往日是不能登堂入室的。如果您把他们赶出去,说不定您接着就会发现他们是恩德斯勒子爵或是夏洛特·马奇班克斯家的小姐。简直不知道如今是什么世道。”他顿了顿,“如果有人能查出来的话,那一定是您了,波洛。”他咽下了最后一口威士忌之后,站了起来。 “嗯,就是这样。全靠您了。您会接受的吧,是吗?” “我会全力以赴的。”波洛说。 前门的门铃响了。 “是那个小姑娘。”罗德里克爵士说,“真是准时准点。好极了,不是吗?没有她跟我一起来伦敦真是不幸,您明白的。我眼瞎得就像只蝙蝠一样。我连马路也过不去。” “您为什么不戴眼镜呢?” “我有几副眼镜,不知放在哪儿了。他们不是从我的鼻梁上滑落下来,就是被我弄丢了。而且,我真的不喜欢眼镜。我不用眼镜。我六十五岁的时候还不用戴眼镜看书呢,这很不错吧。” “没什么东西,”赫尔克里·波洛说,“能一直使用。” 乔治带着索尼娅进来。她看上去特别漂亮。她的那种略带羞涩的举止看上去很可爱,波洛想。他带着高卢人的热诚之态迎了上去。 “很高兴见到您 ,小姐。”他弯下腰亲吻她的手。 “我没迟到吧,罗德里克爵士。”她说,她的目光略过波洛。“我没让您久候吧。希望没有。” “小姑娘,一点都没有。”罗德里克爵士说,“全部都井然有序,妥妥当当。”他补充道。 索尼娅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茶喝得还不错吧,但愿如此。”罗德里克爵士继续说,“我告诉你去享用一杯茶,给自己买一些圆面包或是手指小饼,或是现今那些年轻女士喜欢吃的点心,嗯?你是否听从我的建议了?我希望如此。” “不,没有。我抽时间去买了一双鞋子。看啊,它们很漂亮,不是吗?”她伸出一只脚来。 真的是非常漂亮。罗德里克爵士高兴地看着它。 “好的,我们必须要离开了,去赶火车。”他说,“我可能有些老派,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坐火车。开车准时,抵达准时,或是它们本就应当这样。但是那些汽车,在繁忙时,人们就大排长队,拖拖拉拉,至少要耗费一个半小时。这就是汽车!” “要我叫乔治帮您叫辆出租车吗?”赫尔克里·波洛问,“我向您保证,这一点都不麻烦。” “我已经叫了一辆出租车在外面等着了。”索尼娅说。 “您看,”罗德里克爵士说,“您看,她什么事都考虑得很周全。”他拍一拍她的肩膀。她看向老爵士的眼神是赫尔克里·波洛最为欣赏的了。 波洛陪同他们走向大厅的门口,礼貌地道别。戈比先生从厨房里走出来,站在廊下,露出一副好像刚刚上门修好了瓦斯炉的工人的那种神情。 当他们走下台阶不见人影之后,乔治就迅速关上了大厅的门,和波洛的眼神正面相遇。 “乔治,我能问问您吗?您是如何看待那位年轻小姐的?”波洛说。在某些事情上,他一贯认为乔治是正确的。 “嗯,先生。”乔治说,“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能会这么回答,先生,我要说他陷得很深,完全被她迷住了。” “我想您是对的。”赫尔克里·波洛说。 “对于他这样年纪的绅士,这种事情也算是很正常。我还记得蒙特伯伦爵士。他的人生经验丰富得很,您也说过他非常机智敏捷。但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有一次一位年轻的女人来给他做按摩,他送给她一套晚装、一只美丽的手镯,简直是一见倾心。还有绿松石和钻石,不是那么贵重但依然花费不菲。还有一件毛皮围巾——不是貂皮的,是俄国白鼬皮,还搭配了一只优雅的晚宴包。这之后,她的哥哥出了麻烦,负债或是什么其他的事,虽然有时我很怀疑她是否有个哥哥。蒙特伯伦爵士给她钱去还债,她对此表现得很是悲伤!但是可别被骗了,这都是些走理想纯情路线的设定,绅士们到了这样的年纪总是会失去理智。上钩的是那些心甘情愿之人,而不是那些厚脸皮的公子哥。” “乔治,我对您所说的毫不怀疑。”波洛说,“但是您还是完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是问您是怎么看待那位年轻小姐的?” “啊,那位年轻小姐啊……嗯,先生,我不敢说得那么肯定,但是她是那种很明确的类型。您在她身上找不出什么毛病。我要说,这种女孩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 波洛走进会客厅,戈比先生顺着波洛的手势紧跟其后。戈比先生一如常态般坐在一张高脚椅上。膝盖并拢,脚尖向内缩着。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本折角的笔记本,小心地打开它,对着那杯放在桌上的苏打水作起报告。 “跟您报告您要我调查的家庭背景的情况。 “雷斯塔里克家族,是个极受尊敬、声望斐然的家族,没有丑闻和流言。父亲詹姆斯·帕特里克·雷斯塔里克是个善于做生意的精明人。这个家族世代经商,已经传了三代。是由祖父最先创立的,父亲将生意扩张,西蒙·雷斯塔里克又接手过来继续经营。西蒙·雷斯塔里克两年前得了冠心病,健康情况每况愈下。一年前死于冠状动脉血栓。 “小弟弟安德鲁·雷斯塔里克从牛津大学毕业之后,就涉足家族产业了,他跟格蕾丝·鲍德温成婚。育有一个女儿——诺玛。之后抛下他的妻子去了南非。一位名叫比雷尔的小姐跟他一起去的。他没有和妻子办理离婚手续。安德鲁·雷斯塔里克夫人两年半前去世了,去世前已卧病多年。诺玛·雷斯塔里克小姐曾在牧野女子学校住宿读书。没有什么不好的记录。” 他的眼光在赫尔克里·波洛脸上扫过之后,戈比先生说道:“根据库克的调查,这家人事实上一切都正常。” “没有败家子,也没有什么精神有问题的人?” “好像没有。” “真是让人沮丧。”波洛说。 戈比先生略过这部分,清清嗓子,舔舔手指,翻了一页。 “大卫·贝克,有很多不良记录,有两次缓刑。警方对他很关注。他与数起存疑的案子有关联,似乎是关于重要的艺术品失窃的案件,虽然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他所为。他混在艺术圈子里,没有什么特别的谋生手段,但是似乎还过得不错。喜欢富有的姑娘,还厚颜无耻地靠着喜欢自己的姑娘过活。也不是很在乎她们的父亲掏钱把他打发走。” 戈比猛然看了一眼波洛。 “您遇到过他?” “是的。”波洛说。 “我能问问,您是怎么看他的?” “我的看法跟您一样。”波洛说,“一个华而不实的人。”他深思熟虑后补充说道。 “对女人很有吸引力。”戈比说,“问题就是现今那些姑娘对于那些勤恳工作的青年连看都不想看。她们总是喜欢坏小子,像‘乞丐’一般的人。她们总是说:‘他只是没有好机会,可怜的人。’” “像孔雀一般招摇过市。”波洛说。 “是的,您倒是可以这么说。”戈比先生有些疑惑不解地说。 “您觉得他是那种会用棍子袭击他人的人吗?” 戈比先生想了想,对着壁炉里的火焰缓缓摇着头。 “他没有这类的犯罪记录。我不能说他没有这种可能,但是我认为那不是他所擅长的。他是那种花言巧语的类型,不是那种会动手的类型。” “不。”波洛说,“不,我不该这么想的。他能用钱给打发走?这是您的看法?” “只要值得这么做,他会像丢掉一块烫手山芋一样把姑娘丢弃的。” 波洛点点头。他记起了什么事。安德鲁·雷斯塔里克曾经写了签名的支票簿拿给他看。波洛不但看到了上面的签名,还看到了接受款项的人名。那一大笔钱是付给大卫·贝克的。大卫·贝克会拒绝这张支票吗?波洛猜测着。他认为基本上他是不会拒绝的。戈比先生也很赞同这个想法。不被看好的年轻男人被钱打发走是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发生的事,年轻女人也是一样的。男人们发着誓言,女人们泪水涟涟,但是钱毕竟是钱。对于诺玛来说,大卫确实曾经催促过他俩的婚事,但是他是发自内心这么想吗?他是真的爱着诺玛吗?如果是的话,他不会被钱轻易打败的。他的话听起来足够真诚,诺玛也不怀疑他的忠贞。安德鲁·雷斯塔里克和戈比先生以及赫尔克里·波洛看法迥异。他们的看法可能更为正确。 戈比先生清清嗓子,继续说。 “说到克劳迪亚·瑞希-何兰小姐,她完全没问题。身家清白,没有任何值得怀疑之处,就是这样。她父亲是国会议员,很有钱,没有流言丑闻,不像我们听说的有些议员那样言行出格。在罗婷女子学院和牛津大学玛格丽特夫人学堂接受过教育,毕业之后担任秘书工作。最先是在哈利街的一家诊所做医生秘书,接着就去了煤矿局。她是一流的秘书,已经给雷斯塔里克先生做了两个月的秘书了。没有固定的爱人,只有几个你能称之为小情人的男朋友。如果她想要约会,那是不用发愁的。她和雷斯塔里克先生之间看不出有什么牵连。我自己也认为没有什么。之前的三年就租住在博罗登大楼,那里的租金很昂贵,所以她和另外两个姑娘合租,彼此不是什么密友。她们来来往往,各自独立。一位名叫弗朗西丝·凯莉的年轻女士,是第二位租客,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她在英国皇家戏剧艺术学院读过一段时间书,接着去了史莱德。在韦德伯恩画廊工作,那是邦德街一处非常有名的地方。专门在曼彻斯特和伯明翰举行画展,有时候也在海外做画展。常常去瑞士和葡萄牙。她是那种从事艺术的类型,在艺术圈和戏剧圈有很多朋友。” 他顿了顿,清清嗓子,大致看了一眼那本记事本。 “还无法在南非那边查到什么东西。我觉得我也查不到什么了。雷斯塔里克踪迹不定。肯尼亚、乌干达,有时还会去南美待一段时间。他总是各处游荡。是那种不喜欢安定的家伙。似乎没人特别了解他。他很有赚钱的能力,能用这些钱去他喜欢的任何地方。他赚了很多钱,喜欢去往蛮荒之地。每个认识他的人似乎都会喜欢上他。好像他是个天生的游荡者。他不跟其他人保持联络。据我所知曾经有三次他被报告已经身亡,深入丛林后很久没有再现身,但最后他总是能脱身。五六个月之后他就能出现在完全不同的地方或国家。 “去年他在伦敦的哥哥突然去世了。他们费尽心力才找到了他。他哥哥的死亡似乎给他很大的震动。可能他游荡够了,也可能他最终遇到了那个对的女人。她要比他年轻得多,他们说,她是一位老师,是那种安稳的类型。不管怎么说他似乎下定决心结束游荡的生活,回到英国的家里。除了他自己的财富之外,还继承了他哥哥的遗产。” “一个成功的故事,但是他家里却有个闷闷不乐的女儿。”波洛说,“我希望能更多地了解她。您已经竭尽全力为我搜集了我所需要的事实了。这个姑娘身边的人,谁可能会影响到她,或是真的影响到了她。我想知道她的父亲、她的继母和那个她喜欢的男人,那些和她合租的人,以及她在伦敦共事的同事的信息。您确信没有任何死亡事件和这个姑娘有牵连吗?这很重要——” “没查出任何这类的信息。”戈比先生说,“她工作在一家名叫归鸟的公司——濒临倒闭了,他们对她也不是很在意。她的继母最近在医院里观察——在乡下,就是这些了。各种流言乱起,但是什么也查不出来。” “她还没死。我需要的是,”波洛有些凶狠地说道,“是一桩死亡。” 戈比先生对此表示抱歉,并站起身来。“您目前还需要更多的资料吗?” “不需要那种背景调查之类的信息了。” “那好,先生。”他把笔记本合上装在口袋里,说:“先生,请您原谅我,我多说一句,那个刚才来这儿的年轻姑娘” —— “是的,她怎么了?” “嗯,当然我并不是想做什么,我只是想到我刚才也许是向您提到了——” “请说。我猜,您之前见到过她?” “是的。几个月之前。” “您在哪儿看到她的?” “英国皇家植物园。” “皇家植物园?”波洛有些惊讶。 “我不是跟踪她。我是跟踪其他什么人,那个人去跟她会面。” “那人是谁?” “我想我跟您说说也不妨事。先生,那人是赫兹戈维尼大使馆新来的武官。” 波洛挑起眉毛。“真有意思。是的,很有意思。皇家植物园。”他思索着,“真是个见面的好地方。非常不错。” “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说话了吗?” “没有,先生,您都不能说他们是相互认识的。那位年轻女士带着一本书。她坐在椅子上,读了会儿书,接着她把书放在了旁边,接着那个武官也坐在了同一条长椅上。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交谈,然后那位年轻女士就起身独自离开了。他在那里坐了一小会儿也径自离开了,他把那位女士落在那里的书拿走了,就是这样,先生。” “明白。”波洛说,“这真有意思。” 戈比先生对着书柜说了声晚安就走了。 波洛筋疲力尽地叹了口气。 “终于结束了 。”他说,“真是太复杂了!太离谱了。现在连间谍和反间谍这类的事情都出现了。我本来想要解决的不过是一桩简单的谋杀案。我现在开始怀疑那只不过是一个嗑药的糊涂脑袋所臆想出来的玩意儿。”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亲爱的夫人。”波洛向奥利弗夫人鞠躬致意,并送上一捧极具维多利亚气息的花束。 “波洛先生!嗯,说真的,能见到你太好了,这一看就是你的风格。我所有的花都是胡乱摆放的。”她看了看自己花瓶里很是蓬乱的菊花,接着又看了看这束整齐美丽的蔷薇花蕾。“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夫人,我来这里是为了祈盼您早日康复的。” “是的。”奥利弗夫人说,“我想我好多了。”她轻轻地左右摇动自己的脑袋。“我还是头疼。”她说,“头疼得厉害。” “夫人,您记得我警告过您不要做任何危险之事么?” “事实上,你叫我不要去冒险,但是我却一意孤行。”她补充道,“我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劲儿。我也很惊恐,我告诉自己不要那么傻,那么害怕,因为我有什么可感到害怕的呢?我的意思是,我是在伦敦,就在伦敦的城市中心地带,人来人往。我的意思是我为什么要感到害怕?我又不是身处蛮荒的森林或是什么这一类的地方。”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想奥利弗夫人是真的感到了这种不安的恐惧之感,真的对邪恶的存在抱有疑虑,真的预感到某些人或事会给她招致麻烦,还是这一切发生之后才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经过的?他只知道这些事经常会发生。不知道多少当事人说过与奥利弗夫人一样的话。“我知道什么不对劲。我能感知到不好的事情。我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实际上,他们在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感觉。奥利弗夫人究竟是哪一类的人呢? 他从她的立场来思考。奥利弗夫人觉得自己的直觉很靠谱。一件又一件事不断发生,每当她的直觉被证实是正确的之后,她都会非常自得。 然而这在动物身上也经常会出现,例如狗和猫在大暴雨之前都会有不安的感觉,它们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它是什么时候向您袭来的呢,那种恐惧?” “当我走上主路的时候。”奥利弗夫人说,“在那之前,一切都很正常而且相当刺激,是的,我很享受这个过程,虽然我发现跟踪某人真的很困难,这让我有些沮丧。” 她顿了顿,思考着。“就像一场游戏。接着突然它变得不再那么像一场游戏了,因为那里充斥着各种古怪的小巷和破败的地方,那里有仓库还有很多荒地,被清理干净之后要修筑新的建筑。啊,我不知道,我解释不了。但是就是变得不同了。真的就像是一场梦。你知道梦是怎样的吧。它们由一件事引发,一场聚会或是什么的,接着突然你发现自己跑进了灌木丛或是其他什么完全不同的地方,并且很骇人。” “一片灌木丛?”波洛说,“这比喻倒是很有意思。您感觉自己误入了一片灌木丛,而且您对一只孔雀深感害怕?”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特别怕他。不管怎么说,一只孔雀不是什么危险的动物。它是——嗯,我的意思是我把他比作孔雀,因为我觉得他是那种花枝招展的种类。孔雀通常很招摇,不是吗?那个讨厌的家伙也很是招摇。” “在您遭到袭击之前,您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后面有人跟着您吗?” “是的,是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我认为他就是故意给我指错了路。”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是必然是那只孔雀袭击了我。”奥利弗夫人说,“还能有谁?那个穿着油腻肮脏衣服的小伙子吗?他闻起来恶心透了,但是他不是坏人。那个名叫弗朗西丝的慵懒的姑娘就更不可能了,她就像是盖着一块布的箱子,黑色的长发垂地。她让我想起了某些演员或是什么的。” “您是说她在做模特?” “是的,不是给那只孔雀做模特,而是给那个肮脏的小伙子。我不记得您是否见过她。” “我还没有那种荣幸能见到她,如果那真的是一种荣幸的话。” “嗯,她很美貌,是那种艺术家的类型。化很浓的妆。惨白的脸,刷了很多睫毛膏,柔软的头发贴在脸上。她在画廊工作,我认为她为那些颓废的青年做模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那些姑娘真是什么都敢做!我想她或许很喜欢那只孔雀,但也说不定是那个脏兮兮的小伙子。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她不可能是那种会在我头上敲上一棒的人。” “我还有另外一种想法,夫人。有人可能注意到您在跟踪大卫,并且转而跟踪您。” “有人看到我在跟踪大卫,接着就开始跟踪我?” “或者是有人早就藏在那块建筑工地里,也在监视着那个您在跟踪的人。” “当然了,也有这种可能。”奥利弗夫人说,“他们会是谁呢?” 波洛沮丧地叹了口气。“啊,是啊。这就是困难所在,真是太难了。有太多的人和事。我什么都弄不清楚。我只知道有个姑娘说她可能犯了谋杀罪!只有这些,我只好依据这些来进行下去,甚至连这一点本身也困难重重。” “您所说的困难重重是什么意思?” “反思。”波洛说。 奥利弗夫人对于反思这一点不是很在行。 “您总是让我犯迷糊。”她抱怨道。 “我是在谈论一桩谋杀,但是是谁被杀了呢?”“我想是继母被杀了。” “但是继母并没有被谋杀,她还活着。” “你真是个最神里神经的人。”奥利弗夫人说。 波洛在椅子上坐直身子。他十指合拢,或是如奥利弗夫人推测的那样,准备去自得其乐了。 “您拒绝反思。”他说,“但是要想得到些什么,必须要反思。” “我不想去反思。我想要知道的就是当我躺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您的所作所为。您一定是去做了什么事。您都做了些什么呢?” 波洛忽略了这个问题。 “我们必须从头开始。那天您打电话给我,我很是烦躁。是的,我要承认这一点,我很烦躁。有些话深深伤害了我。夫人,您很善良。您鼓励我,您要我放宽心。您给我喝了杯热巧克力。除此之外,您还说要帮助我,而且您确实帮了我。您帮我找到了那个来我家拜访我的姑娘,她说自己可能犯了谋杀罪!让我们扪心自问,夫人,这桩谋杀究竟如何呢?谁被谋杀了?它发生在何处?为什么他会被谋杀呢?” “啊,不要说了。”奥利弗夫人说,“你让我又开始头疼了,这对我的身体很不好。” 波洛对这一请求置之不理。“我们是否接手了一桩谋杀案?您说,那位继母,但是我回复您她并没有死,于是这里面就没有谋杀存在了。但是这其中应当存在一桩谋杀,因此我最先要问的是,谁死了?有人来找我跟我提起一桩谋杀案,一桩没有时间和地点的谋杀案。但是我无法查到这桩谋杀案,对此您又会再次重复,是有人试图谋杀玛丽·雷斯塔里克,这就解释得通了,但这种说法并不能让我——赫尔克里·波洛感到满意。” “我真的想不明白您还想要得到些什么?”奥利弗夫人问。 “我想要一桩谋杀案。”赫尔克里·波洛说。 “这听起来真是凶残,当您这么说的时候。” “我在寻找一桩谋杀案,但是我无法查到一桩谋杀案。这真是太让人焦心了,所以我要您和我一起反思。” “我有个极好的想法。”奥利弗夫人说,“假设安德鲁·雷斯塔里克在他急匆匆要赶往南非之前,谋杀了他的前妻。您想到这种可能了吗?” “我当然是没想过这样的事情。”波洛恼怒地说。 “嗯,我想到了。”奥利弗夫人说,“这很有意思。他跟另一个女人坠入爱河,他迫切想要跟她远走高飞,所以他就谋杀了自己的前妻,并且没有被任何人怀疑。” 波洛恼怒地长叹一口气。“但是他的前妻是在他去南非十一二年之后才去世的,而他的孩子是不会在五岁大的时候就能搞清楚这桩对于自己亲生母亲的谋杀案的。” “她可能给她母亲吃错了药,或是可能就是雷斯塔里克本人说她死了。然而,我们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死了。” “我知道。”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做过调查。第一任雷斯塔里克夫人是在1963年4月14日去世的。”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 “我雇了某些人去调查事实。夫人,我请您不要贸然下一些不可能的结论。” “我想我还是很聪明的。”奥利弗夫人坚持说,“如果要我写书的话,我就会这么安排的。我会让那孩子动手的。不是有意为之,就是她的父亲告诉她要她给她母亲喝下一杯掺了捣碎的树枝的药水。” “一派胡言 !”波洛说。 “那好吧。”奥利弗夫人说,“你跟我说说你查到的吧。” “天呐,我没什么能说的。我要找谋杀案,却怎么也找不到。” “玛丽·雷斯塔里克发病了,住进了医院,身体康复之后回了家,然后又再次发病,如果他们去搜查的话,可能会找到那些被诺玛藏起来的砒霜或是什么别的毒药。” “他们目前所能找到的也就是如此了。” “嗯,说真的,波洛先生,你还想找到些什么呢?” “我想要您留意一下语言的内涵。那位姑娘对我和我的仆人乔治所说的话是一样的。她既没有说‘我想要杀一个人’,也没有说‘我想要杀死我的继母’。她每次都说那些已经做过的事,一些已经发生了的事。的的确确发生过了的事情,用过去式。” “我放弃了。”奥利弗夫人说,“你就是不相信诺玛试图谋杀她的继母。” “是的,我觉得诺玛极有可能想要谋杀自己的继母。我想这件事的确可能会发生。在那种精神状态之下,她的神志不清,有些发狂。但是这并没有得到证实。请记住,任何人都能在诺玛的私人物件里藏匿一些东西,甚至有可能是那位丈夫放的。” “你总是认为谋害妻子的一定是她们的丈夫。”奥利弗夫人说。 “丈夫常常是最有可能的人选。”赫尔克里·波洛说,“所以应该最先考虑的人是他。也可能是那个叫诺玛的姑娘,那些仆人,或是那位陪伴老爵士的姑娘,或是那位老罗德里克爵士,或是雷斯塔里克夫人自己。” “胡说。为什么?” “总能找到理由。或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理由,但是总不会让人完全无法相信。” “真的是,波洛先生,你不能怀疑每个人。” “当然喽 ,我就是这么做的。我怀疑每一个人。先怀疑,再寻找理由。” “那个可怜的外国小姑娘,你怀疑她有什么理由?” “这可能取决于她在这个家里担当的工作了,还有她为什么要来英国,还有很多别的理由。” “你真是疯了。” “或者也可能是大卫那家伙,您说的那只孔雀。” “真是八竿子打不着。大卫不在那儿。他从没去过他们家。” “啊,他去过。那天我去他们家的时候,他就正在别人家里晃荡。”“不是去诺玛的屋子里藏毒药吧。” “您是怎么知道的?” “她和那个坏家伙正在恋爱啊。” “我承认,表面上看是这样。” “你总是把什么事情都搞得很复杂。”奥利弗夫人抱怨说。 “一点都不是,是事情本身让我很困扰。我需要更多的信息,只有一个人能提供给我这些信息。但是她却失踪了。”“你是指诺玛。” “是的,我说的是诺玛?” “但是她并没有失踪。我们找到她了,你和我。” “她从咖啡店里逃走了,之后就消失了。” “你就这么让她走了?”奥利弗夫人气得都有些发抖了。“天呐!” “你让她走了?你甚至没有再去找她?” “我并没有说我试图要找她。” “但是你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眉目。波洛先生,我对你深感失望。” “我已经有些模糊的构想了。”赫尔克里·波洛像说梦话一样嘟囔着,“是的,我已经有些想法了。但是因为缺失一项要素,这种思维模式还没能落实。您明白吧,是吧?” “不。”奥利弗夫人说。她的头很疼痛。 波洛继续自言自语,不管他的听众是否在倾听。奥利弗夫人感到自己生气极了,她觉得雷斯塔里克家的那个姑娘说得不错,波洛真是太老了!她自己为他找到了那个姑娘,给他打电话让他及时赶来,自己去跟踪这对情侣中的另一个。她已经把那个姑娘留给波洛了,但是看看波洛都做什么——跟丢了她!事实上,她看不出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波洛到底做了些什么,起了什么作用。当他住嘴之后,她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他。 波洛仍旧在平静而有条理地描述着他所谓“那种模式”的大纲。 “是连锁性的。是的,因为是连锁性的,所以才显得如此困难。一件事与另一件事关联,接着你发现它又跟其他的看似不在这个模式之内的事情关联。但是这些事并非在这个模式之外。这会带来一连串的可疑的人。可疑之处在哪儿呢?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最先说这个姑娘,在这一堆混乱的自相矛盾的模式之中,我们要找到其中最关键的问题。那位姑娘是受害人,还是她自身处于危险之中?或是她很有心计,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惜制造出这种假象?这两种可能都会发生。我仍然需要些别的东西,一些更确定的指示,它一定存在于某处。我肯定它一定藏在哪里。” 奥利弗夫人在她的手包里寻找着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需要阿司匹林的时候却总也找不到。”她气恼地说。 “我们能看到一组相互紧密连接的关系。那位父亲,他的女儿,她女儿的继母。他们互相关联地生活在一起。还有一位有些糊涂的老舅公跟他们一起居住。我们还能想到那位姑娘索尼娅。她跟那位老爷子有关联,她为他工作。她的言行举止都很优雅美丽。他对她很是倾心。我们或许能说他对她很着迷。但是她在这个家里是什么身份?” “我想,是想学习英语吧?”奥利弗夫人说。 “她在皇家植物园跟一位赫兹戈维尼大使馆的职员相会。他们在那里会面,但是她并没有跟他说话。她把自己带来的一本书留在了那儿,那个职员拿走了它……”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啊?”奥利弗夫人问。 “这跟其他的模式有无关联呢?我们还不知道。看起来似乎不可能但是也不一定。玛丽·雷斯塔里克是否无意中看到了一些对于那位姑娘来说会带来危险的文件呢?” “不要跟我说,这些事又跟间谍或是什么事情有关联吧。”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我只是在猜测。” “您自己说过老罗德里克爵士是个老糊涂蛋。” “问题不在于他是不是糊涂。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一位有些分量的人物。他经手过一些重要的文件,有很多写给他的重要信件。当战时的信件在失去其重要性之后,可以由他自己保存。” “您所说的战争早就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确实是的。但是过去发生的事并不会因为年代久远就被彻底抹去。新的联盟结成了。公开演说总是批驳这个,否认那个,各处散播谣言。假如仍旧存留有某些人物的信或是文件,这会改变某些对于战争人物的设定。我没有告诉您任何事,我只是做一些推测。据我所知,这些推测在过去都是真实发生过的。由于它们极度重要,这些信和文件应当被销毁,不然就会流入一些外国政府的手中。担任此项任务的人,有谁能比那位年轻美丽的秘书小姐合适呢?她辅助老迈的爵士整理资料撰写回忆录。现今人们都喜欢写回忆录,人们无法阻止他们这么做!假设就在那个能干的秘书小姐做饭的那天,那位继母在她的食物里吃到了一些毒药呢?假设是她想要将它嫁祸给诺玛呢?” “你真是异想天开。”奥利弗夫人说,“歪理邪说,依我看来。我的意思是你说的这些事都不可能发生。” “就是这样啊。这里面包含太多的模式了。哪个才是正确的呢?那个名叫诺玛的姑娘离开了家,去往伦敦。您跟我说,她作为第三个女郎,和另外两个女郎合租一间公寓。那么我们又有了另一种模式。那两个女郎对她来说是陌生人。但是接着我又了解到了什么呢?克劳迪亚·瑞希-何兰是诺玛·雷斯塔里克父亲的私人秘书。这里又出现新的联系。这只是碰巧吗?抑或是隐藏在其他的模式之后?那另外一个女郎,您告诉我,是做模特的,与那个您称之为‘孔雀’的小伙子熟识,而那人又爱着诺玛。又是一个关联。更多的关联。至于那个大卫,那只孔雀,在整件事中又起了什么作用呢?他爱上了诺玛吗?看起来是这样的。她的父母不喜欢他,正是指明了这种可能性和自然性。” “克劳迪亚·瑞希-何兰是雷斯塔里克的秘书这件事真是古怪。”奥利弗夫人若有所思地说,“我应该想到,她不管做任何事,都是如此高效。或许就是她把那位住在七楼的女人推下去的。” 波洛慢慢向她这边转过身。 “您在说什么?”他质询道,“您在说什么?” “就是在公寓里有一个人,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从公寓七楼自己跳了下来或是被人推了下来。” 波洛很严肃地提高了嗓门。 “而您从未告诉过我!”他斥责道。 奥利弗夫人吃惊地盯着他。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我问您是否知道一桩死亡。这就是我的意思。一桩死亡。而您说您不知道什么死亡案件。您只是想着试图下毒的事。其实早就发生了死亡事件。一场发生在——那地方叫什么名字来着——的死亡?” “博罗登大楼。” “是的,是的。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那次自杀事件吗?或是什么别的叫法?我想,是的,我想是发生在我去那里之前的一星期。” “好极了!您是怎么打听到这件事的?” “一个送奶工告诉我的。” “一个送奶工,真的吗?” “他只是跟我搭话。”奥利弗夫人说,“听起来真是太惨了。是在白天,我想是在凌晨时分。”“她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他并没有提起这个。” “是年轻人,是中年人,还是老年人?” 奥利弗夫人思索着。“嗯,他没有说她确切的年纪。五十多岁,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现在我想,那三个姑娘中没人认得她吗?” “我怎么知道?没人再说过那件事。” “您就从未想过要告诉我吗?” “是的,确实,波洛先生,我想不出这跟我们接手的这件案子有什么关联。好吧,我想这可能有关系,但是没人这么说过,也没人这么想过。” “但是就是这样的,里面是有联系的。那个名叫诺玛的姑娘住在那幢公寓楼里,某一天有人自杀了(对于这个,我想大多数人都会这么认为)。也就是,有人从七楼的窗户摔下来,死了。那么接着发生了什么?几天后,那个诺玛在您参加的那次聚会中听您提到我之后,就自己来到我这儿,告诉我她恐怕自己可能犯了谋杀罪。您还不明白吗?一桩死亡,死亡发生之后没多久就有人认为自己可能犯了谋杀罪。是的,这一定是一桩谋杀案。” 奥利弗夫人想要说“一派胡言”,但是她没敢这么做。不管怎么说,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那么这个必定是我一直寻找的缺失的那条线索了。这可能把整件事连接起来!是的,是的,我虽然现在还看不明白,但是一定是这样。我要好好想一想。我必须这么做。我要回家,直到我能把这些碎片都慢慢拼接起来,因为这是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的关键一块。是的,最起码我能看到我该如何推进了。” 他起身说道:“再会,亲爱的夫人。”接着迅速从屋子里跑开了。奥利弗夫人终于感到放松了。 “一派胡言。”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完全是荒谬无稽。吃四片阿司匹林是不是太多了?”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赫尔克里·波洛手肘旁边放着一杯乔治为他准备的草药茶。他一边品着茶,一边思索着。他那特定的思维方式对他自己来说也颇为特别。他选择的思维方式跟一位玩拼图游戏的人选择图片一样。按照一定的顺序,把这些图片一张一张拼凑起来,就能得到一幅清晰和谐的完整画面。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就是去挑选,去分门别类。他喝了一口草药茶,放下了杯子,将手臂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让这些纷繁复杂的图片一张张进入他的脑海中。一旦他全部将它们分辨清楚之后,就可以开始选择了。一片蓝天,一块绿色的堤岸,或许还有一只老虎身上的条条斑纹…… 他在黑色漆皮鞋里的脚趾隐隐作痛。他就从这里开始,沿着他的好友奥利弗夫人所铺就的道路。一位继母。他看到了自己的手在推一扇门。一位女人转过身来,她正在弯腰修剪玫瑰花,她转过身来,是要观察他吗?这一幕有什么可供他选择的吗?没有。一头金发,就像玉米田一般散发着金色光芒的金发,头发上的小发卷倒是与奥利弗夫人的发型有些许类似。他微微一笑,但是雷斯塔里克夫人的头发可比奥利弗夫人的要整齐得多。她的头发像一副金色画框一般围绕着她的脸庞,对于她的脸来说,这“画框”似乎有些太大了。他记起罗德里克爵士曾说过,她不得已要戴一顶假发,因为她曾经生过重病。对于一位年轻的女士来说,这真是十分不幸。当他现在回想起来的时候,怪不得当时会觉得她的头发略微有些怪异。太服帖了,打理得也太整齐了。他在想雷斯塔里克夫人的假发——如果那真是一顶假发的话,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对罗德里克爵士的话相信多少。他开始审视这顶假发的可能性,因为其中可能会涉及什么重要的信息。他又仔细回忆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他们说到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吗?他觉得好像没有。他想起了那间他们一起走进去的屋子,那间屋子没有什么特色,之前曾有某个人在这里居住过。两幅画像挂在墙上,一幅画像是一位穿着鸽子灰衣服的女士。薄嘴唇,两片嘴唇紧紧抿着。发色是灰褐色的。那是第一任雷斯塔里克夫人,她看上去似乎比她的丈夫年纪大一些。雷斯塔里克先生的画像挂在另一面墙上,正对着她。真是极好的肖像画,两幅都是。兰斯贝格是一位优秀的人像画家。他的思绪停留在雷斯塔里克先生那幅画像上。他第一次看到这幅画像的时候,没有他之后在雷斯塔里克先生的办公室里见到的时候那么清楚…… 安德鲁·雷斯塔里克和克劳迪亚·瑞希-何兰。他们之间有什么秘而不宣的东西吗?他们的关系是否不仅仅是老板和秘书的关系?看起来不会的。这是一个离开自己的国家多年,直到最近才回来的男人,他并没有亲密的朋友和亲戚,为了女儿的个性和行为而感到气恼和忧心。自然而然,他会向自己最近雇用的干练的秘书寻求建议,为她的女儿在伦敦寻得一处安身之地。对于那位秘书来说,她正好也在寻找“第三个女郎”,所以正好可以送个人情。“第三个女郎”……这句出自奥利弗夫人口中的词语,一直环绕在他的心中。好像其中还有某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导致他一直想不明白的第二种意义。 他的仆人乔治走进了屋子,轻轻关上了身后的门。 “先生,有位年轻的小姐来了。她之前来过这里。” 这句话跟波洛正在想的不谋而合。他大为惊诧。 “是那天在早餐时间来这里的小姐吗? “不,不是的,先生。我说的是那位跟罗德里克先生一道来这里的小姐。”“啊,是她啊。” 波洛挑着眉毛。“带她进来。她现在在哪儿?” “我让她在莱蒙小姐的屋子里先等着,先生。” “啊,好的,带她来吧。” 索尼娅没等乔治带她进来,就急匆匆地在他之前闯了进来。 “我要离开一会儿是很困难的,但是我不得不来这里告知您,我没有拿那些文件,我没有偷任何东西。您明白吗?” “有人这么说您吗?”波洛问道,“坐下来,小姐。” “我不想坐下来。我的时间不多,我只是来告诉您这根本就没有根据。我是非常忠诚的,我只按照要求和命令行事。”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已经知道了。您的意思是您没有从罗德里克·霍斯菲尔德爵士家里窃取任何东西。是这样吗?是不是?” “是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您这个的。他相信我。他知道我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那么好的。您的这些话我记下了。” “您认为您能找到那些文件吗?” “我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波洛说,“罗德里克爵士的文件得等我办完这些事才能处理。” “他很担忧,非常担忧。有些话我不能跟他讲。但是我要跟您说说。他总是丢东西,总是会记错东西放置的地方。他把它们放在,我该怎么说呢,很有意思的地方。啊,我知道了。您是在怀疑我。每个人都怀疑我,因为我是个外国人。因为我来自外国,所以他们以为,他们以为我就像英国间谍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去窃取文件。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是个有知识的人。” “啊哈,”波洛说,“谢谢您告知我这些。”他补充道,“您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为什么我要跟您说?” “没人知道。” “您说您还有别的事要调查,还有什么事?” “啊,我不想浪费您的时间。可能您今天休息。” “是的,一周之中我有一天可以自由支配。我可以来伦敦,我可以去大英博物馆。” “啊,是的,毋庸置疑,您还会去逛逛维多利亚和艾伯特博物馆的。” “是的。” “还可以去英国伦敦国家美术馆看名画。或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去肯辛顿花园,或者可能还会去稍远的英国皇家植物园。” 她呆住了……满是恼怒地瞥了他一眼。 “为什么要提英国皇家植物园呢?” “因为那里有很多珍贵的植物,那里还有灌木和树。啊!您不该错过英国皇家植物园的,入场券很便宜。我想可能是一便士或是两便士。您可以去观赏热带树木,或是坐在椅子上看书。”他朝她友善地笑笑,同时注意到她不安紧张的情绪更加强烈了。“但是我想我不能再浪费您的时间了,小姐。你或许还要去看一位在大使馆里工作的友人吧?” “您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正如您所说,您是个外国人,在驻英国的您自己国家的大使馆里,可能会有您的朋友。” “一定是有人跟您汇报了,有人背地里说了一些不利于我的话!我告诉您,他就是个总是忘事的糊涂蛋!就是这样!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没有什么秘密信件和文件,从来都没有过。” “啊,但是您并没有仔细想过您说的话。您知道的,时光飞逝。他曾经是个知道很多重要秘密的重要人物。” “您就是要恐吓我。” “不,不是的。我不会那样虚张声势的。” “雷斯塔里克夫人。一定是雷斯塔里克夫人跟您说的这些事。她不喜欢我。” “她没有跟我说这些话。” “嗯,我也不喜欢她。她是那种我最不信赖的女人。我想她倒是心怀秘密呢。” “是吗?” “是的,我想她有一些不能让她丈夫知晓的秘密。我想她经常去伦敦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密会一些男人,每次至少见一个男人。” “是吗?”波洛说,“这真是有意思了。您认为她常常跟其他男人密会?” “是的,我是这么以为的。她频繁地去伦敦,我想她不太把她的行程告知她的丈夫,或是她借口说去伦敦购物什么的。诸如此类的事。他忙于事业,不会太在意他的妻子为什么会来伦敦。她在伦敦的时间远比在乡下的时间要长。可是她却总是假装忙于园艺事务。” “您知道跟她密会的那个男人是谁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跟踪她。雷斯塔里克先生不是那种爱猜忌的人。他相信他太太告诉他的事。他整天可能都在为生意操心。而且,我觉得他对自己的女儿也很是忧心。” “是的。”波洛说,“他确实很担忧他的女儿。您对他的女儿了解多少呢?你们之间相熟吗?” “我不是太了解她。如果您问我对她的看法,嗯,我告诉您!我认为她精神错乱。” “您以为她精神错乱?为什么?” “她有时候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她能看到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根本就没人在那儿。有时候她会异常激动,有时又似乎在梦中。您跟她讲话,她似乎听不到您所说的话,她不会回应。我觉得她好像是在祈盼什么人去死一样。” “您是指雷斯塔里克夫人吗?” “还有她父亲。她看他的神情也满是恨意。” “因为他们都试图阻止她跟自己选择的那个小伙子结婚吗?” “是的,他们都不希望这件事发生。他们是对的,当然了,这让她大为光火。总有那么一天,”索尼娅有些欢欣地点点头补充道,“我觉得她会自杀。希望她不会做那样的傻事。但是当一个人深陷爱河的时候,最有可能会这么做。”她耸耸肩。“那么,现在我要走了。” “就再告诉我一件事。雷斯塔里克夫人是戴着一顶假发吗?” “一顶假发?我怎么会知道?”她思索片刻。“可能是的,是的。”她又肯定地说,“这很方便出行。还很时尚。我有时候也戴假发。一顶绿色的!应该是的。”她再次补充道,“现在我要走了。”接着她就离开了。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今天我要做很多事。”第二天,当赫尔克里·波洛起身从餐桌边站起来,去找莱蒙小姐的时候这样说道,“要查询很多事。事先约定的会面和必要的联络人您都帮我安排妥当了吗?” “那是自然了。”莱蒙小姐说,“都在这里了。”她递给他一个小公文包。波洛匆匆扫了一眼,接着点点头。 “莱蒙小姐,我总是信赖您。”他说,“您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 “真的,波洛先生,我一点也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您给我下命令,我遵照指令去做。自然而然。” “呵,才不是那么理所当然呢。”波洛说,“我也常常给那些瓦斯工、水电工还有维修工指示,他们总是按照我的指示去做吗?极少,极少会这么做的。” 他走在通往前门的走廊的时候说:“乔治,拿我的那件薄外套来。我感受到了外面凉凉的秋意。” 他探头看向秘书室。“顺便问一句,那位昨天来这里的小姐,您觉得她怎么样?” 莱蒙小姐正准备伸出手指打字,她简洁地答道:“外国人。” “是的,是的。” “很明显是个外国人。” “除此之外,您就没有别的评价了吗?” 莱蒙小姐思索着。“我判断不出她的能力。”她有些怀疑地补充道,“她似乎因为某事而深感沮丧。” “是的,她被怀疑了,你明白的,怀疑偷了东西!不是钱,是文件,从她雇主那里。” “天呐,天呐。”莱蒙小姐喊道,“很重要的文件吗?” “很有可能是的。但是还有可能他根本就什么都没有丢。” “啊,这样啊。”莱蒙小姐说道。她向她的雇主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当她想要把他打发走,以便于专心投入工作的时候,她总是会用这种眼神。“嗯,我总是说当您雇什么人的时候,最好还是要考虑到自己身处何地,还是用英国本地人比较妥当。” 赫尔克里·波洛走了出去。他要先去博罗登大楼。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在大楼院内下车后,他环视四周。有一位身着制服的看门人守在一扇大门之前,吹着一首有些孤寂的小调。当波洛走上前去的时候,他开口说道:“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波洛说,“您能否告诉我关于最近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惨不忍睹的事故。” “惨不忍睹的事故?”看门人问道,“我一无所知。” “一位女士纵身从楼上跳下,或者可以说她是从高楼上掉下来,结果摔死了。” “啊,那件事啊。我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我只在这里工作了一个星期而已,您明白的。您好,乔!”一位从对面公寓走出来的看门人朝他们这边走来。 “您知道那个从七楼掉下来的女士的事吗?那件事大约发生在一个月前,是吧?” “没有隔那么久。”乔说。他是个语速很慢的年迈的人。“那真是太骇人了。” “她是直接就摔死了吗?” “是的。” “她的名字是什么?她或许是我的一位亲戚。”波洛解释道。他不是那种对说谎心有顾虑的人。 “是吗?先生。真是太不幸了。她是一位叫作卡彭特的夫人。” “她在这里住了有一段时间了吧?” “是的,现在让我回想一下。大约是一年,或许是一年半。不是的,我想一定是两年。住在七楼的76号。” “那是顶层吗?” “是的,先生。卡彭特夫人。” 波洛没有再进一步问一些细节,因为他想既然他是那位女士的“亲戚”,自然会对她有所了解。所以他又换了一种问法: “那件事引起什么大的轰动了吗?有没有人对此问这问那的?它是什么时段发生的?” “早晨五点或是六点,我想。事先没有什么预兆。她就这么掉了下来。虽然是清晨,但是还立即围上来一大群人。您知道人们都是喜欢看热闹的。” “那是当然,警察也来了吧?” “啊,是的。警察很快就来了。还来了一位医生和一辆救护车。就是通常的那套。”那位看门人用厌烦的口吻说道,听起来就好像这里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会有人跳楼。 “我想楼上的住户听到楼下的声音之后,就都跑了下来吧。” “啊,没什么人下来,因为这里的车辆往来的声音太过嘈杂,住户们大多数并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有人说当她摔下来的时候似乎小声尖叫了一下,但是声音太小,并没有引起什么真正的轰动。只有那些在街上路过的人看到了。当然了,之后,他们伸着脖子往栏杆里看,其他的人看到他们探头往里看,也跟着挤着一起看。您知道的,一旦出了什么事故,人们就喜欢看热闹!” 波洛对他说自己对这种现象也很是了解。 “她是独居吗?”他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说道。 “是的。” “但是我想她总有些朋友吧,她和住在这所公寓里的其他住户关系密切吗?” 乔耸耸肩,摇摇头。“可能会有,我不清楚。我从来没在餐厅里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有时候,她会请外面的朋友去餐厅吃饭。不,我不能说她跟这里的任何人有亲密的关系。您最好还是,”乔略有些厌烦地说,“还是去找我们的主管麦克法兰先生吧,如果您想知道关于她的更多的事。” “啊,谢谢您。是的,我正要去呢。” “他的办公室在那幢楼的底层,先生。您能在他的门口看到门牌。” 波洛按照指示走了过去。他从手提包里莱蒙小姐为他准备好的信件中拿出最上面的那封信,上面写着“麦克法兰先生”。麦克法兰先生是一位长相英俊、颇为精明的二十五岁的男士。波洛把信递给他。他打开了信件,读了起来。 “啊,好的。”他说,“我知道了。” 他把信放在桌子上,看向波洛。 “这座公寓的主人吩咐我在露易丝·卡彭特夫人死亡这件事上全力协助您。先生,现在我具体能帮助您什么呢?”他再次看了一眼信,“波洛先生?” “当然了,这次的行动要完全保密。”波洛说,“警察和律师曾经和她的亲属联系过,但是他们太过焦急,因为我要来英国,所以他们希望我能获得一些其他的事实真相。希望您能理解我,您知道只依靠官方的报告,是很难让人真正放心的。” “是的,确实是这样。是的,我很明白确实是这样。好的,我会尽我所能告诉您一切的。” “她在这里住了多久,她是怎么租下这里的公寓的?” “她在这里,我能立马查出来,大约两年了。这里有一间空房,我想那位要搬走的女士肯定是跟她熟识,所以提前告诉她自己要搬走。那位女士是怀尔德夫人,在bbc工作。她在伦敦待了一段时间,但是她要去加拿大了。真是位不错的女士。我认为她与这位意外死亡的女士并不太熟。她只是偶然之间说起自己要搬走,而卡彭特夫人很喜欢这间公寓罢了。” “您认为她是个合适的租客吗?” 在麦克法兰先生回答之前,先是迟疑了一阵。 “她是个不错的租客,是的。” “您可以跟我有话直说,”赫尔克里·波洛说,“她在公寓里举办狂野的派对,呃?有一点太……我们该怎么说呢,在招待朋友的时候有些过于喧闹?” 麦克法兰先生的态度有些不那么拘束了。 “有时会这样,有人对此有些抱怨,但是大多是些年纪比较大的人。” 赫尔克里·波洛做了个意味深长的手势。 “有点过于爱喝酒了,是的,她的朋友都是些游戏人间之人。有时候,就会给自己招惹些麻烦。”“她喜欢跟男士们交往吗?” “这个,我不想扯得太远。” “是的,是的,我理解。” “当然了她也不年轻了。” “只看外表不是那么可信。您看她有多大年纪?” “这很难说。四十,四十五。”他补充道,“您知道的,她的健康状况不是太好。” “我知道。” “她酗酒,毫无疑问。她还常常深陷忧郁之中。她对自己的状况很担忧。她总是去看医生,而且不相信医生所说的话。女士们在这种年纪,总是会有这样的担忧,她以为自己得了癌症,还对此深信不疑。医生说她没有生病,但是她却不相信。在验尸的时候,医生也说她一点病都没有。啊,是的,人们总是会听到这类的事。她对此无法忍受,有一天——”他点点头。 “真是太惨了。”波洛说,“在这所公寓楼的租户里,她有没有什么朋友?” “对此我不是很了解。这个地方,您看,不是那种关系亲密的地方。租户们多半是经商的人或是有自己工作的人。” “我想到了克劳迪亚·瑞希-何兰小姐。不知道她们两个人之间熟识吗?” “克劳迪亚·瑞希-何兰小姐?不,我不认为如此。啊,我的意思是,她们只是认识而已,是那种会在电梯里打个招呼的关系。但是我认为她们在社交上没有任何联系。您看,她们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我的意思是——”麦克法兰先生有些慌张。波洛猜测着其中的原因。 波洛说:“我想,另一位跟何兰小姐合租的小姐知道卡彭特夫人——诺玛·雷斯塔里克小姐。” “她知道卡彭特夫人吗?我一点都没想到,她是最近才搬过来的,我对她还有些不太眼熟呢。她是一个总是面露惊恐的年轻女士。我觉得她离开学校还没多久。”他补充道,“先生,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不了,谢谢您。您真是友善。我想如果可能,我是否可以去看看那间公寓?只是为了能跟她的亲属们说——”波洛顿住了,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好的,现在我带您去看看。现在是一位名叫特拉弗斯的先生住在那里。他全天都在城里工作。是的,如果您想看看的话,请随我来,先生。” 他们上到了七楼。当麦克法兰先生把钥匙插进锁眼的时候,门牌从大门上掉了下来,差点砸到波洛的黑色漆皮皮鞋上。他躲开了,接着弯腰拾起了门牌,小心地把门牌上的钉子复归原位。 “这个门牌都松了。”他说。 “先生,不好意思。我会记下来的。是的,它们时不时就会松。好的,我们进来吧。” 波洛走进起居室。他进来的那一刻,看到这里并没有什么个人特色。墙壁贴着木纹的壁纸。屋里摆放着那种常见的、舒适的家具,属于租客个人的东西只有那台电视机和一些书。 “您看,我们这里的公寓都是带家具的。”麦克法兰先生说,“租客不用带任何东西,除非他们自己要带。我们这里多半是搬进搬出的租客。” “屋内的装饰都是一样的吗?” “不全是。人们似乎很喜欢这种原木的效果,跟挂画很相配。唯一不同的是正对着大门的挂画。我们有一系列水彩画可供租客选择。” “一共有十套。”麦克法兰先生带着自豪感说,“有日本风情系列,非常具有艺术气息,您不觉得吗?英国园林系列,还有一种稀有鸟类系列,树木系列,小丑系列,线条和立体抽象效果系列,色彩对比鲜明系列……它们都是由著名的艺术家设计的。我们的家具都是相同的。有两种色彩,可供租客随意挑选。但是通常都不劳他们费心。” “就如您所说,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是那种爱操持家的类型。”波洛说道。 “是的,更像是那种漂泊不定之人,或者是那种工作繁忙,需要纯粹的舒适,只要可以方便洗漱,而对室内装饰不太感兴趣的人。虽然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位喜欢随自己的意愿摆弄,在我们看来,并没有什么好的效果。我们在租房合约上写明了在租客退租之前要把东西都摆回原位,如果有什么破坏之处,是要赔偿的。” 他们之间的谈话似乎离卡彭特夫人之死这个话题越来越远了。波洛朝窗口走了过去。 “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吗?”他轻声问道。 “是的,就是从这扇窗户。左手边的那个。那外面有个阳台。” 波洛朝下看去。 “七层。”他说,“真是挺高的。” “是的,还算幸运,当场就死了。当然,这也可能是一场意外。”波洛摇摇头。 “您不会真的这么想吧,麦克法兰先生。这肯定是有意为之的。” “嗯,总要找个说得通的理由。恐怕她不是个快活的女人。” “谢谢您。”波洛说,“谢谢您帮忙。这么一来我就能给身在法国的她的亲戚们一个清楚的说法了。” 他对于这件事的了解不像他自己想要的那样清楚。迄今为止,没有什么发现可以支持他认为露易丝·卡彭特之死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一理论。他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她的名字。露易丝……为什么露易丝这个名字一直在他的脑中挥散不去呢?他摇摇头。他谢过了麦克法兰之后就离开了。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尼尔检察官坐在桌子后面,显得相当官方和正式。他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波洛,并请他就座。当将波洛带进来的那位年轻人离开之后,尼尔的态度马上就变了。 “您这个神秘的老魔头,您来这里做什么呢?”他问。 “说到这个,”波洛说,“您已经知道了。” “啊,是的。我已经搜集了一些资料,但是我想从那个洞里挖不到什么东西给你。” “为什么是那个‘洞’呢?” “因为您就像个优秀的捕鼠能手,一只蹲在洞口等待着老鼠出洞的猫。嗯,如果您问我,我会告诉您那个洞里并没有什么老鼠。不要介怀,我不是说那个洞里任何有价值的、可疑的勾当都挖不出来。我敢说一定会有些猫腻在其中,那些矿产、专利和石油还有诸如此类的事情。但是约书亚·雷斯塔里克有限公司是一家声望极高的公司,是个家族事业,或者一度是这样的,但是您现在不能这么说了。西蒙·雷斯塔里克没有孩子,他的弟弟安德鲁·雷斯塔里克只有一个女儿。还有他妈妈娘家那边的一位老姨妈,安德鲁·雷斯塔里克的女儿在离开学校、亲生母亲去世之后曾跟她住在一起。那位老姨妈因为中风在六个月前去世了。她有些迷迷糊糊,我认为她曾加入过一些相当古怪的宗教团体,倒也不是什么邪恶的团体。西蒙·雷斯塔里克是个彻头彻尾的精干的商人,他有一位善于交际的夫人。他们是晚婚。” “那么安德鲁呢?” “安德鲁看起来似乎很喜欢漫游。没什么对他不好的传闻。他从来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待太久,在南非、南美、肯尼亚和其他很多地方漫游。他的哥哥不止一次强令他回来,但是他从不肯遵从。他不喜欢伦敦,也不爱生意,但是他似乎有雷斯塔里克家族赚钱的天赋。他喜欢追逐矿藏,事情就是这样。他不是个捕猎大象的猎人,或是什么考古学家、植物搜集者或是其他的人。他所经手的都是些商业方面的事务,他经常能从中大赚一笔。” “这么说从他的行事方式来说,他也算是个符合常规的人了。” “是的,可以这么概括。我不知道在他哥哥去世之后,是什么让他返回英国的。可能是他的新太太,他再婚了。夫人是一位相貌美丽,比他年轻不少的女人。现今,他们和罗德里克·霍斯菲尔德老爵士一起居住,那位老爵士的妹妹曾经嫁给过安德鲁·雷斯塔里克的叔叔。但是我想他们也只是暂时住在那里。我说的这些对您来说有什么是未曾听闻的吗?或者说您都已经了解过了?” “多数的事我都知道了。”波洛说,“这两方家族里有人患过精神病吗?” “应该没有,除了那个老姨妈,她参加过一些古怪的宗教团体。这对于独居的老人来说也算是稀松平常之事。” “这么说您能告诉我的事就是他们家很富有。”波洛说。 “很富有。”尼尔检察官说,“并且都是通过正当的途径。我提醒您,这其中一部分是由安德鲁·雷斯塔里克给这个公司带来的。包括南非的专利、矿产和矿藏。我要说当这些都被开发出来,或者是都上市之后,将会是一笔数目巨大的财富。” “那么谁会继承它们呢?”波洛问。 “这取决于安德鲁·雷斯塔里克怎么处置了。这取决于他,但是我看除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再没有其他人了。” “那么说她们两人有朝一日都有可能会继承到这一笔巨大的财富?” “要我说是这样的。我猜应该有不少的家庭信托基金吧,通常在伦敦金融区里。” “举个例子,他有没有可能钟情于另一位女人?” “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我也不认为有这个可能。他的新妻子是个相貌美丽的女人。” “一位年轻男人。”波洛若有所思地念叨着,“会很轻易就知道这一切吗?” “您是说和他的女儿结婚吗?没人能够阻止他,甚至法庭裁定她受到监护,或是什么类似的。当然了,如果他父亲愿意的话,可以取消她的继承资格。” 波洛看着他手上那张字迹整齐的单子。 “韦德伯恩画廊那边情况如何?” “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扯到这里来了。您是被委托调查赝品吗?” “那里的人不售卖赝品。”尼尔检察长有些不悦地说,“那里倒是发生过一桩不是很愉快的交易。一位来自得克萨斯的百万富翁来买画,付给他们一大笔钱。他们卖给了他一幅雷诺的画和一幅梵高的画。雷诺的那幅画是一个小女孩的头像,关于这幅画,曾有些质疑的声音。虽然看起来韦德伯恩画廊当初在购进这幅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歪心思,但是这位富翁还是请来了很多艺术品专家做出鉴定。事实上,一如往常,最后鉴定的结果互相矛盾。这家画廊说过他们无论如何都愿意将它收回,但是那位百万富翁并不想改变初衷,他让那位最炙手可热的鉴定专家发誓说这幅画是真的。于是他决定将它购进。从那之后,关于韦德伯恩画廊的可疑传言就散播了出去。” 波洛再次看了看单子。 “那么您知道大卫·贝克的底细吗?您有没有替我查查他的情况?” “啊,他就是通常的那种团伙中的一员。乌合之众,拉帮结派,在夜总会里大肆捣乱。靠着紫心锭、海洛因和可卡因过活,姑娘们对他疯狂着迷。他是那种姑娘们最为哀怜之人,她们说他命运坎坷,是个绝妙的天才,他的画作没有得到赏识之类的。如果要我说,他就是个身无长物,只能激起姑娘们欲望的人。” 波洛再次审视起自己的单子。 “您对于议员瑞希-何兰先生有什么了解吗?” “在政治上做得相当不错,在论辩方面很有天赋。他在伦敦市内做过一两次不清不楚的交易,但是都很利落地全身而退。我要说这位先生很狡猾,他会用一些可疑的手段捞到一大笔钱。” 波洛提出了最后一点问题。 “那么罗德里克·霍斯菲尔德爵士呢?” “很不错的一个老家伙,就是有点糊涂。您真是嗅觉灵敏啊,波洛,您什么都能感觉到,不是吗?是的,我们英国警方的政治保安处都快要被他烦死了,都是这阵盛行撰写回忆录的风潮惹的。没有人知道又会有什么人写些什么胡言乱语。那些老家伙,做过战时服务工作或是其他什么的,都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所能记得的那些关于他人的失误遗漏之事!通常来说,这也无伤大雅,但是有时候,嗯,您知道的,内阁改变了政策,他们不想伤害某些人脆弱的感情或是做出错误的舆论引导,所以我们想方设法去堵住那些老家伙的嘴。他们中的一些人真是难对付。但是如果您想挖掘这方面的资料,最好还是去政治保安处吧。我想那里不应该会有多大的错误。问题是他们没有把该销毁的文件销毁掉,他们保存了大量的文件。但是,我想这些东西并没有多大价值,但是我们有证据表明,的确有一股势力在探查什么。” 波洛深深叹了口气。 “我今天所说的对您可否有帮助?”检察官问道。 “我很高兴能从官方得到一些真正的内幕。但是,我不觉得您说的事情对我有多大帮助。”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如果有人偶尔跟您提起,有一位年轻且充满魅力的女人戴着一顶假发,您怎么看?” “这没什么。”尼尔检察官说道,接着又带着些许的刻薄意味补充道,“不论我们什么时候去旅行,我的太太总是戴着假发。这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不好意思。”赫尔克里·波洛说。 当这两个人互相道别的时候,检察官问道:“关于那起发生在公寓的自杀案件,我想,您都弄明白了吧?我已经把资料都送到您那里了。” “是的,谢谢您。最起码官方的报告我是有了,虽然只是关于案件的笔录。” “您刚刚提到的某些事让我想起了些什么。让我想一想。这是那种常见的悲剧故事。一个乐观的女性,很喜欢男人,还有足够的钱财,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忧心之处,饮酒过量,人生走上了下坡路。接着她患上了过度担心健康的毛病。您知道的,她们会确信自己得了癌症或是这一类的绝症。她们去医生那里问诊,医生会告知她们的身体完全没问题,等她们回家之后,却对医生的话一点都不相信。如果您问我,我要说这通常是因为她们发觉自己已经不再那么具有女性魅力了,对男性而言吸引力愈来愈弱导致的。这是真正让她们感到沮丧的事。是的,这种情况总是会发生。我认为她们很孤单,是些可怜的家伙。卡彭特夫人就是其中一个。我想她不会——”他停了下来,“啊,是的,当然了,我记得。您问我关于瑞希-何兰议员的情况。他是个很喜欢玩乐的人,但是通常行事谨慎。不管怎么说,露易丝·卡彭特一度是他的情妇。就是这些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密切吗?” “啊,我想也没那么密切。他们曾经在一些声名狼藉的夜总会上一起出现过。您知道的,我们对这类事会予以监察。但是在报刊上并没有关于他们的任何绯闻,没有任何这类的消息。” “我明白了。” “他们的情人关系维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分分合合,大概在一起有六个月。但是我想他们都不是对方唯一的情人。所以您就不能说他们之间关系紧密了,不是吗?” “我也不这么认为。”波洛说。 “但是仍然有可能。”当波洛下楼的时候口中喃喃自语道,“仍然有可能,这是一环。这解释了为什么麦克法兰先生会感到尴尬的原因。这是一个微弱的环节,一条连在埃姆林·瑞希-何兰议员和露易丝·卡彭特之间的环节。”可能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为什么它会有重要的意义呢?但是——“我想知道的简直太多了。”波洛气恼地对自己说,“我想知道的简直太多了。对于每件事、每个人我都知之甚少,但是我无法据此塑造出一种思维模型。一半的事实都与之不相关。我想要一种模式,我拼尽全力所求的不过是一种模式。”波洛大喊道。 “先生,您说什么?”开电梯的小伙子转过头吃惊地问道。 “没什么。”波洛说。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波洛在韦德伯恩画廊的门口停下脚步,站在那里观看一幅画,画中描绘了三头看上去颇富攻击性的牛,它们硕大颀长的身体被一座设计复杂的大型风车映衬着。这两者之间似乎没有关联,画上的颜色也是那种奇怪的紫色调。 “这幅画很有意趣,不是吗?”一个像猫一样轻柔的声音说道。 他的身旁出现了一位中年人,那人初看之时,就好像是在微笑,还露出了一排数量有些过多的美丽洁白的牙齿。“如此清新。” 他那双又白又胖的手像在跳芭蕾舞一般挥舞着。 “真是高明的展览。上周才闭幕。克劳德·拉斐尔的画展前天才开幕。会进行顺利的。一定会很成功。” “啊。”波洛附和着,穿过灰色的天鹅绒帷幕,走进了一间狭长的内室。 波洛作了一番小心谨慎却不置可否的评论。那个胖男人亲切地握住波洛的手。很显然他觉得这样的一个人一定不会被吓跑的。他是位在艺术推销领域颇为老到的人。从他那儿立即就能感受到,即使不购买任何艺术品,他也欢迎您在这家画廊里待上一整天,专心致志地看着这些令人愉悦的画作;即使当您刚踏进画廊的时候可能并不觉得它们令人赏心悦目,但是当您走出画廊的时候,就会确信赏心悦目确实是形容这些画作最恰当的词汇了。在波洛听取了一些艺术方面的实用指导,还说了那些门外汉经常会说的“我很喜欢那幅画”之类的话之后,博斯库姆先生颇具鼓舞地吹捧道: “您真是看法独到。要我说,这显示了您极强的洞察力。当然了,您知道这不是普通人的那种反应。很多人会选择,嗯,我该怎么说呢,那种更引人注目的,就像那幅画——”他指着一幅在画布的角上勾画了一些蓝绿相间的线条的画作。“但是这一幅,您的确是道出了这幅画的特质。我自己也觉得,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那是拉斐尔的杰作之一。” 波洛和他一道转过头来,看到了一幅画,画上斜挂着一颗橙黄色的钻石,两边各用蛛丝一般的线系着一只人眼。完美的关系被建立了起来,时间一瞬间落入永恒之中,波洛说: “我想一位名叫弗朗西丝·凯莉的小姐是在您这里工作,是吗?” “啊,是的,弗朗西丝,那个聪慧的姑娘。非常有艺术品位,也很称职。她刚从葡萄牙归来,为我们安排了一次艺术展,非常成功。她也是个很优秀的艺术家,但是要我来说,她的创造力有所欠缺。她最好还是从事艺术商务方面的工作。我想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据我所知,她对于艺术界的人士很是扶持?” “啊,是的。她对后起之秀很感兴趣,会鼓励那些有天分的人。春季的时候,她还劝我为一帮年轻的艺术家办了一次画展。那次画展相当成功。报纸也注意到了这次活动,刊登了一条短小的报道。您明白的,是的,她就是那群年轻画家的扶持者。” “您知道,我是那种有些老派的人。其中一些人真是怪人 !”波洛双手一摊。 “啊。”博斯库姆先生宽慰道,“您不能从他们的外表来判断。这只是一种潮流,您明白的。胡子、牛仔服或是锦缎衣和长发。只是一时的时尚,很快就会过去的。” “有个叫大卫什么的人。”波洛说,“我忘记他的姓了。凯莉小姐似乎对他评价很高。” “您确定您说的不是彼得·卡迪夫吗?他是目前凯莉手下炙手可热的人物。但是我对他却不像她那么赞赏有加。他实在是算不上什么艺术先锋,嗯,还有些过于反动。颇具,颇具,有些时候颇具伯恩·琼斯之流的风范!然而,没人知道,您不能这么轻易下结论。她偶尔也做他的模特。” “大卫·贝克,我想起来他的名字了。”波洛说。 “他还算不错。”博斯库姆先生毫无热情地说道,“依我看来,他没什么个人原创。他只是那个我刚才提及的艺术团体里的一员罢了,他给人的印象不那么深刻。但是仍旧是一位不错的画家,只是没什么突出之处。不太入流!” 波洛回了家。莱蒙小姐递给他一堆需要签名的信件,她接过签了名的信件就离开了。乔治给他端上了一碟法式香草煎蛋卷,可以这么说,乔治端上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对波洛既小心又心疼的感觉。午餐过后,当波洛坐在那张四方靠背椅上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先生,是奥利弗夫人。”乔治说着,把听筒放在波洛身旁。 波洛有些勉强地拿起听筒。他不想跟奥利弗夫人说话,他预感到她又要催他做一些他不愿意去做的事了。“是波洛先生吗?” “正是在下。” “嗯,你在做什么?你最近都做了些什么呢?” “我正在椅子上坐着。”波洛说。“思考着。”他补充道。 “就这些了?”奥利弗夫人问道。 “这是很重要的事。”波洛说,“是否会有成功的结果现在还不得而知。” “但是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姑娘。她或许被人绑架了呢!” “确实有这个可能。”波洛说,“今天中午我收到了他父亲寄来的一封信,催我去见他,跟他说说事情的进展情况。”“那么,有什么进展吗?” “到现在为止。”波洛没好气地说,“什么都没有。” “波洛先生,真的吗?你真的需要好好掌控自己的节奏啊。” “您也是!” “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催促着我。” “为什么不去切尔西区呢?就是那个我头部被打的区域。” “然后让我自己也被打一棍子吗?” “我就是搞不懂你。”奥利弗夫人说,“我在那个餐馆里替你找到了那个姑娘,提供给你一条线索。你是这么说的啊。”“我知道,我知道。” “那么那个从窗户纵身一跃的女人呢?你从她那里查到了些什么呢?” “我已经做了调查,是的。” “结果呢?” “什么都没查到。那个女人是个普通人。她年轻的时候很有魅力,各种风流韵事不断,之后她年华老去,不再那么有吸引力了,她变得悲伤,酗酒过度,自以为得了癌症或是什么绝症,因而最终变得绝望、孤独,从窗户里纵身一跃!” “你说过这桩死亡意义重大,其中一定有什么内情。” “应该是有的。” “真是可以!”奥利弗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挂断了电话。 波洛舒展身体尽力靠回了扶手椅中,当他挥手让乔治拿走咖啡壶和电话听筒的时候,开始反思那些他知道和不知道的事。为了理清思绪,他大声自言自语。他反复思索着三个形而上的问题。 “我知道些什么?我能期盼些什么?我应当做些什么?” 他不确定他这么排列这三个问题顺序是否正确,或者说,这些问题本身是否正确他也不确定。但是他还是想要反思这些。 “可能我真的太老了。”处在绝望的低谷中的赫尔克里·波洛说,“我都知道些什么?” 在经过反思之后,他想自己知道的太多了!他应当暂时把这个问题抛在一边。 “我能期望些什么?”嗯,人总是要有所希冀的。他希望自己那出色的、优于别人的头脑,迟早有一天能够给出这个让他坐立不安、让他无法真正了解的问题的答案。 “我应当做些什么呢?”嗯,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明确多了。他应当做的就是去拜访一下雷斯塔里克先生,他显然为了他的女儿操碎了心,毫无疑问的是他也会责备波洛现在还没能找回他的女儿。波洛对此很了解,也对此深表同情,但是他不想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去与他会面。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打个电话,问问那边的情况进行得怎么样了。 但是当他这么做之前,他又重新回到那个刚才抛在一边的问题上了。 “我都知道些什么?” 他知道韦德伯恩画廊处在质疑之下,至今为止,虽然没有在法律上有什么差池,但是他们在出售有待考证的名画给那些无知的百万富翁方面毫不手软。 他想起了博斯库姆先生的那双胖胖的白手和他那过盛的牙齿,他觉得自己不喜欢那个人。他是那种很明显会从事不法勾当的人,毫无疑问,他也很会妥善巧妙地自我保护。这是一个很有用的事实,因为这可能会与大卫·贝克有关联。说到大卫·贝克,那只孔雀,他对他又了解多少呢?他曾经遇到过他,跟他攀谈过,也在心中形成了对于大卫·贝克的某种看法。他会为了钱而从事不正当的事,会为了钱而不是出于爱跟一位有钱的女继承人结婚,他可能会被人收买吗?是的,他或许会被收买,安德鲁·雷斯塔里克一定是这么想的,他可能是对的。除非—— 他思量着安德鲁·雷斯塔里克这个人,比起他本人,他想得更多的是那幅挂在他办公室墙上的肖像画。他想到了他那强烈的个人色彩,凸出的下,身上散发出的果决干练的气质。接着他想到了那位已故去的安德鲁·雷斯塔里克夫人。她的嘴唇边显露出悲苦的线条……可能他要再去克劳斯海吉斯那里一趟,看看那幅肖像画,因为说不定能从中发现什么关于诺玛的线索。诺玛,不,他不能再想诺玛了。除此之外还能想些别的什么呢? 据那位叫索尼娅的姑娘说,玛丽·雷斯塔里克夫人一定是在外面有了情人,因为她频繁地前往伦敦。他思考着这一想法,但是他不认为索尼娅说的是对的。他觉得雷斯塔里克夫人前往伦敦,更有可能是为了购置房屋,奢华的公寓、伦敦上流住宅区的房子,以及那些在大都市中能用金钱购买的一切东西。 金钱……似乎在他脑中闪过的一切东西都归结在这一点上了。金钱的重要性。在这件事情中牵涉了一大笔钱。不知为什么,虽然从某些角度来讲并不明显,但是金钱还是占据着重要的位置。迄今为止,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卡彭特夫人的死亡是诺玛造成的。没有证据,没有动机;虽然在他看来总觉得这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着什么牵连。那个姑娘说她“可能犯了谋杀罪”。而这桩死亡就是发生在这之前一两天。一桩碰巧发生在她所居住的公寓楼中的死亡案件。如果要说这桩死亡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也太巧了吧?他再次想到玛丽·雷斯塔里克所患的那种神秘的疾病了。这整件事情是如此简明,以至于从表面看来有些过于典型。在下毒事件中,那个下毒的人一定是家里的某个人。玛丽·雷斯塔里克会不会是自己服毒的呢,还是她的丈夫试图毒死她,或是索尼娅下的手呢?还是嫌疑人是诺玛?赫尔克里·波洛不得不承认,所有的事实都指向这一点:诺玛才是那个最符合逻辑、最说得通的人。 “但是这又怎样 ?”波洛说,“我还是找不出任何关于这次从窗户坠楼事件的合情合理的理由。” 他叹了口气,站起来,告诉乔治给他叫辆车。他一定要去赴安德鲁·雷斯塔里克的约。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克劳迪亚·瑞希-何兰今天不在办公室。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中年妇人,她来负责招待波洛。她对波洛说雷斯塔里克先生正在恭候他,她带着波洛来到了雷斯塔里克先生的办公室。 “进展如何?”雷斯塔里克不等他进门就急切地问,“嗯,我女儿怎么样了?” 波洛摊开手。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消息。” “但是您看,您总会有些什么消息吧,一些线索。一个姑娘不能凭空消失的。” “姑娘们之前这么做过,现今也会继续这么做。” “您是否明白我说的不惜任何代价、什么代价都行的意思?我,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这一次,他似乎完全失控了。他看上去瘦了不少,双眼通红,无声地表露出他最近很少能睡安稳的情况。 “我明白您一定是感到极度焦虑,但是我向您保证,我已经竭尽全力做了一切事去追踪她。这些事,天呐,都是急不来的。” “她或许是失忆了,或者,或者她有可能,我的意思是,她有可能是生病了。” 波洛想他明白他断断续续的话语背后的含义。雷斯塔里克原本是要说“她很有可能死了”。 他在桌子另一侧坐下,说道: “相信我,我知道您的焦心的感觉,我再次跟您说,如果您去找警察的话,事情会推进得更快的。” “不!”这个字眼如同火山喷发一样有力。 “他们有更好的设备,更多的线索和途径。我向您保证这不是钱的问题。钱不像一个更加高效的组织一样,能够给您同样的结果。” “老兄,您这么安慰我是没用的。诺玛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我唯一的骨肉。” “您确定您已经将一切都告知我了吗?一切有可能的事,关于您的女儿?” “我还能告知您些什么呢?” “这要由您来说,不是我。比如,过去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故?” “哪一类的?您的意思是什么?” “任何精神不稳定的确诊案例。” “您认为,认为她——” “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那么我怎么会了解呢?”雷斯塔里克突然苦涩地说,“我对她又了解多少呢?这些年来。格蕾丝是个心怀怨恨的女人,一个不会轻易忘却也不会轻易原谅的女人。有时候我感到,我感到她不是那个抚育诺玛的正确人选。” 他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接着再次坐下。 “当然了,我不该抛下我的妻子。我知道这一点。我丢下她独自抚育孩子。但是那时我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格蕾丝是个对诺玛很负责的母亲,是她最佳的监护人。但是她是吗?她真的如此吗?格蕾丝给我写的信里尽是些愤怒和怨恨之情。嗯,我想这也很自然。但是我离开了这么些年,我应该回家的。经常回来看看我的孩子成长得怎么样了。我想我问心有愧。啊,现在再找借口也没用了。” 他猛然转过头来。 “是的,当我再次见到诺玛的时候,我觉得她整个人变得神经兮兮,并且毫无教养。我希望她和玛丽能够,能够在一段时间后,相处得更好,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姑娘有些不正常。我觉得最好在伦敦给她找个工作,她在周末回家就好,这样就不会强迫她整日跟玛丽待在一起了。啊,我想我一定是把事情都搞得一团糟。但是她在哪里,波洛先生?她在哪里?您认为她会失忆吗?您认为她可能会失忆吗?我们都听闻过这一类事。” “是的。”波洛说,“有这个可能。以她的处境来说,她可能完全没有意识地四处游荡。或是她遇到了什么事故?这不太可能。我跟您保证,我在医院和其他地方都打听过了。” “您不认为她,您不认为她死了吗?” “她死了的话比她活着要好找得多,我向您保证。请放轻松,雷斯塔里克先生。她说不定还有一些您根本就不知道的朋友。在英国任何一个地方的朋友,可能是当她跟她母亲或是姨妈同住的时候认识的朋友,或者是她在学校的同学的朋友。这类事情要去慢慢调查。或许,您一定要有心理准备,或许她和她的一个男朋友待在一起。” “大卫·贝克吗?要是我能想到这个——” “她没有跟大卫·贝克在一起。是的。”波洛冷淡地说,“我一开始就查清楚了。” “我怎么会知道她有什么朋友呢?”他叹了口气,“如果我找到了她,我找到她,我宁愿这么做,这次我一定要把她带出去。” “带到哪儿去?” “带出这个国家。我真是难过极了,波洛先生,自从我回家就一直很难过。我总是对这都市生活感到厌倦。围绕着办公室的枯燥生活,和律师、金融业人士商谈无穷无尽的事。我热爱的生活始终都是相似的,那就是旅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根本就不该回国的。我早就应当把诺玛接过来跟我在一起的,就如我所说的,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就这么做。已经有人找我商洽收购的事了。嗯,他们能够以丰厚的条件收购整个公司。我需要现金,然后回归乡村,它意味着某些东西,那就是真实。” “啊哈!您的夫人对此会怎么说呢?” “玛丽吗?她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那就是她的故乡啊。” “对于一个富有的女人 来讲,”波洛说,“伦敦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她会遵从我的意愿的。” 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 “是吗?啊,从曼彻斯特来的电话吗?是的,如果是克劳迪亚·瑞希-何兰的话,请她说话。” 他等了一会儿。 “您好,克劳迪亚。是的,请大声说话,线路不是太好,我听不清。他们同意了?……啊,遗憾……不,我认为您做得不错……是的……那么好的,坐明晚的火车回来吧。明天早晨我们再谈。” 他放下听筒。 “真是个称职的姑娘。”他说。 “瑞希-何兰小姐吗?” “是的,相当能干。为我分担了不少麻烦。关于曼彻斯特的这次交易,我放手让她去自己权衡。我真的觉得自己有点难以集中精力。她做得很不错,在某些方面,她跟那些男人一样优秀。” 他看向波洛,猛地将话语又带回了目前的话题。 “啊,是的,波洛先生。嗯,我恐怕有点力不从心了。您需要更多的费用吗?” “不,先生。我跟您保证,您的女儿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的。对于她的人身安全,我已经采取了一定的措施。” 他穿过外面的办公室就出来了。当他走到街上时,抬头看了看天空。 “为了找到一个问题的明确答案。”他说,“这就是我所求的。”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赫尔克里·波洛观察着这座肃穆庄严的、具有乔治时代风格的房屋,不久之前这个地方还是一个老式的商业街区。时代的进步迅速占据了这一地区,幸好新的超级市场、礼品店、玛格丽特服装店、佩格咖啡店还有一家宏伟的银行都在克罗夫特大街上选址,而没有蚕食这条狭窄的大街。 波洛带着些赞许注意到,门环被擦拭得锃亮。他按响了门环旁边的门铃。 一位身形高大、看上去很高贵的女人立马就来开了门,她灰色的头发向上梳着,看上去精神饱满。 “波洛先生?您真守时,请进来吧。” “您是贝特斯比小姐吗?” “是的。”她向后拉着门,让波洛进来。她把他的帽子挂在衣帽架上之后,就领着他前往一间令人感到舒适的屋子,从那间屋子向外看,能看到一个被墙围起来的狭小的花园。 她给波洛拉来了一张椅子,自己也带着满是期待的神情坐了下来。很明显,贝特斯比小姐不是那种会在通常的寒暄上浪费时间的人。 “您是牧野女子学校的前校长吗?” “是的,我一年前退休了。据我所知您来见我是为了我之前的一位学生——诺玛·雷斯塔里克。” “确实是这样。” “在信里,”贝特斯比小姐说,“您并没有提供进一步的细节。”她补充道,“我可以这么说,我知道您是谁,您是波洛先生。在我们谈话之前,我想知道多一点的信息。比如,您是否考虑雇用诺玛·雷斯塔里克?” “这不是我的目的,不是的。” “根据您的职业,您会理解为什么我要知道更多的细节。您是否有来自诺玛亲属的介绍信?” “我没有。”赫尔克里·波洛说,“我会进一步向您解释的。” “谢谢您。” “事实上我是被雷斯塔里克小姐的父亲所雇用的,也就是安德鲁·雷斯塔里克。”“啊。我想他在多年的海外漂泊后,最近回英国了。” “确实是的。” “但是您没有他写的介绍信吗?” “我没有让他给我写一封。” 贝特斯比小姐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这样的话,他可能会坚持要跟我一道来。”赫尔克里·波洛说,“这会妨碍我问您我想问的问题,因为这样的问题可能会给他带来悲痛和苦恼。他现在已经受尽折磨了,我不想再给他徒增烦恼。” “诺玛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希望没有……但是也有这种可能。贝特斯比小姐,您记得那个姑娘吗?” “我记得我所有的学生。我的记忆力好极了。而且牧野学校不是个什么大型的学校。只有两百个姑娘。” “贝特斯比小姐,您为什么要从那里离职?” “波洛先生,我觉得这个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是的,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我自然而然的好奇。” “我七十岁了,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我要说,以您的状况来看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您显得那么精力充沛,还能继续担任校长的职位好多年呢。” “时代不同了,波洛先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种变化。我会满足您的好奇心。我发现自己对家长们越发无法忍受了。他们为自己的女儿所设的目标十分短视,坦白来说,简直是愚昧。” 从波洛对贝特斯比小姐的履历的查看中得知,她是一位非常著名的数学家。 “不要以为我过得很清闲。”贝特斯比小姐说道,“我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与我的性格更加相投。我指导高年级的学生。那么现在,您是否能告诉我您对那个姑娘——诺玛·雷斯塔里克感兴趣的原因?” “情势相当令人焦心。她已经,我直截了当地告诉您,她失踪了。” 贝特斯比小姐还是那副不甚关心的样子。 “是吗?当您说‘失踪’的时候,我想您是说她在没有告知父母的情况下就离家出走了。啊,我知道她母亲去世了,所以应该是没有告知自己的父亲就私自离家了。如今,这样的事真的不算是什么不寻常的事。波洛先生,雷斯塔里克先生没有报警吗?” “他在这点上固执己见。他拒绝报警。” “我能向您保证,我对于那个姑娘身在何处一无所知。我没有听闻过她的任何消息。自从我离开牧野学校之后,就不曾听闻过她的消息。所以我恐怕是帮不上您的忙了。” “我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这方面的信息。我想要知道的是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姑娘,您是如何形容她的。不是她的个人外貌特征,我指的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她的品德和个性如何?” “诺玛在学校的时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姑娘。学业上并不是那么优秀,但是学习还算跟得上。” “不是那种神经质的类型吗?” 贝特斯比小姐思考了一下。接着她缓缓地说:“不,我不那么认为。从她的家庭状况来说,似乎绝对不会到此种境地。” “您是说她那病恹恹的母亲吗?” “是的。她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她的父亲,我想是她深爱的人,突然之间抛家舍业跟另一个女人私奔了,这一事实自然而然地让她的母亲厌恶至极。她可能把这种极大的怨气毫无节制地撒在她女儿的身上,这让她女儿的情绪更加沮丧低落。” “可能我要问问您关于已故的雷斯塔里克夫人的情况才更切题吧?” “您是问我的个人看法吗?” “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不会的。在回答您的问题这一点上,我没有什么好顾虑的。家庭环境在一个姑娘的一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我总是竭尽所能地去搜寻他们的家庭背景。我要说,雷斯塔里克夫人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正直的女性。但是,自以为是、吹毛求疵,在生活中软弱无能,这让她变成了彻底的愚昧可怜之人。” “啊。”波洛赞赏地叹了口气。 “我觉得她也是一个病态的假想者,会过分夸大身上的小毛病,是那种把进出疗养院当作常态的女人。这种家庭背景对一个姑娘来说很不幸,特别是那些没有非常明确的个人特性的女孩。诺玛没有表现出在知识层面的指向,对自己也没什么自信,她是那种我会为她推荐职业的姑娘。她只不过需要找个普通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这就是我对她的唯一期望了。” “您看,原谅我这么问,在任何一个时段她都没有表现出精神不稳定吗?” “精神不稳定?”贝特斯比小姐说道,“真是胡说!” “那么按您所说的,是一派胡言!而不是什么精神疾病?” “任何一个姑娘,或者说几乎是所有的姑娘,都可能会有些神经质,特别是在青少年时期,在她与外界社会最初接触的时候。她还没有成熟,面对性方面的问题还需要引导。姑娘们通常会被那些完全不适合自己,甚至带着些危险性的年轻男子所吸引。现今,几乎没有家长有能力去把女儿们从这种危局中解救出来,所以她们总是会经历一段令人迷醉发狂的时段,可能还会进入不合适的婚姻之中,没过多久就会以离婚收场。” “但是诺玛没有表现出一点精神不稳定的情况吗?”波洛坚持问这个问题。 “她是个情绪化的女孩,但是她是个正常的姑娘。”贝特斯比小姐大声说道,“精神不稳定?就如我之前所说的,是一派胡言!她可能是跟某个年轻人私奔结婚了,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正常的事了!”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波洛坐在他的那张方形扶手椅上。他的手搭在扶手上,眼神落在面前的壁炉架上,却没有看它一眼。他旁边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文件。来自戈比先生的报告,波洛的朋友尼尔检察官提供的消息,还有一堆散页,上面标有“传闻,流言,谣言”,还写明了消息的来源。 此时此刻,他并不用看这些文件。事实上,他都仔细地看过了,他把它们放在这里,是为了在遇到任何特殊的情况时,再去看一下。他现在把他所知道和了解的情况聚集在一起,因为他坚信这些东西一定能形成某种模式。这里面一定有某种模式。他现在思索着,应该从哪个角度来找到这个模式。他不是那种对直觉深信不疑的人,他不是那种直觉能力超群的人——但是他有着自己的直觉。重要的事情不是直觉本身,而是那种可能会引发它的原因。那种引发它的原因才是有趣之处,这种起因通常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需要依靠逻辑、感觉、直觉才能将它发掘出来。 对于这个案件,他的直觉又是什么?这到底是个什么类型的案件?他要从最普通的事实入手,接着去探寻那些特殊之处。这个案件有什么突出之处呢? 他认为金钱是其中之一,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是莫名其妙地就是这样,金钱……他也这么想,这种想法愈发强烈,这里面隐含着罪恶。他了解罪恶。他之前遇到过。他知道罪恶的气息、味道和它显露的方式。麻烦之处在于他不知道这罪恶究竟藏在哪里。他已经采取了某些措施去和罪恶搏斗。他希望这些措施能够起作用。有些事情已经在悄然发生了,有些事情还在推进中,还没有完成。处在某地的某个人正在面临着危险的境遇。 问题在于,事实指向两个方向。如果他认为那个身处危险中的人确实面临危险的话,但是至今为止,他却找不到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为什么这个特定的人会身处危险中呢?这里面没有动机。如果他认为的那个身处危险中的人不是真的面临危险的话,那么整个办案的思路就要做个彻底的调整了……他必须要掉转过来,从完全相反的角度来看这整件事的指向。 此刻他将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将重点转移至对于个性的探讨上来,也就是那些人的个性。他们塑造了什么样的模式?他们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先说安德鲁·雷斯塔里克。迄今为止,他已经搜集了不少关于安德鲁·雷斯塔里克的信息。对他出国前后的生活有了大体的了解。他是一个不安稳的人,从不在一个地方久留,也从不长久坚守一个目标,但是总体来说,口碑不错。不是什么败家子,也不是什么卑劣、狡猾之人。或许,不是一个个性极强的人,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得很软弱? 波洛不满意地皱着眉。这种形象跟他自己所见到的安德鲁·雷斯塔里克不相符。他那突出的下,坚毅的眼神,还有果决的气质都很明显地显示出他不是那种软弱之人。很明显,他也是位成功的商人。早些年,他做得相当不错,在南非和南美都做过几笔不错的生意。他持有的资产也在不断增长。他带回英国的是一段成功的经历而不是失败的伤痛。这么说,他的个性又怎能是软弱不堪的呢?可能,在女人方面,他是软弱的。他有着一段错误的婚姻,跟一位错误女人结了婚……是被他的家庭逼婚的吗?接着他遇到了另外一个女人。只有那个女人,或者另外还有几个女人?想要调查关于这方面的多年前的记录简直太难了。不管怎么说,众所周知,他的确是个不忠的丈夫。他曾有个正常的家庭,从各个方面来说,他还是很爱自己的小女儿的。但是他遇到了另外一个女人,他爱上了她,为她抛妻弃子,背井离乡。这是一段真实存在的恋情。 但是这可能与任何其他的动机相匹配吗?厌恶办公事务,厌恶城市,厌恶每日在伦敦的日常生活?他想这有可能。这跟这个模式相匹配。他似乎也是那种孤独的类型。国内和国外遇到他的人都喜欢与他打交道,但是他却似乎没有亲密的朋友。确实,因为他从来不在一个地方久留,所以在国外就更难交到知心的朋友。他曾经一度沉迷于赌博,出了一手妙招,赚了一笔,接着就对此厌倦了,之后又去其他地方游历。游牧者!一位漫游者! 但是这仍然跟他对于这个男人的形象不甚相符……一个形象?这个词汇唤起了他对于悬挂在他办公桌后面墙壁上的肖像画的印象。那是同一个男人十五年前的画像。十五年的时间使得这个坐在办公室的男人有多少改变呢?总的看来,竟然只有令人惊讶的微小之处!头发中夹杂了几缕灰发,肩膀变得更宽了一些,但是脸上的富有个人特征的线条依然未变。一张果决的脸。一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男人,也会为了目标而持续追逐。一位敢于冒险的男人。一个带着些许无情和冷酷之感的男人。 他在想,为什么雷斯塔里克会把这幅画带到伦敦?这是一对夫妻的肖像画。但从艺术的角度来说,它们应当被挂在一起的。心理学家是否会说这是雷斯塔里克在潜意识里想要再次和他的前妻断绝关系,与她分离?虽然她已故去,但是他在心理上仍然试图避开她的个性特征?真是颇有意味的观点…… 这幅肖像画想必是和那些家庭装饰品一起从储藏室里拿出来的。玛丽·雷斯塔里克无疑是为了在克劳斯海吉斯这所宅子里布置一些自己所选择的家具而请罗德里克爵士腾出一些地方来的。他想是否是玛丽·雷斯塔里克,这位新的夫人,要把这一对肖像画悬挂起来。她把前任夫人的肖像画扔在阁楼里反倒更自然。但是接着他又想,可能克劳斯海吉斯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可以放置杂物的阁楼。推测起来,可能是这对夫妇从国外回来在伦敦寻觅新的住处的时候,罗德里克爵士暂借一些地方给他们放置东西。那这些东西也就没那么碍事了,把这两幅肖像画挂在一起也更加方便。除此之外,玛丽·雷斯塔里克也是个明事理的女人而不是那种爱嫉妒、情绪化的女人。 “罢了 。”赫尔克里·波洛私下里想着,“女人,都是爱嫉妒的,特别是那种你觉得最不会嫉妒别人的女人!” 他又转向了玛丽·雷斯塔里克,他开始思量起这个女人。最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对她没有什么想法!他只见过她一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想到的就是她的干练,也还有一种,他该怎么说呢,有些造作?(“但是,伙计,”赫尔克里·波洛又插进来一句话,“您又想到了她那顶假发!”) 真是荒谬,一个人竟然对一位女士知之甚少。一位干练的女人,一位戴着一顶假发的女人,很是貌美,还十分明智,并且容易感到愤怒。是的,当她看到那个如孔雀般浮夸的青年在家里游荡的时候,她感到十分愤怒了。她展露出一种尖锐的、不容置疑的态度。而那个青年,他又怎样了?不再受欢迎。但是她表现得很愤怒,当她发现他在那里的时候满是愤怒。嗯,这再自然不过了。他不是那种身为母亲会为自己女儿选择的青年—— 波洛的思路又碰壁了,他生气地摇着头。玛丽·雷斯塔里克不是诺玛的母亲,她不至于为了女儿不适宜、不愉快的婚姻或是跟一位不得体的青年私下里生了个孩子而痛苦气恼!玛丽对诺玛的感觉是怎样的?推测一下,她原本就是一个让人感觉烦透了的女孩,她挑选了一个让安德鲁·雷斯塔里克担忧和烦恼的男朋友。但是除此之外呢?对于一个明显有意要毒杀她的继女,她是怎么想的,自身的感受又如何? 她的态度看起来似乎是很明事理的。她想要把诺玛赶出家门,让自己远离危险;她也曾和她的丈夫一道试图掩盖家中发生的丑闻。诺玛每个周末都回家,在家里露个脸,但是她的生活重心将转向伦敦。甚至当雷斯塔里克夫妇在伦敦找到了新住处之后,他们也不会提议诺玛搬过来一同居住。现今的大多数姑娘都住在远离家庭的地方。那么这个问题早就已经被解决了。 除此之外,对于波洛来说,谁给玛丽·雷斯塔里克下的毒这个问题还远没有答案。雷斯塔里克也相信是他的女儿做的—— 但是波洛还是在猜测着…… 他在脑海中思考着那个名叫索尼娅的姑娘的可能性。她在这所房子里要做些什么?为什么她要来这里?她让罗德里克爵士时时刻刻都处在她的掌控之中,可能她并没有想返回自己国家的想法,或许她只是想要盘算着跟他结婚,一个像罗德里克爵士那样年纪的老人跟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成婚这样的事每天都在上演。从世俗的眼光来看,索尼娅这么做对自己大有裨益。一个更加稳固的社会地位,守寡之后还能得到一大笔丰厚的收入,或者她还有完全不同的目的?她去英国皇家植物园是将罗德里克爵士丢失的文件夹在那本书里吗? 玛丽·雷斯塔里克曾对她起过疑心吗?对于她的行为还有她的忠诚度,以及在她休息的日子里都去了哪儿,去见了谁?那么是不是索尼娅下了那种剂量很少、不会引起任何怀疑,但是累积起来会引起肠胃疾病的药物呢? 他决定先把克劳斯海吉斯这所房子里所发生的事情放在一边。 他就像诺玛一样,把思路拉到了伦敦。他开始思量起那三位在伦敦合租的姑娘。 克劳迪亚·瑞希-何兰,弗朗西丝·凯莉,诺玛·雷斯塔里克。克劳迪亚·瑞希-何兰是一位知名的国会议员的女儿,富有、干练、训练有素、样貌美丽,是一位一流的秘书。弗朗西丝·凯莉是一位乡下律师的女儿,颇有艺术气质,在戏剧学校短期培训过,接着去了史莱德学校,在那里中途退学,偶尔为艺术委员会工作,现在在一家艺术画廊工作,收入丰厚,还有许多放荡不羁的朋友。她认得那个年轻人,大卫·贝克,虽然表面上看两人不是那么亲密。可能她会爱上他?波洛觉得他是那种通常不会被父母认可,不会被一般人和警察所喜欢的人。为什么他会对那些家世良好的姑娘如此有吸引力,波洛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们又得承认这是事实。就波洛自己来说,他是如何看待大卫·贝克的呢? 一个样貌俊美的青年,带着些厚颜无耻和诙谐俏皮的气质,他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克劳斯海吉斯的宅子里,他应该是为诺玛来这里的。(或者是自己去探查些什么,谁知道呢?)他让他搭顺风车的那次是他第二次见到他。大卫·贝克是一位极具个性的年轻人,给人的印象是确实有能力去做他想要做的事。虽然很明显,他有着令人感到不甚满意的一面。波洛拿起桌上的资料看了起来。虽然说不上是犯罪,但是他还是有些不良记录。在汽修厂有过小的欺诈行为,打架斗殴,损毁东西,还有过两次缓刑记录。所有这些事在当今都算得上是一时的风气。在波洛的分类中这也算不上是罪恶之流。他曾是个前途光明的画家,但是他放弃了。他是那种不会从事稳定工作的人。他贪慕虚荣、颇为自负,就像一只被自己外貌迷住了的孔雀。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别的吗?波洛推测着。 他伸出一只胳膊,拿起一张上面大致写着诺玛和大卫那一日在餐馆里的谈话内容的纲要,那也只是奥利弗夫人所能记得的内容了。她能记住多少呢?他有些怀疑地摇摇头。没人知道奥利弗夫人的想象力会在什么点上显露出来!那个年轻人真的关心诺玛吗?真的想要跟她结婚吗?她对他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他曾建议她和他成婚。诺玛拿到了自己的那部分钱了吗?她是一位富有的男人的女儿,但是这又是另一档子事。波洛气恼地感叹了一声。他忘了去查看一下已经故去的雷斯塔里克夫人的遗嘱的条目了。他又查阅了一些资料。不,戈比先生没有忽略这个明显的需求。雷斯塔里克夫人显然在生前被她丈夫很好地供养了起来。看起来,她每年大约有一千英镑的收入,她把这笔钱都留给了女儿。波洛想,这笔钱也没能构成缔结一桩婚姻的足够动机。或许,作为他唯一的女儿,诺玛会在她父亲去世之后继承到一大笔钱财,但是这也不一定。她的父亲如果很不喜欢她的结婚对象的话,可能不会留给她多少钱。 那么他可以这么说,大卫真的很爱她,因为他想要跟她成婚。虽是这样,波洛摇摇头,这是他第五次摇头了,所有这些事都无法密切联系在一起,它们无法构成一个令人满意的模式。