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妆点江山》 一情散如烟 院落干净方正,青瓦白墙,石板铺路。两只雪团似的猫咪在草丛间翻滚嬉戏,被年轻亮丽的侍女迅速抱走,生怕惊动了屋中人。 富贵的官宦人家呵,与墙外杂乱色彩而灰败的喧闹大街截然是两个世界。大概会有许多女人宁愿放弃自己的一切,搬到墙内,去换取这样的半生锦绣。 正值深春,院里桃花灿若云霞,沐扶苍端坐书房,执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盘算着来往银钱。因为近日来劳心费力,她不知不觉伏桌而眠,窗外微风轻吹,飘落一身碎英,点在金线织锦的衣裳与如云乌鬓上,为沐扶苍艳得几乎带着杀气的脸庞平添了些许柔美。 “少夫人,少夫人……” 沐扶苍睡梦里隐隐约约听到微弱的女声。 “少夫人……” 沐扶苍懒懒起身,若无其事地用宽大华丽的衣袖掩住桌上的账本——虽然翠榴红池等丫鬟对她颇为服帖,但终究是梁府的人:“是翠榴呀,不是教你们中午时节莫要进屋么?” “现在是申时了。少夫人,大夫人不许我们告诉你,可是,可是……”翠榴捻着衣角,表情忐忑不安,要说又不敢说。 “可是什么?”沐扶苍忽然身上一冷,好似即将陷入噩梦。 “两个时辰前碧珠姐姐被大夫人叫去,一直没有回来,我们也打探不到她消息。” 沐扶苍脸色陡然惨白! 她思维转得极快,瞬间想到梁刘氏把时间掐得真准,她院里肯定有眼线! 两个时辰,都两个时辰了?足够梁刘氏对碧珠做出任何她无法承受的事。 自从半年与梁康在燕春楼里为一名红妓争执,在大街上恼得腹痛,被迫去了街边医馆就诊,意外得知自己早被人暗中下不孕药后,沐扶苍在梁府里处处小心,饮食都是在自己小厨房里做出来,也时刻留意碧珠去向,生怕唯一的贴心人碧珠也给梁家害了,不料还是一时疏忽,给梁刘氏钻了空子。 沐扶苍从椅子上跳起来,拎起裙角,不顾一切地向梁刘氏的院子里狂奔而去。 “让开,让开!滚!”梁刘氏院子被丫鬟小厮看顾起来,沐扶苍披头散发,鞋子也跑丢一只,硬是疯子般连打带咬推开看守下人,一脚踹开梁刘氏的院门! 才打开门,院里扑鼻的血腥气几乎将沐扶苍击倒。碧珠被按在板凳上,十指与后背上鲜血淋漓,已经是气若游丝,虚弱不堪。 “梁刘氏!你敢对我的人下手!”当年沐家探亲路上遭遇山贼,只有沐扶苍和碧珠为赶来的顾将军所救,投奔舅舅梁侍郎。多年来两人相依为命,情分不同一般主仆。 沐扶苍看见满地鲜血已经是双腿酸软,但还是用尽力气扑到碧珠身旁,掀开正鞭打她的小厮。 “小姐,她,逼,逼我诬陷您,与外男,通奸……”碧珠断断续续地用气音说道。 梁刘氏看见沐扶苍闯进来将她刑讯碧珠的情景撞个正着,心里懊恼,本来以为打俩棒槌给个甜枣,总能将碧珠收买过来,毕竟沐扶苍可不是当年的富家小姐了,带来的嫁妆也被自己趁她孝期和新婚时给挖走了,现在只剩个少夫人的身份,碧珠跟着自己岂不比跟着沐扶苍有出息?哪想用棒槌快把人打死了,碧珠就是不肯背叛沐扶苍,结果她火气上来,非要碧珠服软,拖延了时间,愣是磨到沐扶苍找上门来。 “这,这是小贱人偷了我屋里的钱!沐扶苍,你怎么教手下人的!”老爷是不管她搓揉儿媳妇,但绝不许内室的事闹到外面给人说闲话,偏偏沐扶苍伶牙俐齿又强势,狠狠闹了几回后,倒是她也吃着亏,弄得梁刘氏身为婆婆,居然有些杵沐扶苍。 “偷钱?我的人用得着偷你的钱?证据又在哪里?碧珠天天在我眼前转悠,有多长的手摸到大夫人院子里去!别发呆,你俩抬着人去我院里,你快去请大夫来。”沐扶苍自从看破梁康那点情谊后,对着无理取闹的梁刘氏就没弱过声气。 梁刘氏结结巴巴哪里答得上话,反正碧珠已经被打得没形状了,传出去她肯定不得好名声,左右都连累了老爷在官场的清名,她索性不要脸了,撒泼道:“都给我站住!不许叫大夫!小贱人就是偷我钱了,给我直接打死她!” “谁敢!无凭无证打死人,谁动手谁将来就是大夫人的替罪羊!” 周围下人明知道这里梁刘氏最大,但为沐扶苍气势所迫,加上不愿像少夫人说得那样当替罪羊,个个缩着脖子站在原地,竟没一个敢再动手的。 “你!”梁刘氏把茶杯往地上一摔,指着沐扶苍“你”了半天,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冷笑:“康儿现在刚好在庭庭屋里,梅香,快去叫少爷过来。” 以往沐扶苍想见丈夫,要左催右催才能见到人,这会梁康来得倒快,身后还跟着千娇百媚的小妾庭庭来看热闹。 梁康看见院中狼藉景象和满面怒容的母亲妻子,诧异道:“发生了什么事?扶苍,你怎么打扮得这么难看?” “康儿,你娶的好夫人!连她的丫鬟都能踩到我头上,你立刻将她给我休了!” “啊,休了?不行不行!扶苍,你快快给母亲道歉。”梁康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摇头。他虽然不喜欢沐扶苍性格强势,但那张脸真真儿美得好似霞光映牡丹,更难得的是沐扶苍在绝艳中透出的一份英秀挺拔之意,绝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梁康红颜无数,只有燕春楼以婉媚著称的云飞烟能与她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这叫梁康如何舍得? 休了?对,现在休了她,她就能把碧珠带出去看大夫了!沐扶苍早生和离之心,一直暗中谋划日后生路,知道现在不是离开梁府的好时机,可是碧珠的伤势拖不得了! “好,我带着碧珠走!梁康,你去写休书吧。” “小姐不要!三,三不出,他们不能休了你……”碧珠着急地努力抬手想拉住小姐的衣袖,她知道沐扶苍的计划,不想因为自己坏了小姐的下半生自由。 “你嫁进来,碧珠就是我府里的人了!她又没有赎身,你凭什么带走她!” 梁康才反应过来母亲和夫人是因为一个丫鬟吵起来的,连忙劝道:“不过一个小小的下人,多给她家里送点钱就摆平了,你何必为她与母亲争执。” 沐扶苍眼里哪还有梁康的位置,一双春水般含霜带煞的美目直视着梁刘氏:“多少钱?我赎她!” “一万两白银!你拿出一万两,我就放她走!” “好!”沐扶苍转身向自己房间跑去,片刻后拿着一张薄薄纸片回来了。 “这是万宝银楼的地契,够不够一万两!”万宝银楼是沐扶苍将来立身的根本,生存的依仗,但在碧珠的性命前却又不算什么了。 梁刘氏震惊地看着地契,她明明记得自己早早将它卖了呀?万宝银楼最近冒出个仙人道长洗清了它不祥谣言,价格回升,一万两是绰绰有余的。 “毕竟是我父亲最看重的产业之一,我就用全部身价换回了它,现在除了万宝银楼,我一无所有,如果你还不满足,我也不换地契了,直接豁出去到衙门为碧珠击鼓鸣冤!” “好,好!”梁刘氏本来只是想趁机折了沐扶苍左膀右臂,没想到沐扶苍真的看重碧珠,不但接受休书,连万宝银楼的地契都舍得了,她双目放光连连点头答应:“康儿,快写休书呀!” “我不休!” “我自愿请出梁家!梁康,如果你不写,那我写,我休了你!” “康儿,快写啊,天下好女儿多得是,你休了她,娘给你娶个天仙回来。”梁刘氏自听说曾经的京城第一才女柳珂和离后,就打起小算盘,想柳珂虽然是破鞋,好歹也是柳相爷的亲孙女,勉强配的上自己儿子了,岂不比商人出身的沐扶苍强?可惜沐扶苍太聪明,越来越叫她拿捏不住,直拖到今天才意外答应了休妻。梁刘氏喜出望外,几乎是按着儿子的手写就了休书。 在母亲和沐扶苍的左右夹击下,梁康哭哭啼啼地写完休书,沐扶苍一把扯过休书收进袖里。梁刘氏看丫鬟正把碧珠扶起来,连忙叫道:“你们做什么?叫她自己扛着去。还有,沐扶苍,你现在不是我们梁家的人了,马上给我离开,房里的东西都是我梁家的,你一根线头都别想带走!” 几个小厮丫鬟对视一眼,静悄悄去准备了一块宽木板,将碧珠安置在宽木板上。沐扶苍道声谢,拉起木板一角,在众目睽睽之下,吃力地一步一步挪出了院子,就此出了梁氏的家门! 离开了梁刘氏的视线,几个闻讯赶来的丫鬟替沐扶苍抬起碧珠,一直送到梁府侧门门口,丫鬟们再也不能相送,眼泪汪汪地放下碧珠,哭道:“夫人保重!” 沐扶苍亦是含泪:“快回去吧,小心被责罚!以后在梁刘氏面前都留心办事,我护不了你们了。” 沐扶苍返回自己房间拿地契时留了心眼,将重要文书和剩下的碎银银票一股脑儿塞进怀里,这时马上派上用场,她用一点碎银雇佣街上两个闲汉,飞一样抬着碧珠向医馆跑去,沐扶苍气喘吁吁地跟着后面,她鞋子早跑丢了,娇嫩的脚给粗糙的地面磨破,一步一个血脚印,沐扶苍恍若未觉,只管向医馆冲去。 碧珠躺在木板上,哭着小声道:“小姐,碧珠今生不能陪您了,来生再服侍您。碧珠知道,小姐志向不在闺阁内宅里,请小姐就此自由生活。仇,不要报了,只要小姐平安,碧珠就开心了……” “不要说胡话,马上到医馆了,你坚持一下,马上到医馆了!” 等白胡子大夫给碧珠把脉时,碧珠的瞳孔已经散开,出气多入气少,沐扶苍也看得出人是不行了! 沐扶苍后退两步,坐倒在地,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倾盆而下。是她爱错了人是她嫁错了人,为什么上天要用她的错误去惩罚她的亲人! 沐扶苍买了一口棺材,将碧珠葬送在郊外父母墓旁。她蜷在墓旁呆怔了好久,从此,这世间,她只有仇人没有亲人了! 残阳西坠,沐扶苍看天边的晚霞似血,红得像十年前父母惨死时飞溅的血雨,像六年前被诬陷的顾将军在刑场上淋漓而出的血河,像梁康为了一个妓女,扇在她脸上带出的血丝,也像是碧珠血肉模糊的十指。 不哭,不哭。沐扶苍捂住眼睛,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一个人,也要活下去。就算亲人俱亡,就算舅家无义夫婿无情,就算有一天,连老天也遗弃了她,沐扶苍也要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二天不教欢 春雾未散,细雨绵绵,一名高挑艳丽的女子身着白衣,脊背挺直,手拎竹篮,只身在都城清晨初见喧哗的街道上行走。周围偶然有长舌妇人认出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女人也毫不在意,面不改色地平静路过,好像全然没听见那些歪曲事实的嘲讽辱骂。 女人是曾经的富商沐家之女,梁氏被休之妻,沐扶苍。她曾为后来含冤而死的顾将军搭救。 今日,便是顾行贞将军的祭日,六年来沐扶苍都会在他的祭日时换上白衣,去普方寺为亡者祈福。即使现在她刚刚被休,生活困顿,也不敢忘却将军的恩德。 行至半路,一道娇音唤住沐扶苍:“沐姑娘请留步!” 飞天仙子般立在灰头土脸的路人间的,是将自己与梁康那点虚幻感情彻底撕碎的名妓云飞烟。 云飞烟纱衣飘扬,如梦如幻,身后小丫头桃桃举着芍药花伞给她遮雨。沐扶苍站定脚步,面无表情地点头表示回应。她已经看破梁康所谓的情爱,放下了对他的全部期望,这时的云飞烟对她来说就像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云飞烟双手捧上一个绣工精巧的小荷包:“当日姐姐送我一只玉簪,我迟迟没有还礼,今日刚好相遇,希望姐姐能收下。”云飞烟看沐扶苍没有举动,轻声补充道:“有言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却收之琼瑶报以木桃,姐姐莫要嫌弃。” 那日,沐扶苍与梁康在燕春楼争执,她间接打碎了云飞烟的碧玉簪,便赌气拔下头上梁康赠与的白玉青鸾簪作赔。 沐扶苍笑了笑,拿起荷包。云飞烟屈膝行礼,转身婷婷袅袅轻烟一般淹没在人群里。 云飞烟送的荷包里装了三个梅花金饼,每只都有一两多重,加起来和沐扶苍送的首饰差不多价值。 不管云飞烟是出于什么考虑,金子的确是真的,实心的。沐扶苍掂掂荷包,苦涩地想起梁康写休书时满脸不情愿的样子。他既然不情愿,却又不敢为自己对梁刘氏有半句顶撞,知道自己是净身出户,无家可归,沐扶苍在都城停留几日也不见他出现援助,连一个一面之缘的妓女也比不得。沐扶苍现在回忆起梁康,越想越觉得自己当年是给猪油蒙了心窍。 寺院里,各式牌位一字排开,旁边摆着为亡灵祈福的长明之灯。灯光点点,一眼竟望不见尽头。沐扶苍将金饼交给僧人做供奉,自己放轻脚步,径直走到其中一块牌位前,一拜再拜。 所有牌位上都写着姓名籍贯等文字,唯独沐扶苍所拜的牌位只简单写着“恩人之位”。沐扶苍双手合十,默念道:“顾将军,我知您是忠义之士,所受冤屈终有一日会得以洗清,光明正大地接受百姓的祭祀。” 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吗?若是上天怜悯,忠勇如顾将军怎会死不瞑目?可说天道无情,它又分明让这世间出现了顾将军,拯救她,拯救边疆的千万百姓。 佛像慈悲无言,长明灯安静地燃烧自己,亦无言。 晚上,沐扶苍回到客栈在油灯下盘算未来生计,现在沐扶苍钱财所剩无几,孑然一身,名声亦被梁府放出流言败坏,换做其他女人大概已经被逼入末路,自暴自弃,她却还坚持着为自己似乎已被注定的命运做苦苦挣扎。 沐氏与梁家类似,无情无义,自己是断断不能去见沐氏的人,倒不如拿剩下的钱和铺面做本,且留在都城搏一搏。 沐扶苍刚盘算出一丝头绪,却听见窗外“格楞楞”一阵轻响,似乎是有活物掠过。她只当是大鸟夜飞,放下手中纸笔,站起身,想将窗户关紧些。 手还没来得及抬起来,窗扇忽然剧烈晃动,沐扶苍根本没时间做出反应,一个瘦小的黑衣人已经一刀挑开窗户,飞身进屋! 雪白的刀光不带停歇,微微转个弯,划过弧线直奔沐扶苍而来。沐扶苍心里着急地呐喊快躲开,但手脚跟不上速度,定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被人一刀劈作两半时,一柄短刀拦在她面前,架住了这夺命的一击! 短刀的主人是紧跟着黑衣人闯进屋的高大男子,他没有戴面纱,显露出的面庞斑斑点点尽是灼痕,已看不出原本模样,一双狭长的眼睛还显出几分俊美,只是盯着沐扶苍时,露出极其贪婪狠毒的神色:“果然是你!” 是你?什么意思,难道他们认识?可沐扶苍确定自己不记得这种人。 “土狼,咱们在躲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兴趣玩女的!”黑衣人连着对沐扶苍快速砍出几刀,都被高大男子挡下,他又气又急,低声斥道。 “冒着被那群狗腿子发现的危险出来抢东西,拿不到剑圣信物,睡到个绝顶的漂亮妞,也算赚了。”土狼舔舔嘴唇,肌肉扭曲的面庞笑得堪称可怕。 沐扶苍手足冰冷,拼命按压住失声尖叫的欲望,生怕激怒这俩歹人。她也是胆大聪慧的,远较一般闺阁弱女刚强,但面对两把明晃晃的尖刀,什么犀利言辞都成了无用之功。 土狼将刀放在桌上,一手把沐扶苍推倒在床上,一手解开自己衣领,露出颈侧一串三点红痣。 黑衣人将脱落的窗扇用力“安”回原位,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你快些,我们要赶在天亮之前出城。” 沐扶苍无计可施之时,门突然被敲响了:“姑娘?姑娘您的晚饭!” “哎!”沐扶苍意识到自己唯一的机会来了,高声叫道,她来不及喊出第二个字,喉咙已被土狼一把扼住,她眼泪汪汪地拼命眨眼睛,土狼略微松开手:“最后讲两句遗言吧。” “我不是故意叫的,我早吃过了,没有定晚饭,他们送错了。” 土狼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送饭的小二听见房内有应声,却迟迟无人开门,他又“当当”地开始敲门:“姑娘,姑娘?” “你去叫他走。”黑衣人比划一下长刀:“别耍心眼,我们就在你身后,小心把你俩一起杀了!” “哎,哎!我听话,你们不要杀我!”沐扶苍答应,从床上翻身起来。土狼冰凉的手指穿过沐扶苍的秀发,给她捋好散乱的发髻:“乖乖的,老子会多疼你几分。” 沐扶苍用发软的双手勉强推开门,尽量语气平和的和小二讲道:“不好意思,我没有叫晚饭,你怕是记错了。” 小二一怔,明明就是眼前的女人叫的饭,她长得漂亮,自己绝对不会认错:“啊?您是……” 他说了半句话,瞧见沐扶苍皱眉撇嘴,眼珠向侧面撇去,焦急地向他传达什么。小二眼神微微一错,顺着沐扶苍的示意看去,瞧见屋里桌上放着一把尖刀,心里大惊。 幸亏小二迎来送往,也是有些见识的,立刻改口:“哈哈,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了,是另一个姑娘的,抱歉,抱歉!”说着转身飞快离去。 沐扶苍身不由己地给土狼重新推倒在床上,暗自祈盼小二能快些带人来救她。黑衣人从角落里闪现出来,盘腿坐在椅子上出神,对同伴的施暴行为恍若无睹。 好在沐扶苍的衣服完全脱尽之前,门又被敲响了:“姑娘?您的房钱还没付呢。” “晦气!”土狼啐了一口,他满面是伤,不似善类,黑衣人更不用说了,一看就是作奸犯科的装束,见不得人。他扯起沐扶苍,将一个钱袋丢给她:“穿好衣服,把他打发走。” 沐扶苍心知是小二叫来帮手,咽口口水,开门之后头也不回地要极力向外跑去!腿才迈开,一只素手拎着她领口向后一甩:“闪开!” 来人是一个俏丽女子,力气极大,显然是江湖之辈。土狼和黑衣人见势不妙,要跳窗逃生,不想窗口炸开,两个强壮男子手提武器翻入房间,将两人围困在屋,五个人战成一团。 沐扶苍一路逃出客栈,撑着旁边墙壁,这才来得及翻看手中钱袋。钱袋上绣着福威镖局,大概是他们之前抢劫镖局护送的剑圣信物时,顺手稍带的财物。 正当沐扶苍以为安全时,一行人急匆匆包围住客栈,她听到女子的斥骂声,原来后来的人与她们并非一伙。 土狼得空纵身跳出客栈,狠狠向沐扶苍瞪来,看口型分明是“等我”两字。沐扶苍心惊肉跳,幸好土狼被另一个来历不明的武功好手拖住,她趁机逃命而去。 这会功夫,夜已深尽,大街上不见行人了,两旁黑乎乎的房屋好像等待嗜血的野兽,乌云笼月,冰凉夜风刮得人毛骨悚然。沐扶苍知道土狼宁可丢了性命也要毁掉自己,夺路飞奔。 沐扶苍双腿越来越酸软,她心里又悔又痛,拼命拍打附近的人家大门,偶然有一两户开了门缝,扫了焦急的沐扶苍一眼,又“啪叽”合上了门。沐扶苍看了眼越靠越近的土狼,拎起裙角,咬牙向前方的衙门方向飞奔而去。可她究竟是女子身,跑到玄光河河旁街道时,已经能听到追赶她的男人的脚步声了! 沐扶苍被逼至岸边,退无可退。听男人言行举止,并非一般采花恶贼,自己怕是在劫难逃。 来不及还的深恩,来不及报的血仇,来不及实现的愿景,多日的煎熬与算计都成了空谈。沐扶苍半只脚踩在岸边已经悬空,她在措不及防的时刻匆匆走到了末路。 就算肯接受一遭侮辱,自己大概没有被杀人灭口也将被这亡命徒圈禁起来做玩物,无论哪种下场都不是沐扶苍能忍受的。 原来自己的结局就是这样啊!沐扶苍死死盯着正在逐步靠近的男人,咬住下唇,再狠狠看了一眼男子身形后,转身跳进玄光河! 冰冷的河水迅速灌进沐扶苍的口鼻,她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时刻,似乎看到自己右手在发光,似曾相识的红光。光芒顺着手臂蔓延至全身,将她包裹起来…… 三今生再见 顾行贞漆黑的眼瞳里印出一个小小的苍白的身影,那个白色花苞一样的身影在不停的颤抖,红肿的眼睛里写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他顿了顿,从马车里探出身,用犹带少年气的低沉嗓音道:“大江,叫军医来。” “遵命!”应声的男子看着不过二十岁上下,不比顾行贞大多少,已经骨架粗大,面上斜斜带着伤疤,即使笑着,也从骨子里透出一股狠劲,是不知道已经从战场上打了多少滚的老兵了。 大江领着军医过来,顾行贞迈开长腿跨出马车,给军医让位置。大江凑上来低声汇报:“查清了,是戾王残存的叛军,最近上山立寨当了强盗,这家人纯粹倒霉催的。” “万宝沐家,”顾行贞沉吟片刻:“似乎与戾王并无太多关联,和朝中官员牵连亦不多,确实当为意外。” 他刚刚盘问幸存的女孩,其中叫碧珠的丫鬟受不了刺激,大哭大闹,这时已经被灌了安神药昏昏睡去,小姐倒镇定些,只是刚刚自叙了身世,就突然双目发直,表情惊恐,好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悲剧,开始无法自控。 毕竟只是十三四岁、娇生惯养的柔弱姑娘,顾行贞总不能像逼问俘虏一样强迫她们将自己知道的统统吐露出来,好在沐家是豪富,他稍微打听下就能知道女孩所讲身世是真是假,她不至于用沐家来骗人。 “老大,你最近越来越谨慎了,俩毛丫头都不放过?” 顾行贞嘴角微弯,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心里却低低叹道:“是啊,可我只怕自己还不够谨慎。”也许是圣旨的用词太过热烈,也许是父亲兴奋背后不经意间透露的担忧,也许是他感应到了冥冥中暗藏的危机,顾行贞对此次回京封赏,强烈的不安感压倒了所有喜悦。在众人面前,他没有泄露自己的猜忌,只是在行事时更加小心。 沐扶苍谢绝了大夫的汤药,困惑地观察四周。她明明淹死在京城的玄光河中,绝望的窒息感还残留在脑海里,使她方才控制不住地发抖,现在冷静下来,她发现自己卧在一间简单而干净的马车里,旁边睡着的…… 沐扶苍猛地扑到昏睡的碧珠身边,用微微发颤的手试了试她的鼻息——还在喘,身体也是热的,软的!沐扶苍松口气,然后抬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 碧珠还活着,然而活着的是十年前脸蛋圆圆发绾双髻的碧珠,自己呢,也活着,只是这手纤细娇小,指尖一点蔻丹,分明是十年前的沐扶苍的手! 沐扶苍想起自己失控前正在与之交谈的少年,连忙掀起门帘寻觅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人群中那个挺拔的身影。是他,顾将军!这时的顾行贞还没有官拜将军,只是军中新秀,有着从不曾改变的清澈眼眸,虽然格局尚未完全长开,已经气质出众,举止自若。 一切均是沐扶苍记忆中的模样。那自己嫁与梁康表兄、顾将军冤死、二皇子叛乱、意外之辱等等事件,究竟是南柯一梦还是光阴回溯? 沐扶苍放下帘子,在车厢内盘腿静候。如回忆无误,她现在处在惨案的当天,这时碧珠服下安神药熟睡,稍等片刻,在碧珠清醒过来时,刚好军队的晚餐做好了,由一名外号叫“二胖”的士兵送来……假如现实中,事情果真如此发展,那么自己有关将来的十年记忆,便不是梦境幻觉,而是即将发生甚至是已经发生过的真实! 碧珠呆呆地望着沐扶苍,神情茫然:“小姐,我刚刚做梦,梦见有贼人,到处都是血……” 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老爷的身体就在眼前被劈开,夫人冲过来护在小姐面前,随后也像老爷一样软软倒在地上。她眼前全是粘稠的红,嗅到的全是浓烈的猩甜气,耳边回荡着兵器交击声、尖叫声…… 这样惨烈的情景怎么会是梦呢?碧珠现在还能嗅到自己裙角上血迹的腥味,一切都是真的! “小姐,小姐!大家都死了!”碧珠抱着沐扶苍哭得撕心裂肺。以前的自己是怎么做的呢?好像是回抱着碧珠,俩人一起嚎啕痛哭。沐扶苍抹去眼角泛起的泪花,轻轻安抚着惊恐的碧珠:“莫怕,我还在。” “嘿!饭熟了,不够吃自己去拿。”一个长了三层下巴的矮个子送来装了菜的铁碗并几张干粮,他用胳膊肘撩开帘子,抬头就看见两个小姑娘抱在一起,其中秀气点的女孩眼睛都肿了,满脸惶恐。他不由得有些讪讪,放软了语气说:“那啥,不是给我吓着了吧?我就是送个饭,你俩放心,没人敢在顾校尉眼皮子底下乱来。” “民女只是念及离去的亲人,心中悲痛,多有失礼之处,请大人勿要见怪。” “哦。我不是啥大人,叫我二胖就成。你们,结,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结哀变顺啊。” 他叫二胖。 自己是重回过去了。 沐扶苍拍拍碧珠的脑袋:“别哭了,好好吃饭,以后咱俩有的忙了。” 沐扶苍现在腿短胳膊细,摇摇晃晃地大兔子一样跳下马车,一路小跑到队伍后方。那里停着架马车,上面放着几卷油布包,包裹里是沐家人的遗骸。 沐扶苍跪在马车前,开口本想说女儿不孝,将沐家产业拱手让人,又想赌咒发狠,要让上辈子害过她的人在此生死无葬身之地,恶毒之余,心里还有些委屈,最后千言万语梗在喉头,许久才声音颤抖道:“爹,娘,女儿回来了。” 远处是红彤彤的篝火和汉子们爽朗的笑声,更远的地方,是雍国最繁华的城市,而这边,孤零零的马车陪着瘦弱的女孩,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在安静地和黯淡的残阳道别。 站起来,不要再将全部感情用于悔痛,不管如何伤心,没有人会安抚沐扶苍了。她过了一个灰暗的十年,现在,又将是一个新的十年。 沐扶苍此时已经深知梁家人面兽心,碧珠现在尚自年幼,不能担事,她在很长时间内行事布计只能全凭自己。而她一介柔弱孤女,所能依持的,不过就一个字——钱! 比如这批被山贼劫去又落到官军手里的财物。 顾行贞的品行,沐扶苍是毫不怀疑的,但是沐扶苍现在本该是一个十三岁的娇贵小姐,刚刚经历过让她失去一切的惨案,这时突然冷静地放下哀怨去计较钱财,实在引人疑窦。她不怕引起顾行贞的反感,可是怕被有心人看出破绽,扣上顶怪力乱神的帽子。她决定深深瞒下重生之事,连碧珠也不能告诉。 沐扶苍辗转反侧,思考了一夜自己该如何言行举动,第二天一早收拾干净,前去拜见顾行贞。 顾行贞正整理行囊,看着沐家小姐犹犹豫豫地靠近行礼问好,他停下手里动作,耐心地听了几句,猜想这小姑娘的目的,脑子里一转,他便忆起沐家的东西被叛军抢去,现在和其他赃物一起堆在军队的马车上呢。 顾行贞直接道:“姑娘可去找江队长去领回失物。还有其他事吗?” 沐扶苍没想到顾行贞如此反应迅速直截了当,倒弄得自己小心思似的:“没有了,劳烦顾大人费心了。” 东西却也不多,两卷东海船只运来的海国布匹,质地虽粗,胜在花色新颖别致,一大盒沐母从西域骆驼客手里买来的镶宝石首饰,再一个精致的小木匣,木匣上面一层满是鸽蛋大的金珍珠,下面一层塞着银票文书。 沐扶苍拨弄着金珠,满意地叹口气,她自认不是什么倾国倾城聪明绝顶的下凡仙女,就是再活几次,也做不到娇躯一颤群雄跪拜,现在有了财物撑腰,才算是有了好开头。 顾行贞带领的百人先行队,行军速度极快,只两日功夫便到了都城郊外。沐扶苍远远就看见朝廷派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接风队伍,觉得自己这样随着欢迎将士的仪仗队大张旗鼓地进城实在不妥,于是拖着哭得有气无力的碧珠在队伍停顿时去找顾行贞先行告辞。 她很感念顾行贞,不仅仅是顾行贞救了她和碧珠,更是因为长大后沐扶苍看见了太多猥琐的人,龌龊的事,如顾行贞般光明磊落又英勇善战的正人君子,她竟是再没遇过了。 沐扶苍本来想好好对顾行贞行个礼表达敬意,然而她一抬头对上顾行贞漆黑的眼,突然愣住了。她看见朝阳斜斜照在顾行贞光洁的脸上,印出那双黑瞳竟比她见过的所有黑珍珠还要明亮耀眼,高高的鼻梁与眉骨构成了工笔细描的江山图,细致的线条勾勒出壮丽的轮廓。沐扶苍第一次用一个成熟女人打量男人的目光去看顾行贞,惊艳后,心里却是重重的一痛——阳光顺着顾行贞柔美的下颌洒在纤长的脖颈上,那样脆弱近乎妩媚的曲线,是少年独有的。原来她的恩人、雍国的不败将军,是这样年轻啊! 他舞动着年轻的臂膀在沙场上奋勇杀敌,英勇无畏,威震边疆,最后睁着纯净的眼睛,背负污名,死在了自己为之搏命的祖国的刑场上。 而屈死时,亦不过是二十三岁,刚刚长大的美好男子啊! 沐扶苍跪在顾行贞面前,郑重行礼,不顾尘埃沾了素裙,染了粉面。 顾行贞第一次见到这样不在意脸面的小姐,一时手慢没有扶住沐扶苍,给她结结实实行了大礼。 沐扶苍在顾行贞扶她起身时,小声道:“顾大人,京城多鬼魅,忠贤被人猜,请君珍重。” 靠得较近的大江闻言,脸上神色巨变,手已按在腰侧长刀上,顾行贞没有显露情绪,只是认真看了沐扶苍一眼。 沐扶苍知道这话绝对不该是从自己口中说出,可是,她无权无势,前途未卜,这一点点提醒,是她唯一能为顾行贞做的事了啊。 一辆素净的小马车,载着两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慢腾腾地驶进京城。 而汇聚天下权柄与富贵的京城,对于沐扶苍,岂不也是鬼魅横行,危机重重的起点吗? 四知人知面 翰林侍讲梁鸣扬的府外,破旧的马车围着府邸走走停停,来来回回兜圈子,不知道绕到第几圈,终于引起路人的注意,交头接耳询问梁府发生何事。 “小姐,我们快点进府吧。”随着围观者的增多,坐在车上的碧珠开始忍耐不住,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也沁出点点汗意。 小姐安葬老爷夫人后,马上就派人给梁府递了名帖,不想等到了梁府,仆人却只给开了偏门要她们进去。小姐叹口气,拉着自己就掉头离开。 这种有身份的人家比平民多了许多讲究,像正门啊,是迎接圣旨尊长时才开的,侧门用来招待亲朋好友和同辈,而偏门,只合仆从、送菜小贩、挑夜香等等下人出入。 碧珠知道梁府是瞧不起小姐,可是她更知道小姐现在势弱,进梁府,说好听的是家中不幸来此散心,实质上就是无权无势的孤女前来投靠,未来过何种日子,还不是梁家人说得算。 沐扶苍若是舍不下一身傲骨,那就干脆走人,但现在她明明打着梁府的主意,却偏到市集上挑了架马车故意在大街上兜圈子,万一惹到梁鸣扬,将来进了梁家被欺辱可怎么办啊? 指指点点的路人越来越多,马夫心里也起了嘀咕,操着流利的官话不带喘气地连串问道:“哎呦,小姐们哪,到底想怎样?您和梁大人这是亲人还是仇人啊?要进去现在我就停车,不想进去,咱马上离开。梁大人名声虽好,可到底是个官。官,您知道吧,咱平头百姓惹不起。” “怎么这么多话,难怪听见有人叫你大嘴刘,好好你的驾车吧!”碧珠有些恼羞成怒。 马夫嘿嘿一笑:“我话是多了些,可是心肠好啊,热心!小姐您和梁家什么关系啊?” 碧珠想叫马夫闭嘴,沐扶苍拍拍碧珠的手,用一种柔软怯弱的语气道:“家母乃梁大人的亲妹妹,我是他的亲外甥女。唉,可惜家里遭了不幸,本想来梁府住几天,可是啊,我不知道怎么和舅舅见面,也不知道舅舅的想法,因此就在街上犹豫起来了。你先走到梁府门口停着,容我再想想。” 这会在家里的梁鸣扬得了信,黑着脸令人快去将表小姐请回府。 于是大街上的围观者又惊奇地发现梁府的侧门开了,一队衣着鲜亮的侍从婢女小跑着去迎接缓缓驶来的马车。 沐扶苍坐在马车上从窗口满意地看见想要的场面,用袖口掩去嘴角勾起的狡黠笑意,麻白的宽袖下发出的声音依旧无限可怜:“啊,是舅舅的人,太好了,我就知道,舅舅他心疼我呢。” 大嘴刘也呆了一呆,随后看见四周人群望向自己的好奇目光,想到这事可是自己的独家谈资,顿时把胸一挺,喜悦起来。 沐扶苍扶着婢女的手,款款下了马车。走到门口前,她突然停下来,摸摸右手曾经发光的地方,又回头看了眼碧珠。侍从皆没有察觉异常,就是自幼陪伴的碧珠,也不会懂小姐此时眼神中的复杂含义。 一路扶柳穿花,彩蝶环绕,婢女殷勤引路,虽然梁府现在远远没有前世的富贵气派,但此番进府,滋味自然和前世从偏门进来,狼狈地在下人衣架里穿行大大不同。半途更经过一池红莲,瓣染胭脂,香气隐隐,美艳非常。 这莲花池在曾经的她进梁府第一年的秋,就因为三小姐梁善试图把她推进水,反而自己掉进去摔了一脸泥的缘故而被填平。这般红莲盛开的模样沐扶苍在梁府住了十年还真是第一次看到。 沐扶苍向来喜欢华美盛大的事物,一边想着自己以后在梁府可是有了赏景的去处,一边进了内室,给一名面带假笑的夫人屈膝行礼,弱弱道:“扶苍见过舅母。” “快起来,可怜的孩子,一路怪辛苦的。” 梁刘氏嘴上说得慈祥,身子却在太师椅上坐得稳稳当当,只是抬起胳膊指指旁边的木椅示意沐扶苍坐下。 梁刘氏三十岁出头,眉角吊起,尖尖一张瓜子脸,显得颧骨高耸,颇有点精明势利,好在时下流行淡妆纱衣,将那点凶气掩去不少。 在梁康明显表达对沐扶苍的爱意前,梁刘氏对外甥女虽然没有多少爱护举动,但好歹见面时语气还是软和的,也难怪年幼的沐扶苍在最开始时对舅母没什么戒心。 梁刘氏侧着头仔细打量沐扶苍,赞叹道:“才几年不见,出落得好整齐模样,像你爹,将来定是出众美人。” 沐扶苍眼圈忍不住一红:“家里遭逢大难,损失惨重,我如今一无所有,实在不知道以后能怎么办。” 谈到沐父沐母,梁刘氏适当地流露出点悲容:“沐家发生不幸,我心里难过着呢。你且宽心在梁府住着,就当在自己家里,我们亏待不了你。” 沐扶苍装着感激喜悦的模样,小鹿般纯洁地望着梁刘氏。梁刘氏颇感满意,心道这丫头长得艳,个性却不随她爹娘,是个好摆弄的。她往椅背上一靠,态度更懒散几分:“你舅舅正忙公事,你改日再拜见吧,先和兄妹们……嗯?康儿善儿怎么还没过来?” “回夫人,少爷小姐又去看那个顾校尉,只怕要晚上才能回来。”梅香小声回复。 梁刘氏哼了一声:“就一个小小的校尉也值得浪费时间,也不会借机结交下王将军孙将军。” 梁刘氏没了心情,叫春兰领着沐扶苍主仆去水波院住着,自己靠在榻上生气。梅香凑上前劝慰道:“据说顾校尉打了好几场胜仗,是个有前途的,少爷小姐也许是注重他的潜力呢。” “潜力,什么潜力?一个住在穷乡僻壤的武将之子,有个屁前途,没准哪天战场上就给人一箭射死了。”梁刘氏不屑地嘲讽道。 春兰送过沐扶苍回来,小心翼翼地询问夫人是否给水波院添点人手。 梁府的人手真是可丁可卯,一个多余的也分派不出,梁刘氏想了一圈,缓缓道:“先把宜娘的丫鬟抽一个用着,等明天去找人牙子买个小丫头。给她的份钱吗,按二两算。” 春兰心下纳罕,梁三小姐梁善一月的份钱是三两银子,给表小姐二两不算多,奇怪的是夫人在沐扶苍进门前,明明对府里多张嘴吃饭表示十分不满,怎么现在给钱给得如此痛快? 梁刘氏掰着指头算了算,觉得养沐扶苍三年的钱还在她容忍范围里,即使数额加在一起是有点心痛,但沐扶苍如此美貌,将来绝对能攀上高枝,无论当妻当妾,收来的彩礼钱自然都得给梁家,算来自己是有赚无赔。 梁府角落的水波院虽然旧了点,但房屋结实家具整齐,打扫一下很是可以住人。碧珠开心了没一刻钟,就从仆役口中知道了水波院的来历——原来是梁鸣扬最早娶的一个小妾住着,她病死有几年了,梁鸣扬又迟迟不将身边亲近的丫鬟玉如扶做妾室,因此小院子空置到现在。 “晦气晦气!叫小姐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住这种不洁的屋子。”碧珠气呼呼地把抹布往地上一摔,随即想起她们是寄人篱下,有自己的小院子住就不错了,灰溜溜地捡回抹布,继续打扫。 沐扶苍故地重游,收拾过床铺后,饶有兴趣地在院子周围转了转。此时她对梁府的敬畏心一去,看着府内灰墙灰瓦花草凌乱的样子,就好像看一场笑话。她微笑地想,这回可不会有沐家的帮衬,梁鸣扬还能买起古籍讨好上司吗,梁刘氏日日计较几钱几两的月钱,还摆得起贵妇的架子吗,梁善可还有机会嫁与贵人? 而你,梁康,在失去了我的爱慕后,又算的了什么呢? 天气渐热,日长夜短,丫鬟摆上碗筷时,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沐扶苍坐在梁刘氏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等候梁康梁善归来。 世间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沐扶苍早有图谋,忍上两个月的耐性还是有的。她乖乖地垂头低语,长长的睫毛将满腹的慧黠玲珑尽数掩盖。 “少爷小姐回来啦!”丫鬟的通报声未落,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蹿进屋,满口嚷热,招呼也不打一声,先捧起水杯咕噜噜灌了一通。 “慢点,慢点,等会有冬瓜鸡汤,这会少喝点水吧。”梁刘氏慈爱地望着梁善,完全不在意女儿失礼之处。 梁善一进屋就看见沐扶苍了,她认识这个讨厌的表姐,哪怕沐扶苍长大变漂亮了也一样感觉厌烦。她喝过水一抹嘴巴,斜着眼睛问道:“你来我家做什么?” 沐扶苍有点诧异梁善的态度,要知道,上一世见面,梁善可是当着她爹娘的面,直接对她嚷道:“小叫花子从我家滚开!”,骂得沐扶苍差点没有稳住情绪。怎么现在看梁善的态度软和不少?自己还没来得及对她做什么啊。 “娘,孩儿回来了。”未等梁刘氏开口解释,一道清悦温和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这是你表哥梁康和善妹妹,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还记得吗?” 记得,她怎么能不记得?这声音的主人曾带给了沐扶苍多少喜悦与绝望啊,她一生最初的心动,最耻辱的背弃,最狼狈的挣扎,都是这个男人赐予的。 沐扶苍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温润少年款款一笑,笑容完美无瑕:“扶苍见过康哥哥。” 五人生如初见 晚霞顺着敞开的门窗溅落在少女洁白的长裙上,光芒闪烁,像是一场纯洁又旖旎的梦。梁康怔怔地注视着眼前清艳少女,只想沉浸在她的笑容里永远不再醒来。 原来孽缘从初见就播种生芽,将沐扶苍缠绕。 梁刘氏瞧不起沐扶苍的出身,以己度人,自然想不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居然会爱慕一个商女,简单替小辈们介绍一下,就开始叫丫鬟布菜进餐。 梁善一边用筷子扒拉着米饭,一边叽叽喳喳地形容顾校尉有多么多么的英俊,听得梁刘氏不胜其烦,倒是旁边的沐扶苍恍然大悟梁善态度的转变,原来梁善在痴恋二皇子前还喜欢过顾行贞呀,那时自己年少无知,随着顾行贞的队伍一起进城,梁善夹在街边欢迎人群中看见,只怕是整个人都掉进醋壶了,所以一见面就迸发了强烈的恨意。 沐扶苍有孝在身,厨房单独给她端了两小碟素菜。菜色绿油油看着倒新鲜,吃到嘴里,一个太咸,一个太淡,显然厨子没将表小姐当回事,做饭时粗心大意了。沐扶苍心想自己尚且如此,在下人堆里蹭饭的碧珠此时得给气饱了吧。她认真吃饭想心事,一眼都没有看对面目光灼灼的梁康。 梁刘氏放下筷子时,梁康犹自捧着满满一碗饭愣神,梁善兴奋得满面红光,冬瓜汤放在手边早冷透了。梁刘氏恨铁不成钢:“小小的校尉,也值得……”她顾忌沐扶苍在旁边,不好公然辱骂朝廷将领,只嗔视着没出息的儿女。 沐扶苍回水波院时,碧珠果然气鼓鼓地坐在门槛上。碧珠真想拉住小姐诉苦,又觉得小姐已经很难过,自己不该添乱了,把满腹的抱怨话给硬生生吞回去,憋得眼泪汪汪。 “去要一些文房用具。他们若是不给,你只管拿我的名号吵闹起来。” 碧珠本是个伶俐泼辣的,半个月来被接连打击,现在又生了一肚子闷气,这会得了小姐的令,马上一路小跑去要笔要纸,憋着劲找人吵架。 碧珠抱着文具大胜归来,铺开纸,一边磨墨一边瞧小姐提笔勾画。 束发,宽肩……碧珠先以为小姐要画顾将军或者是刚刚在院子旁碰见的清俊梁少爷,结果沐扶苍画出一个面目模糊的魁梧男子,画中人衣领微松,露出颈上一列三个胭脂点出的红痣。 沐扶苍在画像旁边标注“剑圣福威镖局”五个小字,又换张纸,画就一名短打扮的娇俏女子。 “碧珠,你将这两人记仔细,如果哪天遇见了,不要惊动旁人,偷偷告诉于我。” 沐扶苍以前经常随父母四处奔走,居无定所,年纪又小五官没有张开。她估计这伙歹人应该是在都城记住自己的。当夜都城出现了很多奇怪人士,他们和那个江湖女子可能也与镖局护送的宝物有关,找到她对自己追查歹人或有帮助。 碧珠虽茫然不知小姐的用意,但也不多作询问,依言捧着画牢牢记住人物形象。沐扶苍写了一张小纸条,将画像和纸条叠成小块,一起收入自己荷包内。 三年,太快了,自己真是一时半刻都耽误不起。沐扶苍遥望着窗外星河璀璨,衬得院中竹影婆娑,屋檐石凳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比星辰日月更像一场虚幻。 沐扶苍猜测天空或许远比她脚下的土地更古老宽广,不知道高高在上亘古不变的星月俯视着红尘中忙碌奔走的人群,是否像人们看待朝菌蟪蛄一般可怜可叹呢?一场辛苦谋划,可能逆转自己如朝露般既定的命运吗? 人生苦短,世事难测,她当尽力而为,只愿无愧己心。 “梁家不是久居之地,你认为我们该做什么打算?” “可是除了梁府,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啊。咱们年龄小,哪能指挥动家里那些掌柜。”碧珠不提沐氏,她也知道那是啃骨头的狼,梁家虽然不厚道,好歹比那群姓沐的强。 是的,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孩想要独立生活何其不易,镇服手下,应对流言,提防恶人乃至衣食住行百般艰难,不怪碧珠胆怯。 “那你想,除了忍气吞声,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也争一争啊,和那群势利眼儿斗智斗勇!”碧珠想了想,改口道:“唉,毕竟身在梁府,矮人一头。等三年孝期过去,小姐嫁人后就好了,到时候有姑爷护着小姐,小姐就不苦了。” 沐扶苍不置可否,改变话题道:“我明天只怕不方便出府,你去买些精致纸张做名帖,再到万宝银楼请黎见深掌柜后日在荟华楼一晤。梁府饮食不佳,你可以去杏花坊买些点心垫肚子,顺便听听街上行人知不知道梁府多了一个受到宠爱的表小姐。希望大嘴刘不愧对他的外号。” 听沐扶苍一连串吩咐,碧珠就知道小姐自有主意了。反正不管沐扶苍去哪,碧珠都要跟到哪里,假如沐扶苍要上天摘星星,那碧珠甘心当把通天的梯子。 沐扶苍因为孝期,饮食尽量从素从简,除开进府当晚,一日三顿都是由丫鬟去厨房领回到房间,不与梁刘氏他们一起进餐。 碧珠取出清粥小菜,用汤勺舀起,小心翼翼地尝了尝:“还好还好,是正经食物,没怪味道。” 跟着军队几日,算是把碧珠的娇气磨下去不少,只要食物干净正常就比较满足了。 沐扶苍才拿起筷子,忽然听见细碎快速的脚步声,她对碧珠笑道:“挑事的来了,你等下不要作声。” “谁?莲莲还是思琴?”碧珠震惊之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完就知道自己犯傻了,那些丫鬟再瞧不起人,也不敢一大早故意来使脸色,何况小姐她现在哪认识什么莲莲思琴的。 “是梁善。哈,你慌什么?”沐扶苍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玫瑰香芋卷,好像即将到来恶心人的,不是梁府的嫡出小姐,而是飞蛾甲虫之类弹弹衣服就可以抖掉的小东西。 梁康回到自己房中,脑里犹自迷迷糊糊,眼前来来回回掠过的都是表妹的音容笑貌,情迷意乱中只管呆呆站在窗前对月傻笑。 “少爷怎么了,以前可没这样过,这回出门发生什么事了?”赛雪拉住跟着少爷一起出门的知雨连声追问,旁边整理房间的欺霜也竖起耳朵听着。 “就是见着了顾校尉,回来和夫人表小姐她们一道吃了饭。少爷为了顾校尉,都没去书塾,连老爷骂也不怕了,现在愣一愣也没什么奇怪。”知雨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傻瓜,你懂什么,这就是最奇怪最可怕的事了!”赛雪咬着嘴唇连连跺脚,据说顾行贞本事高强,人又美,少爷——莫不是看上他了吧!哎呦,少爷原来喜欢男人,那她天天描眉画眼的是给谁看呢,全是白费功夫! 欺霜也是错了想头,吓得张大了嘴巴,手不知不觉一松,把好沉的砚台砸在脚上,顿时疼得直不起身来。 含冰听见响动走过来,声音软软地道:“砚台也不好好拿着,摔碎东西了事小,伤到骨头可麻烦了,我扶你去床上歇着,知雨快去拿药膏来。” 知雨果然听话地转身翻药膏去了,含冰扶着欺霜,眼角却瞄着知雨背影。梁康是为了顾行贞逃课不假,但说痴痴迷迷的相思模样也是因为顾行贞,她却是不信的,知雨也就能骗骗那俩有头无脑的丫头。 含冰笃定此事必定和新来的表小姐有关,凭她的丫鬟出身是做不了正房夫人,但能做最受宠的小妾,倘若表小姐不好拿捏,是个又泼辣又美丽的,她就想办法在少爷非卿不娶前把表小姐和知雨一起撵出梁府! 总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知雨背对众人时,眼睛却闪过出乎意料的精明之意。她当然明白少爷是被沐扶苍迷丢了魂,现在少爷已经过了十六岁生辰,也就这两三年便要准备定亲了,目前少爷对她们四个完全是一碗水端平,可是院子里哪容得下四个丫鬟出身的妾室? 沐扶苍……知雨回想起表小姐的容貌,还是惊叹不已,是男人只怕都会对这张脸动心,欺霜赛雪不足为虑,她得想法子让含冰和沐扶苍斗起来,不管谁胜谁败,对自己都是有利无弊的结果。 梁康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进府的沐扶苍就惹上了麻烦。他在含冰的催促下磨磨蹭蹭总算洗漱完毕,吹灯休息。 丫鬟们劳累一天,迷糊间方要入睡,忽然听到梁康翻身坐起,对月长吟道:“求之不得,窹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好歹也是陪伴梁康长大,些许诗书还是懂的,四个丫鬟闻言,简直是魔音入耳,平地惊雷,睡意全无。 含冰知雨恨不得马上冲进水波院,掏出宫斗精选宅斗大全砸坏沐扶苍的俏脸,叫她马上和自己对床躺着的那个假惺惺的狐媚丫鬟一起滚。 欺霜赛雪则躲在被子瑟瑟发抖,直觉天昏地暗人生无望,想不到自己枉费心计,结果少爷对男人一往情深了!唉,没有少爷的宠爱,她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一屋子五个人各怀心思,难以安眠,第二天起床均是没精打采气力不济。 梁康需要晨起念书,吃过早饭,准备出府去书塾时,脚下不由自主地走了相反方向,直奔水波院去了。 陪读侍从匆匆扫过沐扶苍一眼,知道沐扶苍。他开始跟着梁康走错误方向时,还有点奇怪,等看见水波院的牌匾时就恍然大悟了,心想表小姐确实配得上少爷。但梁康站在水波院外的梧桐树下出神,却没进去的意思。 侍从正等得不耐烦时,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和几个丫鬟快步向水波院跑来。他自然认得来人,暗自奇怪道;“怎么三小姐也一大早过来找表小姐?” 六些许小事 梁府最豪华的所在就是梁善与梁康的房间,单是梁善描金木床铺盖的暗花云锦,价值就抵得过宜娘所出的庶子梁博房内所有物品。 梁鸣扬不管教女儿,梁刘氏又溺爱子女,梁善在梁府里简直是横着走。她本来已经觉得自己过得够好够尊贵,和皇帝老子的闺女相比也不差什么,天生就该比其他女孩骄傲一些,谁料,她突然见到了姑姑家的一个表姐。 这个姐姐生得比她美,笑得比她甜,穿得比她好,连姑姑都比娘更会疼女儿,竟轻易同意表姐去杏花坊那种人员混杂的地方听戏。 凭什么表姐活得比她强?就是胳膊上随意佩戴的掐丝边金绿猫眼手链都是她见都没见过的宝贝物件儿。梁善当然不开心,结果下人又夸道任凭小姐胡闹,表小姐都不生气,这样的好性格啊,真真是哪里都无可挑剔的玉娃娃。 呸,真是气死人了! 都说小孩子忘性大,梁善偏偏就是记住了相处不过五日的表姐沐扶苍,每每想起来她就一肚子怒火。 再见时,曾经娇生惯养的玉娃娃成一无所有的孤女了,父亲反倒升了官,家里顺顺当当,自己依旧是高人一等的梁府嫡女。 梁善见过顾行贞的兴奋劲儿在第二天起床时消退了,她马上惦记起沐扶苍,叫丫鬟取来自己最好的一套红宝石首饰,换上绿地织金妆花绢衫,配着雪青长裙,连早餐也来不及吃,神采飞扬地前去水波院一雪前耻。 水波院里空落落的,门窗的红漆都掉光了,裸露着灰黄的底子,只有一丛翠竹勉强充作点缀。 梁善得意地看了看破旧的院子,等不及丫鬟通报,自己伸手推开半掩的房门,现出里面坐在一起进餐的主仆二人。 可惜沐扶苍和叫碧珠的丫鬟看见她并不惊慌,一点仰人鼻息苟且过活的自觉都没有。 但这不影响梁善的好心情,她得意地大声问身后的丫鬟们道:“喂,你们早上吃的什么呀?” “回小姐,小蝶吃了一碗粥,半碟醋芹和一张糖饼。” “哎,居然和我丫鬟吃的差不多啊?真可怜。”梁善故意探头仔细研究一下沐扶苍的早餐:“不过讨来的饭嘛,有得吃就不错了,对不对啊,沐家小姐?” 丫鬟们配合地哄笑起来,碧珠耳尖悄悄有点泛红,沐扶苍微笑回复道:“我确实觉得不错,毕竟不是在自己家,客随主便啊。要是蟹肉包儿旋煎羊地要求起来,多为难人呀。平时吃惯了金煮玉,偶尔尝尝香芋卷也新鲜。” 这是在嘲讽梁府水平就是低,沐扶苍吃到便宜菜觉得很正常。梁善收起笑容,冷哼道:“还想着金煮玉,告诉你,惹了我,你稀饭都别想喝上!” “啊,梁府原来财力如此紧缺,连供我一顿早餐都吃力。唉,我是真的不知,罪过,罪过。”沐扶苍以袖掩口,吃惊道。 自己是来讥笑沐扶苍的,怎么反被她看低了呢?梁善黑着脸怒道:“胡说,我家可有钱了!” “那就好。对了,我现在倒没有想着金煮玉,它和山家三脆一般,是春日的菜,不应季了。等过两天,该是吃莲子的时节,莲子甘涩,配上火龙果哈密瓜椰子汁做果粥,再合适不过。” 梁善哪比得上沐扶苍见多识广,像火龙果,她听都没听过。梁善果断打断沐扶苍,生硬改变话题:“你穿得真难看,一件好衣裳都没了吗?”说着,梁善找回自信,故意抬手摸摸发髻,露出腕上与簪子耳环配成一套,镶着指甲盖儿大小的红宝石手镯 “身为子女,大孝之中,我岂能追求奢华,穿金戴银。不过我眼力还在,妹妹这套首饰,宝石颜色鲜亮,款式亦是时新的缠枝莲花,真是漂亮。” 梁善骄傲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扬起,就听沐扶苍继续说道:“咦,妹妹怎么穿了雪青裙,雪青冲了宝石的红,显得人不鲜亮,倒不如搭月白裙。西南的蒲甘国有青翠欲滴红如鸟羽的宝玉,人称翡翠,拿它做花钿,除了朱红衣裳都使得,妹妹可曾准备一支?” 大金镯子大红宝石,梁善以为就是极好的了,又漂亮又尊贵,哪知道珠宝里面这么多弯弯绕绕。她顿时变回到了几年前初见沐扶苍的小女孩,站在华光四射的小表姐身边,好似一个灰头土脸没有见识的泥娃娃,满心的挫败与嫉妒。 “对了,翡翠和白玉不同,要鲜艳水灵的才好,妹妹不懂得,只管拿过来请教我。” 梁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地瞪着沐扶苍,突然转身,拔腿冲出水波院。丫鬟们呆愣一下,匆忙对沐扶苍行过礼,追赶梁善而去。 碧珠“扑哧”笑出声:“天啊,她以为我们沐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居然拿那点破石头出来显摆,自己找难堪呢。” 碧珠笑过,又担心起来:“唉,这下是得罪了人。”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胆小了?我早就得罪她了,不如再加把火,换两天清净。还记得我交代的事吗,快去吧,别胆怯,咱们不低谁一头。” “那可是梁府的三小姐呀。”碧珠边嘟囔边收拾碗筷。 沐扶苍已经拿起笔开始专心练字,一个不解世事的三小姐,她才不会放在心上。 午后,人牙子送来几个少年少女供梁府挑选,其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因为耳边被热水泼过,留了疤,破了相,虽然她曾伺候过人,手脚麻利又懂事,要价却比其他低出不少。 梁夫人自然选了价格便宜的,叫梅香教了她府中规矩后,带到水波院当了丫鬟。 “抬头。”沐扶苍仔细打量着“新来”的丫鬟,叹息般问道:“你叫什么?” “家人叫奴婢为娣。” “我表字无为,你名字难听,又犯了我忌讳,改叫翠榴可好?”沐扶苍呆板地重复着前世曾经发生过的对话。 “多谢小姐赐名,奴婢名唤翠榴。”丫鬟立即改口道。 也是一模一样的回答,她的重生并没有改变掉前世全部的轨迹。那红池和紫山,自己也会重新遇见吧。 沐扶苍对手下的丫鬟是极其宽厚的,重用翠榴等人前,也将她们的背景调查仔细,但她们中的一个,甚至可能是全部三个,依旧背叛了沐扶苍,间接害死碧珠。 究竟是谁通风报信,她或者她们,是为了什么呢?……为了钱? 翠榴恭敬地垂下头继续保持行礼的姿势,好一会也没有等来小姐接下来的吩咐。她知道小姐没有走神,因为她感觉到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凝重,她在莫名的压力下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盯着鞋尖胆战心惊地回想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惹得沐扶苍生气了。 “起来吧,碧珠出去了,她负责我饮食起居,你只管将院子屋子收拾干净,热水按时打来。” 翠榴感觉身上压迫力一减,连忙哑着嗓子应声,起身退到院子里打扫去了。她擦擦冷汗,拎着扫帚边扫边想:“怎么沐小姐年龄小,气势却这么大,我以前的主人和梁夫人加一起也比不上她可怕,以后可要小心点了。” 翠榴是难得的勤快人,院子渐渐恢复了整齐的样子,等碧珠傍晚回来时,忍不住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对着沐扶苍啧啧称奇:“原来梁夫人竟是好心的,派来的人真肯做事,可惜善小姐和那群丫鬟狗眼看人低。” 沐扶苍笑道:“人心好坏哪有这么容易判断的,你现在只能夸夸翠榴手脚麻利。梁府的事先放一边,你见到黎掌柜了吗,他可曾说什么?” “掌柜一直在叹气,先问了老爷夫人的墓地在何处,然后只说明天在荟华楼恭候小姐。我离开银楼后,悄悄在对面墙边站了站,看见掌柜出来买了些纸钱,匆匆出城了,想必是去拜祭老爷夫人了。我觉得黎掌柜虽然没有太多表示,但他是真伤心,大约对咱们是真情实意的。” 碧珠这回猜对了,的确,沐家这些掌柜里,只有黎见深是沐扶苍可以完全信任的。可惜,曾经是她辜负了黎见深,一心扑在梁康身上,将万宝银楼丢给了梁刘氏糟践,不知道当年万宝银楼被卖出时,黎掌柜是怎样的悲痛。 碧珠踌躇一下,小声道:“我去杏花坊了。” 沐扶苍敲敲装着香糖果子的匣子:“除了点心,还从杏花坊带回来什么?” 碧珠垂着眉毛,可怜兮兮地说:“还有一肚子鸡毛蒜皮的流言。” “哦,与我有关?”沐扶苍来了兴趣。 “对的,说梁府来了个娇滴滴的表小姐,把小姐从头评论到脚。呸,这帮下贱胚,有几个真的和咱们面对面见过?就和人随意讨论您,满嘴的市井粗语。大概都是大嘴刘传出的闲话,我真该找人把他打一顿。” “除了评论我的容貌,有提梁府对我们的态度吗?” “有啊,居然说梁府很疼爱您。小姐,咱们现在揍大嘴刘也来不及了,这段时间少出门吧,没得给人混说一气。” 好,路人都知道梁府对自己的态度了,大嘴刘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沐扶苍满意地笑笑,铺好纸开始写名帖。 碧珠急道:“小姐,您还要出去啊?咱们等上三年,平时和善小姐斗斗气而已,等订了亲后日子就安稳了。”碧珠本不是循规蹈矩的,她跟着沐家行走,眼界比寻常人家丫鬟开阔许多,因为知道世道艰难,女子生存不易,所以沐家惨剧后,碧珠担心沐扶苍的未来,反而变得态度保守。 “要出去。流言又不是骂咱们杀人放火,有什么怕的。难道没了男人,我就连门坎都不敢迈了吗?” 七野心如此 知雨轻轻地揉匀唇上的胭脂,她用色极淡,头上只是简单几根银簪,仿佛没有精心打扮过。在丫鬟中比较,颜色浅淡的知雨也称不上中等之姿。 胭脂水粉上多了又有什么用呢?她就是用光慕香铺最好的香粉,也比不了欺霜赛雪的天生丽质。但是,她会伪装,含冰体贴温柔,她就开朗大方,女人的魅力又不只是表现在一张脸上,少爷对平平无奇的她俩和欺霜赛雪一样态度就是明证。 知雨仔细抹去过重的眉黛,再拔下一根银簪,让妆容更加简洁。她对着镜子笑了笑,镜子的人也还给她一个天真自然的笑容。对,就是这样讨人喜欢的笑容,让其貌不扬的她有着极好的人缘,她也同样能以此博取表小姐的亲近吧。 “我好像把描来的花样子丢在路上,要出去找一找。”知雨走出房门,对着院子里讨论该掐了哪只花戴头上的欺霜赛雪语气随意地说道。 当她路过为一枝月季争执起来的欺霜赛雪时,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露出讽刺的笑容。傻瓜……爬上主人的床,多得几两赏钱就是你们能想到的最好生活吗? 含冰比其他丫鬟想要得多点,肯定在谋划挤走沐扶苍,成为少爷的得宠妾室。也是傻,知雨冷冷地对最大的对手做了一个评价。 当从小蝶口中知道昨天三小姐去找沐扶苍麻烦时,知雨突然醒悟,其实自己很难找到一个比沐扶苍更适合少夫人的人选了——一个没有娘家支撑,没有人保护,却有着足够让少爷心动的美貌面庞的少女。 少爷是会爱上沐扶苍的脸,假如自己从中穿针引线,叫两人先成就好事,即使夫人反对,老爷却会为了名声叫少爷娶沐扶苍。 这样娶进来的媳妇,就算是亲外甥女,也会失去老爷夫人的喜欢,府里的人自然也会跟着落井下石,少爷耳根子软,时间长了难免会冷落少夫人,而自己则始终对沐扶苍恭恭敬敬,沐扶苍必定会对她十分信赖。 然后……给沐扶苍下药,叫她生不出孩子!知雨咬着嘴唇对飞过的蝴蝶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自己和少爷朝夕相处,还怕找不到机会怀上身孕?把孩子记在无子的沐扶苍膝下,这样,她的后代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少爷再娶妾室,她们地位也比不了身份特殊的自己! 那些丫鬟有头无脑,含冰有城府没智慧,只有她,才是能笑到最后的聪明人。 至于沐扶苍愿不愿意嫁给梁康,知雨却是没怀疑过的,在她想来,沐扶苍碰见少爷这根救命稻草,必然会紧紧攀附住,不然一个孤女还能有什么翻身机会? 知雨扬着笑脸,用欢快地和水波院里的小丫鬟打招呼:“我是大少爷院里的知雨,妹妹是新来的吗,住得可习惯?” “嗯,我叫翠榴,夫人和小姐对我很好。姐姐是来找小姐吗,她早上就出去了,现在不在院中。” 居然白跑一趟了? 知雨维持着笑脸和翠榴闲聊几句,告辞后转过身,脸上顿时露出不耐烦的凶狠表情。她意识到状态不对,连忙用手遮住脸急匆匆赶回少爷的云澜院。 翠榴看着知雨背影,颇感诧异,早晨梁府的大少爷站在水波院前门口,不进来也不说话,站在那里看起来傻子一样。小姐干脆从院子后门绕出去了。 少爷离开后,他院里的丫鬟含冰跑过来旁敲侧击地向她询问小姐情况,她才来一天,哪知道沐扶苍什么事?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别人呀。含冰走后,又冒出个知雨乱攀交情。云澜院从主人到下人怎么都莫名其妙的? 反复讨好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可不是容易的事。知雨为了长久大计,隔日按压着脾气再去水波院,结果沐扶苍又不在院中,路上倒是碰见了同样面色不快的含冰。 两个无处施展的女中诸葛虚伪地相视而笑,含着恶意的目光在夏日炎热的空气里碰撞出一片冰凉的雪花。 梁府侧门旁,梅香提着花篮,不太客气地质问头戴帷帽的沐扶苍:“才来梁府,又是重孝中,表小姐一大早不好到处乱走吧?” 白纱笼罩住沐扶苍的细微表情,梅香只听到她平和的声音:“初来乍到,房中缺了些用具,又不好事事麻烦舅母,我就想和碧珠去采买一些。当然,若是府中已经备好,我便不出门了。” 梅香噎住,她是梁刘氏心腹,十分清楚主母舍不得在沐扶苍身上过于花钱,这会沐扶苍愿意自己拿钱买物品,梁刘氏那是求之不得,根本不会在乎沐扶苍往哪里跑。 沐扶苍没有再理会面色不豫的梅香,径自从侧门离开,碧珠跟在她身后,无奈道:“唉,又得罪一个。” 老爷夫人和和美美不影响碧珠知道什么叫闺阁暗斗,在她想来,小姐该忍让几分,让梁府人对她好些,然后在这三年孝期里借助梁府势力挑选金龟婿,等小姐嫁了人,就有底气了,那时善小姐梅香等人要是敢找茬,自然有姑爷收拾她们。 小姐还没进府时就对舅舅梁鸣扬耍心眼,又对梁府嫡出的梁善语出讽刺,刚刚连夫人身边的顶头大丫鬟都得罪了,实在是……唉,前路坎坷。 沐扶苍知道碧珠虽然一直服从自己的安排,但是碧珠心里未必明白她的用意。 她没有直接去荟华楼,而是带着碧珠先来到汇聚各地奇珍异宝的珍宝阁对面的酒楼上坐下。 沐扶苍料定梁善心胸狭小又好面子,给自己小小地刺几句,一定会羞恼,在拿到火龙果翡翠等物前,梁善可不乐意出现在她眼前再次丢面子。梁善坏在明处,不是有城府的,必然会像昨天清晨来找她一样,早早地来珍宝阁买物。 碧珠漫不经心地小口抿着酥酪,眼睛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住乱飘。她忽然瞪大眼睛,小声叫道:“小姐!是善小姐,还有梁夫人!她们朝珍宝阁走来了。” 碧珠小心地往后缩了缩,生怕不小心被梁夫人和梁善看见自己。沐扶苍来了兴致,倒是探头仔细观察,笑吟吟地和碧珠形容:“善妹妹定是听了我昨天的话,硬拉着不情不愿的舅母进了大名鼎鼎的珍宝阁,你猜火龙果椰子翡翠她能买到几样?还是会讨要其他新奇东西回来好朝我炫耀?” “舅母空着手气冲冲地离开了珍宝馆,善妹妹抹着眼泪拉她袖子,只怕是一件都没买到。啊,她哭厉害了,我好像都能听到她的吵闹声了,行人开始驻足观望。可惜舅母和舅舅不一样,她不会在乎的,梁善招来多少人也没用。” 碧珠听到女孩尖锐的叫声,按捺不住好奇心,趴在栏杆上偷看,只见梁善全然失去官家小姐的矜持,蹲在地上撒泼打闹,梁夫人面色铁青,好像女儿讨要的不是小玩意而是她一条胳膊般严重。碧珠吃惊道:“不过是小小的果子和几粒玉石,怎么能闹成这样?夫人买个庄子都没她们动静大。” “你莫要因为吃多了各地异果就瞧不起人,翡翠的贵重自不必说,这火龙果原是由船队跨过大海,从异邦人的国家载回,买来虽便宜,一路所花运费却是惊人数额,而且它不耐储存,到了都城,能保存住十之四五就不错了,物以稀为贵,价格更要往上翻一番。舅舅一年的俸禄能有多少?舅母也不是个擅长赚钱的,梁府哪谈得上底蕴。舅母自然想满足女儿,但是几两银子就买一个果子,她是实在拿不出这个钱。” 碧珠似乎有些惊呆了,愣愣地听沐扶苍继续补充道:“我将来嫁的人,对我的感情有多大机会胜过梁夫人对自己的骨肉亲情,舍得下全部家产供我挥霍?我是过惯了自由富贵的日子,将来想吃个果子戴只簪,难道不得像善妹妹似的哭闹着去求?” 碧珠嗫嚅一会,断断续续道:“小姐聪明漂亮,怎么……肯定嫁与豪门贵户,备受宠爱,不会可怜兮兮……” 这话说出来,碧珠自己都没底气。 “凭现在的梁善都高攀不上,我何德何能嫁与贵人,以色事人吗?”沐扶苍想起前世梁康得到自己后,很快就迷恋上梁善的婢女莲莲,然后又有远房表妹庭庭、娇媚无双的云飞烟。世间美人多不胜数,她只是万紫千红中的一朵:“勾心斗角地过上十数年,等年华老去后位置自有其他美人补上,你猜我会有什么下场?” 楼下的吵闹声若隐若现环绕在耳畔,似乎是不幸未来的前兆。碧珠坐在楼上浑身发冷,带着哭音道:“那怎么办呀?难道小姐以后的日子都会活得像在梁府一样缩手缩脚靠人施舍吗?” “我不敢指望像娘亲一样遇见爹爹般的良人,但我能像娘亲般经营自己,假如,假如娘亲没有嫁给爹爹,我也不信她会活得像梁善梁刘氏那般可怜。” 沐扶苍提起爹娘,内心变得温暖而坚强,他们从小教导她识字骑马,带着女儿像养儿郎般游走四处,增长见识,一番心血岂会是为了教出只离开笼子就生存不了的金丝雀? “我要养活自己,珍珠翡翠绫罗绸缎,我看上的,自己买;山川大江,我想去,就自自在在高高兴兴地骑马乘船去游玩,谁都阻拦不了!男人可不嫁人作依傍,那他们的生活靠什么?靠自己争。我以后的命,也要自己来争!” 碧珠彻底惊呆了,沐扶苍的话,有几个女人敢这么想这么说?放三百年前的前朝时,只怕要被听见的人绑去官府杖毙。 “可是,可是,男人太厉害了,和他们争,会多累啊?”碧珠心绪乱如麻,爱护小姐的心意毕竟占在最上风,她首先担心沐扶苍苦累着。 “与其困守在深宅大院里祈求垂怜,不如在光天化日下尽力抗争,胜负无悔。” 碧珠前面的酥酪不知何时打翻了,乳白的汁液淋漓了一桌子,沾到袖子上也不自知,只呆呆地望着小姐,联系沐扶苍这几天的作为,她终于明白了小姐的打算。 真是可怕的想法,但是……碧珠转头看向窗外,梁夫人和善小姐已经离开,珍宝阁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金碧辉煌大门当街敞开,窗帘门帘都是晶莹宝石穿成,隐隐露出室内的雕梁画柱,里面收藏着想不到数不尽的稀奇宝贝,诱惑着人们的心神。 夫人曾几次带着小姐来此买卖,碧珠自己都有过一只从珍宝阁买来的小香球。从今以后,小姐此生就要像梁善……不,过得还不如梁善,梁善有梁府撑腰,再闹腾梁夫人都不会冷落亲闺女。 别说珍宝阁,就是想得到一顿早饭也会像梁善威胁的那样,得看人脸色,得哄好主人。 碧珠无法想象骄傲的小姐哀求撒泼的样子,更不敢想她与莲莲思琴小蝶那等卑贱人物争风吃醋的场景,离经叛道就离经叛道吧,沐扶苍岂能被小人折辱:“小姐,我懂了,等下见到黎掌柜,我该怎么做?” 这回却换了沐扶苍沉默,碧珠已经被自己说服,但她曾经的死亡让沐扶苍明白,现在的自己根本护不住身边的人,碧珠甘愿跟随,可她真的忍心吗?会不会再一次连累碧珠?她敢赌自己的命,却不能轻易替碧珠下抉择。 “这条路不是嘴上说得那般豪情万丈,痛快淋漓。你可以拿着卖身契离开,你年龄尚小,有足够的时间挑选可靠的夫婿,即使有小矛盾,凭自己的能力也可应付过去,平安一生。” “小姐,碧珠是贪图富贵的人,叫我嫁了什么老实人耕田打柴,我还不乐意呢。我要跟着小姐飞黄腾达!” 碧珠拿手帕擦去袖子上的污迹,脸上的焦虑茫然消退下去,清秀的眉目间隐隐透出一股坚毅之色:“以前我和丫鬟斗嘴闹事,现在和男人斗嘴闹事,没啥区别啊。只是胸膛平了些,又不是三头六臂神通广大,我干嘛怕了他们。” “好,走吧,去见见黎掌柜。”沐扶苍戴回帷帽,碧珠乖乖地跟在身后。 有人相伴,漫长的路,毕竟不孤单了。 酒楼上的佳人在看梁善,珍宝阁内的公子在看她们。窗口珠帘后,一个锦衣少年“哗啦”合上洒金折扇,抵在天生含笑的嘴唇上,微微挑起的凤眼注视着沐扶苍远去的背影,低声慵懒自语道:“无为妹妹呀,你变得更有趣了……” 八故人之情(一) 黎见深今年四十有六,原本是北方小城一家当铺的掌头柜,因为人陷害,走投无路,几乎被逼得要与仇人同归于尽,幸蒙当时尚是少年的沐宵仗义相救,逃脱大难。黎见深自此跟了沐宵,亲眼见证了沐家的兴起和沐宵的成熟。沐家人于他而言,既是恩人、主人,更是亲人。 沐家虽只有三口,但沐宵经商有道,夫人梁四方亦是难得的玲珑女子,沐家生意蒸蒸日上,成了雍国颇有名声的富商。岂料正当兴盛时,黎见深突然接到急信,称沐家遭遇不测,沐家夫妇等一行人除了小姐尽数遇难。 黎见深不敢置信,祈盼噩耗只是竞争对手放出的谣言,他匆忙命手下四处打探真相,结果没过许久,自己就在都城亲耳听到关于沐家孤女投奔梁府的流言蜚语。 前后消息对照,沐家确实是遭遇了灭顶之灾。黎见深颓然瘫倒在地,老爷和夫人故去,和他一般忠心耿耿的亲信们全军覆没,小姐年龄尚小,又是女身,当不得事,将来长大了嫁出去更是别家的媳妇。 这么善良聪慧的一家子,怎么就,就绝户了呢? 黎见深担忧小姐,本来想马上前往梁府拜见,但是他浸淫商场多年,思维敏锐,从关于小姐和梁府的流言里品出微妙的地方,他按压住慌张的情绪,准备静观其变,谋求最适当的见面时机,没想到第二天就接到了碧珠带来的邀约。 荟华楼在都城是数一数二的酒楼,和杏花坊的人员混杂不同,它不但菜肴美味,环境优美,还对客人有所限制,没有一定身份,大门都别想踏进。 也是因为管理严格,荟华楼成了贵人们碰面和商量机密的好去处。 黎见深坐在荟华楼上单独的房间内,脸上纹风不动,只是端着茶盏的手在微微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老爷夫人去了,黎见深还在,虽没资格也没本事将沐家全盘接下,并约束其他掌柜,但他起码能守住手下的万宝银楼,将来小姐出嫁,万宝银楼就是嫁妆。有万宝银楼做嫁妆,他黎见深当掌柜,小姐绝不会落得凄凉境地。 想得不错,只是黎见深该怎么让小姐明白其中道理并且完全信任他呢?沐扶苍不过十三岁,即使再继承父母的出众心智,也是天真不解世事的小女孩,等有不怀好意的人从中挑拨或者诱骗她,他可没把握劝说小姐听从自己的意见。 忐忑不安间,紧闭的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后两个豆蔻少女从容走进房内,其中容貌艳丽的女孩开口唤道:“劳烦黎伯伯久候了。” 黎见深连忙起身,一躬到底:“黎见深见过小姐。” “快快起身。您是长辈,私下里莫要行此大礼,扶苍担当不起。” 黎见深本来准备安慰一个悲痛欲绝的小孩子,结果沐扶苍比想象的稳重许多,倒是他见到小姐,瞬间有了泪意。 “都城的掌柜们大约在我刚进京时都接到消息了吧,但几日里不见人前来拜见我。我想只有黎伯伯处事老成,又一直待我极好,是可靠的长辈,今天一见,果然扶苍还有亲人在,不是无依无靠的野草。” “小姐怎么能是野草呢,老爷夫人离开了,我……黎见深必全力相助小姐,万宝银楼绝不会败落!”黎见深没想到根本不用自己苦口婆心地劝说,小姐已经非常信任于他,将他当作长辈,这样的不假思索的信赖让黎见深内心极其感动,立即表明自己永远站在沐扶苍一边。 “沐家在都城有万宝银楼、万宝布庄和九家小店面,在青州、幽州、并州共计有十一处大店,下属小铺面四十五间,另有庄园田地无数,每一个都是聚宝盆,怎么以后只有万宝银楼不会落败呢?”沐扶苍早将木匣里的账本熟记于心,刚到都城,就立即从沐家院落内取回地契等重要物件,沐家的财产情况她已经得以初步了解。 出乎黎见深的意料,沐扶苍能条理清楚地报出沐家目前的生意,并且言语中有毫不掩饰的野心。他心头突然迸发巨大的喜悦:“小姐的意思是?” “虽然扶苍身处孝期,内心更悲痛难言,但万宝沐家是父母的心血凝成,我必须打起精神管理生意,绝不能叫沐家名号毁在我手里!请黎伯伯助我重振沐家!”沐扶苍郑重抱拳行礼。 黎见深顾不得沐扶苍怪异地行了男子礼,他欢喜地想,好啊,小姐是有志气的人,敢将偌大的责任担下来,将来可以招上门女婿,不管沐家收回几分,老爷的传承终究还在。 沐扶苍招呼碧珠上前,一起向黎见深请教自己关于生意场上的不解之处。 黎见深是顶尖儿的大掌柜,在经商行事上的见解还胜过两世为人的沐扶苍,此时倾囊相授,毫无保留地讲解自己的多年经验与一些朝廷秘闻,一席话让沐扶苍对今后的计划有了更清晰更贴近实际的思量。 有些浅显的道理,像“贱买贵卖”“诚信取人”等等,碧珠能明了,但更多的深奥教导听得她云里雾里,只能强行将黎见深的话语一一默背下来,等将来从实践中再行领略。 不知不觉间日头西坠,沐扶苍意犹未尽,但目前住在梁府,不好过于晚归,于是将几日后要发生的事提前与黎见深联络好,便送走了黎掌柜,自己与碧珠匆匆用些点心小菜,下楼重归梁府。 都城又称“京城”。分外城、内城,内城中另设宫城护卫皇宫,外城由玄光河与青感河十字形交叉分为东、南、西、北四市,其中的北市,因为皇亲达官的园林居所较多,较其他三市尤为矜贵些,万宝银楼、荟华楼和燕春楼等大名鼎鼎的商铺便安置于此。梁府和沐家院落则分别坐落于西区和东区。 沐扶苍出了荟华楼,招呼架马车向西区驶去。行至中途,周围百姓鼓噪起来,欢呼声此起彼落,碧珠闻声打开车窗,远远看见一大队人马簇拥着中间一个身骑白马的少年迎面走来,路上不断有妇女将鲜花投掷与他。 马夫连忙将车停置在街边避让,羡慕道:“这才是美丈夫的模样!” 待队伍走近些,白马上的少年面孔光洁,身姿挺拔,自带风华,围绕他身边的侍卫也都是英武青年,但人们一眼看去,都被少年的光彩所夺,留意不到其他。 “是顾校尉!”碧珠惊喜道。 “现在是顾将军啦!”马夫天天在城中迎来送往,消息相当灵通;“今早上朝,皇上破格提拔,现在顾将军是咱大雍最年轻的将军。皇上还赐他一座府邸,那院子原来可是什么王爷的住处,真是皇恩浩荡……” 现在是皇恩浩荡,深受器重,可谁想得到四年后,也是圣上亲笔御批,以通敌罪名将顾行贞当众处决。 沐扶苍那时没将心思放在外界,一心专注于与梁康的甜蜜生活中,等顾行贞惨死后,大吃一惊的她四处探听,只得到些互相矛盾的流言。朝政之事不是一个高墙中的弱女子能分辨明了的,直到现在,整个事件的真相依然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 “小姐?”碧珠小心地摇摇沐扶苍的手,她没想到小姐撞见顾行贞后反而脸色沉重,似乎勾起无数心事。 “无妨,等队伍过去后,我们快些回府吧。”沐扶苍捏捏面颊肌肉,让表情缓和下来。正如沐扶苍于之黎见深,顾行贞和碧珠是唯二能令沐扶苍变色的珍重人物了。 水波院里,翠榴正将有些冷却的晚饭放在盛满热水的瓷缸里保温,听见门口动静,连忙放下手中活计,上前迎接。 沐扶苍隐约听见翠榴的肚子在打鼓,掀开盖子,看缸里的青菜素饭完完整整一口未动,便道:“以后过了饭点,而我不在府中时,你只管自己吃了,别等着。” 翠榴连声说不敢,沐扶苍也不再管她,自己进到书房拿起笔开始练字。 书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桌一椅和一张绣架,想来这房间本是妾室的绣房。 桌上也只摆着碧珠要来的文房四宝和一只粗瓷碗权作涮笔,连笔架子都没有。 碧珠心疼道:“明天出去时该买一些物件用具,嗯,要不我现在就去朝梁府人再要点?” “水波院外面整齐,里面空荡是最好的,越看着素净可怜,对我越有利。” “可是这样练字都不舒服,我还是买些回来,等来人时再藏起来。” “不必过于刻意,忍几日功夫而已。况且若有心练字,拿树枝在沙地上比划都使得。” 晚上,翠榴等沐扶苍出了书房,上前将梁康少爷与含冰知雨的事情一五一十禀告清楚。碧珠冷笑道:“居然不要脸地站了快一个时辰?当来来回回的丫鬟侍从是瞎的啊,这是讨债还是讨命来的?他不要脸,我家小姐可还要面子呢!” 翠榴也觉出梁康做法的不妥来,但沐扶苍和梁家人都算她主子,她夹在中间不好开口,低着头听碧珠骂大少爷。 沐扶苍不会再傻乎乎地邀请梁康进屋,给他接近自己的机会,她要笑不笑地吩咐翠榴:“梁大少爷爱站着,就站着吧。只是他身边的侍从怪无辜的,你可以偷偷送些咱们院子里的糕点茶水给他们。还有,以后不管哪个院子的丫鬟来打听我,都要推脱干净,别露出口风。” 反正院子里就三个人,沐扶苍和碧珠自然不会乱讲,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水波院内里的事情,就是翠榴违反沐扶苍命令泄露的了,这样倒最好,可以让沐扶苍提前判断当年内应的身份。 九故人之情(二) 沐扶苍换过衣裳和帷帽,从后门绕开又在院前苦候的梁康,带着事先选好的礼物与碧珠一早离府。看门的仆人皱着眉,嘴里含含糊糊地嘀咕着,不情不愿地开门放行,好像为沐扶苍拉动一下门栓都能累断他的腰。 现在连碧珠都懒得和梁府这帮人较劲了,跟在小姐身后径自离去,心里思量的全是小姐关于此行的嘱咐。 梁府自然不会给沐扶苍预备马车,沐扶苍像昨天一般打算乘坐街上供人短期租借的小马车。 才站在街边,一架马车骨碌碌自动驶来,马夫跳下车,对沐扶苍哈腰点头问好:“沐小姐,老刘给您行礼了!” 这马夫一张黝黑大脸,模样倒不丑,只是嘴巴略大,人也守不住话,得个绰号叫“大嘴刘”。 碧珠现在知道沐扶苍当时是有目的的挑上大嘴刘,可再看见他,还是免不了生气,叉腰娇叱道:“大嘴刘,你还敢出现!都是你害得小姐被人说闲话!” 大嘴刘呲牙咧嘴地打哈哈儿道:“小姐仙女似的,谁能不注意到,大家伙儿问起来,咱就随便说说嘛,也没讲烂舌头的浑话。您现在要出去?用我的车呗,价钱可公道了。” 送上门的方便,沐扶苍也不会拒绝,拉着碧珠上了大嘴刘的马车,,一路上旁敲侧击询问顾行贞的情况。 大嘴刘禁不住人问,一股脑全抖搂出来,但他只知道一些皇帝十分开怀啊、顾行贞特别俊啊、赐的是东丘郡公还封为燕王时所建的府宅啊等等她已经了解的无关紧要的小事。 沐扶苍不算失望,她本来也没指望大嘴刘能接触到什么重要信息,只是存了一些万一之想,顺口询问。而真正能接触到核心,对她了解事件真相有帮助的人物,沐扶苍却不敢去问。 现在终究是实力有限。 才驶到了西区,沐扶苍便要下车,大嘴刘嘻嘻哈哈还想打听点关于她和梁府的事,沐扶苍解下一个素面荷包,递给碧珠,使个眼色。 碧珠心领神会,将荷包在大嘴刘眼前上下抛动着,挑着眉毛道:“你接着想去和人胡扯什么呀?我家小姐清白着呢,哪有什么消息可供人打探的。” 大嘴刘眼珠跟着荷包上下跳动,连忙应和道:“对对,小姐是大家闺秀,能有啥子鬼话胡扯。” 碧珠倒出荷包里的碎银铜币,递给大嘴刘:“你可记好了刚才自己说过的话。” “一定一定,小姐是顶善良的大家千金,谁敢胡说八道,我刘二宝第一个不答应!大耳刮子扇丫的!”大嘴刘捧着银子,笑歪了嘴,哪有不满口答应的道理。 下车的地方离沐扶苍要去的贺府还有一段距离,盛夏早晨的空气已经有湿热感了,沐扶苍带着帷帽又不甚透气,一路走来有些喘息,脸颊上全细细的汗珠。 碧珠情况与她相仿,脸色潮红,气喘吁吁,显出体力不支的模样。沐扶苍想她们跟着爹娘在外面野了十几年,现在还不是身娇体弱的贵妇人呢,身体怎么已经虚弱至此? 贺府侧门边乌压压站了十几号人,个个翘首以盼沐家小姐的到来。 远远见两个素衣小姑娘徒步走来,服侍在贺府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最先反应过来,欢喜道:“这就是了!”一伙人急忙小跑过去,将人迎进贺府。 贺夫人双眼通红,穿着白衣淡裙,正在屋里来回踱步,听见动静,也顾不得礼节了,快步奔出房门,在院子里就一把紧紧握住沐扶苍的手。 沐扶苍进府时拿掉了帷帽,露出的一张小脸五分似父五分肖母,贺夫人看着熟悉的面庞,心里剧痛,眼泪跟着掉下来,哭道:“我可怜的孩子啊,四方妹妹,你怎么舍得……” 沐扶苍感觉到贺夫人牵着自己的手在发抖,既替母亲与贺夫人难过,又喜悦有友如此,母亲泉下有知,必然欣慰,她悲喜交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周围丫鬟温言相劝,贺夫人抱着沐扶苍哭了好一会,才忍回眼泪,牵着她进屋坐下。 贺夫人哑着嗓子道:“你爹娘葬在哪里?你在梁府住得惯吗?物件儿丫鬟他们给配齐了吗?我一接到信儿就想过去寻你,但你贺伯伯说才进梁府肯定正忙着呢,叫我等一等,结果倒叫你先递了名帖过来了,是阿姨没照顾周到。” 沐扶苍转出个淡淡的笑脸:“老家不安全,我将他们安葬在京城外了。舅舅舅母待我很好……” 下首坐着的碧珠这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大丫鬟看个正着,碧珠似乎感觉到了,把头低下去,只是听着沐扶苍回答“很好”“一切都好”“我也算安心”时,嘴巴越撅越高。 沐扶苍拿出从那盒西域珠宝中挑出的蓝宝石与猫眼儿镶嵌的项链,送给贺夫人:“我娘看见这项链就说是湘姨喜欢的,只是,她不能亲手送给您了。” 她猜自己母亲的好朋友多半也是个性明快爽朗的,就挑了这串亮丽大气的珠宝做礼物,果然贺夫人拿着项链,哀声道:“四方她懂我啊,可我却再没有机会陪她去真仙观看桃花了!” 大家又是一场劝慰。 贺夫人闺名孟湘,未出阁前与沐扶苍的母亲梁四方是手帕交,分别嫁给沐宵和贺子珍后,聚少离多,但两人情谊一直深切,可惜前世沐扶苍陷在梁府的泥潭里,别有难处,顾不上联系父母故人,与她湘姨的关系越来越淡。 沐扶苍对一切问题皆轻描淡写而过,只捡好听的说,贺夫人不疑有他,以为侄女过得安稳,心里颇感安慰。 贺夫人育有二子一女,小女儿身体虚弱,送到老家由贺老夫人照料。两个儿子因为今日书院小考,脱不开身,贺大人在皇宫议事,只有贺夫人陪着沐扶苍说话,又留了午餐,一直到下午才恋恋不舍地送别沐扶苍,临走时再三叮嘱她要是碰见难处,一定要记得来贺府商量。 丫鬟机灵,知道沐扶苍和碧珠是自己走来的,吩咐贺府的马夫驾车送她们回梁府。 到梁府时正赶上晚饭,翠榴将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摆上,不小的桌子上,可怜巴巴地放着几个蒸饼、一碟拌豆芽和一盆豆腐羹,白白的羹上飘着几丝葱花权作点缀。 沐扶苍体谅翠榴饥饿,令翠榴不必服侍,让她直接拿碗盛了饭菜端到自己房间去吃。 碧珠和沐扶苍坐在一起,她拿着汤匙戳戳豆腐,嗔怪道:“就怕拿来作比较,这还是有血缘的亲人呢,究竟不如贺夫人的一半儿好。要是真不想叫小姐住着,直接给个痛快话,咱们赖着不走是咱们理亏,现在不阴不阳的算什么!” 沐扶苍故意惹贺夫人哭了一场,心里有些歉疚,又念及自己和碧珠身体的虚弱,而贺夫人那句真仙观也让她灵感一闪,似乎抓住什么关键之处。她思绪纷纷间听见碧珠的话,简单提点道:“还记得昨天黎掌柜教了你什么吗?” 碧珠一愣,突然茅塞顿开,拍着桌子大叫:“贱买贵卖!”她咬牙切齿道:“难怪舍不得对小姐好,又不肯叫咱们走,感情是把人当货物了!” “肯定是梁夫人的主意,亏我还以为她有点良心呢。舅老爷知不知道她这么做?” “我来梁府三日,连舅舅的影子都没见到,估计他不管梁夫人做什么盘算,只要不污了他名声,都不会在意了。” “都烂进骨子里了,什么名声,全是虚的,装的!”碧珠曾当小姐找个好婆家就能稳定下来,现在知道自己天真了,沐扶苍若是不能摆脱梁府,那她的婚事只能任由梁刘氏操控了,谁知道这个卑劣妇人会为了钱将沐扶苍卖到哪个角落里受苦。 碧珠想通后,恨不得小姐现在马上平步青云,将敢作践她们的小人踩进泥里碾碎:“小姐,咱们现在就搬出梁府吧!和黎掌柜一起做生意去,快点挣够钱。” “现在不能离开,沉住气,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点一点做,梁家对咱们不怀好意,我拿他们也是另有用途。” 贺府中,孟湘倚在丈夫怀里,大致讲述了白天和沐扶苍的谈话,末尾叹口气:“现在知道扶苍生活平安,我总算放下心来。” 贺子珍因妻子的缘故与沐宵有所接触,两人性情相投,也算半个朋友,他对沐扶苍同样关切:“梁鸣扬爱名,越是贪图虚名的人,私下为人越值得怀疑,我不希望你马上去看望侄女,就是怕打草惊蛇,叫他们藏起狐狸尾巴。” 孟湘为人真诚,头脑可不迟钝:“相公是怀疑梁家根本不会好好养育扶苍?现在已经几日过去,他们该安排的都应安排下了,我明天叫人递过名帖后马上进梁府,亲眼瞧瞧他们对扶苍的态度。” 贺子珍笑道:“现在咱们就可以先猜上一猜了。乐月,叫真真过来。” 真真就是白天迎接沐扶苍的大丫鬟,她才讲到沐扶苍是满脸虚汗地徒步走来时,孟湘的神色就变了,等真真又提及碧珠的小动作时,孟湘恨道:“没住几日,丫鬟就生有这样的怨气,梁家果然是藏奸的!唉,扶苍怎么不和我讲呢。” 贺子珍轻轻拂过夫人的后背:“娘子莫气,宵弟的女儿岂能懦弱不堪,依真真的形容看来也是个有主见的。沐氏的情况咱们心知,侄女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梁鸣扬,何况发生什么都是亲舅舅,她哪能随意指责长辈。娘子明日去梁府,先仔细问过侄女的想法,好好商量,万万不可与梁家闹将起来。” 十沐家有女(一) “你确定那丫鬟瞧见了?” “保准的!我嘴巴都快翘上天的了。” 沐扶苍料想贺夫人两日内必亲至,终于打算老老实实窝在水波院呆上两天。 这日梁康刚离开水波院,碧珠也打发走凑上前套近乎的知雨,院里才觉得清净会,就听见梁夫人甜腻得发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贺夫人您放心,扶苍是我外甥女,她在梁府岂有过得不好的道理。” 梁刘氏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打鼓,暗骂沐扶苍不懂事,没把沐家那点人脉交代干净,她自己清楚梁家对待沐扶苍的态度并不好,要是早知道沐扶苍有户部尚书夫人这等人物关怀,她起码得给沐扶苍多拨两个丫鬟撑门面。 水波院给翠榴打扫得干净,只是门窗的破旧不是干净的环境能掩饰的。别人看来倒也觉不出什么大错,可惜贺夫人早有成见,一进院子,心里就凉了一半。 沐扶苍在门口候着呢,看见贺夫人,脸上生出开心的笑容:“扶苍见过贺夫人。” 贺夫人扶起沐扶苍:“还是叫我湘姨吧,不必见外。” 说着走进屋,院子与屋内一比较,竟然还是好的。这家具全是灰旧的,窗户不是细纱而是粗纸糊的,大白天屋里也显得光线黯淡,加上装饰全无,丫鬟稀少,简直是间死人屋子。 贺夫人扫视一周,脸色也难看的和坐下的老椅子差不多了。 梁府对沐扶苍的态度正如这院子一般,沐扶苍既没有加油添醋故意使坏,也没有欲盖弥彰,她坦坦荡荡地任由贺夫人将其中关系看个清楚。 梁刘氏着急得直给沐扶苍使眼色,沐扶苍笑盈盈地抿着梅香现从夫人院子中取来的茶水,等梁刘氏坐立难安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湘姨见谅,扶苍身负重孝,不适合奢华之物,没有好茶点款待阿姨了。” 梁刘氏嫌沐扶苍解释得太轻,但好歹是个合理理由,连忙接过话头加油添醋道:“对,这丫头可孝顺了,我给的花瓶丝绸全退回来了,我和老爷都替四方妹妹感动。” 贺夫人摆出个生硬的笑容:“扶苍确实孝顺。我有关于四方妹妹的话要问扶苍,等下难免哭起来难堪,还请梁夫人先回吧。” 客人进屋要赶主人走,哪有这种道理,但是贺子珍比梁鸣扬官职整整大了三品,梁刘氏一贯欺软怕硬,警告般瞪了一眼沐扶苍后,赔着笑脸离开了。 等人都走干净后,贺夫人拉着沐扶苍,叹道:“要不是我亲眼见了,你还要瞒到几时!” 沐扶苍垂目道:“我无父无夫无子,梁家虽是外姓,但也是九族六亲中与我血脉最近的亲人,只要梁府愿意收容,我靠挂在梁家还有情理可循。如果没有梁府收容,我就会被沐氏的人带走,按着乡间所谓的‘家族为重’,给强行认祖归宗,从此任宗族宰割。亲人皆是狼虎之辈,两权相横取其轻,现在有什么气都只能忍了。” 贺夫人有意带沐扶苍回自己府邸,但沐扶苍到底和贺家没有血缘关系,不清不楚地能在贺府住多久?要是放任她待在梁府,贺夫人又哪里忍心:“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方法倒还有一个——独立成女户!我有自己的户口在案,这样沐氏没有资格强行带走我,我便不需要困在梁府受苦。” 贺夫人吓了一跳:“女户虽然免役减税,可以后家里的责任都要你一个人负责,将来婚嫁更是麻烦。何况你还是没及笄的小姑娘,又没有婚约在身,未必要走到这一步。” “舅母不会给我相中好儿郎的,我嫁人后只怕还不比在梁府的生活好过呢。爹爹十五岁敢与家族决裂,一手创立万宝沐家,我虽然不及父亲才华,但这点骨气却不敢丢了,在别人手心里苟且偷生。” 贺夫人思考片刻,想到依沐家夫妇的性格定然也同意沐扶苍的做法,果断道:“无长兄的失孤男子十五岁可自立为户,女子则需十四岁。我记得你是五月出生?才刚刚满十三岁。我待会派人送些床褥衣料来,你先在梁府委屈一年,过了十四岁生辰,我督着你贺伯伯把女户之事办下来。” “扶苍钱物尚足,却另有一个不情之请——现在缺乏人手,过几日沐氏的人可能会赶来逼迫,能否借些家丁做自保之用?” 这对贺夫人却是小事了,下午就打发八个身高体壮的侍从到梁府门口。 沐扶苍满意地点点头,因为年龄太小,举动中天生带着娇稚的感觉,但侍从们没有一个露出轻蔑的表情,都垂手立在沐扶苍面前恭候命令。 “后日将会有几位富商打扮的中年人在梁府门前等候,你们也与他们一起等我出来,跟着去五闲楼。到时一切听从我的命令,就是叫你们绑人去衙门也要照做不误,不得迟疑!” 众人齐声应和,碧珠带着他们去旁近的旅馆住下。 沐扶苍返回水波院,走到一半儿,梅香带着比以前恭敬许多的笑容出现,请她前去夫人院中说话。 梁刘氏此时正歪在贵妃榻上休息,春兰跪在榻旁给她捶腿。这两天来。梁善突然瞧自己的衣服不顺眼,茶点不顺眼,哪哪都不顺眼,吵吵着要换最时兴最稀罕的来,闹人得不行。梁刘氏从丫鬟处问来缘由,女儿居然只是为了朝沐扶苍显摆而已,气得梁刘氏冲着水波院方向骂了一通,转头对着梁善温柔劝慰,好说歹说,总算镇压下来。 她把两日功夫全花在女儿身上,没来得及敲打沐扶苍呢,这可恶的女孩又给她找事了——竟把从二品官员的夫人招来了!梁刘氏可一点准备都没有呢,这下把梁府那寒酸小气在人前昭显得干干净净。 梁刘氏听见沐扶苍进来了,她知道现在该对外甥女态度好些,但心里憋着火,叫沐扶苍站了两盏茶的功夫才睁开眼,对旁边的椅子一努嘴:“坐吧,说说你和贺夫人是怎么回事。” “母亲和贺夫人原是手帕交,她听闻噩耗,特来向我询问仔细。” “只是问问你母亲?” “还叫扶苍保重身子,不可过于悲伤。” 梁刘氏哼了一声,她不信沐扶苍和贺夫人就说了这些,但沐扶苍也应该明白,她的命就在自己手里掐着,敢做对梁家不利的事,沐扶苍同样也没个好! “听说你总是往外乱跑?这可不行!梁家不比什么下贱小户,女儿有女儿家的规矩,你以后要紧守妇德,别再到外面给我梁府丢脸!” “是,贺夫人要我过几日去贺府一趟,等陪过贺夫人,我就不出去走动了。” 沐扶苍搬出贺夫人,梁刘氏也没词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叫她退下。 沐扶苍转过身,正听到小丫鬟叫道:“少爷放学回来了!”迎面就撞见身穿蓝袍,眉目温润的梁康。 梁康自从大前日一见惊艳后,就天天早上在水波院门口站着,希望沐扶苍能感觉到自己的一片深情,可惜沐扶苍再没和他见过面,徒留他相思之情一日更胜一日。 这会佳人现身,粉面水眸美丽如初见,梁康内心激动异常,立刻忘乎所以地痴痴凝视,将身前的母亲和一众丫鬟忘到九霄云外。沐扶苍恍若未见,自顾自行礼离开。 只要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不对,房间内登时一片死寂,众侍婢大气也不敢出。梁刘氏目瞪口呆片刻,总算反应过来,登时大怒,“啪”地一声砸碎了手边的瓷杯! 热水溅到跪在地上的春兰腿上,疼得她呜咽一声,就赶快捂住自己的嘴,伏下身听梁刘氏咆哮道:“梁康!你盯着她做什么!” 梁康“噗通”跪在梁刘氏面前,苦苦哀求道:“母亲!我是真心喜爱表妹,求母亲成全!” 梁刘氏气得直哆嗦:“你将来是能娶公……娶大家闺秀的,区区一个商人女儿,给你当小妾都不配!一定是这狐媚子不要脸地勾搭人,给康儿灌了迷魂药!