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鸟》 1.油污 柏昊天在镜子前拨开额前的头发,左眉上边的痘痘无比碍眼。他用头发遮蔽额上的那颗痘痘,又用梳子认认真真地梳了梳。 他仔细地观察今天穿的这件白衬衫,前前后后反反覆覆地照镜子,确保衣服上没有一点污渍,然后穿上外套和洗乾净的旧鞋,背上书包出了门。 十月的北京,已经开始不见天日了。 灰濛濛的雾霾堆砌在天空中,阳光拼了命也无法尽情地挥洒下来。虽然天气糟糕,柏昊天的心里却是晴空万里,因为,今天可以见到储天瑜。 储天瑜是他喜欢的女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算是他的女朋友。他虽然从未向储天瑜明确表白,但两个人非常有规律的约会着,这种状态已经保持了五年,大多数时候都是储天瑜主动约他,这一次,也是储天瑜说道:「十一长假,我们去香山散步吧。」 在拥挤吵嚷的地铁里呆了一个小时,柏昊天并未感觉疲惫,雾霾笼罩着假日的人山人海,分明看不清楚数米开外的人影,他却能一眼发现储天瑜。 瘦弱高挑的她套在一袭白色连衣裙里,秀丽的脸庞过于苍白,浑身笼罩着一层浓浓的病态美。她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黑色的玩意,柏昊天最初以为是装着东西的塑料袋,走进了才发现,那是一隻死鸟。 鸟浑身漆黑,睁着血红的眼睛,死不瞑目。 柏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踟躕着,储天瑜看见他嘴角轻轻上扬,眼睛也一併微笑,但笑容转瞬即逝,她捧着手中死鸟,死鸟羽毛上的油污弄脏了她的手和裙子。 「这里的污染,越来越严重了。」储天瑜小声说着,她的声音细弱游丝,没有气力。 柏昊天从背包里掏出一件女款针织外套,他将外套轻轻披在储天瑜身上。 她疑惑地看着他:「我不冷。」 但她并没有将外套取下来,只是默默捧着死鸟,执意要埋葬它,可是在香山随意挖土埋葬小鸟不会被管理人员赶走吗?柏昊天不知道香山有没有不准随意动土的规矩,他忐忑地陪着储天瑜走到一块岩石后边。储天瑜从背包里拿出两把小铲子,一把递给他,一把自己捏着,认认真真地挖起土来。 巨石的另一边,一对情侣正在找路人给他们拍照,柏昊天听着那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心却沉浸在储天瑜的安静里。 最初喜欢上储天瑜的时候,他就是被这种莫名的安静吸引。柏昊天清晰地记得他们初遇的场景。那时候,柏昊天只有七岁,储天瑜和他同年。 那时候,柏昊天家经营着名为「疯狂烤翅」的烧烤小铺,储天瑜的父亲初来北京的广电总局工作,拖家带口租进了烧烤店附近的小区。 储天瑜的妈妈很喜欢吃烧烤、麻辣烫,搬来的第二天就拉着丈夫和女儿去吃「变态辣」的鸡翅。穿着一身红色衣服的储天瑜却丝毫活泼不起来,像一个布娃娃,静静地坐在板凳上,眼神凝固而不呆滞。 当时柏昊天就对那漂亮安静的小女孩有了好感,觉得她与眾不同,自带光环。 最初,他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个小女孩了,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她自己一个人来吃烧烤,她点的都是蔬菜,食量也很少,从那之后,每个週五她都会来。 每次吃烧烤的时候,她的表情都很平静,不像其他六七岁的女孩,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会兴奋地大叫。 有那么一次,柏昊天坐在了她的对面,鼓起勇气跟她说话,小女孩礼貌地回应着,时光荏苒,他们渐渐熟悉起来,从简简单单的聊天,到偶而相约玩耍。 储天瑜越发美丽出挑,只是行走时若柳扶风,身材瘦削单薄,她的父亲成了广电局的副局长,母亲成了高资歷的内科医生,他们在朝阳区买了一百四十平米的公寓,而柏昊天家,仍然经营着小小的「疯狂烤翅」,艰难应付着日益增长的租金。 