他想起雷斯塔里克的办公桌,还有他写的那张支票,很明显是为了收买那个年轻人,并且那个年轻人是相当乐意被收买的!但是这又跟实情不符。那张支票确实是给大卫·贝克的,而且面额巨大,真的可谓惊人的数额。这笔钱足以诱惑任何品行不端的穷困的年轻人。但是他是在这张支票开出来的前一天向诺玛提议结婚的,当然这可能是他的阴谋中的一招——为了抬高自身的要价。波洛记得雷斯塔里克坐在那里,他的嘴唇紧闭。他一定是对他女儿怀着深切的爱,才会愿意付出如此高昂的数额;他一定是害怕自己的女儿下定决心要嫁给这位年轻人。 他把思路从雷斯塔里克身上转移到克劳迪亚身上。克劳迪亚和雷斯塔里克。是否是机遇,纯粹的机遇,让她成为他的秘书?可能在他们之间存在什么联系。他在思考着关于克劳迪亚的问题。三个姑娘分租的公寓,是克劳迪亚·瑞希-何兰的公寓。是她最先完整地租了下来,之后分租给她的一个朋友,一个她已经熟知的朋友,接着又分租给另外一个姑娘,第三个姑娘。波洛想着。是的,总还是要回到这个地方。第三个姑娘。事情最终还是离不开她。他不得不把思路拉回到她身上。当他思考着不同的模式的时候,总会被引回到她身上,回到诺玛·雷斯塔里克这里。 一个在他享用早餐的时候来他家里请教的姑娘,一个他曾在餐馆里与之交谈过的女郎,她在那里刚和自己深爱的男朋友吃完了一盘焗豆。(他发现,自己总是在进餐的时间遇到她!)他怎么看待她呢?首先,应该想一想别人是怎么看待她的。雷斯塔里克很爱她,为她感到万分焦心,极度恐惧。他不只是怀疑,很明显他对此非常确信,他女儿想要毒死他的新婚夫人。他曾经找过医生去咨询关于他女儿的事。波洛觉得自己也非常想和那位医生聊聊,但是他怀疑即使他去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医生是极端谨言慎行的,除了那些极其可靠的人,比如病人的双亲之外,他们通常不愿意把病人的病情透露给他人。但是波洛能想到那位医生会怎么说。波洛想他一定很谨慎,作为医生理应如此。他可能会含糊而委婉地说到一些可能的治疗方法。他不会直接过于强调精神类的疾病,但是肯定会暗示它的存在。事实上,医生可能私下里认为诺玛肯定是发病了。但是他也对那种歇斯底里的姑娘很了解,有时候她们做事不一定真的是受精神病症的影响,可能只是发脾气、嫉妒、情绪化和精神躁狂而已。可能那位医生本身并不是一位心理分析学家或是精神病学家,只是一位内科医生,他自己并不敢冒风险去做那些自己也不甚肯定的诊断,他只是出于谨慎的态度去做了些建议。比如在某个地方先找份工作,在伦敦找份工作,接着可能再接受专业的专科医生的治疗? 那其他人对诺玛·雷斯塔里克是如何看待的呢?克劳迪亚·瑞希-何兰?他不知道。他自己对何兰小姐知之甚少。她是那种善于掩藏秘密的人,她必定能保守那些她不愿意透露的秘密,她不会把这些秘密泄露出去的。在她这里,没有任何迹象显露她有意要把诺玛的消息透露出去,要是她担忧她的精神状况的话,她可能会这么做的。她和弗朗西丝之间对此也不会有过多的讨论的,因为那个叫弗朗西丝的姑娘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诺玛上个周末回到家之后就没有返回这里。克劳迪亚对此感到有些生气。可能相比弗朗西丝来说,克劳迪亚更有可能会在这个模式中。波洛觉得她有头脑,非常干练……他的思路回到诺玛身上,再次回到了第三个女郎身上。在这个模式中,她扮演了什么角色?搞清楚她的位置可以把这整件事整合在一起。他猜想,是跟奥菲莉亚一样吗?但是说到奥菲莉亚,有两种看法,对诺玛的看法也是分为两极。奥菲莉亚是真的疯了还是在装疯?演员们用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去演绎这个角色,或者可能,他会说,是制作人造成了这两种观点。哈姆雷特是发疯了还是精神正常,由观众自己决定吧。那么奥菲莉亚是疯了还是正常的? 即使雷斯塔里克这样看待他的女儿,他也不会用“疯癫”这个词汇来形容她。一般人会选择“神经错乱”这个词语。其他的形容诺玛的词汇有“怪异”“她有些怪异”“精神有点恍惚”“少点什么,您知道我的意思吧”“普通的女人”,这些都是可信的判断吗?波洛觉得或许是这样的。诺玛确实有点怪异,但是这种怪异跟她表现出来的怪异不一样。他想起当她毫无生气地走进他的房间时的样子,一个属于现代的姑娘,跟其他的时尚的姑娘一样。软塌塌的头发垂在肩膀上,连衣裙的长度没有过膝,在那些老派的人士看来,就像是一个成年女人非要装出一副小女孩的样子。 “不好意思,您实在太老了。” 可能这句话是对的。他就是以一种老年人的眼光来审视她的,没有什么赞赏的意味,他觉得她就是个不会逢迎、魅力全无的姑娘。一个对于自身女性特征完全没有意识的姑娘,没有亮眼的感觉,或是神秘感和打动人心的东西,可能除了平淡的生理特性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展露出来的了。因而,他对她的看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他无法帮助她,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她,因为他无力去欣赏她。他已经尽力了,但是直到现在,又有什么成果呢?自从她来寻求帮助的那一刻起,他都为她做了些什么呢?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立即就跳了出来。他已经尽力保障了她的安全,最起码他做到了这一点。如果她确实需要被保护的话。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她需要被保护吗?还是那句不明所以的招供!真的,与其说是招供,不如说是一句宣言:“我觉得我可能犯了谋杀罪。” 波洛紧紧抓住这句话,因为这是这整件事的关键所在。这也是他所擅长之处,处理谋杀案。去搞清楚谋杀案,去阻止一桩谋杀案!就像是一条追捕凶手的优秀警犬一样。谋杀案已经被宣告了。在某处一定发生了谋杀案。他曾经费心找寻,但是一无所获。是在汤里下毒的模式,还是年轻的小混混用刀打架斗殴的模式,还是那句荒谬的、令人脊背发凉的话:在公寓内院的血迹,左轮手枪的枪响,手枪指向了谁?为什么会这样! 这应当不是和她所描述的那种犯罪方式相符合的模式。“我可能犯了谋杀罪。”他一直在暗处摸索着,试图看明白这种犯罪的模式,试图找到这第三个女郎是如何与这种模式相匹配的,这又回到了那个最急切想要知晓的问题:那第三个女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认为阿里阿德涅·奥利弗不经意所说的一句话,给他指明了道路。居住在博罗登大楼的一位女人被传自杀。这就匹配上了。那正是第三个女郎所居住的区域。这一定是她所指的那桩谋杀。如果要说在同一时段又发生了一桩谋杀的话,那也过于巧合了吧。而且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同一时段还发生了另外一桩谋杀。在听闻了他的朋友奥利弗夫人在聚会上对他成就的大肆赞扬之后,不会有其他的死亡案件能让诺玛急匆匆地跑来向他求救的。因而当奥利弗夫人不经意间向他说起有一个女人纵身跳出窗外的时候,对他而言这似乎正是他在尽力求索的答案。 线索就在这里。这个答案解决了他的疑惑。他所需要寻找的正是这个。原因、时间和地点。 “我差点儿以为就是这样。”赫尔克里·波洛大声喊了出来。 他伸出手拿出一份整齐的记录有这位女士生平的资料。上面有关于卡彭特夫人直白的生平事迹。一位有着良好社会地位的四十三岁的女人,据说是一位颇为放纵不羁的女人。她结过两次婚,离过两次婚。她是一个很喜欢跟男人交往的女人。一个上了年纪之后就饮酒过度的女人。她很喜欢各式各样的聚会。据说她是一个喜欢跟比自己年轻的男人交往的女人,在博罗登大楼独自居住。波洛能够体会这类女人的感受,他也能看得出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会在一大早精神崩溃,陷入绝望,之后从高楼上纵身跳下。 是因为她罹患癌症或者是她以为自己罹患癌症?但是在验尸报告中显示的结果却不是这样的。 他需要的是一个和诺玛·雷斯塔里克相关联的环节。他找不到这种关联性。他再次审阅这个女人的生平资料。 一位律师在验尸报告中提供了她的身份证明。露易丝·卡彭特,她用了一个法国姓氏,卡彭特。因为这和她的名字更搭配吗?露易丝?为什么露易丝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呢?是不是有人在不经意间提起过?在一句话里出现过吗?他的手指在打印得整整齐齐的资料上翻动着。啊!就在这里!就是这条。那个让安德鲁·雷斯塔里克抛弃妻子和她一起私奔的女人的名字就是露易丝·比雷尔。这个女子后来被证明在雷斯塔里克的晚年生活中没有什么重要性。他们大约在一年之后就因为争吵而分道扬镳了。波洛想这是同一个模式。相同的事情也发生在资料中这个特别的女人身上。激烈地爱着一个男人,拆散了他的家庭,可能还跟他同居在一起,接着跟他争吵,继而离开他。他很确信,完全确信,这个露易丝·卡彭特就是那个露易丝。 即使是这样,又能跟那个女孩诺玛扯上什么关系呢?难道当雷斯塔里克返回英国之后,他和露易丝·卡彭特又鸳梦重温了吗?波洛对此感到很怀疑。他们的生活早在多年前就不相干了。他们之间再度聚首的机会看上去似乎可能性极小!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只是简短的、不甚重要的迷恋罢了。他现在的妻子完全没可能会出于嫉妒将这个之前的情妇推出窗外。真是荒谬!照他看来,那个唯一可能身怀怨恨多年,要对一个拆散她的家庭的女人做报复的人,只可能是雷斯塔里克的前妻。但是这听起来也完全没可能,因为第一任雷斯塔里克夫人已经去世多年了。 电话铃响了。波洛却没有起身。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他不想被别人打搅。他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要进行一场追寻……他想要追踪到它……电话铃停止了。好的,莱蒙小姐会去处理的。 门被打开了,莱蒙小姐进来了。 “奥利弗夫人想要跟您通电话。”她说。 波洛摆摆手。“现在不行,现在不行,我求求您!我现在不能跟她通话。” “她说她刚刚想到一些事情,一些她忘了告诉您的事情。关于一张纸条,一封未完成的信。看起来似乎是从那辆搬运行李的货车上的书桌抽屉里飘落下来的。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莱蒙小姐补充道,语气中明显有一种不满的情绪。 波洛更加猛烈地摆着手。 “现在不行。”他催促她,“求求您,现在不行。” “我会告诉她您现在正忙。” 莱蒙小姐重复道。 屋内再一次恢复安静。波洛感到一阵阵精疲力竭的感觉向他袭来。想得太多了。一定要休息。是的,一定要休息,一定要放轻松。在休息的过程中,那种模式说不定就会出现。他闭上了眼。所有的元素都在这里了。他现在很肯定,他不会从外界再获取到什么了。如果有的话,一定是来自内在。 但是十分突然,就在他闭眼休息的时候,它来了…… 都在这里了,在等着他!虽然他要把它们都整理出来。但是最起码他现在知道了大概。所有的碎片都在这里了,它们都可以被拼凑起来。一顶假发,一幅肖像画,早晨五点,女人和她们的发型,那个孔雀一般的小伙子,所有的这一切都指向了一句话,那句话的开头是: 第三个女郎…… “我可能犯了谋杀罪……”当然了! 他的脑中突然出现了一首可笑的童谣。他大声唱了出来。 刷刷刷,三个男人坐在浴盆里 你猜都有谁 一个屠户,一个面包师,一个制作烛台的人 …… 真是糟糕,他不记得最后一句了。 一个面包师,是的,但是这句有些牵强附会了,一个屠户——他把里面的人都改换成了女人,模仿着作了另外一首童谣: 嘭嘭嘭,三个女郎住在公寓里 你猜都有谁? 一位私人秘书,还有一个来自史莱德的女郎那第三个女郎是一个—— 莱蒙小姐进来了。 “啊,我现在想起来了,‘他们都是从一个马铃薯里出来的’。” 莱蒙小姐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坚持要立马跟您通话。他说有急事。” “告诉斯蒂林弗利特医生,他可以,您是说,斯蒂林弗利特医生吗?”他越过她,拿起电话听筒。“是我,我是波洛!发生了什么事?” “她偷偷跑了。” “什么?” “您听我说。她跑出去了。从大门跑出去了。” “您让她走的吗?” “我能怎么样呢?” “您应该阻止她。” “不。” “让她走了,真是疯了。” “不。” “您不明白。” “我们之间有过约定。她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您不知道这可能会牵扯起多大的事。” “那么好吧,就算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要做什么,并且如果我不让她走,所有我在她身上所做的工作就都白费了。我在她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呢。您的工作和我的工作不一样,我们所指向的不是同样的事。我告诉您我的工作已经起了一些效果。因为有了效果,所以我才相当确信她是不会走掉的。” “啊,是的。那么现在呢,老兄,她确实是跑了。” “坦白来说,我不是很理解。我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种差错。” “发生了一些事。” “肯定是的,但是究竟是什么事?” “她见到了什么人,那人跟她说过话,有人发现了她身在何地。” “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您似乎忘了她是自由人。她是有自身意志的。” “有人抓住了她。有人发现了她身在何处。她收到过一封信、一个电报或是一个电话吗?”“不,任何这类的事都没有。我对此很确信。” “那么怎么会?当然了!报纸。我想您那里有报纸,您一定订阅了报纸。” “当然。这是日常的事,做我们这个行业的要留意这些。” “那么就是通过这个,他们找到了她。您订阅了多少份报纸?” “五份。”他说出了那五份报纸的名称。 “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今天早晨。十点半。” “那正好,这时间正好是她读完报纸的时候,这就好着手了。她经常阅读什么报纸?” “我想她没有特定的阅读习惯。有时候是这一种,有时候是另一种,有时候都会看,有时候只是随便浏览一下。”“嗯,我不能再闲聊了。” “您觉得她是看到了广告吗?诸如此类的东西……” “那还有别的什么解释吗?再见,我不能再跟您聊了。我要去找找,找到那条有可能的广告,立马采取行动。” 他把电话听筒放下。 “莱蒙小姐,给我拿两份报纸。《早报》和《每日彗星报》。让乔治再去买些别的报纸。” 他打开报纸在个人广告栏仔细搜寻着,心里也有了思路。 他会及时找到的,他一定能找得到……已经发生了一桩命案了,可能还会再有一桩。但是他,赫尔克里·波洛,会阻止它,只要他发现得及时。他是赫尔克里·波洛,无辜受难者的复仇天使。他不是说过吗(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人们还嘲笑他),“我不赞成谋杀”。别人以为这只是一种轻描淡写的陈述。但是这不只是一种陈述,这是对于事实本身不带情绪色彩的看法。他不赞同谋杀。 乔治拿着一沓报纸来了。 “先生,早晨的报纸都在这里了。” 波洛看向莱蒙小姐,她站在一旁正等候着为他效力。 “看看我之前看过的那些报纸,以防我遗漏了什么。” “您是说私人广告栏吗?” “是的。我想那里会出现大卫这样的名字。一个姑娘的名字。小名或是外号。他们不会用诺玛这个名字。可能是求助或者是要求会面那一类的。” 莱蒙小姐有些不情愿地接过报纸。这不是那种能体现出她的效率的事情,但是此时此刻,他没什么别的工作可交给她做。他自己打开了《纪事晨报》。这份报纸上有最大的私人广告栏的版面可供他搜寻,共有三栏。他弯腰凑近看。 一位女士想要出让她的皮毛大衣,有旅客征求同伴一道去海外搭车旅行,舒适的房子求出售,求寄宿房客,发育迟缓的儿童,家庭自制巧克力。“朱丽叶,永远难忘,您永远的爱人。”这个广告还有些贴近。他思考着,但是仍然跳过了这条。路易十五时期的家具,中年妇人想要参与经营旅社,“紧急事件,一定要碰面。准时在下午四点半来公寓。我们的暗号是哥利亚。” 他听到了门铃响的同时,高喊道:“乔治,叫辆出租车。”他穿上大衣,穿过走廊,当乔治为他打开大门的时候,他正好撞上了奥利弗夫人。在这条狭窄的走廊上,三个人挣扎着给对方让路。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1 弗朗西丝·凯莉拿着她的旅行袋,走在曼德维尔路上,与在街角偶遇的朋友一边走一边攀谈。不远处就是博罗登大楼。 “真的,弗朗西丝,你住的那公寓就像是监狱一般,就像是苦艾草监狱或是什么其他地方一样。” “真是胡说,艾琳。我告诉你,那个公寓舒适极了。我能跟克劳迪亚这样的好姑娘合租真是走运,她永远不会打扰你。她雇的那个清洁女工也很不错。公寓运行得相当好。” “那公寓里只有你们两个人吗?我忘了,我想你们还有第三个女郎一起合租呢?” “啊,是的,她似乎是丢下了我们。” “你的意思是她不付房租吗?” “啊,不是房租的问题。我想她可能是找到了男朋友吧。” 艾琳失去了兴趣。男朋友当然是另一回事了。 “这次你是从哪里回来的?” “曼彻斯特。不是公开的画展,但是很成功。” “你下个月真的要去维也纳吗?” “是的,我想是的。我现在已经做好决定了。应该相当有意思。” “如果带去的画作被偷了,岂不是很糟糕吗?” “啊,它们都上了保险。”弗朗西丝说,“起码所有那些值钱的画作都上了保险。”“你的朋友彼得的画展怎么样了?” “恐怕不是那么好。但是在《艺术家》杂志上的评论还不错,那还挺有用的。” 弗朗西丝转身进入了博罗登大楼,她的朋友向马路前面走着,要回到自己居住的那间老旧的小房子去。弗朗西丝跟守门人道了声晚安,接着坐电梯上六层。她哼着小调走上了走廊。 她把钥匙插进公寓的锁眼里。门廊的灯没有开,克劳迪亚还要一个半小时才会从公司回家,但是从半掩的门透出了客厅传来的灯光。 弗朗西丝大声说:“灯是亮的。真是奇怪。” 她脱下外套,放下旅行袋,推开了客厅的门,接着走了进去…… 之后她僵在那里。嘴大张着,又合上了。她全身僵硬,眼睛惊恐地看着倒在地板上的人;然后视线又慢慢转移到墙壁上的镜子,她在里面看到了自己无比惊恐的脸庞…… 她深吸一口气。暂时的瘫软过去之后,她向后猛一甩头,大声尖叫起来。踩到了旅行袋,她把它踢到一边,沿走廊跑出了公寓,之后猛烈地叩响隔壁屋子的大门。 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打开了门。 “究竟出了什么事?” “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我想是我认识的某个人死了……大卫·贝克。他躺倒在地板上……我想他被刺伤了……他一定是被刺死了。血,到处都是血。”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呜咽起来。雅各布斯小姐递给她一杯酒。“别动,先喝了这个。” 弗朗西丝听话地喝了下去。雅各布斯小姐迅速走出房门,沿着走廊进入了灯光洒落在外面的房间,客厅的门是开着的,雅各布斯小姐径直走了进去。 她不是那种爱大嚷大叫的女人。她站在门口,嘴唇紧紧地闭在一起。 她看到的是噩梦般的场景。地板上躺着一个俊美的年轻男人,他的双臂展开,栗色的长发搭在肩膀上,身穿一件深红色天鹅绒外套,白色的衬衫上满是血迹…… 当她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大为吃惊。一个姑娘紧紧靠着墙,她上方的小丑面具似乎要从彩绘的天空中跳出来一样。 那个姑娘穿着白色羊毛连衣裙,浅褐色的头发黏在脸颊两旁。她手上握着一柄菜刀。 雅各布斯小姐盯着她,她也以同样的目光回看着她。 接着她用一种答话式的语气说着话,就好像她是在回答某人的提问: “是的,是我杀了他……刀上的血沾到了我的手上……我要去浴室清洗,但是无法真的清洗掉这类痕迹,您能吗?接着我又回到了这儿,看看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但是它确实……可怜的大卫……但是我想我不得不这么做。” 惊吓使得雅各布斯小姐说出了某些听起来不像是她会说的话。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自己都感觉有些荒谬无稽! “真的吗?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我不知道……最起码——我想,我真的不知道。他陷在困境里。他来找我,而我来了……但是我要摆脱他。我想要离开他。我不是真的爱他。” 她小心地把菜刀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椅子上。 “这不安全,不是吗?”她说,“去恨一个人……这很不安全,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可能会做些什么……就像露易丝……” 接着她平静地说:“你们还不去叫警察吗?” 雅各布斯小姐遵从命令拨打了999。 2 此刻,除了墙上的小丑之外,屋里有六个人。时间过了很久。警察们来了又离开了。 安德鲁·雷斯塔里克像个受惊的男人一样坐在那里。他口中好几次蹦出同一句话。“我不敢相信……”接到电话之后,在克劳迪亚·瑞希-何兰的陪伴下,他从办公室赶来。一路无言,她总是办事效率极高。她给律师和克劳斯海吉斯那边打了电话,还向两家房产公司打听,试图联系到玛丽·雷斯塔里克。她给弗朗西丝·凯莉一片镇定药,搀着她躺下休息。 赫尔克里·波洛和奥利弗夫人在沙发上挨着坐在一起。他们是和警察一同赶来的。 几乎所有人都赶来之后,一位灰色头发、举止文雅的男人才匆匆赶到。那是伦敦警察厅的尼尔检察官,他跟波洛轻轻点头致意,波洛给他介绍安德鲁·雷斯塔里克。一个身形高大的红发年轻人站在窗户边盯着下面的院子。 他们都在等什么?奥利弗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尸体被移走了,现场拍摄人员和其他的警务人员都完成了工作,他们被带到了克劳迪亚的房间之后,又被带回客厅,她猜测,大概是在等着这位伦敦警察厅的长官来这里吧。 “要是你想要我离开的话……”奥利弗夫人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 “阿里阿德涅·奥利弗夫人,是您吗?不,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希望您能待在这里。我知道这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儿——” “简直有点不真实。” 奥利弗夫人闭上眼,整件事再次浮现在眼前。那个孔雀一般的小伙子,像倒在舞台上一样真切。而那个姑娘,那个姑娘又不同了,不是那个来自克劳斯海吉斯的畏畏缩缩的诺玛了,那个并不吸引人的奥菲莉亚,波洛就是这么称呼她的,但是确实是位悲壮的人物,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波洛曾请求打过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伦敦警察厅的,这个电话是经过警方允许的,一位警官先是在电话里作了一番质询,才让波洛到克劳迪亚的房间里去使用电话的分机,他把克劳迪亚的门关上之后,就开始打电话了。 那位警官仍旧是满腹质疑,对他手下的人嘟囔道:“他们说没问题。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是个看上去有些古怪的小个子。” “外国人,是吗?可能是政治保安处的人吗?” “不是这样的。他想要找的人是尼尔检察官。” 他的助手挑起眉毛,吹了声口哨。 他打完电话之后,打开了门,招手示意站在厨房里满心犹疑的奥利弗夫人,让她过来,他们肩并肩坐在克劳迪亚·瑞希-何兰的床上。 “我希望我们能做点什么。”奥利弗夫人总是待不住。 “有点耐心,亲爱的 夫人。” “你肯定有事可做吧?” “我已经做完了。我给我必要的人打了电话。在警察们做完初步调查之前,我们只能待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您是给负责刑侦的人打了电话吗?给她父亲打电话了吗?难道他不能把她保释出来吗?” “牵涉到谋杀案的嫌疑人是不能被保释的。”波洛冷淡地说,“警方已经通知他的父亲了。他们从凯莉小姐那里要到了电话号码。” “她在哪儿?” “据我所知,她待在隔壁雅各布斯小姐的房间里,惊恐万分。是她发现了尸体。这让她惊恐极了。她当时是从公寓里尖叫着跑出去的。” “她是那个搞艺术的,是吗?克劳迪亚会比她更沉稳。” “我同意您的说法。克劳迪亚是一个非常泰然自若的年轻女士。” “那么,您是给谁打的电话呢?” “第一通电话,您已经听说了,是给伦敦警察厅的尼尔检察官。” “那群人愿意他来插手此事吗?” “他不是来这里插手这件事的。最近他一直帮我进行某些调查,这些调查会促成这件案子真相大白的。”“啊,我明白了……你还给谁打了电话?” “约翰·斯蒂林弗利特医生。” “他是谁?是来证明可怜的诺玛陷入疯狂,无法抑制自己而杀了人吗?” “如果将来要在法庭上做出这类必要的举证的话,我想以他的资历完全可以胜任。” “他对她了解吗?” “非常了解,我要说的是,自从您在快乐三叶草餐馆发现她的那天起,他就在悉心照料她了。” “是谁把她送到了他那里?” 波洛笑了起来。“是我。当我跟您在餐馆会合之前,就在电话里做了相应的安排。” “什么?我一直对你深感失望,一直催促你要去做些什么。你居然已经做了这些事了?并且从未告诉我!真是的,波洛!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这么恶劣!” “夫人,我请求您别那么生气。我这么做,是为了事情可以更好地推进。” “当人们这么做的时候总是有自己的一套说辞。你还做了些什么别的事?” “我想方设法让她的父亲雇用我,以便我为了她的安全做一些安排。” “您是指斯蒂林弗利特医生吗?”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是的。” “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怎么也想不出她的父亲会选择你这样的人来做这些安排。他看上去是那种对外国人心存怀疑的人。” “我把自己强推给他,就像是魔术师在做纸牌的戏法一样。我去拜访他,谎称自己收到了一封他托我去协助处理他女儿的事情的信件。” “他相信你所说的吗?” “那是自然。我把信拿给他看。那封信是用他公司的信纸打印的,上面还签了他的名字,虽然他向我说明那字迹不是出自他手。” “您的意思是那封信实际上是你自己写的吗?” “是的,正如我所想,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要见到我。既然到了这一步,我对自己的才智很有信心。” “你告诉他你在斯蒂林弗利特医生那里所做的安排了吗?” “不,我谁都没有告诉。你知道的,这很危险。” “是对诺玛有危险吗?” “是对诺玛,或者是诺玛对别人有危险。从一开始,就有两种可能性。事实可以从两种方式来解释。试图毒杀雷斯塔里克夫人这件事不是那么可信,这事拖拖拉拉得太久,不像是真的想要谋杀谁。接着是在博罗登大楼里发生的关于左轮手枪枪击的事件也说不清楚,其次还有关于弹簧刀和血迹的事。每一次这类事发生的时候,诺玛不是全然不知,就是记不清楚了。她在抽屉里发现了砒霜,但是不记得自己曾把它放在了那儿。她曾宣称自己有好几次都失忆了,每当她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的时候,她就会忘记一大段日子里所发生的事。对于这一点我们要探究一下,她所说的是否是真的,还是出于什么原因编造出来的?她是一桩庞大的疯狂的阴谋的潜在受害者,还是这桩案件的主使者?她是否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正遭受着精神状况不稳定所带来的伤害的女人,还是在她心中就隐藏着谋杀的想法,她对此不敢承担责任所以就做出这种‘自卫’的行为?” “她今天的情况与往日不同。”奥利弗夫人缓缓地说,“你注意到了吗?与之前判若两人。不是,不是那么疯癫了。”波洛点点头。 “不再是奥菲莉亚了,也不是依菲琴尼亚 。” 公寓外面的一阵骚动声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住了。 “您是否认为——”奥利弗夫人停住了。波洛走到窗外,俯视下面的院子。一辆救护车开来了。 “他们是来把尸体拉走的吗?”奥利弗夫人颤抖地问道。接着又闪现出一阵怜惜之情:“可怜的孔雀。”“他也没有什么讨喜的个性。”波洛冷酷地说。 “他非常爱打扮……还那样年轻。”奥利弗夫人说。 “这对女人来说就足够了。”波洛小心地把卧室门打开了一条小缝,探头看向外面。 “不好意思。”他说,“我要离开一小会儿。” “你要去哪儿?”奥利弗夫人质询道。 “据我所知,在您的国家,问这种问题不太礼貌。”波洛责备地说道。 “啊,真是不好意思。” “卫生间也不在那边。”当她从门缝里向外看去的时候,压低声音在他背后嘟囔道。 她又回到了窗户那儿,看着内院的情况。 “雷斯塔里克先生已经坐出租车来了。”几分钟后,当波洛悄悄返回的时候,奥利弗夫人一边看着窗外一边说,“克劳迪亚跟他一起来的。你刚才偷偷跑去诺玛的房间,还是去了某个你想去探看的地方?” “诺玛的房间里满是警察。” “这一定让你很着急。你手里拿着的那个黑色的皮夹装的是什么?” 波洛也连忙反问了一句。 “您那个印有波斯宝马的帆布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我的购物袋吗?那里面只有两只鳄梨啊。” “那么,我把这个皮夹交给您。您要小心点,不要压着它,拜托您。” “这是什么?” “我一直想要找的东西,我已经找到了。啊,事情已经开始推进了。”他是指外面行动所产生的声响。 波洛的话在奥利弗夫人听来,比他想说的那句英国话更为贴切。雷斯塔里克高声叫喊着,满是愤怒。克劳迪亚正在打电话。时不时可以看到一名警方速记员在公寓和隔壁公寓两方往来,记录下弗朗西丝·凯莉和那个谜一样的女人雅各布斯小姐的证词。来来往往的人奉命行事,最后离开的是两个拿着摄像机的人。 接着一位身形高大、全身松松垮垮的红发年轻人突然闯进了克劳迪亚的卧室。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奥利弗夫人,他开口对波洛说:“她都做了什么?谋杀吗?她的男朋友?” “是的。” “她承认了吗?” “看起来是的。” “这不够。她是否完完全全地承认了?” “我没听到她这么说。我没有机会亲自问她任何事。” 一位警察进来了。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他问道,“那位法医想要跟您说句话。”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点点头,跟着他走出了房间。 “那么他就是斯蒂林弗利特医生了。”奥利弗夫人说。她思考片刻,“真是不错的样子,不是吗?”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尼尔检察官拿出一张纸,在上面记录下几行字;之后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的五个人。他的声音清脆而严肃。 “雅各布斯小姐?”他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警察。“我知道康诺利警长已经记录下她的证言,但是我还想亲自问她一些问题。” 雅各布斯小姐被带到了这个屋里,尼尔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跟她打招呼。 “我是尼尔检察官。”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跟她握手,“我很抱歉又要打搅您,但是这次就是随便问问。我只是想要更清楚地知晓您所看到的和听到的情况。我恐怕这会令人有些痛苦——” “痛苦,一点都不。”雅各布斯小姐说。她坐在给她搬来的一张椅子上。“当然了,我会感到震惊。但是没什么情绪因素在其中。”她补充道,“就好像所有事情都被打理好了一样。” 他推测她是指尸体已经被移走了。 她的那双善于观察、善于评判的眼睛匆匆掠过这群人,记下了波洛那毫不遮掩的惊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记下了奥利弗夫人轻微的好奇之感,还有斯蒂林弗利特医生满头红发的背影。对于邻居克劳迪亚,她点头致意,最后她向雷斯塔里克先生投去怜悯的一瞥。 “您肯定是那个姑娘的父亲了。”她对他说,“向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致以哀悼是没什么用的。最好不要开口。我们现今生活在一个悲惨的世界,或者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在我看来,姑娘们太用功了。” 接着她镇定地转向了尼尔。 “您要问什么?” “雅各布斯小姐,我想请您用您自己的话把您所看到和听到的确切地描述出来。” “我想我这次说的跟我之前说的会有很大差距。”雅各布斯小姐出乎意料地说,“您知道的,事情通常就是这样。一个人试图尽可能地准确描述的时候,就会用到更多的词。我不认为这会让描述显得更准确。我想,人们无意间就会在看到的或是听到的事情上添油加醋,但是这次我会尽全力的。 “我先是听到了一阵惊叫。我被吓住了。我想肯定是有人受伤了。所以当有人来敲我的门的时候,我已经准备朝着门口走去。我打开了门,看到了我的其中一位邻居——那三个住在公寓67号房间的姑娘中的一个。我恐怕记不清她的名字了,虽然我能认出她来。” “弗朗西丝·凯莉。”克劳迪亚说。 “她有点语无伦次,结结 地说着有人死了,她认识的某个人叫大卫什么的,我没记住他的姓。她颤抖着哭泣。我带她进来了,给了她一点白兰地,接着就自己过去看了。” 大家都觉得以雅各布斯小姐的性格,她肯定是会这么做的。 “您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需要我描述一下吗?” “可以简单说一说。” “一位年轻人,那种年轻时尚的青年,穿着极其艳丽的衣装,还留着长头发。他躺倒在地板上,明显已经死了。他衬衫上的血迹都干了。”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似乎被震动了。他转头密切关注着雅各布斯小姐。 “接着我发现屋里还有另一位姑娘。她站在那里拿着一把厨房菜刀。她似乎很平静,很静定,真的,非常奇怪。”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她说了什么吗?” “她说她曾试图到浴室里把手上的血迹洗掉,接着她又说:‘但是您无法真的清洗掉这类痕迹,您能吗?’” “实际上,是无法洗掉这些该死的血迹吧。” “我不能说她让我想起了麦克白夫人。她是,我该怎么说呢?非常淡定。她把菜刀放在桌子上,在椅子上坐下。”“她还说了别的什么吗?”尼尔检察官问道,他的眼神落在了面前粗略的记录上。 “什么关于仇恨的东西。去恨一个人不安全。” “她说了什么关于‘可怜的大卫’之类的话吗?您对康利诺警官是这么说的,还说她想要摆脱他。” “我忘了。是的。她说他一定要她来这里,还说了什么露易丝。” “对于露易丝,她都说了什么?”波洛问道,猛地前倾身子。雅各布斯小姐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什么都没说,真的。只是提到了这个名字。‘就像露易丝。’她说,接着就闭嘴了。她是在说了去恨一个人不安全之后才说了这句话的……” “那么接着呢?” “接着她告诉我,她非常淡定,说我最好是去叫警察。我照做了。我们就坐在这里等你们来……我想我不该留她一个人在那儿。我们什么都没说。她似乎完全陷入自己的思考中了,至于我,嗯,坦白来说,我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您能看出她的精神状态是不稳定的吗?”安德鲁·雷斯塔里克问,“您能看出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这么做吗?可怜的孩子。” 他祈求般地说着,还带着些期盼。 “如果您是说在犯了谋杀罪之后还能表现得如此镇静淡定,那么我赞同您的说法。” 雅各布斯小姐的口吻明显是不赞同的。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雅各布斯小姐,她有没有在任何时刻承认是她杀了人?” “啊,是的,我之前说过,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好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一样。她说:‘是的,我杀了他。’接着就说到自己洗手的事了。” 雷斯塔里克咆哮着把头埋在手中。克劳迪亚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波洛说:“雅各布斯小姐,您说那个姑娘把刀放在桌子上,那把刀子离您很近吗?您是否看清楚了?那把刀是否已经清洗过了?” 雅各布斯小姐有些犹疑地望向尼尔检察官。很显然,她是觉得波洛在这次官方性的问询中加入了一些不同的非正式的成分。 “如果您不介意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尼尔说。 “不,我不认为那把刀清洗过了或者是被擦拭过。那上面沾染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 “啊。”波洛靠回了椅子上。 “我本以为你们应当对那个凶器很了解的。”雅各布斯小姐有些责难般地说,“你们警方没有检查过吗?要是没有的话,这也太疏忽了吧。” “啊,是的,警方检查过了。”尼尔说,“但是我们想要得到您的帮助。” 她有些狡黠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您真正的意思是想要看看您的目击者的观察能力有多强。有多少部分是编造的,或者是有多少是他们真切看到的,或者是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的。” 他一边微笑一边说: “我不是在质疑您,雅各布斯小姐。您是最好的目击者。” “我对这一过程不感到享受,但是我想要是遇到了这类的事,躲也躲不过。” “恐怕是这样的,谢谢您,雅各布斯小姐。”他四下里看看。“还有人要问问题吗?”波洛示意他还有问题。雅各布斯小姐在门口不太情愿地站住。 “什么问题?”她说。 “关于您说到的那个叫露易丝的女人。您知道那个姑娘说的是谁吗?” “我怎么会知道?” “有没有可能她说的是露易丝·卡彭特夫人呢?您认识卡彭特夫人,是吗?”“我不认识。” “您知道她最近从大楼的窗户纵身跃出的那件事吧?” “当然了,我知道。我不知道她的教名是露易丝,而且我也跟她不熟。” “又或者,可能,您不大愿意跟她结识?” “我没这么说过,而且这个女人已经死了。但是我要承认您说得相当对。她是公寓里最讨人厌的租客,我和其他住在这里的租客总是向公寓管理者抱怨她。” “抱怨的内容是什么呢?” “坦白说,那个女人酗酒过度。她的公寓正好在我的楼上,那里经常会举办嘈杂的聚会,充满了玻璃酒杯被打碎的声音,家具被推翻的声音,还有大声唱歌,大喊大叫的声音。各种人来来往往,出出进进。” “她可能是个寂寞的女人。”波洛暗示道。 “她给我的印象可不是这样。”雅各布斯小姐刻薄地说,“验尸结果显示她处于长期过度担忧自己身体健康的状态,但那完全出自她的幻想,她看起来什么毛病都没有。” 做了对于已故的卡彭特夫人不带任何同情色彩的表述之后,雅各布斯小姐就离开了。 波洛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安德鲁·雷斯塔里克。他温和地问道: “雷斯塔里克先生,不知道我想的是不是正确的,您曾经是认识卡彭特夫人的吧?” 雷斯塔里克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将目光转到波洛身上。 “是的。我是一度跟她熟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对她很熟悉……不,我要说她那时并不叫卡彭特。那时她的名字是露易丝·比雷尔。” “您曾,呃,爱上了她!” “是的,我爱上了她……完完全全地爱着她!因为她的缘故我离弃了我的妻子。我们去了南非。仅仅过了一年,我们就分手了。她回到了英国。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我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怎样了。” “那么您的女儿呢?她是否也认识露易丝·比雷尔?” “当然了,她不记得她。她那时还是个五岁的孩子而已!” “但是她确实不认识她吗?”波洛坚持不懈地问道。 “是的。”雷斯塔里克缓缓地说,“她知道露易丝。也就是说,露易丝来过我们家。她曾跟孩子一起做过游戏。” “那么有可能,即使时光已经流逝,但是那个姑娘还记得她。”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样,露易丝到底有多少改变。我跟您说过,我永远不想再见到她。” 波洛温和地问道:“但是雷斯塔里克先生,您收到过她的信件,是吗?我的意思是,您回到英国后,曾收到过她的信件吧?” 又是一阵默默无语,接着是一声不愉快的长叹: “是的,我收到过她的信件……”雷斯塔里克说。接着,他突然有些奇怪地问道,“波洛先生,您怎么会知道呢?” 从他的口袋里,波洛拿出了一张叠得很整齐的信纸。他打开了它,把它递到雷斯塔里克手里。 后者看着这封信,稍显困惑地微微皱起了眉。 亲爱的安迪: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归国的消息。我们必须要见一面,聊聊我们这些年都过的怎么样了—— 信在这里中断了,接着又写了下去。 安迪,你猜这封信是出自谁手?露易丝。你敢说你已忘了我!—— 亲爱的安迪: 你可以在信封上看到我的地址。我和你的秘书住在同一幢大楼的公寓里。世界真是小啊!我们一定要见个面。你下周一或周二能来我这里喝杯酒吗? 安迪亲爱的,我一定要再见见你……只有你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你也一定没有真的忘记我,是吗? “您是怎么找到这封信的?”雷斯塔里克轻轻地指着信问波洛。 “是我的一个朋友在一辆搬运车上找到的。”波洛说,并瞥了一眼奥利弗夫人。 雷斯塔里克有点厌恶地看着奥利弗夫人。 “我可不是有意为之。”奥利弗夫人说,好像是表明他的这个厌恶的眼神没有正确性。“我想被人搬出来的家具大概是她的,那个男人不小心把一张桌子摔了出去,上面的一个抽屉掉了出来,到处都是杂物,一阵风把这张纸吹到了院子里,于是我捡起了它,想要把它还给那个男人,但是他们不耐烦地说他们不需要这个,所以我就不假思索地把它放在我的外套口袋里了。直到今天下午,我要把外套送去清洗的时候,整理口袋,才发现了它。所以这实在不是我的过错。” 她停住了,有点喘不过气来。 “最终她是否把信寄给您了呢?”波洛问。 “是的,她寄了,是一封更加正式的版本!我没有回信。我想我还是不要回信最好。” “您不想再见见她?” “她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她是个极其难对付的女人,一贯如此。我听闻过很多她的闲言碎语,比如她酗酒过度。并且还有——其他的事。” “您保留了她的信件吗?” “没有,我撕毁了它!”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插话问道: “您的女儿曾经跟您提到过她吗?” 雷斯塔里克有些不情愿回答。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催促道: “您知道的,如果她提到过她,这个事实很重要。” “您们这些医生!是的,她曾有一次跟我提到过她。” “她具体说了什么?” “她说这个的时候很突然。‘爸爸,我前几天看到了露易丝。’我很惊讶,说:‘你在哪儿见到她的?’她回答道:‘在我公寓的餐厅里。’我有点尴尬,就说:‘我想不到你还会记得她。’她说:‘我永不会忘记。妈妈也不会让我忘了她的,即使我自己要忘记她。’” “是的。”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是的,这的确很重要。” “小姐,至于您,”波洛突然转向克劳迪亚说,“诺玛曾经跟您提到过露易丝·卡彭特吗?” “是的,在她自杀之后。她说她是个邪恶的女人什么的。她说话的口气很孩子气,我想您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 “那晚您是在这间公寓里吧,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清晨,当卡彭特夫人的自杀案件发生的时候?” “那晚我不在这里,不在!我不在家里。我记得我是第二天回来的时候才听说这件事的。” 她转身面对雷斯塔里克说:“您记得吗?那是二十三号。我去了利物浦。” “是的,当然了。你代表我去出席海威尔信托会议。” 波洛说:“但是诺玛那晚是待在这里的吗?” “是的。”克劳迪亚有些不安地说。 “克劳迪亚?”雷斯塔里克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面,“你究竟对诺玛了解多少?肯定是有什么事,你肯定隐瞒了什么事。” “没有的事!我能知道些什么?” “你觉得她脑子有些不清醒,是吗?”斯蒂林弗利特医生用一种随意的口吻问道,“那个黑发的姑娘也这么想。就跟您一样。”他补充道。之后猛地转向雷斯塔里克说:“我们大家都表现得很正常,极力避免说到这个问题,但是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件事情!除了尼尔检察官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去想。只是在搜集事实:疯狂或是一桩谋杀。那么夫人,您呢?” “我?”奥利弗夫人吓得跳了起来。“我不知道。” “您是在保留自己的判断吗?这我不怪您。这很困难。整体说来,大多数人会赞同自己心之所想的事情。他们对此会用各种各样的词汇,就是这样。脑袋不正常,异想天开,胡思乱想,精神有问题,经常出现幻觉……有任何人觉得这个姑娘神志正常吗?” “贝特斯比小姐。”波洛说。 “怎么又出现了一位贝特斯比小姐呢?” “是一位女校长。” “如果我有女儿的话,我会把她送往那所学校的。当然了,我跟诸位不一样。我了解。我了解这个姑娘的一切事!”诺玛的父亲盯着他。 “这个人是谁?”他向尼尔质询道,“他怎么能说他知道我女儿的一切事呢?” “我了解她。”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因为她在过去的十天内都在受着我的专业治疗和关照。”“斯蒂林弗利特医生。”尼尔检察官说,“是一位资格极高的著名心理分析学家。” “她是如何落入您的手中的,在没有取得我的同意的前提下?” “问问那个‘小胡子’吧?”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向波洛点点头。 “您,您……” 雷斯塔里克因为过于生气都说不出话来了。 “我曾经收到过您的指示。您希望在我找到她之后,好好地照料并保护她。我找到了她,并且我劝服斯蒂林弗利特医生看护她。她处在危险之中,雷斯塔里克先生,真的是极端危险。” “她会比现在更危险吗?因为谋杀罪而被逮捕!” “从法律来说,她没有被控有这项罪名。”尼尔嘟囔道。 他继续说:“斯蒂林弗利特医生,据我所知,您愿意对雷斯塔里克小姐的精神状况做出自身的专业判断,还有她对自己的行为的本质和意义到底了解多少做出解释,是这样吗?” “关于《麦诺腾法规》的规定,我们还是在法庭上再谈吧。”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我们现在要知道的是,这个姑娘心智是否正常?好的,我告诉您。这个姑娘心智正常,就跟在我们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人一样!”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1 他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没有预料到这一点,是吧?” 雷斯塔里克愤怒地说:“您错了!这个姑娘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是无辜的,完全是无辜的!她不能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做过的事情负责任!” “您让我继续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您不明白。那个姑娘心智正常,能为她的行为负责。过一会儿,我们就会让她进屋来,自己说清楚。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得到为自己辩解的机会的人!啊,是的,他们仍旧在看守着她,有一名女警察在她的卧室里看守。但是在我们问她一些问题之前,我要说点什么,你们最好还是先听听。 “那个姑娘到我这里的时候,她已服下了不知道多少毒物。” “一定是他给她的!”雷斯塔里克咆哮道,“那个堕落、可恶的小子!” “毫无疑问,是他诱使她吃的。” “感谢上帝。”雷斯塔里克说,“对此真是感谢上帝。” “您为什么要感谢上帝?” “我误解了您。我想您坚持说她神志正常,是要把她送入虎口。都是毒品造成了这个局面。毒品使得她做出了她的判断力绝对不会允许她做的事情,还使她对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一无所知。” 斯蒂林弗利特提高了声音。 “如果您能少说两句,不要做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让我说下去,我们还能了解得更多。首先,她不是个成瘾者。她身上没有针孔。她没有吸海洛因。有什么人,可能是那个小伙子,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偷偷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给她服下了毒物。不是那种紫心锭或是什么时下流行的药物,而是一种相当有意思的混杂的药物。迷幻药让她产生了一系列的幻梦,有噩梦也有美梦。大麻把时间要素弄得混乱了,所以她会把一次几分钟的经历当作是持续了一个小时的事。除此之外,还有几种奇怪的药物,我现在还不想让你们知道。一个对于药物很是熟稔的人带着这个姑娘在地狱里游历。兴奋剂、镇定剂都曾经控制过她,让她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与别人迥然不同的人。” 雷斯塔里克打断他说道:“这就是我所说的啊。诺玛不该负责任!有人催眠了她,要她去做这些事的。” “您还是没能了解我的观点!没人让这个姑娘去做她不想去做的事!他们所做的是,让这个姑娘去相信自己做了这样的事。现在我们把她带进来,看看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请示般地看着尼尔检察官,后者点点头。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在走出客厅的时候,侧身对克劳迪亚说:“你把另一个姑娘安置在哪里了?那个你从雅各布斯那里带过来的,给她服下了镇定剂的那位?是在她房间的床上吗?最好摇醒她,想办法把她带过来。所有能帮上忙的,我们都需要。” 克劳迪亚也走出了客厅。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回来了,扶着诺玛,还粗声粗气地鼓励着她。 “这才是好姑娘……没人会咬你的。坐在这里吧。” 她顺从地坐下了,她那副温驯的样子还是让人相当惊恐。 女警察在门口有些生气地走来走去。 “我需要你说实话。这绝对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艰难。” 克劳迪亚带着弗朗西丝·凯莉进来了。弗朗西丝打着大大的哈欠。她的黑头发就像是一块幕布一样搭在脸上,把她那哈欠连连的嘴遮住了一半。 “您需要一点提神的饮品。”斯蒂林弗利特医生对她说。 “我希望你们能让我去睡觉。”弗朗西丝有些含混地嘟囔道。 “在我对大家质询完毕之前,谁也别想去睡觉!现在,诺玛,你回答我的问题,那个在走廊上的女人说你向她坦陈是你杀了大卫·贝克,是这样吗?” 她用顺从的口吻回答道: “是的,我杀了大卫。” “是用刀刺死的吗?” “是的。” “你是怎么知道是你刺死了他的呢?” 她看上去有些疑惑不解。“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他躺倒在地板上,死了。”“刀在哪里?” “我把它拾起来了。” “那上面有血迹吗?” “是的,他的衬衫上也有血迹。” “它摸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刀上的血迹?你沾到手上的,你想要洗掉的血迹,是湿的吗?或者是像草莓果酱?” “它摸起来有些像草莓果酱,是黏的。”她颤抖了一下,“我一定要洗干净我的手。” “很合理。嗯,一切事情都能说通了。被害人,谋杀者,你,还有凶器,这就齐备了。你还能记起到底是不是你自己下的手吗?” “不……我不记得了……但是我一定是动了手,不是吗?” “不要问我!我又不在现场。是你自己这么说的。但是在这个案件之前还出过一桩命案,是不是?之前的那桩命案。” “您的意思是,露易丝?” “是的,我指的就是露易丝……你第一次想要谋杀她是在什么时候?” “很多年前吧,嗯,很久之前。” “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是的。” “已经等待多年了,是吗?” “我已经忘了。” “直到你再次见到她,并且还认出了她?” “是的。” “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就恨她。为什么?” “因为她把我的父亲抢走了。” “而且她令你的母亲倍感忧伤?” “母亲也恨露易丝。她说露易丝实在是个邪恶的女人。” “你们经常会谈到她,是吗?” “是的。我真希望她能不这么做……我不想要总是听到她的事情。” “单调无趣,我明白。仇恨不会有什么新意。当你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你是真的想要谋杀她吗?” 诺玛似乎在思考。她的脸上现出一些饶有趣味的神色。 “我没有,真的,您知道的……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不能想象自己会,这也就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敢确定是自己杀了她?” “是的,我的心中有很多奇怪的想法,知道我自己并没有杀了她。但是这就像是一场梦境一样。或许她真的是自己从窗户里纵身跃下的。” “嗯,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 “因为我知道是我做的,我说了是我做的。” “你是说你动的手?你对谁说了这样的话?” 诺玛摇摇头。“我不能……那人是一个向我展露善意的人,想要帮我。她说她会假装什么都不知情。”她继续说着,语速变快,情绪更加激动,“我在露易丝的门外,第76号门,我刚从那里出来。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梦游一样。她们,她,说出事了。跌落在院子里面。她反复告诉我,这跟我没什么关系。甚至没人会知道,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了,但是我手上有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你是指血迹吗?” “不,不是血,是撕碎的窗帘之类的东西。当我把她推下去的时候。” “你记得是你把她推下去的,是吗? “不,不。这就是让我烦心的地方。我不记得任何事。这就是为什么我期盼着。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去——”她把头转向波洛,“去找他——” 她又转头去看斯蒂林弗利特医生。 “我永远记不清我做过什么,一件也记不得。我变得越来越惊恐。因为曾经有那么一大段的时间是空白的,完全空白,有些时段的事我记不清楚,有时我不记得自己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但是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一些肯定是我自己藏起来的东西。玛丽被我下了毒,他们在医院里发现她被下了毒。并且我发现在我的抽屉里藏着除草剂。在公寓房里,我又找到了弹簧刀。还有一把我根本就不记得我曾经买过的左轮手枪!我杀了人,但是我不记得自己杀了他们,所以我不是一个真正的谋杀犯,我只是疯癫了!最起码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我疯了,我无法抑制自己。人们不该去责怪一个不记得自己在发疯的时候所做过的事的人。如果我来到这里,杀了大卫,这正证明我疯了,不是吗?” “您很乐意发疯吗?” “我,是的,我想是的。”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你要向别人说是你把一个女人推出窗口的呢?你把这件事告诉了谁?” 诺玛转头,迟疑着。接着她举起手,指向某个人。 “我告诉克劳迪亚了。” “完全不是这样的。”克劳迪亚斥责她,“你从没有告诉我这类的事!” “我说了,我说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 “我不知道。” “她告诉我她把这一切都向您说了。”弗朗西丝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坦白来说,我想她是有些歇斯底里,她编造了这一切。”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看向波洛。 “她可能会编造这一切。”他带着判断的意味说着,“要想解决这个问题,要花费不少心血。但是如果假设是这样的话,我们需要找到动机,一个强有力的动机,一个让她计划谋杀两个人的动机,露易丝·卡彭特和大卫·贝克。孩子式的仇恨?多年前发生的旧事?荒谬无稽。大卫,只是想要‘逃离他’?这不会成为她杀他的动因的!我们想要比这更有力的动机。一笔惊人的财富,是的!贪婪!”他四下里看了看,把自己的语调换成了普通的声音。 “我们还需要一点帮助。这里还有个人不在。您的夫人真是让我们久候了,雷斯塔里克先生?” “我想不到玛丽会去哪里。我打过电话了。克劳迪亚也在我们能想到的地方留言了。到现在为止,她起码该从某个地方给我打个电话啊。” “或者我们都想错了。”赫尔克里·波洛说,“要是说起来,或许,最起码夫人的一部分已经在这里了。” “您到底是什么意思?”雷斯塔里克愤怒地咆哮道。 “夫人,能麻烦您一下吗?” 波洛身子向前靠向奥利弗夫人,奥利弗夫人有些呆住了。 “我交给您代为保管的那个包——” “啊。”奥利弗夫人把手伸到自己的帆布袋里摸索着。她把那个黑色的皮夹递到了波洛手里。他听到他近旁有人发出了剧烈的吸气声,但是他并没有转过头去。 他小心翼翼地把包装纸去掉,举起了那个东西,一顶金色的蓬松的假发。 “雷斯塔里克夫人不在这里。”他说,“但是她的假发在这里。真有意思。” “波洛,您是怎么找到这个的?”尼尔问道。 “从弗朗西丝·凯莉小姐的旅行袋里找到的。她到现在都没有机会把它弄走。你们要看看她戴上这顶假发是什么样的吗?” 他灵巧地一跃,熟练地拨开搭在弗朗西丝脸上的黑色头发,趁她无法反抗之际,就把一顶金发戴到了她的头上,她怒目注视着众人。 奥利弗夫人惊叫道: “天呐!这就是玛丽·雷斯塔里克。” 弗朗西丝就像是一条愤怒的毒蛇那样弓着身子。雷斯塔里克从椅子上跃起,准备冲向她,但是尼尔紧紧钳制住了他。“不,我们不会让您动手的。把戏结束了,您知道的,雷斯塔里克先生,或者我该叫您罗伯特·奥威尔。” 一堆咒骂的话从这个男人的口中脱口而出。弗朗西丝提高声音尖声叫骂道: “闭嘴,你个蠢蛋!” 2 波洛放下了他的战利品,那顶假发。他走向了诺玛,并且温柔地握起她的手。 “对您残酷的折磨都过去了。受害者不会被牺牲的。您也没有发疯,或者是杀了任何人。有两个残忍的、毫无心肝的坏人耍了您,他们处心积虑地对您用药,还对您撒各种谎,费尽各种心机想要您自杀或者是相信自己有罪或是真的疯了。” 诺玛目瞪口呆地看着另外一位阴谋者。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竟然会如此待我,他的女儿。我的父亲是爱我的——” “那不是您的父亲,乖孩子,他是在您父亲死后才来这里的,想要冒充他去抢夺一大笔财产。只有一个人或许能认出他,或者应该说能辨认出这个人不是安德鲁·雷斯塔里克——那个十五年前曾经是安德鲁·雷斯塔里克情妇的女人。”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四个人坐在波洛的屋子里。波洛坐在他的方椅上喝着一杯黑醋栗蜜糖水 。诺玛和奥利弗夫人坐在沙发上。奥利弗夫人身着与她不太相称的果绿色锦缎外套,配上一个费心打造的发型,显得很是快活。斯蒂林弗利特医生从椅子上伸出两条细长的腿,似乎可以越过半个屋子。 “那么现在,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奥利弗夫人说道,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责难的意味。 波洛连忙息事宁人。 “但是,亲爱的夫人,您想想,我欠您的真是难以言喻。所有这一切,我所有的好主意都是被您启发的。” 奥利弗夫人疑惑地看着他。 “不是您把‘第三个女郎’这个词汇说给我听的吗?我从这一点开始着手,也在这三个合租公寓的女郎身上结束了。从专业技术角度来说,我一直把诺玛当作那第三个女郎,但是当我绕了一大圈之后,才找到正确的切入方式。那个遗失的问题,那块缺失的拼图,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回到了这第三个女郎身上。 “一直是这样,如果您懂我的话,那个不在场的人。她对我而言,就是个名字而已。” “我从未把她跟玛丽·雷斯塔里克联系在一起。”奥利弗夫人说,“我在克劳斯海吉斯见过玛丽·雷斯塔里克,跟她说过话。当然了,第一次我见到弗朗西丝·凯莉的时候,她的黑发挡住了脸。不论是谁都会被她骗过去的。” “但是还是您,夫人,让我留意到女性的外貌是如何轻易地被发型所改变的。您要记住,弗朗西丝·凯莉可是受过戏剧表演训练的。她擅长易容,她也可以在需要的时候改换腔调。作为弗朗西丝,她留着长长的黑发,半遮着自己的脸庞,擦着浓重惨白的遮瑕粉,浓黑的眉毛和睫毛膏,声调是低沉喑哑的。而玛丽·雷斯塔里克,戴着精心打理过的波浪形卷发,穿着普通的衣物,她的口音稍带一些殖民地的腔调,她说话时的那种清脆的声音,与弗朗西丝形成了完全不同的鲜明对比。虽是这样,但是从一开始,她就让人觉得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她是个什么类型的女人?我不知道。 “我对她完全摸不到头脑,不,我,赫尔克里·波洛,一点也不清楚。” “听听,听听。”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第一次,我听到您这么说,波洛!真是什么奇迹都会发生!” “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扮演两个角色。”奥利弗夫人说,“似乎没什么必要。” “不,这对她来说很重要。您看,这让她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能拿出不在场证明。想想它就在那儿,一直都在,就在我眼前,我就是会忽视它!那顶假发,我下意识地一直留意它,但是不明白为什么它会让我分心。两个女人,永不在同一时刻同时出现。她们的生活安排得如此巧妙,当人们不去特别留心的时候,是不会注意到这两个人的日常行程会有如此大的差异。玛丽总是去伦敦,去购物,去寻找房产中介,还拿着一大沓单子去看货品,假装那是她消磨时间的方式。弗朗西丝去伯明翰、曼彻斯特,甚至飞往国外,经常跟切尔西区的属于她的那个艺术圈子里的年轻男人打交道,她雇用他们从事一些法律不允许的行为。韦德伯恩画廊的画框都是经过特别设计的。冉冉上升的年轻艺术家在那里举办画展,他们的画作销售得都很不错,还被运往国外,运往国外参展的画作的画框里都被偷偷放置了小包的海洛因,艺术欺诈,善于伪造身份不清不楚的绘画大师,这类事都是她策划和组织的。大卫·贝克就是她所雇用的其中一个艺术家,他是个天赋异禀的善于仿作的画家。” 诺玛嘟囔道:“可怜的大卫。当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很好呢。” “那些画作。”波洛像说梦话一般,“总是,总是,不断在我脑海中重现。为什么雷斯塔里克会把那幅肖像画带到办公室里呢?这对他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我对自己如此愚钝感到很不满意。” “我不明白这两幅肖像画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它是用来起到某种身份认证的作用的。两幅肖像画,丈夫和妻子,是当时一位极受欢迎且十分入时的人像画家所画的。当把原来的画作从储藏室里拿出来之后,大卫·贝克就把奥威尔的肖像画跟雷斯塔里克的对调了,还将奥威尔的样貌画得年轻了二十岁。没人会想得到这幅画像会作假;那种风格,画作的笔触,还有画布,都是令人心悦诚服的优秀作品。雷斯塔里克把它挂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的墙壁上。任何多年前曾经认识雷斯塔里克的人可能都会这么说:‘我都快要认不出您了!’或者‘您真是变了好多’。他们会再看看肖像画,但是只会以为自己是真的忘了另一个人的相貌究竟如何。” “这对于雷斯塔里克来说是有很大风险,或者应该说是奥威尔,要去承担的。”奥利弗夫人若有所思地说。 “可能没您想的那么大。从商业信用来说,您看,他不是那种喜欢追债的人。他只是这个著名的城市企业圈中的一员,多年旅居海外,他哥哥去世之后,回到英国来料理他哥哥的产业。他携在海外结识不久的新夫人一起回来,跟一位年迈、半瞎但是声名显赫的舅舅住在一起,那位舅舅自从他还在上学时起,就跟他不是太熟络。他没有什么疑问就接纳了他。他也没有什么亲密的近亲,除了那个五岁就跟他分开的女儿。当他原先离开这里去南非的时候,还在公司的两位老办事员也相继去世了。年轻的职员都不会在公司待太久。他们家族的律师也去世了。据此可以断定,在弗朗西丝决定牟取这家的财产的时候,就已经把这家的情况摸得明明白白的了。” “看起来,她在两年前就在肯尼亚遇到了他。他们都是骗子,虽然兴趣点不一致。他专做各式各样采矿方面的伪造交易,雷斯塔里克和奥威尔曾一起去荒野之地探查过矿藏。曾经流传过雷斯塔里克已死亡的谣言(可能是真的),谣言之后又被击破了。” “我猜他是在赌博上卷入了很多钱?”斯蒂林弗利特医生问道。 “一笔数量惊人的钱财被卷了进去。是一次令人惊讶的赌博,赌注也非常骇人。最后他赢了。安德鲁·雷斯塔里克本身是个极端聪明的人,他还是他哥哥财产的继承人。没人质疑过他的身份。然而后来,事情就变得不妙了,天空阴云密布,他收到了一个女人的来信,如果这个女人见到了他,她就会立马认出他不是安德鲁·雷斯塔里克。另一件糟糕的事情也发生了,大卫·贝克开始敲诈他。” “我想,这可能是他们早该料想到的。”斯蒂林弗利特医生沉思着说。 “他们没有预料到会这样。”波洛说,“大卫之前从未敲诈过他们。我想是因为这个男人惊人的财富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觉得相形之下,他为这个男人伪造的肖像画所得到的报酬也未免太微薄了,他想要更多的钱。所以雷斯塔里克给他开了一张大额支票,假装是为了他的女儿,防止她跟那个他看不上的男人成婚。不论他是否真的愿意娶她,我不知道,他可能会这么做。但是想要敲诈像奥威尔和弗朗西丝·凯莉这样的人是很危险的。” “您的意思是这两个人就这样冷血地计划谋杀大卫和露易丝,如此坦然,就这样去做?”奥利弗夫人问道。 她看上去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们可能把您也添加在名单里了,夫人。” “我?您的意思是他们中的一个在背后敲了我一棒吗?我想是弗朗西丝做的,而不是那只可怜的‘孔雀’?” “我不认为是那只‘孔雀’做的。那个时候您已经去过博罗登大楼了。现在您可能会跟踪弗朗西丝去切尔西区,或者她是这么想的,您还为您的那次行为编造了如此多的理由。所以她就偷偷溜了出来,在您头上重重一击,以便能暂时抑制住您的好奇心。您没有听进去我对您说有危险的警告。” “我完全不敢相信是她!在那个脏兮兮的工作室里,她躺在那里做出一副伯恩-琼斯的女主角的样子。但是为什么——”她看向诺玛,接着又看看波洛。“他们要利用她,费尽心机,想要嫁祸给她,给她用药,让她相信是她谋杀了那两个人。为什么呢?” “他们想要一个替罪者……”波洛说。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向了诺玛。 “乖孩子,你已经经历过如此可怕残酷的事,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在你身上了。现在记住,你要永远对自己充满信心。在危急关头知晓什么是彻头彻尾的邪恶,这是对人生中潜在危险的一种防御。” “我想您是对的。”诺玛说,“一想起我发了疯,真的相信自己发了疯,真是件恐怖的事……”她颤抖着。“即使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能逃脱,为什么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相信不是我杀了大卫,即使在我自己都认为是我杀了他的时候?” “血迹有问题。”斯蒂林弗利特医生简单明了地说,“凝结得如此之快。就如雅各布斯小姐所说,那衬衫上的血迹都‘僵硬了’,不是湿的。在弗朗西丝做出那一番尖叫的表演之前,您杀他也不过是五分钟之前的事。” “她是怎么做到的——”奥利弗夫人开始有些明白了,“她去过曼彻斯特——” “她搭乘了早一班的火车,在车上换上了玛丽的假发和衣装。走进了博罗登大楼,以一位没人认识的金发女郎的样子乘坐电梯。在公寓里,大卫早就在那里等候她了,是她告诉他这么做的。当她刺向他的时候,他完全没有防备。接着她再次走出去,等待着诺玛到来。她溜进一间公共更衣室里,在那里改头换面,之后又在路上偶遇她的一个朋友,在博罗登大楼跟她告别,她就上楼继续她的把戏,我想她对此相当享受。等到警察被叫到这里的时候,她认为不会有人怀疑这其中的时间差的。诺玛,我要说,那天你可真是让我们如坐针毡。你坚持说那两个人都是你所杀的那个样子!” “我想要坦白,想要这一切都结束……您曾经,您曾经有没有想过我可能真的杀了人?” “我?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我知道我的病人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但是我想你不会把事情弄得如此复杂困难。我不知道尼尔会支持我们多久。这并不属于警方办案的流程。但是看看他对波洛的那副顺从的样子。” 波洛笑了起来。 “尼尔检察官和我相知多年。除此之外,他自己也已经做了相当全面的调查。您从未到过露易丝的门前。弗朗西丝把门牌号换了。她把你们门牌上的6和7对调了。这些数字是松动的,是用钉子钉在上面的。克劳迪亚那天晚上不在家,弗朗西丝给你下药了,所以这整件事对你来说就是噩梦一桩。” “我突然明白了。那个唯一有可能杀了露易丝的人就是真正的‘第三个女郎’,弗朗西丝·凯莉。” “你知道,你始终对她一知半解。”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当你跟我描述说,一个人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时候。” 诺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您对人真是粗鲁。”她对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他看上去有些呆住了。 “粗鲁?” “您对每一个人说的那些话。您跟他们说话都是用吼的。” “啊,是的,是的,可能我有点……我有点气急了。人们有时会让人极端恼火。”他突然向波洛咧嘴一笑。 “她是个不错的姑娘,不是吗?” 奥利弗夫人站起来,深深吐了口气。 “我必须要回家了。”她看看那两个男人又看看诺玛,“我们该如何安置她呢?”她问道。 他们都被这问话吓住了。 “我知道她暂时跟我一起住。”她继续说下去,“并且她说她很快活。但是我的意思是这还有个问题,真的是个问题。因为她的父亲给她留下了大笔的钱,我所说的是她真正的父亲,把大笔的钱都留给了她。这会引起很多麻烦的,会有很多人来祈求施舍。她可以回去跟老罗德里克爵士住在一起,但是这对一个姑娘来说太无趣了,他几乎又聋又瞎,而且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私鬼。顺便提一句,他的那些遗失的文件怎么样了?至于那个姑娘,还有皇家植物园的那档子事呢?” “在他以为自己已经找过了的地方发现了它们,是索尼娅找到的。”诺玛说,接着又补充道,“老舅公罗迪和索尼娅要结婚了,就在下周——” “真是越老越迷糊!”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道。 “啊哈!”波洛说,“那么这位年轻的女士选择在英国留下好好搞政治运动 啊。可能对她来说是个明智的决定,那个娇小的女人。” “我们不说这个了。”奥利弗夫人总结似的说,“我们还是说说诺玛的事儿,人要脚踏实地一点。要去制订计划。那个姑娘不知道如何自己去拿主意。她等待着有人来告诉她、指导她。” 她严肃地看着他们。 波洛一言未发。他笑了。 “啊,她?”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嗯,我告诉你,诺玛,我周二要飞往澳大利亚。我要先去看看情况——看看那边为我所做的安排是否合适,这之后,我会给你发个电报,你来跟我会合。接着我们就结婚,你要记住我的话,我并不是想要你的钱。我不是那种想要筹钱去建造研究机构或者诸如此类的医生中的一员。我只是对人感兴趣。我也认为你有能力管住我。比如我对你有些粗鲁啊,我自己都没注意到。这真是奇怪,真的,当你想起这些糟心的事情的时候,就会像只陷入蜜糖里的苍蝇一样,然而最后却不是我去管你,而是你来管我。” 诺玛静静站在那里。她认真细致地看着约翰·斯蒂林弗利特,就好像是用完全不同的观点来思考事物一样。 接着她笑了。真是个甜美的笑容,就像是个年轻快乐的照看孩子的保姆一样。 “没问题。”她说。 她穿过屋子走向赫尔克里·波洛。 “我也很粗鲁。”她说,“那一天当您在用早餐的时候,我来到这里。我跟您说您太老了,帮不了我。这么说真是粗鲁,而且这也并不是真的……”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吻了他。 “你快去给我们叫辆出租车。”她对斯蒂林弗利特医生说道。 斯蒂林弗利特医生点点头,离开屋子。奥利弗夫人拿起手提包和一条皮毛围巾,诺玛穿上外套,跟着她走出门。 “夫人,稍等片刻——” 奥利弗夫人转过身来。波洛从沙发垫子的缝隙处找出了一撮美丽的灰色卷发。 奥利弗夫人生气地叫起来:“如今做什么东西都是这样,质量低劣!我指的是发夹。它们松掉了,什么都掉下来了!”她皱着眉走了出去。 一两分钟后,她又把头探进来。她有些狡猾地低声问道: “告诉我,这没什么。还是我把她送到这儿来的,你是有意把这个姑娘送到这位医生那里的吗?” “当然是了。他的资历是——” “别提他的资历了。您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和她,是你有意为之吗?” “如果您一定要知道的话,是的。” “我也这么认为。”奥利弗夫人说,“你总是考虑得很周全,不是么?” 第一章 “西方之星”历险记 第一章 “西方之星”历险记 1 我站在波洛房间的窗前,无所事事地看着外面的街道。 “奇怪了。”我突然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朋友 ?”波洛坐在舒适的扶手椅上,不温不火地问。 “波洛,从以下的事实推理吧!有个年轻女子,衣着华丽——时髦的帽子,美丽的皮草大衣。她正慢慢向前走着,边走边朝路边的房子张望。她还不知道呢,有三个男人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跟踪她。还有个听差的小男孩也加入了进来,像这样打手势,在身后指着那个姑娘。这上演的是出什么戏?难不成姑娘是个骗子,后面的侦探们正准备逮捕她?还是说他们是流氓无赖,正密谋着袭击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大侦探你怎么看?” “既然是大侦探,我的朋友,他就会像以往一样,选择最简单的方法,亲自起身看看。”然后我的朋友就来到了窗边,和我一起看。 看了一下他就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和平时一样,你在观察到的事实里掺杂了你那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她是玛丽·马维尔小姐,那个电影明星。她正被一群认出了她的仰慕者追随。还有,顺便说一句,我亲爱的黑斯廷斯,她完全知道有人跟着!” 我笑了。 “这就全都解释得通了!但这没什么特别的,波洛。你仅仅是认出了她而已。” “你说的没错!我的朋友,可你在银幕上见过玛丽·马维尔多少次了?” 我想了想。 “可能有十几次吧。” “而我——就一次!但我认出了她,你却没有。” “她看起来和银幕上可是截然不同啊。”我相当无力地反驳道。 “啊!真是的!”波洛叫道,“你还指望她戴着牛仔帽,或是光着脚,把卷发扎成一束,像个爱尔兰姑娘似的在伦敦街道上散步吗?你总是把什么都不当回事。还记得舞女瓦莱丽·圣克莱尔 的案子吧。” 我耸了耸肩,稍有不悦。 “不过你不用感到自卑,我的朋友。”波洛冷静下来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赫尔克里·波洛一样!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真的,我所知的任何人对自己的评价都不如你高。”我半开玩笑半厌烦地大声说道。 “不然呢?倘若一个人有其独一无二之处,他准清楚!而其他人也会同意这样的看法——实际上,要是我没猜错,玛丽·马维尔小姐也一样。” “什么?” “毫无疑问。她正朝这儿来。”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非常简单。我的朋友,这条街道并不是贵族区。这里没有著名的医生,也没有知名的牙科诊所——甚至连时髦的女帽商店都没有!但这儿有位名侦探。是的,我的朋友,没错——我成了时髦的象征!人们会说:‘什么?你的金铅笔盒丢了?一定要去找那个小个子比利时人。他太了不起了!每个人都去找他!走吧!’接着他们就来了。纷至沓来,我的朋友!带着最愚蠢的问题而来!”楼下门铃响了。“我跟你说什么来着,马维尔小姐来了。” 像往常一样,波洛又说对了。短暂间隔之后,这位美国影星被领了进来,我们起身相迎。 玛丽·马维尔无疑是银幕上最火的女演员之一。她最近才和丈夫来到英国的公司。她丈夫名叫格雷戈里·b.罗尔夫,也是个电影演员。他们一年前在美国结婚,这是初次来到英国。二人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广大民众疯狂地迷恋玛丽·马维尔,迷恋她那华丽的衣着,她的皮草,她的珠宝。在她的所有珠宝中,有一颗最大的钻石,绰号叫“西方之星”,名字和它的主人真是相配。有大量报道称这颗名贵宝石的保险总额高达五万英镑,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和波洛一起问候我们美丽的客户时,所有这些细节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马维尔小姐长得娇小苗条,宛如少女的面庞非常漂亮,一双蓝眼睛如孩童般天真无邪。 波洛拉过前面的一把椅子给她,她一坐下马上打开了话匣子。 “您也许认为我非常愚笨,波洛先生,但昨晚克朗肖勋爵给我讲您是如何精彩地解决了他侄子离奇死亡的案子 ,让我觉得一定要听取您的建议。我敢说这件事只是个愚蠢的恶作剧——格雷戈里这么说的——但还是让我担心得要死。” 她停顿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波洛笑着鼓励她继续说。 “请继续,夫人。你看得出来,我仍然不明就里。” “都是因为这些信。”马维尔小姐打开她的手提包,取出三封信递给波洛。 波洛靠近细看起来。 “廉价的纸张——名字和地址是精心打印上去的。我们来看看里面吧。”他打开信封。 我凑过来,挨着他的肩膀俯身看去。信里只有一句话,像信封上的字一样工工整整地印出来。信是这么写的: 这颗硕大的钻石是神的左眼,必须物归原主。 第二封信所表达的内容完全一致,但是第三封信的意思就明白多了: 我已警告过你。你却没有遵从指示。现在我要从你身上取走钻石。在满月时分,代表神左右双眸的钻石将被收回。请谨记。 “第一封信我当成是玩笑,”马维尔小姐解释说,“收到第二封信时,我开始好奇。第三封信是昨天寄来的,我觉得问题比我想象得更严重了。” “我发现这些信并不是通过邮局寄来的。” “是的,有人亲自递来的,一个中国人。正是这点让我惶恐不安。” “为什么?” “因为钻石是格雷戈里三年前在旧金山从一个中国人手里买来的。” “我明白了,夫人,你认为钻石指的就是——” “西方之星。”马维尔小姐接着把话说完,“就是这样。那时候,格雷戈里记得这颗宝石似乎有点来历不明,但那个中国人什么都不说。格雷戈里说他看起来怕得要命,只想赶快把这东西处理掉。他的要价只有本来价值的十分之一。那是格雷 送我的结婚礼物。”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听上去有点像浪漫小说里的故事。不过——谁知道呢?黑斯廷斯,劳烦你把我那本小年历拿过来。” 我照他说的做了。 “看看吧!”波洛翻开年历说,“满月是哪天来着?啊,这个星期五。还有三天时间。好了,夫人,你找我寻求建议,那么我就告诉你:这个美丽的故事可能是个恶作剧,但也可能不是!因此我建议你把钻石放在我这里保管,直到这周五之后。然后我们再看下一步要采取什么行动。” 这位女演员的脸上掠过一丝为难之情,她勉强地回答: “恐怕不行。” “你随身带着的吧——嗯?”波洛认真地看着她。 这姑娘犹豫了一下,接着把手伸进上衣的胸口,拿出一条细长的链子。她身体向前倾,张开手,掌心捧着一颗白色火焰般的宝石,精致地镶嵌在铂金底座之中,散发出庄严而肃穆的光芒。 波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太了不起了!”他小声说。“夫人,能让我看看吗?”他接过了这件珍宝,擎在手里格外仔细地鉴赏,然后轻轻点了下头,还给了她。“真是颗华丽的宝石——完美无瑕。啊,万里挑一!而你竟随身戴着,就像这样!” “不,不,我确实非常小心,波洛先生。通常我把它锁在首饰盒里,再放进酒店的保险柜。我们住在华美酒店,您知道吧。我只是今天要拿给您看才随身携带的。” “你愿意把它放在我这儿,是不是?你愿意听取波洛老爹的建议吧?” “呃,您看,是这样的,波洛先生。周五我们受邀到亚德利猎场,要和亚德利勋爵夫妇共度几天。” 她的话语唤起了我脑海里一段模糊的记忆。某些流言蜚语——到底是什么来着?几年前亚德利勋爵夫妇去美国,传闻说他当时和一些女性朋友纠缠不清,甚至还有流言把亚德利夫人的名字与加利福尼亚某“影星”联系在一起——哎呀!我忽然灵光一现——自然只能是格雷戈里·b.罗尔夫了。 “我得跟您说个小秘密,波洛先生。”马维尔小姐接着说,“我们和亚德利勋爵做了笔交易。他有可能安排我们在他家祖传的高楼里演一部电影。” “在亚德利猎场?”我饶有兴致地问道,“那可是英国的一处名胜啊。” 马维尔小姐点点头。 “那里的确充满了古老王朝的气息。不过他要价太高,当然,我也不知道交易能否成行,不过格雷和我喜欢把事业跟乐趣结合在一起。” “然而——恕我愚钝,我想请问——夫人你去亚德利猎场时一定要戴着钻石吗?” 马维尔小姐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而冷酷,与她孩子般的面容极不相称。她看上去好像突然变老了许多。 “我想戴着去那里。” “当然了,”我突然插话,“亚德利收藏了一些非常名贵的珠宝,其中有一颗大钻石吧?” “是这样。”马维尔小姐简洁地说。 我听见波洛低声自言自语:“啊,是这样!”然后他一如既往幸运地一语中的(他美其名曰善解人意),大声问道:“这么说你们无疑已经和亚德利夫人熟识了,或者也许是你丈夫认识她?” “三年前她去西部 时,格雷戈里认识了她。”马维尔小姐说。她迟疑片刻,接着突然补充道:“你们谁看了《社交圈八卦》吗?” 我们俩都惭愧地表示没看过。 “我问这个是因为这周的一期有篇关于名贵珠宝的文章,而且真的很奇怪——”她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我站起身,走到房间另一边的桌子旁,手里拿着刚才马维尔小姐提到的报纸走回来。她从我手中接过,找到那篇文章,开始大声朗读起来: “……除却其他名贵珠宝,还有亚德利家族的‘东方之星’钻石。亚德利勋爵的祖先把它从中国带过来,据说关于这颗钻石还有个浪漫的故事。根据故事所述,此宝石曾是庙里一位神明的右眼。与之形状大小完全相同的另一颗钻石则为左眼,而故事说这件珍宝终有一天也会被盗走。‘眼睛的一只会去西方,另一只去往东方,直到它们再次重逢。到那时,它们就将胜利回归神明。’出奇巧合的是,当前正有一颗人们称之为‘西方的星星’或是‘西方之星’的宝石,与故事中描述的极为相似。它的拥有者是著名影星玛丽·马维尔小姐。把两颗宝石做个比较将会是件有趣的事。” 她读完了。 “太棒了!”波洛喃喃地说,“这无疑是最浪漫的事。”他转向了玛丽·马维尔:“夫人,你不害怕吗?你对迷信不恐惧吗?你不怕这对东方双胞胎一相遇就会引出个中国人,然后一施法术,就飞回中国了吗?” 他语带嘲讽,但我看得出他话里藏着严肃之意。 “我不相信亚德利夫人的钻石能比得上我的,”马维尔小姐说,“无论如何,我想去看看。” 还没等波洛再说什么,门突然开了,一个外表光鲜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从他一头整洁的黑色卷发到皮靴光亮的前端,都恰似浪漫故事中的英雄。 “我说过会来接你的,玛丽。”格雷戈里·罗尔夫说,“所以我来了。那么,波洛先生是怎么评价我们的小问题的?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只是个大骗局?” 波洛朝这位名演员微微一笑。他们形成了滑稽的对比。 “不管是不是骗局,罗尔夫先生,”他冷冷地说,“我建议过尊夫人周五不要戴着宝石去亚德利猎场。” “我赞同您,先生。我已经这么对玛丽说过了。但是,唉!玛丽完全是女人的想法,我猜她一想到有别的女人在珠宝方面胜过她就不能忍了。” “瞎说,格雷戈里!”玛丽·马维尔小姐厉声说。她气得脸都红了。 波洛耸了耸肩。 “夫人,我奉劝过你。其他的我就无能为力了。就这样吧。” 他对两人躹了一躬,将他们送出门口。 “啊!天哪,”他看了看,回过身来,“女人的故事!这个好丈夫,他说到了点子上,但他毕竟不够圆滑!确实不够。” 我给他讲了刚才隐约回想起的事,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整件事背后仍有怪异之处。你若同意,我的朋友,我要出去一趟。拜托你等我回来,我不会去太久的。” 正当我在椅子上昏昏欲睡之时,女房东轻轻敲门,探进头说。 “先生,还有位女士要见波洛先生。我告诉她波洛先生出去了,但她说可以等,看样子是从乡下来的。” “哦,把她带进来吧,墨钦森太太。也许我能为她做点什么。” 不一会儿那位女士就被领进来了。我一认出她来心就猛然一跳。亚德利夫人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报纸上,以至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请坐吧,亚德利夫人。”我向前拉过一把椅子来,说道,“我的朋友波洛出去了,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 她对我表示感谢,坐了下来。这位夫人与玛丽·马维尔小姐非常不同。她个子较高、深色头发、眼中微光流转,还有一张白皙而骄傲的脸庞,双唇却微微翘起,好像在渴求着什么。 我觉得应当自如应对。为什么不呢?波洛在场时我总是感到为难,无法发挥出我的最高水平。毫无疑问,我也具备推理能力,而且不输常人。我一冲动就向前探了探身。 “亚德利夫人,”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收到了有关钻石的勒索信。” 无疑我一语中的。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整个脸都吓白了。 “你知道了?”她惊叹道,“怎么知道的?” 我笑了。 “通过逻辑推理。如果玛丽·马维尔小姐收到了警告信——” “玛丽·马维尔?她来过这儿了?” “她刚走。如我所说,她作为一对钻石的拥有者之一,连续几次收到神秘的警告,而你,是另一颗宝石的主人,必然遭遇了同样的事。你看这有多么简单?这么说我猜对了,你也收到那些奇怪的信件了吗?” 她迟疑了片刻,仿佛在考虑是否该信任我,接着她稍微笑了笑,点点头表示肯定。 “是这样。”她确认道。 “也是有人……一个中国人交给你的吗?” “不是,是邮寄来的;但是请告诉我,马维尔小姐也经历了同样的事吗?” 我向她叙述了早上的事。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全都相符。我的信是她的复印件。确实都是邮寄来的,但上面浸有奇怪的香味,有种线香的味道,让人立刻联想到东方。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 “这是我们必须要查明的。你的信带来了吗?从邮戳上或许能有所发现。” “可惜我把它们销毁了。你明白,当时我只不过把它当作一个无聊的玩笑。一帮中国人试图拿回钻石,这是真的吗?似乎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我们一遍又一遍仔细研究了这件事,但对这起神秘事件还是没能给出更深入的解释。最后亚德利夫人站起身来。 “我真的认为不必等波洛先生回来了。所有的事都由您来告诉他吧,可以吗?太感谢您了,先生——” 她犹豫着伸出手。 “黑斯廷斯上尉。” “对的!我太笨了。您是卡文迪什一家人的朋友,对吧?是玛丽·卡文迪什 让我来找波洛先生的。” 我的朋友一回来,我就兴高采烈地给他讲起他没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他相当仔细地反复询问了对话的细节,言语间流露出因没在场而产生的不悦。我也感到这位亲爱的老兄一点都不嫉妒我。轻视我的能力已经成了他的常态,而我觉得他正在为找不到漏洞批评我而懊恼。我暗自窃喜,不过尽量不表现出来,以免激怒他。尽管他有些怪癖,但我还是挺喜欢我这位古怪的小个子朋友的。 “好了!”他最后说了句,脸上表情有些怪异,“故事情节有了进展。麻烦把那边书架顶层的《贵族名录》递给我。”他翻了几页。“啊,找到了!‘亚德利……第十世子爵,服役于南非战争 ’……这都不重要……‘一九〇七年三月,尊敬的莫德·斯托珀顿,第三世男爵科特里尔的第四个女儿’……嗯,嗯,嗯……‘于一九〇八年、一九一〇年生过两个女儿……俱乐部、居住地’……这里没有告诉我们太多信息。不过明天早晨我们就能见到这位英国绅士了!” “什么?” “没错。我给他打电话了。” “我记得你不想插手这件事啊?” “我不想为马维尔小姐办事是因为她拒绝按照我的劝告行事。我现在做的是为了满足我自己——满足赫尔克里·波洛!毫无疑问,这个闲事我管定了。” “所以你就冷静地给亚德利勋爵打了电话,让他快到镇上来,只是为了满足私欲。他会不高兴的。” “恰恰相反,如果我能保护他家族的钻石,他应当非常感激我。” “那你真的认为钻石有可能被偷吗?”我急切地问。 “几乎是肯定的,”波洛平静地答道,“一切都表明了这一点。” “但是怎么——” 波洛凭空挥了挥手,示意我不要着急问问题。 “拜托了,现在不合适。我们不要扰乱视听。再仔细看看那本《贵族名录》——你怎么放错了位置!你看看,最高的书放在书架最上层,第二高的放在下一排,以此类推。这样我们才有了秩序、方法,我经常告诫你这些,黑斯廷斯——” “正是。”我赶忙应道,然后把书册放到正确的位置上。 2 原来亚德利勋爵是一位活泼、大嗓门儿、爱运动的人。他脸色发红,不过脾气很好,待人和蔼,确实有魅力,即使智商不足也可以弥补了。 “这件事太离奇了,波洛先生。摸不到头绪啊。我妻子收到了几封奇怪的信,而且马维尔小姐也是。这都是怎么回事?” 波洛把一份《社交圈八卦》递给他。 “首先,阁下,我想问你的是这些情况是否大体属实?” 这位贵族接过来。他一看就气得沉下脸来。 “一派胡言!”他气急败坏地说,“这颗钻石从来没被赋予过什么浪漫故事。据我所知它最早产自印度。这些中国神明的事我听都没听过。” “不过,这颗宝石的确被称作‘东方之星’。” “哦,那又怎样?”他愤怒地问道。 波洛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 “我想建议你的是,阁下,你得听从我的安排。假如你毫无保留地这么做了,我很有可能帮你躲开灾祸。” “这么说您是认为这些传闻里有些事是真的?” “我给你建议的话你会采纳吗?” “我当然会了,不过——” “好!那请允许我问几个问题。这次亚德利猎场的事,确实如你所说,是你和罗尔夫两人商定的吗?” “哦,他是这么跟您说的,对吧?不,还没有确定下来。”他犹豫不定,砖红的脸色变得更深了,“不妨直说了吧。我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得像头蠢驴,波洛先生。我已经负债累累了,但很想改变现状。我喜欢那两个年轻人,我想重整旗鼓,在旧居生活下去。格雷戈里·罗尔夫提供给我一大笔钱,足够让我再次站稳脚跟。我不想这么做——我不想看到一伙人在猎场周围演戏——但我可能不得不同意,除非——”他突然不说了。 波洛紧紧地注视着他:“你还另有打算吧?可否容我猜一猜?是要卖掉东方之星吧?” 亚德利勋爵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它在我们家族已经传了几代人,但并非不可或缺。还有,满世界找买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霍夫伯格,就是哈顿花园 的那位,正在留意观察潜在客户,但他必须快点找到一位,否则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还有个问题,请允许我问一下——亚德利夫人赞成哪种方案?” “哦,她坚决反对我卖掉珠宝。您知道女人什么样。她完全赞成租给他们拍电影。” “我理解。”波洛说。他沉思了片刻,接着迅速站起身来,“你马上要回亚德利猎场了吧?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一个字,注意是任何人,不过今晚在场的人员除外。我们会在五点之后很快赶到。” “好的,但我不明白——” “这不重要,”波洛亲切地说,“你愿意让我保护你的钻石,是不是?” “是的,但是——” “那就照我说的做。” 这位迷惑不解的贵族沮丧地走出了房间。 3 我们来到亚德利猎场时是五点半,随威严的男管家走进挂满古老画框的大厅,大厅的壁炉里木柴烧得正旺。一幅美丽的画面映入我们眼帘:亚德利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一头美丽黑发的母亲弯下腰,靠向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孩子的发色都很浅。亚德利勋爵站在旁边,低头朝他们笑着。 “波洛先生和黑斯廷斯上尉到了。”男管家通报说。 亚德利夫人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她丈夫则犹豫地向前走来,目光在向波洛寻求指示。我们这位小个子男人泰然自若。 “非常抱歉!我还在调查马维尔小姐的遭遇。她周五要来你们这儿,对吧?我先四处转转,以确保各方面都安全。我想问下亚德利夫人,您是否还能回想起收到的那些信件上面的邮戳?” 亚德利夫人遗憾地摇摇头。“我恐怕想不起来了。我太笨了。您知道,我一直没太把它们当一回事。” “你们今晚住在这儿吗?”亚德利勋爵说。 “哦,阁下,我怕给你添麻烦。我们把行李放在旅馆了。” “没关系。”亚德利心领神会,“我们会把行李取过来。不,不——不麻烦,我向您保证。” 波洛做出恭敬不如从命的样子,挨着亚德利夫人坐下,和孩子们交起了朋友。很快他们就打成了一片,还把我拉进来玩游戏。 “你是个好妈妈。”当孩子们不情愿地被严厉的保姆领走后,波洛微微躬身奉承道。 亚德利夫人理了理弄乱的头发。 “我很爱他们。”她语气中略带哽塞。 “而且他们也爱你——合情合理!”波洛又躹了一躬。 更衣钟声响了,我们起身要回到安排给我们的房间。就在这时,男管家端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一封电报,他把电报交给亚德利勋爵。后者简单说了句抱歉就把电报撕开了。他读着电报,人明显僵住了。 他突然叫了一声,把电报递给妻子,然后看了一眼我的朋友。 “稍等一下,波洛先生,我觉得您有必要了解一下。是霍夫伯格发来的。他说他为钻石找到了一位买主,一个美国人,明天乘船去美国。他们今晚会派个小伙子过来查验宝石。天哪,要是顺利的话——”他的话被打断了。 亚德利夫人转过身。她手里依然拿着那封电报。 “我希望你不要把它卖了,乔治,”她小声说,“它在这个家族这么久了。”她停下来,好像在等待回复,但没有人说话,她的脸都僵硬了。她耸了耸肩。“我必须去换衣服了。我想我最好展示一下‘货物’。”她转向波洛,苦笑了一下,“这是设计得最难看的项链之一!乔治总是向我承诺要把那些宝石重新镶嵌,但他从未付诸行动。”她离开了房间。 过了半个小时,我们三个人来到大客厅里等着夫人。晚餐的时间都已经过去几分钟了。 突然间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亚德利夫人穿着白色长裙走进门廊,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她脖颈上绕着的项链宛如一条燃烧的小溪,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恰好触到项链。 “看看这件贱卖品吧,”她愉快地说,坏脾气似乎消失不见了,“等着,我把大灯打开,让你们好好看看这条全英国最丑的项链。” 开关恰好在门外。正当她伸出手去按开关时,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所有灯光都毫无征兆地熄灭了,门呯的一声响,从外面传来了女人的长声尖叫。 “我的天哪!”亚德利勋爵大叫,“是莫德的声音!发生了什么?” 我们摸黑冲到门外,在黑暗中推推搡搡,花了几分钟才看清。映入眼帘的是怎样一幅景象啊!亚德利夫人昏倒在大理石地面上,白皙的喉咙处现出一个深红色印迹,项链被人从脖子上抢走了。 我们此时尚不知她性命如何,当我们俯身看她时,她睁开了眼睛。 “那个中国人,”她痛苦地小声说,“那个中国人……从侧门。” 亚德利勋爵一跃而起,嘴里咒骂着。我跟在他身旁,心脏狂跳不已。又是那个中国人!侧门是在墙壁一角的一个小门,距离发生不测的地方最多十二码。当我们赶到侧门那边时,我大叫一声。因为那条闪闪发光的项链就掉在离门槛不远的地方,显然是窃贼仓皇逃窜时丢下的。我高兴地把项链从地上抓起来。接着我又大喊一声,亚德利勋爵也随之大叫。因为项链中间缺少了一大块。东方之星丢了! “显而易见,”我喘着粗气说,“这些不是普通的毛贼。这颗宝石是他们唯一的目标。” “但这家伙是怎么进来的呢?” “从这扇门。” “但这门一直是锁着的啊。” 