来人,给我把她……”梁刘氏想喊人把沐扶苍打出府,但白天贺夫人才来过,将她唬得慌慌张张,现在这“打出去”三个字卡在喉咙间怎么也不敢吐出去,气得梁刘氏一挥手,茶壶也飞了出去。 春兰总算反应及时,偷偷挪动身子,避开飞溅的热水,她恭敬地低头,盯着满地碎片腹诽道:“表小姐明明都没正眼瞧大少爷,是大少爷纠缠不休,哪来的狐媚子?又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当傻儿子是个宝,没准表小姐根本看不上大少爷呢。” 沐扶苍走出不远,将梁刘氏的咆哮声听得一清二楚,知道梁康的爱慕之情已经被梁刘氏提前发现了。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沐扶苍的脚步没有一丝凌乱,一点慌张,她在下人们奇异的目光中稳稳当当地走回水波院,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后,碧珠一脸迷惑地归来了。她路上遇见的梁府仆人,全都指着她窃窃私语,等她回头瞪过去,他们又闭嘴不言。碧珠心里藏事,难免惴惴不安,害怕是小姐暗中的举动被梁府的人察觉了。 她紧张地将仆人们的情况汇报给沐扶苍,沐扶苍波澜不惊地解答道:“哦?梁府人目光短浅,传播起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反应迅速。我方才在梁夫人房间撞见大表哥,给她看出表哥对我别有用意,此时舅母大概在痛骂我引诱她儿子呢。” 原来只是关于梁康的破事啊,都两天了,梁夫人怎么才发现啊,碧珠长吁一口气,随后觉得这样好像也不对:“小姐,万一消息传出府,叫这个莫名其妙的表少爷坏了小姐清誉可麻烦了。” “无妨,舅母指望着表哥娶回个公主呢,家世次一级的普通贵女她都觉得般配不上。等她回过神来,比谁都要着急地堵住大家的嘴。” 和沐扶苍料想的一样,梁刘氏嘴上骂个痛快,气劲儿过去后,又深深后悔起自己反应太过激烈,一时间嚷得府内全知道了沐扶苍勾引儿子,而且当真将儿子迷惑到了。 皇上因为敬爱皇后,后宫嫔妃寥寥可数,现在膝下只有三子四女,其中三公主乐平虽然是惠妃所出,但天真活泼极得当今圣上宠爱。乐平公主是明延三年出生,现在将将十四岁,正好与十六岁的梁康匹配。 梁刘氏打得好算盘——要是梁康科举顺利,就向当朝丞相柳相爷家的长孙女柳璇或者宋太傅的嫡次女宋嘉年提亲,以助仕途;要是考官有眼无珠错过璞玉良才,梁康便与公主结合,得个清贵官职,也是美满姻缘一桩。 无论是想娶柳璇还是尚公主,梁康都不可能在正妻进门前先往房中填人,他最好连一点关于女色方面的污点都没有。像沐扶苍这种无权无势的孤女,别说妨碍到梁康的姻缘,就是梁康早已妻妾成群,梁刘氏也断断不许她进门,现在梁康只是对沐扶苍有好感,梁刘氏已经接受不了,认为她玷污了自己儿子的尊贵。 梅香春兰等几个心腹丫鬟把下人们叫来,挨个训话,勒令他们谁都不许将今日之事外传,自己人私下也不能乱嚼舌根,若被发现,女的卖去妓院,男的献给朝廷发配边疆做苦力。 惩罚不可谓不重,梁府闹哄哄了一个下午后,晚饭时已经安静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供给沐扶苍的饭菜越发简单得只剩稀粥咸菜,比一般仆人还不如。 “虽然不指望依靠着梁府,但这么过上一年身体可受不了。”碧珠晃晃碗,碗里的粥漾出几道波纹——稀得只能叫做米汤。 “如果我以后的对手都‘坏’得像舅母一样才好。”沐扶苍有些好笑:“你拿两锭银子给春兰送去,就说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孩,给梁府添不了什么负担,但是幸得贺夫人青眼,劳她记挂在心,倘若我忧郁成疾,到时贺夫人问起来,我却不好回答,还请春兰好好劝劝舅母。” 十一沐家有女(二) 今早水波院前照例出现了梁康的身影,只是这回梁康身后不但有陪读侍从洗墨,还有梅香和其他几个夫人房中的丫鬟跟着他苦苦相劝。 “让我再看她一眼,求求你们,我真的爱慕表妹啊!现在看着花朵,花朵好像她的笑脸;看着天空,每朵云彩都像她的身影:看着书本,上面所有的美好诗句都像在描绘她。梅香姐姐,求求你让我再在她门前站一会!表妹,表妹!我就在你门前啊!” 梅香气急败坏,心道夫人以前不知道还罢了,昨天闹了那么一出,现在要是真让你站住了,我岂不得被夫人活活打死! 洗墨昨晚是被夫人特别叫去训话的,脸上的巴掌印还明晃晃地烙着呢。他着急地架住少爷,无声地把漫天神佛都求了个遍,恨不得天降惊雷,把发疯的少爷给劈晕了了事。 水波院前门闹得欢,大家却不知道沐扶苍此时根本不在房中。 沐扶苍难得有一天的闲暇,吃过早饭就从后门出去看红莲了。 红莲不管人事缭乱爱恨纠缠,自顾自地灿烂盛放,是梁府里唯一美好的场景了。沐扶苍坐在岸边觉得心情平和,头脑清醒,便将自己手头的总账本与黎见深讲诉的生意场内情,默背了一遍又一遍,确定准备充分后,她长长地伸个懒腰,对红莲笑道:“再有七八日的功夫,你们就要凋谢了吧,那时我也不在梁府了。花开花落本是常事,一年更有一年的美好,希望下次再见时,我们都活得比今日更加自由肆意。” 梅香到底和洗墨齐心协力将梁康拖走了,事情也传到了梁刘氏耳中。 梁刘氏气得骂人的话也说不利索了,撩起裙子就要往水波院冲去。梅香劝道:“夫人是何等身份,沐家姑娘哪值得夫人亲自去见,让奴婢跑一趟吧。” 春兰捏捏荷包里沉甸甸的两个硬块,壮着胆子硬着头皮说道:“夫人,奴婢倒是觉得用不着在意,毕竟沐小姐只是一个孤女,要是夫人不点头,她哪有本事进梁家的门,难不成她能找皇上来提亲?” “就凭她,还想惊动皇上?”梁夫人冷笑。 “所以夫人不必放沐小姐在心上,倒是现在贺夫人正紧张着她,要是此时沐小姐伤了病了,贺夫人那难免不好看。” “怎么,我想教训她一下的资格都没有?”梁刘氏把细长的眼睛瞪圆了,怒视着春兰。 春兰心想,自己收了钱,只是要保沐家主仆过眼下这关,可没管以后的事。于是她为了平息夫人转移到自己的怒火,使坏道:“沐小姐进了梁府的门,当然得由夫人做主。只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用不着一两年,等贺夫人把姑爷小姐去世的悲痛劲过了,忘了这个侄女,怕她以后是生是死都不会有人在意了,那时夫人收拾起来才痛快。” 梁夫人到底是正常人,听过春兰现实的分析后,选择了对自己有利的处理方法,点头应道:“你说得不错,我没必要现在和贺家较劲儿,先给她点甜头。” 梁夫人磨着牙,对着水波院的方向阴狠道:“沐扶苍,竟敢勾引我儿子,哼,等舒服完今年,看我不把你皮剥下来!” 洗墨在和梁康的拉扯中不慎遗失母亲求来的护身符,他托相熟的丫鬟去水波院面前查看,丫鬟却说门前空荡荡的,没有什么护身符在。 洗墨早上要整理少爷的书籍功课,经常还有梁康没练完的字帖要他偷偷补上,只有到了书院才有就着茶水吃口肉馒头的时间,因此洗墨早上却是饥肠辘辘陪大少爷门口“罚站”,幸好丫鬟翠榴送来两块金米糕,他趁少爷魂不守舍的时候,将点心狼吞虎咽吃进肚子,虽然嫌糕不新鲜,到底是承恩解了燃眉之急。 洗墨因此知道翠榴是个心肠软的,猜护身符是给水波院的人收起来后,自己中午跑到厨房,等着翠榴来领饭时和她搭讪讨要。 正掰着花生和洗锅的婆子闲聊时,翠榴提着相比起她身体显得过大的饭盒小跑着来厨房取饭,洗墨连忙丢了花生壳,拍拍手要走过去。婆子拉住他,低声说:“小子,你最好离水波院的人远一点,夫人恶着她们呢。”洗墨笑道:“我晓得。”说着挣脱婆子,喊住翠榴。 洗墨说明来意,翠榴道:“我是捡个护身符,因为是外人的东西,不好往院子里放,将它系在门口的树枝上了,你自己去拿就好。” 翠榴犹豫片刻,忍不住对洗墨道:“你能不能劝劝大少爷,别往水波院来了,夫人一生气,我现在连金米糕都吃不上了。” 洗墨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了整整一个头的小丫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回想那淡而无味可怜兮兮的小糕点,心里有点惭愧,胡乱点头应了。 他愧疚之下,有意替翠榴提饭盒送她走一段路,可夫人的责骂和婆子的提醒还停留在耳边,洗墨的手才碰见盒子的把手,就触电一样缩回了:“我,我去拿东西,先走了。你自己小心。”他后退两步,转身逃离开翠榴身边。 云澜院里,梁康闹得面红耳赤,眼角还残存着泪意,显然去不了学堂,派侍从和老师告了假,自己趴在床上抽泣。 欺霜赛雪捧着手巾茶碗在一旁献殷勤,小脸上忍不住带出喜色,在她们看来,少爷再迷恋表小姐也没关系,只要少爷喜欢的是女人就好,她们便有机会与少爷成就好事,等有了孩子傍身,谁做少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知雨含冰所思不同,难堪的脸色倒都和梁刘氏仿佛。整个梁府,除了洗墨春兰将事情从头看到尾,心里明白,剩下的人都将沐扶苍认作是贪图梁府富贵的轻薄少女。 一个女子,毕生最大的指望,左右不过是嫁与良人罢了。梁康是官家公子,家里成员关系简单仅有一弟一妹,弟弟梁博还是庶出,父亲梁鸣扬素有贤名,他的出身是没得挑,而本人也是年轻清俊,有别家公子少见的温柔多情,实在是上品夫婿。 梁康对沐扶苍一往情深,任谁看来,不管沐扶苍是否耍了心计勾引,都是她的福分。 即使沐家豪富,官家与白身的阶级差别可不是金子能完全抹平。 梁府外等候的五个富商,不知道梁康、梁刘氏与沐扶苍之间的关系,但他们肯准时准点地聚一起恭候沐扶苍,确实是因为沐扶苍在请帖上用了梁府的名头,不敢不来。 “吴兄,您看刚刚的门子态度,是不是有些太过客气,这让小弟心里忐忑不安啊。”青州管事杨植长得一团和气,说话声音也极其和善。 “吴兄”乃沐家在并州的管事吴千山,并州地接狄国,民风粗旷,吴千山是土生土长的并州人,从来没有杨植的客套委婉,他粗声粗气道:“嘿,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怕咱的官家门子,真是有意思。” 官员的仆人虽然是奴籍,但凭着主人身份,对外面的平民多少有些狐假虎威的得意劲。若是沐宵亲自,门子出于对钱发自肺腑的热爱与崇拜会收敛态度,而像一般富商秀才,肯搭理你就是给面子了。 吴千山等人恭恭敬敬递上名帖要见沐扶苍,门子听到他们是来找表小姐,漫不经心的表情登时换做微妙的紧张感,连忙进府通报。这等慌张的架势,在不知道梁府上下刚被贺夫人和梁康先后折腾过的外人看来,好像梁家极为重视爱护沐扶苍似的。 碧珠一早就在门内阴凉处候着,等看见门子要前去报信,迅速跑上前拦在门子:“小姐已经知道了,这就过来,你别再将事情嚷出去,叫大少爷听到。” 梁刘氏前倨后恭的态度将梁府的仆人都绕糊涂了,他们知道夫人不喜欢表小姐,可夫人又叫大家对她恭敬些。大少爷一直念念不忘她以至于举止失常,但夫人却下死命令不许人将表小姐和大少爷放在一起聊。 总之,关于表小姐的事要慎重,碧珠又是表小姐身边的人,她说什么就什么吧,门子也乐得少跑一趟,省得真和大少爷牵上关系,再把他牵连进去。 碧珠没有急着出门见沐家的掌柜管事们,她深呼吸,整理好仪容,学着小姐做出自信沉稳的样子,带着平和矜持的笑容推开门。 “我是碧珠,小姐身边的侍女,想来各位管事还记得我。” 杨植点点头,吴千山和万宝布庄掌柜李薰叉着手冷眼斜视,黎见深和幽州管事多财默不作声。 碧珠视若无睹,依然镇定微笑:“原本想领几位进府,可是梁小姐和几位女眷正在小姐院中,不好见外男,还请稍待片刻。” 盛夏炎热,碧珠在门口有屋檐遮着尚好,其他人用不了多时就汗流浃背,几个管事虽然各有仆人在附近,但身在官员府邸边,不好做张做致叫人打伞送茶,只能站在原地晒着,把什么骄气都晒没了一半。 不知道过了多久,沐扶苍由一个小丫鬟扶着出现,她轻声道:“各位久候了,我在五闲楼定了酒席,吃过再聊公事吧。” 五个管事刚碰面时,曾略微交谈几句,心领神会要一起给这位大小姐一个下马威,结果倒先被摆了一道。吴千山嗤笑,才要说话,杨植咳嗽一声,示意他看周围不知何时聚过来的八个健壮侍卫。 沐扶苍自己和碧珠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解释道:“我才到舅舅家时,有不开眼的小人说三道四,夫人大怒,所以我出门时需有人护卫,她才放心。” 三个不在京城的管事询问地望向黎见深和李薰,黎见深早和小姐通过气,李薰也派人打探过梁府疼爱沐扶苍的传闻,当下齐齐点头,证明虽然没有沐家夫妇压制,但沐扶苍还有梁家做后盾。 众人老老实实跟着沐扶苍去了五闲楼,这一等一走,气焰顿无,沐扶苍拿回主动权。 五闲楼颇为豪华,却还比不上荟华楼,好在离梁府近,步行即可,免去显露沐扶苍没有马车的破绽。 席间沐扶苍与管事们或一起叹惋父母之死,或闲聊京城时事,举止间的成熟远远超过她实际年龄。 沐扶苍要来管事的账本翻看。如果不是之前沐扶苍有意借势打压,吴千山等人就假借账本不在身边的理由推脱了,现在则如数奉上,冷眼旁观沐扶苍做生意的本事。 谁也想不到沐扶苍是重活一世的人了,经验眼界俱在,不是那些算盘都不会拨的弱质女子可比,结合黎见深提供的消息,只翻过一遍,便将各个店铺的情况如数道来,宛如亲至。 吴千山多财等人面面相觑,暗想这就是虎父无犬女了。 因为有沐夫人梁四方珠玉在前,管事们对被女人主事并不像其他男人那般抗拒,更多的是轻视沐扶苍的年龄,认为她没有领导众人的能力。等沐扶苍表现出足够强大的心智与自信,大家摆正态度,开始正视这个小小的新主人。 吴千山性格相对直爽,率先道出自己的疑问:“我是粗人,有话直说了,小姐厉害,老吴心服口服,但是女大当嫁,到时沐家商铺却算谁的?” 席间一时安静下来,吴千山问出了大家心里最深的不安,女大当嫁,即使将店铺全部算沐扶苍自己的嫁妆,但等她生儿育女后,财产不还是改作他姓,四散无踪? 吴千山等人不是卖身给沐家的奴籍,现在都有自立门户的能力,只是沐家招牌荣耀,又有多年感情在,所以甘愿听从沐宵差遣,他们谁也不愿白辛苦一场,莫名其妙替别人卖命。 沐扶苍轻轻抿一口淡茶,茶里没有添加红枣香姜,微苦的滋味顺着舌尖流进她心底。女大当嫁,嫁鸡随鸡嫁猪随猪……身为女子竟然不算作自己父母的血脉传承。 女儿未嫁时听从父亲,婚后要冠以夫姓,任婆家搓圆揉扁,若生女未生男,以后就是无人赡养的孤寡老人。人生几十年,算来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过。 “自然是沐家的,无论我将来和谁定下婚约,万宝沐家都是万宝沐家。有我沐扶苍一天在,万宝的招牌就容不得他人糟践!” 十二亲人如仇 沐扶苍与掌柜们商谈过后,急匆匆将他们借机请出京城,碧珠困惑道:“小姐,我们不该多留他们几天吗,将目前的生意全部整理出来,而且还没和他们联络感情呢?” “我倒是想,可惜算时间,沐氏的人就要来了。现在万宝情势不稳,我只能逞强,绝不能在手下人面前示弱。” 沐氏当年欺负沐宵孤弱,竟将身为长房嫡子的他逼出家族,长房的土地被瓜分得一干二净。 沐氏在沐宵发迹后曾厚着脸皮上门认亲,给沐宵和梁四方戏耍一通后赶出大门,再不敢凑近讨打。 现在沐家惨剧传到豫州沐氏人的耳中,族长沐行顿时察觉发财的机会又来了!他召集在几房里当家作主的男子,凑出路费,一行人直奔京城要钱要人去了。 梁府这里,梁鸣扬继续忽略妹妹的女儿,梁刘氏一心扑在儿女身上,不知道沐扶苍已经收拢回沐家的人手,还即将带来新的麻烦。她既恨儿子痴恋商女,又怜惜女儿在沐扶苍面前抬不起头,在自己家里竟要处处躲着外人。 梁刘氏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沐扶苍身上,全然不管沐扶苍本身无辜得很。她心里想了千万种整治沐扶苍的方法,但是碍着贺夫人,一种也不敢往沐扶苍身上招呼。 正恨着恼着,梅香慌慌张张进屋,说府外来了一伙粗俗平民,,自称是沐氏族人,要梁府把沐扶苍交出来。 梁刘氏不假思索道:“来得好!快叫他们把人带走!” 梅香春兰没有动,小丫鬟菊丛觉得这是讨好夫人的机会,放下手中果盘,开心道:“就是,她原不配在府里住着,奴婢这就去把她骂走!” “回来!谁叫你赶她的。”梁刘氏更生气,眉黛画得细黑的双眉高高挑起,越发显得戾气十足,菊丛双腿一软,慌忙跪倒:“奴婢错了,奴婢……” 菊丛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哪里,明明就是夫人喊着要沐扶苍走。梅香嘲弄地对菊丛一笑,和梁夫人行礼:“梅香去找表小姐好好说道说道,教她知道夫人为了保她可是费了心思的,做人需懂得知恩。” 梁夫人已经在沐扶苍身上花了钱,哪里真舍得让沐氏带走她,那岂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 沐扶苍不知道是装傻还是天真无知,梁刘氏只要是和她沾了边的事都变得烦心非常。梁刘氏打定主意要借助沐氏,叫外甥女认清楚,她现在只是梁家的一只小猫崽,命可不在自己身上。 先晾着沐氏的事,梁刘氏要等沐扶苍掉着眼泪跪着求她时再出手。 正得意洋洋地商量着如何恩威并施使沐扶苍从此乖巧顺从,梁鸣扬的丫鬟过来送话:“夫人,老爷说沐氏的事他已经知道了,老爷自会去解决,还请夫人近日多多关照一下表小姐,别叫表小姐被沐氏欺负去。” 梁刘氏想不到是自己的丈夫拆台,登时气血上涌,恼红了脸:“你说什么?老爷怎么管上她的事?” “回夫人,沐氏的人刚到门口,表小姐就去求见老爷了。” 沐扶苍停留在梁府,主要目的确实是为了摆脱沐氏的骚扰。梁夫人欺软怕硬惯会窝里横,又与她结下仇,沐扶苍何必与自己过不去,非求着梁刘氏出面?她绕开舅母,直接面见梁府真正的主人——梁鸣扬。 梁鸣扬端坐在太师椅上,即使在自己家中,天气又炎热逼人,他的发式衣冠依然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坐姿挺拔,目光炯炯,堪称仪容楷模。 他对面的沐扶苍,衣饰淡雅,神情恬静而无懦弱畏惧之态,之前说服自己出手相助时不见慌乱,现在得到他允诺,又没有狂喜失礼,这份从容冷静,比之高官家眷也不逞多让,让重视仪态的梁鸣扬十分满意。 可是,梁鸣扬回想到沐扶苍刚刚言语之犀利清楚,继而念及她几日前进府时用的小伎俩,活脱脱是自己妹妹年轻时的样子。梁鸣扬忍不住皱起眉头,教育道:“女子以柔顺贞德为贵,讲究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你不可有轻薄之举,不可逞强斗勇。类似今日之事,自有长辈打理,你不许再图口舌之快!自去房中抄写女诫修身养性吧。” 沐扶苍浅浅一笑:“舅父教训得是,只是怕沐氏之人胡搅蛮缠,造谣生事,还请让扶苍前去解释清楚,免得无知民众听信谣言,玷污了梁府名声。” 梁鸣扬听到前半句时脸色一沉,等沐扶苍提到梁府名声,神情又是一变:“嗯,你说得不错,女儿家名誉为重,快随胡管家去吧。” 梁府门前吵吵嚷嚷,沐氏的九个壮年男子和梁府家丁拉扯推搡,头发花白的族长沐行抱着门柱鬼哭狼嚎,丑态毕现。周围里三圈外三圈挤满了看热闹的路人,个个兴致高昂。 家丁知道自家老爷的脾气,围观者越多,他们越焦急,手下更加不知轻重。沐行则来了劲儿,蜥蜴般四肢盘在柱子上,嚎叫道:“官老爷抢人啦!抢人啦!不要脸的抢我侄孙女啦!没有王法啦!”声如夜鸮凄啸,爪划钢板,也不怕劈了嗓子。 “王法,你要哪条王法?”梁府门再开,一个绝色少女在管家和仆人的簇拥下缓步迈出,路人窃窃私语:“这就是沐家小姐了,果然漂亮。” “侄女,好侄女,快和爷爷回家。”沐行松开柱子,腆着脸要上来拉沐扶苍,被仆人拦下。 “我父亲是万宝沐宵,外祖父是翰林梁家的,你是谁的爷爷?” “你这死丫头,怎么敢不认祖宗!我是沐行,你二爷爷!走,回豫州去!” 周围人看得热闹,议论道:“不错,都是姓沐的,现在父母没了,她可不是该回族亲那里?” 沐扶苍正容道:“二爷爷?那大爷爷是谁,可是我嫡亲爷爷?沐家的长房,曾经的族长?” “对对,当然是你……”沐行话出一半,醒悟到不对,赶忙闭嘴,但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爷爷既是长房,我父亲更是长房嫡子,合该是现在族长,沐家正统,你们缘何将在爷爷去后将他赶出沐氏?”沐扶苍提高音量:“只为了瓜分长房的田地与那两间屋子?!” “可怜我父身带重孝,又被所谓族亲逼迫着强行抹去族谱上的名字,竟成了无家之人。父亲之仇,我身为人女,岂能不报?”沐扶苍微微颦眉,以手捧心,大有细风扶柳之态,围观者都升起怜惜之意,换过寻常布衣的贺家侍卫藏在人群里,带头起哄道:“父亲之仇,该报,该报!” 沐行看风头变化,着急吼道:“不是,当年是你爹自个走的!你快跟我回家!” “我父亲因为几亩田地被赶出宗族,早已划分出沐氏。现在你们又图我的家产要强行捉去我,不知我年幼孤苦,落到你们手里是什么下场?” “沐氏的人好不要脸!”“沐小姐不能和他们走!”只看在沐扶苍娇美的模样份上,众人的态度就不禁发生转变,何况她身世可怜,更叫人心生同情。 “反,反了你,姓沐,就是我沐氏的人!走不走!”沐行知道当年的事他们怎么讲也不占理,索性耍起横来,气呼呼地想自己把沐扶苍赚到豫州后一定将这小妮子卖给村头的王二傻当媳妇。沐氏的人也和梁府家丁大打出手,意图冲上去强行拉扯沐扶苍。 “大雍有哪条律法支持次房凌辱长房嫡子?尔等驱逐我父,是为无法;欺压孤女,是为无情;诬陷梁府,是为无义。请众人助我将这群无情无义无法之徒捉到衙门问罪!” 贺府侍卫率先挺身而出,照着沐氏人的脸上就是两拳,围观者情绪带动起来,跟着一拥而上,将他们好一顿痛殴,扭送到了官府衙门。 一伙人浩浩荡荡到了城西衙门,京兆尹早得人汇报,整理仪容端坐高堂之上。 沐氏十人被打得鼻青眼肿,口齿不清,瘫坐在堂下,涕泪口水糊了一地,也亏京兆尹城府深沉,又审多了案件,没有直接露出恶心的表情。 沐扶苍将沐氏恩怨一一道来,沐行呜呜咽咽地要爬去打她,给衙役按住。京兆尹心不在焉地听着,其实他心里认同沐扶苍当重归沐氏,毕竟是个未嫁之女,确实该依附于本姓宗族,但事关梁府,且民愤已起,沐氏的一分不对,现在也变成了十分不对。 总之沐宵既然早早脱离沐氏,那自己判决沐扶苍并非沐氏之人也不是徇私枉法,最多是顾法不顾情。京兆尹权衡利弊,当场下了判决,将沐氏之人以骚扰良家女的罪名,重责二十大板,而沐扶苍与沐氏更无干系,从此沐氏不得已任何理由强行挟持她。 沐扶苍轻叹一口气,知道沐氏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真正威胁。她不再看沐行仇恨的丑陋面孔,意兴阑珊地坐上胡管家特意请来的梁家马车。 沐扶苍看似赢得轻易,实际是她从刚进梁府就开始设计的结果,堪堪靠着民愤和梁鸣扬保全自己。而沐行只凭“我是你二爷爷”就能教京兆尹差点“合乎情理”地将她送归沐氏。 以舅舅梁鸣扬的性格,怕是与母亲完全合不来,加上天生薄凉,她所谓的亲人们,没有一个与她有真正的亲情在。 沐扶苍握紧拳头——莫怪她心狠爱财,只有能真实捏在手里的事物,才是属于她的依仗。 十三旧院旧事 梁刘氏不许沐扶苍随意进出,梁鸣扬要她安静在家抄写女诫,沐扶苍却一如既往地整日在外,根本不在乎舅舅舅母的指令,梁府仆人惊疑沐扶苍的我行我素,又见沐扶苍性情大气,举止舒展,较梁刘氏和梁善强上不止一筹,平添出许多恭敬来。 沐氏带来的最大威胁已经破除,掌柜管事们至少在表面上顺服于她,沐扶苍腾出手,与碧珠一起领着黎掌柜和他手下几个忠仆,来到城东的沐家院落。 虽然沐扶苍没有在这所宅子居住过多长时间,但不论是在童年记忆里还是十几日前才到京城赶来拿取文书地契的短暂所见,沐家院落都是开阔大气的自然雅致模样。 到现在方过半个月,院子就仿佛时光加速了一百年,陡然荒凉下来,散发着沉沉死气。 仆人扣了半天门,才有个七八岁的小童开条门缝,小心翼翼地问道门外是谁。 黎见深久经风雨,看此情景便知道院子里出了什么事,担忧地观察着小姐神色。 沐扶苍心里早有准备,没有过于震惊。她知道父母双双遇难的消息传开后,会有不老实的下人作乱,所以第一时间前来拿过重要物品后即刻离开,不肯稍作停留。 宅子里原有丫鬟侍从四十余人,现在除了管家和他孙子,只剩下寥寥五个丫鬟三个仆人,郑管家还在阻止叛乱时被人打伤,现在卧床不起。 屋子里能搬走的事物几乎都被洗劫一空,花圃里名贵的几株牡丹也被人连根拔起,偌大豪宅此时遍地狼藉,竟没有一个干净完整的角落。 虚弱不堪的郑管家由他的孙子扶起,垫着枕头勉强靠在床头。他看见沐扶苍,老泪纵横:“小姐,是小人无能,管束不了手下。” “你做得很好了,人心的贪婪,不是能轻易克制住。碧珠,去请最好的大夫来给郑管家看伤,再去酒楼叫一席酒来,要重赏这些忠心于我的仆从。” 大浪淘沙,留下的人少,但都是可以放心的忠诚下人。 “黎掌柜,这是院子里人的卖身契,核对过逃跑人员后,拿着名单去衙门报案。这六七天的功夫,他们还没有多少机会混逃出城,应该能很快如数缉拿。” 逃跑的仆人当然知道自己签的是卖身契,只是他们小瞧沐扶苍,觉得一个小丫头成不了事,沐家就此算是烟消云散,于是趁机哄抢财物,等寻机出了城门,到偏远地区拿钱买新身份,用抢来的钱过逍遥日子。 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沐扶苍不准备给他们这个机会。 即使拜托了黎掌柜,一时半晌也买不齐可靠的下人。沐扶苍不用多少婢女伺候,弄得好像自己没手没脚一样,她是需要更多的强壮忠心的护卫保证人身安全,丫鬟有几个极其能干聪明的就够了。 能干聪明……翠榴确实勤快又谨慎,沐扶苍静静地想,自己需要从梁府买来她打扫房间用,等以后若发现她不忠时,一直将其拖出去埋了。人在自己手上,收拾起来可容易得很。 曾经的几个丫鬟中,红池娇憨懵懂倒罢了,紫山别有本事却是有必要寻回来的,沐扶苍现在人手紧缺,只要能力够,有毒的她也敢大胆用一用。 碧珠成长得很快,惊讶过后,麻利地捋起袖子指挥下人们整理院子,活脱脱又是一个前途无限的小管家。 回到梁府,沐扶苍和碧珠在水波院前正遇见路过的二少爷梁博。梁博衣饰寻常,但长眉挺鼻,较哥哥还要俊美几分,只是面色不善,狠狠地瞪着沐扶苍主仆二人。 沐扶苍点头示意,碧珠没有像以前一样炸毛,乖巧地按规矩行礼。 梁博冷笑道:“呵,沐家小姐眼睛不是长在头顶上的吗,还知道这里谁是主人啊?” “我知道梁家是主,自然会尊敬主人。那二少爷可知道什么是待客之礼?” “牙尖嘴利!看以后谁敢娶你!”骂一个女人嫁不出去是很重的羞辱了,换其他小姐听了多半要红脸,沐扶苍是少数例外:“我的婚姻大事何须他人操心。二少爷说不了几句就大谈男女之道,我倒要为以后的嫂子‘高兴’了。” 梁博争吵不过沐扶苍,啐了一口,甩袖离去。碧珠好笑道:“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个男的?莫名其妙和女儿家过不去,小肚鸡肠得厉害,可惜了一张俊脸。梁家三兄妹,一个不如一个。” 沐扶苍略略一想,猜到梁博发火的原因。梁博不同于哥哥梁康,他或许因为是庶出,自尊心极高,处处要和人比一比,争一争。沐扶苍刚到梁府那晚,梁刘氏抽了他生母宜娘房中的丫鬟借她使唤,就是这次借人,让梁博认为自己被轻慢了。他不敢责骂梁刘氏,眼巴巴拿表妹撒气。 “一辈子不会有出息的男人,我琢磨他做甚。”沐扶苍一笑而过,将二表哥抛之脑后。 “快些将院子整理好吧,我们赶紧搬进自己家,在梁府,喝杯茶出个门都不方便,净吃人脸色。”碧珠换了心思之后,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梁府:“等搬家那天,我要去烧香拜神去去梁家沾染的晦气,据说京城是有道士还是有哪个和尚非常灵验的,不是耍戏法,真正有大神通,厉害得和说书人讲的鬼怪故事似的。” 晦气,道士,神通……沐扶苍猛地站住脚,她抓住了时常一闪而逝的灵光:“碧珠,你上街时有没有听过关于万宝银楼的妨主谣言?说它的头几任主人均将不得善终。” 碧珠吓了一跳:“没,没有啊,万宝银楼好好的,我只听过别人眼馋它,猜它……”猜它最后会改了谁家的姓。唉,小姐厉害着呢,可惜只因为是女儿身,没有人看好她能撑起家业,这些打击人的话却不能和小姐说了。 沐扶苍仔细回想,自己也没听过类似说法。但在上一世,沐宵身亡后,京城就开始流传万宝银楼的克主谣言,等梁刘氏卖出后,接手的先后两个主人均牵扯进朝廷要案,做实了预言,引得房价大跌,客人断绝。 当时沐扶苍赎回银楼后,为了振兴生意,雇佣了一个野道士,在楼前变戏法,挽回万宝银楼的声誉。谣言是破除了,道士临走时却说自己面现死气,大难将至,并将一粒红珠子丢给她。 沐扶苍摊开右手,手指纤长如玉,指甲圆润可爱,没有任何异样之处。她确定这只手曾接住了珠子,可珠子却在手心里凭空消失,而野道士和珠子一样,眨眼睛间了无踪迹。 不是戏法,绝对不是戏法,自己死亡时看见的红光和珠子的颜色一模一样,而且不是别处,偏偏是接过珠子的右手在发光。 “小姐,手怎么了,受伤了?” “没有,我只是想起一个人,很重要的一个人。”重回年少后,父母身亡、顾行贞搭救、梁刘氏暗藏祸心、梁康死缠烂打、沐氏强行要人……接踵而来的事情虽然因为自己的反应不同而结果有变,但起始过程和时间与上一世并无太大差距,都存在着微妙地对应,只有有道士插手的万宝银楼克主诅咒是今生完全不曾发生的例外。 谣言无论真假,都已经被道士破除,大家不再相信,所以这一世它根本不曾出现,野道士竟然能影响时间的回溯。 沐扶苍背上细细地出了一层冷汗,无论是死者再生还是倒转因果,都是叫人毛骨悚然的能力,自己真的发现了一个堪称神仙的奇人异士。 过于玄妙陌生的人事总是令人心生敬畏,沐扶苍害怕劲过后,颇有些兴奋,道士当时肯陪着胡闹,又出言警告,并且让自己获得新生,无论哪一件事看来他都是大大的好人。 其实也不需要道士多么善良,只要不存祸心,沐扶苍就有尝试结交的必要。 当时自己在京城的一家小道观寻到正被人殴打的野道……啊,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自己找到高人时,观主说他每五年就会来京城停留上三个月,那时是暮春,现在刚好是十年前的夏天,自己有很大的可能找他。 “碧珠,你明天和黎掌柜去选外院的佣人,要把出身给问清楚,犯过错的一概不要。将没有逃跑的那几个丫鬟调进去内院用,厨房不急,等慢慢物色靠谱的人选。” “小姐不一起去吗?” “我想通一事,要去拜访一位世外高人。他可比十座院子还要重要。” 寻找道士是头等大事,时间紧急,宜早不宜迟,沐扶苍几乎等不及明天,现在就想飞奔到道观把道士绑回家。 知雨含冰听说了沐扶苍对付沐氏的事,觉得计策虽然简单,但是十分有效,而且沐扶苍展现出的勇气实在叫人心惊。俩人警觉对手实力不凡,立刻联合起来先除外敌。 她们有意挑了少爷躺在床上将睡未睡时在房间门口讨论沐扶苍,十分同情般抖露了沐扶苍被沐氏寻麻烦一事。 梁康听见沐扶苍的名字一下清醒了,他喜悦地想沐氏既然败诉,表妹就能在家里住好久了,他有时间说服母亲接受自己对表妹的感情了。 知雨捏着嗓子说了半响,见房间里毫无动静,知道少爷的痴病又犯了,需要人提点一下:“表小姐肯定在房间里伤心呢,你看,今晚的月亮这么圆,可她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含冰心领神会,接口道:“不错,若是现在有人去安慰她,表小姐一定十分感动,十分开心。” “对!我该去安慰表妹。自从母亲生气后,我再没能见到她,她一定想我得很。”梁康披上外衣,从窗户吃力地翻出去,落地时“扑通”一声,只有聋子和睡成死猪的欺霜赛雪才听不见。 “成了!”知雨含冰喜悦地对视一眼,连忙跟着离开房间,向水波院走去。 十四真痴假傻 沐扶苍兴奋过度,难以入睡,正回想自己知道的神鬼传说,猜测道士是哪一路神仙时,听见院门外一阵“咚咚”乱响。 翠榴睡在外间的房子,一下惊醒了。她只当府里走水,吓得慌忙披衣跑去开门,谁料门外人借机闪身而入,嘴里不清不楚地叫着:“表妹,表妹莫急,我来了!” 翠榴认出是大少爷的声音,唬得魂飞魄散,顾不上礼节,死死拉住梁康的衣袖:“少爷不可!小姐已经入睡了,你不能进屋!” 梁康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哪听得进一个小丫鬟的话,只管往房间里闯,一心要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以偿相思之意。翠榴踉踉跄跄地给带着走,根本拖不住一个半大少年,到底叫梁康进了房间,撩开内室的门帘。 “表……啊!”梁康没看清室内景象呢,一个厚实的荞麦枕头飞出来,正砸在他脸上,砸的梁康眼冒金星,脖子好像都要折了,蹲在地上捂着鼻子掉眼泪。 “翠榴,掌灯端茶。”等梁康还过神来,沐扶苍已经穿戴整齐,端坐在椅子上,表情平静温和,好像刚才拿枕头往死里砸人的不是她。 “表哥深夜来访可是为了舅母之事?”沐扶苍现在还没有条件杀人灭口,只得耐下性子诱导梁康说出与儿女私情无关的话。 梁康大半夜往沐扶苍房间里一站,不管是她主动邀约还是梁康梦游,只要给人发现,沐扶苍都逃不了一个私相授受的污名。 梁康是根好看的木头,若没人鼓唇弄舌,沐扶苍谅他也想不出夜擅闯闺房这出好戏。大概不用几盏茶的时间,就有人通风报信,将梁刘氏引来水波院“捉奸”,届时沐扶苍长满了嘴也解释不清这天大的冤屈。 “前几天舅母大发雷霆,表哥十分担心吧。我知道官家规矩多,舅母骂得狠,心里却是好意。”沐扶苍不给梁康胡思乱想的机会,三句话不离梁刘氏。 梁康耳根软,思路果然被带偏了:“母亲确实是好意,表妹千万不要难过。是我的错,我对表妹一片……” “嗯,我就想舅母怎么会对我发脾气呢,爱之深责之切罢了。表哥,你快去外间将衣服系上,别吹着夜风。” 梁康才留意到自己衣衫不整十分失礼,红着脸退到一旁打点整齐。他又想把自己收拾漂亮又想动作快些好多看几眼表妹,心思杂乱下,手忙脚乱地系不上衣带,好容易勉强抚平衣袖,准备再见沐扶苍,门外又是一阵喧嚣。 “沐扶苍你滚出来!敢在背后说我坏话,当心我把你赶出去要饭!”梁善暴跳如雷,狠狠推搡开开门的翠榴,也不管哥哥就在身边,叉着腰开始叫骂:“我忍你在我家吃住,已经是天大的脸面,你别不知好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梁善现在跟梁刘氏怄气讨钱买东西,白天撒泼赖床,晚上就睡不着了,闲着无聊,叫莲莲去厨房要些零嘴来吃。偏偏莲莲路上遇见碧珠,莲莲自持身份,懒得搭理碧珠,碧珠倒一路跟着她去厨房,抢食物要给水波院送,还说什么小姐刚刚才议论三小姐,你别和我充大尾巴狼。 莲莲忍不了这气,跑回房和梁善添油加醋如此如此形容一番,撺掇梁善来水波院找沐扶苍主仆麻烦。 梁善因为羞愧自己吃的用的没沐扶苍见过的多,各种回避她,心里的火气没处撒,越燃越旺,这会见到仇人一发不可收拾,骂完了不过瘾,抄起茶杯要砸沐扶苍。 梁康总算知道这会要护着心上人,伸手像老母鸡一样挡在沐扶苍身前。沐扶苍一反常态,只会哭啼着躲闪。 乱得不可开交之时,梅香高亮的嗓音响起:“夫人到!” 熟睡的梁刘氏被丫鬟叫醒,她恼火一问,却是梁康的丫鬟汇报大少爷晚上不睡觉,朝水波院去了。 梁刘氏大惊失色,以为沐扶苍勾引梁康私会,慌忙穿衣前来喝止。她一腔怒火地跨进房,没想到不止看见了梁康,还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在追打沐扶苍。 “善儿,乖,别跑了,告诉娘你怎么在这里?” “娘,你快叫这女的走!我不要在家里看见她!”梁善火气忍很久了,也说不清自己爆发的原因,只管逼梁刘氏撵走沐扶苍。 沐扶苍忍泪道:“多谢表哥赶来出手相救,只是水波院实在不是我的容身之地。什么人都能冤枉我,我也没办法……” 梁刘氏本来想顺着女儿的意思骂沐扶苍几句了事,没想到沐扶苍好像因梁善生出了离开梁府的心思。她口风立转:“扶苍,善儿是妹妹,你怎么能和自己妹妹怄气呢。” “可是,她打人!” “谁打人了,小孩子闹着玩罢了,有多稀罕?事情到此为止,你们谁都不能提今晚之事,听到了没有!”梁善殴打表姐这事可不能外传,免得影响梁善将来找夫婿。 “康儿,快去睡觉,妹妹们的事你掺和做什么。善儿,和娘来,娘给你讲故事。大家都散了,一点小事就把半个府的人都吵起来。” 这就揭过了?合算沐扶苍就损失了一个茶杯?知雨含冰跟在夫人身后,暗自窃笑的面庞在看见梁善的瞬间便凝固了,她俩是确定梁康进水波院后才去夫人那报信,只是进门前争执谁先开口讲话,耽误了一小会功夫,怎么情人私会就变成了姐妹争执? 好在没有人怀疑到她俩从中使坏。知雨眼珠一转,开始设计新的暗招。 沐扶苍给梁家兄妹一闹,反而勾起了困意,一觉安眠到天亮。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朦朦胧胧的薄雾遮掩在远处皇宫亭台间,浑似天上仙境,比晴日更突显皇家尊贵气派。 沐扶苍没有打伞,她遣回贺府侍卫,自己带领着黎掌柜送来的家丁,在细雨中向记忆里的小道观寻去。 这雨,似极了她死亡的那天。 自从父母死在眼前后,沐扶苍开始恐惧血腥气,现在,她更添了怕水的心疾。 她怕血怕黑怕水,但不会有人替她承受恐惧,沐扶苍只有独自去适应。 道观的规模比十年后更小上许多,牌匾倒是鲜艳惹眼,上题铁画银钩的“藏仙观”三个大字。 小道童挽着抓髻,认认真真扫台阶上的杂物,手里的扫帚几乎和他的人一边高。 “小道长,请问这里是否有位道号叫白哉子的仙师?” 道童似模似样地作揖:“本观确实有位游方道友号‘白哉子’,道袍凌乱,不戴发冠的便是。他方才外出,居士可入观稍作等待。” 这一等就足足等到天边红云似锦,沐扶苍只能原路返回。准备明天早早去道馆,在白哉子出门前将他拦下。 不料到了道观,又等到夕阳落山还没见到白哉子的影子。沐扶苍正准备时返回时遇见了昨日的小道童。 道童诧异道:“白哉子在昨天中午便返回,今日中午又出去的,居士都没有碰见他吗?” 沐扶苍这才知道白哉子是有意躲避。白哉子既然有仙术在身,他若有心回避,她哪能找得到? 沐扶苍行礼道:“是我眼拙,认不出仙人,还请道长明日替我将仙师指认出来。” “居士何必执着寻他。白哉子不识经书,道行浅薄,又多造口业,居士若有迷茫处,尽可寻其他前辈解答困惑。” “心疾只得心药医,请道长助我一臂之力。”白哉子还真是大隐隐于市,同观道士都不了解他的本事,若不是沐扶苍借他之力重生一回,白哉子就是在她眼前晃悠上五百回,她也只当他是骗子。 “呵呵,敢问居士有何难处?贫道空空子,与居士有缘,特来排忧解难。”一个中年道士自门后转出来,对沐扶苍举手行礼。 空空子道袍潇洒,头戴五岳宝冠,手持拂尘,三缕长须,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沐扶苍笑道:“有劳道长了,可否寻一僻静处,我再将详细情形道来。” 空空子引沐扶苍来到他在藏仙观的房间中。沐扶苍撩起纱帷,给家丁们做了个无声的口型,跟着空空子进入房间。 空空子关紧房门,先到神像前点燃三柱香拜了拜,才挥一挥拂尘,对沐扶苍笑道:“女居士的烦恼不过是父母、夫婿、孩儿这三种之一。空空子大胆猜测,居士是为了夫婿而来。” 沐扶苍带着帷帽,空空子只听见她似乎有些羞涩的声音:“道长何出此言,小女子还未订下婚约,哪有什么夫婿烦恼。” 空空子捋须大笑:“我便是姑娘今日的夫婿,你烦恼中的烦恼啊!” 他撕去仙气飘飘的伪装,脸上写满了对女人的欲望,眼睛冒精光,直欲穿透沐扶苍身上的纱帷与衣裙。 沐扶苍大声疾呼:“来人呀,快来人呀,这里有淫贼!” “哈哈哈,你只管叫吧,我点燃的香叫迷听香,烟气能阻止声音外泄,你的仆人是察觉不到动静的。等老道大展神威,施展一套阴阳双合术,保管小美人如登仙界烦恼俱无!” 十五仙人为客 烟气缈缈飘散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一点轻微的木灰味,似乎和寻常寺庙拜神所用的香没有什么不同。 沐扶苍尽力喊叫几声,门外的家丁毫无举动,看来是真的听不见屋里的动静。 “这香古怪,也是巫术的一种吗?原来会巫术的人并非罕见。”沐扶苍一边思量,一边手脚利索地向后一跃,避开张牙舞爪,饿虎扑食般伸手来抱的空空子。 空空子在法术上有些道行,身体却像是被女色掏空了一般,加上衣服为了追求美观,宽大沉重,饰品繁琐,十分不便行动,他扑了几次都被沐扶苍轻巧避开。 迷听香倒还没普通采花贼的闷药管用呢,只和白哉子的障目法相比便差得远了。她运气不差,随意一找,就找到个巫术里的祖宗来。沐扶苍嘴角微微一翘,露出极动人的笑意,虽然年纪尚小,身板没有长开,但已经能看出以后的美艳姿容来。 沐扶苍的披帷早在逃避时掀掉了,空空子瞥见她的笑容,大喜过望:“运气不差,果然是美人!小姑娘,来让老道教教你男人的事,保管你以后追着求着找老道。” 沐扶苍一张孩儿面,骨子里可是结婚有十年,打过小妾骂过婆婆的成熟女人,她听到空空子无耻的话,眼睛往他外强中干的身体上一转,差点笑出声来。 她努力板起脸,拔下玉簪往自己身上胡乱比划:“你别过来!我不能承受如此侮辱,敢过来我就死给你看!” “呵呵,我贞洁烈女也遇过,最后那个不是给我的铁棍收拾得服服帖帖。放心,事后我会教你如何在新婚夜流出处女之血,没人能察觉你我关系的。” 处子血还能伪装?这个比迷听香有意思,先记下来。有些巫术着实有些妙用,不知是不是只有巫师道士能施展?沐扶苍暗暗转换心思,手里紧紧握着玉簪,依然一副三贞九烈的表情:“也遇过?你这个淫道究竟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堂堂道门清修之地,就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行此惨无人道之事?天理何在!我一介弱女,今日便拼得用命来揭发你的真面目!” 她大义凛然地讲完,手一挥,就将玉簪往眼睛刺去!玉簪纤长,真刺实了,岂不得刺穿眼珠,捣烂了脑髓? 空空子没想到小美人气性大,动作也稳,不但逃跑麻利,自尽也这么麻利,吓得一跳,慌忙扑过去要拦住她。 沐扶苍看着老流氓扑上来,心脏不由自主急促地跳起来,所幸她挥舞到一半的手猛地一滞,被看不见的力量定在空气中。对面的空空子也好像撞到了凝实的空气,扑通摔落在地,捂着脑门和屁股“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 “怎么?”空空子叫唤俩句后,反应过来,小心地朝沐扶苍方向探探手。他俩的距离已经不远,手指几乎要点到沐扶苍鼻尖时,空空子手莫名其妙地狠狠一抖,手背上登时红肿一片,好像被重重拍了一下。 “好啊,原来你竟是个妖女!”空空子脸皮一抖,又气又怕,他根本不知道沐扶苍使了什么招,明显沐扶苍比他有本事得多。空空子感觉自己被沐扶苍当猴耍了,气得直想打人,但他看看手背的伤痕,怒气一下挥发干净,勉强挤出丝讨好的笑:“不,不,前辈,小的失口,您不要见怪。看来咱们都是同道中人,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放我一马,以后遇见美貌少年,小人帮您留下他。” “谁和你一伙了?你的美貌少年我可瞧不上呢。”声音清而沉,显然说话的是名青年男子,而非小姑娘沐扶苍。 “谁?”空空子想不到房间中竟有第三个人在,他打个激灵,猛地回头,看见桌子上不知何时盘腿坐着个雪白皮肤的男人。 男人随意披着褐色道袍,露出里面洗得有些毛边的中衣,黑亮长发松松打个结垂在胸前,着实犯了秽亵法服、法服不洁、形仪慢黩等等忌讳。 “白哉子啊。”空空子放下心来,现在就是出现的是小道童都没出现白哉子来得叫他放松。不是白哉子智力有缺或是半截身体残废,正相反,他是个貌美腿长的青年,只是实在太过懒散好欺,因为种种不合礼节的地方,被道友们辱骂攻击过许多次,也从没反抗过,像空空子就曾踹过他几脚,所以空空子发现来人是白哉子时,居然一点也不怕。 沐扶苍插回发簪,轻叹道:“多谢仙师,让我有机会和您再度见面。”她指的不是空空子带来的危机。 “你胆子还是这么大,万一我铁了心就是不出手呢?”白哉子垂下一条腿,脚在地面上划动,长袍轻摇,尤其显得小腿又细又长。 “我确实没料到他也是会巫术的,但看得出他眼藏邪色,就在进屋前嘱咐家丁,即使屋里安安静静,也要在一盏茶的时间后闯进屋将我带出。”沐扶苍摸摸右手:“何况仙师是极善良的人,真出了意外您怎么会视若无睹呢?” 空空子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任打任骂的白哉子竟然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他想起自己踹白哉子的那几脚,恐惧地大喊一声,拔腿冲向屋外。 “被祸害的女子即使真能靠小伎俩骗过丈夫,但内心的惊恐哪能瞒得过自己呢?”沐扶苍近乎喃喃自语:“没有女人敢抛头露面去控告他来暴露自己的失贞,莫非真叫他逍遥法外了吗?” 白哉子身前金光大作,一个奇异的图案缓缓从他拿脚尖划过的线条里浮出,他笑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因为怕坏了天地间的轮回而曾放过他一次,现在既然有你在,我问你,敢不敢替我承担了干系,对他施以惩罚?” 沐扶苍咬咬嘴唇:“敢的,你且罚他吧。” 金光一闪,追上了打开门栓逃到院子里的空空子。等着外面的家丁,看不见金光,只是诧异地盯着方才还仙人附体般高洁的道士在地上惨叫着打滚。 “不必管他。”白哉子说了要罚他,以空空子犯下的罪孽,肯定不是疼一疼那么简单,沐扶苍不再理会空空子,将身后懒洋洋伸腰的白哉子介绍给家丁们:“这位便是白哉子仙师,你们当以以最恭敬的礼仪待他,万万不可轻慢。” 家丁们瞧着白哉子稀里糊涂的卖相,怎么也不能信他比地上打滚的空空子还能“仙师”,但是小姐下了命令,他们就照办,齐齐行礼问好。 “马车在外面,还请仙师移驾。”沐扶苍玉手一扬,做出个邀请的动作。 “叫我白哉子,别咬文嚼字的,听得白某脑袋疼。还有,我只是出来救你一救,什么答应要和你走了?” “深藏于市,何必强拘于哪个市呢,我的院子虽然不比道观出尘,但干净整洁,也是修行的好地方。莫非您和僧侣一般讲究苦行?” “得得,走吧,先告诉你,我没钱,还喜欢喝酒吃肉。” “正好,我家里名贵精细的没有,酒肉却多,一顿三十八道菜,一个月不带重样。” 沐扶苍特意带来两架马车,将最好的让给白哉子,自己上了小马车。她坐在马车里,拿手捂住脸遮住笑。她能请动白哉子做什么,沐扶苍自己也说不清楚,但看见了异人岂有不结交的道理?就算白哉子三个月后拍屁股走人,所花费的银两也是要算是报答他救命之恩的,花得理所应当。 “你我是柳府的小姐,莫要在外给长辈丢脸。这女规女诫,柳珂铭记于心,从不违背,恕妹妹不敢奉陪了。清越,我们走。” 行驶到繁华街道,人群突然密集在一起观望,马夫减慢速度,沐扶苍坐在马车里听见“柳珂”二字,忍不住撩开车帘观望,想看看这以后的京城第一才女的模样。 说柳珂是京城第一才女,沐扶苍都觉得赞美得轻了,只凭她的诗句,就该是大雍第一才女。沐扶苍在诗文上毫无天赋,但读过柳珂的诗集后也是叹为观止。 她只瞧见柳珂和她丫鬟的背影,柳珂算来比她还小一岁,现在也看不出什么,只是听声音语气,大概从小就是清高之人。 女规女诫……念诗时,豪迈潇洒的感觉几乎随着文字化为实体,勾勒出一位飘逸热烈的诗人才女,沐扶苍想不到这位才女会说出自己从不违背女规女诫的话来,觉得十分有趣。 她转过头,见那和柳珂争执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樱桃小口,身姿纤纤,即使气得双颊通红,柳眉倒竖,也还是个绝无仅有的清丽佳人。沐扶苍猜她绝对是有京城第一美女之称的柳璇。 柳家不愧是名门世家,美誉满京城的双秀都是柳家人。 柳璇给妹妹弄得在众人面前丢足脸面,气得也逛不下店铺了,匆匆上马车,要快些赶回家向父亲告状。 柳府马夫被催得慌乱了,速度太快,方向没有把握住,把旁边的一架小马车刮了一下。两架马车一歪,俱是重重一晃,车厢里各自发出少女的惊呼声。 十六宜直不宜屈 马车颠簸,里面的沐扶苍猝不及防,好险磕到自己。 马夫火冒三丈:“大街上人这么多,你们跑什么跑,上赶着去找死……”他话说到最后一个字,突然缩小了音量,诺诺不敢作声。 沐扶苍察觉有异,撩起散落的发丝掖在耳后,打开车帘观察,正好那辆马车也掀起车帘,露出一个怒气冲冲的少女来。 少女唇若涂朱,眉目如画,头上步摇颤巍巍垂下一串白珍珠晃在腮边,衬得肤光莹莹,秀美绝伦,此时她捂着额头,双眉颦起,可比西子捧心之美。 即使有人不喜欢她,但若问还有谁能比这少女更美,那人恐怕是无法回答出来的。 京城第一美女,名不虚传。 马夫不识得柳璇,单纯被她美貌所慑,目瞪口呆,浑然忘了追究刚才的危险撞击。 “是柳相爷的孙女柳璇。”沐扶苍低声提点。 柳相爷除了柳闻风丞相,还能指哪个?这个名字可比柳璇的容貌震撼多了,下人们垂下头,心里暗暗叫糟。 “谁家的马车?”柳璇忍着气,从牙缝里咬出一句。 “回小姐,看制式大概是平民家的。”柳府的马夫和侍从们都知道是自己一方的过失,但对方既然是平民,便不甚在意,大大咧咧地打量着沐扶苍。 “平民呀——”柳璇长长地哼了一声,她不能降低身份和平民争吵,又不愿轻易放过冒犯她的人:“你,过来道歉吧,我也不和小女孩计较。下人们自己扇自己耳光,长个记性,走路时要注意着点。” 沐家仆从们几乎气炸了肺,明明是柳璇的错,却高高在上地命令小姐道歉,叫他们这些无辜仆人惩罚自己。任柳璇秀丽动人,此时在他们眼里也和罗刹恶女一般可憎。 许多路人们都曾狼狈地躲避过柳府马车,因为柳璇家世和容貌,暗怒也生不起,现在他们望着遭受无妄之灾的沐家车队,目光里写满了同情——谁叫碰见的是柳府小姐呢,自认倒霉吧。 沐扶苍没有带丫鬟服侍,自己慢慢地爬下马车,尽量拖延时间用来思考对自己最有利的应对方式。 似乎及时道歉,避免招惹柳府势力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沐家仆人们面色惨淡地瞧着自己小姐逐渐靠近柳璇,这叫小姐当面道歉的羞辱比他们自扇耳光更加令人痛苦。 沐扶苍站在柳璇面前,突然挑挑眉,她声音清脆地问道:“敢问一句,柳小姐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命令于我?” 柳璇没想过一介平民女孩胆敢反抗,她身子往后一仰,靠在车车壁上,眼睛斜瞄,用尖尖的下巴指着沐扶苍,好像完全不屑和沐扶苍交谈。 “大胆!此乃柳府的嫡出小姐,你是什么出身,居然敢对小姐不敬!”柳璇的丫鬟斥责道。 “原来是柳府小姐,而不是案件苦主,不是判案官员,更不是鱼龙白服,那民女为何要听从命令,为不属于自己的错误道歉?”沐扶苍落落大方地站在人群当中,通身气势竟比骄横无礼的柳璇更像世家贵女。 柳珂面对她时也是这种姿态……柳璇将沐扶苍和令人生厌的庶妹身影重叠到一起,她狠狠抓住婢女的胳膊,尖叫道:“放肆!来人,给我打她!” “您虽是官侯之后,但与民女一般并无封赏在身,没有责打他人之权利,却敢依仗身世欺压百姓!天子脚下,做出此等肆意妄为之事,置大雍律例、圣上威严于何地?圣人有言,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虽是女身,也绝不能为避祸出卖尊严,低头受辱!” “好好好,骨头硬有傲气是吧?把她骨头统统打断!”柳璇隐约知道自己会犯下大错,但她把被柳珂长时间顶撞不能发泄的怨恨转移到沐扶苍身上,不管不顾地下达命令。 柳府仆从狞笑着上前想抓住沐扶苍,围观者都是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小女孩即将惨遭不幸。白哉子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来,扫了一眼,撇嘴道:“是她。”又把头钻回去了,安静得好像现场没这号人物。 “果然是仗势欺人,肆意妄为。”一个一身布衣,头戴披帷的女子缓步从人群中走出,喝止柳府家仆:“明知主人失误,却不知劝阻,为虎作伥,当罚。” “哪来的婆子,多管闲事!”仆人想把女子推开,不料女子摘下披帷,露出一张京城高官贵女无人不识的苍白面庞来:“哎呦!冯女史!” 大雍虽然设有女科,但多半加以封赏后不授官职,或送入后宫陪伴妃子教导公主,而女史冯柔是少有的拥有正式官职,参与朝廷政事的女官,加上深受太后恩宠,在大雍朝地位超然,是有学识的闺阁女子的尊崇对象。 柳璇也是大吃一惊,由侍女扶着慌乱下车行礼:“柳璇见过冯女史。” 沐扶苍说得没错,柳璇虽然爷爷是丞相,父亲是观文殿大学士,但自己没有品级,实质上和沐扶苍同是民女,只是家世高低的区别而已,她见到冯女史是要行礼的。 柳璇站在冯女史面前,双颊羞红,不敢抬头,她不是真觉得自己有多大罪责,只是冯女史颇得后宫贵人看重,在官员夫人间声望极高,柳璇快到及笄之日了,就要相取亲家,若是惹到冯女史,就算有爷爷撑腰,也要在婚事上多些挫折。 “你在外面的行径,柳丞相知道吗?”柳璇的嚣张处事堪比欺男霸女的纨绔公子,柳闻风管教不力,该被好好参上一本了。 “冯女史,我错了,不要告诉我爷爷……”柳璇睁着小狗般无辜地水灵双眼,哀求地望着冯女史:“我是被气糊涂了,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你们,你们怎么不劝劝我呢,回去自领家法!” 冯女史轻轻摇头,柳璇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只叫着惩罚仆人,自己却对那个平民女孩一句道歉也没有。冯女史知道自己的声望,若是说了狠话,毁去柳璇姻缘,也是她不愿见的后果,于是放过柳璇,转身对沐扶苍道:“你很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很多男子都无法做到的品行,你可以常来我府中,陪我研习经书。”这是隐隐有招徕沐扶苍的意思了。 柳璇怨恨地瞪了沐扶苍一眼,有冯女史作保,她不敢事后报复沐扶苍了。 实在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沐扶苍不但没有被柳璇羞辱,还得了冯女史青眼,假如不是柳璇还在场,大家都要欢呼鼓掌起来。 在围观人群的边缘,停着一架不起眼的小彩轿,边上的男子身骑白马,玉笛系腰,长眉入鬓,实在风流佳公子,只是这会连街边卖花的小姑娘也顾不上看他。 佳公子坐得高,看得远,他小声嗤笑道:“明明下车时已经在犹豫了,没见到什么气性显露,若不是看见冯女史,她肯定照着柳大美人的要求道歉认错了,完全比不得小珂的清高傲岸。可惜了一张脸。” 公子对美人一向挑剔,他觉得可惜,那说明女孩是真漂亮了。轿中人突然开口道:“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吗?穿素服,气质沉稳,没有几分孩子气,眉间倒是带杀气。” 花花哨哨的彩轿中坐着的居然是个男子。轿夫们没有表示惊奇,木着脸,松垮垮地站在轿边,好像和寻常仆人没什么两样,只是仔细观察,每一个都眼睛明亮,肌肉瘦长结实,绝非庸手。 “嗯,你认得?莫非,是沐家的遗孤?前两天还鼓动百姓,殴打沐氏族人的那个。” 公子露出整齐的牙齿,用低低近乎耳语的声音笑道:“你可没和我说过她这么光彩明艳。噗,气质沉稳带杀气,你看女人的目光可真是清新脱俗,要不是小姑娘娇滴滴地就在前方站着,我还以为老大你是在形容新提拔的队长。” “多留意她。” “啊,哈?”公子惊笑道:“原来老大喜欢的姑娘是这类型啊,带杀气,我得回头劝劝妹妹去练练武,劈劈人。” “她有用。”轿中人简单解释了三个字,就此沉默无声。 沐扶苍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人全部收入眼底,尽数看破。她在百姓们兴奋雀跃的私语中,重新登上马车,向城东的沐家院落驶去。 白哉子方才对限于险境的沐扶苍置若罔闻,沐扶苍倒是没有半分不满,她和车夫佣人们认真交代道:“这段时日出入都要小心,避免独自行走,怕被人行凶报复。白仙师的住处也要留神些,我担心连累他也给柳府记恨上。” 白哉子大大咧咧拖过椅子坐下:“不用担心我,能伤到我的人这个世界上笼统就那么一个,不是柳闻风收买得了。你自己多看看书,在冯柔身边坐稳位置才是关键大事。” 碧珠大致把白哉子道观“偶遇”和柳璇无礼挑衅的事了解大半,她气恼道:“什么柳府小姐,根本刁钻毒妇,亏她也能投胎好人家。将来绝对嫁不上好夫婿,没个欢喜结局。”柳璇再美,暴虐脾气也不是一般男子消受得了,碧珠的话算不上诅咒。 “你怎么知道她结局不好?没准她比你们都要流芳百年呢。”白哉子漫不经心地反对道。 沐扶苍不知怎么想起了死后名声狼藉的顾行贞,苦苦道:“不错,流芳百年的未必是好人。” 十七各有委屈 沐扶苍和柳璇对峙时没有自报姓名,恰好当时认识她的只有轿中人和白马公子,俩人都不会到处与人闲话,结果一场争执,沐扶苍的身份暂时无人知晓,而本来就出名的柳璇变得更“出名”了。 柳璇连着三天不敢出门,端进房的菜肴几乎是原样端回,桃腮日渐消减。柳夫人于心不忍,将原本罚抄一百遍女诫的任务免去,只当没有这有辱门风的事件发生过。 柳璇蜷在床铺,明紫的锦被裹住纤细的身体,柔顺的长发散落在销金帐上,好像一只可怜无助的猫咪。她拉着母亲的手指,哀哭道:“柳珂处处与我为难,偏偏祖父爱护她,无论她怎么欺辱我,祖父都只罚我一个。柳珂是家里的宝,我争不过就罢了,现在连一介平民都能压制我了!她冲撞我,我也只是叫她道歉,哪有真和她计较,结果那平民对我大喊大叫,我为什么要受这气!冯柔,哼,她出身低微,自然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是我错了。我还算是柳府的嫡出小姐吗,谁都能欺负我,我却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柳夫人了解自己女儿,因为自幼生得美貌,被娇宠惯了,性格确实暴躁,但真是没有城府,弄得柳珂随便一个伎俩就能将她赚到。而平民女孩必然有错在先,不然女儿自持身份,何至于非要和她过不去。她叹息道:“是娘的错,将璇儿教得太过纯良,人是要带着面具活的,你天真无邪,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如何是那些狠毒人的对手?当时你若是不出面,只是叫手下跟着去她家里和她长辈好好谈谈,自然有懂事的大人替你教育,哪会碰见冯女史,叫她颠倒了黑白?” 柳璇用丝巾拭去眼泪,抽搭道:“我凭什么要和一个小小的平民女孩用这心机,她撞了我,难道不该道歉吗?” 柳夫人又气又爱,拿手指点点柳璇额头:“唉,你这个孩子可叫娘该怎么办啊,娘可护不了你一辈子。这事留着日后解决,免得现在动了那丫头,冯女史面上不好看。” 柳夫人在出事的当天就打探出女孩的身份,她暗暗记下沐扶苍这名字——不过是富商遗孤,有个当翰林的舅舅。等事件平息无人在意时,她要替女儿出气,起码得把沐扶苍的皮剥下一层来! 与此同时,柳珂在书房练字,她诗文不差,只是这字一直写不好。写了两大张纸,柳珂心境已失,遂放下笔,拿起月琴拨弄,边拨弄琴弦边问道:“清商,可查出平民女孩的下落了?” “回小姐,她是万宝沐家的遗孤,名唤沐扶苍,现在在翰林梁鸣扬府中住着。” “惹到我的好姐姐,区区一个五品官员可护不住她。” 清越灵机一动:“小姐是说,若沐扶苍现在出事,定然是二小姐做出的报复了?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不用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法,时机到了,谁都逃不开。”柳珂只算得清秀的脸上无波无澜,她素手轻摇,琴弦在空气中划出美妙的声音,比起纯以五官殊胜的柳璇自有一番恬静气质。清越看得呆住,心里替小姐不平道:“小姐明明哪里都胜过二小姐,只是不比二小姐有个爬了姐夫床当上主母的‘好’娘亲罢了,二小姐哪来的优越,处处和小姐作对。” 京城平民区的简陋客栈中,另有一伙被沐扶苍害得不起床的男人。其中年轻力壮的男子还好,倒上个三五天,勉强能下地走动,而沐行可不成了,天天只能“哎呦哎呦“地叫,有时恢复些精神,扯起沙哑的嗓子骂人:“该死的臭表子,等老子把你卖进楼子,叫你千人骑万人摸!”“你们这些不肖子孙,也不给我请个好大夫,诚心叫我早死!” 沐四叔哭丧着脸:“二大爷,不是我们不请大夫,是钱不够啊!来时谁知道那丫头认钱不认人,手里握着金库,居然一文钱也不分给咱们。” “呸!和她死鬼爹娘一个德行!” “二大爷,官府已经判定沐扶苍不是咱沐氏的人了,那,咱回家吧?京城的东西可真贵,一个包子要两文钱呢,够我在村头刘嫂那买三个了!”沐五叔吧唧着嘴唇说道。 “包子!你脑袋里就装着包子!谁都不许回去,老子非要死丫头把钱吐出来!她姓猪姓狗都可以,钱得给我留下!” 沐三叔往地上“啐”了一口,狠狠道:“不错,钱得留下!这打我不能白挨了!”剩下的人也骂着脏话附和。 沐四叔和沐五叔被同伴动摇了念头,四叔犹豫道:“那该咋办?我瞅着京城的官府和咱村的不一样,说打就打啊,完全不搭理咱……呃,不知道咱族长的厉害。” 在偏远些的地区,山高皇帝远,强势些的宗族几乎可以与当地官府抗衡,官府日常办事会很留意宗族的反应。 沐行想出个主意:“官家得要脸吧,咱不和他吵,就往门前一站,不给钱咱就不走,要是敢打人,就喊官老爷欺压百姓,看他能忍上几天!” 沐行说得激动了,拉扯到伤口,疼得又是一阵“哎呦”,他颇有些委屈,自己是沐宵的二大爷,边上的都是他的堂兄弟们,你说这沐宵怎么就这么狠心,发了财也不给族里人分分,不就是当年拿了他家几块地吗?什么人生什么种,沐扶苍和她爹一道货!自私! 沐行分得了沐宵父亲的房子,从里面摸出个金戒指,卖给城里当铺后颇阔气了几天,每次想起那段日子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沐行现在酸痛地躺在京城的硬板床上,更是怀念有钱的生活,坚定了压榨沐扶苍的信念。 想着想着。沐行昏昏欲睡,半清醒间,他隐约升起一个疑问:“当时当铺说戒指的款式有问题,不是咱城里村里的东西,上面打的字印是居还是苏来着?反正不是沐。大哥他哪来的这玩意?” 沐扶苍安顿好白哉子再回梁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她叩了好久的门才有下人打着哈欠给她开门。 第二天,梁刘氏知道了沐扶苍晚归的事情,她不愿瞧见沐扶苍,派梅香过来,劝诫沐扶苍遵守规矩,莫再把自己当成野丫头胡闹,给梁府丢人。 沐扶苍温顺地听完梅香传达的训诫,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梅香。 碧珠气苦道:“什么野丫头,小姐回来时天色还没黑透呢。想过去,夫人带着小姐不是经常夜宿在外吗,老爷几时嫌过丢人?梁刘氏真把自己当王母娘娘了?” “我们是在梁府啊,不是再在家里了。以后我尽量早些回府。”沐扶苍摇摇头:“我也不喜欢他们的态度与死板的规矩,偏偏我却必须依靠梁家,借助舅舅的官服解决麻烦。最叫我们气愤的不就是这点吗?再厌恶,再不屑,也得承认自己是依靠梁家求生。” “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若有本事,就撕破脸自己独立出去,做不到,那就在别人家里尽量安分,人不惹我我不惹人。总不能放下碗骂娘。”不过当年的事梁刘氏敢再来一遍,就莫怪她新仇旧恨一起算! 沐扶苍买回史记经书,闲暇时除了练字更多了钻研课本的任务,有一次看书入了迷,墨汁涂了一脸也不自觉,还有次干脆被滑落的书堆砸到脚,红了好几天。 碧珠心疼道:“小姐,你何必呢?我看梁康少爷都没有像你一样辛苦念书过,天天不是来水波院骚扰,就是和丫鬟们姐姐妹妹地闹在一块。” “梁康不是念书的料,我可不和他来比。”沐扶苍一手拿着筷子,眼睛根本还没有离开书卷:“我比学堂里认真学过的少年差远了,比世家小姐也不如,现在能多学就尽量多学,将差距拉小些,我才敢到冯女史面前丢人现眼一把。”遇见冯女史实在是意外之喜,上一世她曾慕名去过冯女史开办的女学堂,虽然冯女史讲解的经书她没有事先了解,也被冯女史深厚的学识折服,印象深刻,是故冯女史虽然带着披帷站在人群中,她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位大才女。 冯女史果然喜爱有风骨的少年少女,沐扶苍冒着被柳府仆人打残和招惹柳府报复的危险,拿自己的安危赌上一把,成功赢得了靠近冯女史的机会。她怎么会为了一时困倦将来之不易的机会平白错过呢? 碧珠看着天书一般的经文,忽然说道:“冯女史是官员哎,真正入朝为政的。像她一样以女子身为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呢,小姐如果也考上女科,没准能封得官职,到时离开梁府也不怕因为女身而被人轻蔑了,梁善柳璇也不敢随便对小姐喊打喊杀了。” 沐扶苍终于放下书卷,对着碧珠轻轻一笑:“对呀,考上女科,即使只是获得封赏,我也能拥有自己的名声与势力了,很多事,能够自己去解决,不必处处依傍仇人。” 她把“自己”说得很重,“仇人”说得很轻,轻得碧珠几乎没有听见末尾的这两个字。 十八我命谁买 京城南区没有莺歌燕舞的燕春楼,没有奇物汇聚的珍宝馆,没有河上奢华的画舫,没有美轮美奂的皇家园林,有的是京城里最大的人市。 即使在大雍最繁华的城市,人也是分三六九等,富的醉生梦死享乐不尽,穷的衣衫褴褛数米度日,可能连自己的房子都保不住,携老带幼住进官府为了维持市容给流浪人搭建的简陋大棚。 若是穷人家的顶梁柱病上几天,那全家可能就要断了炊,倘使走运碰见大户人家为了积德去晦,施舍清粥,勉强还能挺一挺,更多的是狠下心,挑个小的卖给人牙子来换救命钱。 小男孩也许是卖给大户当下人,小女孩也许是被挑进深宅伺候小姐夫人,这是好去处,要是哪天当爹娘的在妓院里、在街上乞儿群里、在某家大门口看见自己倚门卖笑的、肢体残废的、脊背佝偻勉强挑担重物的亲骨肉时,除了背过脸抹眼泪还有什么法子呢?可怜了一个,总比全家饿死强。 人牙子多半居住在城南区,久而久之,这里汇聚起一个堪称繁华的小市场,没相中主动登门销售的人牙子手里的“货物”的客人们,会来此挑选合适心意的奴隶,不但货物多,还有讲价的余地。 沐扶苍不在乎几钱几两的差价,她要的是听话的,能干事的仆人。 忠诚不是一张卖身契能买来的,可是有卖身契在手,相当于把仆人的一半命握在手里了,即使律法禁止主人无缘无故打死奴隶,但假如真弄死一两个,没有人故意揭发闹事的话,官府也不会有意追究的。 所以卖了死契的奴隶想不乖巧听话也难。 “小姐,前面那个个子挺高,肩膀也宽,我觉得可以买下来,当门子显得咱府多气派。”碧珠很小的时候被她父亲卖给沐家,做了沐扶苍的贴身丫鬟。沐扶苍从不苛待下人,加上六七年的朝夕相处,主仆两人有些像姐妹关系,是故碧珠知道穷人的生活艰难,却对卖儿卖女的苦没有切身体会,在人市兴致勃勃地挑选着沐家院子将来的奴仆。 “我和黎掌柜买回了十五个身体健康的仆从、六个小子,四个个粗使婆子,就是伺候小姐的丫鬟和厨房的厨娘还没着落……小姐?”碧珠汇报到一半,发现沐扶苍直愣愣地看着对面。 碧珠顺着方向望去,对面围绕了几个人,人群中传出细细的尖锐的女子叫嚷声:“我告诉你们啊,我是被这个老男人略卖的,卖身契有问题呢,把我买了去,小心将来吃官司!” 声音未脱稚嫩,想来女子的年纪还算小,只是怎么听都觉得她带着一股无赖痞气。 沐扶苍深吸一口气:“就是她了。”言罢扶好披帷挤进人群,碧珠和马夫连忙跟上。 说话的女子十五岁左右,蜜色皮肤,细长身子,长得称不上多漂亮,但是浑身上下都透着灵巧劲儿,此时给人牙子反绑了双臂跪在地上,尖尖的脸上不同于其他待售“货物”般惶恐可怜,犹自带着倔强愤怒的表情。 人牙子站在一边,色厉内茬地挥着鞭子吼道:“放屁,你就是你爹卖掉的,我真正从衙门拿了你的卖身契,再乱说,小心我把你卖进妓院!” 许多围观的客户都看上这个少女,但顾忌她嚣张的态度,犹豫不决。 人牙子心知这单生意确实有问题在,急着把少女卖出去,可他越着急,客人们越犹豫。人牙子不由得转身向他身后一个皱巴巴的秃顶老头子皱皱眉头。 老头子呵呵一笑,露出仅存的一颗牙齿,做个口型:“不急。” 沐扶苍在心里掂量一下,觉得这单生意的收获会超过它带来的风险,干脆地对人贩子问价:“这姑娘多少钱?” “你聋啊,我不是奴籍,买个屁!” “十两!绝对值得,包您满意!”一般的丫头五两就足够了,丑一点的也就三四两银子,人牙子知道自己卖的贵,连忙补充了后半句。 “哎?十两,我没听错吧。”“长得又不是多好,也不是知书达礼的,这不是宰客吗?”客人们立马熄灭买她的心。 “好,我买了,卖身契拿来。” “等等,我出十五两,我买她!”一个枯瘦男子带着俩高大的随从,匆匆赶来,刚好拦住沐扶苍想递给人牙子的银两。 老头本来沉着脸,随后看见男人出来买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重新挂上不明意味的笑容。 “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我这已经谈妥了,您出来搅局不合适吧?”沐扶苍转过头对人牙子一笑:“莫非,是你的托?” “不能是,我干了十几年了,哪能做这种砸招牌的事,大概是二位都看上眼了,要不,您两位再商量商量。”人贩子知道按道理自己该卖过沐扶苍,但他见钱眼开,想多多卖出钱来。 “小姐,这丫头与我有些交情,我就是要定她了,您换个人买吧。”男子说得勉强算是客气,他的手下人已经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瞪着沐扶苍。 碧珠拦在沐扶苍面前,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沐扶苍拉拉碧珠:“罢了,我们走。”男子是一个小帮派的帮主,她现在身边仅带着碧珠和马夫,真争执起来,就算光天化日下男子不敢干阴损事,她也免不了吃亏。 梁府默许了沐扶苍进进出出,但沐扶苍拿捏着尺度,购买少女失败后,她就离开人市坐马车赶回沐家院落处理事情,尽量让自己早些回梁府。 沐扶苍回到院子,点过人数,着重强调了需要注意的事项,叫郑管家带着仆从,碧珠带着婆子各自安排岗位。 碧珠忙完回来,高兴道:“我仔细瞧了瞧,没有逃跑的那五个丫鬟都挺整齐的,可以来伺候小姐,现在就差厨房的人。等有了做饭的,咱们就可以搬回院子了!” “啊!” 正欢喜着,屋外突然传出喊了一半的尖叫声。 碧珠一愣,冲出屋,惊讶道:“怎么是你?” 沐扶苍有了预感,走出去一看,果然是人市那个泼皮少女。 少女不知怎么跑进院子,拿手捂住管家孙子小圆的嘴。她看不仅惊动了碧珠沐扶苍,还有婆子婢女跟着跑过来,不耐烦地改将手按在小圆脖子上:“我就是来站一站,等会我自己就走了。你们别瞎嚷嚷,要是招来人谁都不得好!” 碧珠手脚发凉:“你,你居然这么狠毒!不过是问了问价,又没真的把你买下,你怎么能拿小孩子出气!” 沐扶苍对惊恐不已的小圆柔声道:“小圆莫怕,姐姐只是想抱一会你,你乖乖的不要喊,等会我给你买糖吃。” 小圆抽泣着点点头,两滴眼泪掉在少女的手上,少女不得放轻了掐住小圆脖子的力道。 沐扶苍对少女道:“冤有头债有主,我虽然有过买你的念头,但联手把你买卖出去的人却和我无关。你藏在我马车下逃出人市,我们那点矛盾也算两清了,你不要以为我对不起谁,故意报复我家里的人。” 少女冷冷道:“我不是拎不清的蠢货,这事算我不对,等我觉得安全时自己会走,你们该干嘛干嘛,只要不把我抖落出去,我也不会伤害一个小孩子。” 沐扶苍道:“那位老人家是谁?” “呵,就是使手段把我拐卖的鸟人呗。” “人牙子说你是被自己爹爹卖出,我是不信的。还请你把这人的底细说一说,万一将来他找上门寻我麻烦呢?我好歹也得知道他是什么来历。”沐扶苍听过些少女的故事,她曾以为自己认清了少女,现在看少女的表现,自己其实知道的只是少女小小的一部分。 少女犹豫一下,讲道:“算了,明着告诉你,老头子原本是南区的大贼,我父母饿死了,他收养了我,叫我偷钱给他换酒。后来他老了,压不住场子了,他的手下和我的师兄弟都跑了。我听大夫说他活不过今年,该死的一好心,傻兮兮要给他养老送终,谁想到老头买通笔吏,将我变成他的‘女儿’,卖给人牙子了。那男的我也认识,不是好人,偏又和我有过节,我不能落他手上。小姐,看你也是好心肠,求你收留我一会,我拿你当救命恩人报答。” 碧珠回想少女和那男的在人市的表现,心里信了大半,小声对沐扶苍说:“小姐,我们留她一会?听着也是可怜人。” 沐扶苍听出漏洞,知道少女没有把话说全,也不点破,算是默认了少女的停留。 少女和碧珠都松了一口气,此时却有仆人慌慌张张跑来汇报:“小姐!不好了,门外突然来了一伙人,说咱们藏了逃奴,要把人还给他们!” 少女脸色大变,手下使劲,尖叫道:“你们骗我!他们都追过来了!” 碧珠急得跳脚:“没有,真的没有,我们一直在说话,谁有机会去通知他们了?你快放了小圆,真的和我们没关系!” 十九我命我卖 “姑娘,你不用作戏激我,我都能猜出你是藏在马车下逃进院子,你的师父也在场,他怎么会想不到?他能追查到我这,即使姑娘翻墙跑出去,自然还能再次追上。你只是想从我身上寻求转机。”沐扶苍没有被少女的突然发难混乱思维,她示意碧珠从丫鬟房里拿来一盒胭脂,用手指蘸了,胡乱在脸上划拉几道。艳红的胭脂漫延在白玉般的皮肤上,十分惹眼,使人不由自主将注意力转移到胭痕上,忽略沐扶苍真正的五官。这个混淆人记忆的小伎俩还是上一世的少女教给沐扶苍的。 “来的人有几位?大致是什么模样?”沐扶苍询问被院中景象惊住的仆人。 仆人愣了愣,才答道:“一个瘦子、一个老头,后面跟着好几条大汉,都不像好人。” “祸不及幼儿,拿我替换了小圆吧,你假意劫持我去和他们谈判。” “不可以!小姐!”碧珠着急地拉着沐扶苍:“让我去换回小圆。” 少女打量下沐扶苍,嗤笑道:“你知道什么是道上手段吗?别逞英雄,我们各种坏事做得比你能想象到的多,谁也不会在乎一个小丫头的死活。” “拖住我,我才有可能介入这件事,这不就是你开始的想法吗?”沐扶苍镇定一笑:“我去和他们周旋,大家只管配合我。快走吧,等下他们若要硬闯,门子是拦不住的。” 沐家门外,男子阴沉着脸死死盯住大门,好像要用视线将厚厚的木板戳穿。老头呵呵笑道:“黄帮主,你放心,她就在里面。我既然拿了钱,人肯定给你送到手。” 黄帮主曲起枯柴般干瘦的手指,在门板上弹了弹,门板竟被震得轻轻抖动起来:“砸门,一炷香内把人搜出来带走。” 擅闯民宅罪责不轻,黄帮主手里有钱又找得到人顶罪,他真能明目张胆做出抢人的事。 “啊!你想干什么!”“姑娘,我们有钱你慢慢说话,别激动!” 壮汉刚撸起袖子准备动手拆门,宅子里传出嘈杂惊呼,他们犹豫地停下手。黄帮主看着大门突然打开,皱起眉头。 少女用剪刀劫持着一个脸蛋脏兮兮的小姐,在丫鬟的尖叫声中跨出门,对黄帮主和老头嘲讽道“有这么间大院子的人家,起码是个富户,不是你们以前弄死的妓女乞丐能比的。再逼我,我就戳死他家小姐,咱们一起去公堂上刑场!” 老头笑呵呵,满怀自信道:“子山,小女孩无辜,你下不了手的。和黄帮主……” “闭嘴!以前的我是下不了手,但现在都给你们当猪猡买卖了,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你是管家吧?去叫捕快来,你家小姐要是死了,就是被这群人害死的!” 郑管家撩起袍子,佯作要跑去衙门报官。 “留步!我们私下里解决!”黄帮主拦住郑管家,劫持和逼死富家小姐都是大事,他不敢闹将起来:“五斤,去把周围的人赶走。” 何必黄帮主吩咐,沐家院子邻居基本都是大户,没有贪图热闹的毛病,看见不对,立刻警觉地关上门。中间夹杂的小酒店,客人连同老板也跑光了,只剩一个喝醉的男人睡倒在桌子上,五斤也没管他。 “子山,我对你是真心的,若不是你一直拒绝,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和我走吧,我依然当你是正妻。” “放你狗屁!什么正妻小妾的,我就是不稀罕嫁你!” 黄帮主还要再劝,被子山劫持的小姐开口了:“我被无辜卷入你们的恩怨里,也该有个说话的机会。黄帮主,你是真的联合子山姑娘的爹爹将她降为奴籍了吗?” “我亲爹早死了!他就是一个贱人,没资格卖我!”子山气恼道。 沐扶苍一讲话,黄帮主认出她就是人市上欲买子山的小姐,点点头:“是,我本来想在刘六手里转一圈,变成明面上的交易,将子山合情合理地带回家。”他本能直接抢人,但万一子山逃走,跑去衙门报案,也是麻烦事,黄帮主索性联合她师父,将子山变成货物买走,这样,即使子山跑得出他手心,也跑不出全国官府的搜捕。 刘六的货物逃走,自然也跟着黄帮主老头他们一起追过来,此时他躲在后面,哀怨道:“小人有错,贪图银子,看手续齐全,就接了这姑娘的生意,里面的来龙去脉我是真的一点不知情,求求小姐别怪罪。”刘六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只有天知道了。 “姑娘,恕我大胆讲一句,无论他们用什么手段陷害,现在你确实是被降为奴籍,必须依附人家,不得自由身。” “你说什么!”子山面目狰狞,手中剪刀更贴近沐扶苍脖颈,再深一些就要见血了。旁边的碧珠在大热天吓出一身冷汗。 “除非,”沐扶苍声音依旧平稳:“你能找到亲人和黄帮主篡改你身份的证人证物,重新到衙门登记户籍。” “亲人?我也想知道我亲人在哪里。”子山苦涩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没有。即使你今天侥幸离开。明天也只怕被捕快逮回去,送回到黄帮主手里。” 老头曾经阴笑着给子山讲过这个道理,子山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思考,现在沐扶苍再次点破,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处境——再无自由的机会。 心上人悲痛已极,黄帮主不忍道:“子山,何必与我较劲,我对你的爱护你就感觉不到吗?” 子山绝望地松开沐扶苍,将剪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我宁可死,也不嫁将我视为货品的人!” “姑娘,人要是死了,就真的什么机会也没有了,什么事情都办不到了。你先忍一忍,或许将来还有转机呢。” 不知道沐扶苍哪句话劝动了子山,她看着沐扶苍,声音里重新带上了希翼:“小姐,你现在还肯买我吗?” “只要你不像今天般闹事,我有什么不肯的。” 子山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看款式,好像一张卖身契。刘六大惊,自己赶忙翻开口袋,里面果然少了子山的卖身契。 黄帮主瞪圆眼睛,怒喝道:“你们敢!”子山拿着卖身契的手一滞,另一只握着剪刀的手微抖,在脖子上刺出血痕:“我的命,要卖也是我自己卖。你敢硬来,那只有抬我的尸体走!” 碧珠抢白道:“你是要娶她啊,还是要逼死她啊?今天要不是小姐,子山就真的自杀啦!” 子山脖子上的血迹熄灭了黄帮主的怒火,他无力地看着沐扶苍接过卖身契叫来畏畏缩缩的刘六,一手签字盖章一手拿钱付款,人货两清。 老头在沐扶苍开口后感觉不妙,趁众人不注意时脚底抹油偷偷跑路,这会早连影子都看不见了。黄帮主茫然地望着子山倔强的模样,突然转身对沐扶苍抱拳深深一拜:“子山刚才的失礼是在我逼迫下的无奈之举,请小姐不要怪罪她。我是竹蜂帮帮主黄得照,小姐以后有需要的地方只管开口,我必然做到,只求您多多照顾子山一些。” “这就是事情经过。子山跟着沐小姐,千指老儿不知所踪,黄得照把信物给了沐小姐,她可以随时要求竹蜂帮替她办事。” 一个时辰后,酒馆的醉汉洗漱干净,站在密室里条理清楚地汇报今日见闻,神色中毫无半分醉意。 “有意思,沐小姐不管是和沐氏族人相争,还是与柳大美人吵架、虎口夺食买下子山,看似都是不幸卷入,险险送命,实际算得失,只有她是拿到大便宜。而无利可图的麻烦事,沐小姐可是没有一件让沾到自己边,福星高照啊。”腰系玉笛的公子对坐在他身边少年笑道:“咱这俩倒霉蛋得提着果品去拜拜,好沾点喜气。” 少年不像公子哥那样锦衣玉饰举止轻佻,他身着简单玄衣,长眉下的一双眼黑琉璃般纯净剔透。 “姑娘……”少年轻声重复着沐扶苍管子山的叫法,沐扶苍比子山矮上半头,明显年龄较小,但她和子山的一系列交谈却奇异地带着长辈引导小辈的语气。 少年和沐扶苍的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出沐扶苍冷静敏捷的特质,这可以解释为她历经灾劫少年老成,但沐扶苍分别时给他的警告明显有所暗示,大有深意,别说她十三岁,就是三十岁,说得出那番暗合少年心事的警告也是万万不对。 接下来据他了解到的,在沐扶苍身上发生的几件事,每一件都不是正常闺阁少女应该做出的。 沐扶苍勾起了少年的兴趣……和深深的猜忌。 “我带你去换身衣服。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既然小姐明显要收拢子山,碧珠果断转变态度,和善地交谈起来。 子山已经听说了眼前丫鬟叫碧珠,还有一个没见着的叫翠榴,她打小道上混,不是个只会耍倔的二愣子,当下笑嘻嘻道:“紫山,紫藤的紫,山水的山,和院里的姐妹们果然有缘呢。” 二十静静消失 沐氏之人先被愤怒的群众殴打,接着在公堂上挨了杖刑,个个半死不活,着实安静下来。 沐扶苍心知他们不会就此罢休,派人日日在沐氏的客栈旁监视。一旦他们有异动,沐扶苍就能提前做好准备。 一连盯了好几天,沐氏出来进出都是些买吃食去抓药之类琐事,派来监视的手下人本来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仆人,再细心机灵,此时也不免松懈下来,眼看着沐三叔带领除开族长沐行以外的族人浩浩荡荡离开客栈也没有做出及时的反应,直到快两个时辰后沐氏族人还没有回来,他才醒悟过来,慌慌张张跑去梁府报信。 沐扶苍此时已经知道了沐氏的异动,因为紫山最近一直在梁府周围散步,暗自记录梁府日常出入和周围情况,因此当沐氏人排成一排直挺挺站在梁府大门对面时,她立刻发现不对,找个僻静角落翻过墙,给沐扶苍报信来了。 碧珠知道紫山以前是偷儿,只以为和街上常见的小贼没什么区别,看见紫山突然出现在小姐房里时,被吓了一大跳,等紫山形容完沐氏的举动,她顾不上思考沐氏人要干什么,先拉住紫山问她是怎么做到的。 紫山轻描淡写道:“我既然是个贼,翻墙爬树、识别房院构造等等都是基本功,不然怎么有‘飞贼’的叫法呢。梁府看守松懈,我自是来去自如。” 碧珠啧啧称奇,才知道为什么小姐会执意要收下紫山。她叽叽喳喳将小姐和沐氏的恩怨挑着讲给紫山听,饶是紫山腌臜处打混出来的人,也咬牙切齿道:“亲人间竟能狠毒至此!” 沐扶苍等了等,不见仆人前来通知她沐氏上门的消息,紫山又翻出去一次,看见沐氏人还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只是此时已经有好奇的路人围观了。 “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主意,确实戳中了舅舅的弱点。”沐扶苍猜到了沐氏人的计划:“一而再,再而三,这是完全不留和解的退路了。我须得下狠手彻底解决他们。” 此时,派去监视沐氏的人才赶到梁府,通过事先拿小钱买通的梁家婆子知会碧珠前来见面。他认识沐氏里的每个人,带来的情报填补上紫山所讲述的情况空缺的地方。 沐扶苍拿出黄得照交与的信物交给碧珠:“想不到这么快就用上它。你去城南找黄帮主,向他借几个人。不需打架闹事,只要那几个人会逃跑,跑得快……” 沐三叔等人伤好了,但身体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半天下来不但站得双腿发抖,皮肤也给晒脱皮,回客栈后个个倒在大通铺上挺尸。沐行着急结果,叫唤了好几声,哪里有人理他。 沐行当久了族长,从来是给人捧着吹着的,脾气立刻上来了,也不再装自己身娇体弱,从小床上爬起来,绕开沐三叔,拿拐杖抽沐五叔:“你聋了吗?我问话呢,梁家啥反应?” 沐五叔颤巍巍道:“中午有下人,来,来撵我们,给,给三哥骂回去了,路,又不是他们家的,凭什么不让站。然后,好多人问这是咋地了,他们,就,回去了。” “好!明天继续站着!等梁家和死丫头脸上挂不住了,自己会乖乖掏钱给咱。哼,到时我叫她跪着求着我收钱!” “啊,还站着啊?”“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沐行拉长脸:“明天都给我麻利滚过去!这么两三天功夫都忍不了?我话说前面啊,谁敢偷懒,谁就别怨为啥大家不分钱给你!” 打也挨了,站也站了,总不能连路费都赔进去。众人咬咬牙,第二天挪着软绵绵的双腿自动在梁府门外排成一排。 至于沐行明明伤势也好了,为什么他不去站着?这是大家只敢在心里嚷嚷的抱怨,谁叫沐行是族长呢,蛮横如沐三叔也不敢违抗他。 梁刘氏昨天就得知了沐氏人的举动,并没放心上,反正累着晒着的也不是她。梁鸣扬和同僚在官府处理公文,等第二天早上才从自己的爱宠玉如处得知。 梁鸣扬怒道:“你怎么现在才说!” 玉如跪下,楚楚可怜道:“奴婢以为夫人已经告知老爷了。有关外面男人们的事,奴婢哪能去沾边?就算老爷不在,也是要等着夫人下命令,奴婢只安守自己份内之事,不敢随意对内务外事指手画脚。” 梁鸣扬就是喜欢安分守己的女人,表情缓和下来:“对,外面的事除了我还有夫人管,你们内宅的女人不能随便抛头露面。我现在有公事要办,你去告诉夫人,今日务必将沐氏带来的麻烦处理干净,不可叫他们辱没了梁府的名声。” 梁鸣扬现在只睡在书屋内的小居室,陪伴他的自然是丫鬟玉如了。梁刘氏恨得不行,找茬责打了玉如后,梁鸣扬反倒痛骂她一顿,对玉如更宠爱有加。 玉如带着老爷的命令前来,虽然把礼仪做到十分,还是带着小妾指挥正房的荒谬感。 梁刘氏羞恼非常,又不敢不听。她不能责骂玉如,更不敢怨恨梁鸣扬,把此时心头的悲愤全算在了沐扶苍头上。她先对着空气痛骂了沐扶苍一顿,又叫来梅香春兰,问她们有什么办法对付沐氏人。 梁刘氏和梅香擅长以大欺小,收拾身份不如她们的女人,而面对七八个大男人,还是会撒泼胡闹的男人,就不知所措了。 梁刘氏和心腹丫鬟们商量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又叫沐氏人退却,又不显得梁府以势压人,以免招惹非议。她知道沐氏是要人要财,主要是勒索财物来了,但梁刘氏给啥就是不能给钱。 梁刘氏急得踩在炮烙上般跳足打转,实在没辙了,就开始骂沐扶苍,越骂越难听,骂得梅香也忍不住低下头去。 正六神无主要坐地大哭时,小丫鬟前来报信:“夫人,沐氏人不知闹出什么乱子,给衙役们逮走了!” “真的?全逮走了?”梁刘氏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心神松懈,倒在椅子上大喘气,梅香连忙捧过茶水,她哆嗦着接过喝下,都没有想着追问沐氏人究竟犯了何罪。 一个时辰前,沐氏站在梁府外,瞧热闹的围观者聚得更多了,梁府的门子显然也担心起来,时不时偷偷打条门缝观望。沐三叔得意道:“大家坚持一下,他们不行了!” 沐氏人打鸡血般把身子又直了直,脸上全是即将拿到银子的喜悦。 “呦呦!”“快,快看!”“梁府是招惹什么人了?看着像黑道啊?” 围观者哗声四起,人是更多了,却纷纷往后闪躲,沐氏人身边给让出一大块空地。 沐三叔心想:“怎么,姓梁的忍不住要动手了吗?他们敢动手,我就敢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沐氏人身后确实多了六七个壮汉,个个手提棍棒,黑色劲装,纱布着脸,只露出杀气腾腾的一双狼眼。 壮汉们没有动手,只是冷冷地站在沐氏人身后,像他们一样静立示威。 沐氏几个站着站着感觉到不对劲了,扭着僵硬的脖子四下一看,统统被黑衣蒙面壮汉吓了一跳。 “沐三叔,小的们来迟了!”为首的黑衣人大声叫道。 沐三叔给他说得一愣,心想他怎么认识我?难道是族长雇来的充场面的人? 沐氏人面面相觑,决定继续站着示威,反正黑衣人又没上来打人。 这回,壮汉们手里的武器吓到了路人,很快有腿快的去衙门报官。 这还了得?京城重地里携带武器本是忌讳,十几号人不但带着武器聚在一起,还是在官员的府邸前,是想造反吗! 一队差役带着麻绳水火棒,风一样跑来逮捕乱民。 黑衣蒙面人早有准备,视线虽然被看热闹的人遮住,可是听见异常的喧闹声和脚步声,立刻高喊一声:“撤,衙役们来了!沐三,你族长的钱我可是不会退。” 沐氏人还没反应过来,黑衣壮汉已经撒丫子疯狂逃窜,差役们一看追之不上携带武器的乱民,就先把一脸茫然无知的罪魁祸首们往地上一按,杀猪一样捆起来送进衙门审问去了! 沐扶苍在房间里听着紫山的汇报,问个出乎紫山意料的问题:“按你们的规矩,请动一次人手需要多少报酬?” “本来只是不出血的小事,一人一两银子就够了,但牵涉到官府,就起码五两了。万一被官府抓到,要给顶罪的人家里一百两。” “碧珠,给黄帮主送十两银子和两坛好酒过去。” 碧珠不解道:“黄帮主不是很愿意帮忙吗?为什么还给他钱?” “想与人建立长期合作,哪能靠消磨情分呢。何况,我也不想拿这种来历的情分换人帮忙。” 紫山十分惊异,她确实不能原谅黄得照系,更不愿拿他的好处。紫山原本是打算暂时投靠沐扶苍,如果有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沐扶苍。但沐扶苍这番话,显示出她有强大的魄力与远见,对自己这种有能力的帮手又有足够的敬重与了解,竟然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比起自己贪婪的师父不知道强出多少里地。 紫山心下一动,开始认真考虑自己待在沐扶苍身边的可能。 水波院里这一天都显得很平静,沐扶苍甚至不用露面,就解决了沐氏众人。 她进京后日夜的谋划,终于开始显出成效。 二十一色迷人心 京兆尹搜寻不出携带武器威胁梁府的黑衣蒙面人,遂严刑拷打沐氏族人。 