分明每週週末都会与储天瑜相见,但为何感觉离她越来越远,有很多次柏昊天想问她,他对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可那些疑问,总是梗在喉咙里。 2.鸟姐姐 柏昊天幻想中的香山之行,是和储天瑜在山中漫步,看初露红色的叶子,或有风轻轻拂过,却吹不散他们之间的甜蜜。然而事实上,那天雾霾很严重,大部分的时间,两个人都在埋葬死鸟。 储天瑜类似的行径并不少。她是素食主义,连鸡蛋也不吃,据说是素食者中最严苛的一种,英文名称是「vegan」,不擅长英语的柏昊天因为她记住了这个词语。 储天瑜的怪不只有这点,她冬天只穿单薄的长裙,身体冰冷,皮肤被冻出青紫色,她仍旧一意孤行。奇怪的是,她好像也不怎么感冒。 储天瑜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三个联系人,爸爸,妈妈,柏昊天。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社交工具,没有qq,没有微信,没有博客,不玩游戏,不爱上网。 在他人眼里,储天瑜是一个怪胎,柏昊天却恰恰被她的奇特吸引,有时候望着面无表情的储天瑜,他心生怜爱,想守护她的特别。 那天在香山,他没有多问一句关于死鸟的事情,储天瑜也没有提,她用自己沾上泥土的手牵住了他的手,她手指冰凉,只有掌心渗透出微暖的温度。他们没有太多交谈,静静地在香山散步。 那天晚上,柏昊天失眠,懊恼没有正经地向储天瑜表白,牵手的时候就是好时机,自己竟然什么也没说。 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铃声是朱主爱的「好想你」。 是储天瑜打来的,他为她设置了专属铃声,接起电话,他温和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所以睡不着。」 「昊天,我好难过啊。」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柏昊天瞬间着急了:「怎么了?不哭不哭,你跟我说,怎么了?」 「我想,我的鸟姐姐,是不是也死了呢?」 虽然不知道「鸟姐姐」是什么,柏昊天还是安慰道:「不会的,你的鸟姐姐一定健康快乐地生活着。」 「昊天,你记得我以前的家吗?」 「记得啊,跟我家一个小区,那时候你来吃烧烤也很方便。」 「那你记得,从我卧室的窗户望过去,可以看见的那棵树吗?」 「那棵树啊??」如果不是储天瑜提起,柏昊天完全想不起那棵树,准确来说,他根本不在意那棵树。 七八岁的时候,柏昊天去储天瑜家玩过几次,但每次的注意力都在储天瑜身上,或者是在储天瑜的遥控车、积木上,印象中有那么一棵树,长在隔壁小区,和储天瑜家有一墙之隔。树木很高,树冠停留在五楼的位置,储天瑜家在四楼。 后来那棵树不在了,隔壁小区为了建设新的房屋,将树砍了。但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柏昊天记不清。 「我小时候,睡觉时不喜欢拉上窗帘,那时候我家没有安装防护栏,透过窗户,我能清晰地看见窗外的柏树,它像一个无声的倾诉者,当我和它对望的时候,可以感受到它的悲喜。有时候我觉得看见它就很安心,有时候却莫名恐惧。」 柏昊天不明白储天瑜的脑回路,为什么一棵树能让她安心又恐惧,但他安静听着,时不时「嗯嗯」一两声表示回应。 「昊天,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人类好渺小?我看到树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既热爱,又敬畏。在我七岁的那年暑假,天气闷热,我睡得昏昏沉沉,我的眼睛睁睁合合,偶尔会看见那棵树。就在那个夜晚,鸟姐姐从柏树里飞出来,她有一扇窗户那么大,在夜里只有轮廓,微微散发幽蓝色的光芒。」 「你作梦了?」 「那不是梦啊,鸟姐姐飞进了我的房间。」 