我摇了摇头。“现在就没锁,看吧。”我边说边把门拉开。 刚一拉开门,我就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地上飘动。我捡起来。那是一块丝绸,是刺绣,绝对错不了。是从中国人的长袍上撕扯下来的。 “他匆忙之中被门挂住了,”我解释道,“来,快点。他应该还没跑远。” 我们追赶搜寻了一番却终是徒劳无功。在这漆黑的夜里,窃贼要逃跑轻而易举。无奈之下,我们只得回屋,亚德利勋爵吩咐一个男仆尽快去报警。 亚德利夫人由波洛妥善照料。面对这样的事情,她的反应就像一个寻常女人,恢复镇定之后,她便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我正要去开另一盏灯,”她说,“这时一个人突然从后面袭击我。他从我的脖子上扯下项链,力气大得使我猛然摔到地板上。我倒下的瞬间看到他从侧门逃走了。我通过辫子和绣袍认出了他是个中国人。”她停了下来,身体颤抖着。 男管家回来了。他低声跟亚德利勋爵通报。 “老爷,是一位从霍夫伯格先生那儿来的绅士。他说您在等他。” “天哪!”这位贵族心烦意乱地喊道,“我想我必须见他。不,不是在这儿,马林斯,在书房吧。” 我把波洛拉到一边。 “看这局面,我亲爱的朋友,我们难道不是最好回伦敦去吗?” “黑斯廷斯,你这么认为吗?为什么?” “嗯,”我有意地咳嗽了一下,“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是吧?我的意思是,你跟亚德利勋爵说让他听你的就万事大吉了——然后钻石从你眼皮底下消失了!” “确实。”波洛相当垂头丧气地说,“这并非我最受瞩目的一次胜利。” 这种形容方式差点让我笑了出来,但我坚持自己的主张。 “这样,恕我直言——把事情搞得这么糟糕,你不觉得我们立刻离开会更妥当吗?” “还有晚宴呢?亚德利勋爵家厨师准备的晚宴无疑是无与伦比的。” “唉,还提什么晚宴!”我不耐烦地说。 波洛惊慌地举起双手。 “我的天哪!你们这个国家,对待美食如此漠不关心,简直是犯罪啊。” “我们应该尽快回伦敦还有另一个原因。”我继续说。 “是什么,我的朋友?” “另一颗钻石,”我压低声音说,“马维尔小姐的。” “好吧,什么意思?” “你没发现吗?”他异乎寻常的迟钝惹恼了我。他平时机敏的智慧到哪里去了?“他们拿到了一颗,现在他们要去找另一颗了。” “哎呀!”波洛喊道,他退后一步惊讶地看着我,“你的智力怎么进展到这么神奇的地步了,我的朋友!我都没想到这一点!不过我们有的是时间。满月之时,还没到星期五呢。” 我疑惑地摇摇头。我对满月之时的说法将信将疑。不管怎样,我们给亚德利勋爵留了字条,做了好一番解释和道歉,然后我强行拉着波洛,立刻告辞。 我的想法是马上到华美酒店去,联系马维尔小姐看看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但波洛不同意这个计划,坚持认为早上再去时间绰绰有余。我勉强答应了。 到了早上,波洛莫名其妙又不想出门了。我不禁怀疑他是否因为一开始的失误而不愿继续处理这个案子。他对我的劝导是这样回答的,而且极具说服力。他说,鉴于亚德利猎场的事已经刊在了早报上,罗尔夫夫妇肯定已经知晓了,而我们也不能提供比早报更多的信息。我只好勉强同意。 之后发生的事证明了我的预感是有道理的。大约两点钟,电话响了。波洛接起电话。他听了一会儿,然后简短地说了句“好,我会过去。”就挂断了,接着转身对我说。 “我的朋友,你怎么认为?”他的表情既羞愧又激动,“马维尔小姐的钻石被盗了。” “什么?”我一跃而起,大叫起来,“现在还说什么‘满月之时’吗?”波洛耷拉着脑袋。“什么时候被盗的?” “我想是今天早晨。” 我遗憾地摇了摇头。“你要是听我的就好了。我说对了吧。” “看来是这样,我的朋友。”波洛谨慎地说,“人们说表象具有迷惑性,不过看起来的确是这样。” 我们急忙乘出租车去华美酒店,我苦苦思索着这诡计的真相是怎样的。 “‘满月之时’的主意真是狡猾。这让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星期五,而在那之前我们放松了警惕。很遗憾你没有意识到。” “还真是!”波洛轻描淡写地说,他无动于衷的态度经过短暂消失后又恢复了,“没有人能把一切都考虑到!” 我为他感到惋惜。毕竟,他是那么讨厌失败。 “高兴点吧,”我安慰他说,“下次会更走运的。” 一到华美酒店,我们就被请进了经理办公室。格雷戈里·罗尔夫正和苏格兰场的两个人在一起。一个面色苍白的店员坐在他们对面。 罗尔夫看我们进来点了点头。 “我们正在想办法弄清真相,”他说,“但这事太不可思议了。我想不明白那家伙为何这般厚颜无耻。” 没用多一会儿我们就完全掌握了情况。罗尔夫先生十一点一刻从酒店出去。在十一点半,一位绅士走了进来,因外表和罗尔夫颇为相似,通过了检查,进入酒店,并要求从保险箱里把首饰盒取出来。他按规矩在收据上签了名,同时不经意地说:“看上去和我平时签的有点不一样,因为我下出租车时把手划伤了。”店员只是笑笑说他几乎看不出差别来。罗尔夫笑着说:“嗯,不管怎么说,这回可别把我当成骗子抓起来。我收到过中国人写的恐吓信,最糟糕的是我自己看上去都太像个中国人了——尤其是眼睛。” “我看了看他,”那个店员是这么跟我们讲的,“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眼角像东方人那样往上翘。我以前从没注意到这点。” “真该死啊,老兄。”格雷戈里·罗尔夫咆哮道,同时身体向前倾,“你现在注意到了吗?” 这个人抬头打量起他来。 “不,先生,”他说,“我得说我看不出来。”他那双棕色眼睛正率真地看着我们,一点都不像东方人的眼睛。 苏格兰场的人嘟囔起来。“胆大妄为的家伙。觉得自己眼睛的特点容易被人察觉,还铤而走险要避免怀疑。他肯定看见你走出酒店了,先生,看你一走远他赶忙溜了进去。” “首饰盒怎样了?”我问道。 “在酒店的走廊里找到了。被拿走的宝贝只有一件——‘西方之星’。” 我们面面相觑。整件事是那么匪夷所思,那么的不真实。 波洛突然一跃而起。“恐怕我没起到多大的作用,”他后悔地说,“我能见见夫人吗?” “我估计她被吓着了。”罗尔夫说。 “那我也许可以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吧,先生?” “当然了。” 大约五分钟后波洛又回来了。 “现在,我的朋友,”他愉快地说,“去趟邮局吧。我要发个电报。” “给谁发?” “亚德利勋爵。”他拽着我的胳膊不容我多问一句,“走吧,走吧,我的朋友。我了解你对这件麻烦事的全部感受。我表现得不怎么样!而你,如果换成是你来处理,也许可以做得很好。好!都是我不对。让我们忘记这些,去吃午饭吧。” 我们回到波洛房间时大概四点。有个人从窗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是亚德利勋爵。他面容憔悴、心烦意乱。 “我接到你的电报立马就过来了。听我说,我去霍夫伯格那儿了,他们昨晚没有派人过来,也没有发电报。你觉不觉得——” 波洛抬起手。 “真抱歉!是我发的电报,你提到的那位先生也是我雇来的。” “你——但是为什么?什么情况?”这位贵族有气无力地说。 “我有个小小的想法,要让问题变得迫在眉睫。”波洛平静地解释道。 “让问题变得迫在眉睫!哦,我的天哪!”亚德利勋爵叫嚷着。 “而这个计策成功了,”波洛高高兴兴地说,“因此,阁下,我非常荣幸能将这个——归还于你!”他做了个颇为戏剧性的动作,拿出了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那是一颗大钻石。 “东方之星。”亚德利勋爵吸了一口气说道,“但我不明白——” “没明白?”波洛说,“没关系。相信我,钻石被偷走是有必要的。我向你承诺过要保护好你的钻石,而且我信守了诺言。你得允许我保留一点小秘密。请向亚德利夫人转达我深深的敬意,告诉她我很开心能够保护好她的珠宝。多么好的天气啊,不是吗?再见了,先生。” 接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小个子边说边笑,把困惑的贵族送到了门口。他轻轻搓着手走回来。 “波洛,”我说,“我是不是精神严重错乱了?” “不,我的朋友,你是像往常一样头脑迷糊。” “你是怎么弄到钻石的?” “从罗尔夫先生那里。” “罗尔夫?” “是的!什么警告信、中国人、《社交圈八卦》上的文章,都是出自罗尔夫先生那聪明的脑袋!那两颗钻石被认为是奇迹般的相似——呸!根本没有的事。只有一颗钻石,我的朋友!最初是作为亚德利的收藏品,然后又被罗尔夫先生把持了三年。今天早上他把油彩涂在眼角,以此为掩护将它偷走了!啊,我定要在电影里看看他,他真是一名艺术家,没错!” “但他为什么要偷自己的钻石呢?”我迷惑不解地问道。 “有多方面原因。首先,亚德利夫人开始变得躁动不安。” “亚德利夫人?” “你知道她经常被独自留在加利福尼亚吧。她丈夫自己到别处游玩。罗尔夫先生英俊潇洒,富有浪漫气息。但他其实是有所图的,这位先生!他向亚德利夫人示爱,接着又敲诈勒索她。几天前的晚上,我向这位夫人指出了真相,而她承认了。她发誓只是一时不慎,我相信她说的。但无疑罗尔夫有她写的信,可以随意歪曲成不同的解释。她害怕受到离婚的威胁,害怕与孩子们分离,就同意了他的一切要求。她自己没有钱,被迫答应他用胶粘上一个替代品来冒充真的宝石。‘西方之星’出现时间的巧合立刻让我为之一震。一切进行顺利。亚德利勋爵准备安定下来了——过安定的生活。然后突然之间,他又要把钻石卖掉。这样下去替代品就会被发现了。毫无疑问,她只得火速写信给刚到英国的格雷戈里·罗尔夫。他安慰她,保证安排好一切,并准备一箭双雕。这样他就能让亚德利夫人闭嘴,以免夫人在惊慌中把事情都告诉她丈夫,若真如此,我们的勒索者就空忙一场了。他将拿到五万英镑的保险金(啊,你忘了还有这回事了吧!),同时他还拥有了钻石!就在这时,我插手了。宣称钻石专家要来。如我所想,亚德利夫人会立即安排一次抢劫——也是演得太妙了!然而赫尔克里·波洛,他唯一看到的就只有事实。事实上发生什么了呢?这位夫人关了灯,砰的一声关上门,把项链扔到走廊,并且尖叫起来。她在楼上时已经用钳子把项链上的假钻石取下来了——” “但是我们看见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啊!”我反驳道。 “请你听清楚,我的朋友。她用手掩住了项链的一部分,这上面是有个缺口的。而事先把一块丝绸塞进门缝简直是小孩子的把戏!当然,罗尔夫一听说抢劫如约进行,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看他演得多好啊!” “你跟他说了什么?”我的好奇心被调动了起来。 “我跟他说亚德利夫人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丈夫,委托我找回宝石,如果不马上交出宝石,就会对他提起诉讼。我还即兴发挥撒了点小谎。他就老老实实听我的了!” 我仔细琢磨着这件事。 “似乎对玛丽·马维尔有点不公平吧。她自身没有过失,却失去了钻石。” “呸!”波洛粗鲁地说,“她可是打了个声势浩大的广告啊。她只关心这一点,那种人!而另一位,她就不同了。她是个好母亲,好女人啊!” “是吗?”我略带疑惑地说,很难同意波洛对女性的观点,“我想是罗尔夫把复印的信交给她的吧。” “根本不是。”波洛尖刻地说,“在困境中亚德利夫人听取了玛丽·卡文迪什的建议来找我寻求帮助。然后她听说她的对手,玛丽·马维尔来过这里,就改变了想法。我的朋友,她钻了一个你留给她的空子。用不了几个问题我就足以辨明,是你告诉了她那些信的事,而不是她告诉你的!她抓住了你在话语中留给她的机会。” “我不相信。”我被刺激到了,大叫道。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很遗憾你不是学心理的。她跟你说那些信件都被销毁了吧?哎,一个女人,如果不是非做不可,是不会销毁信件的!即使销毁信件会是更加谨慎的做法!” “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我的怒火被点燃了,“但是你把我当成了十足的傻瓜!从始至终!不是说你事后解释清楚就万事大吉了,做事得有个限度!” “然而你那么自得其乐,我的朋友,我不忍心打破你的美梦。” “这可不怎么样。你这次做得有点太过分了。” “天哪!我的朋友,你怎么无缘无故发起火来了!” “我受够了!”我摔门而出。波洛纯粹是把我当作笑柄。我决定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我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原谅他的。在他的怂恿下我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第二章 马斯顿庄园惨案 第二章 马斯顿庄园惨案 我陪人出城离开了几天,回来时看见波洛正在收拾他的小旅行箱。 “正好,黑斯廷斯,我还怕你赶不及回来陪我呢。” “这么说,你有案子要出去办?” “是的,不过我必须承认,从表面上看,这个案子似乎不太好办。北方联合保险公司委托我调查马尔特拉瓦斯先生的死因,这个人几周前在这家公司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投了总额五万五千英镑的保险。” “哦?”我更加饶有兴致地问道。 “当然了,合同里有通常的自杀条款。如果受保人一年内自杀,是不赔付保险金的。公司的医生当时给马尔特拉瓦斯先生做了体检,尽管他的身体已不如巅峰时期,但也相当健康。然而在星期三——也就是前天——人们发现他倒在了家中的地上,在埃塞克斯 的马斯顿庄园。据说死因是某种内出血。这件事本来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有恶意谣言称马尔特拉瓦斯先生近期的财务状况堪忧,北方联合公司也查明死者已经濒临破产,这一点千真万确。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大为不同。马尔特拉瓦斯有个年轻漂亮的妻子,据说他为了交付保费,筹集了力所能及的全部现金,想在死前为他的妻子留下一笔钱,然后就自杀了。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总之,我一个在北方联合公司当主管的朋友——阿尔弗雷德·赖特——委托我查明案情。不过我也跟他说了,成功的把握不大。假如死因是心力衰竭,情况可能还乐观一些,因为那往往只是因为社区医生没能找出真正的死因。但是有出血症状的话,死因无非就那么几种。不过,我们还是做些必要的调查吧。黑斯廷斯,你有五分钟整理行装,然后我们坐出租车去利物浦街。” 大约一小时之后,我们从大东部铁路的火车上下来,到了马斯顿利站。从车站咨询处了解到马斯顿庄园距离这里一英里左右。波洛决定步行,我们就沿着主干道往前走。 “我们的行动计划是怎样的?”我问。 “首先去拜访医生。我确认过了,马斯顿利只有一名医生,就是拉尔夫·伯纳德医生。啊,我们已经到他家了。” 这座房子是那种高级村舍,位于这条路稍远一点的地方。门上的铜牌上有医生的名字。我们沿着小路走过去,按响了门铃。 事实证明我们的到访还是幸运的。正值医生的问诊时间,而此时并没有病人候诊。伯纳德医生是位上了年纪的男子,肩膀高耸,弯着腰,言谈举止让人感到几分愉快。 波洛做了自我介绍,说明来意,又补充说受保险公司所托一定要彻底查清这个案子。 “当然,当然,”伯纳德医生含糊地说,“我猜啊,他这么富有的人,一定给自己投了一大笔金额的保险吧?” “你认为他是个富人吗,医生?” 医生看上去相当惊讶。 “他不是吗?他有两辆车,你知道吧,而且他的马斯顿庄园相当庞大,维修费用一定也不低,即使我相信他买的时候很便宜。” “据我所知,他近来的损失惨重。”波洛仔细看着医生说道。 然而,后者只是难过地摇了摇头。 “是吗?确实是。那他妻子幸运地得到他的人身保险金了。一个非常年轻漂亮有魅力的人,但是因这次的灾祸变得极度神经质。神经极度紧张,可怜的人啊。我已经尽我所能为她调理了,但是无疑她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你最近给马尔特拉瓦斯先生看过病吗?” “尊敬的先生,我从没给他看过病。” “什么?” “我知道马尔特拉瓦斯先生是名基督教科学派成员——之类的。” “但你验过他的尸体?” “确实是。我是被一个园丁叫过去的。” “那么死因清楚了吗?” “一清二楚。嘴唇上有血,但大部分出血都是发生在体内。” “他一直躺在事发地点没动过吗?” “是的,尸体没人碰过。他躺在一个小花园的边上。显然他出来是要打白嘴鸦,有把小型鸟枪落在他旁边。出血肯定是一瞬间发生的。毫无疑问是胃溃疡。” “确定不是被枪杀的吗,嗯?” “尊敬的先生!” “请原谅我,”波洛谦逊地说,“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最近一起谋杀案中,医生起初给出的结论是心力衰竭——而当地警员查明头部有一处子弹射穿的枪伤后,结论就变了!” “你们在马尔特拉瓦斯先生的尸体上找不到任何枪伤,”伯纳德医生冷淡地说,“好了先生,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的话——” 我们心领神会。 “早安,医生,非常感谢你如此诚恳地回答我们的问题。顺便问下,你认为没必要解剖吗?” “当然不用了。”医生变得非常生气,“死因很清楚了,而且就职业看法而言,我认为没必要再让死者家属过分悲痛。” 接着医生转身,突然在我们面前把门关上了。 “你对伯纳德医生怎么看,黑斯廷斯?”波洛在我们依照计划去庄园的路上问我。 “真是头老倔驴。” “太准确了。你对人性的评价总是那么深刻,我的朋友。” 我不自在地瞥了他一眼,而他似乎十分严肃。可是他眼睛闪烁了一下,狡黠地补充道: “也就是说,那位夫人想必非常美丽!”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当我们到达庄园时,为我们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女仆。波洛递给她名片和保险公司给马尔特拉瓦斯夫人的信。她把我们领进一间小的晨间起居室里,然后退下告知女主人我们的到来。等了十分钟左右,门开了,一位身材苗条、穿着丧服的寡妇站在门口。 “您是波洛先生?”她犹豫着问道。 “夫人!”波洛优雅地站起身,快步走向她,“非常抱歉以这种方式打扰你。不过我也是无可奈何,这些事——他们一点都不懂得怜悯。” 马尔特拉瓦斯夫人在他的示意下坐在一把椅子上。她眼睛都哭红了,不过暂时的面容不整无法掩盖她那非凡的美貌。她有二十七八岁,皮肤非常白皙,长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嘴噘起来显得那么可爱。 “是有关我丈夫保险的事,对吗?但是一定要现在打扰我吗——太急了吧?” “振作起来,亲爱的夫人。振作起来吧!你也知道,你丈夫前不久买了一笔大额人身保险,这种情况下公司总是要彻底弄明白一些细节。他们委托我为他们办这事。你可以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在处理这件事时不让你太讨厌。你愿意给我简单重述一下星期三发生的那件伤心事吗?” “当时女仆来了,我正在换衣服准备吃茶点,突然一名园丁跑来,他发现——” 她的声音小到听不见。波洛同情地拍了拍她的手。 “我理解你。明白了!下午早些时候你见过你丈夫吗?” “午饭后就没见过了。我走到村子里去买些邮票,我想他去外面围着院子闲逛了吧。” “在打白嘴鸦,嗯?” “是,他经常带着把小型鸟枪,我在远处听到了一两声枪响。” “那把小型鸟枪现在在哪儿?” “在大厅里,我想是。” 她带我们走出房间,找到那把小型武器,递给波洛。波洛草草查看了一番。 “开了两枪,我知道了,”他看了看,又递还回去,“那么现在,夫人,我是否可以看看——” 他机智地收住了话。 “仆人会带您去。”她扭过头去低声说。 女仆被招呼进来,带波洛上楼去。我留下来和这位不幸的美女在一起,不知是该说话还是该保持沉默。我试着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但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应着。没过几分钟,波洛就回到我们这边来了。 “谢谢你的款待,夫人。我认为在这件事上无须再打扰你了。顺便问下,你了解你丈夫的财务状况吗?” 她摇了摇头。 “一无所知。我对生意上的事非常迟钝。” “我懂了。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决定投一大笔人身保险喽?他之前从没那么做过,据我所知。” “嗯,我们结婚才一年多。但是他投保大概是因为他一心觉得活不长了。他对自己的死亡有种强烈的预感。我猜他已经出现过了内出血的症状,而且他知道再犯一次便会致命。我尽力消除他这些阴郁的恐惧,但都徒劳无功。唉,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她泪眼婆娑,郑重地和我们道别。波洛做了个他特有的手势道别,我们就一起来到了车道上。 “好吧,就这样了!回伦敦吧,我的朋友,这个老鼠洞里没有发现老鼠。另外——” “另外什么?” “有一点矛盾的地方,就是这样!你注意到了吗?没有吗?也是,生活充满了矛盾,那个人肯定不是自杀——没有能让嘴里溢满血的毒药。不,不,我必须尊重摆在这里清楚明白的事实——这是谁?” 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顺着车道朝我们走来。他不动声色地从我们身边经过,但我注意到他长得并不难看。他脸庞瘦削,皮肤呈古铜色,证明他在热带地区生活过。一个扫落叶的园丁在工作之余休息了一会儿,波洛迅速跑到他跟前。 “麻烦你告诉我,那位先生是谁?你认识他吗?”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先生,不过我肯定听说过。他上星期在这里住了一晚。是星期二。” “快,我的朋友,我们跟上他。” 我们在车道上快步跟上那个远去的身影。在房子旁边的露台上,可以瞥见一位穿黑袍的人,我们的目标拐了个弯,我们跟在他后面,所以正好目睹了这次会面。 马尔特拉瓦斯夫人差点没站稳,她的脸明显变得煞白。 “你,”她喘着粗气,“我以为你在船上,在去东非的途中?” “我从律师口中得到了一些消息,因而耽搁了。”那个年轻人解释道,“我的老伯父在苏格兰意外去世,给我留下了点钱。我想了想,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取消行程比较好。然后我从报纸上看到了这个坏消息,就过来看看我能做点什么。你也许会需要人手,帮忙照看一些事。” 就在这时,他们发觉了我们在那里。波洛走向前,一再道歉并解释他把手杖落在了大厅里。马尔特拉瓦斯夫人做了必要的引见,看起来相当不情愿。 “这是波洛先生,这是布莱克上尉。” 聊了几分钟,波洛得知了布莱克上尉住在安科尔旅馆的事实。我们没找到丢失的手杖(这不足为奇),波洛连说了几句抱歉,我们就离开了。 我们很快就回到了村庄里,波洛则径直朝安科尔旅馆走去。 “我们就在这里安顿下来,等着我们的上尉朋友回来吧。”他说道,“你记不记得我强调过我们要坐第一班火车回伦敦这一点?可能你以为我是说真的,但并不是。你注意到马尔特拉瓦斯夫人见到年轻的布莱克时的脸色了吗?她明显大吃一惊,而他——好吧,他非常忠诚,你不这样认为吗?他星期二晚上在这里——马尔特拉瓦斯先生死的前一天。我们必须调查一下布莱克上尉的行动,黑斯廷斯。”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们发现目标正在接近旅馆。波洛走出去和他搭话,不一会儿就把他领到了我们的房间里。 “我跟布莱克上尉说了我们来这儿的任务,”他向我解释道,又转而对布莱克上尉说,“你能理解吧,上尉先生,我希望了解马尔特拉瓦斯先生临死前的心理状态,又不愿问太多令人痛苦的问题,让马尔特拉瓦斯夫人感到过度悲痛。而你正巧在事发前一天在场,能给我们同样有价值的信息。” “我会尽我所能帮您的,我保证。”这位年轻的军人回答说,“但我没注意到任何异常之处。您知道,尽管马尔特拉瓦斯一家和我家是至交,但我个人对他不太了解。” “你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 “星期二下午。我星期三一大早就进了城,因为船大约十二点从蒂尔伯里驶出。但我得到了一些消息,于是改变了计划。您大概也听见了,就像我跟马尔特拉瓦斯夫人解释的那样。” “你要回东非去,我听说?” “是的。我从战争一开始就在那边了,那是一个伟大的国家。” “果然如此。那么星期二的晚餐上你们谈论了些什么呢?” “哦,我也说不清楚。就是零零散散的日常话题吧。马尔特拉瓦斯夫妇问候了我们一家人,后来我们讨论了德国赔款的问题,马尔特拉瓦斯先生又问了许多有关东非的问题,我也给他们讲了一两个故事,我想就是这些了。” “谢谢你。” 波洛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说:“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想做个小试验。你跟我们讲过了全部有意识的自我认知,我现在想考查一下你潜意识的自我。” “心理分析之类的吗?”布莱克说,能看出他有点紧张。 “哦,不是,”波洛鼓励他说,“你瞧,是这样的,我对你说一个词,你用另一个词作答,以此类推。要你的第一反应,任何词语都行。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布莱克慢慢地说,不过他表情有点不自然。 “请记下这些词,黑斯廷斯。”波洛说。然后他从兜里掏出怀表样式的大手表,放在桌上他这一侧,“我们开始吧。白天。” 片刻停顿后,布莱克回答说: “夜晚。” 随着波洛继续进行,他回答得越来越快了。 “名称。”波洛说。 “地点。” “伯纳德。” “萧。” “星期二。” “晚餐。” “旅行。” “船。” “国家。” “乌干达。” “故事。” “狮子。” “鸟枪。” “农场。” “射击。” “自杀。” “大象。” “象牙。” “金钱。” “律师。” “谢谢你,布莱克上尉。过半小时后我可能需要占用你几分钟时间,可以吗?” “当然可以。”这位年轻的军人好奇地看着他,擦了下额头站起来。 “那么现在,黑斯廷斯,”波洛关上门后笑着问我,“一切都明白了,不是吗?”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你从这一系列词语里看不出什么吗?” 我详细查看了一遍,但不得不摇了摇头。 “我来帮帮你吧。首先,布莱克在规定时间限制下回答得不错,没有停顿,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他没有故意隐瞒。‘白天’对‘夜晚’和‘地点’对‘名称’是正常的关联。我从‘伯纳德’开始做起了文章,这个词可能暗示出他究竟有没有碰到过当地那位医生。显然他没见过。在我们先前谈话的影响下,他用‘晚餐’回应了我说的‘星期二’,而‘旅行’和‘国家’对应的则是‘船’和‘乌干达’。这清楚地表明了去往海外的行程比来这里重要。‘故事’让他回想起在晚餐时讲的关于‘狮子’的故事。我继续说‘鸟枪’,他回答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词‘农场’。当我说‘射击’时,他马上回答‘自杀’。中间的关联似乎变得明朗了。他认识的一个人在农场的某个地方用鸟枪自杀了。记住,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晚餐时讲的故事上面。我觉得如果我叫布莱克上尉回来,让他重复他星期二晚上在餐桌上讲的那个自杀的故事,你就会认可我描绘得比较接近实际情况了。” 布莱克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得足够坦承。 “是的,仔细想来,我是跟他们讲过那个故事。有个小伙子在农场举枪自尽了。用鸟枪打的,穿过上腭,子弹留在了脑袋里。医生们一直苦苦思索——死者除了嘴唇上有点血迹之外没有表现出其他异样。但是怎么——” “怎么和马尔特拉瓦斯先生的事有关系吗?你不知道吧,我猜,他被发现时旁边有把鸟枪。” “您是说我的故事促使他——哦,这可太吓人了!” “别自寻苦恼了——也许是这样,也许有其他可能。嗯,我必须给伦敦打个电话。” 波洛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然后若有所思地回来了。下午他撇开我,独自出去了,直到晚上七点钟才回来,叫嚷着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须把消息告诉那位年轻的寡妇。我对她的同情心又不自觉地泛滥起来。她身无分文,又发现丈夫为了确保她将来的生活而自杀,这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之重。然而我私下里抱有希望,那个年轻的布莱克也许可以在她悲痛初期过后安抚好她。显然他对她非常仰慕。 我们拜访这位女士的过程可真是痛苦。她强烈拒绝接受波洛摆出的事实,最后当她终于相信时痛哭流涕。尸检也证实了我们的怀疑。波洛对这位可怜的女士表示非常抱歉,但他毕竟受雇于保险公司,又能如何?当他准备离开时,轻轻地对马尔特拉瓦斯夫人说: “夫人,你比任何人都更应该懂得死亡是不存在的吧!” “您是什么意思?”她结结巴巴地说,眼睛睁得老大。 “你从没参加过任何降神术的集会吗?你是信通灵的,对吧。” “我的确听人说过通灵的事。但您是不信降神术的,没错吧?” “夫人,我见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你知道他们说村庄里这所房子闹鬼吧?” 她点头,此时女仆通报说晚餐准备好了。 “你们何不留下来吃些东西呢?” 我们欣然接受了,我感觉我们的存在虽然没能使她完全远离悲伤,但还是能帮她分散一点注意力。 我们刚喝完汤,这时从门外传来一声尖叫,还有打碎餐具的声音。女仆站在那儿,手放在胸前。 “有个人站在走廊里。” 波洛冲了出去,很快又回来。 “没有人啊。” “没人吗,先生?”女仆有气无力地说,“哦,真是吓我一跳!” “怎么回事?” 她声音低得都快听不见了。 “我以为……我以为是主人……看起来像他。” 我看见马尔特拉瓦斯夫人吓得不轻,又联想到了古老的迷信中讲过,自杀的人是不会安息的。我相信她也想到了这点。过了一会儿,她抓住波洛的胳膊尖叫起来。 “您听到声音了吗?敲了三下窗户?他经过房子时总是像这样敲。” “常春藤,”我叫道,“是常春藤碰到了窗格。” 不过我们都感觉有点恐怖。女仆明显紧张不安,吃完饭后马尔特拉瓦斯夫人恳求波洛不要马上离去。无疑,她非常害怕独自一人留下来。我们坐在那间小晨房里,风刮起来了,阴森森地绕着房子呼啸不已。门闩有两次被吹掉了,门被缓慢地吹开,每次她都吓得喘着粗气,紧靠向我。 “啊,这门,它被施了魔法!”波洛终于怒吼起来。他站起来再一次关上门,然后插入钥匙在锁眼里转动。“我把它锁上,像这样!” “别那么做,”她气喘吁吁地说,“假如现在门打开了的话——” 话音刚落,就发生了不可能的事。上了锁的门晃晃悠悠地慢慢打开了。从我坐的位置看不见走廊,但她和波洛正面对走廊。她转向波洛的同时长声尖叫起来。 “您看见他——在走廊里了吗?”她大声说。 他盯着她那张茫然的脸看,接着摇了摇头。 “我看见他了——我丈夫——您也一定看见了吧?” “夫人,我什么也没看见。你身体不舒服吧?精神太紧张了……” “我好得很,我——哦,上帝!” 突然,灯毫无征兆地晃动着熄灭了。黑暗之中传来三下很响的敲击声。我能听见马尔特拉瓦斯夫人在呻吟。 然后——我看到了! 先前我们在楼上的卧床上见到过的那个人站在走廊里,闪烁着幽灵般模糊的光亮。他嘴唇上有血,伸出右手向前指着。突然手里好像发出一束亮光。这束光越过波洛和我,落在马尔特拉瓦斯夫人身上。我看到她吓得发白的脸,还有其他什么东西! “我的天哪,波洛!”我叫道,“看她的手,她的右手。全都红了!” 她自己看了看,瞬间瘫倒在地板上。 “血,”她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没错,是血。我杀了他。是我干的。他演示给我看,于是我就把手放在扳机上按下了它。从他手里救救我——救救我吧!他回来了!” 她呜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开灯。”波洛立刻说。 灯不可思议地亮了起来。 “就是这样,”他继续说,“你听到了吧,黑斯廷斯?还有你呢,埃弗雷特?哦,顺便说下,这位是埃弗雷特先生,一名戏剧业里相当出色的演员。我下午给他打的电话。他妆化得不错,不是吗?太像死者了,他用袖珍手电筒和必要的磷光制造出所需的效果。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碰她的右手,黑斯廷斯。是用红色颜料涂成那样的。灯光熄灭时我握住了她的手,你瞧。顺便说下,我们千万别误了火车。贾普督察在窗外呢。一个糟糕的夜晚——不过他可以时不时地用敲打窗户的方式来打发时间。” “你看,”我们疾速在风雨中穿行时,波洛接着说,“其中有一点矛盾的地方。医生似乎认为死者是基督教科学派的成员,而除了马尔特拉瓦斯夫人,还有谁能够给他留下这种印象呢?但是她告诉我们,马尔特拉瓦斯先生一直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忧虑不已。另外,她为什么对年轻人布莱克的出现那么惊讶?最后一点,尽管我知道女人在悼念丈夫时按照惯例要穿着体面一点,但眼皮上的胭脂红涂得那么重,我总不能毫不在意吧!你没观察到这些吧,黑斯廷斯?没有吗?就像我总跟你讲的,你对什么都视而不见! “嗯,就是如此。有两种可能。布莱克的故事是给了马尔特拉瓦斯先生启发,想到了独创性的自杀方法呢,还是让其他听众,比如妻子,发现了一种同样具有独创性的谋杀方法呢?我倾向于后一种观点。用这种方法自杀,他很可能不得不用脚趾扣动扳机——或者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这样一来,我们几乎一定会听说马尔特拉瓦斯被发现时一只靴子没穿在脚上。像这种奇怪的细节人是不会忘记的。 “不,如我所说,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一起谋杀案,而不是自杀,但我发现我的说法没有证据支撑。因此今晚你看到了那出精心策划的小型喜剧。” “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完全明白行凶的来龙去脉。”我说。 “让我们从头说起吧。有位狡猾又精明的女性了解到她丈夫濒临破产,她嫁给他只是为了钱,并不喜欢这位年老的另一半。她引诱他投了一笔大额人身保险,然后开始琢磨用什么方法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她抓住了一个偶然的机会——那位年轻的军人讲了个奇怪的故事。第二天下午,当她以为上尉先生在公海之上了,她就和丈夫在院子周围闲逛。‘昨晚讲的故事真够稀奇的!’她说,‘人能那样把自己杀死吗?如果可行给我演示一下吧!’那个可怜的傻瓜——他就给她演示了。他把步枪的枪口一端放进嘴里。她弯下腰去,把手指放在扳机上,朝他笑了起来。‘那现在,先生,’她用调皮的语气说,‘假如我扣动扳机呢?’ “于是——于是,黑斯廷斯——她真的扣动了扳机!” 第三章 低价租房奇遇记 第三章 低价租房奇遇记 1 迄今为止,在我所记录的案件里,不论是谋杀还是盗窃,波洛的调查都是从最核心的事实出发,基于此继而进行逻辑推理,最终大获全胜。而我现在要讲述的案件则比较不同寻常,波洛先是注意到了微不足道的事件背后暗藏的危机,然后才将案件圆满解决。 晚上我和一位老朋友——杰拉德·帕克在一起。除了主人和我之外,还有五六个人,话题最终还是转到了在伦敦租房的事。帕克无论在哪儿,迟早都要聊起这个话题。房子和公寓是帕克的特殊爱好。自从战争结束,他就住过至少六座不同的公寓和复式住宅。一旦他在哪儿安顿下来,就会有出乎意料的新发现,然后立即举家搬迁。他还算精明,有商业头脑,搬家几乎总是可以获得一点经济收益,但他完全是出于喜爱才做这种交易,并不指望靠这个赚钱。我们以新手面对专家的态度听帕克讲了一段时间。轮到我们之后,大家七嘴八舌,畅所欲言。最终发言权留给了罗宾逊夫人,她可爱迷人,和新婚的丈夫坐在一起。我之前从没见过他们,因为帕克近来才和罗宾逊熟识。 “说起公寓,”她说,“帕克先生,你听说我们遇到了一件幸运的事吗?我们租了一间公寓——终于!在蒙塔古大厦。” “哦,”帕克说,“我常说那边有很多公寓,但价格偏高!” “是的,可这间不贵。特别便宜。八十英镑一年!” “但——但是蒙塔古大厦在骑士桥 旁边,对吧?一座气派的大楼。还是你说的是在贫民窟的哪个地方,仅仅是重名?” “不,就是骑士桥的那个。正因为如此才不可思议呢。” “真是不可思议!简直是个奇迹啊。不过这里面一定有圈套。我猜有一大笔保险费吧?” “没有保险费!” “没有保险——哦,谁来扶我一下!”帕克呻吟道。 “不过我们得自己买家具。”罗宾逊夫人接着说。 “啊!”帕克气呼呼地说,“我就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用五十镑就能布置得漂漂亮亮了!” “我真服了,”帕克说,“现在的房主们一定是乐善好施的疯子。” 罗宾逊夫人看起来有点困惑。双眉微蹙。 “有点奇怪,不是吗?你觉不觉得那个……那个……那个地方闹鬼?” “从来没听说过公寓闹鬼。”帕克果断地说。 “不——哦。”罗宾逊夫人将信将疑地说,“不过有好几件事都让我感到……嗯,奇怪。” “比如——”我提示说。 “啊,”帕克说,“这引起了我们破案专家的注意!向他吐露心事吧,罗宾逊夫人。黑斯廷斯可是个解谜高手啊。” 我笑了,有点尴尬,但并没有对这个强加于我的角色感到生气。 “嗯,也算不上奇怪,黑斯廷斯上尉,但是我们找到中介斯托瑟和保罗的时候——我们之前没有找过他们,因为他们手上都是梅菲尔区 的昂贵公寓,不过一想反正又没什么坏处。他们提供的公寓租金都是四百到五百镑一年,或是有其他高额保险费。就在我们要离开时,他们提到有一间八十的,但不确定我们是否还有必要去看,因为那一间在名录上有段时间了,他们带许多人去看过房,几乎可以肯定有人订了——‘被人抢先了’销售员是这么说的——只是租客懒得告知他们,所以他们也继续带人去看,但如果你去看的房子已经被租出去一段时间了,你可能会生气。” 罗宾逊夫人停顿下来,很是需要喘口气,然后继续说: “我们谢过他,心里非常清楚再去看可能没什么用,但是仍然想去看看——万一有戏呢。我们立刻乘坐出租车去那里,毕竟夜长梦多。四号在三层,就在我们等电梯的时候,埃尔西·弗格森——她是我的一个朋友,黑斯廷斯上尉,他们也在找房子——正匆忙下楼。‘这次赶在你前面了呢,亲爱的,’她说,‘但没用。已经租出去了。’看似没戏了,然而……呃,正如约翰所说,那地方非常便宜,再贵一点我们也能承受,或许可以额外多加点钱租过来。当然,我都不好意思跟您说这种事,但是您知道找房子就是这样。” 我向她保证,我非常理解在为住处奋斗的过程中,人性卑劣的一面经常战胜高尚的一面,这种情况下自相残杀是很常见的。 “于是我们上去了,难以置信的是,那间公寓根本没租出去。女佣带着我们参观,并与女主人见面,这件事当场就定了。即刻入住并花五十镑买家具。第二天签了协议,明天就要搬进去了!”罗宾逊夫人扬扬得意地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 “那弗格森夫人是怎么回事呢?”帕克问,“让我们听听你的推理吧,黑斯廷斯。” “‘明摆着的,我亲爱的华生,’ ”我轻松地模仿着,“她走错了房间。” “哦,黑斯廷斯上尉,您太聪明了!”罗宾逊夫人钦佩地大声说道。 我真希望波洛在这儿。有时我感觉他真是低估了我的能力。 2 整件事相当有趣,第二天早晨我把这件事当作模拟题说给波洛。他似乎很感兴趣,特别细致地问了我一些问题,比如几个聚居地的房租价格。 “是件怪事,”他若有所思地说,“不好意思,黑斯廷斯,我必须出去转转。” 他大约是一小时以后回来的,眼中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芒。他把手杖靠在桌边,然后像平时那样在说话之前先精心梳理帽子上的细绒毛。 “我的朋友,此刻我们手上也没什么事。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当前的调查中了。” “什么调查?” “你朋友,罗宾逊夫人那套明显便宜太多的新公寓。” “波洛,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再严肃不过了。你想象一下,我的朋友,那些公寓实际上租金要三百五十镑。我才从房产中介那里确认过。可是这间特殊的公寓八十镑就租了!为什么?” “一定是有什么问题。也许像罗宾逊夫人说的,房子闹鬼。” 波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还有一点也很奇怪,她朋友告诉她租出去了,而她上楼去看,根本就没租出去!” “你肯定同意我的观点吧,那个女人一定是走错了公寓。只有这种解释说得通。” “在这点上你可能是对的,也可能不对,黑斯廷斯。事实上有许多其他想租房的人被带去看房,然而尽管房租如此便宜,罗宾逊夫人去的时候那套房却仍在对外出租。” “说明其中必定有蹊跷。” “罗宾逊夫人似乎没发现有什么毛病。非常离奇,不是吗?她给你的印象是个诚实的女人吧,黑斯廷斯?” “她是个很可爱的人!” “显而易见!既然她给你这种印象,你就没法回答我的问题了。那给我形容一下她吧。” “嗯,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头发是渐变的红色,非常漂亮——” “你总是喜欢红色的头发!”波洛低声抱怨,“不过继续说吧。” “蓝眼睛,气色非常不错,还有……呃,我想就这些吧。”我笨拙地总结道。 “那她丈夫呢?” “哦,他是个相当不错的小伙子。没什么特别的。” “皮肤黑还是白?” “我说不好,介于两者之间,只是张大众化的脸而已。” 波洛点了点头。 “没错,这样的普通人有许许多多。不管怎样,你在对女人的描述里夹杂了更多的同情和欣赏。你对这些人还有什么了解吗?帕克跟他们熟吗?” “他们是最近才熟识的,据我所知。不过当然,波洛,你该不会认为——” 波洛抬起头。 “慢慢来,我的朋友。我说什么了吗?我只说了——是件怪事。而又没有什么能解释得了;此外也许你能告诉我那位女士的名字,嗯,黑斯廷斯?” “她叫斯黛拉,”我生硬地说,“但我不觉得——” 波洛一声大笑打断了我。好像有什么事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斯黛拉的意思是星星 ,不是吗?太好了!” “什么——?” “而星星会发光!就是这样!冷静下来,黑斯廷斯。别摆出一副伤了自尊心的架势。走吧,我们去蒙塔古大厦做一番调查。” 我倒很乐意陪他一起去。大厦是座雄伟的建筑,修建得极为华丽。一位身穿制服的门卫正在门前晒太阳,波洛上去向他打听。 “打扰了,请问罗宾逊夫妇住在这儿吗?” 门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似乎心有不悦或是略有疑虑: “三层四号。” “谢谢你。能告诉我他们在这儿住了多久吗?” “六个月。” 我吃惊之中抢上前一步,这时发现波洛在不怀好意地笑。 “不可能啊,”我大声说,“你一定是搞错了。” “六个月。” “你确定?我说的那位女士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红色长发,而且——” “就是她,”门卫说,“他们是米迦勒节 期间搬来的。就是六个月前。” 他似乎对我们失去了兴趣,慢慢退回到大厅里去。我和波洛在外面。 “看到了吧,黑斯廷斯?”我的朋友狡猾地问我,“现在你更相信可爱的女人总是说真话了吧?” 我没回答他。 我还没问波洛打算怎么办或者去哪儿,他就转身走向了布朗普顿路。 “去找房屋中介,黑斯廷斯。我很想在蒙塔古大厦租一间公寓。假如我没弄错的话,过不了多久那儿就会发生几件有趣的事。” 我们找房非常幸运。五层八号带家具租金是十几尼 每周,波洛立即租了一个月。我们来到了街上,他根本不允许我反对: “我现在挣着钱!为什么不能一时放纵一下?顺便问一句,黑斯廷斯,你有左轮手枪吗?” “有,在什么地方放着呢,”我略显兴奋地回答,“你认为——” “你会需要它吗?很有可能。这个想法让你很高兴,看得出来。惊险和浪漫总是能够吸引你。” 第二天我们搬进了这个临时的家。这间公寓布置得很舒适。它在大楼里的位置与罗宾逊一家相同,只是高了两层而已。 我们搬进去的那天是个星期日。下午,波洛半开着前门,这时从楼下某个地方传来一声巨响,他急忙叫我过去。 “去楼梯扶手那看看。那是你朋友吗?不要让他们看到你。” 我伸着脖子往楼梯那边看。 “是他们。”我语无伦次地小声说。 “好。等一会儿。”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身穿五颜六色的艳丽服装。波洛满意地感叹了一声,踮着脚回到公寓里。 “没错。男主人、女主人和女仆相继离开了。那间公寓现在应该是空无一人。” “我们要怎么做呢?”我不安地问道。 波洛快速小跑到洗涤室里,拼命拉运煤升降机的绳子。 “我们要用运垃圾的方法到下面去,”他高兴地说,“没人会注意到我们。周日的音乐会,周日‘午后外出’,还有周日晚餐后的周日小憩——这就是英国人——他们把精力都灌注在这些事上面,不会注意到赫尔克里·波洛的动作。走吧,我的朋友。” 他走进这个做工粗糙的木质装置里,我小心翼翼地跟着他。 “我们是要私闯民宅吗?”我心怀疑虑地问道。 波洛的回答没法让我放心。 “今天不见得是。”他回答说。 我们拉着绳子缓缓下降到三楼。波洛发出一声满意的感叹,因为他看到通往洗涤室的木门正开着。 “你看到没?白天他们从来都不锁门。任何人都能像我们这样爬上爬下。晚上会上锁——虽然有时也不会——我们要做好准备。” 他边说边从兜里掏出工具,立即熟练地干起活来,他要把门闩放置好,让门能从里面被打开。这步操作只用了三分钟左右。然后波洛把工具揣回兜里,我们就又爬回了上面。 3 星期一,波洛全天都在外面,他晚上回来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发出心满意足的感叹声。 “黑斯廷斯,我给你讲一小段历史怎么样?一个让你称心如意的故事,会使你想起最喜欢的电影。” “讲吧,”我笑了,“我权当是个真实的故事,而不是你臆想的结果。” “绝对是真的。苏格兰场的贾普督察能证明这件事的准确性,因为我是在他的热心帮助下才得知的。听着,黑斯廷斯。半年多一点之前,美国政府部门几份重要的海军规划图失窃了。上面标有一些港口防御的重要位置,对任何外国政府——比如日本——来说都值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金额。警方盯上一个叫路易·瓦尔达诺的年轻男子,他是意大利人,在那个部门担任副手,并且在文件失窃的同时下落不明。不管路易·瓦尔达诺是不是贼,两天后他在纽约东部的贫民区被枪杀了。文件没在他身上。此前一段时间,路易·瓦尔达诺与一位音乐会上的年轻歌唱家埃尔莎·哈特小姐有联系。她是最近才出现的,和哥哥住在华盛顿的一套公寓里。人们对于埃尔莎·哈特小姐的来历一无所知,而她在瓦尔达诺死后就突然消失了。有人认为她实际上是一名老练的国际间谍,用多个化名干过不少邪恶的勾当。美国特勤局在尽全力追捕她,也在密切监视着几个住在华盛顿的无关紧要的日本男人。他们相当确定,埃尔莎·哈特彻底销声匿迹之后会去找那几个男的。他们中的一人两周前突然离开美国到英国来了。因此从表面上看,埃尔莎·哈特似乎是在英国。”波洛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官方对埃尔莎·哈特的描述是:身高五英尺七英寸,蓝眼睛,红色头发,白皮肤,鼻梁笔直,没有其他特殊辨识特征。” “罗宾逊夫人!”我大口喘着气说。 “嗯,总之有这可能,”波洛补充道,“据我所知,还有个黑皮肤男人,是个外国人,今天早上在打探四号的住户。因此,我的朋友,估计你今晚没法睡个好觉了,整晚和我一起监视下面那间公寓吧——毫无疑问,得带上你那把引以为傲的手枪!” “当然,”我满腔热情地大声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午夜时分一片漆黑,我想再合适不过了。在那之前什么都不会发生。” 就在十二点整时,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进运煤的升降机,下到三楼。木门被波洛做过手脚,往里推一下就开了。我们钻进公寓,从洗涤室走进厨房,安安稳稳地坐在两把椅子上,半开着通往客厅的门。 “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波洛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说。 我只觉得等待仿佛漫无止境。我担心自己会睡着。正当我感觉好像等了八个小时的时候(后来我才知道,实际上只过了一小时二十分钟),听到了轻微的摩擦声。波洛用手碰了碰我。我站起身,然后两人一起朝客厅方向小心翼翼地挪动。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波洛把嘴凑到我耳边。 “在前门外面。他们正在撬锁。听我下口令,从后面动手并迅速按住他,在那之前别行动。小心点,他可能拿着刀。” 不一会儿听到锁被撬开的声音,一小圈光从门那边透过来。马上又熄灭了,接着门慢慢打开。波洛和我紧紧靠着墙。我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声就从我们旁边掠过。然后这个人打开手电筒,他刚一打开,波洛就在我耳边嘶嘶地说: “动手。” 我们一起跳过去,波洛迅速用一条轻质羊毛围巾罩住这名入侵者的头,同时我按住他的胳膊。整件事做得干净利落、悄无声息。我从他手里抢过一把匕首,波洛把围巾从他眼睛上往下拽,紧紧勒在嘴上,他看见我猛地拔出手枪,才明白反抗是徒劳的。当他不再挣扎后,波洛把嘴凑到他耳边开始疾速耳语。过了一会儿这个人点点头。波洛做了个手势示意保持安静,带头走出公寓,下了楼。抓到的俘虏走在中间,我拿着手枪断后。当我们走到街上时,波洛转身朝我说。 “有辆出租车正好在街角等着。把手枪给我。我们现在用不到它。” “但是万一这家伙要逃跑呢?” 波洛一笑。 “他不会的。” 我不一会儿坐着那辆等候的出租车回来。围巾已经从这个陌生人脸上解下来了,我大吃一惊。 “他不是日本人。”我急忙小声对波洛说。 “观察一向是你的强项,黑斯廷斯!什么都瞒不过你。是的,这个人不是日本人。他是意大利人。” 我们坐上出租车,波洛给了司机一个在圣约翰伍德的地址。直到现在我还是一头雾水。我不想当着俘虏的面问波洛打算去哪儿,想尽力知道些行动的线索也是徒劳无功。 车停在离马路有点远的一座小房子门前。一个归来的徒步旅行者喝得微醺,在人行道上左摇右晃,差一点就撞上波洛。波洛斥责了他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我们三个人走上房前的台阶。波洛按响门铃,用手势示意我们往旁边一点站。没人回应,他又按了按铃,接着又反复猛按了几分钟。 忽然楣窗里亮起灯来,有人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你到底要干什么?”一个男人粗鲁地问道。 “我要找医生。我妻子生病了。” “这里没有医生。” 这人正准备关上门,波洛却敏捷地伸出脚挡住门。他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怒火中烧的法国人。 “你说什么,没有医生?我要告你。你必须来!我整个晚上都会在这里按铃敲门。” “尊敬的先生——”门又打开了,那个人穿着睡袍和拖鞋,不安地往四周瞟了瞟,走上前让波洛平静下来。 “我要报警了。” 波洛准备走下台阶。 “不,看在上帝的分上别那么做!”这个人冲向波洛。 波洛灵巧地一推,把那人推得一个趔趄,摔下台阶。转眼间我们三个冲进去,并把门关上闩好。 “快点——进来。”波洛一边带头走进最近的房间,一边打开灯,“你——躲到窗帘后面。” “是,先生,”那个意大利人说着,快速溜到垂在窗前的玫瑰色天鹅绒窗帘后面。 他刚躲起来没多大一会儿,一个女人就冲进房间来。她身材高挑,留着红色头发,苗条的身上穿着一件绯红色的和服。 “我丈夫呢?”她喊道,并用惊恐的眼神飞速扫视四周,“你们是谁?” 波洛向前一步,微微鞠了一躬。 “希望你丈夫不会因为寒冷而受苦。我看到他脚上穿着拖鞋,而他的睡衣是保暖型的。” “你们是谁?在我家里做什么?” “我们的确都不认识你,夫人。尤其是考虑到我们中还有人为了见你,专程从纽约赶过来。” 窗帘分开,那个意大利人走了出来。让我大吃一惊的是看到他正挥动着我那把手枪,一定是波洛坐出租车时大意了。 那个女人大声尖叫,转身想要逃跑,但是被波洛挡在了已经关上的门前。 “让我过去,”她尖叫着,“他会杀了我的。” “路易·瓦尔达诺是谁杀死的?”意大利人声音嘶哑地问道,拿手枪朝在场每个人比画着。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我的天,波洛,太糟糕了。咱们该怎么办?”我叫道。 “如果你不这么多话我就谢天谢地了,黑斯廷斯。我向你保证,除非我下令,否则咱们的朋友是不会开枪的。” “你那么有把握,嗯?”意大利人斜着眼睛生气地说。 我可没把握,而那个女人倏地转身朝向波洛。 “你想要什么?” 波洛点了点头。 “我认为没必要告诉埃尔莎·哈特小姐,否则是在侮辱她的智商。” 那个女人飞快地走过去,抓起一只大黑猫形状的毛绒电话机罩。 “它们缝在内衬里。” “真聪明,”波洛低声赞许道。他从门口让开:“晚安,夫人。你走吧,不过从纽约来的朋友还得留一会儿。” “真是傻瓜!”强壮的意大利人怒吼着,举起手枪直接朝女人撤退的方向射击,我当即向他扑了过去。 然而手枪仅仅咔嗒响了一声,并没伤害到人,波洛提高的嗓音略带责备。 “你从来不相信你的老朋友,黑斯廷斯。我不介意我的朋友拿着上了膛的手枪,但绝不允许一面之交的人也那么做。不,不,我的朋友。”转而又对正在嘶嘶咒骂的意大利人用微微谴责的语气说道:“瞧瞧,我帮了你多少。我从绞刑架上把你给救下来了。不要以为我们那位美女会跑掉。不,不,这栋房子前前后后都被监视了。他们将直接落入警察之手。这难道不是个出色而值得宽慰的想法吗?好了,你现在可以离开房间了。但是要小心——要特别小心。我——啊,他走了!而我朋友黑斯廷斯正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我。然而这一切是多么简单啊!从一开始就一目了然,蒙塔古大厦四号有上百个来看房的人,只有罗宾逊夫妇被挑中了。为什么?是什么让他们脱颖而出?是外表吗?有可能,但外表没什么突出的。那么就是他们的名字了!” “但是罗宾逊这个姓氏也没什么稀奇的吧。”我大声说,“是个相当普通的姓氏。” “啊!见鬼,但恰恰如此!问题就出在这儿。埃尔莎和她的丈夫也好,哥哥也好,不管是什么人,从纽约过来,以罗宾逊先生和夫人的名义租了一间公寓。突然他们听说黑手党,或是克莫拉 正在追杀他们,无疑就是路易·瓦尔达诺所在的帮会。他们要怎么办?有人无意中想到了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案。他们显然知道追杀而来的人并不认识两人中任何一个的长相。那么,是不是更简单了?他们以非常离谱的低价出租公寓。在伦敦成千上万对找房的年轻夫妇里,找到几个姓罗宾逊的不费劲。这只是时间问题。假如你翻开电话簿看看罗宾逊这个姓,就会发现一个红发的罗宾逊夫人早晚必定会出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仇家找来了。他知道名字,知道地址。动手了!大功告成,仇家如愿以偿,而埃尔莎·哈特小姐再次躲过一劫。顺便提一句,黑斯廷斯,你一定要带我见见真正的罗宾逊夫人——那位既可爱又诚实的人!当他们发现公寓有人闯入时会怎么想啊!我们得赶快回去。啊,听上去像是贾普和他的朋友们来了。” 一阵敲门声咚咚作响。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我跟着波洛出来,走到门厅时问他,“哦,一定是先出现的那个罗宾逊夫人一离开另一间公寓,你就跟踪她了。” “真棒,黑斯廷斯。你终于用了你的小灰细胞。现在来给贾普一点惊喜吧。” 他轻轻拨开门闩,把毛绒猫的脑袋从门缝里塞出去,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喵”。 苏格兰场的督察和另一个人站在门外,不禁吓了一跳。 “哦,只不过是波洛先生开的一个小玩笑罢了!”他解释道,波洛的头从那只猫后面露出来,“我们进去吧,先生们。” “我们的朋友们平安无事吧?” “是的,直接束手就擒。但东西不在他们身上。” “我明白了。所以你们得进来搜查。嗯,我和黑斯廷斯正要离开这儿,不过我本想给你们讲讲家猫的历史和习性呢。” “看在上帝的分上,难道你彻底疯了吗?” “猫,”波洛开始高谈阔论,“被古埃及人奉为神明。即使在当今,如果有只黑猫从你跟前经过,仍会被当作好运的象征。这只猫今晚出现在你面前了,贾普。我知道,在英国谈论动物或人的内部构造是不礼貌的。不过这只猫的内部可是无比精致。我指的是内衬。” 旁边那个人突然嘟哝了一声,从波洛手里抓过那只猫来。 “哦,我忘了给你介绍,”贾普说,“波洛先生,这位是美国特勤局的伯特先生。” 这位美国人用训练有素的手指摸到他要找的东西了。他伸出手,一时间目瞪口呆。接着便应对自如。 “很高兴见到你们。”伯特先生说。 第四章 狩猎者小屋的秘密 第四章 狩猎者小屋的秘密 1 “终究,”波洛小声说,“这一次我可能会死里逃生。” 这句话从一个流感刚刚康复的病人口中说出,我权当是源自有益身心健康的乐观主义精神。不久前我生了病,现在轮到波洛一病不起。此刻他坐在床上,靠着枕头,用羊毛围巾包住头,慢慢啜饮着恐怖的草药茶,这是我遵照他的指示准备的。他目光欣然落在壁炉台上,那里摆着一排带刻度的药瓶。 “是的,是的,”我的小个子朋友接着说,“让我再一次做回自己吧,伟大的赫尔克里·波洛,坏人们的克星!你想象一下吧,我的朋友,《社交圈八卦》里有一小段是写我的。没错!是这么写的:‘加油啊——不法之徒——竭尽所能吧!赫尔克里·波洛——相信我,姑娘们,他是相当了不起的大力神!——我们可爱的大众侦探管不了你们了。为什么?因为他自己得了流感’!” 我笑了。 “真是了不起,波洛。你成了备受关注的公众人物。幸好这段时间你没错过什么特别有趣的事。” “的确如此。我不得不婉拒几个案子,但是并不后悔。” 我们的女房东在门口探进头来。 “楼下有位先生。他说一定要见波洛先生或是您,上尉。看起来他是有要紧事——那么的绅士——我拿了他的名片上来。” 她递给我一张名片。“罗杰·哈弗林先生。”我念道。 波洛朝书架扭了扭头,我心领神会地抽出第四本《名人录》。波洛从我手中接过,飞快地浏览着书页。 “温莎男爵五世的二儿子。一九一三年娶了威廉·克莱布的四女儿佐伊。” “嗯!”我说,“真没想到是演过《轻浮》的姑娘,不过她自称是佐伊·卡里斯布鲁克。我听说她在战前嫁给了一个城里的年轻人。” “黑斯廷斯,你愿意下去听听我们的来访者有什么特别的小麻烦吗?向他表达我由衷的歉意。” 罗杰·哈弗林四十岁上下,体格健壮,外表精明。然而他面容憔悴,显然陷于极度烦恼之中。 “是黑斯廷斯上尉吗?我知道您是波洛先生的搭档。他今天得跟我去趟德比郡,事关重大。” “恐怕不行,”我回答说,“波洛正卧病在床呢,他得了流感。” 他脸色一沉。 “这真是个沉重的打击。” “你要找他商量的事很严重吗?” “天哪,没错!我的舅舅——我在这世上最好的朋友——被人无耻地杀害了。” “在伦敦吗?” “不,是在德比郡。我今天早上在城里接到了妻子的电报。接到消息后,我当即决定过来拜访,请波洛先生帮忙查查这个案子。” “请稍等我一会儿。”我说道,心中突然闪现了一个想法。 我跑上楼,用三言两语向波洛叙述了情况。他从我的嘴里把话都问清楚了。 “我明白,我明白了。你想自己去,不是吗?哦,为什么不呢?你现在应该了解我的方法了。我只需要你每天详细向我汇报,并按我暗中电传的指示去做。” 我欣然应允。 2 一个小时后,我在中部列车的一等车厢里与哈弗林先生相对而坐。火车飞速驶离伦敦。 “黑斯廷斯上尉,首先要跟您说清楚,我们要去的那个发生惨剧的狩猎者小屋,只是德比郡荒野中间的一所狩猎小屋。实际上一家人住在纽马克特 附近,这个季节通常会在镇上租一所公寓。狩猎者小屋由女管家照料,我们周末偶尔过去,而她能把所需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当然,在狩猎季节,我们会从纽马克特带几个自己的仆人去。我的舅舅哈林顿·佩斯先生(您可能知道,我母亲是纽约的佩斯夫人)最近三年和我们住在一起。他向来与我父亲和大哥相处不来,我怀疑我的几分浪子性格使他对我的喜爱有增无减。当然我是个穷人,而我舅舅有钱——换句话说,由他来买单!虽说他在许多方面较为苛刻,但还没那么难以相处,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还算融洽。两天前,我舅舅对近来在城里的欢快生活感到厌倦,提议到德比郡待上一两天。我妻子给女管家米德尔顿太太发了电报,一家人当天下午就过去了。昨晚我被叫回城里,我妻子和舅舅还留在那边。今天早上我收到了这封电报。”他把电报递给我: 速回,哈林顿舅舅昨晚遇害,可能的话带名侦探来,务必来——佐伊。 “这么说,你到现在还不了解细节?” “是的,我想晚报上会刊登吧。警察肯定会过问的。” 我们抵达埃尔默戴尔站时大约是三点钟。驱车五英里后,来到了一座不大的灰色石屋前,它坐落在崎岖不平的荒野中。 “地处荒凉。”我边看边打了个寒战。 哈弗林点点头。 “我要尽量忘掉它。再也不能在这儿住了。” 我们打开大门,沿着小路走向橡木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贾普!”我脱口而出。 在招呼我的同伴之前,这位苏格兰场的督察先朝我友好地笑了笑。 “哈弗林先生,我想没认错吧?我从伦敦被派到这里调查这个案子。如果可以的话,先生,我想跟你了解一下情况。” “我妻子——” “你夫人挺好,我见过了,先生——还有女管家。这里该看的我都看过了,不会耽误你太久,我也着急回村里。” “我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没错,”贾普缓缓地说,“不过我仍然有一两个问题,需要听听你的想法。这位黑斯廷斯上尉,他了解我,他会去屋子里告诉他们你这就来。黑斯廷斯,顺便问下,怎么没见你们那位小个子?” “他得了流感,躺在床上呢。” “他这会儿病了?听到这个消息真难过。你没了他就像马车没了马一样,不是吗?” 我没理他这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朝屋子走去。因为贾普随手把门关上了,所以我又按响门铃。过了一会儿,一位穿黑衣服的中年妇女给我开了门。 “哈弗林先生这就过来,”我解释道,“他被督察叫住了。我是跟他从伦敦过来调查这起案子的。或许你可以简要跟我说说昨晚发生的事。” “进来吧,先生。”她关上了我身后的门,我们站在灯光昏暗的门厅里。“昨天晚饭后,先生,一个男人来了。他要见佩斯先生,我听他们口音相同,还以为是佩斯先生的美国朋友。我就把他带到了枪械室,然后去通报佩斯先生。当然,我现在回想起来,他不愿透露姓名,的确有点奇怪。我告诉了佩斯先生,他似乎也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对女主人说:‘不好意思,佐伊,我去看看这家伙想干什么。’他走出去,来到枪械室,而我回到厨房,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很大的声音,他们像是在吵架,我走进了门厅。与此同时,女主人也过来了,就在这时听到一声枪响,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我们一起跑向枪械室,但门被锁住了,我们不得不绕到窗户那边。窗户开着,往里面看到的是佩斯先生,中了枪,满身是血。” “那个人怎样了?” “先生,他一定是在我们到达之前就夺窗而逃了。” “然后呢?” “哈弗林夫人让我去报警。走过去要五英里。警察和我一起回来,警员守了一整晚,今天早上那位伦敦的警察先生来了。” “那位要见佩斯先生的男人长什么样?” 女管家想了想。 “他留着黑胡须,先生,中年人的样子,身穿浅色外套。除了口音像美国人以外,我没注意到太多别的特征。” “我了解了。请问能否让我见见哈弗林夫人?” “她在楼上,先生。我去叫她?”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叫下吧。跟她说哈弗林先生和贾普督察在外面,那位跟他从伦敦来的先生想尽快和她聊聊。” “好的,先生。” 我想弄清真相,都快等不及了。贾普比我早开始两三个小时,他马上要回去,我不想被他落下。 哈弗林夫人没有让我等太久。过了几分钟,我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走下楼,抬头看见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朝我走来。她穿着一件鲜艳的针织套衫,勾勒出她那如少年般纤细的身姿。乌黑的头发上戴着一顶艳丽的小皮帽。即便眼下发生了惨剧也掩盖不住她个性中的活力。 我做了自我介绍,她马上点头表示了解。 “当然,我经常听人提起您和您的朋友波洛先生。你们一起解决过很多精彩的案子,对吧?我丈夫真厉害,这么快就请到了您。现在您要问我问题了吧?要想了解这桩可怕的案子,这是最简捷的办法了,不是吗?” “谢谢你,哈弗林夫人。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到的?” “肯定是在九点钟之前。我们吃过了晚饭,正坐着喝咖啡或是抽烟。” “你丈夫已经起身去伦敦了?” “是的,他是坐六点一刻的火车走的。” “他是开车还是步行去车站的?” “我们自己的车没开到这儿来。有人从埃尔默戴尔开车来接他准时上了火车。” “佩斯先生和平时一样吗?” “绝对一样。再正常不过了。” “现在,你能给我描述一下那位来访者吗?” “恐怕描述不了。我没见到他。米德尔顿太太直接把他带进了枪械室,然后来通报我舅舅。” “你舅舅说了什么?” “他似乎大为光火,但马上就平和下来。大概五分钟之后,我听到说话的声音提高了。我跑到门厅,差点撞上米德尔顿太太。接着我们就听见了枪声。枪械室的门是从里面锁上的,我们不得不绕房子一周才到窗边。这无疑耽误了些时间,于是凶手就逃之夭夭了。我那可怜的舅舅——”她声音颤抖着,“被人射穿了头。我当即看出他死了,所以让米德尔顿太太去报警,我小心翼翼地不碰触房间里的一切,原封不动地保持我发现时的样子。” 我赞许地点了点头。 “那么武器呢?” “哦,关于这点我可以猜猜,黑斯廷斯上尉。我丈夫有一对左轮手枪挂在墙上。其中一把不见了。我向警察说明了这点,他们把另一把拿走了。如果警察把子弹倒出来数数,我想就一清二楚了。” “我可以去枪械室看看吗?” “当然可以,警察已经看过那里了。不过尸体被移走了。” 她带我来到犯罪现场。这时哈弗林走进门厅,他妻子匆忙说了句抱歉就朝他跑了过去。我独自留下来展开调查。 很快,我不得不承认调查让人大失所望。侦探小说里到处都是线索,然而这里找不到任何让我感到意外的东西——除了地毯上的一大摊血迹。死者应该就是倒在那里的。我小心翼翼地检查了每个角落,用我带来的小照相机拍下了几张照片。我还检查了窗外的地面,不过发现被踩得乱七八糟,于是决定不在上面浪费多余的时间了。是的,我已经看到了在狩猎者小屋所能看到的一切。现在必须回埃尔默戴尔,与贾普取得联系。于是我向哈弗林夫妇告别,坐从车站载我们到这儿来的那辆车离开。 我在马特洛克 武器公司找到了贾普,他立刻带我去看尸体。哈林顿·佩斯身材瘦小,没蓄胡子,外表上看是个典型的美国人。他被人从后脑射穿,而且是从近距离开的枪。 “刚一转身,”贾普说,“那个家伙就抓起手枪朝他开了一枪。哈弗林夫人交给我们的那把是装满了子弹的,我想另一把也是。想想有人会做这么傻的事真是奇怪,竟然就那么将两把装了子弹的手枪挂在墙上。” “这个案子你怎么看?”我离开那间可怕的屋子时问他。 “这个嘛,首先我要盯住哈弗林。嗯,没错!”他注意到了我的惊叹。“哈弗林有过一两件不太光彩的事迹。他以前在牛津的时候,曾在他父亲的支票上伪造签名。当然这些都没有张扬出去。再有,他现在负债累累,这种债他不大可能向他舅舅求助,而我们可以确定他舅舅的遗嘱会对他有利。是的,我会盯紧他,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他与妻子见面前找他问话。不过他们的叙述完全吻合。我也去车站问了,他六点一刻坐车离开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班车到达伦敦的时间是十点半。他说直接去了俱乐部,假如能证实这一点——哎呀,他就无法九点钟戴上黑胡子在这边枪杀他的舅舅了!” “啊,没错,我正要问你呢,关于那胡子你是怎么看的?” 贾普眼睛一眨。 “要我看长得也太快了——从埃尔默戴尔到狩猎者小屋的五英里中就长出来了。我见过的美国人几乎都不蓄胡子。没错,我们要从佩斯先生认识的美国人中寻找凶手。我先是问了女管家,又问了女主人,她们的说法是一致的,但很遗憾哈弗林夫人没看见那家伙。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应该会留意到能使我们步入正轨的线索。” 我坐下来,花了点时间给波洛写了封长信,向他做了说明。在信寄出去之前,我又进一步添加了几条信息。 首先,经验证,取出来的子弹来自与警察手中的枪同一型号的左轮手枪。其次,哈弗林先生晚上的行动得到了确认和证实,他的确坐那班火车到了伦敦,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同时,事情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一个住在伊灵 的伦敦人早晨在从哈文格林前往区际火车站时,发现了一个棕色的纸包卡在栏杆之间。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把左轮手枪。他把这个包裹交到了当地警察局。天黑之前,警察就证实了这正是他们在搜寻的那把枪,跟哈弗林夫人给我们的那把是一对。里面射出过一发子弹。 我把这些都加到报告里。第二天早上,我吃早餐时收到了波洛发来的电报: 黑胡子男当然不是哈弗林,只有你或贾普会有这样的念头。发电报给我描述一下女管家还有哈弗林夫人今晨的衣着,别把时间浪费在拍室内照上,它们曝光不足,而且毫无艺术性。 在我看来波洛开的玩笑有些不合时宜。我猜他对我在现场,并全权处理这件案子有些许的嫉妒。他让我描述两个女人穿什么衣服,这有点荒谬可笑,但我还是尽我所能照做了。 我十一点时收到了波洛回的电报: 建议贾普逮捕女管家,以免为时过晚。 我目瞪口呆,把电报拿给贾普看。他低声而有力地说: “波洛先生有真本事。如果他这么说了,那其中必有道理。我几乎没注意那个女人。我不知道目前状况下是否能逮捕她,不过我会派人监视的。我们这就走吧,再去观察观察她。”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米德尔顿太太,那个表现得中规中矩、值得敬重的中年女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留下一个箱子。里面只装着普通的衣服。我们对她的身份或下落都一无所知。 我们从哈弗林夫人那里尽可能地了解到了一些事实: “我是大约三周前雇的她,因为之前的管家埃墨里太太走了。她来自芒特街塞尔伯恩太太的中介所,那个地方很有名。我的仆人都是从那儿找的。他们派了几个不同的妇人来,只有这个米德尔顿太太看上去最合适,而且履历极佳。我当场决定雇用她,并和中介敲定了这事。我简直无法相信她会有什么问题。她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 这件事俨然成了一个谜。显然那个女人不可能亲自犯下罪行,因为开枪时哈弗林夫人和她一起在门厅。尽管如此,她必定与凶案有所关联,否则她为什么会销声匿迹? 我把最新进展通过电报告诉波洛,准备回到伦敦对塞尔伯恩太太的中介所做一番调查。 波洛立即回信了: 调查中介毫无用处,他们肯定从未听说过她。查清她第一次到狩猎者小屋采用的交通工具是什么。 我虽然迷惑不解,但还是照办了。埃尔默戴尔能采用的交通方式有限。当地车行有两辆破旧的福特轿车,还有两辆出租马车。这些在上述日期都没有被人租用过。令人生疑的是,哈弗林夫人说她给了那女人一笔钱作为去德比郡的费用,足够租辆汽车或马车载她到狩猎者小屋。通常车站都会备有一辆福特供人租用。更奇怪的是,那个要命的晚上没人注意到村里来了个陌生人,无论留没留黑色胡须。似乎一切都表明凶手是坐车到达现场的,而且就停在附近,以便逃跑。将那位神秘的女管家带到新岗位的也正是这辆车。我要提一句,对伦敦中介所调查的结果证实了波洛的猜测,他们名册上从来没有过叫“米德尔顿太太”的女人。他们收到了尊敬的哈弗林夫人招女管家的申请,并派去了多个应征者。向他们支付中介费时,她并未提起选了哪个女人。 我有些垂头丧气地回到了伦敦,看见波洛穿着件鲜艳的丝绸睡衣,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他兴致勃勃地跟我打招呼。 “黑斯廷斯,我的朋友!见到你太高兴了。我真是太想念你了!你的行动还顺利吧?跟着能干的贾普东奔西走了吗?这些调查和询问是否令你如愿以偿?” “波洛,”我大声说,“这件事神秘莫测!永远也解决不了。” “在这件事上我们确实不太能取得辉煌的胜利。” “没错,真是这样。简直是硬得砸不开的坚果。” “哦,这么说的话,我倒是很擅长砸开坚果!一只名副其实的松鼠!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困难。谁杀了哈林顿·佩斯先生我是一清二楚。”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发的电报上,有些文字启发了我,帮我揭示出真相。看这里,黑斯廷斯,让我们有方法有条理地审视一遍事实。哈林顿·佩斯先生有一笔可观的财产,无疑死后会由他外甥继承。这是第一点。众所周知,他外甥囊中羞涩。这是第二点。还有,他外甥——我们也许可以说他是个没有道德观念的人,这是第三点。” “但是罗杰·哈弗林去伦敦的行程已经得到明确证实了啊。” “没错。既然哈弗林先生六点一刻离开埃尔默戴尔,佩斯先生就不可能在他离开之前被人杀害,否则医生验尸时会发现犯罪时间不对。所以我们能相当肯定地推断,哈弗林先生没有向他舅舅开枪。但还有哈弗林夫人呢,黑斯廷斯。” “不可能!开枪时女管家和她在一起。” “啊,是啊,女管家。不过她失踪了。” “会找到她的。” “我不这么认为。那个女管家有点让人难以捉摸,你没有这种感觉吗,黑斯廷斯?当即就引起我的注意了。” “我想她是做好分内工作,然后在关键时刻离开了。” “那她分内的工作是什么?” “嗯,很可能是放她的同伙进来,那个黑色胡须的男人。” “哦,那才不是她的职责!她的职责是像你刚才说的,为哈弗林夫人提供开枪时的不在场证明。谁也找不到她的,我的朋友,因为她根本不存在!‘世界上没有这样一个人’ ——正如你们伟大的莎士比亚所说。” “是狄更斯说的,”我憋不住笑,小声嘀咕,“可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波洛?” “我的意思是,佐伊·哈弗林婚前是个演员,你和贾普都只在昏暗的门厅里见过女管家,穿着黑衣服,大约是中年人的形象,说话有气无力,重要的是,不论是你、贾普还是跟她碰过面的当地警察,都不曾见过米德尔顿太太和她的女主人同时出现。这是这个既聪明又大胆的女人演的一出小孩子把戏。她以去叫女主人为由跑上楼,匆忙套上光鲜的针织套衫,戴上一顶带有黑色卷发的帽子,以便遮住染成灰色的头发。麻利地摆弄几下,妆就卸掉了,再稍微涂点口红,伴着她清脆的嗓音,一个光彩照人的佐伊·哈弗林走下楼来。谁也不会再留意那个女管家。注意她干吗呢?她和犯罪又没什么关系。而且她也有不在场证明。” “但是左轮手枪是在伊灵找到的啊?哈弗林夫人不可能放在那儿吧?” “是的,这是罗杰·哈弗林的任务——不过也是他们行动上的失误。这使我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一个人用从现场拿到的左轮手枪犯下凶杀案后会立即把枪丢弃,而不会随身带到伦敦。是的,动机很清楚,罪犯想把警察的注意力从德比郡引开,他们迫切地希望警察能尽早从狩猎者小屋附近撤走。当然,在伊灵找到的手枪不是射杀佩斯先生的那把。罗杰·哈弗林从里面取下一颗子弹,带到伦敦,直奔俱乐部以制造不在场证明,然后坐区际火车迅速去伊灵,只需二十分钟左右,把包裹放在那里就回了城。而那个迷人的女士,他的妻子,晚餐后秘密地射杀了佩斯先生——你还记得是有人从他后面开的枪吧?另一个非常显著的地方在这里!——她补上手枪里的子弹,放回原处,接着开始表演她疯狂的小型闹剧。” “不可思议啊,”我听得入迷了,喃喃地说,“可是——” “可是这是真相。当然了,我的朋友,这就是真相。不过要让这一对极品夫妻受到法律的制裁,又是另一回事了。嗯,贾普定会尽其所能——我给他写了信,原原本本地说了——但我非常担心,黑斯廷斯,我们将不得不把他们交给命运来安排,或是交给上帝,随便哪个吧。” “邪恶会像翠绿的月桂树一样茂盛成长。”我提醒他说。 “但是会付出代价的,黑斯廷斯,总会付出代价的,相信我!” 波洛的预言应验了。贾普虽然相信波洛的理论就是真相,但他收集不到必要的证据来定罪。 佩斯先生的巨额财产落到了凶犯手里。尽管如此,复仇女神没有饶过他们,当我看到报纸上写着去往巴黎的飞机坠毁,遇难者中有尊敬的哈弗林夫妇时,我知道正义得到了伸张。 第五章 百万美元债券劫案 第五章 百万美元债券劫案 1 “近来怎么债券抢劫案这么多啊!”一天早晨我边把报纸搁在一旁边说,“波洛,我们还是不要研究破案了,开始从事犯罪活动吧!” “你是在想——那叫什么来着?一夜暴富吧,嗯,我的朋友?” “喏,看看最近这起案件吧,价值百万美元的自由公债 从伦敦和苏格兰银行送到纽约,却在奥林匹亚号航行的途中离奇消失了。” “这不像穿越英吉利海峡,只需要个把小时。要不是晕船,要不是这么长时间拉韦吉耶防晕法很难奏效,我倒是愿意坐一次大船去航海。”波洛轻声嘀咕着。 “是啊,确实是。”我热情洋溢地说,“有些游轮就像完美的豪宅一样,有室内游泳池、娱乐室、餐厅、棕榈园——真的,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是在大海上。” “我嘛,我对于在船上这一点总是心知肚明,”波洛遗憾地说,“而且你列举的这些小事,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然而,我的朋友,想一想那些天才旅行时基本不用真名!你一上船,走进这些漂浮着的所谓豪宅里,就会遇到杰出人物,那些犯罪界的高级贵族!” 我笑了。 “怪不得你表现得这么热情!你是想跟偷走自由公债的人较量较量吧?” 女房东进来打断了我们。 “一位年轻的女士想要见您,波洛先生。这是她的名片。” 名片上印的名字是:艾丝米·法夸尔小姐,波洛弯下腰捡起一块掉落的面包屑,小心翼翼地扔进废纸篓,然后向女房东点点头,示意让她进来。 过了一分钟,一个姑娘被领进房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迷人的姑娘之一。她二十五岁左右,长着一双棕色的大眼睛,身材极佳。她穿着入时,举止相当沉着冷静。 “请坐吧,小姐。这位是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上尉,他帮我解决一些小问题。” “恐怕今天我带来的是个大问题,波洛先生。”这个姑娘说着朝我欠身施礼,然后坐下,“相信你们在报纸上看到了。我指的是奥林匹亚号上的自由公债失窃事件。”波洛的脸上肯定是呈现出惊讶的神情了,因为女士连忙接着说:“您无疑要问我与伦敦和苏格兰银行这样的重要机构有什么关系。某种意义上讲的确没有,另一方面来说又是关系密切。跟您说吧,波洛先生,我与菲利普·里奇韦先生订了婚。” “啊!而菲利普·里奇韦先生——” “负责看管那些被窃的债券。当然没人把实际的罪责归到他身上,无论如何,不是他的过错。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这件事搅得心烦意乱。据我所知,他舅舅坚持认为他一定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说自己在看管这笔债券。这是他职业生涯中一次重大挫折。” “他舅舅是谁?” “瓦瓦苏先生,伦敦和苏格兰银行的联合总经理之一。” “法夸尔小姐,能否给我叙述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好的。正如您所知,这家银行希望提升在美国的声望,为此决定运送一百万美元的自由公债过去。瓦瓦苏先生选定他的外甥完成这次行程,因为他外甥在银行工作多年,值得信任,而且精通纽约银行事务的全部细节。奥林匹亚号于二十三日从利物浦驶出。当天早上,瓦瓦苏先生和肖先生把债券交给菲利普,这两位都是伦敦和苏格兰银行的联合总经理。他们清点了债券,当着他的面包好并密封上,然后当即放进他的旅行皮箱锁了起来。” “旅行箱上的是普通的锁?” “不是,肖先生坚决要求专门配一把哈布斯的锁。如我所言,菲利普把包裹放在了旅行箱最底下。东西就在要到达纽约的一两个小时前被偷了。他们仔细找遍了整个轮船也一无所获。债券简直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波洛皱了下眉头。 “它们绝不会消失,因为我听说债券在奥林匹亚号靠岸后的半小时内就被分成一个个小包卖掉了!嗯,毫无疑问下一步我要见见里奇韦先生。” “我正要建议您和我一起在‘柴郡干酪’吃午餐呢。菲利普会在那里。他要和我碰面,不过还不知道我已代表他来向您请教了。” 我们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个提议,于是乘出租车赶去那里。 菲利普·里奇韦先生比我们到得早,他看到未婚妻带着两个陌生人来似乎有点惊讶。他是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个子高大,潇洒整洁,虽然可能还没过三十岁,不过鬓角的头发有点灰白。 法夸尔小姐走到他面前,把手搭在他肩膀上。 “你一定要原谅我没有跟你商量就擅自行动,菲利普。”她说,“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你肯定如雷贯耳吧,还有这位是他的朋友,黑斯廷斯上尉。” 里奇韦看上去惊讶万分。 “我当然听说过您的大名,波洛先生,”他边握手边说,“不过我没想到艾丝米会想起来就我的——我们的麻烦向您讨教。” “我怕你不让我那么做,菲利普。”法夸尔小姐温和地说。 “所以你就先斩后奏喽,”他笑着说,“我希望波洛先生能在这件谜案中稍加指点,因为坦率讲,我担忧得都快要发疯了。” 的确,他看上去脸色憔悴,面容枯槁,一看就知道被内心的苦恼折磨得不轻。 “好了,好了,”波洛说,“我们吃午餐吧,吃完饭我们凑在一起研究研究,看能做点什么。我想听里奇韦先生亲口说说这件事。” 餐馆的牛排和腰子布丁非常棒,当我们品评这些美味时,菲利普·里奇韦讲起了债券消失的过程。他讲的故事与法夸尔小姐讲的如出一辙。他一讲完,波洛紧接着问了个问题。 “里奇韦先生,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发现债券失窃了呢?” 他苦笑了一下。 “事实显而易见,波洛先生。我怎么也不会忘记的。我的硬皮箱从床铺下面露出来一半,而且满是划痕和胡乱砍过的印记,说明他们试图强行把锁撬开。” “但据我所知是用钥匙打开的吧?” “是的。他们尽力去硬撬,但没撬开。最终他们一定是用了什么办法给打开了。” “奇怪,”波洛说,他的眼里开始闪烁我所熟悉的绿光,“太奇怪了!他们浪费了太多太多的时间设法撬开锁,然后——见鬼!发现一开始就有钥匙——而每把哈布斯锁的钥匙都是独一无二的。”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可能拿到钥匙。我的钥匙是昼夜不离身的。” “这一点你能确定吗?” “我敢发誓,此外,假如他们有钥匙或是另配了一把,为什么要费时费力强行去撬显然撬不开的锁呢?” “啊!这恰恰是我们要问的问题!我大胆预测一下,我们能否找到解决办法就取决于这个奇怪的事实。我想再问个问题,希望你不要感到厌烦:你是否完全肯定没把打开的旅行箱丢在一旁过?” 菲利普·里奇韦只是看了看他,波洛做了个道歉的手势。 “啊,不过这类事情有可能发生,我向你保证!好吧,债券从旅行箱里被偷了。这个贼是怎么处理它们的呢?他是怎么设法带上岸的呢?” “啊!”里奇韦大叫一声,“说的是呢。怎么办到的?海关当局进行盘查,对每个下船的人都做了详细检查。” “而那些债券,我想是有一大包吧?” “确实。几乎没有办法藏在船上——而且不管怎样,我们知道它们不在船上了,因为在奥林匹亚号抵达后的半小时里,远在我发出电报上报具体数字之前就有人公开叫卖了。甚至有个掮客发誓说他在奥林匹亚号进港之前就买了一些债券。但是债券总不能用电报发出去吧。” “不是用电报,那附近有拖船吧?” “只有些官方的船,而且是在警报拉响,大家都警觉起来以后才来。我自己在留意着是否有人用您说的这种方法把债券转移走。天啊,波洛先生,这件事都要把我逼疯了!人们已经开始说是我偷的了。” “可你在上岸时也被搜查了,不是吗?”波洛温和地问道。 “是的。” 这个年轻人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我看你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波洛神秘地笑着说,“现在我想去银行打听打听了。” 里奇韦拿出张名片,在上面草草写了几个字。 “把这个递上去,我舅舅马上就会见您。” 波洛谢过他,又跟法夸尔小姐道了别,然后我们俩一起出发去针线街,到伦敦和苏格兰银行的总部去。我们出示了里奇韦的名片,在员工的带领下穿过迷宫般的柜台和桌子,绕过存款和取款的接待处,来到二层的一间小办公室,银行的联合总经理在这里接待了我们。这是两位不苟言笑的绅士,在银行供职多年,经验丰富。瓦瓦苏先生留着一小撮白胡须,肖先生胡子刮得很干净。 “我知道,严格意义上说你是名私家侦探吧?”瓦瓦苏先生说,“是的,的确是这样。当然,我们已经把这件事托付给苏格兰场了。麦克尼尔督察负责这个案子。我相信他是位靠得住的警官。” “我也相信,”波洛客气地说,“你能代表你外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关于那把锁,锁是谁从哈布斯那儿定做的?” “是我亲自去定做的,”肖先生说,“哪个办事员去办这件事我都信不过。至于钥匙,里奇韦先生有一把,另外两把由我和我同事掌管。” “那有没有职员接近过钥匙呢?” 肖先生转向瓦瓦苏先生,向他征求意见。 “二十三日那天,我把钥匙藏在了安全的地方之后就没动过。”瓦瓦苏先生说,“我同事不幸两星期前生病了——就是菲利普离开我们那天。他刚刚康复。” “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严重的支气管炎可不是闹着玩的。”肖先生沮丧地说,“不过因为我休假,瓦瓦苏先生不得不承受繁重的工作,尤其是这个飞来横祸。” 波洛又问了几个问题。我猜他是在努力搞清楚甥舅俩究竟亲密到什么程度。瓦瓦苏先生的回答简明扼要,一丝不苟。他的外甥是一名值得信任的银行职员,据他所知也没有债务或经济问题,而且过去也接过一些类似的任务。最后我俩礼貌地鞠躬告辞。 “我太失望了。”当我们来到街上时,波洛说道。 “你希望有更多发现?他们都这么老态龙钟的了。” “并不是他们的老态使我失望,我的朋友。我没指望遇到的银行经理是一个有着‘鹰一般目光的热心金融家’——你们喜欢的小说里是这么写的,对不对?不,我是对案子失望——它太简单了!” “简单?” “是的,你没发现容易得简直像小孩子的把戏?” “你知道是谁偷的债券了?” “我知道了。” “但是那么……我们必须……为什么——” “说话别语无伦次,也别激动不已,黑斯廷斯。我们目前什么都不用做。” “为什么?你在等什么?” “等奥林匹亚号。按计划它星期二从纽约返航。” “可如果你知道是谁偷的债券,为什么还要等?他可能会逃走啊。” “逃到没有引渡条例的南太平洋小岛上去?不,我的朋友,他会发现那里不适合生存。至于我为什么要等——好吧,对于赫尔克里·波洛来说,这个案子相当清楚,不过为了让其他人明白,那些不太有天赋的人——比如麦克尼尔督察——为了解开谜团,我还要再做一点调查才行。人总得为那些天赋不如自己的人着想。” “天哪,波洛!我真想出一大笔钱看你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一次就行。你真是自负得不可救药!” “别生气嘛,黑斯廷斯。我确实看得出有时你简直对我产生了厌恶!唉,我因自己的伟大而受到了惩罚!” 这个小个子胸脯一起一伏,叹气时滑稽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 星期二我们乘火车去利物浦,坐在火车的一等车厢里。火车在伦敦和西北铁路上驰骋着。波洛还是不给我解释他的猜测或他认为的实情。他自己心满意足,对我没有和他一样看清形势表示奇怪。我懒得和他争辩,假装用漠不关心来掩饰我的好奇。 一到渡轮码头,站在那艘跨洋航行的巨大游轮旁,波洛就变得活跃和警觉起来。我们接连询问了四个船员,向他们打听波洛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二十三日坐船去了纽约。 “是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戴眼镜。病得比较重,几乎没出过船舱。” 符合描述的似乎是个叫文特诺的先生,他在c24号客舱,就在菲利普·里奇韦的隔壁。虽然没看出波洛是怎么推理出文特诺先生这个人和他的外貌的,我还是极为兴奋。 “告诉我,”我大声问道,“当你们到纽约时,这位先生是不是最先下船登岸的人之一?” 船员摇了摇头。 “不是,先生,实际上他是最后下船的人之一。” 我顿时泄了气,看见波洛在偷偷对我笑。他谢过船员,给了他一些零钱,然后我们就离开了。 “一切都很顺利,”我激动地说道,“除了最后一句回答,那一定毁了你先前的推论,亏你还笑得出来呢!” “跟以往一样,你什么也没察觉到,黑斯廷斯。相反,最后的回答是我推论的压轴一环。” 我绝望地一扬手。 “我认输。” 2 我们坐在飞速行驶的列车上,去往伦敦。波洛花了几分钟忙着写信,写完装进信封里封好。 “这封信给能干的麦克尼尔督察。我们路过苏格兰场时交给他,然后去福乐居,我约了艾丝米·法夸尔小姐在那里和我们共进晚餐。” “那里奇韦呢?” “他怎么了?”波洛眨了下眼睛问道。 “为什么,你不会是觉得——你不能——” “你语无伦次的毛病又来了,黑斯廷斯。实际上我想过。如果里奇韦是窃贼——这太有可能了——案子可就有意思了,我们的任务就是单纯的讨论方法了。” “但对法夸尔小姐来说可没那么有意思。” “可能你说的对。因此我完全是出于好意。黑斯廷斯,现在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案情吧。我看得出来你正急着要这么做呢。密封的包裹从旅行箱里被取出并且消失,用法夸尔小姐的话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先不管那无影无踪的说法,因为现阶段的科学还做不到,而是考虑一下发生了什么吧。每个人都坚称包裹不大可能被偷运上岸——” “是的,但是我们知道——” “你也许知道,黑斯廷斯,可我不知道。我的观点是,既然看上去不可思议,那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有两种可能性:有人把包裹藏在了船上——相当有难度——或是扔进了海里。” “你的意思是拴上根软木?” “没有软木。” 我愣住了。 “可若是债券掉进了海里,那就不可能在纽约出售了啊。” “我赞赏你的逻辑思维,黑斯廷斯。债券在纽约出售了,因此没有被扔进海里。你看这把我们导向哪里?” “我们又回到了起点。” “才不是!如果包裹被扔进海里,而债券在纽约出售,那说明债券根本不在包裹里。有证据表明债券在包裹里吗?记住,里奇韦从在伦敦接到手中的那一刻起就没打开过它。” “没错,可是那——” 波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让我接着说。最后一次看到债券本身是二十三日早晨在伦敦和苏格兰银行的办公室里。它们再次出现是在纽约,奥林匹亚号进港后半个小时,而实际上有人进港前就看到了,谁也没去注意听他的话。那么能否假设,债券根本就没上过奥林匹亚号呢?有没有别的方法送到纽约?巨人号与奥林匹亚号同一天从南安普敦 出发,记录显示也是横渡大西洋。用巨人号运送债券会比奥林匹亚号早一天到达纽约。一切都清楚了,案子的真相不言而喻。密封的包裹只是个幌子,肯定是在银行办公室的时候被调包的。在场的三人中任何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地准备好一个一模一样的包裹来替换掉真正的债券。非常好,债券送给了纽约的一个同伙,他收到的指示是奥林匹亚号一进港就去售卖,而同时一定有人在奥林匹亚号上策划一起伪造的抢劫案。”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假如里奇韦正好打开包裹并发现是假货,就会立刻怀疑到伦敦那边。这可不行,所以隔壁船舱里的人做起活儿来,假装制造明显的撬锁痕迹,一下子把注意力转移到失窃问题上,实际上用备用钥匙打开旅行箱,把包裹扔进海里,然后等到最后下船。显然,他要戴上眼镜遮住眼睛,也要为了避免碰到里奇韦而装作是病人。他在纽约登岸,再乘坐最早驶出的船返回。” “可谁——他是谁?” “这个人有备用钥匙,定制了那把锁,在国内的家里可没得严重的支气管炎——总之,是那个‘老态龙钟’的人,肖先生!有时候罪犯是身居要职的人,我的朋友。啊,我们在这边,小姐,我成功了!可以吗?” 于是,波洛喜不自禁地在这位惊讶不已的姑娘脸颊两边分别轻轻亲吻了一下! 第六章 埃及古墓历险记 第六章 埃及古墓历险记 1 我始终认为,在我和波洛共同经历的诸多冒险经历中,最惊心动魄和激动人心的一段,就是在发现并开启蒙哈拉国王的古墓后,对一系列离奇死亡案件的调查。 就在卡纳冯勋爵发现图坦卡蒙古墓后不久,纽约的约翰·威拉德爵士和布雷纳先生在距开罗不远的吉萨金字塔附近发掘时,出乎意料地碰到了一连串墓室。他们的发现引发了外界巨大的兴趣。这座古墓似乎属于第八王朝众多影子国王中的一位,蒙哈拉国王,当时那个古国正在走向没落。人们对那个时代知之甚少,于是报纸详细报道了这次发现。 之后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深深吸引了民众的目光:约翰·威拉德爵士突发心脏病死亡。 更轰动的是报纸立即抓住机会宣扬古老的迷信,重新挖出那些宣称“古埃及宝物会导致厄运”的故事。人们又兴致勃勃地把大英博物馆里那些不祥的木乃伊拿出来说事。虽然博物馆方面予以否认,但是大家讨论起来还是乐此不疲。 两周后布雷纳先生死于急性败血病,几天后他的一个侄子在纽约举枪自杀。“蒙哈拉诅咒”成为当时的谈资,埃及已经消亡的魔力再次成了公众盲目崇拜的对象。 就在那时,波洛收到了威拉德夫人的一张便条,这位已故考古学家的遗孀邀请他到自己位于肯辛顿广场的家里。我陪同他一起去。 威拉德夫人是位高挑苗条的女子,身穿全黑丧服,憔悴的脸色表明了她近来承受的悲痛。 “您这么快就赶过来真是太好了,波洛先生。” “愿意为您效劳,威拉德夫人。你希望找我咨询?” “我知道您是位侦探,但我想向您讨教的事不拘于您侦探的身份。您是位观点独特的人,据我所知,您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和人生阅历;波洛先生,请告诉我,您对超自然现象持怎样的观点?” 波洛在回答之前犹豫了片刻。他似乎有所顾虑,终于,他开口: “我们不要相互误解,威拉德夫人。你问我的这个问题应该不是泛指的。是你个人的请求吧,是吗?你是在暗指你丈夫近期离世的事情吗?” “是这样的。”她承认了。 “你想让我调查他死亡的情况?” “我想让您帮我查清楚究竟有多少是报纸在胡扯,又有多少言论得到了证实?三个人死去了,波洛先生——要是一个人可能还好解释,但死亡接二连三地发生,就很难让人相信是巧合,而这些都是在发掘古墓之后的一个月内!也许这只是迷信,也许是某种现代科学还无法解释的,来自过去的强烈诅咒。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死了三个人!而且我害怕,波洛先生,十分害怕。这件事可能还没有结束。” “你是在为谁担心呢?” “为我儿子。我丈夫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病倒了。我儿子刚从牛津回来,就去了那边。他把——把遗体带回家,可现在他不顾我的恳求又外出了。他对考古的工作太着迷了,想代替他父亲继续研究发掘墓穴。您可能认为我是个愚笨、容易偏听偏信的女人,但是波洛先生,我害怕。万一那个国王阴魂不散呢?也许在您看来我好像是在胡言乱语——” “没有,真的,威拉德夫人,”波洛连忙说,“我也相信迷信的力量,那是这个世界上为人所知的最伟大的力量之一。”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从不相信波洛是个迷信的人。不过这个小个子显然是认真的。 “你真正想要的是让我保护你儿子?我会尽最大可能使他远离伤害。” “是的,以一般的方式是可以,但要是面对超自然的力量呢?” “在中世纪的书里,威拉德夫人,你会看到许多种对抗黑魔法的方法。我们当代人拥有引以为傲的科学,但古人或许比我们知道得更多。现在让我们聊聊事实,这样我才能心里有数。你丈夫一直都是位热衷于埃及考古的学者,是吗?” “是的,从年轻时起就是。他是现今这个领域最伟大的权威人士之一。” “不过,我听说布雷纳先生或多或少有些业余?” “哦,的确。他是个大富豪,只要他感兴趣,无论哪个行业都会随便涉猎一下。我丈夫设法使他对埃及学感兴趣,这次探险中他资助的钱派上了大用场。” “还有那个侄子呢?你了解他的爱好吗?他跟这个团队有什么关系吗?” “我觉得没有。事实上我从不知道还有他这么个人,直到从报纸上看到他死了。我觉得他跟布雷纳先生也没什么关系。他从没说过有什么亲戚。” “这个团队里其他成员还有谁?” “嗯,有托斯威尔博士,大英博物馆的一个小官员;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施奈德先生;一个年轻的美国秘书;埃姆斯医生,凭借他的职业能力加入了探险队;还有哈桑,他是我丈夫在当地忠诚的仆人。” “你还记得那位美国秘书的名字吗?” “哈珀,我记得是,但不太确定。据我所知,他和布雷纳先生相处时间并不太长,是个非常讨喜的年轻人。” “谢谢你,威拉德夫人。” “如果还有其他什么——” “暂时没有。就交给我吧,请放心,我会尽可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你儿子的。” 这些话并不能真正让人放心,我看到威拉德夫人听到他说这些话时脸部抽搐了一下。但同时,他没有嘲笑夫人的恐惧,这本身似乎也让她得到了些许安慰。 就我来说,我之前从没见过波洛的性格里有如此富于迷信的一面。一回到家我便就此事向他发问。他的态度既严肃又认真。 “是的,黑斯廷斯。我相信这些东西。你一定不要低估了迷信的力量。”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当然是从实际出发,我亲爱的黑斯廷斯!好吧,我们就从给纽约发电报开始,弄清小布雷纳先生之死更全面的细节吧。” 他及时发了电报,得到了全面而精准的答复。年轻的鲁伯特·布雷纳几年来手头一直很紧。他是个海滨流浪汉,住在南太平洋群岛,靠国内汇款生活。两年前回到纽约,不过在那里更是每况愈下。在我看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最近借到了足够的钱去埃及。“我有个能借给我钱的好朋友。”他宣称。然而,他的计划出了岔子。他回到纽约,对他吝啬的叔叔破口大骂,说他对死人和国王尸骨的关心比对亲骨肉还多。鲁伯特旅居埃及的时候正好赶上约翰·威拉德爵士死去。他回纽约又过起了挥金如土的生活,然后毫无征兆地自杀了,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写了一些古怪的话。似乎是突然感到了自责才写下的。他把自己说成是麻风病人和流浪汉,信的末尾说他还是死了更好。 一个模糊的想法映入我的脑海。我从不相信古老的埃及国王死后来复仇。我看到的是更现代化的犯罪手段。假如这个年轻人决定要他叔叔的命——下毒更容易。阴差阳错,约翰·威拉德爵士误服了致命的毒药。这个年轻人回到纽约,对自己的罪行极为困扰。他叔叔死去的消息传到他这里来。他发现自己犯下的罪是多么不必要,于是在满心懊悔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把我的解决思路跟波洛说了。他很感兴趣。 “你这么想很有见地——绝对是独具慧眼。甚至有可能是真的。可是你没把古墓的致命影响力考虑在内。” 我耸了耸肩。 “你还是认为有某种关联?” “就是这样,我的朋友,因此明天我们要启程去埃及。” “什么?”