沐氏的人哪里知道黑衣人究竟什么来路,他们没有沐扶苍父女的刚强与圆滑,挨不过几样刑具,就开始不顾血缘情分,胡乱攀咬。沐四叔沐五叔等人指认是沐三叔和沐行叫来的帮手,沐三叔则死死咬定是沐行出的馊主意,连他们的静立示威都是沐行逼着做出的。沐行则连连喊冤,说自己一个老头子躺在床上养伤,下面的兔崽子胡来,关他什么事。 京兆尹审来审去,连犯人自个都稀里糊涂互相矛盾,他当然也堪不破里面的关卡,反正是沐氏人犯罪没跑了,索性不分主谋帮凶,将他们统统判到边疆充作军奴。 来京城的沐氏男人都是各房的顶梁柱,同时被发配边疆,给在豫州的家族带来重创,庶出子弟趁机作乱。沐氏从此彻底分家,曾经颇有声势的小家族旬月间烟消云散。 碧珠听到判决结果,疑惑道:“上次他们来找小姐时不是已经和梁府的人动过手了吗?后果比此回更加恶劣,为什么不当时就判他们发配充军?” “因为当时我还与沐氏有些藕断丝连,京兆尹多少觉得他们占着情理,将他们挑衅梁府的行为算作家事。二十大板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使沐氏人误判了京城官府的威势,又开始胡闹起来。但这回,我已经被明确判定与沐氏家族并无关系,加上黄帮主的人携带武器,有冲击官家蔑视官威的嫌疑,京兆尹自然严惩不贷。” “银子送给黄帮主了?”沐氏遗毒彻底解决,沐扶苍又开始着手新的计划。 “没有,他把钱退回来,酒倒是留下了,夸小姐是成大事的人。”碧珠因为紫山的前例,对小姐想拉拢的势力非常上心,到杏花坊挑了最好的杏花村酒,总价格比五十两银子只多不少。她转手送出,也不再以为是浪费。 沐扶苍叫翠榴拿钱从小丫鬟手里买来梁刘氏的动向。 梁刘氏在事情解决后就忘记自己的无能表现,倒是更加憎恨梁鸣扬偏心宠爱的玉如,她收拾不起玉如,干脆把仇恨转移到事件导火索沐扶苍的身上,经常在院里叫骂沐扶苍,府中的所有丫鬟多少都听见过。好在有菊丛的先例,无论她怎么骂,下人们都没敢当真作践沐扶苍主仆。 沐扶苍瞧梁府里暂时风平浪静,叫碧珠准备小礼物,再次登门拜见贺夫人,希望探听到冯女史对经文的偏好与治学理念。 贺夫人听说了沐氏登门闹事,只是两次都没等她出手,沐氏就被沐扶苍干脆利落整垮了。贺夫人这才确定自己姐妹的遗女和她妈妈一样是个厉害人物,彻底放下心来,看见沐扶苍时,笑盈盈地不再追问梁刘氏对她好不好之类的无聊问题。 贺夫人的长子贺文奕和次子贺文胜因为学堂放假,此时都在府中,和沐扶苍互相行礼拜会。 贺子胜与沐扶苍同岁,羞怯腼腆,若不是身高体壮,倒比沐扶苍还像女孩子了。贺文奕年长两岁,熟读经文,举止有礼,落落大方,可见前途光明。 沐扶苍容貌美丽,谈吐不俗,贺文奕虽不敢多看,却也牢牢记住了这个妹妹。 所以他第二天在学堂念书时,从周围学子混乱的交谈声中敏锐地分辨出沐扶苍的名字,立刻放下书卷向声音来源走去。 说话的是南平王的世子魏希列。 南平王是开国时册封的两个异姓王之一,雍太祖赏赐魏家免死金牌和五代封王的荣耀,到魏希列时刚好第六代,他实际继承的将是南平国公的爵位,而且南平王后人没有继承先祖的英烈智慧,个个都是纨绔子弟,南平王府现在只剩封号好听罢了。 但是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魏希列在学堂里还是有横行的资本,南平国公已经是大部分学子一生超越不了的终点了。 魏希列带着几个小跟班,把正欲下课回家的梁康围起来:“喂,姓梁的,听说你多了个特漂亮的表妹?她能有多漂亮啊,别是吹出来的货色。” 梁康被学堂的小霸王拦下来,先是害怕挨打,等听见沐扶苍的名字,神志立刻恍惚,争辩道:“才不是吹的,我表妹叫沐扶苍,真的美若天仙,可怜可爱,在京城里也就输给柳珂小姐而已。” 贺文奕刚好走过来,听见梁康的吹嘘,简直想把梁康的脑袋打开,瞧瞧里面装的是不是一团空气。沐扶苍美与不美,都不该给自家表兄拿来当谈资,何况沐扶苍清艳如牡丹,偏偏询问对象是混世小魔王魏希列,这完全是上赶着给沐扶苍添麻烦。 只输给柳珂?魏希列自然认识柳家小姐,每次看见她都被美得魂魄消散,丑态百出,梁康居然敢拿沐扶苍和柳珂相比,虽然说了不如柳珂,那也绝对是有些姿色了:“哟,是吗,她有多高?皮肤嫩不嫩?” “沐家姑娘年纪小小,又是闺阁弱女,你们有什么好讨论的,平白辱没女儿名节。真有闲暇无处打发,我来陪你们背《礼记》,以正视听。” 魏希列平生最烦课文,若不是家里逼迫,他肯定整日游手好闲,喝酒斗狗,绝不踏入书房一步,此时听见贺文奕站在面前声情并茂地朗诵礼记,身上登时就毛了,放开梁康,扭头便走。 魏希列都走了,梁康犹自坚定自语道:“表妹自然全身无一处不好,你们怎么能质疑她的美?” 贺文奕好气好笑,大喝道:“梁康!” 梁康浑身一震,好似清醒过来:“原来是文奕贤弟,有何赐教?” “确实有一句忠告奉劝——在外莫谈论自家姐妹!” 梁康口中弱弱应了,心里却想自己没一句假话,而且沐扶苍天生丽质,他怎么就不能和人谈论了?柳璇和冯柔女史大家不是经常挂在嘴边吗?沐扶苍又不输给她们多少。 梁康竟然完全没有替沐扶苍考虑过,她的出身和等级如何与柳璇冯女史相比?尤其现在万宝沐家势弱,梁府从未真心爱护沐扶苍,沐扶苍正在经历低潮艰难的时期。在无力自保的情况下,美貌反倒是祸端,她外出时尽量披帷遮面的缘故便是为此了。 贺文奕知道梁康看似清俊温文,实则有些痴顽气,自己的话他未必听得懂,更逞论把话听进去,于是他回家后和贺夫人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虽然南平王手里没有多少实权,但魏希列真被钩起坏心,沐扶苍还是有些危险。贺夫人立即派丫鬟拿着一篮鲜果,以送东西的名义面见沐扶苍,把学堂发生的事告知于她。 沐扶苍听闻整个过程也是气笑了,她一再小看梁康,结果梁康总是能一次又一次冲破她预估的下线。 碧珠本来正在笨拙地学习绕口的经文,小姐即将面见冯女史,她也须往肚子里装点墨水,省得给小姐丢脸。碧珠送走报信的贺府丫鬟后,无奈道:“小姐,咱们还去见冯女史吗?万一半路遇见那个魏希列了可怎么办,他作为南平王世子,调戏个民女不当是回事,但小姐的名节只怕会洗不白了。” 沐扶苍已经嫁过一次人,又被梁康辜负,看透男女情事,心里早不甚在意世俗强加给女人的“名节”问题。她怕的不是碧珠担心的会影响婚嫁的“污名”,而是给魏希列羞辱后被竞争对手看出自己的劣势,蜂拥而上,瓜分沐家的生意。 可是结交冯女史的速度越快越好,冯女史与许多才女贵妇关系良好,尤其是受宫里贵人看重,自己趁着年轻讨喜,早一天搭上冯女史的关系圈,就早一天受用。 她不能老老实实待在梁府待到魏希列忘记为止,沐扶苍打定主意,照旧预习文章,准备不日拜见冯女史。 梁康和同学夸耀过沐扶苍后,自己被自己的赞美词和臆想给弄魔障了,又开始不分场合地思念沐扶苍。 梁善困惑道:“哥哥是怎么了,看上那个小要饭的了?”不至于吧,她可从姓沐的身上找不出一丝优点。 梁善的婢女们可是早早分辨出梁康的思绪,只是不告诉梁善而已。她们基本都觉得沐扶苍虽然不讨喜,但梁康看上她却是完全能够理解。 莲莲在晚上丫鬟们小声讨论时默不出声,她原本对眉清目秀脾气又好的大少爷很有好感,现在梁康对沐扶苍的一往情深更是深深打动了她。 这样高贵又痴情的男人,简直是每一个少女梦想里想要托付终身的良人。莲莲把手遮住脸,即使在黑暗里没人看见她通红的面颊,她还是感觉到异常的羞涩——要是大少爷每天苦苦等候苦苦思念的是自己,那该多好呀! “沐扶苍,你是何德何能得到大少爷的喜爱呀……”莲莲心里酸楚地想:“除了一张漂亮脸蛋还有什么呢,你不配,你不配!我绝不许你糟践少爷!” 二十二所为何事 天灰蒙蒙地还没有完全明亮,沐扶苍已经从凌乱的梦境里醒转,躺在床上默背《春秋》。 沐扶苍原想考取明算,可惜她后来发现女科只开设明经、进士。而且女科每三年一次,每届最多录取二十人。 沐扶苍惊讶于录取人数,从书店买来女科的各届名单翻阅。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通过会试的女子能够觐见圣颜,获得皇家封赏,这个可是天大的荣耀,女子的身价会一夜暴涨,求娶的人家档次连上两级。是故,有钱有权的人家生出个聪明又有天资的女儿,还是极乐意教她念书识字,以期为家里谋求更大利益。 女科开设几十届来,报考人数最多的一届也不过六百余人,考生几乎都出身权贵,冯柔是唯一的平民出身,也是现在唯一活跃在朝堂上的女官。 女子考明经进士同样要经过三轮筛选,经义、策问、诗赋一样不少考,但光吃透几本经书便不是轻易间达成的事,沐扶苍年幼时读过《春秋》,现在只来得及把它复习一遍。读经书贵精不贵深,她只求在此书上的钻研获得冯柔赏识就够了。 不多时,碧珠也清醒过来,打水伺候沐扶苍梳洗完毕,俩人就着茶水吃些点心水果垫肚子,在太阳刚刚完全升起时,坐上事先预备的马车,一路向城北冯府驶去。马车后另有一架不起眼的小马车暗中跟随,里面坐着的是沐家的仆人。 一路上行人稀少,整个城市还没有完全从睡眠中苏醒过来,空气里充斥着清晨特有凉意与宁静。要是赶得这么早,又精心安排了护卫和路线,再遇见魏希列半道来堵,沐扶苍也只能哀叹天命难违了。 抵达冯府时时辰尚早,沐扶苍和碧珠在府邸旁的小酒楼里叫了两碗豆腐脑,坐着歇息等候。雪白的豆腐脑上浇着蜜糖果脯,十分诱人,碧珠拿勺子舀来,不想因为手抖,把豆腐脑撒洒出来溅到裙子上了。 沐扶苍连忙用手帕拭去残渣,碧珠绞着袖子,颤声道:“我可真没用,还没见人呢,裙子都脏了,这该怎么办呀。” 沐扶苍领着碧珠登上马车,放下帘子,用清水沾湿豆腐沾染的衣料,再用干燥手帕吸取水分,如此反复几次:“好了,夏天衣服容易干,一会水迹蒸发就看不出污迹了。” 碧珠的手还在颤抖,沐扶苍一把握着,只觉得入手冰凉:“见掌柜斗沐氏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紧张。” “因为咱们本来就占着理呀,而且我经常和人吵架的。读书背书就不一样了,有几个女子学得会念书识字啊,还得像男人一样考试。我看了几天书了,脑子里还是懵懵的,可能科举真是男人事,我是学不来了。” “什么男人事女人事,你看冯女史不就学问深厚吗,她难道是男人吗?” 碧珠嘟囔道:“所以整个大雍就一个冯女史呀。” 沐扶苍知道做学问难,她只求通过会试即可。过了会试,身份等同于秀才,可以见官不拜,免除徭役。通过殿试,只要家里同意,而且后宫有贵人赏识,就可以入宫担当女官,协助妃嫔处理后宫之事。 冯女史原本在太后身边做事,后来因为学识过人,政见深合帝心,调任尚书院司籍。 原本朝廷并非没有女子在朝为官的先例,但冯柔入职时依然引起大臣们的不满。冯柔才华过人兼心智刚强,硬是在皇帝和太后的支持下压制住反对她的大半个朝廷大臣,坐稳的官位,几年间政绩出色,再过一年半载便有升职加官的可能。 沐扶苍拜会冯柔时,内心同样有些紧张,因为冯柔和自己,和她认识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样。冯柔是一个异类,令沐扶苍尊敬的异类。 “免礼。”冯柔的声音带着些飘忽的虚弱感,沐扶苍忍不住多看了下她的脸色,只觉得冯女史的皮肤更加苍白了,四肢消瘦,好像身体里没有血液了一般。 “我府中只有书多,你来此我便拿书籍招待了。”冯柔小姐姐般温柔地带领沐扶苍进入她的书房:“平时看过哪些书,可有什么偏好吗?” 沐扶苍惭愧道:“我正经儿书只看了《春秋》,余下的便是些杂文志怪。” “史书吗?” “是,以古鉴今,可明兴衰。多看看史书能教人眼界开阔,想得更多些。” 冯柔很喜欢沐扶苍的回答,她没有古板地继续考较沐扶苍背书,而抽出了几本薄薄的册子。沐扶苍接过来一看,却是些《女诫》《女论语》等物。 沐扶苍双手捧书送还冯柔:“扶苍愿领孔圣人教诲。” 《女诫》只怕书塾老师那不识字的妻子都会背一遍,沐扶苍来拜见冯柔,除了拉进关系,还想拜冯柔为师,像梁康贺文奕一般学习真正的学问之道,而不是妇功妇容地深化自己三从四德的“优良品质”。 冯柔弯起眉眼,笑容里有一丝调皮之意:“但是女子之道便是如此啊,将来你嫁人,夫家是愿意你会《论语》呢,还是更喜欢你背下来《女论语》?不过要是你考女科,进入殿试,得到圣人封赏,无论你读哪本论语,夫家都会高看你。” “我……”沐扶苍想起名单上的名字,她们确实像冯柔讲得那般,嫁得更荣耀些,也许就是因为她们为了嫁人读书,所以冯柔递给她《女诫》等书:“不为婚嫁而读书。”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读书?” 为了什么?沐扶苍在心里大声叫道:“当然是为了获得品级,有了秀才身份,我将来才能更好地保全自己,挣更多的钱!”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子读书,大多不也是为了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吗?念好了书,挣官家的钱,娶丞相的女儿,住京城的宅院! 但是这话万万不能亲口对人讲出来。可是沐扶苍不是为了谋取好姻缘,她也不能率兵打仗谋定国策,又不愿抛开沐家生意进宫当女官,那沐扶苍读书的理由是什么,她为了什么而读书? 沐扶苍第一次有结结巴巴不能言语的时候。冯柔也不着急要她立刻给出答案,她放回《女诫》《女论语》,将自己的读书笔记借给沐扶苍:“这里是我读《春秋》的部分心得。你先回去再翻几遍《春秋》,不拘长短与内容,写一些自己的心得体会,再看我的笔记。” 碧珠在外间等候,听见冯女史其他的女弟子念书声,她托着腮,怔怔地想:“她们怎么念得下去呢?小姐是为了谋求官身,好不被人欺辱。可看她们的衣着,都是大家闺秀,不愁吃喝婚嫁的,辛辛苦苦地背书做什么?” 沐扶苍与碧珠的疑问没有人能给她们解答,两人神色肃然地走出冯府,心事尚未开解,就听恭候在府外的仆从汇报道:“小姐,半个时辰前,郑管家派人来通知,说逃跑的几个恶奴已经被官府抓回来了!” 因为都是卖出死契的奴仆,沐扶苍这个主人又同时是苦主,官差直接将逃奴们押回了沐家院子,他们的生死与责罚交给了沐扶苍定夺。 原本三十四个逃跑仆人,除了在追捕过程中死亡的两名,余下三十二人都捆着双手,低着头跪在院中,一旁堆着收缴回来的金银器物陶瓷书画,等候沐扶苍和管家清点。 当然,像银两铜钱之类是不指望官差归还了。 沐扶苍整理表情,收敛心情,先谢过办案官差,坐在下人搬来的宽椅上,俯视着底下的逃奴们。 逃奴固然脸色惶恐,却还不至于陷入绝望,他们看沐家的继承人果然是个面庞明丽,身姿娇美的小少女,还抱有女儿心软,能求得宽恕的想法,纷纷磕头道:“求求小姐高抬贵手,小的们再也不敢了!小的只是一时糊涂,以后给小姐当牛做马啊!” 他们磕得极用力,脑门上瞬间都青红了,有几个刚好跪在石板路上的,也同样大力磕头,鲜血把石板染红了一大片,看得人触目惊心。紫山不用说了,只怕她自己就捅过人,见过血,而碧珠经历过更惨烈的场景,表情也尚好,伺候在沐扶苍旁边的丫鬟可受不了了,个个都露出不忍心的表情。 沐扶苍由得他们磕头,沉静的小脸儿上看不出表情变化来。领头的官差想:“看见叛奴不显愤怒,领回失落财物不见喜悦,面对苦苦求情又不觉得怜悯,竟是个铁石心肠的狠角色。若是男子,称得上是号人物,但作为一介女流,未免觉得可怕。先叫人回去复命,我且留在这,看她怎么处置人犯。” 管家见官差不动身,忙命仆从搬来桌椅伺候他坐下。 逃奴头磕得也差不多了,流血的几位更是支撑不住,侧倒在地上,嘴上还不住地求沐扶苍宽恕。 一时间,满院子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不见喜怒浮动的沐扶苍身上,等候她接下的处罚命令。 二十三心狠手辣 院子里只听见几十号逃奴们近乎呻吟的哀求声,地上血迹斑斑,让叛逆事件里被殴打过的郑管家内心有触动。 连自己都被逃奴的苦肉计迷惑了一瞬,小姐会不会松口把他们轻轻放过?郑管家担心地等待着小姐的命令,他决定要是小姐只罚他们板子,自己就暗示下手的仆人打狠些,如果小姐准备转手卖出,自己就将他们往妓院矿场里卖,总之,一定替小姐将威势树立起来,震慑新收入的仆从。 “郑管家,你辨认一下,当日是谁胆敢与你动手。”沐扶苍的语气平淡得和询问中午准备什么点心一样。 “把他,他,还有这个,拖出来!”郑管家赞同地想,小姐考虑得周全,敢动手打人的确实要额外惩罚得更重。 “拿板子来,打到我说停为止。” 院子里顿时响起更为惨烈的哭喊声,开始三个打架的逃奴还在求饶,后来就口不择言地叫骂起来,沐扶苍听着咒骂声毫无反应,行刑的下人只好继续打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逃奴的声音渐渐虚弱,直至弱不可闻,下人心慌意乱,忍不住停下动作。 “我说停了吗?继续。” 全场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沐扶苍这是铁了心要活活打死他们啊! 下人浑身冷汗,拿着板子的手都开始哆嗦,硬着头皮再打两下,逃奴们身体一阵抽搐,气绝身亡! 没有和郑管家动手的逃奴本来在那三人被挑选出去单独行刑时还幸灾乐祸,庆幸自己当时只是哄抢财物而已,既然沐扶苍按行为轻重分档次处置,他们肯定刑罚较轻,却没有料到沐扶苍竟下狠手,一个个恐惧至极,不敢出声,看娇滴滴的沐扶苍好似看见死神一般。 “李捕头,”沐扶苍起身,对留在现场的官差行礼:“劳您将他们带回衙门……” 余下的逃奴闻言放下心来,他们从衙门押回沐家时还挺高兴,以为沐扶苍必然温柔无知,求求饶就能换得她宽恕,谁想她心思之冷硬更不亚于官场老手!如今沐扶苍把他们交回衙门,反倒有一线生机。 “……我愿捐献奴隶给边塞,充作军奴。” 大雍西有陆戎,北有狄族,南有九夷,东有百蛮,四方异族皆对繁华的中原地区虎视眈眈,顾行贞所在的西北军刚刚击退陆戎,北方的长狄又开始频繁骚扰边境,也许不久又是一场大战。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军队里的小军官尚且会随时牺牲,处在最底层的军奴更是人命不如马草。沐扶苍将逃奴捐献出去,和叫他们去死没什么两样。 两个叛逃丫鬟当场晕厥过去,胆子稍大一些的用打颤的牙齿颤抖地求道:“小姐,小人,小人带出去的钱没有花,全还回来了,求您放过,放过,我,我……” “你还不明白吗?我在乎的不是被席卷了多少钱财,在乎的是背叛的行为。我不会苛待手下,但绝对容不得叛徒!” “你好狠,你这个毒妇!”一个逃奴知道自己处于末路绝境,没有翻身机会,绝望地破口大骂。 紫山接到沐扶苍的示意,走上前,利落地两个耳光,将那人扇掉两颗牙齿,头晕脑胀倒在地上再不能骂出声。 李捕头在一旁看得自己脸上好像也火辣辣地疼起来,他眼皮狂跳,沉着脸在沐家仆从的帮助下把人运回衙门。 “没有参与叛变的下人过来。” 五个丫鬟和三个仆人忐忑不安地站到沐扶苍面前,低着头,腿肚子直打颤。 碧珠端来一小盘银锭,给他们一人分了两锭:“这是小姐赏你们的,以后在院子里好好做事,小姐不会亏待忠心的手下。” 本来以为自己也要受到责罚的仆从捧着赏钱,惊喜地给沐扶苍磕头谢恩。 新来的仆人胆战心惊地旁观沐扶苍恩威并施,曾经因为沐扶苍娇美年少而生出的轻慢之心一扫而空,皆打定主意,以后要坚定地跟随沐扶苍,绝不犯愚蠢的错误。 毕竟这可是一个把三十几号人送进死地而眼睛都不多眨一下的小阎王啊! 紫山拿着卖身契和文书随李捕头前去衙门交割,郑管家指挥下人打扫现场,碧珠随着沐扶苍回到房间。 碧珠才关上小院子的大门,沐扶苍就踉跄两步,扶着花树呕吐起来。 她在看叛奴磕头磕出鲜血时,眼前就已经一阵发昏了,她怕血,她想扭头就逃。可是,不能,她不能,所有人都在看着她,等候她下达命令,新买入的仆从也在冷眼评估自己的小主人,沐扶苍必须去迅速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处理方式,镇服手下,避免出现第二次叛奴事件。 她没有父母,没有视她为心肝的夫婿,没有坚不可摧的后台,沐扶苍若是胆怯逃避,还有谁能替她走完接下来的人生? 沐扶苍吃不下晚餐,她反复洗手,翠榴把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但她还能闻见自己身上的血腥气。 沐扶苍抱膝坐在床上,她哑哑地说:“碧珠,不用安慰我了,你先睡去吧,明天还有事情要做。” 碧珠红着眼睛道:“小姐,你不用这么逼迫自己,你可以叫郑管家去做呀,他是老手,知道怎么处理背叛行为的。” “但这样怎么有我亲手做来的效果好?而且我不想让别人顶替我的罪孽。”沐扶苍说完,又苦笑道:“我第一反应还是优先考虑每一件事所影响的利益关系,然后才是给别人带来的伤害……果然,我心里只有钱权。” 碧珠一时间无话可说,沐扶苍确实够狠,即使叛奴有罪在先,她冷静地将他们打杀降为军奴,都让人觉出她冷酷的一面。 沐扶苍睁着眼睛看着太阳落下又升起,她披散长发坐在梳妆镜前,将手指点在镜面上,指着自己的倒影,缓慢地宁静地说:“你是一个恶毒的人。” 她现在已经身负罪孽了,不但洗不白,将来还会为自己去伤害更多的人。 沐扶苍,问心有愧,但是绝不回头。 少年依旧一身黑衣,一个人坐在密室里翻下新送来的情报。 他纤长骨干的手指轻轻划过纸面上的一个名字,皱着眉头念道:“沐扶苍。” 当场打死三名奴隶,明知道军奴即是半个死人,依然将几十号人不加犹豫地送上死路。这样的少女,真是…… 不过有陷害血缘亲人和踩踏一面之缘的柳璇上位的先例在,弄死几个叛徒由沐扶苍能做出来也不是什么好惊讶的事情了。 顾行贞回想着他第一次见到沐扶苍时,小女孩浑身血迹,勉强说了自己出身,就蜷成一团呜咽发抖的可怜模样,他现在几乎错觉那是自己的幻想。 黑字白纸上展现的狠毒形象逐渐取代了沐扶苍在顾行贞记忆里的形象。 她是一把毒刃,顾行贞这样告诉自己,一把使用起来无须担忧破损的利器。 梁府中人不知道漂亮孤立的“小乞丐”刚刚做出了多么狠毒的事情,她们照样给她准备普通的饭菜,不愿和她多言,在主子不在的时候窃窃私语,嘲笑沐扶苍与大少爷的关系。 莲莲也加入了嘲讽沐扶苍的行列,一些对大少爷抱有别样心意的丫鬟很快聚成一个小团伙,等待着,预备着沐扶苍跌倒的一天,她们恶意地商量,那时该如何往沐扶苍身上多踩上几脚。 机会似乎很快就到了。 南平王府的风娥郡主给梁府送来请帖,邀请梁善和沐扶苍参与她的生辰宴会。 梁府从来和南平王府搭不上边,梁刘氏又性格狭隘,入不了贵妇人的圈子,此回邀请完全是意外之喜。 梁刘氏以为是丈夫政绩出色或是梁善聪明可爱招来郡主青眼,兴高采烈地为梁善准备衣服与礼品。她完全没想到,郡主的请帖竟是为沐扶苍而来。 魏希列从梁康口里证实了沐扶苍的美貌,心里登时揣了一百只兔子——百爪挠心。 他在梁府周围绕了好几天,结果沐扶苍早有提防,魏希列没有一次能成功堵到沐扶苍。 魏希列等得不耐烦了,小霸王脾气上来,撸撸袖子就要硬闯梁府。 王府家仆慌忙拉着小主子,当今圣上可不是昏君,魏希列欺负欺负民女,南平王府还能扛得住,但要是闯正经的官员家,当着人家的面子羞辱女眷,南平王得先打残不肖子孙后去跪正午门。 风娥知道了自己弟弟居然因为一个小小五品官的外甥女犯难,指着魏希列大笑起来。 魏希列恼羞成怒:“你笑什么,有本事倒是替我想法子把沐扶苍骗出来啊。” “这还不简单,我过几日便是生辰,多给梁府一张请帖就够了。梁府的女眷有几个参加咱们这种人家聚会的机会,到时不得梳妆打扮,巴巴贴上来。你有大把的时间认真把沐扶苍瞧仔细。” “还是姐姐聪明,我真成了事,把上好的珍珠送姐姐当谢礼。” “先说好,无论那女孩多漂亮,你只能玩玩,咱家可不娶下贱出身的女人进大门。” 二十四不如不去 请柬在梁刘氏手里压了足足七天,才在宴会前日被交给了沐扶苍。 对于没有定下婚事的未嫁闺秀们而言,宴会是一个恰当的展示自己才貌的机会。有身份的小姐不像沐扶苍那般成日抛头露面,生怕自己认识的人少、时事知道得晚。她们日常多半在府院中活动,互相走动拜访的也是家世相近的少女,出门必然有长辈和仆人陪伴,去过最远的地方或许就是城郊的山上寺庙。因此人多话多的宴会成了少女们心照不宣的战争场所。 大家闺秀最最重要的任务,是展现自己的优秀,让各府夫人知道这是个适合迎娶进家门的好女儿。 服装容貌饰品,是少女较量的头战。容颜最美,衣裳最时兴的姑娘自然先声夺人,吸引公子和夫人们的注意。 有人当耀眼的主角,自然有人沦为陪衬,梁刘氏一直真诚地认为自己的儿女是天下顶顶出色的人物,但是不得不承认沐扶苍的皮相实在太能骗人,给不知情的夫人看了,还以为她才是什么千金小姐。 她故意压下消息,不给沐扶苍定制衣服准备才艺的时间,自己则检查过仓库旧年的布料后,带着欢天喜地的梁善去布庄裁剪衣衫。 路过万宝布庄,心知这是在京城里也是称得上名号的好布庄,梁刘氏犹豫不定,最终没有叫马夫停车,她暗道:“小姑子也忒不争气,嫁人多少年了,连一个儿子都生不出,现在倒好,留下个丫头活着有什么用,继承不了家业,可惜好大布庄不知道便宜了谁。”梁刘氏原本有点抢占沐家财产的贼心都给沐氏闹事族人吓没了,她向来只敢欺压,不敢相争。 沐扶苍从来不提沐家留下的产业,只说劫匪可恨,梁家给她间旧园子,她就老实住着,房间里空荡荡雪洞一般,导致梁刘氏下意识地以为沐家财物被洗劫一空,留下的庄子店铺沐扶苍一介女身没保留住。 “唉,以前姑子每年都往府里送绸缎金玉,我哪用得着到处采买,以后是没这好处了。”梁刘氏十分可惜现成的摇财树被别人砍了去,这是沐家夫妇的死对于她唯一的心疼之处了。 梁善不管娘亲付钱时肉痛的表情,一个劲儿催促店家快些将她的衣服赶制出来,她好穿了去和沐扶苍炫耀。 “不行,你在去王府前,衣服不能给别人看见,袁倩和黄曼宛也不行。”梁刘氏细细嘱咐道。 中侍大夫孙女袁倩和右司郎中次女黄曼宛是梁善少有的合得来的朋友,她不满道:“不能给人看,我穿着还有什么意思?”赌气坐回上马车嚷着要回府:“不买了!我不要去王府!” “你是要去相看夫……恩,顾将军也会去南平王府,你不想去见他吗?”现在顾行贞封号将军,入得了梁刘氏法眼了,值得她张口一提。 顾行贞是京城炙手可热的红人,一举一动多少人盯着,南平王府人前脚走,后脚大家就都知道了。 沐扶苍是有心人,自然也打探到南平王府风娥郡主生辰宴的消息,只是没想到自己也受到了邀请。 “南平王再无实权,也是真正被太祖亲自册封的异姓王,风娥郡主会特意邀请我,还是为魏希列的缘故。”沐扶苍不会自己欣赏地以为是她美名才名惊动都城而得来的机会,冷静考虑道:“宴会看似是结交贵人的机遇,实则暗藏祸端,我绝不能去。” “小姐重孝在身,可以直接光明正大地推脱掉。” “她身份远高于我,不怕晦气,发请帖指名道姓地邀请,而且写清楚备有素酒,如此周到,若再推脱倒是我的错了。”沐扶苍心思转动:“门口监视的人还在吗?” “还在。” 前几天紫山告知她,梁府门前多了一个鬼头鬼脑的家伙,疑似是南平王府的人。沐扶苍处理完沐家叛奴的事情后,静心在水波院钻研《春秋》,没有时间理会他,此时倒派上用场了。 莲莲嫉妒地想:“沐扶苍有什么资格去参加郡主的宴会?我定须此事搅黄了。” 她将小蝶知雨聚在一起,商量道:“沐家小姐是在咱们府中暂住,原算不得梁家的人,只是生得着实美丽,怕小姐吃着她的亏,我们不能叫她去王府抢小姐的风头。” 小蝶赞同道:“对对,凭她蹭吃蹭喝的还要和小姐并列,想得美!” 知雨琢磨着莲莲真正的目的,嘴里却答道:“我们一起去找春兰姐姐吧,请她劝劝夫人不要带上表小姐。” 春兰无钱可拿,懒得趟浑水,梅香路过听到莲莲小蝶的只言片语,觉得颇有几分道理,回房和梁刘氏建议道:“表小姐此次不要随小姐去南平王府了吧,即使大家知道了她的身份,只做妾室考虑,她在场也还是会分散夫人们对小姐的注意。” 梁刘氏自信道:“不怕,我给善儿新作了衣裳首饰,到时那丫头素面素服的,哪里能和善儿相比。” 第二天沐扶苍果然一身白衣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团扇遮阳,等候梁刘氏分配她马车。 沐扶苍近来日夜苦读,脸上有些憔悴,于是她特意拿脂粉淡淡匀在面上,看来和寻常时候一样容光焕发。 看见人都到齐了,碧珠有意大声道:“小姐今天可真漂亮呀,到时一定将众人看呆了去。” 梁善“嘁”一声,得意地摸摸自己水粉色的裙子:“我一身都是新衣服新首饰,你回去好好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抹布似的打扮,也好拿出来现眼。” 沐扶苍嘴角微翘,她一身雪白,衬得乌发红唇,神态风流,大有艳绝之感,晃得其他人一愣。梁刘氏回想起梅香的话,暗道不妙,板起脸训斥道:“沐扶苍!你有孝在身,怎么好寻欢作乐?回屋去,郡主那我替你解释。” 沐扶苍静了静,梁刘氏催促道:“你快回去!别在这杵着。” 碧珠走到沐扶苍身侧,沐扶苍放下团扇,行过礼后,默默回府。 “哈哈哈!”梁善在马车里得意地大笑起来。 风娥郡主今日过的是十七岁生辰,大雍女子十四五岁甚至更早就要相看人家了,像风娥郡主的年龄,本该抱孩子了,只是她挂着郡主名号,但素来恣意妄为,颇有非议,高不成低不就和谁都不般配,把婚事拖延到现在。 但是她不急,南平王府不急,今天摆宴席,明个去打猎,过得别提有多滋润,有次风娥把猎来的白狐献皇上,皇上龙颜大悦,特赐了她一匹御马和进出皇家猎场的权利,实在是非常的荣耀,各家小姐从嘲讽变成了羡慕,她们接到风娥的请帖,除了郭太师的孙女称病推辞,都着意打扮,准时到达,少爷公子们也欣然赴宴。 “怎么样?到了吗?”魏希列躲在大堂屏风后,追问仆人梁府的动向,仆人哭丧着脸:“回世子,梁府马车就在门外等候,可是,监视梁府的小六子报信说,沐小姐才走出府就被梁夫人训斥回去了,她来不了。” “老虔婆坏我好事!”魏希列狠狠一锤屏风:“他看清沐扶苍了吗,好看不?” 仆人支吾道:“还行?梁府三小姐倒是在,世子您瞧瞧她去?两人既然是表姐妹,应该有相像的地方。”沐扶苍有意无意先后拿扇子和婢女遮住脸,以小六子的角度只看见白花花一团,他也说不好沐扶苍的模样。 “那女的叫啥?” “梁善。” “走,找找她。要是好看我就饶了她们,要是不漂亮,又敢坏我的事,老子扇丫的!” 魏希列猛地转出屏风,路过的小姐没有防备,被风风火火的魏希列一下撞倒在地,鬓发散乱,发钗坠地。丫鬟尖叫一声,赶忙将小姐扶起,斥责道:“谁家的公子,好生鲁莽,还不快向我家小姐道歉!” 魏希列正着急见人,本来不想纠缠,听到丫鬟指责,瞪着眼睛骂回去:“你们走路不看道啊,非要往我身上撞!” 被撞倒的小姐年龄小小,却生得极其恬静,自己稍微整理发髻,慢条斯理道:“清越,不得无礼,这位是魏世子,我们来参加郡主的生辰宴,怎好和主人家争执?” 小姐声音舒缓曼妙,魏希列虽然觉得她容颜普通,心里还是轻轻一颤,忍不住多看两眼,对上她未加脂粉装点自带气韵的双眸,难得的有些羞愧,把什么沐扶苍梁善的暂时抛在脑后,规规矩矩道歉道:“是我莽撞了,小五,去叫个丫鬟来,带这位小姐到房间梳洗。” 贺文奕看见魏希列撞倒一位女孩,女孩撩起散乱的发丝,露出清秀的侧面,他突然大脑一嗡,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若是魏希列敢犯浑,他一定会立刻冲上去拦在女孩身前。 女孩没有和魏希列发生冲突,她微微低着头,和丫鬟清越去房间里整理仪容,路过呆呆的贺文奕时,她轻轻点头示意,细嫩的脖颈弯出一道柔美的弧线,贺文奕脸色羞红,心里如遭重击,呆立当场,不知今夕何夕。 同时差点冲上去帮助女孩的还有一位腰系玉笛的公子,他看女孩平安无事,长舒一口气,对身侧的黑衣少年笑道:“怎么样,我看上的姑娘不错吧?” 二十五柳氏姐妹 风娥郡主好像把半个京城的闺秀少爷都邀请过来了,加上随行伺候的丫鬟侍婢,也亏得南平王府竟安排开了。 小姐们皆是纱衣丝裙,珠玉琳琅,花团锦簇般聚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梁善绿衣粉裙本也算清新可爱,此时掉在美人堆里好似一粒小石子,一点也不打眼,她平日的朋友没有一个收到郡主邀请,加上家世寻常,梁善站立许久,周围闺秀们三三两两在一起说笑闲聊,没有人搭理她半句。 梁善几时受过这般冷遇,初进王府时的兴奋都像泡沫般破裂而去,憋着恼火坐在小方凳上生闷气。正嗔怪母亲逼自己来什么生辰宴丢人现眼,梁善忽然感觉周围一阵安静,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妙龄少女在丫鬟的搀扶下逶迤而来,步步生莲。 少女白裙上拿蓝丝线绣着点点兰花,发髻上白珍珠朦胧晕彩,整个人好似从广寒宫飞临俗世,秀美绝伦,人间罕见。 沐扶苍穿白衣也美,是清中着艳,红梅埋雪,这个少女则是新月映空,清丽无双。 梁善不承认沐扶苍的美,也不觉得有任何少女能比过自己,此时却受环境影响,迟疑地想:“她……可能比我好看一点?” 大家被柳璇惊艳一场,逐渐回过神来,继续交谈玩笑,只是声音不由自主小了好多。 风娥看人到齐了,命侍婢在庭院中摆上桌椅,两列桌椅中间用屏风隔开,男女分座。 梁善被安排在宴席最末端,几乎要甩手离去,莲莲小蝶识得轻重,小心劝她上座。丫鬟正站在桌前劝慰时,矜傲自持的柳璇姗姗来迟,从她们身边路过。 清商借口等候前去更衣的柳珂,也在末端站着,她算准时机,若无其事地移动手臂,摸出几粒珍珠,丢在小蝶脚下。小蝶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梁善身上,冷不防踩在圆滚滚的珠子上,尖叫一声,出溜仰倒,把她身后的王府侍婢扑倒了。 侍婢手里端着净手用的温水准备入席伺候,人摔倒,水盆也拿不住了,飞出去的水把前面的柳璇裙子头发全打湿了。 清商好似惊慌失措,重重往屏风上一撞。屏风倒地,听见动静的小姐少爷们回头齐齐望来,就看见淋得落汤鸡般的柳璇十分打眼地立在那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即使柳璇的出身在在座小姐间也算上佳,但再清丽再高贵的小姐这样狼狈也十分好笑,风娥当先轻笑出声,带起席间一阵憋不住的噗呲声。 “这是在做什么?快领姐姐换衣服去。”一个温和的稚嫩童音在嘲笑声中轻轻扬起,柳珂带着清越出现。她身量尚未长成,容貌只得清秀,但是天生的从容高贵气质却是一般小姐不能匹敌的,尤其现在并排站在恼火失态的柳璇身边,众人不由得想:“如此气韵才称得上大家闺秀,柳璇小姐容貌再美,也落得下乘了。” 湿衣服很快紧紧贴在柳璇身上,夏天衣衫本来就轻薄,如此一来柳璇玲珑曲线尽展人前,她微微弯下身子,一动不敢动,眼泪滴答滴答掉在地上,柳璇的丫鬟张开手尽力拦在柳璇身旁,王府侍女慌忙扶起屏风,同时拿来披风替柳璇遮掩,她这才敢抬起脚,在丫鬟的簇拥下逃离庭院。 过程虽然快速,但该看见不该看见的人都看见了,柳璇自然是一去不回,柳珂向风娥郡主罚过酒后跟着姐姐离开。因为是梁善的丫鬟闹出的祸害,她们主仆也被客气地请出去了。风娥好好的生辰宴还没开始就被糟践掉,但她看得好一出热闹,似乎更开心了,笑嘻嘻道:“意外,意外,大家继续呀。” 顾行贞开始时扫了一眼,见是姑娘家失态,立刻移开目光,不去看这难得的“美景”。腰系玉笛的楚国公世子楚惜聿倒是一直扭头观看完全程,不过他注意的不是春光大泄的柳璇,而是风仪出众的柳珂:“小珂还是这么好,柳大美人每次出现都是场笑话,亏她厚着脸皮占有‘京城第一美人’,不如把称号让给我的小珂吧。” 顾行贞对谁是第一美人没有兴趣,他想起的是一张比柳珂更美,比柳璇更狡黠的脸儿来:“她借梁夫人之手推辞今日宴会倒是十分聪明的决定。” “小蝶摔倒,害得柳相爷的孙女衣衫湿透,善小姐因此被郡主撵回来了?”碧珠不敢置信,翠榴肯定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就是如此。 沐扶苍只听翠榴的叙述就察觉出蹊跷:“郡主的生辰宴定然是精心准备过的,地面上怎么会有散落的珍珠?” “当时好多小姐在,现在流行白珍珠首饰,谁不小心扯破手串掉落珍珠,也是可能的。”碧珠认为事情解释得过去,只能怪小蝶和柳璇走霉运:“幸好咱们故意推辞,不然到时就是咱们坐在末端,就算躲开轻浮子,也有可能撞上冲突柳璇的倒霉事。” 沐扶苍叹道:“舅舅和舅母必定把小蝶交给柳府做赔罪,柳小姐性情暴躁,只怕小蝶的死期便在今明两日间了。” 沐扶苍对小蝶没有好感,此时也不禁叹息婢女的命真是轻贱如草。 梁善本不想参加生日宴,等风娥郡主主动撵人,她又十分生气,偏偏要赖着不走,莲莲小蝶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哭着硬拽走梁善。 梁刘氏见女儿回来得这么早,十分诧异,莲莲小蝶往地上一跪,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梁善没觉出事情的严重性,大大咧咧边吃桃子边和母亲抱怨。 等梁刘氏大致听懂南平王府内发生的事,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她抡起巴掌,给莲莲小蝶一人一掌。梁刘氏用尽自己力气,打得丫鬟仆倒在地,好久爬不起来。 梁善不明白母亲急什么,自己丫鬟挨打她又不心疼,噘嘴道:“吵死了,我要回去睡觉。”说着把桃核一丢,也不管莲莲和小蝶的哀求,自己回房间去了。 梁刘氏六神无主,在房中来回踱步,梅香春兰噤若寒蝉,好不容易捱到梁鸣扬回府,梁刘氏连忙去和老爷禀告。 “胡闹!参加个宴会都能闹出祸事,你平时是怎么教导儿女的!”梁鸣扬勃然大怒:“你即刻换好衣服,与我一起到柳府赔罪!带上那个丫鬟和卖身契,把她交给柳小姐处置” “那,善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以后没我的命令不许出府!。” 柳少夫人心疼地抱着哭得没人形的柳璇,此次走光带来的恶劣影响比前几日遭到冯女史斥责严重多了。柳璇今年已经快十五岁,婚事本来就拖晚了,今日屏风一倒,给多少男子饱览春光,别的不说,起码席间有身份的公子是不肯再娶柳璇了。假如等一两年事情被人淡忘了再谈婚事,那时柳璇已经和风娥一样是老姑娘了,更加难以嫁出去。 “少夫人,梁府老爷夫人带着滋事丫鬟前来赔罪。” “不见!等等,把那个丫鬟留下来,给我打死她!” “不要,”柳璇抬起浮肿的脸,恶毒地说:“不要一下打死,慢慢地,叫她死!我要她把所有刑具都受一遍!” 小蝶被绑在刑架上整整折磨了一夜,天亮时才咽下最后一口气。昨日此时,还在高高兴兴替梁善打扮的小蝶,怎么也猜不到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 就算有人和沐扶苍一般怀疑事有蹊跷,也联想不到幕后黑手是柳璇那不在场的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事情传开,看有哪家公子敢娶她!”清越得意道,柳璇虽然在小姐的努力下被很多人认清了她暴虐庸俗的真面目,但柳璇始终是嫡长女,绝美容貌闻名整个京城,深得柳相爷和父亲看重,直到此次小姐算计成功,失去联姻能力的柳璇在柳府中的地位将被小姐取代。 “她空有姿色,将来落得何种下场都不奇怪。”即使在自己闺房,面对心腹丫鬟,柳珂依然保持着优雅的风度,轻轻斜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捉着《春秋》,语气温柔舒缓:“今日参加宴会的公子神情看清了吗。” “回小姐,和您预料的一样,虽然有不少公子色迷迷地注视柳璇的身体,但小姐出现时,他们都是十分惊叹尊敬的。除了,除了顾将军,他只抬了一下头就不再往这边看,应该没有留意到小姐出场。”清语眼神锐利,柳珂派她观察在座公子的表情。 “顾行贞吗……”柳珂轻笑:“非礼勿视,想不到他真是个正人君子呢,连第一美人都吸引不到他。” 顾行贞手握军权,深得皇帝厚爱,有权有名又不好色。柳珂把尖尖的手指抵在下巴上:“一个正直的男人啊,我该怎么利用起来呢?” 柳珂清秀的眼瞳间放出一股强烈的征服欲望,她在柳相爷十几个孙女中脱颖而出,成为地位仅次于柳璇的小姐,靠得就是这缜密的心思与绝不服输的顽强。 “顾将军,我会把你掌握住的。” 二十六离开梁府 魏希列新迷上了柳相爷的孙女,加上梁善相貌平平,他大为失望,就此将沐扶苍抛开手,一心往柳府递请帖,希望能“偶遇”柳珂。 沐扶苍意外解去一桩极麻烦的事,再无顾虑。她除了和黎见深与李薰讨论沐家生意情况,其他时间都在专心研读经书,越读内心越惶恐。 学海浩瀚,沐扶苍感觉自己这个不会游泳的偷渡客随时会淹死在里面。她也曾开落地学子的玩笑,曾自信满满地觉得自己也能一搏功名,但真正学起来,才知道自己的浅薄,想每次的科举,多少天才汇聚京城,只为争夺区区几个名次,能够榜上题名的,称一声“文曲星下凡”不足为过。 沐扶苍拿着冯女史的笔记前去归还,心灰意冷地说自己才疏学浅,百思不解的地方太多,也许并不是读书的料子。 冯柔抽出书里的几个句子考较沐扶苍,沐扶苍搜肠刮肚勉强答上。冯柔满意道:“只是措辞不雅,文笔尚需时间磨练,可以算你及格。” “啊?”沐扶苍吃惊不已:“我买来历届进士的文集,无论立意解析还是辞藻,比较起来,我尚不及其皮毛。”冯女史居然认为她合格了? “你参考的可是男子科举的试题集?女科虽然考试科目入选标准类似他们,但是因为报考人数不多,文采见识又皆不如意,朝廷会给予适当评分,做出让步。你在男子科举里将将是秀才水平,而在女子里见识胸襟可算上乘了。” “会做出让步……”知道了自己仍有考女科的希望,沐扶苍不但不喜悦,反而心头忽忽地一失。 好处都拿手了,还矫情什么?沐扶苍嘲讽地笑笑,复又沉默下去——凭什么!凭什么对于女子就要放宽标准,又不是考跑步,考力气,比身高!假如使天下女儿和男子一样从小念书,四处游学,现在书店里摆放的文集诗词里,必然也列有女子书写的锦绣华章! 不然,她就是考取女状元也不甘心呀! 沐扶苍忽然想起了一个年少秀气的背影,拍拍胸脯,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将来她们有柳珂大放异彩,这个文采更胜男子的奇女子,会替女儿家争回口气。 冯柔借给沐扶苍新的读书笔记,《诗》、《书》、《礼记》、《论语》……沐扶苍都要一一学起,她看着冯女史书房内连山排海的书籍,扶额叹气,觉得自己该腾出更多的时间认真拜师学艺。 冯女史不知有何打算,没有正式收下沐扶苍,现在只算半师之谊。而一般的男先生未必愿意教导女弟子,况且梁府人极会惹事生非,胡言乱语,她怕惹来瓜田李下的嫌疑,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教书先生。 沐扶苍抱着笔记,在心事缭乱中抵达梁府,才下来马车,就看见梁康梁博兄弟迎面走来,洗墨拎着书箱尾随在后。 梁康看见沐扶苍哪里还能迈得动腿?他直愣着眼睛,痴痴道:“表妹,早上好。” 现在都快下午了,梁康还不如问:“你中午吃了什么?” 场面诡异地安静了一瞬,梁博开始大笑。 沐扶苍事情实在太多,不愿在梁康身上浪费时间,简略问好后,快步折返水波院。 梁康想也不想,随着沐扶苍往府里走,梁博嘲讽道:“我们约了引允兄一起去拜访许教习,你现在跟在女人屁股后面算什么。” “我有要紧事儿,你替我推辞了去。”十个许教习在梁康心里也没有沐扶苍一根头发重要。 梁康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沐扶苍明艳的面庞:“表妹近来可好?自从那晚谈话被善儿打断后,我们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我本有很多的……” 不能再让梁康说下去,梁博洗墨和其他下人都在旁边直着耳朵听着呢,就算附近无人,她也恶心与梁康谈情说爱:“表哥,既然早与人有约,你还是守时赴约得好,何况是去请教老师,没有叫老师等学生的道理。” 沐扶苍苦于学习机会稀缺,而梁康占着大好资源却随意浪费,使她几乎有些嫉妒了。 “咦,你也识字呀?能看得懂书里的道理吗,有没有把教书先生气死?”梁博留意到沐扶苍手里的书册,好笑道:“女子妇德妇容才是正理,你整天在外面乱跑,将来嫁不出去,我家可不会养你。” 梁博几句话,刚好戳全了沐扶苍的痛点,她反诘道:“三从四德是个女子都知道,时时被人耳提面命,生怕姑娘的绣针歪了些,天就塌了。君子的仁义礼智信却不见几个男子具备,怎么没人把这五个字裱起来贴脑门上?尊师重道,请两位表哥先从此点做起吧。” 梁博面红耳赤登时要和沐扶苍吵架,沐扶苍一甩袖子,自己离开了。路过的莲池,红莲已凋谢,留下碧绿荷叶在风中摇摆。 沐扶苍问自己:“梁府唯一美好的事物已经不再了,沐氏的威胁也打消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可憎可恼的地方呢?” 她与梁府人两世相厌,命里犯冲,奇迹般重生一回,既然明知道此地臭气熏天,为何要恋眷不走? 沐扶苍回到水波院,叫碧珠去通知黎掌柜来接人,自己来房中把东西打包收起。翠榴有所预感,在门口不安徘徊。 她觉得沐小姐与自己见识过的主人都有所不同,现在沐小姐似乎有离开梁府的意思,不管梁夫人愿不愿意,小姐想做的事梁夫人是拦不住的,若沐小姐真走了,翠榴是十分愿意继续跟随沐小姐的。 可是,翠榴只是一个小小婢女,她没有胆量和主人们提自己的想法,在门外犹豫地等了等,蔫蔫地垂头拿起水壶继续浇花。 “翠榴,进来。”沐扶苍打点好包袱,唤翠榴进屋问话:“你还有其他家人在吗?” “没有了,奴婢的父亲在五年前便离去了,弟弟一出生就过继给我没见过的伯伯。” 这些情况,沐扶苍上一世都查验过,她甚至查出了翠榴被上一任主人卖出的缘故,知道翠榴起码到目前为止都是真言真情。 “你是想留在梁府还是和我走?” “奴婢愿意跟随小姐!”翠榴直接跪在沐扶苍脚前。 沐扶苍打定主意,择日不如撞日,此时便要离开梁府。 直接去和梁刘氏请辞是不行的,沐扶苍带着翠榴转个弯,来到梁善的院子里,亲切叫道:“莲莲,我来看望你家小姐了!”声音要多甜美有多甜美。 莲莲警惕道:“表小姐有事吗?” 沐扶苍一边往房间里走,一边笑道:“听说舅舅不许善妹妹出府,罚了三百遍《女诫》抄写,我怕她闷着,特意过来聊天解闷。” 莲莲拦不住沐扶苍,沐扶苍几步就迈进了梁善房间:“善妹妹,我来看望你了。” 梁善平时就甚少出门,她对禁足令只是反感而已,但拿笔写字可是要了她的命,被父母连着训斥几回后,哭哭啼啼地攥着笔开始在雪白的宣纸上涂抹歪歪扭扭的蚯蚓字。 她正怨气冲天时,偏偏听见了最最不想见的人的声音,把笔一甩,吼叫道:“你滚开!” “妹妹好大的火气,《女诫》三百遍抄下来,对你确实有帮助。”沐扶苍语气诚恳。 丫鬟们连忙想劝离沐扶苍,被翠榴拦住了。沐扶苍仿佛没看见梁善脸色不对,继续逼问道:“风娥郡主的宴会与寻常宴会有什么不同?可惜我没有这等福气,不能亲眼见识皇家气氛。” 平时说出这话,任谁都觉得是恭维而已,但梁善可是身边丫鬟闯了大祸,一起被风娥郡主赶出去的。她登时气炸了肺,要与沐扶苍打架。 莲莲想这是抹黑沐扶苍的好机会,连忙跑去禀告梁刘氏,说沐扶苍把小姐欺负哭了。 梁刘氏此时正对梁善又气又怜,气她给梁府惹来大祸,怜她年纪小小却被郡主欺辱,舍不得拿梁善出气,只管把自己往撞上门的沐扶苍和翠榴痛骂一顿。 沐扶苍委屈道:“我原知道舅母不喜欢我在梁府里住着,表哥劝慰我的话都是假的,舅母看在我母亲份上,还请留我几天。”说着拿手帕去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要是沐扶苍此时气冲冲说谁稀罕梁府住着,我自己走,梁刘氏没准就软和了,但她一示弱,梁刘氏气焰更胜,指着门口嚣张道:“梁家容不下你这尊菩萨,你现在马上给我走!” 沐扶苍果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梁刘氏只以为她会舍不得梁府这个安乐窝,过不了两天又得回来,叉着腰得意地看着沐扶苍拎包裹走出了梁府大门,也没奇怪沐扶苍的行李怎么收拾得这么快。 黎见深接到信,亲自带着马夫仆从驾车来接。沐扶苍站在马车边,回头对梁刘氏可怜兮兮道:“舅母……” “走!我不是你什么舅母!” “您对我颇多照顾,扶苍心里过意不去……我看翠榴不错,就拿五十两银子换她可好?” 梁刘氏给沐扶苍的急转弯说得一愣。 “舅母不愿?翠榴细心又勤快,我拿一百两买好了。” “一百两?”梁刘氏咂舌道:“你哪来的钱?” “唉,也对,一百两好多银子呢,我似乎记得买小丫鬟不需要几贯钱?那我不买了。” “要买要买!她这么伶俐忠心的,哪还找得着?你要是有一百两,我现在就把她卖身契给你!” 沐扶苍拔下头上的玉簪:“这是五十两。” 梁刘氏刚拉沉脸,沐扶苍又摸出明晃晃几个大银锭:“这是五十两。” 梁刘氏见钱眼开,生怕沐扶苍反悔,一把抢过玉簪和银锭,叫梅香跑着去拿来卖身契交给沐扶苍。 梅香春兰眼看翠榴扶着沐扶苍登上马车离去,隐隐觉出不对,她们沉默地目送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好像明白了表小姐从此将一去不回。 马车开得又快又稳,沐扶苍端坐在车厢里,她没有回头张望,没有恋恋不舍,面上忧郁神色一扫而空,只剩下解脱的笑容。 二十七崭露头角 “你嫁进来两年了,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连身为妻子最基本的责任都尽不到,你有什么资格拒绝莲莲进门?” 是的,男人娶来几个小妾很正常,很正常……何况她没有孩子呢……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会这么疼呢?她说服不了自己去接受荒诞的理由。 “夫人,我是爱你,她们永远取代不了你的位置。” 爱我?那为什么要娶她们? “嘻嘻,不会下蛋的母鸡……” 母鸡?不是,不是!她是沐扶苍,不是用来给男人下蛋的工具! 沐扶苍猛然从噩梦里惊醒,她看着宽敞整洁的房间,用了一会功夫,才想起,自己正躺在属于自己的床上。 这里是她的家,在这里没有人能逼她去接受丈夫的小妾,没有人敢指责她生不出孩子,指责她做不好一个贤惠妻子。此时的沐扶苍离开梁府,离开那场延续了十年的噩梦,才感觉到她是作为一个人活着,而不是某种用来给男人发泄和延续血脉的容器。 冯女史如果再问她,读书是为了什么,沐扶苍只能惭愧地回答到,读书是为了谋求封赏,因为女科是一个女子想依靠自己获得地位的唯一途径。她只有争取更多的权,更多的名利,才能避免上一世的悲剧。 比梁康梁刘氏更让沐扶苍憎恨的,是面对充满恶意的世道时懦弱无能的自己。 沐扶苍无法再次入眠,她索性点起蜡烛,站在书桌前提笔反复默写经书。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孟子言,善养浩然之气。韩大家著有《师说》,《荀子》首篇为《劝学》……诸位先贤劝导百姓学习君子之道,钻研学问时,是否想过女子亦包括在这芸芸众生里? 沐扶苍已经厌倦与女子争风吃醋,她想把对手统统换做挡在那些女子身前的,男人。 新来的厨娘叫杨婆,原是个寡妇,因为儿子夭折,不被夫家容纳,赶回娘家,继而被哥嫂做主卖给了沐家。 杨婆低眉顺目地进了沐家,平时除了做饭就是对着地板发呆。好在人虽呆闷,厨艺确实一流。 碧珠美美地吃过饭后,拨弄着算盘练习计算账本。 沐扶苍忽然道:“我们离开梁府已有几日,地方上形势稳定,又有掌柜镇压不会出乱子,倒是京城里势力交错,心计险恶,看咱们离开梁府后多半会迅速弄出些幺蛾子来。” 碧珠皱眉道:“咱们在京城主要是珠宝和布匹衣裳的生意,万宝银楼和万宝布庄的两位掌柜并没有来汇报有什么异常发生呀。” “珠宝贵重,对手想和我们做些竞争,资金也不是一下能到位的。倒是布庄的李薰掌柜未能完全服从于我,出现危机约莫自己去压制了,想不到向我通报。我需要先重点关注布庄。” 沐扶苍上次和几位掌柜交流后,将劫后幸存的两卷海国布匹交给李掌柜。最近流行清雅精贵的衣料,海国布匹质地不佳,胜在织法图案新颖清丽,正合大雍风潮,沐扶苍打算改进材料,模仿类似风格的新鲜纹饰,大批推出新款布料,重振父亲去世后显出颓势的布庄生意。 李掌柜识得机遇,当晚就将布匹送到绣娘织布娘手里,现在已经将第一批仿照海国布匹的布料生产出来。 他颇为满意新布料,连带着沐扶苍到布庄巡视时,脸色亦客气了不少。 李薰以为沐扶苍只是来检查账本,间或挑两身衣服,却没想到沐扶苍向他手里塞了几个画师。 李薰以前从未雇佣过画师,以为沐扶苍不懂得布匹生意,耐心解释道:“小姐,布庄里不需要这样的人,我们有绣娘。” “李掌柜,这批料子好不好?能买出多少?” 李掌柜早算计过了,马上报出:“自然是好布,两个月内,我起码能卖出一千五百匹,几乎是赚回布庄半年的利钱。” “那,你仿造它们用了多久?” 李薰摇摇头:“近一个月,因为要寻找合适丝料耽误了几天,以后纺织起来就能加快速度了。” “我们研究加上纺织,才用了不到一个月,将布料卖出后,其他布庄仿照我们又要用多久?半个月,还是七天?那时我们的店铺能红火多久?” 李薰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只保守地估计自己两个月内能卖出的匹数。 “所以我们需要画师,由他们调配颜色,绘制图案,做出布会比一般绣娘想到的更精巧美丽,而且新花样出来的更快。要不断推出新款布匹,这样即使将来被其他布庄临摹去,我们也永远有他们没有的花样子,顾客时间久了,就会留下万宝布庄的布最新最美的印象,习惯性地首选万宝。” 李薰目瞪口呆,顾不上礼仪,诧异地盯着沐扶苍娇嫩的面庞,几乎错觉自己面前坐着的不是豆蔻稚龄的少女,而是永远成竹在胸做事老练的沐宵和跳脱聪慧的梁四方。 即使沐扶苍不是沐家的小姐,只凭她想出的生意方法,李薰也会高看她一眼。 这还不止,沐扶苍继续笑盈盈地讲道:“不过,我们能聘用画师,对手们也会照猫画虎。所以我先和画师签了文书,他们只为万宝一家布庄做事,还要保证不得泄露与我们的合作关系,更不能将绘制的图案转手卖出。我可以给出高额月钱,但假如他们敢违背承诺,将要归还十倍的工钱。” 李薰差点抓碎手里的茶杯,他大脑轰鸣,只想着小姐她怎么能滴水不漏到这个程度,简直是可怕,而比心机深沉更可怕的是小姐话中透露出的果断狠绝,完全不亚于任何生意老手。 珠宝是立体的精致工艺,沐扶苍也考虑过让万宝银楼雇佣专门的画师,后来觉得与匠人合作默契的几率太小,未必能做出图纸效果,就作罢了,将挑选出来的画师都分配给了布庄。 沐扶苍和李薰详细地完善了与画师的签约文书后,又在每个织布庄园浏览过,新制定保密措施,力求保密监管到位。 几个庄园走下来,沐扶苍觉得自己腿肿了一圈,泡在浴桶里几乎不能动弹。碧珠再也不劝沐扶苍安稳度日,只是默默替小姐换上热水,心里打定主意要更快地学习为人处事,好替沐扶苍分担重任。 晚上,沐扶苍依然不得休息,她蜷在贵妃榻上,诵读经书,分析历代进士的文章优秀之处,不知不觉中抱书而眠。 碧珠轻轻为她盖上绸被,熄灭灯火,只留下一席月光透过纱窗安抚书桌上的笔砚。 沐家院落比梁府更宽大,更奢华雅致,最最重要的是,沐扶苍出入自由,做事方便。她重生以后的几番挣扎,就是争取为了此刻的惬意生活。 柳璇又哭了,她只是在家里的晚宴上嘲笑了柳珂新作的诗句,就被爷爷当众撵回闺房。平时对柳璇巴结讨好的姐妹们冷漠地看着她跑出房间,转头对柳珂百般恭维。 柳闻风拈须大笑,对儿子柳继喜悦道:“你生个女儿倒是比我的儿子强!” “这么多小辈在,您莫再打趣儿子了。”柳继慈爱地望着柳珂:“你刚刚在一炷香内就想到了如此佳句,才思敏捷,若是男儿足可以凭此上殿自荐了。” 柳珂微微行礼道:“都是祖父和爹爹教导有方,珂儿偶得诗句,大胆献丑了。” 柳珂被长辈盛赞,依然保持风仪,没有一点过于欢喜轻佻的举动,沉着矜持。柳相爷看在眼里越发满意,他以前因为柳璇无双之貌,认定她是柳家贵人,可以带柳家更上层楼,故而偏爱有加。没想到柳璇越长大行事越粗陋,尤其是最近,三番五次丢人显眼,南平王府一行干脆是败坏家风。 而曾经不起眼的庶女柳珂,却出落得风华过人,大家气派,更有飘逸才情。虽然说女子重德,但有女科和冯柔的先例在,现在的大家族亦将有才女子视为荣耀,乐意培养。 柳珂只凭刚刚的诗句足能艳压一干文人墨客,柳相爷自然将重视这个孙女,把对柳璇的宠爱转移于她,心里的多年算计也改落在她身上。 柳继亲手提笔,将女儿的诗词写下,挂在自家的大堂上。来往官员做客时莫不惊奇地问起此诗作者为谁,柳继就会得意地笑道:“惭愧,惭愧,此乃小女游戏之作。” 就在沐扶苍日夜苦读时,柳珂的名声传遍了整个京城。以前人们提起柳家女儿,只会想到美貌无敌的柳璇,现在从皇亲国戚到平头百姓都知道了,柳家有个大才女,比柳璇更加难得。 沐扶苍正在寻觅教书老师时,从书生口中听见了柳璇出名的第一首诗。即使她在前世早就能将此诗倒背如流,现在仍然由衷兴奋:“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唉,我小时候也曾问过母亲月亮是什么,可无论我重生几次,猜过几次月亮,都做不出此等诗句。柳珂比我还小呢,真是天生高才。” 二十八结交佳友 冯女史座下弟子几乎都是官宦人家出身,有类似柳璇般目中无人的贵女,也有像御史之女韩觅萱般友善温柔的姑娘,沐扶苍勤快地在冯府与沐家之间奔走,一半儿为了请教冯女史,一半儿也是为了交好各府小姐。 冯女史身体有所恢复,脸色多出些血色来。她笑眯眯地围观了几回,看沐扶苍不打扰大家的学业就随沐扶苍联络感情去了。 沐扶苍很快在珠宝衣裳的生意上显露出她性别的优势了。她本身是爱美少女,长得又艳丽,平时“不经意”地显露出一根别致的发钗,一块精致的手帕,很容易吸引来贵女们的目光,加上沐扶苍熟悉市场,能轻易带动起姑娘们的购买欲望。 都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们喜爱的物件很快就在京城上层流行开来,万宝沐家的店铺自然当先受益。 其他店铺的老板很快发现了沐扶苍的诀窍,可惜他们的妻子不容易与世家大户的夫人平等交好,女儿也没有沐扶苍般得到冯柔青睐的本事,无奈地任由沐扶苍大力推广万宝的生意。 秋华布庄老板戴赟是最先坐不住的,他是万宝的老对家,和沐宵在京城地盘上争夺了十几年,秋华布庄一直不敌万宝布庄。等沐宵死后,膝下无子,戴赟以为万宝沐家就此毁了,开心得大摆了三天酒席庆祝,不料堪堪才过两个多月,沐家冒出个沐扶苍,女承父业,将几欲倾颓的万宝家业生生拉回来。 戴赟等人开始以为是梁家的手笔,不信一个小女孩除了绣花逗猫外还有什么本事,但是沐扶苍又忽然间搬出了梁府,整日东奔西走,好像当真由她一人操控沐家生意,这才知道沐宵的女儿竟是个不容忽略的新对手。 “爹爹,爹爹!我缝的小花狗好不好看?”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拿着巴掌大的花布玩具献宝似的往戴赟眼前递。 秋华布庄日前仿照了一批海国图案的绢布,但是沐扶苍加紧了对内监管,戴赟花二两银子买来了正宗万宝海布做样板,却偷买不到颜料配方,使得秋华仿出的海布粗看和万宝布庄所产相差无几,但过水清洗几次,图案颜色便褪色黯淡了,完全没有竞争过万宝布庄的可能。 戴赟正焦急时,哪有心情哄孩子,粗鲁道:“去去去,一边玩,别给我添堵!” 戴夫人叫乳母抱走哭泣的女儿,嗔怪道:“知道你生意不顺,也别拿莹儿撒气呀,这可是你的亲骨肉。” “什么亲骨肉,都是赔钱货,将来嫁人不知道要掏走我多少家底!”戴赟吼完,想起自己的对手沐扶苍就是个女孩,心里又是一阵腻歪。 “胡说什么,咱家又不是穷到卖女儿,当然得给嫁妆。莹儿听话着呢,有这么个孝顺女儿,你抱怨什么?” “哼,现在孝顺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胳膊肘子往外拐!”戴赟本来背着手在院子里乱转圈,突然就站住了:“对了,孝顺,未出嫁的女儿得孝顺爹娘呢……” 沐扶苍估计现在自己去掉了梁府的掩护后,竞争对手们差不多要开始针对她展开行动了。她先加强了各个店铺的人员管制,又增添了身边的护卫,免得哪天歇脚的房间里突然出现裸男,给人用小伎俩生生玷污了名声。 名声,这是沐扶苍修改不了的弱点,男人吃花酒娶小妾,大街上露出个手臂肚皮,没人会过多责怪,顶多笑骂一句话没规矩。换了女人,别说包二爷泡戏子,就是被人骚扰,也会给好事者认为是她自身有错在先。 沐扶苍没有亲人撑腰,更怕被有心人拿名声做文章,比其他生意人还多了层麻烦。她针对这样情况,心里模糊有了主意,只是官府手续冗赘,笔吏处理缓慢,即使塞了钱开路,计划也迟迟实施不了。沐扶苍在冯府时,说话都没那么精神了。 “你是怎么了,天天无精打采的。”吏部尚书的次女林君怡奇怪道,林君怡平时似乎对沐扶苍不甚亲热,这会看见沐扶苍有心事,反倒过来询问。 “我原想租用城东河边街道的一块空地做粥厂,给穷人布施些豆粥好替离去的亲人祈福,谁想,官府偏偏扣押了我的申请,迟迟不给我文书。粥厂也办不起来。” 林君怡和韩觅萱对视一眼,皆笑道:“我还以为是多严重的事,你安心读书吧,文书很快就到你手里了。” 有了上司施压,小吏立马把沐扶苍的事提到前面火速办妥,沐扶苍和林君怡交谈完的第三天早上就接到了官府通知,拿来文书,在街边搭建起粥厂。 沐扶苍看着仆人把热腾腾的粥盛出来,感慨道:“这便是上面有人的好处了,可惜我不知道父亲以前搭上的是哪位大人的线路。” 沐扶苍给自己将来扑灭流言做好了准备,自己又闲下心情物色教书先生。她提着礼物一连拜访了几位颇有名望的夫子,可惜他们都不收女弟子。沐扶苍转而招揽人才做沐家西席。 寻寻觅觅间,沐扶苍拿着名帖去城北拜见一位久闻大名的才子。路上经过燕春楼。她回想起自己在燕春楼终于对梁康死心的那日情景,颇有些感慨,忍不住打开了车窗眺望:“我当时在他娶莲莲庭庭为妾时就该认清他的真面目了,何苦去燕春楼受人欺辱。” 马车离得近了一点,沐扶苍留意到楼前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人群里隐隐有小孩的啼哭声和大人的叫骂声。 马夫惋惜道:“是青楼里在买人吧?可惜了活生生的小女娃进去,没几个有命再出来。” 沐扶苍有些惊讶:“不是人贩子偷偷把人带进去供老鸨挑选吗?” “小姐有所不知,除了人贩子,还有一种做父母的没良心,生下的女儿养到几岁就抱去给青楼换钱,青楼自己再去官府买奴契。不过这种交易里,混杂着不少被拐卖的孩子,要是那父母硬说是自己生的,官府也没地查证,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话间,马车又离得燕春楼近了些,沐扶苍从人群缝隙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不由得有些吃惊:“她怎么在这?” 沐扶苍喊停了车,由两个侍从开路,来到燕春楼前。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正一手掐着一个小女孩衣领,对老鸨吼道:“我要二十两银子,你不给,我不卖了,你又追出来,咋着,龟孙子还想抢人了不是?” 老鸨一反常态,媚笑道:“奴家刚刚说错了话,官人您不要急嘛,价格好商量,二十两就二十两。” “刚刚是二十两,我现在要二十五两!” “十五两!我只要你右手那个。” “二十五两!两个一起卖!” “你!好好好,算二十两吧,我就买一个!” 男子左手掐着的小女孩又啼哭起来:“爹爹不要卖我!红儿害怕!” 有路人同情道:“自己孩子,别这么祸害,去卖给大户做丫鬟吧,虽然拿钱少,但好歹是条活路。” 男子唾道:“我是她老子,爱怎么卖怎么卖,天经地义的!你管不着!” 红儿哭道:“爹爹只卖我好了,云儿姐姐不是我姐姐,你不要卖她!” 周围人嘘声一片,原来男子不但卖自己女儿,还拐孩子卖,可惜知道后也没用,官府懒得管。男人恼火地兜手就是一巴掌,把红儿打得一个跟头。 男人一动,露出了他身侧那个叫云儿的女孩。她比红儿高一点点,约莫十岁上下,明明和梁善一般年龄,却生得长眉细眼,骨骼纤细,即使安静地站在那里,依然有股生动的媚态流露,若真进了燕春楼,用不了五年就是个出名的花魁。 事实上,她日后确实是闻名京城的大花魁——云飞烟! 沐扶苍自然也认出了幼年时的云飞烟,她原本只是看见红池,因为还记得内奸一事,本来不愿出手搭救红池,可是她回想起红池是梁府买回伺候她的,要是红池在青楼里呆过,那她价格再便宜,梁刘氏也不会捏着鼻子往府里塞。 现在红池偏偏出现在燕春楼前,只怕这中间有她不知道的故事在,因此沐扶苍下了马车,想看个仔细,不料云飞烟也在场,而她和红池竟还有这层关系在。 沐扶苍留意观察云飞烟,心里暗想:“我还以为她是被青楼培育出来的,原来是打小就生得妩媚。云飞烟长袖善舞,反应机变,而且从她送金的举动看,本质亦不坏,沦落风尘实在可惜,我不如带他回家,培养做帮手。” 沐扶苍想到这里,扬声道:“孩童无辜,不如卖给我吧,我肯给你三十两。” 男子得寸进尺,又提高了价格,正和老鸨讨价还价时,意外地听见有小姐横插一杠,大喜过望“好好,三十两,我卖给这位小姐了!” 老鸨对云飞烟志在必得,尖声道:“不行!刚刚你和我谈好了,要把孩子卖给我!起码也要分我一个!” 几个龟公从燕春楼里冲出来,凶神恶煞地盯着男子和沐扶苍,好像谈不拢生意就要硬抢人了。 能在京城开楼子的,身后多半有后台,男子再横也知道这个道理,气焰消散不少,场面瞬间僵持住了。 二十九不可貌相 老鸨把两锭银子丢到地上,媚声道:“照着咱们先前谈的价格,二十五两,俩个人我全要了。都像您这样坐地起价漫天要钱,要是开了先例,奴家以后可怎么做生意呢?就算您真拿钱了,也得小心烫手。” 在龟公凶狠的眼神下,男子认怂,咒骂着去捡银两,他刚弯下腰,一个荷包打在银两旁边,看分量里面装的钱不止二十五两。 “这些银子归你,人我带走。”老鸨吓得住贪心的男子,可唬不住沐扶苍。 男子伸出的手一下僵住,他心里自然想要更多的钱,但是就像老鸨说的那样,他拿上钱也得有命花。男子的汗水打湿了破烂的衣服,好一会才艰难地把手缓缓伸向明晃晃的银子。 “等等!”云儿突然出声,她朝沐扶苍的方向走去,老鸨立刻拿指甲尖尖的手扣住她肩膀,不许她逃跑。云儿没有试图挣脱,只是拿水光潋滟的眼睛牢牢注视着沐扶苍:“小姐,您是菩萨心肠,云儿求您带走妹妹。” 老鸨哼了一声,云儿没有回头,用极冷静的声音道:“你是想要我,妹妹只是添头,不如把她交给这位小姐。要是妹妹也要进燕春楼,我就算拼上命也要把她救出去。你现在高抬贵手,我进楼后也好死了心,大家都省事了。” 老鸨犹豫地打量下云儿柔美而表情坚定的侧脸,态度有所松动。 “你知道燕春楼是什么地方吗?拿自己去换没有血缘的妹妹,值得么?” “我,我的命啊……”云儿慢慢落出一个微笑,平静而绝望:“大约已经注定了。红儿的性格在妓院里是活不了的,用我来换她一丝希望,值得的。” 红儿哭着爬过去抱住姐姐的腿,云儿一直看着沐扶苍,直到沐扶苍点了点头,她才回抱住妹妹,柔声道:“以后你要听这位小姐的话,不能再耍小脾气了,以后你就当我不曾存在过,就算见面,你也不许认我。” “我不,我要跟着云儿姐姐……”红儿不是很清楚妓院是什么地方,她只知道姐姐就要离开自己了! “去吧,你没有我这个姐姐,把这一切,当作不存在。”云儿牵着红儿的手,来到沐扶苍面前,此时,没有人再拦着两个小姑娘,都呆呆看着云儿拉着红儿,给沐扶苍磕了头:“小姐大恩,云儿此生不忘。妹妹天性纯真,求您多多宽待于她,云儿在此谢过了!” 原来是这样,云飞烟当年或者也是想了办法,阻止了红池被卖进燕春楼,她又怕自己的妓女身份成为红池将来的阻碍,与红池断绝了关系。俩人相处时间必定不长,知者无几,使得沐扶苍没有了解到俩人的源渊。 男子趁大家走神时,猛地捞起荷包与银两,玩儿命沿着大街逃走。沐扶苍看着云飞烟瘦小的身影没入在燕春楼散发着腐烂甜香的幽暗室内,百感交集,对家仆摇摇手示意。家仆们猛虎般追上逃跑的男子,围成一圈,将男子打得不住哀求。 沐扶苍到底把红儿带回了自己家里,把自己早叫习惯的名字换给她。沐扶苍看着碧珠、翠榴、紫山、红池四个丫鬟整齐地站在自己面前,心里哭笑不得。 红池和云飞烟担心的一样,天生的娇憨呆笨,沐扶苍对她本来疑虑最轻,但红池能憋着六七年,绝口不提自己云儿姐姐的事,还是表现出她有隐藏的另一面,使得她和讷言心细的翠榴、痞气狡猾的紫山一样具有嫌疑。 紫山办事利索,精于旁门左道,沐扶苍没有调教出类似手下前,少不了把任务交代给她。翠榴手脚勤快,沐扶苍让她负责打扫内院,又不使她接触要紧事物,又不浪费人力。 至于红池,沐扶苍把她直接往外院一丢,随便安排了浇花扫地之类的小工作。 沐扶苍路上耽搁一阵,赶到目的地时,才子刚好离家,她拜师的日子又要延后了。 柳璇恩宠既失,柳府将资源都转给了名声新起的柳珂。柳家开始像培育从前的柳璇一般,为柳珂裁剪华服,配置马车美婢,好使她参加聚会,拜访贵人。 柳珂和张狂的柳璇不同,她只挑月白浅蓝之类衬她气质的素色,发间一点点珍珠作衬,高雅脱俗。即使她只有柳璇一半儿的姿色,见过两姐妹的人无不觉得柳珂比柳璇出众太多。 这日,长公主新得了两盆名贵兰花。兰花香气馥郁,空灵清幽,实在是兰中佳品,她欣喜地举办宴会特意请来京城小姐们来府里赏花。 长公主听闻柳珂大名,除了惯常邀请柳璇外,多给了柳府一张请柬。柳璇憔悴不堪,而且柳府也不许她再次出去辱没家族,最后只有柳珂来到赏兰宴。 柳珂因为是庶女,以往参加宴会时都是跟着夫人或者柳璇身后,此回她第一次一个人代表柳家出场,表现得落落大方,没有一份怯弱。 这份高雅的姿态使得长公主称赞不已,也令各家小姐心生懊恼。她们只觉得柳珂惺惺作态,讨厌极了,还没有她姐姐真实可爱。 “哎,你瞧她目中无人的样子,当自己多高贵呢,咱们不要往她面前凑了,免得被人以为是在巴结她。”高瑛拉着韩觅萱远离柳珂。高瑛是将门虎女,性格痛快,小姐们几乎都看出柳珂的清高自许,只有她心直口快当面把话说明白了。 大家默默远离柳珂,于是花园中泾渭分明地分成两派,一边是各家小姐,一边是孤零零的柳珂和她的丫鬟。 长公主坐在亭子里,笑看小女孩胡闹,她今年也不过十六七岁,比花园里的小姑娘们大不了多少,即使嫁了人,也还是少女心性,就喜欢天真热闹场面。她扭头对宫女促狭道:“我还邀请了顾将军、楚国公世子他们来,等等人到齐后就好玩了。” “小姐,她们真是欺负人。咱们为什么要忍气?”清越低声抱怨。 柳珂沉稳地在花丛间踱步,没有一点被人孤立后的惶恐不安,她伶仃地立在花海间,淡紫的纱裙随风摇曳,好像是这群芳中孤傲独绝的一支幽兰。 小姐们被柳珂风仪所摄,安静了一瞬,随后扭过头去,愈发远离柳珂。她们聊花聊草聊衣服,就是故意不看向柳珂的方向。柳珂出身柳家,可她到底是个初有名声的庶女,越是风采出众越被小姐们集体排挤。 “这是哪家的女儿?”一位长身玉立,面容俊逸的公子才走进花园,就看见柳珂静立在花园间,周围的花朵尽被她的光华衬得黯淡起来,他情不自禁地问道。 “她便是‘瑶台镜’柳珂小姐了。”婢女连忙回答道。 楚惜聿和顾行贞也来到花园中,楚惜聿不住在园子里逡巡:“小珂呢,不是说她也来了吗?” “方才看见她和二皇子向亭子去了。”顾行贞冷漠地回复。 “哎呀!我又要多个情敌了,没办法,谁叫小珂这么好。”楚惜聿捧着脸花痴道。 顾行贞默默地向亭子走去,楚惜聿一路喋喋不休道:“你听见小珂做的那首诗了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小珂真是太聪明了,我以后娶她该怎么准备聘礼呢?你以后看见古籍字画要记得拿给我呀,小珂一定会喜欢的……” “是顾将军!”“啊,楚世子也来了!”顾行贞和楚惜聿的出现引起女儿们的一阵骚动,她们羞红了脸,悄悄整理自己的发鬓衣袖,仗着人多,壮起胆子娇笑着跟在他俩后面走向花亭。 “咦?二皇子什么时候来的,他为什么和柳珂在一起?”高瑛诧异道。小姐们来到花亭,看见柳珂和二皇子陪同长公主赏花,不由地惊疑地挺住脚步。 楚惜聿看见心上人,欢快地跑上前,和长公主二皇子行过礼后就一个劲儿向柳珂献殷勤。 京城的闺秀们,除了三分想嫁给皇子的姑娘外,另有三分爱慕美貌风流的楚惜聿。三分暗恋冷漠英俊的顾行贞,此时,二皇子、楚惜聿和顾行贞都集中在柳珂身边,连高贵的公主都对柳珂另眼相看,小姐们各自打翻了心里的醋壶,嫉妒地望着坐在贵人间神态自如的柳珂。 高瑛忍不住开口挑衅道:“公主的兰花真是佳品,不如我们各自做首咏兰诗,献给公主,也算不白白享用兰花之美。”既然吹捧柳珂文思不凡,那就现场考教起来,只要柳珂作品没有超越众人太远,她就当不起才女之名。 长公主笑道:“主意不错,来点一炷香,诗词不拘格律,不限题目,皇兄、我、楚世子和顾将军当评审,谁在一炷香内写出诗并拿得头筹,我就分一盆兰花给她当彩头。” 兰花还是次要,在二皇子和顾将军、楚世子面前显露才华才是关键。小姐们纷纷拿笔沉思,只有柳珂站在兰花前微笑赏花。 长公主奇怪道:“香都快燃尽了,你这般放松,可是已有腹案了?” 柳珂来到书案前,提笔一挥而就,竟是比苦思冥想的小姐们提前写完。 婢女小心地捧过宣纸,交给长公主。几位评审看到诗句,眼前俱是一亮,楚惜聿高声念道:“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正在思考的小姐们纷纷停下,相视苦笑,不用写了,她们再想几柱香的时间也赶不上柳珂的诗句精彩了,柳珂的才女之名原来真是毫不作伪,她虽然没有形容兰花的香气与秀美,但描绘出兰花孤芳自赏的清高态度,再联系先前众人排挤柳珂的场景,柳珂真是用一首诗将她们无声地讽刺回去。 “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顾行贞默念诗句,他读出了柳珂孤傲外表下的复杂心曲,第一次认真看向这个女孩。 柳珂微微低着头,依然安静地美丽着,和她吟咏的幽兰一般高洁傲岸。其实她全部的心神都在关注着顾行贞,当感觉到顾行贞望着自己时,柳珂的眼底快速划过一抹喜色,她知道,自己今日一番作态,不但引诱到二皇子,还意外吸引了顾行贞。 前尘往事 厢房里噼啪一阵乱响,间杂着女高音尖叫:“沐扶苍!我梁府怎么娶了你这个倒霉媳妇,顶撞长辈刁难姐妹轻慢丈夫,女子该有的妇德居然半点也不遵循,再敢胡闹,我就将你休出梁家!” “呵,母亲,我是看小妮子不懂规矩,就稍微教了一教,这也是我做正房夫人的职责,横竖她又没有身孕,您急什么。啊,对了,轻慢丈夫,这罪名我可不敢当,我一直恭敬着呢。至于刁难姐妹——她一个不知道哪里买来的小婢女居然敢和我姐妹相称?母亲放心,我定教会了她什么是妇德,什么是尊卑!” 梁刘氏气得浑身发抖,又乱骂了一阵,由婢女扶着离开了,新收的小妾庭庭,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再也不敢持宠生娇,顶撞正房。 随着大夫人一行人离开,沐扶苍一下泄了劲,滑坐在绣榻上,呆呆地看着桌上漏壶。碧珠湿了手帕,来给沐扶苍捂手:“好歹也是四品官员的府邸,尽出污糟糟的事。小姐莫要和小人置气,仔细手疼,以后打人的任务交给奴婢就好。” “他已经有六天未归家了。”沐扶苍长长叹口气:“前面收了个莲莲袅袅,后面来个庭庭丽丽,现在干脆整日整宿地失踪了,留下孤孤单单的我天天和府里人置气。这磨人的日子,快把我耗干了。” 碧珠低头给小姐揉手,眼泪滴答滴答掉在地上。十年前,沐家探亲路上遇到马贼,只有小姐和她被赶来的顾姓将军搭救,其他人都遭难了。 沐家一门人丁稀薄,剩下的旁系族人都是目光短浅的粗鄙之辈,小姐便由顾将军顺路护送投靠了京城的舅舅家。开始梁府中人对她们颇为恭敬,表哥梁康更是对小姐体贴入微情有独钟,小姐也逐渐动了心,孝期过了便嫁进梁府,岂料…… “我是明白了,舅妈只是看上我沐家的钱,可惜领悟太迟,到底给她敛走大半。只是,梁郎,你又在想什么,莫非我们以前的情谊,也是假的么?我活得好苦,快要失去信心了啊。” 梁府里大夫人和小妾在沐扶苍房里找茬闹事时,梁康正与一帮狐朋狗友坐在燕春楼焦急等候着丽人登场。 “云飞烟真的比金凤院的娇霜美?” “美,美多了,我踏遍京城青楼,真没几个能和她比肩的,堪称是京城第一绝色。以前有那谁在前,咱们够不着,现在,嘿嘿嘿……” 梁康摇摇头,心想,什么第一绝色,你是没见过我夫人。他真不觉得比脸,谁能胜过沐扶苍。 正闲聊着哪家的姑娘香,哪家的白软时,一阵轻灵的丝竹声响起,众人连忙屏声静气向舞台望去,但见一道曼妙身影从重重轻幔后微微露出曲线,此时瞧不见脸,只凭她莲步冉冉姿态,风月老手都晓得这是难得的美人了。 云飞烟在拂开最后一重轻纱时,水袖扬起,纤腰轻旋,偏偏转过身去,只见一只步摇在脑后摇曳,金光闪烁,急得客人们鹅一样伸长了脖子,在座位上摇摆着脑袋。 云飞烟指若兰花,腰肢柔软胜新柳,衣裙银光闪闪,似是仙子凌波来,先翻了几个垂手舞姿,才慢慢侧过半张脸来,梁康眼前顿时光芒大绽,好像百花齐放有凤来仪,惊艳当场,七魂八魄尽数给太上老君的三昧真火烧了去。 丝竹缠绵入耳,一曲舞罢,云飞烟香汗淋漓,双颊染霞,愈发显得娇柔可怜,媚眼斜飞处,扫得梁康心下又是一阵乱跳,只觉得眼前女子虽然没有沐扶苍美得富贵,艳得堂皇,但在“妩媚”二字上堪称魁首,叫人越看越爱,越看越怜。他意乱情迷,顿时将家中的娇妻美妾一起抛到天边了。 “梁公子,您看我这女儿如何?” “好,好,好!”梁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伙伴们起哄道:“有多好,贤弟该表示表示啊?” 梁康伸手摸出一打银票来,老鸨笑而不语,云飞烟轻轻噘嘴,半撒娇半埋怨道:“原来公子心里我和这些阿堵物一般轻贱呀!” “唐突美人,是在下过错,该罚,该罚!” “请君自饮三杯,赋诗一首,飞烟便不恼了。” 五色迷人眼,音酒醉人心,梁康深深望了云飞烟一眼,云飞烟含羞一笑,及时递来手里空白折扇,梁康提笔写到:“翠柳横云鬓,香腮笼雪光。飞烟生舞袖,原是玉蟾乡。” 他写一句,周围人就叫声好,等及写完,满堂喝彩。云飞烟捧着折扇,唱歌般小声吟念,再看向梁康时,俏脸上全是崇敬神色。 梁康天资低下,念了几年书都念进狗肚子里了,平时没少被父亲责骂,现在给同伴一捧,美人仰慕,瞬间自觉是那七步成诗的曹植,骑马倚斜桥的佳公子,飘飘不知所以然。而云飞烟,人美善舞,又懂诗解语,风雅脱俗,不是其他烟花女子可比,梁康越发爱她,从此当成了手中宝心间肉,什么沐扶苍庭庭梁府的,统统灰尘般从心间扫落。 送走了梁康一伙人,云飞烟跌倒在床上,忙叫小丫头捶腿揉肩。丫头桃桃拎着梁康题字的扇子走过来,云飞烟摆摆手:“收起,收起,拿我画芍药的扇子来扇。唉,什么胡拼乱凑的酸诗,看得人不耐烦,糟践了我上好的檀木扇。” 云飞烟原来是二皇子的爱宠,别人碰不得,现在二皇子造反失败,真正的高官贵人心有顾忌,还是不敢登堂入室。梁康几个公子哥成了她最好的猎物。其中梁康尤其痴情,特地在燕春楼对面租了院子,方便云飞烟随叫随到,天天献上鲜花珠宝诗文,以期打动佳人芳心,大家皆笑不是他包了云飞烟,倒似云飞烟养了男宠。 “飞烟生舞袖,原是玉蟾乡?那里成他的乡了?”梁康写给云飞烟的诗大街小巷传遍了,连府里的沐扶苍都听说了自己的夫婿是如何对一个名妓疯狂追求。她嘴角就带着冷笑,眼底却满是悲切。以前云英未嫁时,梁康也是这般待她的啊。 沐扶苍越来越明白,磋磨人的日子,她是过不完了,但总是要提起力气,尽力将自己活得好受些。 “偷不如偷不着吗?碧珠,你去和杏花坊定席酒宴,明天将梁郎的几个朋友约去,再用他们的名帖邀请梁郎。我借机去将云飞烟赎回来,绝不能叫梁郎镇日花街柳巷里丢脸——丢我的脸!。” “啊?小姐,把云飞烟接回来?” “是,就算她真是嫦娥下凡,到手后,料来梁郎也像对院子里那几个一样,新鲜不了几天。”说到这里,沐扶苍摸摸自己的面颊,面露苦笑。 第二天一早,沐扶苍带着人浩浩荡荡去敲开了燕春楼的门。老鸨睁着朦胧睡眼,慌忙拦住沐扶苍:“夫人,这里不是您来的地方。” “嗯?燕春楼不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吗,我也是客人,怎么来不得?我不懂花街的规矩,来此真是为了赎人,或有孟浪处,先行赔罪了。” “你们守住门,莫教他人出去报信。剩下的随我上楼。” 云飞烟已被吵闹声惊醒,懒懒倚在妆镜台边,随手绾就随云髻,捻根碧玉钗别上,举动间风情无限,男人看了是百爪挠心,沐扶苍这厢瞧着如夏日堆火,冬夜卧冰,心间苦楚难耐,原本怒睁的杏眼渐渐含了雾气。 “夫人,早安啊,哎~,这外头的露水还没被日头晾干呢,怎地就哭上了。”云飞烟莲步轻移,递上一方绣帕,被沐扶苍一巴掌拍开手。 “生气了?观夫人如此容貌,定是梁府夫人,此行可是为了那姓梁的冤家?这是何苦来,天下男子皆是负心薄幸之辈,今儿与你蜜里调油,明儿就和她海誓山盟。除了我云飞烟,后面还有小雪阿雨们排队等着呢,夫人能有多少眼泪经得起流?况且您是富贵乡人,仙子模样,一生数不尽的好时光,何必来著污浊地,为难孤单无助的小女子呢?” 沐扶苍满腔悲愤没来得及发泄,给云飞烟一通抢白,气势上先输了一筹,她定定心神,收起眼泪,对侍女喝道:“把这张能说会道的嘴赌上,我才知道什么叫烟花女子,什么叫狐媚子,果真不知好歹惯会蛊惑!我也不与人斗嘴,不是说自己孤单无助吗,我就将你赎回梁府,叫你,以后决不孤单!” 左右婢女上前按住了云飞烟,堵嘴的堵嘴,拉扯的拉扯。老鸨尚且拦不住沐扶苍,服侍云飞烟的小丫头又哪敢杵逆她,个个抱着头往角落里缩。云飞烟老老实实由得自己被作弄,原本脸上神色不动,这时突然抬头对沐扶苍狡黠一笑,猛然将轻浮油滑换作凄厉表情,极力挣脱婢女压制,向旁边桌子狠狠撞去,全然是刚烈寻死的架势。 沐扶苍看云飞烟反常举动,心里一惊,转身看去,果然见原本该醉卧在杏花坊的梁康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杵着门口,正怒视着自己。 “毒妇!”梁康毫不犹豫,上前扯住沐扶苍衣领大力掌掴,打得沐扶苍一个踉跄,脸上红彤彤一个五指印浮出来。梁康看也不多看自己夫人一眼,径自扑向心肝可人儿,将她从地上扶起,眼里的怜惜之意几乎要溢出来溺死人:“幸好桃桃找我报信,来得还算及时。飞烟可有伤到身子?疼不疼?” 沐扶苍鬓发散乱,衣领撕裂,她冷冷看着丈夫关心着另一个女人,紧紧抓着椅背,努力让颤抖的自己站得直一些。她曾猜测过自己与梁康撕破脸的情形,本以为自己会当场痛哭不止,会跪着求梁康不要抛弃她,会立即寻死觅活,但这一刻真正来临时,沐扶苍却发现自己的大脑无比清醒,好像自打走进梁府后从没这么清醒过。 “梁郎,你这是为何!我一片好心要将妹妹接回府,你怎么突然闯进来?”沐扶苍抢在云飞烟开口前,委屈地跺跺脚:“我听说你真心喜欢了个天仙似的妹妹,特地来此将她赎回府。母亲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就请她换上庄重的衣服,不料妹妹她瞧不起……唉,这都是女人间的事,你突然闯进来做什么,叫妹妹的脸往哪放,她能不激动吗?” “啊?”梁康给沐扶苍说懵了:“飞烟,她不是来欺负你的吗?” “飞烟就看夫人突然……” 沐扶苍赶快接口,不让云飞烟继续说下去,她惨兮兮地叫道:“梁郎啊!你怎能如此猜度我!要真是欺负她,我会特特带上一群婢女请人吗?你回府看看,安置妹妹的房间都收拾出来了。” 看云飞烟张口欲言,沐扶苍急速喘口气,表情更加心酸难过,她看破与梁康所谓的夫妻情分后,脸上却容易作戏了呢,继续流利地哀怨道;“飞烟妹妹,我知道你原是那位的人,享过的富贵不是我梁府能给予的,但梁郎是真心疼你,我也不是容不下人的,你且去打听打听,我这房里收了多少小妾,平时只有她们欺负我的份。你为何执意拒绝呢,可是梁郎有不好的地方?” 梁康给沐扶苍一顿话说服了,松开云飞烟,转身想抱住沐扶苍,被沐扶苍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扶苍,是我错了,你还像以前一样善良可爱。”他满脑子只想与云飞烟贴心温存,但求一亲芳泽,都没提过将云飞烟赎回家的呢,沐扶苍却先替他考虑好了。母亲自沐扶苍进门后,十分厌烦她,云飞烟进门她肯定要挨训的,依然顶着压力来求云飞烟点头,唉,这么美丽倔强的夫人,偏偏心胸宽阔容得下人,自己可不能辜负她。 “飞烟,随我回府吧,扶苍贤淑大度,我对你也是情深无悔,我们三人在一起岂不快活?” 云飞烟一边听沐扶苍演戏一边整理仪容,这会已经恢复了清丽外表,她甜甜一笑:“梁郎,今日我和姐姐一场尴尬,弄得大家都乏了,你先回去安慰姐姐呀,我岂是小心眼的人。” “梁郎还是陪着妹妹吧。”沐扶苍见地上几点翠色,是云飞烟头上的钗子摔碎了,便拔下自己的白玉青鸾簪给她插上:“我早饭没吃好,要去补顿点心,先行一步了。”说着对梁康行个礼,大大的杏眼却没有正视他,带着人又浩浩荡荡回去了。 沐扶苍令众人回府,自己带着帷帽和一个小丫鬟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她想找个能让她放肆一哭的地方,走来走去,发现以京城之大,除了梁府,竟无她容身之处。 但是梁府也不是她的家啊,里面只有不停息的斗争,没完没了的羞辱。现在连唯一的寄托,也破灭了。 不知不觉间,沐扶苍走到一座小楼前,这里是街道中央,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周围商铺生意火爆,唯独小楼贴着封条,彩漆脱落碧瓦蒙尘,一副惨淡模样,连累着左右临近店铺生意冷清。 “翠榴,你去打听一下是怎么了。”沐扶苍不可思议地望着小楼。她认得此处,在她幼时,父亲沐宵筹得资金,极耗心血,在京城盖起了它——万宝银楼,沐家最早也是最好的生意之一。 “回夫人,奴婢打听来,这原来是出名的银楼,大概六七年前转了主人,却不知道怎么牵连了因通敌而被处死的顾将军和叛乱的二皇子,被官府查封了。前几月才解封,但道士算卦说它还会害死个主人才能平安做生意,贵人们怕晦气,没有人买,它就成现在的样子了。” 银楼的地契和账本都在新婚时被梁刘氏借机收走了,算来在自己新婚燕尔陷进梁康虚伪的爱情陷阱时,梁刘氏便卖了银楼。父亲的心血就这样被梁家一点点挥霍殆尽。 这就是自己苦苦求来的爱情啊!毁了自己,毁了万宝! 打击接二连三,沐扶苍处在葵水时,原本葵水就来得辛苦的她瞬间腹痛如绞,几乎要晕倒街上:“翠榴,快,快扶我去最近的医馆!” 大夫开了药方交给药童去煎药,自己拈着胡子一副有话要说又不好开口的为难表情。沐扶苍极有眼力价地支开翠榴,再哀求道:“不管是什么病,我都承受得来,还请大夫明言。” “夫人早年虎狼药使多了,葵水之苦只能拿温补药缓解,除不了根,而且以后的生育只怕也……略微困难。” 虎狼药?自己几时吃过虎狼药?梁府前后请过几次大夫,都说是因为心事太多,放宽心神就不至于过于疼痛。不对,是有可能的,自己刚成婚,和梁康夜夜黏在一起时,夫人让厨房每日早餐多给自己准备一碗汤水,说是助孕的。 沐扶苍阵阵眩晕,她在婆媳爆发矛盾时也怀疑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变得太厉害太硬气了,现在看,是自己厉害晚了啊,梁家从一开始就没想着饶过她! 三十名利不易 不懂事的小女孩常会因为一点气恼进行争吵陷害,以为能抢夺利益,殊不知这是极愚蠢的行为,美如柳璇乱惹是非尚且惹人生厌呢。柳珂绝不会犯类似的错误,她但凡出手,务求做到占据道理和一击即中。比如现在,她即使恼怒高瑛等人,也不会公然主动挑事,在皇子和顾行贞面前表现得过于强势,使得自己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 既然顾行贞喜欢外刚内柔的清雅女子,柳珂就给他装到底。 她背对二皇子等人,抬起清冷的双眸,在各位小姐面上一转,露出只有女人能懂的轻蔑态度。如果是柳璇,此时大概已经被她目下无尘的态度激怒,开始嘲讽柳珂和她的诗作。柳珂想要的,就是这种场面,没有少女们的嫉妒憎恨,哪能衬出自己的高洁与无辜? 柳珂等待着一场讥笑,然后自己会一言不发,安静地收获二皇子和顾行贞的安慰保护,使此行获得完美结局。 各家小姐默然一阵,也是高瑛首先开口道:“妹妹好才华,刚刚是我有偏见了,请妹妹不要见怪。”柳珂出类拔萃,即使表现得恃才傲物,也是情有可原。 有人带头道歉,少女们纷纷放下身段,围聚过来,交口称赞柳珂。韩觅萱拉着柳珂柔如无骨的小手,温柔道:“妹妹平时读得是什么书,师从何人?我师父是冯女史,平素最喜才华横溢的女儿家,柳妹妹闲暇不妨来韩府寻我,我们一起拜会冯女史。” 女孩的善意哪有加深公子们的爱意重要?柳珂轻轻抽出自己的手,眉目间还是舒缓了颜色:“多谢姐姐,我仰慕冯女史已久,平时自己乱翻些诗书,识得一点字罢了,此时得到冯女史高足的夸奖,实在是汗颜。” 冯女史与太后身边的女官关系密切,她能通过韩觅萱结识冯女史,也算是小小弥补。 诗赛过后,公主游兴已尽,众人告辞离去。楚惜聿争着要护送柳珂回府,女孩们拿手帕捂嘴窃笑,柳珂口中连连推辞,眼光余角却瞄着楚惜聿身后的顾行贞。看见顾行贞只是客气地与二皇子长公主抱拳告辞,没有往自己身上多瞧一眼,柳珂感觉心里忽然点燃了一团火苗。 “小姐,小姐!”碧珠抱着一团碎布,急匆匆跑到书房:“您猜着了!果然开始有人仿照咱们的海国布料,就数那家秋华布庄仿得最像最快!” 沐扶苍放下书本,把碧珠带回的碎布铺在长几上,与万宝布庄所出的布料做仔细对比。 她首先留意到的便是其中一块图案完整,质地缜密的布料,除了颜色还是大雍常见的朱砂红和姜黄,不如万宝布庄所产出的海国布料鲜艳明媚外,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沐扶苍使劲拉扯碎布,再松开手,布面只是显出些折痕。她翻过布面,在边角处果然看见碧珠标注着“秋华”字样。 “李掌柜叫他伙计试过,大男人也得使劲才能扯开,质量完全可以与我们万宝的相媲美。不过还好颜色不出奇,顾客只要资金充裕,还是会挑咱们的布匹。” “是呀,颜色不出奇。”沐扶苍凝神细思:“他们临摹去了图案和织法,却没有配制出颜色……” 沐扶苍回想到自己重新安排布庄内的保密措施,现在看效果还是颇为明显,不过,她还能借此制造出更好的机会…… “走!拿着布块,去万宝布庄!”沐扶苍立即跑到卧室,换上外出的衣裙,用素银簪简单挽起发髻。她现在有冯女史的关系圈做后盾,已经可以放心地摘下披帷,让出行办事时方便了不少。 碧珠劝道:“小姐,都到午饭时间了,先用过餐完再去吧,人家该仿的都仿完了,咱们急也没用。” “端些点心水果,到马车上吃,布庄的事还没算完。