「等等,」柏昊天忍不住打断她,「它若有窗户那么大,你的窗除非有一扇全开,要不它飞不进来啊。」 「我只开了半扇窗户,但是,鸟姐姐不是一般的鸟,她可以穿透窗户,穿透墙壁,穿透任何东西,甚至打破空间的限制,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听到这儿,柏昊天确定,储天瑜一定是在作梦。 「鸟姐姐让我骑在她身上,带我去地球的另一面,我们停在没有旁人的小海滩,我躺在沙滩上,感觉身体在沙子里沦陷,有沙尘进入我的耳朵,但是我丝毫不觉得烦扰。躺着躺着我就睡着了,醒来就又回到自己卧室的床上。」 「梦醒了?」 「我跟你说了我没有在作梦。之后鸟姐姐在晚上来找过我好几次,有时候冬天冷了,她就带我去澳洲,北半球冬天的时候,澳洲正值夏日,很暖。」说到这儿,电话那头的她忽然啜泣起来,「十岁那年的冬天,柏树被砍了,从那之后,鸟姐姐再也没来找过我。」 储天瑜越哭越越伤心,柏昊天握着手机,心也彷彿被狠狠拧了一下,他想安慰她,但这「鸟姐姐」的故事让他无从下手,他只能静静听她哭泣。 哭了一阵她说睏了,掛掉了电话。 「不伤心了就好啊。」柏昊天无奈地自言自语。 3.失踪 柏昊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刚打开卧室门,排骨汤的香气迎面扑来。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并没有责备他睡懒觉,梳洗完毕的柏昊天走进厨房,他帮忙准备碗筷,问妈妈今天是不是不开店。、 「你舅舅一家今天要来作客,你爸出去买凉菜了。」妈妈做好了饭菜,戴上放在电视柜上的手鐲,那手鐲是柏昊天的爸爸买给她的,通身翠绿,但并不昂贵。 「喔,」柏昊天睡眼惺忪,「他们中午就来吗?」 「是啊,应该过会儿就到了,昊天,你现在饿吗?冰箱里还有你上次买的麵包,吃点垫一垫。」 柏昊天没说话,他的思维又回到昨天晚上,哭泣的储天瑜佔据了他的脑海,他始终不能明白她的思维方式。说真的,储天瑜的这种神经质有时候让他很苦恼,但是他却难以停止对她的喜爱。 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明确表达过喜欢,却常常相约出游,这样曖昧不明的关係大多数时候让他欣喜,但有时让他感觉自己和储天瑜之间隔着什么,他难以走进她的世界,只能远远观赏。 每次这么想,失落的情绪就会一波一波涌来。 他记得,有那么一次,他陪储天瑜去书店看书,储天瑜很安静,拿着一本《北美寻鸽之旅》看得津津有味。他们二人相互偎依的画面被前来购买练习册的男同学看到。 週一上课的时候,那男生笑嘻嘻地看着他,他傻楞楞不知道对方笑容里的含义。 「你小子装什么傻啊?泡了那么漂亮的女朋友还藏着掖着。」 「她??」柏昊天一时语塞,那一句「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差点脱口而出。 在内心深处,可能他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储天瑜吧。所以他不敢明确表白,更不敢询问储天瑜的心意。一旦挑明了自己的想法,如若储天瑜拒绝,两个人可能连面都见不到了。 伤心了一会儿,柏昊天觉得自己饿了。 他去拿麵包的时候,爸爸买好了凉菜,刚刚回家,妈妈看了看时鐘,开始给舅舅打电话。 「你拿什么麵包,马上就要吃饭了,」爸爸说了他一句,「你去拿个盘子,把凉菜盛出来。」 柏昊天接过凉菜,去厨房里找盘子,客厅里妈妈的叨叨声传进来,好像是舅舅没有接电话,她给舅妈打电话,也没人接。 「真是怪了。」 一直到下午两点,舅舅一家也没来,打电话也一直没人接。再后来,电话直接关机了。 柏昊天隐隐感觉舅舅一家遇上了事情,妈妈也很着急,和家中其他亲戚搜寻舅舅无果。在舅舅一家失联二十四小时之后报了案。 柏昊天的心情很糟糕。舅舅一家三口怎么会大白天人家蒸发。后来手机关机,是舅舅迫不得已不能接电话,还是有人捡了他的手机? 「我舅舅失踪了。」 他给储天瑜发了这样一条消息。 然而并没有回音。 「我很伤心。」 他继续发了一条消息。 