我吓了一跳,大声问道。 “我说过了。”波洛的脸上清楚地表现出一副英雄气概。接着他叹了口气。“可是,唉,”他哀叹道,“大海!那可恶的大海!” 2 一个星期之后。在沙漠里,金色的沙子被我们踩在脚下,烈日直晒头顶。波洛神情痛苦,在我身旁萎靡不振。这位小个子男人可不擅长旅行。我们从马赛 坐了四天的轮船,对他来说真是种漫长的煎熬。他在亚历山大 登陆时已经不成人形了,甚至连他一贯的整洁也看不到了。我们一到开罗 就立刻驱车前往米那宫酒店,就在金字塔附近。 我被埃及的魅力牢牢吸引住了。波洛并非如此。他的穿着和在伦敦时一模一样,从兜里拿出一把衣刷,不停地刷着落在黑衣服上的灰尘。 “还有我的靴子,”他悲叹道,“看看它们吧,黑斯廷斯。我的靴子,多么干净的漆皮,一向光洁闪亮。看看,沙子掉了进去,多难受,再看看这表面,惨不忍睹啊。还有这高温,让我的胡子变得软塌塌的——形状都散了!” “看看那狮身人面像,”我鼓励他说,“我甚至能感受到它散发出来的神秘与魔力。” 波洛不以为然地看了看。 “它这样子没什么好高兴的,”他说,“怎么能高兴呢,一半破破烂烂地埋在沙子里。啊,这该死的沙子!” “好了,比利时的沙子也不少。”我提醒他,想到了有一次在克诺克海度假时,导游手册上将那里描述为“无可挑剔的沙丘”。 “布鲁塞尔可没有沙子,”波洛说,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金字塔,“至少它们确实具有结实的几何外形,但表面凹凸不平,太别扭了。我也不喜欢棕榈树。他们甚至没有整齐地按行去种!” 我打断了他的抱怨,建议开始扎营。我们骑骆驼过去,这些动物耐心地跪着等我们爬上去。几个颇具异域风情的男孩子负责看管骆驼,由一名健谈的专职导游率领着。 我目睹了波洛骑上骆驼的壮观场面。他一开始是在呻吟,然后哀号,最后干脆尖叫起来,做手势向圣母玛利亚和历法里的每位圣人祷告。最后,他很没面子地爬下来,骑着一头小毛驴完成了这段旅途。我得承认骑着慢跑的骆驼对于外行来说确实不是件轻松的事。我腰酸背痛了好几天。 终于,我们离考古挖掘现场不远了。一个肤色晒得黝黑的灰胡子男人来见我们,他穿着白衣服,戴着个头盔。 “是波洛先生和黑斯廷斯上尉吧?我收到你们的电报了。很抱歉没去开罗迎接两位。这边发生了一件始料未及的事,完全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波洛大惊失色。他正在掏衣刷的手僵住不动了。 “不会是又死了一个吧?”他屏住呼吸说。 “正是。” “盖伊·威拉德爵士?”我大声问道。 “不是,黑斯廷斯上尉。是我的美国同伴,施奈德先生。” “死因呢?”波洛问道。 “破伤风。” 我脸色变得苍白。我仿佛感到周围有种邪恶的气息,隐隐透着威胁。我脑中闪现出了一个恐怖的想法。我会不会是下一个? “天啊,”波洛非常低声地说,“我不理解这件事。太恐怖了。告诉我,先生,肯定是破伤风不会错吧?” “应该不会错。不过埃姆斯医生能跟您说得更详细一些。” “啊,当然,你不是医生。” “我叫托斯威尔。” 这么说这位就是威拉德夫人所说的英国专家,在大英博物馆担任一个小官员。他一脸的严肃和坚定立刻引起了我的兴趣。 “请你们跟我来,”托斯威尔博士接着说,“我愿意领你们去见盖伊·威拉德爵士。你们一到,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和你们见面。” 他领我们穿过营地来到一顶大帐篷前。托斯威尔博士撩起帐帘,我们走了进去。有三个人正坐在里面。 “波洛先生和黑斯廷斯上尉到了,盖伊爵士。”托斯威尔说。 三人中最年轻的一位一跃而起,主动上前迎接我们。他的态度里透着一种冲动,让我想起他的母亲。他远不如别人晒得那么黑,加上眼睛周围显现出来的憔悴,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二十二岁要老。显然他是在极度紧张之中强打起了精神。 他介绍了两位同伴,埃姆斯医生三十岁出头,看起来很能干,两鬓有点发灰,另一位是哈珀先生,就是那位秘书,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长得比较瘦,戴着印有国徽的角质框架眼镜。 漫无目的地闲聊了几分钟之后,托斯威尔博士跟着哈珀出去了。只剩下盖伊爵士、埃姆斯医生、波洛和我。 “您想了解什么请尽管问吧,波洛先生,”威拉德说,“我们被这一系列奇怪的灾难搞得心慌意乱,但这不是——不可能,绝不是偶然。” 他表现出紧张不安的神情,与所说的话极不相称。我看到波洛正目光锐利地打量着他。 “你的精力真的都投在这项工作上了吗,盖伊爵士?” “没错。无论发生什么事,或是结果如何,这项工作都要继续开展。这一点您要明白。” 波洛转头朝向另一位。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医生先生?” “哦,”医生慢条斯理地说,“我自己也不会放弃。” 波洛表现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那么,显然,我们必须搞清楚要如何应对。施奈德先生是何时去世的?” “三天前。” “你确定是破伤风吗?” “非常肯定。” “比如说,有没有可能是马钱子碱中毒呢?” “不是,波洛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很明显这就是破伤风。” “你没注射抗毒血清吗?” “当然注射了,”医生冷冷地说,“每种能想到和能做到的方法都试过了。” “你带着抗毒血清吗?” “没有。我们从开罗弄来的。” “营地里还有其他破伤风的病例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 “你确定布雷纳先生的死因不是破伤风吗?” “绝对不是。他把大拇指划破了,并因此感染,得了败血病。外行人听上去几乎差不多,但我敢说这两件事完全不同。” “这样一来我们就面临了四种死法,各不相同,一个心脏病,一个败血病,一个自杀的,还有一个破伤风。” “正是,波洛先生。” “你能肯定没有什么能把这四件事关联在一起吗?” “我没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再说得明白一些。这四个人有没有做出什么可能对蒙哈拉的灵魂不敬的行为?” 这位医生惊讶地盯着波洛。 “您不是在信口开河吧,波洛先生。您一定不会相信那些愚蠢的言论吧?” “完全是胡说。”威拉德生气地小声嘀咕道。 波洛依然稳如泰山,猫一般的绿眼睛里闪出一丝光芒。 “这么说你是不相信了,医生先生?” “是的,先生,我不相信,”医生断然否认道,“我是个信奉科学的人,我只相信科学传授给我们的东西。” “那古埃及没有科学喽?”波洛轻声问道,没有等待回答就接着说起来,埃姆斯医生似乎有些迷惑不解,“不,不,不用回答我,只要告诉我这个。那些当地的工人怎么看?” “我猜,”埃姆斯医生说,“那些白人家伙所热衷的事,原住民们也差不多吧。我承认他们会像你说的那样害怕,但这毫无道理。” “是吗?”波洛不置可否地说。 盖伊爵士向前探着身子。 “当然,”他用质疑的语气大声说,“你不会相信——哦,但这件事太荒谬了!假如你真的那么想,那你对古埃及一无所知。” 作为回应,波洛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书,一本破旧不堪的古书。他拿出来时我看到书名是《埃及人和迦勒底人 的魔法》。接着他转身迈步走出了帐篷。医生望着我。 “他是怎么想的?” 这句话是波洛经常说的,现在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真是让我忍俊不禁。 “我真不知道,”我坦率地讲,“我想他是有驱魔的打算吧。” 我出去找波洛,发现他在跟那个瘦脸的年轻人攀谈,就是已故的布雷纳先生的秘书。 “不,”哈珀先生说,“我刚加入探险队六个月。没错,我对布雷纳先生的工作十分了解。” “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他侄子的事?” “他是个长相不错的小伙子,有一天找到这儿来。我之前没见过他,不过有别人见过——我觉得埃姆斯和施奈德见过。老先生见到他蛮不情愿,他们立刻吵了起来,吵得很凶。‘一分钱也没有,’老先生吼道,‘不管是现在还是我死了,都没有一分钱。我打算把钱用于发展我毕生的事业。我今天就是在和施奈德先生讨论这件事。’还说了一些类似的话。小布雷纳当即匆匆离开,去了开罗。” “他当时身体还好吗?” “老先生吗?” “不是,那个年轻人。” “我记得他提到过哪里不舒服。不过应该没什么严重的问题,不然我应该记得住。” “还有件事,布雷纳先生留遗嘱了吗?” “据我所知,他没留遗嘱。” “哈珀先生,你还跟着探险队吗?” “不,先生,我不跟着了。一旦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马上就回纽约。您尽管笑话我吧,但我可不想成为被蒙哈拉诅咒的下一个牺牲品。” 年轻人把额头的汗水擦了擦。 波洛转身离开。在错身而过时他突然一笑: “记得吧,纽约也有一个牺牲者。” “哦,该死!”哈珀狠狠地说道。 “这个年轻人太紧张了,”波洛边琢磨边说,“坐立不安的,但也太惊慌失措了吧。” 我好奇地看着波洛,但从他难解的笑容里什么都看不出来。盖伊·威拉德爵士和托斯威尔博士陪着我们在挖掘现场四处参观。主要的发掘物被转移到了开罗,但古墓中一些陈设也相当有吸引力。那位年轻男爵的热情是显而易见的,但我看得出他的一举一动中透着些许不安,好像他无法真正摆脱恐怖的气氛。我们走进事先准备好的帐篷里,洗手准备吃晚餐,一个穿白色长袍的模糊人影站在我们旁边,做了个优雅的手势,让我们过去,并用阿拉伯语低声招呼着。波洛停下了脚步。 “你是哈桑吧,那位已故的约翰·威拉德爵士的仆人?” “我服侍过我的主人约翰爵士,现在负责服侍他的儿子。”他向我们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说,“您是个博学的人,听他们说,您会应对恶灵。让年轻的主人远离这里吧。我们周围有恶魔存在。” 没等回答,他就突然做了个手势迈步出去了。 “周围有恶魔,”波洛嘟囔着,“是的,我感觉到了。” 我们的晚饭索然无味。在场的托斯威尔博士长篇大论地讲述古埃及史。正当我们准备休息时,盖伊爵士抓住波洛的胳膊指向外面。一个模糊的影子穿过帐篷。那不是人的影子:我认出了那个狗头的形状,我们在古墓的墙壁上看到过这样的雕刻。 看到这个景象我呆若木鸡。 “我的天!”波洛讷讷地说,猛地在胸前画着十字,“阿努比斯 ,长着豺头,亡灵之神。” “有人在戏弄我们。”托斯威尔博士愤怒地站起身喊道。 “它走进你帐篷里了,哈珀。”盖伊爵士轻声说,脸色煞白。 “不,”波洛摇着头说,“进了埃姆斯医生的帐篷。” 医生狐疑地看着他,然后重复着托斯威尔博士的话,他大叫: “有人在戏弄我们。来,我们马上就要抓住这家伙了。” 他精力充沛地冲出去追赶那个诡异的影子。我跟着他,可我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任何能表明有人从那条路上经过的痕迹,只好心烦意乱地返回,然后看见波洛正在积极地用他特有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安全。他在沙地上画了许许多多图表和题字,正绕着帐篷走来走去。我认出来的有五角星或是五边形,反复画了很多次。波洛像往常一样,边画边对一般意义上的巫术魔法品头论足,对比白魔法和黑魔法,还从《灵魂》和《亡灵书》中引经据典。 这引起了托斯威尔博士极度的蔑视,他把我拉到一旁,愤怒地对波洛这种做法嗤之以鼻。 “胡言乱语啊,先生,”他生气地大声说,“纯粹是胡言乱语。这人是个骗子。他分辨不出中世纪的迷信和古埃及的信仰。我从没听说过这种愚昧无知和轻言轻信的大杂烩。” 我安抚着这位激动的专家,和波洛一起进了帐篷。我这位小个子朋友得意之情喜形于色。 “我们现在可以安安稳稳睡一觉了,”他高兴地说,“我需要睡会儿觉了。我头疼得要死了。啊,来一杯上好的草药茶就好了!” 就像他的祈祷应验了一样,帐帘掀起,哈桑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走进来,他把茶递给波洛。是菊花茶,正是他非常喜欢喝的种类。他谢过了哈桑,我告诉哈桑不用再为我倒茶,屋里就又剩下我俩了。脱下外衣后我在帐篷门口站了一会儿,向外望着沙漠。 “多么美妙的地方,”我大声说,“多么了不起的工作。我能感受到这种魅力。这种沙漠生活,深入探索消失的文明。波洛,你一定也感受到这种吸引力了吧?” 他没回答我,我转过身,有点恼火。我的恼怒马上转为担忧。波洛正横躺在简陋的沙发床上,脸可怕地抽搐着。他旁边是那个空茶杯。我冲到他身边,然后跑出去,穿过营地去埃姆斯医生的帐篷。 “埃姆斯医生!”我喊道,“赶紧过来吧。” “出什么事了?”医生问,他穿着睡衣裤。 “是我朋友。他出事了,要死了。那杯菊花茶。别让哈桑离开营地。” 医生飞快跑进我们的帐篷。波洛还像我离开时一样躺着。 “太奇怪了,”埃姆斯大声说,“似乎是突然发作——或者——你说他喝了什么?”他拾起空茶杯。 “但我并没有把它喝下去!”一个声音淡定地说。 我们惊讶地转过身去。波洛正从床上坐起来。他在微笑着。 “是的,”他缓缓地说,“我没喝。当我的好朋友黑斯廷斯在看夜景时,我抓住时机把它倒掉了,并没喝进肚子,而是倒进小瓶里了。小瓶子会交到药物分析员手里。不——”这时医生突然一动。“——作为一个聪明人,你懂得使用暴力是徒劳无功的。趁黑斯廷斯出去接你的时候,我已经把瓶子藏好了。啊,快,黑斯廷斯,抓住他!” 我没领会波洛的焦急之情。我急于保护我朋友,挡在他面前挥舞双臂。然而医生迅速的动作有另一层意思。他把手伸向嘴里,一股苦杏仁味散发出来,他摇摇摆摆地朝前倒下了。 “又一个牺牲者,”波洛严肃地说,“不过这是最后一个了。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他身上背着三条人命。” “是埃姆斯医生?”我瞠目结舌,“我还以为你相信某些超自然的力量呢。” “你误解我了,黑斯廷斯。我指的是相信迷信的可怕力量这件事。人们一旦牢牢相信一系列的死亡事件是由于超自然力量造成的,凶手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杀人,继而归因于诅咒。人类对于超自然的迷信是那么的根深蒂固,我从一开始就怀疑有人利用了这种心理。我想,是约翰·威拉德爵士的死使他产生了这种想法。他一下子燃起了利用迷信的疯狂欲望。据我所知,没人能从约翰爵士的去世中得到什么好处。但布雷纳先生的案子就不同了,他是个相当富有的人。我从纽约搜集到的情报中有几点暗示。首先,有报道说小布雷纳在埃及有个好朋友能借给他钱。不言而喻,他指的是他叔叔,但在我看来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完全可以说得更直白。那句话暗示的是他的某个好友。另外一点,他凑够了钱去埃及,他的叔叔一分钱都没给他,而他还能有钱回到纽约。一定有人借钱给他了。” “这些都太勉强了。”我提出反对意见。 “还有更有力的证据。黑斯廷斯,有时候人们用比喻说话,却被理解为字面意义。而这个案子却完全相反,明明是字面意思的话却被大家当作了比喻。小布雷纳写得简明直白:‘我是个麻风病人’,但没有人意识到他自杀是因为他相信自己感染了可怕的麻风病症。” “什么?”我脱口而出。 “有个邪恶的人想出了个狡猾的诡计。小布雷纳得了一种不太严重的皮肤病;他住在南太平洋诸岛,这种病在那里很普遍。埃姆斯先前就是他的朋友,是个家喻户晓的医生。小布雷纳做梦也想不到要怀疑他说的话。我一来到这里,就将怀疑对象锁定了哈珀和埃姆斯医生,但我马上意识到了只有医生能够实施隐秘的犯罪。而且我从哈珀口中了解到医生和小布雷纳早就相识。后者多半是什么时候立下了遗嘱或者投了人身保险,受益人是医生。医生看到了攫取财富的机会。给布雷纳先生接种致命病菌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这位侄子听到他的医生朋友说完这个可怕的消息之后,万分绝望地举枪自杀了。不管布雷纳先生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没立遗嘱。他的遗产由侄子继承,进而落入医生手中。” “那施奈德呢?” “这个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记得吧,他也认识小布雷纳,可能有过某些怀疑,或者医生想的是再杀个毫不相关的人,会使迷信的说法更加令人信服。此外,我要告诉你个有意思的心理学事实,黑斯廷斯。杀人犯总是强烈地希望重复他们成功的犯罪,而且会上瘾。因此我担心小威拉德。今晚看到的阿努比斯是哈桑按照我的指示假扮的。我想看看能不能把医生吓住。然而超自然现象远远吓不住他。我发现他完全不被我相信玄幻的假象所迷惑。我给他演的小喜剧没能骗得了他。我怀疑他准备把我当作下一个牺牲品。啊,尽管有可恶的大海,糟糕的高温,还有这让人恼火的沙子,可是我这小小的灰质细胞仍然正常活动!” 结果证明波洛的假设完全正确。几年前,小布雷纳在一阵酩酊大醉中开玩笑般地立下了一封遗嘱,上面写着“你垂涎已久的香烟盒和我其他的东西,在我死后都由我的好朋友罗伯特·埃姆斯无条件继承。他曾经救过我的命,让我免于溺水而亡。” 这起案子尽可能不对外声张。时至今日,人们谈起这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死亡事件时,还是和蒙哈拉的古墓联系起来,认为这证明了古老的国王会对侵犯他墓地的人进行复仇并取得胜利。事后波洛告诉我说,这种看法与埃及人的信仰和思想是背道而驰的。 第七章 大都会珠宝劫案 第七章 大都会珠宝劫案 1 “波洛,”我说,“换个环境会对你有好处。” “我的朋友,你这样认为吗?” “没错。” “呃——嗯?”我的朋友笑着说,“这么说,全都安排好了?” “你愿意来吗?” “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布莱顿 。事实上,我有一位伦敦的朋友答应了一件很不错的事,而且——嗯,正如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我手上也有闲钱,去大都会酒店过个周末应该会很不错。” “谢谢,那我就十分感激地接受邀请喽。你有一颗关怀老年人的善良之心。这颗善良之心最终抵得上我全部的智慧。是啊,是啊,我此时此刻这样跟你说,而有时却容易忘记这一点。” 我可不喜欢这其中的暗示。我觉得波洛有时候有点低估我的心智能力。但他那么兴高采烈,我就没有把这种反感表现出来。 “那就这么定了。”我连忙说。 星期六晚上,我们在大都会享用晚餐,周围是一群快乐的人。仿佛满世界的男人和他们的妻子都来到了布莱顿。服装光鲜亮丽,珠宝也是无比华丽——有时是为了展示浓浓的爱意而不是为了显示高雅品位。 “嘿,这景致太棒了,这边!”波洛低声说,“这里就是暴发户的乐园,黑斯廷斯,不是吗?” “算是吧,”我回答说,“但愿他们别完全被沾染上暴利的色彩。” 波洛静静地朝四周张望。 “这满是珠宝的景象都让我想犯罪,不想做侦探了。对某些小偷来说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啊!黑斯廷斯,看柱子旁边那个矮胖的女人。你看她身上戴满了宝石。” 我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 “哎呀,”我叫了起来,“这不是欧帕尔森夫人吗。” “你认识她?” “不太熟。她丈夫是个富有的股票经纪人,前不久刚因为石油开发赚上了一笔。” 晚宴过后,我俩在酒吧偶遇了欧帕尔森夫妇,我把波洛介绍给他们认识。我们闲聊了几分钟,最后还一起喝了咖啡。 波洛对佩戴在夫人丰满的胸部前那些昂贵的珠宝赞美了几句,夫人顿时喜笑颜开。 “这是我极为痴迷的一个爱好,波洛先生。我就是喜爱珠宝。爱德了解我的嗜好,每次生意好的时候他都会给我带些新的。您对宝石很感兴趣吗?” “我经常在不同地方跟它们打交道,夫人。我的职业使我接触到了世界上最著名的一些珠宝。” 他小心谨慎地使用化名,继续讲着关于珠宝的故事,这些珠宝归王室所有,在历史上很出名。欧帕尔森夫人屏息凝神地听着。 “看看,”波洛一讲完她便惊叹道,“多么像一出戏呀!您知道吗,我有一些珍珠,它们可都有过一段历史呢。我相信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项链之一,这些珍珠相当漂亮,外形均匀,色泽也完美无瑕。要我说,真该跑上楼拿过来!” “哦,夫人,”波洛拦住了她,“您太热情了。可别把自己忙坏了。” “哦,但我想要拿给您看看。” 这位体态丰满的夫人摇摇摆摆地跑向电梯,可真够快的。她丈夫本来正在跟我聊天,此时却好奇地瞧着波洛。 “你妻子太热情了,非要去拿珍珠项链给我看。”波洛解释道。 “哦,那些珍珠啊!”欧帕尔森满意地笑了笑,“嗯,它们确实值得一看,而且也花了一大笔钱呢!不过,相当于钱还在我这里;我随时都能把它们卖掉换钱——或许还能卖得更多。如果情况一直如此,说不定真要卖掉呢。伦敦现在经济不太景气。到处都要收可恶的超额利润税 ”他东拉西扯下去,说的都是些专业术语,我也听不太懂。 有个听差的小伙子把他的话打断了,走到他跟前,贴到耳边小声说着什么。 “啊——什么?我马上过去。她不是突然病倒了吧?先生们,抱歉。” 他急忙撇下我们。波洛向后一靠,点起一小支俄国香烟。然后,他小心仔细地把空咖啡杯整齐地排成一排,看着摆好的杯子,脸上泛起笑容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欧帕尔森夫妇没有回来。 “奇怪了,”我终于开口说道,“我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波洛看着缓缓上升的烟圈,然后若有所思地说: “他们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我的朋友,因为有事情发生了。” “什么样的事?你怎么知道的?”我好奇地问道。 波洛笑了。 “几分钟前经理匆匆忙忙地从办公室里出来,跑上楼去。他表现得相当不安。电梯管理员跟其中一个听差在密切交谈着什么。电梯铃声响了三次他都没注意到。第三,连服务员都心不在焉的,能让服务员心不在焉——”波洛摇摇头,像是要下定论,“一定发生了头等重要的大事。啊,正如我所想!警察来了。” 两个人恰好走进酒店,一个穿着制服,另一个身着便衣。他们对听差的说了句话,然后立即被领上楼。几分钟后,还是这个小伙子走了下来,向我们坐着的地方走来。 “欧帕尔森先生想请问你们,愿意去楼上一下吗?” 波洛一跃而起,可以说他是在等待召唤。我再乐意不过地跟着他过去了。 欧帕尔森夫妇的房间位于二层。我们上前敲门,小听差退了下去。当听到里面传来“进来!”的声音后,我们便应声而入。眼前出现了一副奇怪的景象。房间是欧帕尔森夫人的卧室,在屋子中央,躺在扶手椅上的正是这位夫人。她正在号啕大哭,样子十分壮观,她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粉底,被泪水冲得显现出横七竖八几条深深的印迹。欧帕尔森先生愤怒地走来走去。两位警官站在屋子中央,其中一位手里拿着笔记本。有个酒店女服务员看上去吓呆了,站在壁炉旁;屋子另一侧有位法国女人,显然是欧帕尔森夫人的女仆,正啜泣着,两手紧搓,悲痛万分,程度不亚于她的女主人。 波洛衣着整洁、面带微笑地走进这间乱作一团的屋子。体态丰满的欧帕尔森夫人惊讶得立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朝着波洛走来。 “好了。爱德怎么说都行,但我相信运气,真的相信。我今晚以这样的方式遇见您,一定是命运的安排。我有一种感觉,假如您找不回我的珍珠,那就没人能找到了。” “拜托你先冷静一下,夫人。”波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赫尔克里·波洛愿意帮助你!” 欧帕尔森先生转过身面对警官。 “警方对于我——呃——我想,叫来这位先生没什么意见吧?” “完全没有,先生,”那人彬彬有礼地回应道,不过语气也冷淡至极,“现在您夫人感觉好些了,也许可以给我们讲讲事发经过?” 欧帕尔森夫人无助地看着波洛。他让她坐回到椅子上。 “坐吧,夫人,不要焦虑不安了,给我们重新讲讲整个事情的经过吧。” 欧帕尔森夫人控制住情绪,轻轻擦干了眼泪,接着开始说起话来。 “晚宴后我上楼来,要取我的珍珠给波洛先生看。女服务员和塞莱斯汀都像往常一样在房间里——” “不好意思,夫人,你说‘像往常一样’是什么意思?” 欧帕尔森夫人解释道: “我定了条规则,除非女仆塞莱斯汀也在,否则任何人都不许进这个房间。早晨塞莱斯汀在的时候女服务员来打扫房间,晚餐后她来整理床铺时也要塞莱斯汀在场;除此以外她不得进入房间。” “嗯,正如我所说,”欧帕尔森夫人继续说,“我过来了,走到抽屉这边——”她指的是那个梳妆台右边最底下的抽屉,“取出我的珠宝盒,打开锁。它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可是珍珠却不在里面!” 警官正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你上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他问道。 “我下来吃晚饭时还在的。” “你确定吗?” “十分确定。我犹豫要不要戴上,但最后决定戴绿宝石,所以把珍珠放回了珠宝盒。” “锁上珠宝盒的是谁?” “是我。我把钥匙穿在项链上,项链戴在脖子上。”她边说边拿了出来。 警察检查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 “小偷肯定有把备用钥匙。不是什么难事。这把锁相当简易。你锁上珠宝盒之后又做了什么?” “我把它放回了最下层的抽屉,之前一直放在那里的。” “你没锁抽屉吗?” “是,我从来都不锁。我的女仆在我回来之前会一直待在房间里,因此不需要锁。” 这位警官的脸色变得愈加灰白。 “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你去赴宴时珠宝还在,而从那时起到现在,女仆在房间里寸步未离?” 塞莱斯汀仿佛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猛然转向波洛,语无伦次地讲起法语来。 “这样的暗示太无耻了!竟然会怀疑是我偷了夫人的东西!众所周知,警察愚蠢得难以置信!但是先生,您作为一个法国人——” “一个比利时人。”波洛插了一句,但塞莱斯汀对他的纠正没有理会。 她还在继续对波洛说话,她说,先生不会袖手旁观,看她被无端指责,而那个无耻的女服务员却可以逍遥法外。她一向不喜欢那个女服务员——那个放肆的红脸丫头——天生的贼模样。说是从一开始就看她不老实。女服务员一过来整理房间,她就在密切监视了!让那些傻瓜警察搜她的身,在她身上如果找不到夫人的珍珠才叫奇怪呢! 尽管这番慷慨陈词是用法语飞快而恶毒地说出来的,但塞莱斯汀夹杂了许多手势,这位女服务员至少明白了一部分意思。她气得脸都涨红了。 “如果那个外国女人在说我偷了珍珠,那真是无稽之谈!”她激烈地回应道,“我甚至都没见过那东西。” “搜她身!”女仆喊道,“你们会发现结果像我说的那样。” “你在撒谎——你听到没?”女服务员针锋相对,步步进逼,“是你自己偷的,还想栽赃给我。看吧,夫人过来之前我才进到房间大约三分钟,而你自始至终坐在这里,像往常一样,像只猫在盯着老鼠似的。” 警官又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塞莱斯汀。“是真的吗?你没离开房间半步?” “事实上我没将她独自一人留下过,”塞莱斯汀不情愿地说,“但我穿过那扇门去了两次我自己的房间。一次是去取棉线,还有一次去取剪刀。她肯定是那会儿干的。” “你出去都没到一分钟,”女服务员生气地反驳道,“只是走出去又进来。警察愿意搜我的话我很高兴。我没什么好怕的。”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警官走过去开门。当他看到来人是谁时眼前一亮。 “啊!”他说,“太走运了。我派人叫了一个女搜查员,她刚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到隔壁房间吧。” 他看了看女服务员。她昂着头跨步迈过门槛,搜查员紧随其后。 那个法国姑娘哭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波洛朝房间四周看了看。我为了解释清楚,把主要布局画成了一张草图。 “那扇门通向哪里?”他朝窗户那边的门点点头问道。 “我想是通到另一个房间里。”警官说,“不管怎样,从这面锁上了。” 波洛跨到前面去,试了试,接着拉拉门闩,又试了试。 “另一面也是锁着的,”他说,“嗯,看起来可以排除这一点了。” 他朝窗户走了过去,仔细检查每一扇窗。 “还是什么都没有。外面连个阳台都没有。” “就算有,”警官不耐烦地说,“我也看不出对我们来说有什么用,假如女仆没离开房间的话。” “显然,”波洛并没有感到窘迫,“这位小姐很确定她没离开过房间——” 女服务员和负责搜查的警员回来了,打断了波洛的话。 “什么都没有。”警员简明扼要地说。 “本来就不会有,”女服务员理直气壮地说,“那个法国贱女人污蔑一个诚实的姑娘,她应当感到羞愧。” “好了,好了,姑娘;没事了,”警官说着打开门,“没人怀疑你。你接着干你的活儿去吧。” 女服务员不情愿地走了。 “要搜她的身吗?”她指着塞莱斯汀问道。 “是的,要搜!”他把她挡在门外,用钥匙锁上了门。 轮到塞莱斯汀跟着搜查员走进小屋子里了。几分钟后她回来了,从她身上也没搜到任何东西。 警官的脸色变得难看了。 “恐怕我还是得叫你跟我们走一趟,小姐。”他又转头对欧帕尔森夫人说,“对不住了,夫人,但是所有证据都摆在这儿了。如果珠宝不在她身上,那就是藏在屋子里的某个地方。” 塞莱斯汀发出一声尖叫,拽住了波洛的胳膊。后者俯身在这个姑娘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没事,没事,我的孩子——我保证你如果不这么抵触会比较好。”然后他转过身对警官说,“先生,你能允许我做个小实验吗?纯粹是为了满足我个人的兴趣。” “要看是什么实验了。”警官不置可否地回答说。 波洛又对塞莱斯汀说。 “你说你走进房间是去取一卷棉线。棉线在什么地方?” “在五斗柜最上层的抽屉里,先生。” “剪刀呢?” “也在那。” “小姐,能否烦劳你再做一遍取这两样东西的动作?你说你是坐在这儿干活儿?” 塞莱斯汀坐下来,然后按照波洛给出的信号站起身,走进隔壁房间,从五斗柜的抽屉里取出东西再回来。 波洛一边注意着她的行动过程,一边盯着拿在手上的大怀表看。 “小姐,如果可以的话,请再做一次。” 第二遍做完之后,他在小本子上做了笔记,把怀表揣回兜里。 “谢谢你,小姐。还有你,先生,”他向警官鞠了一躬,“感谢你的允许。” 这种过于礼貌的态度似乎让警官很受用。塞莱斯汀痛哭流涕地跟着便衣警察离开了。 警官简单跟欧帕尔森夫人说了声抱歉,便着手搜查整个房间。他拉开抽屉,打开橱柜,把整个床搬起来,撬开地板。欧帕尔森先生怀疑地看着。 “您真的认为我们会找到?” “是的,先生。显而易见。她没有时间把珠宝带出房间。夫人这么快就发现被盗了,打乱了她的计划。没错,足以说明项链就在这房间里。一定是她们之中的某一个把它藏起来了——而不太像是女服务员干的。” “何止是不太像——简直是不可能!”波洛淡定地说。 “嗯?”警官看着他。 波洛微微一笑。 “我来说明一下。黑斯廷斯,我的好朋友,把我的表放在你手里——小心地拿着。这可是个传家宝!刚刚我给小姐的行动过程计了时。她头一次离开房间的时间是十二秒,第二次是十五秒。现在仔细看我来做。夫人,请将珠宝盒的钥匙交给我吧。谢谢你。黑斯廷斯,我的朋友,请你说一声‘开始!’” “开始!”我说。 波洛以惊人的速度拧开梳妆台抽屉的锁,抽出珠宝盒,把钥匙插进锁眼,打开盒子,挑了一件珠宝,盖上盒子并锁住,再放回抽屉,又推了一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完成了一系列动作。 “多长时间,我的朋友?”他屏住了呼吸,问我。 “四十六秒。”我回答道。 “你们看到了吧?”他环顾四周,“女服务员不可能有时间取出项链,更不可能藏起来。” “这样的话准是那个女仆干的了。”警官露出满意的神情,又回去搜查。他走进隔壁女仆的房间。 波洛皱起眉头,他在思索。突然他问了欧帕尔森先生一个问题。 “那条项链——毫无疑问是上过保险了吧?” 欧帕尔森先生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感到有点惊讶。 “是的,”他犹豫着说,“是上了保险。” “不过跟上保险有什么关系呢?”欧帕尔森夫人眼泪汪汪地插进话来,“那是我想要的项链。它是独一无二的。用多少钱也买不来一模一样的。” “我理解,夫人,”波洛安慰她说,“我太能理解了。对于妻子来说就是全部——不是吗?可是,这位先生多半会从实际情况中得到些许安慰。” “当然,当然,”欧帕尔森先生犹豫不定地说,“虽然——” 他的话被警官胜利的呼喊打断了。他手上拿着什么摇摇晃晃的东西走了进来。 欧帕尔森夫人大叫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像变了个人似的。 “啊,哎呀,我的项链!” 她用双手把项链戴在胸前。我们围拢过来。 “在哪儿找到的?”欧帕尔森问道。 “女仆的床上。藏在钢丝床垫的弹簧里。肯定是她偷走的,然后赶在女服务员进来之前藏在那里了。” “夫人,能让我看看吗?”波洛绅士地说。他拿过项链近距离检查起来;然后微微颔首,还了回去。 “夫人,恐怕你暂时得把它交给我们,”警官说,“我们要把它作为起诉的证据,不过会尽快还给你的。” 欧帕尔森先生皱了皱眉。 “有必要吗?” “恐怕是的,先生。只是走个形式。” “哦,让他们拿去吧,爱德!”他妻子喊道,“他那么干我还觉得安全点。我一想到有人绞尽脑汁要得到它就睡不着觉。那个卑鄙的女人!我再也不会相信她了。” “好了,好了,亲爱的,别那么大惊小怪了。” 我感觉到有人轻轻拍了我胳膊一下。是波洛拍的。 “我的朋友,我们走吧?我想没有我们什么事了。” 然而,我们刚一出去,他就迟疑住了,然后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说: “我似乎该去看看隔壁的房间。” 门没上锁,我们就进去了。这个房间要大两倍,没有人住。灰尘落得到处都是,而我这位敏感的朋友用手指在窗边的桌上画了个矩形图案,扮了个典型的怪相。 “我们还要留在这里。”他冷淡地说。 他注视着窗外,在深思熟虑,似乎正想得出神。 “哦?”我急躁地问道,“我们来这里干吗?” 他开口说话。 “我的朋友,请原谅。我本想看看这扇门是否真从这一侧也锁上了。” “哦,”我边说边向门上瞥了一眼,这扇门通往我们刚离开的房间,“是锁着的。” 波洛点头。他好像还在思考。 “不管怎样,”我说下去,“有什么关系吗?案子已经了结了。我希望你有更多的机会来展示自己。但这是个连像警官那样的傲慢白痴都不可能搞错的案子。” 波洛摇了摇头。 “这个案子没有结束,我的朋友。直到我们查明是谁偷了珍珠才算结束。” “是女仆偷的啊!”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是在——实际上在她的床垫里发现的。” “得了,得了,得了!”波洛不耐烦地说,“那不是那些珍珠。” “什么?” “我的朋友,那是伪造品。” 这个说法让我大吃一惊。波洛淡然一笑。 “那名优秀的警官对珠宝一无所知。但是眼下可是要有好戏看了!” “走!”我拽起他的胳膊大声说。 “去哪?” “我们得马上告诉欧帕尔森夫妇。” “我觉得不要。” “可是那位可怜的女士——” “好吧,那位可怜的女士,就像你称呼她的那样,她要是能相信珠宝安全了,晚上会睡得更好。” “但是小偷可能会带着东西逃之夭夭!” “我的朋友,你还像平时一样,不动动脑子就说话。你怎么知道欧帕尔森夫人今晚上了锁的不是假珍珠,怎么知道真的珠宝不是更早之时就被偷走了呢?” “哦!”我迷惑不解地说。 “就是,”波洛喜不自禁,“我们从头开始吧。” 他带我走出房间,停留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什么,然后迈步走到走廊的尽头,在一个小屋外面停住了,各个楼层的男女服务员聚集在这个屋里。那名女服务员好像正在里面开小型会议,面对赞不绝口的听众们讲述刚才的经历。她讲到一半被打断了。波洛像往常那样礼貌地鞠了一躬。 “请原谅我打扰到你了,如果你能帮我把欧帕尔森先生房间的门打开,我会感激不尽的。” 这姑娘不情愿地站起身,我俩和她一起下楼来到走廊。欧帕尔森先生的房间在走廊的另一侧,门对着他妻子的房间。女服务员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我们走了进去。 她正要离开,波洛叫住了她。 “稍等一下,你在欧帕尔森先生的名片里见过这样一张吗?” 他拿出一张纯白色的名片,外表相当光滑,并不常见。 “没有,先生,我得说我没见过。不过男服务员负责收拾先生们的房间,知道的应该更多。” “我知道了。谢谢你。” 波洛把名片收起来,这位姑娘离开了。波洛似乎稍做思索,接着短促而有力地点了点头。 “把铃拉响,拜托你了,黑斯廷斯。拉三次把男服务员叫来。” 我心中充满好奇,照他说的做了。这时波洛把废纸篓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并飞快地仔细检查了上面写的东西。 没过多一会儿,男服务员应声而来。波洛问了他同样的问题,然后把名片递给他查看。不过得到的答复相同。这位男服务员从来没见过欧帕尔森先生的物品里有这么一张材质特别的名片。波洛谢过他,他用探询的目光瞥了一眼翻倒的废纸篓和地上的垃圾,有点不满意地走过去收拾,当他把碎纸倒回废纸篓时,听到波洛在若有所思地说着: “项链上了巨额保险……” “波洛,”我大声说,“我明白了——” “你什么都没明白,我的朋友,”他立刻回答说,“跟以往一样,根本一无所知!这事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让我们回到自己的住处吧。” 我沉默不语地回去了。一回到住处,让我感到极为惊讶的是,波洛马上换了身衣服。 “我今晚得去趟伦敦,”他解释道,“势在必行。” “什么?” “绝对要去。真正的工作,动脑筋的工作(啊,那些勇敢的小小灰质细胞),已经完成了。我要去确认一些事。我要找出来!没什么能骗得了赫尔克里·波洛!” “总有一天你会栽大跟头的。”我对他的虚荣心嗤之以鼻。 “别发火嘛,拜托了,我的朋友,我还指望你帮我做件事呢——出于友谊。” “当然了,”我急切地说,对自己的坏脾气感到很惭愧,“是什么事?” “我脱下来的外套的袖子——能帮我刷刷吗?你看,上面沾了点白色粉末。你一定看见我用手指头在梳妆台的抽屉外摸索了吧?” “不,我没看见。” “你应该观察到我的动作,我的朋友。我的手指因而沾上了粉末,而由于激动过了头,蹭到了袖子上,这是个完全不讲条理的动作,违反了我的全部原则。” “可那粉末是什么呢?”我问,对波洛的原则我倒是不太感兴趣。 “不是波吉亚家族 的毒药,”波洛眼前一亮,回答道,“我看得出你在发挥想象力了。不过我要说的是,那是滑石粉。” “滑石粉?” “是的,家具木匠用这东西是为了让抽屉拉起来更顺滑。” 我扑哧一笑。 “你这个老家伙!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激动人心的事呢。” “再会,我的朋友。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走了!” 他关上门走了。我笑着,一半是嘲笑,一半是情谊,我拾起外套,伸手拿起了衣刷。 2 次日清晨,还没听到波洛的消息。我出去散步,遇到了几个老朋友,和他们在饭店吃了午餐。下午出去兜风。轮胎被扎破,从而延误了行程,我回到大都会酒店时已经过了八点钟。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波洛,看起来比往常更矮小,喜不自胜地稳坐在欧帕尔森夫妇中间。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他边喊边跳起来迎接我,“拥抱我吧,我的朋友;一切都向着奇迹在发展!” 幸好拥抱只是说说而已——对于波洛,你永远搞不清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说说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开口说话。 “要我说的话,简直太精彩了!”欧帕尔森夫人臃肿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她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爱德,假如他找不回我的珍珠,那还有谁能呢?” “你说过,亲爱的,你说过。你说得对。” 我无助地望着波洛,他发现我在看他,便回应道: “我的朋友黑斯廷斯,你就像你们英国人说的,还蒙在鼓里。坐吧,我要给你讲讲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美妙的结局。” “结局?” “没错。他们被捕了。” “谁被捕了?” “当然是那对男女服务员了!你没怀疑他们吗?我离开时拿滑石粉暗示过你,你没注意到吗?” “你说那是家具木匠用的。” “当然是木匠用的——让抽屉更容易滑动。有人想让抽屉拉进拉出不发出一点声响。谁会这么想?显然只能是女服务员。这个计划真可谓独具匠心,不会让人一眼就看穿——甚至赫尔克里·波洛也没能一眼看出来。 “听着,他们是这样做的。那个男服务员在隔壁的空屋子里等着,等法国女仆离开房间。女服务员快如闪电般地急忙打开抽屉,取出珠宝盒,打开门锁,递到门的另一侧。男服务员有的是时间打开盒子,他自己配了一把钥匙。他取出项链,等待时机。等到塞莱斯汀再一次离开房间——唰!一瞬间盒子就又交回来并放进抽屉里了。 “夫人出现,发现东西被偷。女服务员义正词严地要求搜身,离开房间时品行上没有出现一丝瑕疵。那天早晨,女服务员把他们事先仿造的项链藏在了那个法国姑娘的床里面——手段真高啊,这些家伙!” “那你去伦敦做什么?” “你忘了那张名片吗?” “当然没忘。我感到迷惑不解——直到现在也是。我以为——” 我有些迟疑地瞟了一眼欧帕尔森先生。 波洛放声大笑起来。 “玩笑而已!都是为了调查那个男服务员。名片的表面事先经过特殊处理——为了提取指纹。我直接去了苏格兰场,找我的老朋友贾普督察帮忙,把事实摆在他面前。就像我所怀疑的那样,已经证实指纹的所有者是两个有名的珠宝大盗,他们被通缉有一段时间了。贾普跟我过来,逮捕了两个盗窃犯,项链从男服务员的东西里找到了。多么聪明的一对儿,可是他们栽在了方法上。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黑斯廷斯,至少有三十六次了,没有方法的话——” “至少三万六千次吧!”我打断他,“他们的‘方法’失误在哪里呢?” “我的朋友,扮作男女服务员是个不错的计划——但他们不能忽视本职工作啊。他们留了间没打扫过的空房间;从而,当那个男的把珠宝盒放在门旁边的小桌上时,留下了一个方形的印记——” “我想起来了。”我大叫一声。 “之前还不确定。后来——我明白了!” 这时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于是我拿回了珍珠。”欧帕尔森夫人像希腊戏剧合唱团那样说了句话。 “好吧,”我说,“我最好去吃点晚饭。” 波洛陪着我一起。 “这回你该得到赞赏了。”我说。 “并不是这样,”波洛平静地回应着,“贾普和当地警察之间会瓜分荣誉的。但是,”——他拍了拍口袋——“我这里有张支票,欧帕尔森先生给的,你是怎么说的来着,我的朋友?这个周末没能按计划好好度过。下个周末我们再回来——下次由我来买单怎么样?” 第八章 首相绑架案 第八章 首相绑架案 1 既然战争和由此引发的种种问题已经成为过往云烟,我认为把我朋友波洛在一次国家危机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事情大胆向世人披露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风险。这个秘密被封锁得很严,新闻界连只言片语也没有捕捉到。但既然需要保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觉得就该让英国人民知道,是我这位古怪小个子朋友的惊人才智,让英国幸免于一场可怕的灾难。 有天晚饭过后——我不指明确切的日期;只说是在英国的敌人正在鹦鹉学舌般叫嚷着“和谈”之时就足够了——我和我的朋友坐在他的屋子里。因伤退伍之后我又得到了一份工作,晚饭后顺道拜访一下波洛,聊聊他手上的案子,已成了我的习惯。 我有心跟他讨论讨论轰动一时的新闻——就是一次对英国首相大卫·麦克亚当先生的暗杀行动。报纸上的说法显然是经过了严谨的审查,没有透露任何细节,只说首相幸运脱险,子弹只是擦伤了脸颊。 我认为我们的警察必须为他们的粗心大意感到羞耻,竟然差点让这种暴行得逞。我很清楚,在英国的德国特工愿意冒巨大的风险去完成这样一次行动。首相自己的政党为他起的绰号叫“斗士马克”。他全力以赴、毫不含糊地与盛极一时的所谓和平妥协势力做着斗争。 他不仅仅是英国的首相——他就是英国;如果没有他所带来的影响力,那对整个英国来说都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波洛在忙着用一小块海绵擦拭灰色的西服。没有谁像赫尔克里·波洛这么注重形象。他酷爱干净整洁,做事井井有条。此时,屋子里充满了苯的气味,他不太可能全神贯注地和我聊天。 “我的朋友,再过一小会儿我就可以和你好好聊聊了。我就快弄完了。有块油污——这可不怎么好——我得把它去除掉——就像这样!”他挥了挥手里的海绵。 我边笑边又点上一支烟。 “眼下有什么好玩的事吗?”过了一两分钟,我问他。 “我帮一个——你们怎么说来着?——‘打杂女工’找到了她的丈夫。解决这件棘手的事,要动点脑筋才行。我其实觉得他就算被找到了也不会太高兴。要是你会怎么想?就我而言,我有点同情他。他这个人有分辨是否迷失自我的能力。” 我笑了。 “终于弄完了!这块油污去掉了!我现在听你的差遣了。” “我是想问问你,你怎么看这次暗杀麦克亚当的事?” “儿戏!”波洛的回答直截了当,“我没把这事当真。用步枪袭击——根本不会成功。这是陈旧过时的武器。” “这次非常接近成功了。”我提醒他。 波洛不耐烦地摇摇头。他正要开口申辩,女房东从门外探头进来,通知他楼下有两位先生想要见他。 “他们不肯透露姓名,先生,但他们说事关重大。” “让他们上来吧。”波洛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把灰色西裤叠起来。 过了几分钟,两位来访者被领了进来。我心头一震,因为我认出走在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下议院领袖埃斯泰尔勋爵;同行人员是伯纳德·道奇先生,他是战时内阁的一名成员,而且据我所知,他也是首相的密友。 “是波洛先生吗?”埃斯泰尔勋爵不敢确定。我的朋友点头致意。这位大人物看了看我,有些迟疑,“我们的事情很私密。” “你们在黑斯廷斯上尉面前可以畅所欲言,”我的朋友点头示意我不用起身,“他算不上天赋异禀,不算是!但我保证他行事审慎。” 埃斯泰尔勋爵仍然犹豫不决,但道奇先生突然插话说: “哦,好吧——我们别拐弯抹角了!要我看,整个英国都知道我们就快陷入困境了。时间就是一切。” “请坐吧,先生们,”波洛彬彬有礼地说,“勋爵,您坐这把大椅子吧?” 埃斯泰尔勋爵略微吃惊:“你认识我?” 波洛微微一笑:“当然了。我看过些报纸,上面有照片。我怎会不认识您呢?” “波洛先生,我是就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来请教你的。你们必须绝对保密。” “你相信赫尔克里·波洛的话就是了——我无须多言!”波洛夸张地说。 “这涉及首相。我们有大麻烦了。” “我们走投无路了!”道奇先生插进话来。 “伤得很严重吗?”我问。 “什么伤?” “枪伤。” “哦,那个啊!”道奇先生轻蔑地叫道,“那是老皇历了。” “正如我的同事所说,”埃斯泰尔勋爵接着说,“那件事已经结束了,也得到了妥善的处理。幸运的是暗杀失败了。我希望第二次袭击也能足够幸运。” “这么说又有一次暗杀?” “没错,虽然性质不同,波洛先生,首相失踪了。” “什么?” “他被绑架了!” “怎么可能!”我目瞪口呆地喊道。 波洛瞪了我一眼,我知道这是让我闭上嘴巴。 “不幸的是,看似不可能,却实实在在发生了。”勋爵接着说。 波洛看了看道奇先生。“先生,你刚才说时间就是一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埃斯泰尔勋爵说: “你听说了吧,波洛先生,关于即将召开的协约国会议?” 我的朋友点点头。 “由于一些不言而喻的原因,我们没有披露此次会议召开的时间和地点。尽管没有让报社媒体得到消息,日期还是很自然地在外交圈流传开来。会议将于明天举行——星期四——晚上在凡尔赛宫 。现在你能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了吧。我坦率跟你讲,首相出席这次会议事关重大。在我们当中,德国特工已经非常活跃,开始持续宣扬议和。大家普遍认为首相坚韧的性格将成为会议的转折点。他若缺席将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灾难性的虚假和平协议将会成立。没有谁能取代他的地位。只有他能够代表英国。” 波洛的表情变得极为严峻。“那么你认为有人试图直接绑架首相以阻止他参会?” “肯定是这样。其实他那时正在去法国的途中。” “而会议就要举行了?” “明晚九点钟。” 波洛从兜里掏出一只大怀表。 “现在是八点四十五。” “还有二十四小时。”道奇先生思索道。 “外加一刻钟,”波洛补充道,“不要小看这一刻钟,先生——可能会派上用场。现在我要问些细节了——绑架是发生在英国还是法国?” “在法国。麦克亚当先生今天早晨到了法国境内。他今晚将作为总司令的座上宾待在那里,明天接着去巴黎。驱逐舰护送他穿越了英吉利海峡。在布伦 ,有陆军总司令部的车接他,其中还有一位防空司令部的总司令。” “然后呢?” “嗯,他们从布伦出发——但根本没到达目的地。” “什么?” “波洛先生,汽车和防空司令部都是假冒的。有人找到真正的车停在路边,司机和司令都被人干净利索地绑了起来,嘴被塞住了。” “那辆冒名顶替的车呢?” “仍然逍遥法外。” 波洛略显急躁地摆了摆手。“难以置信!它肯定不会藏匿得太久吧?”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这看似只是来个彻底搜查就能解决的问题。法国那个地区受陆军法管辖。我们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发现那辆车。法国警察、苏格兰场的我方人员和军队都会竭尽全力。可就像你说的,真是难以置信——什么都没发现!”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年轻的官员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密封的厚信封,交给了埃斯泰尔勋爵。 “刚从法国发来的,勋爵。照您吩咐的,我带到这来了。” 大臣急忙把信撕开,发出一声惊叹。那个官员退了出去。 “这是最新消息!这封电报刚刚译出来。他们在c地附近一个废弃的农场找到了另一辆车,还有秘书丹尼尔斯,他被人用氯仿麻醉,堵上嘴,还被绑着。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什么东西从脑后伸过来,按住了他的嘴和鼻子,他极力挣扎,然后就失去了意识。警察相信他所讲述的都是真的。” “没什么其他发现了吗?” “没有。” “没有首相的死尸?那就还有希望。但有点奇怪。他们今天早上试图射杀他,为什么现在却要如此费劲地留着他的命?” 道奇摇了摇头:“有一件事非常确定。那就是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参会。” “只要有一线希望,首相就能赶去参会。上帝保佑,希望还没有太迟。现在,先生们,给我讲讲——从头开始。我还必须了解这次的枪击事件。” “昨晚,首相由一位秘书陪着,丹尼尔斯上尉——” “和陪他去法国的是同一人?” “是的。就像我说的,他们开车去温莎 ,首相在那里有一场会谈。今晨早些时候他返回市里,暗杀事件就发生在回城的路上。” “等下,对不起。丹尼尔斯上尉是谁?你有他的档案吗?” 埃斯泰尔勋爵微微一笑。“我就猜到你会问这个。关于这个人我们了解得并不太多。他出自普通家庭,在英国军队服过兵役,是个极为能干的秘书,精通多种外语。我相信他会说七种外语。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首相选择带他一起去法国。” “他在英国有亲属吗?” “有两个姑妈。一位是埃弗拉德太太,住在汉普斯特德,另一位是丹尼尔斯女士,住在阿斯科特附近。” “阿斯科特?那不是离温莎很近吗?” “这一点我们也注意到了。不过没什么发现。” “你认为丹尼尔斯上尉不值得怀疑吗?” 埃斯泰尔勋爵回答的声音里透着些许的苦涩: “没有,波洛先生。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任何人在排除嫌疑之前我都会考虑在内。” “好的。我现在明白了,先生,首相理所当然应该由警察密切保护,避免他遭受任何袭击,对吗?” 埃斯泰尔勋爵点了点头:“是这样。便衣警察乘坐另一辆车紧紧跟在首相的车后面。麦克亚当先生并不知道这些防范措施。他这个人的性格真是无所畏惧,如果知道的话,他会直接让这些人都走开。但警察当然有自己的安排。其实首相的司机欧墨菲是刑事调查局的人。” “欧墨菲?这是个爱尔兰名字吧,不是吗?” “没错,他是个爱尔兰人。” “来自爱尔兰哪里?” “克莱尔郡,我记得是。” “喔!勋爵,请继续。” “首相去往伦敦方向。车是全封闭的。他和丹尼尔斯上尉坐在里面。还有一辆车像以往一样尾随其后。可不幸的是,不知什么原因,首相的车偏离了主干道——” “是在公路一个转弯的地方吗?”波洛插了句话。 “是的——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显而易见!请继续吧!” “不知什么原因,”埃斯泰尔勋爵接着说,“首相的车驶离了主干道。警车没注意到偏离,仍在大路上行驶。首相的车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行驶了一段距离,突然被一队蒙面人拦住。司机——” “那个勇敢的欧墨菲!”波洛沉思着说。 “司机当时吓了一跳,赶忙踩住刹车。首相把头伸出窗外。有人突然开了一枪,接着又是一枪。第一枪擦到了首相的脸颊,第二枪幸运地打偏了。此刻司机意识到了危险,马上向前一直开,驱散了那群人。” “大难不死啊。”我打了个冷战,脱口而出。 “麦克亚当先生表示受这点小伤不必大惊小怪。他说只不过是擦伤而已。他在当地一家乡村医院做了包扎和护理——当然没有透露真实身份。然后他就按日程直接驱车前往查令十字火车站,那里有一趟去多佛的专列在等他。丹尼尔斯上尉简单地跟焦急的警察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之后,就按时出发去法国了。他在多佛港登上了待命的驱逐舰。到了布伦后,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插着英国国旗的冒牌车在等着他,每一处细节都和真车完全相同。” “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些了吗?” “是的。” “有没有什么事被你给省略掉了,勋爵?” “对了,还有一件相当奇怪的事。” “什么事?” “首相的车在离开查令十字火车站之后就没有回来。警察急着找到欧墨菲,所以马上展开了搜查。在soho区一家破烂的小餐馆外面发现了那辆车,众所周知那里是德国特工碰头的地点。” “那个司机呢?” “哪儿都找不到司机。他也失踪了。” “这么说,”波洛思索着说道,“有两起失踪案:首相在法国,还有欧墨菲在伦敦。” 他敏锐地看着埃斯泰尔勋爵,勋爵做出个手势表示无望。 “我只能跟你说,波洛先生,若是在昨天,有人跟我说欧墨菲是叛徒,我会当面笑话他的。” “那现如今呢?” “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波洛严肃地点点头。他又看了看那只大怀表。 “按我的理解,这事是全权委托给我的吧,先生们——各个方面都是,对吗?我可以去任何地方,采取任何手段。” “完全正确。一小时后有一班去多佛的专列,还有苏格兰场的代表一起去。有军官和刑事调查局的人与你同行,他们任凭你调遣。这样可以吗?” “很好。先生们,在你们走之前我还有个问题要问。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们来找我的?在偌大的伦敦市里,我默默无闻且鲜为人知。” “是贵国一位大人物特意推荐我们来找你的。” “怎么?是我的老朋友省长吗?” 埃斯泰尔勋爵摇了摇头。 “比省长级别高。是个在比利时一言九鼎的人——以后也会是!英国发过誓支持他!” 波洛迅速把手举起,夸张地做了个敬礼的动作。“为此祈祷!啊,我的主人没有忘记——先生们,我,赫尔克里·波洛,会忠诚地为你们效劳。愿上帝保佑一切还来得及。不过这事有点乱——有点乱……我还没搞清楚。” “哎,波洛,”两位长官关门离开后,我急忙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的朋友忙着整理小行李箱,动作敏捷熟练。他沉思着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想。我的脑子不好使了。” “就像你说的,为什么绑架他,杀掉他不就都解决了吗?”我苦思冥想。 “不好意思,我的朋友,我并没有真的那么说。毫无疑问,绑架更能帮他们实现目的。” “为什么?” “因为不确定性会导致恐慌。这是一个原因。假如首相死了,将是个大灾难,人们将不得不去面对、处理这个情况。可现在你就难办了。首相是会重新出现,还是就此消失呢?他是死是活?没人知道。而且,除非知道他的生死,否则他们没法采取确切的行动。像我跟你说的,不确定性导致恐慌,这是德国人玩的把戏。另外还有,如果绑匪把他秘密带到一个地方,就有利于他们达成双边协议了。通常来说,德国政府不是个大度的买主,但在这种情况下,无疑会被迫出重金的。第三点,他们不用冒着上绞刑架的风险。哦,说到底,他们犯的只是绑架罪。” “那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一开始要向他开枪呢?” 波洛做了个愤怒的手势。“啊,这正是我不理解的地方!太令人费解了——我真是愚蠢!他们做好了准备绑架的所有安排(安排得天衣无缝!),然而却制造了那起戏剧性的枪击事件,差点毁了整个行动,真像部电影,毫无真实感。几乎没法相信,一伙蒙面人会出现在离伦敦不到二十英里的地方!” “或许是两次单独的袭击,两次事件的发生毫无关联。”我提议道。 “哦,不会,那样的话巧合也太多了!那么,进一步想想——谁是叛徒?不管怎么说,这里面一定有个叛徒——在第一个案子里。但能是谁呢?丹尼尔斯还是欧墨菲?一定是这两人中的一个,否则为什么车会驶离主路?很难想象首相会密谋一起暗杀自己的行动!是欧墨菲拐进了小路,还是丹尼尔斯让他那么做的呢?” “当然是欧墨菲要这么干的了。” “是的,若是丹尼尔斯,首相就会听见他下达指令,从而问他原因。不过这个案子里还留有太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它们之间相互矛盾。如果欧墨菲是个诚实的人,他为什么要驶离主路?可如果他不诚实,为什么枪只响了两声他就再次发动了汽车呢?也许是在救首相的命?再说了,假如他是个老实人,为什么他一离开查令十字火车站就立即把车开到了一个有名的德国间谍聚集地?” “看上去真是糟糕。”我说。 “让我们有条理地审视一遍案情。我们支持和反对这两个人的论点都有哪些?先说欧墨菲。反对:他开车驶离主路,这点很可疑;他是个来自克莱尔郡的爱尔兰人;他失踪的方式极其可疑。支持:他迅速重新启动汽车,救了首相的性命;他是苏格兰场的人,而且从分配给他的岗位来看,是个值得信任的刑警。再来看丹尼尔斯。没有太多反对他的点,除了我们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还有对于一个英国人来说,他会讲的语言太多了点!(请原谅,我的朋友,语言学家们天生就很可疑!)再说支持他的方面,我们掌握的事实是他被人塞住嘴巴,被麻晕后捆住——这使他看上去似乎与本案没什么关系。” “他有可能为了摆脱嫌疑自己绑住自己,塞住嘴巴。” 波洛摇摇头。“法国警察对那样的情况不会判断失误的。另外,一旦他达到目的,首相成功被绑架,他留在那里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当然他的同谋可以塞住他的嘴巴,麻晕他,但我没看出他们合伙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此时他已经没什么用了,在将与首相相关的情况查清之前,他都会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 “也许他想给警察提供假线索?” “那他为什么不早这么做呢?他只是说有东西按住了他的鼻子和嘴,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也不像虚假的线索,听起来非常像真实情况。” “嗯,”我扫了眼钟,说,“我想我们最好出发去车站了。在法国或许能找到更多线索。” “也许吧,我的朋友,但我不确定。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们居然在那么一片有限的区域内都找不到首相,因为想把首相藏起来难度必然极大。连两国的军队和警察都找不到他,我又能怎样呢?” 我们在查令十字火车站见到了道奇先生。 “这位是苏格兰场的巴恩斯探长,这位是诺曼少校,他们完全听你调遣,祝你好运。这件事太糟糕了,但我没放弃希望。现在该走了。”这位大臣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我们断断续续地和诺曼少校交谈着。我从站台上的一小拨人里认出了一个长得有点像雪貂的小个子,他正在和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说话。他是波洛的老熟人了——贾普探长,被公认为是苏格兰场里最聪明的警官之一。他兴冲冲地过来问候我的朋友。 “我听说你也在为这件事奔波。他们真有一手。到目前为止还能把人藏得严严实实。但我相信他们不会把首相藏得太久。我们的人正在法国进行严密的搜索。法国方面也是。我感觉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前提是他还活着。”那个高个子探长悲观地说。 贾普的脸一沉:“没错……但不知道怎么我总觉得他还活着。” 波洛点点头。“是的,没错,他活着。可是我们能及时找到他吗?我也像你一样,相信他不会被藏匿得太久。” 哨声响起,我们都走进了车厢。随着一阵缓缓的汽笛声,火车驶出了站台。 那是一次奇特的旅行。苏格兰场的人凑在一起。他们把法国北部地图铺开,急切地用食指循着道路和村庄的路线搜索。每个人都有自己推崇的论点。波洛没有像平常那样口若悬河,而是坐着凝视前方,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孩童般迷茫的神情。我跟诺曼聊着天,发现他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到了多佛港,波洛的一举一动着实让我忍俊不禁。这个小个子一上船就拼命抓住我的胳膊。风猛烈地吹着。 “我的天哪!”他嘟囔着,“太可怕了!” “鼓起勇气,波洛,”我叫道,“你会成功的,能找到首相,我确信这一点。” “啊,我的朋友,你领会错我的意思了。是这令人讨厌的大海给我添乱!晕船——多么可怕的痛苦啊!” “哦!”我真是惊讶。 刚感受到发动机开启的震动,波洛就闭上眼睛呻吟起来。 “诺曼少校有张法国北部的地图,你想不想拿来研究一番?” 波洛不耐烦地摇摇头。 “不用,不用!别管我了,我的朋友。想想吧,你的胃和脑子肯定能正常运转。拉韦吉耶是防止晕船最管用的方法。吸气——呼气——慢慢地,然后——头从左边转到右边,每次边呼吸边数六个数。” 他努力做他的晕船操,我去甲板上了。 当我们缓缓驶入布伦时,波洛衣着整齐地出来了,面带笑容,小声跟我说拉韦吉耶那套方法成功了,“真是个奇迹!” 贾普还在用食指在地图上比画和猜想着路线。“荒唐!车从布伦出发——他们是在这里分开的。看,我的想法是他们把首相转移到另一辆车上了。看到没?” “嗯,”高个探长说,“我会监视港口。十有八九,他们偷偷把他带上了船。” 贾普摇了摇头。“太招摇了。出事之后上面当即下令封锁了所有港口。” 我们上岸的时候天刚刚破晓。诺曼少校拉了下波洛的胳膊。“有辆军车在这儿等着您,先生。” “谢谢你,先生。不过我暂时不打算离开布伦。” “什么?” “是的,我们要住在码头旁边的这家旅馆里。” 他真就按他说的做了,随后订了一个单人间。我们三个迷惑不解地跟着他。 他飞快地扫了我们一眼。“这不是个好侦探应有的做法,对吗?我理解你们的想法。好的侦探应当精力充沛。他一定到处跑来跑去。他应当趴在满是灰尘的路上,拿着个小放大镜寻找轮胎印迹。他会采集烟头,还有掉落的火柴棍?你们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他挑衅地看着我们。“但是我——赫尔克里·波洛——告诉你们不是这样的!真正的线索在——这里!”他轻轻指了下额头,“跟你们说,我其实不需要离开伦敦。我只需静静地坐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就足够了。一切问题都由这里的小灰细胞解决。它们秘密地、默默地履行职责,直到我突然叫人拿来一张地图,然后手指指向一个地方——就这样——我说:首相在那里!就是这样了!方法和逻辑能完成任何事情!匆匆忙忙赶到法国就是个错误——这是在玩小孩捉迷藏的游戏。可是现在想这些已经太晚了,我要立刻用脑子开始工作了。安静点,我的朋友,拜托你了。” 这个小个子一直静静坐着不动,长达五个小时之久,像猫一样眨着眼睛。他绿色的眼睛闪烁着,渐渐变得越来越绿。苏格兰场的人显然对此嗤之以鼻,诺曼少校觉得有点乏味,显得很不耐烦,我自己也发觉时间慢得令人厌倦不已。 最后,我站了起来,用尽可能轻的脚步走到窗户旁边。事情正在发展为一出闹剧。我私下里开始担心我的朋友。如果他失败了,我更愿意他别失败得太狼狈。我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日常离岸的船只喷出直向上升的浓烟,它们正要驶离港口。 突然波洛在旁边叫我。 “朋友们,我们出发吧!” 我转过身。我的朋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兴奋地眨着眼睛,胸口鼓得不能再鼓了。 “我真是蠢啊,我的朋友们!不过最终还是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诺曼少校急忙走到门口。“我去叫车。” “不用了。我不用车。谢天谢地,风停住了。” “您的意思是走着去,先生?” “不,年轻的朋友。我又不是圣彼得。我更愿意坐船跨海。” “跨海?” “没错。想要有条理地工作,必须从起点开始。这个事件的起点在英国。因此,我们回英国去吧。” 2 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再次站在查令十字火车站的站台上。波洛对我们所有人的劝告都充耳不闻,再三重复着从起点开始并不是在浪费时间,而是必经之路。在路上,他小声和诺曼商量着什么,诺曼在多佛发了一大摞电报。 因为有诺曼的特殊通行证,我们才能在各个地方快速穿行。到了伦敦,一辆大型警车正在等着我们,还有些便衣警察,其中一位把一张打印出来的纸递给我的朋友。他看到了我疑惑的目光,回应道: “是一个伦敦以西一定范围内的乡村诊所名单。我在多佛时发了电报要的。” 我们飞快地在伦敦的街道间穿梭,来到了巴斯路。我们向前走,穿过哈默史密斯、奇斯威克和布伦特福德。我渐渐开始明白我们要干什么了。接着,我们穿过温莎来到了阿斯科特。我心头一震。阿斯科特是丹尼尔斯的姑妈居住的地方。所以我们要找的不是欧墨菲,而是他。 我们最终停在了一座整洁美观的别墅门前。波洛从车里跳出来,按响了门铃。我看见他迷茫地皱着眉,愁容满面。很明显,没太如他所愿。有人应声来开门,请他进去。过了几分钟他又出来了,一下子钻进车里,使劲地摇头。我的心情也开始变得沉重。现在已经过了四点钟。即使他抓到了丹尼尔斯犯罪的证据,除非他能迫使谁说出首相在法国被扣押的准确地点,否则又有什么用呢? 回伦敦的行程断断续续的。我们不止一次从主路开出去,偶尔在小楼前面停下来,我很快就认出来那些是乡村诊所。波洛在每一所只花上几分钟,每停下来一次他都会变得更加容光焕发。 他跟诺曼窃窃私语,后者这么回答道: “是的,如果你向左转弯,就会看见他们在桥边等着。” 我们开到小路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我辨别出有另一辆车等在路边。有两个人穿着便衣在车里面。波洛下车和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我们继续向北驶去,那辆车跟在后面。 我们行驶了一段时间,目的地越来越明显,就是伦敦北部的郊外。最后,我们开到了一幢高大的房子门前,这幢房子坐落在距离公路不太远的地方。 我和诺曼留在车里。波洛和一位探长去叫门。一个衣着整洁的女仆打开门。探长开口说道: “我是警察,要搜查这所房子,我们有搜查证。” 那个姑娘吓了一跳,一位俊俏的高个子中年女性从门厅走到她身后。 “把门关上,伊迪丝。他们肯定是贼。” 然而波洛迅速把脚伸进门里,同时吹了声口哨。其他的警探立即一拥而入,冲进房子,关上了身后的门。 他们命令我和诺曼不能下车,我们对此耿耿于怀,等了有五分钟,门开了,他们押着三个犯人走了出来——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女人和其中一个男人被带进了另一辆车。还有个男人被波洛带进了我们的车。 “我必须跟其他人过去,我的朋友。请照顾好这位先生。你不认识他吧,对吗?好的,让我给你引见一下,欧墨菲先生!” 欧墨菲!车又开动起来,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他没戴手铐,不过我认为他也跑不了。他坐在那里神情恍惚地盯着前面。不管怎么说,我和诺曼对付他绰绰有余。 奇怪的是,我们还在向北方行驶。我们没有回伦敦!我大为不解。突然车慢了下来,我看出来了,这是亨顿机场附近。我一下子明白了波洛的主意,他是打算坐飞机去法国。 不过从表面上看,这个主意是有点冒险了,不大可行。用电报会快得多嘛。时间就是一切。他必须把亲自营救首相的荣誉留给其他人。 我们的车一停下,诺曼少校就跳下车,一个便衣警察坐到了他的位置。少校和波洛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就离开了。 我也下了车,抓住波洛的胳膊。 “老伙伴,祝贺你啊!他们向你坦白藏身之处了吧?你得马上给法国那边发电报。如果你直接过去就太迟了。” 波洛愕然地看了我一会儿。 “我的朋友,不巧的是,有些事靠电报是无法解决的。” 3 这个时候,诺曼少校回来了,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位身着空军军服的年轻指挥官。 “这位是莱尔上尉,他会带您飞往法国。可以马上起飞。” “穿暖和点吧,先生,”这位年轻的飞行员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借您一件外套。” 波洛在看他的大怀表。他自言自语道:“是啊,时间——时间很重要。”然后他抬起头,微微躬身,礼貌地向年轻军官说,“非常感谢,先生。不过你要送的乘客不是我,是这边这位先生。” 他说着往旁边一闪,一个身影从昏暗之中走了出来。他是坐在另一辆车的第二个男性罪犯。灯光照在他脸上的那一刻,我不禁大吃一惊。 他是首相! 4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吧。”当波洛、诺曼和我开车返回伦敦时,我急不可耐地问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他绑架回英国的?” “不需要绑架回英国,”波洛冷冷地回答说,“首相从来就没离开过英国。他是在从温莎去伦敦的路上被绑架的。” “什么?” “我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的。首相在车里,他的秘书挨着他。突然一块浸有麻醉剂的布捂在他脸上——” “可这是谁干的?” “是狡猾的语言专家丹尼尔斯上尉干的好事。首相刚失去意识,丹尼尔斯就拿起传话筒,让欧墨菲向右转,而司机一点都没生疑。沿着荒僻的道路行驶了一段距离,有一辆大型车停在路边,似乎是出了故障。大车司机示意欧墨菲停下。欧墨菲把车速降了下来。那个陌生人走上前去。丹尼尔斯探出窗户,借着瞬间起效的麻醉剂,比如氯乙烷,故技重施。在几秒钟之内,两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就被拖出来抬到另一辆车上,换了两个人代替他们。” “不可能!” “完全可能!你没看过音乐厅里惟妙惟肖的名人模仿秀吗?没什么比冒充公众名人更容易的了。英国首相可比克拉珀姆的约翰·史密斯先生要好学得多。至于欧墨菲的‘替身’,在首相失踪以前,没人会太注意他的,之后他基本不再露面。他开车直奔查令十字火车站,去找他朋友碰头。进去时是欧墨菲,出来时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欧墨菲失踪了,顺便给人留下了很可疑的迹象。” “可假扮首相的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啊!” “他并没有被私下里熟识他的人看见。丹尼尔斯尽量防止他与别人接触。此外,他的脸缠着绷带,任何异常的行为举止都能被归结为枪击案的后遗症。麦克亚当先生的嗓子不太好,在重要演讲之前总是尽可能少说话。直到去法国之前这种欺骗都很容易。之后就行不通了,根本没办法——因此首相失踪了。我们国家的警察急急忙忙穿越英吉利海峡,没人仔细研究第一次遇袭的细节。丹尼尔斯被堵住嘴,又被迷晕,都是为了让绑架发生在法国的假象更令人信服。” “那假扮首相的人呢?” “他自己去掉了伪装。他和假扮司机的人也许被当作可疑分子抓了起来,但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在这个戏剧性的事件中真正扮演的角色,最终他们会因为证据不足而被释放。” “那么真正的首相呢?” “他和欧墨菲被人开车直接带到了‘埃弗拉德太太’的家,在汉普斯特德,就是丹尼尔斯所谓‘姑妈’的家里。她的真实身份是贝莎·埃本赛尔夫人,警察通缉她有一段时间了。这是我送给他们的一个珍贵的小礼物——更别说还有丹尼尔斯了!啊,真是个聪明的计划,可是他没有料到赫尔克里·波洛技高一筹!” 我觉得对我朋友此刻的虚荣心应当不予计较。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到事件真相的?” “当我步入正轨的时候——从脑子里开始思考的时候!我想不通枪击事件——但当我意识到,枪击会导致首相脸上缠着绷带去法国时,我就开始明白了!而我在调查从温莎到伦敦所有乡村诊所的过程中,发现没有人符合我的描述,那天早上没有人脸部受过包扎和护理,我确定了!那之后的事情,对我这样高智商的人来说就是小孩子的把戏了!” 第二天早晨,波洛给我看了一封刚收到的电报。上面没写发送地点,也没有署名,只是写着: 及时赶到。 后来晚报上刊登了协约国会议的进程。报纸上着重强调大卫·麦克亚当先生受到了热烈欢迎,他振奋人心的演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第九章 达文海姆先生失踪案 第九章 达文海姆先生失踪案 我和波洛正期待着与苏格兰场的老友贾普督察喝茶会面,在茶桌旁等待他的到来。波洛刚把茶杯和托盘仔细摆放好,因为女房东总是习惯随意扔过来,而不是好好放在桌上。他还使劲往金属茶壶上哈了一口气,用丝绸手帕擦得锃亮。水壶还在烧,旁边小搪瓷锅里盛有浓浓的香甜巧克力。波洛比较喜欢这口味,可他管这个叫“你们英国的毒药”。 一阵急促的“砰砰”敲门声从楼下传来,不一会儿就见贾普快步走了进来。 “希望我没来晚,”他边说边和我们打招呼,“说实话,我一直在和米勒讨论案情,他负责达文海姆一案。” 我竖起耳朵来听。最近三天来,报纸上满是达文海姆先生的离奇失踪案,他是达文海姆和萨蒙银行的资深合伙人,也是著名的银行家和金融家。上个星期六,他离开自己的家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了。我盼望着从贾普口中能获取一些值得关注的细节。 “我原以为,”我说,“现如今,还有人‘失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波洛把一盘面包和黄油挪动了八分之一英寸,尖锐地问道: “确切点说,我的朋友。你说的‘失踪’是什么意思?你指的是哪种类型的失踪?” “失踪还要分门别类吗?”我笑了起来。 贾普也笑了。波洛冲我们俩皱起眉头。 “当然分了!失踪分为三类:第一种,也是最为常见的,主动消失的。第二种,多是由于‘失忆’。不常见,不过也时有发生。第三种是谋杀,有可能顺利把尸体处理掉了。你是指所有这三种都不可能发生吗?” “我认为差不多。他可能失忆了,但有人会认出他的——特别是这个案子。达文海姆简直家喻户晓。还有‘尸体’不可能凭空消失。早晚会暴露,不管是藏在荒郊野岭还是旅行箱里。谋杀早晚会真相大白。同样,不论是潜逃的职员还是逃避家庭责任的人,在如今无线电报的时代下都必然能被追查到。他可能辗转去外国;港口和火车站都有人监视;至于藏匿于本国,经常看日报的人都熟悉他的特征和长相。他是在与文明作对。” “我的朋友,”波洛说,“你犯了个错误。你没有考虑到这样的事实:他可能会决定杀死另一个人,或者自杀——那么他会是个稀有的案例,是个做事有条理的人。他可能会用上自己的智力、才能和计算细节时的小心谨慎;他完全有可能骗过警察的眼睛。” “但骗不了你吧?”贾普朝我使了个眼色,心平气和地说,“他骗不了你吧,波洛先生,嗯?” 波洛竭力想表现得谦虚点,但没有掩饰成功。“我也会上当!为什么不会?确实,我解决这些问题用到了精确的科学,像数学运算一样精确,唉,新一代侦探里这种人太少了!” 贾普笑得更明显了。 “这我可说不准,”他说,“负责这个案子的米勒是个聪明的家伙。毋庸置疑,他不会漏掉任何一个脚印、一丝烟灰甚至是碎屑。他的眼睛能捕捉一切。” “我的朋友,”波洛说,“伦敦也有这样的小麻雀啊。不过我还是不会请这只棕色的小鸟去解决达文海姆先生的案子。” “这么说的话,先生,你不打算认可细节作为线索的价值喽?” “绝对不是。那些东西都是非常有用的。问题是它们的重要性被过分夸大了。大多数细节是无关紧要的;只有一两个极为重要。要用脑,用这些灰色小细胞——”他轻轻指了指前额,“必须依赖这里才行。感官会迷惑人。要找出真相,一定得靠大脑,而不是表象。” “波洛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只要坐在椅子上就能破案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把准确的事实摆在我面前。我把自己看作一名咨询专家。” 贾普拍了拍他的膝盖。“我要是不把你的话当真才怪。和你赌五英镑,赌你一周之内没办法找到——或者是告诉我在哪能找到——达文海姆先生,无论死活。” 波洛稍作考虑。“好的,我的朋友,我同意。打赌消遣是你们英国人热衷的事情。现在,说说事实经过吧。” “上个星期六,像往常一样,达文海姆先生乘坐十二点四十的火车从维多利亚到切恩塞德,他富丽堂皇的雪松别墅就坐落在那里。午餐之后,他绕着院子闲逛,给园丁发出各种各样的指示。大家都觉得他的行为举止完全正常,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吃过下午茶,他走到妻子的卧房探头进去,说要去村子里转转,寄些信件。他还说要等一位洛温先生,有生意上的事要谈。如果客人到了他还没回来,就把客人领进书房里等一会儿。达文海姆先生从前门离开家,悠闲自得地穿过小路,走出大门,就再也没出现过了。从那一刻起,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漂亮——相当漂亮——这个小问题真是太有意思了,”波洛喃喃低语,“继续说,我的好朋友。” “大约过了一刻钟,一个高个子、皮肤黝黑、留着浓密黑胡子的男人按响了前门的门铃,他报上了洛温的名字,说自己事先与达文海姆先生有约,然后夫人便按照银行家的吩咐把他带进了书房。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达文海姆先生还没回来。最后洛温先生说,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因为他必须坐火车回城了。 “达文海姆夫人为她丈夫的爽约而道歉,但错不在她,因为她知道他在盼着这位拜访者的到来。洛温先生再次表示遗憾,然后离开了。 “嗯,众所周知,达文海姆先生没有回来。星期日一大早警察就被叫了去,可是却对这件事理不出头绪来。达文海姆先生简直像是凭空消失了。他没去邮局;也没人看见他穿过村庄。在火车站,警察也证实了他没有乘火车离开。他自己的车在车库里没有开出去过。如果他是雇了辆车接他到偏僻的地点,那么到现在也几乎可以否定了,因为没有司机前来告知情况并领取大笔奖金。的确,五英里外的恩菲尔德有一场小型赛马会,如果他步行到车站,也许可以在人群中走过而不被注意。不过从那天起每家报纸都大肆报道这件事,里面有他的照片和完整的描述,还是没人能提供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当然,我们收到了来自英国各地的许多来信,但是直到目前为止,每个线索都以失望告终。 “星期一早上,一个更加惊人的发现被曝光出来。达文海姆先生书房的门帘后面有一个保险柜,而这个保险柜被人撬开,洗劫一空。窗户从里面牢牢锁住,似乎不像普通的盗窃,当然,除非家里有同谋后来又把窗户插上了。另一方面,周日一整天都在调查,家里人一直处于混乱状态,盗窃很可能周六就发生了,直到周一才被发现。” “的确是,”波洛干巴巴地说,“那么,他被逮捕了吗,那个可怜的洛温先生?” 贾普略微一笑。“还没有。不过他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 波洛点点头。“保险柜里丢了什么东西?你们搞清楚了吗?” “我们问过了达文海姆先生的夫人和他公司里的初级合伙人。显然里面有一些数量可观的无记名债券,还有因为不久前的交易留下的大笔现金,以及一大堆珠宝。达文海姆夫人所有的珠宝都存在保险柜里。近几年,她丈夫购买珠宝的热情越来越高,他不到一个月就会买一些稀世之宝送给她当礼物。” “加在一起是一大笔财富啊,”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那么,洛温的情况怎么样?他和达文海姆那天傍晚要谈的生意你们知道吗?” “嗯,这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不太好。洛温是个小本生意的投机商。虽然如此,他还是有一两次在生意场上占了达文海姆的便宜,不过他们实际上好像很少,甚至从来不怎么见面。达文海姆想谈南美股份的事才约他过来。” “这么说达文海姆对南美洲感兴趣了?” “想必是这样。达文海姆夫人提到过他整个秋天都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度过的。” “他的家庭生活有什么矛盾吗?夫妻俩相处得融洽吗?” “他的家庭生活大概非常和谐融洽。达文海姆夫人是个和蔼可亲、头脑不太灵敏的女人。我觉得她在这家里没什么存在感。” “那我们就不用在这方面寻找谜题的答案了。他有什么仇人吗?” “他在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有很多,毫无疑问,他战胜过许多人,这些人对他不会有什么好看法。但也不太可能有人想要他的命——而且,如果他们杀了他,尸体在哪里?” “没错。就像黑斯廷斯说的,尸体早晚会暴露出来。” “顺便说一下,有园丁说他看到过一个身影沿着房子的一侧朝玫瑰园走去。书房的大落地窗就是朝玫瑰园开着,而且达文海姆先生经常从那边走进园子里,或者进出家门。但是那个人在黄瓜架那边忙着干活,距离有点远,甚至说不准是不是他主人的身影。他也说不清准确的时间。肯定是在六点之前,因为园丁们到那个点就下班了。” “达文海姆先生离开家的时间呢?” “五点半前后。” “玫瑰园往前是什么地方?” “有个湖。” “有船屋吗?” “是的,有两只平底船在那儿。我猜你在想有可能是自杀吧,波洛先生?嗯,我不介意告诉你,米勒打算明天过来把那一片水抽干了仔细看看。他就是那样的人!” 波洛微微一笑,然后看向我。“黑斯廷斯,麻烦你把那份《每日播报》递给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里面有一张失踪者极为清晰的照片。” 我站起身,找到了他要的那一张。波洛全神贯注地研究着相貌特点。 “嗯!”他讷讷地说,“他留着相当长的头发,连鬓络腮胡子,浓密的眉毛。眼睛是黑色的?” “是的。” “头发和胡子开始变得灰白了?” 探长点点头。“嗯,波洛先生,你对此怎么看?一清二楚了,嗯?” “正相反,几乎令人费解。” 这位苏格兰场的老兄看起来很得意。 “这让我看到了有很大的希望解决它。”波洛平静地总结道。 “嗯?” “案情暧昧不明是个好迹象。假如一件事太明显——好嘛,别信它!是有人布置好的。” 贾普差不多是同情地摇了摇头。“好吧,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过看清你前面的路不是件坏事。” “我不看,”波洛低声说,“我闭上眼睛——去思考。” 贾普叹了口气。“好吧,你有整整一周时间可以去好好思考。” “你要把捕捉到的最新进展提供给我——比如说那位努力工作且目光犀利的米勒督察取得的成果?” “当然。一言为定。” “打这个赌有点丢人,是不是?”我陪贾普走到门口时,他对我说道,“就像在抢劫一个孩子!” 我用微笑表示再同意不过了。我回到房间里时都还在笑。 “好啊!”波洛一见我就说,“你在取笑波洛老爹,是不是?”他对我摇了摇手指。“你不相信我的小灰细胞?啊,别装糊涂!我们来讨论这个小问题吧——虽然了解得还不全面,不过我承认已经能看出一两个有意思的地方了。” “那个湖!”我郑重其事地说。 “不止那个湖,还有船屋!” 我斜眼看了看波洛,他相当神秘地笑着。这时候,我感到再问他问题已经没什么用了。 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有贾普的消息,他是大约九点钟过来的。我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要宣布什么新情况了。 “好的,我的朋友,”波洛说,“一切进展如何?别告诉我你们在湖里发现了达文海姆先生的尸体,我可不会相信你。” “我们没找到尸体,不过发现了他的衣服,和他那天穿的衣服完全相同。你怎么看?” “家里有没有少了其他衣服?” “没有,男仆非常确信这一点。衣橱里面其他衣服都原封未动。另外一方面,我们逮捕了洛温。有个关卧室窗户的女佣说她在六点十五分看见洛温穿过玫瑰园朝书房走去。那是在他离开的十分钟之前。” “他自己对此是怎么说的?” “他先是矢口否认,说是从没离开过书房。但是女仆一口咬定,后来他就假装说忘了,只是走到窗户外面看看一些珍稀的玫瑰品种。编得真是站不住脚!又有新证据显示对他不利。达文海姆先生右手小指上总戴着一枚大号金戒指,上面嵌着颗宝石。嗯,星期六晚上,一个叫比利·凯利特的人在伦敦把这枚戒指当掉了!警察对他有所了解——去年秋天他因为偷一位老人的手表入狱了三个月。他好像去了至少五个不同的地方才把戒指当掉,拿到钱之后就喝得酩酊大醉,打了一个警察,然后被关押起来了。我和米勒去博街 见他。他现在完全清醒了,我在这儿也不怕说出来,我们把他吓得要死,暗示他可能会因谋杀罪被起诉。以下是他所说的事,非常奇怪。 “他星期六去了恩菲尔德赛马场,不过我敢说他不是去赌,而是去干小偷小摸的勾当。总之,他那天不顺,运气很差。他顺着路一直走到切恩塞德,在进村子前坐在一条沟渠旁歇了歇脚。休息了一会儿,他注意到有个男人沿着这条路走进村子,‘深色皮肤的男子,留着大胡子,是那种城里的有钱人’,他对那个人是这么描述的。 “凯利特躲到路旁一堆石头后面。就在这个人快要走到凯利特身边时,突然在路边停住脚步,快速向四周张望,凯利特清楚地看到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扔向篱笆的另一头。然后继续朝车站走去。扔到篱笆那边的东西掉落时发出了轻微的‘当’声,这激起了躲在沟里那位的好奇心。他东找西找之后,找到的竟是枚戒指!凯利特是这么说的。可是洛温完全否认这一点,当然像凯利特这种人说的话是一点都靠不住的。我们可以推断,他有可能在湖附近遇见了达文海姆,继而抢劫并谋害了他。” 波洛摇了摇头。 “基本不可能,我的朋友。他没办法处理尸体。如果真是那样,现在早就发现尸体了。其次,他通过杀人拿到戒指,不太可能光明正大地去典当。第三,小毛贼很少会去杀人。第四,他星期六就被关进监狱了,他对洛温能描述得那么准确也太巧合了吧。” 贾普点头。“我不能说你的看法不对。但你还是不要指望陪审团会听信一个囚犯的证言。在我看来奇怪的是,洛温居然没想出一种更聪明的方法来处理那枚戒指。” 波洛耸了耸肩膀。“这个,毕竟如果在附近找到了戒指,就可以认为是达文海姆自己弄丢的。” “可是到底为什么要从尸体上取下来呢?”我大声问道。 “或许有那样做的原因吧,”贾普说,“你知不知道正好在湖的对面,有一扇通往外面到山冈的小门,向前走不到三分钟的地方——你猜怎么着——有个石灰窑。” “天哪!”我叫道,“你是说石灰能毁尸灭迹,却对金属做的戒指无能为力吗?” “正是。” “在我看来,”我说,“一切已经真相大白了。多么可怕的一起犯罪啊!” 我们俩达成一致意见后转头看向波洛。他仿佛陷入了沉思,皱着眉头,好像在努力思索着什么。最终我发现他在和自己敏锐的头脑较劲。他开口第一句话会说什么?我们用不了多久就能消除疑虑了。他叹了口气,紧张的表情舒缓了下来,朝贾普问道: “我的朋友,你知不知道达文海姆夫妇是否在同一间卧室睡觉?” 这个问题显得有点荒谬可笑和不合时宜,我们两个面面相觑。贾普突然大笑起来。“哎呀,波洛先生,我以为你会说出什么令人吃惊的话呢。对于你的问题,我肯定是不知道了。” “你能查出来吗?”波洛仍然好奇地问道。 “哦,当然——假如你真想知道的话。” “谢谢,我的朋友。如果你能特别重视这一点的话我会感激不尽的。” 贾普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过波洛似乎忘了我们俩在跟前。探长遗憾地冲我摇了摇头,小声发着牢骚,“可怜的老朋友啊!战争对他的影响太大了!”然后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因为波洛似乎沉浸在白日梦里,所以我就拿出一张纸,在上面涂鸦来自己解闷。我朋友的说话声提醒了我。他从沉思中走了出来,看上去活力四射。 “我的朋友,你在那儿做什么呢?” “我想把这个案子里令人在意的点都写下来。” “你变得有条理了啊——终于!”波洛赞许地说。 我掩饰住欢喜。“我念给你听怎么样?” “一定要念念。” 我清了清嗓子。 “一、所有证据指向洛温就是撬开保险柜的那个人。 “二、他与达文海姆有过节。 “三、他第一次陈述时说谎,说自己从没离开过书房。 “四、如果比利·凯利特说的事是真的,那么洛温毫无疑问牵扯其中。” 我念完了。“怎么样?”我问道,因为我感觉自己抓住了全部要点。 波洛遗憾地看着我,轻轻地摇头。“我可怜的朋友啊!你真是没有天赋!你总是对重要细节视而不见!还有,你的推论是错的。” “怎么讲?” “我来说说你这四条。” “第一,洛温先生不可能知道自己有机会打开保险柜。他是来做商务会谈的。他事先无法知道达文海姆先生出去寄信,从而独自一人待在书房!” “他可以抓住当时的机会。”我辩驳道。 “那用的什么工具呢?有教养的城里人怎么可能随身带着强盗用的工具!而且没人能用铅笔刀撬开保险柜,这一点毫无疑问!” “好吧,第二条呢?” “你说洛温与达文海姆先生有过节。你的意思是他有一两次占了便宜吧。大概那些交易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通常来讲,无论如何你不会对你的手下败将怀恨在心吧——反过来倒是有可能。就算存在什么怨恨,也是在达文海姆先生那边才会产生。” “哦,他撒谎说自己从没离开书房,你总不能否认这一点吧?” “没错。不过他也许是因为吓坏了。别忘了,失踪的那个人的衣服刚刚在湖里被发现。当然了,根据惯例,说实话对他会更有利。” “那第四条呢?” “我同意你说的。如果凯利特所说是真的,不可否认洛温有重大嫌疑。这是这个案子最有趣的地方。” “这么说我确实观察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 “或许是吧——不过你忽略了两个最重要的细节,这两点无疑是贯穿整个案件的线索。” “那告诉我吧,是哪两个?” “其一,达文海姆先生近几年来购买珠宝的热情在逐步高涨。其二,他去年秋天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旅行。” “波洛,你在开玩笑吗?” “我是认真的。啊,我的天,但愿贾普不要忘了我那个小小的委托。” 探长本着幽默的精神行事,牢牢记着这事,第二天大概十一点钟发了一封电报给波洛。在他的允许之下,我打开电报读了起来: 夫妇二人从去年冬天就分居两室了。 “啊!”波洛喊了一声,“而我们现在是六月中旬!一切都解决了!” 我看着他。 “你在达文海姆和萨蒙银行有没有存款,我的朋友?” “没有,”我不解地问,“怎么这么问?” “因为我要建议你取出来——趁现在还不晚。” “为什么,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我预计几天之内会发生重大破产——或许更早。差点忘了,我们要给贾普回个急电表示感谢。麻烦你给我一支铅笔和一张表格。瞧!‘建议你把一切存款从上述银行里取出。’这么写会引起他的兴趣,这个好贾普!他会目瞪口呆的——眼睛睁得老大!他基本理解不了——直到明天!或者后天!” 我仍旧怀疑,不过第二天我就不得不为我朋友高瞻远瞩的能力唱赞歌。每家报纸都用醒目的头条报道了达文海姆银行破产的轰动消息。著名银行家的失踪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银行的财务状况。 我们早餐正吃到一半,贾普推开门冲了进来。他左手攥着张报纸,右手拿出波洛的电报,在我朋友面前把电报往桌子上一拍: “你是怎么知道的,波洛先生?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突发情况呢?” 波洛朝他淡然一笑。“啊,我的朋友,收到你的电报之后,我就确定了!你看,从一开始,保险柜失窃就多少让我有些在意。珠宝、现金和无记名债券——这些安排对谁有利?呵呵,达文海姆先生是那种你们俗话说的‘自私自利’的人!基本上可以确定这是为他自己做的准备!然后就是近几年他购买珠宝的热情!多么简单啊!他将挪用的资金转手买了珠宝,很可能用人造宝石取而代之,再用另一个名字把真正的珠宝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在时机到来之时,所有人都迷惑不解,而他却在享用大笔的财富。他全都安排妥当之后,就约洛温先生见面(过去他曾不慎和这位大人物打过一两次交道),在保险柜上钻了个洞,留下指示把客人让进书房,接着走出家门——去哪了?”波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伸手又拿了个煮鸡蛋。他皱着眉。“真是让人没法忍受,”他讷讷地说,“怎么每只母鸡下的蛋大小都不一样啊!早餐餐桌上哪还有整齐可言?至少商店应该一打一打地给排好大小!” “不要管什么鸡蛋了,”贾普不耐烦地说,“如果他们愿意,下方形的蛋也无所谓。快告诉我们这家伙离开雪松别墅后去了哪里——当然了,如果你知道的话!” “好吧,去了他的藏身之地。啊,这个达文海姆先生,他的灰质细胞有些可能是变了形,不过质量堪称上等!” “你知道他藏在哪儿了吗?” “当然!那地方真是颇为精妙。” “看在上帝的分上,就告诉我们吧!” 波洛轻轻从自己的盘子里归拢好蛋壳的每一个碎片,把它们倒在蛋杯里,然后把空蛋壳倒过来放在上面。他做完这个细微的动作,对着整洁的桌面加以赞许,而后亲切地看着我们两个,满脸堆笑。 “想想,我的朋友们,你们是聪明人。问问自己你们问我的这个问题。‘假如我是那个人,我会躲在哪里?’黑斯廷斯,你怎么想的?” “嗯,”我说,“我比较倾向于认为根本没有藏起来。我就待在伦敦——在城市里,坐地铁和公交出行;十有八九根本没人认出我来。‘大隐隐于市’才安全。” 波洛转头又问贾普。 “我不同意。马上逃走——这是唯一的出路。事先有大把的时间做准备。我叫一艘游艇开着马达等我,在抓捕声不绝于耳之前我就早已跑到天涯海角了!” 我们俩都瞧着波洛。“先生,你是怎么看的呢?” 他保持沉默了片刻。而后脸上掠过一丝很诡异的笑容。 “我的朋友们,假如我想要躲避警察,你们知道我要藏在哪吗?在监狱里!” “什么?” “你在找达文海姆先生是为了把他送进监狱,因此做梦也没想过要看看他是否可能已经在里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跟我说达文海姆夫人是个不太聪明的女人。尽管如此,我想假如你带她到博街去见见那个叫比利·凯利特的人,她会认出他来的!虽然实际上他剃光了胡子和浓密的眉毛,还剪短了头发。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将一个女人蒙蔽,她也几乎总是能认出她的丈夫来。” “比利·凯利特?可是警察知道他这个人啊!” “我不是跟你说过达文海姆是个聪明人吗?他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不在场证明了。他去年秋天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是在创造比利·凯利特这个角色,‘关押了三个月’,因此事发时警察根本不会怀疑到他。记着,他是在赌一大笔财富,也是在赌自由。如果这件事做得彻底还是值得的。只是——” “什么?” “好吧,从那以后他不得不戴着假胡子和假发,不得不化装成和自己以前一样,而戴着假胡子睡觉不方便——容易引起怀疑!他不能冒险继续与妻子共处一室。你帮我查出来他在过去六个月,从他想象中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回来到现在,都是和达文海姆夫人分居两室的。这样我就确定了!一切都对上了。说好像看见他主人从房子的一侧绕过去的那位园丁说得极为正确。他主人是去了船屋,穿上他‘流浪汉’的衣服,这肯定是完全瞒着男仆藏起来的,把其他衣服扔进湖里,明目张胆地当掉戒指来继续实施他的计划,后来袭击了警察,这样安全地把博街当作避难所,大家怎么也想不到去那里找他!” “这不可能。”贾普低声说。 “去问问夫人吧。”我的朋友笑着说。 第二天有一封挂号信放在了波洛的餐盘旁边。他打开信,一张五英镑的纸币飘落下来。我的朋友眉头紧锁。 “啊,可恶!不过我该怎么办呢?我太同情他了!这不是欺负贾普吗?啊,有主意了!我们来一顿简单的晚餐吧,我们三个!这样我也能感到慰藉。真是太简单不过了。我真惭愧。我这不是在抢劫一个孩子嘛——真该死!我的朋友,你怎么回事,怎么笑得前仰后合的?” 第十章 意大利贵族历险记 第十章 意大利贵族历险记 我和波洛有许多可以不拘礼节的熟人和朋友,霍克医生要算其中的一个,他是我们的一位近邻,医疗行业的一员。这位和蔼的医生有时习惯晚上来找波洛闲聊,他深深仰慕波洛的才华。医生本人非常直率,丝毫没有猜疑之心,对自己觉得遥不可及的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六月上旬的一个傍晚,他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差不多八点半,和我们就近期的犯罪事件里有越来越多的人用砷做毒药这个话题畅所欲言。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我们起居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心慌意乱的女人猛地冲进我们屋内。 “哦,医生,正找您呢!多么可怕的声音啊。把我吓了一跳,真的。” 我认出了这个来访者是霍克医生的女管家,赖德小姐。医生是个单身汉,住在几条街以外一所阴暗老旧的房子里。平时温文尔雅的赖德小姐眼下却激动得语无伦次。 “什么可怕的声音?谁的声音,出了什么事?” “是电话里的,医生。我接起电话——有个声音在说话。‘救命!’那人说。‘医生——救命。他们要杀我!’然后声音就越来越小了。‘谁在说话?’我问。‘谁在说话?’接着有人很低声地回答说,似乎是‘福斯卡汀’——差不多是这个——‘摄政广场’。” 医生发出一声惊叹。 “福斯卡里尼伯爵。他在摄政广场有间公寓。我必须马上过去。会发生什么事呢?” “是你的病人吗?”波洛问道。 “我几周前给他看过一点小病。他是个意大利人,不过英语说得棒极了。嗯,我得祝您晚安了,波洛先生,除非——”他犹豫不定。 “我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波洛笑着说,“我很乐意陪你去。黑斯廷斯,下去叫一辆出租车吧。” 你越是赶时间,就越是叫不到出租车,还好终于拦下来一辆,我们马上沿着摄政公园的方向疾速行驶。摄政广场有一组新建好的公寓楼,正好位于圣约翰伍德路。这些公寓最近才建成,包含最先进的服务设施。 大厅里空无一人。医生急匆匆按下电梯铃,当电梯下来时,他马上质问穿制服的服务员。 “十一号公寓,福斯卡里尼伯爵。据我了解,那里出事了。” 那个人盯着他看。 “我倒是没听说。格雷夫斯先生——他是福斯卡里尼伯爵的仆人——大概半小时前出去了,什么都没说。” “伯爵是一个人留在公寓里了?” “不是,先生,他在和两位先生共进晚餐。”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着急地问道。 此时我们在电梯里,快速上升到十一号公寓所在的三层。 “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们,先生,但我觉得他们是外国人。” 他关上铁门,我们出来到了这一层。十一号在我们对面。医生按响门铃。没人应答,我们也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声音。医生又连按了几次,我们能听见里面铃声在振,可是不像有人会来给我们开门的样子。 “看来问题严重了。”医生嘀咕说。他转身朝向电梯服务员。 “有这扇门的备用钥匙吗?” “在楼下服务处有一把。” “那快拿来吧,还有,听着,我认为你最好报警。” 波洛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人很快回来了,经理跟他一起来的。 “先生,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当然。我接到福斯卡里尼伯爵的电话,说他被人袭击快要死了。你要知道我们必须争分夺秒——但愿我们为时还不晚。” 经理二话没说就拿出钥匙开门,我们全都走进了公寓。 我们首先穿过一间小的方形休息厅。右边的一扇门半敞着。经理点头向我们示意。 “那是餐厅。” 霍克医生领路,我们紧随其后。刚进房间我就倒吸一口冷气。中间的圆桌上还摆着吃剩的饭菜;三把椅子被推开,好像坐在上面的人刚起身离去。在房间一角,壁炉右侧是一张大写字台,有个男人坐在旁边——或者说曾经是个人。他的右手仍抓着电话底座,但人已经倒向前面了,脑后受到了重击。凶器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大理石雕像被人慌乱之中放在那里,底部还沾着血。 医生用了不到一分钟就查验完毕。“彻底没救了,几乎是一击致命。我很奇怪他甚至还能打电话。最好不要动他,等着警察来吧。” 在经理的建议下,我们搜查了公寓,不过结果在意料之中。凶手不可能藏在屋里,他只要一走了之就行了。 我们回到餐厅。波洛并没有和我们一起行动。我发现他专注地研究起了中间那张桌子。我也凑了过来。这是一张有光泽的红木圆桌,玫瑰花瓶放在中间作为装饰,白色的蕾丝餐垫放在光亮的桌面上。桌上有一盘水果,但是三盘甜点都没动过。三只咖啡杯,里面还有咖啡没喝完——两杯黑咖啡,一杯加奶咖啡。三个人都喝了酒,半满的酒壶放在中间那个盘子前面。其中一个人抽过雪茄,另外两人抽的是香烟。一个装雪茄和香烟的龟甲银盒开着盖放在桌上。 我自己心里细数所有这些情况,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想知道波洛从中看出了什么,使他如此专注。于是我问他在干什么。 “我的朋友,”他回答说,“你没有掌握要领。我在找那些我没看到的东西。” “那是什么?” “一个失误——哪怕是一个小失误——就凶手而言。” 他快步走到旁边相邻的小厨房,朝里边看了看,然后摇摇头。 “先生,”他对经理说,“麻烦跟我说一下你们这边订餐的服务系统吧。” 经理走到墙上的一个小窗口前面。 “这是用于服务的升降机,”他解释说,“它通到楼顶的厨房。你用电话预订,饭菜就通过升降机传送下来了,一次送一道菜。用过的餐具再以相同的方式送上去。不用操心饮食起居,您懂得,同时也能避免在餐厅吃饭总会惹人注意的麻烦。” 波洛点头。 “这么说今晚用过的餐具是在上面的厨房里吧。我能去那儿看看吗?” “哦,当然可以,如果您愿意的话!罗伯茨,管电梯那个人,会带您上去给您介绍;但是恐怕您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他们经手的碗碟有成百上千个,所有的都混在一起。” 然而波洛仍坚持自己的想法,我们一起到了厨房,问了接受十一号公寓预订的人。 “那份订餐点的都是菜单上的,三份,”他解释说,“有菜丝清汤、诺曼底鲽鱼片、牛排和一份米饭蛋奶酥。您说什么时候?我想正好是八点钟左右。不好,恐怕现在餐具都洗干净了。真不走运。我猜您是要提取指纹吧?” “不完全是,”波洛带着难懂的微笑说道,“我对福斯卡里尼伯爵的食欲更感兴趣。他是每样菜都吃了吗?” “是的,不过我肯定说不上来每样吃了多少。盘子满是油渍,菜盘都吃光了——也就是说,除了米饭蛋奶酥之外。米饭蛋奶酥剩下不少。” “啊!”波洛的反应像是很满意这个结果。 我们一回到下面的公寓来,波洛就低声说: “无疑,这是一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 “你是说凶手还是福斯卡里尼伯爵?” “后者肯定是位讲究条理的先生。在请求救援并且宣称自己要死了之后,他还仔细地挂断了电话。” 我睁大眼睛看着波洛。他这句话和刚才的问话让我灵光一闪。 “你怀疑是中毒?”我屏住呼吸,“头部的一击是假象。” 波洛只是微微一笑。 我们又走进公寓里,发现当地的督察在两名警员的陪同下赶到了。他对于我们的出现不太满意,不过波洛一提我们在苏格兰场的朋友贾普督察,他就平和多了,勉强允许我们留下。我们可以说是很幸运,因为回到屋里不到五分钟,就有一个激动的中年男子闯进房间,脸上满是悲痛和焦虑。 来的人是格雷夫斯,已故福斯卡里尼伯爵的男管家。他给我们讲述的情况非同一般。 头天上午有两位先生来访,要见他的主人。他们是意大利人,年龄稍大一些的自称阿斯卡尼奥,大约四十岁。年轻的是个穿着入时的小伙子,二十四岁左右。 福斯卡里尼伯爵显然对他们的来访有所准备,马上吩咐格雷夫斯去做一些琐碎的事情。说到这里,管家有点犹豫,稍作停顿。后来他承认由于对他们谈话的意图很是好奇,所以并没有马上去办事,而是在门口驻足,尽力去听里面在谈什么事。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小,听得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清楚;不过他还是弄清了一些情况,讨论的是有关金钱的话题,气氛有些紧张,有些威胁的意味在里面。谈话一点都不友好。最后,福斯卡里尼伯爵稍微提高了嗓音,偷听的人清楚地听见了这样的话: “我没有时间再跟你们理论了,先生们。如果你们明晚八点钟来和我吃饭,我们就继续谈谈。” 因为害怕偷听被发现,格雷夫斯就赶忙跑出去做主人吩咐的差事了。今晚八点,两个人如约而至。晚餐上他们谈论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政治、天气和戏剧界的事。格雷夫斯把酒菜摆上桌并且端来咖啡之后,他的主人就告诉他晚上可以离开了。 “他以往会客时也这样吗?”督察问道。 “不,先生;不这样。所以我才想到他肯定是有些不同寻常的事要跟那些先生商讨。” 格雷夫斯要说的就是这些。他出去时是八点三十分,遇见了一个朋友,一起去了埃奇韦尔路的大都会音乐厅。 没人看见来访的两人是何时离开的,不过谋杀的时间可以确定是在八点四十七分。写字台上有个小闹钟被福斯卡里尼的胳膊碰掉了,停在了那一时刻,这也与赖德小姐接到求救电话的时间一致。 法医为了便于检查尸体,把它转移到沙发上了。我这才第一次看到他的脸——橄榄色的皮肤、长长的鼻子、浓密的黑胡须,张着肥厚的红嘴唇,露出晃眼的白牙。怎么看都不是一张和善的脸。 “嗯,”督察边说边把笔记本放好,“这个案子足够明朗了。唯一的困难是要找到阿斯卡尼奥先生。我想他的地址不会碰巧在死者的记事本里吧?” 正如波洛所说,死去的福斯卡里尼是个有条理的人。笔记本上一板一眼地写着几个整齐的小字:“保罗·阿斯卡尼奥先生,格罗夫纳酒店。” 督察连忙去打电话,打完露出笑容朝我们走来。 “时间刚刚好。那个打扮入时的人正要坐上开往港口的火车去欧洲大陆。好了,先生们,我们能做的就到此为止了。这事真够糟的,不过比较简单。说不定是那些意大利人之间世族仇杀之类的事。” 案件就这么轻松解决了,我们朝楼下走去。霍克医生激动万分。 “就像小说的开头一样,是吧?真是让人激动。假如没亲身经历过简直不敢相信。” 波洛没说话。他在深思熟虑。整个晚上他都没怎么开口说话。 “这位大侦探怎么看,嗯?”霍克轻拍着他的后背问道,“这次您的灰质细胞没有派上用场。” “你认为用不上?” “哪能用到呢?” “嗯,比如那扇窗户。” “窗户?可它关紧了啊。没人能从窗户进出。我特别注意这一点了。” “你为什么能注意到它呢?” 医生一脸茫然。波洛急忙解释。 “我指的是窗帘。它没有拉上。这有点奇怪。还有咖啡。那是很浓的黑咖啡。” “哦,那说明什么?” “非常浓,”波洛重复一遍,“而米饭蛋奶酥几乎没有动,在一起联想会得出来什么结论?” “什么都没有,”医生笑着说,“您在开玩笑吧。” “我一点都没开玩笑。黑斯廷斯知道我是极其严肃地在说。” “我也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我不得不承认,“你该不是在怀疑他的男仆吧?他和那伙人是一丘之貉,往咖啡里下了药。我猜他们会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 “毫无疑问,我的朋友;不过相比之下我对阿斯卡尼奥先生的不在场证明更感兴趣。” “你认为他有不在场证明?” “我只是担心这一点。不用问,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我们通过《每日新闻导报》了解到了事情后续的进展。 阿斯卡尼奥先生被逮捕并指控为杀害福斯卡里尼伯爵的凶手。他被逮捕的时候否认与伯爵相识,并且声称不管是案发当晚还是之前的上午,他都没有到过摄政广场附近。那个年轻人彻底失踪了。在案发前两天,阿斯卡尼奥先生一个人从欧洲大陆过来,住进格罗夫纳酒店。警方尽全力寻找另一个人,却都失败了。 然而,阿斯卡尼奥没有受到法庭的审判。有位不亚于意大利大使身份的重要人物主动来向治安法庭做证,说阿斯卡尼奥那天晚上八点到九点在使馆里,一直和他在一起。嫌疑人因此被无罪释放。当然,许多人以为案件跟政治有关,政府是在有意遮遮掩掩。 波洛对这些事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尽管如此,有天早晨当他突然跟我说十一点钟要见一个人时,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惊讶。来访者不是别人,正是阿斯卡尼奥本人。 “他是要向你请教吗?” “不是,黑斯廷斯。是我要向他请教。” “请教什么?” “关于摄政广场谋杀案。” “你要证明是他干的吗?” “一个人不能因谋杀被审讯两次,黑斯廷斯。努力掌握点常识吧。啊,我们的朋友在按铃了。” 过了几分钟,阿斯卡尼奥先生被领了进来。他是一个长得瘦小枯干的男人,眼神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他站着不动,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我们两个。 “波洛先生是哪位?” 我的小个子朋友轻轻在自己胸前拍了一下。 “坐吧,先生。你收到我的信了吧。我决定对这个案子追查到底。在一些小的细节上你能帮到我。我们开始吧。你和一位朋友一起,于九号星期二上午去拜访了那位已故的福斯卡里尼伯爵……” 这位意大利人表现出生气的样子。 “我根本没做那样的事。我在法庭上发过誓……” “是的——不过我感觉你发的誓有点假。” “你威胁我?呸!我可没必要怕你。我被无罪释放了。” “确实是。我不是愚笨的人,也不是要威胁把你送上绞刑架——可我会公开化。公之于众!我知道你不爱听这话。我想你不愿意吧。你要知道,我的小念头对我来说非常有价值。好了,先生,你唯一的机会就是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我不想问你是奉谁的指示来英国的。你来见福斯卡里尼伯爵有特殊的目的,我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不是伯爵。”意大利人咆哮着说。 “我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名字不在《欧洲王族家谱年鉴》里面。没关系,伯爵这个头衔在敲诈勒索时会有用。” “我想我还是坦率点为好。你似乎知道不少。” “我能很好地利用我的灰质细胞。好了,阿斯卡尼奥先生,你星期二上午约见了死者——这件事属实,对吧?” “是的;但是我第二天晚上根本没到那里去。没那个必要。我愿意把一切都告诉你。这个无赖掌握着意大利一位重要人物的某些信息。他要求用一大笔钱来换回文件。我来英国是为了办妥这件事。那天上午我如约而至。使馆一位年轻的秘书陪同我一起。那个伯爵比我想象中要更讲理,尽管我付给他的钱数额巨大。” “抱歉问一下,钱是怎么付的?” “是用比较小额的意大利纸币付的。我当场就付钱了。他把涉事文件给了我。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为什么你被逮捕时没有说出这一切呢?” “我的工作特殊,不得不否认和那个人有任何关联。” “对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你是怎么看的呢?” “我只能认为一定是有人故意假扮成我的样子。我听说警察没找到那些钱。” 波洛看看他,摇了摇头。 “奇怪,”他小声说,“我们都有小小的灰质细胞,却极少有人知道怎么去用。希望你上午过得愉快,阿斯卡尼奥先生。我相信你说的话,和我想象的非常吻合,我只是需要和你确认一下。” 波洛鞠躬送客人出去之后,坐回到扶手椅,朝着我微笑。 “让我们听一听黑斯廷斯上尉先生对这个案子的见解吧。” “嗯,我猜阿斯卡尼奥说得对——有人冒充他。” “向来都是,你向来都不好好动一动上帝给你的大脑。你自己回想一下那天晚上我离开公寓时说的话。我提到窗户——窗帘没拉好。现在是六月,八点钟时天还亮着,直到八点半天色才会变黑。这让你想到了什么?我有种感觉,你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现在让我们继续说案子。如我所说,咖啡非常非常浓。福斯卡里尼伯爵的牙出奇地白。咖啡会沾在牙上。我们据此推论,福斯卡里尼伯爵一口咖啡也没喝。可是三个杯子里全都有咖啡。福斯卡里尼伯爵没喝咖啡,为什么有人要造成他喝了咖啡的假象呢?” 我摇摇头,完全摸不着头脑。 “来,我帮你分析。我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有两个人冒充阿斯卡尼奥和他朋友那天晚上去过公寓?没有人看见他们进去;也没有人看见他们出去。我们只有一个人和一堆静止不动的东西作为证据。”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刀子、叉子、碟子还有吃光的菜盘子。啊,不过这个主意真狡猾!格雷夫斯是个偷鸡摸狗的恶棍,可他真是个讲条理讲方法的人!他上午无意中听到了一部分谈话内容,足以听明白阿斯卡尼奥处在一个需要保护的尴尬境地。第二天晚上八点钟左右,他跟主人说有人打电话找他。福斯卡里尼坐下,伸手去接电话,格雷夫斯用大理石雕像从后面将他打倒。然后迅速拨打服务电话——叫了三人份的晚餐!饭菜送来后,他摆在桌上,把盘子和刀叉等等弄脏。但他还必须把食物处理掉。他不仅是个有头脑的人,胃口也大得惊人!他吃了三份牛排之后,米饭蛋奶酥实在是吃不下去了!为了制造假象,他甚至抽了一支雪茄和两支香烟。啊,布置得十分周密!然后,他把闹钟拨到八点四十七分,摔碎它,让指针不再转动。他有一件事没做,就是拉上窗帘。假如真有晚宴的话,夜幕降临的时候会马上把窗帘拉上。接着他就赶忙逃走了,顺便跟电梯服务员提到有客人。他赶往一个电话亭,尽可能接近八点四十七分时模仿主人临死时的叫喊声给医生打电话。他的想法多么成功,以至于没人曾对那时的电话是否是从十一号公寓里打来的产生过怀疑。” “这大概不包括赫尔克里·波洛吧?”我挖苦他说。 “甚至是赫尔克里·波洛也没察觉,”我的朋友微笑着说,“我是这会儿才想起来要质疑。我必须先把我的观点证明给你看。不过你将看到,我是对的;而且贾普,我已经给了他一个提示,足够逮捕到那个让人佩服的格雷夫斯。我想知道他挥霍了多少钱。” 波洛说得对。他总是对的,讨厌的家伙! 第十一章 遗嘱关踪案 第十一章 遗嘱关踪案 1 维奥莱特·马什小姐遇到的问题给我们日常的工作带来了一些令人欣慰的变化。波洛收到了一张出自她手的便条,简明扼要,请求约见一次。波洛答应下来,并让她第二天十一点钟来找他。 她如期而至——是位身材高挑、年轻貌美的女子,衣着朴素而整洁,表情认真而笃定。显然这是一位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的年轻女人。我自己倒不是很仰慕所谓的“新女性”,虽然她外表美丽,但我对她没什么特别的好感。 “我的事情有点不同寻常,波洛先生,”她坐到椅子上便开口说道,“我最好还是从头一五一十地讲给您听吧。” “请讲,小姐。” “我是个孤儿。父亲共兄弟二人,爷爷是德文郡一个小农场主。农场有些贫瘠,哥哥安德鲁移居到了澳大利亚,事实上他在那儿生活得很好,靠地产经营富甲一方。弟弟,也就是我父亲罗杰,他对农业生产不感兴趣,努力自学了一些知识,谋得了一个小公司职员的岗位。他的妻子,也就是我母亲,家境略微好于他,是个贫穷艺术家的女儿。父亲在我六岁时就去世了。我十四岁时,母亲也随他而去。我唯一在世的亲戚就是安德鲁伯父,最近他从澳大利亚回来,在他出生的地方买了一块地——瑰柏翠庄园。他对弟弟留下的孩子非常和善,让我和他住在一起,各方面待我如同亲生女儿。 “瑰柏翠庄园,名字虽好听,其实就是个旧农舍。我的伯父好像天生就懂农业似的,他对各种各样的现代化耕作实验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伯父对我宽厚仁慈,可对于女性的教育方面还是有一些根深蒂固的特殊想法。他自己几乎没怎么受过教育,做事虽精明强干,却认为所谓‘书本知识’一文不值。他尤其反对女性接受教育。在他的观念里,女孩就该去做日常家务活和农活,这样对家里才有帮助,书本知识了解得越少越好。他按照这些想法培养我,让我很失望,也很生气。我直接表示反对。我知道自己头脑还不错,但对家庭琐事实在是没有天赋。我和伯父就这个问题争吵过许多次,虽然我们相互很是照顾,但性格都十分固执。我很幸运地获得了奖学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自己的道路上取得了成功。当我决定去格顿 时危机爆发了。我自己只有一点点钱,是母亲留给我的,我决定充分利用好上帝给我的这份礼物,和伯父进行了最后一次长谈。他把事实清楚地摆在我面前。他没有其他亲属,打算让我成为唯一的继承人。就像我跟您说的,他是个非常富有的人。而如果我坚持自己‘新鲜时髦的理念’,那么从他那里就什么也拿不到。我仍然很客气,但决心已定。我跟他说,我一直以来对他都有深深的感情,可我必须自己主导人生。我们在这一点上意见不合。‘你迷恋你的大脑,姑娘,’他最后是这么说的,‘我没读过书,尽管如此,随便哪天我都可以和你比试比试。我们看看结果会怎么样。’ “那是在九年前。我偶尔和他一起过周末,尽管他的观点尚未改变,我们的关系还是相当融洽。他没再跟我提上学的事,也没谈到我的理学学士。最近三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一个月前,他去世了。 “我现在就直接说来拜访您的原因吧。我的伯父留下了一份特别的遗嘱。根据上面的条款,从他去世后的一年内,属于瑰柏翠庄园的一切都由我处置——‘在此期间,我聪明的侄女可以证明她的智慧’,原话是这么说的。在那个时间段结束时,‘如果证明我比她更聪明’,房子和我伯父所有的财产就要捐献给各个慈善机构。” “这对你来说有点刻薄了,小姐,你是马什先生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啊。” “我不是这么看的。安德鲁伯父曾明确警告过我,而我选择了自己的路。我没有顺从他的意愿,他愿意把钱留给谁那完全是他的自由。” “遗嘱是由律师起草的吗?” “不是,是在一份打印的遗嘱单上签的字——由住在我伯父家为他做事的一对夫妇做证。” “这样一份遗嘱可能被推翻吧?” “我根本没打算过那么做。” “那你把它当作你伯父对你的正式挑战了?” “我就是这么以为的。” “当然这也解释得通,”波洛思索道,“你伯父把一大笔现金或是另一份遗嘱藏在了这所杂乱老宅院的某个地方,并且给你一年的时间,让你运用智慧找出来。” “就是这样,波洛先生;我要赞赏您,您的聪明才智肯定要胜于我。” “呵呵!你这么说真可爱,我的灰色小细胞听你吩咐。你自己没找找吗?” “只是大概找了找;不过伯父的能力毋庸置疑,我非常敬佩他这一点,想必这个任务不会简单。” “你带着那份遗嘱或者复印件吗?” 马什小姐把一份文件递到桌子这边,波洛边看边点头。 “这是三年前立下的。日期是三月二十五,时间也有——上午十一点——非常耐人寻味。这就缩小了查找的范围。我们务必要找到另一份遗嘱,哪怕时间只晚了半小时,都会让这份无效。好了,小姐,你抛给了我一个有趣而特别的问题。我会尽全力帮你解决。尽管你伯父能力非凡,但他的灰质细胞可不如赫尔克里·波洛的质量好!” 真的,波洛的虚荣心也太露骨了! “幸运的是,此时此刻我手上并没有什么要紧事。我和黑斯廷斯今晚会去瑰柏翠庄园。我猜照料你伯父的夫妇俩还在吧?” “在,他们姓贝克。” 2 我们前一天晚上到达,第二天早上便开始了大搜索。贝克夫妇事先收到了马什小姐的电报,正期待着我们的到来。他们很和蔼,男的皮肤粗糙,脸色略粉,像个皱巴巴的苹果。他的妻子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有种德文郡人特有的沉着冷静。 从火车站又开了八英里的车程,真是旅途劳顿,我们吃过晚餐——有烤鸡、苹果派和德文冰淇淋——之后就立刻累倒在床上起不来了。此刻,我们吃光了丰盛的早餐,坐在一间镶地板的房间里,这里曾经是已故的马什先生的书房兼起居室。一张拉盖书桌靠墙放着,上面堆满了文件,都整齐地贴着标签。一把皮质大扶手椅摆在那里,显然,主人经常坐在上面休息。对面靠墙放着一张包有印花棉布的大沙发,矮窗下面的椅子也包着同样流行款式的印花棉布,已经有些褪色。 “好了,我的朋友,”波洛点上了一小根香烟说道,“我们必须规划好再行动。我已经大致调查过这栋房子了。我有种感觉,线索都会藏在这间屋子里。我们要仔细检查书桌里的文件。当然了,我不指望一定能从里面找到遗嘱,不过可能会有些乍一看很普通的纸上包含着隐藏地点的线索。首先我们得要了解一点情况。请帮忙按下铃吧。” 我照做了。在等人回应的时候,波洛来来回回踱着步,赞许地打量着四周。 “这位马什先生真是个有条理的人。看看这些文件码放得多么整齐,每个抽屉的钥匙都贴着乳白色的标签——靠墙瓷器柜的钥匙也是一样;柜里的瓷器摆放整齐,不差分毫。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啊。这里没什么能让眼睛感到不舒服的——” 他话音戛然而止,目光被书桌的钥匙吸引住了,上面粘着一个脏信封。波洛皱了皱眉,把钥匙从锁眼里拔出来。钥匙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拉盖书桌的钥匙。”字迹非常潦草,和其他钥匙上整齐的字体截然不同。 “截然不同的笔迹,”波洛皱着眉说,“我敢发誓,这绝不是马什先生的性格。可这所房子里还有什么人?只有马什小姐,而她,假如我没记错,也是个很讲方法和条理的年轻女人。” 贝克听到门铃走了进来。 “可以让你太太过来吗?回答几个问题就好。” 贝克下去了,稍后和贝克太太一起回来,她用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脸上喜不自胜。 波洛用简短的几句话说明了来意。贝克夫妇马上表现出同情。 “我们不想看见维奥莱特小姐失去属于她的东西,”贝克太太开口说道,“要是都捐给医院对她也太残忍了。” 波洛继续提问。没错,贝克夫妇清楚地记得见过那份遗嘱。贝克先生之前还被派到邻近的镇上打印了两份遗嘱表格。 “两份?”波洛急忙问。 “是的,先生,我想是为了保险起见,假如他弄坏了一份——可以确定的是,他真就弄坏了一份。我们在一份遗嘱上签了字——” “签字是在什么时候?” 贝克挠着头,他太太反应比他快。 “哎呀,确切地说是十一点,我正好把牛奶倒进热可可里的时候。你不记得吗?当我们回到厨房时,可可都溢到了火炉里面。” “后来呢?” “那是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了。我们又被叫进去。‘我犯了个错误,’老主人说,‘不得不把整个遗嘱撕掉重写一份。麻烦你们重新签一次吧。’我们就签了。后来主人给了我俩每人一大笔钱。‘我在遗嘱里什么都没给你们留下,’他说,‘不过我活着的每一年都会给你们这些钱作为储蓄金,到我去世为止。’他真是这么做的。” 波洛在思考。 “第二次签字之后,马什先生做了什么?你们知道吗?” “去村子里和商人们结账。” 这个回答似乎没什么用。波洛采取了另一种策略。他拿出了书桌的钥匙。 “这是你主人的笔迹吗?” 我本可以猜得到,但没想到贝克犹豫片刻才回答说:“是的,先生,是我主人写的。” “他在撒谎,”我想,“可为什么要撒谎?” “你的主人出租过这所房子吗?最近三年里有什么陌生人住进来过吗?” “没有,先生。” “也没有人做客?” “只有维奥莱特小姐。” “没有任何陌生人进过这个房间吗?” “没有,先生。” “你把工人们忘了,吉姆。”他太太提醒道。 “工人?”波洛朝她转过身,“什么工人?” 女人解释道,大约两年半以前,工人们到这所房子里来做专项维修。对于修的是什么她却记不清了。在她看来整件事就是主人一时兴起,没什么必要。工人们有一部分时间是待在书房里;不过他们在干什么她就说不上来了,因为干活时主人不让任何人走进房间。遗憾的是,他们不记得所雇用公司的名字了,只知道那家公司位于普利茅斯。 “我们有进展了,黑斯廷斯,”贝克夫妇一离开房间,波洛就摩拳擦掌地说,“显然他还有一份遗嘱,于是从普利茅斯叫来了工人,目的是制作一个适合藏东西的地方。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撬开地板、敲打墙壁上,我们还不如到普利茅斯去。” 稍微费了点周折,我们就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试着打听一两次就找到了马什先生雇用的公司。 那些员工都工作很多年了,很容易就找到了当年按照马什先生的意思干活的两个人。他们清晰地记得那次任务。除了各种各样其他琐碎的活儿,他们还从老式壁炉上撬下一块砖,在里面掏了个洞,切割过的砖根本看不出来拼接之处。只有压住底下的另一块砖,整个机关才会显露。那活儿很难干,老先生还喜欢吹毛求疵。告诉我们情况的是个叫科汉的男人,身材瘦高,留着灰白的胡子,看起来挺聪明。 我们兴高采烈地回到瑰柏翠庄园,锁上书房的门,接着把刚得到的情报付诸实践。从那些砖上根本看不出丝毫痕迹,但当按那人所说,压住其中一块时,马上就显露出了一个深深的洞。 波洛赶忙伸手进去。突然他脸上的表情从得意扬扬变成惊愕不已。他抓到的都是些烧尽的碎纸片。除此之外洞里空无一物。 “该死!”波洛生气地吼道,“有人抢在我们前面了。” 我们在焦急中检查了碎纸片。无疑这就是要找的东西的碎片。上面还留着贝克先生的部分签名,可看不到任何有关遗嘱条款的内容。 波洛一屁股坐在地上。假如我们不是这么束手无策,他的表情会让人捧腹大笑。“我不明白,”他咆哮着,“谁把它毁了?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贝克夫妇?”我提议道。 “为什么?两份遗嘱都没有条款对他们有利,他们应该站在马什小姐这边,才更有可能留在这里。否则这个地方就会变成医院的财产。毁掉那份遗嘱会对什么人有好处呢?医院受益——是的;可是我们不该怀疑公共机构。” “也许是那个老头儿改变了主意,自己把它毁掉的。”我猜测说。 波洛站直身,像他平时那样小心地拍打着膝盖上的灰尘。 “有这种可能,”他对此表示认可,“黑斯廷斯,你这个想法稍微明智一点。好了,我们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我们做了常人能做的一切。我们在与已故的安德鲁·马什的较量中技高一筹;可遗憾的是,他侄女并不会因为我们的成功而变富裕。” 我们马上起身乘车去火车站,虽赶不上特快列车,但还是能坐上去伦敦的火车。波洛有些沮丧和不甘。至于我呢,累得倒在角落里打起了瞌睡。就在我们刚离开汤顿 时,波洛突然大叫一声。 “快,黑斯廷斯!醒醒,跳下去!我说跳下去!” 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就已经站在站台之上了,没戴帽子,也没拿旅行箱,火车就这样消失在夜幕之中。我怒不可遏。波洛却毫不在意。 “我真蠢!”他大叫道,“十足的笨蛋啊!我再也不吹嘘我的小灰细胞了!” “不管怎样这倒是好事,”我暴跳如雷地说,“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和之前一样,波洛只顾按自己的想法行事,完全没注意到我在说话。 “商人的账本——我怎么把这么有价值的东西完全抛在了脑后?是的,可是它在哪儿?在哪儿?没关系,我不会再犯错误了。我们必须马上回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想办法坐慢车到埃克塞特,到达之后波洛雇了辆车,回到瑰柏翠庄园时已经是夜里两三点钟了。我们终于把贝克夫妇叫了起来,没有理会他们的迷惑不解。波洛没管任何人,径直朝书房走去。 “我不是个十足的笨蛋,而是个超级大笨蛋,我的朋友,”他自贬道,“就这,看吧!” 他直接走向了书桌,把钥匙拔下来,从上面取下信封。我愣愣地看着他。难道他奢望从这个脏信封里找到真正的遗嘱吗?他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展开放平。然后他点着火,将信封表面内侧的平整部分放在火上烤。不一会儿,模糊的字符便开始显现出来。 “看啊,我的朋友!”波洛得意扬扬地叫道。 我看见了。只是简单几行模糊的字迹,上面写的是他把一切遗产都留给他的侄女,维奥莱特·马什。时间是三月二十五日中午十二点半,并且见证人是糖果商阿尔伯特·派克和他的妻子杰西·派克。 “可这个有法律效力吗?”我都快透不过气了。 “据我所知,没有哪条法律不允许用隐形墨水来书写遗嘱。立遗嘱的人意图明显,受益人只能是在世的亲属。他可真聪明!他预料到了寻找这个的人——像我这么笨得不可救药的人——将有的每一步行动。他弄了两份遗嘱,让仆人签了两回字,然后带着写在脏信封里面的遗嘱和灌了隐形墨水的钢笔起身出门。他假借某种理由让糖果商夫妻俩在他自己的名字下面签名,于是他把遗嘱绑在书桌的钥匙上,然后暗暗窃喜。如果他侄女看穿了他的小伎俩,那么就证明了她对于人生的选择和孜孜以求的教育是正确的,也就完全值得继承他的财富。” “她没看穿他设下的谜题,不是吗?”我慢悠悠地说,“好像相当不公平啊。这个老先生实际上是赢了。” “并没有,黑斯廷斯。是你的脑筋转错了方向。马什小姐马上想到借我之手解决难题,这就证明了她的聪明才智和女性受到更高等教育的价值。遇事要找行家帮忙。这充分证明了她继承这笔遗产是合理的。” 我想知道——我非常想知道——老安德鲁·马什会怎么看! 第一章 诚挚地献给我的老朋友西贝尔·黑利。 西贝尔·黑利,诗人吉卜林姐姐的好友。 卷一 幽巷谋杀案 第一章 1 “先生,给几个钱吧。”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谄媚地笑着,露出一排白牙。 “一分没有!”贾普警督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我跟你说,小伙子——” 在被迫听了一番令他头昏脑涨的说教后,脏兮兮的小男孩彻底败下阵来,并告诫他的几个小伙伴:“天哪!简直就是个道貌岸然的警察!” 说罢,一伙人作鸟兽散,嘴里还不住地念念叨叨: 不能忘,不能忘 十一月五日 叛国的火药阴谋 可谁又知道 为什么 千万不能忘 此时,贾普警督身边一个脑袋圆圆、蓄着一小撮八字胡的小老头兀自笑了起来。 “贾普,好样的 ,”八字胡小老头不住地说,“你刚才那一番说教真是精彩!干得好!” “讨个钱居然还有理了,都是盖伊·福克斯日 给闹的!” “真是个有趣的庆祝日。”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说,“噼啪、噼啪……一朵朵烟花消失在天际。这多么像被纪念的那个人和他那些被忘却的事迹。” “那些小孩子可未必知道谁是盖伊·福克斯。”就职于苏格兰场 的贾普警督附和着说。 “而且,我敢肯定,在不久的将来,人们就会开始搞不清楚每年十一月五日的烟花到底是一种纪念还是一个诅咒了。企图炸掉英国国会到底是一项罪孽还是一桩善举?” “有些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是一桩善举。”贾普警督边笑边说。 说笑中,刚刚一起用过晚餐的两个人走下主路,拐进了一条相对幽静的小巷,准备抄近路一同前往赫尔克里·波洛的住处。 一路上,烟花爆竹声不绝于耳,金灿灿的烟花不时将漆黑的夜空照得亮光闪闪。 “真是行凶的好时机。”贾普警督用一种专业人士的口吻说,“因为在这样的夜里,没人会听到枪响。”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好多罪犯不知道要好好利用这一点。”赫尔克里·波洛接应道。 “其实,波洛,我倒真的很想见识一下你会怎样策划一起谋杀。” “我的老兄!” “真的,我就想知道你会怎么动手。” “贾普,我的老兄,如果我真要策划一起谋杀,估计你根本无法知道我是怎么动手的!很有可能是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起谋杀案就已经发生了。” 波洛的回答惹得贾普警督心悦诚服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自大的魔鬼,我没说错吧?”后者的语气中充满了亲切的味道。 2 次日上午十一点半,赫尔克里·波洛的电话响了。 “喂?喂?” “喂,波洛,是你吗?” “是的,是我。” “我是贾普。还记得我们昨晚回家时路过的布拉德利花园巷吗?” “怎么了?” “我们还聊起在昨天那样一个爆竹声声的夜里,开枪杀个人该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你记得吗?” “当然了。” “我跟你说,那条巷子里昨夜真的发生了一起自杀事件。死者住在十四号,一个年轻的寡妇,艾伦夫人。我现在正往那里赶,你要不要也来看看?” “等等,老兄。你亲自去调查一桩自杀事件,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还真让你说中了。一般情况下是不需要我出马的,但这次我们的法医觉得有些地方看起来颇为蹊跷。你来吗?我觉得你会有兴趣的。” “我这就过去。十四号,对吧?” “没错。” 3 当波洛出现在布拉德利花园巷十四号门前的时候,贾普一行四人也刚刚赶到。 此时,十四号这幢房子已经作为案发现场被圈了起来,门前渐渐聚集起一群目瞪口呆看热闹的人,当中不乏司机和他们的妻子、外出跑腿办杂事的小伙子、流浪汉、衣冠楚楚的过路人,以及不计其数的孩子。 屋前的台阶上,一名身着制服的警官正在竭尽全力地对付一颗颗浮动在他眼前的好奇心。突然,一群眼尖的年轻人发现了正从车里走出来的贾普警督,于是,手里早就备好相机的一伙人便都一股脑涌了过去。 “没你们的事!”贾普警督一边走一边驱散涌过来的人群,并将目光投向已经等在门口的波洛,“你来啦。咱们进去吧。” 两人迅速闪进大门,肩并肩地走到了一段扶梯下面。 “在这儿呢,警督先生。”楼上的人已经认出了贾普警督。 贾普和波洛拾级而上,在楼上那个人的指引下走进了二层楼梯口左边的一间小小的卧室。 “警督先生,我想应该先由我来阐述一下大致情况吧。” “是的,詹姆森警督,”贾普回应道,“这里什么情况?” “死者是艾伦夫人,”负责事发地区的詹姆森警督开始了他的陈述,“她和她的一个朋友,普伦德莱斯小姐,合住在这幢房子里。普伦德莱斯小姐今天早上刚从乡下回来,据她所说,她回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就连通常九点钟应该到家里帮她们打扫房间的小时工都不在。所以她就自己开了门,直接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间,然后又打算去对面她朋友的房间看看。她一边扭门把手一边敲门,嘴里还叫着艾伦夫人的名字,但始终没人应门。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于是就打电话报警了。报案时间是十点四十五分,接到报案后我们立刻赶来,破门而入后发现艾伦夫人头部中弹,倒在地上,手里有一把自动手枪。韦伯利二五式。显而易见的自杀现场。” “普伦德莱斯小姐现在在哪儿?” “在楼下的客厅,警督先生。她可是个精干又不露声色的女人,我已经领教过了。” “我这就去找她聊聊。不过我最好先见见布雷特。” 波洛和贾普警督一起走进了对面的房间。房间里,一个上了年纪的高个子男人抬起头,冲他们点头示意了一下。 “贾普,你好,很高兴你能来,这案子有点儿意思。” 贾普迎着对方走了过去,赫尔克里·波洛则站在原地迅速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这个房间比他们刚刚出来的那间大了不少,还有一扇向外凸出的飘窗。如果说刚才那间朴素到极致的房间是一间不折不扣的卧室的话,那么现在这间算得上是一间客厅级别的卧室了。 银色的墙纸烘托着翠绿色的天花板,现代感十足的窗帘也是由银色和绿色组成的。一条翠绿色的丝光毯子以及几个金色和银色的小靠垫把屋内的一张长沙发椅点缀得华丽无比。房间中立着一个高高的胡桃木古董衣柜和一个胡桃木高脚柜,周围还摆着几把闪耀着金属光泽的现代风格的椅子。玻璃小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盛满了烟蒂。 赫尔克里·波洛仔细地嗅了嗅身边的空气,走到正低头观察尸体的贾普旁边。 地上是一具约莫二十七岁的女人的尸体,从她倒地的位置和姿势来看,她死前应该就坐在那把金属椅子上。这个身着一袭深绿色简约高领连衣裙的金发年轻女人五官精致,那几乎不施粉黛的面容看起来楚楚动人,但同时也透出一丝痴痴的渴求。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右手依旧握着那把小型手枪,头部左边那一摊血液已经凝固。 “布雷特,有什么蹊跷的吗?”正低头审视地上那具尸体的贾普警督开始发问。 “从相对位置来看没有什么不对。”法医回答道,“如果她给了自己一枪,那她的确应该以这样的姿势从椅子上滑下来、停在这个位置。门和窗户都是从里面锁上的。” “既然都没错,那不对劲的地方在哪儿?” “仔细看这把手枪,我还没动过,录指纹的人还没到。不过这并不妨碍你们观察。” 话音落下,波洛和贾普两人便蹲下身子对着枪仔细研究起来。 “我明白你说的了,”贾普慢慢站起身来,“问题出在她的手形。看起来她像是正握着这把枪——但实际上并不是。还有别的吗?” “还有很多。枪在她的右手上,那我们再来看伤口。手枪当时应该被举到她左耳的上方——注意,是左耳。” “嗯,”贾普应道,“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难道她不能右手举起枪来给自己一颗子弹吗?” “绝对不可能。就算你可以用右手拿着枪、抻着胳膊、枪口对准左耳上方,但恐怕你无法以那样一种姿势扣动扳机。” “这样看就相当明显了。有人先给了她一枪,然后再把案发现场伪装成自杀。可是,上了锁的门和窗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次,詹姆森警督接过话头。 “警督先生,窗户是被闩住的没错,但是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找到锁门的钥匙。” 贾普点了点头。 “嗯,这是个破绽。当时锁门的那个人一定不希望有人注意到这把消失的钥匙。” “真愚蠢!”波洛嘟囔着。 “好啦,我的波洛老兄,你总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像你这般机智!更何况这确实是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细节。门锁着,外面的人破门而入,发现一具女尸,她手里还有一把手枪——显而易见的自杀案现场,一定是她自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的,没人会去在意钥匙的去向。不过,普伦德莱斯小姐这一报警反而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她当时完全可以去外面找一两个司机上来,帮她把门撞开。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失踪的钥匙了。”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赫尔克里·波洛盯着地上的尸体,说,“通常来说,人们只有无计可施才会选择报警,对吗?” “你是想到什么了吗?”贾普敏锐地追问,眼神里满是渴望。 “我在看她的手表。”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 说着,波洛就弯下身去,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死者右腕上的那块有黑色丝质表带、表盘上镶嵌着珠宝的腕表。 “是个高级货,一定不便宜!”贾普说完便仰起头,用一种征询的目光看着波洛,“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有可能……是的。” 波洛一边说一边把目光移向房间里的写字台。看得出,这个正面带有可活动台面板的传统型写字台和房间的整体色调相当协调。 桌面正中放着一个挺大的银质墨水台,墨水台前是一块精致的绿色漆器装的吸墨纸。吸墨纸左边是个祖母绿玻璃的笔盘,里面有一个银色的笔杆、一根绿色的封蜡、一支铅笔和两枚邮票。吸墨纸右边是一个手动的活动台历。此外,写字台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玻璃樽,里面放着的一支相当惹眼的羽毛笔,吸引了波洛的目光。波洛拿起羽毛笔仔细看了看,不过这支毫无墨迹的羽毛笔显然就是一个摆设而已。笔架上那支顶端有墨迹的银色笔杆才是用来写字的。波洛接着又把目光转向了台历。 “十一月五日,星期二。”同样在观察的贾普顺势读了出来,“就是昨天。都对上了。” “她是什么时候死的?”贾普转向布雷特。 “昨天晚上十一点三十三分。”布雷特脱口而出。 看到贾普吃惊的神情,他马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 “老兄,真是对不住,我刚才充当了一把小说家笔下的神医!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她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十一点——前后不超过一个小时。” “哦,我猜她的手表停在了那时候——是吧?” “对,停了,不过是停在四点十五分。” “那我推测她那时候应该还活着。” “我希望你不要考虑这一点了。” 此时,波洛又转回吸墨纸,翻过来看。 “好主意,”贾普说,“不过没什么好运气。” 吸墨纸的第一张雪白如新,没有任何痕迹。波洛又往后翻了几张,看到的依旧是空空如也的白纸。 接着,他把目光投向了废纸篓。 废纸篓里有两三封揉作一团的信件和一些传单。因为只是随便揉了一下,波洛很容易就看出了上面的内容。一封某个退役军人社团寄来的筹款函、一张十一月三日的鸡尾酒会邀请卡,还有一封裁缝的预约确认。至于传单,是皮草店的打折信息和百货商店的商品目录。 “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贾普有点失落。 “不,这很奇怪……”波洛说。 “你是想说如果是自杀,那么通常会在现场找到遗书之类的东西?” “没错。” “又一项表明此案并非自杀的证据。”贾普边说边往外走,“现在我的人要过来处理现场了。我们最好下楼去找这个普伦德莱斯小姐好好聊一聊。走吧,波洛?” 波洛似乎仍被写字台和上面的东西所吸引。 他跟着贾普往外走,但就在将要离开房间的刹那,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那支惹眼的翠绿色羽毛笔。 第二章 第二章 两人走下一段逼仄的楼梯,楼梯旁边就是由马厩改造成的大客厅。房间的墙壁故意做成粗糙的灰泥感,上面挂着很多蚀刻版画和木雕艺术品。屋里坐着两个人。 一位是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人,深色皮肤,模样精干,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伸出手取暖。另一位看起来老一些,身材丰满,手里拿着个网兜,两个男人走进房间时,她正喘着粗气说话。 “……就像我说的那样,小姐,我一转身,差点儿摔倒。再想想今天早上——” “可以了,皮尔斯太太。”年轻女人打断了她的话,“我想这两位应该是警官先生。” “您是普伦德莱斯小姐?”贾普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屋里走。 “是的。”年轻女人点了点头,“这位是皮尔斯太太,她每天来这里工作。” 无法压抑自己的皮尔斯太太继续说起刚才被打断的话。 “就像我刚才和普伦德莱斯小姐说的,今天早上我姐姐路易莎·莫德急病发作,身边只有我一个人能照顾她,我想着毕竟血浓于水嘛,而且我觉得艾伦夫人不会介意的,尽管我不想让她失望——” 贾普果断地打断了皮尔斯太太。 “确实如此,皮尔斯太太。接下来你可能需要和詹姆森警督一起到厨房去录一份简单的口供。” 打发走就连在去录口供的路上都缠着詹姆森警督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的皮尔斯太太,贾普警督的注意力终于可以重新回到普伦德莱斯小姐身上。 “我是贾普警督。普伦德莱斯小姐,现在,我需要你把一切你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 “没问题。我们从哪里说起?” 普伦德莱斯小姐的镇定自若着实让人佩服。除了举止稍显僵硬,贾普找不到任何悲痛或是受到惊吓的痕迹。 “你今天早上几点回来的?” “我想是十点半之前。皮尔斯太太这个骗子,竟然还没来,正好让我逮到——”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吗?” 简·普伦德莱斯耸了耸肩。 “一周大概有两次吧,要么十二点才到要么根本就不来了。她应该九点钟就到的。但实际上,就像我说的,一周里她会有两次‘头晕不舒服’,或者家里什么人又生病了。小时工都是这样的,时不时就放你的鸽子。不过她比其他人要好一些。” “她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 “刚过一个月。前一个因为手脚不干净被赶走了。” “请继续,普伦德莱斯小姐。” “我付好出租车的钱就提着箱子进屋了,找了半天皮尔斯太太都没见到她,于是就上楼回自己的房间了。我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去对面找芭芭拉——艾伦夫人——发现她锁着门。我轻轻拉了拉门把手,又敲了几下门,但是都没听到什么动静。于是我就下楼打电话报警了。” “等等!”波洛突然发问,“你当时为什么不试着把门撞开呢?你可以到外面巷子里找几个司机来帮忙的,不是吗?” 普伦德莱斯小姐将那双冷酷的灰绿色眼睛瞥向波洛,迅速地打量了对方一遍,像是在做评判。 “不,我没想过那样做。我认为碰到麻烦应该报警才对。” “也就是说,你当时就认为——恕我直言,小姐——房间里出了什么事?” “当然。” “就因为你敲了几下门却没得到任何回应吗?也有可能是您的朋友吃了安眠药睡得太沉之类的——” “她从不吃安眠药。”普伦德莱斯小姐立刻说。 “有没有可能是她出去了,锁了门?” “她干吗要锁门呢?再说了,她出门的话一定会给我留话的。” “也就是说……她没有留下任何消息?你确定什么都没有吗?” “当然确定。要是有的话,我肯定马上就看到了。” 普伦德莱斯小姐的语气越发针锋相对。 “普伦德莱斯小姐,你有没有试过从钥匙孔往里面看一看?”贾普问道。 “没有。”简·普伦德莱斯若有所思地说,“我从没想过。不过就算我那么干了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不是吗?钥匙孔里应该插着钥匙呢。” 普伦德莱斯小姐目露探寻之色,张大了无辜的大眼睛,与贾普警督视线相接。波洛突然兀自笑了起来。 “当然,你做得没错,普伦德莱斯小姐。”贾普说,“不过我猜你一定想不通你的朋友竟然会自杀吧?” “哦,是的。” “她之前有没有看上去很焦虑,或者表现出压力很大的样子?” 一阵沉默。普伦德莱斯小姐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给出回答。 “没有。” “你知不知道她有一把手枪?” 简·普伦德莱斯点了点头。 “知道,在印度的时候她拿出来过。平时她就把枪放在她房间的一个抽屉里。” “呃。她有执照吗?” “我觉得有吧,不过不能确定。” “接下来,普伦德莱斯小姐,请把你所知道的有关艾伦夫人的事情都告诉我,比如你们认识多久了,她的亲戚都在哪里——关于她的一切。” 简·普伦德莱斯点了点头。 “我认识芭芭拉五年了。初次见面是在一次海外旅行途中——确切地说是在埃及。我当时在雅典的一所英国学校待了一阵子,回家前有几周时间在埃及,而她是从印度回家的路上途经埃及。游览尼罗河的时候我们乘坐同一条船,因为志趣相投,很快就成了朋友。我当时正想找人和我合租一套公寓或者小一点的别墅,芭芭拉又正好是孤身一人。我们都认为我们在一起相处得挺好。” “事实上是这样的吗?”波洛问道。 “相当好。我们有各自的朋友圈——芭芭拉交友更广泛——我的朋友则比较喜欢艺术。可能正好互补吧。” 波洛点了点头。贾普继续发问。 “关于艾伦夫人在遇到你之前的家庭情况及个人生活,你都知道些什么?” 简·普伦德莱斯耸了耸肩。 “说真的,我不是很了解。她结婚前姓阿米蒂奇,我只知道这个。” “关于她的丈夫呢?” “没什么好说的。我记得他酗酒。他们结婚后一年还是两年时他就死了。他们有过一个孩子,女孩,不过三岁就死了。芭芭拉很少提起她的丈夫,她是在印度嫁给他的,那时候她才十七岁。之后他们一起去了婆罗洲还是另一个正经人肯定不会去的鬼地方——这显然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很少提起。” “那你知不知道,艾伦夫人有没有一些经济上的困难?” “我确定她没有。” “没有负债……之类的吗?” “哦,没有!我确定她没有这方面的麻烦。” “好,接下来我必须要问一件事情,希望不会引起你的不快,普伦德莱斯小姐。艾伦夫人生前是否有固定的一个或者多个男性朋友?” “这个嘛,她订婚了,就要结婚了。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吧。”简·普伦德莱斯冷冷地说。 “跟她订婚的男人叫什么?” “查尔斯·拉弗顿—韦斯特。是汉普郡什么地方的下议员。”“他们相识很久了吗?” “一年多吧。” “然后他们就订婚……有多久了?” “两个月,不对,将近三个月了。” “据你所知,他们之间有过争吵吗?” 普伦德莱斯小姐摇了摇头。 “没有,有的话我反倒觉得奇怪。芭芭拉不是好争吵的那种人。” “你最后一次见到艾伦夫人是什么时候?” “上周五,我去度周末之前。” “艾伦夫人留在城里了吗?” “对。她应该是计划周日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出去。” “那你呢,你在哪里过的周末?” “在艾塞克斯的莱德斯,莱德斯会堂。” “和谁一起?” “本廷克先生和夫人。” “你是今天早上才回来的?” “是的。” “那你一定一早就上路了?” “本廷克先生顺路送我。他十点钟就得进城,所以要很早出门。” “原来如此。”贾普点了点头,普伦德莱斯小姐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疑问。 “你怎么看拉弗顿—韦斯特先生?”波洛开始发问。 普伦德莱斯小姐耸了耸肩。 “这和案情有关系吗?” “不,应该没什么关系,不过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没办法说他是哪类人。他很年轻——顶多三十一二岁,很有野心,善于作公众演说,前途无量。” “这些都是好的一面——还有没有一些负面的印象?” “这个嘛……”普伦德莱斯小姐迟疑了一会儿,“在我看来他没什么特别的。他提出的想法都不是他自己的,另外他有些自大。” “我的小姐,这些也不是什么大错。”波洛面带微笑地说。 “你这么认为吗?”普伦德莱斯小姐的语调略显讽刺。 “对你来说可能是。” 波洛仔细观察着普伦德莱斯小姐,察觉到她看起来有些不安的时候便乘胜追击。 “不过对于艾伦夫人来说——不,她很可能根本就没注意到你说的那些。” “你说得没错。芭芭拉觉得那个人堪称完美,没人比得过他。” “你很喜欢你的这位朋友吧?”波洛温和地说。 这个问题终于引发了普伦德莱斯小姐的情绪变化,波洛看到她用手捏了一下膝盖,脸部线条跟着一紧。 “你说得没错。我很喜欢她。” 贾普又问道:“普伦德莱斯小姐,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从来没有争吵过吗?也没有什么不愉快?” “都没有。” “包括她订婚这件事?” “当然。她开心我也开心。” 短暂的沉默后,贾普说:“据你所知,艾伦夫人有没有什么敌人?”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简·普伦德莱斯小姐再次开口时,口气发生了一些变化。 “我不太明白,您所说的敌人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谁会因为她的死而获利?” “哦,不,这太荒谬了。她只有一份十分微薄的收入。” “谁会继承她的那些收入呢?” 普伦德莱斯小姐表现出适度的惊讶,说道:“这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不会太意外。我的意思是,如果她有遗嘱的话。” “其他方面也没有任何敌人?”贾普赶紧转移了话题,“比如什么人会对她怀恨在心?” “我不认为会有人对她怀恨在心。她为人非常温和,讨人喜欢,生来就是个可爱的人。” 说起这些时,普伦德莱斯小姐那就事论事的口吻首次出现了一些动摇。 波洛微微点了点头。 贾普说道:“那么,综上所述,艾伦夫人最近状态不错。她没有任何财务上的困扰,刚订下一桩合意的婚事。也就是说,她完全没有理由选择自杀,是这么回事吧?” 简小姐沉默良久,回应道:“是的。” 贾普站起身。 “恕我失陪,我有话要对詹姆森警督讲。” 说完他就离开了,留下赫尔克里·波洛和简·普伦德莱斯二人在房间里面面相觑。 第三章 第三章 两人相对无言了几分钟。 简·普伦德莱斯以审视的目光迅速扫了一眼面前的小个子男人,然后马上目视前方,不发一语。她发觉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无法放松,她一动不动,十分紧张。终于,波洛打破了沉默,听到他的声音,普伦德莱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小姐,这壁炉你是什么时候点的?”波洛用一种聊家常的语气问道。 “点壁炉?”她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心不在焉,“哦,早上我一回到家就点上了。” “上楼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哦。确实,这很自然……当时壁炉里有炭吗,还是你自己添的?” “有炭。我只需要放一根火柴进去。” 她的语气中显露出一丝不耐烦。她觉得对方其实是在没话找话——或许这正是他的本意。不管怎样,他还在保持着闲聊的口吻发问。 “可是你的朋友——我注意到她的房间里只有煤气取暖炉。” 简·普伦德莱斯机械地回答道:“这是唯一烧煤的壁炉,屋里其他的都用煤气。” “你们做饭也用煤气吗?” “如今大家都用煤气吧。” “确实。省了不少事。” 简短的对话就此终结。简·普伦德莱斯用脚尖敲打着地板,突然问道:“那个人——贾普警督——他聪明吗?” “他挺能干的。是的,他的脑子不错。工作勤勉努力,很少出错。” “我很怀疑……”普伦德莱斯嘟囔着。 波洛看着她。在炉火的映衬下,他的眼睛显得格外绿。 他轻声问道:“你朋友的死对你是个很大的打击吧?” “太可怕了。”她突然流露出真情。 “你完全没想到吧——有吗?” “当然没想到。” “所以一开始你觉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不是真的?” 波洛感同身受的语气让简·普伦德莱斯渐渐放下了防备。她回答得很急切,语气自然,不再僵硬。 “没错。就算芭芭拉她真的打算自杀,我也无法想象她会用那种方式。” “即便你知道她有一把枪?” 简·普伦德莱斯很不耐烦。 “是的。那把枪——哦!只是防身用的。她之前去过很多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养成了随身带把枪防身的习惯。她没有其他想法,我很确定。” “啊!可你为什么那么确定?” “哦,因为她说过的一些事情。” “比如说?” 波洛的语气始终很轻柔、友善,巧妙地劝诱对方说下去。 “这个嘛,比如说,有一次聊到自杀的时候,她说最容易的方法就是紧锁门窗不留任何缝隙,然后打开煤气,躺到床上去等死就可以了。我说我感觉我是做不到躺在那里等死的,我宁可给自己一枪。她当时就说她不可能那样做,她一定会害怕到扣不动扳机,而且,不管怎么说,她都不想听到‘砰’的一声枪响。” “我明白了,”波洛说,“确实如你所说,这很奇怪……因为,你刚刚告诉过我,她房间里用的是煤气取暖炉。” 简·普伦德莱斯盯着波洛,一下子怔在那里。 “是的,没错……我想不明白——不,我想不通她为什么没用煤气。” 波洛摇了摇头。 “是的,这看起来……很奇怪……很反常。” “这整件事都很反常。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她自杀了。我想那是自杀吧?” “这个嘛,倒也有另一种可能。”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波洛直直地盯着她。 “有可能是……谋杀。” “哦,怎么会?”简·普伦德莱斯往后退了几步,“哦,不!你这说法太吓人了。” “吓人?也许吧。但你有没有被这个不可能的说法吸引?” “可门是从里面锁上的,窗户也是。” “门是锁着的——没错。但是无从证明到底是从里面还是从外面锁上的。因为……钥匙不见了。” “可是……如果钥匙不见了的话……”普伦德莱斯顿了顿,“那门就一定是从外面锁上的。不然钥匙就肯定还在房间里。” “哦,这确实有可能。不过那个房间还没被彻底搜查过。也说不定那把钥匙已经被人从窗户扔出去,之后又被人捡走了。” “谋杀!”简·普伦德莱斯再次说出这种可能,机灵黝黑的脸庞上露出热切的神情,“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但如果是谋杀,就应该有杀人动机。你能想到什么动机吗,小姐?” 简·普伦德莱斯轻轻地摇了摇头,但波洛仍从她这否定的动作中看出她在刻意隐瞒什么。 这时,贾普推门走了进来。 波洛站起身来,说:“我一直在跟普伦德莱斯小姐说她的朋友可能并不是自杀的。” “现在下结论恐怕还为时过早。”贾普微微面露愠色,并用责怪的眼神瞥了波洛一眼,“我们总要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才行。目前就只知道这么多。” “我明白。”简·普伦德莱斯轻声回应道。 贾普朝她走了过去。 “那么,普伦德莱斯小姐,你见过这个吗?” 他摊开一只手,手心里有一个深蓝色椭圆形珐琅质地的小玩意儿。 简·普伦德莱斯摇了摇头。 “从没见过。” “不是你或者艾伦夫人的?” “不是。这不是我们女人会用的玩意儿,不是吗?”“哦!所以你知道这是什么。” “这很明显啊,不是吗?这是一枚男人用的袖扣。” 第四章 第四章 “那个年轻女人真是太自以为是了。”贾普抱怨道。 这两个男人又回到了艾伦夫人的卧室。尸体已经不在房间里了,拍照取证和收集指纹的人都完成工作离开了。 “真不能小瞧了这个女人。”波洛也表示赞同,“她不仅不傻,相反,是个绝顶聪明又相当干练的年轻人。” “你觉得是她干的吗?”贾普突然燃起一丝希望,“确实,她的确有嫌疑。我们得好好琢磨琢磨她的不在场证明。想想她对那个年轻下院议员的指责,我觉得她有点过于苛刻了!听起来很可疑。有可能是因为他拒绝了她的好意。而她恰恰是那种能不动声色地把让她不爽的人干掉的女人,还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没错,我们得再看看她的不在场证明。她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是太凑巧了,要知道,艾塞克斯郡离这里又不远,来来往往的火车和汽车都很多。我们有必要去了解一下,比如,她昨晚有没有声称头疼于是早早回屋睡觉之类的。” “你说得对。”波洛表示赞同。 “不管怎么说,”贾普继续说,“她现在对我们都是有所隐瞒的。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那个年轻女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是的,显然。”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类案子总有这种麻烦,”贾普又开始抱怨,“人们总是闭口不言——有时候还会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就这一点来讲,我们确实不能怪他们,我的朋友。” “确实,但这样一来我们就很难办了。”贾普嘟囔着。 “这样不正好可以让你大显身手了嘛。”波洛宽慰道,“顺便问一下,指纹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哦,就是谋杀。没在手枪上发现任何指纹。在塞到艾伦夫人手里之前,枪上的指纹都被处理干净了。就算艾伦夫人能做出杂耍般令人咋舌的动作,伸长手臂绕过脑袋,她也得拿着枪才能扣扳机啊,死后的她是不可能擦掉手枪上的指纹的。” “确实不可能,这表示开枪的另有其人。” “如果不是另有其人,那指纹问题就真是奇怪了。门把手和窗户上也没有任何指纹。想到什么没,嗯?屋子里可到处都是艾伦夫人的指纹啊。” “詹姆森警督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从那个小时工那里吗?没有。她倒是没少说,但可惜她知道得实在不多。唯一的贡献是证实了艾伦和普伦德莱斯两个人的关系还不错。我让詹姆森到巷子里去了解情况了。我们还得去跟拉弗顿—韦斯特先生聊一聊,看看他昨晚在哪儿、在做什么。另外,我们还要去检查一下艾伦夫人的文件和信函。” 贾普说干就干。检查期间他时而嘟囔一声,然后把某样东西扔给波洛。整个过程没花太长时间,一来是因为桌上的文件并不多,二来是整理得井井有条,并有详细的摘要。 结束时贾普往后一靠,长叹一声。 “没什么有用的发现,你那边呢?” “跟你一样。” “大部分内容一目了然,收据或是未付的账单,没什么特别的。还有些社交信函——邀请函,朋友写给她的信。以及这些——”贾普说着把手放在七八封信上,“她的支票簿和存折。你看出些什么了吗?” “是的,她已经透支了。” “还有别的吗?” 波洛露出微笑。 “你这是在考我吗?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三个月前,她取了两百英镑,昨天,她的户头上又有两百英镑被取走了——” “但支票存根上没有这两笔钱的记录。开给她自己的支票全是小钱——最多的一笔是十五英镑。而且我必须告诉你,整个屋子里都没有那两百英镑。一个手提包里有四英镑十便士,另一个袋子里有一两个旧先令。我认为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也就是说昨天那笔钱刚取出来就被她花掉了。” “没错。你觉得她可能会把钱给谁?” 这时詹姆森警督推门而入。 “詹姆森,有什么进展吗?” “是的,先生,有几件事。第一,没有人听到枪声。之前说听到过枪声的那两三个女人不过是想象力丰富罢了——全是想象出来的。毕竟当时烟花漫天,不太可能有人听见枪声。”贾普抱怨着。 “不能指望这个。你继续说。” “昨天下午到晚上,艾伦夫人基本上都待在家里。她五点左右回到家,快六点的时候又出了一趟门,不过只是去巷尾的邮箱。晚上九点半左右有辆车子开到她家门口——燕子牌 豪华轿车——从车里走下一个男人,穿着深蓝色大衣,戴圆顶礼帽,留两撇小胡子,约莫四十五岁,仪表堂堂,带些军人气质。住在这条巷子十八号的司机詹姆斯·霍格说,这个男人以前也来过艾伦夫人家。” “四十五岁,”贾普说,“看起来不是拉弗顿—韦斯特。” “不管他是谁,反正这个男人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十点二十分左右离开了。他就一直站在门廊里和艾伦夫人说话。詹姆斯·霍格的儿子弗雷德里克·霍格当时就在附近晃,正巧听到了那个男人说的话。” “他说什么了?” “‘这样,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接下来艾伦夫人说了几句,他又说:‘那好吧。再见。’说完这句他就回到车里,开车离开了。” “那时是十点二十分。”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贾普搓了搓鼻子,说:“也就是说,十点二十分的时候艾伦夫人还活着。接下来呢?” “没有了,先生,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住在二十二号的司机十点半到家的,他答应孩子们晚上放烟花。孩子们都在等他——事实上整条巷子的孩子们都在等他。大家围成一团热热闹闹地看过烟花,之后就都回家睡觉去了。” “这段时间还有人去过十四号吗?” “没有——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毕竟那时没人会注意。” “嗯,”贾普应声说,“这倒是。好啦,接下来我们得去找那位‘蓄着小胡子、有军人气质的绅士’了。他显然应该是艾伦夫人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我还真想知道他是谁。” “也许普伦德莱斯小姐能给我们答案。”波洛提议。 “有可能,”贾普沮丧地说,“也有可能她选择不告诉我们。我坚信她能告诉我们不少信息,但前提是她想开口。波洛老兄,你怎么看?你刚才和她单独待了好一会儿,有没有在她面前施展你那‘忏悔神父’般的魔力,让她吐露心声?” 波洛摊开双手,道:“哎哟,我们只聊了聊煤气取暖炉。” “煤气……取暖炉。”贾普似乎有些不屑,“你这是怎么了,老伙计?自打过来,你注意的不是羽毛笔就是废纸篓。哦,对了,我还看见你看着楼下的一个废纸篓琢磨了半天。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波洛叹了口气。 “一本灯泡的产品目录和一本旧杂志。”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有人想销毁什么跟案件有关系的东西,或是其他什么你认为有用的,肯定不可能随意地丢进废纸篓里。” “你说得没错。只有不重要的东西才会被随意地扔进废纸篓里。” 波洛语气谦和,没有理会贾普怀疑的眼神。 “好吧,”贾普说,“我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了。你呢?” “我嘛,”波洛说,“我要继续去研究废纸篓里那些不重要的东西。” 他一转身就溜出了房间。贾普一脸嫌弃地看着他的背影。 “疯了,”贾普念叨着,“一定是疯了。” 一旁的詹姆森警督保持着礼貌的沉默,但他的脸上已显露出英国人所特有的优越感:外国佬! 他大声说道:“那就是赫尔克里·波洛吧!我听说过他。” “我的一个老朋友,”贾普解释道,“提醒你一句,他可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随和。他这个人一直没变过。” “是人们常说的有点老糊涂了吧,先生,”詹姆森警督说道,“哦毕竟,上了年纪嘛。” “但我仍然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贾普说。 他踱步到写字台旁,不安地望着桌上那支翠绿色的羽毛笔。 第五章 第五章 贾普正十分投入地跟巷子里的第三位司机夫人了解情况时,波洛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凑了上来。 “哦哟,你吓了我一跳。”贾普说,“发现什么了吗?” “没找到我想要的。” 贾普转过身去继续询问詹姆斯·霍格太太。 “你说你见过那个男人?” “哦,是的先生。我丈夫也见过他。我们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好的,霍格太太。我看得出来,你是个精明的女人,我敢肯定这条巷子里的每一个人你都认识。而且,你还是个相当有判断力的女人——通常你做的判断也都是正确的,这我也看得出来——”贾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第三次重复这套说辞,霍格太太渐渐有些洋洋自得起来,像是拥有什么超人的智慧,“跟我说说那两个女人,艾伦夫人和普伦德莱斯小姐,她们都是什么样的人?衣着光鲜?交际花?是这类的吗?” “哦,不,先生,她们完全不像您说的那样。她们确实经常出去交际——尤其是艾伦夫人——不过她们都是很有品位的人。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吧?她们可不像住在巷子那头的某些人。我很清楚那位史蒂文斯夫人在搞什么鬼,称她为夫人真是抬举——哦,我其实不该跟您说这些的……我——” “确实。”贾普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您告诉我的信息十分重要。这么说来,艾伦夫人和普伦德莱斯小姐都是很好的人,对吗?” “哦,是的,先生,她们俩都是非常善良的女人——尤其是艾伦夫人,她对待小孩子总是轻言轻语。我想是因为她自己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的缘故吧,真是个可怜的人。啊,我自己也送走了三个。我想说的是——” “是的,没错,这真让人伤心。那普伦德莱斯小姐呢?” “哦,她自然也是一个好女人,不过个性太强了些,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她只会跟你保持点头之交,不会去你家待一天之类的。但我可不是说她不好,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她和艾伦夫人相处得好吗?” “哦,是的,先生。她们从不争吵,也不闹别扭什么的。她们过得很快乐、很满足。我想皮尔斯太太肯定也是这样认为的。” “是的,我们和她谈过了。你能认出艾伦夫人的未婚夫吗?” “你说那位要娶她的绅士吗?哦,我认得。他经常来这里。人们说他是什么下院议员。” “昨天晚上来的那个人不是他吧?” “不,不是他,先生。”霍格太太挺直了身子,为了掩饰自己的兴奋,她故作平静地继续说,“先生,我可以告诉你,你脑子里想的是错的。艾伦夫人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这一点我可以肯定。确实,房子里当时没有别人,但艾伦夫人是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情来的。我今天早上刚刚跟霍格先生说过。‘不,霍格,’我说,‘艾伦夫人是一位淑女,一位真正的淑女,所以你不要到处瞎说。’恕我直言,我可知道男人们的内心世界有多么龌龊。” 贾普并没有理会这番对男性的攻击,继续问道:“昨晚,你看到那个男人来了,又看到他走了——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你有听到些什么吗?比如有吵架的声音吗?” “没有,先生,没有类似的声音。这么说吧,吵架的人是不会让别人听到的,因为被别人听到,事情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巷子那头的史蒂文斯夫人和她那个吓怕了的女佣之间的矛盾就成了众人皆知的谈资了,我们都劝那女佣别干了,可是史蒂文斯夫人开出的薪水确实不赖。虽说她是个脾气很差的魔鬼,但她为此付钱了——一周三十先令——” 贾普迅速打断了霍格太太。 “但你没有听到从十四号传出类似的争吵?” “没有,先生。当时巷子里烟花四起,到处都非常吵闹。把我家艾迪的眉毛都烧光了。” “那个男人是十点二十分离开的——这点没错吧?” “应该是的,先生。我不敢保证,不过霍格是这么说的,他这个人很靠谱,可以信任。” “你看到他离开了。那有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 “没有,先生。我当时离得不够近,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我是透过我家窗户看到他站在艾伦夫人家的门廊上和她说话。” “你也看到艾伦夫人了?” “是的,先生。她就站在门里边。” “注意到她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了吗?” “哦,这个我真的说不好。当时没太在意衣服。” “连睡衣还是出门穿的衣服都看不出来吗?”波洛突然发问。 “嗯,我确实没注意,先生。” 波洛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向上方的窗户,然后往十四号走去。他露出微笑,过了一会儿,他又过来贾普这边。 “那么,那个男人呢?” “他身穿一件深蓝色大衣,头戴圆顶礼帽。衣着得体,而且看上去很精干。” 又问了几个问题后,贾普转而去询问另一个目击证人了。马斯特·弗雷德里克·霍格,一个两眼明亮,看上去玩世不恭又十分自大的家伙。 “是的,先生,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那个男的说:‘这样,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是很愉悦的语气。接下来是女的说了些什么,然后男的说:‘那好吧,再见。’说完他就回到了车里——我帮他扶着门,可他半个子儿也没给我。”马斯特·霍格的语气里透出一丝郁闷,“然后他就开车走了。” “你没有听到艾伦夫人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先生。” “能告诉我她当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吗?比如说是什么颜色的?” “我说不上来,先生。您看,我并没有看到她,我想她当时站在门后。” “好吧。”贾普说,“接下来,小伙子,我需要你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的下一个问题。如果你不知道或是想不起来了,你就直说。明白了吗?” “明白,先生。”马斯特·霍格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是谁关的门?艾伦夫人还是那个男人?” “你是说前门?” “当然是前门。” 男孩陷入思考。他眼睛朝上看着,像在努力回忆。 “好像是那位夫人——不,不是她。是男士。他使劲地拉了一下门,门发出轻响后砰地关上了,然后他就飞快地钻进车子里。像是要赶去别的地方约会一样。” “很好。年轻人,你很聪明,这是给你的六便士。” 把马斯特·霍格打发走以后,贾普看向波洛,两人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起慢慢地点了点头。 “很有可能!”贾普说。 “确实有可能。”波洛表示赞同。 他的眼睛闪着绿色的光,像猫的眼睛。 第六章 第六章 一回到十四号的客厅,贾普立刻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普伦德莱斯小姐,我们不如现在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真相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正站在壁炉旁边暖脚的简·普伦德莱斯扬了扬眉毛。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真的吗,普伦德莱斯小姐?” 她耸了耸肩。 “你问的问题我都回答了。我看没什么其他我还能做的了。” “哦,我倒是认为你还可以出很多力——只要你肯配合。” “那只是你认为,不是吗,贾普警督?” 贾普马上脸涨得通红。 “我想,”波洛说,“要是你能告诉这位小姐案子目前的进展,她就能更好地回应你提出的问题了。” “这个好办。普伦德莱斯小姐,请你听好。你的朋友头部中枪身亡,她被发现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把手枪,房间的门窗都是锁着的,看起来像是简单的自杀。但事实上并不是。仅凭验尸报告就可以证明。” “怎么讲?” 普伦德莱斯语气中的冷漠已经完全消失,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注视着贾普。 “手枪在她手里,但她的手指并没有握住枪。而且,手枪上没有任何指纹。从她伤口的位置来看,这一枪也不太可能是她自己开的。再有,她没有留下遗书,打算自杀的人通常不会这么做。最后,案发现场房门紧锁,但钥匙还没有找到。” 简·普伦德莱斯慢慢转过身,找了把椅子坐下来,面对贾普和波洛。 “那就是了!”她说,“我一直觉得她是不可能自杀的!我想得没错!她没有自杀。她是被谋杀的。” 她陷在思绪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突然抬起头。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她说,“我会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的。” 贾普马上开始发问。 “昨天晚上有人来找过艾伦夫人。据说是一个四十五岁、蓄着小胡子、看上去像个军人的男人。那人衣冠楚楚,开着燕子牌豪华轿车。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我不能肯定,但听上去像是尤斯塔斯少校。” “谁是尤斯塔斯少校?把你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我。” “这个男人是芭芭拉在国外时认识的——在印度的时候。大约一年前他突然出现,然后就经常来。” “他是艾伦夫人的朋友吗?” “他装成他是。”简冷冷地说。 “艾伦夫人觉得他怎么样?” “我觉得她不怎么喜欢他——我觉得她就是不喜欢他。” “但还是表现出友善的样子,是吗?” “是的。” “艾伦夫人有没有表现出——普伦德莱斯小姐,请你仔细想一想——有点怕他?” 简·普伦德莱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她说:“是的,我想是的。因为只要他一出现,芭芭拉就会紧张兮兮的。” “他有没有见过拉弗顿—韦斯特?” “就见过一次。他们两个人不太合拍。其实就是尤斯塔斯少校总是会尽可能地讨好查尔斯,但查尔斯根本不吃他那一套。查尔斯看人非常准,谁是好人他看得非常准。” “所以尤斯塔斯少校不是你刚说的……好人喽?”波洛问道。 这位年轻的女士冷冷地说:“不,他不是。他为人粗鄙,肯定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哦——我不太明白你的这个说法。你是想说他不是正人君子?” 简·普伦德莱斯的脸上迅速划过一丝笑意,但她开口时声音冰冷,“对。” “普伦德莱斯小姐,要是我告诉你这个男人在敲诈艾伦夫人,你会不会觉得惊讶?” 贾普往前倾了倾身子,观察这个问题带来的结果。 对方的表现确实没有让他失望。普伦德莱斯皱着眉头,两颊泛起红晕,双手一下子抓紧椅子的扶手。 “所以那就是了!我真傻,居然没猜到。当然!” “你觉得这个说法说得通,对吗,小姐?”波洛问道。 “我真傻,早该想到这一点的!过去的这半年里芭芭拉管我借过几次钱,数目都不大。我还看到过她坐在那儿翻看她的存折。但因为知道她的收入足够支付开销,所以就没有多加过问。但是,当然了,如果她要给别人一笔钱的话——” “这样就能解释她的很多行为了,对吗?”波洛问道。 “没错。最近她总是很紧张,有时候还神经兮兮的。简直和以前的她判若两人。” 波洛温和地说:“不好意思,但你之前不是这么跟我们说的啊。” “这和我之前说的不是一回事,”简·普伦德莱斯烦躁地摆了摆手,“她没有闷闷不乐,不像是想要自杀的样子。但是敲诈——没错。她要是告诉我就好了。我肯定会让那个男人下地狱。” “他可能已经去了——不是地狱,而是……会不会去找查尔斯·拉弗顿—韦斯特了?”波洛征询道。 “嗯,”简·普伦德莱斯缓慢地说,“对……确实……” “你知道艾伦夫人有什么把柄落在那个男人手里吗?”贾普问。 年轻女士摇了摇头。 “一无所知。以我对芭芭拉的了解,甚至不觉得她会有什么把柄。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她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我想说的是,芭芭拉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有些傻气。她很容易被吓到。说白了,她这种女孩儿就是勒索者眼中最好的猎物!那个下流的畜生!”最后几个字是恶狠狠地说出来的。 “但是可惜,”波洛说,“这个案子看起来好像反了。正常情况下,应该是被勒索的人干掉勒索他的人,现在被勒索的人成了死者。” 简·普伦德莱斯皱了皱眉。 “确实……你说得对……但是我也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 “想象出什么?” “假设芭芭拉当时十分绝望。她可能举起了她那把小手枪威胁那个男人。他试图把枪夺下来,但在厮打的过程中碰到了扳机,一枪把她打死了。他当时肯定是吓坏了,于是就伪造了自杀的现场。” “有可能,”贾普说,“但有一点说不通。” 普伦德莱斯询问地看着贾普。 “尤斯塔斯少校——如果凶手真的是他——昨晚十点二十分的时候就在门廊上与艾伦夫人道别离开了。” “哦,是这样啊。”年轻女孩的脸沉了下来,沉默了片刻之后又慢条斯理地说,“但是他有可能之后再回来。” “是,有这个可能。”波洛说。 贾普继续发问:“普伦德莱斯小姐,请你告诉我,艾伦夫人一般喜欢在哪里接待客人呢?是在这间客厅,还是楼上她自己的房间?” “两个她都会用到。不过,这间客厅一般用来举办比较公开的聚会或者是接待我的朋友。我们是这样约定的,芭芭拉住那间大卧室,也把那里当会客厅来用;我的卧室小一些,于是这间客厅归我接待朋友。” “如果尤斯塔斯少校昨晚是应约前来的,那艾伦夫人会在哪里接待他?” “我觉得芭芭拉可能会把他带到这里。”普伦德莱斯的语气有些迟疑,“这样就不会显得过于亲密。不过,如果她需要开支票或是写点什么东西的话,带他去楼上的卧室也是可能的。这里没有纸和笔。” 贾普摇了摇头。 “我根本没有提到支票。艾伦夫人昨天取了两百英镑现金,可到现在我们都没在这幢房子里找到这笔钱的下落。” “她把钱给了那个畜生?哦,可怜的芭芭拉!真可怜!” 波洛清了清嗓子。 “除非,就像你说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意外事故,让他亲手葬送了一个长期收入来源。” “事故?那可不是什么事故。就是他一时失控起了杀心,于是杀了她。”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对。”普伦德莱斯又激动地补充了一句,“谋杀——就是谋杀!” 波洛严肃地说道:“我想我并不会否定你的说法,小姐。” “艾伦夫人平时抽哪种烟?”贾普继续发问。 “无滤嘴的。那个盒子里就有一些。” 贾普随即打开盒子拿出一支香烟,点了点头,然后顺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那你呢,小姐?”波洛问道。 “我也抽这种。” “你不抽土耳其烟 吗?” “从来不。” “艾伦夫人也不抽吗?” “不。她不喜欢那种烟。” “那拉弗顿—韦斯特先生呢,他抽什么烟?”波洛继续问。 年轻女孩盯着波洛。 “你说查尔斯?他抽什么烟跟这件事情有关系吗?你不会是在怀疑是他杀了芭芭拉吧?” 波洛耸了耸肩。 “小姐,那也不过是一个男人杀了他之前爱过的女人。” 简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查尔斯不会杀任何人的。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 “谨慎又怎么了,小姐,谨慎的人才会实施最聪明的谋杀。” 普伦德莱斯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洛。 “但绝不可能出于你刚才所说的原因,波洛先生。” 波洛低下头说:“是的,你说得对。” 贾普站起身。 “好了,我觉得我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我想再四处看一下。” “万一那笔钱被塞在了什么地方呢?您请便。也可以看看我的房间——尽管芭芭拉不太可能把钱藏在我那儿。” 贾普的搜查迅捷而有效。没几分钟就把客厅的每一个角落都翻了一遍,接着他上了楼。简·普伦德莱斯一直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抽烟,皱着眉头望着壁炉里的火光。波洛则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波洛轻声问道:“拉弗顿—韦斯特先生现在在伦敦吗?”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可能在汉普郡工作呢。我应该发个电报通知他的。这件事太可怕了。我居然给忘了。”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难免会忘东忘西,小姐。而且坏消息不用急,谁都不会想第一时间听到的。” “那倒是。”普伦德莱斯心不在焉地说。 听到贾普下楼梯的声音,简起身走到房门口去迎接他。 “怎么样?” 贾普摇了摇头。 “没什么新发现,普伦德莱斯小姐。整幢房子都被我搜了一遍。哦,我还应该去看一下楼梯下面的柜子。” 说话间他已经伸手去拉柜子的把手了。 “锁着的。”简·普伦德莱斯说这话时的口气引得两个男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她。 “确实。”贾普语调轻快地说,“锁着的。你应该有钥匙吧。” 女孩却仿佛瞬间石化了一般。 “我——我不太记得钥匙放到哪儿了。” 贾普迅速瞟了她一眼,松开柜子把手,继续用一种轻快自然的语气说:“哎呀,这可真糟糕,我可不想把这柜子给毁了。我让詹姆森去拿把万能钥匙来试试吧。” 普伦德莱斯动作僵硬地往前凑了凑,说:“哦,等一下。我想可能是在……” 她走回了客厅,再次出现时手里拿着一把挺大个儿的钥匙。 “这柜子平时都是锁着的,”她解释道,“不然很容易剐到雨伞或者是别的东西。” “英明的决定。”贾普一边说一边兴冲冲地接过钥匙去开柜门。 柜子里漆黑一片,贾普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筒,四处照了照。 波洛的目光追随着贾普的手电筒发出的光束,并注意到站在他身旁的普伦德莱斯身体僵直,且屏住了呼吸。 柜子里没有几样东西:三把雨伞——其中一把还是坏的;四根手杖;一套高尔夫球球杆;两把网球拍;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毯子和几块破损程度不一的沙发垫子。这堆东西上面,有一个小巧的手提箱。 就在贾普伸手要去够的时候,简·普伦德莱斯突然说道:“那是我的。我——今天早上刚带回来的。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只是想确认一下。”贾普的语气愈发友善。 箱子没有锁,里面装着几把刷子和几瓶洗浴用品,外加两本杂志。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贾普小心翼翼、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一遍箱子。当他关上箱子,开始扒拉那些沙发垫子的时候,普伦德莱斯在旁边长舒了一口气。 除了能看到的这些东西以外,柜子里确实没有什么了,贾普很快就结束了搜查。 贾普锁上柜门,把钥匙交还给简·普伦德莱斯。 “好吧,那就暂且如此。你能告诉我拉弗顿—韦斯特先生的地址吗?” “法利库姆府,小莱德伯里,汉普郡。” “谢谢你,普伦德莱斯小姐,眼下没什么事了。不过之后我有可能还会再来。顺便说一句老生常谈,在警方对外公开之前,请你就把这件事当成自杀案。” “当然,我明白。” 普伦德莱斯小姐跟贾普和波洛握了握手。 两人沿着巷子往外走时,贾普忍不住说道:“天哪,柜子里面到底有什么?一定有什么东西。” “没错,一定有什么。” “而且我敢打赌,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跟那个手提箱有关!可我就像个傻狗一样,什么都没发现。每一个瓶子我都看过了,内衬也都摸了一遍,会是什么鬼东西?” 波洛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那个姑娘肯定和此事有关。”贾普继续说,“说什么箱子是她早上才拿回来的?绝对是睁眼说瞎话!你注意到里面的两本杂志了吗?” “看到了。” “其中一本是去年七月份的!” 第七章 第七章 1 次日,贾普来到波洛的住处,一进门他就极其不满地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他咆哮道:“她居然是清白的!” “谁是清白的?” “普伦德莱斯。她那晚在别人家里打桥牌,一直玩到午夜。男女主人、一位和她一样去做客的海军指挥官,以及两名用人都能帮她证明。没什么可怀疑的,看来我们要排除她的嫌疑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她为什么对那个柜子里的手提箱有那么大的反应,她当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波洛,这是你的专长,你喜欢解决这种无厘头的谜题。‘小手提箱疑云’。这名字听起来真是让人心潮澎湃!” “我倒是有个更好的名字。‘诡异的烟味之谜’。” “作为标题有点太长了。烟味——嗯?我们第一次检查尸体的时候你就一直到处嗅,就是因为这个吗?我亲眼看到的——还听到了!窸窸窣窣——呼哧呼哧,我当时还以为你感冒了。” “你完全搞错了。” 贾普叹了口气。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比别人多了些小小的灰色脑细胞,别跟我说你鼻子里的细胞也比别人的更灵敏。” “不,怎么会,你冷静点。” “我怎么没有闻到香烟味。”贾普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没有,我的老兄。” 贾普疑惑地看着波洛。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香烟。 “艾伦夫人抽的就是这种——廉价香烟。那些烟蒂里有六个是这种,还有三个是土耳其烟。” “完全正确。” “我猜你都没看,而是用神奇的鼻子闻出来的!” “我向你保证,我的鼻子完全没有参与。我什么都没闻出来。” “那就是脑细胞的功劳了?” “这个嘛……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你不觉得吗?” 贾普斜眼看了一下波洛。 “比如说?” “比如说,房间里明显少了点东西。同时我又觉得多了些什么……然后,在那个写字台上……” “我知道了!就是那支羽毛笔!” “大错特错。跟羽毛笔没有半点关系。” 贾普知难而退地转移了话题。 “我约了查尔斯·拉弗顿—韦斯特半小时后在苏格兰场见面。我觉得你大概有兴致和我一起。” “我确实非常乐意。” “还有个好消息,我们已经追寻到了尤斯塔斯少校的行踪。他住在克伦威尔路的一间公寓里。” “太棒了!” “不过我想去那里没那么容易,尤斯塔斯少校可不是什么好人。等我们见过拉弗顿—韦斯特,再一起去他那里,你看怎么样?” “没问题。” “那好,咱们走吧。” 2 十一点三十分,查尔斯·拉弗顿—韦斯特被带进了贾普警督的办公室,贾普站起身来跟他握了握手。 感觉得到,这位中等身高的下院议员个性鲜明。他的脸刮得很干净,长着一张像演员一样能说会道的嘴巴和一双略显外凸的眼睛,这种长相的人多半是天生的演说家。他有一种低调的魅力,显得有良好的教养。 尽管面容苍白且有些憔悴,他却依旧保持着应有的礼貌和风度。 他坐了下来,把手套和帽子一并放在桌上,然后看向贾普。 “首先,拉弗顿—韦斯特先生,我得说,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你一定十分悲痛。” 拉弗顿—韦斯特没有理会。 “我的心情不重要。警督,你直说无妨,你们是否知道我的——艾伦夫人,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自杀的?” “你能为我们提供些可能的理由吗?” “不,不能。” “你们两个之间没有发生过争吵吗?或者冷战之类的?” “完全没有。这件事对我而言就是晴天霹雳。” “先生,或许这么说你会更容易接受,艾伦夫人并不是自杀的——她是被谋杀的!” “谋杀?”查尔斯·拉弗顿—韦斯特瞪大了眼睛,像要把眼珠子挤出来,“你说是谋杀?” “没错。现在,拉弗顿—韦斯特先生,你能想到谁会这么急着想要除掉艾伦夫人吗?” 拉弗顿—韦斯特气急败坏地回答道:“不——不,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光是想想都让人——无法接受!” “她从没提过和谁有什么过节吗?或是有什么人嫉妒她?” “从来没有。” “你知道她有一把小手枪吗?” “不知道。” 拉弗顿—韦斯特的脸上显出一丝惊恐。 “据普伦德莱斯小姐说,那把枪是几年前她们俩出国时艾伦夫人买的。” “是吗?” “目前为止,我们只有普伦德莱斯小姐的证词。艾伦夫人很有可能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才会随身带枪的。” 查尔斯·拉弗顿—韦斯特将信将疑地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显得困惑不已。 “拉弗顿—韦斯特先生,你觉得普伦德莱斯小姐这个人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她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吗?” 对方顿了片刻。 “我想是吧——是的,可以这么说。” “你不喜欢她?”一直细细观察着被询问对象的贾普试探性地发问。 “这倒不是。只不过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女孩子。我不喜欢像她那种言辞犀利又能独当一面的女人。不过她确实是个诚实的人。” “嗯,”贾普继续发问,“那你知道尤斯塔斯少校吗?” “尤斯塔斯?尤斯塔斯?啊对,我想起来了。我在芭芭拉家——艾伦夫人家里见过这个人一次。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可疑的人。我也跟我——跟艾伦夫人提过。结婚后我肯定不希望他来我们家。” “那艾伦夫人是怎么说的?” “哦!她同意我的看法。她总是很相信我的判断。男人看男人总要比女人看男人准一些。她解释说她不能对一个许久没见的绅士表现得太失礼——她这个人最痛恨势利眼了!而且,嫁给了我,她自然会发现很多以前相熟的朋友……怎么说呢?不太适合再有来往了……我可以这么说吧?” “你是想说嫁给了你,她的身份就抬高了,对吗?”贾普直言不讳。 拉弗顿—韦斯特抬了一下精心呵护过的手。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艾伦夫人的妈妈是我家里的一个远亲,她的出身和我是完全一样的。只是鉴于我的身份,我必须谨慎择友,我的太太也同样要做到这一点。公众人物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哦,当然,”贾普干巴巴地附和着,继续发问,“所以你没什么能提供给我们的?” “确实没什么。我现在大脑一片空白。芭芭拉!谋杀!这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拉弗顿—韦斯特先生,请你告诉我,十一月五日晚上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拉弗顿—韦斯特一下子拉高了音调,以表达抗议之情。 “这只是例行公事。”贾普解释道,“我们——呃——得询问每一个人。” “我希望我这个身份的人是例外。”查尔斯·拉弗顿—韦斯特看着贾普,仿如君主俯视臣民。 然而贾普没有接话。 “我那天——让我想想……啊,想起来了,我那天在办公室。十点半离开的,沿着河堤散了一会儿步,路上还看了烟花。” “幸好现在不再有那么多的叛国阴谋了。”贾普兴奋地说。 拉弗顿—韦斯特迅速地瞥了他一眼。 “然后我——呃——就回家了。” “几点到的家?据我所知,你在伦敦的住处位于昂斯洛广场 。” “我说不准具体时间。” “十一点?十一点半?” “差不多那会儿吧。” “应该有人帮你开门吧?” “没有,我自己带着钥匙。” “散步的路上遇到什么人没有?” “没有——呃——真的,警督,这些问题让我很不舒服!” “拉弗顿—韦斯特先生,我向你保证,这不过是例行公事,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这句话似乎稍微安抚了愤怒的下院议员。 “如果仅此而已的话——” “目前这样就可以了,拉弗顿—韦斯特先生。” “有任何新消息,你会通知我的吧——” “当然,先生。对了,请容我介绍,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您可能听说过他。” “是的、是的,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拉弗顿—韦斯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小个子比利时人。 “先生,”波洛突然用一种非常外国人腔调的方式说道,“相信我,我也和您一样,心在流血。真的是太可惜了!您一定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啊,我不该再提的。英国人是多么擅于隐藏内心的悲痛啊。”他拿出烟盒,“请原谅我——呀,没有烟了。贾普?” 