等去过布庄,我们还有必要到粥厂看看,这几次来回,我们今日的时间可就不宽裕了。” 万宝布庄由二掌柜夏丙坐镇,李薰则在布坊监工。沐扶苍匆忙来到让李薰有些诧异,等他看清碧珠手上的碎布,笑道:“小姐何必介意,布庄间的互相临摹那是常有的事,我们接下来只能比拼价格。” “万宝布庄的人被其他布庄收买,也是常事吗?” 李薰闻言愣住:“小姐,此话怎讲?” 沐扶苍心里已有计划,她先召来出主意配制独门染料的长工,问清染料的组成,再与李掌柜密室详谈。 原来这个长工是出身陆戎周边的小国,陆戎攻打大雍,他的家乡也受到战火焚城,一路逃到大雍,因为擅长异邦语言,而被沐宵带到京城。 长工看见沐扶苍带来的海国布匹,立即发觉它和自己家乡的一种植物混合汁液漂洗过的布料颜色相似。此时陆戎已经被西北军战败,一路撤退,西部的生意有了恢复的迹象,李薰顺利地派人买回长工所形容的植物,用大量草木灰混合后,几经调试,漂染出理想的全新颜色。 李薰自然知道这项技术的重要,染料的关键部分都是自己和长工亲手配制,他对染料的保密性还是有信心的。 沐扶苍慢条斯理地问道:“我也对你和这位长工有信心,只是不知道李掌柜有没有嘱咐派去购买植物的人要像保护自己身上的银票一般隐藏货物?他们一路采购回来,必然在路上留下痕迹,其他布庄的人,只要有心,肯花费时间金钱沿途查访,买到植物,多实验几回,难道就不能像咱们一样配制出正确的染料方子?” 李薰苦笑道:“可是采买任务不能像小偷偷东西一样悄悄完成,我们已经在尽力掩饰。” “左右都会泄密,与其被动给人模仿,我们不如主动扰乱视线,混水摸鱼。”沐扶苍将手轻轻点在碎布团上。 沐扶苍离开布坊,不带停歇直奔粥厂。碧珠坐在马车里,揉着腿叹气:“唉,还好这里是京城,路面全是平整的,不然我们天天坐着马车东奔西走,屁股都要给颠成八瓣。” “想挣钱就要吃得苦,”沐扶苍平静道。 粥厂贴了告示,在沐家夫妻离世的头一年里,粥厂每隔一天开放一次。现在已经布施了三次豆粥,周围穷人逐渐知道了沐家粥厂的事,前来讨粥的人数明显增多。他们看见施主沐扶苍如此年轻美貌,又不嫌污秽,亲自来探视,只当是小仙女下凡般纷纷行礼感谢。 沐扶苍微笑示意,吩咐碧珠拿银子将周围炊饼摊子的馒头蒸饼包下,分与众人。大家又是一阵高呼,直赞沐家小姐仁慈。沐扶苍心善的名声迅速传开。 沐扶苍在粥厂的一番举动,不到傍晚就有人汇报给顾行贞。 依旧是灯火通明的密室,顾行贞依旧坐在桌前查阅情报,只是他身侧除了楚惜聿,更多了一位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 楚惜聿听完手下汇报,扭头对文士道:“谭先生,您以为沐家小姐此番举动意义何在,只是为了替父母积德吗?”他自己心里对沐扶苍已有所思量,只对顾行贞请来的谋士尚有质疑,特意拿她来举例考较。 文士捋须笑道:“这位沐家小姐出身低微,为人却不简单,顾将军慧眼识人,老夫佩服。沐小姐如此行为,显然是为了图名,而她乐施善道德名声,对定结婚约没有益处,却有利于取信民众扩展生意。据老夫了解,万宝布庄虽然是京城有名的商铺,但它的对手如秋华布庄、栖霞布庄等等同样是老牌布庄,对万宝威胁巨大,沐小姐初次经手沐家生意,经验浅薄,不能服众,对万宝是场危机,对秋华栖霞却是铲除对手的大好时机。” 楚惜聿暗想,废话,谁都知道沐扶苍抛头露面是图名声去了,她一心扑在万宝商铺上,不是为做生意难道是为了叫自己嫁不出去吗? “海国布。”谭先生突然补充道。 “啊?”楚惜聿虽然衣饰奢华,但他自有丫鬟服侍,本身心思并没有放在什么珠宝衣料上,现在还不知道这种在京城里慢慢流行开的新鲜布料。 “万宝布庄新织造的布匹。”谭先生点到即止。 送走了谭先生,楚惜聿和顾行贞离开密室。外面月明星稀,空气清爽,楚惜聿心胸大畅,开玩笑道:“朝廷只有麻烦事,等将来东北边疆平定,我带着你和小珂去青州隐居,舒舒服服活个百八十岁。” 顾行贞“嗯”了一声,思量道:“最近八昼国动乱,八昼皇族为权臣挟持,此人野心勃勃,而青州与八昼相邻最近,不出十年,青州……” “得了,你真是打仗打上瘾了。先解决涌进你府邸的媒人吧,要不要现在娶一个?娶个聪明厉害的,你还能省点心,我都怕你这样下去会年少白头。” 顾行贞停下脚步,他闻言,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一张脸,那张脸清秀而稚气,有着一双冷淡的眼眸。 三十一接踵而来 戴赟捏着栖霞布庄老板送来的请柬,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品读。他靠着仿造万宝布庄的海国布小发一笔,尝到甜头,正在意图改良颜色和万宝继续竞争时,突然接到老对手戚流的邀请,面上带着三分不耐两分诧异。 夫人为他换上热茶,随意问道:“不是说万宝换了个小姑娘主持生意吗?戚老板大概是想和咱们联手对付万宝,现在确实是好扳倒它的好时机,你烦什么?” “妇道人家,少插话!黄毛丫头能和戚老贼比么。”戴赟也觉得戚流是为了沐扶苍而来,可惜在他心里,戚流比沐扶苍的威胁大多了,沐扶苍再厉害,不出三五年就要嫁人去相夫教子,到时万宝或许不战自败,因此防栖霞才该是重点。 夫人了解自家老爷的脾气,生意场上的事总归是男人事,即使自觉沐扶苍不是等闲之辈,她也不进行反驳,收了盘碟后自去内院照顾儿女。 戴赟抵触和栖霞布庄合作,但既然请帖在手,他到了时辰,准时出现在萃华楼。 戚流五短身材,肚皮圆圆,一团和气。他见到戴赟,举手客气行礼:“戴老板,久违了。” “客气客气,您别来无恙?”戴赟长揖道。 两人好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先把酒言欢,天南海北地东拉西扯一通,才慢慢地从桌上的醋鱼聊到海上船队,再聊到万宝推出的海国布。 吐出“沐扶苍”三个字时,戴赟和戚流皆不约而同地顿了顿,戴赟才要语出不恭,戚流端起酒杯,遥遥对万宝银楼方向敬一杯酒:“虎父无犬子,沐老板的女儿果真非凡,不论布料的主意是由谁而起,沐小姐能将它运作出色,在京城推广开来,足以窥见高超手段,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 戴赟嗤笑了一声,海国布确实成功,连他做出的仿制品都能从中分得一杯羹,他这个得益者也不好继续讽刺沐扶苍和沐宵。 “想当初意气风发地与沐宵那小子对抗,你来我往,交锋无数,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咱俩年过半百,双鬓见白,我呢,你看看这肚子,走路都喘气,沐小姐却是豆蔻年华,前途无限,可怜我那几个儿子不成器,戚某实在放心不下,只能厚着脸皮去为难小姑娘喽。” 魏赟心道,小姑娘算什么,你这老家伙才叫人放心不下。他把口中的酒咽下去,却点头道:“不错,没有了沐宵,万宝依然是劲敌,像海国布,织法倒容易,稀奇在它的颜色上,不知道是怎么调配出来的。戚老板,您见多识广,对此可有高见?” “秋华布庄的海国布,不是做得很好吗?我今个路过时,看贵店人来人往,生意红火啊!” “我这布,敢打包票,除了颜色,哪都不比万宝的差,可惜就输在这颜色上了。不怕您笑话,为了调出那新鲜色儿,我足足染坏了二三十匹布,还是用回了惯常的朱砂姜黄。” “对啊,实不相瞒,我们栖霞也是,就差在颜色上。只要颜色配出来,趁着万宝新换主人时,咱俩就能联手用海国布狠狠将他们势头打压下来。” 戚流终于说出了自己目的——和戴赟联手排挤万宝。 京城地盘说大够大,说小,哼,它就是一座城市,布匹生意这块饼,谁多咬一口,其他人便少口渣子。戴赟不愿戚流占便宜,但想到少了万宝,对秋华却是大大地有利,他又有些犹豫:“只是想想罢了,总归咱们没有染色方子。要打压万宝,需从其他方面着手。” “现在万宝将宝压在了海国布上面,假如我们大量生产出可以与之媲美的布料,便宜销售,顾客自然不去万宝购买,教沐扶苍把现货砸在手里,她接手店铺不过两月有余,根基未稳,万宝家那些人都不是吃素的,谁会再服她?内乱一起,咱们坐收渔利。” “前提是,染料配方。”戴赟当然明白其中道理,但想法再美,也得先做得出布。 戚流高深一笑:“沐老板常年在外游走,确实有好处在,假如不是搜寻了沐家车队踪迹,我也不晓得西北竟有此奇物。” 沐扶苍离开梁府后,梁善开始极其高兴,后来转念一想,又不甘心把沐扶苍轻易放过,要出去寻沐扶苍的晦气。 梁鸣扬曾下了命令,不许梁善出府,梁刘氏不敢明目张胆地违背,只能好言抚慰女儿,买些泥人九连环哄她。这样哄着哄着,梁刘氏自己也忘了去找外甥女,等梁善安分下来后,她才恍然记起,已有一个多月没见到沐扶苍了。 “怎么?她还真摆上架子了,我不去请,她就不肯回来?”梁刘氏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拍:“真是好大的脸!梅香,派人去外面问问,这丫头是在哪里要饭呢?” 春兰是每月帮夫人分送月钱的大丫鬟,满府上下奴仆她都熟悉,早从经常出府办事的仆人那听说了沐扶苍的消息,只是不敢说出来,怕平白惹麻烦。 梅香则隐约记得前来做客的黄夫人夸过沐扶苍能干,得了冯女史青眼,可惜梁刘氏不喜沐扶苍,黄夫人说了一句就住口了。她思考道:“奴婢这就去打听。只是,只是,表小姐长时间不回府,可能在外面过得不差。” 梁刘氏笑起来:“过得不差?她一穷二白的小丫头,沐氏人也不要她,还能怎么过的不差?看见人就把她叫回来吧,免得真饿死在街上,老爷又嫌丢了咱家的脸面。” 梅香带着仆从出了府,站在街边犹豫自己该去哪里寻找沐扶苍。梅香心眼不少,但究竟是内宅养大的女孩,出来院门,离开夫人的威风和小丫鬟的手脚,就有些茫然了。 梅香坐着马车,心想沐扶苍带着两个丫鬟和一个小包袱能去哪里?她总不能满大街找人询问,或是去找冯女史吧?在街上漫无目的兜了几圈,梅香一拍巴掌,她想起个地方——沐家园子。 过去都是梁四方上梁府拜访亲人,梁老爷和梁刘氏从没登过沐家的门,梅香自然没去过沐家,只是听说过他们在城东有一处大园子做日常歇息的地方,因此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来。 虽然不知道沐家园子现在归属何人,但既然是沐扶苍曾经的家,她离开梁府后走投无路说不定会回去看看,梅香可以去那碰碰运气。 梅香壮着胆子一路询问,终于寻找到沐家园子。她站在沐家干净漂亮的大门外,错愕地想:“原来沐家园子这么大,装饰得也美,比梁府好得太多,沐扶苍真的能住在这里?” 她狠下决心,伸手叩响门环,很快一个衣着漂亮的年轻仆人打开门,客气地询问梅香为谁,来沐家有何贵干? 梅香结巴一下,语气虚弱地说:“沐扶苍小姐是住在这里吗?我是梁府的丫鬟,奉夫人之命,来请她回去。” 仆人笑道:“这是沐家的园子,小姐是此地主人,自然住这。你从偏门进吧,有人带你去见小姐。” 原来沐家和高门大户一样,分有大门,侧门和偏门三种出入规格。 仆人虽然客气,但梅香已经被沐家的阔气镇住了,老老实实溜到偏门,从小门进入了园子里。 沐扶苍已经将院子整理一新,完全看不出当日遭受的灾劫,雅致中透出奢华的景象看得梅香一路惊叹不已,四肢发软。要是她再知道那块花木葳蕤,铺着整齐石子路的草地上曾有三十几名逃奴的哀嚎回荡和三条人命的鲜血,梅香一定会吓得扭头就跑,绝鼓不起勇气在沐扶苍面前多嘴多舌。 沐扶苍依然是一身素衣,半点多余装饰也无,但梅香这时换了心思,认真看去,觉出表小姐穿戴的都是上好佳品,似乎比善小姐的花枝招展还要昂贵。发现沐扶苍的日子比梁府过得优越太多后,梅香一点点底气和狂傲都不剩了,真正是低三下四地求沐扶苍回梁府。 “我在梁府几日,使得三小姐大为光火,闹得满府不得安宁,心里也觉得惭愧,实在不敢再住在舅舅家引得善妹妹难过。你回去吧,替我转告舅母,扶苍自己过得很好,多谢舅母惦记,我就不去梁府叨扰了。”沐扶苍说完便端茶送客。 梅香不敢再说,低着头行礼离开,慌张间还把脚踹在了檀木桌子的腿上,引得摆在桌上的玫瑰紫色钧窑瓶一晃。她吓了一跳,顾不上脚疼,只管拿手赶快扶稳花瓶,就怕花瓶碎了,把自己再卖个三五回也赔不起。 梅香灰溜溜回到梁府,梁刘氏瞧她难看的脸色,笑道:“你是没找着人,还是她真就要饭去了?” 梅香红着脸,一五一十将自己在沐家的见闻汇报来,中间忍不住将沐家那雕梁画柱和精美家具瓷器细细形容一遍。梁刘氏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惊声道:“怎么!沐家的财产还在她手上?” 沐扶苍这么有钱,她居然不知道! “快,给我梳妆,我亲自去见沐扶苍!” 三十二初现端倪 梁刘氏目瞪口呆地望着沐家的白墙碧瓦蜿蜒地几乎包围了半条街,黑木门上银质的门环闪闪发光,一枝桂花探出高高的围墙,靠近沐家园子就能闻见甜甜的桂香,梁府门面对比下近乎可称粗俗。 梁刘氏既羡慕小姑子的富贵又鄙夷她身为官家小姐居然下嫁给一个平民小子,从不肯踏入沐家自降身份,直到此时追踪沐扶苍而来,只存在于梁四方带来的礼物和凭空想象中的万宝沐家在她脑海里突然凝成了实体,将银子的味道幻化成花香包围、袭击了她。 知道沐家有钱,原来竟是这么个有钱法。 丫鬟敲动门环,看着明晃晃的银色撞击在门板上,梁刘氏心里也跟着疼起来——这可是真正的银子厚厚地镀上去的啊!她懊恼地想,早清楚沐家是真实的豪富,可她为什么总下意识地瞧不起沐家呢?要是当年就看过沐家庭院,开了眼界,她一定会主动多来沐家几次,多向梁四方要点珠宝银票。 不过,现在也不晚,沐扶苍还在,她可以从外甥女手上掏走大把的财宝。 门子看见梁刘氏领着一众丫鬟,愣了愣,一般过来寻找小姐的都是沐家掌柜或是生意场同行,偶尔有官家闺秀,无不是守着规矩从侧门出入,像眼前这盛气凌人,大摇大摆要从大门冒失闯入的夫人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夫人,您是哪家的贵客?可有带名帖,容小的先通报主人?”门子连忙拉住门扇,把梁刘氏拦在外面。 “放肆!我是沐扶苍的舅母,需要通报什么?你快领我进去,叫沐扶苍来迎接我。”梁刘氏从门缝处窥见了院子里的奇花异草与精巧廊亭,不输给她参观过的世家大宅,越发心痒难耐,语气显出粗鲁急迫来。 如果现在拿镜子给梁刘氏照照,她一定会感觉自己眼睛是绿色的,饿狼一样的绿光。 梁刘氏拿手扒着门,心里异常感谢梁鸣扬驱赶沐氏的果断手段,要是他晚一晚,叫沐氏真抢走沐家的钱财,她此时一定会气晕在沐家门口。 原来沐扶苍留住了父母的遗产,最起码美轮美奂的园子在沐扶苍手上,这就好,梁家是现存的唯一长辈,钱在沐扶苍手上,不就等于是在她手上么! 门子知道自家小姐有个官员舅舅,但梁刘氏要提刀抢劫般的架势,怎么看都来意不善,他慌张架住门,呼喊同伴去请管家来。 郑管家出门办事,沐扶苍领着碧珠去寻才子拜师,来解决闹事夫人的是紫山。 紫山是沐家除了沐扶苍和碧珠外唯一了解梁府的人了,她只听到来者自称沐扶苍舅母,心里就明白了情况,冷笑地带着强壮的家仆堵在门口,不客气地指着梁刘氏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来沐家撒野!大家给我把她打出去!” “我是梁夫人,沐扶苍的舅母,也是你们这些奴隶的主子!还不快迎我进府?”梁夫人以为这回说得够明白了,没想到紫山骂道:“睁大眼睛看清楚,这里是沐家,不是随你姓了梁!亲人有亲人的规矩,你将老爷夫人和小姐视若无物,轻蔑沐家,那沐家也不敢攀你们这高贵的表亲!” 家仆们将梁刘氏和她的丫鬟们推到大街上,紫山跟着走出大门,表情哀苦地大喊:“可怜老爷夫人尸骨未寒,就遭人上门欺辱,你们,你们还有一星半点的亲情在吗?” 梁刘氏气得破口大骂,紫山不管她骂什么,只伏在门口柱子上痛哭,俨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周围邻居街坊之前经历了一次黑道围堵沐家,风闻过沐氏哄闹,这会又见沐家“亲人”再次上门找麻烦,纷纷叹道:“沐小姐当真凄苦。” 梅香春兰见梁刘氏闹得没谱了,急忙拉住夫人。梁刘氏本来不至于理智全无,但钱就堆在她眼前,财迷心窍,此时实在顾不得面子不面子,非要把沐扶苍和她的钱财地契抢走。 梅香压住梁刘氏胳膊,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表小姐又跑不了!再待下去给人瞧热闹,老爷该责怪了!” 春兰也加重声音,重复了句“老爷!” 梁刘氏喘着粗气,随手抹下乱嗡嗡耷拉下来的发髻,恶声道:“沐扶苍,你好胆!走!”梁鸣扬的威风在梁刘氏心里到底重过了银子的魅力。 以前梁刘氏把沐扶苍当作留着麻烦,扔了又可惜的活彩礼,现在沐扶苍摇身一变,成了金闪闪的聚宝盆。梁刘氏坐在马车里,握紧拳头,指甲直扎进手心,咬牙切齿地打下主意,一定要把沐扶苍捉住,沐家的钱,她一定要得到手! 沐扶苍赶走了梅香,明白梁夫人得知自己手中握有沐家财产后会急不可耐地赶过来要人要钱,因此留下紫山,自己和碧珠前去寻师问道。 才子本来不想见沐扶苍,奈何沐扶苍和名帖一起呈上的还有完美无瑕的两锭紫金元宝,于是不耐烦地将她放进府。 所谓才子,自然有才子的架子,白衣飘飘,玉带斜挎,手拿羽扇,靠在宽椅上,看见沐扶苍进屋来,劈头盖脸地训斥道:“无知女子,可知吾为何见你?” 自然是被元宝打通了,碧珠低头腹诽。沐扶苍行礼道:“因为学生诚心而来。” “因为吾要替你父母教育你!你抛头露面,罪过一也;妄图染指圣人之学,罪过二也;”才子仔细打量下沐扶苍艳丽的面庞,哼道:“行走妖冶,引诱男子,罪过三也!速速归家,将《女诫》《内训》反复诵背,清洗罪孽,莫再损伤父母、夫婿、子孙的荣誉!” 沐扶苍没有羞恼,因为之前拜会的老师先生都是如此态度,只是才子表现得过于露骨。 她已经彻底失望了。 离开时,沐扶苍隐隐听见才子骂声:“该死的冯柔,带坏了多少女子,我要尽快寻御史参她一本!女人怎可为官……” 碧珠气苦道:“读点书怎么就罪过了?他难道要天下的女子都不能出屋,只会满口三从四德吗?” “恐怕是的。”沐扶苍叹道:“这样确实是他们心里女子该有的模样。我读史书,上面记载在三百年前的前朝,女人的地位甚至不如牲口,不许识字,不明事理,假如被男人触碰肌肤,要么嫁他,要么将被摸到的地方砍下来,直到烈武女帝出现……” 沐扶苍以为现在女子的地位已经高贵了,原来只是父母和冯柔带来的错觉,在大家心里,依旧隐藏着对女人轻视,甚至极端的人当她们是一件会产子的玩物而已。 参加女科能带来荣耀,众人才允许了女子读书识字的可能,因为这份荣耀是属于家族,属于夫婿的。但假如女子真的研习学问,甚至像冯柔一般巾帼登殿,表现出能与男子争锋的才智,他们就不肯了,视此为妖孽。 女人要美要柔顺要能生养,要学会逢迎丈夫,要伺候公婆……但是,不能慧,不能长出硬骨头去支撑她们像一个真正的人般在世间行走! 沐扶苍喃喃道:“冯女史,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冯柔原来一直是在凭一己之力对抗世俗的偏见,而沐扶苍天生就漠视了人们强加给女人的“偏见”,她在懵懂中走向和冯柔一样的道路。 可是,冯柔的决心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引起众人的警惕,皇帝赐予的,被人误解的荣光,还能保护她多久? “碧珠,我们明日去拜访冯女史。”沐扶苍虽然没有横溢的才华,却有其他女子少见的能力帮助冯柔——可以自由使用的大量钱财。 戚流追踪万宝布庄的踪迹,买回了那种生长在西部的植物,只是他们没有出身异国的手下,暂时没有研究出利用植物浆汁的法子。 但既然知道了染布材料,万宝布庄的衰败近在咫尺,戴赟前思后想,和戚流立下字据,共同对付沐扶苍。 长工用木棍从大缸里捞出红紫斑驳布团,投放在清水里过滤,眼看着水里浑浊一片,带着破洞的布在水面上缓缓旋转。 戴赟心疼地捧着被染毁的布匹:“这样下去可不行,等方子配出来,不知道要毁去我多少布料,而且多磨一天,万宝就多赚一天的钱。” 他还是需要想办法从沐扶苍手里搞到现成的配方。 万宝布庄的掌柜是不用指望了,就算李薰他不服女子管束,但看在沐宵的情分上,也不会做出有损万宝沐家的事情来。 可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戴赟摸摸短须,如果沐扶苍失去了权利,万宝布庄里除了李薰,还有谁受利最大呢? 副掌柜,夏丙。 戴赟拿起笔,修书一封派人送给戚流。戚流与夏丙的恩怨不若他与夏丙深刻,而且夏丙曾看上戚流的小女儿,虽然最终没做成亲家,但情分有所不同。戚流这老贼绝对有相当大的可能收买到夏丙。 内外夹击。戴赟得意地大笑起来,万宝在内有叛徒,外有秋华栖霞联手夹击的情况下,焉能不败? 三十三请君入局 一个约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弯腰紧盯着染缸沉思,好像那厚重得几乎凝结的颜料里有神秘的宝藏一般。 “二掌柜,小姐命你将本月账本整理清楚,今晚上交。” “知道了。”夏丙答应得轻松,抓着缸沿的手指却用力扣紧,手背迸出一道道青筋。 整理账本确实是夏丙的任务之一,但是,给他下达命令的不是老爷沐宵,不是李薰,甚至不是夫人,而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无论是乳臭未干还是姑娘,都无法叫夏丙臣服,尤其是沐扶苍把两样占全了,他自觉由小姐下达命令,根本是在侮辱人。 开始沐宵身亡的消息传来时,夏丙悲伤之余更些兴奋,要是李薰因此获得了更多的权利,那他作为副掌柜,身份也能跟着提一提。不料冒出个沐扶苍来,夺取大权,李薰还真就甘心奉她为主! 夏丙压抑着羞恼,匆匆忙完账本,来到杏花坊打上两壶酒,一醉消愁。 闷酒喝到半晌,夏丙对面的椅子被一个大腹便便的矮短富商占据:“是夏老弟啊,怎么在一个人喝酒呀?” 夏丙抬起有些朦胧的眼睛,抱拳含糊道:“戚老板,您来了。” “哈哈,我女儿今天回娘家,我路过杏花坊就顺便买些酒菜点心,她爱吃。” 戚老板随口一说,夏丙突然僵硬一下,露出些苦笑来。他六七年前在戚家门外与戚小姐不期而遇,被年少貌美的戚小姐打动。夏丙发妻刚好难产身亡,他就动了迎娶戚小姐的心思。 因为夏丙当时已经为李薰重用,他若娶了栖霞的小姐,必然要放弃原有前程离开万宝,因此夏丙小心地试探了戚流几回,戚流竟然满口答应下来。 本来该是一桩美好姻缘,不料就在夏丙下定决心准备聘礼时,伺候戚小姐的丫鬟说漏嘴,指出小姐大病一场后身体不佳,只怕将来不利生养。 夏丙大惊失色,他膝下只有两个女儿,而且就算他已经有了儿子,也绝不肯娶不能生育的女子做正妻。戚小姐又是正经的富户小姐,嫁给夏丙已属下嫁,断无做妾的可能。 于是婚约还未成形就烟消云散,戚小姐三个月后另嫁他人,再一年后就抱上了孩子。戚流虽然不责怪夏丙,但从此以后,夏丙面对戚流时总觉得有惭惭的,此时戚流提起女儿,夏丙心里开始泛起慌乱与悔意——要是当年赌一把,现在他就是戚家贵婿而非一介女流的手下了! 戚流大概真的是着急回家,伙计打包好饭菜后他就匆匆提着离开。夏丙望着他的背影,一阵怔忪。 戚小姐此时的确在家,只见她身材宽胖,圆团团的脸儿有几分可爱处,但看得出她就算在七年前也绝非什么美貌佳人。 晚上,戚流说起自己去见了夏丙,戚夫人责怪道:“你休和我提这家伙,厚着脸皮想吃天鹅肉,居然还敢嫌女儿不能生育。你也是,明明女儿早定下夫婿了,还拿她的名号去吊人,又胡扯出什么大病不孕,万一女儿当时真因此嫁不出去,我和你没完!” “夫人息怒!我只是看出夏丙耳后反骨,将来迟早有反叛万宝的一天,于是给他点了一点火星,你看,现在不燃烧起来了吗?你放心,当年的事就你我与女儿和那个丫鬟知情,现在女儿孩子都有俩了,夏丙就是昏了头说出去,也没人信的。” 夏丙恍恍惚惚回到家中,仰倒在床上,妻子拿来毛巾替他擦拭,被夏丙不耐烦地一把打开。 妻子不是不贤惠,但哪比得上戚小姐的如花似玉;他的床,他的家也不是不舒适富贵,但明明自己本可以获得更好更奢华的! 正愤愤不平时,李薰派人将夏丙紧急叫回万宝布庄。夏丙胡乱穿上衣服赶到布庄,李薰看见他,直接怒气冲冲地将账本摔在他面前。 夏丙捡起来一翻,发现是自己白日匆忙间犯下了最不该犯的简单错误,被沐扶苍用朱笔逐一勾画出来。 李薰劈头盖脸将夏丙一阵好骂,责令他立刻将账本算出正确数额。夏丙耸拉着脸,点着灯将项目一一核对,忙到半夜,才将账本结算整齐,交给了等候已久的沐家仆人。 夏丙走出布庄,站在安静空旷的街上,看着那仆人拿着账本坐上马车向城东驶去,他知道这是要给沐扶苍送去。 夜是黑的,静的,夏丙的心却在死寂的黑暗里爆裂开来,他一直在替人卖命,现在更是堕落到替女人卖命。沐扶苍何德何能,竟指挥万宝这么多人?他不甘心,不甘心! 夏丙忽然想通了,又好似忽然陷入了魔障,他拔腿向戚家冲去。 被吵醒的戚流,和气地望着夏丙,好像望着自己女婿一般,静静等候上气不接下气的夏丙休整过来。 “我能弄到海国布的染料配方,”夏丙兴奋地,恶狠狠地用沙哑的声音这样讲到:“我还可以将万宝的内幕与客源统统提供给你,把万宝布庄彻底搞垮,只要,你给我栖霞的例份。” 沐扶苍进入冯府时,刚好与出府的柳珂擦肩而过,沐扶苍停下脚步,想与柳珂打声招呼。柳珂只是斜了她一眼,不稍作停歇,直接离去。 “小姐,刚刚那个就是万宝沐家的沐扶苍。”清商细声道。 “我知道。”柳珂一眼就猜到这个素衣不掩艳光的女孩是美貌扬名的沐扶苍了。曾被顾将军搭救,魏希列看中过她,与贺文奕是世交……表面沐扶苍似乎只是忙着做自己的生意,实际上她暗暗勾搭了许多男子了。 “原来和柳璇是一般的人,亏她能和世家少爷搭上关系。”柳珂樱唇轻张,吐出对沐扶苍的评价:“艳俗!” “当然,和小姐比,不光沐扶苍,就是冯府里的各家小姐都显得庸俗了。”清越及时补充道。 “这就是柳珂小姐吗?脾气好烂,怎么大家还能觉得她十分出众,特别地恭维着?”另一边的碧珠诧异道。 “因为是柳相爷的孙女啊,而且比起柳璇已经温柔很多,加上柳珂小姐难得的才华,作为一个年纪轻轻的才女,有些傲气也是应该的。”沐扶苍更是对有能力的人,尤其是女人,十分宽容。 沐扶苍此时可是真真想不到,才见过一面,连交谈都没有过的柳珂已经对自己起了憎恶之意,她带着喜悦与感激踏入冯府。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读书的用途,为了名声,为了官位,为了竞争来做人的权利。” 能求来地位的,不是忍让,是力量,是强势。沐扶苍之前想到的理由或许没有错,她只是忽略了,这世间上有千千万万的女人,她们所承受的歧视本是一样的,苦的,不仅是沐扶苍她一人。 沐扶苍没有柳珂折服众人的才华,没有冯柔坚韧宽阔的内心,她只能奉上一只木盒,盒里装着一张地契和一打银票:“我刚刚接手万宝,最近几日生意上会有波折,先拿这些搭建起女子书堂吧,以后的措施再慢慢经营。” “也许对你并没有好处,带来的只有麻烦。”冯柔明白沐扶苍的想法,她也知道沐扶苍听得懂她的意思。 “我是商人,图利,没好处的事情才不会去做。”沐扶苍眉眼弯弯:“就算是我等不到了,这好处难道不会落在我女儿身上?” 韩觅萱和高瑛正聚在一起说笑,高瑛抬手捏了捏韩觅萱的脸,袖子滑下,露出一只掐丝累金的凤羽镯。沐扶苍天性喜爱奢华丽色,又经营着珠宝生意,十分识货,惊叹道:“姐姐这可是皇家御制?好生精巧。” “昨天陪母亲进宫,遇见了淑贵妃,她诊出身孕,大家都得了赏赐……”高瑛连忙捂住嘴:“我又乱说了,你们千万不要往外面传啊。” 沐扶苍心里一动,淑贵妃怀的应该就是四皇子了,她只记得雍武帝共有四子四女,四皇子出生的年岁已经记忆模糊了,倒是清楚因为四皇子出生前夜,皇后梦见金珠入怀,因此对这个非己出的皇子十分疼爱,连带着金色珍珠价格猛涨,一度贵过原本珍贵的白海珠两倍有余。 “淑贵妃怀有皇子了?可是快两个月了?”沐扶苍还需要准确的,金珍珠涨价的时间节点。 “咦,是两个月,你怎么知道?”高瑛好奇道。 “我胡乱猜的。”她还有八个月的时间收集金珍珠。 高瑛又细细嘱咐沐扶苍和韩觅萱不要把话传出去,皇帝有孩子本来不是什么机密的事,可是当今圣上的后宫颇为和美,皇后从二皇子后却再无所出,距离上一个孩子,贤妃的四公主出生也已经有整整十年了,只怕看似平静的后宫中别有内情。 沐扶苍和韩觅萱识得厉害,纷纷表示会保密。 沐扶苍回到沐家,紫山汇报说上午时候梁家又来人了。 沐扶苍挑起眉毛:“说完整。”她将梁夫人大闹沐家的事加油添醋地借助流言捅给了梁鸣扬,依梁鸣扬的薄面子,不该这么快将梁夫人放出来继续抹黑梁府。 紫山笑道:“小姐聪明,来的是一个清俊的,傻兮兮的小公子,叫做梁康。” 三十四以量取胜 夏丙拿着一卷样布走到染坊门前,忽然摸摸腰侧,大叫道:“我的玉佩呢?谁把我的玉佩偷走了?” 周围伙计,包括染坊里的长工都吓了一跳:“二掌柜,您是把东西丢到哪里了吧,在咱们店里,哪有人敢动您的玉佩?” “也有可能掉了,你们别愣着,快帮我找找,我先进屋去把东西放下。”夏丙说着跨进染坊院子,其他伙计皆放下手里工作,低着头翻找玉佩。 夏丙看大家都在留意脚下,没有人留意他的举动,手指一抖,从布卷中露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瓶。他用瓷瓶捞出染缸里的颜料,塞上盖子,依然用布卷着夹带出染坊。 “二掌柜,在这呢!”一个小伙计从桌子下捡起一枚上好玉佩,奉还给夏丙,夏丙一手捏着布卷,一手接过玉佩,若无其事地招呼大家:“好好好,找到了,大家各自归位吧。” 伙计们重新回归原位拿起工具,好像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夏丙的小动作。 夏丙将之前窥探到的长工配制染料的步骤默写下来,与装着颜料的瓷瓶一起亲自送到了戚流家中,不料秋华的戴赟也在场,夏丙握着背叛万宝的证据,一时间有些迟疑。 戚流笑道:“夏老弟,戴老板和我们是有真正的合作意向,他只是过来看看配方。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不但会分给你例份,戴老板还多给你两百两银子做佣金,只要顺利拿下万宝,老弟你也是小富商了,哈哈哈。” 夏丙隐隐觉得哪里有些问题,正沉思间,戚流补充道:“我知道你的顾虑,怕人多口杂使万宝察觉了你的举动,将你抓至官府。这个担心大可不必,万宝家大业大,我们栖霞需要和秋华联手才有胜算,目前大家全是自己人。这样好了,配方你放在桌上,契约我已经盖了章放在屋里,你自己进去签字拿走,再从后门离开,就当捡来的东西,这样,天知地知你知,我们不知,将来任谁问起,你都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没从我和戴老板手里拿走一分钱。” 不过是多此一举掩耳盗铃罢了,但既然夏丙真心要背叛万宝,钱和例份文书只要能到手就行,不管以何种方式。他放下配方自己进屋拿走了契约,正式收下了栖霞的例份。 戚流听着夏丙远去的脚步声,对戴赟埋怨道:“你看看,我说了你不用来,省得他脸上挂不住要反悔。” 戴赟嗤笑道:“都要当叛徒了,还非立个牌坊。银两倒算了,栖霞与秋华的例份,嘶,真敢要价。” “唉,是沐宵有手段,人都死了,手下还肯跟着他女儿干活,我一再加价,才打动了夏丙。将来等我不行的时候,只怕老兄你不用多少银子就能将我的掌柜全收买去喽。” 戴赟陪着一通玩笑,心里却因为夏丙拿走的秋华例份感觉到一阵抽痛。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将来自己的损失都能从万宝口袋里讨回来。 有了配方和样品,戴赟很快制作出了与万宝相差无几的海国布,只是颜色上还有细微差别,长工怕被指责,称这种颜色差别是每批植物的不同所致。 戴赟对比起来,感觉布料已经能与万宝竞争了,于是通知了戚流,双方同时大量低价抛售海国布。 其余的小布庄从秋华栖霞推出的布料越来越接近万宝时就察觉大战在即,纷纷收手,安坐对岸,静观三匹猛虎相争。 低价的布料果然将万宝的客人吸引走,万宝收入大降。沐扶苍决定将万宝的海国布价格下调至成本价。她前脚刚报出新的标价,后脚夏丙就将消息通知给了戚流,于是秋华栖霞布料再降,万宝的货还是卖不出去。 “这可怎么办,李掌柜,我们亏了多少钱啊?”沐扶苍把几个掌柜叫到一起,绞着手帕不安地问道:“我不想和他们争了,换其他的布料推销吧。” “小姐,咱们把财力都投进海国布的织造里去了,这样停手,将会完全失去海国布和类似织品的主动权,我们可吃不消损失啊!”李薰劝道。 沐扶苍依然紧皱眉头,十分忧苦的样子,李薰改口:“罢了,停止生产,把生丝屯着,我们先不计亏损地抛售现有的海国布,一口气压跨秋华栖霞。” 夏丙偷笑,女人果然没魄力,才受一点打击就惊慌失措了,她也不想想,万宝亏损巨大,秋华栖霞亏损只有更大,现在比得便是谁心思狠手段硬,挺到最后的人就是赢。 戚流将夏丙送来的好消息告诉戴赟,戴赟苦笑道:“别说沐扶苍怕了,我现在都觉得顶不住了,我们不同于沐家还有珠宝店在盈利,要是再竞争下去,我就要先于万宝布庄衰败前把秋华输出去。” “我也是同样啊,已经将栖霞的例份卖出去一部分回收现钱了。” 戴赟大惊,戚流把圆圆的肚子一挺:“咱们男人就得豁的出去!只有赢了万宝,将来散出去的份例都能收回来,但要是输了此战,栖霞都不在了,散出去的份例还有什么关系?” 抵押例份的事情非同小可,虽然戚流豪赌一把,戴赟却不敢轻易松手,正踌躇间,布庄掌柜喜滋滋地来报:“老板,刚刚有个外地商户拿着万宝的海国布问询店家,被我截胡了,他现在就在秋华总店里,老板您要不要去和他谈谈价格?” 掌柜的权利是极大的,他不敢做主的客户,只怕生意量非同小可。 “要进多少布?” 掌柜伸出一个巴掌:“五千匹!” 戴赟倒吸一口冷气,五千匹?京城已经是大雍最繁华的城市了,除了皇家也不见得有客户具备一口气吞下五千匹的能量,他第一个反应是有人下套! 外地客人来自并州,脖子上带着不合时宜的粗金链子,结结巴巴地讲着半通不通的官话,和戴赟艰难地交流着。客人性格不同京城商人的斯文和气,他很快比划烦了,一拍桌子,用并州话吼道:“少废话!老子就是来找万宝的,我不买你们!” 他并州话倒是说得极正宗,店里一个出身并州的伙计眼前一亮,立马抓住机会,用家乡话和客人交谈起来。 戴赟看客人的做派,心里的疑惑打消了去,决意吞下这块肥肉。要知道,五千匹啊,只做成这单,他在与万宝竞争中造成的损失都能填补回来了。 只是,戴赟手头一时周转不过来制作五千匹布料的资金,又不想与栖霞分羹,于是厚着脸皮与客人商量能不能在订金外另付三成货款。 客人迟疑道:“怎么,你们连做布的资本都没有?这布,能和万宝的比吗?” 戴赟拍着胸口保证,自己只是因为薄利多销才显得不如万宝财大气粗,实际上布料绝不次于万宝。 客人对大批量的订单也显得非常谨慎,他考虑再三,只肯先付一成货款,而且要戴赟写下保证书,确保布料的质量无忧。 戴赟狠心压出去一部分份例,通过戚流联络夏丙,让夏丙怂恿沐扶苍将生丝卖出以解燃眉之急。 而沐扶苍卖出的大量生丝自然落到了戴赟和戚流手里。 有了材料和织造的资金,只等戴赟将五千匹布卖出去,不但能压倒万宝,他还能趁机在栖霞身上狠狠咬上一口! “你又没有见到你表妹?”梁刘氏不甚满意地望着儿子,她一时激动,引得自己也被梁鸣扬罚了禁足,只能指使梁康去纠缠沐扶苍。 梁刘氏因为沐扶苍失控了几回后,实在地理解了女儿对沐扶苍的恶意,这丫头真是能顶着一张漂亮无辜的画皮,三言两语气死个人,自己还装得没事人一样。 梁刘氏这回倒是冤枉了沐扶苍,她在沐家前的失控纯粹是自己见钱眼开,失去理智。 梁康惭愧地地低下了头,他此次到了沐家园子后,又被拒之门外,他本来打算干脆像在梁府一样静静守候沐扶苍,却被一个伶俐的丫鬟拉上马车,口口声声说小姐不在,不如由她带着去找小姐。 马车在京城兜了一圈又一圈。偌大的京城,梁康自幼生长在这,也没把京城逛全了,他渐渐发现马车外的景象变得陌生起来。 “这是哪里?” 蜜色皮肤,生得不美却有特别神采的丫鬟笑嘻嘻地道:“当然是小姐在的地方呀,我府里还有事,就不陪你去了。你下车后顺着这条街左拐,走两步再右拐,看见一棵开花大树后,一直走,就能看见小姐办事的地方了。” 梁康被推下马车,于是他依言沿着大街左拐右拐,可是怎么也看不见丫鬟形容的树,他怀疑自己拐错了,又退回去重新绕了一遍,走着走着就把自己给走丢了。 梁康看天色已晚,只能一路询问,找到大街上,雇佣马车回到梁府。他坐在马车上,终于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是被那个丫鬟耍了,只是不好把自己上当的经历说出来,拿沐扶苍不在家,自己就去了书院的理由搪塞梁刘氏。 “傻孩子,平时为了见沐扶苍不肯去书院,现在我教你去拉沐扶苍回梁府,你倒跑去书院了。”看在沐家家产的份上,梁刘氏觉得,让梁康给沐扶苍一个小妾的分位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了:“现在的孝期哪用守得那么严,一年后她就能议亲了,只不过三年后才能嫁人。你去将表妹带回来,娘做主,把她定给你。” 三十五峰回路转 虽然戴赟不声张,但秋华坊日夜赶工,显然接到大量订单,栖霞也凭货优价美的布料逐步蚕食万宝以前的客源,有心人都看得出来,万宝这一次是打了大败仗。 沐扶苍刚刚接手万宝布庄,就吃了亏损,观望中的各位老板私下里嘲笑到,别看沐扶苍有些小聪明,但女人就是女人,不是做大事的料,她根本支撑不起万宝的家业来,沐宵英明半世,究竟输在了没有儿子继承。 万宝布庄既然败阵,珠宝行的老板们也开始行动。珠宝大战不似布庄竞争迅速猛烈,他们预备慢慢排挤万宝银楼。 而沐扶苍不知道怎么个思路的,在布庄危机关头,又分出精力开始插手银楼的事,大张旗鼓地四处搜买上好白珍珠。 现在正是白珍珠最被追捧的时候,珠宝店老板们此时与万宝银楼争抢白珍珠,既是生意需要,又能截断万宝的材料来源,等沐扶苍手中现有的白珍珠消耗干净,她无料可用,自然将退出珍珠首饰的市场。 沐家主要的产业不过是银楼、布庄,它们相继破灭后,万宝沐家也将变成历史。 “小姐,这些就是咱们放出消息前买回的白珍珠了,按现在的售卖速度,大概够半年之使。”外面一片唱衰声,身为当事人的黎见深掌柜却依然对沐扶苍言听计从,信任有加。 俗话说十月怀胎,其实整个过程只需九个月有余,淑贵妃现在已经怀孕三个月,沐扶苍只要再等半年,生意场上的争夺即会胜负分明。“足够了,你再做出焦急抢购白珠的样子,诱使他们继续上抬价格。”沐扶苍拿出当日劫后幸存的金珍珠:“让师傅们研究出不同于白珠的款式,我们时间充裕,不怕人力浪费,只求精品。” 银楼的事告一段落,黎掌柜看着沐扶苍欲言又止。沐扶苍疑问道:“计划可有疏漏处?” 黎见深老脸一红,艰难道:“小姐思虑周全,只要贵妃果然如白哉子道长所言,生出有金珠祥兆的皇子,那万宝银楼将从此在京城一枝独秀。” 黎见深要和沐扶苍商量的是私事,对未婚女儿来讲最最关切的私人大事——婚约。 沐扶苍自从搬回沐家后,忙于生意与收买人才,一副对儿女情事毫不在意的模样,黎见深既希望沐扶苍继承父亲遗志,又开始舍不得她日夜辛苦劳累,完全不能像其他闺阁少女般轻松过活。 而梁康因为在沐家等候不到沐扶苍,又怕了紫山,受到梅香指点后,转到万宝银楼围堵沐扶苍。 沐扶苍平时进来出去都是从银楼的楼后通道,傻傻等在奢华大门前的梁康没遇见沐扶苍,倒是被接到伙计通知赶来的黎见深哄走了。 黎见深本来就担忧沐扶苍的现状,撞见呆呆傻傻的梁康后,心里活动开来——梁康显然是个多情种子,人虽然没前途,但知道对女孩温柔小意,这就足够了;梁刘氏不是善茬,但绝非小姐对手;梁鸣扬官职不高不低,刚刚好能让小姐做依靠又不不至于被钳制住。 细细算来,梁康这个不靠谱的公子居然很合适现在的沐扶苍。 听完黎见深的分析,沐扶苍慢慢地摸了一下脸,现在回想起往事,梁康带给她的疼痛已经淡了浅了,但终究在心海内留下了灰暗的一道阴影。 只要沐扶苍不爱,不动情,梁府中确实没有她的对手,可是,当年沐扶苍排除万难嫁给梁康是因为她爱他呀!换了现在,爱过伤过悟后,沐扶苍也还是一样,她只嫁她爱的人。 可是,她不愿意再付出真心了呢? 梁康,即使此生的他改尽缺点,但沐扶苍已经失去对婚姻的兴趣,就算一生未婚也绝不考虑嫁进梁府。 黎见深不知道前尘往事,看见沐扶苍面无表情,尴尬道:“小姐莫害羞,我只是一时糊涂口不择言,不提了,不提了。” “婚嫁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大事,我没什么好害羞的,只不过,你真心认为梁康搭配于我?” 哪里配?沐扶苍如此优秀,刨除身世,什么顾将军楚世子才能和她旗鼓相当,要不是皇家幽深,黎见深甚至觉得沐扶苍能当个皇后。 嘿,这么一想,黎见深也觉得刚才确实是糊涂了,梁康无能到连和小姐的见面机会都捞不着,自己居然建议小姐和梁康搭上关系。 梁康苦巴巴寻找沐扶苍,只盼得向她通报母亲同意他们婚事的好消息,沐扶苍密切关注着生意场的变化,闲暇时读书练字,男女情事一点都没放在心头。而另一边戴赟经过两个月辛勤赶工,再加上店里原有的和从栖霞买来的布料,终于凑够了五千匹,交给了并州来客。 客人豪爽,验过货后,将成箱的现银着人抬进秋华布庄,围观的人看着连成长龙的抬银抬货队伍,无不惊呼秋华从此要取代万宝成为京城头等布庄字号了! 其实在秋华喜事的小半个月前,他们的海国布就第一次出现了客人登门上诉,客人才做出的裙子,没穿两三回,就在清洗时撕破了!她开始以为是自己力气过大,但等她洗第二件新衣服时,衣服也同样出现了缺损。 这分明就是秋华的布不结实。 戴赟的布料都是按以前的方法织造,只是换了染料而已,他不信自己布庄会出次品,将投诉客人当作被万宝收买的闹事者撵出去。 接下的时间,秋华和栖霞都断断续续有顾客拿着残损的布匹上门讨公道,戴赟着急做大生意,置之不理,戚流是留意到布匹异常的情况,一边逐渐消减海国布的出售,一边暗中调查织造过程中出现的问题。 夏丙也心急火燎,他又偷偷观察了万宝的制作流程,再拿万宝的布和栖霞的做对比,无论颜色还是织法都几乎一模一样,生丝的质量也相差轻微,可是万宝的布就不会出现类似问题,从来没有客人闹事。 正不知缘由时,戴赟将五千匹布卖出去了,不但在布庄间出了一回风头,连行外人都有所耳闻。 戚流倒吸一口冷气,他知道戴赟做了大生意,却没想到会这么大,居然还是一个主顾的订单。 戚流直觉中间这个豪迈客户必然关系着沐扶苍的算计,加上最近出现的布料莫名其妙自己破损的现象,他一下出了一身冷汗——要是戴赟卖出的同样是有问题的布,那客人完全可以借这五千匹布的由头让秋华万劫不复! 客人是和秋华做的生意,秋华赔个干净也牵连不到栖霞,让戚流心惊的是,沐扶苍当真好手段,让秋华陷入险境,而自己和戴赟都还不知道自己何时落入的陷阱! 戚流一手扶在门框上,几番挣扎后,放下将欲抬起的腿,重新走回室内。他是有一瞬间被沐扶苍吓到,冲动地想去通知戴赟,可是,秋华又不是他的栖霞,既然戴赟踏入陷阱,没有翻身的机会,他又何必去徒劳的救援?倒不如将手里搜集的秋华份例重新抛出,又能避免秋华的份例将来一文不名,又能快速回收资金,以应对栖霞将爆发的祸事 是的,除了分给夏丙的份例外,他没有像对戴赟说的那般卖出股份去套取现钱,反而在诱使戴赟用份例做抵押后,暗中收买外人手上的秋华份例。 不过,戚流同时对付秋华和万宝的计谋落空了,万宝虽然损失不小,但没有伤筋动骨,斗倒了秋华后,从长远看,沐扶苍到底是最大受利者。 戚流端着茶碗的手在颤抖,他和沐扶苍的母亲打过交道,从此戚流再也不敢小觑做生意的女人,可是,即使他认真把沐扶苍当作对手,沐扶苍却仍然技高一筹,将秋华栖霞一网打尽。 沐扶苍不到十四岁呀,比沐宵当年更加年轻,假以时日,她必然能青出于蓝,将万宝沐家发扬光大! 戚流一直以为儿子才是自己的后人,才是唯一的继承,即使女人厉害如梁四方,也终究会嫁出去,是泼出去的水,开在别人家的花。现在,戚流开始真正羡慕沐宵了,膝下只有女儿又怎样,他此时恨不得把自己不成器、只会内斗的儿子们换成如沐扶苍一般出色的女儿家! 陷入局中的戴赟毫无自觉,他摸够银两后沾沾自喜地特意跑到万宝布庄耀武扬威。李薰一脸同情地望着自己多年的老对手,命手下拿来自己珍藏的茶叶,叫来最好的酒席送给戴赟。 戴赟不知道这是李薰在给自己送行,以为是他在讨好示弱,得意地嚼着酒席,豪迈叫嚣:“老李呀,我一直很赏识你,小丫头手里哪能翻得出花来,你别等万宝真垮了的时候哭,现在就来我秋华吧,我给你好月俸!” 李薰转着酒杯微笑不语。 “老板,老板!”秋华的伙计慌慌张张闯进屋,扯住戴赟要出去说话。 “慌什么,有话就在这里说!”戴赟嫌伙计的样子丢他的威风。 伙计哭丧着脸,顾不得戴赟生气,拉着他耳语道:“不好了!那位并州的吴老板将秋华告上衙门了!” 三十六胜负早定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戴赟一手拽着长袍下摆,呼哧呼哧地努力蹬腿向衙门跑去,足足五千匹布啊,如果在这个紧急关头出了问题,简直能要去戴赟半条命。 啊哈,啊哈……京城不许白身骑马过市,戴赟又嫌马车缓慢,跳下车,一路奔跑。他养尊处优已久,跑到一半就觉得筋疲力尽,胸膛欲炸。戴赟扶着膝盖喘息,汗水像眼泪般顺着下巴掉在衣袍上,他耗去气力,头脑却清醒起来,“也许事情不是我想得糟糕。”戴赟安慰自己:“吴老板性情简单粗暴,或许只是发现丁点不妥就闹将起来。” 可万一是沐扶苍的设局呢?戴赟摇摇头,将这个异想天开的思路甩出脑海,沐扶苍一个小女孩能做什么?要是沐宵有儿子在,他或许才需要谨慎些,如果是沐宵族兄弟接手的话,他都不会惦记着暗算万宝。 远远看见衙门门口黑压压聚着一片人,戴赟才放下的心又高高悬起,他认出人群里有几个是曾经拿着破损布料来秋华讨说法的顾客。 “他们不是万宝雇佣砸场子的托吗?”戴赟猛地一个激灵:“难道不是万宝的人?!我的布真出问题了?怎么可能!” 戴赟迈着软绵绵的腿跨进衙门,已经是浑身湿透,不知是跑步跑出的热汗还是被活生生吓出来的冷汗,“列祖列宗在上,求您保佑秋华度过难关,孙子给您磕头献祭品了!”他现在只剩下祈祷了。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并州吴老板和外面排队登记的百姓一样是来控告戴赟以次充好,利用劣质布匹大肆敛财。 “大人明鉴,我秋华经营多年,从没拿劣布骗人,这次定然是有同行奸人趁着布行动荡从中使坏!”戴赟把头磕得咚咚作响。 京兆尹捋须沉吟,他几个月前才处理了沐扶苍控告族人的稀罕事,对万宝沐家的变动记忆犹深,此回确实可能是因万宝布庄动荡,布行间的恶意竞争所致。那样戴赟可能才是苦主。 “大人,登记完毕,和吴百川一起来告状的一百七十八人都是京城良民,彼此间并无过深关联,与吴百川更是素未平生。”因为人数太多,笔吏抬张桌子就在院子里挨个询问,写得手酸才把来人一一查清。 既然都是没有深交的京城良民,人数又过多,那被布行收买进行诬告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小了。 “上证物。”只要确实是秋华出售的布匹有问题,无论布行间怎么个互相算计,戴赟作为店主都要对无辜的顾客负责。 戴赟胆战心惊地看着秋华的海国布被差役一挑挑撕开,京兆尹也亲手试验了一块:“确实,质地看着细密,但脆弱得好像陈年老布。” 吴百川深深一个行礼:“小的从秋华足足买了五千匹布,全是此等货色!求大人为小的做主!” 戴赟膝行到布堆前,抓一片用力拉扯,“撕拉!”戴赟一手拿着一半布条傻眼了,他在最开始试织布料时曾经检验过质料好坏,秋华的海国布绝对是合格的,怎么才一个多月,就全数腐坏了呢? “戴赟,你可有辩解?” 辩解?辩解什么,一堆破裂的布料都堆在公堂上,它们的边角都清清楚楚的织有秋华标识,何况吴老板那五千匹也在,如此巨大数量,戴赟想说是别家仿造都说不出口。 “责秋华布庄在一个月内将售出布料金额如数退回苦主,另处罚银两百两,以示警戒。” 还好,只是照价赔偿,秋华虽然元气大伤,总还留了口气在。 “大人!小人还有话要讲!”百姓听到自己的钱能退回来,都感觉可以了,吴百川却有些不满赔偿。 戴赟忽然想起自己签下的某纸文书,顿时面色苍白欲死。 “小人奔波跋涉来京城,本是为与万宝布庄谈生意,结果被秋华老板拦在店里,非要向我推销他们的海国布,为了哄骗我安心,写了这卷合约,约定只要有一匹质量不对,就赔我三匹的钱。文书在此,请大人过目。” 戴赟当场昏厥过去,再次睁眼时,自己已经躺在家中,夫人正坐在床沿上哭。 戴赟撑起虚弱的身躯,一把抓住夫人肩膀:“判决怎样?京兆尹真罚我赔偿三倍罚金?” 夫人哭着点点头:“叫你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现在好了,咱们全输光了!一个月,秋华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戴赟身子晃晃,再次倒下。 戚流也打探到了判决结果,他大呼侥幸,如果吴老板是来栖霞做生意,自己说不得也一头栽进这陷阱里。 他赶在有人模仿吴百川去衙门告状前,贴出通知,只要拿着购买凭证或破损的海国布料,就能从店里拿回自己当时的花销。 戚流此举虽然损失良多,但总不至于像秋华一样闹得满城皆知,名财俱无。 从此,万宝布庄力压栖霞秋华,其他小布庄更加不是一家独大的万宝的对手了。 戚流站在栖霞布庄的楼梯上,俯视着空荡的大堂,神色悲哀,他隐约猜到,夏丙提供的配方有问题,或许夏丙就是沐扶苍早早定下的安排,他们从一开始就输了!和万宝布庄之间的第一次较量就落得如此惨败,将来,他还能拿什么与沐扶苍较量? 栖霞生意冷落,戚流待在店中无事可做,一个人慢慢步行回家。他才跨进院门,就听见儿媳在大吵。 “要不是你纵容婢女,她敢戴麝香香囊吗?” “嫂嫂说笑了,我哪里知道你怀有身孕,怎么能认为是我派人谋害呢?我素来喜欢香啊粉啊,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隐瞒了身孕,故意使唤我的婢女?” “这么贵重的香囊你舍得给下人?我指望着这胎是个男孩,现在快给你们夫妻害没了!哼,你们就是想夺走长房的位置!”男子大吼道,戚流知道这是自己大儿子在发脾气。 二儿子也扯着嗓子喊起来,戚流听着心烦,退出家门,重新在街上闲逛。 唉,他的儿子啊,真是有不如无,可惜妻子小妾一窝窝生得全是小子,要是生养出个聪明懂事的女儿,在嫁出去前对戚流也是个安慰。 可惜了自己没女儿,可惜了女子总要嫁人,可惜了这世道容不下女人……戚流猛地站定,双手一拍巴掌:“我对付不了沐扶苍,那就让她主持不了万宝!” 女人抛头露面四处经商本来就伤眼,何况沐扶苍现在还处于父母丧期的头一年,戚流决定四处散播流言,逼迫沐扶苍重归深闺! 女子最重要的不就是贞操和脸面吗,任沐扶苍如何聪明果敢,也赢不过这世俗偏见! 于是在秋华栖霞相继衰落后,才显辉煌的万宝布庄也陷入了麻烦中,京城内流传着种种恶意传言,矛头直指万宝现在的家主沐扶苍! 什么沐扶苍不守妇道,不守孝道,借助做生意勾引男子……专门诬陷女子的清白,只要沐扶苍有一点对未来婚嫁的忌惮,就会感觉恐惧,退缩回家以躲避流言中伤。 “果然来了。”沐扶苍振袖而起,她在接手万宝时就开设粥厂,预备着这一天,女人经商本来就逆反人们早已钉死的思维,等她做出成绩的那天,他们就会从轻蔑变成了恐惧,原来女人不止会生子做饭,她们离开家门,表现并不比任何男子差! 发现女人的潜力之后呢?那就打压吧,用流言用偏见用婚约用婴儿将她们重新逼迫回去,外面的世界,容不得女人施展。 “走,他们想叫我示弱,那我就示弱吧,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就该这么用吗?” 沐扶苍坐在马车上,故意将车帘窗帘全部撩起,一路大哭着从沐家穿过闹市,驶到青感河边,站在河畔作势欲跳:“爹爹!女儿无能啊,您要我照顾好万宝,结果先是万宝被人排挤,现在连女儿也为人中伤,您的心血要被女儿断送了啊!” 碧珠紫山慌忙拦住沐扶苍,哭叫道:“小姐!您一片孝心天地可鉴,不要为奸人挑拨,做出仇者快轻者痛的事啊!” 围观者有不忍有不屑的,但是沐扶苍将这个姿态摆出来了——她孝顺到可以为了父亲遗愿呕心沥血经营生意到甚至去死的地步。 流言范围过大,沐扶苍控制不了,干脆推波助澜,什么沐扶苍三头六臂,什么她和王爷三十年前有婚约,结果被退婚了,什么沐家本来是天上星宿历劫下凡……越传越离谱,即使是愚民听了也大笑,连带着戚流最开始释放的谣言也成笑话了。 打破对沐扶苍不利言论最关键的一击却是粥厂,沐扶苍明明白白是为父母祈福的粥厂因为谣言,被沐扶苍关闭了。两三个月来,早已习惯去领免费食物的百姓可不干了,戚流中伤沐扶苍,大家只当作平时笑谈,但流言影响到自己的利益时,他们开始支持沐扶苍继承家业,好使粥厂继续开门,提供免费的食物。 流言不是没有效果的,谁家都想娶个温顺清白的姑娘,戚流确实让沐扶苍变得难嫁了,但万宝的依然被她抓在手里,甚至因为言论的反复碾压,大家心里提起万宝,第一个念头就是“哦,那是沐扶苍的万宝。”默认了沐扶苍的地位。 这时沐氏再来争一回,所有人反而会诧异,咦,沐扶苍的店铺,你抢什么? 谣言轰轰烈烈时,梁刘氏听闻了沐扶苍的恶名,把梁康叫回家,龟缩不出,等流言变成笑话,熄灭下来,她又把梁康推出去。 这回梁刘氏被谣言启发了灵感,使出了同样恶劣的招式——让所有人知道,沐扶苍在梁府居住的那些时日,已经和梁康有了私情! 哼,沐扶苍,看你除了我儿还能嫁谁!梁刘氏绞着手帕冷笑。 三十七以势压人 知雨倚在门边呆呆地看着雨滴打在翠绿的芭蕉叶上,再弹起溅落在积水中,引起无数个小小的涟漪。 梁康冒雨去寻找沐扶苍了,因为梁夫人态度大变,十分热切地要迎娶表小姐进府做妾,近乎是将儿子撵出去的。知雨对梁府外发生的事无能为力,只能安静地守在云澜院等候沐扶苍的到来。 沐扶苍有相貌有手段有嫁妆,知雨自认不是对手,等她嫁进家门,知雨和含冰等一干丫鬟或许真的只能是一辈子丫鬟了。 欺霜赛雪将沐扶苍认作新的对手,焕发了斗志,兴致高昂地研究更美的妆容与发饰,知雨却异常地低落下来,她失去了做少爷头等妾室的目标,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出路在哪里。 含冰走过来,轻轻拉着知雨往后退几步,避开飞溅的雨水,俩人在失去梁康后,没有了过往剑拔弩张的对峙感,开始像真正共事多年的同伴。 “也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那位未必会甘愿做小妾。”含冰在云澜院唯一的对手是知雨,现在的知雨也变成她唯一能交流心事的朋友。 “做正房也得她同意,沐家再有钱,究竟也是白身,尤其是现在闺誉都败坏了。”做小妾是委屈沐扶苍了,但不委屈名声狼藉的沐扶苍。 “我是想说,不一定同意的是表小姐,无论是嫁进来当妾还是当妻。”含冰拉开了知雨,自己却无意识地靠近门口,伸手接住外面的雨点,沐扶苍走出去了,她却困在梁府内,守着一个没有希望的人:“表小姐其实是早已打定主意离开梁家了吧,她既然干脆地闹翻脸,又怎么会轻易回来呢?” 知雨冷冷地道:“但是现在她被允许进门了!” “可是表小姐不稀罕!换了我,我要有财富和胆量,我也……”她也要在外面逍遥肆意,至于梁康,他除了是梁府的大少爷外,还是什么?什么也不是了! 知雨的冷笑渐渐消散,茫然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天是灰暗的,梁府外的生活对于知雨就像这天一般,是看不清的一团迷障,她从小习惯了梁府生活,和丫鬟斗嘴,和夫人小姐耍心眼,把嫁给少爷享受荣华富贵做唯一目标,所有的一切都围绕在这小小的宅院间。她知道外界的事情还有很多,但她从前只知道与女孩们抢夺男人的怜爱,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拥有怎样的生活。 沐扶苍的流言蜚语她们也有所耳闻,假如换成自己,现在大约已经在压力下崩溃了吧?可是沐扶苍依然一个人稳稳地生活着,没有考虑过求得梁家的庇护,甚至—— “表小姐连见一见大少爷都不肯,你说的对,她是真不稀罕呢。” 城西在下雨,城南也在下雨。戴赟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雨中,他没有举伞,头发湿了,鞋子也湿透了,狼狈得好像是街边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秋华周转不过来一万五千匹布料的钱款,被官府强行变卖了店铺和现货,加上之前抵押换现的例份,秋华现在有名无实,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而且因为打输官司,秋华之前积累的名望也跌到谷底,并无东山再起之望。 一招走错,满盘皆输,戴赟在大街上绝望地哭泣,他也知道问题出大概在染料上了,可是假如是染料问题,就说明沐扶苍预料到他们的策略,早早布下计划,自己不是时运不济,是真正栽在沐扶苍一个小丫头手里了! 不可能,他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心有思虑,戴赟不由自主地走到万宝布庄附近,蹲在墙角眼巴巴望着常年如新壁画鲜艳的万宝布庄。 “哎,那个戴老板可真冤,海国布的染料酸得和醋一样,得拿大量草木灰勾兑,他直接把布泡进去,头一两日看不出问题,时间长了,染料腐蚀,布可不就烂了。” “可怜什么,是他先害咱万宝的,多亏夏掌柜英明,故意给他们错误的配方,不然输的可是我们!” 两个万宝的伙计没有留意到墙角的戴赟,拎着油布包裹的烧鸡和酒坛回到布庄,一路大声谈论着机密。 “夏丙……故意给了错误配方?”是夏丙?是夏丙害了他!枉他白白送出秋华珍贵的例份,接纳夏丙为自己人,换回的却是倾家荡产! 戴赟双目喷火,死死瞪着万宝布庄,好像要用眼睛将夏丙小人连同万宝一起炸得稀巴烂! 过了两盏茶功夫,戴赟看见夏丙拎着酒与油布包从万宝布庄走出,沐扶苍殷勤地送他出门,好像夏丙才是万宝的主人。 当然,夏丙拯救了整个万宝,沐扶苍如何能不客气? 戴赟站起身来,幽灵般跟在夏丙身后离去。 夏丙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有消散下去,平时沐扶苍在礼貌体贴下自有一股无时不在的威严,使夏丙感觉厌恶,现在沐扶苍一反常态,客气有加,夏丙反而大感不妙。 他心里实在是有鬼呀,都彻底背叛沐扶苍了,谁料新东家眨眼间就落败了,夏丙只能乖乖呆在万宝。要是秘密无人知晓,他还能厚着脸皮拿沐扶苍的薪酬,可是,戚流虽然没有告诉沐扶苍,但他偷到的配方有问题,会不会就是沐扶苍搞的鬼?她早就猜到他会拿着配方叛变? 现在对手消散了,沐扶苍却没有找他麻烦,和气地好像自己是救命恩人似的,夏丙又捋捋胳膊上的汗毛,沐扶苍黑脸不怕,越温柔可亲才越吓人。 夏丙在沐扶苍的笑容下连吃东西的心情都没有,沐扶苍有些失望地命伙计将美食包起给夏掌柜带上。夏丙拎着它们在雨里走神想事,脊背一阵发凉,好像即将有灾祸降临。 “啪嗒,啪嗒……” 下雨天街上人少,尤其是夏丙走到家门口的小径上时,行人更是只剩了远处几个黑点,夏丙终于在安静中听清了自己身后跟随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靠越近,夏丙忽然惊悸得无法呼吸,他猛地一回头,看见一团黑影劈头盖脸地砸来,他登时陷入黑暗中。 一下,两下,三下……夏丙失去了痛感,他也感觉不到黑暗与恐惧了,因为他倒在家门口,脑袋好像摔碎的西瓜般,变成了地上黏糊糊的一团。 酒瓶骨碌碌摔在一边,酒香弥漫,与鲜血混杂在一起,沐扶苍请夏丙的酒,夏丙终究是喝上了。 案件轻易告破,京城认识戴赟的人不知几许,他跟踪夏丙的场景有很多目击者。 衙役前往戴家逮人时,刚刚好放下房梁上尚且温暖的戴赟尸体。 戚流接到了沐扶苍的请柬。他本来不想赴约,他认输,他认栽,何苦再去沐扶苍面前讨没趣?可是很快,夏丙死了,戴赟畏罪自杀的消息也传来了,于是戚流青白着脸出现在荟华楼,来得甚至比沐扶苍都要早。 “别紧张啊,戚老板,我不是戴老板般冲动之人,想来您也不是,我们之间可以平心静气地谈谈生意。” “谈什么?”戚流肥嘟嘟的脸上挤出个苦笑:“栖霞元气大伤,再也不是万宝对手。而万宝拿到一万五千匹布的赔款,完全能填补上损失,有赚无赔,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并州老板吴百川,万宝管事吴千山,摆明是一家人,这赔款落到谁手里不言而喻。 “还有秋华剩下的份例和田庄。”沐扶苍站直身体只到戚流下巴处,现在坐在椅子上,更显娇巧了,但从小小的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戚流都好像听见雷声般害怕:“你从戴赟手里拐骗来的东西还没有完全卖完,我也懒得再各种找人假扮客户收买了,今儿个,请你一口气拿出来换给我吧。” “凭什么?”戚流下巴上的肥肉一阵抖动,要是沐扶苍吞并完秋华的产业,栖霞就将真的无力翻身了。 “凭夏丙死了。” “凶手是戴赟!” “戚老板,您也有嫌疑呦。来人,请丽娘子进屋。” 丽娘子二十许岁,梳着妇人髻,脸上犹自带着少女风致,楚楚动人,虽然五官轮廓有五分相像戚小姐,但明显美得多。 戚流怔住,他诱骗夏丙后,立即把这丫鬟嫁进远方村落,沐扶苍居然把她找了回来。 “这是人证,官差从夏丙屋内搜出的栖霞例份文书是物证,你诱使夏丙潜伏在万宝盗窃机密,等染料事发,你有意走漏消息,使得一直被蒙骗的戴赟一怒之下做出不能自控的事情。对戴赟是杀人报仇,于你是杀人灭口!” “一片胡言!”戚流猛然站起身,手在桌子上重重一击:“就凭这点证据?顶多算我想挖万宝墙角而已!什么杀人灭口!” “那要看官老爷是怎么判决了,就算证据不足,百姓们可不知道把小道消息传出什么样了。”沐扶苍甜甜一笑:“就和我的谣言一样,大家只是传个新鲜,图个发泄,谁在乎事实真相?” 戚流颓然坐到椅子上,伸手从袖子里拽出一叠文书。 沐扶苍赢得漂亮,可是,她也同样损耗着心力,当第二天在冯府门口看见痴痴等候的梁康和围成一圈嗤笑的观众们时,她低低叹口气,风波总是接连不断,即使累了,她也没到休息的时候。 梁府的麻烦总要有个彻底了结。 三十八不嫁 梁康终于找到了冯府。 沐扶苍难得地露出厌烦的表情,她名声最恶时,梁府的人躲瘟神一样躲着自家的外甥女,恨不得连梁四方的关系都撇干净,沐扶苍忙于回击戚流,乐得耳边少只苍蝇。这会事情刚刚平息,沐扶苍还没有来得及腾出手收拾梁家,梁康又迫不及待地冒出来了。 而且一出现就戳中了沐扶苍的痛点——冯柔身处风口浪尖,给全朝一万双眼睛盯着呢,她极怕自己的丑闻变成政敌攻击冯柔的工具。 各位小姐笑嘻嘻地旁观,把梁康一个人的等待变成了一场大热闹,她们也许知道梁康对沐扶苍意味着什么,却联想不到梁康对冯柔可能造成的伤害。 高瑛对走来的沐扶苍点点下巴,玩笑道:“沐小姐好福气呢,还没出孝期就有公子痴心一片,你以后可不用着急经商挣钱养自己了。” 姑娘们都想笑出声来,但是她们没有高瑛敢放肆,光天化日下听到这种男女情事的调侃,倒比沐扶苍还害羞,个个拿扇子手帕之类小物件遮住脸,露出弯弯的眼睛和通红的耳尖。 “姐姐说笑了。”沐扶苍对高瑛点头示意,自己走到小姐群里,离梁康远远地一行礼:“见过表哥。” 梁康想靠近沐扶苍,但沐扶苍站在一群世家小姐中,周围的丫鬟哪能让他走近,张开手将他拦下。 “扶苍,扶苍,我找得你好苦。你快过来,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梁康隔着人墙,对沐扶苍激动地喊道。 高瑛拿手指戳戳沐扶苍:“听见了吗,他在叫你呢,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你放心去吧!” “扑哧。”不知道是哪位小姐从手帕下发出了笑声。 “姐姐莫要取笑我了,你知道我现在身处孝期,就算离了孝,我也不能和男子这般亲近。” 沐扶苍遥遥对梁康又是一行礼:“表哥,你我都不是没有男女之防的小孩子了,请称呼我表妹或是沐姑娘。” “扶苍,你为何要与我如此疏远?”梁康痛心疾首。 “我的母亲是令尊的妹妹,你是我血缘上的表哥,除亲情之外我们并没有什么过于密切的关系。现在外面谣言四起,表哥如果还有一点顾念之情,请不要伙同歹人对表妹苦苦相逼了。” 其他女孩面面相觑,她们开始只是把梁康沐扶苍这事当成开心,未必真存有许多歹意,现在沐扶苍请梁康放过自己,一下子把话说得很重,事情就变质了。 高瑛尴尬道:“怎么?你和他……”沐扶苍和梁康是表兄妹,本来就颇为亲密,加上沐扶苍上无父母下无弱弟,梁康既然有情,即使现在她和梁康稍微犯忌些,等将来定下婚事,现在这点忌讳也不算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了,所以高瑛才胡乱取笑。 沐扶苍正色道:“我对梁大少爷从来守之以礼,绝无他情。流言害人,已经逼得我离开梁府,独自生活,再过分下去,扶苍只能断发明志,此身不嫁!” 大家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沐扶苍要发誓此身不嫁?这真是极狠毒的证明了。高瑛讪讪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也罢,我不提梁公子了。” 梁康听得沐扶苍掷地有声的言语,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扶苍,我从你进府那天就爱慕于你,此情日月可鉴!母亲已经答应你我婚事了,你要为父母守孝没有人想阻拦呀,我等你三年就是了,扶苍何必把话说到绝处!”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梁康因为沐扶苍的拒绝,当众落泪,显然是爱到深处,真正动了真心了,众人观此情景,深深为梁康的爱意打动,虽然明知道沐扶苍当机立断拒绝梁康才是正确的处理方法,也不禁埋怨她实在是铁石心肠,连素来交好的林君怡高瑛也显出不满的样子。 沐扶苍本来已经把话说完了,想转身进冯府,感觉小姐们心绪不对,又扭头,似笑非笑地问梁康:“表哥,开始你说有好消息告诉我,可就是舅母的允诺?她究竟允诺了什么,请你重复一下给我听。” 上一世,梁刘氏看在钱的份上,飞快地不情愿地给沐扶苍梁康定下婚约,即使沐扶苍的钱几乎都奉送给了梁刘氏,她还是只肯让梁康娶沐扶苍为妾。要不是沐扶苍“从不安分”,使了心计,又鼓动梁康,沐扶苍还真就成了妾室了。 重来一世,沐扶苍相信梁刘氏此回也只是舍得丢一个小妾的身份给她。 果然梁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母亲答应了,现在接你回梁府,一年后就能定下婚嫁,等三年完全脱孝,我娶你为妾。” 开始大家还暗自点头,觉得梁府够通情达理了,毕竟拖上三年,梁康也是把自己年岁给耽误了的,可见梁家确实有诚意,沐扶苍再死板地遵守礼教,一意拒绝梁康,显得失去人情味了呢。结果头还没点两下,就听见梁康说出最后两个字,霎时场面一下寂静,不光小姐,就是丫鬟们也变了色。 娶沐扶苍为妾?沐扶苍就算并非官家小姐,好歹也是出身豪富,是真正的良家嫡女,又蒙冯女史青眼,与各位小姐交好,梁康区区五品官员之子,自己连秀才都不是,怎么好意思说娶沐扶苍为妾? 妾,妾是什么?要是没有生育功劳,比丫鬟地位高不了许多,沐扶苍就算嫁平民为妻也比做梁府小妾来得尊荣。在场的小姐不但没想过自己将来为妾,就是想身边同伴时也从没往这上考虑过,等反应过来梁康的意思,个个都像是看见了蛆虫一般恶心。 呸,看着梁康假惺惺地表演,还以为是个多情种子,原来不过是个登徒浪子!得亏沐扶苍清醒,没有被他骗了去。 高瑛气呼呼地一跺脚,梁康这话不仅是轻辱了沐扶苍,也伤了她的脸面:“你们快将他打出去,这里全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他空口白牙地埋汰谁呢!” 小姐们经此一闹,脸色都不好看了,偏偏沐扶苍苦苦道:“唉,刚才不知被多少人瞧了去,我的名声又要坏一坏了。” 高瑛气急道:“你可是在怪我?我以为他是真心想娶你为妻呢,亲上加亲对你也是好事,谁料什么深情款款全是假的!” “我哪里责怪姐姐。只是,流言可畏,梁公子又不是轻易放弃的人,是故有些担心。” 沐扶苍容貌虽然不是时下崇尚的清雅之美,但确实有出众之色,来过冯府的女孩中,也就柳珂能以风姿压过她,梁康八成是看上美色,不顾沐扶苍还是孝期就要以势逼人强娶她。 大家把梁康看成坏人,对梁家的全部举动皆往坏里猜,先是觉得梁康除了爱色外对沐扶苍毫无感情,等听了沐扶苍的话,又扩展思考:“沐妹妹,你之前被人各种诬陷,是不是就他们干的?” “对啊,你好端端的,哪来那么多无头无脑的鬼话?一定是他们要娶你为妾,你不肯,他们就开始造谣诬陷,让你没有其他选择。” 林君怡担忧道:“扶苍,以后千万别去梁府了,万一他们把你扣在梁府了怎么办?” 小姐们围着沐扶苍开始乱出主意。她们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沐扶苍,但是梁康的表现让她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此时同仇敌忾,一起视梁康为敌人。 “姐妹们的好意,扶苍心领了,只求以后再被人诬陷与表哥有私情时,大家能为扶苍作证。” “这是自然。”大家齐声答应。 “你才见到沐扶苍就被人赶出来了?”梁刘氏皱着眉道:“她知道我允许她进府了吗?” “知道,我全告诉扶苍了,可是她看起来不高兴。”梁康只挑了沐扶苍部分讲,没有说自己是在哪里见到的沐扶苍,又是谁气愤地将他撵走。 梁刘氏轻蔑道:“她有什么不高兴的,要不是娶了还有点好处,我连梁府大门都不让她进!”梁刘氏觉得儿子娶沐扶苍牺牲已经很大了,要知道,把沐扶苍和梁康有感情的事情放出去,梁康将来可就娶不到公主了! 梁刘氏也是挣扎过的,对沐家园子的羡慕之情最终胜过了自己对儿子有“远见”的安排,叫梅香去派下人到街上四处散播沐扶苍和梁康早有婚约的消息,一意败坏沐扶苍的名声,反正在这种事上只有女孩吃亏。 消息免不了传进各家小姐与贺府耳朵里,除了柳珂忍俊不禁,知道内情的小姐们皆被梁府的无耻气得半死,纷纷打定主意,别说自己将来要抗拒与梁康的婚事,就是发现自己姐妹闺蜜要与梁府谈亲事,她们都要全力阻止。 梁刘氏还在盘算除了公主和出了大丑的柳璇,自己儿子可以娶谁,却不知只要京城有些身份的人家都不肯将女儿嫁进梁家了! 贺夫人孟湘恼火尤甚,马上叫丫鬟写请柬给梁刘氏来贺府,她要当面训斥梁刘氏为沐扶苍出气。 三十九顾行贞 凑热闹几乎是人们的天性,在古时,它能够及时收集情报捕获猎物,在现代,它能丰富枯燥的日常生活,成为朋友间确认彼此立场的的好谈资。 像此刻,当围观沐家门前的纷争时,大家很快就轻易分成了两派,一派可怜沐扶苍:“唉,又是挑事的,小姑娘在外面不容易。”这个观点立刻遭到了另一派人的反对:“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别人家的闺女怎么就不见被人隔三差五地找麻烦、传流言?纯属自己不干净,挨了骂,活该!”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沐扶苍本身有问题的观点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赞成,同情沐扶苍的人被争辩得不敢出声。梁刘氏有一句话是对的,在这种事情上,女孩总是要吃些亏的。 “叫沐扶苍出来!她坏了我儿子的清誉就想跑?”梁刘氏气势汹汹地堵在沐家门口,仆人请她进去,她硬生生梗着不走,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开,好使沐扶苍难堪,为了名声主动让步。 梁刘氏今天能出府,是因为接到了贺夫人的请帖,梁鸣扬对夫人间的交际无甚兴趣,轻易放行。梁刘氏却吓了一跳,她做事顾头不顾尾,贺夫人要找她喝茶谈心了,才恍然想起自己收拾沐扶苍会招惹贺府不快。 梁刘氏失眠了一夜,和梅香凑出个主意来,既然贺夫人是心疼沐扶苍,那梁刘氏干脆明天一早,和梁康一起赶在约定时间前找到沐扶苍,逼她定下婚约或承认是自己勾引梁康,然后带着沐扶苍一起去贺府。沐扶苍都认命了,贺夫人还能怪罪梁家吗?等沐扶苍嫁进来,贺夫人为了她过得安稳,反而要倒赔笑脸。 于是沐家园子在大清早就炸起来了。 沐扶苍喜爱晨露清新,将椅子搬在院子里,和着鸟鸣声诵读经书,刚念完半本,碧珠怒气冲冲地冲进院子:“小姐,梁夫人又来找麻烦!前些日子的流言好容易平息下去,她们又来诬陷你和梁少爷有私情,也不自觉照照镜子,梁家有什么值得人稀罕的。” “要不要咱们先回避,叫紫山将她们撵走?无论小姐出面怎样辩解,都只会越描越黑。” 夫人逼迫少女出嫁和美貌女子引诱少年触犯禁忌哪个香艳勾人?大家需要的是新奇故事,而不是事情本身的真相。 沐扶苍整理衣衫,快步向大门走去。她当然可以选择回避,等到梁康移情别恋,谣言不攻自破。但是梁刘氏找不到人,又去冯府骚扰了呢?沐扶苍女身独处,自然做好了流言乱飞的准备,可她不敢,也不能连累了冯柔。 “舅母、表哥晨安。”沐扶苍恭恭敬敬行作揖礼,梁刘氏拿鼻子看着她:“终于你舍得出来了?多次推脱,好像观音下凡一般难见,我还当自己要三叩九拜才能求你现身。” “扶苍不敢,只因最近谣言四起,我不能和表哥相见,把风头引向梁府,所以特别回避,并非怠慢舅母和表哥。 “对,就是因为你行为不端,害的我儿被人指指点点,你想怎么解决?” “行为不端?舅母此言何来,我自问行为无亏,对表哥从来敬而远之,严格守礼。受此诬陷,我内心气愤,请舅母随我到衙门报官,彻查诋毁梁府的小人!” 沐扶苍作势要去往衙门,她走得缓慢,大家以为只是在装腔作势,等会就有串通的丫鬟出现找借口阻止,于是心怀不屑的人喊叫道:“好啊,你快去呀,分个明白,大家就都清楚了。” 不想拦住沐扶苍,不教她去衙门的人却是梁刘氏。 散播谣言的人乃梁刘氏的指使,她哪敢让沐扶苍报官:“我就是要你对我儿子负责,谁管谣言从哪里冒出来的。”说着把梁康往沐扶苍面前推。 梁康看见沐扶苍一身素衣,刚刚清洗过的面容初生牡丹也似,三魂七魄尽数丢了,碍着梁刘氏,不敢发作,等自己站在沐扶苍面前,登时忘情,伸手要拉。 沐扶苍后退两步,哭腔道:“我明白了,原来舅母是故意的!我就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被恶意中伤。” “谁故意?明明就是你勾搭不成,反而把名声赔进去。我念在小姑子的情分上,许你过了孝期嫁给康儿,也算成全你的姻缘,免得继续给沐家先人丢脸。” “舅母知道我和表哥疏远,开始也明白说了,见我一面难似见神仙,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做出羞人的事?分明是算好了要拿捏我的婚事。” 梁康不顾沐扶苍的躲闪,还要与她接触,是谁要勾搭谁一目了然,先前嘲讽沐扶苍的人有些尴尬,逞强道:“现在这公子也搭上线了,你就从了呗,入了洞房就是一家人,谁还管啥子名誉不名誉?” 梁刘氏的口误给沐扶苍拿住了,她指责沐扶苍勾引儿子的谎言瞬间破灭,改口道:“你是我外甥女,我当然有给你定亲的权力,要不是看你可怜,没人敢娶,我才不会把亲生儿子推进火坑!” 众人心道,好不要脸的婆子,沐家小姐不但人美,且坐拥万贯家财,虽然名声坏了点,但脸蛋和金银都是实打实的,何况这流言看梁家的表现也大有可疑处,这么个香馍馍,非说成是火坑,要是火坑长成这样,我宁愿上刀山下火海去! 梁刘氏絮叨道:“白眼狼!你家遭逢大难,要不是我收留了你,给吃给穿,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流浪呢。” “我在梁府算下来不过喝了一个月稀饭,要是这样就得以身相报,我岂不得把杏花坊的厨子一日三炷香地当菩萨供起来!” 众人哄笑,梁刘氏涨红了脸,理智又给沐扶苍闹没了,一不做二不休,指挥丫鬟拿下沐扶苍,到时让当众梁康一搂,她不嫁也得嫁! “这是在明着抢人啊!”“哎呦,当咱们是瞎子啊。”大家吵闹起来。 沐扶苍暗自冷笑,在背后做手势挥退欲上前相助的沐家下人,她下了狠心,先假意躲闪几下,欲等梁康靠近了,就借机将他一脚踹成阉人!以后什么勾引男人的流言就全没了,敢踹表哥的女人怎么会去勾搭人,又有谁敢消受! 梁刘氏不识得沐扶苍的狠厉果断,梁康又是看见美色便昏头的人,他喜滋滋地伸手抓向沐扶苍,在众人的哀叹中,眼看着沐扶苍就要被变成梁家女人,梁康的臂腕忽然被一只细长的手捏紧了。 那只手骨感纤细,比很多世家少爷精心保养过的都要美丽,偏偏这好像只适合抚琴吹箫的手指带着惊人的力道,随意的一捏,就教梁康不能抽离半分。 周围躁动的人群忽然就静了,梁刘氏也没有了声气,梁康看着佳人原在前方咫尺间,自己却被这人一手隔成天涯海角,转头气恼道:“是谁……” 梁康说了半句,看清了来人的脸,突然就和所有人一样,惊怔住了。 沐扶苍心里有一万个自己在呐喊着:“顾行贞!” 是顾将军,他又来救她了! “顾,顾将军……”梁康在顾行贞进京城那日见过他,从此难以忘怀,即使三四个月过去,梁康还是能一眼将顾行贞认出。 “原来他就是顾将军!”其他没见过顾行贞的人在惊艳过后又是一阵惊异:“他怎么会如此年轻,如此……好看?” 可是这样的气度,除了最近名满京城的顾行贞还能有谁? 顾行贞看向钳制沐扶苍双臂的梁府丫鬟,丫鬟触电般一僵,将沐扶苍松开了。 “顾将军,我,我没有做什么不轨之事,我不想委委屈屈地嫁人。”沐扶苍下意识地辩解道,然后忽然一阵心虚,她在顾行贞面前戴不稳面具,即使只是撒个只是无关痛痒的小谎,她都觉得好似是天大的错误。 顾行贞点点头。 之前围观者无论沐扶苍解释多少,梁刘氏又露出多少破绽,他们中总有人蔑视沐扶苍,觉得沐扶苍有错,但等顾行贞这一点头,大家觉得沐扶苍好生无辜。 沐家小姐就是无辜呀,你看顾将军都同意她的说辞了。 顾行贞随意道:“你是她的长辈?不像。”他翻身上马,似乎身有急事,很快离去了。 不像什么?不像长辈,不像话?反正顾将军是看不起梁刘氏的作为,所有人立刻指责地望着梁刘氏,饶是梁刘氏厚脸皮,也扛不住,灰溜溜地带着丫鬟离开。 沐扶苍回到屋里,坐在梳妆镜前望着镜像傻笑。也许是今天天气明媚,也许是早上的阳光特别好看,所以顾行贞看起来更加美得离奇,自己看自己也觉得明艳许多,桌上的花枝,窗外的灯笼,天上的云朵,落在眼里无不是灿烂可爱。 古色古香的博山炉里点着檀香,青烟袅袅散出些素静的香气。黑木桌上除了香炉,只有一件锈迹斑斑的青铜爵作装饰,配上青白两色为主的幔纱罗帐,尤其清雅,不染尘俗。 房间的主人却一脸阴沉,拿手中宫中新制的红木仕女团扇磕着桌角:“顾行贞主动出手救了沐扶苍?” 那个冷冰冰的男子,居然会主动帮助女人?而且算来他已经帮了沐扶苍两回了。美冠京城的柳璇不放心上尚算他眼光好,可自己这个诗词出众,风仪无双的才女他也不加留意,却对一个艳俗的商女多次接触? 沐扶苍!美人团扇被一把折裂——敢与她柳珂相争的人,从没好下场! 四十一纸休书 梁家一行人沉默地走在去往贺府的路上,春兰借口照顾三小姐留在梁府,只有梅香陪着梁刘氏坐在马车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夫人的面色。 “我没有带上那丫头,你说,贺夫人会不会刁难我?”梁刘氏自己想不到将会发生什么,开始询问起梅香来。 梅香张着嘴巴,嗫嚅着:“奴婢,奴婢觉得……”她觉得夫人后面做得太过分,似乎后果将不只是原来担心的贺夫人训斥那么简单。但是真要说起影响和应对措施,哪里是以梅香困在梁府十几年的人生阅历所能料想到的。 “我干嘛怕了那顾行贞,京城里多少将军,他算几号人物。”梁刘氏远离了顾行贞,胆气又壮起来:“再回去,我要把姓沐的逮过来!反正闹都闹过了。” “不,不可以啊,夫人!”梅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见顾行贞这个名字一阵战栗,只是凭直觉阻止梁刘氏,用一个简单的理由搪塞道:“您看已经耽误很长时间了,要是再延误一会,怕贺夫人等不及,自己去梁府找咱们,到时老爷知道了可就麻烦了。” 梁刘氏心想自己被贺夫人骂几句又怕什么,也不会掉块肉,但是惹不得老爷生气,点头同意了梅香的说辞。 贺府也是奢华的庄园,梁刘氏先前有过沐家园子打底,走在贺家里倒也不甚露怯,只是和贺夫人行礼时声音有点颤。 贺夫人没见怒意,按规矩命丫鬟给梁刘氏搬椅奉茶,待客之道一丝不错。梁刘氏安下心来,暗想沐扶苍将来究竟要靠着梁府,贺夫人不敢与她翻脸。 梁刘氏平息了惊惧,看身旁银盘内的奶油果子小巧可爱,捏起来吃了,只觉入口即化香甜美味,是梁府所没有的,又开始埋怨梁四方和沐扶苍,怪小姑子出嫁了就胳膊往外拐,有这等闺中密友也不知道介绍给梁鸣扬,贺子珍是大官,能帮衬她哥哥许多事呢。梁四方毕竟是泼出去的水,她不帮忙就算了,沐扶苍居然也不吱声,她还想不想嫁进梁家? 看沐扶苍今天的表现,她好像真的不想嫁…… 不行!老爷和自己是她长辈,说了要她嫁,她就得嫁,名声现在都烂了,也不想想除了康儿谁还娶她。只是可怜了康儿,为了娶沐扶苍当小妾,连公主妻子都舍弃了。 胡思乱想间,梁刘氏感觉身后站立的梅香一阵颤抖,拿尖尖的手指戳着自己,她收回心思,往主座上看去,发现贺夫人身边站着个眼熟的清秀丫鬟,正对贺夫人低声耳语。 “是碧珠,表小姐的丫鬟,她一定把咱们的早晨的事告诉贺夫人了!”梅香用近乎是气音的语气提醒梁刘氏。 梁刘氏和梅香一样抖了抖,随后底气不足地告诉自己,虽然在沐家门前表现失态,不像个官夫人,但沐扶苍是自己的晚辈,是将来的儿媳妇呀,她教训沐扶苍是天经地义的,碧珠告状也没用。 贺夫人听完碧珠的描述,依然表情平稳:“梁夫人,我府中没有什么好茶叶,倒是上次在梁府喝到的不错,我随你在去梁府喝茶聊天吧,好不好?” 贺夫人口中好像在征求梁刘氏的意见,自己已经站起身,根本由不得梁刘氏不情愿,直接带着丫鬟和梁刘氏等人出门坐上马车直奔梁府。 梁刘氏安慰自己,她教训小辈是应当的,再说,她这么看不上沐扶苍还要劳心费力地设计迎娶,还不是为梁府吗?虽然有些丢人,但老爷怎么能责怪于她? 贺夫人主动招呼梁刘氏坐下,梁刘氏怯怯地坐下,主客关系倒掉了个儿。贺夫人不提沐扶苍,只是闲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再问问梁刘氏的娘家情况,都是些家庭琐碎,梁刘氏渐渐安下心来。 梅香越听越不对,焦急地给夫人使眼色。奈何梁刘氏大多数时候在盯着贺夫人的发饰看,后来聊起了兴致,开始集中精神打探贺文奕兄弟的情况,有意把梁善嫁进贺府,梅香的神色她完全没有领会到。 拖到了梁鸣扬散值回来,毫无防备的梁刘氏被贺夫人领着去见梁鸣扬。此时梁刘氏还以为贺夫人是要与老爷谈儿女亲事。 梁鸣扬脸色异常难堪,冲进屋内本打算发脾气,见贺夫人在场,隐忍了怒气,互相行礼问好。 喜滋滋的梁刘氏却不提防贺夫人行礼过后,直接质问梁鸣扬:“四方妹妹是我至交,她女儿亦是我半个亲人,今日沐家发生的事,梁翰林已经知道了吧,您作何解释?” 梁鸣扬顿时黑脸。 若是梁刘氏只是在沐家闹闹,沐扶苍嫁与不嫁都是民间笑谈罢了,谁料她闹事时撞见了顾行贞。顾行贞是全朝瞩目的焦点,皇上宠爱的战将,他一出手,顿时沐扶苍与梁家的事被朝廷中所有人都知晓了,梁鸣扬当时就被御史弹劾,好在沐扶苍是民女,又与梁家是血亲,皇上笑骂几句,扣了梁鸣扬一个月俸禄了事。 惩罚虽轻,梁鸣扬的脸却全丢光了,沐扶苍的污名全叫梁府背负去了。 他正焦急羞怒,才回到家就被一个别家夫人指责,顿时有些崩不住火气,勉强道:“贺夫人放心,在下治家严谨,内人做出如此疏漏之事,我也是惭愧,即刻便整顿家务,给外甥女一个公道。” “哦,可是据我所知,梁夫人这不是第一次前去沐家闹事了啊?对了,据说关于扶苍的流言,也全是令夫人的安排。看来翰林虽治家严谨,可惜夫纲不振,管束不了自己家人。”贺夫人讽刺完便告辞离去,留下愤怒已极的梁鸣扬瞪着梁刘氏。 梁鸣扬怎么也想不到他嫌恶已久的沐扶苍谣言居然是自己家里流传开的,他火上加火,又为贺夫人“夫纲不振”所激,手指哆嗦地指着不知所措的梁刘氏大吼道:“玉如,去拿笔纸来!好好,夫纲不振,我管束不了你,你即刻离开梁家吧!” 梁刘氏怎么也想不到梁鸣扬竟然会为了沐扶苍休掉自己,跪在地上啼哭道:“我全是为了咱家好啊,老爷,不过一点点小事,您不能如此狠心待我!”她真是一千一万个委屈,梁鸣扬俸禄稀薄,梁家从外地搬迁至京城,又没甚家底,家里也无善于经商的人才,这近二十年来全靠梁刘氏挖空心思斤斤计较,把梁府的壳子硬撑起来,她爱财不假,但要来的钱如数填给了梁府与一双儿女,纵有百般不是,她对梁府确实有真正苦劳的。 梁鸣扬闻言更怒:“一点小事?!你以为这是一点小事?违背律法,有碍人伦,更是闹得朝野尽知,我前途尽失,你还有脸说是小事?” 梁刘氏不识律法,不懂官场复杂,她是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严重,虚弱道:“丢脸的是沐扶苍呀,我也不会要她当康儿正妻,一个小妾,名声坏点就坏点吧,以后不许她出门现眼就是了。” 梁鸣扬气得仰倒:“糊涂,糊涂啊!你还记得扶苍是我亲外甥吗?就算她与我非亲非故,你当街侮辱良家女也是大罪!娶妻当娶贤,我怎么就晕了头与你定亲!” 门口的春兰听见屋里闹得不对,钻空子逃到云澜院,拉着梁康急切道:“不好了!少爷快来,老爷要休掉夫人呢!” 梁康正在对花思人,闻言一惊,手指给花刺划出血来,知雨含冰惊惧无语,欺霜赛雪则赶忙上前献殷勤,被梁康一把推开:“怎么回事?” “老爷知道夫人对表小姐做的事了,十分生气,说触犯了律法,这就要休了夫人!”春兰哪懂夫人究竟犯了什么律法,反正老爷从没如此生气,梁刘氏只怕真的会被休弃。 “对哦,扶苍与我没有成亲,我今日作为是不妥当,表妹定然生气了,我须贺她道歉,看在我一片痴心的份上,表妹一定会原谅我的。”梁康虽沾到女人就有些痴症,但到底不是困在府里的丫鬟,还是有点见识:“我先去哀求父亲,你快去找善妹妹,把她也带来。” “父亲!是我爱慕表妹,不管娘亲的事,您要赶就赶我走吧!”梁康来主屋,才知道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严重,马上跪倒,伸手拦在母亲身前。 梁鸣扬气得飞起一脚,踹得梁康一个翻滚,梁刘氏心痛地扑过去,抱住梁康:“我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你是要活活疼死我啊!” 梁鸣扬想到自己只得一个嫡子,停妻再娶妻,等再生出个儿子培养成人时,自己不知道几许年岁了,不觉长叹口气,坐倒在椅子上。 春兰死活把梁善从床上拉起来,此刻梁善才打着哈欠踏进屋:“爹,什么事啊?我好困呀。” 梁刘氏看见女儿进屋,又放开儿子要来抱她。梁善看母亲一脸鼻涕眼泪,嫌恶地躲开,坐在梁鸣扬挽着胳膊身边撒娇道:“爹爹,你都不理我。” 梅香鼓起勇气,颤抖道:“老爷,小姐如此天真单纯,要是夫人不在了,小姐她可怎么办呀!夫人只是对大少爷的婚事过于着急,但其他事情上,夫人从无过错。就算今日之事,也是因为从没人告诉过夫人这样做是不对的啊!” 梅香忍了又忍,没有把对梁鸣扬的指责脱口而出,她很想质问老爷,他为家里又做过什么?把一切事情推给夫人,完全不考虑夫人是否有能力做到,等出现问题,却又将责任完全推卸了去。难道夫人对表小姐的轻蔑和老爷对自己外甥的轻忽就没有关系吗? 梁鸣扬自己犯下的错误,他自己也得承担!这个家,不是夫人一个人的家! 梁善被梁刘氏保护得太好,此时一手拉这父亲,一手抓果子吃,对近在咫尺的危机毫无察觉。梁鸣扬拍拍女儿的小脑瓜,眼里也翻出泪来,梁刘氏是傻,但她是自己的妻子,他能怎么办?三从四德里梁刘氏是违反了妇德,没有做到立身正本,可就像梅香说的,有谁教过她什么是品德,什么是律法,什么是官场吗? “小姐,冯府又送来请柬了,你真的不去吗?”紫山捧着帖子小心问道。 “不去,我去了,只会给冯女史带来麻烦。”沐扶苍在纸上胡乱划拉两道,放下笔,托腮闷闷不乐道。 “麻烦?我会怕麻烦吗。”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沐扶苍慌忙站起;“冯女史,您来了?” 碧珠跟在冯柔身后,皱起鼻子吐吐舌头,是她违背小姐意思把冯柔领进书房的,小姐因为梁刘氏之事有了心结,这个心结总是需要冯柔来打开。 四十一女子之德 冯柔的脸上多了些生命的颜色,不再像苍白易碎的妖灵。她已失去了年轻,眼角开始有细长的皱纹蔓延,随着笑容扬起一点调皮和说不出的温柔。 沐扶苍脱口而出:“冯女史,你笑得真好看!”即使面前人是柳珂、韩觅萱或亲切如碧珠,沐扶苍也不会这样语出轻薄,但是冯柔不同,沐扶苍敬她爱她,却也敢在冯柔面前像一个小女孩般撒娇无赖。沐扶苍知道冯柔理解她,也会包容她。 这样宽厚而灵动的温柔,沐扶苍羡慕地想,自己这辈子不会拥有了。她本来就从骨子生出一点狠意,自重生后,在狠里又融入了毒辣,像一把开刃的剑,随时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 “嗯,那为什么你不愿意参加我举办的诗会呢?” 沐扶苍低头看见紫山将请帖放在自己手边的桌子上,她用手指划过上面的卷草纹,闷闷不乐地如实讲道:“我怕影响了您的声誉,我早就不该去您府中了,韩觅萱姐姐和小乔她们不再出现,我知道是因为我的谣言之缘故。现在更多了梁家的麻烦,表哥再找上冯府,只怕其他小姐也会顾忌声誉不敢踏入冯府听学,您举办女书院的打算也将不能实施了。” 沐扶苍当然想去冯府,她恨不能住在那。沐扶苍不怕流言,却不敢不替冯柔顾忌。 “因为声誉呀,”冯柔拖长了声音,末尾带着一点点叹意:“我未必在乎。我初涉朝政时,除了圣上与太后,几乎全朝反对。我当时十六岁,仗着一点血性与骄傲,换上皇宫特制的官服,就那么扬着头站在大殿外等候上朝,其他官员头一次不分派系与恩怨地堆笼在一起,对我指指点点。我想,没关系,只要我做得够好,时间长了,他们就能公正地评价我了。” “您做到了啊,现在百姓都知道冯女史的能力与名望,即使还是有男人看不惯女子为官,他们也不能否认您的能力。” 