储天瑜秒回。 「喔。」 竟然只回一个「喔」,一句安慰都没有吗? 柏昊天忽然很生气。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那边又没有动静了。 柏昊天将手机甩在一边,愤愤然躺在床上,忽想起假期作业还没做完,打开试卷开始做题,却发现每道题都像张牙舞爪的怪兽,让他心生烦闷,无从下手。 朱主爱的「好想你」唱起来了,他分明还在气头上,分明不想接电话,但手还是不争气地伸了过去。 接通了电话,储天瑜却闷声不响,不说话。 柏昊天也不想跟她说话。这样沉默一阵,就在柏昊天以为储天瑜要掛电话的时候,她忽然说话了。 「你开门。」 「开门?什么意思?」他走到大门前面,从猫眼往外看。 楼道里光线昏暗,储天瑜苍白的小脸却轮廓清晰。 「你来干什么,我家现在乱着呢。」他虽然这么说,却明显听见自己语气中的欣喜。他连忙开门。 她果然还是关心他的。 虽然她回覆他短信的态度冷淡,却真的把他放在心上。 开门的瞬间,他感觉到暖风拂面。 储天瑜进门后,她径直走进他的卧室。他连忙跟过去,在自己的卧室门口,如外人一般焦灼不安地站着。 储天瑜一脸淡定,她席地而坐,将他的数学试卷平整地摊在书桌上,淡然地看着他:「过来,我给你讲题。」 柏昊天规规矩矩地走过去,在她的教导下认认真真做题。 4.恐慌 分明是正午,天阴沉沉的宛若黄昏。阳光在厚厚的雾霾里拼命挣扎,却无法衝破那层阻碍,只能憋屈地闷在霾里。 柏昊天感觉脖颈有些疼,想想可能是昨天学习认真,保持低头的姿势太久。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几乎都垂头丧气,一脸漠然,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压力。 柏昊天的家离学校不远,中午他通常回家吃饭。他喜欢一边走一边观察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聆听北京城喧哗中的孤寂。 他走到一家打印店门口,和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你长没长眼睛啊!」那人正破口大骂,但在下一个瞬间忽然消失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在他眼前凭空消失了。 撞击的感觉还在,人却不见了! 「我是撞鬼了么?」他小声嘀咕道。 可是,鬼也有温度吗?鬼会这么简单粗暴地来撞他吗?他朝四周张望,想着没准能看见那人身影。 那一刻,他发现他不记得那个人穿着怎样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注意他的长相。 柏昊天走着走着,失聪般过滤掉这个世界的闹嚷,他想起数日前失踪的舅舅一家,他们是不是也在街上凭空消失。彼时的路人,至多惊诧一下,以为自己眼花,或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 柏昊天忽然感觉可悲。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小点,无数点立与地球上,编织出复杂的人际网。但其中一个人,几个人,甚至成千上万的忽然消失了,对于这张网来说也不算什么。 他的脖颈感觉更酸了。 忙碌的学习很快让他忘记那日的插曲,直到十月中旬的一次体育课,同班的一位同学在跑步的时候忽然消失了。 又是凭空消失。 这一次正经注意这件事的目击者有四十六名,消失的同学是班上的一个小混混,柏昊天和他并不熟,学生的家长前来闹事,「你们儿子凭空消失」这种解释他们怎么可能相信,这件事越闹越大,上了微博头条。 这个信息爆炸开后,不少人在热门微博下评论,说自己身边也有人莫名消失,也有很多人,走在大街上看见有人凭空消失了。 原来,很多很多人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但大多数人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也觉得没人相信他们的经歷,由此选择沉默。