贾普拍了一下自己的口袋,摇了摇头。 拉弗顿—韦斯特掏出自己的烟盒,咕哝着:“呃,抽我的吧,波洛先生。” “谢谢你、谢谢。”小个子波洛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 “波洛先生,正如你所说,”拉弗顿—韦斯特继续说道,“我们英国人确实不喜欢感情外露。谨慎冷静是我们的座右铭。” 说完,他冲二人行了一礼,走出了办公室。 “冠冕堂皇的家伙。”贾普厌恶地说,“头脑还不清醒!看来普伦德莱斯那个丫头说得没错。不过他长得确实不错,没什么情趣的女人或许会喜欢他。那根烟有什么线索吗?” 波洛把烟递给贾普,摇了摇头。 “埃及烟。很贵的一种。” “不,这说明不了什么。很可惜,因为他的不在场证明实在是太弱了!可以说根本就不算不在场证明……波洛,太可惜了,整件事要是反过来就好了。要是艾伦夫人去敲诈拉弗顿—韦斯特……他才是理想的敲诈对象。为了避免丑闻,他会交出赎金的,他会听话得像只羊羔!” “我的朋友,要是案子真像你想的那样确实很好,但这毕竟不是事实。” “你说得对,尤斯塔斯才是敲诈人。我已经掌握了一些关于他的信息,这个人相当难缠。” “那你有没有按照我说的去调查普伦德莱斯小姐?” “我去了。稍等,我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贾普拿起听筒,和电话那边的人聊了一阵之后,他抬头看着波洛。 “没良心的。她出门去打高尔夫了。真是适合朋友被杀的第二天去做的事呢。” 波洛惊叹出声。 “怎么了?”贾普问道。 但波洛只是不停地自言自语。 “当然……当然……这很自然……我真是蠢!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贾普粗鲁地说:“别在那里嘟嘟囔囔了,我们得去对付尤斯塔斯了。” 他惊讶地发现一抹灿烂的微笑浮现在波洛的脸上。 “对——是的,我们得去搞定他。现在,你看,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切!” 第八章 第八章 尤斯塔斯少校轻松自然地接待了二人。 尤斯塔斯的住处不大,用他自己的话说,不过是一个落脚的地方。见两位客人都不打算喝点什么,他便掏出了香烟盒。 贾普和波洛在接过香烟的瞬间默契地对视了一下。 “原来你抽土耳其烟啊。”贾普一边玩弄着指间的香烟一边说。 “是的。不好意思,你是不是想来点儿无滤嘴的?我这里也有。” “不不,我抽这个就行了。”贾普往前倾了倾身子,换了一种语气继续说,“尤斯塔斯少校,你可以猜一猜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吗?” 尤斯塔斯少校摇了摇头,显得漠不关心。他身材高大,样貌端正,有一种不修边幅的魅力。虽然他举止得体且具备幽默感,却掩藏不了浮肿的小眼睛中透出的狡诈。 他说:“不。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需要劳烦一位警督亲自过来一趟。难道是因为我的车子?” “不,跟你的车子无关。尤斯塔斯少校,我想你认识芭芭拉·艾伦夫人吧?” 少校往后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烟,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说:“哦,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的。她的遭遇真是不幸。” “你已经知道了?” “在昨天晚上的报纸上看到的。真糟糕。” “你和艾伦夫人是在印度认识的吧?” “是的,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你认识她丈夫吗?” 他顿了一下——仅有几毫秒,但在这几毫秒的停顿中,尤斯塔斯少校的那双小猪眼睛迅速地扫了一下贾普二人的脸。然后,他回答道:“不,实际上,我根本没见过艾伦先生。” “你总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情吧?” “我听说他是个坏蛋。当然,不过是些传言。” “艾伦夫人没说过什么吗?” “从来没谈起过。” “你和她走得很近吗?” 尤斯塔斯少校耸了耸肩。 “我们是老朋友了,你知道的,老朋友了,只是不常见面罢了。” “不过你昨天晚上见过她,也就是十一月五日的晚上?” “是的,事实上,没错。” “你去了她家。” 尤斯塔斯少校点了点头,用一种轻柔又惋惜的口吻说:“是啊,她找我问一些有关投资方面的建议。哦,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她的精神状况什么的。但这个真的很难说。她的举止还算正常,不过细想下来确实有一点神经紧张。” “没有任何暗示她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的细节吗?” “什么都没有。事实上,告别的时候我还跟她说我过几天给她打电话,到时候我们两个人可以一起去看个演出什么的。” “你说你会给她打电话,这是你们最后说的话了?” “是的。” “有意思。这和我了解到的不一样。” 尤斯塔斯变了脸色。 “哦,当然了,我也记不太清具体是哪几个字了。” “据我所知,你当时说的是:‘这样,你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 “让我想想,啊,是的,你说得对。但确切来说也不是这样的。我当时跟她说的是,有空的时候告诉我。” “差得很多啊,不是吗?”贾普说。 尤斯塔斯少校耸了耸肩。 “我的老兄,你总不能指望一个人能记住他在任何场合说过的每一个单词吧。” “艾伦夫人是怎么回答你的?” “她说她会给我打电话的。我记得是这样。” “然后你说:‘好的。再见。’” “差不多吧,就是这个意思。” 贾普轻声说:“你说艾伦夫人找你是想让你给她一些有关投资方面的建议。那她有没有直接交给你两百英镑现金,让你帮她做投资?” 尤斯塔斯的脸瞬间涨成绛紫色。他向前倾身,咆哮道:“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给了还是没给?” “这跟你无关,警督先生。” 贾普继续平静地说道:“艾伦夫人从银行取了两百英镑现金。其中一些是五英镑的零钱。当然了,是可以根据编号追查到这笔钱的。” “要是她把钱给我了呢?” “这笔钱是让你帮她做投资……还是……你敲诈她,尤斯塔斯少校?” “真是荒谬。接下来你还打算说什么?” 贾普以最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尤斯塔斯少校,现在我不得不邀请你去苏格兰场录一份口供了。当然,我不会强迫你去的,而且,你要是愿意,完全可以带上你的律师。” “律师?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带律师?你想威胁我什么?” “我正在调查艾伦夫人死亡一案。” “哦,我的天,你该不会是在怀疑——无稽之谈!好,事情是这样的。我那天如约赶去芭芭拉那里——” “几点?” “应该是九点半左右。我们坐下来聊天——” “还抽了烟?” “是的,抽了烟。这有什么问题吗?”尤斯塔斯警觉地问。 “你们当时是在哪里聊的天?” “客厅里。进门左手边。我感觉我们聊得还不错。将近十点半时我起身离开,但在她家的门廊上又停留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 “最后几句话——非常精确。”波洛喃喃道。 “我很想知道,你又是谁?”尤斯塔斯转过身,毫不客气地说,“可恶的外国佬!这儿有你什么事?” “我叫赫尔克里·波洛。”小个子男人颇具威严地说。 “就算你是赫拉克勒斯,也不关我的事。我说过了,我和芭芭拉聊得很好,和她分别后我就直接开车前往远东俱乐部。十一点前我就到那里了,到了之后直奔桥牌室,一直在那里打桥牌打到一点半。现在,请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这没什么好琢磨的,”波洛说,“你有很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本来就是铁一般的事实!现在,先生,”尤斯塔斯看向贾普,“你满意了吗?” “当晚你一直待在客厅里吗?” “对。” “没有去楼上艾伦夫人的房间吗?” “我说过了,没有。我们一直待在那个房间,没离开过。” 贾普若有所思地盯着尤斯塔斯看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有几对袖扣?” “袖扣?你说袖扣?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 “回答问题?我不介意回答啊。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你们应该跟我道歉。这儿有一对……”尤斯塔斯说着伸长了胳膊。 贾普看见了他袖口上黄金和铂金合铸的袖扣,点了点头。 “其他的都在这里。” 尤斯塔斯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盒盖,粗鲁地拿给贾普看,差点儿戳到贾普的鼻子。 “很棒的款式,”贾普说道,“不过我看到有一个好像坏了——上面的珐琅装饰掉了。” “那又怎么了?” “我猜你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坏的吧?” “一两天前吧,刚坏的。” “如果我告诉你这东西是在你拜访艾伦夫人时坏的,你会不会觉得吃惊?” “为什么不可能是那时候?我并没有否认我去过她家。”尤斯塔斯咄咄逼人地说。他想以此方式来体现自己的理直气壮,却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 贾普往前倾了倾身子,加重语气道:“确实,不过,掉下来的袖扣碎片不是在客厅里发现的,而是在楼上艾伦夫人的卧室里找到的——她就死在那个房间里,而且曾有一个男人坐在屋里抽烟,抽的正是你抽的那个牌子。” 目的达到了。尤斯塔斯跌坐在椅子里,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之前的傲慢消失殆尽,换上一副难看的畏缩样。 “你没有任何证据,”他的声音只剩无力地呻吟,“你想栽赃我……但这可没那么容易。我有不在场证明……那晚我离开后,就再也没去过那附近……” 波洛接过话头,说道:“确实,你没有再回到那栋房子附近……你根本没有回去的必要……因为你离开那里的时候艾伦夫人可能已经死了。”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当时就站在门里面——她还跟我说话——肯定有人听到她说的话了——还看到了她……” 波洛柔声说道:“有人听到你对她说话的声音了……然后假装等她回话,之后继续往下说……这是个老掉牙的把戏了……很容易让人以为艾伦夫人就站在门里面,只是没有人看到她,甚至没人能回答出她当时穿的是晚礼服还是睡衣——连衣服什么颜色都没人知道……” “老天——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眼下他全身颤抖——即将崩溃…… 贾普嫌弃地看了一眼尤斯塔斯,干脆利落地说:“先生,我得请你跟我走一趟了。” “你要逮捕我?” “拘留审讯——我们是这么说的。” 双方沉默了许久,最终被一声颤抖的长叹打破。刚才还在高声咆哮的尤斯塔斯少校此时发出绝望的声音。 “我完蛋了……” 赫尔克里·波洛搓了搓手,喜上眉梢。他看起来十分满意。 第九章 第九章 当日晚些时候,贾普开车载着波洛行驶在布朗普顿路上。 “他就这样彻底崩溃了。”贾普带着职业自豪感说道。 “他知道游戏结束了。”波洛心不在焉地应和。 “我们发现了不少他的丑事,”贾普继续说,“他有两三个化名,做过一笔支票诈骗,还化名巴斯上校在丽兹酒店搞出些风流韵事。皮卡迪利大街上一半的商人都上过他的当。但我们要等到这个案子水落石出,再把这些亮出来一起起诉他。我说老兄,我们干吗这么急着出城?” “我的朋友,要了结一件事也得做得漂亮,要把所有细节都解释清楚。我现在要去查的,其实是你发现的疑点,所谓‘丢失的手提箱疑云’。” “我说的是‘小手提箱疑云’,我记得箱子就在那儿,并没有丢失啊。” “别急,我的朋友。” 说话间,车子驶入了巷子。十四号大门外,一身高尔夫球运动装束的简·普伦德莱斯正从一辆奥斯丁七代 里走出来。 她来回看了看这两个男人,接着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进来坐坐吗?” 她率先进了屋,贾普跟着她进了客厅,波洛却又在门廊耽误了几分钟,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真烦人——这衣服怎么这么难脱。” 几分钟后,终于把外套脱下来的波洛也走进了客厅,他注意到贾普努了努藏在小胡子下面的嘴巴。贾普肯定听到刚才他打开柜门时发出的轻微响动了。 贾普朝波洛投去探寻的一瞥,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普伦德莱斯小姐,我们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贾普快活地说道,“我们来就是想要问问你,艾伦夫人的律师叫什么名字。” “她的律师?”年轻女孩摇了摇头,“我都不知道她还有个律师。” “她和你一起租下这栋房子时,总得有个人拟合同吧?” “不,不是这样的,你看,这房子是我租下来的,租约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芭芭拉把要付的一半房租给我就可以了。纯属私下交易。” “原来如此。哦!那我看就没什么要问的了。” “很抱歉帮不到你们。”简礼貌地说。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贾普转身朝门口走,“是去打高尔夫了?” “是的。”简·普伦德莱斯的脸红了,“我猜在你们看来这么做挺没良心的。但事实上对我来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更让人受不了。我觉得我必须出去,找点事情做——把自己累垮,不然我会窒息的!” 她显得很紧张。 “我能理解,小姐。会这么想很自然——再自然不过了。坐在房子里冥思苦想——不,这滋味一定不好受。”波洛语速飞快。 “能理解就好。”简简单地回了一句。 “你有参加俱乐部吗?” “有,我在温特沃斯 打球。” “肯定度过了美好的一天。”波洛说。 “唉,树上的树叶都快掉光了!一周前还是郁郁葱葱的呢。” “但今天天气很好。” “好吧,普伦德莱斯小姐,”贾普郑重其事地说,“我这边一有确切的消息就会告诉你的。实际上,我们已经扣押了一名犯罪嫌疑人。” “谁?” 简·普伦德莱斯急切地望着贾普和波洛。 “尤斯塔斯少校。” 简·普伦德莱斯点了点头,转过身,弯下腰,点燃了壁炉。 “怎么样?”车子即将转出巷子的时候,贾普开了腔。 波洛咧嘴笑道:“很顺利。这次钥匙就插在锁里。” “接着说——” 波洛面带微笑。 “我的朋友,高尔夫球杆都不见了……” “这很自然。不管她做了什么,那姑娘的智商肯定是正常的。还有什么不见了?” 波洛点了点头。 “没错,我的朋友,那个小手提箱也不见了!” 贾普猛踩了一脚油门。 “该死!”他说,“我就知道那里面有问题。但到底有什么名堂?我当时翻得很彻底啊。” “可怜的贾普,但你就是没发现。怎么说呢,‘很明显,我亲爱的华生’?” 贾普怒气冲冲地看了一眼波洛。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他问。 波洛看了看表。 “还不到四点。我看我们能在天黑前赶到温特沃斯。” “你觉得她真的去过那里吗?” “我想是真的——她去了。她想到了我们会再来找她问话。嗯,是的,我们会发现她去过那里。” 贾普咕哝了一声。 “哦,好吧,我们走。”贾普娴熟地驾驶着车子,在车流中穿行,“可我实在是想不出,那个手提箱会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我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关联。” “你说得很对,我的朋友,我同意。手提箱和这案子没有任何关系。” “那为什么——不,别说出来!无论是顺序还是方法,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哦,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车开得很快,四点半刚过贾普和波洛就出现在温特沃斯高尔夫俱乐部了。周末路上都不太堵。 波洛直接找到球童主管,以普伦德莱斯小姐明天要换场地打为由,询问她的球杆在哪里。 球童主管高声下令,一个小男孩便去堆在角落里的球杆中翻找起来。最终拉着一个印有“j.p.”字样的球包回来了。 “谢谢你。”波洛说完就拿着东西往外走,中途又折了回去,不经意地问道,“她有没有把一个小手提箱也留在这里?” “没有,先生。可能是放在会所里了。” “她今天去过那里吗?” “哦,去过,我在那儿看见她了。” “你知道当时陪她的是哪个球童吗?她把一个小手提箱弄丢了,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放在哪儿了。” “她没带球童。她先买了几个球,然后只打了几杆。我当时还纳闷,她干吗带一个小箱子呢。” 波洛道谢后就离开了。之后两人围着高尔夫俱乐部散步,走到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波洛停下脚步欣赏起美景。 “太美了。墨绿色的松林,还有那一汪湖水。是的,湖水——” 贾普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这就是你的结论吗?” 波洛微笑着说:“我想一定有人看到了什么。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展开问询。” 第十章 第十章 1 波洛往后退了几步,歪着脑袋审视着房间里的布局。这儿有一把椅子——那儿有一把椅子。突然,门铃响了,是贾普到了。 这位苏格兰场的警督一脸警觉地走了进来。 “好极了,老兄!我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昨天有人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往温特沃斯高尔夫球场的湖里扔了什么东西。根据描述,那个人就是简·普伦德莱斯。我们没费什么事儿就把东西打捞上来了。湖里面的芦苇还真不少。” “捞上来了什么?” “就是那个手提箱!但她为什么这么做?哦,这真的难倒我了!箱子是空的,连那几本杂志都不见了。为什么一个看起来神智正常的年轻女子要把一个价值不菲的小箱子扔进湖里。我不明白,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依旧毫无头绪。” “我可怜的贾普!你不用再苦恼下去了。门铃响了,是答案来了。” 波洛那位无可挑剔的男仆乔治推开门,说道:“普伦德莱斯小姐到了。” 简·普伦德莱斯带着她惯有的自信走进了房间,并问候了波洛和贾普。 “我请你来是——”波洛开了腔,“请坐,坐在那儿,贾普你坐在这儿——因为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年轻女孩坐了下来,来回看了看两个男人,然后一把摘下帽子,不耐烦地放到一边。 “哦,尤斯塔斯少校被捕了。” “我猜你是在今天的晨报上看到的吧?” “是的。” “他目前是因为一件小事被捕的。”波洛继续说,“同时,我们仍在马不停蹄地搜集与艾伦夫人案有关的证据。” “确定是谋杀了?”简·普伦德莱斯迫不及待地问。 波洛点了点头。 “是的,是谋杀。一个人蓄意要毁了另一个人。” 女孩微微颤抖。 “别这么说。”她小声说,“你不觉得很恐怖吗?” “是的。但事实就是这么恐怖!” 波洛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普伦德莱斯小姐,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发现事情的真相的。” 简·普伦德莱斯看了看波洛,又转而去看贾普,后者脸上挂着微笑。 “普伦德莱斯小姐,他很有一套。”贾普说,“他说了算,这你是知道的。我们就来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波洛开了口。 “如你所知,小姐,我和我朋友是十一月六日上午赶到案发现场的。我们一起去了艾伦夫人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个房间,现场的好几处细节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你看,那间屋子里的某些东西实在是太反常了。” “嗯。”女孩应道。 “首先,”波洛继续说,“是房间里的烟味。” “这你恐怕有点夸张,”贾普插嘴道,“我什么都没闻到。” 波洛迅速转过头。 “一点不错。你没有闻到任何烟味。我也没有。但正因如此,才非常、非常反常。房间里的门和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烟灰缸里有不下十根烟蒂。可这样的房间里竟然——要我说,屋里空气清新。这真是非常、非常反常。” “原来你指的是这个!”贾普叹了口气,“你想事情的方式总是这么迂回。” “歇洛克·福尔摩斯也是这么干的。记得吗?他去注意狗在晚间的奇怪举动——最终的结论是狗没有任何奇怪的举动。那条狗整晚什么都没做。另一个引起我注意的细节是,死者手腕上的那块表。” “这又有什么问题?” “手表本身没有问题,只是它戴在右手手腕上。人们通常把手表戴在左手手腕上。” 贾普耸了耸肩,刚要说话却被波洛抢先了。 “我知道,这并不是绝对,有些人的确更喜欢把手表戴在右手手腕上。接下来,朋友们,我要说到真正有意思的地方了——写字台。” “是的,我猜到了。”贾普说。 “这才是真的反常——非常引人注意!原因有两个。第一,写字台上缺了东西。” 简·普伦德莱斯立刻发问:“缺了什么?” 波洛转过头看着她。 “一张吸墨纸,小姐。写字台上放着一沓吸墨纸,而最上面那张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 简耸了耸肩。 “说真的,波洛先生,大家都会把用得太久的那张撕掉吧。” “没错,但是撕下来之后会怎么处理呢?当然是随手扔进废纸篓里了。可我却并没有在旁边的废纸篓里找到那张吸墨纸。” 简·普伦德莱斯显得有些不耐烦。 “那可能是前一天撕掉的,废纸篓也被倒干净了。吸墨纸上没有痕迹,说明芭芭拉当天没有写过任何东西。” “小姐,这恐怕很难说得通。有人看见艾伦夫人在事发当晚去过邮局,所以她当天一定写过信。她肯定不是在楼下写的信,因为那里没有书写工具,她更不可能去你的房间写信。那么,她写完信用来吸墨的那张吸墨纸去哪儿了呢?当然,人们有时候会把纸直接扔进壁炉里烧掉,但那个房间是用煤气取暖的。而楼下的壁炉那时并没有点燃,因为你告诉过我们,你回来的时候里面的炭是刚添好的,但还没点。” 波洛顿了顿。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小事。我翻了好多地方,废纸篓、垃圾桶,但就是找不到有吸墨痕迹的吸墨纸——而在我看来,这张纸至关重要。看起来是有人特意把那张纸拿走了。为什么?因为如果有人拿着那张纸对着镜子看,就能轻而易举地知道信上面的内容了。 “除此之外,那张写字台上还有另一处疑点。贾普,你应该还大概记得上面的东西是怎么摆放的吧?吸墨纸和墨水台在中间,左边放着笔盘,右边放着日历和一支羽毛笔。对吗?你还没明白吗?那支羽毛笔,你记得吧,我仔细检查过,发现那不过是个摆设,从来没被使用过。啊!你还没明白?那我再说一遍。墨水台在中间,笔盘在左边——是左边,贾普。一般来说笔盘不是都放在右边的吗,因为右手拿起来更方便? “啊,你现在想明白了,是吗?笔盘放在左边,手表戴在右手手腕上,吸墨纸被拿走了,房间里又多了些别的东西——就是那个装了好多烟蒂的烟灰缸! “贾普,那个房间里没有任何异味,说明房间的窗户之前一定是开着的,不可能整晚都关着……这些,让我想到了一幅画面。” 他转过身,面对简。 “就是你,小姐。你打车到家,付了车钱,跑上楼,喊着‘芭芭拉’——你推开门,却看到你的朋友躺在地上,手里握着手枪,已经死了——枪在她的左手,当然了,因为你朋友是个左撇子,这也就是为什么子弹是从她的头部左侧射入的。房间里还有一张她写给你的字条,上面写明了她自杀的原因。我猜想,那封信一定非常动人……一个年轻、温和,却闷闷不乐的女人,因为遭到敲诈而最终选择了自杀…… “我认为,那一瞬间,你就萌生了那个想法。你知道是那个男人,你想让他受到惩罚——彻底而充分的惩罚!于是,你把枪拿了起来,擦拭掉指纹后放进了她的右手。你收起字条,又撕掉了最上面那张留有字条内容痕迹的吸墨纸。接着你就到楼下点燃壁炉,把这些纸片全部烧成灰烬。你又把烟灰缸拿进了芭芭拉的房间,制造一种曾有两个人在这个房间里谈话的假象。你还把在客厅地板上找到的一块袖扣碎片拿上了楼。找到这个碎片真是你的幸运,你想用它让证据看上去更加确凿。然后你锁好了窗户和门。没人会怀疑你在这个房间里做过手脚。警察会就看到的现场展开调查——于是,你没有先向巷子里的人寻求帮助,而是直接报了警。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你一直扮演着替天行道的冷酷角色。一开始你什么都不肯说,却十分巧妙地表露出你对自杀的怀疑。然后你又慢慢地引导我们怀疑尤斯塔斯少校…… “是的,小姐,你这招真够高明的——事实上,这就是一起精明的谋杀案。谋杀对象就是尤斯塔斯少校。” 简·普伦德莱斯站了起来。 “这不是谋杀——是替天行道。可怜的芭芭拉是被那个男人逼死的!她是一个好姑娘,却那么无助。你知道吗,这个可怜的孩子,第一次出国就在印度和一个男人搞在了一起。那时她只有十七岁,而那个男人不但离过婚,还比她大好几岁。她怀孕了。她本可以回家的,但她不愿意。她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回来后开始以‘艾伦夫人’自称。她的那个孩子夭折了,于是她回到了伦敦,爱上了查尔斯,一个华而不实、骄傲自大的草包。芭芭拉崇敬他,而他也心满意足地接受她的崇敬。如果查尔斯不是这样一个男人,我就会劝说芭芭拉告诉他实情。可他是,所以我让芭芭拉闭紧嘴巴。毕竟,除了我,没人知道芭芭拉那段往事。 “这时候,尤斯塔斯那个恶棍出现了!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他一步一步地把她榨干,但在最后那一晚,芭芭拉才意识到这也会威胁到查尔斯,丑闻的威胁。他们俩一旦结婚,尤斯塔斯会更加为所欲为——去威胁一个唯恐丑闻上身的有钱人!那晚,尤斯塔斯拿着钱离开后,芭芭拉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然后她站起来给我写了一封信,她在信里说她非常爱查尔斯,不能没有他,但是为了查尔斯,她又绝对不能嫁给他。所以她决定以最好的方式结束这件事。” 简猛地仰了仰头。 “你想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居然站在那里说这是谋杀!” “因为这就是谋杀。”波洛的语气十分严厉,“有时候谋杀看起来像是替天行道,但归根到底还是谋杀。你是个头脑清醒的人——正视真相吧,小姐!你的朋友死了,是她自己选择的,因为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我们当然会同情她、替她感到惋惜。但事实是改变不了的——开枪的是她自己,不是别人。” 波洛顿了顿。 “你是怎么想的呢?那个男人现在就在监狱里,因为其他的罪行他需要服刑很长一段时间。你真的想亲手毁掉一个人的人生吗?” 简·普伦德莱斯盯着波洛,双眼慢慢黯淡。她突然咕哝道:“不想。你说得没错,我不想。” 说完,她倏地一转身,像阵风一样离开了房间。接着传来大门撞开的声音…… 2 贾普吹了好长一段口哨。 “好吧,我确实差劲!”他说。 波洛坐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他。两人默默无言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贾普先开口道:“不是伪装成自杀的谋杀,而是把自杀现场弄成像是谋杀的样子!” “没错,而且伪装得很到位。没有做得太过分。” 贾普突然问:“可那个手提箱又是怎么一回事?它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我告诉过你那个手提箱没有用。” “那为什么——” “是高尔夫球杆。贾普,是那些高尔夫球杆。柜子里的高尔夫球杆都是给左撇子用的。简·普伦德莱斯的球杆都寄存在温特沃斯球场,柜子里那些都是芭芭拉·艾伦的。所以我们当时打开柜子查看的时候那个姑娘会突然紧张,因为她的所有努力很可能会因此付诸东流。不过她反应很快,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她看到的和我们看到的一模一样。于是她采取了当下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试图吸引我们去注意错误的东西。她看到我们注意到那个手提箱,于是故意说:‘那是我的——是我今天早上才带回来的。里面不可能有你们要找的东西。’期待我们能注意这条假线索。同理,第二天她出门去处理那些高尔夫球杆的时候继续拿着手提箱,作为——你们怎么说的来着,熏鲱鱼?” “红鲱鱼 。你是说她真正在意的物品其实是……” “你想一想,我的朋友。要处理掉一袋高尔夫球杆,最好的地方是哪里呢?不可能烧掉或直接扔进垃圾桶。随便丢掉很可能会被送还回来。于是,普伦德莱斯小姐把它带去了高尔夫球场。她把那些球杆留在会所,又从自己的球包里取出几根球杆,没有带球童,自己出去转了。可以想象,她一路上不时把球杆折断,然后随手扔进周边的灌木丛里,最后把那个包也扔掉了。要知道,折断的球杆在高尔夫球场上并不稀奇,常见人一时激动把球杆折断!这就是一项会让人恼羞成怒的游戏啊!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放心,于是又把那个重要的小手提箱扔进了湖里——以一种非常夸张的方式——而这,我的朋友,就是‘手提箱疑云’的真相了。” 贾普望着波洛,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拍了拍波洛的肩膀,爆发出大笑。 “对一只老狗来说,你真是棒极了!真让我说对了,这种蛋糕正合你胃口!一起吃个午饭怎么样?” “我很乐意,我的朋友,不过我可不想吃蛋糕。我想吃蘑菇煎蛋卷,白汁烩小牛肉,法式青豌豆……甜品就选杏仁酱朗姆蛋糕吧。” “没问题,走吧。”贾普说。 第十一章 卷二 不可思议的窃贼 第十一章 男管家绕着桌子为大家分发蛋奶酥的时候,梅菲尔德勋爵小心地往坐在右侧的茱莉亚·卡林顿夫人身旁靠了靠。为了对得起大家口中的“最佳主人”这个称号,梅菲尔德勋爵不辞辛苦。单身的他身边也少不了女性们的追捧。 茱莉亚·卡林顿夫人四十岁,身材高挑、肤色黝黑,看上去活力四射。她非常纤瘦,很美丽。四肢尤其纤细、精致。但她的举止有些冒失、唐突,表明她一直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 圆桌对面坐着她的丈夫,空军中将乔治·卡林顿爵士。他起先以一名海军身份加入军队,身上依旧保留着来自海洋的爽朗。此时,他正和范德林太太有说有笑,美丽的范德林太太坐在梅菲尔德勋爵左边。 范德林太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金发美人。说话时带一点美国口音,但不夸张,恰好控制在让人觉得好玩的程度。 乔治·卡林顿爵士的另一边,坐着麦卡塔太太。麦卡塔太太是一名主管住房以及婴儿福利事务的国会议员,不过她不太会好好说话,总是喊叫出一些短句,还带有警告的口吻。也许正因如此,乔治才总是找坐在右边的范德林太太说话。 麦卡塔太太这个人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此时她正嚷嚷着,跟她左边的小雷吉·卡林顿大谈特谈她的工作。 雷吉·卡林顿二十一岁,对住房、婴儿福利毫无兴趣,事实上他对政治话题都没兴趣。他时不时地应和一句“真吓人”,或是“我完全同意”,但显然,心思早已飘到别处了。卡莱尔先生坐在小雷吉和他妈妈之间,他是梅菲尔德勋爵的私人秘书。卡莱尔先生岁数不大,苍白的脸上挂着一副夹鼻眼镜,给人聪明的感觉。他虽然不怎么说话,却时刻准备好加入各种谈话。发现雷吉·卡林顿开始不住地打呵欠时,他便身子前倾,训练有素地问了麦卡塔太太一个与她提出的“儿童健康系统”有关的问题。 屋内光线柔和,男管家正带着两名男仆绕着圆桌为每一位客人上菜斟酒。梅菲尔德勋爵家里的厨师是花大价钱请来的,而他自己是位出名的品酒行家。 尽管众人围坐在圆桌边,没有主座客座之分,但不会有人认错主人的。梅菲尔德勋爵一看就是全桌的中心,他身材魁梧,肩膀宽阔,有一头浓密的银发,鼻子高挺,下巴略微上翘。这张脸很像讽刺漫画里的人物。还只是查尔斯·麦克劳克林爵士时,梅菲尔德勋爵就一面涉足政治领域,一面管理一家大型工程公司。他原本就是一名出色的工程师,一年前受封爵位后,创建了一个新的部门——军备部。 甜品端上来了,波特酒又加满了一轮。茱莉亚夫人捕捉到范德林太太的眼色后,站起身,接着,三名女性离开了饭厅。 波特酒又加满了一轮,梅菲尔德勋爵显得有些醉了。没什么实质内容的闲聊又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后,乔治爵士说:“雷吉,如果你更想去看看客厅那边在做什么,梅菲尔德勋爵是不会介意的。” 男孩一下子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谢谢您,梅菲尔德勋爵。” 卡莱尔先生咕哝着:“梅菲尔德勋爵,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还要去准备备忘录和其他一些工作。” 梅菲尔德勋爵点了点头,两个小伙子便离开了房间。仆人们之前就都离开了,屋内只剩下军备部部长和空军上将两个人。 几分钟后,乔治·卡林顿说:“那么……说定了?” “绝对的!欧洲的其他国家都没有这种新型轰炸机。” “远远超过其他国家,对吧?我是这么想的。” “空中霸权。”梅菲尔德勋爵说得毫不含糊。 乔治爵士深深地叹了口气。 “时间!查尔斯,现在时局有多么动荡你是知道的,整个欧洲上空都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可恶的是咱们还没准备好!我们成功的机会很小。而且,不管我们多么抓紧建造,也还只是从头开始。” 梅菲尔德勋爵低声说:“没关系,乔治,晚一些开始也有晚一些开始的好处。现如今欧洲的好多东西都过时了,倒闭是迟早的事儿。” “我可不认为所有的东西都会这样,”乔治沮丧地说,“类似政府垮台、国家要完蛋这样的话大家可听得多了!但现在还不都是一切照旧。对我来说,金融就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梅菲尔德勋爵眨了眨眼。乔治·卡林顿爵士是个因循守旧的“老水手”,勇敢、率真,此时二人表现出的姿态很像人们常说的“故意摆出来的”。 卡林顿爵士突然用一种过于不把自己当客人的口吻换了个话题。 “范德林太太真有魅力——你觉得呢?” 梅菲尔德勋爵接过话头,双眼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你是不是很好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卡林顿爵士有些迷茫。 “没有——完全没有。” “哦,你有的!乔治,别再装了,你这老东西。你非常好奇,还有一点点沮丧,你想知道我是不是她的新目标!” 卡林顿爵士慢悠悠地说:“我承认,看到她时我是感觉有那么一丁点奇怪——尤其是在这个周末。” 梅菲尔德勋爵点了点头。 “哪里有腐尸,哪里就有秃鹰盘踞。我们已经有了一具腐尸,那范德林太太大概就是第一个冲过来的秃鹰。” 空军上将突然问道:“你对范德林这个女人了解多少?” 梅菲尔德勋爵剪开一支雪茄,把烟均匀地点好,往后甩了甩头,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深思熟虑后的话。 “我对范德林太太了解多少?我知道她是个美国人,有过三个丈夫,分别是意大利人、德国人和俄国人。通过这三个男人,她在这三个国家都积累了一些有用的‘人脉’。我知道她总会买极为昂贵的衣服、日子过得相当奢华,但不确定她是从哪里搞到这么多钱来挥霍的。” 乔治·卡林顿爵士咧开嘴笑了,然后低声嘟囔道:“看来你的密探一直都没闲着啊,查尔斯。” “我还知道,”梅菲尔德勋爵继续道,“范德林太太她除了样貌性感迷人以外,还很懂得倾听,能表现出一种真诚的兴趣,所谓‘演技高超’。也就是说,男人会为了引起她的兴趣,而愿意把自己的职业和感情都和盘托出!各式各样的年轻官员在她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热情,以致毁了职业生涯。他们跟范德林太太聊得有点过头了。这个女人的朋友几乎都在军队里就职——去年冬天她还在我们最大的军火公司附近的郡里物色目标呢,还真认识了不少朋友,虽然有些不太正经。总而言之,范德林太太这个人非常有用……”梅菲尔德勋爵吐了个烟圈,“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是对谁有用!就说是对一股欧洲势力吧——或许不止一股。” 卡林顿深吸了一口气。 “查尔斯,你这么说还真是让我放松了不少。” “你是不是以为我差点儿上了她的钩?我亲爱的乔治!在我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人面前,范德林太太的伎俩有点太容易被看穿了。而且,正如人们所说,她现在的风韵已不如当年。你手下的小少校是注意不到这一点的,但我已经五十六岁了,老兄。再过四年,我恐怕会变成一个时常在社交场合诱惑忧郁少女的糟老头儿了。” “恕我愚钝,”卡林顿抱歉地说,“但这看起来真的有些奇怪……” “你觉得奇怪,是不是因为你觉得她不应该出现在今天这样一个说起来算是比较私密的家庭聚会上?尤其是你跟我还打算就一项可能会给空军防御带来一次革命的新发现召开一次非正式会议。” 乔治·卡林顿爵士点了点头。 梅菲尔德勋爵微笑着说道:“这正是我要的效果。我在放诱饵。” “诱饵?” “这么说吧,乔治,用电影里的话来说就是,我们没在这个女人身上投入什么,但又想得到些东西!这个女人过去得手过很多次,有些还很侥幸。不过她做事向来谨慎——谨慎到令人发指。我们知道她在搞什么,但找不出确凿的证据。所以,我们得用一些大的东西来引诱她。” “这件大的东西具体指的就是新型轰炸机?” “完全正确。这个诱饵必须要足够大,能让她愿意冒险走到明处来。到那时,她就可以为我们所用了!” 乔治爵士咕哝了一声。 “哦,好吧。我敢肯定你说的都是对的。但是万一她不想冒这个险呢?” “那真是可惜了。”梅菲尔德勋爵又补充了一句,“但我觉得她会愿意的……” 他站起身来。 “我们要不要也到客厅去?毕竟,不能阻碍你太太打桥牌嘛。” 乔治爵士喃喃道:“茱莉亚看到桥牌就走不动路。已经输进去很多钱了。我跟她说过,她再玩这么大会完蛋的。可她偏偏是个天生的赌徒。”他说着绕到桌边,对梅菲尔德勋爵说,“希望你的计划能成功,查尔斯。”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客厅里的谈话进行得不怎么顺利。范德林太太一旦身处同性之中,就会变得十分被动。她那能激发共鸣的迷人气质似乎只受男性追捧,不知为何在女性中就不太受欢迎了。茱莉亚·卡林顿喜怒无常,此情此景下她厌烦范德林太太,又觉得麦卡塔太太很无趣,并且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她的嫌弃。三人干巴巴地聊着,就快完全聊不下去了。 麦卡塔太太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范德林太太从一开始就被她归为无用的寄生虫而直接忽略了。相反,她试图尽可能用一场由她筹备的慈善活动吸引茱莉亚夫人。茱莉亚夫人嘴上敷衍了事地应付几句,实际上早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查尔斯和乔治怎么还不来?真无聊啊。她想得越多,越是焦虑,应付得也就越敷衍。 查尔斯和乔治走进客厅时,三个女人正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梅菲尔德勋爵暗地里思忖,今天晚上茱莉亚的状态可不怎么好,看起来心烦意乱的。 于是他大声说道:“要不要来一局盘式 的?” 茱莉亚夫人立刻双眼发亮,桥牌就是她的命。 正巧,雷吉·卡林顿走了进来,四个人齐了。茱莉亚夫人、范德林太太、乔治爵士和年轻的雷吉坐到了牌桌前。梅菲尔德勋爵则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和麦卡塔太太做伴这一任务。 两轮结束后,乔治爵士故作夸张地看了一眼放在壁炉台上的钟。 “似乎没时间再来一局了。”他说道。 他的妻子面露愠色。 “还有一刻钟才到十一点呢。来局快的。” “亲爱的,一旦玩起来就控制不住了。”乔治好言相劝,“再说了,我和查尔斯还得谈些工作呢。” 范德林太太小声道:“听起来像是很重要的事情呢!我猜你们这些身处高位的聪明男人怕是很难真正放松下来吧。” “至少没有双休日。”乔治爵士回应道。 范德林太太继续小声说道:“作为一个不拘小节的美国人,我感到有些惭愧。不过,能和你们这些可以掌控一个国家命运的人同桌,我非常激动。乔治爵士,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粗鲁?” “我亲爱的范德林太太,我永远都不会觉得你‘粗鲁’或是‘不拘小节’。” 乔治望着对方的眼睛笑着说。尽管如此,范德林太太还是听出了一丝讽刺,于是她马上转向雷吉,冲他甜甜地笑着。 “真可惜我们不能继续组队了,你刚才的那个四阶无将叫得真是聪明。” 雷吉红了脸,开心地喃喃道:“不过是侥幸而已。” “哦,不,你那是通过智慧推演出的。你算出了牌,所以叫得准。在我看来,这就是聪明。” 茱莉亚夫人猛地站了起来,心里厌恶地想:多么巧言令色的女人啊。 转眼看到儿子,她的目光又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看这可怜的小伙子多么开心啊,他全信了,太单纯了,也难怪他经常惹祸上身,因为他太轻信别人了。说到底这都是因为他的本性太纯良。乔治一点都不懂他。男人在做判断的时候总是不能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也曾年轻过。乔治对雷吉太严厉了。 麦卡塔太太也站了起来,并和大家道晚安。 等到三个女人都离开客厅后,梅菲尔德勋爵先给乔治爵士倒了一杯酒,接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抬眼看到卡莱尔先生站在门口。 “卡莱尔,请把所有文件之类的东西都拿出来,包括计划书和复印件。我和空军中将马上就过去。乔治,我们先出去转一圈吧,怎么样?已经不下雨了。” 卡莱尔先生转身离开,差点儿和范德林太太撞了个满怀。他嘟嘟囔囔地道了歉之后就走了。 范德林太太径直走进屋,道:“我的书找不到了,晚餐前我还在读呢。” 雷吉举起一本书,走上前去。 “是这本吗?放在沙发上的。” “哦,是的。真是太谢谢你了。” 范德林太太笑意盈盈地又和大家道了一次晚安,离开了客厅。乔治爵士打开了一扇落地窗。 “夜色真美。”他说道,“是应该听你的出去走走。” 雷吉说道:“先生,晚安。我已经快要睡着了。” “晚安,孩子。”梅菲尔德勋爵回应道。 雷吉拿上那本傍晚时刚开始读的侦探小说,离开了房间。 梅菲尔德勋爵和乔治爵士走上了窗外的露台。 乔治爵士深深地吸了口气。 “唔,那个女人喷太多香水了。”他说道。 梅菲尔德勋爵大笑。 “至少她用的不是廉价牌子。可能是能买到的最贵的牌子之一。” 乔治爵士做了个鬼脸。 “那真是谢天谢地。” “你确实该这么想。我认为,一个浑身散发着廉价香水味的女人绝对是这世上最令人厌恶的生物。” 乔治爵士抬头望了望天。 “多么干净的夜空啊。晚餐的时候我听到外面下雨的声音了。” 两个人沿着露台缓步前行。这露台和房子一样长,露台下方,地势缓缓下降,因此在这里能将气势恢宏的萨塞克斯郡旷野尽收眼底。 乔治爵士点燃了一根雪茄,打开了话匣子。 “说说金属合金的事情吧——” 之后两人聊起技术问题。到第五次走到露台边缘的时候,梅菲尔德勋爵叹了口气,说道:“哦,好吧,我想我们最好赶紧开始。” “是的,要做的工作可多着呢。” 两个人转过身,这时,梅菲尔德勋爵突然惊叫一声。 “喂!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乔治爵士问。 “我刚看到有人从我书房的窗户溜上了露台,然后又溜走了。” “胡说八道,老兄。我什么都没看到。” “可是我看到了——难道是我看错了?” “肯定是你眼花了。我刚才一直盯着露台下面,没看到任何异常。真的没有任何人——尽管我要伸长手臂才能看清报纸。” 梅菲尔德勋爵边笑边说:“乔治,我现在就可以演示给你看,我读报纸时根本不需要戴眼镜。” “但你常常认不出屋子另一头的人是谁。还是说你戴眼镜只是为了显得威严?” 说笑中,两人走进了梅菲尔德勋爵的书房,落地窗大敞着。 卡莱尔先生正在保险箱旁埋头整理文件,两人走进房间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 “啊,卡莱尔,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梅菲尔德勋爵,都放在您的写字台上了。” 桃花心木的大写字台摆在房间的靠窗角落。梅菲尔德勋爵走到写字台前,在一堆文件中翻找。 “多么迷人的夜晚。”乔治爵士说。 “确实,”卡莱尔先生赞同道,“雨后的夜晚格外清新。” 卡莱尔先生放下手里的文件,问道:“梅菲尔德勋爵,您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没事了,卡莱尔,一会儿我自己来收拾。我们可能会搞到很晚,你先去睡吧。” “谢谢您,梅菲尔德勋爵,祝您晚安。晚安,乔治爵士。” “晚安,卡莱尔。” 秘书正要出门时,梅菲尔德勋爵突然叫住了他。 “等一下,卡莱尔,最重要的东西你忘记拿出来了。”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您说什么,梅菲尔德勋爵。” “我说的是轰炸机的图纸,老兄。” 秘书双目圆睁。 “就放在最上面,先生。” “没有啊。” “可我明明就放在那里了。” “你自己过来找找看,老兄。” 年轻人一头雾水地走到桌边,站在梅菲尔德勋爵身旁。文件堆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卡莱尔埋头寻找,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 “你看,没有。” 秘书结结巴巴地说:“但——但这不可能啊。也就三分钟前,我才把文件放在这里的。” 梅菲尔德勋爵不急不恼地说:“一定是你搞错了,文件应该还在保险箱里。” “不可能——我明明把文件放在这里了!” 梅菲尔德勋爵冲到打开的保险箱前,乔治爵士紧随其后。不出几分钟,他们便发现那份轰炸机的图纸不见了。 难以置信的三个男人又茫然地回到写字台前,在那堆文件中再次翻找起来。 “我的老天!”梅菲尔德勋爵说,“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卡莱尔惊呼。 “都有谁进过这个房间?”梅菲尔德勋爵厉声问道。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卡莱尔,听着,图纸不可能就这么消失在空气中了,一定是被人拿走了。范德林太太来过这里吗?” “范德林太太?哦,她没来过,先生。” “我可以做证。”乔治爵士使劲儿嗅了嗅,说道,“要是她来过这里,你肯定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刚才确实没有人来过这里,”卡莱尔强调道,“我真的搞不懂了。” “听着,卡莱尔,”梅菲尔德勋爵说,“你先别慌。这件事我们一定要彻查到底。你确定图纸之前在保险箱里吗?” “当然。” “你亲眼看到那份图纸了吗?还是只是觉得肯定和其他文件放在一起了?” “不不,梅菲尔德勋爵,我看到图纸了。我把图纸放到了文件的最上面。” “而在那之后,你说没有人进过这个房间。那你有没有离开过?” “没有——至少——哦,离开过。” “啊!”乔治爵士发出惊呼,“找到问题了!” 梅菲尔德勋爵语气尖锐地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马上被卡莱尔打断了。 秘书说道:“梅菲尔德勋爵,正常情况下,房间里如果放着什么重要的文件,那我当然是不应该擅自离开的。但我当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尖叫声——” “女人的尖叫?”梅菲尔德勋爵脱口而出。 “是的,梅菲尔德勋爵,我无法形容那声音有多吓人。那时我正把文件往写字台上摆,听到后自然就跑去了走廊。” “是谁在叫?” “范德林太太的法国女仆。她站在楼梯上,一脸惨白,不住地打着哆嗦。她说她看见鬼了。” “看见鬼了?” “是的,一个高个子女人,一身白衣,来去无声地飘荡在空中。” “真够荒唐的!” “是的,梅菲尔德勋爵,我当时也是这么对她说的。她当时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后来她就上楼了,我也回到了这里。” “这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就在您和乔治爵士进屋前一两分钟。” “那你离开了多久?” 卡莱尔思考着。 “两分钟——最多三分钟。” “够久了。”梅菲尔德勋爵不满地呻吟了一声,之后他突然抓起了乔治爵士的胳膊,“乔治,我看到的那个人影——就是从这扇窗子溜出去的。肯定是这样!卡莱尔一离开房间,他就钻了进来,拿了图纸,逃之夭夭了。” “真卑鄙。”乔治爵士说。接着,他抓住梅菲尔德勋爵的胳膊,说道:“听我说,查尔斯,都是生意惹的祸。接下来我们可怎么办?”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无论如何,我们得试一试,查尔斯。” 半小时后,两人还在梅菲尔德勋爵的书房里,乔治爵士正费劲地劝说朋友采取一些行动。 梅菲尔德勋爵一开始坚决反对,后来渐渐地有些动摇。 “别固执得像头猪,查尔斯。”乔治爵士乘胜追击。 梅菲尔德勋爵慢悠悠地说:“为什么要把一个令人生厌的外国佬拉进来?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我知道关于他的很多事情啊。他是个天才。” “哼。” “听我说,查尔斯。这是个机会!判断力是做成这笔生意的关键,一旦消息泄露——” “现在是你要泄密!” “不是这样的。我要说的这个人,赫尔克里·波洛——” “我猜你是不是要说,这个人一来就可以像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兔子那样把图纸变出来?” “他会找出真相。我们要的就是真相。听我说,查尔斯,我会为一切负责的。” 梅菲尔德勋爵不紧不慢地说:“哦,好了,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认为这家伙能起什么作用……” 乔治爵士拿起电话听筒。 “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他应该在睡觉。” “他可以起来。可恶,查尔斯,你不能让那个女人就这样把图纸带走!” “你是在说范德林太太吗?” “是的。你也认定是她干的,对吗?” “嗯,我相信。我反倒被她将了一军。乔治,虽然不情愿,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们确实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事与愿违,但这已经是事实了。我们拿不出任何能指控她的证据,但我们都很清楚她肯定是主谋。” “女人都是魔鬼。”卡林顿语气激动。 “从表面上看这件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真该死!当然,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那个站在楼梯上大叫的女仆是她一手安排的,而且她还有一个潜伏在外面的同伙。但可恶的是,我们没法证明这一切。” “赫尔克里·波洛说不定可以。” 梅菲尔德勋爵突然发出大笑。 “我的天哪,乔治,你这个英国佬居然会信任一个法国人,不管他会有多聪明。” “他不是法国人,他是比利时人。”乔治爵士略显不好意思地纠正道。 “好吧,那你就叫那个比利时人来吧,试试看他有什么能耐。我敢打赌,我们办不到的他也一样办不到。” 乔治爵士没有说话,再一次拿起了电话听筒。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眼睛里泛着光芒的赫尔克里·波洛左右看了看眼前的两个男人,之后完美地压抑住了一个哈欠。 就在刚才,凌晨两点半,他被电话从睡梦中叫醒,坐上一辆劳斯莱斯披星戴月赶到这里。现在他刚刚听完两个男人的叙述。 “事情就是这样,波洛先生。”梅菲尔德勋爵说道。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慢慢地调整了一下单片眼镜的位置,用一只精明的淡蓝色眼睛意味深长地盯着波洛,眼神中充满猜疑。波洛迅速地扫了一眼乔治·卡林顿爵士。爵士身子前倾,脸上带着小孩子一般的希冀。 波洛缓缓开口道:“是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先是女仆发出尖叫,然后秘书从书房跑出来,接着不知道什么人进了书房,图纸就放在写字台的最上面,于是那个人把图纸拿走,跑了。事实就是——这一切都来得太方便了。” 应该是听出了波洛说最后一句话时所用到的特殊语气,梅菲尔德勋爵微微坐直了一些,他的单片眼镜掉了下来,好像是要提醒他注意什么。 “波洛先生,您说什么?” “梅菲尔德勋爵,我刚才说,这件事里的每一个环节都来得太方便了——对于那个偷东西的贼来说。顺便问一下,您确定您看到的是个男人吗?” 梅菲尔德勋爵摇了摇头。 “这我说不好。那只是一个——人影。其实我都在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看到过。” “乔治爵士,您呢?”波洛把目光移向空军中将,“您能说清那到底是男是女吗?” “我什么都没看见。”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快步走到写字台旁。 “我可以保证图纸不在那里,”梅菲尔德勋爵说,“我们三个都把这堆文件翻过好多遍了。” “我们三个?也就是包括您的秘书?” “是的,卡莱尔。” 波洛突然转过身。 “梅菲尔德勋爵,告诉我,您第一次走到写字台前时,摆在最上面的是哪一份文件?” 梅菲尔德勋爵皱起眉头,努力回想着。 “让我想想——对,是一份有关我们防空阵地方位图的简易备忘。” 波洛灵巧地拿起一份文件,递给对方,问道:“是这份吗,梅菲尔德勋爵?” 梅菲尔德勋爵接过文件扫了一眼。 “是的,就是这份。” 波洛又把文件拿给了一旁的乔治·卡林顿。 “您注意到这份文件了吗?” 乔治爵士接过文件,伸长手臂离远了看了看,然后戴上了夹鼻眼镜。 “是的,没错,卡莱尔和梅菲尔德翻文件的时候我也在场,这份是在最上面。”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把文件放回到写字台上。一旁的梅菲尔德十分不解地看着他。 “要是没有其他问题——”梅菲尔德勋爵说。 “当然有问题。卡莱尔,卡莱尔就是问题!” 梅菲尔德勋爵的脸色开始泛红。 “波洛先生,这事儿和卡莱尔没关系!他做了我九年的机要秘书。我得特别说明一下,我所有的私人文件他都可以拿到,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复制一份图纸,并搞到上面所有的细节说明,完全不用这么麻烦。” “谢谢您的提醒,”波洛说,“要是他真这么做了,就不需要上演这么一起笨拙的盗窃案了。” “不管怎么说,”梅菲尔德勋爵说,“我相信卡莱尔,我能为他做担保。” “卡莱尔,”卡林顿粗声说道,“他没问题。” 波洛优雅地摊开双手。 “但这位范德林太太——她有问题?” “她肯定有问题。”乔治爵士说。 梅菲尔德勋爵以更为谨慎的语调说道:“我想,波洛先生,范德林太太的那些传闻,想必不会是空穴来风。外交部那里会有更多更详尽的记录。” “你们还认为那个女仆是她的同谋?” “毋庸置疑。”乔治爵士脱口而出。 “依我看,可能性非常大。”梅菲尔德勋爵说得更为谨慎。 出现了一阵沉默。波洛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扒拉着写字台右手边的几份文件,然后开口道:“我想这些文件都和钱有关系吧?我的意思是说,被偷走的那份文件一定意味着一大笔钱。” “如果用对地方的话——当然。” “比如说?” 乔治爵士说出了两个欧洲权势的名字。 波洛点了点头。 “这件事是众人皆知的吧?” “范德林太太肯定是知道的。” “我说的是所有人。” “我想应该是的。”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份图纸值多少钱?” “是的。不过,波洛先生——”梅菲尔德勋爵显得很局促。 波洛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我要彻底检查一下。” 他突然站了起来,一个箭步踏出落地窗,借助手电筒仔细检查露台另一边的草丛,不错过任何一个角落。 屋里的两个男人看着他。 回来后,波洛坐下来,说道:“梅菲尔德勋爵,那个坏蛋,冲进阴影里的恶人,您当时没有去追他吧?” 梅菲尔德勋爵耸了耸肩。 “花园尽头连着主路,如果他早就安排了车子等在那里接应的话,一分钟就逃远了——” “但是外面有警察啊——侦察兵什么的——” 乔治爵士抢过话头。 “波洛先生,您别忘了,这事儿可不能随便公开。要是让外面知道这份图纸被偷了,那对军方会非常不利。” “啊,对,”波洛回应道,“还得把政治因素考虑进去。要谨慎行事。于是您把我叫来了。既然如此,也许更简单了。” “波洛先生,您觉得势在必得?”梅菲尔德勋爵表现出一丝怀疑。 小个子男人耸了耸肩。 “为什么不呢?无非就是推理和反向思考罢了。”他顿了一下,接着说,“现在我想和卡莱尔先生聊一聊。” “没问题,”梅菲尔德勋爵站起身,“我刚才就让他候命,他应该就在附近,随叫随到。” 说完,梅菲尔德勋爵离开了书房。 波洛望着乔治爵士,说道:“好吧,你来说说那个出现在露台上的人吧。” “我亲爱的波洛先生,你不要问我啊!我又没看到那个人,你让我怎么描述。” 波洛倾身向前。 “你确实说过。但好像又有点异样,是吗?” “你什么意思?”乔治爵士一头雾水。 “要怎么说呢?我心存怀疑。” 乔治爵士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 波洛鼓励他道:“告诉我,当时你们俩都站在露台尽头,为什么梅菲尔德勋爵看到有个影子从窗户溜出来,接着又穿过草坪,你却什么都没看到?” 乔治爵士盯着波洛。 “你说到点子上了,波洛先生。我从一开始就在担心这个。你看,我发誓根本就没人跳出窗户。我以为那肯定是梅菲尔德想象出来的——一根晃动的树枝或其他类似的。结果我们进到屋里,发现东西被偷了,这样看来,好像梅菲尔德是对的,反而是我搞错了。然而尽管如此——” 波洛笑了。 “然而你心底里还是只相信你的亲眼所见,虽然解释不通?” “是,你说得没错,波洛先生。” 波洛突然笑着说:“你可真聪明。” 乔治爵士一针见血地发问:“草坪边缘没有脚印吧?” 波洛点了点头。 “没有。一开始,梅菲尔德勋爵只是觉得自己看到了人影,结果进屋后真的发现东西被盗,证明他是对的!那个人影不再是他臆想出来的——而是的确看到了一个人。但这不一定就是事实。我并不是想通过脚印追查盗贼,而是想以此作为证据,推翻他的说法。草坪上确实没有脚印。今晚大雨倾盆,如果有人穿过露台躲进草坪,那他一定会留下脚印。” 乔治爵士望着虚空,说道:“可是后来……可是后来——” “我们还是得把注意力放回到房子里,放到房子里的人身上。” 门开了,波洛没再说下去。梅菲尔德勋爵带着卡莱尔先生走进了书房。后者虽然看上去还是十分憔悴、忧心忡忡,但已恢复作为秘书应有的举止。他坐下来,一边调整着夹鼻眼镜,一边好奇地望着波洛。 “先生,在听到那声尖叫前,你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多久?” 卡莱尔思索着。 “我想,五到十分钟的样子吧。” “在那之前都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没有。” “据我所知,当晚这里有一场聚会,大家几乎整晚都待在同一个房间。” “是的,在客厅。” 波洛看了眼记事簿。 “乔治·卡林顿爵士和他的夫人。麦卡塔太太。范德林太太。雷吉·卡林顿先生。梅菲尔德勋爵还有你。是这些人吧,对吗?” “我不在客厅。聚会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这里工作。” 波洛转而询问梅菲尔德勋爵。 “谁最先去睡觉的?” “我印象里是茱莉亚·卡林顿夫人。不过实际上三位女士一起先离开了。” “后来呢?” “卡莱尔先生进来了,我吩咐他去把文件拿出来,我和乔治爵士马上过去。” “然后你决定去露台上走一走?” “是的。” “范德林太太有没有听到任何与你在书房里的工作有关的信息?” “我提到过。是的,她知道。” “不过你吩咐卡莱尔先生去准备图纸的时候范德林太太并不在场,对吧?” “不在。” “不好意思,梅菲尔德勋爵,我插一句嘴,”卡莱尔说,“您吩咐过我之后,我在走廊里和她撞了个满怀。她说她是回来拿书的。” “你是说她有可能在门外偷听到了?” “是的,我觉得很有可能。” “她回来拿书,”波洛喃喃道,“你找到她要的书了吗,梅菲尔德勋爵?” “找到了,雷吉交给她的。” “啊,是了,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老掉牙的桥段——哦,不对,是老生常谈的诡计——回来拿书。这一招通常很有用!” “你觉得她是故意的?” 波洛耸了耸肩。 “这之后,你们两位绅士就去了露台。范德林太太那时候在干什么?” “她拿到书就走了。” “还有年轻的雷吉先生。他也去睡觉了吗?” “是的。” “卡莱尔先生就进了书房,五到十分钟后听到了那声尖叫。继续,卡莱尔先生,你听到一声尖叫,然后就冲进了走廊。啊,要是你能重现一下当时的举动的话,或许会更明了。” 卡莱尔先生略显窘迫地站起身来。 “我来表演尖叫。”波洛极力配合。他张开嘴巴,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号。一旁的梅菲尔德勋爵为了掩饰抑制不住的笑意而把头转向一边。卡莱尔先生看起来很不自在。 “加油!向前冲!冲啊!”波洛大喊,“该你了,跟着你的感觉来。” 卡莱尔先生动作僵硬地移动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波洛跟了过去,另两位男士也紧随其后。 “你跑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了还是就让它敞着?” “我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敞着的。” “没关系。你继续。” 依旧浑身不自在的卡莱尔先生挪动到了楼梯口,停下来,向上望去。 波洛问道:“女仆,你说有个女仆在楼梯上。她在什么位置?” “差不多在楼梯中间。” “她看上去很惊恐。” “没错。” “好,我来,我假装是那个女仆。”波洛敏捷地爬上了楼梯,“差不多这里?” “再往上一两级。” 波洛特意摆了个姿势。 “像这样?” “这个——呃——不太像。” “那应该什么样?” “这个,她的手放在头上。” “啊,手放在头上。这可真有意思。像这样?”波洛举起双臂,双手分别放在耳朵上方。 “对,就是这样。” “啊哈!告诉我,卡莱尔先生,她是个漂亮的姑娘吗?” “这我可真没注意。”卡莱尔的声音有些低沉。 “啊哈,你没注意?可你是个年轻小伙子啊。年轻小伙子会没注意到一个可爱的姑娘吗?” “真的,波洛先生,我只能说,我确实没注意。” 卡莱尔无助地看了一眼他的老板。乔治爵士突然放声大笑。 “波洛先生大概把你当成花花公子了,卡莱尔。” “要是姑娘可爱,我一般都会注意到的。”波洛一边下楼一边说。 卡莱尔先生觉得这番话另有深意,便没有接茬。 波洛继续道:“于是她跟你讲她看见了鬼,是吗?” “是的。” “你相信吗?” “这个嘛,不太信,波洛先生。” “我不是问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怀疑,觉得她真的看到了什么?” “哦,这我可说不上来。她当时的确喘得厉害,看起来十分惊恐的样子。” “你有没有看到或是听见她的女主人有什么动静?” “是的,这我倒是看见了。范德林太太从楼上的房间里冲出来,喊着‘利奥妮’。” “然后呢?” “女仆就跑上楼去找她了,我也回了书房。” “你站在楼梯下面那一会儿,有没有可能有人溜进房门大敞的书房呢?” 卡莱尔摇了摇头。 “除非不经过我这里。你看,书房在走廊尽头呢。”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卡莱尔小心翼翼地继续说道:“我得说,谢天谢地梅菲尔德勋爵看到那个窃贼从窗户逃跑了,不然我的处境可就麻烦了。” “别瞎说,我亲爱的卡莱尔,”梅菲尔德勋爵不耐烦地插嘴道,“你不会受到任何怀疑。” “您这样说真让我感动,梅菲尔德勋爵,不过事实就是事实,我很清楚现在的情况对我不利。我请求搜查我的全身及我的个人物品。” “一派胡言,老伙计。”梅菲尔德说道。 波洛喃喃道:“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强烈要求您这么做。” 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秘书一两分钟,然后喃喃道:“我明白了。”接着他又问道,“范德林太太的房间在哪里?” “就在书房楼上。” “从窗户能看到露台吗?” “能。” 波洛又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们去客厅看看吧。” 波洛在客厅四下走动,看了看窗户的开合方式,又扫了一眼牌桌上的比分情况,最后对梅菲尔德勋爵说道:“这件事,比看上去的要复杂得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份被盗的图纸还在这幢房子里。” 梅菲尔德勋爵双眼紧紧盯着波洛。 “可是,我亲爱的波洛先生,我亲眼看到有一个人从书房溜了出去——” “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可是我看见他——” “梅菲尔德勋爵,请恕我直言,那个人是你臆想出来的,那个人影可能就是一根树杈。只不过接下来你经历的事让你相信那是真的罢了。” “不,相信我,波洛先生,我是不会看错的——” “不管怎么说,我是没看见,老兄。”乔治爵士插嘴道,“请您原谅,梅菲尔德勋爵,我要十分坚定地告诉您,当时没有任何人穿过露台钻进草丛。” 面色苍白的卡莱尔生硬地说:“如果波洛先生的判断没有错,那我就是最可疑的了。我是唯一有机会作案的人。” 梅菲尔德勋爵生气了。 “胡说。不管波洛先生是怎么想的,我都不会同意他的说法。我相信你的清白,我亲爱的卡莱尔。我甚至愿意为你做担保。” 波洛心平气和地说:“但是我根本没说我在怀疑卡莱尔先生啊。” 卡莱尔接过话头。 “不,你把其他人的嫌疑都撇清了,有机会作案的人就只有我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 “可我刚才说了,当时没有人经过我身旁去书房。” “我同意。不过,还可以爬窗户进去啊。” “可你刚才不是说那是梅菲尔德勋爵看花眼了吗?” “我说的是,如果有人从外面进来又出去,那他一定会在草地上留下痕迹。但如果是这幢房子里的人,就完全有可能了。他可以从自己房间的窗户溜上露台,再从书房的窗户进入书房,最后回到这个房间。” “但梅菲尔德勋爵和乔治爵士都在露台上。”卡莱尔反驳道。 “他们确实都在露台上,但他们当时在散步。乔治·卡林顿爵士的视力可以说非常值得信赖,”波洛说着微微鞠了一躬,“可他的眼睛又没有长在脑袋后面!书房的窗户位于露台最左端,紧挨着的是这个房间的窗户,接着还相隔……一个、两个、三个,差不多还有四个房间,才到露台的另一头,对吗?” “餐厅、台球厅、晨间起居室,还有一个图书室。”梅菲尔德勋爵说道。 “而你们在露台上走了多少个来回?” “至少五六个来回。” “看到了吗,轻而易举,小偷只要看准时机就行了。” 卡莱尔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说,我在走廊里和那个法国姑娘说话的时候,小偷已经回到客厅了?” “我的个人意见。当然,只是一点想法而已。” “我看这不太可能,”梅菲尔德勋爵说道,“这太冒险了。” 空军中将提出异议。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查尔斯。这完全有可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现在你们明白我为什么会认定那份图纸根本就没离开过这幢房子了吧。”波洛说道,“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它。” 乔治爵士哼了一声,说道:“这个好办。搜查所有人。” 梅菲尔德勋爵正要表示反对,却被波洛抢先一步。 “不不,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偷走图纸的那个人肯定早就料到会有一次彻底搜查,所以他或她是不会把偷来的图纸和自己的物品放在一起的。图纸应该被藏在了一个和任何人都无关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我们得在这整幢该死的房子里玩捉迷藏喽?” 波洛面露笑容。 “不不,我们不需要做这么粗鲁的事情。我们可以假装知道东西藏在哪儿——或者假装我们就是那个小偷。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好办很多。一会儿天亮之后我会找这幢房子里的每一个人谈一谈。我想这样要比现在就开始谈妥当得多。” 梅菲尔德勋爵点了点头。 “绝对好过凌晨三点把大家从睡梦中叫醒,他们肯定会抱怨连连的。不管怎样,询问时还请你讲究些迂回策略,波洛先生,这件事情必须保密。” 波洛轻轻地挥了挥手。 “就都交给赫尔克里·波洛吧。我编故事向来有一手,细节到位,说服力一流。天亮后我就开始调查。不过现在,我可以先问问你们两个,梅菲尔德勋爵,还有乔治爵士。” 说完,他向两人行了一礼。 “你是说——单独谈?” “正是。” 梅菲尔德勋爵略微抬了下眼睛,说道:“当然没问题。那我先回避一下。轮到我的时候你就去书房找我。卡莱尔,咱们走吧。” 梅菲尔德勋爵和卡莱尔关上客厅大门离开了。乔治爵士坐下来,不自觉地伸手去抓香烟。接着一脸困惑地看着波洛。 “实话说,”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搞不懂你这是要干什么。” “这很好解释,”波洛面带微笑,“准确地说就五个字而已。范德林太太!” “哦,”乔治·卡林顿说道,“我大概知道了。范德林太太吗?” “一点不错。这问题对梅菲尔德勋爵来说过于敏感了。众所周知,范德林太太这个女人相当可疑,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自己琢磨出三种可能。第一,梅菲尔德勋爵对她有倾慕之情,这也就是我要找你单独谈话的原因。我可不想让他感到尴尬。第二,范德林太太是这幢房子里的另一个人的好朋友。” “肯定不是我的!”乔治爵士露齿一笑。 “如果以上两种可能都不成立的话,这个问题可就更重要了。为什么范德林太太会在?我隐约察觉到了原因,那就是,她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梅菲尔德勋爵为了某种特殊的原因而有意安排的。我说得对吗?” 乔治爵士点了点头。 “没错。梅菲尔德勋爵老谋深算,她那些迷惑人的招数起不了作用。他叫她来确实另有原因。” 接下来他把餐桌上的谈话又重复了一遍。波洛聚精会神地听着。 “啊,”波洛说道,“我明白了。可现在看来,你们两个都被那个女人给耍了!” 乔治爵士不快地嘟囔了几句。 波洛乐呵呵地看着他,说道:“你坚信偷图纸这件事就是她干的吧——我的意思是,她是主谋,不管她有没有亲自动手。” 乔治爵士眼神坚定。 “这毋庸置疑!我毫不怀疑。原因?还会有别的什么人对那份图纸感兴趣吗?” “啊!”波洛往后靠了靠,望着天花板道,“还有,乔治爵士,一刻钟前我们刚刚确定这份图纸价值不菲。或许不像钞票、黄金或者珠宝那么显而易见,但它确实意味着一大笔钱。如果这里正好有人缺钱花——” 乔治爵士哼了一声,打断了波洛的话。 “这年头谁不缺钱?可以不怕引火上身地说,我就缺钱花。” 说完他笑了,波洛也回以微笑,并喃喃道:“是啊,你可以这么说,乔治爵士,你在这个案子里的不在场证明是无懈可击的。” “但我真的缺钱!” 波洛难过地摇了摇头。 “确实,像你这种身份的人一定需要很大一笔日常开支。更何况你还有个青春年少的儿子,他现在正是花钱的时候——” 乔治爵士抱怨道:“教育真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另外我们还有外债要还。当然了,我儿子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空军中将开始了冗长的抱怨,波洛同情地听着。从年轻人越来越缺乏勇气和耐力,说到母亲的溺爱和毫无原则的支持,最后开始诅咒嗜赌成性,玩得越来越大,甚至超出支付能力的夫人们。尽管他只是泛泛而谈,没有指名道姓,但熟悉他的人很容易就能听出来他其实说的就是自己的老婆和儿子。 乔治爵士突然停了下来。 “对不起,用这些题外话占用了你的时间,尤其还是在深夜——也许该说是凌晨。” 说完他强忍住了一个哈欠。 “乔治爵士,我建议你现在就去睡觉。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 “你说得对,我想我得去睡了。你真的认为图纸有可能找回来吗?” 波洛耸了耸肩。 “我觉得可以一试。为何不呢?” “好吧,我去睡了,晚安。” 乔治爵士离开了。 波洛独自坐在客厅里,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接着,他拿出小记事簿,翻到空白的一页,写道: 范德林太太? 茱莉亚·卡林顿夫人? 麦卡塔太太? 雷吉·卡林顿? 卡莱尔先生? 又在下面写道: 范德林太太和雷吉·卡林顿? 范德林太太和茱莉亚夫人? 范德林太太和卡莱尔先生? 他不满地摇了摇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继续写下一些简单的句子: 梅菲尔德勋爵究竟有没有看到“人影”?如果没有,他为什么要说看到了?乔治爵士有没有看到些什么?在我检查过花坛之后,他才一口咬定说他什么都没有看见的。备注:梅菲尔德勋爵是个近视眼,尽管阅读时不需要戴眼镜,但要看清楚房间的另一头,就必须戴上他的单片眼镜了。乔治爵士则是个远视眼。因此,从露台一端往书房这边看的话,乔治爵士的话比梅菲尔德勋爵的更有说服力。但尽管乔治爵士一再否认,梅菲尔德勋爵依然十分确定自己看到了人影。 还有谁像卡莱尔先生这么可疑吗?梅菲尔德勋爵多次强调他是清白的。有点过头了。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其实心里也怀疑卡莱尔,只是羞于启齿?还是因为他确信嫌犯另有他人?而且是范德林太太以外的人? 他把记事簿往旁边一推,然后站起身,径直往书房走去。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波洛走进书房时,梅菲尔德勋爵正坐在写字台旁。看到波洛,他放下手里的钢笔,抬起头,充满期待地望着对方。 “你已经和卡林顿谈过了吧,波洛先生?” 脸上洋溢着笑容的波洛坐了下来。 “是的,梅菲尔德勋爵。他帮我解开了一个谜团。” “什么?” “范德林太太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希望你理解,我觉得有可能——” 梅菲尔德勋爵马上就意识到波洛为何如此支支吾吾。 “你认为我有把柄在那个女人手里?根本没有这回事。真是可笑,卡林顿他也这么认为。” “是的,他对我讲了你们之间关于这件事情的对话。” 梅菲尔德勋爵看起来十分可怜。 “结果我失算了。男人总是不愿承认被一个女人打败了。” “啊,但是她还没有打败你呢,梅菲尔德勋爵。” “你是说我们还有赢的可能?哦,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梅菲尔德勋爵叹了口气,“我觉得我就是个十足的傻瓜。还以为我的计谋成功引她上钩了,为此高兴得不得了呢。” 波洛为自己点了一支香烟,说道:“梅菲尔德勋爵,你的计谋具体是什么?” “这个嘛,”梅菲尔德勋爵有些犹豫,“具体细节我还没想好。” “你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吗?” “没有。” “连卡莱尔先生都没有吗?” “没有。” 波洛笑了。 “你喜欢单枪匹马地干,梅菲尔德勋爵。” “我一直觉得这样最好。”梅菲尔德勋爵稍显冷酷地说。 “是的,你很精明。谁都不信。但你还是跟乔治·卡林顿爵士提过你的计谋吧?” “还不都是因为这个老伙计实在是太为我操心了。” 梅菲尔德勋爵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你们是老朋友了吧?” “是的,我认识他二十多年了。” “他的太太呢?” “当然,我们也认识。” “不过——恕我直言,你和她的关系并不太好吧?” “波洛先生,我真的不明白我的人际关系和这件事有什么瓜葛。” “但我认为有很大的关系,梅菲尔德勋爵。你之前不是也赞同我关于躲在客厅的说法吗?” “是的。实际上,我觉得那一定就是真相。” “我们别用‘一定’这个词,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但如果确实让我说着了,你觉得会是谁躲在客厅?” “显然是范德林太太。她既然回去取过一次书,就可以再回去取另一本书、一个手袋或者掉落的手帕——女人要找个理由简直太方便了。她事先和她的女仆串通好,用尖叫声把卡莱尔引出书房,然后就像你说的那样,通过窗户进出书房。” “你忘了,卡莱尔说当时听到范德林太太在楼上叫她的女仆,所以应该不是范德林太太。” 梅菲尔德勋爵心烦意乱地咬了咬嘴唇。 “没错,这一点我给忘了。” “不过你看,”波洛柔声说道,“我们有些进展。我们先是简单地认为窃贼是从外面溜进书房,然后带着赃物离开了。我当时说这样想太简单了,简单得让人怀疑其真实性。于是我们放弃了这个可能性。然后我们想到范德林太太的外国特工身份,好像综合起来看也解释得通。但现在看起来还是太简单了——太顺理成章,没办法让人相信。” “所以你把范德林太太完全排除在外了?” “躲进客厅的不是范德林太太。有可能是范德林太太的同伙下的手,但也有可能整件事完全是另一个人做的。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得考虑一下作案动机是什么。” “你不觉得这有点牵强吗,波洛先生?” “不觉得。会是什么动机呢?比如为了钱。偷东西的人可能是想用图纸换钱,这是最容易想到的动机。不过真正的动机有可能与之大相径庭。” “比如……” 波洛一字一顿地说道:“有可能是为了毁掉什么人。” “毁掉谁?” “比如卡莱尔先生。他是最容易被怀疑的。不过说不定是更大的目标,比如掌握着国家命运的人,梅菲尔德勋爵,通过舆论来攻击这些人,是非常容易的。” “你是说窃贼的目的是要毁了我?” 波洛点了点头。 “我相信有这个可能,梅菲尔德勋爵,大约五年前,你经历过一段难堪的时期。当时你被怀疑和某欧洲势力有来往,这导致你在选民当中非常不受欢迎。” “的确如此,波洛先生。” “这年头从政可不容易。一方面要能找到有利于国家的方针政策;另一方面又得兼顾民意的力量。而所谓民意,通常是感情用事、冲动且非常易变的,却又不能忽视。” “你表述得太到位了!政治家就是活在这样的诅咒下。尽管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险境,却还要为了国家而卑躬屈膝。” “我想这就是所谓进退两难。有谣言说你已经和那个欧洲势力达成了协议,导致国民和媒体都在奋起反对。所幸有首相出面为你澄清,你也亲自否认了谣言,不过你的立场还是暴露了。” “波洛先生,你说得都对。不过为什么要翻这些旧账呢?” “因为我在想,可能有人因为你之前成功渡过了难关而耿耿于怀,于是试图再次置你于死地。毕竟那次事件过后你很快就赢回了公众的信任,你现在是如日中天的政治家,还有消息说汉伯利先生退休后,你很有可能接任首相一职。” “所以你觉得这次的事件是想要抹黑我?简直是无稽之谈!” “绝对有这个可能。梅菲尔德勋爵,如果让外面知道大不列颠帝国新型轰炸机的图纸在你家的周末派对上被偷走了的话,情况可不会好看啊,更何况你还邀请了那位鼎鼎有名的美丽女士。但凡报纸在你们俩的关系上稍微做点文章,你的信誉都会大打折扣。” “我不认为你说的这些有可能发生。” “我亲爱的梅菲尔德勋爵,你很清楚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公众对于一个人的信心是很容易被摧毁的。” “是,这倒是真的。”梅菲尔德勋爵似乎一下子焦虑了起来,“老天!这件事情竟然变得如此棘手。你真的觉得——可是这不可能啊,不可能。” “你认识的人里面有谁会……嫉妒你?” “荒唐!” “不管怎么说,你得承认,我询问你和受你邀请参加这场派对的人之间的关系,绝不是随便问问的。” “哦,也许吧——也许。你问过我茱莉亚·卡林顿。我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我对她没什么兴趣,我想她也没把我放在眼里。她是那种容易焦虑、容易紧张的女人,沉迷打牌到近乎疯狂。依我看,她那种老古板是不会把我这种白手起家的人放在眼里的。” 波洛说道:“来这里之前我在《名人录》上查过你的资料,你手上有一家知名工程公司,而你本人就是一名优秀的工程师。”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确实精通实务,我是从底层一步步做上来的。”梅菲尔德勋爵冷冷地说。 “哦,哈哈!”波洛突然叫道,“我真是个愚蠢的傻瓜——傻瓜!” 梅菲尔德勋爵盯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关于这个谜,我已经看出些端倪了。我之前没注意到……不过现在都说得通了。是的——非常完美。” 看着他的梅菲尔德勋爵却一脸惊恐和疑惑。 波洛带着一抹微笑,摇了摇头。 “不、不,现在还不行。我还得好好理清一下思绪。”他站起身,“晚安,梅菲尔德勋爵,我想我知道图纸在哪里了。” 梅菲尔德勋爵喊了出来。 “你知道了?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啊!” 波洛摇了摇头。 “不,不能轻举妄动,那样会坏了大事。把一切都交给赫尔克里·波洛吧。” 波洛扬长而去,梅菲尔德勋爵不屑地耸了下肩膀。 他小声念叨了一句:“这人就是个江湖骗子。”接着把所有文件都放到一边,关上灯,回房间睡觉了。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如果有东西被偷了,老梅菲尔德他为什么不报警?”雷吉·卡林顿问道,把椅子往后退了退,好和早餐桌有点距离。 他是最后一个下楼的。梅菲尔德勋爵、麦卡塔太太和乔治爵士都已经吃完了。而他母亲和范德林太太选择在床上吃早餐。 乔治爵士把他跟梅菲尔德勋爵和赫尔克里·波洛早前达成的共识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却并不相信波洛会如他所说搞定这一切。 “找个古怪的外国佬来,这也太奇怪了。”雷吉喋喋不休地说,“有什么结果了吗,爸爸?” “我不是很清楚,孩子。” 雷吉站了起来,整个早晨他看起来都非常紧张,随时要崩溃的样子。 “没丢什么……重要的东西吧?比如……文件之类的?” “实话告诉你吧,雷吉,我不能向你透露。” “我明白了,是机密,对吧?” 说完,雷吉跑上楼梯,半途稍作迟疑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继续上楼,敲了敲母亲的房门。里面传来让他进去的声音。 茱莉亚夫人坐在床上,正在一个信封背面胡乱写着什么。 她抬头看了一眼,说道:“早上好,亲爱的,雷吉,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昨晚这房子里发生了盗窃案。” “盗窃?什么被偷了?” “哦,我不知道。全是机密。楼下有个奇奇怪怪的私人侦探正在一个个找人问话。” “这太不可思议了!” “倒不如说让人很不舒服。”雷吉慢条斯理地说,“自己住的地方居然发生这种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是在我们都去睡了之后发生的。妈妈,小心,托盘要掉下来了。” 雷吉身手敏捷地接住了早餐餐盘,放到了窗边的桌子上。 “是丢钱了吗?” “我跟你说了我不知道。” 茱莉亚夫人问道:“这个私人侦探,会找每个人问话,对吧?” “应该是。” “问些你昨晚在哪里之类的问题?” “可能吧。反正我没什么能告诉他的。我直接回房睡觉了,一躺下就睡着了。” 茱莉亚夫人没有作声。 “我说妈妈,你就不能给我点儿钱吗?我真的穷死了。” “不行,我给不了你。”后者毅然拒绝,“我自己都透支得干干净净了。不知道你爸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说。” 话音刚落,响起了敲门声,来人是乔治爵士。 “啊,雷吉,原来你在这里,你能到楼下的图书室来一趟吗?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想要见你。” 波洛刚刚摆脱难缠的麦卡塔太太。 仅凭几个粗略的问题就可以判断出麦卡塔太太快十一点时上床就寝,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看到什么人。 波洛又不动声色地把话题从盗窃引到她的私人问题上。他说他非常崇拜梅菲尔德勋爵,作为普通百姓,他认为梅菲尔德勋爵是个伟大的男人。当然了,以麦卡塔太太的个性,自然忍不住说出自己对梅菲尔德勋爵的看法。 “梅菲尔德勋爵是个聪明人,”麦卡塔太太赞同道,“他的今天完全是他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无愧先人留下的影响。不过他有点目光短浅,据我观察,大多数男人都有这个问题。他们不像女性那样想象力丰富。波洛先生,女性将会是十年后政坛上的中流砥柱。” 在明确表示赞同之后,波洛又把话题转移到了范德林太太身上。他向麦卡塔太太求证:范德林太太和梅菲尔德勋爵是不是像他所听说的那样关系亲密。 “一点都不!实话跟你说吧,我完全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简直出乎意料。” 接着,波洛又引导着麦卡塔太太说出她对范德林太太的看法——很顺利。 “她和大多数毫无用处的女人没什么两样,波洛先生。她们接受了身为女性!就是寄生虫,彻头彻尾的寄生虫。” “她招男人喜欢吗?” “男人!”麦卡塔太太不屑一顾地说出这个词,“男人总是会被肤浅的美色所迷惑。就拿雷吉·卡林顿那个小伙子来说吧,只要那个女人一跟他说话他就会脸红,好像她的关注就是对他最大的褒奖一样。不光如此,那个女人献媚的手段也很拙劣,居然夸赞他桥牌打得妙——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 “他的牌技不好吗?” “昨晚他错误百出。” “茱莉亚夫人应该是个高手吧?” “在我看来她的牌技好得过分了。”麦卡塔太太直言不讳,“打牌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份工作。早晨起来打,中午打,晚上还要打。” “下很高的赌注吗?” “是的,没错,远远高于我对一项娱乐活动的预期投入。实话说,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能赢很多钱吗?” 麦卡塔太太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还指望着用赢来的钱还债呢。不过据我所知,她最近都在走背运。昨天晚上她看起来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波洛先生,嗜赌的危害可以说堪比酗酒。要是能让我来净化这个国家——” 就这样,波洛被迫听了一段有关净化英格兰人民心灵的冗长论述,然后赶紧结束了谈话,派人去叫雷吉·卡林顿。 雷吉·卡林顿一进门就被波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薄嘴唇上挂着相当迷人的微笑,下巴线条柔和,眼距略宽,头小脸小。他很熟悉雷吉·卡林顿这类小伙子。 “雷吉·卡林顿先生?” “是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跟我说说昨天晚上的事情吧。” “哦,让我想想。昨天晚上我们打桥牌来着,在客厅里。后来我就去睡觉了。” “那时候几点?” “快十一点。我猜盗窃案是在这之后发生的,对吧?” “是的,在那之后。你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 雷吉遗憾地摇了摇头。 “恐怕没有。我直接上床了,睡得很沉。” “也就是说,你离开客厅后就直奔卧室,然后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又出来?” “没错。” “奇怪啊。”波洛念叨着。 雷吉赶忙问道:“什么奇怪?” “你有没有听到……类似一声尖叫?” “没有,没听到。” “啊,真是太奇怪了。” “等一下,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听力不好?” “当然不是。” 波洛的嘴唇动了动,看上去像是又念叨了一遍“奇怪”这个词。接着他说道:“好了,谢谢你,卡林顿先生,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雷吉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说道:“其实,经你刚才那么一提醒,我想起来我当时确实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啊,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不过我当时在看书,一本侦探小说,所以……哦,就没太在意。” “啊,”波洛说,“还真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解释。”但他脸上却挂着漠然的表情。 雷吉依旧很犹豫,然后他转过身,慢慢地朝门口走去。在门口停下来说道:“我想问,是什么东西被偷了?” “价值不菲的东西,卡林顿先生。我只能向你透露这么多。” “哦。”雷吉心不在焉地应和了一声就走出了房间。 波洛点了点头。 “吻合了,”他呢喃着,“分毫不差。” 说完,他按响呼唤铃,和颜悦色地询问范德林太太是否到了。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范德林太太像阵风一样飘进了房间,英气逼人。一身剪裁高级的黄褐色运动服衬得她的头发泛着温暖的光泽。她又飘进座椅,露出令人目眩的微笑,看着面前的小个子男人。 有那么一个瞬间,波洛觉得范德林太太的微笑中隐约藏有深意,像是胜券在握的信心,又像是嘲弄。但仅仅是一瞬间的事,马上就消失了。波洛觉得这人十分有趣。 “入室盗窃?昨天夜里?太可怕了!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听到。警察呢?他们不能做点什么吗?” 又是一瞬间,那种嘲弄的神情又出现在了她的眼睛里。 波洛心想,很显然,这位女士根本没把警察放在眼里。她很清楚他们是不会让警方介入的。 由此可以得出什么结论呢? 波洛镇定地说道:“夫人,还请您对此事保密。” “哦,这是当然,波洛……先生,对吧?我在梦里都会守口如瓶。我可相当崇拜梅菲尔德勋爵,不会做任何让他增添一丝烦恼的事情。” 范德林太太跷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擦得锃亮的棕色皮拖鞋挂在穿着丝袜的脚尖上。 她绽放出如阳光般的笑容,体现出极好的身体状态和发自内心的满足。 “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 “谢谢您,夫人。昨天晚上您是不是在客厅打桥牌?” “是的。” “据我所知,牌局结束后所有女士就都去睡觉了,对吧?” “没错。” “不过有个人后来又折返回去拿书。那个人就是范德林太太您,对吧?” “我是第一个折返回去的——是的。” “您说第一个,这是什么意思?”波洛急忙追问。 “我刚走就回去了,”范德林太太解释道,“拿到书以后我就上了楼,按铃叫女仆。可她一直没到,我只好又按了一次铃,然后走到楼梯口那边。在那里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于是就把她叫到我房间里了。梳完头发我就把她打发走了,她情绪不怎么好,紧张兮兮的,不止一次让梳子缠住我的头发。就是那会儿,我看到茱莉亚夫人上楼来。她说她刚刚下楼去拿书了。很奇怪,不是吗?” 说完,范德林太太露出妩媚的笑容。赫尔克里·波洛提醒自己,范德林太太和茱莉亚·卡林顿不是一类女人。 “明白了,夫人。能不能告诉我,您当时是否听到女仆的尖叫声?” “听到了。怎么了,我确实听到了类似的声音。” “您有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 “我问了。她说她看到一个白色人影在空中飘——简直是胡言乱语!” “茱莉亚夫人昨晚穿的是什么?” “哦,你是不是在想——是的,我明白了。她穿的是一件白色晚礼服。这样就说得通了。当时黑漆漆的,我的女仆一定是把她当成鬼影了。这些姑娘还真是迷信。” “您的女仆跟在你身边很久了吗,夫人?” “哦,没有,”范德林太太瞪大了眼睛,“只有差不多五个月。” “我想马上见一见她,如果夫人您不介意的话。” 范德林太太挑起一边的眉毛,冷冷地说:“哦,当然可以。” “我想问她一些问题,希望您理解。” “哦,没问题。” 那一抹嘲讽又出现了。 “夫人,”波洛说道,“请接受我对您毫无保留的赞赏。” 范德林太太第一次显露出一丝惊讶。 “哦,波洛先生,你真是会说话,不过何出此言啊?” “夫人,您可谓刀枪不入、胸有成竹。” 范德林太太有点心虚地笑了笑。 “我得好好琢磨一下,这到底算不算对我的夸奖。” 波洛说:“说不定,这是一个警告。千万别小看生活。” 范德林太太又笑了,这次看起来自信了不少。她站起来,伸出一只手。 “亲爱的波洛先生,我衷心地希望你早日成功。也谢谢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 范德林太太出去后,波洛开始兀自嘀咕:“你祝我成功,嗯?啊,可你明明知道我离成功还远着呢!是的,你对此深信不疑。这真让我不爽。” 怒气未消的波洛拉响了呼叫铃,让人把利奥妮小姐带来见他。 趁着她还在门外迟疑的工夫,波洛上上下下把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身穿一条黑色连衣裙的利奥妮神情严肃,一头乌黑的卷发被整整齐齐地从中间分开,眼皮下垂。波洛鼓励地点了点头。 “进来吧,利奥妮小姐,”他说道,“别害怕。” 利奥妮走进屋,笔挺地站在波洛面前。 “你知道吗?”波洛突然换了一种语气,“我觉得你很漂亮。” 利奥妮马上用眼角余光偷偷地看了一眼波洛,轻声说道:“先生过奖了。” “可你知道吗,”波洛又说道,“我问卡莱尔先生你长得好不好看时,他却回答说他不知道!” 利奥妮轻蔑地扬了扬下巴。 “那个家伙!” “你说得对。” “我觉得他这一辈子就没正眼看过哪个姑娘。” “很有可能。真可惜。他的人生因此少了很多乐趣。不过,这幢房子里还是有一些眼光不错的人的,不是吗?” “我不懂先生您在说什么。” “哦,利奥妮小姐,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你对别人说你昨天晚上见到鬼了吧。我一听你当时站在楼梯中间、双手抱着头,就十分清楚根本没什么鬼。如果一个姑娘受到了惊吓,她要么会捂着胸口,要么会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但是如果她把手放在了头发上,那就是其他原因了。这个动作表示,她要整理刚被弄乱的发型!好了,小姐,说出真相吧。你当时为什么会在楼梯上尖叫?” “可是先生,我说的是真的,我看到了一个白色的高大身影——” “小姐,不要再侮辱我的智商了。你说的那个故事可能骗得了卡莱尔先生,但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可太嫩了。事情的真相是你当时被一个人吻了,我没说错吧?我猜,吻你的那个人是雷吉·卡林顿先生。” 利奥妮无所畏惧地看着波洛,眨了眨眼睛。 “呃,”她问道,“到底什么叫吻啊?” “是啊,是什么呢?”波洛配合地接过话头。 “就是,有个年轻男人从后面搂住了我的腰——我自然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叫出了声。要是我事先知道的话,那我肯定就不会大叫了。” “正常反应。”波洛应道。 “他就像一只猫。接着,秘书卡莱尔先生从书房出来张望,那个年轻人就一溜烟儿上楼了,剩下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直觉告诉我我得说点什么,尤其是对……”利奥妮突然开始讲法语,“一个看上去一表人才的年轻男子!” “所以你就编了一个鬼故事?” “的确如此,先生,我当时只能想到那个。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飘在空中。我知道那很荒谬,但我又能怎么办?” “这没什么。所以现在真相大白了。我一开始的怀疑是对的。” 利奥妮向波洛抛了个媚眼。 “先生真聪明,还特别善解人意。” “接下来我不会再因为这件事让你感到难堪了,作为回报,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吗?” “我非常愿意效劳,先生。” “你对你的女主人了解多少?” 姑娘耸了耸肩。 “不太多,先生。不过我当然还是有些想法的。” “什么想法?” “就是,我发现我家夫人的朋友不是军人就是水手,要么就是飞行员。此外还有一些不声不响就来见她的外国绅士。夫人非常迷人,尽管可能会有一天风韵不再。那些年轻小伙子没有一个不为她所动的。有时候我觉得他们的话太多了,但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夫人对我是有所保留的。” “你其实是想告诉我夫人向来都是单枪匹马的吧?” “是的,先生。” “也就是说,你帮不到我。” “恐怕是的,先生。帮得上的话我一定帮。” “那你告诉我,你女主人今天的情绪是不是很好?” “绝对非常好,先生。” “什么事让她这么开心?” “来到这里后她的心情一直很好。” “哦,你对此肯定是最清楚不过了,利奥妮。” 姑娘胸有成竹地说:“是的,先生,我不会看错的,夫人的所有情绪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她现在心情很好。” “春风得意?” “正是,先生。” 波洛沮丧地点了点头。 “这恐怕……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不过我也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谢谢你,小姐,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利奥妮又抛了个媚眼。 “谢谢您,先生。