冯柔又笑起来,带着回忆与历尽风波之后的宁静:“我就在散朝回家时,被人淋了一桶狗血与尿液,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有百姓有我的政敌们,我就站在那里发傻,听他们的鼓掌叫好声,强忍着不去哭起来。” “呵,也许他们以为这对一个女人足够的羞辱了吧,我会就此就辞官离京,把自己远远嫁出,逃避一切羞辱和责任,然后他们就可以得意地去向圣上证明,女人天生不适合为政……” 沐扶苍从来没听见过冯柔的艰辛往事,即使才子等人憎恨冯柔,他们也绝口不提冯柔曾经遭逢的不公与歧视,因为他们的狭隘与卑劣,反而更加证明了冯柔的坚韧与才华。 “您第二天还是去参加朝议了,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回避。” “是,不管他们是泼粪尿,寄血书,还是半夜用石块砸院子,我都坚持下来,我要拼上性命去证明,他们才是错的,我不会为错误让步,让错误有机会变成公理。” “我现在有名誉了,好像大家都忘了曾经的讥笑与威胁。我可以利用名誉完成很多事。无论是声誉也好恶名也罢,都只是他们的唾沫星子,我早已不在乎,只顾自己手里完成的事情。” “但就像您说的,名誉可以完成许多事。”沐扶苍苦笑:“所以它还是有用的。” “是有用啊,所以你更要去了,就像当初你对付沐氏族人那样,没有声势,就造出声势来。”冯柔眨眨眼睛,嘴角笑得猫一样:“偷偷告诉你,后日的诗会,不单单是各家小姐,还有茂林公主与裘女官出现,茂林公主性喜诗词与书法,独得太后宠爱;裘女官是我后一届女科的魁首,乃太后身边最得力之人,这两人你只要讨得一人欢喜,就相当于打通了太后的路子。” 沐扶苍心脏活跃起来,皇帝孝顺,而且太后家族是声势犹存的世家,太后可能左右不了朝政,但她足能影响任何女人的声望,冯柔都能靠皇上与太后的恩惠站立在朝堂直至自己独当一面,只要在太后面前露脸,沐扶苍就能将恶名替换成人人艳羡的荣耀。 难怪冯柔会亲自来劝说沐扶苍,沐扶苍要是一直回避,她背负的恶名就一直不得消抹,大家谈起沐扶苍,印象里永远是可怜又带着霉运的孤女。 茂林公主冯女史已经点明她的喜爱,而裘女官考得魁首,手里也是有真材实料的,看冯柔和茂林公主,沐扶苍能猜度出太后的脾性,进而料想裘女官亦是真心好学且又惜才之人,她完全可以尽情施展,大出风头。 沐扶苍连忙把请帖收起,对冯柔保证自己一定会参加诗会,不但要参加还要尽力表现,争取给公主和裘女官留下深刻的记忆。 “你先别急着感谢,我也是有私心的。”冯柔扶起沐扶苍:“我一个人孤军奋战,总是势单力薄,就将希望寄托于你身上,只要能再多出一个在朝野和民间有声誉的女子,我就能朝目标前进一大步,只是辛苦你,将来会面对与我一样的炎凉世情。” “您,一直以来真正做的事,是开民智吧。准确说,是开女子之智。” “是啊,女子之智,女子之德……”冯柔慨喟:“我不信女子的智慧只限于家长里短涂脂抹粉,更不信女子之德便是三从四德。女人的能力早早被限于内室与厨房,她们难有见识世情念书明理的机会,没有人教没有人告诉她们,自然生不出能与男人比肩的强者……” “然后,再得意洋洋地用女人被圈养出来的无知,来证明女人天生就是低人一等,持续用错误的理论捂住所有人的双耳与双目,直到连女人自己也信了,她们生来就是为了嫁人生子处理家务,即使涂抹胭脂,也是为了讨好丈夫而抹。”沐扶苍低低地接着冯柔的话描述下去。 就像梁刘氏一样……这个可悲又可憎的女人,她把一切奉献给了梁家与儿女,生命里没有自我没有道德,只有畸形的“相夫教子”,她本身就生活在一个畸形的世界里。 沐扶苍不甘心过得像梁刘氏和其他妇人一般的生活,所以她面对的将是和冯柔一样的艰险困境。 后退就变成砧板上的鱼肉,前进则是万丈深渊。沐扶苍摸摸荷包,里面装有两幅画像和一张字条:“我不怕,当我重新踏入京城时,我就将命赌上去了!” 就算死,沐扶苍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柳珂拿到了崭新的一套衣裙,她用指尖挑起浅碧色的裙带,不耐烦地问:“这又是要我讨好谁去?” 柳相爷不以为杵,柳珂这点清高劲配她的诗才刚刚好,更让男人充满征服欲望,而且柳珂目下无尘了,说明她心性尚且单纯,便于被柳家掌控。 “后日冯府诗会,茂林公主和裘女官将出现,她们都是爱才惜才之人,你须得表现出色,让她们留下印象。” “哦?”柳珂做出冷淡不解的样子,心里却急速盘算开来,茂林公主深得太后宠爱,而且就出嫁在京城,随时可以进宫面见皇帝太后,而裘女官是太后眼前红人,只要在诗会表现得宜,她能同时取得两人好感,相当于将通向太后的路稳稳赚到了。 柳相爷又喜欢柳珂的单纯,又怕她的单纯坏事,再三强调诗会和这两人的重要性,听得身边伺候的清越清商都快焦躁起来了,心道:“你快住口吧,车轱辘话没完了,小姐她聪明着呢,用得着你教?” 柳珂是一点不屑都没表现出来,等柳相爷说完了,点点头:“嗯,我懂了,爷爷放心,我一定给柳家争气的。” “好孩子。”柳相爷心怀大畅,又叫自己的丫鬟取来珍藏的一套宝石首饰。 当宝石够大够多,金子够闪亮时,款式流行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柳相爷拿出的珠宝便是如此珍品:“待诗会事毕,这套首饰便充作你的嫁妆。” 清越清商等人看多了奇珍异宝,依然被柳相爷的阔气闪花了眼,等柳相爷走回,围着珠宝啧啧称奇。 柳珂随意地命令清越将东西收起来,她知道首饰金贵,可她不稀罕,区区一套珠宝,收买不了她的心。 柳珂摸出半本书籍,津津有味地看下去。柳家所有人都当自己是一件工具,或者说柳家所有的女人都是他们加官进爵掌握权势的工具,柳珂嘲弄一笑,可是凭什么?她的心智能力不输任何男人。权势,她也可以拥有,她要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去争权夺利! 三从四德?柳珂从来不信,男人当她是工具,而她也可以将男人当作工具,玩弄于鼓掌之上。 只是,柳珂回忆起一张艳丽华贵如牡丹的面庞,那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商女,也许和其他女人一样庸俗无能,但是——“你挡到我的路了啊,沐扶苍。咱们诗会再见!” 四十二诗会交锋 冯府的聚会不同于南平王府的奢华,一张张小桌椅就在院子里围成一个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四角处另有小茶几堆放茶点瓜果,安排算是简单了。 小姐们本是养尊处优的人,此时一点都不介怀,也不分家世高低,零零散散地各自寻椅子搬来,与朋友坐在一起开怀畅聊。这二三十个少女受冯柔熏陶,燃起了对诗书的兴趣,此时来参加诗会纯粹是兴趣使然,不再为了什么提升名誉寻嫁佳婿。 高瑛开心地和沐扶苍林君怡念了等会要请冯柔点评的小诗,林君怡听罢直接道:“虽然有感情在,遣词造句却粗俗了些。” 高瑛闹着要看林君怡的诗,把纸笺抢过来瞧了半句,就被林君怡一把抽走。高瑛笑道:“扶苍,你快看看她写的,明明字我都认识,怎么凑一起就把看我糊涂了呢?” 林君怡不依,非说是高瑛情感简单,领会不到她的诗意。三人笑闹一阵,高瑛遗憾道:“也就在冯女史府里能这么自由了,可惜阿萱没有过来。” 沐扶苍汗颜道:“这是我的错,我名声不甚好,连累冯女史了。韩御史为人端正,阿萱只怕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听课了。” 高瑛林君怡齐声道:“与你何干?世人偏见罢了。” 明明都知道沐扶苍是被诬陷的,梁鸣扬甚至为此受到皇上斥责,却还是有不能理喻的人坚持认为沐扶苍本身有罪。 “唉,也是想不到,那么难听的流言竟然是你舅母施放的,还好你搬出了梁府,自己又坚强,撑得住。等两三年后孝期过去,刚好谣言也能平息些,你自己认真找一找,还是有好姻缘。” 林君怡接着高瑛的话安慰沐扶苍:“是啊,你行得正站得直,千万别因为无端的指责怪罪自己,给自己负担。” 沐扶苍笑笑,她才不会因为流言和自己过不去,别人骂得再难听都造不成心理负担,若非怕流言蜚语影响沐家生意,影响利益,她根本都不会去花力气澄清。 精心打扮过的柳珂掐着时间来到冯府,看着院子里乱纷纷的样子,细不可查地皱起眉头:“一点礼仪也不顾了,哪里还有大家千金的样子,幸好这里没有皇子少爷在,不会连累了我的形象。” 柳珂名气大,清冷傲世的脾气也是众所周知,大家和她打过招呼就罢了,没有人上前自讨没趣。 柳珂懒得讨女孩喜欢,乐得清闲,在院子里晃过一圈后,坐在角落里端着茶盏,偷偷观察不远处和人说说笑笑的沐扶苍:“沐扶苍的出身不好却也不坏,必然放不下架子做小妾。林家是世家大户,沐扶苍没当正妻的资格,她联络林君怡也是白费劲,倒是高家是军旅间发迹,沐扶苍勾搭上太后的路子后也许还有点希望,可惜今儿个遇见我,你什么如意算盘都要稀碎了。” 小姐们正闹得欢腾时,冯柔陪着两名宫装女子踏入院子,其中的少女眉清目秀,一身书卷气,女子则要年长一些,同样有出众气质。 高瑛“哎呀”一声:“茂林公主和裘女官?” 其他小姐中也有进过宫的,辨认出来者为谁,几个呼吸间大家都知道公主驾到,纷纷起身行礼。 因为之前座位林散,小姐加上伺候的丫鬟,人数又甚多,慌张行礼间,场面有些凌乱。柳珂抓住机会,向混在沐扶苍身边的清商使个眼色,清商会意,将柳珂安坐在角落时自行解下来的玉佩趁大家低头行礼时塞进沐扶苍腰带内。 “好了,再过一段时间后,我就说自己玉佩丢了,刚刚闲逛一圈,不少人看见我佩戴的饰物了,等从沐扶苍身上搜出来,她就解释不清了。” 柳珂的计划简单有效,沐扶苍身份究竟不如人,自己又有恶名在前,即使高瑛林君怡不信,茂林公主和裘女官却难免误会沐扶苍,她轻则断绝讨好太后的机会,重则断送了自己在贵女圈的名声,以后再也不能凭借姿色嫁人豪门。 清商刚刚完成任务,正一脸轻松向柳珂身边撤退,就看见小姐的视线越过自己,神色变得有些不对。她连忙回头看看,瞧见小姐用来诬陷的玉佩正在大家手里传阅示众。 原来,沐扶苍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了自己腰带里多了一块东西。 柳珂拿一般女孩的情况打量沐扶苍,不知道她为了方便自己随时购买相中的玩意儿,平时佩戴的荷包钱袋动不动就要装上个十两二十两的银子,因此即是在天气尚热的秋中,沐扶苍为了沉重的荷包,依旧把腰带扎紧了,中间还多夹带了一根丝绳,清商一动手让沐扶苍被丝绳硌到,使她立即就察觉有人做小动作,只是碍着正在行礼,没有回头查看。 等公主请大家起身后,沐扶苍用一侧衣袖遮掩着将硬物从腰间取出。她拿手捂着偷偷看了几眼,处于对奢华珠宝的喜爱和对柳珂的在乎,沐扶苍立刻认出这是柳珂的玉佩:“怎么?是有人要挑拨我和柳珂小姐的关系吗?” 玉佩已经落在自己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跳起来进行栽赃,沐扶苍察觉有算计后,果断拎起玉佩,叫道:“高姐姐,君怡姐,你们看,我捡到一块玉佩,不知道是谁家小姐丢的。” “玉佩色泽真好,有点像皇宫出来的好东西呢,大家传着认认吧。”高瑛举起玉佩来给附近的小姐示意,使大家都觉得玉佩真是捡到的,根本不给人栽赃的机会。 “小姐恕罪!奴婢失手了!”清商有些激动地和柳珂谢罪。 “小点声,别叫人留意到。你刚刚动手时有没有叫人看见?” 清商回想几遍,肯定道:“没有,大家都在行礼,我又拿身子做了遮掩,只要沐扶苍不特意去记身边都有谁在,我是不会被怀疑的。” 那就是还有被沐扶苍发现的可能了?虽然叫她察觉了也没关系,但柳珂习惯将谋划做到完美。 “清越,去领回玉佩来。清商你不要再出手了,将瓶子交给清语,由她和清越配合完成下一个计划。” 沐扶苍是冯府常客,冯柔对她的喜爱是很明显的,有接近太后的机会,柳珂料定冯柔一定会叫上沐扶苍,所以她来冯府前做好了准备,一是要借机取得皇家贵人的青眼,二嘛,就是破坏沐扶苍晋身的机会。 柳珂把最狠毒的一招放在前面,看此招暗算不了沐扶苍后,才启用第二个计划。 清越领回玉佩的同时,在沐扶苍与椅子之间撒了清油,等下沐扶苍走向椅子时肯定会滑倒,然后等在她身边的另一个丫鬟清语就会借着搀扶沐扶苍的机会,将瓷瓶里的鸡血倒在她身上。 沐扶苍即使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伤口,看见血迹也会吓一跳,而一向爱护女学生的冯柔会着急地送沐扶苍去看大夫。而公主女官还在场,诗会不能取消,其他人继续表现自己。 借着清油鸡血之用,沐扶苍依然会失去向上攀爬的机会,只是不能叫她招惹皇家的厌烦了,这对于柳珂来说是下下策,最后的备用招数。 除了柳珂,谁在冯府不是开心自在的?沐扶苍也不例外,她虽然因为玉佩的缘故提高了警觉,却从未把同伴们想得多么坏,仅仅是以为有小姑娘怄气,没有像在生意场般警惕,不注意到脚下,快坐上椅子时一个出溜险险摔倒。 清语一手握着瓶子,假意去搀扶,不料沐扶苍因为前世的惨痛教训,在今生发现自己体力问题后,有意加紧身体锻炼,加上平时东奔西跑,腰腿上自然有了力道,她踉跄一下,又站直了,倒是手臂出于自然反应,用力一挥,打在有意靠近的清语身上。 清语一意靠近沐扶苍,躲避不及,身上吃痛,加上心里紧张,手指下意识一握,将壁面薄薄的脆弱小瓷瓶一把捏碎了。 清语努力控制着面色表情:“啊!小,小姐,您没事吧?” 沐扶苍微微诧异地观察着清语扭曲的表情:“这丫鬟,怎么好似不是在紧张我,倒更像是被痛到了呢?” 她挥退态度古怪的丫鬟,看着脚下泛出微亮的油光,心里一片清明:“有人在针对我!一心叫我在公主面前出丑难堪。撒油摔跤还好,上次的强塞玉佩,简直恨不能致我于死地!” 会是谁呢?沐扶苍抬起头巡视一圈,那个丫鬟已经消失了。 清语颇有点聪明,发现自己手掌破裂后,立即攥紧袖子,用衣袖吸取流出的鲜血和鸡血,她远远向柳珂摇头示意,自己贴着门闪身逃离冯府。 柳珂看见沐扶苍没有摔倒,就知道计划又失败了。她算计柳璇,算计各位公子少爷从未失手,今日居然在一个小小的商女身上栽了跟头,还是一连两次,脸上忍不住有点流露出烦恨的表情:“哼,算她走运!” 清越主动请缨道:“小姐,我看冯府有个水池,我去将沐扶苍推进去吧?” “这招已经对柳璇使过了,同个伎俩可一不可再二,而且两次失策,沐扶苍是个傻子才发现不了不对,今天暂时到此为止。”柳珂不甘心地拒绝了清越的提议。 “不过,沐扶苍四处拜师无果,想来她没有真正才华,我等会还可以在诗会上,正面羞辱她!” 四十三文非其人 碧珠正和指手画脚地和其他人家的丫鬟炫耀万宝布庄的布多么漂亮结实,秋华栖霞自不量力试图打击万宝反而自食苦果云云,听得丫鬟们目瞪口呆,直说原来做生意会比内宅斗争还要险恶,还想求着碧珠再讲讲其他事。 碧珠着实跟着夫人小姐经历不少京城外的新鲜见闻,正想形容陆戎长狄等外族人的凶残,一个小丫鬟扯扯她:“碧珠姐姐,你家小姐在招呼你呢,快去吧,等会你一定记得过来和我们讲故事啊!” 沐扶苍借口自己刚才差点摔倒,弄脏了鞋子,要去房间换鞋洗手,召唤碧珠离开了聚会现场。她考虑到那个可疑的丫鬟必然是哪家小姐带来的下人,自己又没有确凿证据,不好以硬碰硬,就轻易放任其离开。但丫鬟失踪,不代表沐扶苍找不到她和她幕后主子的身份。 沐扶苍带着碧珠来到僻静处,把方才发生的两起未遂暗算告诉她。 碧珠同样没想过在冯府会出现如此卑劣之事,一时间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你等会出去后,留意诗会上少了谁家丫鬟,等确定身份后,直接过来告诉我。” 沐扶苍在冯府里不拘束碧珠,随便她去聊天交友,因此碧珠认识了很多家下人,人缘也好,寻找个失踪丫鬟对她不是难事。碧珠点头答应道:“好的,在场丫鬟我识得十之五六,还有一些是我知道身份不知道名字的,假如都不是她们,我就去向可靠的朋友打探。” 沐扶苍换过鞋子,清洗双手,好像真的只是来整理仪容一样,若无其事地重新回到诗会。 回归的路上,跟在沐扶苍身后的碧珠忽然笑起来,和小姐低声玩笑:“虽然很扫兴,可是这才是内宅暗斗吧,要不是今天被哪家小姐算计起来,我都快忘了咱们还是闺阁姑娘了。” 沐扶苍一想,果然是。梁刘氏和梁善心思粗俗就不提了,她现在遇见的对手有心计会掩饰,才真正有了宅斗的样子。 “应该是有误会,为了哪家公子和我争风吃醋。左右我的心思不在挑选婚事上,知道算计人的是谁,以后小心提防就行了。我可没时间陪她们耍把戏。” 沐扶苍的志向在商场官场间,一般女孩要的,恰是她不在乎的。和沐扶苍为敌的小姐真是看错了对手。 诗会上讨论着高瑛与林君怡的诗句。她们刚好吟咏的都是荷叶,一个感情真挚,惜乎词语简单直白得几乎失去雅意,林君怡则刚好与她相反,过于追求词语之美,显得晦涩难懂。除了柳珂不言语,其他人分成两个派系,刚好每队人数相仿,辩论得热烈。 沐扶苍既喜欢华美词句,又喜欢简单率真的感情,正犹豫间,碧珠捧着茶盏,假意为小姐递水,凑过来用一句话将她的心思拉回现实——碧珠低语道:“小姐,我查出来了,是柳珂小姐的丫鬟!” 结果完全出乎沐扶苍预料,在冯府,除了高瑛林君怡外,就数柳珂是她无法怀疑的对象了。 “我也很奇怪,但这里只少了她的一个丫鬟,而且她们衣着也和小姐描述的相似。”碧珠表情复杂,因为小姐对高傲冷淡的柳珂多有赞美,当柳珂进府时,她很是不平地多看了柳家人几眼,所以碧珠带着任务去查看丫鬟时,立刻发现柳珂身边少了一个下人。 碧珠吃惊地再次清点一遍在场人数,确定只少了柳家的那一个! 玉佩是柳珂的玉佩,丫鬟也是柳珂的丫鬟?!还不止,沐扶苍回想起来,自己离开座位行礼时,地面是干净的,等她发现玉佩,把玉佩还给上前讨要的柳珂丫鬟后,椅子旁就多了油迹,而椅子刚好在丫鬟路过的地方。 人来人往路过椅子的多了,但,要是把拿玉佩的丫鬟清越和沐扶苍要摔倒时特意站在她苍身边的失踪丫鬟联系到一起,整件事就显出清晰轮廓了。 原来这就是写出“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瑶台镜”柳珂小姐啊,沐扶苍失望间又有些恍然,难怪柳璇会在南平王府出丑,毁了自己第一美女的好形象,全是因柳珂的暗中捣鬼!当时柳璇的情形和自己相仿,只是不及自己好运,有意无意间避开了阴谋。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亏得柳珂能以卑鄙的心肠写出绝美的诗句。沐扶苍敬仰过柳珂,但等一切证据指向柳珂时,沐扶苍接受真相,绝不欺骗自己继续去盲目推崇这个京城第一才女。 沐扶苍表面与人热切讨论,心里转换着念头:“这里多少小姐,柳珂单独针对我绝非无的放矢。柳璇与她结怨已久,家族内斗容易猜想,但我与她见面都见不到几回,又能有什么利益冲突?” 自己与柳璇的相似点……自己除了梁康又没有什么公子哥追求,诗词又比不过人,难不成柳珂单纯是看不惯比她漂亮的少女? 众所周知柳珂诗词冠绝,在座小姐们的诗句只怕不入她眼,因此柳珂不甚发言,大家也不去强迫,直到最后,除了沐扶苍和柳珂,其他人都被讨论完,茂林公主才点名要看柳珂作诗。 柳珂落落大方向公主行礼道:“非臣女推辞,只是一向与沐家姑娘无缘,今日难能在诗会一聚,希望能一睹沐姑娘风采。” 在柳珂前献诗岂不是自取其辱吗?沐扶苍推辞道:“小女子才疏学浅,藏拙是正理。还请柳小姐一展才华。” “在诗文一途上人人平等,不好单独冷落谁,请沐姑娘先来吧。”柳珂一反常态,谦让道。 都是在阴谋波折里历练出来的人,谁还不会演个戏?沐扶苍脸上揉出一点红晕,羞涩道:“我是真的无甚能力,勉强会写几个字罢了,也只有替柳小姐捉笔的份。”这是柳珂自己为沐扶苍双手奉上的机会了。 沐扶苍说着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睁着水波潋滟的一双眼地望着柳珂,好像为了避免暴露自己的庸俗,甘愿自降身份替柳珂执笔。 沐扶苍做到这份上,柳珂不好再强行逼迫,而且她破坏沐扶苍在公主面前形象的目标达成了一半,现在也不能为了旁人放弃展现自己的机会,柳珂才松手放过了沐扶苍,曼声吟诵道:“我方才见夏时已远,碧叶渐落,心有所感,现做诗《秋思》,春……” 柳珂边念边带着些嘲弄的心思去看沐扶苍的字,却见沐扶苍提笔写了个“春”字,字体流美疏朗,笔画间骨气洞达,端的一手好书法。柳珂心知不妙,但是箭在弦上,硬着头皮继续背下去:“阳如昨日,碧树鸣黄鹂。芜然蕙草暮,飒尔凉风吹。天秋木叶下,月冷莎鸡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华滋。” “好!快拿来让我细看。”茂林公主是识诗之人,欢喜道。 宣纸送到公主、裘女官和冯女史面前,她们只知道柳珂的诗好,等看见沐扶苍的字迹,又是一片称赞,在细究诗句前先观赏了沐扶苍的书法。 柳珂似乎还是风华出众的模样,实际上,她心里已经极其气恼了。 这一局,沐扶苍、柳珂都在茂林公主和裘女官心里加深了自己地位,但是对于别有居心的柳珂而言,却算是输了,而且沐扶苍是踩着她的诗句露脸,这更加让柳珂恼火不已。 沐扶苍的诗词不及柳珂,但她在书法经文上很有些造诣,让裘女官尤其满意。等诗会结束时,冯女史对沐扶苍欣慰一笑,使她开心地知道,自己的目标达成了! 碧珠直到回归沐家,还在纠结于柳珂的算计,她也识得柳珂是天纵奇才,所以尤其想不通柳珂为何用小伎俩害人:“她要是怕小姐出风头,直接堂堂正正地甩出诗作压倒众人,谁还能说胡话否认她不成?” “她除了怕我在公主面前出彩外,应该还有些别的缘故。” “唉,柳珂真是可怕,又歹毒又家世优越,大家还都当她是好人哩。幸好咱们以后没有太多机会和她接触,不然真是桩麻烦。” 以后没有机会再接触吗?不一定。沐扶苍回想柳珂做作的清高姿态,只怕是个狭隘之辈,她即使不去招惹柳珂,柳珂也不会放过她。 既然知道了柳珂的恶劣,沐扶苍不介意把事件的发展往最坏的结局里想,比如柳珂将小怨记成血仇,像对待柳璇那样,将沐扶苍赶尽杀绝。 “碧珠,我们明日去贺府,向湘姨答谢她的维护之情,我再询问下柳家的情况,知敌知彼,将来柳珂的杀招到了,我也好有个应对能力。” 贺夫人厌烦柳璇,却对柳珂印象很好,向沐扶苍极口称赞,即使是柳珂目下无尘的态度也被夸成是天真无邪,不染尘俗。沐扶苍想自己之前对柳珂也是一般偏袒,此时只能无奈苦笑了。 柳家是新兴家族,与还是太子时的当今皇帝相识,凭借当年拥护之功,一跃成为京城的大家族。柳闻风还将自己从家族过继来的小女儿嫁进皇宫封作惠妃,可惜惠妃只诞下乐平公主,不然柳家的地位还能再升一升。 沐扶苍这回是真遇见了强大对手了。 贺夫人聊完京城柳家,叫丫鬟端上盘和饴带酥,圆团团的月饼:“明日是中秋佳节,我今年不方便去找你玩耍赏月,你一个人在家千万别难过,湘姨和你姨夫记挂着你呢。” 明日就是中秋了,难怪街上处处皆是桂花酒和花灯。沐扶苍怀抱着月饼,回到奢华空荡的家中。在结束了一连几个月喧闹费心的纷争之后,她一个人掰着月饼,望着渐渐圆满的月亮,终于无处回避自己的孤单。 四十四流光花月夜 馥郁的桂香席卷了京城每一个角落,一点点的金黄浅鹅点缀在街角、桌前或是仕女的发间,在每年的流火未凉时,极力散发着自己温暖的甜香。 小贩挑着果品和桂花酿成的蜜酒叫卖,即使篮中还剩着小半脆枣,他也不急,晃晃悠悠地唱歌般边吆喝边向回家的方向走去,怀里露出半抹朱漆色,原来是给小孩子买的拨浪鼓。 街上的酒楼则更热闹了,他们都隆重推出了自家独门月饼,连珍宝阁也不例外,少当家九重夜甚至亲自登场,拿着招摇的大扇子坐在门前当活招牌,引得大姑娘小媳妇排了个长龙,也不知道是来买月饼还是来看人的。 桂酒香气和人们欢悦的氛围一起持续几天了,沐扶苍也许早知道是中秋到了,她只是下意识地回避着这个团圆温馨的节日。 中秋是个好节日,亲人团聚在一起,有吃有玩。以前此时,沐扶苍最爱枣泥馅和云腿月饼,要是恰好在有珍宝阁的城市,她还能吃上牛奶馅或其他奇妙味道的月饼。今年,桂花依然芬芳,月亮依然皎如明镜,珍宝阁的月饼依然推陈出新美味可口,但是陪沐扶苍吃月饼的人,再也不在了。 沐扶苍提着祭品香烛来到城郊拜祭父母。八月十五不是上坟的日子,是与亲人团圆的佳节,可是沐扶苍的亲人就在这里,她只能穿过重重花果香,来到清冷的墓地前,拜了又拜,停了又停。 “小姐,天已经晚了,我们该回城了。”碧珠怕晚间风凉,抖出披风为沐扶苍披上。 沐扶苍握紧碧珠为她系扣的手,还好,碧珠还在,自己今生定要护住她,等孝期过去,寻机会赎出她的奴籍,将她嫁给好人家。沐扶苍的路,太难走,终究只舍得自己一个人去。 折回时,明月升起,家家的屋檐上旗杆上都点起五彩斑斓的灯笼,酒楼高阁人声鼎沸,临轩玩月,丝竹缠绵,飘忽不绝于耳。 此时天气乍暖微凉,最宜女子穿衣打扮,几重轻丝彩裙重重叠叠,臂间挽着披帛与金钏,走动时玉铃微响。小孩儿则提着小灯笼,呼朋唤友去看放天灯,嬉闹着在人群中穿行,像是会笑的萤火虫。 四处都是成群结队,赏月赏灯的居民,马车堵在半路,沐扶苍在马车里抱膝呆坐许久,才用丝帕遮了脸,与碧珠下车步行回家。 灯火琉璃天,儿女喧哗,好一片红尘安逸,素衣如雪的沐扶苍牵着碧珠,在欢声笑语的靓妆女子间缓慢行走,越发显得孤单。 “扶苍!扶苍!” 是谁在欢笑声中焦急地呼唤着她? “扶苍!”是梁康,他两只手护着灯笼,从拥挤的人群中努力向沐扶苍靠近,发髻歪斜在一侧,他也不在意,只是眼看着沐扶苍,生怕一个晃神让她再次消失。 “扶苍,啊,不对,是表妹,我,是我之前晕了头,我和母亲都挨了罚,我也知道我错了,求你不要生气,这个送给你当赔礼。”梁康因为紧张,说得颠三倒四,献宝般哆嗦地将手中的灯笼递给沐扶苍。 灯笼作肥嘟嘟的兔子模样,饱满可爱,可见用心。梁康身上却都是汗迹,衣衫头发被挤得凌乱了,能在凉风习习的八月热成这样,沐扶苍猜他是寻找了自己好久。 就是这样的温柔啊,将当年内心孤苦的沐扶苍引诱至悲苦的境地。 沐扶苍在梁康希翼的目光中接过玉兔灯笼,转身离去。“表妹!你能原谅我吗?” 沐扶苍背着梁康摇了摇头,她或许能原谅他,但她再不允许自己动情,即使,在将来的每一个佳节里,如此寂寞。 顾行贞随手在街头小贩手里买来个兽头面具带上,他吃过了京城的月饼,果然和边疆军队的大锅蒸出的甜饼味道不同。 在几年前他第一次随父亲到京城时,刚好也赶上了那年的中秋节。京城的中秋也许都是热闹的,可是,对于顾行贞而言,所有月饼桂花和点亮满城的灯火都磨灭在一个女子的哭喊声中,顾行贞对京城中秋的记忆只剩下了满腔的悲愤,那轮满月,似乎也曾是一盘血红。 或许是因为顾行贞遮掩了过于英秀的面容,他周身冷峻的气质反而越发凸显,即使人们肆意欢笑,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使顾行贞周围空出一片小小的空地。 顾行贞身着玄衣,带着面具,像一片暗影,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娇娘明烛间。大家的避让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因为盛大的节日原也不属于他,顾行贞的中秋,早已沾满了鲜血。 人群笑声不知道在月光下回响了多久,顾行贞突然在一片五颜六色间看见了一道孤单的纯白,她提着白兔灯笼,牵着小丫鬟龋龋而行,与所有的快乐截然无关。 走进一些,顾行贞认出碧珠,知道了这全身雪色,玉兔灯笼的少女是沐扶苍:“她是适合白色的,就像天上的嫦娥,只是在白衣下的心肠,还有外表的单纯柔软吗?” 可是绚丽中的伶仃白影,让顾行贞知道自己不是这红尘中的异类。 沐扶苍也在拥挤的人群看见了那道黑影,头戴丑恶面具,与周围的人隔绝出一道分明的界限,好像地狱的鬼魂误闯了人间:“原来除了我,还有人会在琉璃未央天里茫然。” 虽然隔着面具,沐扶苍感觉得到,那个人也在观察着自己,她没有奇怪,因为整个京城,大概只有他们格格不入。 她与他,都是繁华世间的崎零人。 “哎呦,小姐,人太多了。”碧珠紧张地保护着沐扶苍,生怕小姐被人占了便宜,她挤到沐扶苍前面开路,走了几步,奇怪道:“咦,刚刚人还有很多,怎么现在又不挤了?” 沐扶苍若有察觉,回头望去,一个面具男人默默跟着她们身侧,不动声色地为她们劈开一条路。 沐扶苍意外地没有害怕,她拉着碧珠,跟着男子一路无言穿行,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即使她不知道面具下的人是谁,又是什么模样,可是在这个黑色衣衫的男人身上,沐扶苍感到了一种藏在冰冷下的可靠与温柔。 送至街尾,人流渐少,男人立在原地,目送沐扶苍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沐扶苍走出了光明辉煌间,再回首,男子已经淹没在人海中。 “哎?居然是个好心人啊,他要是再跟几步,我就要喊救命了。”碧珠无奈道:“谁让他非带个这么丑的面具,明白要招误会。” 沐扶苍打趣道:“咱们在回去找找?或者就是他平时太打眼,才故意挑了丑的戴,把面具揭下来,没准是你喜欢的英俊儿郎呢?” 碧珠脸红道:“小姐乱说,你那么喜欢漂亮的人事物,面具揭下来,明明是小姐喜欢的人才对。” 我喜欢的人?沐扶苍把灯笼给了郑管家的孙子玩耍,自己坐在院中望月默想,她不需要喜欢的人,不需要结婚,她只需要钱与权,还有自由,如果爱一个人,就会像前世那样受伤,那样一无所有,她宁可守住自己的心意,像一块顽石般坚硬。 “小姐。”翠榴奉上一张有些褶皱的白纸:“白仙长离开时在房间地板上留下了几只纸鹤,奴婢今日白天随手拆来,发现这张上面有字迹。” 白哉子果然是把沐家当免费的客栈,白天不定时地消失,晚上回来大吃大喝,沐扶苍本来没有什么事情指望他去办,只有几个疑问希望白哉子能够解答。在万宝布庄的事情发生后,沐扶苍忙于生意,没有持续追问白哉子,直到白哉子离开京城。 沐扶苍接过白哉子的纸条,上面写着“天命好问,事在人为”。 天命好问,事在人为啊,沐扶苍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日里最开心的笑容,她缠着白哉子问来问去,问的都是顾行贞的事,她已经逐渐改变了自己的今生,却不知道身份更加复杂,牵扯更多的顾将军是否有希望逃离被陷害谋杀的命运。 白哉子的纸条,就是在回应沐扶苍的问题吧?事在人为……就是意味着要是沐扶苍再努力一点,她不但能扭转自己的未来,也能影响顾将军的结局! “碧珠翠榴,摆上月光台,我要焚香拜月。”沐扶苍急忙整理仪容,预备香案。 沐扶苍沉郁了一天,现在来了精神,不管是为了谁,都让碧珠喜出望外,选择吉位,指挥小丫鬟们摆上月饼西瓜等祭品,红烛高燃,从沐扶苍开始焚香祭拜。 沐扶苍不求月上仙子赐她美貌和有情郎,只虔心求上天保佑顾行贞人生美满,出师平安。 到碧珠时,碧珠点上香,同样不为自己祈福,她拜月暗念:“月神在上,我家小姐命运多舛,又骨气傲然,求您赐她一个会爱她会尊敬人的好男子,免去小姐一生孤苦。” 沐扶苍抚平纸条,将它夹入自己最爱的一本天下游记中。她抱着书在怀,抬头再望月时,心里多了一份希翼。 “沐扶苍……”站在人群中的顾行贞同样在望着天上的满月,无论沐扶苍做过什么事,他又将去做什么事,这个少女确实是在刚才陪他度过了原本难熬的一段时光,她的一身白衣,似乎也将记忆中的血月洗淡。 在两人还没有真正明白时,他们已经开始陪伴着对方,在未来每一个艰难的岁月。 四十五名声墙头草 裘女官将由沐扶苍书写,柳珂创作的《秋思》上呈太后。太后阅览过后大喜,下旨邀请柳珂、韩觅萱和林君怡三位才华出众的小姐入宫一见。 沐扶苍是冯柔府中门第最低,学习时间越短的一位,但她亦是书法最好,眼界最开阔的少女,原本太后对她极感兴趣,但也是因为沐扶苍出身不显,加上身负重孝,没有入宫见贵人的资格,最后只得到了太后赏赐的一方砚台。 砚台乃整块水晶制成,琢成蝉形,线条圆润,晶莹剔透,一望即知是宫廷佳品。护送太后赏赐的太监出现在沐家门口时,已经招来街头巷尾的瞩目,等沐扶苍使下人稍稍向外透露了砚台的珍贵后,沐家更成了众人的艳羡对象。 砚台确实珍贵,但不是没有比它更好的,沐扶苍自己书房里正在使用的就是更加稀有的古砚。而且水晶砚既然是来自宫廷赏赐,用也不敢用,卖也不敢卖,躺在锦盒里的死物罢了。可是水晶砚台的意义不在意金钱,在于它是由太后恩赐,代表了皇家的肯定与重视。 沐扶苍吞并秋华布庄后手头不缺钱了,她需要的正是这份来自皇家的荣誉。 她由戚流起始,经梁刘氏光大的谣言虽然已经在梁鸣扬被皇帝训斥时破灭了,却有很多人本着“就算骂人的人错了,但你被骂自己也有责任”的理念,依旧对沐扶苍心存偏见,等砚台一出,他们立马闭嘴了,毕竟再讽刺沐扶苍,相当于是看不起太后了。 沐家名气大振,加上开设粥厂的善举,沐扶苍成了京城闻名的几个少女之一。她比柳珂亲切,比柳璇沉稳,比高瑛有才貌,算来竟是十分出色的人物,不但富商家,有些官府夫人甚至也开始盘算迎娶沐扶苍的可能。 沐扶苍拿着最新的账本,除了感慨名声好就是好,能卖更多钱外,没有其他感觉了。至于偷偷登上门打听的媒婆和夫人,她一概以身处孝期的理由劝退了。 冯柔没有正式收沐扶苍为徒,沐扶苍在拜访不到其他老师的情况下就隔三差五地前往冯府请教,虽然来回路程颇耗时间,耽误了沐扶苍很多赚钱的机会,她却甘之如饴。 这日沐扶苍抱着书本才踏入冯府,就听到一道脆生生的招呼:“扶苍!” 被韩御史禁足多日的韩觅萱终于回到了冯府。 韩觅萱开心地和沐扶苍打过招呼后,又有些害羞,揉着发辫,轻声抱歉道:“我知道你之前的事情了,可是我呆在家里,竟一点也没帮上你的忙。” 韩御史为人古板,他知道女儿交好沐扶苍,对沐扶苍的身份本来就不甚看好,等听闻沐扶苍的谣言后更是大怒,立刻不问青红皂白责令女儿立刻与沐扶苍断绝关系。 韩觅萱了解沐扶苍为人,知道自己的朋友虽然有些不属于女孩的果敢智勇,但外人胡说的烂事绝对不是沐扶苍会去做的。韩觅萱据理力争,为沐扶苍争辩了几句,结果不但无法说服父亲,自己都被下令禁足,连门都不能迈出了。 丫鬟替韩觅萱打探来沐扶苍的近况,居然情势越来越坏,连沐扶苍的舅舅家都开始造谣逼迫沐扶苍,她越发着急,可惜违抗不了父命,只有空自替朋友担忧。 好在沐扶苍自己争气,用自己的才能惊动了太后,使太后召见了冯柔门下的几名女弟子,韩觅萱也名列其中。韩御史依旧不满女子以才华出众,但是不得不松了口,解除女儿的禁足令。 韩觅萱从此天天来往冯府,她对沐扶苍心怀歉疚,正打算自己上沐家拜访时,就在冯府遇见了沐扶苍。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阿萱能一直记挂着我,已经让我十分感动了。韩御史对我有些误会,请阿萱回去后不要和令尊谈起我,免得被迁怒。”韩觅萱对沐扶苍没有太大帮助,但她实在是一片真心待人,在沐扶苍经历了背叛与柳珂的欺世盗名后,这种真情对于沐扶苍来说尤其可贵了。 贺夫人是以长辈目光看待柳珂,她的描述多有偏见与疏漏在,韩觅萱性情温柔坦诚,在京城贵女间人缘极好,对柳家姐妹知之更详,沐扶苍向她打听柳珂的具体发展经历。 韩觅萱微微回想片刻,迟疑道:“柳珂,她有些奇怪。”她对柳珂竟然和其他人的态度不同,不是夸赞其诗才,也不是嘲讽她目中无人。 “哦?”沐扶苍来了兴趣:“阿萱是第一个说柳小姐奇怪的人呢,她有哪里奇怪?” “我也说不好,她以前在柳家女孩中都是籍籍无名的,只是这一两年突然显出不同个性来,也是这一两年里,柳璇姐姐的名声开始难听了。我是从长公主的赏兰宴上正式认识她,之前她多半不出府,偶尔参加聚会也是跟在柳璇姐姐身后,我只是知道她名字罢了。等赏兰宴后,她似乎一下取代柳璇姐姐在柳家的位置了。” 韩觅萱是厚道人,她察觉了柳珂的不对头,却还是无法将柳珂想成恶人,只说她有些奇怪:“扶苍,我知道你和柳璇姐姐有过冲突,但姐姐以前真的不是这么暴躁的脾气,可能最近是被柳珂争去风头,她受不了落差。柳珂,真的是很奇怪……她诗做的真好,也许有才华的人都有些常人不理解的地方吧?” 以前籍籍无名,从这一两年突然成了心计深藏才华横溢的大才女?柳珂的问题比沐扶苍先前料想的还要诡异。 韩觅萱没有告诉沐扶苍,她之前对柳珂从无戒心,轻易地接纳了新朋友,直到前几日进宫拜见太后时,在皇宫内遇见了太子。 “太子哥哥!”高瑛开心地叫起来,她与太后有血缘关系,又从小出入皇宫,叫太子一声哥哥虽然犯忌却不过分。 韩觅萱与柳珂都是第一次入宫,撞见太子后连忙行礼。她只在开始时扫过太子温文儒雅的面容,以后时间里都没敢再抬头看他,柳珂倒是行礼后大大方方地与太子交谈, 等韩觅萱估计太子走远后,她抬头想和同伴说自己刚刚很紧张。这猛地一抬头,却发现柳珂正盯着自己,眼眸冰冷,好像看着某件令人生厌的死物般。 柳珂恶意的眼神一闪即过,随后就变回了那个风姿无匹,不染俗尘的才女形象,高瑛完全没有留意到不对。韩觅萱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柳珂的神色大有问题,她开始回忆柳珂的过往与现在,越想越觉得……奇怪。 这些揣测,韩觅萱不好和人提起,万一是自己误会柳珂了呢?自己与柳珂又没有任何矛盾,柳珂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对人产生恶意呢?但假如柳珂真是口是心非的虚伪之辈,她现在最好劝劝同样有个性的沐扶苍,免得沐扶苍与柳珂产生冲突。 韩觅萱诚恳对沐扶苍道:“也许是我多心了,柳珂只是有些自持才华,但你最好不要与她过于接近,你实际上和她一样,脾气太硬了些。” 沐扶苍点点头:“我晓得,你放心吧。”唉,阿萱啊,你说这话已经晚了,柳珂早就对我动手了,我也借她的诗在太后面前显摆了一通,现在我俩没仇也结下仇了,不过你放心吧,我会警惕她的。 好在看样子韩觅萱已经对柳珂有所怀疑,而高瑛林君怡等人自己家族势强,不是柳珂能轻易对付的,这点让沐扶苍放下些心来。 “小姐,小姐您真的不能出门。”几个丫鬟死死把柳璇拦在门口。 柳璇泪流满面,声音嘶哑:“我已经多少时日没有出门了?现在皇子的婚事,楚国世子的婚事,都开始被商议起来了,我还是被困在这院子里,难道祖父和父亲是打算让我老死在家里吗?” 她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听了,以前从没有过的忧虑一下占满了柳璇的生活,她是真怕自己不得出嫁,被柳家圈禁到死。 柳夫人接到丫鬟通报,匆匆赶到,将女儿搂入怀里:“傻孩子,瞎说什么呢,怎么会让你困死在家里,只是现在外面不平静,怕你受到伤害,等事情平息下来,娘给你争门好亲事。” “等?我还要等多久?祖父明明说过太子妃要出在柳家的,现在不许我露面,那谁做太子妃?柳珂吗?”柳璇不信母亲的安慰,她隐隐约约听见了陌生的小丫鬟在墙角嚼舌头,说太子世子他们要商议婚事了,柳璇小姐一个都捞不到时,柳璇就觉得当头一棒,天昏地暗了,现在母亲的言语不但没安慰到柳璇,反而让她确定了自己被柳家放弃。 柳夫人又心痛又说不出话来,因为柳相爷确实看好柳珂,只是柳珂年岁小了些,柳家现在全力正商讨怎样弥补这个缺陷,根本没人在意曾经备受宠爱的柳璇的婚事。 “娘,求你放我出去!都是柳珂害我,即使我做不成太子妃,我也定要让她同样嫁不成!” 前世尽力 沐扶苍按着记忆去寻找沐家以前的店面,果然只剩一个极小的饭店在勉强经营,也是人气惨淡随时都可能关门大吉的样子,剩下的产业都被梁府陆续变卖了。 沐扶苍恨得咬牙,她早知道收上来的钱落到自己手上的不过十之一二,却想不到梁府连现成的铺子都经营不好。心底发狠一回,才喝药压下去的腹痛又开始了,沐扶苍含片人参,火速跑去官府问了万宝银楼的价格,在黄昏时回到梁府匆匆扒拉俩口饭,回房摸出藏钱的匣子开始数钱。 梁刘氏的险恶超过了沐扶苍的预料,现在,她在梁府感觉就像身处刑场,随时有把刀子会朝脖子上落下来。梁康是不能指望了,一个毫无心肝的好色之徒;沐家族人和梁家一般心黑手黑,而且他们更加无耻,连掩饰功夫都懒得做;翠榴红池等丫鬟虽然对自己颇为恭敬,但终究是梁府的人,不能完全信任。算来算去,她只有碧珠和这一小匣钱可供依靠。 盘算到深夜,沐扶苍大致有了计划,心道莫说梁康遗弃了自己算什么,难道她一个人就活不了了么 沐扶苍吹灭蜡烛,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忽见窗纸上隐约透出一轮圆月影,愈发衬得屋里幽暗凄清,不由得起身抱住钱匣无声痛哭。 翌日,沐扶苍起了个大早,本想用凉手帕把眼皮的浮肿给敷下去,但对镜照照自己蜡黄憔悴的脸儿,反而感觉更有效果,便稍稍施粉掩去巴掌印,换身素净衣服,去给梁刘氏请安。 穿过花园小径时,沐扶苍意外遇见一名少妇带着小丫鬟从梁刘氏房中走出,俩人正打个照面。 少妇实际年龄比沐扶苍小个两三岁,一双上翘狐狸眼,微黄皮肤,穿件相似沐扶苍日常惯着的压金线孔雀蓝裙,只是她姿色清秀,身量娇小,盖不住衣裙颜色,倒显得老气。少妇用鼻子看了沐扶苍一眼,梗着脖子扭着腰离开了,她身后小丫头停下脚步,吃力地捧着箱子给少夫人行礼。 “快快起来,这箱子好沉啊,母亲给装了多少银子?”少妇乃梁康的妹妹梁善,四年前出嫁的,每次回娘家都要要走大笔银两。 “一百两黄金,一百两银锭和几只发簪。” 一百两黄金便是一千两银子了,寻常百姓五口之家,一年花费三百两白银就能活得惬意,梁刘氏对女儿真是舍得。 自然舍得,毕竟花的是她沐家的钱啊! 沐扶苍默默记在心里,挥退丫鬟,做出一副张皇的模样进了梁刘氏的房门。 “大清早的,做的什么打扮!来我房里哭丧啊?”梁刘氏说得狠,表情却愉快得很——沐扶苍不开心,她就开心了。 “母亲,您可知梁郎他迷上个烟花女子——” “住嘴!男人在外面的事岂是你做妻子的能随意指责的吗?” “我不敢指责,只是昨天去那街上看了看,梁郎被迷了心窍,就在女子旁边租个破院子住下了!唉,梁郎在家锦衣玉食的,怎么受得了这种苦!” “哦?我从不缺了康儿银钱,他在外面怎么会委屈?你莫要胡说!” “母亲派人去街上打听打听云飞烟这名字就知道了,梁郎对她痴心非常,百两银钱千万珠宝,送起来流水一般,只是苦了自己,缩衣节食的,媳妇儿只好来求母亲多支些银两给他。” 梁刘氏自然不怕儿子花钱,但这银子是白送给野女人的,她怎么舍得,黑着脸呵斥:“你身为正房夫人,看着自己丈夫在外拈花惹草却不知劝谏,真真是……嗯?莫非你是想讨钱给自己用?” “母亲不愿拿钱就罢了,何必拿这些言辞搪塞我!我刚刚看见善妹妹了,母亲心疼女儿,怎么就不心疼儿子呢?我倒是还有些嫁妆,请母亲拿出来,我自己折了换钱给花街送去!” 梁刘氏从来不怀疑沐扶苍对儿子的感情,沐扶苍多心高气傲又聪慧的女人啊,还不是为了儿子欢心,捏着鼻子一个又一个地往院子里安置小妾。 “我当年带来多少地契铺面做嫁妆,现在自愿拿出来卖,为何母亲不给我?”沐扶苍露出怀疑的表情。 梁刘氏心想沐家那点家底已经被她掏得差不多了,只是沐扶苍还活着,又出乎意料的不好拿捏,假如给她闹起来传到朝野上影响了老爷名声,老爷可饶不了自己。横竖卖得的钱是给自己儿子花,梁刘氏索性就将卖剩的小店地契给了沐扶苍,并且再三强调下不为例。 小店旁边的客栈一直想兼并它,沐扶苍地契到手就能将店面盘出去。换得的五百两银子加上自己手头的三千两银票,足够沐扶苍折腾了。 沐扶苍盘算妥当,命碧珠拿着梁康早年赠的几件首饰当着梁康的面给云飞烟送去,自己则带着银票去官府买下万宝银楼。 才过两天,万宝银楼的售价又低了二百两。主薄一边往地契上印花押,一边叹息道:“夫人来得巧,再迟一日,这楼便要被拆了空出地做它用了。本来万金难换的小楼,愣是给一个流言搅得三千两都差点卖不出去,不过前两任主人确实下场凄惨,您可小心点。” 沐扶苍忆及父亲和顾将军,心下大恸,看了万宝银楼的地契许久,才收入怀中,朝下一个目标走去。 万宝银楼左右的店铺因为小楼阴影,生意实在惨淡,沐扶苍算定它们价值尚在,只要万宝银楼打破流言,重新开张,店铺自然又恢复身价。她现在就是要趁机将它们廉价长期租入,即使将来万宝银楼生意难复辉煌,她将店铺或转租或经营,收入的钱也够回本了。 沐扶苍早在大闹燕春楼的时候,就有与梁康和离的打算,但梁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和离的事还需费些思量。好在自己成功拿下了地契,总算有了退路,现在能宽心些。 沐扶苍与碧珠带了面纱前去道观寻找云游的野道士。流言由道士起,自然也该由道士灭。沐扶苍站在客房院子里,一边和观主闲话,一边四处寻觅合适人选,忽然听到墙角一阵骚乱,循声望去,却是一群道士正欺凌一个脏兮兮的乞丐。 “此人法号白哉子,乃云游天下的道友,每隔五年便来京城停留上三个月。他原本便不守清规,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多造口业,引起公愤。” “毕竟是修道人,我看着不忍心,正好恩人祭日将至,请白哉子道长随我一行去家中做些法事,我多给些供奉,也算我为父母积累阴德。” 沐扶苍请白哉子做的“法事”自然就是在万宝银楼前装神弄鬼,消除有关万宝银楼的预言。 白哉子也是神人,梳洗干净后凤眼白肤,乌黑长发,披上天仙洞衣,真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感觉,手持拂尘往街上一站,就唬得许多人驻足围观。 围观者越聚越多,眼看着快将街道堵塞了,白哉子才不紧不慢一挥拂尘,唱戏般拖长声音“咦”了一声:“奇也怪哉,贫道三月前途径此楼,尚是鬼气森森的不祥之地,如今怎地鬼气尽去,人气重生?莫非有仙人来此降妖?”他声音不大,前前后后的围观者却觉得好像是在自己耳边说话,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各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胆大的直接大声质疑。 白哉子高深莫测地一笑,拂尘再挥,脚下陡升云雾,遮天蔽日。等烟雾散去,白哉子身影已消失不见,众人大惊,皆呼神仙下凡。 “小姐!这个贼兮兮的道士还真有一手,戏法变得我都快信了!”沐扶苍和碧珠在附近酒楼高层上远远看见这一幕,碧珠不由得小声惊呼。 “白某人办事向来靠谱,小姐只管放心。”房间里突然传出一道男声,吓得碧珠一个激灵,回头看见白哉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眼前,马上又被吓了一跳。 白哉子大大咧咧拉过椅子坐下,伸手给自己灌了杯茶润嗓,一时间仙风尽去,好像一名普通不过的英俊儿郎。 “多谢道长援手,酬劳放在桌上的瓶子里。还请您勿将此间事——。” “守口如瓶么,我知道。”白哉子没有马上拿取钱财,而是仔细打量打量沐扶苍:“你就是万宝银楼的新主人吧,果然面现死气,大难将至。哎呀呀,我又造口业了!拿去拿去,算是我的补偿。” 碧珠叉着腰才要开骂,眼前烟雾弥漫,白哉子再次失踪。 “晦气晦气,乱说话!难怪他会被打!”碧珠狠狠地跺脚,沐扶苍则是愣愣地看着手心——方才白哉子抛来亮晶晶一个红珠子,她下意识伸手接过,然而再摊开手掌细看,手里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红珠子。 流言既灭,万宝楼价值回升,租来的店面也开始有人询问是否转租。沐扶苍采购材料准备赚钱大业。因为要瞒着梁府人,耗费的心力比正常生意更多上百倍。 沐扶苍没时间和府里争执了,梁刘氏也听见个让她惊喜的消息,足足有五天功夫没来找沐扶苍麻烦。 “柳珂当真与夫家和离了?” “是,柳相爷上朝时脸色都难看得很。” “那康儿岂不是有机会娶她了?” “扶苍好好地当着正房夫人,丞相会把孙女嫁过来当小妾?二皇子谋反牵连了不少人,朝中空出许多位置,吏部正在考察人选,知道你与扶苍不对付,也别现在给我添事。” 梁刘氏哼哼两声,不再应声,心里暗暗算计起来:“沐家的死丫头不过区区商贾之女,康儿娶她太受委屈了,而且那女人现在一点用处都没有了,我就算担点干系也要抓紧时间把她收拾掉,好给柳珂腾位置。” 四十六新娘不祥 尚书府中,王阿梦将一枚黑色玉佩紧紧握在手里,因为消瘦而凹陷的双目闪动着泪光。 便衣装束的太监也不着急,恭恭敬敬垂手立在一旁等候。 “小姐,药熬好了。”一个专门司职煎药的丫鬟端着瓷碗走进屋,浓郁的药气瞬间扑满了整间屋子。 王阿梦昨天大吐了一场,直到今天也没胃口吃下任何汤粥,此时闻见药味,一阵反胃,却只呕得出两口清水,濡湿了身下床铺的边沿。 丫鬟们熟练地收拾秽物,一个年龄较长的大丫鬟往太监手里塞了个钱袋,哀求道:“小姐现在身上不甚舒服,不能被惊扰,求您宽恕些时日。” 太监掂掂钱袋,很沉,可惜主人交代过一定要把曾经的准太子妃手里的玉佩带回来,他把钱袋退回去,打哈哈道:“小姐身体要紧,我先在外面等着,等小姐……” “不用等了,你拿去吧!”王阿梦看着床单上的污迹,眼泪终于掉下来,她把玉佩甩给太监:“给,你还给他,就说是我,我……” 她久病不愈,激动了短短片刻就体力不支,伏在枕头上喘息不已。 太监一个前扑,小心地捧过险些摔碎的玉佩,从地上爬起来,连忙行礼道:“小人这就将话带回给太子陛下。您安心休养,小人告退了。” 丫鬟心疼道:“您可以不给他,叫他在外面等着去吧,东西留下身边左右是个念想。” “他要重新选妃了,是不是?“王阿梦哽咽道,不然为什么太子要收回玉佩? 她一年前开始发病,开始病症尚轻,皇帝命礼部拖延了婚期,等未来的太子妃病好后另择吉日再行婚礼。这个旨意没有任何差错,民间娶新娘还要选双方身体健康,时辰吉祥的日子才能拜堂呢,何况是堂堂一国太子的婚礼,更需十全十美。只是没有人料得到王阿梦的病再也没能痊愈。 礼部尚书之女王阿梦早在两年前就被选中为太子元衍祐的正妻,只是西北战事吃紧,朝廷繁忙,耽误了吉时,婚期一拖再拖,太子为了安抚未婚妻的心,赠送了一枚纯黑玉佩给她做定情信物,另有枚一模一样的纯白玉佩在太子手上。 王阿梦对水灵漆黑的玉佩异常珍爱,即使生病了也不将玉佩取下,但是随着病情的加重,她慢慢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做太子妃的资格,有精力坐起时,就握着玉佩哭泣。只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连拿它思念太子的资格都没有了。 “谁,是谁接替了我?柳璇,宋嘉年,还是郭太师的女儿?”王阿梦用细得几乎会自己碎裂的胳膊指着被屋顶遮蔽的天空,凄厉诅咒道:“我好恨啊,我要那个女人,不得好死!” 王阿梦就在太监带回玉佩的七天后,衰弱而亡。只是在她死之前的一个月,皇家已经正式与王家退亲,太子为了王阿梦耽误了一年多,早已仁至义尽,王尚书只能哀叹自家女儿没有福分。 太子重新择妃的消息轰动了整个京城,王阿梦的死就好像投在大海中的一块小小石头,没有激起一点涟漪,即使是新丧女儿的王家也分出注意力,时刻关注贵女们的动向。 皇家已经是天下最尊贵的家族,不需要妃子为自己增添荣耀,皇帝的意思是不拘家世,只择贤淑,这让门第不高的官家少女兴奋不已,开始预备和柳家姐妹等高高在上的贵女们争一争。 元衍祐在定下亲事后就搬出皇宫,居住在皇宫北面的太子府,他现在是天天在入宫的路上“偶遇”各种妙龄少女,收到大量情诗鲜花,脚边飞落无数绣花手帕,据说晚上还有人在太子府附近弹琴吹箫,可惜太子府太大,没有一道乐声能被微风送到元衍祐耳边。 柳珂注意到柳家从天子近侍口中打探到的皇帝心意中的那个“贤”字,若有所悟,开始有意效仿沐扶苍,做些善事改进自己名誉,她本来就善于营造自己,对上清高端洁,对下温柔善良,让不知情的人们对她的赞誉又上了一层楼。 有意嫁进皇家的未婚贵女们固然忙得焦头烂额,连韩觅萱这种没有野心的少女也被家里长辈催促,夹在争斗中欲哭无泪。 冯柔看大家心思不定,即使在读书时也忍不住互相刺探,干脆暂时结束学业,冯府内一时间只有沐扶苍还会经常出没。 太子选妃的风波其实同样影响到沐扶苍,不过沐扶苍是喜悦的,因为少女们疯狂买入大量衣衫珠宝,带动万宝家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沐扶苍天天早上恨不能是笑醒的。 等掌握了大量财力,稳定住自己在京城的势力后,沐扶苍准备整顿其他三州的店铺了。 以前沐宵和梁四方在全国奔波,带动和稳定万宝在各地的生意和人手。沐扶苍碍着自己是独女,又在孝期,不能像父母那样巡视检查,她需要另辟蹊径,组建自己的管理网。 沐扶苍模仿朝廷,从京城及其他三州的管事中抽调人手,不定时代替自己流动巡查他们自身以外的店铺经营情况,将结果送至沐扶苍手中,再由沐扶苍决定惩罚与奖励。 这自然不如沐扶苍亲力亲为来得真实,但总不至于将京城以外的属下放任自流。 比构建新检查制度更让沐扶苍操劳的是她需趁此时与各家夫人小姐广结善缘,试图通过她们与官家交好,已打探朝廷对刚刚结束战乱的西南地区有何政策。 按沐扶苍的记忆,就在三四年后,东面的狄族逐渐结束内斗,开始团结力量骚扰大雍,朝廷在尽力维护了短短一段时日的和平后,谈判破裂,开始爆发了“三狄之战”,顾行贞率军抵抗,战无不胜,被称为大雍战神,可惜在战争尚未完全结束时,顾行贞就被诬陷与狄族勾结,结束了自己短暂又辉煌的一生。 沐扶苍现在根本参与不到朝廷的政事与军事中,她甚至连见顾行贞的机会都十分稀少,只能按下心事,先全力解决自己的危机。 沐家在京城以外的生意集中在并州、幽州和青州,而并州幽州靠近狄族范围,并州更是直接与边境接壤,等几年大战爆发后,万宝沐家的店铺绝无幸存之理,沐扶苍考虑将生意重心往内地安稳的地带转移。 又将是一场彻底改变沐家发展的大举动,沐扶苍与黎掌柜商量过无数次,具体方案还是没有敲定完善。沐扶苍又是兴奋又是劳累,对比前世,她觉得现在的生活才有真正的意义。 黎掌柜经营珠宝,有时会收到稀奇的宝石,挑选里面最好的送给沐扶苍收藏。 这回在商议结束后,黎掌柜拿出的是一方晶莹的黑手镯。 手镯水汪汪乌油油地好像一滩浓墨,似玉非玉,亦不是水晶,沐扶苍从未见过,觉得新奇,直接套在手腕上带走,衬得皮肤雪白,倒也漂亮得紧。 碧珠看了也连说好看,要再替小姐选一些黑珍珠作头饰搭配,两个少女正画图选珠宝素材时,紫山笑着进来报告道:“小姐,有稀客,珍宝阁的少当家来了。” 沐扶苍看紫山笑得微妙,不由迟疑道:“你以前不会偷过珍宝阁的东西吧?” “哪里,我倒是想呢,可是那个死老头在我入行前就再三警告过有几个地方是万万动不得的,珍宝阁就是其中之一,排位在禁忌名单中还很靠前。老头虽然没人品,但是偷字道上的祖宗,他说了不能,我就真不敢了。我笑得的是,珍宝阁的九重夜,他自称是小姐的,未婚夫……” 碧珠险些摔了手里的首饰盒:“大胆小贼,居然占小姐的便宜!” 沐扶苍没有动气,她挑起眉毛,回忆起些往事:“碧珠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家里和珍宝阁有生意往来,我是和九重夜有些关系,勉强算总角之交?” 不过全是干架对骂打出来的交情。 自九月后,天气转凉,落叶铺满地面,人们将薄纱衣换下,收起扇子竹夫人,开始预备过冬的棉衣与柴火,彻底与暖阳告别。 九重夜却依旧不惧寒冷衣衫飘逸,挥舞着不合季节的金灿灿大折扇,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对转进大堂见客的沐扶苍一挥手:“无为妹妹,想我不想?” 按以前惯例,沐扶苍该直接骂回去,但自从父母离世后,难得听见有人亲密地叫唤她的表字,九重夜又是幼年相交,她感慨道:“想。”只要九重夜不对沐家生意使坏,沐扶苍确实乐意见到他。 九重夜弯起眼睛,拿扇子挑着自个的香囊,递到沐扶苍面前“我有情你有意,快将定情信物收下,咱们明天就见家长下聘礼,后天拜堂,终身大事,一了百了。” 沐扶苍一把挥开快点到鼻尖上的折扇,笑骂道:“我要真和你定下亲,哪轮得到拜堂,直接亲手丧偶了。” 沐扶苍手臂挥动间,露出半个手镯,九重夜原本散漫的目光凝固住,诧异道:“好大块的魍玉,你是真嫌自己命硬啊。” 珍宝阁专门经营天南海北的稀奇物件儿,九重夜认货的本事几乎在大雍没有第二个比得上,沐扶苍看他识得,将手镯褪下来,拿手帕托了,放在桌子上:“往玉?好新鲜的名字,哪国新出来的宝玉吗?” “魑魅魍魉的魍,不是玉,据说是诅咒和恶鬼凝结的不祥之物,只要在身上戴指尖那么大一块,就会使主人在三五年间散尽阳寿,病弱而亡。”九重夜拿扇子戳戳手帕上的魍玉:“你拿到这么一大块真是走臭烘烘的狗屎运啊。” 沐扶苍从未听过有这种事物,按九重夜的描述,实能杀人于无形,岂不比什么法术厉害多了。她下意识想质疑,脑中忽然回想到使自己重生的红珠子。 既然有能使人复生的宝物,出现个致人死地的恶物也不奇怪了。沐扶苍信了九重夜的话,看着眼前镯子,惊疑道:“那我这块,岂不是三四个月就能害死人了?” “差不多。效果虽恶毒了些,东西还是少见的宝贝,你放锦盒里收起来吧,只要不贴身带着,就影响不到人。” 沐扶苍使人快去请教黎掌柜手镯的来历,她不认为黎掌柜会害自己,应该是无意间得来,但只要有一丝阴谋的味道,她就要查清楚。 沐扶苍亲手把魍玉锁在盒子里收进仓库,她看着躺在手心里的小钥匙,心里一阵战栗——魍玉被雕成手镯,分明是有意针对女子,现在落在自己手里,她岂不是平白拥有了一件暗算女人的隐蔽杀器? 四十七再现踪迹 碧珠抱起雪白的小猫,再也舍不得放开,比她拿着银票珠宝时态度还要珍重些。 “喜欢就收下。”沐扶苍提笔练字,她生意繁忙,已经将功课丢开多时,现在正抓紧一切机会弥补。 九重夜似乎是认真求娶沐扶苍,时常送些女孩子喜欢的小东西来,又提前下请帖约沐扶苍在今年第一场雪时到山月寺赏雪。奈何沐扶苍心里只有万宝店铺和功课,偶尔空闲时,就在担心韩觅萱的选妃进程,半点也不去抽时间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 “还是退回去吧。”碧珠恋恋不舍地捋着猫毛:“既然咱们不中意九公子,那就不好收用他的礼物。” “喜欢就养着,我再送些回礼就行了。”沐扶苍写完了一砚台的墨,恋恋不舍地放下笔:“假如九重夜意有所图的话,一只猫可换不回他要的东西,而我也不至于把些小恩小惠看得太重。你有一炷香的时间安排猫,然后我们出发先去布庄再去银楼” 黎见深显然不知道手镯的独特性,以为是沐扶苍喜欢,居然和她派去询问的人说手镯是黑道集市上买来的,再寻不到第二只。 沐扶苍哭笑不得,心道魍玉确实难觅第二块,就算真有,她也未必敢买。 一些话不便通过侍从传达,沐扶苍将布庄的突发事件处理干净后,亲自去万宝银楼当面询问。 “它是我从黑道市场上购回。黑道东西多半不干净,卖主身份基本上是隐藏的,我无法打探出手镯的来历。小姐,您对它的来历有顾虑?这个虽然少见,还不至于怕被官府追究。”沐扶苍怕消息外泄,没有细讲魍玉的作用,黎见深想破头也想不到世上有近乎光明正大出现的诅咒之物。 “你以后见到这种材质的东西,无论做成是镯子、环佩、茶杯还是其他任意形状,都不要收购,万一在店铺伙计的来货中发现了,直接拿给我。” 一般情况下,镯子是一整个材料掏出来的,即是将扁圆柱上切开手腕粗细的洞,再将形成空心圆圈的玉料抛磨成光滑圆环。因此,除了打磨剩下的碎屑,还应该有块切出来的茶碗口大的手镯芯剩余。手镯芯足够做出个吊坠或环佩,也就意味着,京城极有可能存在着第二块魍玉饰品。 沐扶苍正向黎掌柜交代,银楼伙计急急敲开门:“大小姐,掌柜,太傅府的宋小姐和太师府的郭小姐在店里吵起来了!您快来劝劝。” 官家小姐夫人多有自矜自傲的姿态,如梁善梁刘氏般粗俗,或是像柳璇般恶毒得浅薄的才是另类,宋嘉年和郭茜即使积怨已久,也断断不肯像市井恶妇般对骂厮打,只是搬来椅子,各占大堂一侧面对面坐着对峙,将问题抛给了银楼。 两人是同时进入银楼,又同时看上一件如意卷云纹项圈,偏偏项圈是孤品,一下把伙计为难住了。 沐扶苍下楼看见大堂的景象,亦是笑得无奈。宋嘉年和郭茜的恩怨她略有耳闻,她们家世相当,都是朝廷重臣之后,不管沐扶苍把项圈卖给谁,都会得罪另一家。 楼里比如意卷云纹项圈奢侈美观的饰品多了,但两位姑奶奶是在拿项圈做借口怄气,任沐扶苍摆出一堆珠宝,说得天花乱坠,也咬定自己非就要了那项圈不可。 沐扶苍自己也是从小女孩年龄过来的,知道小丫头吵架是讲不清道理的,正寻思自己要不要加价卖货,看最后谁出得起钱,但又犹豫到怕打从这开了口子,坏了规矩。 做当家做生意就是这个难处,什么责任都要自己扛,做事瞻前顾后。敢张扬快活的,那是背后有人撑腰,沐扶苍不愿依附于人,就只好自己吃苦受委屈。 “去珍宝阁请九公子来。”沐扶苍不能得罪太师太傅,相比之下不如欠九重夜的人情。 九重夜受到沐扶苍邀请,猜这姑娘绝对是碰见为难事了,他伸个懒腰,从侍女怀里爬起来,笑道:“也好,起码她需要帮忙时想能得到我。” 九重夜踏进万宝银楼时,店里的女人,除了沐扶苍,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两位小姐,好久不见。” “九公子……”宋嘉年和郭茜同时开口,说得半句,听见对方声音后又恨恨地闭上嘴。 “黎掌柜,最近有什么新款式的首饰吗,尽管拿上来。”九重夜靠在柜台上,对黎掌柜轻轻一笑,笑容好似懒洋洋的狐狸,带着漫不经心的妩媚与狡猾,即使黎掌柜不好男色,也给他笑得心头一跳。 “有的,有的,您看这些都是,而且我们一个款式只做一件,别处买不到。”黎掌柜知道九公子开着珍宝阁,自己绝不会缺什么珠宝,肯定是小姐叫来的帮手,极力配合道。 “这串八宝项链好,颜色活泼,图案大方,最适合皮肤白皙,面容俏丽的活泼姑娘。”九重夜挑出其中一件,口中说着,眼神却飞向了在场的女孩群里。 宋嘉年听着九重夜的评语,美滋滋地想,九公子形容的姑娘可不是在说我吗,原来他看我是俏丽活泼的。 九重夜商人出身,宋嘉年没有可能下嫁于他,但不妨碍她对九公子抱有好感,看项链被九公子夸赞,她立刻觉得那件八宝项链漂亮得不行,当下站起身,笑道:“项链好好看,九公子可否割爱让给我?” 九公子做出个礼让的首饰:“您请,珠宝配美人,再适合不过。” 郭茜性子内向一点,被宋嘉年抢了先,忍不住嘟起嘴,可她不敢当着九公子的面闹情绪,强忍着脾气,把头转向一边假装不在意,悄悄竖起耳朵听九重夜的动静。 “咦,这支兰花玉簪做工精巧玉质温润,不知道与哪位文雅少女有缘了。” “我正缺了只发簪,九公子,你看它配不配我?”郭茜一听,九公子说的是自己啊,立刻换上乖巧的笑脸,眼巴巴地瞧着九重夜。 “嗯,美玉与闺秀,这只玉簪当属郭小姐。” 九重夜一件接一件地推荐,把两个小姐夸得粉面带羞,买了无数珠宝配饰,笑盈盈地出了万宝银楼的门,开头引起争执的那件如意卷云纹的项圈早忘得一干二净。 “无为妹妹,你该怎么谢我呢?”九公子低下腰,靠着沐扶苍耳边说话,他凤眼弯弯,语带媚意,听得周围伙计都是腿筋一软。 “明天你有时间吗?我在荟华楼请客。”沐扶苍不受九重夜妖媚的影响,干脆道。 “唉,我才不要你请客,再半个月,就该下雪了,你需请我看雪景去。” “好,一言为定。”话说到这份上,她再拒绝九重夜就没意思了,去就去,难不成她还怕九重夜吃了她不成? 黎掌柜等九重夜离去后,激动道:“原来小姐早有主意了,之前是老夫多事了,九公子确实比梁康少爷强多了。”九重夜不但人是一等一的美,经商手段也是一等一的厉害,沐扶苍以后嫁给九重夜,有他护着,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边操劳了。 沐扶苍冷淡道:“我们都是商人,哪个不是本着无利不起早的生活理念?九公子想得到的未必是一纸婚约。” 黎掌柜为自家小姐的冷情与理智直叹气,唉,可怜沐扶苍幼年遭逢大难,竟从此把感情看冷淡了,像宋嘉年郭茜那般天真爱俏,买买珠宝衣裙,暗恋个美公子,寻觅嫁于如意郎君才该是正常女孩的生活。 沐扶苍离开万宝银楼,在人群里忽然捕捉到一道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 那身影其实也说不上熟悉,只是他奔走的样子呼唤起沐扶苍的一些痛苦回忆。 “好像,好像那个人!” 沐扶苍对身后侍从急促说道:“跟上!” 言罢,她快步追随而去。 白日,大街上人来人往,极其热闹,那人被人群阻拦,沐扶苍仗着身小灵巧,在缝隙里穿行,勉强跟上。 可疑人物跑了一段路,似乎感觉到了身后有人跟踪,他拐了几道弯,闪身没入一条小巷内。 沐扶苍停在小巷口,思考到:“现在是我遇难的十年前,凶手此时年纪也小,未必与我记忆中的形象对得上,我或许是认错了人,而且当真是他的话,那贸然跟上去岂不是危险?宁可错过,也不能拿自己冒险,待我回去再慢慢调查。” 沐扶苍观察下自己一路行来的路线,转身离去。虽然知道这样自己会错过很多故事,但她实在不是个冲动无脑的人,何况沐扶苍从来不指望危急时有顾行贞或其他少爷公子大侠第三次从天而降英雄救美。 半柱香后,等在小巷暗处的人从墙角探出头来,仔细感觉一下,被监视的感觉已经没有了,他冷笑道:“倒是机灵,要是敢再跟进来,我非将他剁碎了喂狗。” 他看看附近地势,自语道:“我马上要迟到了,不如从这面墙翻过去,抄个近道,还能免得路上拥挤。” 他功夫已有小成,飞身一扑,手指点在墙头,脚尖在墙壁上一登,瞬间翻墙而去,附近没有一个人瞧见有人光天化日下飞檐走壁,只留半个浅浅的脚印证明有人来过。 沐扶苍拿出荷包里的画像,对比几次也不能做下判断。 她寻思一阵,唤来紫山,将自己的跟踪路线画出,又教她去自己停留的小巷口附近观察一下,看看这一路上是否会有线索留下。 紫山依言前来调查,大街和寻常大街一般,没什么怪异处,紫山在将小巷来回走了几遍,心道京城里的街道都是整整齐齐的,唯有这里位置修得不直,确实感觉不舒服,小姐她真是敏感,倒是和我一样是做贼的料。 想到做贼,紫山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墙头,这一看,她赫然发现上面留着崭新的半个脚印。 四十八王妃争端 “小姐遇见的人确实可疑。”紫山将自己在小巷发现的情况和沐扶苍、碧珠仔细道来,并做出了自己的定论:“墙壁足有两人高,脚印只有半个,几乎印在最高处,就是说那人腿上力气够大,一跃即至,是个真正的练家子。” “会不会是你的同行?”碧珠疑问道,因为她见识过紫山翻墙的能力,并不认为只留半个脚印人会有多厉害。 “我们讲究身法灵巧,同时各有各的独门工具帮忙,拳脚上的功夫和认真练武的没法比。而且,谁家搬东西的是在白天翻进去搬?” “小巷同样有问题,小姐,要不我在附近踩下点?不过,如果他不是针对沐家而来,我觉得没必要随便结仇。” 沐扶苍沉吟道:“先暂时记下这处地点,日后再论。” 她听到紫山认定那人是武功高手,心下就明白十有八九是重生前逼迫自己的凶手了,只可惜今天没有看见凶手的正脸,不能根据他的外表知会大家时常留意。 对沐扶苍而言,追缉凶手固然重要,迫在眉睫的却是太子妃一事。如果皇上选定的太子妃来自寒门倒罢了,如果出身当朝权贵,则意味着朝廷势力间的力量对比将出现变化。 “小姐又不参与太子妃的争夺,当女官也是以后的事,现在咱们平头百姓关心这个也没用。”碧珠不解道,在她看来,小姐在意朝廷变动,还不如多想想日后和九公子见面的穿着打扮。 “如何与我们无关?举个最简单明显的例子,假如当上太子妃的人源自守古党,他们将立即借助太子的名望与地位声势大涨。守古党支持旧制度,拒绝新进变动,只要他们压倒新制派,使大雍恢复旧风气,我们模仿异国风韵新款式的衣服就卖不出去了,未来布庄将织造的将是保守图案与古时制式。” 碧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京城的风气的确是达官贵人带动的,他们谁占了上风,谁的想法就能影响咱们下面人的生活。” 紫山笑道:“真是新鲜的思路,难为小姐竟把各种关系理得通透。按这个说头,我却要支持什么新制派了,现在的衣服比过去好看方便多了,要是再一味的宽袍大袖,里三层外三层,可要麻烦死我了。” 沐扶苍拿手轻摩着经书,她人坐在雅朴的沐家园子里与碧珠紫山交谈,心思却已经飞到了远处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不管是新剪裁还是旧制式,万宝布庄经过几个月前的栖霞秋华一战,在京城布行里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沐扶苍真正担心的是冯柔。 冯柔以女身登堂为官,又积极为女子谋求地位,显然是站在新制派的一方。她因为自己的特殊性,在新制派里大约也是独特存在,本身已经危机四伏,万一守古党抢得上风,只怕第一个拿冯柔开刀。 “小姐,你怎么知道朝廷里分成两个派系?”碧珠好奇道,她和小姐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她就从没想到过这些政治上的事。 “我从谣言兴起,许多官家女孩因为家里反对不再前往冯府时察觉的。冯女史好像对谁会来谁不会来,心里十分清楚,我猜想上面是分裂成两个或者更多的派系,一个派系类似韩御史,守旧,遵循古礼,一个派系则依旧让女儿充当她的弟子,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增进女儿的闺誉,更主要是借此表达对冯女史的支持。我私下里询问了冯女史,她回答得简单,但显然是在肯定我的猜测。” 碧珠迟疑道:“韩御史?可是韩觅萱小姐的父亲?小姐不希望韩小姐她中选吧。” 沐扶苍无声地点点头。韩觅萱对太子隐约有好感,太子又有温润仁慈的美名,当为好男子,她嫁给太子对自己实是一桩好姻缘。但站在沐扶苍的立场,她却是不得已地盼望自己的好朋友落选。 沐扶苍思量了一夜,第二天递了名帖拜会贺夫人。沐扶苍影响不到政事,只是想早点知道西北政策和太子妃的人选,好让自己安心。 贺子珍休沐在家,和贺夫人孟湘一起接待了沐扶苍。 沐扶苍知道自己那点道行玩不过混迹官场的老狐狸,她仗着自己与贺府的情分,厚着脸皮旁敲侧击,贺子珍挑些浅显的作答,也算解开了沐扶苍的一些疑问。 等沐扶苍离开后,贺子珍点颌道:“现在就放开眼界,知道关心政事,不拘于蝇头小利,宵弟后继有人,可以于九泉下瞑目了。” 沐扶苍越来越表现不凡,孟湘十分满意:“三年孝期我们也还等得起,文胜与扶苍脾气不合拍,倒是可以教文奕娶了扶苍。” “只怕不成。”贺子珍瞧夫人黑了脸,连忙解释道:“我对扶苍侄女也喜欢得很,只是咱们大儿心里有人了,现在提出来,就怕他们不成佳偶反变怨侣。” 孟湘惊疑道:“文奕喜欢上哪家姑娘了,怎么不敢和我们说一说?我还奇怪他最近怎么没精打采的。” “我估摸他瞧上的是柳家的七小姐了。唉,这孩子,真会挑人,柳珂已经过了初选,从皇上到太后都十分中意,不出意外,一年后正式嫁入太子府的就是她了。” 沐扶苍撩开车帘,观望车外的景象,看见前面的停在万宝布庄前的马车好似是韩御史家的。她心里一动,叫停了马夫,自己从后门进入万宝布庄,尝试寻找机会与韩觅萱交谈。 韩觅萱自从选妃以来就没有机会和朋友们好好谈笑玩耍,此时看见沐扶苍站在楼梯上和自己偷偷招手,十分开心,寻借口支开乳母丫鬟,和沐扶苍跑到空房间里聊天。 沐扶苍因为抱有私心,不愿意韩觅萱嫁入太子府,此时看着眼前妆容精致,初开情窦的朋友,不免有些惭愧尴尬。 韩觅萱倒是想得开,语气随意平静的与沐扶苍以往聊天一般:“太子温和仁慈,确实是良人,但宫廷中的事太过复杂,只要踏入其中就少不了争权夺利,这不是单凭个人脾性就能改变的,我是否中选都是幸事。我也没有抱着希望,大概只是充个人数,等年后皇帝钦定了柳珂的名分,我放松下来,又可以去冯府找你们了。” 韩觅萱以为沐扶苍不知道太子妃的内情,补充道:“原本举荐年龄是在十三岁到十六岁之间,不知是谁向皇上进言,称因为流程漫长,不如将年龄提前一岁,这样等一年后成婚时,十二岁的女孩也变成了十三四的适婚年龄,因此岁数较小的柳珂也入选了。柳珂备受皇帝太后青睐,她应该就是将来的太子妃……” 正说着。屋外传来丫鬟着急的呼唤声,韩觅萱认出是自家下人,打开门呼唤道:“莫吵,我在这。” 丫鬟匆匆跑过来,附耳对韩觅萱小声说话,韩觅萱听罢,吃惊道:“怎么,柳珂因为守母孝,退出了选拔?” 沐扶苍站在旁边,闻言亦是一怔。 柳璇涨红脸,气冲冲地离开了父亲小妾的房间。 这个房间里住的是柳珂的生母,柳璇原本是打算引诱她自杀,借此让柳珂守孝,自然地嫁不了太子,不料,一贯怯弱的柳珂生母谈起女儿时突然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她闲云野鹤不愿嫁太子府是她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嫁过去被太子冷落,天天哭丧,也是她活该!” 柳珂生母身患痼疾,整日卧床苦熬日子而已,假如真对女儿抱有亲情,拼得一死换回女儿的自由也大有可能,谁想她对柳珂的态度异常强硬,柳璇的打算根本没可能实施。 就在柳璇离开后,一个人影闪进柳母房间…… 丫鬟将柳璇的打算汇报给柳夫人,柳夫人欣慰道:“璇儿总算会用心做事了。女儿用那女人强迫柳珂退出的想法确实尚可,只是实施手段还不够彻底,她不愿死,就该直接拿白绫来送她去死。” 柳夫人指使自己的心腹,叫她避开老爷相爷等人的耳目,偷偷拿着毒药潜进柳珂生母的房间,准备毒死她后做出自杀的现场。 这下人推开半掩的门扇,药瓶还收在腰间没拿出来,就看见一双腿挂在自己眼前,晃啊晃…… “小姐,您别难过了,她本就不配当您的母亲,现在小姐渴望自由,不想嫁太子,她拿自己的命去填一填是应该的。”清越第一次亲手杀人,此时小脸还是煞白的,她浑身哆嗦间还记挂着安慰柳珂。 柳珂静静地站在书桌旁,看着纸上“一二”两个大字。她面色沉重,只是不像清越等丫鬟猜测的那样是在为生母的死悲痛,甚至连派清越勒死母亲的目的,都和她们想象的不一样。 “我能猜对吗?如果他们失败了,我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眼下的大好机会?罢了,婚约定下了就是死局,退出最好,我且用这三年时间再观望一下,假如依旧是他,我再弄死那个太子妃好了。” 自己退出了,会是谁有运气取代她拿走太子妃的殊荣呢?柳珂握着毛笔的手突然用力,似乎想将笔折断:“是谁都行,除了她!除了她!” 四十九山月不知 今年的雪下得很大,几乎一夜间白尽了所有的山头与屋檐。沐扶苍换上厚厚的棉衣,软玉般的脖颈旁围着一层毛茸茸的兔裘,衬得她极其可爱,大概用不了一个月,京城里就会流行开裘皮衣领,只是没有哪家小姐能再像沐扶苍一样,将素白穿出华美来。 碧珠满意道:“小姐比柳璇好看多了,更不是柳珂一张寒酸脸能比的。在整个京城,论起华丽,没有人能胜过小姐了。” 沐扶苍活了两世,对自己的外貌十分清楚,她忍不住笑道:“我虽然不丑,但论冠绝京城的奢华艳美,我拍马不及那一个。” “哪一个?”紫山也好奇起来。 “就是与我今日有约的人。” 沐扶苍还隐约记得九重夜小时候的模样,从两次接触来看,他的个性随着年龄更加发扬光大,只是心里早有准备的沐扶苍,看见着意装点过的九重夜时,依然眼前一黑,双目失明。 “我,我的眼睛,要瞎了!”紫山捂着脸,无法直视。 碧珠捧着心口,感叹道:“他今天的样子好美啊!” 沐扶苍估计自己看见的场景和碧珠看见的不一样,她只觉得一个巨大的首饰盒打翻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闪闪发亮,足够把方圆三里地的人集体闪瞎。 “无为妹妹。”九重夜的凤眼微微眯起来,在美艳里透着野性的妖媚,沐扶苍私心觉得,若是男狐狸成了精,修出人形,大约就是眼前人的模样了。 “我沾了妹妹的福气,约到了苦菜大师的素斋,一会我们先去山头看雪景,再入寺品尝素斋。山月寺算姻缘的签极准,妹妹来此不妨问问菩萨。”九重夜殷勤道。 碧珠听到算姻缘的卦极准,脚下就有些挪不动了。沐扶苍有意观赏雪景,这会察觉了碧珠的心思,不免要迁就她,先进寺求签。 山月寺原本是月老庙,几经战乱波折后变成了大名鼎鼎的菩萨寺。菩萨仁慈,倒是把月老的职责接替下来,给痴男怨女指点明路。 沐扶苍对自己的姻缘已心有定论,跪在跪垫上,求问的却是自己未来事业。签筒摇到一半,她忽然走神,想到了顾行贞:“我该求问菩萨顾将军的前程。” 一根签“啪嗒”落在地上,沐扶苍暗暗叫糟:“我方才用心不专,又想着自己,又念着顾将军,我们偏都是有厄运在身的人,这回不知道求出了什么签。” 因为牵涉到顾行贞,沐扶苍有些紧张,迟疑地拿起签,看见上面拿蝇头小字写着“二十一”。 庙祝将第二十一签的签文递给沐扶苍,她接过纸条,一眼瞧见开头写着“上上”,心里一定,向下面的文字继续看去:“阴阳道合总由天,女嫁男婚岂偶然;但看龙蛇相会合,熊罢入梦喜团圆。” 庙祝要为沐扶苍解签,沐扶苍递给他十几文钱,拒绝了庙祝的好意。沐扶苍不似一般女子和粗人,她自己就会识文解字,读过一遍,立即理解了签卦含义。 “果然是专门求问姻缘的寺庙,我明明求问的是我或者顾将军的前途,摇出来的却还是姻缘签。我对自己已经快断了念想,这支签指的是顾将军吧?他将来会与一个和他极般配的女子结合。” 沐扶苍回忆前世,明明记得顾行贞上一世并没有娶亲,虽然爱慕他的少女极多,与柳珂和其他贵女也有过绯闻。莫非这一世,顾将军逃脱了诬陷,并与心仪的姑娘结合了? 签文也许是间接告诉沐扶苍顾行贞的前途呢。沐扶苍将签文放进荷包里,觉得浑身都是清爽的,活泼泼地痛快着。 “哎呀!”碧珠已经听过了庙祝的签文,哭丧着脸道:“我明明求问的是姻缘啊,怎么算出来这个?” 沐扶苍接过来一看,是中平签“前程杳杳定无疑,石中藏玉有谁知;一朝良匠分明剖,始觅其中碧玉奇” “碧珠是美玉良才呢,等我今后一定努力,加快把你打磨出来。”沐扶苍合掌笑道。 碧珠嘟囔道:“我不要什么美玉良才,我想问姻缘。”碧珠也到了开情窍的年龄,她跟着沐扶苍与夫人长大,个性开朗,面对自己的感情时没有什么羞意,大刺刺地直接说出自己的愿望。 碧珠抢着要看沐扶苍的签文,沐扶苍翻出来递给她。碧珠开心道:“小姐求姻缘了啊,上上签呢,这下我可放心了。嗯,会不会是他?”碧珠对着九重夜的方向调皮地冲沐扶苍单眨一只眼睛。 沐扶苍笑着摇摇头。 紫山抽到了三十八签,她听完庙祝的讲解,侧脸偷偷打量着沐扶苍,暗想:“我这签却是有贵人引导之象,我那个师父肯定不算啥子贵人,难道说的是沐小姐?唉,我先被迫跟随了死老头,现在又成了奴婢,沐小姐固然是奇女子,可我哪里能甘心呢?” 九重夜只站在一边等候着姑娘们笑闹完,沐扶苍算过签文,心情极好,只冲着上上签,就肯相信山月寺确实卦象灵验,她见九重夜递来手帕给她擦手,好意问道:“果然灵验,你为什么不去求一卦?” “我啊,我要问的事,只怕菩萨不肯回答呢。”九重夜话里有话,沐扶苍听不懂,也没兴趣细究,招呼碧珠紫山前往山顶观雪。 山月寺,既然以山月为名,山林之景果然美极,放眼望去,一片纯净的绵软的白,林梢挂着晶莹的银条,被压得低垂的松枝下隐约露出漆成朱红的走廊。 沐扶苍受美景感染,再回头看九重夜,只觉得他浑身辉煌,好像在雪里开出火树银花来,别有一股灿烂肆意之美。沐扶苍总算领略了九重夜在夸张的衣饰中展现的非常魅力。 九重夜也转过身与沐扶苍双目相对,沐扶苍黑发红唇,白衣掩不去的风流美艳,与自己站在一起,真是两种颜色映出的一种流丽。他愉快道:“妹妹与我可真是天生一对,我要是现在求婚,妹妹肯不肯答应我?” 沐扶苍露齿一笑,脆生生回复道:“我不答应,你可别求,免得将来见面尴尬,我连和你吵架都不痛快了。” 碧珠紫山远远避开沐扶苍和九重夜,俩人坐在小亭子里小声讨论:“啊,小姐对着九公子笑了哎,你说小姐会不会真要和九公子在一起?” 沐扶苍的婚事全凭自己做主,只要赢得了她的心,就能迎娶到她的人。紫山觉得小姐和九公子在一起时很开心,九公子虽然看着轻浮,却是会做事会讨人喜欢的,沐扶苍脾气厉害,跟了九公子也不怕被他压制,俩人说不定真是一段良缘呢。 “小姐,这有亭子,您坐下歇歇。”一群丫鬟簇拥着一个娇滴滴的小姐走进亭中。 她们人多,亭子安置不开,小姐本来想将碧珠紫山呵斥出去,但看她俩虽然是下人装束,但衣料都是极好的,人也毫不怯场,镇定地向自己望来,一点惧意也没有,小姐怀疑是大家出来的,不满意地瞧了碧珠紫山两眼,没有敢开口撵人。 “小姐!快看,那个是不是九公子?”一个丫鬟叫喊起来。 “是啊,真的是九公子!”“九公子也在。”丫鬟们吵闹不停,小姐也认出九重夜,双目一亮。 九重夜实在是太显眼了,见过他的人都能轻易将他识别出来。 “咦,他身边的女人是谁?”最先看见九重夜的丫鬟奇怪道。 小姐仔细看了沐扶苍,才兴奋起来的脸色又开始难看了。沐扶苍明显不是跟随九公子的侍女,俩人凑在一起,显然是她不喜欢的亲密关系。 “我们走!”小姐拿手捋捋鬓发,又正正耳环,挺胸抬头地杀将过去。碧珠紫山跟在后面看热闹。 新到的小姐虽然也有姿色,但不能和沐扶苍相提并论,气势更不能与之比拟。碧珠紫山放心的很,倒是要借此考较九重夜面对飞来桃花的应对与态度。 “沐扶苍,沐小姐啊。” “姚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你也来赏雪啦,这里确实美。”沐扶苍认识眼前面有不豫的少女,她叫姚琴,也是京城富商的女儿,她的父亲与沐扶苍有过交易,交易还算愉快,但是姚琴一直不甚喜欢沐扶苍。 姚琴听父亲夸赞过沐扶苍,心里不满,她想沐扶苍与自己一般大,全靠一张漂亮脸蛋,能聪明到哪里?此时看见沐扶苍与九公子站在一处,又是吃醋,又是恶意地想道:“果然!我就说一个十几岁的丫头,能有什么本事,让父亲那么夸奖,原来全靠了九公子在身后替她出谋划策,九公子当然厉害,难怪沐扶苍能把万宝兴旺起来。” 姚琴好想当面嘲讽沐扶苍,可是九重夜在面前呢,她绝不能在心上人面前胡乱叫骂失去形象,于是在脸上咧出夸张的笑,假惺惺地:“沐小姐好雅兴,山月寺的雪景和素斋都是一绝呢,和你现在可真般配。” 她和沐扶苍假笑完,又换过一张面色,对九公子撒娇道:“九哥哥,你好偏心,来看雪都不叫上我。” 九重夜眨眨眼睛,无辜道:“是沐小姐请我来的,你问问她是不是偏心?” 姚琴恨恨地想,好啊,身为女孩,居然主动邀请男人,沐扶苍真是自降身价。九公子也是,为什么独独沐扶苍能将他给约出来?自己暗示过多少次,他都装着不懂得。 姚琴细微的神情变化逃不过沐扶苍的感知,她忍不住无语望天,真想大喊一声:“这个狐狸精谁 五十不容诋毁 雪后的温度比下雪时还要冷一点,沐扶苍的体力逐渐锻炼出来了,不甚畏寒,眺望着银装素裹,揣摩若是将秀丽山景描绘入画,该从何下笔。 沐扶苍原本正与九重夜谈笑,当姚琴加入,大家打过招呼后皆不甚言语了,各自认真观赏眼前美景,一时间只剩下踩动积雪的沙沙声和衣料的抖动声。 沐扶苍走了一会神,突然意识到衣料摩擦声越来越大,她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只见姚琴脸上的青白色连胭脂都掩饰不住了,冷得止不住地打颤。 九重夜听见动静也转过身来,询问地望向沐扶苍。沐扶苍知道姚琴是为了阻止自己与九重夜独处,宁可挨冻也要硬撑着插在他俩之间。 “快到了素斋的时间,我们下山去吧。”沐扶苍不愿在这些小事上为难小姑娘,先开口要求离去,免得姚琴将自己冻坏了。 姚琴暗自松了一口气,由丫鬟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她开始时打算在沐扶苍面前故意抢话头,和九重夜交谈,以展现她与九重夜之间的亲热,可惜天气实在寒冷,姚琴很快就面颊僵硬,身体发颤,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全靠着一股气恼死撑着不肯示弱。幸好沐扶苍好像也是怕冷的,很快就要离开,不然她可要受不住了。 直到在寺院为客人准备的房间中歇息了好久,姚琴才缓过气,摸摸冻后发热通红的耳朵,对比着气定神闲地品茶的沐扶苍,姚琴自觉输了一局,含酸道:“沐小姐好体魄,不是我这种平时安静在深闺的女孩能比的。” “这个容易,每天绕着房子跑上五六圈,身体很快能康健起来。”沐扶苍似乎没有听出姚琴话里的讽刺之意,半认真地建议道:“等下菜肴上来,你多吃些,好身体是头等大事呢。” 姚琴噎了一下,看见沐扶苍身边的丫鬟就是自己在亭子里遇见的那俩,一时间有点新仇旧恨的意味,找茬道:“你家的下人真是特别,我还第一次碰见把自己当主子的奴仆。沐小姐太仁慈了,基本的规矩还是要教一教她们的。” “我家的规矩很多,首先务求她们做到在外撑起场面。我是个做生意的,手下人假如畏畏缩缩,沐家的招牌可会砸在自己手里。” “无为妹妹的话极有见地,我们招待顾客时,既要热情有礼,又需做到不卑不亢。待忙完年前这一阵,我要给阁里新来的伙计补些礼仪上的功课了。”九重夜深表赞同。 姚琴虽然出身商户,自己却是不通生意之道,看九重夜和沐扶苍开始交流经商之理,慌忙拐开话题,打岔道:“无为?可是沐小姐的表字吗,女孩取表字的倒少,像我表字雅声,都是为了标榜德行高尚。无为,无所作为,令尊的想法独到啊。” “顺其自然,忘却物我,妹妹的名字表字皆来自庄子的《逍遥游》,扶摇直上九万里,沐叔叔的期望太高了,自在逍遥,有几人能做到呢。”九重夜代为解释到,说到最后半句却是自己的感慨。 姚琴只念顺了《女诫》,字还认不全呢,不知道什么是庄子什么是《逍遥游》,更不能理解沐扶苍名字的含义,心道不管沐扶苍或是无为,完全不委婉动人,好像男子名字般,哪是女人该起的。 不过既然九重夜有夸赞的意思,姚琴就不会反对,胡乱赞同几句,好像自己也深有感触。 姚琴眼珠一转,决定把话题往自己了解的方面引,免得搭不上话,又让沐扶苍趁机和九重夜搭讪。 有什么是自己擅长的呢?姚琴想来想去,大概就是梳妆打扮之类:“沐小姐的发饰太简单了,不时兴。”沐扶苍漂亮,可是品味没她这个京城长大的真正的女孩好啊。 “是简单了。”沐扶苍一脸赞同。 “清水出芙蓉,妹妹带什么都好看。”九重夜一脸真挚。 “白衣服也有别致款式,你这身土里土气,一点都不像京城人。” “恩,土气了。”沐扶苍点点头。 姚琴有一句,沐扶苍就不过脑子地随口应一句,她满心都是在惦记待会端上来的素斋。 姚琴拳拳打在棉花上,自己也没意思,转而与九重夜娇嗔:“九哥哥,你都没陪过我看雪呢!自己好多的事情,倒肯腾时间赴她的约。” “哪天没时间,今天也是一定有时间的,谁叫是我逼她邀请来的。” 九重夜的回答让姚琴吃了一惊,她本以为是沐扶苍要依靠九重夜做生意,所以想办法讨好他。 “九哥哥,你太好心了,帮忙帮到这份上。”姚琴没吃上饭,先喝了一坛子醋,一个男人无条件地给女人塞好处,除了喜欢外哪还有别的原因。 九重夜手托腮深情地望向沐扶苍:“无为妹妹能力过人,我想和她谈生意,当然要表现得好些。” 只是为了谈生意搭交情?沐扶苍除了脸做本钱外还有什么值得谈的,姚琴酸溜溜道:“哦?那真是正经事啊,我都误会了,还以为沐小姐是在孝期与人有情呢。” 碧珠紫山瞬间变了脸色。 九重夜的心思一望即知,她们虽然乐见其成,但这事只能做不能说。姚琴还不明白沐扶苍与九公子的前因后果呢,就当众把话编排出来了,完全是把沐扶苍往火上烤。 “哎呀呀,是我不小心,竟然使人产生这样的理解。”九重夜很吃惊的样子,对百无聊赖玩着茶壶的沐扶苍殷勤道:“如果因为今日之事,让妹妹的名誉受到影响,我一定会对此负责的,绝不让你受委屈。” “负责?”姚琴没想到自己的话促使九重夜对沐扶苍做出承诺,紧张道:“怎么负责?” “自然是八抬大轿娶她回家。” 姚琴急得恨不得把之前自己的恶语吞回去:“九哥哥说笑了,不就是看场雪吗,能有对名誉有什么影响。” “这种无中生有的流言蜚语对姑娘家影响太大,我不是个不负责的人,既然事情因为我而起,我会迎娶无为妹妹,照顾她一辈子。” 姚琴被吓了一跳,不敢再胡言乱语,老老实实挨到素斋端上来。 素斋无荤油无香料,纯靠蔬果的本身滋味取胜,其中一道蜜瓜莲子羹尤其甜美。 “难得,竟是梁州的白瓜。自从西北战事后,京城已经有几年不见它了。”九重夜一尝即分辨出原料来。 姚琴心里正恼火,闻言想也不想地抱怨道:“都是边塞军无能,拿着饷银不干活,叫蛮子打进家门,弄得我连胭脂山的胭脂都买不到了。要我说,别做甚犒劳封将的,就该先把他们好好打上一顿棍子,看他们还敢不敢……” 姚琴话未讲完,一只汤碗狠狠打在面前,浓汤兜头浇了她一身! “你干什么!”姚琴尖叫,丫鬟赶忙护着在她身前,那个胆大的丫鬟张张嘴想呵斥,对着出奇愤怒的沐扶苍却没敢出声。 “我干什么,我在打忘恩负义的无知小人!”姚琴羞辱自己可以,借机抹黑自己的名声,沐扶苍也不放在心上,但是,她怎么敢骂西北军,骂顾行贞! “西北军在边塞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每一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们能在京城安安稳稳地吃素斋的机会,全是拿他们的命换来的!你对守护大雍毫无贡献,还恬不知耻侮辱将士,我耻于与尔等鼠辈同桌!” 沐扶苍毫不给面子的对拦在身前的姚家丫鬟骂道:“滚开!”紫山一手一个,将丫鬟推倒,护送沐扶苍离去。 九重夜递给姚琴手帕擦脸,姚琴啼哭道:“九哥哥,她欺负我!” 九重夜柔声问道:“你知道什么是打仗吗?什么是蛮族吗?” “我,我一个闺阁弱女,安分守己,才不像她那样粗鲁无礼,四处流蹿,不该知道的事,我才不会去知道。九哥哥,人家是真的买不到胭脂了嘛,她居然就动手打人!我好害怕啊!” “别怕,你只要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以后遇见这种人,躲远点,免得再被打。快回家换衣服吧。” 姚琴哭着坐进轿子里,她连骂都没被骂过几句,何曾受过今日的委屈。丫鬟耳语道:“小姐,咱们马上就将沐扶苍私会男人的消息传出去,就说她都亲嘴摸屁股上手了!保管不出七天,她连大门都不敢出!” 姚琴心动了一下,随后想起九重夜信誓旦旦地说假如沐扶苍名声坏了,他就负责任的话,立刻摇头:“不行,你们谁也不能把她和九公子的事情说出去,一点风声都不行!我去找爹爹给我报仇!” 沐扶苍回到家中,犹自气愤不止。英雄尚在,就能被人如此诋毁,而顾将军在日后被人诬陷时,又将蒙受怎样的玷污与冤屈! “能陷害顾将军的必然是朝政大臣,顾将军是孤臣,害了他对哪方势力有利益呢?甚至让他们不顾大雍安危,一意致顾将军于死地?几年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管发生了什么,敌人是谁,她一定会改变着一切,阻止顾行贞的死亡再度重演! 将军百战却身败名裂,岂不是人间惨剧? 此情此恨,不为钱权,更无关风月,全因沐扶苍骨子的一腔热血与豪迈! 五十一好运噩耗 年关将至,正是人们采办新衣,整治年货的时候,无论是京城的布庄和银楼,还是其他三州的分店,万宝的伙计都忙得不可开交,沐扶苍作为当家,每家店都要照看过来,比其他人更加成倍辛苦。 沐扶苍吸取经验,或买或租用,在院子里准备了许多强壮的家丁,比伺候自己的丫鬟更多。 