有零星的人发声,但无人注意,一点小水花也没击起来。 这一次这些星星之火蹭着热度在微博圈火了起来,最初还有许多人觉得这是谣言。但随着失踪人数的上升,失踪频录的加速,目击者越来越多,人们必须接受这恐怖的现实。 到了十一月初,柏昊天已经不去学校了。 自「莫名失踪」的恐慌席捲全国,班上的同学就日渐稀少,有些是失踪了,有些单纯想呆在家里。 「如果要莫明消失掉,我也要在消失前和家人在一起。」 很多人都是这样说的,这样想的。 于事愿意出门上班的人越来越少,如果去超市购物,也常常是一家人结伴出行,在超市里还要手拉手,生怕一个不小心,身边的人就忽然不见。 柏昊天家的烧烤店还开着,不过,运货、烧烤、伺候客人,一家三口总要在彼此看得见的地方呆着。 傍晚的时候,妈妈在给客人看菜单,爸爸在烧烤架前忙活,柏昊天在串烤串,一群乌鸦从他们头顶飞过,呕哑嘲哳,密密麻麻,乌鸦沙哑的叫声和客人的谈话声交杂在一起,一直在串烤串的柏昊天有了倦意。 「昊天认真点啊。」桌子坐满了,客人的餐也点完了,妈妈做到他旁边,一同串烤串。 他这才发现,妈妈手上的手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爸爸常年带在身上的手錶。 「妈,你怎么戴上我爸的錶了?」 「你爸脖子上还掛着我的手鐲呢。」 柏昊天这才注意到,爸爸的脖子上有一条黑色的线,那线上原来吊着妈妈的手鐲,藏在衣服后边。 他正想问为什么,还未开口,已然明白父母的心思。他们是想给对方留下自己的一件东西,如若一方消失,另一个还能睹物思人。 说道思念,他又想储天瑜了。 不,他其实一直在想储天瑜。 「你还好吧,我在串烤串。」他停下手中的活,给储天瑜发短信。 储天瑜还没有回覆他。 这个世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人在消失,雾霾在蔓延,乌鸦在嘈杂,人心在涣散。 但是,他和储天瑜之间,一成不变。 她仍然会在週末约他。他需要陪伴家人,又想见她,左右为难。储天瑜便来他家店里帮忙。他无数次讯问「你没关係吧?不用回家陪父母吗?」在回答了无数次「没关係」之后,储天瑜发飆了。 「不准再问这问题了,再问我就再也不来了。」她当时这么说。 他瞬间安静了。 自那之后,两个人的「约会」持续下来。 现在,储天瑜怎么还没有回信息呢?她该不会?? 「不会的,她怎么可能有事。她这样特别的人,世界毁灭了也会安然无恙。」他小声安稳自己。 「好想你」的音乐响起,他连忙接听。 「昊天,你可不可以来我家一趟?」她的声音很小,却在吵嚷的烧烤店里清晰可闻。 「怎么了?」 「我的爸爸妈妈,都消失了。」 5.寂静 柏昊天放下手中的活,骑着自行车朝储天瑜家奔去。 在举国陷入恐慌之后,公交车司机也罢工了,地铁班次大大缩减,街道上虽然还奔驰着出租车,但有时开车的司机忽然消失,造成车祸,也没多少人敢搭乘了。 半个小时之后,柏浩天来到了储天瑜所在的小区,刚刚走近她居住的单元楼,就看见她正趴在花台旁边的地上,白色的裙摆软软地摊开,纤细的她宛若被折下的雏菊,依然美丽,却好像没有魂灵。 他想扶她起来,走近了,却只是蹲下身来,静静地陪着她。 她正闭着眼睛,感觉到他来了,睁开双目,朝他微笑。 这笑容让他有些害怕。 这种时候,她怎么笑得出来?难道是悲伤过度,所以疯癲了么? 「你还好吧?」柏昊天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僵硬地蹲在那儿,静静看着她。 她起身,脸颊上并没有泪水,笑容消逝,只剩悲凄。 「昊天,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你到我家来。」 「好。」 柏昊天拉起她的手,走向他自行车停放的地方。 「昊天,你不可以放开我的手。」 她忽然这么说道,柏昊天虽然一头雾水,却感觉到满满的幸福。 「你放心,我会永远陪着你的。」他骑上车,储天瑜坐在了车的后座。 