如果之后在楼梯上遇见您,我一定不会大叫的。” “我的孩子,”波洛一本正经地说,“我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会去干那么轻浮的事情?” 利奥妮咯咯地笑着离开了房间。 波洛一个人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面容越发凝重和焦虑起来。 “现在,该茱莉亚夫人了。”波洛自言自语道,“我很好奇她会怎么说?” 茱莉亚夫人趾高气扬地走进了房间,礼貌地点头示意了一下就坐在了波洛帮她拉来的椅子上。茱莉亚夫人的嗓音低沉稳重,言辞得体。 “梅菲尔德勋爵说你想找我聊聊。” “是的,夫人。有关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天晚上?请说。” “打完桥牌后你做什么了?” “当时我丈夫觉得时间太晚了,结束了牌局。于是我就去睡觉了。” “后来呢?” “我睡着了啊。” “没别的了?” “没有了。恐怕我说的都对你没什么用。那个……”茱莉亚夫人迟疑了一下,“盗窃,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上楼后不久。” “哦。到底什么东西被偷了?” “一些私人文件,夫人。” “重要的文件吗?” “非常重要。” 茱莉亚夫人微微皱了皱眉,说道:“那些文件……值钱吗?” “是的,夫人,值一大笔钱。” “这样啊。” 两人沉默了一阵,接着波洛问道:“你的书呢,夫人?” “我的书?”对方一脸疑惑。 “对。范德林太太说你们三位女士一起离开后,你又回去拿书了。” “对,没错,我是回去了。” “所以,其实,你上楼后并没有直接上床睡觉?你又返回了客厅?” “是的,没错。我给忘了。” “你在客厅的时候有没有听到尖叫声?” “没有……嗯……我没听到。” “再想想,夫人。你在客厅里,是一定能听得到的。” 茱莉亚夫人把头往后一甩,坚定地说道:“我什么也没听到。” 波洛扬了扬眉毛,没有回应。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后,茱莉亚夫人突然问道:“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夫人。” “我是说,发生了一起盗窃案,警察肯定要做些什么吧。” 波洛摇了摇头。 “没叫警察,由我全权负责。” 茱莉亚夫人注视着波洛,干瘦的脸绷得很紧。深色的眼睛转了转,企图从对方身上找出破绽。 两人最终都败下阵来。 “你不能告诉我都做了什么吗?” “夫人,我只能告诉你,我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 “你是说去抓小偷……还是去找回文件?” “找回文件是重点,夫人。” 她一下子变得漠不关心、百无聊赖起来。 “是的,”茱莉亚夫人冷漠地说道,“我觉得也是。”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还有别的事情吗,波洛先生?” “没有了,夫人。你可以走了。” “谢谢你。” 波洛上前帮她打开房门,茱莉亚夫人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之后波洛走到壁炉旁,专心地摆弄起壁炉台上的装饰品来,梅菲尔德勋爵从落地窗走了进来。 “怎么样?”梅菲尔德勋爵先开了口。 “依我看非常好。都在意料之中。” 梅菲尔德勋爵盯着波洛,说道:“你很开心啊。” “不,我不开心,但是我很满足。” “波洛先生,我真搞不懂你。” “我肯定不是你以为的江湖骗子。” “我从来没说过——” “你没这样说,但你有这么想!没关系。我不在意。有时候摆摆架势对我来说还是有必要的。” 梅菲尔德勋爵怀疑地望着波洛,似乎怎么也无法信任站在眼前的这个人。他搞不懂赫尔克里·波洛,他想干脆对他视而不见,但又觉得这个荒唐的小个子男人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没用。说起知人善任,查尔斯·麦克劳克林还是很有经验的。 “好吧,”梅菲尔德勋爵说,“我们都听你的。接下来你有什么建议?” “你能让你的那些客人都回家吗?” “我想这个不难办……我可以跟他们说为了丢东西这事我得去趟伦敦。他们应该就会主动走了。” “非常好。你就这么安排吧。” 梅菲尔德勋爵有些迟疑。 “你不觉得这样会——” “我确定这是个好办法。” 梅菲尔德勋爵耸了耸肩。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 他走出了门。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午饭后,客人们陆续离开。范德林太太和麦卡塔太太打算坐火车,卡林顿一家开车。范德林太太姿态优美地跟梅菲尔德勋爵一家告别时,波洛就站在门厅看着。 “发生了这样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情,我真为你感到难过。我真心希望这事会有个好的结果。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 范德林太太按了按梅菲尔德勋爵的手,接着坐进了等在门口的劳斯莱斯轿车。麦卡塔太太已经在车里了,早些时候她敷衍地和主人告了别。 就在这时,坐在前排的利奥妮突然冲出车子往屋里跑。 “夫人的化妆盒,不在车上。”她一边跑一边喊。 大家迅速地找了一圈,最终梅菲尔德勋爵在一个老旧的橡木柜子下找到了那个化妆盒。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的利奥妮接下了这个绿色的摩洛哥皮革质地的精巧盒子,立刻转身离开了。 接着,范德林太太从车里探出身子。 “梅菲尔德勋爵,梅菲尔德勋爵,”她递出一封信,“可以帮我把这个放进你的待寄邮件包里吗?我怕我带着这个进城会忘了寄。这封信已经在我包里放了好几天了。” 有些强迫症的乔治·卡林顿爵士把玩着自己的手表,打开又合上,嘴里念念有词。 “他们可真能卡着时间来。卡得这么紧。除非他们够谨慎,不然一定会误了火车——” 他的妻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哦,乔治,别小题大做了。是人家要赶火车,又不是我们!” 乔治·卡林顿不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劳斯莱斯渐渐驶离。 雷吉·卡林顿开着自家的莫里斯 在门前停下。 “一切就绪,爸爸。”他喊道。 仆人们把他们一家的行李陆陆续续地往外搬,雷吉装模作样地在一旁监督。 波洛也走到门外,默默地看着。 突然,他感觉到有人碰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紧接着就听到茱莉亚夫人压低的声音,语气有些激动。 “波洛先生,我得跟你谈谈——马上。” 他配合地跟着她走进了一间小小的晨间起居室。茱莉亚夫人关上了门,靠近波洛,道:“你刚才说……能否找到文件对梅菲尔德勋爵至关重要,这是真的吗?” 波洛好奇地看着对方。 “确实如此,夫人。” “要是……要是你拿到了那些文件,你能否把它们还给梅菲尔德勋爵,并且一个字都不过问?” “我好像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懂!我敢肯定你一定懂!我的意思是,如果文件能物归原主,能不能不追究窃贼到底是谁。” 波洛问道:“文件什么时候能还回来,夫人?” “十二小时以内肯定可以。” “你能保证吗?” “我保证。” 波洛没有回答,茱莉亚夫人又急切地追问道:“你能保证不声张吗?” 波洛神情异常严肃地答道:“是的,夫人,我向你保证。” “那我就去办了。” 说完,茱莉亚夫人便急匆匆地出去了。没一会儿就传来汽车开走的声音。 波洛穿过大厅,沿着走廊径直往书房走去。梅菲尔德勋爵在那里。 他抬起头,看到来人是波洛,问道:“怎么说?” 波洛活动了一下双手。 “结案了,梅菲尔德勋爵。” “你说什么?” 波洛原封不动地把他和茱莉亚夫人之间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梅菲尔德勋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可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事情很明朗了,不是吗?茱莉亚夫人知道是谁偷了图纸。”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那个人就是她吧?” “当然不是。茱莉亚夫人最多不过是个赌徒,但绝对不是贼。不过既然她提出归还图纸这回事,那就意味着偷东西的人不是她丈夫就是她儿子。而当时乔治·卡林顿爵士和你一起在露台上,那就剩下她儿子了。我想我现在基本可以还原出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了。昨晚茱莉亚夫人去过她儿子的房间,发现没人,所以就下楼去找,结果还是没找到。今天早上,她得知了文件失窃这件事,又听儿子解释说他昨晚回到房间后就睡了,没出去过。她知道雷吉没说实话。她很了解她的儿子,知道他不仅意志力薄弱,还非常缺钱。同时她也注意到了雷吉对范德林太太的迷恋。她一下子全明白了,是范德林太太唆使雷吉去偷图纸的。于是她决定也掺和一脚,她打算劝说雷吉交出文件,物归原主。” “这整件事情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梅菲尔德勋爵大呼。 “是的,很不可思议。不过茱莉亚夫人还有所不知,而我,赫尔克里·波洛早就知道,雷吉·卡林顿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工夫去偷图纸,因为他在和范德林夫人的女仆调情。” “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 “一点不错。” “所以这件事根本没结束!” “不,已经结束了。我,赫尔克里·波洛,已经知道了真相。你不相信我吗?昨天我说我知道图纸的下落时你也不相信我。可我就是知道。图纸近在咫尺。” “在哪里?” “就在你的口袋里,阁下大人。” 梅菲尔德勋爵愣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波洛先生?” “是的,我很清楚。我知道我正在和一位聪颖过人的男士说话。从一开始,你这个众人皆知的近视眼坚持说看到有人从窗户溜出去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你一开始就希望大家跟着这个思路——也是最简单的思路——走下去。这是为什么呢?后来,我一个一个排除了所有人。范德林太太在楼上,乔治爵士和你一起在露台,雷吉和法国女仆在楼梯上,麦卡塔太太无辜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的房间就在管家隔壁,而且她睡觉打呼噜!茱莉亚夫人又对儿子的罪行深信不疑。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两种可能性了。要么卡莱尔根本就没把文件放到桌子上,而是直接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不过这并不合理,因为你说过他完全可以复印一份;要么就是——文件在你们靠近桌子前一直安然无恙地放在那里,直到你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如果是后者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你坚持说看到了人影,并对卡莱尔的清白坚信不疑,以及你不欢迎我的介入。 “但有一点难住了我——动机。我对你的诚实正直深信不疑,这一点也表现在你不希望任何一个清白的人被怀疑。而图纸失窃对你的职业声誉显然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那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不合逻辑的盗窃行为呢?最后我想明白了。问题就是你的职业危机。几年前,总理曾向全世界担保,你绝对与可疑的外国势力毫无瓜葛。假设这一说法并不完全正确,甚至留下了确切的证据——比如一封信——能证明你做过曾公开否认的事。你之所以否认可能是为了国家利益,但普通老百姓可不见得都这么想。这也就意味着,若有朝一日你手握大权,陈年旧账可能会被翻出来,毁了你。 “我怀疑那封信在某个政府机构手里,而他们想和你做笔交易——用信换取你手上的新型轰炸机图纸。不一定所有人都会接受这样的做法,但是你——接受了!你同意了。范德林太太是那个中间人,她是被安排到这里来做交接工作的。就在你承认你并没有想好引诱范德林太太的具体计划时,这一切就暴露了。因为你请她来这里的理由实在是太牵强了。 “你自导自演了这起入室盗窃案。你假装在露台上看见了贼,以便排除卡莱尔的嫌疑。其实就算他没离开过书房,窃贼也完全可以趁着卡莱尔背对窗户、在保险柜旁边做事情的时候,把窗边写字台上的图纸拿走。你就是这么干的。然后按照事先的安排,你把图纸塞进了范德林太太的化妆盒里。而范德林太太借由让你帮她寄信,把那份对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信交到了你的手上。” 波洛闭上了嘴。 梅菲尔德勋爵说道:“波洛先生,你说的基本上就是事情的全部了。你一定觉得我很卑鄙无耻吧。” 波洛连忙挥了挥手。 “不不,梅菲尔德勋爵。我记得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既然你是一名技术一流的工程师,如果,你对轰炸机图纸进行了一些轻微的修改,一般人应该很难发觉,只是纳闷为什么成功不了。那个外国势力便会放弃,认定这款轰炸机是失败的设计……他们肯定会感到非常失望,这是肯定的……” 两人之间又出现了一阵沉默,接着,梅菲尔德勋爵说道:“波洛先生,你真是太聪明了。我现在只希望你能相信一件事情,我是个有信仰的人,我相信我能够引领大英帝国度过即将到来的危机。要不是我忠心认为我的国家需要我,我是不会做出那些事来的——两全其美啊,耍个小把戏就能让我躲过一场灾难。” “阁下大人,”波洛接应道,“你们政客,都想要两全其美啊!” 第十九章 卷三 死者的镜子 第十九章 1 在一幢现代感十足的公寓里,有一间室内风格也十分现代的房间。房间里的扶手椅方方正正的,直背椅有棱有角,一张极富现代感的写字台不偏不倚地摆在窗前。写字台前坐着一个小个子老头儿,他的头是这房间里唯一不是方形的东西,圆润得像颗鸡蛋。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正在读一封信: 电台:温珀利。汉姆堡大宅 电报:汉姆堡·圣玛丽 汉姆堡·圣约翰韦斯特郡 一九三六年九月二十四日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亲爱的先生,我这里发生了一件事情,需要进行小心特殊的处理。我对先生的大名早有耳闻,所以想把这件事情拜托给您。我有证据证明我被骗了,但是出于家庭原因,我并不想把警察牵扯进来。我现在正在试图用自己的办法去解决问题,希望您收到这封电报后马上来见我。如果收不到您的回信,我就认定您会来。不胜感激。 真诚的, 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的眉毛越抬越高,几乎就要钻进头发里消失不见了。 波洛舒展了一下身体。 “这个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到底是谁?” 他走到书架前,从上面抽出一本又大又厚的书。 谢弗尼克—戈尔,第十代杰维斯·弗朗西斯·泽维尔从男爵 注 从男爵(baronet):是对由英国君主册立世袭“从男爵爵位”的人士的称呼。从男爵爵位最先由英皇詹姆士一世于一六一一年设立,用以筹集资金。 ,受封于一六九四年;前英国陆军第十七骑兵团团长;生于一八七八年五月十八日;第九代盖伊·谢弗尼克—戈尔从男爵及第八代沃林福德伯爵之次女克罗迪娅·布雷瑟顿夫人之子,一九一一年或一九一二年与弗雷德里克·阿巴斯诺特少校之女范达·伊丽莎白成婚;毕业于伊顿公学。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间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兴趣爱好:旅游,野外狩猎。住址:汉姆堡·圣玛丽,韦斯特郡,朗兹广场二百一十八号。参加俱乐部:装甲部队,旅行者。 波洛略显不满地摇了摇头。片刻的恍惚之后,他回到写字台旁边,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沓邀请卡。 他的脸上渐渐绽放出光彩。 “棒极了!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2 一位公爵夫人前来迎接赫尔克里·波洛,语气浮夸到令人生厌。 “您拨冗前来了,波洛先生!哦,这真是太好了。” “这是我的荣幸,夫人。”波洛鞠躬行礼,低声道。 在应付完包括知名外交家、著名女演员和体育明星在内的一堆重量级人物后,波洛终于见到了他到此地来要找的人——无处不在的贵宾,萨特思韦特先生 。 萨特思韦特先生亲切地说道:“这位亲爱的公爵夫人,她办的派对总是很合我的胃口……她太有性格了,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几年前在科西嘉岛 时我们经常见面。” 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每讲一句话都会提到他的那些朋友,听起来好像他非常享受身边有琼斯、布朗或是罗宾逊的陪伴,实情如何他却从未提及。不过如果因此就断定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一个势利小人,也有些不公平。萨特思韦特先生对人性有着很敏锐的观察力,如果真的有“旁观者清”这回事,那么他一定最有发言权。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真是好久没见了。我一直觉得能近距离地看到你如何在乌鸦巢里工作是种荣幸。自那以后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消息灵通的人。说起来,我上周才刚刚见过玛丽夫人。真迷人,像一个薰衣草香团!” 听完了一个伯爵女儿的不检点行为和一个子爵的可悲经历后,波洛终于成功把话题引到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身上。 萨特思韦特先生立刻给出回应。 “啊,那我们就来说说这个人,既然你感兴趣!最后的准男爵——他的昵称。” “什么?我没太明白。” 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度地为这位外国侦探做了一番解释。 “这是个笑话,笑话。他当然不是英格兰的最后一个准男爵,不过他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他就是上个世纪的流行小说《厚颜无耻的男爵》里那个冒失的准男爵。往牌桌上扔多得吓人的钱,却总是能赢。” 接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又具体解释了一番。年轻的时候,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驾驶帆船周游世界,他参加过极地探险队,还在赛马场上跟人决斗过。有一次为了打赌,他甚至骑着他最爱的母马爬上了一位公爵家的室内楼梯。还有一次他突然跳到舞台上,当着观众的面劫走了一位著名女演员。 他的奇闻轶事远远不止这些。 “他的家族历史悠久,”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说道,“盖伊·谢弗尼克参加过第一次十字军东征 。不过嘛,现在这个家族辉煌不再了。老杰维斯就是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最后一个人了。” “房产呢,他的生活受影响了吗?” “一点都没有。杰维斯富得流油。他坐拥价值连城的房产、煤矿,就连秘鲁还是哪个南美国家都有他的矿。他年轻的时候凭借这些赚了不少钱。一个不可思议的幸运儿,干什么成什么。” “那么,他现在一定一大把年纪了吧?” “是的,可怜的老杰维斯,”萨特思韦特先生唏嘘地摇了摇头,“大多数人都会告诉你他就是个疯子。这倒是也没说错。不过他的疯癫不是那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的类型或是妄想症,而是极度特立独行。他是个极富创意的人。”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特立独行变成了怪异?”波洛接过话头。 “是的。老杰维斯现在就是这样。”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重要?” “当然了。我这么说吧,在杰维斯脑子里,世界是被分成两部分的:一半是谢弗尼克-戈尔家的人,另一半是其他人!” “多么夸张的家族荣誉感!” “是的。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人都是自大狂,这是他们的共性。作为家族中最小的一个,杰维斯把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你要是听他讲话,大概会觉得他……呃,是一个神!”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能想象得出来。我收到了一封他寄来的信。这封信很奇怪,不是请我去帮忙,而是命令我去!” “是皇家指令。”萨特思韦特先生暗自窃笑。 “就是这个意思。在杰维斯爵士看来,我,赫尔克里·波洛,好像并不重要,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似乎十分确定我会抛下所有事情,像条顺从的狗一样急忙赶来——放下尊严,不计报酬,对他发出的号令感恩戴德!” 萨特思韦特先生咬着嘴唇好让自己不笑出来。他大概意识到,论及利己主义,赫尔克里·波洛和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可谓半斤八两。 他低声说道:“当然,会不会是他的事很紧急——” “不是!”波洛还抬起双手强调,“原本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才控制住自己!然而并不是!” 再一次高举的双手比言语更有效地表达了赫尔克里·波洛内心的愤怒。 “我懂。所以你拒绝了他?”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我还没回话呢。”波洛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会拒绝吗?” 一丝奇怪的表情划过波洛的脸庞。他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要我怎么说呢?拒绝——是的,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可是我搞不明白……人有的时候会有一种感觉。总之,我好像闻到了鱼腥味……” 萨特思韦特先生没有体会到最后那句话里的幽默。 “哦?”他说,“有意思……” “在我看来,”赫尔克里·波洛继续道,“你刚刚描述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十分脆弱。” “十分脆弱?”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的萨特思韦特先生不禁质问,毕竟他是怎么都不会把这个词和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联系到一起的。不过他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理解能力很强的人。他立刻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这个人全副武装,但包裹全身的并不是盔甲——他有自己的盔甲!十字军战士的盔甲和他的相比都不值一提——这是一副由骄傲、自大和自尊心织就的盔甲。这副盔甲确实能保护他免于受到日常那些刀枪的伤害。但它也很危险,因为一旦习惯了盔甲的保护,有时可能会意识不到受到了攻击。他会变得后知后觉——听不见、看不见,最后感觉不到。” 波洛顿了顿,接着换了一种口气问道:“这位杰维斯爵士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范达,他的妻子。范达是阿巴斯诺特家族的人,长得很美。虽然上了些年纪,却风韵犹存。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杰维斯。我总觉得她神神道道的。身上佩戴着护身符和圣甲虫 ,弄得像是埃及皇后转世……还有露丝,他们的养女,一个打扮现代的迷人姑娘。就这些了。哦,他还有个外甥,叫雨果·特伦特,是帕梅拉·谢弗尼克-戈尔和雷吉·特伦特的独生子。雨果·特伦特的父母都去世了。他不能继承爵位,但在我看来,杰维斯的大部分钱财最终都会跑到他那里去。小伙子长得不错,是皇家禁卫骑兵队的一员。”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没有儿子来继承爵位,杰维斯爵士有没有觉得很遗憾?” “我敢说他为此心都碎了。” “他非常看重自己的家族吧?” “是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没有再说什么,他好像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道:“现在你有充分的理由去汉姆堡大宅了吧?” 波洛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我没看出有什么必须去的理由。但我想,我还是会去的。”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火车向着英格兰乡村飞驰,正在头等车厢角落里沉思的赫尔克里·波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电报读了起来: 四点三十分从圣潘克拉斯 注 圣潘克拉斯(st. pancras):位于伦敦圣潘克拉斯地区的一座大型铁路车站,坐落在大英图书馆和国王十字车站之间。 出发,告诉列车员在温珀利停车。 谢弗尼克-戈尔 波洛重新把电报折好,放回了口袋。 列车员一路上都表现得毕恭毕敬。您是要去汉姆堡大宅吗?肯定是了,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爵士的客人才会要求在温珀利下车。 “我认为这是一项特别的权利,先生。” 波洛上车后,列车员就往他的包厢跑了两次——第一次是告诉他这间包厢不会再有别的乘客进来了,第二次是通知他列车晚点了十分钟。 时刻表显示列车七点五十分就该进站了,不过实际上波洛踏上这个乡间小车站时已经八点过两分了。月台上,波洛塞了半克朗 给刚才那个殷勤的列车员。 车头传来汽笛声,不久前才刚刚驶进月台的北方快车又渐渐远去了。这时,一位身穿深绿色制服的司机向站在月台上的波洛快步走来。 “是波洛先生吧?去汉姆堡大宅?” 他拎起波洛漂亮的小手提箱,带领他走出车站。一辆豪华的劳斯莱斯轿车等在门口。司机扶着车门让波洛坐进去,又往他的腿上盖了一条华贵的毛皮毯子。这才开车离开。 在起起伏伏、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上行驶了大概十分钟,车子拐进了一扇两侧矗立着狮鹫 石像的大门。 穿过一个花园,车子向大房子驶去。车子还未停稳,房门就开了,一位仪表堂堂的男管家走出了门。 “您是波洛先生吧?这边请,先生。” 男管家引着波洛穿过大厅,然后推开了右首的一扇门。 “波洛先生到了。”男管家在门口喊道。 房间里聚满了身穿晚礼服的人,波洛一走进去就发现自己的出现出乎大家的预料。众人都看向他,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惊讶。 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高个子女人略显迟疑地向他走来。 波洛弯腰致意。 “不好意思,夫人,我的火车晚点了。” “不必在意。”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迷茫地应道,依旧满眼疑惑地盯着来访者,“不必在意,呃……先生……我刚才没听清楚……” “赫尔克里·波洛。”波洛口齿清晰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话一出口,波洛便清楚地听到自己身后有人猛地吸了一口气。 同时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来见的人并不在这里。 波洛轻声说道:“夫人,您事先知道我要来吧?” “哦……哦,是的……”她的语气出卖了她,“我想——我的意思是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这个人实在是太没用了,波洛先生,我什么都记不住。”说着她还真带了一丝幽怨,“别人告诉我的事情我好像是都记住了,但实际上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什么都没留在脑子里!就好像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说完,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略显刻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低声说:“我想在座的各位你应该都认识吧。” 很明显波洛不认识,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这么说只是想逃避麻烦的介绍过程,同时避免认错人。 终于完成了这项艰难的任务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女儿,露丝。” 站在波洛面前的这个姑娘和她母亲一样是个高个子、深色皮肤,但两人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风格。与五官扁平、轮廓圆润的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相比,露丝的鹰钩鼻十分突出,下巴线条也更鲜明。她的一头黑卷发梳到脑后,光亮的皮肤透出淡淡的红晕,根本不需要化妆。赫尔克里·波洛觉得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可人的姑娘之一了。 波洛还看出这姑娘不仅美丽,还很聪明,并猜测她的骄傲和脾气应该也不小。她说话时的声音,微微拖长的尾音,都让波洛的心随之一颤。 “好兴奋,”露丝说,“赫尔克里·波洛先生竟然来我家了!我猜这是爸爸给我们准备的小惊喜吧。” “这么说你事先并不知道我要来,对吗,小姐?”波洛急忙问道。 “完全不知道。这样一来,我就要等到晚饭后才能请您在我的签名簿上签名了。” 这时外面传来铃声,接着男管家出现在门口,宣布道:“可以用晚餐了。” 不过还没完整地说完“晚餐”这两个字,非常奇怪的一幕发生了。这位平日里训练有素的男管家一下子怔在了原地,像是被什么吓到了…… 变化仅发生在一瞬,他很快就又恢复了男管家的面孔,速度快到如果你不是一直盯着他看就完全意识不到。但波洛恰好一直在看他。他不由得感到好奇。 男管家迟疑地站在走廊里。尽管他的表情恢复了常态,周身弥漫的紧张气氛却没有散去。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犹豫地说道:“哦,我的天哪……没有比这更反常的了。真的,我——没人知道该怎么办吧。” 露丝对波洛说道:“波洛先生,这都是因为我的父亲。这是他至少二十年来第一次没有按时来吃晚餐。” “这太反常了——”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失声大叫,“杰维斯从来都不——” 一位军人般气度不凡的长者走到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身边,慈眉善目地笑着说:“好一个老杰维斯!最终还是迟到了!我敢保证他会因为这件事一直被我们唠叨。我觉得是找不到领扣了,你觉得呢?还是说这些事根本不会发生在杰维斯身上?”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声音低沉地说道:“可是杰维斯从来没有迟到过。”她显得很困惑。 说起来有些荒唐可笑,刚才震惊的一瞬竟源于这件小事。但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这一点都不荒唐可笑……他从恐慌中感受到了不安——或许还有恐惧。更何况他早就觉得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迟迟都没有出来见他秘密召唤来的客人这一举动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很显然,在场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史无前例的情形。 最终,谢弗尼克-戈尔夫人采取了主动——如果这也能称为主动的话。当然了,她的语气显露出她内心极大的犹疑。 她说:“斯内尔,你的主人——” 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用期待的眼神望着男管家。 斯内尔明显很熟悉女主人探寻的眼神,马上给出了回应。 “杰维斯爵士七点五十五分下楼来,然后直接去了书房。” “哦,这样——”夫人张着嘴,眼神空洞,“你觉得——我的意思是——他能听到晚餐的锣声吗?” “我想他肯定能听到,夫人,铜锣就在书房门外。不过我不知道杰维斯爵士是不是还在书房,我要直接去书房通知他吗,需要我现在去吗,夫人?”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哦,谢谢你,斯内尔。是的,当然。请你现在就去。” 管家离开了。 “斯内尔真是太难得了。我什么都得靠他。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他我该怎么办。” 人群中有人会意地低声表示赞同,但没有一个人说话。赫尔克里·波洛看着屋里突然同时关注同一点的人群,意识到大家都很紧张。他一边快速地扫视着大家,一边把他们的特征粗略地存在脑海里。有两位长者,一位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军人模样的人,另一位很瘦、头发灰白、双唇紧闭。有两个风格迥异的年轻人。一个蓄着小胡子,看上去有点趾高气扬,应该就是杰维斯爵士的外甥、皇家禁卫骑兵队的一员;另一个梳着顺滑的大背头,相貌英俊,打扮时髦,但社会地位应该不高。此外还有一位戴着夹鼻眼镜、看上去很睿智的小个子中年妇女,以及一位有一头红色秀发的姑娘。 斯内尔重新姿态得体地出现在门口。但在无情的管家面具下,再次浮现出了一丝焦虑。 “不好意思,夫人,书房的门是锁着的。” “锁了?” 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年轻有活力,带着一丝激动。是那个长得挺好看、梳着光泽的大背头的年轻人。 他很着急地继续道:“要不要我去看看?” “来吧,我们一起去书房看看。”波洛马上给出回应。他说得那么自然,以至于在场众人没人觉得他这个刚刚加入的陌生人突然掌控局面有什么不妥。 波洛又对斯内尔说道:“你带路。” 斯内尔没有反对。波洛紧跟在他身后,接着所有人像一群羊似的都跟了过去。 斯内尔带着众人穿过大厅和错综复杂的楼梯,走过一座庞大的落地大摆钟和一处放着锣的壁龛,然后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来到一扇门前(见图一)。 波洛走上前,轻轻地压了一下门把手。把手能动,但是门打不开。于是波洛用手叩门,越敲越大声。接着他突然跪下来,凑近钥匙孔往里张望。 图一 波洛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神情严肃。 “先生们!我们得赶紧破门进去!” 在他的指挥下,两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小伙子一起朝房门撞去。汉姆堡大宅的大门十分厚重,这项任务并不轻松。 不过最终还是成功了,伴随着木头碎裂的声音,门向内倒下。 门被撞开的那一刻,走廊上的所有人都傻站着,挤在门边往里看。房间里灯火通明,左边贴墙摆着一张宽大的桃花心木写字台,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歪歪地坐着一个大个子,头和上半身顺着椅子的右侧垂了下来,右胳膊也无力地垂着。手指指向的地面上有一把小手枪,闪着冷冷的光…… 不用怀疑,毫无争议,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对着自己开了一枪。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众人站在门边,看着屋里的情形愣了一阵子,直到波洛走进了屋子。 同时,雨果·特伦特直截了当地说:“老天爷,老家伙自杀了!” 接着,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发出一声呻吟,声音颤抖,久久不停。 “哦,杰维斯——杰维斯!” 波洛侧过头,冷冷地说道:“带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离开。她在这里帮不上忙。” 那个年纪稍长的军人般的男人马上照做,他说:“来吧,范达,亲爱的,你在这儿没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露丝,过来看着你妈妈。” 但露丝·谢弗尼克-戈尔已经走进房间,站在波洛身旁,正弯腰审视椅子上那个扭曲的人——一个蓄着北欧海盗式样的胡子、身形如赫拉克勒斯般的男人。 “你确定他已经——死了吗?”露丝强忍着好奇,低声问道,但仍难掩语气中的紧张。 波洛抬起头。 这个姑娘脸上的表情让他感到不解——虽然她努力控制,但仍十分明显。不是悲伤,而更像是恐惧和激动。 那位戴着夹鼻眼镜的夫人低声说:“亲爱的,你母亲——你不觉得——” 而红发女孩突然略显歇斯底里地高声叫道:“原来刚才那不是汽车回火的声音,也不是开香槟的声音!那是……” 波洛转过身,面向众人说道:“谁去联系一下警察——” 露丝·谢弗尼克-戈尔粗暴地打断他,道:“不!” 长着一张律师脸的长者说道:“怕是躲不过。伯罗斯,你去吧,可以吗?雨果——” “你就是雨果·特伦特先生?”波洛看着那个蓄着胡子的高个子小伙子,“我看我们两个人留下来就够了。” 波洛的话再次发挥了作用。律师把众人打发出了房间,只留下波洛和雨果·特伦特两人。 雨果盯着波洛,问道:“我说……你到底是谁?因为我完全不认识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波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名片盒,从里面抽出一张递了过去。 雨果·特伦特望着手里的名片,说道:“私人侦探——嗯?我的确听说过你……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不知道你舅舅——他是你舅舅吧?” 雨果飞快地瞥了一眼尸体。 “老家伙?是的,他是我舅舅,没错。” “你不知道他找我过来?” 雨果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完全不知道。” 他的语气里透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表情木然,显得有点呆傻。波洛暗想,这样的表情正是掩饰压力的最好面具。 波洛轻声说道:“这里属于韦斯特郡,没错吧?我跟你们的警察局局长里德尔上校很熟。” 雨果道:“里德尔住的地方离这里差不多半英里,他可以一个人过来。” “那可真是太方便了。”波洛说着,轻轻地在房间里踱起了步子。他拉开窗帘,轻手轻脚地检查了一下落地窗。窗户锁着。 写字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镜面碎了。波洛弯下腰,捡起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雨果·特伦特问道。 “子弹。” “是子弹穿透了他的头,然后打到了镜子上面?” “看上去是的。” 波洛又小心翼翼地把子弹放回到原位。接着他走到写字台前,看到上面堆着几沓理得整整齐齐的文件。吸墨台上的活页纸最上面一张上写着一个词“对不起”,字母均大写,字迹潦草。 雨果说:“这肯定是他——那什么之前写的。”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又看了看那面破碎的镜子,接着又看向那具尸体,眉头困惑地皱了皱。他走到房门边,看了看挂在门上的已被撞坏的锁。钥匙没插在锁里,当然了,否则他刚才也无法通过锁眼看到房间里的情况了。地上也没有钥匙,于是波洛又回到尸体旁边,弯下腰搜了搜。 “哦,钥匙在他口袋里。” 雨果拿出香烟盒,点了支烟,声音嘶哑地说:“很明显,我舅舅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然后留下那张字迹潦草的字条,就开枪自尽了。”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雨果接着说道:“不过我搞不懂他为什么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这恐怕很难解释。警方还没到,特伦特先生,你不妨给我介绍一下今晚来这里的这些人吧?” “介绍?”雨果显得非常心不在焉,“哦,好啊,没问题。不好意思,我们坐下来说好吗?”雨果指了指距离尸体最远的角落里的沙发。 “有范达,也就是我舅妈。还有露丝,我表姐。这两个人你都认识了吧。另一个姑娘叫苏珊·卡德韦尔,她也住这里。伯里少校,我们家族的老朋友了。福布斯先生,也是老朋友,以及我家的家族律师。我的范达舅妈年轻的时候,这两个男人都狂热地爱着她,现在他们也还保持着不求回报的真诚关系。很荒唐,但也确实动人。再有就是戈弗雷·伯罗斯,老家伙的——我是说我舅舅——的秘书,还有林加德小姐,她来这里是为了帮老家伙写一本谢弗尼克-戈尔家族史。她负责搜集资料。我想就这些人了。” 波洛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你们都听到那声枪响了对吧,让你舅舅丧命的枪声?” “是的,都听到了。还以为是开香槟的声音呢——至少我是这么想的。苏珊和林加德小姐认为是外面有汽车回火了,马路离得不太远,你知道的。” “什么时候听到的?” “哦,大概八点十分吧。斯内尔第一次敲锣的时候。” “那你们是在哪里听到的?” “在客厅里。我们……我们当时为此大笑不止,争论不休——争论到底那声音是从哪儿传来的。我说是从餐厅传出来的,苏珊说是休息室那边,林加德小姐说听起来像是楼上,斯内尔说是外面马路上的声音,通过楼上窗户传进来的。苏珊还说:‘还有别的看法吗?’然后我大笑着说谋杀也是有可能的!现在想想真是细思恐极。” 雨果的脸因紧张而抽搐了一下。 “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杰维斯爵士可能会自杀吗?” “没有,当然没有。” “说实话,你能想到他自杀的原因吗?” 雨果缓缓应道:“哦,这个,我想我不该说……” “你知道为什么?” “是的……哦……这个解释起来有点难。我确实没想到他会自杀,不过他这么做了我倒也不觉得惊讶。我舅舅他其实精神有问题。波洛先生,这是众人皆知的。” “你觉得这个说法站得住脚吗?” “这个嘛,人在神志不清的时候的确会朝自己开枪。” “这个解释还真是言简意赅。” 雨果没有回应。 波洛站起身,又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兜起圈子。房间里的家具都很舒服,多为维多利亚风格 ——超大的书柜、大扶手椅,还有几件纯正的齐彭代尔式 直背椅。小装饰品不多,只有几件青铜器,摆放在壁炉架上。波洛看到它们时眼睛一亮,目光中带着羡慕。他小心翼翼地逐一把物件拿起来,仔细把玩一阵后才又小心翼翼地放下。看到最左边那件时,他发觉指甲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雨果不甚关心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一小块镜子的碎片。” 雨果说:“子弹竟然把镜子给打碎了,这可真巧,破镜子象征着厄运。杰维斯这个可怜的老家伙……我看他也该走背运了。” “你舅舅一直很走运吗?” 雨果轻笑一声。 “怎么会这么问,他的好运谁人不知!他似乎拥有点石成金的本领!只要他出手,转败为胜都不是难事!只要有他投资,没人敢开采的矿山会马上收获累累!即便身陷最危险的处境,他也总是能出人意料地脱险。他能活到今天可以说是很多个奇迹造就的。跟他的同龄人比起来,他这辈子活得就像是个‘周游列国、看尽风土人情’的大男孩。” 波洛好奇地低声问道:“你很崇敬你舅舅,对吗,特伦特先生?” 雨果·特伦特似乎被这个问题吓到了。 “哦……呃……是的,当然了。”他似乎非常犹豫,“要知道,他这个人有时候很难相处。跟他生活在一起简直紧张得吓人,幸好我不常见他。” “他喜欢你吗?” “谁都知道他不喜欢我!可以这么说,他非常讨厌我。” “为什么会这样,特伦特先生?” “这个嘛,你看,他自己没有儿子——这简直要了他的命。他十分热衷于家庭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而他的死亡就意味着整个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消亡,我认为这一点是他的痛处。要知道这个家族可是自诺曼底战争那会儿就存在了。老家伙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人,我猜这一点一定令他非常难过。” “但你并不觉得遗憾?” 雨果耸了耸肩。 “在我看来这些事情都是老掉牙的东西了。” “今后这座大宅会怎样?” “不太清楚。可能会归我吧。也可能他把它留给了露丝。范达大概会一辈子住在这里。” “你舅舅从没透露过他的想法吗?” “他有些小心思。” “什么意思?” “他的想法就是我和露丝应该结婚。” “这确实非常合适。” “相当合适。只不过露丝她——她有明确的生活目标。你也看到了,她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姑娘,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她根本不急着过上婚后的稳定生活。” 波洛往前凑了凑,问道:“但你很想,对吗,特伦特先生?” 雨果不耐烦地说道:“我认为这年头和谁结婚都一样,离婚太容易了。要是你觉得过不下去了,再没有比快刀斩乱麻、重新开始更省事的解决办法了。” 说话间,福布斯带着一位外表整洁的高个子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高个子男人一进门就冲雨果点头致意。 “雨果,你好,我对此事深表歉意。这对你们来说真是太残忍了。” 赫尔克里·波洛走上前。 “里德尔上校,你好吗?还记得我吗?” “记得,当然。”警察局长上前来握了握手,“这么说你也在场?”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沉思的意味,并好奇地瞥了波洛一眼。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二十分钟后。 “怎么样?”警察局长里德尔上校开口问道。 身材瘦削、头发花白、有些年纪的法医耸了耸肩。 “死亡超过半小时,但还不到一个小时。我知道你不想听专业名词,所以我干脆说得直白一些。射击时枪口仅仅距离右太阳穴几英寸,子弹射入死者的脑袋,又从另一侧钻了出来。” “说是自杀说得通吧?” “哦,简直是自杀的标准手法。被子弹击中后尸体滑落椅子,死者手里的枪跟着掉在了地上。” “你找到子弹了吗?” “这里。”医生拿起子弹。 “很好,”里德尔上校说,“等下拿去和手枪型号做个比对。这案子十分清晰,没什么复杂的,感谢上帝。” “医生,您确定没有任何难以理解的地方吗?”赫尔克里·波洛轻声问道。 医生迟疑地回答:“这个嘛,有一处确实有些蹊跷。他朝自己开枪的时候一定是往右边靠了一下,不然的话,子弹击中的应该是镜子下面的墙壁而不是镜子中央。” “可是那个姿势自杀应该很不舒服啊。”波洛说道。 “哦,这个……舒服……你都打算死了……”法医耸了耸肩,没把话说完。 “可以把尸体运走了吗?”里德尔上校问。 “哦,当然。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你呢?”里德尔上校对一个面无表情的高个子便衣男子说。 “都做好了,先生。证物全部搜集好了。手枪上只有死者的指纹。” “那你可以继续了。” 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的尸体被搬出了房间,警察局长和波洛也跟着走了出去。 “呃,”里德尔先开了口,“这件事看起来还是很明朗的。门锁着、窗户闩着,钥匙就在死者的口袋里。没有任何破绽,除了一个地方。” “你指什么,我的朋友?”波洛立刻追问。 “就是你!”里德尔毫不掩饰,“你来这里干什么?” 波洛一边解释,一边把杰维斯一周前寄给他的信和那封最终让他决定前来的电报交到对方的手上。 “哇哦,”警察局长接过信件,“有意思。我们得深入查查了。我敢说这一定和他的自杀有关。” “我同意。” “我们得先查一查都有什么人在这幢房子里。” “我能告诉你他们都是谁。我刚刚问过特伦特先生。” 接着波洛把所有人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里德尔上校,你会不会恰好认识其中的某些人?” “当然,我认识其中几个。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也有点精神问题,跟老杰维斯爵士差不多。他们两个对彼此都很忠心——也都一样疯。她是这世上最让人搞不明白的人了,偶尔清醒得不像话,神秘兮兮的,吓得别人惊讶不已。人们总是嘲笑她。我相信她也知道别人怎么看她,只是不在意。她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据我所知,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是他们收养的,是吗?” “是的。” “一个相当迷人的年轻姑娘。” “她的魅力十分可怕。把周围的大多数年轻人玩得团团转。她先是引诱他们,然后马上变脸,转而嘲笑他们。情场老手了。” “你说的这些和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没什么关系吧。” “呃……确实,也许吧……再说说其他人。我认识老伯里,他是这里的常客,就像是这户人家养的一只性情温顺的猫。他好像对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有点意思。他是老朋友了,是这家人的旧相识。我还知道,他手上的公司和杰维斯爵士有点什么瓜葛。” “奥斯瓦德·福布斯呢,你对他了解多少?” “我想我应该只见过他一次。” “林加德小姐呢?” “从没听说过。” “苏珊·卡德韦尔小姐?” “那个红头发的美女?这几天她都和露丝·谢弗尼克-戈尔在一起。” “伯罗斯先生呢?” “我认识他。谢弗尼克-戈尔的秘书。私下说说,我不怎么喜欢他。他就是仗着自己长相英俊,但出身绝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他跟着杰维斯爵士很久了吗?” “我猜大概有两年了。” “秘书就他——”波洛猛地停下话头。 一个穿着休闲西服的高个子金发男人神色慌张、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 “晚上好,里德尔上校。我一听说杰维斯爵士自杀,就赶紧过来了。斯内尔跟我说那是真的。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无法相信!” “确实是真的,莱克。让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莱克上尉,杰维斯爵士的地产代理人。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想必你听说过他的大名。” 莱克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的好奇。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见到您真是我莫大的荣幸。至少——”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脸上闪过的明媚笑容也消失无踪,他看上去十分焦虑、不安,“他的自杀……呃……没什么可疑的吧,先生?” “为什么会有‘可疑’的事?”里德尔上校犀利地反问。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都惊动波洛先生了啊。哦,而且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不,不是的,”波洛立刻回应,“我不是因为杰维斯爵士的死而前来的。我早就来了——作为客人被邀请来的。” “哦,是这样。真有趣,我今天下午过来跟他核对账目的时候他都没跟我提过你要来。” 波洛平静地问道:“莱克上尉,你说了两次‘难以置信’这个词,是因为杰维斯爵士自杀这件事确实让你大吃一惊吗?” “是的,我没想到。不过他一直疯疯癫癫的,大家都知道。但我就是想不通,他是个非常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怎么会抛弃这个世界。” “有道理。”波洛一边说一边赞赏地看着眼前这个坦率而睿智的年轻人。 里德尔上校清了清嗓子。 “莱克上尉,你既然已经来了,能否干脆坐下来回答几个问题?” “当然可以,先生。” 莱克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另外两个人的对面。 “你最后一次看到杰维斯爵士是什么时候?” “就今天下午,快三点的时候。我们一起核对了一些账目,还讨论了一下农场的新租客。” “你们在一起待了多久?” “半个小时左右吧。” “仔细回想一下,他的言行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没有,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反常。他可能稍微有点兴奋,不过这对他而言不算反常。” “他有没有表现出有心事?” “哦,没有,他看起来好得很。他最近都很兴奋,因为正在编写家族史。”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大约半年前。” “林加德小姐就是那个时候住进来的吗?” “不,她是两个月前来的。因为杰维斯爵士发现他一个人没法完成所有的资料收集工作。” “而你认为他非常享受其中?” “哦,可以说非常享受!在他的心目中,任何事情都没有他的家族重要。” 年轻人说这话时隐约有些讽刺的语气。 “那么,据你所知,杰维斯爵士他有没有什么烦恼?” 莱克上尉略微迟疑了一下——非常不易察觉,然后回答道:“没有。” 波洛突然追问道:“你觉得杰维斯爵士就一点都不担心他的女儿吗?” “他女儿?” “是的。” “据我所知他没有。”年轻人语气生硬。 波洛没有再问。里德尔上校接过话头。 “好了,谢谢你,莱克。不过希望你留在这里,以防我们还有问题要问你。” “当然可以,先生,”莱克站起身,“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麻烦你去把管家叫来。可以的话,还请你去看看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怎么样了。我想尽快跟她聊两句,不过不知道她会不会情绪太糟。” 莱克点了点头,迈着坚定又敏捷的脚步离开了房间。 “性格真不错。”赫尔克里·波洛说。 “是的,他人很好,工作也做得不错。大家都喜欢他。”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请坐,斯内尔。”里德尔上校友善地说,“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你被吓得不轻吧?” “哦,是啊先生。谢谢你,先生。”斯内尔小心地坐到了椅子上,举止依旧谨慎。 “你在这里做了很久了吧?” “十六年了,先生。可以说自从杰维斯爵士……呃……生前的他决定安顿下来开始。” “啊,是啊,你的主人在那个时代是以旅行家著称的。” “是的,先生。他参加过极地探险队,还去过很多有意思的地方。” “好的,斯内尔,能告诉我你今晚最后一次看到你主人是什么时候吗?” “先生,当时我在餐厅里看晚餐是否准备妥当了,餐厅开向大厅的门是开着的,我看到杰维斯爵士从楼上走下来,穿过大厅,沿着走廊去了书房。” “那时候是几点?” “快八点。差不多是差五分钟八点的时候。” “这就是你最后一次看见他吗?” “是的,先生。” “你听到枪声了吗?” “哦,是的,先生,听到了。不过当然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怎么可能知道呢?” “那你当时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是汽车,先生。这幢房子离马路不远。或者是树林那边传来的枪声——偷猎者之类的。反正我没想到——” 里德尔上校打断了他。 “那是什么时候?” “八点零八分,先生。” 里德尔上校不客气地问:“这么精确?” “这很简单,先生。那时我刚第一次敲响锣。” “第一次敲锣?” “是的,先生。杰维斯爵士要求我在敲响正式的晚餐锣之前七分钟先敲一次锣。他是个十分注重细节的人,这样一来,正式用餐锣敲响时,客厅里的所有人就都准备好了。我敲完第二次锣之后就赶到了客厅,告诉大家晚餐准备好了,大家就都过去了。” “我明白了,”赫尔克里·波洛说,“难怪你今天晚上通知大家可以吃晚餐的时候看上去那么惊慌。是不是杰维斯爵士一般那个时候都在客厅等着?” “我从没见他缺席过,先生。我当时吓了一跳。甚至想到——” 里德尔上校再一次打断了他。 “其他人一般会准时出现吗?” 斯内尔清了清嗓子,说道:“先生,晚餐迟到的人,就别想再来做客了。” “哦,够狠的。” “杰维斯爵士聘请的厨师以前是伺候摩拉维亚 君主的,先生,那个人曾说晚餐的重要性堪比一项宗教仪式。” “那他的家人呢?”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总是竭尽所能地取悦他,先生,就连露丝小姐也不敢在晚餐时迟到。” “有意思。”赫尔克里·波洛低声说道。 “明白了。”里德尔说,“也就是说晚餐是八点十五分开始,于是你像平常一样,在八点零八分敲响了第一次锣,对吗?” “是这样的,先生——不过这次也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平时都是八点钟开饭的。今天是杰维斯爵士要求晚餐晚十五分钟,因为他要等一位乘晚班火车来的绅士。” 斯内尔说完,冲着波洛微微鞠了一躬。 “你主人往书房走的时候,有没有看上去有点焦虑不安?” “这我说不好,先生。我当时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我只是看见他走过去而已。” “就他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吗?” “是的,先生。” “之后有没有人去找他?” “这我说不好,先生。后来我就去了餐具室,一直在那里待到要出来敲八点零八分那一次锣。” “你就是那时听到枪声的?” “是的,先生。” 波洛轻声插嘴问道:“我想,应该还有其他人也听到枪声了吧?” “是的,先生。雨果先生、卡德韦尔小姐和林加德小姐都听到了。” “这几个人当时也在大厅里吗?” “林加德小姐刚从客厅走出来,卡德韦尔小姐和雨果先生则刚刚下楼。” “当时没人议论那个声音吗?”波洛又问。 “有,先生,雨果先生问晚餐是不是有香槟。我跟他说晚餐的餐酒是雪利酒、霍克和勃艮第。” “他以为那是香槟的软木塞飞出来的声音?” “是的,先生。” “但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吧?” “是的,没有,先生。然后他们就都说说笑笑地进了客厅。” “家里的其他人呢?” “我不知道,先生。” 里德尔上校举起一把手枪,问道:“你认得这把手枪吗?” “哦,认得,先生,是杰维斯爵士的。一直放在书桌的抽屉里。” “里面一直有子弹吗?” “我不知道,先生。” 里德尔上校放下枪,清了清嗓子。 “斯内尔,接下来我要问你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你能想到什么可能会导致你主人自杀的原因吗?” “这我一无所知,先生,什么都不知道。” “杰维斯爵士最近有没有表现得有些古怪,比如抑郁或者焦虑?” 斯内尔抱歉地咳嗽了一下。 “恕我直言,先生,在陌生人看来,杰维斯爵士本来就有些古怪。但实际上他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绅士,先生。” “是的、是的,我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 “先生,外人通常是无法理解杰维斯爵士的。” 斯内尔刻意加重了语气。 “我明白、我明白。在你看来,他也没有一丁点不正常吗?” 这位管家迟疑了一下。 “我觉得,先生,杰维斯爵士应该在担心什么事情。”最终他这么说道。 “焦虑且抑郁?” “抑郁倒是没有,先生。但是焦虑,是的。” “你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吗?” “不知道,先生。” “比如说,是不是和某个人有关?” “我真的不知道,先生。毕竟这只是我的个人感觉而已。” “你完全没想到他会自杀吧?”波洛又一次发问。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先生。这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我连做梦都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里德尔看了一眼波洛,然后问斯内尔:“好了,斯内尔,我们要问的就是这些了。你确定没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了吗——比如,前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故?” 管家站起来,摇了摇头。 “没有,先生,什么都没发生。” “那你可以走了。” “谢谢你,先生。” 斯内尔走到门口时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一旁。只见身着一袭富有东方韵味的橙紫色相间丝质紧身连衣裙的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走了进来。她脸色平静,姿态优雅。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里德尔上校猛地站了起来。 夫人说道:“他们说你们想找我谈谈,所以我就来了。” “需要换个房间吗?待在这里一定让您十分痛苦。”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摇了摇头,坐在一把齐彭代尔式椅子上,低声说道:“哦,没关系,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您能看得这么开真是再好不过了,夫人。我知道这件事对您的打击很大,而且——” 夫人打断了他。 “一开始确实很受打击,”她先表示承认,语气友好,“但其实死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真的,那不过是个改变,你懂的。”她又补充道,“实际上,杰维斯现在就站在你左边,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 里德尔上校的左边肩膀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疑惑地看着谢弗尼克-戈尔夫人。 夫人冲他露出一个虚弱却愉悦的微笑。 “你肯定不相信!大部分人都不会相信的。但对我而言,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是没有区别的。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好了,不用担心我会不舒服。我一点都不痛苦。你看,一切都是命,人是逃不掉他的因缘的。一切皆有命,那面镜子也是——所有东西都是。” “夫人,您刚才说镜子?”波洛问道。 夫人冲着镜子点了点头。 “是的。你看,镜子碎了。这就是象征!你知道丁尼生的诗吗?年轻时我经常读,不过从来没有意识到藏于其中的深意。”镜子开始四分五裂;夏洛特女郎惊呼:“厄运降临到了我身上。” 杰维斯就跟这里写的一样,突然被诅咒吞噬了。我认为,大部分古老的家族都有无法摆脱的诅咒……镜子碎了。他知道自己已在劫难逃!诅咒来临了!” “但是,夫人,打碎镜子的不是诅咒,而是一颗子弹!” “一回事,真的……这就是命运。”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的语气依旧甜美柔和。 “您丈夫给了自己一枪。”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宠溺地笑了一下。 “他那样做当然是不对的,但是杰维斯这个人没什么耐心,他什么都等不了。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便急不可待地快速做了个了断。就这么简单,真的。” 里德尔上校故意使劲儿清了清嗓子,尖锐地问道:“所以您丈夫自杀您一点都不觉得吃惊?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哦,不,”后者睁大了眼睛,“没人能预见未来。杰维斯确实是个非常奇怪的男人,他完全不同于常人,他是神祇再世。我已经知道有一段时间了,他自己肯定早就知道了。因此他觉得日常生活中那些愚蠢的条条框框实在是太难应付了。”她的视线越过里德尔上校的肩膀,又继续道,“他正在笑呢。他一定觉得我们愚蠢透顶。我们也确实愚蠢,像天真的孩子,太把生命当回事……而生命不过是一场最大的幻觉。” 自觉已经败下阵来的里德尔上校绝望地问:“因此您应该不知道您丈夫为什么要自杀吧?”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耸了耸瘦弱的肩膀。 “力量推动着我们——推着我们走……你是不会明白的。你只活在物质世界里。” 波洛咳嗽了一声。 “说到物质世界,夫人,您知不知道您的丈夫打算怎么处理财产?” “财产?”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盯着波洛,“这我从来没想过。”语气中透出蔑视。 波洛换了个话题。 “您今晚几点下楼来吃晚餐的?” “时间?几点?时间是无穷无尽的。时间是无限的。” 波洛嘟哝道:“可您丈夫是一个非常在意时间的人啊,夫人。据我所知,特别是对晚餐时间,他很在意。” “杰维斯这个人啊,”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又宠溺地笑了起来,“在这方面他真是愚蠢至极。不过这样能让他快乐,所以我们都从不迟到。” “夫人,第一声锣声响起时,您在客厅吗?” “不,那时我在自己的房间里。” “您还记得您下来的时候都有谁在客厅里吗?” “我想几乎所有人都在吧。”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含含糊糊地说,“有什么关系吗?” “不一定。”波洛直言不讳,“另外,您的丈夫有没有跟您提起过,他怀疑有人想要挟他?”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似乎对此问题毫无兴趣。 “要挟?没有,我没听他说过。” “勒索、敲诈、诈骗——类似这种?” “没有、没有——我想没有……谁敢这么对他,杰维斯一定会非常气愤的。” “他完全没跟您提过这类事吗?” “没有、没有,”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摇了摇头,依旧漫不经心,“有的话我会记得的……” “您最后一次见到您丈夫是在什么时候?” “晚餐前,他下楼时经过我的房间,就像往常一样往屋里看了一眼。当时女佣也在屋里,他就说了一句他要下楼了。” “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提起最多的事情是什么?” “哦,家族史。他已经渐入佳境了,发掘出很多古老的轶事,在这方面林加德小姐功不可没。她去大英博物馆帮他查资料什么的。你知道吗,她之前帮马卡斯特勋爵写过书。她很有手段——我的意思是,她查到的资料都能拿来用,因为每个家族都有些不想重提的先人。杰维斯是个非常敏感的人。林加德小姐也帮了我很多忙,帮我找到好多有关哈特谢普苏特 的资料。知道吗,我可是哈特谢普苏特的化身。”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说最后一句话时十分平静,接着她又继续说道:“在那之前,我是亚特兰蒂斯 的女祭司。” 里德尔上校扭了扭身子,说:“呃……呃……真有意思。好吧,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我看我们要问的就这些了。谢谢您的配合。”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站起身,裹紧了中式长袍。 “晚安。”她说,眼睛望向里德尔上校身后,“晚安,亲爱的杰维斯。我真希望你能过来,不过我知道你走不了。”接着她又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必须在这里待至少二十四小时,之后你就可以来去自由、想说什么说什么了。” 夫人离开了房间。 里德尔上校揉了揉额头,嘟囔道:“呼。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神经质。她真的相信那些胡言乱语吗?” 波洛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她可能只是在给自己找出路。此时她需要给自己营造出一个虚幻的世界,以此来逃避丈夫死了这一赤裸裸的现实。” “我看她不是装出来的,”里德尔上校说,“她那通长篇大论里没有一个词是正常人会说的。” “不、不,我的朋友。雨果·特伦特先生曾随口提醒过我,混乱和傲慢的背后很可能恰好藏着真实。刚才夫人说林加德小姐很聪明,不会触及那些不受欢迎的先人时,我就感受到了她的真实。相信我,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她一点都不傻。” 波洛站起身,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这件事情里有一些东西我不太喜欢。嗯,我一点都不喜欢。” 里德尔好奇地看着波洛。 “你说的是杰维斯爵士的自杀动机?” “自杀——自杀!告诉你吧,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从心理学角度来看,根本就解释不通。谢弗尼克-戈尔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觉得自己是伟人,是至关重要的人物,是整个宇宙的中心!这样的人会选择自我毁灭吗?不可能的。他倒是更有可能去毁掉别人——那些胆敢惹恼他的蝼蚁一般的人类……他甚至有可能神圣化这种行为——必须这么做!至于摧毁自我?为什么要摧毁如此伟大的自我?” “你说得很对,波洛。但是现在证据确凿。门被锁了,钥匙就在他的口袋里。窗户关着且都拴上了。我知道小说里确实有这种事,不过现实生活中从没遇到过。还有别的吗?” “是的,还有。”波洛坐了下来,“看我,假设我现在是谢弗尼克-戈尔,我正坐在写字台旁。我下定决心要做个自我了断,因为……我们假设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些会令家族名誉蒙羞的事情吧。虽然这理由没什么说服力,但至少说得通。 “然后呢,我该怎么办?我扯了一张纸,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下‘对不起’。是的,很有可能就是这样。接着,我打开写字台的一个抽屉,拿出之前就放在那里的手枪,如果里面没有子弹的话我还会先上好子弹,然后……我就给了自己一枪吗?不,我先把椅子转了一圈——这样,然后身子又往右边靠了靠——这样,然后,我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波洛猛地站起身,转了半圈,说道:“我问你,你觉得这样合理吗?为什么要转椅子呢?如果说墙上挂着一幅画,那可能还说得通,比如他希望死之前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一幅肖像之类的。但他对着的是窗户——确切说是窗帘,哦不,这可就说不过去了。” “他有可能是想死前看看窗外。生前最后看看这座房子。” “我亲爱的朋友,你这个说法太牵强了。实际上你自己也知道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八点零八分的时候外面已经黑了,而且窗帘肯定是拉上的。不对,肯定还有别的解释……” “依我看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他疯了。” 波洛不满地摇了摇头。 里德尔上校站起身。 “来,我们再去问问剩下的人,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与说话意义不明的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聊过后,里德尔上校甚至觉得跟精明的律师福布斯聊天都非常轻松。 福布斯先生的戒备心非常强,从不随随便便回复一个字,但他说的每一句都直击问题要害。 他说杰维斯爵士自杀这件事对他的打击特别大,他从来都没想过像杰维斯爵士那样的人会选择自杀。他不知道是什么驱使他对自己下手。 “杰维斯爵士不仅仅是我的客户,更是我自孩提时代就相识的一个老朋友。他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 “福布斯先生,既然如此,那请你务必坦白地告诉我,你知道杰维斯爵士有为生活中的什么事焦虑痛苦吗?” “没有。他有些小烦恼,跟大部分人一样,但没什么要紧的。” “没有病痛?没有夫妻问题?” “没有,谢弗尼克—戈尔爵士和夫人是非常恩爱的一对。”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好像隐瞒了什么。”里德尔上校小心翼翼地说。 福布斯先生露出宠溺的微笑。 “女人嘛,总是爱幻想。” 里德尔上校继续发问:“杰维斯爵士的法律事务全部由你处理吧?” “是的,我的事务所,‘福布斯、奥格尔维和斯彭思’,已经为谢弗尼克-戈尔家族服务一百多年了。” “谢弗尼克-戈尔家族有没有什么……丑闻?” 福布斯先生扬了扬眉毛。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波洛先生,能把你给我看过的那封信拿给福布斯先生看看吗?” 波洛未发一语,站起身,毕恭毕敬地把信递给了福布斯先生。 福布斯先生读着信,眉毛扬得更高了。 “这封信很了不得啊,现在我知道你在问什么了。不过,我不知道会是什么事让他给你写这封信。” “杰维斯爵士没有跟你提起过吗?” “完全没有。老实说,我也纳闷他竟然什么都没说。” “他信任你吗?” “他相信我的判断。” “你一点都不知道这封信里指的是什么事情吗?” “无端地盲目猜测不是我的作风。” 里德尔上校暗自佩服这番巧妙的回答。 “那么,福布斯先生,或许你能告诉我杰维斯爵士打算怎么处置他的财产?” “当然可以。这是我的分内之事。杰维斯爵士给他的夫人留了每年六千英镑的地产收入,朗兹广场和另一处独栋别墅随她选。此外还有一些数额不大的财产馈赠。其余的全都留给了他的继女露丝。而且要是日后她结婚的话,她的丈夫可以继承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称号。” “没有给他的外甥雨果·特伦特先生留些什么吗?” “有。五千英镑。” “看来杰维斯爵士是个有钱人啊。” “他非常富有。除了地产,他还拥有很大一笔私人财产。不过他以前可没这么富有,特别是投资,总是失败。杰维斯爵士在一家公司里投了不少钱——帕拉贡合成橡胶品公司,是伯里少校撺掇他投的。” “没有什么收获?” 福布斯先生叹了口气。 “退伍军人涉足金融领域都要吃苦头,我发现他们在这方面很容易受骗,而且一投就投很多。” “不过这些不成功的投资并不会影响杰维斯爵士的收入,对吧?” “哦,当然,那不算什么。他依旧腰缠万贯。” “这份遗嘱是什么时候签的?” “两年前。” “这份东西,”波洛低声说道,“对于他的外甥雨果·特伦特来说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再怎么说他都是杰维斯爵士的直系亲属。” 福布斯先生耸耸肩。 “他可能考虑到了一些家族历史。” “比如说?” 看起来福布斯先生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里德尔上校接过话头。 “我们不是想打探陈年秘闻之类的,只是想弄明白杰维斯爵士写给波洛先生的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杰维斯爵士对外甥的态度并非和什么秘闻有关。”福布斯先生马上回应道,“只是因为杰维斯爵士一直以一家之长的身份自居,且十分负责。他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安东尼·谢弗尼克-戈尔死于战争。妹妹帕梅拉出嫁了,不过杰维斯爵士并不赞同那桩婚事,他妹妹未取得他的同意就结了婚。他觉得特伦特上尉一家配不上谢弗尼克-戈尔家族,他妹妹却不以为然。于是,杰维斯爵士便对自己的外甥也另眼相待了。我认为这也是他之后再去收养一个孩子的原因。” “他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吗?” “不可能了。他们结婚后一年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怀过一个孩子,后来流产了。医生说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无法再怀上孩子。两年后他们就收养了露丝。” “露丝小姐是从哪儿来的,她是怎么被选中的?” “我记得她是某个远亲的孩子。” “我也是这么猜测的。”波洛抬眼看了看墙上的家族肖像画,“看得出来,她跟这家人有血缘关系——鼻子和下巴的线条。墙上的这些画像在这些部分都有些相似之处。” “她还继承了这个家族的脾气。”福布斯先生冷冷地说。 “可以想象。她和她的继父相处得怎么样?” “应该跟你想象中的差不多。他们争吵不断,但虽然争吵,两个人又能和谐共处。” “她有没有让他很焦虑,无论在哪个方面?” “时不时的会。不过我敢向你保证,那绝对不至于让他自杀。” “啊,确实。”波洛表示赞同,“没人会因为自己有个任性的女儿就把自己脑袋打开花!这样看来,露丝小姐就是继承人了!杰维斯爵士有没有想过更改遗嘱?” “哦!”福布斯爵士咳嗽了一声,以此掩盖内心的不安,“其实,我是遵照杰维斯爵士的指示到这里来的——两天前——过来起草一份新的遗嘱。” “这又是怎么回事?”里德尔上校把椅子往前拉了拉,“你之前可没提这件事。” 福布斯先生马上说:“你们只是问我杰维斯爵士的遗嘱内容啊,你们问什么我就说什么。新的遗嘱还没有成形,更不用说签署了。” “有什么改动吗?说不定能反映出杰维斯爵士的一些想法。” “总体来说,跟原先的没什么区别。只是谢弗尼克-戈尔小姐如果想要拥有继承权,就必须嫁给雨果·特伦特。” “啊哈,”波洛说,“这可是颠覆性的改动啊。” “我没有同意这一条。”福布斯先生说,“我认为我有责任向他指出,这一条很可能会引发质疑。这种有条件的财产馈赠法院是不会批准的。但是杰维斯爵士却执意这样做。” “那要是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或者特伦特先生——不同意这么做怎么办?” “如果特伦特先生不想娶谢弗尼克-戈尔小姐,那么财产就会无条件地转到小姐的手上。但如果特伦特先生愿意,而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拒绝,那么财产就会转归先生所有。” “什么奇怪的条件。”里德尔上校说。 波洛向前俯身,拍了拍福布斯先生的膝盖。 “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杰维斯爵士定下这个条件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肯定有什么事情……我想肯定和另一个男人有关系……这个人他很不喜欢。福布斯先生,我想你一定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波洛先生,我真的不知道。” “你至少可以猜一猜。” “猜测不是我的行事风格。”福布斯先生有点不悦。 他摘下夹鼻眼镜,用丝绸手帕擦了擦,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目前没有。”波洛说,“眼下我没什么想问的了。” 福布斯先生略微看了看房间里面,接着视线转向警察局局长里德尔上校。 “谢谢你,福布斯先生。我看就是这些了。可以的话,我想跟谢弗尼克—戈尔小姐谈谈。” “当然可以。她现在应该在楼上,和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一起。” “哦,好,也许我应该先和——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伯罗斯谈谈,还有那个搞家族史的小姐。” “他们都在图书室。我去转告他们。”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真不容易。”福布斯先生前脚离开房间,里德尔上校就开了口,“从这个老派律师嘴巴里套出了些消息。依我看,那个姑娘是整件事情的关键人物。” “看起来是的。” “啊,伯罗斯来了。” 戈弗雷·伯罗斯很有活力地走进了房间,像往日一样精神饱满。他脸上的阴沉感像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微笑时露出的白牙都像是计算好的。 “伯罗斯先生,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当然,里德尔上校,你尽管问。” “首先,简单地说就是,你知道杰维斯爵士为什么自杀吗?” “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太让我震惊了。” “你听到枪声了吗?” “没有,我那会儿应该还在图书室。我很早就下楼了,于是就去图书室查些资料。图书室在房子的另一头,和书房在两个方向,所以书房那边的声音我完全听不到。” “有人和你一起在图书室里吗?”波洛问。 “没有。” “你知道其他人那会儿都在哪儿吗?” “我猜大部分在楼上梳妆打扮呢吧。” “你是什么时候到客厅的?” “就比波洛先生早到了一步。那时所有人都在了——当然,除了杰维斯爵士。” “杰维斯爵士的缺席有没有让你觉得很奇怪?” “是的,的确如此。他通常都会在第一声锣敲响之前就到达客厅。” “你有没有觉察到杰维斯爵士最近的行为与以往有些不同?他有没有在担心什么事情?或者显得焦虑?沮丧?” 戈弗雷·伯罗斯想了想。 “没有。我想没有。就是有一点……心事重重的,可以这么说吧。” “他看上去像是在为某一件特别的事情担心吗?” “哦,没有。” “他有没有……财务上的问题?” “有个公司倒是让他挺心烦意乱的,就是那个帕拉贡合成橡胶制品公司。” “他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戈弗雷·伯罗斯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之前那种精打细算过的笑容,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这个嘛……事实上,他说:‘伯里这个老家伙不是傻瓜就是无赖。我猜是傻瓜。看在范达的分上我就不跟他计较了。’” “他为什么会说,看在范达的分上?”波洛追问道。 “因为……您瞧,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很喜欢伯里少校,而杰维斯爵士又像狗一样对夫人言听计从。” “杰维斯爵士他就一点都不……嫉妒吗?” “嫉妒?”伯罗斯怔了一下,笑了起来,“杰维斯爵士会嫉妒?他应该不知道嫉妒是什么吧。因为他从来就没想过会有哪个男人比他更吸引人。他就是这样的人。” 波洛轻声说:“我感觉,你好像不怎么喜欢杰维斯爵士?” 伯罗斯的脸一下子红了。 “哦,是的,确实——因为那种事情在现在看来真的很荒谬。” “什么事?”波洛继续问。 “就是那些老观念。对祖先的崇拜和自我膨胀。杰维斯爵士是个在各方面都很能干的人,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要是他能不那么自大和自我封闭的话,他应该会活得更加精彩。” “他女儿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 伯罗斯的脸又红了,而且这一次红得发紫。 他说:“在我看来,谢弗尼克—戈尔小姐绝对是个现代派!不过当然了,我不应该和她议论她的父亲。” “现代人都喜欢议论他们的父亲!”波洛接过话头,“批判家长是一种现代精神!” 伯罗斯耸了耸肩。 里德尔上校又问道:“还有没有别的……比如财务方面的问题?杰维斯爵士有没有说过自己正被敲诈?” “被敲诈?”伯罗斯显得很吃惊,“哦,没有。” “你跟他的关系不错吧?” “当然。怎么会不好?” “现在是我在问问题,伯罗斯先生。” 伯罗斯面露不悦。 “我们的关系非常好。” “你知道杰维斯爵士写信给波洛先生让他到这里来吗?” “不知道。” “杰维斯爵士平时都是自己写信吗?” “不是,一般都是他说我写。” “可是他没让你帮他写这封信。” “没有。”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你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自己写这封信?” “想不出。” “啊!真是奇怪啊。”里德尔上校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你最后一次见杰维斯爵士是什么时候?” “换衣服准备吃晚餐之前。我拿了一些信过去给他签。” “他当时状态如何?” “挺正常的。确切地说,他颇为得意,我还想他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呢。” 波洛动了动身子。 “啊?你是这么觉得的,你觉得他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自杀了。多奇怪啊!” 戈弗雷·伯罗斯耸了耸肩。 “那只是我的感受而已。” “是的、是的,但这非常重要。不管怎么说,你可能是杰维斯爵士死前最后一个见他的人了。” “最后一个见他的人是斯内尔。” “斯内尔只是看见了他,但没有和他说话。” 伯罗斯闭口不语。 “你是几点上楼换衣服准备吃晚餐的?”里德尔上校问道。 “差不多七点零五分。” “那会儿杰维斯爵士在干什么?” “他在书房里。” “他一般需要多长时间换衣服?” “四十五分钟吧。” “也就是说,如果晚餐是八点十五分开始的话,他最晚也要在七点半离开书房去更衣了。” “差不多。” “你很早就去换衣服了?” “是的,我想换好衣服后再去图书室查一些资料。”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里德尔上校说:“嗯,先这样吧,你能把那位小姐叫来吗?” 小巧的林加德小姐马上就出现在了房间里。她身上挂着好几条项链,因此坐下时发出一阵叮当声。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这真是……呃……令人伤心,林加德小姐。”里德尔上校率先开口。 “确实如此,非常令人伤心。”林加德小姐礼貌地回应。 “你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大约两个月前。杰维斯爵士写了封信给他一个在博物馆工作的朋友——福瑟林盖少校——然后福瑟林盖少校就推荐了我。我以前做过很多历史研究工作。” “你觉得为杰维斯爵士工作困难吗?” “哦,不难。确实需要一直迁就他,不过我觉得为男人工作都是这样的。” 里德尔上校想着没准现在林加德小姐也在迁就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舒服。他继续问道:“你来这里是为了帮杰维斯爵士写那本书吧?” “是的。” “具体都需要做些什么?” 有那么一刻,林加德小姐看起来像是有些情绪上的波动。她双眼闪烁,回答道:“这个,您知道的,要做的就是写书!我负责查阅资料,做好笔记,整理资料。再有就是修订杰维斯爵士写好的东西。” “你一定有很多做这类事情的技巧吧,小姐?”波洛说。 “技巧和坚持,两者缺一不可。”林加德小姐回答。 “你的坚持有没有让杰维斯爵士……呃……不满?” “哦,完全没有。当然,我不会去拿小事烦他。” “哦,原来如此。” “其实很容易,真的,”林加德小姐继续说道,“只要你方法得当,杰维斯爵士这个人其实很容易搞定。” “林加德小姐,不知道你能不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来帮助我们厘清这个悲剧?” 林加德小姐摇了摇头。 “我恐怕办不到。您想想看,我对他来说是个外人,他不可能完全信任我。而且他太骄傲了,不会对任何人说自己家族里的麻烦事的。” “你觉得是家族里的麻烦事让他选择自杀的?” 林加德小姐明显非常吃惊。 “这是当然了!还会有别的原因吗?” “你确定他是因为家族麻烦而烦恼的吗?” “我只知道他承受着很大的精神压力。” “哦,这你都知道?” “有什么问题吗?” “小姐,告诉我,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说得不是那么明白。” “他说了什么?” “让我想想。我发觉他好像没在认真听我说话——” “等等。请再说一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天下午。我们通常会从三点工作到五点。” “请继续。” “就像我说的,杰维斯爵士他看起来心神不宁——事实上,他提到一直被一些事情困扰。他当时说……让我想想……差不多是这样的——当然,我没办法把每一个字都准确地复述出来——他说:‘林加德小姐,一个家族到达荣耀的顶峰时,丢脸的事也会随之而来,这真可怕。’” “你是怎么回应的?” “哦,就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我记得我说每一代都会诞生弱者,这是对强者的一种惩罚,不过弱者的失败一般不会让子孙后代知晓。” “这番话达到你所预想的安慰他的效果了吗?” “或多或少吧。接着我们又说回罗杰·谢弗尼克-戈尔爵士,我在一本当代人写的手稿中发现了一段有关他的有趣记录,不过杰维斯爵士又走神了。最后他干脆说今天下午他什么都做不了了,他说他受到了惊吓。” “惊吓?” “他是这么说的。当然,我没有追问,只是说了句:‘我很抱歉,杰维斯爵士。’然后他吩咐我去转告斯内尔,晚上波洛先生会来,让他把晚餐时间推迟到八点十五分,并备车去车站接七点五十分的火车。” “他经常像这样让你去传话吗?” “这个……没有……这是伯罗斯先生该做的事情。我只负责那些文字工作,毕竟我不是秘书。” 波洛问道:“你觉得杰维斯爵士让你去传达这些安排,是不是为了避开伯罗斯先生?” 林加德小姐想了想。 “这个,也有可能……当时我没想这么多,我觉得他就是图个方便。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奇怪,他当时还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波洛先生要来,他说想制造惊喜。” “啊!他这么说了,是吗?太奇怪了,有意思。那你有没有告诉别人?” “当然没有,波洛先生。我转告斯内尔让他调整晚餐时间,然后让司机去火车站接七点五十分到站的一位绅士。” “杰维斯爵士还有没有说别的可能与此事相关的事情?” 林加德小姐又想了想。 “没有……我想没有。他当时很紧张,我记得我要走的时候他说:‘他现在来也于事无补了。太晚了。’” “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吗?” “不……不知道。”林加德小姐用最简单的词进行了否定。 波洛皱起眉,重复道:“太晚了。他是这么说的,对吗?太晚了。” 里德尔上校接过话头。 “林加德小姐,你觉得是什么事在困扰杰维斯爵士?” 林加德小姐缓缓开口道:“我觉得跟雨果·特伦特先生有些什么关系。” “雨果·特伦特?为什么觉得和他有关?” “哦,倒也不确定,只是昨天下午我们刚好谈到雨果·谢弗尼克爵士——我猜这个人在蔷薇战争 期间没做什么好事——然后杰维斯爵士就说:‘我妹妹偏要给儿子起名叫雨果!这个名字是我们家族的耻辱。她应该知道所有叫雨果的最终都没落得好下场。’” “你说的这些对我们很有启发。”波洛说道,“是的,启发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杰维斯爵士没再说什么更明确的话了吗?”里德尔上校问道。 林加德小姐摇了摇头。 “没有,而且这些话也不是对我说的,杰维斯爵士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真的要跟我说。” “那倒是。”波洛说道,“小姐,你作为一个外人在这里住了两个月,我想听一听你对这个家族及这对夫妇的真实想法,我认为这对我们很重要。” 林加德小姐取下夹鼻眼镜,眨了眨眼。 “这个,首先,坦白地说,我感觉自己闯进了一座疯人院!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总是会看到各种不存在的东西,杰维斯爵士又表现得像个……像个国王。特别怪异,特别戏剧性——我觉得他们两个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古怪的。当然,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是个正常人。而且后来我发现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其实也是个非常善良的好女人,她比所有人对我都好。杰维斯爵士……我真的觉得他是个疯子。他是个极端自我主义者——这个词是这么说的吧——而且日益严重。” “其他人呢?” “我猜伯罗斯先生和杰维斯爵士之间曾有些过节。最近我们全身心投入到这本书上,总算给了他一些空间。风度翩翩的伯里少校衷心爱慕着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同时搞定杰维斯爵士也很有一手。特伦特先生、福布斯先生和卡德韦尔小姐他们三个刚来几天,所以我不是很了解。” “谢谢你,小姐。莱克上尉呢,那位代理人?” “哦,他人非常好。大家都喜欢他。” “杰维斯爵士也是吗?” “哦,是的。我曾亲耳听他说莱克是他所用过的最好的代理人了。当然,莱克上尉和杰维斯爵士之间也发生过一些矛盾,不过他处理得很好。这不容易。”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有些事……有些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一些小事……是什么来着?” 林加德小姐心平气和地看着对方。 波洛恼火地摇了摇头。 “该死!就在嘴边。” 里德尔上校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波洛依旧眉头紧锁、一脸愁容,便开始了例行询问。 “你最后一次见到杰维斯爵士是在什么时候?” “喝下午茶的时候,在他的房间。” “他那会儿看上去怎么样,有什么不对劲吗?” “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众人当中有没有谁看上去格外紧张?” “没有,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很正常。” “杰维斯爵士喝好茶后去干什么了?” “他跟往常一样,和伯罗斯先生一起去了书房。” “那就是你最后一次看见他吧?” “对。之后我就去了我工作用的晨间起居室,把之前和杰维斯爵士讨论过的笔记打出来,一直忙到七点,才上楼去换衣服,准备吃晚餐。” “你听到枪声了,对吧?” “是的,我当时就在这个房间里,觉得像是枪声,于是赶紧跑去了大厅。特伦特先生和卡德韦尔小姐在那儿,特伦特先生还笑嘻嘻地问斯内尔晚餐是不是有香槟喝。没人当回事儿,都以为是汽车回火的声音。” “你有没有听到特伦特先生说‘谋杀也是有可能的’?”波洛问道。 “我相信他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开玩笑的,肯定。” “后来呢?” “我们就都到这儿来了。” “你还记得大家下楼的顺序吗?” “我记得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是最先到的,然后应该是福布斯先生。接着是伯里少校和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一起,伯罗斯先生在他们之后。应该是这个顺序,不过我也不是特别确定,因为大家几乎是同时到的。” “听到第一次锣声,就都下来了?” “是的。每一个人听到锣声后都会马上赶过来,杰维斯爵士对晚餐的时间要求非常严格。” “他自己通常几点下来?” “一般第一次锣声敲响之前他就已经到了。” “而这次他没到,你有没有觉得很意外?” “非常意外。” “啊,我想起来了!”波洛喊出了声,引来另外两个人不解的目光。他继续说道:“我想起刚才要问什么了。小姐,今晚斯内尔告诉大家书房的门锁着之后,我们所有人就一起往书房走,那个时候你停下来捡起了一样东西。” “有吗?”林加德小姐一脸诧异。 “有,就在我们拐上通往书房的那条直走廊之后。你捡起了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 “真奇怪……我怎么不记得。等等……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刚才没仔细想。我来看看,应该在这里。” 林加德小姐打开了自己的黑色缎面小提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倒在了桌子上。 