沐扶苍挑丫鬟,只要手脚勤快,心思沉稳忠诚,年龄相貌倒是次要,她不图面子的排场,只求做事迅速有成效。丫鬟少而精带来的好处明显,坏处也是有的,到了晚上,沐扶苍房间里总是显得空荡。 “姚老板故意借口货物有残次,拖延付款,分明是替他女儿出气呢。现在布庄的钱足够过年,不差他那点货款,但就是惹人烦,咱们等年后忙完,也想办法整整他。”碧珠嫌房间安静,每到晚上即使再累也忍不住多说些话,好让沐扶苍活跃些:“姚琴人蠢就算了,但拿自己的蠢去恶心人,就是她的不对了,早晚教她懂得,乱吃药也不能乱说话。” “唉,我是粗鲁了一回。她不懂得边塞的艰险,战争的险恶,才十三四没出过都城的小姑娘,能要求她什么?可是我怎么也无法原谅她的无知,我现在就后悔没干脆狠狠地拿碗砸她的头。” “碧珠,你在想什么?” 碧珠陪着沐扶苍东奔西跑,几乎一样劳累。这天她俩从外面忙了一整天,晚上才回到家,勉强挤出余下的力气吃完晚餐,然后双双瘫在榻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碧珠看着窗纱颜色在烛光下有些黯淡了,方才想到因为郑管家是男子,不好插手沐扶苍房间的事,她们天天忙着给别人准备年货,沐扶苍自己倒还没有一件新衣新首饰。 “哎呦,我刚刚才想到,还有七天就过年了,小姐的新衣服没有准备呢!” “我没有这时间和力气挑选布料量来量去了,明天去李掌柜那拿一件大小差不多的就可以了。” “小姐,不像你平时的风格呀?”碧珠还记得以前的沐扶苍即使再累再困,也要亲自挑选布料,让裁缝把每个尺寸都量准确,做出最美最适合她的衣服。 “因为那时父亲母亲在啊,我只要漂亮开心就行了,现在的我不能让自己的兴趣爱好耽误正事。等再忙上半年,我独立出女户,就能离开京城去光明正大地做很多事了,到时再好好补偿自己。” “小姐以前是为了独立过活,现在,咱们生意起来了女户之事也将成定局,目的都已经达到了啊,小姐可以考虑孝期后面的事了,难道你真的不想嫁人了吗?” 沐扶苍摸着荷包,微微晃神。 沐扶苍的前世生活,有过太多的遗憾和怨恨,当现在有了从头开始的机会,她最想做到的,不是复仇,而是弥补——她亏欠了自己太多。 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贵,她要把曾经被轻易践踏的尊严和自由拾起来,如果再次嫁人,还是陷入到生孩子防小妾的生活里,沐扶苍真的宁可此生不婚。 现在自由和尊严,算是拥有了吧?沐扶苍依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不,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眼下的地位并不牢固,而且,顾将军未来会…… 顾行贞始终是沐扶苍心里的一根刺,长久地在她最柔软的地方隐隐作痛,她在刑场旁为顾行贞落的泪甚至超过她在与梁康绝义时流的水。 “明年此时,你陪我去兖州。”既然顾将军是被诬陷与狄族同谋,她就提前去在边界埋下伏笔,将当年错过的情节填补起来,拼凑真相,阻止阴谋延续。 沐扶苍说是随便选一件衣服,李薰也不敢懈怠,亲自捧着样布与沐扶苍挑选。 受到秋华的官司的影响,海国布在京城卖不动了,但在其他州里,还是受到了追捧,给万宝挣来大把银票。沐扶苍挑着布料,想起各地布行的生意,又开始和李薰聊起生意经,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碧珠扒拉着布块,在一旁听得好生无奈。 “小姐,有客人求见。”正聊到如何在西北召集人手,布庄伙计敲门汇报到。 “是谁?”客人?现在沐扶苍的那些个朋友各忙各的事,要说笑玩耍也是等到过年时,谁会在此时找她? “御史府的韩小姐,看她有些不安,想来是急事。” 韩觅萱会有什么急事叫她心绪不宁?她最近唯一的大事就是争夺太子妃了呀。 沐扶苍心里生出些不祥的预兆,急忙叫碧珠替她选衣服,自己慌忙来到会客室。 “扶苍,我,我被选上太子妃了!”韩觅萱比沐扶苍还要慌张,她等伙计一出去,立刻拉着沐扶苍的衣袖,急促地讲:“本来这几日各地选拔出的女孩都要进京了,皇上突然下旨终止了,我今早才知道,是因为我入选了!” 沐扶苍大吃一惊:“你确定吗?这不合宫廷礼节啊,怎么突然就决定了,圣旨可有传达下来?” “我确定,是父亲告诉我的,等过完年旨意会下来的。我原本也不信,但是大家都被遣散了呀,显然是皇上已经有中意人选的。” 韩觅萱低下头,脸上带着红晕,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父亲说,是太子殿下亲自去求皇上,求,求娶我……” 韩觅萱显然过于激动,说话颠三倒四,沐扶苍还是听明白了,太子早已对韩觅萱有意,直接向皇帝指明要娶韩觅萱。 但是太子没道理在太子妃的选拔进行到一半才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仪对象,匆匆打断进程提亲。沐扶苍从韩觅萱的只言片语中窥视到皇帝的心意——只怕皇上不满意这个媳妇,和她身后的势力,依旧举行选拔,奈何太子确实喜欢韩觅萱,经过一两个月的求情,皇上到底松口同意。 皇上是明显站在新派的一边,可是太子的立场有些诡异了,即使他此回只是因为过于喜欢韩觅萱,对沐扶苍依然不是好消息,太子对韩觅萱越重视,将来偏向守古党的可能性就越大。 韩觅萱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和沐扶苍的复杂心思,她只是单纯地为自己的中选惶恐惊喜:“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心情,我不能和父母说,只能来找你了。”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一只初临世间的小鹿:“我是欢喜的,可我没有想过自己真的会嫁给他,这么快啊,就要出嫁了,我有点害怕。” 沐扶苍望着眼前少女纯净的脸庞,心里暗叫惭愧:“不管将来如何,朝廷政局如何,阿萱嫁给自己心仪之人,我都该先替她高兴啊!” “怕什么,”沐扶苍拍拍韩觅萱的有些发抖的小手:“我要提前恭喜了,这是大喜事了,太子他名声好,据说人也俊美,你嫁给他可是好姻缘呢,而且再等一段时间,你就该母仪天下了,到时你别忘了请我们进宫玩耍呀。” 韩觅萱的脸越来越红了:“我不求什么母仪天下,只要太子殿下他一直对我……” 她说半截,叹口气:“我知道是不可能了,在皇宫里哪能有一心人呢,即使将来他不想,也得一个个地娶进来。” “皇宫如此,难道你嫁给别人就不会了吗?你总不能因为担心这个去和皇上退婚呀,快把多余的担心收起来。”沐扶苍只见过没钱娶不起老婆的,还没见过有钱却只有一个正妻的。 “要是真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就好了,他不是什么太子,只是一个平凡的书生,我和他相遇在桃花树下,他带着我离开,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 沐扶苍笑道:“什么话本,都是穷书生写来骗自己的。无钱无貌的男人偏偏走大街上就能给相国小姐的绣球砸中,即使不出门,也有从小定亲的美人上门要嫁,哪怕落魄到野外住荒寺,都有狐狸精变成美女投怀送抱,这等美事只有纸上发生了。你看见了他们相遇时甜美,可见过故事到了末尾,男子拿到钱娶了人,不管开头遇见的是谁,最后家里一定是一堆小妾做陪的,同甘共苦过的女人到底变成摆设,还得是安分守已宽宏大量的摆设。男人的荒唐白日梦也只有你这种傻姑娘看着感动。” 韩觅萱的悲切给沐扶苍一顿话说没了,无奈道:“你啊你,怎么谈起婚事就变了一个人呢,我将来嫁进皇宫是没办法了,你还是能选一选,找个可靠不风流的男人白头到老的。” 沐扶苍吐吐舌头,她确实态度偏激了,只是梁康当年也是一心一意的痴情模样,还是难得会放下身价温柔小性的男人呢,带给沐扶苍的到底也是一场凄惨的婚嫁。 “我知道了,太子确实是一个好选择,我嫁给别人还未必能有好呢。起码他是好人,我也正好喜欢。扶苍,你的婚事是自己做主,千万别和自己过不去,将来真在大街上拿花球砸意中人了,也要勇敢地试一试。” 意中人?也许会有吧,可是世上真有男子会理解她吗,会去爱一个脾气古怪,行为超出女子本分的野心勃勃之人? 韩觅萱不能久留,和沐扶苍发泄过自己出嫁前的复杂心情后,带着丫鬟很快离去了,背心上的花蕾刺绣在冬日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这是沐扶苍最后一次见到韩觅萱。 五十二极寒之春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靠近了,越来越近,她把身躯紧紧缩成一团,徒劳地想保护自己。 没用的,冰冷粗糙的手伸过来,野蛮地打开她。衣裙化作碎片,在寒风里旋转飘落萎地。 好冷,好痛,我要死了吗…… 或许是一炷香,一刻钟,一个时辰,一辈子,在漫长的折磨后,那个人终于消失了。她困难地睁开被血与泪模糊的双眼,挣扎着向外面爬去。 离开,快离开,去安全的地方,这里有恶鬼。 爬过几节楼梯,她终于看见欢欢喜喜去串门送礼的路人,在他们惊异的目光中虚弱地哀求:“救我……” 街上弥漫着爆竹的烟味,随处可见鲜艳的彩棚,棚里小贩大声招呼叫卖着珠宝玩物与美食。人们不论男女老少全身上下皆焕然一新,或观看演出,或捏着几枚小钱在关扑摊前大呼小叫地赌硬币的正反。居住在深宅大院的夫人小姐尤其开心,这是她们一年中难得可以稍稍放下礼节,肆意游玩的日子。 位于城东的一座大院子在欢声笑语中显得异常清冷,门上连桃符都没有贴,好像喜庆的新春将此地遗忘了。 原因无他,院子的主人是一位才失去父母的少女,她正在处于守孝的头一年。 “小姐,名帖都一一送到了,我路上还遇见了紫山。” 孝期中的沐扶苍不便于在佳节中出入人家带去晦气,所以只派碧珠带着名片前往亲朋好友处拜访。而紫山对沐扶苍现在只有感激,算不上忠诚,沐扶苍就放任她出去玩耍。 沐扶苍正提笔练字,整个佳节里她都在忙于功课,没有一刻放松。她改变主意了,开始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在三年后的女科中考取最好的名次,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插手朝政之事,消除顾行贞的死劫。 沐扶苍放下笔,抬头望向墙壁上贴着的她亲笔勾画的大雍及周边国家大地图,一边揉着酸痛的手指,一边转换思维,研究起大雍局势。 书房按沐扶苍一贯的喜好布置得奢华舒适,在丝绸的光泽与昂贵的名人字画间,线条遒劲粗旷的地图平白在华丽的房间中带出一份杀意。沐扶苍走上前,摸着朱砂标注的“狄”字出神。 碧珠心情复杂:“还有哪家小姐会天天研究什么朝政军事,强迫自己完成各种任务。” 沐扶苍盯着地图想着顾行贞,碧珠望着小姐担心她劳苦,书房安静间忽然传来急促的奔跑声。 “小姐,小姐!出事了!”人还没走到门口,紫山急切的声音已经传进屋。 “发生什么了?”能叫紫山显出慌张的绝对是紧急大事。 “我刚刚在街上听见有人在传韩家小姐失贞了!” “失贞?”碧珠尖叫,沐扶苍瞬间变色! 京城里姓韩的不多也不少,但和沐扶苍有关联的只有一个:“是御史家的韩觅萱吗?” “流言指的大概就是韩觅萱小姐。街上鸡毛蒜皮的流言多了,我开始没把这消息当回事,但吃酒的时候听见两个醉汉提到韩御史,说他的脸丢完了,还指望女儿做什么太子妃,我才知道只怕流言是真的了。” 姓韩的御史,有一个参选太子妃的女儿——除了韩觅萱还能是谁! “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去……”沐扶苍一顿,扶着门框发——去,去哪?她现在不方便去拜见官家大户,而一般的商人朋友又接触不到上层人家的准确消息。 沐扶苍冷静片刻,命令道:“碧珠,你先去拜访冯女史,再去询问高瑛小姐和林君怡小姐。紫山,你去街上打探有关情况,同时注意一下知道这件事的人数多少。” 碧珠紫山知道小姐与韩觅萱是亲密朋友,面色凝重地领命而去。沐扶苍手指敲着桌面,微微颦起眉头,整件事十分奇怪,韩觅萱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己被选为太子妃,她心仪之人又是太子,怎么会让自己失贞了呢? 如果是被人强迫呢,也说不通,有几个人敢在天子脚下逼迫御史的女儿?就算有贼心也没这个本事,韩府又不是没有下人保护。 要在三地奔波的碧珠回来得居然比紫山还早,她无奈道:“高瑛小姐只是感叹了几句祸事啊祸事,林君怡小姐根本不见我,唯有冯女史和我多说了些话。” “冯女史也只是听到些一鳞片爪,她说韩觅萱小姐出事是韩府的耻辱,韩府必然死死捂住这件事,和韩家或韩觅萱交好的也会讳言,我们打探不到什么的。” “冯女史听到了哪些内容?”女子失贞对别人是宁可烂在家里的耻辱,但沐扶苍相信冯女史不会这般迂腐,一定会向自己透露一些内情。 “韩觅萱小姐在昨天拜访亲友的路上出事,确实是被人强迫了,因为是路旁的行人救起,所以让消息走漏了。” 紫山带回消息并不多,民间流言往往传着传着就内容大变,只剩一丝真实性,像这件事,现在大家感兴趣的都是男女间的香艳事,口口相传的全是那家小姐裸露出的肌肤是多么白,腰肢多么细,恨不能是自己在现场。紫山听来听去,只分辨出一条有用消息:“韩小姐是独自失踪,她的马夫仆从直到回到韩府才发现小姐不见了,慌忙去找人。” 紫山叹道:“流言传开来了,目前准确知道是她的不多,但对一个女孩这已经是最可怕的事情了。” 沐扶苍也经历过流言冲击,但流言的内容是假的,沐扶苍又打心底不在乎自己名誉好坏,加上强力回击反驳,她勉强全身而退。相比下,韩觅萱却危险了。 官家小姐遭遇不幸,并且春光大泄的事情迅速占据了京城流言的头名,男人们拿此事下酒打趣,女人家羞涩些,也在含糊地声讨少女伤天害理败坏风气,并且猜测韩觅萱经过几人手,挨了什么花样。 韩觅萱的名字一时间成了恶心的笑话,即使躲在沐家园子的沐扶苍也通过下人耳闻到不少春色造谣。碧珠气急:“她明明是被逼的,为什么给传的这么难听。” 沐扶苍咬着下唇,外面情势恶劣,韩御史又思想守旧迂腐,未必保护失去贞洁的女儿,韩觅萱在家里承受的压力估计不会比在外界承受的小。 碧珠也想到这节,害怕道:“小姐,你说韩御史是守旧党,对女子要求苛刻,他会不会反而责罚觅萱小姐?” “说不好。阿萱一直在韩府,没再出来过?韩府也没有报官?”沐扶苍问着紫山,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是的,韩小姐再没出现过,韩御史没有报官,只是请衙门帮忙遏制流言。”紫山底层打混多年,她不懂官场关系,但女子间的事比碧珠清楚,当韩觅萱被强迫的流言传出时,她就第一时间对韩觅萱的下场做出了预测,因此通知沐扶苍时有些慌乱。 “不报官,只在意自己脸面啊。”沐扶苍叹气:“碧珠,向高瑛姐姐递出请柬,我要见她一见。” 韩御史不追究罪犯,她要追究! 高瑛借口拜访公主,带着丫鬟抽出时间在酒楼房间内与沐扶苍会面。 窗外隐隐传来歌声与喝彩声,屋内则气氛冰冷,两个少女对峙着。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事关阿萱名节,我不会说。”高瑛抢先道。 “流言传成这样,还管什么名节不名节,难道你们把嘴一闭,保持沉默,就能保护阿萱了吗?你们只是在保护真凶!”沐扶苍又气又郁闷。 “事情已经发生了,还不如尽量保持秘密,你反复追问,是会给带来阿萱第二次伤害!”高瑛也提高了音量,她对韩觅萱的感情不比沐扶苍少。 沐扶苍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这些固执的人:“你能叫我安静,你能叫那些胡言乱语的人安静吗?能叫犯人乖乖自己去投案自首吗?你们的做法是掩耳盗铃而已!而且万一不是政敌,而是普通的采花贼,他敢对御史之女下手,就更能对其他女孩下手,也许已经糟践过不少清白姑娘了,个个都像你放任不管,只会叫他越来越猖狂!” 对于沐扶苍来说,韩家和高瑛她们的做法简直不可理喻,事已至此,为何要打落牙齿和血吞?又不是韩觅萱的错,换了沐扶苍,她拼着残破的身体,也要找到犯人复仇,谁敢背后嘲笑她造谣她,说不得沐扶苍就要提着犯人的血去泼谁家的门! 高瑛显然不能被沐扶苍当场说服,沐扶苍放软了口气,转了个弯:“好吧,我不细究阿萱此时的情况,也不去韩府追问,你回答我两个问题总行吧,我是民间的商人,不打眼,有时做事比你们方便,而且我保证,不论查出什么,除了你,我不会告诉其他人。你也想知道伤害阿萱的人是谁吧?” 高瑛想了想,迟疑道:“你先说问题。” “阿萱是出去访友回府时遇害的,她去的是谁家?” “是郭太师的府邸,不过不独是阿萱,他们邀请了好多家的姑娘,我和君怡也在。”这个问题,高瑛觉得可以回答。 好多家的小姐在场,为什么犯人盯上的是韩觅萱?既然劫色,就该挑美丽的来呀,要知道,就是郭家小姐都有几个比韩觅萱美得多,按沐扶苍审美,高瑛也比韩觅萱漂亮些。是不是韩觅萱在回府的过程与其他小姐产生不同,恰好给犯人提供机会? “这倒是,阿萱突然不舒服,她比我们提前回去了。” 五十三无罪之罪 沐扶苍闭起眼睛,她大致在心里勾勒出事件的大致过程——韩觅萱提前一至两天接到了郭府的请帖,然后带着丫鬟仆人按时赴宴,中途身体不适,告辞回府,然而到了韩府门口,下人打开车帘,才发现车厢空空,小姐不见了。 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三件事让沐扶苍困惑的事: 一是韩觅萱突然身体不舒服,据沐扶苍所知,韩觅萱不算强壮但绝非弱不禁风,身体不舒服到必须离场,会不会和她遭遇不测有关联? 二是,韩觅萱在仆从眼皮下失踪,连丫鬟都没有察觉。犯人应该早有预谋,里应外合。要是神通广大到随便能暗算处在保护中的小姐,那啥美女得不到手,何必与姿色寻常的韩觅萱过不去。 三是韩御史在守旧派中不算拔尖的,而且现在政治斗争没有严重到祸及家眷的地步,韩觅萱与其他小姐的不同,沐扶苍想来想去,只有未来太子妃一条而已。可是最有希望的柳珂已经退出竞争,即使为太子妃的位置坏了韩觅萱,背后黑手也不一定能叫自己的人上位呀,总不能来一个害一个,直接人选满意为止。 第一点和第三点沐扶苍暂时无处调查,要从第二点开始寻找真相。这个过程应该是,韩觅萱离去,在场的人及时通知了罪犯或罪犯们,在熟知情况的同伴帮助下,使手段掳韩觅萱。 沐扶苍恨恨地想,如果韩府报官,让韩觅萱像她那样把犯人的特征画出来,并指认犯罪地点,叫衙役拿着画像去走访周边,现在没准都能锁定疑犯了,哪至于让她一个门外汉想方设法的追踪。 好多家的小姐在场。 有知道韩觅萱动向的人及时通知罪犯。 沐扶苍忽然想起曾经发生的两件事,与目前之事有微妙的相似点。 所有的思考只在片刻间,她似乎只是多眨了下眼睛,想就疑点询问高瑛。 高瑛紧张道:“我已经回答两个问题了。” “这个与阿萱没有关系。我想问柳珂小姐赴宴了吗,她最近还好吗?” 高瑛不知道沐扶苍怎么忽然拐到柳珂身上,左右柳珂和她没有关系,她回答得周到多了:“没有,柳珂服孝,只派来个丫鬟恭贺,那丫鬟给郭家小姐们拜过年就离开了。以前柳珂眼高于顶,现在倒安分些,会做善事,孝期中也知道派人拜年示好。” 柳珂的丫鬟出现在郭府啊,对,沐扶苍刚才就是想起了柳璇,想起自己在冯府被硬塞的玉佩和古怪的丫鬟,固有此问。这件事,柳珂有嫌疑。 而且柳珂有理由,因为本来是太子妃的位置是她的。虽然不是韩觅萱叫她做不成的,但会莫名其妙害自己的柳珂,当然可能去祸害韩觅萱出气。 这些都是沐扶苍的臆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柳珂是主使,或许是沐扶苍是受到自己偏见的误导呢? 高瑛大大咧咧,细心的林君怡应该会观察到更多细节,可惜她为了掩饰韩觅萱的狼狈,都不肯见沐扶苍,更别提回答沐扶苍的疑问。 韩府就像一个无底洞,韩觅萱进去后就再不露面。沐扶苍见过高瑛后就知道自己从高层能打探出来的情报都打探完了,现在该从下面的开始调查。 事实上,沐扶苍一直都在叫紫山探查韩觅萱回府路上的经过,紫山跑了几日,终于从卖绒花的大娘口中查到一处异常: “韩家马车与一辆造型奇怪的马车并排别了一下,那辆马车的马夫道歉,韩家马车没有追究,这事就过去了,前后也就喝杯水的时间,只是马车周围用绒布围了一圈做装饰,布几乎垂着地面,卖绒花的大娘因此留下记忆。” 确实有问题,可是绒布一拆,沐扶苍去哪找这辆马车? 时间一天天过去,证据在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湮没。 春节后,皇家重新召开了选秀会,花枝招展的姑娘陆陆续续进入皇宫接受礼仪训练。似乎没有人知道过,沸沸扬扬的流言主角曾是预定的太子妃。 韩觅萱从此再没有出现,韩家自然不肯提这个耻辱,怜惜韩觅萱的人不愿开口,有敌意的人则陶醉在恶毒造谣里,大家似乎忘了还有罪犯这回事。 沐扶苍明白了,所有的罪孽,要韩觅萱一人承担了。 开春后,万宝的生意又忙碌起来,沐扶苍收回心思,管理店铺,同时等待着四皇子的降临。 比四皇子的更早到来是林君怡,她苍白着脸,眼睛周围都是黑影:“扶苍,阿萱,她死了。” 韩觅萱再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熟悉的房间里,床边是哭泣的丫鬟与母亲,她以为自己安全了。 这里是韩府,她的家,父亲母亲会保护她的,没有人再来伤害她了。韩觅萱攥着被角,呢喃道:“娘亲……”她身上好痛啊,好想让母亲抱抱。 韩觅萱在危机时想到了沐扶苍,如果是沐扶苍,她会怎么做呢?于是韩觅萱强迫自己在开始时保留了一分神志,记下歹人的特征,只要有命逃出生天,她就能准确复述出歹人的外貌和言行,让官府追捕他,她不会放过这个恶棍! 可是现在身上好痛,韩觅萱太委屈太难受,她只想哭,只想让家人安慰她:“娘——” 韩夫人听见了女儿声音沙哑的呼唤,身子一抖,将头撇向一边,发出更响亮的嚎啕声。 丫鬟小心翼翼地地观望着府中的气氛,互相推诿任务,直到桌上的汤水快冷透了,才有一个小丫鬟推脱不过,端起碗来,颤巍巍地给韩觅萱喂下。 精神恍惚的韩觅萱喝下凉凉的汤水,冰冷的感觉从胃一直传到心里,让她清醒几分:“娘?”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韩御史哀叹着走进屋,看见床上憔悴的女儿,好像眼睛被蛰了一下,立刻别开目光。 韩夫人躲出屋去哭泣。 “老爷!”仆从站在门口探头探脑,表情里除了焦急还有隐隐的兴奋。 “出去!成何体统!”韩御史怒斥道。 仆从连忙报告道:“小的刚刚打听到,外面已经把事情传开了,都知道,小姐被……” “咣当”,韩御史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桌子! 韩觅萱一惊,勉强支撑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她恐惧地看着父亲气冲冲地走向自己,将她一把从床上拽下来。 直到膝盖碰到祠堂冰冷坚硬的地板时,韩觅萱依然无法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她只是在聚会时突然头昏了一下,然后醒来时却落到了一个陌生男子手里。她也曾想过自杀,知道自己的名节将从此不在,会被退婚会被人轻蔑,可她断断料不到的是,首先不放过她的是血缘至亲! 才经历了大难的韩觅萱体力不支昏倒在祠堂里,伺候她的丫鬟被替换成夫人的心腹,她们对韩觅萱循规蹈矩地照顾,不肯多说一句话。韩觅萱总觉得她们眼里有深深的轻蔑,每一个动作都在表达对自己的鄙夷与厌恶。 韩觅萱被关在自己房间,除了几个锯嘴葫芦般的丫鬟,她看不见其他人,连母亲都不肯来探望。 昏昏沉沉中,太阳升起又落下,韩觅萱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她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在那个耻辱的时刻,不然为什么此刻会像活在地狱中? “嘘,别吵!”“她在吗,好安静啊。” 灰蒙蒙的黎明时,蜷在床上的韩觅萱突然听见了窗外有细微的言语声,是弟弟妹妹! 韩觅萱的眼泪一下洒落出来,她想去推开窗户,看看来探望自己的亲人,只是她现在虚弱不堪,挣扎几下竟没能从床上起来。 “她会不会死在里面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死了才好,爹爹说了,她早该死了,非要回家给祖宗丢脸。” “唉,哥,我会不会因为她嫁不出去?女子的名节都丢了……” 外面还在窃窃私语,韩觅萱已经听不见了,她的大脑嗡嗡作响,来回回荡的只要那两句话:“她早该死了,女子的名节都丢了……她早该死了,女子的名节都丢了……” 她有罪吗?她什么罪也没有呀,为什么被处罚的是她,不是罪犯?韩觅萱知道清白身体对女子的重要性,可为什么连亲人都把失去名节的她当作该死的人? 韩觅萱慢慢地从床上爬起,她的眼泪已经流尽了,呆滞地拿起长长的裙带,试图系到房梁上。 她现在的身体连上吊都做不到。韩觅萱放下裙带,拿起珠宝盒里的金耳饰,一颗颗咽下去。 血很快顺着嘴角溢出,韩觅萱好像无知无觉般,坚定地继续咽下棱角的金块,与满口艳红一起咽下去…… “阿萱早走了,韩家秘不发丧,直到今天上朝,爹爹听见韩御史和人说自家逆女已经为保全名誉自尽,总算不辱门风。”林君怡哽咽得几乎说不清话。 “她葬在哪里?” “不知道。” 一定是韩御史,是韩家逼死了韩觅萱!沐扶苍抬起气得颤抖的手,看着掌纹浅浅,洁白如玉的手,这双手,它能干什么?沐扶苍将手紧紧攥起,它能替韩觅萱替自己复仇!这个世间没有公道,她偏偏要打出一个公道! 五十四更添新恨 韩觅萱的死对林君怡的冲击巨大,她本以为她们已经尽量保护住韩觅萱了。 “不报官,阻止人追究,算什么保护!”沐扶苍不能理解这种将一切责任推给受害人,放任凶手逍遥的行径。 林君怡一反常态,尖锐喊道:“要是查下去,就会让更多人知道,让阿萱再次被伤害!” “可是阿萱现在死了!逼死她的不是查案,是罪犯以外人给她的责难!你们心心念念的只有名誉,把贞洁看得重过一切,而阿萱失去的恰恰是贞洁。没了贞洁,她在巨大的迫害下除了一死还有别的出路吗?” “她已经离去了,你还她身后的清净,好不好?”林君怡哽咽道。 沐扶苍气笑道:“如果追究罪犯就是打扰死者的话,那要律法何用?大家都把这事看成是罪犯造孽而不是归咎于阿萱的话,她怎么会选择自尽呢!” 沐扶苍上前两步,握住林君怡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君怡,告诉我,那天宴会都有谁参加,发生了什么?我们要追究到底,不能让阿萱死不瞑目!” 林君怡挣扎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悄悄地查,别人不会像你这样体谅阿萱。而且我也想过,对付阿萱的只怕不是单纯的采花贼,你千万别惊动幕后主使,把自己陷进去。” 林君怡将参加聚会的各府人员名单默写给沐扶苍,极力回忆当日发生的事情:“开头一切如常,大家互相见礼后,吃了回茶,除了柳珂服孝,只派了丫鬟给郭家小姐和我们请安,人都到齐了。期间没有发生奇怪的事情,可是两刻钟后,我在亭子里与郭芯下棋时,围观棋局的阿萱逐渐头晕得厉害,和她的两个丫鬟一起告辞回府了,我送她到了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谁想后面就出了事。” “丫鬟是和阿萱一起上的马车吗?” “是,阿萱头晕,两个丫鬟都进去照顾她了。” “丫鬟就没发现眼前的小姐不见了?”沐扶苍诧异道,心里暗想不会是有法术干涉吧? “据我得到的消息,她们是昏迷了。马夫行驶到韩府门前,怎么叫喊车厢里都没反应,马夫掀起车帘才发现阿萱失踪。” 昏迷了?当然有法术能致人昏厥,但比起难得一见的法术,害人的更可能是采花贼的必需物,迷药。韩觅萱的头晕只怕也是少量迷药的作用。 算时间,韩觅萱就是在郭家被下的药。沐扶苍追问道:“伺候的丫鬟都是可靠的人吗?” “都是,除了郭府的下人就是我们平时惯用的丫鬟,郭家的郭芯自然认识,其他的因为我们时常见面,贴身的丫鬟彼此都算眼熟,没有陌生人混杂。” “柳珂派去的丫鬟你还记得吗?” “记得有两个,一个叫清商,因为名字别致我留下印象,另一个我就不知道叫什么了,不过也是一直跟在柳珂身边的,诗会那次你也见过她俩。” 清商,清越或清语,沐扶苍回想到冯府诗会时这几个丫鬟的异动,毫不犹豫地确定柳珂与韩觅萱的遇害逃不了关系! 柳珂害韩觅萱的理由勉强也算有,韩觅萱替代她当上了太子妃,虽然皇家没有公布,但柳相爷必然是知情的,柳珂也会知道。而且,沐扶苍从韩觅萱提醒自己躲避柳珂时就有些奇怪,因为柳珂的伪装还算到位,自己在柳珂动手前都无所察觉,一向厚道的韩觅萱是怎么发现柳珂的异常?柳珂与韩觅萱之间必然发生了某件事情,使柳珂记恨了韩觅萱,而韩觅萱也对柳珂生出戒心。 送走了林君怡,碧珠立刻大叫道:“小姐,肯定是柳珂!她派丫鬟要害你,害自己的姐姐,现在又对韩小姐动手了!” 沐扶苍肯定道:“不错,柳珂嫌疑最大,丫鬟又是使暗招的惯犯,完全能趁着阿萱不戒备时给她下药。与韩家马车冲突的绒布马车也该是她的安排,绒布大概就是转移阿萱的道具。” 碧珠兴奋一下,又很快泄了劲:“可是没有证据啊,只是因为知道柳珂的真面目才猜到她是背后主使,别人还把她当作清高的才女供着呢,说出去没人信咱们的。” 马车是一条重要线索,沐扶苍从知道绒布马车的存在后就派人请黄得照在京城里搜索它的下落,连着几天没有音讯,沐扶苍觉得这条线索可能是断了。而侵犯韩觅萱的男人,韩觅萱已经自杀,也没有留下关于他的任何描述。 沐扶苍在屋子里踱步:“如果我是柳珂,一心谋害情敌,而且要使自己脱开身,那一定要做到计划周密。男人要胆大且身手出众的,最好是有把柄在手的忠心手下,马车事先布有机关,实施罪恶的地点也要挑选过的,不然现在正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很容易被路人发现。” “侵犯阿萱的地方在哪里呢?” 沐扶苍在纸上画出简易地图,标出郭府、韩府和两架马车相遇的地点:“实在不行就用笨方法,将这附近路线的房屋逐一调查排除。” 紫山面有不豫地走进屋:“小姐,姓黄的派人来回话了,他说自己没办法查,请您自己多加思量。” “唉,果然没找到。”碧珠哀叹道。 沐扶苍略一思考:“不对,黄帮主说的是自己没办法查,而不是自己查不到,他又叫我多思量,只怕不是找不到,是他找到了线索,不敢告诉我。” 紫山点点头:“是的,就这个意思,韩小姐的事是牵扯到达官贵人身上了,他个胆小鬼不敢管。” 碧珠惊道:“御史也算达官啊,难道背后的人是皇上?” “如果皇家动手,哪用这么麻烦,而且太子妃被羞辱,皇上面子也不好看。有权势的官宦人家就能吓住黄帮主了,比如。”沐扶苍缓缓地吐出一个名字:“柳闻风。” 去年黄得照敢随意参与到沐扶苍和梁府的事情中,说明他的胆子不算小,能令他忌讳的“权势官宦”人选其实不多了,柳闻风恰恰就包含在内。 虽然马车的线索断绝,但一切箭头都指向了柳府。紫山摇头道:“小姐,算了,柳闻风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沐家惹不起。” 碧珠也劝道:“对啊,君怡小姐也要你先保护好自己呢,我们以后慢慢报仇吧,柳珂的恶毒早晚会暴露的,以后慢慢算账。” 沐扶苍停了手,只觉得心里又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沐扶苍重生后本就冷静到了冷酷的地步,碧珠开始以为小姐是因为父母惨死加上自己主持沐家压力太大,使自己心性大变,等韩觅萱一死,她更加死寂,好像整个人凝成了一座冰雕,春风催开了杏花却融不化她灵魂深处的寒冰。 碧珠担心道:“小姐你这样可不行,要使自己快活起来呀,老爷夫人,还有韩小姐都不会希望你活得像死灰一样。” 沐扶苍明知自己状态不好,但种种事情加在一起,沉重得令人无法喘息,偏偏她又无处发泄。 元宵当晚,碧珠紫山千方百计将沐扶苍哄出沐家园子,想让她在热闹的大街上开怀一下。 街上处处挂满了写有灯谜的灯笼,行人们不畏春寒,欢笑着参与游戏。沐扶苍带着丫鬟游走其中,不由得想起自己在中秋节遇见的面具人,她看见旁边小店出售各式面具,就挑了里面最狰狞的一张带上。 “好丑啊,小姐挑个好看的嘛。”碧珠嫌弃道。 “我喜欢这……啊!”沐扶苍感觉自己的屁股被人恶意地掐了一把。 紫山眼疾手快:“是他,站住!” 猥琐男嘿嘿一笑,还要伸手摸紫山,没想到紫山对这种事经历多了,一脚踩在他脚背上,疼得猥琐男一声惨嚎,引得周围人纷纷扭头看来。 紫山抓住男人的腰带,一扯,两个钱袋掉出来:“他是小偷!大家打小偷啊!” 钱袋当然是紫山瞬间窃来塞在猥琐男怀里的,她若是叫有流氓,自己和沐扶苍的名声难免就被败坏了,而且路人未必相信,但钱袋掉出来后,情况就不同,两个游客看着地上的钱袋眼熟,立即摸自己的腰侧:“哎呦,是我的,果然是小偷!” 猥琐男委屈地高叫着:“我不是小偷,我就是摸摸女人!”谁管他,大家一涌而上,把他先按住打一顿,扭送至官府。沐扶苍一行人趁乱逃出现场。 街边的小道里闪出两个男人将她们拦在阴影角落里。 “你们好大胆!”男人咬牙切齿:“居然敢害我三弟!” 猥琐男居然还有同伙在! 沐扶苍心知紫山明枪明刀地打架是赢不过男人的,正琢磨脱身法子,身后忽然多了一道人影。她心里叫糟:“两个已经难对付了,居然还被第三人包围,京城里怎么这么不安全了。” 为首的恶人却压低声音,威胁道:“与你无关,别乱充好汉,小心老子连你一起揍。” 原来是见义勇为的,沐扶苍放下心,回头看去,一张面具闪入眼帘。 面具是新的,但沐扶苍隐约觉得这个高瘦面具人似曾相识:“是你吗?” 五十五英雄救美 沐扶苍身后的人没有举动,静静地立在那里,带着无可动摇的威势。 他穿着简单的黑衣,露出的脖颈与手指修长坚韧,也许是因为身高,看上去瘦削如竹,面对着比自己粗壮凶狠的恶人,却不显出一点胆怯来。 “她和我的事,你一边去。我王霸天名号在江湖上上响当当,不是小虾米惹得起的。”王霸天举起沙包大的拳头摇了摇,他跟着一个颇有来路的武学高人练过几年,手脚功夫不弱,平时打两三个壮汉不成问题,现在又有兄弟马六做帮手,虽然面具人来者不善,他依然得意忘形。 王霸天拿三角眼色迷迷地扫了下沐扶苍,又盯着紫山和碧珠看个不休:“敢害了我兄弟,你们肉偿吧。” 兄弟已经被扭送进衙门了,王霸天不敢犯众怒,更不敢冲击衙门,和马六躲到一边,刚好迎面撞见了惹事的小娘皮。王霸天也是个好色的,看见三个少女立刻色欲熏心,拿着现成的借口意图不轨。 面具人依然不言不语,随意走上前,拦在沐扶苍面前,好像不管挥着拳头的是王霸天还是叶良辰都不能让他有一丝犹豫。 “呸,让你见识见识老子的厉害!”王霸天猛然一扑,照着面具人快速一击,拳风呼啸而至,沐扶苍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 王霸天的动作迅猛凌厉,马六才要叫好,眼前一花,自己的老大却痛哼一声,倒在地上。 “咦?”在场的也就紫山勉强看清面具人的还击:“他往侧面躲了一下,然后踢中了姓王的小腹。这一闪一踢可真干脆,打架的老手了,难怪敢充英雄好汉。” “老大!”马六跑上前要扶起王霸天,就在假意弯腰时,他借着身体掩护从衣内拔出一把匕首,猛地弹起,刺向面具人! “小心!”这下沐扶苍看见了明晃晃的刀刃,不禁失口轻呼。 面具人轻轻巧巧地拿住马六的手腕,手指用力,马六惨叫着松开匕首。王霸天从地上爬起来,嚎叫着冲向面具人,也被面具人像提鸡仔一样拎起来了。 声音闹大了,京城元宵夜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外面游玩,这时很多人听见动静探头探脑要围观。面具人提着两个劫色不成反挨打的恶人走进了安静的小巷深处。 沐扶苍捡起地上的匕首,小跑着跟随在后面,碧珠紫山自然要陪伴小姐。大约是面具人太像好人又太厉害,她们竟然没有一点犹豫戒备。 “我,我,你快放了我,老子身后有人!”“好汉,咱谁也没占到便宜,今天事就算两清了,何必……”王霸天、马六喋喋不休,还想硬撑个架子,面具人听不见一般,只管拎着人赶路。 “请留步!”沐扶苍猜面具人可能是要找安静地方把他们好好打上一顿,她对殴打恶人的血腥场面没兴趣,只是想感谢一下面具人:“多谢您出手相助,如果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请来城北最大的布庄来找我,小女子定当竭力相报。” 面具人摇摇头,王霸天倒骂起来:“少做样子,你不就是想男人了吗?老子喂饱你的……啊!疼!” “你这样随意玷污女孩清白,可曾想过,即使只是随便摸一下,辱骂两句,就有可能毁去她全部的生活?”沐扶苍极力压抑着怒火。 “呸,打扮得妖精一样,就是勾引男人来的,真要是好女人,谁他吗的不在屋伺候丈夫跑出来玩,少给自己立牌坊!”王霸天身手不如人,舌头倒硬,骨头几乎给面具人扭断了,还要骂个不停:“屁股都给老三摸完了,清白个毛清白,你要脸的话你怎么不去死呢!” 沐扶苍掩在面具下的脸一下染满了血色,她扬起巴掌,照着王霸天就是狠命一扇。 “你敢打我!”王霸天打架也输过给过不少人,但被女人打还真是破天荒第一次,比给面具人痛殴更令他愤怒耻辱。 沐扶苍咬牙又是一巴掌扇过去,甩甩火辣的手,对面具人请求到:“可不可以耽误您一会,我实在想打他。” 面具人僵硬了一瞬,点了点头,把手里的王霸天和马六抓得更紧,像拎沙包一样递到沐扶苍面前。 紫山捋起袖子,恨不得亲身上阵,激动道:“小姐,你手上没劲,得踹他肚子!” 碧珠想起韩觅萱惨烈的离世,也义愤填膺道:“这些只会欺负女人的人渣都该被统统打死!” 沐扶苍果然抬脚踹了王霸天,王霸天哼都没哼,她自己倒站立不稳,后退了两步。 “下盘不稳,腿就不能抬太高,离得太近,小心绊倒自己。要侧身低踢,腰上使劲!”紫山教导道,同时对着马六就是一脚,给沐扶苍做个清晰的示范。 沐扶苍依言照办,果然有些效果。王霸天脑袋脖子涨得通红,不知道是疼的,还是羞的,他破口大骂:“你娘的是不是女人!” 沐扶苍摸摸面具,仗着没有人能见到自己呲牙咧嘴的表情,凶巴巴地吼回去:“你他爹的是不是人!欺负女人的男人算什么人!” 她不但打人,还当众骂脏话?王霸天调戏多了民女,哭的,闹的,要上吊的都有,气势比他蛮横不要脸的这是第一次见,一时噎住。沐扶苍手脚齐出,在碧珠目瞪口呆的围观下继续单方面痛殴。 在紫山的指点下一顿连踢带打,沐扶苍几乎累得脱力,王霸天马六垂着头昏迷过去,才喘息着对面具人道谢:“谢谢,我打够了,您有空请来万宝布庄,我定当重礼相赠。” 面具人此时不但一语不发,而且连动作也没有了,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不动。沐扶苍捋着汗津津的额发,怒气散去后回想自己的行为,忍不住有些害羞,心想:“幸好带了面具,也,幸好恩人带了面具,不然我俩现在的表情可好看了。” 沐扶苍和碧珠紫山告辞离去,面具人犹自拖着两个昏迷的“麻袋”立在原地。一个漂亮的公子哥从角落里闪出来,又想笑又想扶额叹气:“我的天啊,这就是沐家小姐的真面目吧?” 他不知道是何时来到现场,紫山居然没有发现他。公子哥显然把事情的经过旁观了大半:“她可是真,真叫凶猛,人不可貌相啊。你评价得不错,果然是带杀气的。” “回去审问这两人,衙门中还有一个被当作小偷的同伙,他们三人与我们调查的事有关。”面具人听见楚惜聿的声音,终于脱离了僵硬的状态,声音低沉而年轻。 他甩开麻袋,摘下面具,面具下的脸英秀得令人赞叹,眼瞳像琉璃般清澈。 顾行贞拿着面具,犹自看着沐扶苍离去的方向。楚惜聿拍拍他的肩:“别看了,人早走没影了。沐扶苍真是每次都能带来新的惊喜啊。” 沐扶苍回到家里,打架后的疲劳感涌上来,躺在浴桶里浑身酸软不想动弹。 碧珠给她揉着肩,憋笑道:“小姐威武,小姐英勇!小姐给咱们的大英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沐扶苍的脸又红了:“我想起阿萱,真是控制不住自己了。唉,恩人究竟是谁啊,我现在好想和他解释一下。真的太粗鲁了,他好像都不想和我说话了。” “不是,不是,他很想和小姐说话的,就是不敢出声怕被打而已。”碧珠大笑:“小姐,你真有当女侠的天赋,咱们不去学文了,改练武吧!” 沐扶苍认真点点头:“对,我经此一遭,发现习武确实有用,碧珠,咱们拜师学艺去吧。” 碧珠只当小姐在开玩笑,没想到第二天,沐扶苍拖着颤巍巍的身体,真的带着懵懵的碧珠去见黄得照了。 黄得照能领导一帮壮汉,除了本身御下有方,武功也是高人一等,沐扶苍想要练武,找他的确是个选择。 碧珠咽咽口水,琢磨着万一小姐真叫她拜师,她是该怎么行礼呢。于是心神不定的碧珠在听见沐扶苍声音响起的瞬间,膝盖一抖,差点给黄得照跪下了。 沐扶苍连忙拉住碧珠,笑道:“碧珠最近太累了,黄帮主可有空屋子让她歇息一会?” “有的,阿大,带碧珠姑娘去客房休息。”黄得照心知沐扶苍是要支开旁人,顺便把自己的手下也指使出去了。 “沐小姐,马车一事,黄某惭愧,请您不要追究下去了。” “黄帮主误会了,您的意思我领会了,现在的沐家确实还撼不动他们。我来此单纯是为了紫山。” 提起紫山,黄得照又换了表情,关切道:“紫山最近不好吗?” “她向来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会苛待他人,她在沐家过得尚且顺心。只是,我总觉得紫山有些心事,没有表面上的轻松随意。黄帮主与紫山相识已久,我想请教帮主,紫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过了许多时日依旧耿耿于怀?” “唉,多谢沐小姐关心。紫山她的心结,应该在千指老头身上,真实内情我也不甚清楚。” 紫山不喜欢她的师父,偏偏在千指势力消减后依然服侍左右。沐扶苍要想完全收服紫山,需从千指下手。 失踪数月的千指老头,现在身在何处呢? 五十六金珠美酒 “皇上喜得贵子。” “是的,四皇子。” 沐扶苍与黎掌柜以茶代酒,举杯相视而笑。 皇帝有四个皇子还是有四十个皇子,本与万宝银楼没有关系,但四皇子不同,他出生的前夜,皇后梦见了一颗浑圆金灿的珠子落入怀中。 这是皇室祥兆,也是万宝银楼的祥兆,因为除了沐扶苍,再没有人能提前预料到皇后居然会欢喜这个孩子的到来,连皇后也想不到是自己做了关于金珠的梦。 “我已经将世面上的金珍珠收买齐全。”黎见深彻底执行了沐扶苍的命令,无论沐扶苍以白哉子做借口说出的预言有多么荒唐,他都认真照办,他早已经彻底信服了沐家的新主人。 “我可以继续去船队够买金珍珠,虽然价格会贵些。青州杨管事也在收集金珍珠。” “暂时不必匆忙进购了,金珠的价格短时间内不会大涨。” 京城的珠宝老板在沐扶苍情报到手时,亦得知四皇子的出生与金珠之梦,他们思索犹豫间,皇后已经别起了镶有金珍珠的发簪。 妃子们带上了金珍珠沾染喜气,皇子公主拿着金珍珠手串逗弄刚出生的弟弟,贵妇闺秀识趣地将首饰换成了金色…… 于是,流行世间的白珍珠仿佛在一夜间被金珍珠取代了,人们着急地涌向珠宝店寻觅符合心意的新首饰。珠宝老板才猛然醒悟,四处收买金珍珠原料。 已经迟了,不知不觉间,无论京城,还是靠近海岸的青州,它们的金珍珠囤货全被万宝银楼收购了。 珠宝行的老板们曾落井下石,趁着万宝布庄与秋华栖霞竞争时,与万宝银楼争夺白珍珠原料,抬高白珠价位,使万宝无力收买,转而拿金珠充数。 他们自以为得计,才得意起来,白珠的地位便沦陷了,万宝手中的金珠却做活了。 再买金珠?不行了,手中的资金已经换做了卖不出去的白珠,除了万宝,其他珠宝老板几乎都无力经营金珠生意。 没有客人的竞争加价,渔船的金珠价格无法提升,依然原价卖给了唯一的大主顾——万宝银楼。 金珠饰品价格水涨船高,而原材料价格不动,一进一出间,财源滚滚,金钱满囊,万宝银楼在同行羡慕嫉妒的目光中稳居了京城珠宝行的头把交椅。 “恭喜恭喜,妹妹现在是京城的活财神了。”九重夜应合春景,换上了绣满梅花的袍子。别人的梅花秀丽典雅,不是白色就是淡蓝,顶多点缀零星红梅,而九重夜的梅花却是金瓣银蕊,配上张扬的美貌,倒比春天所有的花朵都要灿烂。 碧珠又是喜欢又是害羞,给客人送上茶水后,低着头站在沐扶苍身后不时抬眼偷看九重夜。紫山觉得好笑,偷偷做鬼脸羞碧珠,惹得碧珠面红耳赤。 “别人的夸赞我就笑纳了,可从你嘴里说出来,那就惭愧了。”沐扶苍不是谦虚,她和千指老头一般顾忌着九重夜谜一样的背景。 九重夜以手托腮,深情地望着沐扶苍:“无为妹妹在我面前应该是最骄傲的,妹妹知道的,我的心已经被你彻底占有了,我能表示出来的赞美还不及心里爱意的十分之一。” 沐扶苍抿嘴一笑,心想:“我不是不解风情的呆子,但你九重夜真实的想法,我还真是不知道。” “珍宝阁新入一批西域佳酿,将即日出售。因为数量稀少,价高者得。”九重夜献出一支水晶雕琢的酒壶,晶莹的瓶壁透出里面玫瑰色的液体:“我特特留了一瓶,这个酒色美味醇,最合女儿饮用。” 碧珠紫山的目光尽被九重夜手中的酒瓶吸引去,即使酒被塞子牢牢锁在瓶子内,但观那流动的红宝石般的外表,就知道这必然是绝顶美味。 九重夜另有一瓶美酒通过驸马献给了长公主,京城达官贵人间来往密切,大家及时知道了珍宝阁新来的珍奇美酒,准备着等珍宝阁开售时抢购。 “师妹,这酒真这么好喝吗?”一个瘦猴子般的年轻人缠着紫山追问。他实在太瘦了,面颊凹陷,几乎是尖嘴猴腮了,好在眼睛灵活明亮,五官和骨架端端正正,倒还不令人生厌。 “小姐在孝期,不便饮酒,都收到仓库里了,我没有喝到。小辟师兄,沐小姐对我有恩,我把你领进沐家,可是不许你在这乱来啊。” “知道知道,我躲两天就走。唉,谁叫老刘那个光棍突然抽什么了疯,到处抓捕我,还和道上的弟兄都打了招呼,搞得我只能投奔你了。师妹,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你安心呆着吧,刘捕头打点人要花大价钱,他坚持不了多久。” 紫山的师兄弟都是偷,而且身手个个比她强,紫山本不愿将小辟打扮成下人模样带回沐家,但是她能在黄得照、千指和人贩子手里逃脱,是小辟冒着极大风险出了力,因此情分实在是与其他师兄不同。 沐扶苍在黄得照拒绝透露马车消息后,有意组建自己生意场以外的势力。假如打探到消息的是自己人,那么他们绝不敢想黄得照一样隐瞒不报。 紫山是沐扶苍手上最合适的人选,沐扶苍大胆用人,给了她更多的权利,因此紫山才能领回来路不明的小辟。 “小姐,紫山真的值得相信吗?”碧珠心有顾虑:“别的人倒算了,咱们院子不可能全部是签了死契的下人,但她带过来的小辟明显有问题啊,万一是紫山以前的同伙,突然翻脸偷了院子怎么办?” “你是怎么发现小辟有问题的?”沐扶苍远远看过小辟几次,在心有准备地情况下才能知道这个家伙也是个道上兄弟,碧珠会察觉出来才是意外。 “翠榴告诉我的,她天天在院子里打扫,老是碰见小辟,觉得这人贼眉鼠眼出身不正。” 小辟居然是被翠榴发现的? 沐扶苍明白翠榴心细内敛,但翠榴的识人之能还是惊喜到她了。不论是前世发现碧珠情况不妙,大胆违命闯进屋通知情况,还是今生果断请求跟随自己离开梁府、通过碧珠上报家里的不明人员,翠榴都在细节中表现出别样的才能。 “哈,不必在意,叫翠榴安心做自己的事,不要过多关注小辟。我心里有谱。” 沐扶苍发话,碧珠心里犯着嘀咕将小辟抛开手。 而在她们不留意间,藏在仓库里的美酒,虽然依旧是水晶瓶宝石液,但等人将它倒在最好的杯子中,准备在花前月下细细品尝时就会发现,液体已经变得粗劣难饮。 不过到这时,品酒人或许是以为时间过长,酒变质了,断断想不到美酒早被掉包,进了别人的肚子。 万宝银楼靠着金珍珠独占鳌头,引起了同行的嫉恨,不知是哪家带头,想出悬赏召人偷走万宝家的金珠。 珍珠上面可是没打字的,要是将珍珠拿到手,做成自家店铺的珠宝卖,既造成了万宝的损失,又抢夺了它的顾客,可谓一石二鸟之计 自从千指衰败后,京城再无大偷,沐扶苍身后又站着贺家冯女史等等达官势力,招贴的酬劳虽高,竟无一人敢接下针对沐家的任务。 小辟点燃了送来的情报条子,蹲在火焰前搓着手直叹气:“唉,我就在沐家园子里站着,拐上两个弯,翻过一面墙,卸去四道锁,就能拿到钱和珠子了。唉,我居然守着宝山不敢扛锄头挖啊。” 小辟在偷酒时看见沐扶苍收藏在家里的珍珠,他犹豫了又犹豫,看在紫山的情面上,放过了到手鸭子,没想到过了几天就看见了黑道上发布的任务消息,想到大笔的赏银长腿跑了,他心里没法不疼惜的。 紫山因为降为奴籍,投靠在沐家,所以暂时失去了黑道上的名声与资格,但是她的人脉多少残留一些,加上眼界渠道还在,她同时得到了悬赏信息,通知给沐扶苍后,就赶来警告师兄:“小辟!你不许打沐家的主意啊。” “好,好好,我不出手。”小辟说这话时,心疼地趴在墙上,手指不住抓挠墙面,好像一只憋了尿又不能开门找沙盆的猫一样。 “你不但不能动手,还得帮我瞅着院子的动静,要是东西丢了,我就算在你头上!”紫山手插腰,蛮横地将师兄拖到自己战线上来。 小辟大惊:“你还真不讲理了啦!谁知道是谁接了任务,什么时间过来偷东西?万一是大师兄,我九条命都拦不住他。再说,如果我没事就在仓库边转悠,不等刘老头发现,我就给你的沐小姐送官府了。” 紫山开心道:“不错,沐小姐和其他娇小姐不同,你敢胡来,她肯定会发现的。” “哎?你知道仓库在哪,已经踩过点了?”紫山马上收起笑脸,质问道。 何止知道,酒都偷完了,沐家的仓库看管真松懈,进去跟逛大街似的。小辟腹诽道,这话他不敢说,只是打哈哈:“我是谁啊,大名鼎鼎的神偷小辟啊,这沐家,嘿,我一进来就闻到钱味了,脚趾头都知道沐扶苍把仓库建哪了!” 紫山闻言放了心,沐扶苍放珍珠的仓库里装的全是物品,并没有银票金锭,她以为小辟只是信口开河。 五十七神偷神捕 老人用颤巍巍的手打开了少女奉上的信封。 他麻布一样的皮肤上布满老人斑,手指干枯如柴,好像轻飘飘的两页纸都拿不住。不但如此,信纸上的字不算小,他依然几乎将纸贴在脸上才能吃力地辨认出上面的内容。 这是一个衰败的的老者了,不论十几年前,几十年前,他如何风光,现在都是一个近乎于废人的人。恭敬侍立的少女却是豆蔻年华,眉清目秀,举动间透露出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有礼貌的自矜来。 老人看了许久,少女就等了许久,好像即便老人当即死去,她也要到坟墓边等老人托梦回话。 “我老了,但是我没有改变过。”老人将信纸凑到油灯上点燃,灰烬散落在涂满污迹的桌子上。 少女垂头微笑道:“是的,您从没有改变过,所以小姐只信任您。” “你回去吧。”老人收回手,瞑目静坐。灰暗的房间里仅有一只茶碗,放在了少女面前的桌子边上,所以他没有办法端茶送客。 “人会送来,希望他们这回能得到公平的处理。”少女告退前,说了最后一句劝告:“毕竟,大家都老去了,生者总要与死者相遇。” 老人睁开浑浊的眼睛,房间里已经失去少女的身影了。 小辟人很瘦,也很灵巧很活泼,他可以三天不眠不休地跟踪车队,也可以提着酒坛,在花楼里彻夜胡闹,灌倒最会待客的姑娘们。然而现在,这个自称神偷,总是活跃得像随时能闯下十七八个祸的小伙子,却瘫在床上,疲倦得好像以前被他折腾过得花楼姑娘一样。 小辟想好好休息,把失去的精力填补回来,可惜他不能如愿了,一个细细长长的少女拿着鞭子,怒气冲冲地站在床边,细长的眼睛也瞪圆了,随时准备抡起鞭子将小辟抽成一跳一跳的兔子。 “怎么?你已经够丑了,别呲牙咧嘴的。”小辟有气无力的躺在床上,他想抬起来手向紫山打个招呼,但是人累得很,他最后决定只动用舌头。 “你昨天去哪里了?”紫山从牙缝里憋出一句问话。看在小辟一向对她有情有义的份上,她忍耐着脾气,先施舍了他誊清自己的机会。 小辟懒洋洋地说:“去了能把男人榨干的地方。” “一天一夜?” “如果只坚持了一个时辰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自己就该把自己吊死在花楼了。” 紫山的面色没有好转:“是吗?那你可知道,在你失踪的这一天一夜里沐家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你和沐小姐也去了花楼?” “藏在仓库里的珍珠,不见了。”紫山牢牢盯着小辟的脸色变化。 小辟长长叹口气,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任务悬赏上的珍珠吗吗?真好,我终于不用思考自己要不要在沐家干上一笔了。” “你现在被刘捕头追捕。” “是。” “然而你却有胆子泡花楼。” “是,因为我没胆子泡沐家丫头。” 紫山拿一个阴险的笑容换下了凶巴巴的神色:“好,我信你昨日是去了花楼。你现在有三天的时间,交上两千八百零一颗龙眼大的金珍珠。” “如果我交不上呢?” “那你昨日去的就不是花楼了,以后也去不成花楼了。” 小辟终于抬起手,指着紫山控诉道:“你学坏了啊!” 紫山打开小辟的手:“我一如既往的坏,送个师兄进监狱也不是稀奇事。” 小辟无奈道:“沐家仓库你该见过的,谁都进得去,谁都偷得着,难道要我将全京城的同行家都闯一遍吗?” 紫山咬着牙:“不用,能偷走东西的不超过两巴掌数。因为我前日就将珍珠取出来了,放在由我组建的房间里保存。”紫山灵活的眼波笼罩在小辟面上:“而我就睡在隔壁。” “哦,原来在你眼皮下丢了货。”小辟幸灾乐祸道:“要不要去求求竹蜂帮?哎呀,一颗金珍珠二十两银子,黄得照大概赔不起。” “滚,和我一起去找珍珠,要是找不回来,你陪我一起去死。” 小辟无可奈何地穿上鞋:“好好好,师妹有难,师兄尽力。” 碧珠站在小楼上,眺望着紫山与小辟离开的身影,担忧道:“小姐,能靠住他们吗?六万两银子对于万宝也不是小数。” “能不能找回来,靠得是我们。”沐扶苍掂起一块精致的点心,碾碎了喂给停在栏杆上的鸽子。 沐家失货的消息传得并不广,只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两千八百多颗珍珠,足够撑起一家店铺一个月的用料,而一个月时间,又足够扭转万宝压倒性的优势。 金珍珠如果没有人买,就只是死物,小偷拿到它们,换不成现银又有什么用处呢? 能拿出,会拿出六万多两银子换珍珠的,只有珠宝店铺了。 和布庄竞争时一样,各家珠宝老板蠢蠢欲动,试图吞下珍珠挽回客人,如果拿不到手,也要搅浑水,破坏沐家找回失物的机会 另有一位和生意场无关的少女关注着这件事 少女不美,身材也没有长出来,但是她斜靠在窗边的姿势却优雅无比,出尘的风采完全能弥补外貌上的不足,静下心慢慢看来,竟然是一位难得的美人。 “只有这些消息吗?”少女的声音清冷曼妙。即使带着微微的嗔怪,也悦耳无比。 清语慌忙行礼道歉道:“我们在黑道上没有多少人手,而且偷走珍珠的人毫无踪迹可循,奴婢实在是打探不到更详细的情报了。” “也罢。”柳珂拿白细的手指捋捋鬓发,露出一个浅淡的温柔的笑意:“我们做些其他事吧,比如,韩觅萱受过的苦头,也让沐家的大小姐来尝尝吧。” 她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气质依然高雅如兰,好像一切阴险的计谋都不是从那张薄薄的小嘴中吐出来的。 沐扶苍坐在杏花坊里,叫了十二品“雕花蜜煎”、十二道“砌香咸酸”、十二品时新果子,又叫了一套下酒菜。下酒用的十五盏里,鹌子是选取最好的新鲜现宰,鱼虾是当天的船队送到的,当放在案板上时,虾还在一跳一跳地蹦跶呢! 这一桌子菜,花销几乎要用去寻常人家半年的开销,然而对沐扶苍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了,相对于失踪的两千颗珍珠,更算不得什么了。 菜已经摆在桌子上,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即使是梅肉饼儿也被摆出层层叠叠的花样子,单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何况在桌边等候的少女眼含春水,唇若胭脂,不论是佳肴还是美人,叫她们多等一刹那,都令人觉得是一种浪费。 偏偏沐扶苍邀请的人,迟迟不至,沐扶苍托腮倦倦地垂着眼,像是一株快要睡去的海棠。 “客官,您走错了,您不能进去!”“哎呦,你是谁!”门外传来的呵斥声惊动了沐扶苍,她抬头看向门口,一个粗壮汉子大力推开门,对着里面的沐扶苍几乎流出口水来:“小娘子,我来了,叫你等着了!” “你不是我要等的人。”沐扶苍牵动嘴角,眉目弯弯。 汉子大笑:“你在等男人,我就是啊,咱们好好乐呵乐呵。” 他色迷迷地用眼睛舔过沐扶苍全身,他知道眼前少女的身份,不是能随便欺凌的民女,但他只要多说些下流浑话就够了,几句下流话,换一大笔银子和一顿板子,却是划算的。 何况,沐扶苍是这么的美,汉子恨不得把他能想到的全部脏话骂出来,能羞辱到一位富贵的美人,已经足够令他兴奋,下身不能自控地发生变化。 沐扶苍自然看见了眼前人的丑态,她没有一点闺阁少女的羞涩,好像看见了什么奇怪的笑话:“你知道我在等谁吗?” “等得不就是我吗。”汉子狂笑着大步上前,想伸手抚摸沐扶苍。 门口除了小二和沐家丫鬟,还有看热闹的顾客,他们兴致勃勃地只等着看女人苦恼羞耻的表情,好回去做流言谈笑。 当大汉语出无忌时,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美人就在面前,他忍不住想多做些更过分的事。 就是轻轻一摸,将来这只手断了也值了!大汉越靠越近,沐扶苍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污秽的气味。 她没有后退,没有惊慌,只是抬起下巴,对大汉笑道:“您到了。” 大汉下意识应到:“我到了,你别急。”他说完,才意识到沐扶苍是在跟自己身后的人说话。 沐扶苍的笑容里充满了信任与愉快,好像她笃定那人的出现将使自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大汉后背上的汗毛根根竖起,他猛地回头,一名衣着光鲜的男人正看着他,冷冷地问道:“你到了这,是想做什么?” 男人留着一撇小胡子,身上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好像寻常的有钱人,只是京城有钱人很多,他们中能叫流氓恶棍胆战心惊的却只有这一位。 “于捕头!”大汉突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哆哆嗦嗦地向后退去,他退了几步,想起沐扶苍就在身后,又慌忙闪到一边,踢翻了脚边的凳子。 五十八死无对证 当于捕头出现后,门后看热闹的顾客和吵嚷的小二集体噤声,瞬间房间里十分安静,显得凳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尤其响亮。 大汉的心跳声不比凳子倒地的响声小,他浑身冷汗,眼角含泪,看起来简直可怜。 “我,我我我……“他在于捕头咄咄逼人的眼光下,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了:“我是良民,我,我走错了。” 于捕头冷哼一声:“你没走错,你刚刚说自己到了。” 大汉简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我,说错了,我是认错人。” 他犯了今日第三个错误——又一次对于捕头说谎。 于捕头不再多语,像捏一只小鸡般剪住大汉的肩膀,将他押出去。大汉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于捕头毫不犹豫地一脚踏在他背上,双手使劲,卸掉了他的胳膊关节。 随着清脆的两声轻响,大汉手臂无力垂下,跪倒在地上发出凄厉的悲嚎。除了作俑者和沐扶苍外,其他人都被大汉的惨叫吓得毛发耸立,面色和大汉一样青白。 “于捕头,我想这是一起刻意针对我的恶意事件,应该还有人他的同伙在场,好方便将发生的事情宣扬出去。可惜他们不知道,是您与我见面,什么阴谋诡计都不攻自破。”沐扶苍黑亮的眼珠在众人身上一扫,被她看见的人无不是一个激灵,极度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贪图热闹,引火上身。 “我是无辜的,我就是吃个饭。”“不是我!”“小人是店伙计……”围观者慌慌张张试图解释,一片嘈杂。 于捕头皱起眉头,众人登时恐惧哑然。 “沐姑娘,我押送此獠去衙门,你的事我已知,静待消息吧。” 于捕头走得干脆,是他一贯痛快残酷的作风,留下沐扶苍对着满桌酒菜一脸嫌弃,观众们则是逃脱大难,马上四散离去,沐扶苍的笑话他们是完全不敢看也不想讲了。 沐扶苍回到家先叫饿,取了虾和粥填肚子。碧珠剥着虾,奇怪道:“小姐回来的好早啊,怎么没吃饭呢?于捕头大公无私到这份上?” “他衣着太讲究,头发丝都不乱一根,出手也太残忍,绝不是磊落伟岸的人。” 沐扶苍舀起粥,满意地喝下:“我可能找上了个比预料中还难打发的麻烦。今天回来早倒不是因为他难办。我遇见了个意图当众毁我清白的莽汉,被于捕头直接送人去衙门了,事情没谈成。” 至于桌上的菜肴,沾了大汉的气味与口水,沐扶苍一时间连带整个杏花坊都嫌恶了。 “毁小姐清白?”碧珠淡定地把虾仁放到沐扶苍的盘子里:“又是这招,他们能不能换个花样。” “对于女子,名声是很重要,而且毁人名誉简单容易,她的做法并不差。” “小姐知道主使了?” “大概猜到了,我在等捕头审讯结果。” “是柳珂?”碧珠想到了嫌疑最大的人。 “如果真是她,我会等不到案件的下文了。即使是无案不破的于捕头也不行。”沐扶苍没有抱有希望。 顾忌到于捕头,沐扶苍被骚扰的事情没有流传开,主使目的没有达到,还几乎将自己暴露,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九重夜表示了关注,特地使人送信。 信封用纸是多见于皇宫内的上等纸张,上面绘有花束飞鸟,花蕊鸟羽闪闪发亮,竟是真正的宝石拼凑。沐扶苍欣赏一阵,将信封连着里面的信纸丢进火盆里烧了。 “九公子说了啥?”有关九重夜的事,碧珠总是兴致高扬。 “叫我不必怕流言蜚语,放手去做,如果真闹将出来,他负责娶我,此信为证。” 碧珠开心道:“九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咦,可是小姐把信给烧了啊!” “我不喜欢他。难道碧珠希望我嫁给九重夜吗?” 碧珠老实承认道:“才不,要是小姐要嫁九公子,我就不能喜欢他了。我怎么能和你抢呢?” 沐家失窃案,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紫山和沐扶苍请辞后带着小辟不见踪迹,沐扶苍拜托的于捕头忙忙碌碌不知道进展如何。至于意图羞辱沐扶苍的大汉则在当晚猝死在狱中,仵作称是死者因为恐惧引发疾病,事情不了了之。 “珠宝行的老板们没有这般能力,柳相爷还差不多,背后主使是柳珂无疑。偷东西的却另有其人。” “珍珠不是金银铜钱,贼人偷去了总要卖出换钱。珍珠只有货源紧张,而京城珠宝店竞争时才最值钱。小姐,我们就等着它再次出现时出手好了。” 沐扶苍为达目的,绕了一个大圈子,自然不会乖乖等待衙役捕头检查仓库后慢悠悠地查案。 珍珠究竟是谁偷去的?沐扶苍站在仓库里对着各色物品沉吟。 贼人很有眼光,仓库里只有这酒与珍珠最为珍贵,其他东西虽然值钱,但它们每件不过一二百两的价值,假若背上一箩筐虽然也能小发一笔,终究会显得没形象没品味。 “他该写个纸条放在我的桌上,写着‘闻君有珍珠一匣,丽质天成,光艳夺目,不胜心向往之,特于今夜踏月来取。’这样才显得优雅,我被偷了也觉得荣幸。” 沐扶苍心里编排道。她丢了东西,当了回大大出名的失主,却一点紧张感觉也欠捧。 “小姐!”每次碧珠这样慌慌张张一叫,沐扶苍就知道出事了,只是碧珠有时小事也慌张,大事也慌张,沐扶苍很难从叫声中判断出的是什么事。 “紫山,紫山被于捕头抓起来了!” 不是小事也不是大事,是个稀奇事。 沐扶苍奇异道:“于捕头怀疑是紫山?” 碧珠迟疑道:“我不知道。小姐,会不会真是紫山做了内奸,小辟是外应?” “不会,紫山要背叛我,不至于为一匣珍珠。” 紫山跟着沐扶苍身边的日子里,见多了奇珍异宝,如果见钱眼开早动手了,而真动了手,她潜伏许久必然是场大手笔,一点珍珠不够看。 “于捕头。” 沐扶苍很认真的行礼问好,于捕头草草地举下手算作回礼:“你带不走嫌犯。” “紫山是我手下得力之人,我十分信任她,她不会只为珍珠背叛我。”沐扶苍希望带出紫山,虽然案件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但她要及时保出紫山,就怕晚一些时日,紫山会在于捕头手里掉层皮。 “你在质疑我的判断吗!”于捕头怫然道:“她伙同贼人盗窃沐家,我已有证据。另一个同伙打伤衙役逃跑,即使女嫌犯是你的奴隶,你也没资格保她离开!” 另一个同伙自然指小辟了,是小辟的罪证被于捕头找到后,连累了同行的紫山? 沐扶苍假如一厢情愿地相信紫山,保释她,固然是收买人心的好机会,紫山和小辟会十分感动一场。但是沐扶苍隐隐觉得不对,动手的不是预料中的小辟,他与紫山都是替罪羊。 碧珠动摇了对紫山的信心:“会不会真是紫山,她被小辟诱导了去背叛小姐?小辟本来就是咱们预定的小贼,他自己就在院子里住着,得手最方便了,而且有前科。” “不会,前科是真,偷珍珠是假的。”碧珠话音刚落,一道男声幽幽响起。碧珠吓呆了,沐扶苍立即要大叫喊人,呼叫还在口中没有吐出,架在她脖子上的雪刃逼迫她把求救吞了回去。 小辟咧着笑脸,牙齿在蜡烛照射下简直和珍珠一样光亮,像是恶鬼亮出了獠牙:“预定的小贼?也罢,我确实没什么信誉在,但我拿的还真不是金珍珠银珍珠铜珍珠,就算我是贼,你们冤枉我偷东西,我也不爽快。” 他用匕首在沐扶苍脖子上磨了磨,几根断发顺着丝质小衣萎落于地:“你伤了我面子,我就将你的面皮扒下来做补偿。” 小辟在紫山面前嬉皮笑脸,没个正经,但他到底是纵横一时的巨盗,见了血不会眨眼。碧珠终于明了黑道中人的可怕,哑声道:“你别动手,是,是于捕头说你和紫山干的,小姐也不信的,她白天去衙门想带紫山出来,还被于捕头骂了。” “哦?沐小姐对我师妹还真是有情有义啊,那陪我去交换师妹出来,想来你也是愿意喽。”小辟不由分说,推着沐扶苍向门口走去。 碧珠手足无措地想跟着沐扶苍,沐扶苍连忙叫道:“别跟着,我和紫山有情分在,想来她师兄不会为难我。你将衣服荷包拿来给我。” 要是碧珠被一起挟带走,沐家就真的一点主事人也没有了。 小辟喝道:“少废话,走!” “咱们出去后,吃饭总是要用到钱吧,你难道要带着我在捕头眼皮下偷东西?” 小辟不耐烦地捞起碧珠手里的衣服等物,塞在沐扶苍怀里:“路上别出声,要是惊动了一个人,我先剁了你家小姐!” 沐扶苍抱着衣服,给小辟带着在院子里穿行,路上竟遇不见一个巡视的下人。她本来精心安排过沐家的安全措施,经过小辟一闹才知道自家院子在行内人眼中全是漏洞。 行至墙角,望着三人高的围墙,沐扶苍想像着小辟怎样把自己带出去。她留意观察小辟,只见小辟拿出一个圆筒,用力向上一甩,一个连着锁链的铁爪飞出,挂在墙头。 小辟一手抱紧沐扶苍,借助锁链瞬间翻过高墙,纵身跃下,稳稳落地。 他以为沐扶苍会被高空坠落吓得尖叫,或是因为自己的搂抱失去控制,回到地面后,第一反应是将沐扶苍的嘴捂住。 等捂结实了,他才来得及低头看沐扶苍。 怀中佳人没有一点要尖叫的意思,反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小辟迟疑地松开手,沐扶苍笑道:“你的动作真爽利,紫山也是这样吗?我能不能学呢?” 五十九与贼同行 小辟相对于他的两个师兄,勉强算个怜香惜玉的人,但他对女人出手时也不会含糊,被他伤害过的女人组织组织能拉出个复仇小队来。 小辟本来在心里拟定了几十条收拾不安分的沐扶苍的办法,结果他遇见的是一个安分的沐扶苍,不但配合,还双眼发光地夸奖自己劫持她的身法爽利。 沐扶苍仅着内衣,裸露出纤细的手腕脚腕,衣服都抱在怀里。春寒料峭,她刚离开屋时还挨得住,这会在黑乎乎的宽阔大街上给风一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你有准备藏身地点吗,情况都打探清楚了吗?现在人们都睡了,有事等天亮再谈吧。”沐扶苍把衣服堆塞给小辟,自己腾出手抽最厚的外衣披上。现在是关键时刻,她不敢让自己生病拖后腿,一边拉紧领口,一边催促小辟快去找暖和的房间住。 小辟从沐扶苍意外的夸奖中回过神,瞅着比自己还冷静积极的人质心情复杂。 又是一阵寒风呼啸,沐扶苍披了衣服还是觉得冷,羡慕地摸了摸小辟单薄的夜行衣。 小辟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把怀里的衣裙紧紧抱住护着身前,表情惊恐,好像一个被恶霸调戏的黄花大闺女:“你,你干什么!” 沐扶苍只是被小辟携带自己依然飞檐走壁来去自如的本事惊喜到,一时没把小辟当作正常人,忘了男女有别,等手指感觉到薄薄衣料下传来的年轻男子热度时,才发觉动作轻浮唐突了。 好在沐扶苍早不是未经人事的懵懂少女,再接连给谣言打击几回,本来就厚的脸皮更给磨练出来了,她对着被自己无意间调戏了的小辟做天真无邪状:“咦,我怎么啦?你快带我去安全的地方好不好,晚上好冷啊。” 小辟给人质出乎意料的表现,吓了一小跳,在沐家墙外磨蹭了一会。耽误得越久,被人发现的风险越大,他总算将自己和紫山的命看得最重,嘴角抽搐几下,抱起沐扶苍沿着预设路线飞奔而去,一边在人家的围墙间蹿跳,一边不忘警告沐扶苍:“男女授受不亲啊,你老实点,别乱摸。” 沐扶苍对小辟的话大有意见,因为她只是摸了一下,他可是抱了自己好几回。只是这事不好计较,毕竟都没色心在,总不能要小辟脱了衣服叫她抱回来。 狡兔三窟,作为全京城捕快追缉的名贼,小辟准备的藏匿地点不止十三个,只是他被刘捕头咬死,安全的地点只剩下在城郊新布置的一间土屋。 小辟跑得快,使得刮在沐扶苍身上的风更大更冷了。沐扶苍一落地,马上观察屋内环境,看见桌上显眼位置放着医箱,连忙跑过去打开箱子,辨认出治风寒的丸药,倒出一粒放入嘴里,苦得直皱眉。 “我是绑匪啊,你能不能表现得像个人质?”小辟拿糖块递给沐扶苍,语气古怪道。 “紫山和我是朋友,我救过她,她也帮过我,我是不会叫她被人陷害的。你拿我换出紫山后呢,一路躲藏到老死?紫山能忍受吗?而且于捕头的脾气我都有所耳闻,你不会不知道,他万一不顾我的死活,在紫山身上报复回来了呢?” 沐扶苍含着糖,表情开始正常一点,非常真诚地和小辟分析:“咱们没有什么矛盾,都是为了救出紫山,找到真正的窃贼,还你们个清白。既然有共同的目标和利益,你我不妨联手。” “除非,你劫持我只是为了赎金,解救紫山只是借口,那你不如痛快点直接讲价钱。” “不必激我,我的亲人只有师妹一个,我救定她了!十个沐家的钱也不管用!” 沐扶苍认真做了最后一次确认:“东西不是你偷的,紫山更是完全不知情?” 小辟耐着性子解释道:“不是,我以前拿东西时留下了破绽,给刘老头盯上了,本来证据没有,他丢开了手,事情过去有几年了,突然又开始发疯追捕我,我就躲在你家了。师妹已经警告过我别对你出手,珍珠被偷和我没关系,完全凑巧。” 沐扶苍板起脸:“那咱们必须合作了,我的珍珠被偷不是简单的失窃,你和紫山更不是被随意的栽赃。从刘捕头开始,针对你们的局就形成了,说起来,我反而可能才是最无辜的。” 小辟默然,他开始确实以为是受了沐扶苍商场斗争的牵连,所以理直气壮地拿沐扶苍做人质,但是给沐扶苍一梳理,他才发现沐姑娘是最委屈的。 小辟的良心大部分用在紫山身上,知道自己做错了也不会对沐扶苍道歉,怀疑道:“你是真心要和我救出师妹?我可是绑架了你。” “当日我从黄得照手里保出紫山时,拿刀挟持我的还是她本人呢。”沐扶苍笑笑:“我能救她一回,就能救她第二回。” “你一个小丫头,能做到什么?”小辟还是有些疑虑。 沐扶苍讶然道:“我以为,大家质疑了我的人品,也不会质疑我的能力。” 小辟想想沐扶苍雷打不动的冷静和现在条理清楚的分析与劝说,不得不承认,论起气魄心智,沐扶苍不但强过师妹,甚至强过大部分男人了。 “你先出去,我换过衣服。” 沐扶苍在等小辟沉思完毕时,手头也没闲着,拿小辟的面巾抹去床上的尘埃,铺开衣服,发现里面裹着崭新的一套贴身小衣。 如果只是当着小辟的面穿上外衣,沐扶苍的脸皮还够使,但是要换掉小衣,就算她的脸皮依然坚韧,却不敢赌小辟不会勾起色心,必须要求他回避一下。 “不,你这丫头有鬼,谁知道趁我不在你会干什么。”小辟端正了对沐扶苍的认识,警惕性也因此升高。 “我是个没嫁人的小女孩。”沐扶苍提点道。 “就你这样子,有没有我,你都嫁不出去。”小辟嗤笑:“我转过身行了吧,丑了吧唧平板一样,我搞大胸男人都比对你有兴趣。” 沐扶苍将来会高挑艳丽,现在却只是豆芽菜,她对自己容貌其实不在乎,但美就是美,容不得人再三挑刺。沐扶苍抓着衣角,惊慌失措道:“哎呦,你怎么能嫌弃我?不是要娶我的吗?” 小辟从没见过富家小姐这么大大咧咧地说要他娶她,刹那对世间的认知又崩塌了一次:“你,你你瞎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要娶你!” 沐扶苍委屈道:“你都抱过我了,等三年后不应该娶我吗?” “你还摸我了呢,那三年后……我呸!我是说,我只是绑匪啊,抱了你很正常啊,和啥定亲没关系!”沐扶苍是紫山的恩人,现在的盟友,而且心思莫测能言善辩,叫人吃不消,小辟对她的心是彻底熄灭状态。 “你明明喜欢我,所以才想着看我,居然敢不承认。哼,你敢欺负我,等我见到紫山,她会替我做主的!” 沐扶苍把那声“哼”哼得悠扬婉转,小辟浑身一抖:“怎么有你这种女人,我算怕了,这就出去,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别把今天的事告诉师妹啊。” 小辟再推开门时,沐扶苍已经换好衣服,正在给荷包扎口,看来现钱她也快速清点过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此外就是装在箱子里的药品和食物。沐扶苍坐在床上,和坐在桌子上的小辟尽力交流各种手上的线索。 小辟只知道自己被紫山拉出去找元凶,还没过几日就突然被捕快搜罗,一口咬定他们是盗窃要犯。小辟和紫山的容貌和信息不知为何泄露出去,给官兵追得上蹿下跳,小辟仗着自己身手好,逃出生路,而紫山在混乱中被带走了。 小辟打探到紫山落到于捕头手里,吓得立即绑架了沐扶苍,意图交换出师妹,于是有了今夜的一出。 “你们的信息都是保密的?”沐扶苍好奇问道。 “当然,谁会在自己脸上写着‘贼’,我们除了固定几个同行,都在尽量掩饰自己的身份,不然暴露出来,很容易被官府追缉到。”反正已经被通缉了,小辟随口告诉沐扶苍:“大家都是要有正常生活的,真正做贼道的人全有明面上的身份,像我以前是镖师。” 沐扶苍知道的比小辟多一点点,这一点点是不能说的内容。沐扶苍摇摇头:“咱们差不多,我是先听说了有人要劫货,就把珍珠和一些贵重物品交给紫山保管,结果还是丢了珍珠。紫山跟我说要取回珍珠,就走了。至于你,我是知道的,完全没想过紫山和你摇身一变成了嫌犯。” 拿沐扶苍换回紫山的希望是没有了,信息也交流完了,剩下时间,沐扶苍和小辟大眼瞪小眼。 “要不,我把你送回去?” “不行,如果路上被人看见了,我和你就麻烦了。不如现在这里休息一晚等候天亮。”沐扶苍果断否决。 但是床只有一张。 沐扶苍拿大大的眼睛盯着小辟,小辟回忆下外面的寒风:“想都别想,这回我不会出屋的!” 六十不可归家 天蒙蒙亮起,小辟就领着沐扶苍重新回到京城繁华的城中。 这次小辟一个手指都没有碰沐扶苍,她只能靠着自己的腿往回走。终于在累到昏迷前遇见了一架早早出来跑活的马车。 沐扶苍当机立断,塞给马夫十几枚铜钱,一步跨上马车,才转身对贴了胡子假扮老人家的小辟招招手:“爷爷,快上来啊,我多绣两天花就挣回来了,您可别心疼钱把自己累着。” 车夫亲自把小辟扶上马车,感动道:“您真有福气,有个孝顺后辈。” 小辟满口答应着,颤巍巍上了马车,背对着车夫给了沐扶苍一个白眼。他不会拒绝马车,不仅省力,而且在马车里藏着远比在大街上招摇过市来得安全。只是,她赶鸭子上架的姿势和坑人劲儿怎么和他师妹这么像! 究竟是俩女孩脾性相投,还是沐小姐好好一个闺秀给紫山带坏了啊?小辟苦恼地想,自己在师妹回来前要不要对沐扶苍采取些措施?免得紫山因为劫持事件和他生气。 马车上的时间过得很快,沐扶苍还没有休息过来,就行驶到了沐家园子所在的街道。她撩起帘子扫视,祈盼碧珠别去报官,即使报官了也千万别去找于捕头。 “等等!”沐扶苍出于谨慎,只告诉车夫自己的目的地是沐家园子对面的酒馆,马车马上要到地点停下来了,她忽然改了口:“爷爷,您大寿之日原该吃好些,我们还是去杏花坊吧。大哥,我加钱,劳你返回去杏花坊吧。” 小辟不会是真以为沐扶苍要孝顺他,拿手指在空气中写到:“我会唇语。” 沐扶苍会意,无声讲道:“我家的桂花树上挂了黄布条,那是以前定下的暗语,表示院子出现情况。你偷偷观察一下,看我家和周围有什么异常吗?” 小辟一惊,模拟着沙哑的老人音道:“哎,我的腰要颠折了,麻烦小哥叫马儿慢一些。” 马车速度放缓,小辟从车帘缝隙处观察一会,又绕到沐扶苍那侧的车窗看。即使他脸上贴着易容的药膏胡须,沐扶苍也感觉到他变得紧张。 “你家被监视了。”小辟写到。 出了什么事?即使是碧珠报官,被于捕头接手,她也不应该系出警告的暗号。沐扶苍念头才起,就看见小辟继续写到:“不是官府人。” 人在一行干久了,很难不沾染上职业特有的气味。小辟当久了贼,算是看不出沐扶苍的美貌,也绝不会把官差捕快认错。 沐扶苍做口型:“官府雇佣的探子?” “有三个,都不是。”小辟认不出监视者的来历,不是官府人,不是拿钱办事的地痞流氓,也不是普通的小商贩,他们身上很干净,假人般的干净,如果不是沐扶苍的提示,他几乎察觉不到过于“干净”的异常处。小辟第一次遇见没有“生活经历”的人,让他预感到事情不妙。 小辟摸出易容用的药粉,示意沐扶苍闭上眼睛。沐扶苍不知道那三个监视者给小辟带来的惊讶,好在俩个都是聪明人,在一起交流容易,她不带犹豫,立即闭眼任凭小辟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赶在达到杏花坊前,小辟堪堪将沐扶苍的“面具”做好了。 沐扶苍又补了些铜钱给车夫,车夫一边数着钱一边偷瞄沐扶苍,奇怪地想:“我明明记得她十分漂亮,怎么再一看,只是普通的俊姑娘?五官好像也没变啊,莫非是刚才光线好?” 因为时间尚早,杏花坊人不是很多,沐扶苍扶着小辟找最偏僻的角落坐下,当真叫了一碗长寿面,一笼寿桃,并一些荤菜小酒。 沐扶苍拿筷子戳了个寿桃,咬一口,遗憾道:“不好吃,没金乳酥香。” 小辟小心观察周围,确定无碍后,依然谨慎地用老人音和沐扶苍说话:“监视者有问题,他们简直不带生活的痕迹,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大活人,除了都会拳脚外,我看不出任何底细和情况。”沐家再有钱也招惹不到什么习武的神秘组织,偷遍大雍的千指和他弟子们还差不多,小辟现在完全肯定,沐扶苍是被自己和紫山拖累了,或许是被当成同伙? 沐扶苍理解得很快,马上懂“凭空冒出”这四个字的可怕,追问道:“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或是一个组织,利用我抓捕你们?” 小辟点点头。 “紫山最近老老实实在沐家,再之前就是和黄得照怄气,没有闹事的闲心。难道是你招惹的仇家?” “没有啊,”小辟困惑道:“我又不是大师兄二师兄,离开千指后一直老老实实拿钱,最多在花楼和其他客人争风吃醋。刘老头追捕我前,我正捧一个雏,和人打了几架。最严重的就打架的事了,但谁会为一个花楼姑娘花大手笔布局?有钱有力的话早把人赎出去了。” “大师兄二师兄?”沐扶苍抓住疑点。 “大师兄我没见过,师父说他是最得意的弟子,可惜只爱钱权。二师兄一心报仇,武功极好,几乎不能算作贼路上的人。是他们中的谁吗……” “听上去,哪个都有闯祸的嫌疑。但是——”沐扶苍拖长声音:“你怎么不说说你那个坏心师父?他连自己徒弟都能出卖,把什么强敌招惹来都不稀奇。” 小辟皱眉道:“他身体前年就不行了,病恹恹地能做什么坏事?” 沐扶苍放飞思路,猜想道:“可能是以前的仇家啊。我因为紫山的缘故找过他几回,连根头发都没有找到。” “你当然找不到他,我师父再坏年轻时也是大雍头一号的偷儿,轻功好能下墓会各种掩藏行踪的手段,有时候被偷的人过了两三年才能发现东西不翼而飞。要是给你找到,你就能向朝廷要个‘女神捕’的匾额了。” 小辟夸奖完千指,自己也反应过来:“师父得罪了人,现在被找上门,他们搜寻不到师父,就拿我们开刀?” “紫山是找不到千指,你能吗?” 小辟思考片刻,犹豫道:“可能吧?我没有想过去找师父,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碧珠眼看着小姐被小辟带走,消失在幽暗的花园中。她不敢尖叫,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呆立在门口,直到给冷风一吹,打个寒战,才有了反应,蹲在地上啜泣。 即使沐家大难时,也有沐扶苍做她的主心骨,现在小姐不见了,碧珠是真的慌乱惊恐。 “不行,我得救出小姐!”碧珠流了一会泪,咬咬嘴唇,重新回到屋里,思考今晚发生的事。 小辟说他是冤枉的,要用小姐交换出紫山,如果当真行得通,紫山被放出来,小姐归家,自然是最好的结局。而最坏的结局,则是小辟说谎,他要拿小姐换钱,不过赎出小姐,花多少钱也是小事。 现在她赶快报官叫人?不行,夜深月明,万籁俱寂,人员乱蹿的话,动静太大,小辟把小姐害了自己逃命去就惨了,何况官兵的本事差小辟太远。碧珠能接触到最厉害的歪门邪道是黄得照,但是牵扯到紫山,料来他乐见小辟的做法。 小辟不是滥杀无辜的无脑之辈,他目的性很强,不过要紫山或要钱两个可能,沐扶苍今晚还是安全的,只是和男子外出一晚,宣扬出去后名声要坏。 碧珠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她去和黎掌柜商量,再找可靠的捕头,小辟要人就给人,要钱,就给钱。 天方才泛起亮光,太阳还是红彤彤的,碧珠早已收拾整齐,吩咐下人不用进屋伺候后,极力藏起恐惧的心情,要来马车出府。 “碧珠姐姐,等等!”翠榴忽然叫住步履慌张的碧珠。 “我一件事……”碧珠摆摆手,没时间听翠榴言语,翠榴简略语句,飞快道:“关于小姐!” 碧珠几乎要大叫起来,恐惧地望着翠榴,几乎以为翠榴是真凶之一。 翠榴把碧珠引在一边:“姐姐一早就急匆匆出门,衣服是早换好的,又不许人出入伺候小姐,是不是昨晚小姐房里出了事?” 碧珠想起沐扶苍夸过翠榴心细,才安下神,知道她只是从自己身上看出了破绽:“是有点小事,你别做声,我有事要做,先走了。” “可是门口有陌生人在看着。”翠榴拉住碧珠。 “有陌生人看着?”碧珠停下脚步:“什么陌生人,你说清楚?” “我每天天不亮时要出府去,将前日小姐不好交给男子处理的东西倒掉。就今天,我发现门口多了个人在等候酒馆开门,可是他看着不像酒鬼,也不像贪吃的人,就那么古古怪怪地等着。我起了疑心,拿着扫把假装扫地,绕着外墙走了一圈,数出起码两个可疑的,他们衣着不同,但是身上有特别的感觉,像是一伙人。” 碧珠心里发寒,她没来得及报官呢,监视的人绝不会是官兵捕快。如果黄得照有意插手,他大可直接上门与小姐商谈营救碧珠的事。紫山小辟独来独往,最多两人结伴。算来,府外的人只能是柳府的阴险小人或是偷走珍珠陷害紫山的奸贼! 六十一初涉江湖 “碧珠姐姐?”翠榴小心地叫唤,她大约是沐家里除了早已知情的碧珠外唯一察觉到府中异常的人。 碧珠回过神,神色不定地打量着着翠榴,思考片刻后,下定了决心:“你随我来。”小姐不用翠榴必然有内情,但小姐也说过用人要大胆,在这个紧急时刻,翠榴能派上用场,她就没什么可挑剔的。 沐扶苍一般出行坐的是最简朴的一座马车,现在沐家被人监视,碧珠索性把家里定制出来后没露过面的豪华马车拉出来。 沐家的马车用的是素锦帘子,尽力抹去装饰后依然比一般人家马车华丽大气。翠榴局促道:“我和阿余坐在外面吧,就不上车了。” “你上来!阿余,先跑快一点,去万宝银楼绕着走一圈,再到万宝布庄绕一圈,中间不用停,路上经过万宝店铺时驶慢一点就行了。” 对面翠榴说的奇怪人物还坐在酒坊假装休息,碧珠怕闹久了破绽越露越多,一把将翠榴拉上马车,放下所有的帘子,将马车内部遮起来,只露出一点小缝观察外界。 当马车快拐弯时,碧珠小声嘱咐道:“你向马车后面看看,有人跟踪吗?” 翠榴依言张望片刻,遗憾道:“我不常出门,真有不对也看不出来,只知道家门外那些人并没跟过来。” “你等会继续观察万宝银楼周围的情况。” 翠榴不好意思地捻着衣带:“我,我不识字,也没来过银楼。” 碧珠这才恍然想起,识字的女人确实不是多数,像这些个下人,更是连自己名字都未必识得,自己能被主人家给予念书学习的机会,几乎是一种荣幸。 “罢了,等下快到地方了,我指给你看。” 万宝银楼很容易辨认,因为它本身就像一座精致的珠宝,朱漆碧瓦,彩绘绚丽,牌匾边缘亦镶嵌着金丝与檀木,没有太阳照射时也光彩夺目。 “这就是银楼呀。”翠榴羡慕地多看了几眼,强行转移开视线,履行自己的任务。 “有一个?可能是吧,他左边是胭脂水粉摊,右边是卖糖人的,他一个大男人站在那里能买什么。” 翠榴点出嫌疑,碧珠趴在她身边张望:“你说得对,他一个在那溜达来溜达去,始终处在能监视到万宝银楼来往人群的区域。” “沐家出了什么事?珍珠丢了,紫山小辟离开了,小姐却消失不见,只让碧珠露面。”翠榴心里一堆疑问,却猜测不透,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到万宝布庄前时,她更加认真的观察情况。 “好像,并没有?”翠榴在布庄前倒看不出破绽。 “哼,怎么会没有?家里和银楼都被监视了,他们会放过布庄?”碧珠略微带上火气。 翠榴立即道歉道:“是我不对,没能认出来,等挑头回去时我再看看。” “没有怪你,你做得很好了。”翠榴不是紫山那种接受过训练的,能凭自己的细心认出部分监视者已经非常出色了,换了碧珠自己,她可能现在还懵懂不知,四处求助寻找小姐呢,一下就将沐扶苍的处境暴露出来。 “现在我该做什么呢?肯定不能大张旗鼓的把小姐被劫持给抖出去,万一他们得到消息,赶在我们前面寻找到人就麻烦了。”碧珠踌躇间,忽然一物撞开窗帘,打在她身上。 “啊!”翠榴正扒着缝隙瞧呢,冷不错东西飞过来,吓得她小小一退一叫,赶快捂住嘴。 碧珠捡起来物,发现是一个包着东西的纸团,她心里一动,连忙展开,结果是一块糯米糕。 “纸上有字。”翠榴提示道。 纸上不知是拿什么颜料涂抹的字,痕迹尚新,很浅的土色,碧珠第一时间都没能留意到。 “我安,已知,外出不归。”笔锋疏朗骨气,碧珠识得,是自家小姐的字迹。 “刚刚是谁丢的纸团?”碧珠大喜过望,追问道。 “是旁边另一架马车的人丢来的,他们已经离开了。” 车上的人必定是沐扶苍无疑了,她平安脱身后发现了自己系的黄布条,选择暂时不回家。 碧珠才放下心里的石头,却听到翠榴补充道:“丢东西的人只露出一只手,我觉得像是男人的手。” 是小辟?昨晚发生了什么呢,小姐已经快达到目的了吧,她在明知有第三方插手的情况下要跟小辟一起做什么?碧珠顾忌才去,新的疑问又接踵而来。 “你放心,我这丫头挺聪明的,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沐扶苍拍拍手,将易容用的染料粉末拍下。她偶然遇见沐家暂时不用的马车,意识到车里是碧珠,连忙抓起小辟的工具,写了纸条,包着零食指挥小辟扔过去。 有沐扶苍这么个主人,小辟不会觉得碧珠会愚笨,他点点头,写到:“随我去找千指。” “院子、布庄和银楼都有人监视,总共有九人,看来是发现我的失踪,意图找到我。”不然他们监管沐家的地盘意义何在?小辟歪打正着,意外帮了沐扶苍。 小辟也感慨道:“他们肯定也是昨晚动的手,幸好我心急,天刚黑就劫人,要是晚一点,没准就和你一起被他们堵到了。” 他们究竟是谁,意图何在? 小辟已经相信嫌犯是师兄或师父以前的仇人,沐扶苍因为收留了自己和紫山,被误会与他们是同伙。沐扶苍却不会这么想,她很清楚,这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要瞒住小辟,他是沐扶苍目前最大的助力。 小辟因为身份暴露,以前藏钱的地方不敢去,怕于捕头设有埋伏。幸好沐扶苍大手大脚惯了,钱袋荷包不但比别人的结实,还够大,里面的几锭银子足够两人日常开销。她拿钱雇佣了一架马车,扶着自己“爷爷“坐上去,顺着帘子缝监视监视者,好巧遇见了碧珠,直接一张纸条安抚了碧珠的心。 “没完了,你先随我去找千指。”小辟见监视者一时半会儿没有离开或和人接头的意思,不想浪费时间,要带着沐扶苍走。 “人手不够啊,要是我有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就好了。”沐扶苍明白一直监视下去,总能跟踪他们找到主使,可惜现在耗不起时间的是她们。 马车又停到了杏花坊。 小辟磨磨蹭蹭等到马车走远了,朝过来的方向折回去,小声给沐扶苍解释:“我师父贪杯,杏花坊的珍酿好,他肯定在这附近有落脚的地方,好方便他喝酒昏睡。” 沐扶苍知道这点陪着小辟以杏花坊为中心搜寻一遍,确实发现了一户有问题的人家。 “一个老头独身居住?还经常看不到人影?千指的警惕性是随着身手一起丢了吗。”小辟抱怨着,抱着沐扶苍翻过围墙,闯进去。 小院子里空落落的,全是到小腿的杂草,房门上挂着锁,走进看,锁上落了一层灰,显然长时间没有人居住。 小辟扯动下锁,骂道:“老家伙,这么个破院子用上鲁班锁?!”他不想耗力气解锁,来到窗前想翻窗进去,结果千指在窗内设有铁丝,不闹出大动静是据不开的。小辟认命回到门口,开始摆弄锁头。 