储天瑜的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腰,环得有些太紧了,让他骑车时有点喘不过气。 「昊天,我知道那些失踪的人去哪儿了。」单车后座的她小脸贴在他身上,声音顺着他的身体传进耳朵里。 现在的街道很安静,没有多少行人和车辆,柏昊天却不想说话,主要是因为储天瑜抱他太紧,他说不出话。 「他们变成了种子,埋在了地底深处,我能感觉到。」 刚好有一群鸟从上方飞过,围绕着他们盘旋着,柏昊天认真看路,没工夫去关注鸟群,他只注意到储天瑜放松了双臂,让他终于能顺畅呼吸。 天上的雾霾好沉,上方的空气承担不了雾霾的重量,那些霾散落在各地,鑽进人的鼻孔里。 「鸟变多了啊。」储天瑜说道。 雾濛濛的天幕下,她只能隐约看见鸟的轮廓和阴影,看不清鸟的样貌,她的视线随着它们移动,脸蛋蹭了蹭柏昊天的背。 柏昊天的脸书「刷」得一下红了。 不过一会儿他到家了,跟父母说明了原因,接储天瑜在家中居住。 夜色已经很深了,柏昊天看看手机,十点了。 北京城闪烁着繽纷夜灯,烧烤店仍然热闹。 世间出了这么大的事,中国人还是不忘记吃饭和享乐。客人们几乎都是全家出行,围在露天的桌边,桌上摆满餐碟和啤酒,杯盘狼藉,人声鼎沸,好像是在享用最后的晚餐。 柏昊天在串烤串,储天瑜紧紧挨着他,她的手臂贴着他的手臂,他起身将串好的烤串放进冰柜,她也跟着站起来,贴着他的身体走,柏昊天的妈对此情境有些不满,但她只是努努嘴,瞪瞪眼,没有多说什么。 这过份的亲腻让柏昊天感觉诡异,放好烤串的他双手扣住储天瑜的肩膀,自己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兇,连忙将声音放轻,温柔地问她,「你是不是害怕我消失?」 储天瑜瞬间就泪目了,她啜泣地说了声「嗯」,扑在柏昊天怀里,瑟瑟发抖,那时候柏昊天的妈妈实在看不下去,拿起夹碳用的火钳风风火火奔来。 结果刚跑几步,她瞬间消失了。 「妈!」 柏昊天无意识地推开储天瑜,朝妈妈消失的地方跑去,但是除了漆黑的水泥地,那里什么也没有,他的双腿很狠地在地上跺了跺,口口声声说要找一个铲子来挖地。 旁人来劝阻,他才反应过来。 自己无意识间竟真的以为消失的人变成种子,静静躺在土地深处。他望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储天瑜,有些明白她当时躺在地上的原因。 亲人凭空消失,无踪无影。不如自己相信他们还在,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存在而已。 那时,储天瑜向他走近,想靠近他,但又抿着唇走开了。在距离柏昊天两米开外的地方,她蹲下身,用手指指了指地面。 「昊天,阿姨变成的种子在这下面。」 6.重逢 四週忽然安静了。 所有人转移视线,不去看储天瑜,但是他们又好像浑身上下长着眼睛,窥伺她的动静。 这样的沉默维持了一会儿,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那个女孩儿不正常吧?」 「你看她白得像鬼一样,没血色。」 「没准最近的消失,就是这个妖精作祟。」 「??」 他们的嘀咕声宛若咒语,缠绕在柏昊天的耳朵里,母亲的消失,已经让他心中悲苦如药草,旁人对储天瑜的间言碎语,又无端在草上点了一把火,他的悲愤无处宣洩。 那时储天瑜走近,紧紧抱住他。 「昊天,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她的音调依旧没有起伏,在她怀中的柏昊天忽然哭了。 「好了,昊天,不会有事的。」她继续说道。 柏昊天连忙擦乾眼泪,从他怀里鑽出来,无奈地看着她:「你啊,真是不会安慰人。」 那一夜父亲很失落。 客厅里的光不太亮了,他点烟,一隻一隻地抽,手里鑽着妻子的手鐲,惨白的灯光下,碧绿的手鐲彷彿在呜咽。 柏昊天陪伴在爸爸身边,不知道说什么,只是静静坐着。储天瑜坐在他身边,轻轻靠着他,没过多久睡着了。 