波洛和里德尔上校颇感兴趣地翻找了一番。在两块手帕、一盒粉饼、一小串钥匙、一个眼镜盒这堆杂物之间,波洛猛地抓起了一件东西。 “天啊,是子弹!”里德尔上校叫道。 这东西形状确实和子弹一样,但其实是一支袖珍铅笔。 “就是这个。”林加德小姐说,“我都忘了。” “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林加德小姐?” “哦,知道,这是伯里少校的。他用一枚子弹做的,他说这枚子弹曾打中过他——还是差点儿打中他来着?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他参加过南非战争 。” “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拿着这个东西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他们一起打桥牌的时候。我进去喝茶的时候看到他正用这支笔记分。” “都有谁在打牌?” “伯里少校、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特伦特先生和卡德韦尔小姐。” “我看,”波洛轻声说,“东西还是先放在我们这里吧,我们会把它还给少校的。” “哦,那就拜托了。我记性不好,说不定到时候就忘了。” “或者,小姐,你能不能现在去把伯里少校叫过来?如果可以的话可就太好了。”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去找他。” 林加德小姐迅速离开了。波洛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步。 “我们来重现一下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吧,感觉很有趣。两点半,杰维斯爵士在和莱克上尉一起过账目,那个时候他有些心事重重。三点,他和林加德小姐讨论他正在撰写的书,这时他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林加德小姐根据偶然听到的一席话而把他的焦虑归因于雨果·特伦特。用下午茶的时候,杰维斯爵士举止正常。下午茶过后,戈弗雷·伯罗斯先生告诉我们他好像遇到了什么好事。七点五十五分爵士下楼钻进书房,在一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对不起’三个字之后,开枪自杀了!” 里德尔缓缓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前后不一致。” “杰维斯爵士的情绪波动十分怪异!心事重重——非常难过——恢复正常——情绪高涨!看起来太奇怪了!还有他说的话,‘太晚了’,他说我到得‘太晚了’。没错,我确实到得太晚了——没能赶在他死之前见上一面。” “我明白了。你认为……” “我没办法知道杰维斯爵士到底为什么找我来了!肯定不行了!” 波洛继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整理一下壁炉台上摆着的物件。一个靠墙摆放的牌桌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筹码。接着他又走到写字台边,看了半天废纸篓——里面除了一个纸袋就什么都没有了。波洛拿起纸袋闻了闻,小声嘀咕了一句“橙子”,然后把纸袋压平,读出上面的字。“卡彭特父子,水果店,汉姆郡圣玛丽。”就在他把纸袋折成整齐的方块的时候,伯里少校走了进来。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伯里少校瘫坐在一把椅子上,摇了摇头,叹口气道:“里德尔,这真是太可怕了。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真是太棒了——太棒了。了不起的女人!非常勇敢!” 波洛轻轻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问道:“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吧?” “是的,她初入社交圈的舞会上我们就认识了。我记得当时她头发里满是玫瑰花瓣,一袭白裙,轻柔飘逸……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讪!” 少校正说得起劲儿,波洛把铅笔举到了他眼前。 “这是你的吧?” “呃?这是什么?哦,谢谢你,可能是今天下午打牌的时候掉的。真是不可思议,我连续三把抓到一手好牌,连胜三局,前所未有。” “我听说你们是下午茶之前打的牌,对吧?”波洛问道,“杰维斯爵士来喝下午茶的时候精神状态怎么样?” “正常——很正常。真没想到他会要了自己的命。不过仔细回想一下的话,我觉得他当时可能比平时更兴奋一些。” “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就是那会儿啊!下午茶的时候。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可怜人了。” “下午茶之后你没有去过书房吗?” “没有,没再见过他了。” “你几点下来吃晚餐的?” “第一次锣声之后。” “你和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是一起下来的吗?” “不是,我们……呃……是在大厅里碰到的。我想她先去餐厅看了看花有没有摆好——之类的。” 里德尔上校接过话头。 “伯里少校,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想问你一些私人问题。你和杰维斯爵士有没有因为帕拉贡合成橡胶制品公司的事情有过一些争执?” 伯里少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完全没有,完全没有。老杰维斯是个没办法说理的人。这一点你得记好了。他总觉得他能点石成金!他根本就意识不到整个世界正在经历一场危机,所有的股票和证券都受到了影响。” “所以你们之间确实是有一些问题的喽?” “没有问题。只是杰维斯他不讲道理!” “他因为自己的损失而责备你了?” “杰维斯他不正常!范达是知道的。不过她总能想出办法来对付他。交给她办我很放心。” 波洛咳嗽了几声。里德尔上校瞥了他一眼,换了个话题。 “我知道,你是这个家族的老朋友了,伯里少校。你知道杰维斯爵士打算怎么分配他的财产吗?” “哦,我想大部分应该都会留给露丝。我感觉杰维斯会这么做。” “你不觉得这对雨果·特伦特来说非常不公平吗?” “杰维斯不喜欢雨果。从来不会为他着想。” “可是他的家族观念很强。而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毕竟只是他收养的女儿。” 伯里少校迟疑了一下,支吾了一阵之后说道:“哦,看来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一些事。请绝对保密。” “当然……当然。” “露丝是个私生子,她的身体里确实流淌着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血液。她是杰维斯的弟弟安东尼的女儿,安东尼死于战争,他死了以后,一个和他有暧昧关系的打字员写了封信给范达,范达就去见了这个姑娘,这姑娘当时已有孕在身。那会儿夫人刚被医生判定再也不能生育,于是就跟杰维斯商量,等孩子出生后领过来抚养。露丝出生后,他们走法定程序收养了她,露丝的生母放弃了所有权利。杰维斯他们将露丝视如己出,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抚养长大。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露丝是如假包换的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人!” “啊哈,”波洛说,“我明白了。这样一来,杰维斯爵士的态度就相当清楚了。不过,既然他不喜欢雨果·特伦特先生,为什么还要绞尽脑汁地促成他和露丝小姐的婚事呢?” “他这么做是为了调整家庭成员之间的地位关系,以满足他对门当户对的执着。” “就算他根本就不喜欢也不信任那个年轻人?” 伯里少校哼了一声。 “你不懂老杰维斯,他根本不把人当人,他是按皇室的做法安排婚姻的!他觉得露丝和雨果结婚后,雨果就可以姓谢弗尼克-戈尔了。至于雨果和露丝是怎么想的,那无关紧要。” “露丝小姐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伯里少校笑了起来。 “当然不!她可没那么听话!” “你知道就在不久前,杰维斯爵士打算起草一份新遗嘱,规定谢弗尼克-戈尔小姐只有同特伦特先生结婚,才能继承他的遗产吗?” 伯里少校吹了个口哨。 “看来他是知道小姐和伯罗斯的事了——” 伯里少校马上住口,但为时已晚。波洛紧咬不放。 “露丝小姐和年轻的伯罗斯先生之间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他们毫无关系。” 里德尔上校清了清嗓子,说道:“伯里少校,我建议你把知道的都如实告诉我们。那很有可能跟杰维斯爵士的情绪波动有直接关系。” “是有可能。”伯里少校迟疑地说,“无法否认,伯罗斯是个长得不错的年轻人——至少女人们是这样认为的。最近他和露丝小姐走得很近,这令杰维斯非常反感——简直厌恶至极。但出于某些原因,他又不想炒掉伯罗斯。与此同时,他对露丝了如指掌,知道她没什么常性。我猜他打算以自己的方式达到目的。毕竟露丝不是那种会为了爱牺牲一切的女孩,她爱钱,爱奢华的生活。” “你认可伯罗斯先生这个人吗?” 伯里少校说他认为戈弗雷·伯罗斯有点没教养,这个说法让波洛迷惑不解,却让里德尔上校笑得合不拢嘴。 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后,伯里少校离开了房间。 里德尔上校看了看正坐在那里沉思的波洛。 “波洛先生,你怎么看?” 这个小个子扬了扬手。 “我感觉看到了一幅图画——精心设计好的图画。” 里德尔说:“复杂的图画。” “是的,很复杂。不过在你一言他一语中,我还是注意到了重要的东西。” “你指什么?” “雨果·特伦特的那句玩笑话:‘谋杀也是有可能的’……” 里德尔冷酷地说道:“是啊,看得出来,你一直在向这个结论靠拢。” “你难道不觉得吗,我的朋友?我们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杰维斯爵士没有什么自杀的动机。倒是了解到越来越多谋杀的动机!” “就算是这样,你也别忘了那几点明摆着的事实——门锁着,钥匙在死者的口袋里。哦,我知道,有很多办法——大头针啊、绳子啊这类小零件。我知道,用这些可能能办到……但真的可行吗?我深表怀疑。” “无论如何,我们不妨先从谋杀案的角度来思考一下,不考虑自杀。” “哦,好吧。既然你在现场,十有八九就是谋杀案了!” 波洛笑了笑。“我可不喜欢你这种说法。”接着他很快又板起了面孔,“来吧,让我们把这个案子当作谋杀案来考虑。枪响的时候,四个人在大厅里。林加德小姐、雨果·特伦特、卡德韦尔小姐和斯内尔。其他人都在哪儿?” “伯罗斯说他当时在图书室里。没人能证明。其他人应该都在自己的房间里,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大家都是独自下楼来的,就连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和伯里少校也是在大厅才碰到。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是从餐厅出来的,伯里少校呢?他有没有可能不是从楼上下来的,而是书房?还有这支铅笔。” “确实,这支铅笔有点意思。我拿出来的时候他居然毫无表情,不过这有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的,也没发觉自己掉了笔。想想看,他打桥牌用到这支笔的时候都还有谁在?雨果·特伦特和卡德韦尔小姐。这两个人都不可能作案,林加德小姐和管家能证明他们不在现场。剩下的就是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了。” “你不会真的怀疑她吧?” “为什么不,我的朋友?告诉你,我怀疑所有人!比如,有没有可能她虽然表面上对杰维斯爵士很专一,实际上却真心爱着对她忠心耿耿的伯里少校?” “嗯,”里德尔附和道,“说不定这个三角关系已经持续好多年了。” “而且杰维斯爵士和伯里少校在公司的事上还有些矛盾。” “杰维斯爵士确实可能变得非常不可理喻。具体的细节我们不得而知,很可能这就是他找你来的原因。比如说,杰维斯爵士察觉到伯里少校在恶意敲诈他,但因为怀疑自己的老婆可能也参与其中,所以他又不想公开此事。没错,这很有可能。这样一来,这两个人就都有了作案动机。丈夫身亡,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却一直表现得镇定自若,这的确有点反常。所有这些可能都是在作戏!” “还有另一种可能,”波洛说,“那就是谢弗尼克-戈尔小姐和伯罗斯这个组合。这两个人一定非常不希望杰维斯爵士签署那份新遗嘱。要是不签,她就可以得到一切,她的丈夫还能获得爵士的姓氏——” “对,而且伯罗斯刚才对杰维斯爵士的情绪的描述也有点可疑。情绪高涨,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这跟我们了解到的所有情况都不吻合。” “还有福布斯先生。从来不会说错话,从来都是一本正经,像一家兴旺的百年企业。不过,就算是最德高望重的律师,也会在陷入困境的时候挪用客户的钱财。” “我觉得你好像说得有点过头了,波洛。” “你是不是觉得我像是在说一出戏?可是,里德尔上校,生活有时就是如戏剧般不可思议。” “但目前为止我们还在这幢房子里。”里德尔上校说,“还是先把所有人都见一遍吧,你觉得呢?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没见过露丝·谢弗尼克-戈尔,而她可能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我同意。另外还有卡德韦尔小姐。鉴于见她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或许我们该先叫她来,把谢弗尼克-戈尔小姐留到最后问。” “好主意。”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这次会面之前,波洛对苏珊·卡德韦尔的印象不过是打过一次照面。因此,他先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位面相精明,虽然不算特别标致,却拥有一种让仅仅外表好看的姑娘望尘莫及的魅力的女人。她发型别致,妆容精巧,眼神警觉。 问了几个例行问题后,里德尔上校接着问道:“卡德韦尔小姐,你和这个家族的关系很亲密吗?”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是雨果叫我来的。” “那你就是雨果·特伦特的朋友了?” “对,我是他的女朋友。”苏珊·卡德韦尔笑盈盈地说。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哦,没有,只有一个月左右,”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们算是已经订婚了。” “所以他叫你来,是想把你介绍给他的家人?” “哦,不,不是这样的。我们还没公开呢。我这次来只是想看看情况,雨果跟我说这个地方跟疯人院没什么两样,我觉得还是亲自来看看比较好。雨果这个可怜的甜心,他十分贴心,就是太没脑子了。您看,他的处境其实挺尴尬的。雨果和我都身无分文,而他唯一的希望——老杰维斯爵士——又一心想让他娶露丝。您知道的,雨果这个人有点软弱,他很可能会先答应这门婚事,想着日后再脱身。” “而你觉得这个主意很烂,对吧,小姐?”波洛温柔地问道。 “当然了。露丝可能会反悔,想出各种办法不跟他离婚。我不同意。除非先让我捧着一束百合花,去骑士桥的圣保罗教堂。” “所以你亲自过来,就是为了侦查一下情况?” “是的。” “很好!”波洛应了一声。 “事实证明,雨果是对的!这个家就是一座精神病院!只有露丝看上去通情达理。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所以根本就不在意那桩婚事。” “她的男朋友是伯罗斯先生吗?” “伯罗斯?当然不是。露丝可不会看上那样一个伪君子。” “那谁是她的男朋友?” 苏珊·卡德韦尔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掏出一支香烟,点燃,这才开口。 “你最好去问她本人。毕竟,这不关我的事。” 里德尔上校继续发问:“你最后一次看到杰维斯爵士是什么时候?” “喝下午茶的时候。” “他当时有没有表现得很怪异?” 这姑娘耸了耸肩。 “没什么怪异的。” “下午茶后你去做什么了?” “和雨果打桌球。” “没再见过杰维斯爵士了吗?” “没有了。” “听到枪声了吗?” “说来也怪,我当时以为第一声锣已经响过了,就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往外跑,途中我感觉好像听到了第二声锣,于是赶紧冲下楼梯。刚到的那天晚上我就迟到了一分钟,雨果说那差点毁了我们和那个老头之间的关系,所以我非常着急。雨果就走在我前面,紧接着我就听到‘梆’的一声,雨果说是开香槟的声音,但斯内尔说不是,反正我觉得那个声音不是从餐厅里传出来的。林加德小姐说是从楼上传来的,不过最后我们认定那是汽车回火的声音,然后就都去了客厅,谁也没有再提。” “你从没想过杰维斯爵士会自杀吗?”波洛发问。 “你觉得我会去操心这种事情吗?那个老家伙非常享受横行霸道,我想象不出他会自杀。我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那样做,估计因为他是个疯子吧。” “一出不幸的悲剧。” “非常……尤其是对雨果和我来说。我知道他什么都没留给雨果,或者说物质上什么都没有。” “谁告诉你的?” “雨果从福布斯那里打听出来的。” “哦,卡德韦尔小姐,”里德尔上校顿了顿,继续道,“我们问完了。你觉得谢弗尼克-戈尔小姐现在的状况可以来见我们吗?” “哦,我想应该没问题。我去叫她。” 波洛突然插嘴。 “小姐,等一下,你见过这个吗?” 他举起那支子弹模样的铅笔。 “哦,见过,下午打桥牌的时候见过。应该是伯里少校的。” “牌局结束后他把它带走了吗?” “这我不太清楚。” “谢谢你,小姐。你可以走了。” “好,我去叫露丝。” 露丝·谢弗尼克-戈尔像个女王一般走进房间。她满面春风、趾高气扬,只不过那双眼睛和苏珊·卡德韦尔一样,透着警觉。她仍穿着波洛刚到时看到的那件浅杏色连衣裙,只不过肩上别着的那朵橘色玫瑰已经打蔫,不像一个小时之前那么娇艳欲滴了。 “什么事?”露丝先开了口。 “真的非常抱歉叨扰你。”里德尔上校接过话头。 露丝马上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这事躲不过去,所有人都得被你烦一遍。不过我可以帮你省点时间。我完全不知道那个老家伙为什么要自杀。我能告诉你的是,他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人。”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今天的行为举止有哪里不太对劲?抑郁,或是过度兴奋——有任何反常的地方吗?” “没有。我没有留意……”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喝下午茶的时候。” 波洛开口问道:“你后来有没有去过书房?” “没有。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就是在这里。他就坐在那儿。”露丝指了指一把椅子。 “知道了。你见过这支铅笔吗,小姐?” “那是伯里少校的。” “最近在哪里见过这支笔吗?” “我不记得了。” “你知道杰维斯爵士和伯里少校两个人有些矛盾吗?” “你是说帕拉贡合成橡胶制品公司的事?” “正是。” “我猜就是。那个老家伙为这件事气得发疯!”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被骗了?” 露丝耸了耸肩。 “他对金融根本就是一窍不通。” 波洛说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小姐?这个问题你听起来可能会有些不舒服。” “当然可以,如果你需要。” “就是……你为你父亲的死……感到难过吗?” 露丝紧紧地盯着波洛。 “当然,我很难过。只不过哭哭啼啼不是我的作风。但是我会想念他的……我爱那个老家伙。我们都这么称呼他,雨果和我。‘老家伙’,你知道,就是说他像原始人——类人猿族群的长老之类的。听起来似乎挺不恭敬,但其实藏着我们对他的感情。当然,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彻底的老糊涂!” “你说的这些很有趣,小姐。继续。” “老家伙简直没长脑子!对不起我太粗鲁了,但这是事实。他什么脑力劳动都做不来。不过他很有个性。天不怕地不怕!参加极地探险,跟人决斗,这些事情他都干过。我一直认为他总是怒气冲冲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愚钝。谁都可以从他那里捞上一把。” 波洛从兜里拿出那封信。 “小姐,你看看这个。” 露丝读完,将信交还给波洛。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过来的!” “这封信有没有让你想到什么?” 露丝摇了摇头。 “没有。这很可能是真的。谁都有可能从这个可怜的老人身上揩点油。约翰说,他的前任没少从老家伙身上诈钱。你看啊,老家伙太自以为是、妄自尊大,从来不屑于过问细节!在恶棍眼里,他就是唾手可得的猎物。” “小姐,听你的描述,杰维斯爵士仿佛变了一个人。” “哦,他伪装得很好。要不是有范达——我母亲——全力维护,他可能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到处跑,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这也就是为什么,从某种意义来说,我很庆幸他死了。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小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露丝十分深沉地说:“他的本性就是那样。他迟早会被关起来的……最近大家都在这么说。” “小姐,你知不知道他正在酝酿一条新遗嘱,要求你必须嫁给特伦特先生,才能继承他的财产。” 露丝叫了起来。 “真荒唐!不过反正法律上也通不过……结婚这件事不是说你该嫁给谁,这一点我很坚持。” “要是他真的签了这样一条新遗嘱,你会照着上面说的做吗,小姐?” 露丝一时语塞。 “我……我……”犹豫中,她低下头,看着脚上的拖鞋。一小块泥土从鞋跟掉落在了地毯上。 露丝·谢弗尼克-戈尔突然大叫一声:“等一下!”然后站起身,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和莱克上尉一起再次出现。 “早晚都要说的。”露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能你们已经知道了。约翰和我三个星期前已经在伦敦注册结婚了。”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这一男一女中,莱克上尉明显更加局促不安。 “你着实令我们吃了一惊,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或许我应该称呼你为……莱克夫人。”里德尔上校说道,“没人知道你们的婚事吗?” “没有,我们没有公开。虽然约翰很不喜欢这样。” 莱克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我……我知道这么遮遮掩掩的不是个办法。我应该直接去找杰维斯爵士——” 露丝突然插嘴道:“告诉他你想娶他的女儿,虽然他不同意,而且还准备剥夺她的继承权,然后你和他大吵一架,让这幢房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最后我们俩只能对彼此说‘这么做很勇敢’。相信我,我的办法绝对更胜一筹!生米已煮成熟饭。不能一步到位,那就迂回一点。” 莱克上尉看上去依旧闷闷不乐。 波洛问道:“你本来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杰维斯爵士的?” 露丝答道:“我已经在铺垫了。他其实有点怀疑我和约翰了,所以我就假装对戈弗雷感兴趣。以他的性格,肯定会刨根问底,到那时我再告诉他我和约翰结婚了,他可能会觉得还不错!” “有人知道你们俩结婚了吗?” “有,我告诉范达了。我想得到她的支持。” “你达到目的了吗?” “是的。她本来就不是特别想让我嫁给雨果——我想是因为我们是表兄妹吧。在她看来,这个家族里的精神病已经够多的了,如果我嫁给雨果的话,我们的孩子十有八九又会是一个疯子。不过我有一点想不通,因为你知道,我只是他们收养的。我想我的生身父母肯定是这个家族的远亲。” “你确定杰维斯爵士完全不知道你和莱克先生的事吗?” “哦,他不知道。” “是这样的吗,莱克上尉?”波洛追问,“今天下午你和杰维斯爵士在一起的时候,没人提过这件事吗?” “没有,先生。没人提过。” “莱克上尉,我会这样问,是因为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杰维斯爵士在今天下午见过你之后显得异常激动,而且不止一次说过家庭耻辱这类的话。” “没人提过这件事。”面色发白的莱克又重复了一遍。 “那时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杰维斯爵士吗?” “是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今晚八点零八分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哪儿?在我自己家里。我住在村子的另一头,离这里大约半英里远。” “那时你还没到汉姆堡大宅吧?” “没有。” 波洛转而问露丝:“你呢,小姐?你父亲开枪自杀的时候你在哪儿?” “在花园里。” “在花园?你听到枪声了吗?” “哦,听到了。不过我没多想。我以为是有人在打野兔,不过现在想想,我当时确实觉得那声音挺近的。” “你后来是怎么回房间的?” “就从这扇窗。”露丝转头示意身后的窗户。 “当时这个房间有人吗?” “没有。不过雨果、苏珊和林加德小姐很快就从大厅那边过来了。他们在聊枪击、谋杀之类的事情。” “我知道了。”波洛说,“是的,我想我知道了……” 里德尔上校有些犹豫地说:“那么……呃……谢谢你。目前没有要问的了。” 露丝和她的丈夫转身离开了房间。 “搞什么鬼……”里德尔上校迫不及待地表现出自己的绝望,“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波洛点了点头,他从地上捡起那块从露丝的鞋跟上掉下来的泥土,拿在手里,思虑重重地看着。 “就像墙上那面碎了的镜子一样。死亡的镜子。每一条新的线索都为我们呈现出一个不同的杰维斯爵士,我们已经看到了每个角度镜子里的他,很快就能拼出全貌了……” 波洛站起身来,干脆利落地把手里的泥土丢进了废纸篓。 “告诉你吧,我的朋友,那面镜子是解开整个谜团的关键。要是你不相信,可以自己去书房看看。” 里德尔上校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是谋杀,你就去证明好了。要是问我,我会说这就是自杀。你注意到露丝说老杰维斯曾被之前的那个代理人骗过吗?我敢打赌,这个故事是莱克出于私心编造的。很有可能他自己做了点手脚,结果被杰维斯爵士发现了,所以杰维斯爵士才叫你来,因为他不知道露丝和莱克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谁知道今天下午,莱克就告诉他他已经和露丝登记结婚了,这给了杰维斯爵士致命一击。做什么都‘太晚了’。于是他决定自我了断、求得解脱。实际上他向来不会审时度势,做出正确的判断。我认为这就是这整件事的真相。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波洛站在房间正中,一动不动。 “我有什么要说的吗?这么说吧,我没有证据反驳你的理论,但太经不起推敲了。有些事情你没有考虑进去。” “比如?” “杰维斯爵士今天一天里情绪的变化,伯里少校的那支铅笔,卡德韦尔小姐提供的证词——这一点相当重要,林加德小姐所回忆的下楼顺序,杰维斯爵士被发现时椅子的位置,装过橙子的那个纸袋,还有最重要的线索,那面碎了的镜子。” 里德尔上校瞪大了双眼。 “你觉得这一大堆东西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赫尔克里·波洛不紧不慢地说:“我希望可以——等到明天。”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次日清晨,被安排在大宅东侧一间睡房里过夜的赫尔克里·波洛睁开双眼时晨光熹微。他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尽情地沐浴在朝阳中。这是晴朗的一天。 他像往日一样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洗漱之后又裹上了一件厚大衣和一条围巾。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寂静的走廊,来到客厅。小心地打开落地窗后,他径直走进了花园。 太阳刚刚跃出地平线,空气中的雾气仍旧未散,被阳光照亮。赫尔克里·波洛循着小径绕房子走着,走到了杰维斯爵士书房的落地窗边。他停下脚步,探头窥视案发现场。 落地窗外的墙边种有整齐的草丛,草丛外是一道宽阔的绿化带,紫菀花开得正旺。绿化带再往外,就是波洛此时所驻足的小径了。另有一条种着草的小径从这里经过绿化带,通往窗台。波洛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那条小径,摇了摇头,接着转而去检查绿化带两侧。 他缓缓地点点头,因为在绿化带右边柔软的土地上,有一些足迹。 就在他俯下身,皱着眉头准备看个清楚的时候,传来一声响动。他猛地抬起了头。 头顶上方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他看到了一团红色的头发。紧接着,被闪着光的红发围绕着的那张脸显露了出来,是机灵的苏珊·卡德韦尔。 “波洛先生,这么早你在那儿干什么呢?搞侦查吗?” 波洛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早上好,小姐。是的,你说对了。现在你所看到的,正是一名侦探——可以说是最厉害的侦探——在实地侦查!” 这番言辞引起了女郎的兴趣,苏珊歪了歪头,回应道:“写回忆录时我肯定会记下这一笔的。需要我下去帮忙吗?” “那真是老天垂帘。” “一开始我还以为来了个小偷呢。你怎么进到花园里的?” “从客厅里的落地窗。” “稍等,我马上就下来。” 苏珊·卡德韦尔说到做到,没用多久就出现在了波洛面前。 “你起得真早啊,小姐。” “我没睡好。早上五点钟就醒了。” “那也不算太早!” “但感觉特别早!好了,我的超级侦探,我们到底要找什么?” “观察,小姐,观察脚印。” “确实有。” “共有四个,”波洛继续说,“来,我指给你看。一对是往窗户那边走的,另一对是从窗户那边过来的。” “会是谁的?园丁的?” “小姐,我说小姐!这可都是小巧的女性高跟鞋留下的印子啊。来,不信的话你自己试试看。你在土上踩一下,在这些脚印旁边。” 苏珊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按照波洛说的,轻轻地抬起一只穿着深棕色高跟拖鞋的脚,在泥土地上踩了一下。 “看到了吧,大小都差不多。很接近,不过不一样。留下那些脚印的人的脚比你的要大。可能是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或者林加德小姐,甚至有可能是谢弗尼克-戈尔夫人。” “不会是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的,她的脚非常小。她那个年代的人,都崇尚小脚。也不会是林加德小姐的,她只穿平底鞋。” “那就是谢弗尼克-戈尔小姐的了。啊,没错,我想起来了,她是说过昨天晚上她到花园里来过。” 说着,波洛又带着苏珊沿原路往回走。 “我们还在侦查吗?”苏珊问。 “当然,我们现在要到杰维斯爵士的书房去。” 波洛在前面带路,苏珊·卡德韦尔紧随其后。 破损了的书房大门依旧挂在那里,房间里的一切跟前一天晚上没什么两样。波洛拉开窗帘,阳光立刻洒满了整个房间。 波洛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花坛,说道:“小姐,我猜你的朋友里没有小偷吧?” 苏珊·卡德韦尔困惑地摇了摇顶着一头红发的脑袋。 “我想没有,波洛先生。” “那个警察局局长和你一样,不知道和小偷们交朋友的好处。他对待罪犯时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我不一样。我曾经和一个小偷聊得特别尽兴。他跟我讲过一个和落地窗有关的小伎俩——看起来像锁着,但其实是虚掩着的。” 波洛一边说一边转动左边的窗户把手,待窗底的铁闩被提起来后,两扇窗轻而易举地就被拉开了。他先是把窗开到最大,然后又往前推,把窗关了起来——但是没有转动窗户上的把手,因此铁闩没有重新插回锁槽里。波洛松开手,等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重击铁闩的中间部分。在这一猛击之下,铁闩自动滑进了窗框底部的锁槽里。把手也跟着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上。 “看到了吗,小姐?” “看到了。”苏珊的脸色突然十分苍白。 “现在,窗户是锁着的,因此不可能有人从外面进来。但可以从外面关上,然后再像我刚才那样使劲打一下,铁闩就会落进锁槽,窗把手也会复原。窗户就这么紧紧地锁上了,任何人都会觉得是从里面锁上的。” “也就是说……”苏珊的声音有些颤抖,“就是说……昨天晚上就是这种情况吗?” “我想是的,小姐。” 苏珊有些激动地说:“我不相信。” 波洛没有理会,他走到壁炉前,猛地一转身。 “小姐,我需要你当我的证人。我已经有特伦特先生做证昨晚发现这一小块镜子碎片的过程。当时我跟他说我会把碎片放归原位,留给警察来处理。我还向警察局长强调过碎镜子对此案的重要性,只是他对此无动于衷。现在,我要当着你的面,把这一小块碎镜片——就是之前给特伦特先生看过的那一块——放进这个小信封里。”波洛一边说一边把碎片放进了信封,“我要在上面做个标记,然后……封起来。这个过程你都看到了吗,小姐?” “是的……不过……不过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波洛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他站在写字台前,凝望着墙上那面破碎的镜子。 “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小姐。如果你昨天晚上站在我现在这个位置往镜子那里看的话,你看到的会是一起谋杀……”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1 露丝·谢弗尼克-戈尔——事实上该说是露丝·莱克——平生第一次按时下楼吃早餐。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赫尔克里·波洛等在大厅,在她进餐厅前把她拉到了一边。 “夫人,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 “昨天晚上你在花园的时候,有没有踩到杰维斯爵士书房窗户外面的花床?” 露丝看着波洛。 “有啊,两次。” “啊!两次。为什么是两次?” “第一次是因为我去摘紫菀花。那时候是差不多七点钟。” “那个时候去摘花不会很奇怪吗?” “是的,确实少见。其实我昨天早上已经摘过花了,可是喝过下午茶后,范达说餐桌上的花不够好看。因为那时花已经不够新鲜了,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但你妈妈坚持让你去摘?对吗?” “是的。所以快七点钟的时候我就出去摘花了。去那里摘,是因为很少有人去那里,就算摘掉一些也不会影响花园里的风景。” “是的、是的,第二次呢?你刚才说你踩了两次?” “就是晚餐前。我滴了一滴发油在裙子上,正好在肩膀的位置。我懒得再去换一身衣服,而我的人造花饰品又跟那条黄裙子不怎么配,我记起摘紫菀花时看到过一朵玫瑰,于是就赶紧跑出去,把花摘了别在了衣服的肩膀处。” 波洛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有印象你昨天晚上衣服上别着一朵玫瑰花。你摘玫瑰的时候是几点,小姐?” “我真的不知道。” “这很关键,夫人。你好好想想——好好回想一下。” 露丝皱起眉头。她看了波洛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具体什么时候我真的记不清了。”最终她说道,“应该是——哦,当然,应该是八点零五分的时候。我往回走的路上听到了锣声,接着是一声奇怪的巨响。我当时特别着急,以为那是第二记锣声呢。” “啊,你是这么想的——你在花坛那会儿,怎么没想到从书房的落地窗抄近路回去呢?” “实际上我确实这么想过。如果窗户开着的话,从那里回去会快很多。但问题是窗户锁着。” “有理有据。恭喜你,夫人。” 露丝盯着波洛。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对每一个细节都做出了解释。比如你鞋子上的泥土、你留在花床上的脚印,还有落地窗外侧玻璃上留下的你的指纹。而且很有说服力。” 没等露丝回应,林加德小姐突然出现。她两颊泛红,看到波洛和露丝站在一边她一下子愣住了。 “不好意思,”林加德小姐说,“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我看波洛先生是疯了!”怒气冲冲的露丝说完便转身走进了餐厅。 林加德小姐一脸惊恐地看向波洛。 波洛摇了摇头。 “等吃过早餐,我会解释的。十点钟,我希望大家都到杰维斯爵士的书房集合。” 他又在餐厅里重复了一遍这个邀请。 话音落下,苏珊·卡德韦尔看了看波洛,接着盯着露丝。雨果刚开口说“呃?这是要干吗”,就被苏珊·卡德韦尔推到了一边,话也没有说完。 用过早餐,波洛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掏出一块老式手表。 “现在是差五分钟十点。五分钟后,书房见。” 2 波洛环视四周,一张张好奇的面孔围在他身边。波洛点了点人数,发觉还有一个人没到,就在这时,缺席的这位走了进来。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脚步发虚,一脸病容,十分憔悴。 波洛赶紧拉过一把大椅子让她坐下。 夫人抬头看着破碎的镜子,身子颤抖了一下,稍微把椅子移开了一些。 “杰维斯还在这里,”她的口气像在陈述一件事实,“可怜的杰维斯……他马上就可以解脱了。” 波洛清了清嗓子,宣布道:“我把各位叫到这里来,是想告诉大家杰维斯爵士自杀的真相。” “这是命运,”谢弗尼克-戈尔夫人说,“杰维斯是个强者,却也强不过他的命运。” 伯里少校走上前去。 “范达——我亲爱的。”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微笑地抬头看着他,伸出手。他握住了那只手。夫人柔声说道:“你真会安慰人,内德。” 露丝冷冷地说道:“波洛先生,你是说你能告诉我们我父亲自杀的原因?” 波洛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夫人。” “那你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波洛平静地说:“我不知道杰维斯爵士自杀的原因,因为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爵士他不是自杀的,而是被谋杀的……” “谋杀?”好几个声音同时重复这个词,众人震惊的面孔齐齐转向波洛。 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抬起头,说道:“谋杀?哦,不!”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刚才说谋杀?”雨果说,“不可能。我们当时冲进来的时候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窗户是锁着的,门也从里面反锁,而且钥匙就在我舅舅的口袋里。他怎么被谋杀?” “即便如此,他也是被谋杀的。” “那我猜凶手一定是从门上的锁眼里逃走的吧?”伯里少校质疑道,“要么是爬烟囱出去的?” “凶手,”波洛说道,“是从这扇落地窗出去的。我来演示一下。” 他重复了一遍早上那番神技。 “看到了?”波洛继续说道,“就是这样的!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杰维斯爵士会自杀。他那么妄自尊大,是不会想到自杀的。 “此外还有其他发现!很显然,看上去杰维斯爵士之前是坐在写字台正前方的,在一张便笺纸上潦草地写下‘对不起’几个字后开枪自杀了。但在开枪之前,出于某种原因,他转动了一下椅子,让自己侧对着写字台。为什么?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发现这一点后我就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结果,在一尊笨重的青铜雕塑底部发现了一小块镜子碎片…… “我就问自己,这一小块镜子碎片怎么会出现在那里?答案很明显。镜子不是被子弹打碎的,而是被这尊分量十足的青铜雕塑打碎的。而且是故意的。 “可是为什么?于是我回到写字台旁,从椅子出发找线索。是的,我发现了。没有人会在自杀前故意转动椅子,斜坐在边缘再给自己一枪。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自杀的表象是伪装出来的! “接下来,我要开始说最重要的事情了,那就是卡德韦尔小姐的证词。卡德韦尔小姐说她昨天晚上把第一声锣当成第二声了,于是匆匆忙忙赶下楼。这也就是说,她在那之前还听到过一次锣声。 “现在,大家想一下,如果杰维斯爵士是以正常的状态,坐在写字台前被射杀的,那么子弹会去哪里?子弹走的是直线,如果门开着,子弹就会穿过房门,直击铜锣! “现在你们知道卡德韦尔小姐的证词有多么重要了吧?除了她,没人听到这声锣响,因为她的房间就在这间屋子楼上,处于最佳位置。而锣声干脆利落,没有回响。 “杰维斯爵士肯定不是自杀,因为一个死人不可能站起来把门关上、锁好,再给自己找个方便的姿势!做这些的肯定另有其人,那么这就不是自杀,而是谋杀。一个杰维斯爵士熟识的人,可以轻松闲聊的人。当时杰维斯爵士可能正伏在桌子上奋笔疾书,凶手乘其不备举起枪,对着他右边的太阳穴开了一枪。得手了!接着凶手马上开始伪装工作!凶手戴上手套,把门锁上,钥匙放进杰维斯爵士的口袋。但凶手又想到万一刚才子弹打中铜锣的声响被谁听到了呢?因为开枪时门是开着的。于是凶手又调整了转椅和尸体的位置,把手枪塞到死者手里,再故意把镜子敲碎。接着凶手从落地窗走到屋外,从外侧把窗户闩上,注意不踩在草地上,而是踩在花床上,因为这样之后可以把脚印抹平。最后绕到客厅那边。” 波洛顿了顿,接着继续道:“枪响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花园里。花床上的脚印和窗外的指纹也都是那个人的。” 波洛边说边走到露丝身旁。 “而且这个人还有杀人动机,对吗?你父亲知道你秘密结婚的事了,他正打算取消你的继承权。” “一派胡言!”露丝声色俱厉,“你说的这些没有一句是真的。彻头彻尾的瞎编乱造!” “证据确凿,且全都指向你,夫人。陪审团可能会相信你,也可能不会!” “她用不着去见陪审团。” 在场众人全都呆愣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林加德小姐站了起来,全身都在颤抖。 “是我干的。我承认!我这么做的理由。我……我一直在等待时机。波洛先生说得没错。我跟随杰维斯爵士来到这里,手里拿着事先从抽屉里拿出来的手枪,借着站在他旁边讨论书稿的机会给了他一枪。那时是八点刚过,子弹正好击中了铜锣。我万万没想到子弹会射穿他的脑袋。没时间出去检查了,情急之下,我赶紧锁上门,把钥匙放进他的口袋,然后调整好转椅,砸碎了镜子。在便条上潦草写下‘对不起’后,我从落地窗离开屋子,并像波洛先生描述的那样从外面上了锁。我踩到了花坛,不过用事先放在那里的耙子把脚印抹平了,之后就从外面绕进了客厅。客厅的窗户我事先打开了,我不知道露丝从那里出去过。我想我们两个应该是分两个方向围着这幢房子走了半圈。但我还得把耙子藏到小棚子里,于是我一直等在客厅,直到听见有人从楼上下来,斯内尔去敲锣,然后——” 林加德小姐看向波洛。 “你知道我后来做了什么吗?” “哦,当然,我知道。我看到废纸篓里的袋子了。你很聪明,能想到那个办法。你用了个小孩子的把戏,把纸袋吹鼓,然后使劲一拍,这样就可以制造出一种类似爆炸的声音。你把用过的纸袋扔进废纸篓,之后匆匆赶去了大厅。如此成功篡改了自杀发生的时间——也同时为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不过还有一件事让你挂心,你没有时间去把掉在铜锣附近的子弹捡回来了,并且把它放到书房里的镜子附近。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要利用伯里少校的那支铅笔的——” “就是那会儿,”林加德小姐说道,“我们全都到大厅的时候。当时看到露丝我很惊讶,并意识到她肯定是从花园过来的。接着我发现伯里少校的铅笔落在了桥牌桌上。我赶紧把铅笔塞进提包,为的是一会儿从地上捡子弹时万一被人看到,我就假装捡到的是铅笔。事实上我觉得没人会看到。你在检查尸体的时候我把子弹丢在了镜子附近。后来你问到这件事时,我真的很庆幸有那支铅笔。” “确实,很高明。完全骗到了我。” “我很担心有人会听到那声真的枪响,不过那个时候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更衣,应该都关着门。用人们在房子的另一个区域。卡德韦尔小姐是唯一可能听到的人,不过她可能会以为是汽车回火的声音。后来我得知她以为那是通知晚餐的锣声。我感觉……我感觉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福布斯先生以一贯的严谨语调开口道:“听起来太离奇了。但你好像没有杀人动机……” 林加德小姐一字一句地说道:“当然有动机。”她又语气激动地补充道,“快点去打电话叫警察呀!你们还在等什么?” 波洛轻声说:“各位可以先回避一下吗?福布斯先生,麻烦您给里德尔上校打个电话。我待在这里等他来。”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走,困惑、惊恐、疑惑、不安的面孔依次从挺得笔直、一头斜分的灰发梳得一丝不苟、穿戴整齐的中年女子身边闪过。 露丝走在最后面。走到门口时她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我不明白,”露丝愤愤地对波洛说,语气里带着挑衅,“你刚才明明觉得是我干的。” “不、不,”波洛摇了摇头,“不,我从没那么想过。” 露丝离开了。 房间里就只剩下波洛和那个刚刚坦白犯下一起精心策划的冷血谋杀案的中年女子。 一脸严肃的林加德小姐说:“是的,你从没怀疑过她。你指控她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开口。没错吧?” 波洛低头不语。 “等着也是等着,”林加德小姐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你能否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怀疑到我的。” “几件事情。首先是你对杰维斯爵士的描述。像杰维斯爵士那种自大的可怜人,是不会对一个外人说贬损自己外甥的话的,尤其是对你。你那么说是为了增加自杀的可能性。你还暗示杰维斯爵士的自杀可能和雨果·特伦特的名誉问题有关。这同样是杰维斯爵士不会在外人面前承认的事情。接下来是你在大厅里捡起来的那样东西,特别是你竟然没提到露丝是从花园进入客厅的。然后是我在废纸篓里发现的那个纸袋——汉姆郡大宅的客厅里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东西!而‘枪响’的时候,只有你在客厅里。至于吹纸袋的那个小把戏,暴露了凶手是位女性——这种心灵手巧的家庭自制把戏只有女性想得出来。这么一来,一切就都合理了。你一方面使劲往雨果身上泼脏水;另一方面又尽可能洗清露丝的嫌疑,这既是犯罪手段,也是犯罪的动机。” “你知道犯罪动机?”身材娇小的灰发女人盯着波洛。 “我想我知道。是为了露丝的幸福——这就是犯罪动机!我猜你一定看到露丝和约翰·莱克在一起了,你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而你的工作让你很容易接近杰维斯爵士的文件,于是你偶然发现了他新立下的遗嘱草稿——除非露丝嫁给雨果·特伦特,否则她就会失去继承权。于是,你决定借由杰维斯爵士写给我的那封信,将公正掌握在自己手中。你大概看到了那封信的复印件,杰维斯爵士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恐惧和怀疑才写下了那封信,我们已不得而知。我想他一定是怀疑伯罗斯或莱克正在有计划地盗用他的钱,但他搞不清楚露丝的心意,只能寻求私下调查。你利用了这些,故意制造出自杀的假象,还做证说你觉得他正因为雨果·特伦特的事烦恼,为自杀提供动机。那封电报是你发给我的,杰维斯爵士说我到得‘太晚了’也是你说的。” 林加德小姐语气激动地说:“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就是个以强凌弱、势利又八卦的小人!我是不会让他毁掉露丝的幸福的。” 波洛柔声说道:“露丝是你的女儿吧?” “对……她是我的女儿……我一直……记挂着她。当我听说杰维斯·谢弗尼克-戈尔想找人帮他编写家族史的时候,就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我非常想见我的……我的女儿。我确信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不会认出我来,她见我已经是很多年前了,我已容颜不再,那件事之后又改了名换了姓。而且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不是个刨根问底的人,我对她很有好感,但这也无法浇灭我对谢弗尼克-戈尔家族的憎恨。当年他们简直视我如草芥,现在杰维斯又要为了势利和虚荣而毁掉露丝的一生。我一定要让她幸福。她会幸福的——只要她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这是个恳求——不容拒绝。 波洛低下头,说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谢谢你。”林加德小姐轻声说。 3 警察来了又走了,波洛在花园里找到了露丝·莱克和她的丈夫。 露丝用一种挑衅的口气问道:“你真的认为是我干的吗,波洛先生?” “夫人,我知道那不可能是你干的——看那些紫菀花就知道了。” “紫菀花?我不明白。” “夫人,我在花坛边一共发现了四个脚印,只有四个。你摘花时留下的脚印肯定不止四个。这意味着在你先后两次去摘花的间隙,有人把脚印抹平了。只有罪犯才会去干这种事。而鉴于你的脚印还留在那里,自然就是清白的了。” 露丝的脸色一下子明朗起来。 “哦,我明白了。事实上……虽然谋杀很吓人,但我其实很为那个可怜的女人感到悲哀。毕竟,有了她的供认,我才不至于被抓起来——也许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这么做可以说非常——高尚。我真不想看到她因谋杀罪被带上法庭受审。” 波洛轻声说:“别太担心了。她不会上法庭的。医生告诉我她有严重的心脏病,活不过几个星期了。” “那最好不过了。”露丝摘下一朵秋水仙,随意地在脸上蹭了蹭,“可怜的女人。我真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三十一章 卷四 罗兹岛 罗兹岛(rhodes):爱琴海上的一个岛屿。曾被骑士、土耳其人和意大利人先后占领,在一九四八年回归希腊。 三角 第三十一章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白色沙滩上,出神地望着碧海波涛。他身穿一套款式华丽的白色法兰绒长衣裤,头戴一顶宽檐巴拿马草帽来遮阳。老派的他坚持在太阳下一定要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坐在他旁边、不停说着话的帕梅拉·莱尔小姐则尽可能穿得裸露,周身已被晒得黝黑。 帕梅拉·莱尔小姐只会在往身上补身体油的时候才会暂时闭上说个不停的嘴。 莱尔小姐的另一边,是她的好朋友萨拉·布莱克小姐。此时她正脸朝下,趴在一块色彩艳俗的条纹浴巾上。布莱克小姐从头到脚都被晒成完美的古铜色,惹得莱尔嫉妒地看了好几眼。 “我还是晒得不够均匀。”帕梅拉·莱尔小姐不爽地嘟囔着,“波洛先生……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涂一下右肩胛骨下面那里——我自己够不到那里。” 波洛照办了,完事后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了擦自己油腻腻的手。人生最大乐趣就是观察身边人,并说出自己的看法的莱尔小姐马上又开了口。 “看来我没说错,那个女人——就是穿着香奈儿的那个——是瓦伦丁·戴克斯,不,是钱特里。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看上去很迷人,对吧?我的意思是我能理解男人们为何都为她痴狂。因为那就是她要达到的效果!这么一来她等于成功了一半。昨天晚上来的那两个人姓戈尔德,其中那个男的非常帅气。” “来度蜜月?”萨拉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莱尔小姐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哦,肯定不是——她的衣服不够新。新娘子一看就看出来了!波洛先生,你难道不觉得观察他人、看看仅仅通过他人的衣着外表能了解这个人多少,是这世上最让人着迷的事情吗?” “不仅仅是观察吧,亲爱的,”萨拉打趣道,“你还会问好多问题呢。” “我还没跟戈尔德那家人说上话呢。”莱尔小姐一本正经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人就该对自己的同类感兴趣。人性是一种会让人着迷的东西。你觉得呢,波洛先生?” 这一次莱尔小姐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等待对方回应。 波洛仍旧盯着碧蓝的海面,回答道:“要看情况。” 帕梅拉非常震惊。 “哦,波洛先生!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人性更加有趣、更加扑朔迷离了!” “扑朔迷离?没有吧。” “哦,人性就是这样的。就在你刚刚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他们的时候,他们往往就会做出完全出乎你意料的事情来!” 赫尔克里·波洛摇了摇头。 “不、不,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不太可能做出与性格截然相反的事情来。到头来都是一样的。” “我完全不同意!”帕梅拉·莱尔小姐反驳道。 接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反击。 “我一看见人就会对他们产生好奇心——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是哪种关系,他们当下有什么想法和感受。那种感觉真的是——哦,非常激动人心。” “并非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说道,“人性无非那么几种,比你能想象出来的还要少。”他又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大海都要更加富有变化。” 萨拉歪过头,问道:“你觉得人性不过是在复制某种模式?其实千篇一律?” “正是如此。”波洛说着,用手指在沙滩上画了一个图案。 “你画了什么?”帕梅拉好奇地问。 “一个三角形。”波洛答道。 不过帕梅拉的注意力已被吸引去了其他地方。 “钱特里来了。”她说道。 一个女人走上了海滩,她身材高挑,对身体和长相都自信满满。她微笑着微微冲这边三位点头示意了一下,在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脱下红金色相间的丝绸外套后,露出白色的泳衣。 帕梅拉叹了口气。 “她的身材不错吧?” 但波洛关注的却是那个女人的脸——一张十六岁就因美貌而出名的三十九岁女人的脸。 瓦伦丁·钱特里这个女人众人皆知,波洛自然也认识她。她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多如牛毛——喜怒无常、富有、宝蓝色的大眼睛、婚介生意和投机买卖。她结过五次婚,情人更是数不清。前四任依次是意大利伯爵、美国钢铁大亨、网球选手和赛车手,这四个人中那个美国大亨死了,其他几个都输掉了离婚官司。半年前她再婚了,现任是一名海军中校。 那个男人跟在瓦伦丁·钱特里身后也到海滩上来了。他很安静、皮肤很黑,表情阴郁、脸部线条坚毅,看起来很不好惹。有点像原始猿人。 “托尼,亲爱的,把烟盒给我……”她说道。 男人马上掏出烟盒,给她点燃香烟,又帮她脱下白色泳衣的肩带。她躺下来,伸开双臂享受日光。他坐在旁边,像一头看守着自己的猎物的野兽。 帕梅拉压低嗓音说道:“我真的对这两个人感兴趣得发狂……那个男的就是头野兽!一言不发,而且……感觉阴森森的。不过我认为像瓦伦丁那样的女人可能就喜欢那种类型的,能从中感受到成功驯服一头老虎的成就感!我好奇他们两个人能好到什么时候。我相信她很快就会感到厌倦,尤其是在现如今这样的环境里。而一旦她想要摆脱那个男人,她离危险也就不远了。” 说话间,沙滩上又走来一对男女——这两个人看起来非常害羞。他们就是昨天晚上才抵达的道格拉斯·戈尔德夫妇——莱尔小姐从酒店的住客登记簿上查到了他们的名字。她像意大利主教一样了解到了很多信息,包括他们的教名,以及护照上记录的年龄。 道格拉斯·卡梅隆·戈尔德先生三十一岁。夫人全名叫马乔里·艾玛·戈尔德,三十五岁。 刚才也说了,莱尔小姐的一大爱好就是研究人类。跟普通的英国人不同,她可以热情地与刚见面的陌生人交谈,不需要英式惯常做法里四天到一个星期左右的预热期。害羞的戈尔德夫人走近时,她就毫不犹豫地大声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啊。” 察觉到戈尔德夫人的矜持,莱尔小姐热情地上前攀谈起来。 戈尔德夫人是个娇小的女人——有点像老鼠。实际上她长得并不难看,而且身材不错,肤质细滑,只是她那种羞怯扭捏的气质让人觉得仿佛多看她几眼是种罪过。和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丈夫,宽肩、窄臀,白皙的皮肤配上湛蓝的双眸和充满动感的卷发——帅气十足又极富表现力,像一个舞台上的演员。一旦开口说话,关于他的幻想就都破灭了。他倒是非常真挚、淳朴,只是让人感觉有些傻气。 戈尔德夫人友好地看着帕梅拉,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的皮肤晒得多漂亮啊。我简直差远了!” “要想晒得均匀可真不容易。”莱尔小姐叹了口气。 她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你们是昨天晚上刚到的吧?” “是的,昨晚到的。我们坐意大利的蒸汽船来的。” “以前来过罗兹岛吗?” “没有。很别致的一个地方,不是吗?” “就是太远了。”戈尔德先生接过话头。 “是啊。要是离英格兰近点儿就好了——” 萨拉闷闷的声音响起。“确实,但真要那样的话会很可怕。一排一排的人躺在那儿晒太阳,就像石板上晾晒的鱼干。会全是人的!” “当然,这倒是真的。”道格拉斯·戈尔德说,“这座岛已经被大批的意大利游客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确实变了不少。” 话题都是老一套,毫无新意可言。 不远处,瓦伦丁·钱特里动了动身子,坐了起来。她一只手环抱在胸前,防止泳衣滑落。 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像一只刚睡醒的猫咪。眼睛随意地四处看了看,瞥到了马乔里·戈尔德,不过很快就锁定在了一头金色卷发的道格拉斯·戈尔德身上。 她扭了扭肩膀,提高音调说道:“托尼,亲爱的——是不是很美好——这阳光?我觉得我前世肯定是太阳的崇拜者,你说是吗?” 她丈夫回答的声音很低,没能传到这边几位的耳中。 瓦伦丁·钱特里继续用懒洋洋的声音高声说道:“帮我把浴巾扯得平整一些好吗,亲爱的?” 她费了很大的劲调整自己美丽的身体,也确实吸引了道格拉斯·戈尔德的目光,他的眼神明白地透露出兴趣。 戈尔德夫人突然雀跃地对莱尔小姐说:“多美的女人啊!” 帕梅拉立刻兴致勃勃地接过话头,低声说道:“她是瓦伦丁·钱特里——你应该认识吧,原来叫瓦伦丁·戴克斯。她很迷人,不是吗?旁边那个男人已经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一秒钟都不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戈尔德夫人又一次望了望沙滩,说道:“这片海真的很迷人——蓝得让人心醉。我觉得我们应该下去玩玩儿,你要不要去,道格拉斯?” 他的视线还停留在瓦伦丁·钱特里身上,过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下去?哦,好啊,现在就去。” 马乔里·戈尔德站起身来,慢慢地向海边走去。 瓦伦丁·钱特里侧过身,眼睛打量着道格拉斯·戈尔德,猩红色的嘴巴翘起,露出一抹浅笑。 道格拉斯·戈尔德的脖子微微有些发红。 瓦伦丁·钱特里说:“托尼亲爱的,帮我一下可以吗?我想要一小瓶面霜,就是放在梳妆台上的那瓶。我本想带过来的。你去帮我拿一下吧——我的天使。” 对方二话没说,起身便往酒店的方向走去。 马乔里·戈尔德已经站在海水里了,她大声叫着:“太棒了,道格拉斯——水很温暖,快来呀。” 帕梅拉·莱尔问道格拉斯·戈尔德:“你还不赶紧过去?” 道格拉斯支支吾吾地回答:“哦!我想先去热下身。” 瓦伦丁·钱特里又扭了扭。她仰起脖子朝酒店的方向张望了一会儿,像是要把她的丈夫叫回来——但后者恰好被酒店外围的花园挡住了。 “我喜欢最后再下海。”戈尔德先生解释道。 钱特里夫人又坐了起来,拿起一瓶日光浴用的身体油想往身上涂,却怎么都打不开瓶盖。 她大声地嚷了起来。 “哦,亲爱的……我搞不定这个东西!”一边喊一边往这边张望,“请问……” 习惯伸出援手的波洛应声站了起来,但年轻且身手更为敏捷的道格拉斯·戈尔德比他更快。他一下子就出现在了钱特里夫人的身旁。 “需要我帮忙吗?” “哦,谢谢你——”瓦伦丁·钱特里拉长声音,甜腻腻地说,“你真好。我笨手笨脚的,总是拧错方向。哦!打开了!太谢谢你了——” 赫尔克里·波洛兀自笑了笑。 他站起身,朝着另外一边慢悠悠地踱起步子。走出去没多远便调头往回走,路上正好遇到刚游完泳的戈尔德夫人。她戴着一顶极不相称的泳帽,脸庞熠熠发光。 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太喜欢海了。尤其是这里的海水那么温暖、那么美。” 波洛觉得她确实是个狂热的游泳爱好者。 戈尔德夫人又说道:“我和道格拉斯都酷爱游泳。他可以足足游上几个小时。” 赫尔克里·波洛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着另一位狂热的游泳爱好者道格拉斯·戈尔德,此时他正坐在沙滩上,和瓦伦丁·钱特里聊得不亦乐乎。 他的妻子说道:“我真想不通他为什么不一起来……”语气中有一种孩子气的困惑。 波洛若有所思地望着瓦伦丁·钱特里,心想,这种话估计还有别的女人说过。 在他身后的戈尔德夫人猛吸了一口气,接着开口说道:“我想,她确实算得上非常迷人。不过不是道格拉斯喜欢的类型。”她的声音十分冷酷。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作声。 戈尔德夫人再次走下海。 随着缓慢却稳定的动作,她离海岸越来越远。显然,她确实非常热爱大海。 波洛慢慢走回到原来的位置。 由于老将军巴恩斯的加入,这群人比刚才更加吵闹了。这位退伍老兵喜欢和年轻人待在一起,他坐在帕梅拉和萨拉中间,正和帕梅拉一起添油加醋地聊着各种八卦。 这时钱特里中校完成任务过来了,在瓦伦丁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瓦伦丁笔直地坐在两个男人中间,东拉西扯地闲聊着。她的声音轻柔甜美,拖着尾音,说话时不时左右扭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她刚讲完一段风流轶事。 “你们觉得那个傻男人说了什么?‘虽然只有一分钟,但日后无论去哪里我都会记得你,妈妈!’他是这么说的吧,托尼?那时我觉得他真是太贴心了。我认为这是个可爱的世界——我是说,每一个人对我都非常友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那么好。不过后来我跟托尼说——你还记得吧,亲爱的——我说:‘托尼,如果你连这个都嫉妒的话,那你也很嫉妒那个看门人吧。’因为他真的是太可爱了……” 没人接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道格拉斯·戈尔德说道:“看门人里是有些……好人的。” “哦,是啊——他一点都不怕麻烦——那真的是很大的麻烦——而且能帮到我们,他似乎是打心眼儿里开心。” 道格拉斯·戈尔德说:“这一点都不奇怪。我敢说谁都愿意帮你。” 瓦伦丁·钱特里开心地叫道:“你可真好!托尼,听到没?” 钱特里中校嘟囔了一声。 他的夫人叹了口气。 “托尼就从来不会说这些好听的话——是不是啊,我的小宝贝?” 瓦伦丁说着,用涂着红指甲的白皙手指胡乱揉了揉丈夫后脑勺上的头发。 钱特里中校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瓦伦丁低声说道:“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容忍我的,他那么聪明,绝对拥有最厉害的大脑——而我只会像刚才那样胡言乱语,他却完全不介意。没人计较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所有人都宠着我。我认为这对我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钱特里中校问妻子另一边的男人道:“在海里游泳的那个是你的太太吗?” “是的。我现在得过去找她了。” 瓦伦丁嘟囔道:“这里的阳光多好啊,你先别急着下海。托尼亲爱的,我觉得我今天是游不成了,月事来的第一天肯定不行,我可不想受凉或者生病。不过你为什么不下去游一会儿,亲爱的托尼?这位……戈尔德先生可以留在这里陪我的。” 钱特里冷冷地说:“谢谢,不必了,我现在还不想下去。戈尔德,你太太好像正在对你挥手呢。” 瓦伦丁说道:“你太太游泳游得可真好。我敢肯定,她一定是那种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超级有效率的女人。她们总是让我恐惧,因为我觉得她们会看不起我。我什么都做不好——托尼亲爱的,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钱特里中校又咕哝了一声。 瓦伦丁亲切地说道:“你就是太贴心了,所以才不肯承认。男人真是太忠诚了——所以我喜欢男人。在我看来,男人比女人忠诚多了——而且他们从来不会讲是非。女人可就小气多了。” 萨拉·布莱克翻了个身,面向波洛。 她低声嘟哝道:“要说小气,钱特里夫人才是最好的例子!她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我真的从没见过比她还要白痴的女人了。除了会说‘托尼,亲爱的’,然后转转眼珠,我看她什么都不会做。我真想知道她脑壳里装的到底是棉花还是脑子。” 波洛扬了扬他那极富表现力的眉毛。 “这么严重啊!” “哦,是啊。你也可以干脆把她称为‘小妖精’。她的手段可多了!她就不能别去招惹男人吗?她丈夫看上去凶神恶煞的。” 波洛凝望着海面,说道:“戈尔德夫人真是个游泳健将。” “是啊,她可不像我们这些人,生怕把自己弄湿了。我很好奇钱特里夫人她到底会不会下水。” “她不会的。”巴恩斯将军声音沙哑地说,“下水后妆容就有可能被冲花,她是不会冒这个险的。更何况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还有点龅牙。” “她正往你那边看呢,将军。”萨拉顽皮地说,“还有,你对化妆品真是不了解,我们现在用的化妆品都是防水的,就算亲嘴也不会脱妆。” “戈尔德夫人上来了。”帕梅拉喊了一声。 “要各回各家喽。”萨拉嘟囔道,“他老婆来抓他了——抓他了——抓他了……” 戈尔德夫人径直走上了沙滩。她身材很好,但头上那顶朴实的防水泳帽却给她减了不少分。 “你怎么不来,道格拉斯?”戈尔德夫人不耐烦地问道,“海水温暖又舒适。” “来了。” 道格拉斯·戈尔德立刻站了起来,原地愣了一会儿。瓦伦丁·钱特里笑靥如花地抬头看着他。 “再会。”她说。 戈尔德夫妇二人一起朝海边走去。 两人刚一走远,帕梅拉便迫不及待地八卦起来。 “你知道的,我觉得她真是太不明智了。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把自己的丈夫叫走通常都不是好的对策。那只会让你看上去是个占有欲很强的女人。男人们都不喜欢这样的。” “你对已婚男人好像很了解嘛,帕梅拉小姐。”巴恩斯将军打趣道。 “都是别人家的——不是我的!” “啊!这就是区别。” “你说得对,将军,所以我能知道很多禁忌。” “哦,亲爱的,”萨拉说,“至少我不会戴那样的泳帽……” “听起来挺有道理的。”巴恩斯将军说,“不过她看起来是个有头脑的好姑娘。” “你说到点子上了,将军。”萨拉说,“不过你要知道,再有头脑的女人也会有糊涂的时候。我感觉瓦伦丁·钱特里这件事就会让她乱了方寸。” 说着萨拉转过头,以低沉却兴奋的口吻评判道:“快看他,就是一颗一点就着的炸弹。这个男人一看就知道脾气很差……” 的确,自从戈尔德夫妇二人以非常不愉快的方式离开之后,钱特里中校的脸色就没好看过。 萨拉抬头看了看波洛。 “怎么样?你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 赫尔克里·波洛没有回答,而是又伸出手指,在沙滩上又画了一个图形。和之前一样,也是个三角形。 “三角恋,”萨拉若有所思地说,“你大概是对的。真是这样的话,接下来的几周可有好戏看了。”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对于原本想在岛上好好享受假期的赫尔克里·波洛来说,这趟罗兹岛之行让他失望。他所期待的是一个假期,远离犯罪。不是说十月底时罗兹岛上没什么人,是一个平静的隐居地吗? 其实此话也不假,因为此时岛上只有他自己、钱特里夫妇、戈尔德夫妇、帕梅拉、萨拉、巴恩斯将军和另外两对意大利夫妇了。但是就这么几个人,机敏的波洛先生已经察觉到即将发生一连串不可避免的事件。 “肯定是我见了太多犯罪了,”波洛自责地自言自语着,“而且消化不良!肯定是我想太多。” 但他依旧忧心忡忡。 一天清晨,他下楼时看到戈尔德夫人正在露台上做针线活儿。 他向她走近时觉得仿佛看到轻盈的丝麻手帕带过了一些闪光的液体。 虽然戈尔德夫人的眼睛是干的,却很可疑地闪着光。她那过于激动的态度也让波洛觉得异常。像是刻意表现得开朗,但有点做过头了。 “早上好,波洛先生。”她的热情主动引发了波洛的疑心。 他觉得她其实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欢迎自己的到来,毕竟他们还不算熟悉。不过尽管赫尔克里·波洛在专业领域十分自负,平时行事却是非常低调谦虚的。 “早上好,夫人。”他回应道,“又是个好天。” “是啊,很幸运,不是吗?道格拉斯和我在天气方面运气一向很好。” “是吗?” “是的。我们一直非常走运。哦,波洛先生,当你看到那么多烦恼和痛苦,看到那么多夫妇离婚分手什么的,就会感恩自己拥有的小幸福。” “真为你感到高兴,夫人。” “是啊。我和道格拉斯在一起真的非常开心。我们结婚已经五年了,要知道,现如今五年的婚姻已经不算短了……” “有时候五年就相当于永远了,夫人。”波洛冷冷地说。 “不过我真的觉得现在的我们比刚结婚的时候要幸福多了。你看,我们两个人实在太适合对方了。” “当然,适合是最重要的。” “所以我才会为那些不开心的人感到难过。” “你指的是……” “哦!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波洛先生。” “明白,明白。” 戈尔德夫人捏起一缕丝线,对着光看了看,然后一边继续手里的针线活,一边说道:“就比如说钱特里夫人吧……” “嗯,钱特里夫人怎么了?” “我觉得她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好女人。” “是啊、是啊,很有可能。” “我非常确定她不是。不过也挺替她感到难过的,因为别看她长得好看又那么有钱……”戈尔德夫人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没办法继续手里的针线活儿,“但男人不会对她那种女人忠心耿耿的。在我看来,她是那种很容易让男人感到厌倦的类型。你不觉得吗?” “对我来说,跟她聊天确实会让我感到厌倦,是浪费时间。”波洛小心地承认。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当然,她确实有某种吸引力……”戈尔德夫人顿了一下,双唇颤抖,手上的针胡乱戳着。就算是观察力不如赫尔克里·波洛敏锐的人,都能轻易地察觉到她的悲伤。她再次开口时突然换了个话题。 “男人就像小孩!什么都相信……”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针线活儿,发现又有一小撮麻纱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 赫尔克里·波洛觉得该换个话题了。 他问道:“你今天早上没去游泳吧?你丈夫呢,去沙滩了吗?” 戈尔德夫人抬起头,眨眨眼睛,又努力装出开朗的样子,回应道:“没有,今天早上没去。我们本来计划到老城墙那边走走的。但不知怎么搞的,我们……我们没碰上面。他们先去了,没带上我。” 夫人所用的代词似乎就说明了一些问题,波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巴恩斯将军从沙滩上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他们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早上好,戈尔德夫人。早上好,波洛。你们两个今天早上怎么都没去游泳啊?不过好多人都没去,你们俩,戈尔德先生,还有钱特里夫人。” “钱特里中校呢?”波洛随口问了一句。 “哦,他去了,现在还在呢,被帕梅拉小姐缠住了。”巴恩斯将军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觉得他有点难搞!像是书里才有的那种沉默的猛男。” 戈尔德夫人声音颤抖地说道:“我觉得那个男人挺可怕的。他看上去……一脸凶神恶煞。好像什么事他都能干得出来似的!” 说完她颤抖了一下。 “我估计他只是消化不良而已,”巴恩斯将军笑呵呵地说道,“大部分故作深沉和无缘无故的怒火都是因为消化不良。” 马乔里·戈尔德露出一丝礼节性的微笑。 “你丈夫去哪儿了?”巴恩斯将军问道。 戈尔德夫人略微犹豫了一下,接着以轻松欢快的语调回答道:“你说道格拉斯?哦,他和钱特里夫人进城去了。我猜他们是去看古城墙了。” “哈,是嘛——那可真有意思。可以感受一下当年骑士的风范了。你也应该一起去看看的,小姑娘。” “是啊,可是我下来晚了。”戈尔德夫人说完猛地站起身,低声跟大家告辞,然后就溜进了酒店。 巴恩斯将军关切地望着戈尔德夫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真是个好女人啊。比那个我们不想提的堕落女人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哈!她丈夫真是愚蠢!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他又摇了摇头,然后就起身回房间了。 萨拉·布莱克小姐从沙滩回来,听到了巴恩斯将军说的最后那句话。 她冲已远去的昔日勇士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动作夸张地坐到了椅子里。 “好女人——好女人!男人总是称赞邋遢寒酸的女人,可一旦涉及实质问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堕落女人还不是轻松取胜!可悲,但事实就是这样。” “小姐,”波洛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你的说法让我很不舒服。” “是吗?我也觉得不舒服。哦不,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觉得我还挺喜欢的。人性中存在一个可怕的倾向,那就是一个人会因为自己的朋友发生意外、灾难或是不幸而幸灾乐祸。” 波洛问道:“钱特里中校在哪儿呢?” “在沙滩上接受帕梅拉的研究呢——她非常享受!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还像之前那么凶,我刚才过去的时候感觉他整个人都像罩在乌云里。我觉得都能听到风暴声。” 波洛低声说:“有些事我不太明白……” “确实很难明白,”萨拉说,“不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才是你要担心的。” 波洛摇了摇头,小声咕哝着:“就像你说的,小姐,未知的将来才是引起焦虑的源头。” “你解释得真好啊。”萨拉说完就起身准备回房间了。 在通往露台的门廊上,萨拉差点儿跟道格拉斯·戈尔德撞了个满怀。后者看起来春风得意,却又有些畏缩。他说:“波洛先生,你好。”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刚才带钱特里夫人去看十字军城墙了。马乔里她有点不舒服,所以没去。” 波洛微微扬了扬眉毛,还没等他想好要怎样回应,瓦伦丁·钱特里就带着她刺耳的哭腔追了进来。 “道格拉斯——粉红金 ——我必须得来一杯粉红金。” 道格拉斯·戈尔德马上去点酒了。瓦伦丁一屁股坐在了波洛旁边的椅子上,今天早晨的她看起来更加容光焕发。 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帕梅拉一起走来,便挥了挥手,大声叫道:“游得开心吗,亲爱的托尼?多么美妙的早晨啊!” 钱特里中校没有回话,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台阶,走过妻子身边时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直接去吧台了。 他双手握拳,贴在身侧,看起来活像一只大猩猩。 瓦伦丁·钱特里顿时花容失色,看起来很蠢的嘴巴微微张开。 “哦。”她茫然若失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幕让帕梅拉·莱尔立刻来了精神。她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波澜,在瓦伦丁·钱特里身边坐了下来。 “你今天早上过得很愉快吧?” 瓦伦丁刚开口说了句“挺有意思的”,波洛就站起身,脚步轻快地朝吧台走去。 他发现正等待粉红金的戈尔德脸涨得通红,看起来烦躁且生气。 戈尔德对波洛说:“那个男人就是个野兽!”并冲着钱特里中校的背影点了点头。 “嗯,”波洛说,“可能可以这么说。不过请记住,女人们就喜欢野兽。” 道格拉斯嘟囔着:“他十有八九虐待过她!” “也许她很享受呢。” 道格拉斯·戈尔德疑惑地看了一眼波洛,然后就拿着粉红金走了。 赫尔克里·波洛坐下来,点了一杯黑加仑果子露,抿了一口之后愉悦地长叹了一声。钱特里走了过来,两三杯粉红金一眨眼的工夫就全都进肚了。 他突然大声说起话来,感觉更像是一种宣言,而且并非针对波洛。 “要是瓦伦丁以为她可以像摆脱其他傻男人一样摆脱掉我的话,那她可大错特错了!我既然已经得到了她,就不会轻易放手。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她。” 说完他往吧台上扔了一些钱,猛地转身离开了。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三天后,赫尔克里·波洛动身前往先知山。车子在黄绿色的冷杉林里穿行,离吵闹狭隘的人类越来越远,虽有点冷,但舒适惬意。车子在一家餐厅门前停下,波洛走下车,向树林里逛去。最终他抵达一处僻静地,仿佛位于世界之巅。大海在很远的下方,呈现出耀眼的深蓝色。 在这里,他终于获得了宁静——与全世界隔离,不再忧心。他小心翼翼地把折好的外套铺在一截树桩上,然后坐了下来。 “真不知道上帝知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创造出那样的人啊。天哪,不管怎样,至少此刻我不用再去操心那些烦人的事情了。” 接着他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棕色外套和短裙的小个子女人正急匆匆地走过来。这个人正是马乔里·戈尔德,此时她已卸下所有伪装,脸上泪水涟涟。 波洛无处可逃,她就是冲他来的。 “波洛先生,您无论如何都得帮帮我。我非常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哦,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 她一脸惆怅地看着波洛,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外套袖子。不过波洛脸上的表情吓到了她,她又急忙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怎么了?”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希望我提些建议,对吗,夫人?你是这么想的吗?” 她有些犹豫地回答道:“是的……是的……” “好……那请听好。”波洛简单却尖锐地说道,“马上离开这里——趁现在还来得及。” “什么?”戈尔德夫人盯着波洛。 “我说,离开这座岛。” “离开这座岛?”她继续一头雾水地看着波洛。 “是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这就是我给你的建议。要是你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话。” 她倒吸了一口气。 “哦!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吓到我了——你真的吓到我了。” “没错,”波洛直言不讳,“这就是我的目的。” 她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双手掩面。 “可是我做不到啊!他不会跟我走的!我是说道格拉斯。她不会放他走的。她已经全面控制了他——从身体到灵魂。他现在听不进去半点对她不利的话……为她痴狂了……不论她说什么他都照单全收——什么丈夫虐待她啦,她就是个无知的受害者啦,从来没有人能理解她啦……他甚至完全想不起有我这个人——我什么都不是——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他想让我给他自由——同意跟他离婚。他一心想着那个女人也会和她的丈夫离婚,然后再嫁给他。但我觉得……钱特里是不会放过那个女人的,他不是那种男人。昨天晚上她还给道格拉斯看了她手臂上的瘀青,说是她丈夫干的。道格拉斯看到后非常气愤。他这个人的正义感特别强……哦!我真担心!会发生什么?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望着海的那一边,亚洲大陆上绵延的群山,说道:“我已经说过了。趁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这座岛……” 戈尔德夫人摇了摇头。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除非道格拉斯……” 波洛叹了口气,又耸了耸肩膀。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沙滩上,赫尔克里·波洛和帕梅拉·莱尔并肩而坐。 帕梅拉兴致勃勃地说:“三角关系越来越厉害了!昨天晚上,那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坐在那女人身旁——彼此怒目而视!钱特里喝得实在是太多了,他其实就是在侮辱道格拉斯·戈尔德。戈尔德做得不错,一直忍着没发火。那个叫瓦伦丁的女人倒是十分享受,这是当然的了。她快活得像一头食人虎。你觉得他们几个将会如何?” 波洛摇了摇头。 “我很担心。我非常担心……” “哦,我们都很担心。”莱尔小姐假惺惺地说道,“这种事情不是你的专长嘛。或者说有可能发展到你所擅长的领域。你不能做点什么吗?” “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 莱尔小姐兴奋地往前倾了倾身子。 “你都做了什么?”询问的语气中透露出兴奋。 “我让戈尔德夫人赶紧离开这座岛。” “哦……呃……所以你觉得……”她没把话说完。 “什么,小姐?” “你的想法竟是这样的!”帕梅拉慢慢地说道,“但他不会吧——他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的……他真的非常好。都是因为那个姓钱特里的女人。他不会——他不会的……不会那么做……” 帕梅拉再次没有说完这句话,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说道:“杀人?这……这是你所想到的吗?” “至少目前有人心里正这么想,小姐。这我敢肯定。” “我不相信。”帕梅拉不禁打了个冷战。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十月二十九日那晚前前后后都发生了什么,可以说再清楚不过了。 先是戈尔德和钱特里大吵了一架。钱特里的嗓门越来越高,高到最后一段话同时传进了四个人的耳朵——收银员、酒店经理、巴恩斯将军和帕梅拉·莱尔。 “你这个该死的贱人!如果你和我老婆以为可以这样对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只要我没死,谁也别想打瓦伦丁的主意。” 说完他就怒气冲冲地冲出了酒店。 这一切发生在晚餐前(没人知道晚餐是怎么准备的),晚餐后又恢复了和谐。瓦伦丁邀请马乔里·戈尔德一起去被月光照亮的大海夜游。帕梅拉和萨拉也加入了。戈尔德和钱特里两个人打了一会儿台球,接着来到酒吧坐到赫尔克里·波洛和巴恩斯将军旁边。 众人第一次看到钱特里露出笑容,而且看起来心情不错。 “战绩不错?”巴恩斯将军问。 中将说道:“我可不是这个家伙的对手!他一杆就四十六分全部入袋。” 道格拉斯·戈尔德辩解道:“我敢保证,那不过是侥幸。你要喝点儿什么?我去点。” “我要粉红金,多谢。” “好的,您呢,将军?” “我要一杯威士忌苏打水,谢谢。” “我也要这个。波洛先生,您喝什么?” “您真是客气。我想来一杯黑加仑果子露。” “果子露?不好意思,那是什么?” “黑加仑果子露。就是黑加仑果实制成的糖浆。” “哦,是甜酒!明白了。他们这儿有吗?我第一次听说。” “有,有的。不过那不是甜酒。” 道格拉斯大笑道:“在我看来这玩意儿很搞笑——不过每个人喜欢的口味不同!我这就去点。” 钱特里中校坐了下来。作为一个天生不善于社交,也不太爱说话的人,此时他明显尽力了。 “这里连报纸都读不到,真不知大家都是怎么适应的。” 将军嘟囔道:“真不想告诉你一份《大陆每日邮报》我能读上四天。当然,我让他们每周都给我寄《泰晤士报》和《笨拙》,只不过要等很久才能收到。” “也不知道巴勒斯坦的事会不会引发一场大选。” “这件事弄得一团糟。”巴恩斯将军正说着,道格拉斯·戈尔德回来了,身后的服务员端来了大家点的饮品。 接着,巴恩斯将军讲起一九〇五年在印度从军的轶事,另两个英国男人尽管没什么兴趣,却一直礼貌地专心听着。赫尔克里·波洛小口啜饮着黑加仑果子露。 巴恩斯将军讲到故事的高潮处时,众人配合地发出大笑。 过了一会儿,女人们也来到了酒吧。四个人都兴致很高,有说有笑。 “托尼,亲爱的,刚才那感觉真是太妙了。”瓦伦丁一屁股坐在钱特里身旁的椅子上,高声说道,“是戈尔德夫人的好主意。你们刚才都应该来的!” 她丈夫问道:“要不要来一杯?”又看了看其他几位女士。 “给我来一杯粉红金,亲爱的。”瓦伦丁说。 “我要姜汁啤酒。”帕梅拉说。 “我要边车。”萨拉说。 “好的。”钱特里站起身,把自己还没动过的那杯粉红金推给了瓦伦丁,“这杯你先喝,我再去点一杯。你要什么,戈尔德夫人?” 戈尔德夫人刚在丈夫的帮助下脱下外套,她转过身,露出微笑。 “可以帮我叫一杯橙汁吗?” “好的。一杯橙汁。” 钱特里向门边走去,戈尔德夫人微笑着看着丈夫的脸。 “道格拉斯,刚才真是太好了。真希望你也在场。” “我也想去。要不我们哪天晚上再去一次,怎么样?”两人相视一笑。 瓦伦丁·钱特里举起桌上的粉红金一饮而尽。 “哦!太爽了。”她感叹道。 道格拉斯把马乔里的外套放到了一张长沙发椅上,再次回到众人身边的他惊叫道:“喂,你还好吧?” 瓦伦丁·钱特里靠在椅背上,双唇青紫,一只手捂着胸口。 “我感觉……很不舒服……” 瓦伦丁大口吸气,感觉呼吸困难。 钱特里回来了,快走几步上前,道:“喂,瓦儿,你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那杯酒……味道好奇怪……” “那杯粉红金?” 钱特里转过头环视众人,然后紧紧抓住了道格拉斯·戈尔德的肩膀。 “那杯酒本来是要给我的……戈尔德,你究竟往里面放了什么?” 道格拉斯·戈尔德直愣愣地看着瘫在椅子上的女人那张抽搐着的脸,面如死灰。 “我——我——我没有……” 瓦伦丁·钱特里滑下了椅子。 巴恩斯将军大叫一声:“叫医生来——快点……” 五分钟后,瓦伦丁·钱特里死了……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次日清晨,海面上一个人都没有。 帕梅拉·莱尔面色苍白,身着一袭设计简单的黑裙子,在大厅里抓住赫尔克里·波洛,把他带到一间小休息室里。 “好可怕!”她说道,“恐怖!让你说着了!你早有预感!谋杀!” 赫尔克里·波洛深深地垂下了头。 “哦!”帕梅拉跺了跺脚,叫道,“你本来可以制止的!总是有办法的!这是可以避免的!” “怎么制止?”波洛问道。 帕梅拉一时语塞。 “你就不能去找——找警察吗?” “跟警察说什么?这件事情还没有发生前可以跟警察说什么?说这里有个人怀有杀心吗?孩子,你要知道,如果一个人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杀另一个人的话——” “你可以事先提醒一下受害人啊。”帕梅拉不依不饶。 “有些时候,”赫尔克里·波洛说,“提醒根本不起作用。” 帕梅拉慢慢地开口道:“那你可以警告那个杀人犯——告诉他你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波洛赞赏地点了点头。 “嗯……这个提议倒是好一些。但你忘了罪犯通常都有一个特点。” “什么?” “狂妄自大。罪犯都从不相信自己会失手。” “这实在是荒谬——愚蠢。”帕梅拉叫道,“这整件事都太幼稚了!昨天晚上警察就把道格拉斯·戈尔德带走了,为什么!” “是啊,”波洛若有所思地说,“道格拉斯·戈尔德真是个愚蠢透顶的年轻人。” “简直愚蠢至极!我听说他们好像找到了剩下的毒药……是什么……” “一种羊角拗苷 。心脏类药物。” “而且就是在他吃晚餐时穿的那件夹克衫的口袋里找到的?” “没错。” “愚蠢到家了!”帕梅拉又吼了一句,“他应该是想把剩下的这些处理掉的,但毒错了人让他一下子傻了眼。多么戏剧性啊。情夫往情人丈夫的杯子里放了羊角拗苷,却没注意到自己的情人喝了那杯酒……想想那可怕的一幕,道格拉斯·戈尔德转过身,看到深爱的女人被自己杀死了……” 帕梅拉不禁打了个冷战。 “你画的那个三角形。三角恋!谁能想到最后竟会这样收场?” “我曾担心过。”波洛小声嘟囔着。 帕梅拉转过头看着他。 “你提醒过她——戈尔德夫人。那你为什么不也提醒一下他?” “你是说我为什么没有提醒道格拉斯·戈尔德吗?” “不,我说的是钱特里中校。你可以跟他说他有危险——毕竟他才是真正的障碍!我相信道格拉斯·戈尔德一定会想尽办法折磨他的妻子,逼迫她同意离婚——马乔里·戈尔德是一个恭顺的小女人,而且对他死心塌地。但钱特里是个顽固的魔鬼。他已经扬言说绝不会放弃瓦伦丁。” 波洛耸了耸肩。 “钱特里是不会听我的话的。” “确实。”帕梅拉承认道,“他八成会说他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让你滚远点。但我总觉得可以事前做点什么。” 波洛慢慢说道:“我确实想过要不要去说服瓦伦丁·钱特里离开这里,不过我觉得她是不会相信我的话的。她太愚蠢了,不会把这种事当回事。可怜的女人,她就是被自己的愚蠢给害死的。” “我觉得就算她离开这里,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帕梅拉说道,“他肯定会跟她一起走的。” “谁?” “道格拉斯·戈尔德。” “你以为道格拉斯·戈尔德会跟着她?哦不,小姐,你错了——大错特错。你还没搞明白这件事其中的真相。如果瓦伦丁·钱特里离开这座岛,她的丈夫会跟着她一起走。” 帕梅拉一脸困惑。 “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然后呢,谋杀会换个地方发生。” “我不太明白。” “我是说,同样的案子会在别的地方发生——瓦伦丁·钱特里被自己的丈夫谋杀。” 帕梅拉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毒死瓦伦丁的凶手是……钱特里中校——托尼·钱特里?” “对。你看到他那么做了啊!道格拉斯·戈尔德把酒端给他,杯子一直放在他面前。你们几位女士回来时我们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你们身上,他趁机把事先准备好的羊角拗苷放进了那杯粉红金里,然后很绅士地把酒推给他的妻子,她一饮而尽。” “可是那包药是在道格拉斯·戈尔德的口袋里找到的!” “趁大家都围着快要死了的瓦伦丁的时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东西放进别人的口袋。” 帕梅拉半天才调匀呼吸。 “我一个字都听不明白!那个三角关系——你自己说的——” 波洛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是说过他们存在三角恋关系,没错。不过你想错人了。你被一些精湛的演技迷惑了!你以为托尼·钱特里和道格拉斯·戈尔德两个人都爱着瓦伦丁·钱特里,你觉得只可能是这样。然后你坚信爱上了瓦伦丁·钱特里的道格拉斯·戈尔德会孤注一掷地想要下毒害死对方的丈夫——因为他不同意跟瓦伦丁离婚,却阴差阳错地,毒酒被瓦伦丁喝了。你坚信如此是因为你认为这样才合理。但所有这一切都是错觉。钱特里早就想要干掉瓦伦丁了。他早就烦她烦得要死,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他跟她结婚仅仅是为了得到她的钱。后来他遇到了另一个女人,他真正想娶的女人,于是他就开始蓄谋怎么能够在干掉瓦伦丁的同时又得到她的钱。也就是这起嫁祸谋杀。” “另一个女人?” 波洛缓缓说道:“是的,没错——就是娇小的马乔里·戈尔德。这才是我说的三角关系!你完全搞错了。两个男人其实一点都不在意瓦伦丁·钱特里,你会误解,完全是因为瓦伦丁·钱特里的虚荣和马乔里·戈尔德高超的演技!戈尔德夫人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故意让自己显得弱小可怜,如圣母玛利亚一般打动人心!我见过四位同类型的女罪犯了。亚当斯夫人谋杀亲夫,却被判无罪,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干的。玛丽·帕克先后干掉了姑姑、情人和两个兄弟,后来是因为一点小疏忽才落网的。还有最终被施以绞刑的罗顿夫人和侥幸脱逃的莱克莉夫人。这几个人都是这种类型的。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看透了她的本质!这类人犯起罪来如鱼得水!也确实策划得很高明。告诉我,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道格拉斯·戈尔德爱着瓦伦丁·钱特里?仔细想想你就会发现,你能列举的不过是戈尔德夫人吐露的心声和钱特里妒火中烧的恐吓。对吗?你发现了吗?” “太可怕了。”帕梅拉叫了起来。 “这两个人都很聪明,”波洛继续以一种专业人士的超脱口吻说道,“他们计划在这里‘见面’,然后实施犯罪。那个马乔里·戈尔德,简直是冷血的魔鬼!她不惜把无辜可怜的傻丈夫送上绞刑架,还丝毫不觉得心痛。” 帕梅拉哭喊道:“他昨晚就被警察抓走了。” “啊,”赫尔克里·波洛说,“不过我后来又找警察聊了几句。虽然我没有亲眼看到钱特里把羊角拗苷放进杯子里,因为那时我跟其他在场的人一样,只顾着看你们几位女士了。但我意识到瓦伦丁·钱特里中毒后,就一直盯着她丈夫的一举一动。所以,我目睹了他把装羊角拗苷的小袋子塞进了道格拉斯·戈尔德的大衣口袋里……” 波洛一脸冷酷,又继续说道:“我是个名人,一个完美的证人。我把我的所见所闻告诉警察之后,他们立刻就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了。” “后来呢?”帕梅拉好奇地追问。 “他们又问了钱特里中校几个问题。他强辩了没几句,很快就败下阵来,毕竟他还不够聪明。” “这么说道格拉斯·戈尔德被无罪释放了?” “是的。” “那……马乔里·戈尔德呢?” 波洛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厉了。 “我警告过她。没错,我警告过她……就在先知山上……那是避免犯罪的唯一机会。我甚至把自己对她的怀疑都告诉她了。她什么都明白,只是太高估自己的智商了……我告诉她如果珍惜自己的生命就赶紧离开这座岛。而她……却选择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