沐扶苍看小辟鼓着面颊解锁,手指飞快,几乎晃出残影,期待道:“他把院子外松內紧管得严实,里面大概有重要东西保存。” 小辟解到手酸,终于锁一声轻响,化作碎块落在地上,沐扶苍迫不及待跟着小辟走进小偷之王的屋子。 房间里只有床、桌子和高大的柜子,地上散落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酒壶酒瓮,看得出千指确实嗜酒如命。 小辟摸过床:“他起码三个月不曾回来。” “吱呀”,沐扶苍打开柜子,里面同样空荡,宽阔的空间里摆着一把匕首,几枚铜钱而已。 沐扶苍拿起匕首,沉甸甸的,拔出来看时,刀刃如雪,寒光逼人。 “这匕首叫裂冰,是名品,你可以留着保护自己用。” 不用等小辟讲解完,沐扶苍已经开开心心地将它收入怀中,随手还把铜钱一并拿走。 “铜板你都不放过?”小辟面部肌肉一抽:“你可是大富豪啊,万宝银楼的主人啊!” “我们现在是流落在外,每个小钱都不能放过。而且偷了名偷的钱,感觉完全不一样,我现在感觉自己充满了对生活激情。” 看得出沐扶苍确实很兴奋,催促着小辟赶快带她去寻找下一个千指的藏身地点。 小辟一路上向她传授了观察人家的方法,沐扶苍头脑灵活,上手得很快,小辟满意道:“你不用和人天天争顾客了,来拜我为师吧,我带你偷遍天下!” “好的,师父!等我学会了,就像你偷千指一样撬你家!” “孽徒啊孽徒,门风不正,天理何在!” “咦,咱们做贼也讲道理?” 沐扶苍明知道已经被人盯上,身陷危机,而且不仅要保护自己,还要蒙骗住众人,同时又记挂珠宝行竞争结果,她却嘻嘻哈哈,不露出一丝恐慌忧虑。 六十二物有所值 “一根破拐杖。” “两枚铜钱。” “空房子,只有灰尘和酒瓶子。” “哎呀,金戒指一个……” 沐扶苍跟随小辟来到了千指在京城藏身的第四间房子。她在迈进进房间门时,磕到门框,被藏在门框上的戒指砸了头。 沐扶苍拾起戒指,发现上面镶嵌着鸽卵大的红宝石,戒臂以龙纹为饰,内里刻有“晋王辉”字样,显然是皇家之物。 沐扶苍姿势专业地查看了纹饰与字印,又举起戒指对着阳光检查宝石内部,和小辟笑道:“还好有这么个戒指,能够证明昔日千指贼王的威风。不然我都快要同情你师父了,完全是个家徒四壁,孤苦无依的老人样子。” “你同情他干什么,自作自受罢了,他落得什么下场都是活该。”小辟嫌弃道。 沐扶苍把戒指收入荷包,随意问道:“紫山就有情有义啊,还记得孝顺千指呢,最后千指身边不是就剩她了吗?可惜千指真是缺钱。居然把紫山出卖了。” 小辟又气又笑:“孝顺千指?拉倒吧,大师兄贪财,二师兄为了复仇,我是被他喂大的孤儿,我们多少都承了千指的情,真要说谁最恨千指,只有师妹了!” “哦?那为什么紫山会留在千指身边,她早有能力逃走了吧?”沐扶苍对这点好奇很久了。 “因为她是被胁迫的啊。师妹原本有一个妹妹还是姐姐,她因为资质上佳,千指又刚好差了个女徒弟,就收了她,而她的姐妹则不知道被千指弄到哪里了。为了那个失踪的姐妹,师妹才不得不跟在千指身边。” 沐扶苍摸着荷包若有所思,小辟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吧,这间房子也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了。看来凭我们是找不到千指,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咱们道上人买卖消息的地方。” 沐扶苍虽然抹着易容药物来掩住美艳的姿容,但是身上有些脏的白衣还是太显眼,她先去小布庄换了一身翠蓝色衣裙。 小辟买完布料,摊在布庄大堂的木椅上喝茶,他本来预计等个几盏茶时间,没想到沐扶苍很快就选好衣服,头发也扎成时兴的发髻,看起来和一切京城漂亮女孩没有什么不同了。 “不错啊!”小辟欣赏着打量着沐扶苍。 沐扶苍的美貌被掩藏起来,翠蓝衣裙布料和剪裁也远远没有沐扶苍原本的衣服好,偏偏小辟觉得沐扶苍好看了很多,以前的沐扶苍虽然机灵,却总像是被透明的冰层冻住,有种生硬的感觉,现在不绝色的沐扶苍反而鲜活了起来,像一株真正会开放,有香气的花束了。 沐扶苍挑眉得意一笑,小辟摇头道:“这就不对了,女孩子要温柔娇美才好,你应该低头浅笑,才能打动男人。你把自己弄得和我师妹似的,完全是浪费天赋,我都把我师妹当师弟看。” “我喜欢怎么笑就怎么笑,用不着讨好哪个男人。” 沐扶苍把衣服收好,寄存在客栈,继续谈正事:“天已经晚了,我们是明天再去你说的地方?” “就是要晚上,晚上才好办事。”小辟拿出新买的黑布,裁成两块,每块上挖两个洞,做成简易的蒙面。 “好丑!”沐扶苍挑了其中比较整齐的布块。 “能用就行了,我又不是裁缝。本来也不需要的,后来有人带着面具去,其他人就觉得自己吃了亏,也开始遮面,结果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小辟伸手对沐扶苍做个手势。 “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咱们是去买情报,得花钱,当然是大财主出力。” “要多少?我现银就二十几两。” “哇,你平时就带着装了这么多银子的荷包外出?”小辟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惊讶沐扶苍居然不嫌沉。 “预备不测之事,像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还是不够,你把匕首拿出来当置换吧。” 沐扶苍挥舞着匕首比划两下,实在放不下这柄利器,就将戒指上的红宝石撬下来:“宝石颜色均匀,内部干净,是上好宝贝,就算卖给当铺也能值个五六十两。” 小辟斜眼问:“这可是宝石啊,你居然舍得拿得出手?”在他印象里,珠宝胭脂衣料对女人的吸引力是惊人的。 “戒指确实是漂亮,又是皇家之物,价值更高,但是和能防身的匕首与要紧的消息比,就是能卖钱的石头罢了,我分得清轻重。” 沐扶苍把戒托塞回荷包,猛地想起一事:“对了,你知道晋王辉是谁吗?” “有点印象,不过曾封号晋王的多了去,我一下也想不起来。” 沐扶苍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打算现在马上追究,系好荷包后不再提。 星光月光全被乌云所笼,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正是“月黑杀人夜”,小辟趁着黑夜领着沐扶苍拐进偏僻的小径。 他当然不是来杀人,沐扶苍也没有杀人的心思,她担心的反而自己的性命。因为她刚刚在路上,遇见了一对仇人搏命,鲜血直溅到十米外的沐扶苍身上。 沐扶苍本已疲乏的神经一下被唤醒了,重新回到了警觉状态。她是一个虚弱的少女,这里每一个人都能轻易致她于死地,而有能力迎敌的小辟——不能指望。 沐扶苍和他只是一起调查真相的同伴,她从来不抱希望,以为小辟会像碧珠或父母般全力保护她。 小径的尽头是一座庙,是的,一座庙,人们管它叫做“老庙”,靠近了,还能隐隐嗅到檀香味。 小辟头也不回地走进庙里:“放心等我,这里不允许见血。” 是不是因为不允许杀人见血,大家在此能庇护性命,所以才叫老庙呢? 周围零散摆放着桌椅,沐扶苍则站在角落里打量四周,这里是她从来没有涉及过的地方,身边路过的全是头戴面具或面纱的江湖人,安静地好像一群会呼吸的死人,似乎随便一个都身怀传奇故事,能讲出惊天秘密。沐扶苍在恐惧地升起一股按压不住的兴奋。 你在兴奋什么?沐扶苍捂住碰碰跳动的心脏。 大家也在打量着沐扶苍,因为她看起来年纪实在太小了,身姿又实在太美了,摘下面纱,会是怎样的美人呢。 “喂,你是哪个门派的?”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朝沐扶苍走过来。 周围人冷漠看着男子对一个娇小的少女发难。 沐扶苍没有答话,袖子里的手握紧了匕首。 “来交个朋友。”他的目光透过面具,蛇一样地缠绕在沐扶苍身上。 沐扶苍想起了花灯夜,同样带着面具的人。当然,他不是眼前男子,他身上带着冰山般冷而干净得气息,仗义出手,帮了素不相识的少女两次。 现在没有天降正义,没有紫山,甚至连碧珠也不在,沐扶苍的手心沁出汗,肌肉因为激动已经开始情不自禁的发抖,但是她的眼神沉定下来,她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别不吭声啊,我可是诚心与你交朋友的。”他说着,伸手向沐扶苍的面纱抓去。老庙只规定不能杀人,并没有规定不能揭开人的面具。 沐扶苍向后退了几步,她的步伐居然很灵活,刚好躲开了男子伸来的手臂。 男子收回手,拔出来长剑,向沐扶苍的面颊劈去。 他当然不是要伤了女孩,他已经算好了距离,这一剑,不快不狠,只是刚好劈开她遮面的黑布。不管出身如何,女孩年龄是明摆着,以她的身手不可能躲开。 沐扶苍确实没有躲开,她本来就没有想躲。男子长剑滑落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得手了,然而雪光一闪,落在地上的不是碎布,是一截剑尖。 男子愤怒地用断剑指向少女。只见少女用匕首削断长剑后,优雅地转半圈,退到身后的椅子上坐下。 她的姿态十分清盈好看,坐上椅子后,甚至翘起腿,显出一份潇洒来:“教你一件事。” 男子迟疑地微微放下长剑。 “有一位姓古的前辈讲过,行走江湖,有三种人不能得罪,出家人,女人和乞丐。”少女的声音带着笑意:“他说得很对,所以他是前辈。” 男子并没有完全听懂少女的意思,但是很明显,她就是话中不能得罪的那种女人。 男子若有所悟,冷哼一声:“原来你是燕春楼的人,燕春楼的后台快倒了,你都要到老对手手里来讨情报,还硬撑什么高人。”他随手丢掉长剑,转身离去。 “恭喜你学会了除了武功外,在江湖生存的第一要诀。”小辟站在沐扶苍身后,无声地鼓鼓掌:“装!” 沐扶苍拉住小辟的胳膊。小辟没有躲闪,因为他知道,沐扶苍已经被男子的长剑震软了,坐在椅子上其实是迫不得已。 沐扶苍掀开面纱一角,无声问道:“你知道燕春楼的情况吗?” 小辟知道,他一脸郑重地回答:“京城有名的销金窟,里面姑娘特别美特别媚,我就是看中了里面一个雏,把小半身家都折给……哎,你踢我干什么?” “二十两银子我能买到几个答案?” “不是极隐秘的问题,你能问到两个。” 两个,够了。“你放心等我。” 六十三毒手老人 老庙很老了,地板凹凸不平,壁画残缺,柱子的红漆也龟裂开,流露出衰败的气息。油火昏暗,宝座上菩萨两旁的千里眼与顺风耳在阴影映衬下面目狰狞,似妖多余似神。 神像前放置着高椅长案,白须老者端坐其间,微微垂着双目,声音暗哑冷淡:“说。” 随着他声音迸发,油火随之一摇,明暗闪烁,回声在大殿里隆隆不绝,正如传奇中鬼怪出没的荒野妖窟。 “我想了解燕春楼的底细。”沐扶苍知道是房间特殊构造,以避免声音外泄,没有像一些凡夫俗子般心生恐惧,双股战战,纳头便拜。 “拿重要情报交换,或黄金万两。”黄金万两便是白银十万两,几乎可以再造出一座万宝银楼。 沐扶苍长眉一挑,有所思虑 “去门口刘老处以物易钱。”白须老者手指轻叩桌面,似感不耐。 “我换一个问题。” 沐扶苍走出大殿,先来到老者口中收购物品的地方。 整个老庙唯有此处是完好崭新的,与外面店铺无甚区别,门口甚至挂了撒有金漆的无字牌匾。 与沐扶苍一起站在店门前的是名年轻少年。他腰系长剑,锦衣玉带,头上虽也带着面罩,但与小辟的粗制滥造不同,他的面具针线细密,颜色与衣服相搭配,人即使遮头捂脸也好看得很。 少年做出礼让的手势,请沐扶苍先行进入。 沐扶苍头次见到彬彬有礼的江湖人,对少年还以一个无人可见的微笑。 “价格公道,货款两清,有进无出,拿钱便走。”刘老吆喝完,给沐扶苍送上热茶,他身量高瘦,神情完全是生意人的和善精明,态度比殿内的白须老者热切许多。 “我是来买东西的。” “小姑娘应该知道,我这不是当铺,无论是祖产之宝还是救命要物,都没有赎回去的道理。” “物品有买就有卖,我与您想谈笔长久的……”这里应该能收到很多神兵利器,江湖秘闻,正是沐扶苍敢兴趣的。 刘老摆摆手,一脸明白了沐扶苍意思也明白了她是谁的表情:“姑娘好胆量,有机会的话,我会与你交易。此事日后再谈,我先去解决个小问题。” 刘老走到了正在店里随意张望的少年身边,用依然和气的语气问道:“你刚过二十岁的生辰吧?可惜了。” 马上沐扶苍就知道了刘老为什么说可惜——她听见了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沐扶苍紧紧抓住椅子,克制住自己尖叫的声音,她看见刘老悍然出手,将少年的臂膀一节节捏碎,少年只惨嚎一声,便晕厥过去。 刘老和善地笑着,像是给后辈揉面团做玩具般,双手迅速游走,将少年全身每一节骨头揉碎,直到少年像水和多了的面人般四肢垂落,软绵绵地被他拎在手里。 “景儿!”在少年发出惨叫时,他等在外面的家人已有所反应,奈何刘老速度太快,在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 “刘老儿,你!”中年男子勃然大怒,抛下面罩,抽刀指向刘老,贵妇打扮的妇人则抱住瘫软的少年,慌忙寻找荷包里的伤药。与少年差不多年龄的女孩恐惧地跪在少年面前。 “平大侠,你的侄儿不讲规矩,放着曹家的大少爷不做,却来我店里做贼,被我拿人拿脏,没有什么可埋怨的。”刘老将捏碎少年的双手收回袖子,客客气气地和人解释。 沐扶苍心惊道:“即使装得再和善,刘老与其他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却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嗜血之流,我将来与他们打交道,务必再三小心。” “胡说!我曹家什么宝物没有,景儿会偷你的东西?”妇人将药物喂给少年,将他平放于地。在人事做尽后,她拔出少年的佩剑,怒砍刘老。 “我的话是真是假,曹夫人摸摸他怀中便知,天天人来人往,我辛苦工作,何必无事生非,冤枉一个毛头小子。也是奇怪,大蓬曹家一方豪强,曹少爷为何偷上我刘老?” 平大侠伸手往曹少爷怀里一摸,原本愤怒到扭曲的面孔登时大变,不可置信地望着手中的一枚碧绿算珠。 少女一声尖叫。 平大侠飞到柜台前,刘老放在柜上的算盘可不是碧绿如洗的难见上品,他一数,算盘正缺了一珠。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景儿偷算珠做什么,一定是有人栽赃!”他的目光如闪电,射向早在妇人拔剑时便躲在一边避免误伤的沐扶苍。 实在是无妄之灾,沐扶苍无奈道:“平大侠,您冷静,我是机缘凑巧来到此地,而且一直与刘老板交流,绝无栽赃之机。假如真是我偷了东西,哪里有塞给曹少爷的时间,早就被刘老板一招拿下了!” 平大侠手提长刀,步步紧逼:“什么凑巧,我眼看你故意与景儿一起进来的!不管你是何方人士,我今日便要你为景儿偿命!” 沐扶苍紧急寻思对策,眼神一错,看见跪在曹少爷面前的姑娘在伤心中透出一股不应该出现的巨大恐惧,她有了计较,赶在平大侠举刀砍下前,大喝道:“你回头看看!问问她为什么要害曹少爷!” 平大侠冷哼道:“那是我女儿,你别幻想诬陷他人!” “平姑娘,曹少爷好惨啊,你后悔不后悔?他醒来后,你能怎么办?”沐扶苍后背已经贴到了冰冷的墙面,退无可退,她用最大的声音逼问平姑娘,几乎喊破了声带。 平大侠听得一声少女哀哭,放下高高举起的长刀,诧异回头,看着自己女儿边抖边哭。 “我不是……我不知道,只是开玩笑……”她哭着摇头,含含糊糊地辩解什么。 正在追杀刘老的妇人武功竟然不弱,不知刘老是否有意相让,堪堪打作平手。混战中听见少女的哭声,妇人收剑回身,厉声喝道:“什么玩笑,你说清楚!” 平大侠疾步来到少女面前:“苗苗,别急,你慢慢说,是不是被人哄骗了?” 平苗苗望着持剑怒视的曹夫人,怕得直往自己父亲身后躲闪。看此情景,在场众人谁还能不知道,曹少爷偷拿算珠的缘故与她有关? 曹夫人气得话也说不利索了:“你,你,说清楚,你和景儿说了什么?” 平苗苗细若蚊声:“景哥哥说他敢拿老庙的东西,我不信,他就……” 曹夫人气得要拿剑砍平苗苗,但看躲在父亲身后,怕得厉害得女孩,又想想曹平两家的交情,实在砍不下去,将剑往地上狠狠一丢,眼里只管落下泪来。 平大侠问清缘由,气得捶胸顿足:“胡闹,胡闹啊!” 曹夫人流过泪后,转身怒问刘老:“我,我儿有错在先不假,但区区一枚算珠,就算是天宫的玉石磨成的,我曹家也能赔得起!倘若真要按道上规矩来,你,你最多砍了他拿东西的手,何必毁他一生!” 刘老呵呵一笑:“我店的名誉,却是多少钱也赎不回的,倘若今日开了口子,以后什么人都敢在老庙放肆了。” 曹夫人咬牙切齿道:“好!我曹家将这笔帐记下了!” 刘老袖手笑道:“好说,好说,慢走不送。老庙内不可杀人,我也不能坏了规矩,两位在店内不问青红皂白便大打出手,我也窝火得很,日后外面见真章。请了。” 曹夫人含泪怒视,平大侠则面笼阴云,轻轻托起柔骨如棉的曹少爷,带着惴惴不安的平苗苗疾步离去。 刘老对没有机会逃脱出去,被迫留在现场观看完全程的沐扶苍笑道:“姑娘,这便是江湖人的生意场,可比你的过家家刺激多了,你还敢与我做交易吗?” 沐扶苍长吁一口气:“若是规矩公道,严一点便严一点吧。刘老板口口声声拿规矩要求人,自己可会遵守它吗?” 刘老大笑:“当然,不然站在老庙里迎来送往的就不会是我了。” 小辟耳聪目明,即使站得远,也清楚地听到了曹少爷的嚎叫,紧接着就是平大侠曹夫人等人飞身进屋。 他犹豫地往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心道:“我理这事做什么,要是她与此事无关,应该不会被伤害。要是有关,嘿,敢在老庙闹事,那我更管不着了。” 过了片刻,他看见平大侠托着一姿势奇异的人走出屋,这时,他们的面纱已揭下,小辟奇怪道:“原来是曹家,怎么和老庙的人闹起来?” 他开心地询问随后走出,脚步颇为沉重的沐扶苍:“热闹不,老庙的人身手如何?我都没见过哩!” “很好,我见识了。”沐扶苍恢复下心情,不耐烦道:“与咱们没关系,你别琢磨别人家的恩怨了,我们自己还在危机中呢。” “嗯嗯,谈正事,你猜我问了他们什么问题?” 沐扶苍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于捕头的情况?” “答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会问他?”小辟一拍巴掌。 “这有什么难猜的,于捕头号称无案不破,却偏偏一口咬定你与紫山是嫌犯,也没拿任何证据给我,这就很奇怪了。” 六十四追踪者谁 “就这样,平大侠抱走了曹少爷,曹夫人与刘老板互相撂下狠话,仇怨已结,只怕以后还会再生波澜。” 在小辟的再三要求下,沐扶苍仔细讲述了除自己与刘老关于交易的谈话以外,店内发生的一切。 小辟听得心满意足,各种出拳比划,不住地追问:“有这么快吗,这样呢?还要更快?哇,刘老头可真了不得,年轻时就该出名了才对,怎么我没听说过?” 沐扶苍记得更清楚的却是原本有礼貌又带着孩子气的曹少爷,倒在地上不成人形的一幕。 曹少爷一念之差开了一个不该开的玩笑,但是刘老拿走他的一生作为惩罚,未免太过残忍。 小辟看沐扶苍郁郁不快,嗤笑道:“收回你的泛滥的好心,是他活该!换了我是刘老头,我也饶不得他。” 沐扶苍发现自己特别喜欢和小辟顶嘴:“先不提武功,光是以你惹事生非的本事,成为下一个曹少爷的可能性比较大吧?” “我可不是……”小辟才要呛声回去,脸色忽然一沉,挽住沐扶苍拔地而起,闪进旁边人家的小院里。 沐扶苍做出口型:“有人跟踪?” 现在已是夜深,月亮都快落下去了,沐扶苍没有指望小辟看清,小辟的视力却是极出色:“是。” 他贴在沐扶苍耳边小声说完,突然意识到沐扶苍不是师妹,向后一挺身子,默默拉开和沐扶苍的距离。 沐扶苍收起感慨怜悯,散去心头刘老带来的阴影,沉静问道:“有几人?大概跟了多久了?” 小辟比划了一根手指头,不肯再贴近沐扶苍说话了。 小辟的本事在紫山之上,也在许多偷儿之上,追踪和反追踪的能力都很出色,沐扶苍安心由小辟带着在小径里穿行,本来不曾想过小辟在有准备的情况下会失手,被人跟上。 小辟的惊讶更超过沐扶苍,他观察下周围地形,带着沐扶苍从人家后墙翻过,再连翻几堵高墙,落在了相邻的另一座街坊中。 “呼,应该甩掉了。”小辟放下沐扶苍,还没来得及将悬起的心放下了,神情就是一变:“该死!” 他故计重施,带着沐扶苍再逃离,然而这回落地后,他依然发现了跟踪者的痕迹——就与他们一墙之隔。 “别走了。”沐扶苍拉住脸色难看得无以加复的小辟:“他们不是跟踪而来,是早算准了你的线路,守株待兔呢。你打架行吗,他们是分散的,不如抢在他们报信前活捉一个拷问。” 小辟甩开沐扶苍的手,点点头。确实,他不信世间会有人的速度这么快,应该是一伙人在各个地点设置了岗哨的,他要是再带着沐扶苍多跑几圈,不用等人收拢过来,自己就被累死了。 可是,小辟从未与他们交过手,而且那帮人古古怪怪,小辟看不出底细,着实不愿与他们正面冲突。 “要不要我一个人离开?我一个人还是走得了的。”小辟已生出抛弃沐扶苍的心思,毕竟他对沐扶苍可没有对紫山的情分,只不过念着沐扶苍救过师妹,性格也不像一般大小姐那样招人讨厌,因此一路勉强护着些,等危及性命的关头,立即想就地散伙。 他一念未毕,感觉自己衣袖又被拽了拽,沐扶苍似笑非笑地无声劝道:“你可想好了,我是唯一相信你与紫山的人了,而且家人都知道我是你绑走的,若我出了事,你又要多背个黑锅了,这回的锅可不是几盒珍珠能比的。我体力不行,别的都不差,又有做官的亲人,你想平安渡劫,除了我,还能找谁帮忙呢?”她其实一直顾忌小辟在关键时刻撒手不管自己,时刻都在留意着小辟的状态。 小辟对沐扶苍呲牙一笑,说了什么。沐扶苍不识唇语,在夜里又看不大清,猜测小辟是叫她放心,说自己不是那种人。 小辟不得不承认沐扶苍言之有理,他不能随意放弃这唯一帮手。 他打算既定,立即行动起来,将把武器咬在嘴里,猛地翻过墙,从高处洒下一片白色粉末,突袭没有反应及时的敌人。 沐扶苍站在墙内,侧耳听打斗声越来越小,因为两人都没有出声,她判断不了谁胜谁负,又等了片刻,声音已经轻微到没有。 “假如是小辟赢了,他会通知我,假如是那神秘人赢了,现在应该马上通知左近的同伙来搜捕我,现在的两方都毫无动静,一定是僵持住了。” 沐扶苍迅速判断完毕,看旁边放着晾衣杆,轻手轻脚拿起来充作武器,拉开门栏,走出院子。 果然,小辟一手捏住敌人的命脉,而自己的脖子也被掐住,俩人皆是呼吸困难,眼看是两亡之局。 地上落着一个尖头铁管,沐扶苍丢下竹竿,拾起铁管,向敌人头上狠狠一敲。 沐扶苍力气本小,加上一天奔波,早已体力不支,这一棍根本起不了作用,敌人的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沐扶苍一击无功,立即转换思路,往侧面走两步,拿铁管朝人眼睛捅去! 头可以随便沐扶苍敲,但是眼睛脆弱不堪,任何正常人看见眼睛遭袭都会下意识躲闪,敌人同样忍不住摇晃挣扎,他一动,气力大泄,被小辟低喝一声,拉入怀里,一个抱摔,像丢麻袋一样将他砸在地上,登时昏迷不醒。 “成了!”小辟大口喘息,沙哑道:“你别乱动,地上有药粉,等我收拾干净再走。” 小辟抹去打斗的痕迹,再返回小院销毁自己与沐扶苍的脚印。小辟动作已经极快,但是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收拾妥当时,天色微微有些发黄——马上要天亮了! “我跑不动了,需要立即找地方休息,并且尽快把口供问出来,好安排以后的策略。” 小辟扛起猎物:“跑不动也得跑!我们要赶在他的同伙察觉前离开。” “这里是哪里,我有点眼熟。” “过了这条街是燕春楼。”说起燕春楼,即使是小辟,他现在也对此提不起精神了。 “那我们就去燕春楼躲一躲!”沐扶苍灵机一动,攻击自己的男人误会她是燕春楼的人时,宁可丢脸也没找回场子,而白须老者开出黄金万两的价格,更印证了燕春楼来路不凡,神秘人未必能在燕春楼肆无忌惮地搜查,而如果他们凑巧就是燕春楼的人,那沐扶苍也只能认命。 “燕春楼?”小辟踌躇道。 “怎么,燕春楼也是千指提过三个不能偷的地方之一?” “这倒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你的心这么野。” 既然沐扶苍完全不在乎,小辟一手扛着猎物,一手拉着沐扶苍,从燕春楼的小门,趁打扫的下人走神时,溜进了燕春楼。 太阳升起,街道行人渐多,开始了一天的热闹,燕春楼却刚刚安静下来,赔笑了一夜的姑娘们才安眠入睡。 小辟挑了房间,悄悄带着沐扶苍进入。他用沾了药物的手帕捂嘴床上女子的口鼻,不过几口气的时间,女子四肢一松,陷入了更深的昏厥中。 “燕春楼的门窗做的不错,可以小点声说话,外面听不见。”小辟把女子往床里推了推,自己斜靠在床边,伸长双腿,舒服地叹了口气,他也是累坏了。 沐扶苍坐在梳妆镜前的绣凳上,轻声问道:“你用了什么药?” “一点迷药,我一般用来药狗的,给人用几次也没大事。” “那你打架时又撒了什么?” “哑药,一时半晌叫人出不了声,省得他大喊大叫,把同伙招来。怎么,你问得这么详细,难道又起烂好心,生怕我毒死人?”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药挺好用,你还有多余的吗?能不能分我一点?”沐扶苍态度极认真问道。 小辟一噎,翻了个白眼。 “这回近距离接触,你看出他们的来历了吗?” “没有。”小辟拿脚尖扳过猎物的脸,眯眼辨认片刻,讶然道:“原来这人我认识,是在你宅子附近监视的,他怎么……” “怎么?什么怎么了?” “一天不见,他的气息有些变了,好像更像大街上寻常的来往路人,陌生感少了许多,如果白天是现在的他守在你家监视,我只怕未必能认出了。” “你是说,他融入了凡尘,去掉了与世隔绝的诡异感觉?如果他的同伙都发生了这种变化,我们岂不是很难将他们分辨出来了?”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从何而来,目的何在,又为什么短短一天内就发生如此变化? “现在叫醒他吗?”沐扶苍问道,她迫不及待寻找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让我再缓缓,假如他暴起发难,使出没动用的绝招,我总得有应对的力气。” 沐扶苍闻言,立即攒起精神,搬来一把椅子,又翻出长长的裙带扭做绳索。她思路清楚,准备充分,好似比小辟还要做多了坏事般熟练。 小辟看着沐扶苍行动,心里种种念头翻滚不休,憋了半天,忍不住爆粗口:“狗熊奶奶的,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哪学的这些?还有,审问不需要消耗力气啊,你让我歇歇不行啊。” “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啊。你把他抬在椅子上绑好就行,我来审问他。” 六十五恩情必报 小辟拖着腿,不甘愿地把俘虏甩在椅子上,搜去他身上暗藏的武器后,拿沐扶苍准备的裙带将人牢牢捆住。 “慢着。”沐扶苍拦下小辟方要泼出的冷水:“叫醒他之前,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紫山曾说,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风格。我想,公门中人也该有自己的特征吧,既然我们都怀疑到了于捕头身上,那你直接将他定为于捕头的手下或同僚,从这个身份出发寻找他的特点。” 小辟直接否决道:“不会,他不是官府走狗的做派,硬要联系起来,还不如说像是我的同门。” “千指。”“千指!” 沐扶苍与小辟一顿,异口同声吐出同一个名字。 “你究竟有几个师兄弟?他们会不会是你师父派出的人?” 小辟迟疑道:“算上紫山,应该有四个。但是师父早年的经历我完全不知,他说不定留有其他后手,现在也没地追查了。” “开始怀疑是你师父的仇家,后来猜测这个仇家和于捕头有勾连,结果一直以来监视追踪我们的人可能出自千指的指使。”沐扶苍喃喃自语道:“还有珍珠,究竟是谁偷走的,和我被监视有没有关系呢?中间一定有将它们串联起来的关键线索被我忽略了。” 小辟将俘虏用冷水泼醒:“猜测无用,直接拷问出他的主子吧。” “咳咳……”男子先是一阵猛咳,吐出许多白沫,不知道小辟的哑药是怎么配制的,过了许久男子嗓音还是暗哑的:“你们要什么?” 他的表情带着恐惧与强做出的镇静,和一般被俘人员没有不同,沐扶苍怎么看也看不出小辟当时形容的“假人般的干净’。 “你叫什么?”沐扶苍问了第一个问题。 男子闭嘴不答,小辟冷笑着拧断了他的指骨:“一次问话不答,我就断你一根骨头,两次问话不答,我就断你两根!” 沐扶苍瞄一眼男子额头上的冷汗,面不改色地劝道:“简单的问题还是回答着吧,把骨头留下来,后面有的是机会断。” “你叫什么?” “……水五。” 水五听起来太过敷衍,小辟打算掐断他第二根手指,被沐扶苍拦住:“水五?好,你出身何处,是青州吗?” “青州?是,是的。”有了一次开口,就有第二次。 “小辟,再断他一根骨头。” 男子惨叫起来,因为他嗓音还是哑的,叫不大声,沐扶苍不怕惊动门外的人。 “我刚刚不动手,是因为我不在乎你叫豆豆还是叫铁蛋,现在收拾你,则是因为你撒谎,你不是青州人士,你是京城本地人!” 男子瞳孔猛地放大,沐扶苍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打架喜欢用什么?” “拳头,铁棍。” 小辟站在男子身后,对沐扶苍点点头。 “教你本事的人,是不是有官府身份?”沐扶苍继续质问。 “……”男子脸上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确定沐扶苍是不是明知故问,撒谎地话,怕自己平白吃苦,但想诚实作答,他脑海中却有近乎天生的阻力在禁止他泄露主人的信息。 在小辟的手按在他手指上时,男子颤声道:“我,我不知道……他没有说过,我只是听命行事。” “你平时喜欢吃什么呢,等下我好准备午饭。”接下来,沐扶苍笑眯眯地问了一个让小辟也琢磨不透的问题。 “我喜欢什么?”男子神情迷茫,然后很快恢复了清醒,情绪甚至比开始还要稳定:“我落在你们手里,哪还敢有要求,随意吧。” 沐扶苍接下来的都是些奇怪的问题,好像对男子本人和他的家世异常感兴趣,要不是她年纪小,小辟还以为她是打算嫁女儿,正在考较准女婿。 “有人来了!”小辟忽然压低声音,拿手帕一把堵住男子的嘴,翻倒椅子,一脚连人带椅子踹进床底。 沐扶苍还来不及躲避,来人已经推开了门。 小辟若无其事地打招呼道:“云儿,我想你了,过来见见你。” 叫云儿的小姑娘却没有看小辟,而是上上下下地打量沐扶苍。 “这个,是她吃醋了,非要跟过来,我马上撵她走。”小辟尴尬道。 云儿已认出了“情敌”的身份,微笑行礼道:“云儿拜见恩人。” 沐扶苍脸上带着易容,和云儿上次见面又是半年前了,想不到她居然还能认得出:“是我,我在燕春楼有点事要做,一会就走,你不要惊动别人。” 云儿扭头望床上望去,小辟咳嗽一声:“你青鲤姐姐睡过去了,不要打扰她了。” 云儿乖巧地应声,小声询问沐扶苍:“恩人,你用过早饭了吗?我去拿一些点心过来。” “你叫我姐姐就行。顺便端些茶水过来。”这份人情报答,沐扶苍刚好需要。 小辟怕她走漏风声,有点犹豫。云儿细声道:“我蒙受姐姐大恩,一点点心不算什么。我说是青鲤要的,厨房的人不会起疑。” 沐扶苍等云儿出门后,对小辟无声道:“把人拖出来再打晕吧,更详细的情况一时半会问不出了。咱们歇一歇,出去想办法联系我沐家的人。” 小辟疑惑道:“你问完了?问这些有什么用?” 他心里怀疑着,手下已经麻利地从床底拖出男子,一掌切在侧颈上,打晕了他,再松开裙带,将椅子放回原处。 人在饥饿疲倦时,吃寻常食物也觉得香甜,沐扶苍饱餐一顿,靠在床边休息。 小辟自从云儿出现后就提起了精神,也不和沐扶苍抢床位了,缠在她身边调笑。 老鸨极看重云儿,将她安排到青鲤身边。云儿白日需写够字数与花草小像,等待青鲤下午起床后点评。 她一边研墨一边应对小辟。 小辟是看见墨水就烦,同情道:“云儿别累着自己,将来我养你,琴棋书画一概不逼着你学。” 云儿已经展开字帖,提起毛笔轻笑道:“好啊,公子这话我记住了,以后可盼着公子解救呢,您不许不来呀。” 小辟就喜欢云儿软媚解语,比沐扶苍的刚强冷艳从不瞧人脸色好到不知哪去,他一个多月来有机会便到燕春楼,约的是青鲤,实际上只为了调戏云儿。这回选择了青鲤的房间,也是因为燕春楼里他对这间最熟,只是没想到云儿白天有功课做,给她撞见了,更没想到沐扶苍与云儿居然认识。 “我现在在做坏事,你怕不怕?”小辟对着小娇娘,说着说着就忘乎所以了。 云儿淡淡道:“我只知道姐姐对我有大恩,你们要做什么与我报恩无关,那我就管不得许多闲事,不需要害怕。” “叮。”床角一个小金铃忽然无风自动,云儿放下笔,推推小辟:“你们快躲躲,我刚出去时把门口换客铃的细线接起来了,这是提醒有人到了!” 小辟同是下三流出身,知道所谓的换客铃就是妓院设在地板或墙边的细线,牵连到姑娘房中的铃铛上,好提前通知她们客人的到来,免得遇上尴尬事。 小辟来不及详细嘱咐,一手扛起起拿桌布掩盖的俘虏,一手抄起迷迷糊糊的沐扶苍,飞身闪出窗外。 青鲤房间的左手边是会客跳舞用的大房间,窗户靠得比较近,小辟也没得选,撞开窗户落进去,好像老天总算保佑一回,房间里没有人在。 沐扶苍从困意中挣扎出来,做口型问道:“有人追过来了?” 小辟写到:“不知道谁。”然后他趴在窗户边试图偷听,祈祷云儿像沐扶苍般聪明,千万别露出马脚。 云儿掩好窗户,刚返回到书桌边,老鸨陪着一个衣服比人漂亮的小胡子男子走进来了。 “于捕头啊,我们老老实实做生意,哪能掺和到案件里去,我女儿们……” 于捕头抬起手,示意老鸨闭嘴:“你去把她叫起来。”他已经查到,嫌犯近月来经常找的姑娘就是这青鲤,连风声最紧时都不及顾忌,现在目标消失,他顾不得显眼,亲自追来。 云儿上前摇摇了青鲤,青鲤中了迷药,哪里能醒过来。云儿眼珠一转,回头对于捕头抱歉道:“青鲤姐姐太过劳累了,而且睡衣也没穿好,您能不能门外稍待片刻,我马上把姐姐叫起来。” 于捕头无动于衷,只是四下观察室内情况,云儿央求老鸨道:“娘,您知道青鲤姐姐脾气不好,等会突然被叫起来,又给客人看了去,她会责怪我的,求您可怜一下云儿。” 老鸨这才和云儿一起劝说于捕头。于捕头听说过燕春楼不同于一般妓院的地方,虽然这三四年来它回归平静,但也不好做过分了,不然换了其他地方,他早就带着人大张旗鼓地闯进来搜查了:“罢了,给你一点时间。” 云儿抽出绣花针,照着青鲤的嫩肉就是一针,青鲤被痛刺激醒来,想也不想,对着云儿就是一巴掌,打得云儿大叫一声。 云儿呜咽道:“姐姐别生气,是于捕头到了,娘在外面陪着呢,姐姐快更衣见客,于捕头好像不高兴。” 六十六两处算计 门没有完全掩上,走廊里的于捕头清楚地听到了巴掌声和云儿极力发出的惨叫。 老鸨赔笑道:“青鲤知书达礼,只是有点起床气,平时听话的很,您见见她就知道了。” 于捕头扫了老鸨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过了片刻,云儿捂着脸跌跌撞撞地打开门,她眼圈发红,小声道:“青鲤姐姐起来了,您请进屋。” 她指缝间露出一些红晕,微微抬起头又垂下眼,要看又不待看人,风致楚楚,是个男人都读得懂这番媚态,于捕头打量下云儿,也没好口出恶语,直接跨进房间。跟在于捕头身后的老鸨对云儿满意地点点头。 “娘,我怕妨碍到于捕头,就在外面等着好不好?一会我再过去和青鲤姐姐赔罪。”云儿声音稍大了些,但配上噘嘴撒娇的表情,好像只是因为受了委屈心里不满而已。 云儿的请求合情合理,老鸨没有多加思虑,慈爱道:“你等在外面也好,别怕,我会教青鲤莫要罚你。”云儿是她看好的下一代花魁,青鲤是正当红的姑娘,都是燕春楼的红人,老鸨明知道这会俩姑娘已经斗上了,但不希望她俩把争斗抬到宾客面前,损伤任何一人的名气。 屋里的青鲤将头发松松盘起,衣领松开,露出雪白的一截锁骨,脸蛋却是一点脂粉也无,神情端庄。 “于捕头,娘。”青鲤规矩行礼,她知道自己被云儿暗算了,刚刚云儿叫得如此大声,于捕头必然听清楚了,于是故意端起贤淑架子,试图挽回印象。 “你快煮好茶款待于捕头。”青鲤是燕春楼少有的会写字绘画的姑娘,也是最有气质的,手指白皙纤长,斟茶时手势极美,老鸨就特意提醒青鲤摆出最美的姿态来讨好,省得于捕头对她心怀偏见。 “不必,我来此只为公事。”于捕头对青鲤、老鸨和门外云儿的暗地里的风波琢磨得清清楚楚,心里冷冷想道:“到底只是妓子,捕快找上门,也只顾得争欢邀宠,再无其他能力,小辟将心思全用在她们身上,逃不出此劫,却是他活该。” 他已下意识地忽略了门外的云儿,并将青鲤与小辟一起看扁。 无人看到等于捕头老鸨进屋后,云儿悄悄后退几步,移动到隔壁房间,用手指轻轻扣动房门。 等在里面的沐扶苍和小辟听见先听到走廊里云儿和老鸨隐隐约约的交谈,然后就是叩门声响起。 “来的是于捕头,云儿等在门外。”小辟听清了云儿着重强调的字眼。 “她在向我们传递消息呢。”沐扶苍轻轻道:“于捕头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云儿没有开张接客,我平时都是以约青鲤的名义来此见她,想不到于小狗能一路查到青鲤这,还刚刚好让我们撞见了。” 刚刚好?沐扶苍摇摇头,对于于捕头和目前的他们而言,只怕没有“碰巧”的事情,沐扶苍宁愿相信是他发现了人员失踪,根据手下失踪的地点找上燕春楼来,幸好云儿机灵,轻松脱身出来,甚至有余力给自己提示。 青鲤的客人多,小辟是里面最不起眼的一档,加上兴致缺缺的小辟没和她讲过半句透漏信息的话,青鲤基本回答不上于捕头的问题,真正无辜地拿眼睛瞟着于捕头。 于捕头在她房间里转了转,虽然察觉有几处异常,但想到这里是燕春楼,青鲤不知道每天接待多少客人,各式各样的男人进进出出,他发现什么痕迹也不稀奇。 于捕头自信自己的经验和洞察力,青鲤一看就是完全不知情的,他懒得在燕春楼耽误时间,排除了青鲤嫌疑后立刻要抬腿离去。 云儿又假装无意地用脚踢了下门,向于捕头老鸨迎上去。 沐扶苍无声道:“云儿的意思是于捕头离开了?” “应该是。”小辟道:“我们可以多待会,这回换我来审问他。” 沐扶苍却指指地上犹不省人事的俘虏:“不,你先去打昏那个房间里的青鲤,然后把我和他一起带过去,走窗户,动作快点!” 小辟瞪着眼睛看沐扶苍,给沐扶苍毫不客气地踹了一脚,他只好撇着嘴照章办事。 三个人才落回青鲤房间,就听到没关上的窗户外传来老鸨的声音:“于捕头啊,我都说过了这是空房间,我是老实生意人,哪敢窝藏人犯?” 原来于捕头下楼走到一半后突然折回。他虽然排除了青鲤的嫌疑,又搜查了她的房间,但总觉得自己疏漏了哪里,有一种与嫌犯擦身而过的预感。他想起青鲤隔壁有间屋子没有检查过,立即返身,闯了进去。 小辟听见于捕头的声音,身上一抖,差点要像云儿一样捂起嘴。 云儿惊慌过后忽然反应过来,轻手轻脚将房间门栓落下。 小辟集中精神,侧耳倾听隔壁房发出的声音,对沐扶苍比划道:“走了。” “咱们再折回去!”沐扶苍主动靠向小辟,小辟这回不敢再犹豫,抱起俘虏与沐扶苍,从窗户飞出去。他还没落到隔壁,就在空中听见了青鲤房门被踹动的声音,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于捕头闯进的自然是一间巨大的空房,他抽动鼻子:“有人味,这里刚才有人在!” “怎么可能!”老鸨不认这顶黑锅,叫屈道:“我楼里没人气才是怪事!这绝对是奴婢没好好收拾,晚上欢好的痕迹尚在。” 于捕头挑开柜门,掀起床单,踢开桌子,结果房间角角落落并没有一个人藏身。 他皱起眉,转身快步折回青鲤房间,一脚踹向紧闭的房门。结果门是卡死的,他一脚没能踹开,又补了一脚。 云儿关上窗户,立即转身跪在重新晕倒的青鲤的床前,一脸惊恐望着气势汹汹闯进屋的于捕头。 显然,青鲤的房间只有她和叫云儿的丫头在。于捕头的眉头越皱越紧,老鸨扶着门,一手捂住高耸的胸膛:“哎呦喂,于大爷,您可吓死我了!好好的,怎么突然发火了?我向您保证,燕春楼绝对没藏什么嫌犯!要是查出半个多余的人影,您尽管拿我当同党办了!” 云儿抹着眼泪,弱弱地补充道:“娘,青鲤姐姐罚我了!我不敢再叫她起床了!” 于捕头长长吐出一口气,丢给老鸨一锭银子:“于某鲁莽了,这银子算做房门的赔偿。告辞!” 他总是觉得自己放跑了嫌犯!可是燕春楼不是他能随便造次的地方,于捕头终究顾忌有关燕春楼的传言,不敢大动干戈进行搜捕。 “会不会是她们藏起了小辟和沐扶苍?我须叫人将燕春楼看紧了,除非他们能一辈子不出楼!” “于捕头真的走了!”云儿趴在窗户上看着于捕头远去,连忙到隔壁提醒沐扶苍和小辟。 “真的好险!”小辟一下坐在地上,感慨道。 沐扶苍苦笑道:“看来我们不能在燕春楼停留了,小辟,你带着我去万宝银楼周围吧。” “还走?于小狗既然搜查过了几回,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 “不,于捕头明显是已经起疑了,燕春楼不再安全,我们要趁这会他刚刚离开,什么也没来得及做时,迅速离开,免得被他困在燕春楼。” 经过方才一轮方寸间无声的较量,小辟对沐扶苍的判断力已经服气,依依不舍地谢过云儿后,领着沐扶苍即刻偷偷溜出燕春楼。 大街上已经是人声沸腾,换过易容的小辟拿银针刺麻了俘虏的半边身子,和沐扶苍拖着俘虏躲在万宝银楼旁边的茶馆观察情况。 “现在我也分不清有没有监视者了,你打算怎么和你家掌柜联系上?” “碧珠姐姐!”翠榴被碧珠留在了沐扶苍的房间里,陪她过夜。翠榴心知这既是碧珠看重自己,也是为了防止她对其他人泄露情况,倒也不说什么违反礼节的推辞之语,拿过自己的被子住下了。第二天起床后却忽然有些紧张地摇醒了碧珠。 “怎么了?”碧珠正做着噩梦,给翠榴摇醒过来,吓得不行,差点以为噩梦成真了。 翠榴指着梳妆台:“我们的房间给人来过了!我每晚临睡前会把掉落的头发拾起来打结放在盒子里,可是今早,我打开盒子,里面的头发被人转了个个儿。” 碧珠“啊”了一声:“你确定?” “我确定。”翠榴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指出若干细小疑点:“我的荷包被人动过了,衣柜被人打开过,还有这里……” 碧珠翻过房间的贵重首饰与银票等物,发现财物一样不少,面色随之难看起来,她知道,搜查房间的人是为小姐而来,小姐的失踪已经被人发现了! 不对,碧珠后知后觉地想到,或许他们早就发现小姐不见了,今晚只是来确认自己有没有与小姐联系上,所以才会翻动荷包梳妆盒等物,幸好自己早将小姐丢来的纸条撕碎,黏在米糕上丢弃了。 碧珠想到晚上,一伙人就在熟睡的自己身边走动翻弄,瞬时不寒而栗:“他们,是贼吗?” 她需要尽快告知沐扶苍,可是,周围不知道有几双眼睛在盯着沐家,盯着自己。碧珠沉吟道:“我该怎么向小姐通报家里的情况而不被人发觉呢?” 六十七几处消息 富丽堂皇的万宝银楼外,锦衣贵人靓妆少女络绎不绝,香车宝马几乎堵住路口,伙计眉开眼笑地指挥马夫进行疏散。 “生意真好。”对面茶馆里的一个黄面汉子对他旁边的平民少女艳羡道。 “自然,目前京城里只有万宝银楼有大量金珍珠饰品出售,想迎合皇家喜好的人们没有其他选择余地。来去人数多了,便带动了其他需求的顾客来此采购,即使金珍珠的风头过去,万宝的声势早已借此立起,未来会在京城珠宝行内一枝独秀。”少女五官虽然精致,却灰头土脸并不出众,但提起生意场的事情时,她眼睛熠熠生辉,显出别样的神采。 黄脸汉子反应过来身边不爱摆架子的少女其实很有架子可摆:“万宝真是有势力啊,要不要你直接闯进去?他们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将你掳走。” “好主意,然后我要么在某夜像被你绑架一样给他们劫走,要么大张旗鼓寻求帮助,让亲朋故友们知道,而他们会首先将你收拾进监狱。”少女悠悠喝口茶:“我保护自己容易,但我更想揪出藏在暗处的奸人,并将你和紫山保出来。” 小辟经过几番历险,将沐扶苍认作自己人了,沐扶苍说起监狱一事,他才想起沐扶苍的身份与自己大有区别:“呵,这么讲,你还真是好心,舍得千金之躯陪我冒险。” “我也有私心在,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不将他们一网打尽,我不能安心。” 沐扶苍放下茶盏:“被你横插一杠,搅乱了局面,使我因祸得福,变得同样身在暗处,我须将这优势利用起来。你先将累赘处理掉,我好思量下一步举措。” 千指在城北的宅子位置又好又安静,小辟选择将此作为审讯俘虏的地点。 沐扶苍擦去桌子上的灰尘,坐在上面托腮旁观,偶尔避开溅过来的血点。 小辟对着陷害自己以致成为让他成为过街老鼠的对手绝不会心软,只要男人一个问题回答得不满意,他便拿小刀削下一片肉来。 刀口是钝的,从男子四肢上磨下来的肉几乎成了肉泥,即使小辟将男子的嘴用抹布堵上,沐扶苍还是能听到他喉咙间发出的沉闷的惨嚎。 男子睁着涣散的双眼,一个名字盘桓在他的脑海间,可是他不能说,他说不出来。 “你的主子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为他保密到如此程度?”小辟把刀口的血泥抹在男子脸上,男子动动脑袋,呜咽两声。 小辟取下他口中的布块:“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是什么人,谁指使你监视我们?” “我是水五……”男子犹如梦呓:“我是水五,主人,主人……” 放过我,主人是他!男子的神智渐渐成长为正常人,却因此越发怕疼,越发想保护自己,他很想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统统交代出来,避免刑罚,但是当他兴起出卖主人的念头时,一种无法抗拒的意愿压过了他自身的意志。 “啊?”沐扶苍从桌子上跳下来,惊讶地看着水五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不时拿头重重撞击地面:“你用了什么方法,也太残暴了,而且这样反而使他讲不出任何消息来。” 小辟同样面带讶色:“我什么也没做,他突然开始自残。” 水五在地上低低哀嚎,好像有一千把看不见的刀在刮他的骨肉,他的声音已然变调,呻吟声断断续续,形不成完整的字眼。 “他!是他!人……我不是!”男子突然抬起头,对小辟和沐扶苍撕心裂肺地吼出最后一句话,然后在小辟与沐扶苍震惊的目光中将自己的脑袋继续向后仰,仰到了可怕的角度。 “咔嚓。”随着一声轻响,水五的头歪在一边,身子抽动几下,再不动弹。 他将自己的脖子折断了。 沐扶苍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死尸,又怔怔地望向小辟。小辟苦笑道:“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第一次遇见有人这么自杀。” “不是自杀。”沐扶苍干涩道:“水五明明已经几次想盘出口供,但是因为我们不理解的原因他无法泄露情报,如果我们逼到极点,他就被那个主人用预先准备的手段给灭口了。” 沐扶苍拿起树枝,摇动水五断裂的颈椎:“这种自尽方法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是他,人,我不是……水五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他不是人?他背后的主子不是人?” 水五死了,线索中断,小辟问出的信息甚至还没有沐扶苍多,他泄气地收起小刀:“快将地面收拾一下,然后我们去城郊丢弃尸体。如果把死尸留在城中,将来给人发现后又将是桩麻烦。” 鲜血四溅时,沐扶苍能强作镇定地旁观,等她双手接触到血肉时,又是另一种感觉了。对秽物本能的抗拒和血腥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她感觉脑海里一阵眩晕。 隔着易容用的黄粉,小辟也能清楚感觉到沐扶苍脸上失却了血色:“唉,你也有怕的时候啊?没大事,习惯了就好,别娇宠着自己,你不是想干出大事业吗,那以后各种污秽事都少不得遇见。” 沐扶苍低声道:“我知道,我早就背负着不少罪孽了。快点走吧,水五最后的动静有点大,我怕给邻居听见去。” 沐扶苍拿细土抹去细微的血迹。小辟出去买回了扁担与油布,将尸体分割包裹,做成货物的模样。 沐扶苍跟着小辟身后,将出院门时,突然担忧道:“好大的血腥气,大家都能闻到吧。” “我撒了去味的药粉。”小辟头也不回地答道:“你别暗示自己了,干坏事就得坦坦荡荡,好人才被良心折磨。” 小辟挑着尸块一路到了沐扶苍从没来过的地方。 “原来京城里也有如此贫穷肮脏之处。”沐扶苍在京城到过的最下贱的地方就是城南的人市了,但是今日所到之处看见的景象,比人市的奴隶似乎还凄惨几分。 “大雍与陆戎之战虽然取胜,但连年战乱掏空国库,豫州发生了雪灾,朝廷竟然派不出许多银两赈灾,灾民流蹿到京城,和京城以前的贫民区结合,就形成了你看到的景象。” 小辟难得感慨道:“朝廷卡严了城门,拒接后面的灾民涌入,不然你就能看见更惨的样子了。顾行贞虽然名头大,但我是真不喜欢他,靠着人命爬上的高官。” 沐扶苍反驳道:“如果不是顾将军拦住陆戎,我们只怕连灾民都没得当,异族攻入的城池,哪一个不是城破人亡,居民被屠戮一空?” 小辟斜视沐扶苍一眼:“嘿,又一个被少年英雄冲昏头脑的少女,我也不和你争,等着过两年狄族再闹事,你就知道什么叫战争了。” “狄族也不怕,顾将军会打败他们的。”沐扶苍说了一句,紧紧抿起嘴。 “还未必打得起来呢。”小辟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 灾民多了,京城一下出现许多饿死病死的人,京兆尹安排了人手,每天推着车将无人收埋的尸体运出城,丢弃在城外的乱葬岗,小辟就将尸块混在里面。运尸的人基本不会检查每次丢出的尸体,即使发现了来历不明的肉块也决没有兴趣不去追究。 皇后对金珍珠的一时喜爱都能在京城掀起巨浪,甚至因此改变珠宝行的格局,而贱民的死亡,却像一阵微风,吹到乱葬岗就散尽了。 京城的富商们顾不得异族来犯,更留意不到灾民的煎熬,他们聚在一起,讨论的只有钱,眼中看见的只有流向别人口袋的钱。 “在座的老板们,我邀请大家的目的,大家心里都很明白吧,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万宝!”一个四肢粗壮的高胖男人举起酒杯对在座众人行礼道:“我姚三春先干为敬,诸位之间不管过去种种矛盾,都先放一放,先同心协力打赢万宝,我们才有出路。” 宾客们皆举起酒杯,互相致敬,算是放下恩怨,暂时结为同盟。 仙鹤坊的陈峰对宝山银楼的郭老板笑道:“我与郭老板自地址之争后足足有八年没聚过,想不到是一个黄毛丫头逼得我们和好。” 郭老板皮笑肉不笑:“这个黄毛丫头可是厉害,万宝布庄已经在京城独占鳌头,再叫她经营起万宝银楼,我们其他银楼只能喝她的洗脚水喽。” 他们嘴上嘲笑着沐扶苍的年龄与性别,心里却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将沐扶苍看成是真正的对手,再不敢犯秋华布庄戴赟的轻敌之误。 碧珠不知道京城珠宝老板已结成对抗万宝的同盟,她犹自关注着沐扶苍的动向。 整件事是针对沐扶苍而来,碧珠将沐扶苍的敌人盘算个遍。像柳府,有能力却不至于做出偷窃之事,而生意场上的对手又没这种本事。她摸不着头脑间,派去调查珠宝同行动向的仆从带回了个意外的消息:“姚三春、陈老板、郭老板等人,在荟华楼聚会。” 六十八身价不菲 别的不提,单是本来为对头的仙鹤坊与宝山银楼,它们的老板突然私下聚会,这就很有问题了,再加上一个最近与沐扶苍结仇的姚老板,碧珠不用动脑子也想得到他们相聚的目的是为了谋算万宝。 “雪上加霜啊!”碧珠派人跟踪同行老板的动向本来是为了调查紫山被陷害一事,谁料窥见到珠宝行即将联手对抗沐家的机密。 珍珠失窃、紫山入狱、沐扶苍不见踪迹,碧珠正焦急时,又遇见了生意场上的动荡,她又急又怕,四肢酸软,坐倒到椅子上,眼泪将将要掉下来。 报信的伙计茫茫然不知道沐家发生了什么,看见碧珠失态,诧异地睁大眼睛低下头去。翠榴不能马上料到伙计送来的消息代表着什么,只猜出这事对万宝银楼绝不是好消息,她能体谅碧珠恐惧的心态,但是也没啥主意,只能弱弱地叫唤道:“碧珠姐姐,碧珠姐姐!” 碧珠抽抽鼻子,抬头看向翠榴。 “咱们该怎么办?事情好像很严重,不能拖着。” 碧珠几乎脱口而出:“我知道不能拖,但是你倒讲讲我该怎么办?” 翠榴看着碧珠神情变化,忐忑道:“是不是翠榴说错了?我也不懂得生意的事,姐姐不要怪我多言。”她本身只是打扫丫鬟,碧珠让她知晓沐扶苍的事,带着她奔走,已经是十分的看重,这会又贸然插手到万宝银楼的生意中,翠榴只出格建议了一句,心底便虚了。 翠榴的语气害怕起来,碧珠顿时泄气,无力道:“你没讲错。” 碧珠捂住脸,现在沐家是她当家,出了问题只能她扛着,手下只是照章办事而已。碧珠深深明白了沐扶苍的不易,伙计有事甩给掌柜,掌柜解决不了就问家主,家主犯难了呢?家主不能犯难,不能慌张逃跑,因为她就是最后的依靠,再后面,便是荒漠便是悬崖,她绝不能退缩。 伙计还在面带犹豫地呆愣着,翠榴不安地攥着衣角。碧珠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极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你做得很好,回去吧,继续悄悄盯着。告诉黎掌柜一声,我等会要去银楼和他见面。” 伙计答应着离开,碧珠拉拉翠榴:“你的反应倒是比他快,说下你的想法吧。别怕,我带你掺和到这事里,可不是叫你当个木头人,想到什么就说出什么。” 翠榴点点头,细声细气道:“外面的事我不懂得太多,只是觉得这些珠宝老板聚在一起,偏偏没有邀请沐家,又正值金珍珠引起的竞争时,他们大概是要联手对付小姐了。” “我要是告诉你,仙鹤坊与宝山银楼是对头,五色商行的姚老板和小姐有仇怨呢?” “哎呀,那他们肯定是不怀好意了!碧珠姐姐,咱们快点找到小姐吧!”翠榴一点即通,瞬间明白了碧珠的忧思,也慌张起来:“不止这三位老板,还有好几个珠宝店铺参与呢,万宝银楼岂不是被排挤了?” 一家为敌不怕,两家也不担心,可现在是全京城的同行联手起来,任是万宝实力雄厚,也大感棘手。 “你猜他们会使什么手段?” 翠榴惭愧地摇摇头。 碧珠苦笑地想:“我也不知道啊。”这话她不能说出口,因为当老大的,不能叫手下人看出自己的无能。 “收拾一下衣服,我们不找小姐了,先去见黎掌柜商议此事。” 翠榴忧虑道:“不好吧,我们的行动没有经过小姐同意呢。还是等先见过小姐。” 碧珠恢复了以往的泼辣,干脆道:“怎么不好,外面监视的人不知道多少,咱们漫无目的胡乱一找,没准倒给小姐添麻烦了,要见面,也是小姐找咱们。小姐留我在家里,就是把商铺的责任交给我了。” 黎掌柜得到姚老板等人会面的消息后预感情势有变,他本欲到沐家求见沐扶苍,伙计却传来消息说碧珠要过来,于是按耐住性子,等着沐扶苍的头等心腹前来议事。 “好久不见碧珠姑娘,近来可好?”黎掌柜先笑眯眯地向碧珠问好,一点慌乱也不见。碧珠暗自惭愧道:“我果然是太轻浮了,一点不安就在面上表现出十分来,却要和黎掌柜多学学了。” “我原本跟着小姐做事,小姐现在腾不出手,就使我来和黎掌柜商议各位珠宝行老板联手之事。” 沐扶苍对碧珠的看重,黎掌柜是清楚的,加上知道最近紫山一事,他也没怀疑碧珠的说辞:“看情形他们必然有算计,目前,我们独占着金珍珠原料,他们想动摇万宝,无非是制造流言,使些下贱手段,诋毁我们的首饰品质。我们先密切关注着市面变化,见招拆招吧。” 黎见深掌柜久经风浪,浑然不惧,连带着碧珠心情也放松起来,只是不知黎掌柜知道沐扶苍的失踪时,又是将何种表情。 姚家里,姚三春拿着毛笔勾画着名单,认真分析着每家商铺的情势。 他的大儿姚闵不解道:“爹,咱们都将那么多珠宝老板聚集到一起了,收拾一个小小的沐家丫头还不容易?您紧张什么?” 姚三春严肃道:“狮子搏兔尚尽全力,何况沐扶苍颇有手段,你需认真将她当作对手,谁若因她是黄毛丫头轻视她,谁就是第二个戴赟!” 姚闵嘴上答应着,心里还是有些不服,忍不住嘀咕道:“说破天,她也是个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我直接娶她不就完事了,她不得将万宝当嫁妆带过来?控制了她就是控制了万宝。” 姚闵几年前初认识沐扶苍,当时就意识到沐扶苍是个美人胚子,等今年再见,惊觉沐扶苍比想象中出落得还要明艳些,加上她手中收拢着聚宝盆般的万宝商铺,姚闵暗地里动了心思,不想妹妹和沐扶苍起了冲突,两家的关系急转直下。 姚三春看破儿子心事,叹道:“你听到你妹妹讲她与沐扶苍争吵的过程了吧?” “恩,不就因为那个妖怪一样的九重夜和顾将军吗。他们长得好,被迷惑的姑娘多了去,我们还真为妹妹那些小心思与沐家为敌啊?” “你只见儿女情事,我却看见了沐家丫头的野心与眼界。她不是一般女儿,你压制不住,娶过来只怕有一天姚姓给沐姓代替了,我是不敢叫她进咱们家门。将来万宝统一京城的珠宝布料生意,对五色商行可不是好事,不如借此机会打压她,最好弄得珠宝行元气大伤,长时间不会出现一家独大的情况。” 姚三春一口断绝了儿子与沐家结亲的机会,他的心事却也被儿子勾起来了:“确实,沐扶苍早晚要嫁人,她会嫁入哪家呢?如果此番算计不成功,万宝声势更壮,她身价再上层楼,只怕官夫人也做得。要是万宝落魄了,她的能力却不会跟着衰弱,带着万宝嫁进哪一家商户里对他们都是大助力。大儿的话却是提醒了我,我不可与她结下死仇,污糟事都交给其他人去做吧。” “九重夜本来便深不可测,沐扶苍嫁给别人是雪中送炭是锦上添花,嫁进九家,却是石头掉进大海里,有她没她都一样。嘿,我该给他俩当回媒人了。” 略显倦意的沐扶苍与小辟在街上寻觅着晚上落脚歇息之地,水五的死给了他们巨大的压力。 谁家没事育有死士?他们遇见的对手不是势力惊人便是来路诡异,或者干脆是势力惊人的诡异组织。小辟和沐扶苍强行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困境。 “你还没和我说你从老庙问来的情报。”沐扶苍这才有机会询问小辟。 “我先问了千指最后出现的地点。”小辟说了一半,对沐扶苍挑挑眉。 沐扶苍微微有些惊讶:“难道是我家门口?他与黄帮主的那次吵闹是几个月前的事啊,千指早就失踪了?” “看样子是了,我们找到的藏身地点,不就是许久没人聚住的样子么,刚好和这个时间合得上。” 沐扶苍疑问道:“他会不会怕报复,直接离开京城?” “不可能,大雍最繁华的地方就是京城,哪怕是青州的辉城相比也差一些,老头舍不下京城的享受。再说他一把年纪,能跑得到哪去。”小辟肯定道。 “就是早早失踪在京城了?”沐扶苍苦笑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辟挠挠鬓角,假发贴得他头痒,烦躁中,痒意更浓:“他病死了?被黄得照弄死了?是我们猜测有误吧,或许千指和珍珠紫山的事压根没有关系。” “那你怎么解释监视我们的人对你的行动了如指掌?连逃跑路线都预先猜对。” 小辟哑口无言,确实,幕后真凶对自己和紫山非常了解,直到沐扶苍主导了他的行动,他们才短暂地摆脱了跟踪,逃出了主谋的控制。 “第二个问题呢,是于捕头的情况?” “对,然后我问了于捕头最近是否有异常情况,尤其是有没有来路不明的进账和开销。” 六十九人在何处 “有问题吗?” 小辟双臂抱胸,撇撇嘴:“特殊的开销,他还真是有。” “那就是喽,他收钱做坏事。” “你听我讲完。于捕头老家里送来两个族人,说是病重,要他照顾。于捕头花大价钱买了药材,还请了城里名医。” 老家送来病人,花许多钱买药?沐扶苍托着下巴,思索道:“真有意思,谁家没一两个患病的?送到京城医治倒也正常的很,就是太巧了,刚好在我们出事的时候。” 小辟接口道:“对,偏偏在这时,他手里多了几个陌生人,又需要大笔财物支撑。” 沐扶苍歪着头瞅着小辟:“既然于捕头的疑点越来越重,你接下来的目标就该对准他了吧?” “只能冒险了,我估计在外面是找不到千指,要开始从于捕头身上查起。恩,这里可以。” 小辟将沐扶苍带到一个不起眼的酒楼,要了楼上的包间,将沐扶苍安顿进去。 “这间茶楼没有什么背景,伙计又懒,你在里面不出声,他们是不会进来献殷勤。你呆好了,如果两个时辰后我还没有回来,就赶快出去联系可靠的人保护你。” “你要进于捕头家查看?” “是啊,我怀疑于捕头所谓的‘病重家人’就是京城里突然出现的这帮诡异之人。一个于捕头我倒还不怕,但是他如果和我师父联手就麻烦了。” 小辟此回进于家,不单是查看于家人,也是搜寻失踪的千指。假如千指还活着,总要有个落脚的地点,小辟查遍了师父的巢穴,都不见人影,他认为千指有很大可能是被于捕头捉住藏起,好叫千指替他出主意抓捕这些徒子徒孙。 “你在这乖乖呆好了,别闹什么幺蛾子。时间到了我还不回来,你立刻去你认识的官宦人家藏着,他们没胆子在当官的府里绑人。”小辟非常清楚沐扶苍主意大又有冒险的勇气,生怕沐扶苍在他离开的时候,出去自己调查,结果落到敌人手里。 “好好,我很乖,等你回来。”沐扶苍眨眨水灵的眼睛,十分大家闺秀地端坐在椅子上。 小辟怀疑地盯了她一眼,抱怨着:“逞强的女人真麻烦。”转身从窗户轻盈地窜出去。 沐扶苍喝茶吃点心,觉得肚子填饱了,才施施然走出酒楼,进了离万宝银楼不远的一家客栈里。 “见过大小姐。”房间里的生意人挥退仆从,和沐扶苍对过身份,立即深深弯腰行礼。 “无须多礼,你在幽州收回多少金珍珠?” “回小姐,采集珍珠的时间已经过去,今年第一批上好的珍珠早已经送到了京城的黎掌柜手里,小人这回收上来的全是次一级,将将能用。东西都在这里,请您过目。” 沐扶苍拨弄手下奉上的木匣,里面盛放的珍珠数目多,但确实明显比自己被偷的那一批质量差了不少。 “罢了,你去请黎掌柜来此一趟。路上谨慎些,小心被人跟上。” 幽州来人略有不解:“京城治安看起来挺好啊?” 沐扶苍微笑道:“京城确实比其他各州安全很多,但是你在京城几日,有没有发现各家珠宝行之间的关系太和睦了吗?他们约莫就在这几日间要达成同盟,一起对付我们万宝了。人一多,胆子就大了,什么乱糟手段都敢使出来了,所以你路上和黎掌柜小心着,我不想在生意繁忙时轻易惹上多余麻烦。” 手下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们居然要联手。小姐远见,小人佩服。” 沐扶苍胡乱编出个自己隐瞒身份的理由,教人请来了黎掌柜, 黎掌柜对沐扶苍外貌熟悉的很,他进屋看见是一个陌生少女,不由迟疑起来。 “黎掌柜,是我,我面上有易容。”沐扶苍的语气和神态没有改变,黎掌柜绕着她转了一圈,才弯腰行礼道:“见过大小姐,黎见深失礼了。” 沐扶苍支开其他人,将自己这几日的经历向黎见深大致讲了讲,听得黎见深胆战心惊,几次要拍桌站起:“小贼好胆!竟敢让小姐受了许多委屈!” “小辟带着我未必是坏事,我第二天就发现沐家和银楼布庄周围都设有监视,后来又遇见了搜捕,只怕他们已盯上了我,要不是小辟,我大约就在毫无防备间被这伙不明人员劫走了。” 黎掌柜也明白小辟是坏心办好事,阴差阳错让沐扶苍逃过一劫,但心里还是气不过,盘算着在事后一定给这无法无天的小贼苦头吃。 “小辟的事情先放着,我见你主要是交代两件事。首先,你去查个地方,那是一个有地下室的府宅,里面能藏着十几人生活,府宅墙壁极高,爬满藤蔓,周围可能有酒楼或是点心铺一类,总之能闻见糕点饭菜的味道。房间里的人可能都是武功好手,十分敏锐,你别引起他们的怀疑,可以去向刘水捕头讨教,我之前拜托过刘捕头一些事,他会协助你。”沐扶苍将从水五口中旁敲侧击拼凑出的情况形容给黎掌柜。 黎掌柜点头应道:“黎某晓得。对了,由姚三春牵头,几家珠宝行联系起来要对付万宝,只怕很快就要出大乱子,还请小姐早日解决紫山一事,及时归来主持万宝银楼。” 沐扶苍若无其事地笑笑:“哦,已经行动了?他们比当初布行的人动作快多了,也稳多了,果然是开始认真将我当作对手了啊。” “此回是万宝银楼更上一层楼的大好良机,请小姐回归银楼主持生意。至于几个小毛贼嘛,成不了气候,到时请贺大人发话追查即可。” “他们可是比黎伯伯想象得有意思多了。”沐扶苍笑眼弯弯,不加掩饰地露出强烈的好奇与向往:“我还要再外面耽搁几天,就将计划告诉给黎伯伯,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黎见深无奈地摇摇头,沐扶苍放心他,他可放心不下沐扶苍的安危,但是沐扶苍的行事作风,万宝的人都多少了解了,黎见深知道小姐打定的主意,他是劝不回的。 “我要交代你的第二件事,就是不要将我的安排告诉碧珠。” 黎见深反应了几瞬:“小姐,是要培养碧珠姑娘?” “我少不得左膀右臂,碧珠既忠心又聪明大胆,我很看好她。她一直跟在我身边,缺乏独自处事的经验,正好趁此机会磨磨她,请黎伯伯提点她几分,引她去学会自己思考。” 在沐扶苍和黎掌柜商议生意和碧珠的教育问题时,小辟已经确定了于捕头正在外办公,大胆地在白日潜入于家。 于家颇为宽敞,房间琉璃作瓦,朱漆添彩,院子种着鲜花藤架,甚至有小小的假山奇石做装饰,规格远远超过一个捕头应得的待遇。 小辟在墙壁树影间游走,他艺高人胆大,如果不是之前受了水五的刺激,这会早就窜进屋内翻找了。 “奇怪,下人怎么这么少?”小辟谨慎地巡视一圈,发现丫鬟只两人,另外有三个仆人在树荫下打盹,整个于家冷冷清清,在下午尚且明亮的阳光中显出一份阴气来。 房间里更是空无一人,小辟放开手脚四处检查,墙壁地板也丁丁冬冬地敲打了一遍。 没有密室,没有异乎寻常的文件物品,咋看起来和一般人家并无区别。小辟趴在地上,拿手指仔细摸过,只沾到些浅浅的灰尘。 “连根头发都没有。”房间摆设齐全,尚算干净,显然是曾有人居住,但现在,人哪去了?所谓的病人老乡呢? 小辟一连看过三间屋子,都是一般情况,只在院子角落发现了十来只脏乎乎的药罐。联系于捕头接受过病人的情报,出现药罐不稀奇,只是嫌数量有些多。 小辟记下这个疑点,继续搜查。等走到大屋设立的神位处,总算是知道了病人的下落。 “于氏五子之位,于氏勇男之位。”灵牌崭新,以小辟眼力看来,最迟不超过一个月。 病人死了,千指不见,一切正常,如果硬说哪里不对,只有大摆架势的于捕头自己家里居然没有美妾服侍,仆从成群。 一无所获的小辟回到酒楼,站在门口犹豫一下,推开门,意外地看到沐扶苍伏案休息。 “你真的没出去搞事?” 沐扶苍从桌子上爬起来,伸个懒腰:“你以为我能去哪里呢?” “上天,下地,都可能。”小辟坐在沐扶苍旁边,抄起茶壶,把腿翘到桌子上。 “没有见到千指?”其实沐扶苍看小辟扫兴的样子,猜他在于家毫无收获,客气地问问而已。 小辟丢开茶壶,闷闷道:“没有,除了一堆药罐子和俩灵牌,什么都没找到。” “好烦啊,我什么时候能洗脱罪名,把你给送回去?好想念我的云儿啊!”小辟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哀嚎着。 沐扶苍好笑道:“就算于捕头清清白白,但他手段不比你轻,要是被于捕头抓住一审,将之前犯下的大案一起查出来,指不定命都保不住了,你居然还有力气想云儿。” “牡丹花下死啊!你这种不解风情的人不懂云儿的好。”小辟扭头不动声色地看向沐扶苍的鞋底,他进屋时曾偷偷将一根丝线绕在门的开阖处,再从窗户离开,等他回来时,未及推门,却发现线断了。 七十忽然脱身 酒楼的饭菜不出意料的难吃,连茶叶都透着陈年的苦涩。小辟挑女人却不挑食,他将叫来的插肉面大口吃尽,拿袖子抹抹嘴角。 “走吧,于捕头在外面搜查,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沐扶苍把身子稳稳坐定了:“走去哪里?有于捕头和他手下的差役,加上一股来路不明又无法辨别的妖异之辈,我们不提前计划出路线,在外面乱躲就像是老鼠往猫爪子上撞。” 小辟把玩着粗茶杯,撇嘴一笑:“你要计划啊,我没有,走哪算哪。” 沐扶苍不知道小辟为何突然任性起来,好声好气地和他解释逃亡中计划重要性。 她现在涂了面,将一头柔顺的黑发染做焦黄色,再换上花里胡哨的粗布衣裳,活脱脱一个标致些的小村姑,在佳人如云的京城毫不起眼。小辟明知道在沐扶苍的伪装下是一个活色生香的明艳美人,但他没有分毫的动心。 沐扶苍,实在太像一个男人了,紫山至少还有些娇俏撒娇劲儿,沐扶苍却沉稳冷静得近乎可怕,除了谈到顾行贞外,她的心就好似一块千年寒冰。作为盟友,小辟感谢她才智的同时,产生了深深的忌惮。 回想起来,与沐扶苍在一起的四天时间,简直是一场荒诞的梦,他本来打算绑架沐扶苍交换紫山,结果被沐扶苍三言两语鼓动,成了盟友和共犯,反而变成两个人一路逃亡。 “我想到个地方,可以去躲一躲。”小辟从椅子上翻身跳起:“走,等什么呢。” 沐扶苍慢悠悠地站起,小声“恩”了一下,跟着小辟来到大街上,朝着不知目的的方向走去。 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挑担的、买菜的、探亲访友的,熙熙攘攘,各自专注着自己的事,没有人留意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一对“父女”别怀心思,眼底均隐藏着一抹阴沉。 “哎呦,你怎么走道的!”游手好闲的苟巨正低头认真在地上找钱捡,冷不防被人撞了一个踉跄。 撞到苟巨的姑娘同样后退几步,险险跌倒。她撩撩额头前落下的碎发,不住道歉:“对不住了,是我不小心。” 苟巨瞧对方是个矮他小半头的瘦削女子,登时胆色大壮,不依不饶道:“你脸上那窟窿是瞎的吗?我腰都给你撞散了,以为道歉就行了?” “你撞了人就想走?我……”苟巨张开手要拦住女子,就算讹不出一笔钱,趁机调戏一下,占占便宜也好。他正打着坏主意,不想那女子却撩着头发朝他嫣然而笑,笑容之美好似在喧闹的大街上开出一片花海。 一分媚色可抵三分姿色,何况这少女皮肤虽糙,五官近距离细细看来,精巧端正,十足的美人胚子,她一笑之下,苟巨登时目瞪口呆,浑然忘我。 “做什么。”少女的父亲或是年长的丈夫皱着眉头,将少女拉在自己身后:“散了架自个去城外挖坑埋了,少给老子添堵!” 小辟散出一抹煞气,苟巨瞧少女有男子同行,男子又凶巴巴的,他先虚了,弯着腰瘪着嘴碎步躲在一边。 苟巨脑海里老是回想着少女明丽的笑容,心道:“她怎么就笑了呢,不对着别人,偏偏对着我笑,肯定是看上我了。对,这么宽的大街,她就撞在我怀里,肯定是看上少爷我英俊威武,要勾搭人呢!” 他脚下不由自主跟着少女走去,指望着成全一段好事。 “有人跟着。”沐扶苍被小辟捏住袖子,拉扯着向前走。 小辟阴沉道:“是方才那人。你认识他?” 沐扶苍诧异道:“我怎么会认识他?只是一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罢了。” 小辟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回头冲苟巨警告般狠瞪一眼,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苟巨给小辟吓得一抖,才迟疑地站住了,又看见那少女背着身边的男子,侧过脸儿,同时给了他半个甜笑,瘪下去的胆子马上涨鼓回去,色迷心窍地继续跟踪下去。 沐扶苍转头的瞬间收回笑容,担心而气恼地说道:“你没吓住他,还跟在后面呢。众目睽睽,我们不能贸然动手打架,你先想办法甩掉他。” 小辟从牙缝里憋出话来:“我知道。”他拉住沐扶苍衣袖的手指捏得更紧了几分。 前面是一座小辟熟悉的酒楼,他带着沐扶苍冲进去,几步跨上楼梯,又从二楼另一侧的楼梯迈下去,从酒楼侧门离开。 他这一个急速转头,果然绕开了色迷迷的跟踪者,却也引起了守在酒楼外的一名捕快注意。 捕快接到于捕头的命令,换上便衣在附近巡视,查找一名举止异常的男子。他对上司的命令大感困扰,绕着酒楼门口东张西望时,正看到小辟带着沐扶苍借助酒楼脱身,他一拍大腿:“这不就是举止异常的男子吗!” 小辟的举动不甚引人注意,连苟巨都没弄清自己是怎么跟丢了目标,但捕快是受过训练,一眼看出不对,拨开人群,小跑到小辟沐扶苍前面,大喝道:“我是捕快,官府办公,两位跟我走一趟!” 小辟在捕快追上来时就察觉不妙,奈何光天化日下他使出轻功的话完全是此地无银不打自招,若想凭灵巧身手躲避,偏偏坠着个气喘吁吁,手脚发软的沐扶苍,硬是在拥挤的大街上给一名平时从不放在眼里的捕快堵到了。 “爷,您误会了吧,我是良民……”小辟弯腰点头,想凭语言之力糊弄过去,手里衣袖忽然一阵颤动,好像要脱手离去,他下意识使劲攥紧了。 沐扶苍的挣扎被小辟遏制的一幕落在捕快眼里,越发使捕快加重了怀疑:“这姑娘给人绑架了?捕头是要抓拐子?此人大有可疑,先将他带回去!” 捕快不管小辟辩解什么,从腰里拽出一段麻绳,要扑上去捆住小辟送交衙门。 小辟心里暗骂,平时就算了,也不是没进过衙门,他知道怎么应付过去,但现在明知道于捕头有问题,在刻意针对自己,是以此时绝不能跨进衙门。他不得已松开手,似拙实巧地摇摇摆摆,足下发力,以人群为掩护,与捕快来了出老鹰捉小鸡。 捕快到底不能和一代名偷的徒儿相比,绕了几下,就追丢了人,连那个疑似被拐的少女也不见了人影。他恨恨一扯手中麻绳:“汇报于捕头去!我不信找不到你!” 小辟抛下负担,几个闪藏逃开了捕快的视线,但是等目送捕快匆匆离去后慌忙回到原地,却已找不到被他甩开的沐扶苍了。 “这里是城南,离竹蜂帮很近了!”沐扶苍在小辟松手的瞬间,立即返身跑回到酒楼里,穿过大堂,从酒楼的正门离去,来到大街的另一侧。 她辨认一下方向,顺着人最多的路径快步跑到竹蜂帮的堂口前。所幸那帮人似乎还没摸清她与小辟之间的关系,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小辟身上,使沐扶苍一路无惊无险地顺利抵达。 黄得照早已经得知了紫山被捕入狱的消息,正焦头烂额时,手下人忽然汇报道:“帮主,门外有个自称是来自沐家的姑娘求见。” “快叫她进来!”黄得照将手里物件往地上一摔,猛然站起。 他怒目圆睁,正要呵斥跨进屋的“沐家丫鬟”,忽然收回话头,仔细打量来人片刻,迟疑道:“你是谁?” 沐扶苍下巴朝左右一点,黄得照会意,挥退众人,走到沐扶苍面前:“沐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紫山的情况,想必黄帮主已知晓了,我原本为紫山奔走脱罪,不料也给幕后黑手盯上了,不得已扮成如此模样才好来面见你。” 黄得照恍然大悟,将怒火缓和下来:“我说呢,沐小姐胆识过人,有情有义,怎么会无缘无故挥退我派去的手下,拒绝商谈紫山一事。” 沐扶苍一番疾奔,体力耗尽,坐在椅子上舒展双腿,尽力平息猛烈的心跳,拿起茶碗沾湿了发干的双唇,才开口讲道:“我前几日无缘无故在家遭到紫山师门之人的袭击,听他们的口气,紫山被冤枉的事大有文章,珍珠的失窃只是个引子。” “紫山师门?”黄得照惊疑道:“陷害紫山有他们一份?不管紫山最终落足到哪里,我给千指的钱可是一分不少,他怎么会报复到紫山头上?” “黄帮主与千指似是旧识,可否将千指及他其他弟子的情况如实相告?”沐扶苍看黄得照好似不愿多言旧友,劝告道:“事已至此,紫山性命岌岌可危,已被人当作弃子,请你勿做保留。” 将友人的底细告知他的对手,实在是失去江湖道义之举,黄得照犹豫片刻,想到紫山还在牢里受苦,他一拍桌子:“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沐小姐,千指是偷儿,对任何人都提防着,我认识他十余年,不敢说了解他几分,这就将我所知道的部分全部告诉你!” 七十一往事留痕 “千指本不是京城人,他大概二十年只身一人前来到京城,凭着出色身手在道上闯出名号。” 黄得照眯起眼睛,干枯的手指摸索着下巴,将自己所知一切仔细道来:“我当时只是武馆的学徒,晚上起夜时正撞上他行窃,与他打了一场。我那会功夫火候不足,千指有伤在身,堪堪打成平手。当时年少轻狂,小觑了千指,以为惊走了他此事便算了结。等两个月后,千指养好了伤,找上门与我约战,我一败涂地,才晓得他实在是高手。千指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拜他为师。我心里梗着气,说什么也不肯,他丢下刀子,拍拍我肩膀,放过了我,后来在酒楼我替他付过几次酒钱,就认作忘年之交。我们算是不打不相识。” 黄得照回忆中的千指与沐扶苍印象里苍老阴险的猥琐老头全然不同,沐扶苍纳闷道:“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使千指改变如此之大?” 黄得照摇摇头:“他是一点点消沉下去,从一个颇有意气的男子变成了你看到的沉郁老头。他的行事逐渐变得卑劣,但我亦非善类,交情倒一直存在。” “不过,”黄得照话风一转:“不知道是人的脾气影响了武功,还是他有意改变,千指的身手逐渐走上了贼路子,和最初与我交手时使出的光明正大的硬功夫差距甚远。我也懒得再和他比试了。” “光明正大的硬功夫?”沐扶苍不了解江湖人对武功的形容与划分,对黄得照的形容有些不解。 “步稳势烈,刚劲敏捷,全靠手脚上的力气招数,更不会用暗器迷药之类的卑劣玩意儿,我最初交手时以为他是哪个名门正派的叛徒。千指虽在贼路上名声赫赫,但他原可以开宗立派成为一代宗师,后来的颓废着实令人可惜。” “你能从千指的口音习惯上看出他的身世吗?” “他官话里曾夹带着乡音,但我那时年轻见识短,分辨不出,现在则把细节早忘光了。不过,千指以前为人粗旷豪爽,说话时会带上命令似的语气,有些大人物做派,应该出身不差。” 沐扶苍将疑点记下,开始询问她眼下最关注的问题:“千指的徒弟呢?我听说紫山尚且是他最不争气的一个徒弟,那另外几个岂不是实力惊人?” “紫山有天赋,碍在女子天生体弱,一辈子也赶不上她的三个师兄了。”黄得照想到自己当年若是答应了千指,自己将会是紫山的大师兄,也许就有机会与紫山结成良缘,至少不会闹成如今的憎怨,不由得苦笑起来:“千指一共收了四个徒弟,除了我大概没第三个人将他们见全过,沐小姐询问我算是找对人了。” “老大叫阿水,是千指最上心的一个,千指教他的时候武功还没有完全走上偏路,老大算是千指真正的继承人。可惜这小子性格太烂,千指看着心烦,将他撵出去,我多少年没再见过,长相都要记不清了。” “老二从不说自己的姓名,我就叫他二子,是千指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一个瘦瘦小小白白净净的小崽子。他资质奇烂,千指本不愿搭理他,但这小子倔脾气,硬在雪里跪了三天,连我也被打动了。千指喝醉时和我说,二徒弟像以前的他。老二不学什么奇淫巧技,专练杀人术,功力未至顶峰就跑出去复仇,也是多年未有音讯,不知道是死是活。” “老三小辟,沐小姐可能已经见过他,便是此回与紫山一起被于捕头追缉的小贼。他学全了千指的偷术,是个真正的贼人。”也许因为紫山的缘故,黄得照不愿多谈小辟。 “小辟我确实已经见到。他出去后在镖局做了镖师来掩护身份。阿水和二子会不会也和他一样找了合适的身份来保护自己?” “老大有可能,他多少学了千指的小伎俩。你怀疑找上你家的人是老大或老二?”黄得照遗憾道:“我如果明枪明刀地打,连千指来也不惧,但是关系到他们贼伎俩,我就不懂行了,没法子帮你找出他们来。” “冒昧一问,我观黄帮主武功高超,可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吗?” “不敢,不敢,若是将大家分成三等,我勉强是区区二流中等,谈不上什么高手。” 黄得照敢和千指比肩,自然不会是平庸之辈,沐扶苍知道这只是他的谦恭之词,没有当真,不料黄得照随口补充的一句,却惊得她心脏一跳:“假如再将剑圣算进来,我只敢自称三流小辈。” 剑圣?上辈子害死她的歹人就是为剑圣信物出现的!沐扶苍握紧拳头,指尖扎痛了手心:“敢问剑圣是何方神圣?” 黄得照一脸悠然神往:“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他的相貌,他的年龄,甚至连他的姓名都是一个江湖谜团。我在初涉武道时,听过师父极口称赞剑圣是为天下第一人。“ “连名字都流传不下来,你们怎么肯定他就是真正存在而不是说书人编出的话本?” “因为战绩!” “远的不提,二十余年前,大雍动荡,剑圣重出,曾一剑斩伤当时的京城第一高手曹公公,让曹公公从此心神受损,实力不复,再不踏出皇宫一步。” “曹公公战胜过京城所有知名武人,更在城北摆出了擂台,广发战书,挑战大雍各地高手,除了与霍家家主战平,未逢一败,我师父就是伤在了他手里。你说一剑迫得曹公公再不能露面的剑圣当不当得天大的盛名?” “既然剑圣如此威风,我怎么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因为剑圣牵扯进一桩极大的隐秘中,朝廷对他的消息进行了封杀,加上时隔多年,知情者越来越少,你起码在京城是打探不到的,若非相信沐小姐的人品,我也不会与你提起。” 过往尘事一一浮现,沐扶苍垂下头,掩去内心深处的汹涌翻滚。 剑圣信物会是什么?又牵扯进什么隐秘中?袭击她的两个男子年龄与自己相差不大,他们从哪里得知了剑圣消息,又为何要争夺剑圣信物?二十余年再加个十年,那时始终踪迹全无的剑圣只怕早就成了枯骨吧! “提到武功我忍不住话多了。沐小姐,你有营救紫山的办法吗?” “我有些想法,只是差一些关键细节需要仔细研究。黄帮主是老江湖,又与千指相交多年,了解不少奇妙技巧吧,你可听闻过有什么办法能令一个人不能泄露机密,甚至控制他的生死?” 还在城北搜索小辟的于捕头茫然不知嫌犯已经从燕春楼离开,并且吃了熊心豹子胆,反掏了自家的宅院。他兢兢业业地披着旧衣粗布,埋伏在百姓中,试图捕捉小辟。 捕快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老大,恭敬地汇报:“捕头,我刚刚在城南酒楼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 于捕头为防万一,加上怕手下碍事,将捕快们分散出去,原本也不指望他们发现小辟,不料真有捕快带回消息来。 捕快将伪装后的小辟如此如此形容一遍:“……他还拽住一个姑娘不放,等他一松手,那女孩就跑了。小的怀疑他是个人贩子。” “多久之前的事?”于捕头一听,马上知道捕快遇见的就是他要找的嫌犯。 “半个时辰!小的发现问题,马上就来找捕头您了。”捕快赔笑道。其实从小辟脱身时算起,起码一个时辰过去了,他怕被于捕头责罚,说了个从城南到城北的最短时间。 于捕头抬头阴沉地望了一眼燕春楼:“走,去城南!” 一来一去便是一个时辰,以小辟的本事早已不知逃到了哪里。于捕头此行的目标在与小辟同行的少女身上。 “沐扶苍,是你……”于捕头往苟巨面前一站,就吓得苟巨把全部情况坦白出来,于捕头将这个失踪几日的大小姐和小辟联系在一起:“果然是被小辟劫持了。” 但是于捕头潜意识里并不相信沐扶苍会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从自己和沐扶苍的接触,以及她借助苟巨摆脱小辟的手段看来,沐扶苍绝不是个单纯少女,与小辟同行的几日除了策划逃离,她还可以做到许多事。 或许小辟几次逃脱搜捕就有沐扶苍的功劳。 沐扶苍现在在哪里?被一个男子绑架几日,在外不归,不管是任何女子,她的名节绝对会被败坏。沐扶苍为了保全名声,只会极力掩藏自己的失踪,她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地回到沐家。 “捕头,问出来了,酒楼伙计看见那姑娘从正门跑出去,朝北边去。”捕快不敢质问上司,但心里哀叹于捕头又犯了老毛病,心狠手辣地对案件处理到底,按人情来讲,不如放任女孩自己回家,免得事情传开,毁了姑娘的下半生。 北边,是竹蜂帮的地盘。 黄得照,于捕头默念这个名字,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七十二外援内患 沐扶苍虽然做了伪装,一路上又分外小心,但她在追打躲闪的经验上连黄得照手下的小喽啰都比不得,不用等到天黑,那帮鬼祟之人能查出她的下落了。 沐扶苍也知道自己的不足,她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长时间在他们眼皮下躲藏,能平安跑到竹蜂帮已经是侥幸。好在冒险之举毕竟成功了,她可以安稳坐在黄得照面前思考下一步棋的落处。 她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了,最重要的是沐扶苍不知道小辟为何突然看破她的算计,产生了恶意,她被小辟强迫带出酒楼的那短短一路上,密密麻麻几千万个念头在脑海里翻滚不休,她清楚小辟不是紫山,他没有那么多的良心,说下狠手就会下狠手。 好在沐扶苍碰见个色迷迷的苟巨,给小辟添了一点小乱子,有了逃跑的机会,这使她活了两辈子来第一次发自肺腑地感谢自己连易容也遮掩不住的美貌。 “黄帮主,我也成了重要目标,不如让我今晚在贵帮过夜,并将消息流传出去,他们必然会来此绑架我,届时请你出手,留下一两人,拷问出他们的口供。”黄得照能与全胜时的千指比肩,加上人数众多的属下,对付几个堪堪与小辟打平手的恶人不成问题。 那伙人步步紧逼,看来也是赶时间的,一点细密谋划的时间都不留,今晚不来,那就等明晚、后晚,反正沐扶苍已经将沐家的生意向黎掌柜交代好,她是磨得起的一方。 “留你做饵,逼问来人口供?”黄得照缓缓摇头:“不妥。” 沐扶苍清楚那伙人的古怪,心知问不出重要情报,而且他们的心智显然越来越成熟,这回即使捉了更多的俘虏,能问出的情况甚至可能不如折断自己脖子的那位透露的多,她主要是想借黄得照的经验来破解幕后黑手控制手下的手段。 黄得照不知内情,不了解沐扶苍的小心思,他怎么就直接拒绝了呢? “黄帮主,我肯定对手中武功最好的人也完全比不过你,而且他们人数也就十几人,正面作战绝不是贵帮的对手。” “沐小姐误会我的意思了,你的想法不错,以身为饵够胆量,只是……”黄得照又摇摇头:“你是姑娘家,在我这留宿一晚,再把消息传出去,引来不止是敌人,还会有质疑你名声的恶意流言。即使换了我去沐家做客,在暗中保护你,同样也是怕不小心传出消息,败坏声誉,所以计划不妥。” 黄得照惋惜地看着眼前冷静大气的少女:“男女大防,不可不防,你是大户小姐,更需要注意礼仪,以后在考虑策划时,别再犯这种错误。” 房间内突然寂静了片刻,沐扶苍表情好似毫无变化,心脏却突然像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黄得照说的没错,他又把自己看作盟友和紫山的救命恩人,所以才好意提醒,她确实没有想过自己所谓的闺名。 也许是几天的在外流浪,或是接连的竞争胜利,使沐扶苍忘记了自己和对手们是不一样的——她是女人。 对大多数人而言,女人下面用来生孩子的那处才是最重要的,是完全属于丈夫的,重要得连女人自己的生命也比不上,一两句质疑不洁的流言蜚语便可摧毁她的一切。 黄得照的话如当头一棒,打醒了得意的沐扶苍——即使见多识广,久混江湖的粗人,也时刻惦记着女人要守礼教,她怎么能大意地忽略了作为女子的不同,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放手一搏与世俗对抗。 要不是黄得照以为沐扶苍是刚刚从沐家跑出来,完全没有想象过沐扶苍其实是给小辟劫持,如果他知道两人不但独处几日,还有了肌肤接触,此时黄得照不知道会挂上怎样厌烦的表情。 沐扶苍端起茶盏,喝了口茶压抑自己的想疯狂呐喊的冲动。她是女人不假,她永远承认自己是柔软的女人,可是沐家小姐并不比任何男子差啊,她的才智,她的野心,她的家产,没有一项不如人,为什么不论朋友对手心里最惦记的还是她的贞洁呢?连打击方式也逃不离造谣玷污她的闺名。 黄得照是完全的好心,可是沐扶苍感觉到了深深的耻辱,比小辟抱起仅着贴身内衣的自己时更深的羞辱。 “黄帮主言之有理,是我考虑不周。”沐扶苍艰难地笑笑:“消息就不要外泄了,请让我安安静静待在贵帮,沐家的护卫不是对手,我在家并不安全。他们早晚会从我家追到这里,到时我远远躲开,这样没了直接的人证,就算传出不利谣言,我也能求官府大人出面平息,并追究造谣者。” “罢了,我会责令手下不许提起你的到来。巧儿,给沐小姐收拾客房出来,将沐小姐伺候好了。” 黄得照去安排帮内部署,即使他身手远胜千指的徒儿,手下又多,但要是十几个小辟同时来捣蛋,也够竹蜂帮紧张一阵。 沐扶苍在防备严密的竹蜂帮内失眠了,盘腿坐在刚刚铺好的床上发呆。此刻,她的人比和小辟在一起时要安全多了,心反而更凌乱了。 “姐姐你在想啥呢?帮主说要护你肯定护得住的,你别担心啦!”巧儿是黑帮里养出来的小丫鬟,举止言谈都不可避免的粗糙些,小姑娘骨碌着眼睛,好奇地站在床边打量沐扶苍,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大家小姐,即使是沐扶苍沉默的神情都叫她觉得稀奇。 “我自然信得过黄帮主,我想得是其他的事。” “什么事?姐姐讲给我听嘛?”巧儿摇着沐扶苍的肩膀,撒娇道。 “我只是想到自己的以后,觉得惶恐。”巧儿的天真与直爽十分招沐扶苍喜欢,她顺口将自己的心事吐露出来。 巧儿纳闷道:“姐姐是沐家的小姐啊!我知道沐家,可有钱了,你长得又漂亮,将来大把的男人媒婆上门求娶,你居然还会怕?” “就是因为将来要身不由己地嫁人生子,才觉得惶恐啊!”她一个人打点生意,与各方对手斗智斗勇的生活多好啊,才不想被逼着和男人结婚,换做天天担忧生不出儿子的辛苦日子。 巧儿似乎懂了,一啪巴掌:“对啊,换了我有这么多的钱,我也舍不得,不如找个上门女婿。” 沐扶苍笑道:“你还懂得什么是上门女婿啊,告诉姐姐,你有没有心上人,想不想招他上门?” 