过了很久很久,柏昊天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半夜惊醒,发现父亲不见了,茶几上摆放着妈妈的手鐲,柏昊天在房间里搜寻父亲的踪跡,窗外鸟鸣阵阵,那声音过于嘈杂尖锐,好像鸣叫的不是鸟儿,而是栖息在夜里的妖魔,它们在狂声尖叫,它们在张牙舞爪,它们在肆无忌惮。 找不到父亲踪影的柏昊天颓然地坐在了地上,窗外的啁哳声让他心生烦闷,他往窗户看去,却见储天瑜立在那儿。 夜色很沉,外边没有一星半点的灯光,一袭白裙的储天瑜宛若单薄的剪纸,因为有霾所以窗户关着,如果窗户打开,她没准会被窗外的风吹走。 父母都消失了,他和储天瑜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消失,什么时候会分别。苦痛哽在他的喉咙里,热血在他身体里沸腾,他想紧紧抱住她,告诉她,他有多么多么喜欢她。 他正准备行动,却听见窗户被拍打得啪啪作响,只见窗户上爬满了鸟,有乌鸦,有麻雀,其它的他叫不出名字。它们成群结队,嘰嘰喳喳,浩浩汤汤,彷彿将把窗户啄破。 忽然,鸟群散开了。 一隻大鸟飞来,它张开翅膀,有三扇窗那么大。它竟然如幽魂般穿过窗户,飞了进来。 柏昊天以为自己在做梦。 储天瑜忽然大哭,哭腔里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巨鸟收起双翼,停在客厅里,储天瑜抱紧鸟儿。 「好久不见了,鸟姐姐。」 鸟嘶鸣几声,用一隻翅膀拖住储天瑜,原本大笑的储天瑜忽然慌了,她想从鸟翅膀上下来,但又被鸟儿用翅膀扶上去。 「你如果要带我走,那把昊天也带上,没有他,我哪里也不去。」 巨鸟鸣叫几声,摇了摇头。 「那我寧愿和柏昊天一起消失掉。」她倔强地说道。 但是鸟并没有理会她,带她穿透窗户,扬长飞去。 柏昊天连忙追去。 但他至多只能立在窗边,数米之外,就已经看不清鸟的身影。储天瑜就这样离开了?没有离别的话语,没有告别的拥抱,她走得这么离奇,这么突然,没有给他一秒告白的机会。 十年了。 从七岁到十七岁,他对她的喜欢如包裹在河灯里的烛光,不言而喻,影影绰绰,却始终没有挑明。在她被大鸟带走的时候,他明明可以开口,可是为什么那时脚底像灌了铅,喉咙像插了刀,动不了,也说不了。 他站立了良久,一直到第二天清晨,也无法接受发生的一切。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阳光已经被厚重的雾霾包裹了,一直立在床边的柏昊天分不清现在是正午还是早晨,他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朦胧的日光里。 7.陪伴 雾霾散了。 天很蓝。 云朵或卷或舒。 地面上有好多树,密密麻麻、参差不齐地长着。 身穿白衣的少女在一排排树木中穿梭。她感受到树的呼吸,感受到树的悲泣,感受到日光的灿烂,感受到天的放晴,只是如今,她看不见这些画面而已。 那一夜,灰鸟带着她飞入云端,冲破云霄,在云朵之上飞翔。她们接近太阳,刺目的日光灼伤了她的眼睛和皮肤,她一直哭,一直念着柏昊天的名字,可惜无济于事。 有那么一刻,她忽然看不见周围事物,只有模糊的光感。她最初以为浓云遮挡了视线,但她恍然发觉,是她失明了。在雾霾下生活太久,近距离接触太阳是一场灾难,她的身体难以承受。 这场人类大规模的消失,好像一场惩罚。她不知道是真有神灵,给创造雾霾的人类来一场大清洗,还是大自然发怒,想维护它的平衡。那些逝去的人,都变成了种子,在地底深处,等着破土而出。 不知道飞了多久,她感觉灰鸟在降落。 「带我去昊天那里吧。」这是她最后的愿望。 这一棵树是他的母亲,这一棵是他的父亲。 这一棵,是他。 没想到人类变成的树生长得这么快啊。 她靠在他身上,感觉到他的枝叶割裂日光,在她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你会是什么啊,」她抱着他的枝干,喃喃道,「是榕树,是白杨,还是梧桐?」 那时她听见鸟叫声,她微微张开嘴,知道是餵食的时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