巧儿居然点点头:“我有呀,帮里的长脚,我喜欢他长得好看,可是帮主说这事得偷偷藏起来,不能告诉人,尤其不能告诉男人们知道。哎呦,我怎么说出来了,姐姐不能讲给其他人听啊。” 沐扶苍忍笑道::“好好,我肯定不说给别人,要是我不小心说了,就罚我赔你一副嫁妆!” “帮主也不许哦,我才说过一次,他就罚我了,打得我好疼。姐姐呢,你有喜欢的男子吗?” “……没有。” “啊,没有吗?那你这么漂亮,肯定有很多公子少爷喜欢吧?” “也没有。”沐扶苍捋捋发辫,平静道:“也许有几个看上过我的脸,但等他们知道我的为人后,就不会再喜欢我了。” 没有人会乐意娶一个轻蔑礼教,举止放纵又一肚子诡计的女子。而沐扶苍,更不会再爱上个只管要求夫人“乖巧、大气、拿得出手”的男人。 “姐姐人多好呀,陪我说了许多的话,一点也不嫌弃我是个丫鬟,以前朱獾帮的小姐过来时,只会拿鼻孔看人,我上茶慢了些,就拿茶水泼我。姐姐,将来肯定有人知道你的好,唯独喜欢你这样的大小姐。” “借你吉言,将来我遇见了良人,就请你参加我的婚礼。” 巧儿开心地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沐扶苍看着巧儿天真无邪的笑靥,心里却道:“可惜不会有这一天了,我不会有婚礼的。” 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沐扶苍,这个世间,不是她的世间,也许唯一真正理解她的人只有冯女史,希望在她和冯女史的努力下,能让俗世偏见做出一点点改变,比如叫巧儿有一日可以放心地说出自己心有所爱,不用害怕自己被责罚。 碧珠在灯下吃力地翻看着账本,她在沐扶苍身边时,心里自以为有依靠,处处依赖沐扶苍,等一个人办事时,立即害怕起来,做下任何决定都感觉心虚得厉害。 “不行,不行,我不行!我做不到!”碧珠甩开账本,抱着自己哭起来。 小姐不在,偏偏生意场上的对手冒出来了,碧珠为了镇下局面,加重自己的权威,不敢大张旗鼓地告诉沐家掌柜们实情,叫他们去寻找沐扶苍,她得让手下人相信沐扶苍只是忙于生意,不能时常露脸,将一部分权利交给了自己。 “生意场上的事我还是去找黎掌柜商议吧,他肯定比我有盘算。小姐的失踪不能喧闹起来,但也不能拖延,我就去找刘捕头,请他相助,他既然与于捕头齐名,小姐又夸过他,应该是个妥当人。”碧珠哭了一场,心里倒是清楚了些:“生意事交给生意人,破案的事就交给捕快,我不可能事事自己完成。” 碧珠长长叹口气:“我应该做的是把握大局,将大家串联起来,还需照顾到小姐的闺名,别让好不容易回家的小姐被流言损伤。” 心里有了计划的碧珠勉强睡去,然而第二天早晨,她没来得及坐上马车出府办事,就接到了九重夜的名帖。 九重夜正站在沐家门口,要求面见沐扶苍。 七十三都丢珍珠? 即使在繁华至极的京城,九重夜也是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路过他身旁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皆忍不住屏住呼吸,放慢了脚步。 站在他对面的清秀丫鬟没有像往常一般露出惊艳的神色,反而局促地将拿着名帖的手背到身后,尴尬地行礼道:“见过九公子。” 当碧珠拿到名帖时,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待她意识到九公子正在门口等候时,来不及喊住要抬起门栓的门子了,直愣愣地正面对上九公子。 “碧珠姑娘,早安啊。”九重夜凤眼微弯,狐狸一样自然上翘的的嘴角,即使只带着一点点笑意也显得别样诱惑。 碧珠忍不住脸色一红,呐呐道:“公子请进。小姐今日有事外出,不在家中,不知几时方归,我可以替您传达消息。” 九重夜都和自己打了照面,她实在是没办法假装人不在,拒接接待。 “还是为珍珠一事吗?我倒是有一批上好金珍珠,数目没有你们丢失的多,但尚可用来解一时之急。” 九重夜的态度非常自然,像一个正常的存有爱慕之心的朋友般好意相助。沐扶苍自家破以来,除却贺府的两位公子,难得有年龄合适的男子对她有关怀之情。碧珠心里暗暗惋惜:“九公子虽然是商户,但比梁家那种傻少爷强太多了,又不因为小姐经商游走,不守闺阁而怀有偏见,实在难得。唉,可惜小姐打定主意要放弃这段姻缘,不知道小姐究竟喜欢怎样的人,难道会比九重夜还美还体贴吗?” 碧珠再看好九公子,心里的警惕一点不减少,反而因为知道九公子是玲珑心肝,更加谨言慎行,生怕不小心叫他窥知机密。 “我听到了一点有趣的消息,想来无为妹妹会感兴趣的。”九重夜眨眨眼睛,,碧珠心脏顿时跳快了好几拍:“仙鹤坊、宝山银楼、点红阁等等多家店铺,近日均将会‘丢失’上好金珠。” 碧珠一时没反应过来:“丢,丢珍珠?小贼又要出手了吗,他是偷珍珠偷成习惯了?不对,宝山银楼它们哪来的金珍珠可丢?” “他们现在有没有不知道,但是‘丢了’以后,就可以说是曾经有过,等将来一大批被认定是失物的金珍珠出现后,他们就可以假借自己也曾被偷盗的名义去认领,左右珍珠上不会烙着万宝的字印。” 碧珠狠狠地一拍桌子,她没想到那些老板会想出这种无耻的招数:“岂有此理,我家丢的东西他们也好意思认领!再说了,小偷偷了谁家的货,他心里还能没个谱?官府问出口供后肯定是要把东西送回沐家的。” 九重夜摇头微笑:“碧珠姑娘不知晓江湖左道的内情,他们有自己的销赃渠道,万宝的珍珠很可能已经被贼人卖出了,中间转过几次手后,谁知道这批珍珠是哪家丢的货呢?京城的珍珠案闹得沸沸扬扬,官府明知道大量出现的珍珠是赃物,如数追回后也无法肯定原本的主人。” 碧珠气急道:“难道让他们一搅,我们就拿不回失物了吗?” 九重夜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这只是珍珠被官府追回后的情况,还有种可能是珍珠直接被有明面身份的人买走,转到正道,公然出售,价高者得。” “……我明白了,多谢公子告知,等小姐回家后,我会将情况汇报,小姐她肯定有办法解决。” “我也觉得区区小事难不倒无为妹妹,但是坚强不是让她承受苦难的理由。”九重夜手臂支在桌面上,侧身贴近碧珠,声音温温软软:“请碧珠姑娘转告你家小姐,九重夜会一直一直等她,没有任何条件地支持她。” “世俗偏见,无为妹妹再聪慧,也抵不住众囗烁金,能为她抵挡风浪是我荣幸,希望她记得一信之诺。” 一信之诺就是九重夜写下婚约之信,承诺只要沐扶苍点头答应,不管当时外界发生什么,他都会娶沐扶苍为正妻。 一个男人能说出这些话,足以证明他理解沐扶苍,也爱惜沐扶苍,何况九重夜是当真做出了实际行动,多次相助沐扶苍,甩了只会拿自己的一厢情愿坑害沐扶苍的梁康十万八千里去。 碧珠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真想拉住九重夜大喊:“小姐把你的信给烧了!求你再写一封,我去劝小姐嫁人!” 碧珠目送九重夜坐着他那绣满缠枝花纹的五彩花轿走远后,乘马车火速赶到万宝银楼。 沐扶苍当然是有办法的,但她人不在,碧珠没办法指望自己能在事情闹开前找到小姐寻求解决方法,只能去找黎掌柜商议。 “小姐的意思是?”黎掌柜捋须问道。 “啊,小姐,小姐叫我来听听黎掌柜的意见。她最近正和官方的人处理贼人的事,将任务交给我们了。” 碧珠努力表现得自然些,可惜落在如黎掌柜这种敏锐的人眼里,依然破绽多多,何况黎见深已知内情,看碧珠就像看白水般一览无余,更觉得沐扶苍建议不错,碧珠还需多加磨练。 “老夫想知道碧珠姑娘的打算。” “我听您的,您经验丰富,我照做便是。” “这可不行,我只是出个意见,真正定主意的得是上边的人。京城万宝银楼的总掌柜是我一人,我说什么可能就是什么了,但假如我错了呢,或者给你出主意的人有好几个呢,大家的意见往往相差甚远甚至大相径庭,却各有各的理由支持,这就要小姐或你判断情况,从中选取正确的方向。” “我会向你解释眼下的情况,提出我认为可行的计划,但真正怎么做,还请碧珠姑娘自己抉择。” 最终定下的计划可能不过是三言两语的长短,但代表着几万两、几十万两的白银流转,甚至足够影响一家大店铺的存亡。 碧珠顿时觉得自己肩上压了一副重担,几乎让她支撑不住。碧珠怂眉耷眼地默念:“别家的丫鬟都是安安静静守在闺房里端茶送水,我却要在外绞尽脑汁地和一群男人抢钱,这不难为人吗?” 不过她转念一想,沐扶苍大半年来都是这么煎熬下来的,顿时精神一振:“九公子说得不错,不能因为小姐坚强就教她受累,我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跟随小姐了吗,就得学着些,帮小姐分担。” 黎见深仔细留意着碧珠的表情变化,满意地想:“孺子可教,有决心方有成才的希望。” 沐扶苍在天亮时才昏昏睡去,直到午间醒转,竹蜂帮内依然风平浪静。 黄帮主心知是因为他拒绝了沐扶苍外传消息的主意,敌人不清楚她的打算,一时做不下决定,倒也不急着催促沐扶苍,只是另派来两个习武的丫鬟照顾沐扶苍,尽量伺候好这个胆壮又柔弱的大小姐。 “请沐小姐止步,外面正值训练,男人太多。”丫鬟拦住想要出门散步的沐扶苍。 “我的易容还没有卸去,他们不会马上认出我。” “能进入院中的都是帮主心腹,不怕他们会泄密。”新来的丫鬟比巧儿生冷世故许多,她微垂着头,拦在门口寸步不让:“小姐和奴婢这种轻贱之人不同,是大家闺秀,名节最重,有事请让奴婢代劳。” 沐扶苍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算了,给我找本《论语》来看。”,重新坐回到床上。 也是有意思,紫山偷盗打架劫持人质,黄得照不以为杵,但涉及到女子贞洁,他就一下紧张起来。 或许真是和她身份有关吧,黄得照担心她名声毁在竹蜂帮手里,自己要承担贺府的怒火? 假如紫山被谣传与男子有染,黄得照还会钟情于紫山吗? 沐扶苍胡思乱想了片刻,琢磨不透贞洁与品德之间的关系,转而遥想商铺云集的城南近日来将是何等模样。 五色商行年前给沐家的刁难看似是为了给姚琴出气,实际上却是姚三春从万宝布庄的胜利中预感到了沐家势力的崛起,为了避免万宝在奢华物品上一家独大,影响到五色商行的利益,他才想方设法横插一手,给万宝铺拦路石。 至于珍珠是不是五色商行收买人窃走,沐扶苍给出的是否定回答。姚三春人聪敏,可惜性格过于保守怯弱,若当坏人也只敢小偷小摸,成不了江洋大盗。他就算先人一步察觉危机,牵头引线将沐家对手集中到一起结成同盟,等事到临头,也会将苦的脏的活儿推脱出去,独善其身。 沐扶苍怀疑等日后胜负分明时,姚三春会成为第一个提着贺礼上门恭维自己的客人。 “可惜了五色商行空负偌大的背景,在达官贵人的支持下于异邦各国间游走行商,十几年来却依然只是京城众多富户中的平凡一员,换了我,五色现在会是大雍第一富商了。” 至于仙鹤坊、宝山银楼、点红阁等等商家,沐扶苍已经命黎掌柜将后来收到的次等金珠假托人手分批卖予,等他们吃下珍珠诱饵后,威胁大减,不足为虑。 沐扶苍唯一担忧的人,却是对她百般示好的九重夜:“我将万宝与他牵上关系实在是危险的决定啊。九重夜,你究竟看上了我哪点呢?” 珍宝阁财富不知几许,九重夜不会眼馋沐家的家产;若说为旧情,嘁,除非九重夜有受虐癖;若贪图美貌,沐扶苍自己固然明艳,但九重夜也是一等一的华美非凡,他虽无法与顾将军、楚国世子比俊朗,却擅长和女子们比美,以妖艳容颜抢尽京城闺秀的风头,估计每日照次镜子,他就不会把美女放眼里了。 如果京城评选个第一美人,九重夜绝对力压第一美女柳璇,成为榜首。 “沐小姐,您要的书买回来了。”丫鬟持书进屋,打断了沐扶苍对九家的回忆。 竹蜂帮有字的除了账本就是几本私印黄历,丫鬟特意去书坊为沐扶苍买来自竹蜂帮成立以来,第一本出现于此的正经书籍。 沐扶苍欢喜地接过书,定睛一看,封面上明晃晃《女论语》三个大字,登时泄气,抛开书仰倒在床上,心里千万遍祈求着敌人快些来劫她。 七十四有敌来袭 夜深,凉风,无虫鸣。 寂静中唯有巡逻人的灯笼忽近忽远地闪现。 一道黑影从高树上一跃而下,像猫儿一样轻巧,他敏捷地在阴影中穿行,脚下不带半点响动。 手持灯笼响锣的巡逻人全然不知自己身边刚刚掠过细微风声是入侵者的讯号。 黑影一路穿过房屋矮墙,来到宅院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小楼。 他沿外墙攀爬至二楼,轻轻将窗户撬开道缝隙,预备吹进迷烟。 “叮……” 在窗户张开的下一瞬,屋中响起铃铛撞击的声音。 “啪!”窗户被人猛地完全推开,一把长刀探出,狠狠对着窗外一劈! 长刀劈到的只有空气。 声音惊醒了屏风后睡眠的丫鬟,她从枕下抽出刀,翻身落地,几步跨到同伴身边:“有人闯入?” “不知道,我听到铃铛响,但是没有劈到人。”少女收回刀,合起窗户:“你快去沐小姐身边守着,我下楼检查。” 楼下楼上一如往常,持刀丫鬟们没有发现任何陌生身影。 入侵的黑影好像在铃铛响起的瞬间从竹蜂帮内消失了。 沐扶苍在竹蜂帮一住就是三天,黄得照唯恐事件将来被传成自己软禁沐家小姐,于是经过沐扶苍同意,他派人假扮成顾客,去万宝银楼找到黎掌柜告知情况。 “沐小姐,这是黎掌柜让我转交的信件。”黄得照将信封放到桌面上,沐扶苍拿起信,当着黄得照的面打开阅读。 她表情平静,坐在对面的黄得照完全判断不出信件内容是好是坏。 沐扶苍收起信纸,自语般说道:“三日了,小辟或许已经仿造出过关文书,逃出京城。” 黄得照冷哼:“他休想在拖累紫山后一个人溜走。我早知会了做假文书的人,遇见他后立即通知我。” 沐扶苍露出一丝悲悯之色:“黄帮主真狠心。” 黄得照轻咳一声:“那个,为了紫山,小辟他多担待些吧。” 沐扶苍点点头:“不错,既然幕后黑手与千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确实不能轻易放小辟走。黄帮主,请你派人去此处……” 黄得照听罢沐扶苍的计划,怪异地盯着沐扶苍看了许久,叹道:“沐小姐,我想我以后只敢成为你的朋友。”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我和黄帮主在脱离了紫山带来的关系后,也大有合作的可能。” “我虽然花钱打点了牢狱上下,但恐时间拖太久,于捕头会不管不顾对紫山下毒手。黄帮主,请您大量买入女子用品,来往可以招摇些,好暗示那帮人知晓我是要在竹蜂帮长住。同时我会嘱咐黎掌柜招聘武功好手做护院,当他们意识到威胁我的机会越来越少时,会更快地下定决心动手,等俘获了俘虏,就能问出真正的嫌犯,洗脱紫山的罪名。” 沐扶苍现在对整个事件唯一不解之处只剩下了真凶是如何控制手下并杀人灭口。 她预感到在前方黑暗处匍匐着一匹危险的怪兽,她可以绕开它,也可以——冒着风险,宰杀它,用它骨血换取远超想象的利益。 要加快勘破真相的脚步了。 沐扶苍对《女论语》毫无兴趣,巧儿则捡到了个大新鲜,缠着沐扶苍教她看书,直到深夜还拿手指在空气里比划字形。 沐扶苍白日闲来无事,午睡得久了,到了夜间反而睡不着,躺在床上小声提点打地铺的巧儿,纠正她每个字的笔画与含义。 两个少女一个教一个学,正来劲儿时,沐扶苍突然觉得一阵心悸,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巧儿,现在什么时辰了?” 巧儿点起油灯,拿袖子遮了光线,移到漏壶前,瞧瞧刻度:“回小姐,现在是寅时。” 寅时,夜猫子困倦,安睡之人未醒之时,正是防范最松懈的时刻。 “门口是谁守着呢?” “是灵儿姐姐,她武功好,拿刀在手可以和一般男子对打,您放心吧。” 沐扶苍低低应了一声,躺回到床上,侧耳倾听门外窗外的声音。 安静,寂静,只有巧儿浅浅的呼吸声。 “灵儿!灵儿!”沐扶苍突然从床上坐起,大声疾呼。 巧儿被吓了一跳:“沐小姐,怎么了?” “快盖灭灯!”巧儿愣了愣,依言息了灯。 沐扶苍顾不得穿鞋,从床下掏出一面巡逻人用的铜锣,抱在怀里:“巧儿,你快去摇醒妙儿,如果她醒不来,试试拿冷水泼她,给她多喂些水!” 当巧儿点灯发出响动时,守夜的灵儿就该进来查看了,可是直到现在她也没出现,而睡在隔屏外的妙儿也不曾惊醒。沐扶苍身上微微冒出一些冷汗——那伙人来了!在沐扶苍和竹蜂帮的人没有察觉时就成功暗算了守护她的两个丫鬟。 巧儿毕竟帮派出身,只比沐扶苍反应慢了几息,很快也醒悟过来,来不及多言,马上握起短刀,闯到外间一脚踩灭迷香,唤醒妙儿。 妙儿所中迷药量浅,给冷茶水一激便醒转过来。她神志尚未完全恢复,身体已经本能地爬起,拔刀护在沐扶苍床前。 沐扶苍看见妙儿来到,心下一定,拿手使劲击响了铜锣,顿时竹蜂帮的院落内回荡着隆隆锣声。 沐扶苍所住小楼不远处便是黄得照的居所,他在锣响的第一声便从睡梦中脱离,披衣起身,喝命手下:“有敌入侵!快去小楼保护沐小姐!” 他们终于来了!黄得照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被贼惦记比被贼偷还使人感到煎熬。 他才把担心放下,将擒贼豪气提起来,就见一个手下慌慌张张跑来汇报:“帮主不好了!咱们巡逻的五队人都中了迷药昏倒在院中,灵儿受了伤,被人打伤在小楼外面!” 黄得照才放下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迷药?不好,沐小姐身边岂不是无人照看!” 他夺门而出,连门也顾不上找,直接翻墙跃出,脚下踩了风火轮般飞到了沐扶苍所住小楼。 来者约莫有十几人,他们分头出动,药倒了竹蜂帮巡视人员,领头人则潜入小楼,引出了守夜的灵儿,打斗中甚至饶有余力地丢了迷药在妙儿房间里。 所幸沐扶苍警惕心强,几乎在同一时间察觉有异常,等带头人收拾掉灵儿,准备折回从容带走毫无反抗能力的沐扶苍时,她已经使巧儿叫醒了妙儿并敲响铜锣,惊动了整个竹蜂帮。 “该死!”带头人听到锣响,暗骂一声,再也顾不得制造出响动,粗鲁地踹开门,直奔沐扶苍的房间而来。 “啪,咚咚!”楼梯上层被人在这短短片刻时间内撒了灯油,带有人因为方才才到过小楼,不防备这突然冒出的小算计,一个不稳连出溜下滑了几节楼梯。 若是一般人,这会说不得要一滑到底,摔个四脚朝天,带头人究竟是一身功夫,只是滑落两步就站稳了身子,再骂一句小丫头找死,一拉扶手,借助一点支撑力,荡身飞起,双脚点在墙壁上,豹子般在半空凌越,想要飞过两段楼梯,直接来到沐扶苍门前。 他眼看着就要成功,忽听一声女子尖锐呼喊:“放箭!” 在呼喊的同时,弓弦声响。 带头人身在空中,不如地上躲避灵便,完全是个活靶子,他闻声一惊,泄力落在地上,藏在楼梯拐角处蜷起身体。 躲了几息,也不见有箭落下。他知道自己是上当了,从掩护处弹起,猛冲上楼。 “放箭!” 这回带头人没有在意命令声和响起的机械声,却不料真有一支弩箭直奔心腹而来! 弩箭靠机簧发出,与所持人的臂力无关,加上距离又近,力道极足,带头人判断失误,即使他勉力改变身形,小腹依然被刮出一道血痕。 带头人落回到两节台阶的拐角处,他试探地向上踏了一步,那道女声冷然道:“放箭!” 他猛然低头弯腰藏回扶手后,躲避冷箭,但这回,连弦响声都没有。 无论有没有箭射出,他都不敢轻易当靶子了。 带头人没想到自己带领属下在竹蜂帮药倒多人,来去自如,还悄无声息地放倒了黄得照调教出的武婢,却在通向成功的关口前给一个妙龄少女调戏。 “下楼,从窗户进去!”带头人眼看不可能踏进门了,转身滑下楼梯,意图破窗而入。 他冲出楼门,眼前就是一片白光袭来。 那白是长刀的锋锐混合着月色的清冷,在冷风中舞出的死亡之色。 “啪!”带头人抬手一挡,用捆在袖里的匕首挡住了黄得照的致命一击。他后退两步,手臂关节发出不祥的咔嚓声,但是他毕竟保障了自己脑袋能好好安在脖子上。 “好本事!再接我一刀!”黄得照枯瘦的身体施放出惊人的威压,长刀如虹如龙,闪着冰冷的死色,带着呼啸的风声斩向对手! 带头人摸向袖口,抽出的却不是匕首,而是一包药粉,劈手撒向黄得照。 黄得照收刀后退,带头人趁机翻过围墙,踹翻围拢过来的帮众,夺路逃命而去。 “属下无能,只留下了一个敌人,余下的十人都叫他们跑了。” 留下一个就够了。沐扶苍拖着发软的脚步走出房间,来到黄得照身边,仔细观察着眼前五花大绑,下巴被卸掉的俘虏。 七十五吓死人了 不幸成为唯一一个被俘人士的倒霉蛋张着嘴,口水滴答地瞪着沐扶苍和黄得照,在惊恐中带着坚定、愤怒和一点轻蔑,表情十分之生动。 沐扶苍再也从他身上找不到一点违和的地方,他的神情和举止和任何不屈的俘虏一样单纯,别无二致,如果不是沐扶苍曾经见识过他的前任诡异的死法,她绝对不会生起疑心。 黄得照出于对紫山的重视,决定亲自审讯俘虏。沐扶苍唯恐黄得照下手过狠,像小辟一样把俘虏逼死,谨慎地建议道:“黄帮主,他既然可能和千指有关系,只怕也学了些旁门左道,身上指不定藏着自尽的法子,不如将他捆扎在十字形的架子上,头发也系在上面,舌头药麻了,这样,即使他想撞头咬舌也不行了。” 围在旁边的巧儿妙儿与竹蜂帮其余手下再也想不到一个娇娇小姐会提出关于拷问的建议,残忍干脆的话语对比着她标致的容颜,都觉得身上一阵发凉。 黄得照对沐扶苍早有改观,闻言点头道:“还是沐小姐想得细,我这就叫人准备刑架。” 俘虏下巴被卸掉,骂不出清晰的字眼,对着乱出主意的沐扶苍含糊地冷笑几声。沐扶苍看着他蔑视的眼神,预感黄得照只怕是一点信息也问不出了。 “奇怪,他和被小辟捉到的人不同,表情生动,感情外露,比起来,上一个俘虏简直是戴了木面具,长了木脑子。而且那一个对他们的主人似乎没有这般忠诚,被灭口时,他明显已经打算供出一切了。” “或者,反过来,是因为他打算讲出主人身份,才会被灭口?如果现在这位坚持不说,反而不会死?” 竹蜂帮的饭菜原本粗糙简单,大瓷碗将大块的羊肉、果子和蒸饼盛出来,即使黄得照对沐扶苍多加照顾,是全帮伙食最好的一处,但巧儿她们是黑道长大,没个讲究,碗碟都随意地堆在桌面上,还是一点美意也没有。 等到了今日开饭时,沐扶苍的午餐突然精致起来,荔枝甘露饼、梅子姜、细料馉饳、群仙羹、二色腰子,色香巨全,摆盘整齐,一看便是上好的酒楼出品。巧儿放上桌时,又特意研究了一下摆法,服侍得分外精心。 帮里合适伺候少女的丫鬟稀少,灵儿包扎过伤口后,又来小楼守着沐扶苍,只是身为伤员,不能端茶送水,倒叫妙儿要多照顾一份。 灵儿被打伤后晕厥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到了早上天亮,把黎明前的事尽数错过,此时看着巧儿妙儿和其他帮众对着沐扶苍都流露出发自真心的恭敬,不由得纳闷起来。 灵儿等沐扶苍用完餐进屋休息,妙儿擦抹桌子时,拉住妙儿询问。 妙儿把灵儿拉到无人的房间,又是敬佩又是惊惧地小声告诉:“你是不知,晚上打伤你的人后来闯进小楼里了!我也被他拿药迷晕过去,不知道沐小姐是怎么发现了不对,趁你们在外打斗的间隙将我叫醒,敲锣报信后,拿灯油泼了楼梯,等那凶神要上楼时,会走路打滑行动不便,我再拿着弩箭对着他,他就没敢硬闯,拖到了帮主来到。” “对了,沐小姐刚来时是向黄帮主讨要铜锣弩弓护身,但弩是军队和皇宫皇亲才能配制的,咱们帮中只敢偷偷收了一架。弩不同弓箭,装箭要费功夫,那人武功甚是高强,你一箭根本射不中他,他也不会给你装上第二箭的机会,这怎么拖足时间的?”灵儿不解道。 “全靠沐小姐的指挥,她熄灭了灯,又叫我伏下身借助阴影隐藏起来,由她假装喊话,巧儿拿皮筋做弦响声,等她喊放箭的同时拍我一下,我才真的放箭,这样真真假假糊弄住了敌人,让他摸不到底细,不知道我们能放出几只箭来。敌人凶是凶,却比不过沐小姐聪明果断。” 灵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吃惊道:“沐小姐原来不止会认字做生意,排兵布阵也有一套,竟收拾得住武功高手,光看着她的脸和身板,再也想不到是个厉害的。” 妙儿咬着嘴唇道:“不但厉害,心也狠呢。”将沐扶苍对黄得照提出的对于俘虏的处理建议复述了一遍。 灵儿又是大吃一惊,抽着冷气道:“难怪你们会怕了沐小姐,我只听你讲,我身上就冷飕飕的。沐小姐果然是不能惹的人物。” 沐扶苍感觉到了竹蜂帮上下对自己看法的改变,她好笑地想:“我之前对他们客客气气,又十分喜欢巧儿,但他们未见得放我在眼里。不提别人,单看巧儿,她原本对我只是几分喜欢,即使我教她识字念书,给她多少好处,也只是落得一般的交情,不见得将我真正念进心里,但我今日一发狠,她倒对我又敬又爱,恨不能追随我去沐家。看来对黑道上的人不能心慈手软,该收拾时就得收拾。” 傍晚时,黄得照请来沐扶苍到竹蜂帮挖掘出的隐秘地下室。 按照规矩,沐扶苍作为外人进竹蜂帮机密地点时,本该遮住双目,由帮众抬进去,但黄得照觉得沐扶苍实在不是一般人,遮了她的眼,她要是想找,也能把地下室找出来,干脆免了多余的举动,还能显得坦诚些,给沐扶苍留个好印象。 地下室里血腥味浓重,墙上地上溅满了酱紫色的斑点,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流过。沐扶苍经过几回煎熬,再次面对血肉模糊的场景时,心里即使不适感还在,面上身上却能一点也不露出来,谈笑自如,镇定得好像她才是嗜血者。 黄得照将沐扶苍引领至大牢深处的刑架边,边走边向沐扶苍讲述俘虏的不配合:“我已在他身上用了十三种刑罚,他的身上能碎的骨头都碎了,指甲头皮都剥下来,他却一声不吭,叫都不叫,要不是怕耽搁紫山,我几乎要佩服他了,敬他是条好汉。” “骨头都碎了,还一声不吭,惨叫也无?”沐扶苍喃喃自语道:“奇怪,有些是天生的反应,不是人的意愿能够改变的,他果真有问题。” 黄得照引沐扶苍来此,本想请沐扶苍想出引诱俘虏开口的方法,不料,沐扶苍看了看几不成人形的俘虏,摇摇头:“不行,我也没辙。” 俘虏用没牙的嘴呲出一个冷笑。 “黄帮主,借一步说话。” 黄得照本来看沐扶苍摇头,心里很是失望,以为白捉了个俘虏,不但问不出口供,反而打草惊蛇,以后再想捉人更加不易了。结果,沐扶苍接下来的话出乎他的意料。 “黄帮主,我想没有人能逼出他的口供了。不是我们的问题,而因为他并非正常人。” “哪有受到如此重创依然保持清醒的人物?而且我刚刚细细观察了他的手指,他的手细长白净,没有一点茧子,一看就不是干活练武的手……” 黄得照眉头皱起,打断了沐扶苍的话:“不对!根据我的人描述,他武功着实不差,没几年时间练不出来。” “和小辟比较呢?” “正面打斗比小辟强许多。” 几日前和小辟并肩作战活捉对手时,那人的武功堪堪与小辟打个平手,怎么他的同伙就强许多了呢? “和他的同伙比起来,他也强得明显?” “这倒没有,除了领头那个身手极高,剩下人实力都差不了多少。” 和精神感情一样,神秘人们的武功也在飞速变化中啊。沐扶苍越发觉得整件事情有意思起来。 “你看,他的身体不是练武人的样子,武功却高明;遭受刑罚不交代供词就罢了,连神志都能清醒得好像从没被毒打失血过,他已经不是一句英雄好汉所能形容的了,我只想说他十分诡异。” 黄得照细细回忆:“他流了很多血,现在应该昏迷过去才对,的确不是意志坚强的事了。骨头很硬,肉也坚实,但像沐小姐提出的,他没有练武留下的痕迹……” 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精神和肉体异常顽强? 黄得照阴沉着脸:“沐小姐,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会带着他去拜访一个人,那人或许能看出一二。” 沐扶苍不会放过破解谜团的机会,强烈要求跟着黄得照一起去拜访奇人异士。 黄得照完全不敢妨碍沐扶苍,立刻为她准备了出行的轿子。 要拜访的人住在城南破破烂烂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子狭小而肮脏,沐扶苍感觉自己是一路踩着泥巴与腐叶走进屋,再站在垃圾堆上等待趴在桌子上的懒鬼醒来。 “李老据说是因为早年经受过打击,才消沉不起,懒散度日。他早年是吃皇粮的本事人。”黄得照唯恐沐扶苍小看了李老,特意多解释几句,同时也是奉承不知道真睡假睡的李老 李老却不给黄得照面子,转过头换条胳膊枕着,眼睛也不睁地嘟哝着:“出去,睡觉呢。” 众人一路退出小院,沐扶苍估计距离够远了,才试探道:“黄帮主慧眼识英,换了我绝对认不出这等深藏于市的高人。” 有白哉子前例在先,沐扶苍不会因为外表而轻易断定人的能力,但若叫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辨认出这等隐藏法的高人,实在是为难,总不可能在街上遇见个脏兮兮懒洋洋的乞丐就行礼高叫“拜见大师”。 “我认识李老还是因为千指的缘故。千指早年恨他入骨,与他打斗过多次,痛下杀手,却从没占到上风,而且每次受的伤都大不相同。”黄得照压低声音:“千指的医药费大部分是我付的,我那会功力不够,没旁观战斗的资格,但眼力出来了,从伤口知晓李老是个博学奇才。” “那吃皇粮是指?”沐扶苍对这句话尤其敏感。 “后来千指和李老的关系有所缓和,有一次两人喝醉,千指没有回避我,对着李老破口大骂,我才知道李老本是皇宫当值的,做错了事后流落民间,从此自暴自弃。” 沐扶苍和黄得照一等就是快一个时辰,沐扶苍坐在帮众搬来的小椅子上,坐得太久腿有些发麻,觉得再等下去也不是回事:“黄帮主,李老有没有自暴自弃到不吃不喝的地步?” “这倒没有,他还挺喜欢炙肉和羊舌签。” “劳烦黄帮主派人去附近酒楼请一桌酒席来,除了炙肉、羊舌签,再添些火热味浓的菜肴,酒也要喷香的。” 帮众很快把酒席买回,按沐扶苍的要求在李老的房前支起桌子堆满酒菜,另有两个人拿布兜风,把肉香气往门缝里吹。 沐扶苍这招效果明显,不出半个时辰,李老被香醒,推门走出,直接来到桌前,一手端酒碗一手拿起猪肉大吃大嚼。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黄得照又是旧识,李老没法再装出冷淡模样,填饱肚子后抹抹尖小的下巴,随手拉过沐扶苍坐过的那把椅子,有气无力地问道:“说吧,什么事?” 黄得照一招手,两个手下用木板抬人,将只剩下舌头能动的俘虏送到李老面前。 黄得照将事情掐头去尾挑重点讲来,李老一边听一边仔细观察着俘虏,脸色从木然变得惊愕、惶恐,恐惧到极点后,沐扶苍甚至能从他脏得分不清五官的脸上感觉到一抹绝望。 “是他,他回来了?我的罪,我的错……”李老的神情逐渐变得癫狂,不住大力捶打着自己。他用了真力,几拳下去,嘴角就见了红。 沐扶苍惊讶地瞪大双眼,大脑飞速转动,试图从李老的胡言乱语中拼凑出有用线索。黄得照亦是目瞪口呆,犹豫着要不要阻止李老活活打死自己。至于其他人,早已被惊得思维僵死,愣愣地看着李老不知所措。 场面正又安静又激烈地诡异变化着,黄得照耳朵一动,突然抽出手下腰间别的铁棍,向外墙方向猛地一冲,翻过矮墙。然后几道崩豆似的武器交击声打破了院子凝固一般的气氛,竹蜂帮众人纷纷解除了石化状态,大呼小叫地冲出院子协助帮主。 就在黄得照动作的同一时间,李老也忽然安静下来,念念有词道:“不是他,是令牌,是冤魂驱使黑水众来索命了!” 沐扶苍没有管竹蜂帮人的举动,靠在李老身边,一心盯死了他,结果只有沐扶苍听见了李老的小声自语。 “他就是黑水众吗?令牌又是什么?”沐扶苍知道这就是自己追寻的答案了,不顾危险,一把抓住李老衣领,把他的头扳向自己:“回答我!令牌是怎么驱使人的?它的主人又是谁?” 李老眼神已经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沉沉的死气:“小人有罪,小人对不起……王……” 李老的声音渐渐虚弱下去,“王”字还在嘴唇间打转,身体已经脱力,往地上一栽,再也不动了! 沐扶苍意料不到李老居然就这么死了,手上一沉,险些给死尸带倒。她蹲下身,用颤抖的手试了试李老的鼻息,确认人已经断了气。 这是第二个因为暴露了主人身份而死的人吗? 俘虏呢?沐扶苍一个激灵,又伸手摇了摇木板上的俘虏。那人的身体还与常人相仿,是温热的,但瞳孔散开,心脏也同样停止了跳动。 沐扶苍知道死人是逐渐冷却的,她壮起胆子,摸摸李老的尸体,确认两个人的温度差不多,应该是同一时间死去的。 “令牌,原来是令牌的作用……”沐扶苍皱起眉头:“能把人活活逼死,这是阎王爷的令牌吗?李老显然和水五他们不同,没有被人驱使,应该只是遗留下来的知情者。他说自己有罪,罪过会不会就是他被赶出皇宫的缘由?” 沐扶苍揉揉额头:“怎么牵扯到了皇宫呢。” 只要与皇家有关,便没有小事。沐扶苍在开始时哪里能想到整件事将一波三折,最终的走向居然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皇宫……沐扶苍灵光一闪,看竹蜂帮的人还没有回来,院子里再无第二个活人,就小声对李老尸体道声歉,用脚往他双腿间轻轻一踢。 七十六诱敌之计 黄得照耳聪目明,在李老的嘶喊声中依然察觉到院外有鬼祟之辈窥视。他迅疾出手,那人躲藏不及,后蹿两步,由他身边的手下做人肉盾牌抵挡,自己将一物匆匆收入怀中后,才抽出双刀迎敌。 “原来是你。”黄得照准备一棍挥开小卒,擒获首领,不想带头人率领的手下比晚上的那伙人实力似乎更上层楼,他用了八分力的一棍竟未尽全功,反而陷入了带头人和他几名手下的围攻。 黄得照实力更胜一筹,以一人之力抗衡多名敌手。几息功夫后,竹蜂帮众人冲出院子协助黄得照,双方实力对比登时逆转。带头人心知拖延下去于己不利,而院内李老的吼叫声已经消失,他的目标总归达到了,于是捏着嗓子急叫道:“撤!”自己当先转身逃走。 竹蜂帮众人正欲追逐,敌人挥出一片白雾,遮得视线模模糊糊,口鼻中更是一阵麻痒。大家急忙后退躲避,等白雾被风吹散时,几次侵扰的神秘人们已经不知所踪。 “帮主,他们走不远。城南还是咱们的地盘,要不要小的带人去搜查?” “不必了,他们来路不明,咱们未必能追踪到,闹大了让别的帮派知道反而坏事。”黄得照安排道:“马大,你先带人去城北……嗯?你们都出来了,沐家小姐一个人在院中?” 马大一啪脑袋:“哎呦不好!把她给忘了!” 黄得照连忙返回李家小院,推开门,一眼看见地上躺着李老和俘虏,而沐扶苍不见踪影。 “坏了!”大家心里皆是咯噔一下。 黄得照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听见房间里有些细碎的声音。他试探地靠近房门,轻轻敲响:“沐小姐?” 过了几息,房间里传出沐扶苍的声音:“是黄帮主啊,外面安全了吗?”说着话,沐扶苍推门出来,众人看她完好无损,才拍着胸膛松口气。 沐扶苍歉意道:“我方才一个女子在院中太显眼,李老又不大正常,假如有歹人闯进来,我可没有抵抗之力,所以躲进了房中,叫大家担心了。” 黄得照眯着眼睛打量沐扶苍片刻,看她只是在裙边上蹭脏几处,手指手掌还是干干净净,放下疑心,安慰沐扶苍道:“是我失策了,沐小姐躲避得灵,幸好您没受伤……” “不好了!帮主,李老死了!”马大惊呼道。 “这硬骨头的小子也死了!”另一个帮众也高叫道。 黄得照脸色一变,大步跨过去蹲下一摸李老和俘虏的脉搏,果然人已经死透了,尸体在春风里都开始发凉了。 “我看见你们都跑开后就想拉着李老躲进屋,我拉不动他,就自己进去躲藏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死了?”沐扶苍的惊疑看来不比黄得照他们轻。 也许是调虎离山之计,他们的首领亲自引开竹蜂帮众人,另派手下趁机潜入院子杀死李老和俘虏,如此说来沐扶苍真是走运。 黄得照本来十分遗憾到手的线索中断,但是想到沐扶苍险险逃过一劫,心头的那点气愤又被熄灭,换做了侥幸:“幸好沐小姐藏进屋里,她若折在我手里,竹蜂帮的麻烦可就大了。” 他反而安慰沐扶苍道:“沐小姐无事就好,他们的尸体交给我来处理,请您先回帮里,外面看来实在不安全。” 黄得照等人知道李老和俘虏来历不凡,但官府那些官差不知道呀,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两个贫民暴毙,黄得照又处理多了类似事件,熟门熟路着呢,多花几角碎银就能把事情平息下去。 “黄帮主,我还是回家吧。”沐扶苍拿手掩住口鼻,似乎很厌恶死人的味道:“他们经过几次失败,不大可能再贸贸然送俘虏上门,转而像今天一般用一些诡秘手段杀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到时难免受了暗算。不如我回家隐藏不出,请您另派人扮做我的模样,送回竹蜂帮,以搅乱他们的视线,使他们误以为沐扶苍还在小楼里,真正在沐家的我便安全了。” 黄得照琢磨一下沐扶苍的计划,觉得她所言不差,点头同意道:“沐小姐所言甚是,黄某这便找清油卸去您的易容,再通知黎掌柜来接人。”黄得照多少手下,里面也有人知道一些简单的易容手段,沐扶苍进竹蜂帮后,她的易容就交给黄得照维修了。 一走便是将近十日的沐扶苍终于重新出现在了沐家园子,碧珠又惊又喜,再加上她接替沐扶苍承受了万宝珠宝生意带来的巨大压力,不堪重负,使她看见小姐的瞬间泪如雨下,不顾几个丫鬟就在旁边,抱着沐扶苍就啼哭起来。 “好好,碧珠乖,我听黎掌柜讲到你处理生意的手段了,表现得不错,等我奖你糖果吃。” 碧珠有千万个疑问要问沐扶苍,但是她也知道这事不能摆出来说,抬起头,抹抹眼泪,顺着沐扶苍的话头接道:“一场珠宝买卖就是好多银钱往来,小姐倒是放心去照看别的生意,我可怕死了,如果走错一步,我就是沐家的罪人了。” “到书房来,你仔细和我讲讲万宝银楼最近的状况。”沐扶苍支多余的人,略略讲述自己几日来的经历,将里面黑手众与令牌的可怕一并淡化至无,饶是如此也听得碧珠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吓得浑身冷汗,抓住沐扶苍的手不放。 沐扶苍给碧珠讲完一遍,自己的思路也随之更清楚几分:“我初见李老时就觉得不对了,他的人和家都是脏兮兮,多年不曾整理的模样,唯独下巴光溜溜一片。时下年轻男子以无须面白为美,但一个脸都不洗的懒散老人哪有心情天天刮胡子?我朝他胯下踹了一脚,他果然是个太监。” “李老既然是宫里的太监,偏偏又有本事,必然品级不低,能接触到很多皇宫秘闻,他说的令牌绝对就是控制黑水众的手段,我若拿到令牌,或许也能获得控制人的能力。冤魂索命?李老做错了什么事呢,以至于懊悔放弃了自己的前途,甚至在看见令牌后惊骇而亡。千指早年与他结怨,恨到痛下杀手,会不会与他的罪行有关?那千指也和皇家脱不了干系了。千指失踪得古怪,他也许与令牌和李老有关,但未必是对付紫山和我的幕后主谋。” “事情能不能顺利解决,就看要黎掌柜查出的地址是否正确。” 沐扶苍从怀里摸出一方沾着一道道污迹,染得肮脏的手帕,丢到火盆里烧尽了——她进屋后拿手帕包着手在李老屋子里翻动了一遍。 碧珠给沐扶苍的经历听懵了,替小姐害怕一场后,脑袋里就像被抽空了一样,所有的思想能力就像手帕一样焚毁成灰烬了。 沐扶苍耐心启发道:“碧珠,你认为整件事谁最可疑?咱们应该怎样引出幕后主使?珍珠又会出现在哪里?” 碧珠拿衣袖擦擦额间冷汗,无奈道:“小姐慢些考我,容我再想想,我先把熟悉些的珠宝商行的事汇报给您吧!” 小辟与意外出现的捕快发生冲突,使他跟丢了沐扶苍。他在城南转悠了半日,又回沐家周围观察了半日,确定沐扶苍失踪后,恼火地想:“沐扶苍果然有问题,被我察觉后就逃跑了!她肯定与那些人是一伙的,一路通风报信,所以老子不停地被人追上。珍珠,哼,也是她监守自盗,而紫山和我被诬陷成珍珠窃贼。” 可是诬陷了紫山和小辟对沐扶苍有什么好处呢?小辟也想不明白,决定等上一两日,沐扶苍再不出现,就绑走碧珠拷问,碧珠是沐扶苍的贴身丫鬟,应该知道些内情。 碧珠忙于公事,白天带着众多伙计东奔西跑,晚上住在万宝银楼夜不能寐。万宝银楼因为是珠宝店铺,看守森严,小辟孤身作案加上顾忌着有跟踪者,一时间竟不能得手。 等待间,小辟从乞丐口中风闻一个诡异的易容女子出现在燕春楼附近。 “我竟然忘了她在燕春楼的表现,燕春楼是藏女人的好地方,她与云儿还有些关系,我去燕春楼附近堵她试试。”用碧珠胁迫不知底细心计深藏的沐扶苍,效果自然不如拿沐扶苍自己的命威胁她来得好,小辟跑到城北燕春楼附近,他舍不得对云儿动手,只好一边躲闪着不知身藏何处的诡异人一边搜寻沐扶苍。 竹蜂帮的人早早埋伏在左近,将街上的人脸认熟了,他们认不破小辟的易容,但是明知他这几天绝对会出现在这里,等小辟转悠了几日,被其中机灵一点的帮众盯上了。 “你看,前日是一个长胡子老头在妓院旁转悠,昨日呢,是个庄稼汉,今天又来了个陌生的白净公子哥,那个小辟不是会易容吗,咱看见的会不会全是他?” “我就学了点皮毛,可认不出来,要真是他,那易容本事也太好了。走,咱们试他一试,反正不是为了抓小辟,认错人也没关系。” 七十七狗鼻子灵 小辟早已留意到街边蹲守的帮派小混混,他一向与各个帮派井水不犯河水,全然想不到他们的目标正是自己,直到三五个大汉围聚过来,小辟才诧异地反应到自己竟被盯上了。 小辟自然能从包围圈里挣脱出来,但他现在伪装成一个文弱公子,假如撩起长袍泥鳅般钻出人群,拔腿就是个千米飞奔,这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头来。他只好摆出一副懵懂天真的模样抱拳行礼,对着面前的大汉无辜地眨眼睛:“几位兄台有何贵干?” 不是每个人都像沐扶苍般谋定而后动,竹蜂帮帮众直到围住了小辟也没有想好该怎么个试探法。他们多是流氓习性,这会干脆照着平素耍流氓的手段来了。 “哟,怎地把哥哥给忘了?” “就是,咱们昨晚刚喝酒……” “咱们前日借钱……” 其中的高个子瞪了接话茬的矮个子一眼,矮个连忙改口道:“对对,前日,前日!” 高个子摆出一副债主的架势:“刚刚和我借了钱,转头就不认账了啊!” “就是,昨晚……那个前日喝酒,亲亲热热喊完哥哥就翻脸不认人了?说好的兄弟情谊呢?” 高个儿踹了矮个儿一脚:“扯什么兄弟情谊,我说的是钱,是钱!” 矮个儿捂着屁股,左半拉脸呲牙咧嘴着,右半拉脸拼命板起来,组合成一个滑稽的鬼脸:“对对,钱!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不能睡一觉后就想把事情混过去,一码归一码,感情单谈,你先还钱!” 另一个帮派人觉得不对,琢磨着这番原本意图找茬的谈话哪里出了问题时,就听见围观的路人纷纷嬉笑道:“瞧不出啊,文文静静的小书生模样,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只是好像没谈拢,白白给人睡了一场。” 小辟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自从懂人事后那是青楼常客,陪伴过他的女伴不知几许,更背着一笔风流孽债。也是天地好轮回,吃了多少香唇胭脂的小辟到底有被男人调戏的一天,偏偏他身处困境,对着本来能以一敌三统统撂倒的小混混们发作不得,羞恼交加,染得白净的脸皮上涨出红晕,眼睛因为怒火显得亮晶晶的,又不敢反抗,抿着嘴唇低头看地,倔倔的样子倒显出一点可怜来。 “哎哎,是有点意思,难怪这么大个男人会以身还债。” “债主也不是东西,把人便宜占完了,还赶着要钱!” “小兄弟,别急,欠了他们多少啊,我替你还。就是,那个,嘿嘿嘿……” 三个竹蜂帮的汉子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没配合好的对话存在着大大的歧义,几人僵立在小辟周围,场面尴尬地安静了好一会。 小辟艰难地开口:“我,我没有欠钱,你们认错人了。” “……哈哈哈,好像是认错了。”矮个吊起嘴角,露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我先走……” “慢着,”高个儿记着帮主安排下来的任务,脸上发着烧也坚持干下去:“钱啊,不是睡一宿就解决的事,剩下那点该还就得还,你身上有啥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吧!” 假如真是小辟,他身上必然藏在药粉匕首铁钩等种种寻常百姓没有的小道具,是不敢任由别人搜身,高个就是想到这点,准备做最后一点努力。 四个面红耳赤的大老爷们正在人群眼神暧昧的围观下纠缠不清,早有真正在暗中监视的人,跑去向自己的主人报告发现了小辟的踪迹。 小辟的易容虽好,可是被竹蜂帮的人单拎出来盘查,就像从一屋子毛茸茸鸡仔中被捧出的鸭仔,身份已然被有心人发现了。 于捕头流年不利,几次出手尽皆受挫,计划告废,正黑着脸在自己的秘密居处背着手兜圈子时,突然得到了手下的报告,心情略有缓解:“罢了,捉着他就能将珍珠一案交代过去,总算是件功劳。” 于捕头衣服装扮也来不及换,匆匆驾马带人向燕春楼跑去。 小辟一边与竹蜂帮的人争辩,一边向人少的小路移动,试图寻机甩下这帮不要脸的、见色起意的大流氓,几人不知不觉间远离了燕春楼,浑然不知最大的威胁正在靠近。 于捕头坐在高头大马上,在燕春楼楼下东张西望寻觅小辟的身影,冷不防脑袋顶上砸下个香囊。香囊口没收紧,在空中哗啦啦抖下好一片香扑扑、细腻腻的粉尘来。 他头一歪,躲开了香囊,却给香粉扑了一身。 “谁!”于捕头连打两个喷嚏,愤然抬头,只听见燕春楼上传来女子的欢笑声“爷儿有空来玩啊!” 那声音十分耳熟,燕春楼又是早被怀疑与案犯有牵连的地方,于捕头顿时生起疑心,跳下马来,摸头顿脚想抖落去身上的粉末。 粉末不知道是何种香料研制,里面添了什么,黏在身上竟然落不下去,而且香气馥郁,隔着五六米都能闻着味。于捕头连跳几下不见成效,自己给飞扬的香粉又呛得咳嗽几声。 “主人!”于捕头在京城有骑马的权利,他手下可没有,这时刚刚抵达。 于捕头沾了这粉末就好像是个移动的大香囊,香气随时能给对手通风报信,而且他怀疑香里有毒,急促地低声吩咐道:“拿着捕快令牌,你们快去追小辟,我回去更衣再来!” 于捕头下了马,找不起眼的小径兜个圈子,小跑回自己的居所。他迅速更衣冲洗,想了想,把捕头服换上。 难办的是他怀里腰间揣着的物件也都沾着了香粉,他拿湿布擦了擦,没能擦去味道。于捕头忙着赶时间,拧开密室,把物件存放进去,关上门,急匆匆再次冲出去追捕小辟。 小辟总算来到安静些、岔路又多便于逃跑的地点,他把脸一沉,抹去慌张之色,捏紧拳头就要给几个流氓砸出个花开红艳艳。 竹蜂帮的人都是打架打出来的,小辟一露杀气,他们登时察觉,疾呼道:“就是他!他要动手了!” 四个人心里都给一场误会闹出火气呢,抡拳头要打一场消气,给自己堂堂男子的形象正正位置。 两厢没来得及动手,小辟瞳孔一缩——他看见五六个真正的武学高人正脚下生风,朝自己飞驰而来。 “不好,是他们!”前来的正是和自己为敌的那伙神秘人! 沐扶苍领着黎掌柜、碧珠、翠榴和几个可靠的心腹来到疑似神秘人聚集成长的地点。 “藤蔓高墙,四周安静,街头拐角处是制作果脯糕点的铺子,确实样样符合俘虏的描述。”沐扶苍用下巴点点门:“撬开。” 黎掌柜按着沐扶苍的要求,招聘了一些鸡鸣狗盗之流,他们虽然不像紫山小辟有本事,千机锁、鲁班锁抬手解开,但拆个门不成问题,几个男子合力把门板抬开,先进去看看里面空无一人,才把沐扶苍请进去。 “你们两人一组散开四处检查,遇见可疑的事物不要动,来请我去看。路上碰见人,不管是不是对手,及时吹口哨通知大家。清楚了吗?” 众人答应一声,各找搭档离去。沐扶苍对翠榴道:“把香粉给毛毛闻闻。” 翠榴放下怀里拿布遮盖的竹片笼子,抱出里面五寸长的小黄狗,再小心地拿出小瓷瓶,拧开塞子在小狗鼻前抖一抖。 京城富贵人家常养小狗做玩物,偏远城郊的则养家犬看门,而沐扶苍小时候曾随母亲父亲在山间、草原上骑马打猎,深知狗除了会讨好主人和吠叫外,嗅觉也是异常敏锐,能够凭主人给的气味线索搜索到几里外的目标。 翠榴抱着的这只狗,体型虽然小,嗅觉一样不差,它闻过香粉后,摇头摆尾,朝一间不起眼的小屋跑去,沐扶苍和两个丫鬟紧跟其后,推门进入。 屋里摆着屏风木桶,地上水迹未干,旁边桌子上堆着换下来的衣裤,上面沾着白花花的粉末。 沐扶苍拿手指一捻,发现衣领处的白色里夹杂着熟悉的淡褐颜料,轻笑道:“果然是一脉相承。” 沐扶苍叫碧珠把衣服拿出去,让小狗继续在房间里寻觅。 小狗东闻闻西嗅嗅,最终跑到墙角处拿小爪子疯狂挠墙。 沐扶苍上前推一推,墙面纹丝不动。 “翠榴,你在屋子里仔细找找,一定有什么机关连接着墙面。” 翠榴从没接触过机关,但既然沐扶苍发话,她就尽力观察,在房间里一寸寸地摸索,试图找出不合情理的地方。 “这处的水比其他地方积得少,地面不平整?”翠榴试探着敲敲地板:“好像能移动。” 翠榴一用力,将地板掀起一块来:“小姐,这里有个把手。” 沐扶苍和翠榴一起使劲,合力拧动把手,墙壁发出一阵牙酸的声音,旋转出个半人宽的缝隙。 沐扶苍点起火折子,朝缝隙照照,看见里面不过一米多宽的空间,摆个百宝架,上面陈设着许许多多的罐子和些人参鹿茸等珍贵药物。 人参足有尺长,白白嫩嫩,根分五枝,就像是传说中快成精的人参娃娃,实是有价无市的珍品,其他药材也同样是罕见奇物。沐扶苍眼界宽,自然认得出它们的珍稀,但她的目光却被架子最底层放置的一枚巴掌大的,黑黝黝的铁牌牢牢吸引住。 “这就是控制黑水众的令牌了吗?” 七十八密室搜索 沐扶苍取出手帕擦拭指间沾染的污垢,翠榴知趣地把狗放出去,抹净双手后替沐扶苍整理衣饰。 “不要和任何人提及我们发现了房间内的密室和物件。”沐扶苍回到沐家后换回素色而华贵的衣裙,消去在外间流露出的几分活跃与放肆,重新恢复成一个冷静矜持的大小姐。 翠榴顺从地低声答应道:“奴婢知道了,对谁也不说,和碧珠姐姐也不开口,只当是提着毛毛来找它喜欢的房间。” 她不但充分理解了沐扶苍的意思,还主动圆上了行动间的漏洞。 沐扶苍多看了翠榴一眼,越发觉得这个丫鬟有意思,在心细谨慎下别有一番胆色,可惜顾忌着上一世被背叛的事情,沐扶苍在释疑前不敢马上对她委以重任。 院子比外面看起来的范围更大,此时沐家众人刚搜查了一半,沐扶苍最在意的密室和训练场只发现了藏有令牌的这一间,黎掌柜便领着一个白发老者找来,无奈地禀报道:“小姐,刘捕头一意要求见您。” 刘捕头官职不大也是个官身,加上职位特殊,黎掌柜不敢拦他,甚至连留住刘捕头,自己先进院通知沐扶苍的机会都没有,让刘捕头直接闯进来将沐家搜查院落的景象看个干干净净。 “沐小姐是搬家呢还是拆家呢?”刘捕头指指被丢在地上的门板和被践踏得凌乱的花木,心里微微有些遗憾。他在黎掌柜登门救助,寻找符合条件的院子时便留意起来,当打探到沐家拿钱砸人,半胁迫半诱惑地将查出的院子迅速买下时,马上生起疑心,赶来阻拦。只可惜沐扶苍的行动能力实在迅猛,他晚了一步,假如此地真有机密,大概已经被她查找到手或是销毁去了。 “新家总要检查干净了才能放心入住,翠榴,去请酒席来招待刘大人。”刘捕头来得太快,比沐扶苍理想中的快上太多,她没有做足准备,有些担心被他看出蛛丝马迹来。 “不必酒席了,老夫偶然到此罢了。老夫别无所长,只是案犯盗贼追缉多了,眼力尚可,既然沐小姐心有忧虑,正好可以替你看看情况。” 刘捕头不容拒绝,抬腿就向里面走去。沐扶苍跟在他身后,心想:“算了,令牌已经得手,我的目标基本达成,就算刘捕头发现院子里不对头的地方,我也能直接推脱了去,毕竟院子是昨天才买来,没人能将罪行强按在我头上。而且倘若出现了案件线索或赃物,由刘捕头发现比我去报官来得更好。” 刘捕头似乎随意地在院子里翻看,其实全部的精神力都提起来了,沐扶苍不是一般的富家小姐,野心甚大,又卷入了一桩失窃案,而这宗失窃案关联着京城头号神偷,他不敢轻忽懈怠。 “沐小姐身在孝期头一年吧。”刘捕头闻到了一股甜腻的气息,飘飘荡荡似从跟在身后的沐扶苍怀里传来。 “是啊,”沐扶苍意识到了刘捕头嗅到香气,淡淡解释道:“可是家里的生意不能丢,我每日在外与各位小姐夫人打交道时已经尽力避开禁忌,如果有轻忽的地方,请您直言,我好改过。” 沐扶苍交往的自然都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她们熏香涂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或者是沐扶苍推销她家的物品时沾染到的香气,总之她在孝期身上也香气馥郁并不算奇怪。刘捕头收回放在沐扶苍身上的注意力:“无妨,你支撑沐家倒是辛苦。” 沐扶苍长吁一口气,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他们能根据你说一两句话的自己想象出一个完整故事来。 刘捕头首先进入的便是发现令牌的小房间,沐扶苍暗道:“他怎知这里有问题?” 沐扶苍唯恐令牌在密室里残留了香气,连忙快步跟上,用自己身上的香气掩饰房间里的气息。 碧珠远远看见刘捕头来到时连忙从后门出去,将怀里的衣衫藏进自己的马车里,又拿水壶倒水洗手,收拾妥当后才重新回到院子,做出老老实实的样子跟在沐扶苍身后。 刘捕头拿鹰一样锐利的双目扫视房间。此时地上水迹已干,但沐扶苍和翠榴打开密室时似乎遗留下了痕迹,被刘捕头看了出来,他蹲下身,毫不犹豫地伸出两指拉开地板,露出下面掩藏的把手。 “咦?”碧珠没有见过这个机关,吃惊地叫出声,惹得刘捕头抬头看了她一眼。 碧珠是真不知情,而沐扶苍活了两世,早已学会了控制自己,也跟着流露出了自然的纳闷不解的神情,刘捕头没有发现这主仆俩藏有猫腻,重新低头研究把手,试探地扭动它。 刘捕头的力气比沐扶苍加上翠榴大很多,遮挡密室的墙壁被完整打开,将里面的百宝架清晰地展露人前。 沐扶苍抢在刘捕头前面,要跑到百宝架前面触摸,被刘捕头拽住衣袖,轻轻甩在一旁。 “恕老夫失礼,这房中密室来得古怪,只恐有危险,请让老夫先行查看。” “捕头想得周到,是我心急了。”沐扶苍才不是真心急什么名贵物品,她只是为了跑一跑,,把香风一带,这样令牌在密室留下的最后一点味道痕迹就被破坏了,可以放心地让刘捕头探查。 刘捕头先站在百宝架前认真拿眼睛寻找一番:“即使在自己的密室里拿放物品都不留痕迹,是个老手。沐小姐的新院子是大大的有问题啊。” 沐扶苍站在刘捕头身后,嘴角微微一翘,她知道自己和小辟紫山不同,手脚没那么轻便,于是叫毛毛进密室把令牌叼了出来,以避免留下线索。她的小心果然有用,刘捕头看出了把手,却没看出她已提前进入过密室。 “全是药材。”刘捕头即使不是药商大夫,也知道药品太多,也太名贵了些。 “是啊,院子里的东西现在都属于我的。罐子里的药目前看不出配方,但单凭这几只人参灵芝,就足够我将买院子的钱赚回小半,让我感觉有些惭愧啊。”沐扶苍捻起只灵芝把玩,脸上的欢喜还真不是假装出来的。 “请让老夫再找一找,也许藏宝密室不在这一处。”富贵人家建立密室不奇怪,但手笔做得出奇干净,刘捕头完全有理由相信院子原本的主人存在问题。 其实沐扶苍会看上这家院子,本身就算个疑点。 当刘捕头打开密室时,沐家的人依然在黎掌柜的带领下搜寻,结果一无所获,于是都跑过来围观京城以清廉出名的前任神捕办事。 “借过,借过,都跟着我后面去,不要乱踩乱动。”刘捕头看着翻弄得凌乱的院子,摇头道:“探查不是这个探查法。” 沐扶苍抓着机会询问道:“请教捕头,原本该怎么探查?我是不是犯了大错?” “不是大错,不过是你这漫无头绪地胡乱一动,会将细微处遮掩了去,不利于进一步查找证物,发现线索。” 刘捕头说着话走到了院子深处的花园里,他站在酥软的花土上,脸色忽然一定:“是这里了,拿锄头铲子来!” 沐家家丁立马从杂货仓库里翻出现成的铲子,按着刘捕头的吩咐卖力挖掘。 “咚!” “小姐,捕头,小人挖到底了!” “我也挖不动了。奇怪,这花土怎么这么薄啊?下面好像有砖头铺着。” 沐扶苍倒吸一口气,心里吃惊道:“原来密室建在了花园下面,难怪我找不到它。” 因为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沐扶苍可以适当地流露出丰富的表情:“哎呦,我这好好的院子难道会有问题?” 刘捕头好笑地看着沐扶苍演戏:“沐小姐不是特意来找这有问题的院子来吗?” 沐扶苍装糊涂道:“您知道我家之前进了贼,我就想再找个新院子,将它整理得安全些,这才托您帮我挑选个合适地点。” “我才到手的院子,也来不及做什么,左右这里发生过什么事都与我沐家无关,您请便。”反正这院子过往发生过什么都不会和自己挂上关系,沐扶苍索性大方道。 刘捕头也不客气,叫沐家家丁跑着去请他衙门的手下,带着工具,浩浩荡荡来园子搜查。 捕快和窃贼巨盗们不是一个路子,但他们同样经验丰富,沐扶苍又敞开了门叫他们随意,不到一个时辰,一个捕快就找到了通向花园下密室的入口。 沐扶苍等着上面,猜测着密室里会是什么样子,正好奇时,刘捕头脸色沉重地走回地面。 “发现什么了?” 沐扶苍问了半句,就知道答案了——她看见两个捕快抬着一架担架走出密室入口,担架上是一具支离破碎的干尸。 干尸凹陷的头骨上顶着一圈花白的头发,他的四肢不合常理地弯曲着,露出白骨的手腕上钉着两指长的粗钉,身上的衣服只剩下几条布带,布带边缘有血迹、撕裂、烧焦的印记,证明着死者生前遭受过种种非人的折磨。 尸体早已面目全非,但是沐扶苍心里浮现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人脸:“是,千指!?” 七十九捉拿归案 刘捕头慢慢地抬头,老得深陷而松弛的眼皮下是一双晶亮的眼,清而冷,好像要将目光所及的一切剖析分明。沐扶苍迎上他锐利的眼神,沉痛道:“想不到竟发生如此惨事,我愿开放院落,供刘捕头随时来查探取证。” “沐小姐可识得这名死者?”刘捕头捕捉到,在沐扶苍看干尸时,她转瞬间泄露出的一丝震惊与恍然。 “不曾认识。”千指刚巧惨死在沐扶苍有心算计他的这段时日,沐扶苍必须撇清自己。她只与千指在买卖紫山那日相会过短短一天,已时隔数月之久,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记不清千指的模样。 刘捕头紧紧盯着沐扶苍,不放过她脸上的每一丝波动:“敢问沐小姐这段时日来身在何处,为何事忙碌?” 沐扶苍状似无奈地摇头叹气:“家入恶贼,窃去我银楼做生意的货品,我近日来忙于填补货源与调查嫌犯,中间涉及到生意机密,为避免被同行对手得到可乘之机,恕我不能将准确的人事地点告知。” “就是表示沐小姐无法证明自己在今日前与死者和密室毫无干系?” 刘捕头对沐扶苍的怀疑表现得明显了,捕头和沐家下人齐齐瞪大眼睛望向沐扶苍。碧珠也认出千指来,心知沐扶苍虽然和千指的死无关,但沐扶苍可算整个事件的主导与引子,深究下去,沐家绝对脱不了干系,不由得攥紧拳头,着急地等候小姐的应对。 “大胆请教捕头,这位老者死亡几日了?他在地下密室住了多久?”刘捕头破案的能力更在“无案不破”的于断水捕头之上,沐扶苍在他面前有半点心虚都会被看破,加重自身的嫌疑,她抛开杂念,镇定地与刘捕头对视并反问道。 刘捕头不是仵作,但他查案几十年,对尸体也有自己的查探心得,估摸道:“死亡于十几日前。囚禁在密室的准确时日则不可计数。” 抬尸体的捕快嘴快补充道:“我觉得他起码在里面呆了一个月,地上粪便和血留下的痕迹那真不是两三天的量。” “这就是了,我半个月前的行踪倒可以完整地汇报给您,证明他被囚和他的死亡,与我全无关系,只是恰巧买下了存有尸体的房院。”沐扶苍拍拍胸口,有些惊恐般道:“这尸体真吓人啊,谁会花钱买房故意去买凶宅,平白沾染一身晦气。劳烦您调查出真相后通知我一声,好叫我安心。” 刘捕头没有任何证据将沐扶苍与死者联系在一起,他既没有资格带沐扶苍回衙门审问,本身又不是仅凭猜测就轻易威胁嫌疑人的品行,于是先放过了沐扶苍一马,带着捕快和尸体去找仵作验尸。 “小姐,我们接下来做什么?”碧珠今日被接二连三吓了几次,又被刘捕头窥见沐家算计,面上有些发白,翠榴和其余下人神色更是难看得厉害。 其中黎掌柜最为冷静,隐约猜到沐扶苍与死者有所牵连,劝告道:“小姐自身的安危与名声最为重要,以后请将冒险的事交给手下来做。” 沐扶苍不置可否,走到密室入口前观察片刻,说道:“碧珠翠榴随我下去一探究竟,黎掌柜带人在地面上守着。” 黎掌柜急道:“小姐不可,里面死气污秽,又不知道藏着什么危险,您莫要亲身犯险,让老夫下去便是。” “黎掌柜放心,刚刚刘捕头都带人巡查过了,不会有潜藏的危险,顶多气息难闻些。”沐扶苍不甚在意,自己顺着台阶步步走去,碧珠连忙拉着翠榴跟上。 密室颇为开阔,安置在四周墙壁上的油灯已点燃,不甚明亮的光线照射出里面一个巨大的场地和几个小些的屋子。 场地厚实的墙壁、地面凹凸不平,布满划痕坑洞,沐扶苍觉得很像是利器撞击留下的印子,可惜经验不足,不能做出更详细的推断。 沐扶苍耐心走进每个房间探查,只是里面的基本都被清空了,只留下药罐药渣没有处理干净。沐扶苍拿手帕包起药渣,希望能从药渣上得到些线索。 除了堆着大大小小药罐的屋子外,另有一间肮脏些的房间,这便是发现死尸的地方。沐扶苍在里面墙壁上摸索到几个拿指甲画出的“恨”字,随着她手指摩擦,从字痕笔画间簌簌落下些血痂。 翠榴胆怯,密室本就阴暗,加上房间里血气死气一冲,吓得她抓着碧珠衣袖瑟瑟发抖,牙齿咯吱作响。 “没鬼怪也没旁人在,你别自己吓坏自己。”沐扶苍向翠榴招招手:“勇敢一些,进来看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翠榴哆哆嗦嗦踏进房间,不知道是心里作用还是气息真的浓重起来,她觉得身上粘上了一层血雾,更幻听见安静的地下密室隐隐有鬼哭,不由自主地掉下泪来。 “算了,你先去楼梯边等着。”翠榴年纪小些,又一直是在深宅大院伺候的丫鬟,她之前的表现已经相当不错,不能强迫她瞬间成长得像碧珠紫山一般冷静胆大。 碧珠陪着沐扶苍在整个密室转悠一圈,感慨道:“居然把花园下面整个挖空了,还能瞒过四周邻居,算得上大手笔。如果不是刘捕头,咱们完全可以独占院子的秘密,将来肯定派得上用场。” 沐扶苍跳了几跳,伸长了手也够不到房顶,满意道:“空气流通,墙壁高大结实,还没雨水淹没的痕迹,真是好地方。被其他人知道了也无妨,咱们在密室里折腾什么他们又看不见。” “小姐,小姐!这里有字!”翠榴抱着胳膊蹲在楼梯边发抖,不经意间瞥见梯子背后极隐蔽处雕有图案,似是字迹。翠榴目不识丁,只把文字看作是极威严深奥的事物,发现疑似字迹的图案后觉得是个有用的信息,立即汇报给沐扶苍。 沐扶苍俯身钻到楼梯后,拿蜡烛一照,那是个指甲大,印章格式的落款,刻有“天熹十六”的字样。 “天禧是先帝的年号,天禧十六年,就是二十二年前了,原来这间密室并非近期建成,难怪外人不知。” 只是,图案古朴典雅,异常规整,带有皇家风格。沐扶苍猜疑道:“我该再查查院落的来历,它只怕与官宦人家甚至是和皇室有牵连。” “碧珠,拿些石灰来,将字遮掩了。”密室不透阳光,而在摇曳的灯光下,除非眼力高明如小辟一般的人特意查看,否则是不会发现楼梯后色调的一点不同。 “小姐,这样好吗?如果捕快已经发现了字,我们再把它盖住,岂不是惹人猜忌?” “不会,他们没有停留很久,不至于凑巧就发现了藏在楼梯后的字。而且,”沐扶苍顿了顿,语气稍微沉重了些:“他们真看到了它,就会意识到密室本身便存在问题,不敢这么声张查案了。” 李老是阉人,曾被皇室放逐;千指与李老有瓜葛,他来历好似同样与皇宫有关;藏在沐扶苍怀里的令牌是李老认识的旧物,并活活逼死李老。 现在,千指死亡于刻有先帝年号的密室中。 沐扶苍原本只是想诱出千指,获取他拿捏住紫山的秘密,然而事件从开端便脱离了她的控制,一路朝最危险的方向加速行进。 天边,珠灰色的厚云将夕阳笼盖,严严地不露出一丝霞光,三五成群的鸟雀在屋檐间低低盘桓,尖锐的叫声在湿闷的空气显得凄惶。 鸟儿自由自在地飞翔觅食,怎么会凄惶呢,只不过是听见的人内心郁结罢了。 沐扶苍叫黎掌柜送神情惨淡倍受惊吓的翠榴回沐家,自己带着碧珠和两个家丁在街上慢慢散步。 她路过宝山银楼,停足注视着郭府的某位小姐轻迈莲步,坐入彩轿,起轿回家。旁边步行跟随的丫鬟们手里捧着丝绸包裹的首饰盒,盒子少说有四五个之多,体积又大,不知道郭家小姐从宝山买去了多少首饰。 “宝山银楼、仙鹤坊等等店铺已经将小姐分散下去的金珠加紧赶工做出来,几日来万宝的客人流失了很多。” “他们珠宝的价钱如何?” “贵。” 翠榴补充道:“不仅是把现成的金珠卖的贵,还将假装丢失的金珠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将来等真捞着咱们丢失的珍珠,他们岂不是要把价格更往高抬一抬,大发一笔横财?” “倒是想到一起了。他们吹嘘,我们也不能弱了气势,叫伙计同样将失踪的金珠捧起来,说得越玄越好。” 可是,万一金珠没有按照预计回到万宝手里怎么办呢?翠榴没有问出自己的担忧,她相信,小姐总能将每件事谋算周全的。 而这等谋算,这份周全的背后,沐扶苍要付出怎样代价,只有她自己心知了。 回到沐家,恢复些血色的翠榴连忙迎上前禀报道:“小姐,半个时辰前,衙门的人来通告,窃贼小辟被抓捕归案了!” 八十难洗嫌疑 半夜时分,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沐扶苍睡到半夜为噩梦惊醒,起身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听着雨点打在瓦片上的声音。 她的手指边摆放着流光溢彩的黑漆螺钿盒,里面单独盛放着枚小巧的令牌。 令牌只比沐扶苍的环佩大一些,深黑墨色,材质似铁而沉重如金,上镂“黑水令”三个古体铭文。 黑水令粗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铁牌,但是沐扶苍知道它沾染着难以计数的鲜血,宛如来自地狱的勾魂使。如果李老所言不假,破解令牌隐藏的秘密后,她就能利用它控制黑水众。 想想看,小辟能带着她和俘虏随意来去,身手已经高到出乎沐扶苍想象,而黑水众却从和小辟打平手到可以与黄得照一战,实力几乎是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地在飞快增长,并且会对主人越来越忠诚,绝无后患。 假如这么队人手落在沐扶苍手里,她可以凭此完成多少事! 沐扶苍极力收拢紫山小辟不就是为了组建忠于自己江湖势力吗?能为她探听情报、跟踪、打架,乃至做到一些不能见光的触犯律法的恶事。 现在,有个比任用紫山更好也更坏的机会摆在她的面前。 沐扶苍的房间因为孝期的缘故尚算素净,只从细节透露出丝丝绮丽华贵,但走进房门,最显眼处摆放的却是一张不值钱的面具。 面具勾画着狰狞鬼面,额生双角,怒目圆睁,是节日时小摊贩买卖的小玩意儿,最贵不过五文钱,摆在锦绣堆成的女儿闺房里说不出的违和。 沐扶苍取下面具,罩在自己脸上,用獠牙恶鬼的形象掩去韶龄玉貌。 她知道世界上有顾将军一般的忠勇英雄,也曾在上次带着这张面具时为侠士所救。 无论崎岖乱世还是腐朽盛世,永远都有正人君子的存在,沐扶苍敬仰他们,但,也只能是敬仰了。 清早才收拾妥当,黎掌柜已带着查到的信息亲自来向沐扶苍汇报。 刘捕头自然会第一时间去找凶宅的上任主人——一个神志不甚清醒的老者问话,他或许会顺藤摸瓜发现于捕头的异常,进而还原案件的完整过程。 这些不重要了,沐扶苍对于珍珠一案该知晓的都知晓了,她派黎掌柜调查的是这藏有密室的房屋最初由来与建造经过。 “因为二十年前戾王祸乱都城,有关房屋的地契文件都已残缺不全,亦无主人出面认领,后来由官府收回,另行出售,至今已转过几任。而当年可能知情的周围居民均已不知去向,我无法查出更多的消息了。” 黎掌柜一向办事得力,像这次连偌大宅院的背景都调查不出的情况还是头一遭,加上规模惊人的密室、不请自来的刘捕头、惨遭酷刑而死的无名尸,只要是略有见识的人皆能从中嗅到不寻常的危险气息。他诚恳地劝告道:“小姐,万宝已经是京城第一等的招牌,您不必再冒险扩展,自身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黎见深在最初时曾欣喜于沐扶苍的雄心与勃勃生机,现在,他则担忧那充沛的野心和孤勇会毁了她自己。 “我有分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 沐扶苍的神色和语气就像是在预定晚餐一样清淡,黎见深怀疑小姐根本不明白他在担忧什么:“小姐,可以收手了,再往前,必然会招致非议,即使您光明磊落,也难敌众口悠悠。”何况沐扶苍显然离光明磊落越来越远。若是男子,无毒不丈夫,种种做法自然是理所应当,但沐扶苍却是未婚少女,只要消息走漏一星半点,她就将身败名裂再无生机。 守住目前规模可观的店铺,极力抹杀声望中掺杂的恶名,再挑选老实人入赘,一生富贵平安,对于沐扶苍而言,这才是最好的前程打算。 “是啊,众口悠悠。”沐扶苍提起类似字眼时,总会泛起些倦意与恼怒,然后将所有杂念化作一声轻叹。 沐扶苍不再和黎见深纠结前途问题,转而问道:“我前几日的行踪都掩饰好了?” “已经安排妥当,伙计们都统一好了口径,唯一没把握的是牢房里关押的那位,只恐他没轻没重将事情抖落出来。” “劫持并谋害我的罪名比他犯下的偷窃罪更加严重,小辟不至于……”沐扶苍想到小辟突然发作的恶意,也有些不确定了,如果是因为小辟察觉了自己的作为呢?她既然敢做出欺瞒,就该做好应对后果的准备。 “罢了,待我去官府,言明愿用一千两白银做保,赎出紫山来。” “可以救回紫山姑娘?” “不能。我在堂里和大人说话,你在外向笔吏打探小辟赎罪需要多少银钱。” 于捕头翻过昏迷倒地的小辟,粗鲁地抹去他面上的易容,确认是目标后,于捕头心里暂时安定下来——将小辟抓在手里,他就能控制住情势了。 地上与小辟一起躺着的还有三个竹蜂帮的帮众。于捕头随意地挥挥手,几位高矮不一、衣着各异的属下呆呆看着主人的手在空中飞舞,毫无反应。 “我把黑水令放回密室了。”于捕头恍然想起令牌不在身上,不能像往日一样凭心意指挥,开口命令道:“留下这个,将其余的抬回去。明天城南拉尸体出城时,将人杀了混在里面一起送出去。”自己下达命令后,单手拎起小辟的衣领,拖麻袋一样拖到大街上,丢在略显讶异的捕快们面前。 “小辟抓捕归案。”于捕头口中轻描淡写,下巴却高高抬起,小胡子几乎翘到天上去。 一个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的捕快立即上前拉起小辟,打量片刻,转惊为喜,高声喊道:“大人英勇!此人身手不凡,旁门左道般般精通,小的们追他许久都不能得手,您出场就将这小贼一举擒获,不愧是京城第一名捕!” 其他捕快反应过来,暗恼自己脑慢嘴笨,白来的好处给人抢先了,忙不迭地围拢在于捕头周围,左一句右一句地奉承起来。 于捕头心胸一畅,之前被沐扶苍小辟戏耍的恶气一扫而空,笑骂道:“少油嘴滑舌,都给老子干活去!” 众人哪里会老实回衙门,调高了音量,阿谀之语喷水一样从喉咙里涌出。 就在一片颂扬声中,最开始发声的高大捕快拿绳子把小辟捆扎结实,扛在肩头,对于捕头微微躬身行礼道:“大人,谭豪这就将贼人抬回衙门。” 于捕头贪名贪权,但也知道谭豪知情识趣又能干,才是真正得用的手下,对他说话温和不少:“小谭,你且去衙门送人归档,晚上到酒楼来,我请大家吃庆功宴。” 捕快们皆一阵欢呼,谭豪浑身一热,向于捕头行过礼后,使劲朝衙门跑去。小辟人看着瘦,分量可不轻,谭勇跑出去半条街就觉得汗水顺着下巴滴在洗得泛白的衣襟上。 谭豪不敢唤醒小辟,给他逃跑的机会,也没钱雇佣街上马车闲汉替自己抬人,硬凭着天生的体格和三脚猫的功夫支撑,将人扛回衙门。 靠近了,肃穆庄重的官署就在眼前,他只要在加把劲,就将人送到了!谭豪的脸不知道因为劳累还是兴奋,从于捕头向他说话开始就红彤彤的。 两者应该皆有吧,谭豪明显感觉到于捕头对自己越来越器重,超过了对衙门里老手下的态度,而且今天运送小辟,功劳虽小,但捕头显然重视此案,将来每当回忆起来,就会念起他的苦劳,使谭豪在捕头心中的地位更上层楼。等自己混出资历,又有捕头的照拂,何愁前途莫测! 雄心壮志间,谭豪觉得腿上又充满了力道,加快向官署冲去。然而才跨进门槛,一个白发老者正站在门前,对他冷然道:“人交给我。” 老者是刘水,于捕头的老对手。 谭豪的热汗一下变做冷汗,仿佛看见不远处的荣华幻景在破碎。他不死心地抱紧小辟,抗争道:“这是于捕头抓获的人,您老有要求,请等于捕头回来商量吧。” 听命于刘水的捕快不管什么于捕头鱼捕头,直接上前将小辟从谭豪怀里抢出来。 谭豪怀中一空,紧跟着眼前一黑。他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踉踉跄跄地扶着围墙向于捕头的方向跑去,跑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脚步:“不行,我这样回去,会被于断水收拾的!” 浑身酒气的于捕头面色阴沉地站在沐扶苍新买的宅子前,脖颈手背全迸出了青筋。谁想过了短短一天时间,他刚迎来抓获小辟了却心事的喜悦时刻,自己的秘密宅院就被人抢走了。 沐扶苍的人在粗略收拾好宅院后就落上锁全部离开。于捕头把手搭在锁上,犹豫片刻,没有拆毁锁头,另寻了一处更偏僻无人的角落翻墙进入。 于捕头为了掩饰自己,利用一个痴呆老头做伪装,辗转收用了此处大宅。他在发现宅子被别人买走时,还抱着万一之想,兴许是老头犯糊涂把院子卖了。 可是,无意买下宅院的人,怎么会及时发现里面隐蔽的密室,并将令牌取走? 会是谁,会是谁!? “沐,扶,苍!”于捕头咬牙吐出一个少女的闺名。他目前没有证据,但是他相信,这事和那个不像女子的女子绝对脱不了关系! 好在小辟在手,沐扶苍也不可能想象到令牌可怕的作用,只要逼出小辟与沐扶苍独处多时的口供,沐扶苍就只有求他的份了!届时,他假借买卖证据的理由,和沐扶苍串联好,将她骗出来几日,用黑水令和药物将沐扶苍制作成黑水众,他就可以通过操纵沐扶苍来得到沐家了! 虽然经过几许波折,但依然和于断水最初目的殊途同归。 于捕头跳出围墙,没想到围墙外,一个老者在等着他。 老人抬着松弛的眼皮,用一双锐利的眼睛,打量猎物般盯着他。 于捕头身上汗毛耸立。 八十一潜在危机 刘捕头是无意间相遇,还是沐扶苍发现了地下密室的死尸,他接到报案前来调查?或者,他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异常,特地来堵人? 于捕头从墙上跃下的一瞬间,心里迅速将老对手突然出现的种种理由盘算一遍,等人落到地上时,他已经恢复了平时傲慢的表情,站起身,弹弹袖子上的一点灰尘,端起架子,拖长声音道:“刘捕头真是人老心不老啊,我才得到消息,您后脚就跟过来了,跑得可真快。” “你以为我是要抢你功劳?”刘捕头也是不动声色,只是眼睛更亮了几分。 “都是为了自己前途做事,谈不上抢不抢的。想要出头露面,各凭本事吧!”于捕头嘲笑道,眼睛往边上一撇,提高了声音:“可惜您只怕有前途,却没走前途的时间了!我要案在身,先行一步,告辞。”他口口声声只说争功劳,究竟是什么功劳,为何案而来却是含糊过去。 于捕头以前确实一直与刘捕头争抢衙门中的地位,但现在,他的贪婪、骄傲在黑水令和珍珠的刺激下增强如怪兽,区区捕头之位哪里能填满他的胃口,刚刚一番话,只是要故意误导刘捕头。 小捕快目瞪口呆地望着于捕头的背影,张着嘴无声震惊道:“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于捕头?” 小捕快并没有因为于捕头有意冒犯的言辞而误会这只是两个捕头之前的争锋——刘捕头在连夜审讯小辟后,带着他和其他几个弟兄赶来凶宅的路上曾叮嘱过,等会远远地埋伏起来,不出一两天,就会有人耐不住性子,不论偷偷还是光明正大闯入宅院,那就是凶手或凶手之一。 刘捕头破案能力更在于捕头之上,只是不如于捕头小恩小惠会收买人心,才显得处于弱势,实际捕快们在查找犯人方面对刘捕头都很服气,当下不问理由就信了刘捕头的话。岂料小捕快蹲守了没一个时辰,听见响动,跑过来一看,却是刘捕头撞见了于捕头鬼鬼祟祟翻墙出入宅院的情景。 刘捕头吹了声口哨,看守在其他地方的捕快三三两两集合过来。小捕快有些结巴地把自己看见的向大家伙描述一遍,众人皆是惊讶不已,震惊地望向刘捕头。 刘捕头点点头,肯定了小捕快的话,顿时引起了一阵嘈杂议论声。 “原来是于捕头!可,是不是有误会?” “对啊,怎么会是于捕头?他不是一直认认真真查案吗,昨个才把小辟给拿住了!” “小于难道真在和咱的捕头,呃,要和捕头抢功劳?” “瞎说什么!捕头什么时候和小于争过!就他天天搞风搞雨,把衙门弄得乌烟瘴气!” 小捕快的头脑冷静下来,小声道:“不,捕头判断得对,于捕头是有问题。” 争执声一下平静下来,数道目光齐刷刷射向小捕快。小捕快不过十八九岁,身量不高,尖尖下颌带着没褪尽的稚气,他被大家的目光逼得一滞,求助般望向刘捕头。 “小江,将你的想法和大家说说。”刘捕头对小捕快点点头。 捕快小江局促地捏捏衣角,低着头道:“不提无名死尸,先说于捕头正调查的珍珠案。其实从一开始于捕头咬定沐家丫鬟紫山伙同外人行窃就很奇怪了,据调查可知,沐小姐对紫山有大恩,而且紫山住在沐家有半年之久,沐家是豪富之户,她在这半年里能接触到的宝物肯定远远贵重于一箱珠子,紫山有邪念的话,早就偷东西跑路了。” “如果是突然见钱眼开呢?也可能小辟是她偷的汉子,紫山没经受住枕边风,丢了恩情要男人呢?”马上有人反驳道。 “也不对,珍珠虽然价值高,却不及金银好脱手,而且他们都能无声无息闯入沐家秘密仓库了,为什么不多跑几趟,多干几票?反正是内贼,就住在院中,从小偷到大,来回搬运可不费事。” “沐小姐不是毫无见识的弱女子,能够重振万宝,识人处事那是厉害的,她三番五次地上衙门替紫山申辩求情,就是表明对紫山有绝对的信任。” 说到紫山的可靠程度,另一个捕快接应道:“是啊,紫山在小于捕头手里吃了许多苦头,打得半死也不肯点头认罪。咱捕头审讯小辟,小辟也说自己偷天偷地,就是没动沐家的珍珠,这俩倒霉蛋会不会真是无辜的?” “有罪没罪从头至尾全是他于捕头一张嘴!我看啊,没准他知道小偷是谁,有意庇护!” 先前有刘捕头的预言引导思路,加上小捕快翻起疑点,众人很快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上司。 这还不够,小捕快又补了一刀:“只怕不止是庇护,大家想想,咱们认识的于捕头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是应该一脚踹开房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查案吗,为什么会委屈自己偷偷翻墙而入?” 于捕头的脾性,连沐扶苍和街上小流氓都一清二楚,何况朝夕相处的京城捕快们?他们闻言,立即明白了小捕快的意思,将于捕头彻底归入嫌犯的范畴,抛开同僚之情,你一言我一语地接着小捕快的话分析下去:“密室的死尸是刘捕头昨天才发现,于捕头刚忙完沐家的案子,好处还没吃完,岂有闲情抛开油水抢这没好处的案子,只怕根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咱们抓个现行。” “无名死尸与珍珠案还是有关系的,两者都发生在沐家的园子里,全有沐家小姐的踪影。” 不过死尸影响沐家的名声,珍珠被偷影响沐家的生意,全是坏处,捕快们完全没想过沐扶苍除了当受害人还有其他的戏份在。 捕快小江眉头一皱,脑海里倒是隐约闪过一道灵光,只是没抓住这突然冒出的想法。 “密室十分隐蔽,是个藏人藏赃物的好地方。” “院子的前个主人也古怪得很,傻乎乎的一个穷老头,怎么会拥有这么大的产业,还说不清自己的房子哪来的,租给谁,又为什么突然想钱,火速卖给了沐小姐。” “院子外面绝对看不出内部藏着巨大密室,外面喝了一夜酒的于捕头是怎么知道这里出了事?” “是啊,他晚上没回来,早上也没去衙门点卯,最多最多知道咱们运回具死尸,没理由摸到案发地,除非……” 众人异口同声道:“他早已知情,他就是凶手!” “果然珍珠一案大有问题。” “原来内贼出在衙门里……”捕快们皆是又气又怕。 刘捕头拍拍手:“各位,此事非同小可,现在大家与我一起去求见京兆尹,请他下令调查于断水。” 于断水走出院子所在的大街,回身遥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的密室大宅,心道:“坏了,我做错了!以我平时的表现,怎么会翻墙而入,出来遇见刘水后也不该撂下话就走。我藏药物令牌的密室会被破解,地下密室十有八九也被发现了,即使刘水之前没有把我和千指尸体联系到一起,今天以后也会怀疑到我了!” 于断水白天里无比威风,但骨子里的本性没有改变,无旁人时就暴露出自己那点鬼祟邪气,这回给刘捕头抓住破绽,实在是偶然又十分正常的事。 他能在衙门潜伏多时,甚至破案无数,可见能力非常出色,奈何流年不利,接连遇见了沐扶苍和刘捕头有心设局。 于断水发现自己犯下了错误,虽然是细微的一点错误,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当机立断驾马飞驰到自己明面上的住所,准备收拾行李逃离京城。 身份暴露,令牌丢失,但他现钱还有不少,足够在小地方当富豪,而黑水众也残留有九位之多,只要他们不靠近令牌新主人,就依然会认自己为主。 有钱有本事有手下,他走到哪里都能东山再起。 只是当于断水仔细收拾房间时,从细微处发现自己的院子早已被人入侵过了。 会是谁?还能有谁,小辟! 如果没有沐扶苍捣乱,小辟早就替他顶罪进牢房了,自己哪会闹得身份暴露,连房子都被人掏了! 于断水邪火直冒,手里的金元宝直接被捏成了金饼,又从金饼变成了金泥巴。 他要离开京城,但走之前,他一定教沐扶苍付出代价! 沐扶苍花钱给窃贼赎罪的消息很快传开,这事不恶劣,但绝不光彩,她又在京城里添了一道笑柄。 不影响生意的笑谈,沐扶苍不会在乎,她感觉有些讨厌的是刘捕头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开始调查沐家,偶尔还会派人追踪。 虽然小尾巴被翠榴发现了几次,沐扶苍又在事发前早有预感,近日来老老实实做生意,不怕被人跟踪,但也厌烦得很。 “一日两日便罢,要是弄个三五月,难免会给他看出破绽。而且万一被其他人察觉,弄出沐家做坏事给衙门调查之类的消息,我这店还怎么开!” 碧珠将洗净的干花瓣拿热水泡开了,将微碧的花水倒在秘色瓷荷花盏里端给沐扶苍。春天果实未结,蜜饯又吃腻了,权拿花瓣浸水,取一丝清新之意。 碧珠忙完了花茶,才坐下来和沐扶苍抱怨道:“刘捕头也是奇怪人,先前我拿着钱求他做事他不肯,现在做的事可没钱收,他倒来劲了。要是咱家真为此惹出祸端来,他以为自己能有好下场?” “所谓清官便是这样,作为话本故事,观者看着痛快,真要碰见了,就叫人难办得很。咱们也不用因此束手束脚,先紧着最重要的事来办。” 沐扶苍仗着自己在整件案件中只是“顺水推舟”,心肠是坏的,手却是干净的,短时间内不怕刘捕头抑或张捕头王捕头来查案,准备先拿到珍珠做生意,得空再处理其他的七零八碎。 八十二珍珠惑目 带着金珠祥瑞的四皇子出世不过三个月,京城内有钱有地位的贵妇公子们已点缀上金珍珠为饰,有好奢侈攀比的,头上身上更是金灿灿一片,再以碧玉为衬,黄金相连,越发华贵逼人,尽显气魄。 如仙鹤坊、宝山银楼、点红阁等等珠宝店铺千方百计淘来的一点珍珠早已销售一空,万宝银楼的金珍珠也在近日宣布告罄。 金珍珠原本是只在海里出产的宝物,产量一直没有白珠多,但是时下流行淡雅秀美,因此金珠不被重视,在同品质的珠子中比较起来,价格反而低于白珠。现在金珠突然备受追捧,珠宝行内除了万宝,其余店铺皆措手不及,造成它有价无市,愈发珍贵,这时若哪家店得到大批金珍珠,自然会成为行内魁首。 三月桃花开,海边迎来采珠季节,珠民以命换珠,一天捞下来,两三只船的人手可能也摸不到一粒能得了贵人青眼的上品珍珠,老板们派人驾驭快马,在青州越州的渔村搜寻无果后,无可奈何地承认起码半年内难有大量珍品出现,沐家丢失的珍珠是所有人唯一的争夺目标。 那两千余颗珠子会在何处?老板们四处搜查无果后,想到别人查不着的消息,有一个人却说不准知道的。于是,仙鹤坊的陈峰和几位小老板在荟华楼设宴邀请九重夜。 荟华楼是京城最好的酒楼之一,能比过它家酒菜的约莫只有皇宫和那些个皇亲国戚府上的家厨,殿堂楼阁更是建得美轮美奂,玉砌雕阑宛如月宫,差点便要僭越。 九重夜斜靠在椅背上,细长白皙的手指拈着枚酒浸樱桃,樱桃的深红愈发衬得他的肌肤皎如新雪,光洁夺目。 他垂眸轻轻咬住樱桃,一点汁液染在细薄的嘴唇上,配着嘴角自然上翘带来的勾人之意,还未顾盼含笑,已是风流入骨,将在场众人看得双眼发直,浑然忘我。 九重夜带在身边的侍女温柔浅笑着将茶盏往桌子上使劲“噶哒”一撂,脆响惊得老板们回过神,连忙收回放肆的目光,拿起筷子假装夹菜,脑袋却还是空白中,菜差点喂进鼻子里。 门口的小二端着一盆鱼羹痴立许久,侍女碎步上前接过鱼羹,轻声道:“这里有我服侍,你先出去吧。” 九重夜的侍女远不及她主人绝色,但单拿出来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小二给她近在咫尺的娟秀容颜晃了一下,又闻到一股冷香从她衣袖发梢间袭来,顿时心神俱醉,身体不由自主般服从了侍女的吩咐,踏着软绵绵的脚步,恍恍惚惚走出房间,站在回廊栏杆边给凉风一吹,才召回魂魄,揉着发红的耳朵想:“以前觉得荟华楼够奢华了,结果九公子一来,嘿,楼里拿最好的房间招待,还是嫌配不上他。美得真是吓人啊,皇帝老儿的皇宫里都没这等人物吧!” “九公子是天上的仙人,我是不敢想了,只求多赚点钱,找个有他丫鬟一半颜色的小娘子就称了心意。” 小二也不接客人端盘子了,只管蹲在楼梯后面傻笑。账房抬头看见,刚要张嘴呵斥,掌柜拍拍他肩膀:“别急,这孩子刚伺候完九公子。” 账房闻言果然不气了,摇头叹气道:“妖孽,妖孽啊!掌柜的,你说九公子聚了一帮老板们,又要做什么古怪?” “你将话说反了,是珠宝行要折腾事呢。沐家小姐一个人支撑生意不容易,又摊上窃贼偷去珍珠。贼没皮没脸,一群大老爷们也跟着不要脸了,准备算计小姑娘丢的东西。” 荟华楼掌柜迎来送往,接触的都是有身份的人,自己眼界开阔,消息灵通,珠宝行那点事他猜得清清楚楚。 房间里,酒喝过两轮,老板用对钱财的渴望驱散了对九重夜的欲念,磕磕巴巴地向九重夜寻求帮助,来获取珍珠下落。 想做大生意,官道黑道少不得都要沾,老板各有各的人脉途径,沐扶苍在随小辟奔波时,他们也没闲着,但问来问去,却只知道的确有批珍珠被卖出,可究竟谁是买家,那是一点情况也打探不出了。 九家一贯神秘,据说珍宝阁从前朝的前朝就开始经营了,至今几百年屹立不倒,比皇朝还要久远。而九家目前的当家九重夜,不提才智背景,单是妖艳容貌便是一段传奇,连官府也多忍让他几分。 老板们原想借助九重夜的势力寻找珍珠,不料九重夜漫不经心,随口应道:“金珍珠么?它们在我手上。” 陈峰大惊:“小贼偷去的珍珠对我们商行意义非凡,九公子莫说笑了。”其他老板也随声附和,紧张地等着九重夜回答。 金珍珠虽然昂贵,但绝非什么奇珍异宝,而且对它激烈的竞争很大程度源于京城一时风气和珠宝行内部的斗争,并非说真就怎么稀奇了,珍宝阁待客用的茶杯只怕都比它难得,九重夜买它做什么? “两千八百零一颗,个个都有龙眼大小。”九重夜又拈起一枚樱桃,满桌酒菜只有樱桃勉强能入口,主人又面目可憎,他准备离开这无趣的酒席了:“我会在后日卖出珍珠,有意的话,请记得准时来珍宝阁。” 九重夜身价比酒席上的所有老板都要厚实,他们正发愁假如九重夜没有售卖的意思,自己完全没有能力打动他,怕是要和珠子无缘了,结果得了九重夜轻飘飘的这句话,登时欢喜道:“敢问九公子是想分批卖还是一起出手,价钱怎么计算?好叫我等有个准备。” “一笔买卖,当场交货付款。”九重夜弯起眉眼,原本略显清冷锐利的凤眼平添无尽诱惑:“定价啊?价高者得。各位,准备好现银吧。” 珍珠在没有竞争关系的九重夜手里,又是价高者得……对付沐扶苍的同盟似乎没必要了啊,谁有本事吞下谁就是赢家。老板们偷偷抬眼打量彼此的脸色,在发现自己同样被观察着时,立即挂上爽朗热情的假笑,举起酒杯高声互相庆贺恭维。 沐扶苍早在九重夜参加酒宴之前就收到了一份正式的请帖,邀请她来珍宝阁参加拍卖会,里面详细介绍了拍卖流程和消息传播手段。 “拍卖?这个方法倒是有意思,九家总是能想到别人不能想之事。”沐扶苍合上请帖,真情实意地夸奖了九重夜。 碧珠听见小姐赞扬九重夜,就好像自己被称赞了一样,笑开了花:“可不是,以前进货的价格都是要保密的,可是这回偏偏适合宣扬开,让顾客提前知道一大批上好珍珠现世,加上几家竞争,绝对会叫出高价,让顾客心里先有个底,方便做出首饰后定价。九公子得到了钱,买下珍珠的商行也能出风头,对大家都是好事。” 翠榴安安静静侍立一旁拿象牙签剔香炉,她听了碧珠的讲解,才明白沐扶苍为何高看九重夜,低头寻思道:“原来生意场上有这般弯弯绕绕,可比内宅里的争风吃醋有意思多了。” “事情太顺利,我倒有些不安,只怕珍珠没这么轻易拿到手。”沐扶苍从来不吝于把过程往坏处想。 碧珠闻言大感诧异:“小姐对九公子不放心?” 沐扶苍托腮闷闷道:“九重夜要害我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我怕的是有外人插手。”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沐家只有沐扶苍一个名正言顺的当家人,要是哪个老板在拍卖会前联系歪门邪道的人使坏害她,她之前的种种准备未必能达成效果。可惜于捕头尚未被处刑,刘捕头又对自己产生猜疑,她不敢大摇大摆地把令牌拿出来研究,培养出武功高强的心腹保护自己。 “珍宝阁出售金珍珠,价高者得?”轻柔的声音从青纱帘中传出:“是沐扶苍丢失的那批货物吧,九重夜此举是在帮她?” 沐氏夫妇突然离世,他们生前的人脉肯定来不及完全传给沐扶苍,沐扶苍很难在短短一年半载内建立起在各个领域的关系,珍珠不可能靠自己力量寻回。九重夜拿到珍珠,完全可以直接卖出高价,或者拿来做人情,却搞出什么“拍卖会”,分明有猫腻在里面。 柳珂不是商人,参不透猫腻在哪,但能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凭着缜密的心思看破沐扶苍和九重夜的关系。 “呵,这回,你的好运也该到头了。”柳珂提笔在纸上写出一个大大的“杀”字,随即用墨将字迹掩成一团乌黑。 沐扶苍再有钱也只是一名小小的商女,凭着为官的舅家和与冯柔的关系比其他商行老板地位略显超脱些,但哪里能和正经的官家小姐相比,更是连柳府的边儿都摸不着。只是,柳珂不能放过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她手里逃脱的小虫子。 至于究竟结下什么恨,使柳珂要置沐扶苍于死地,那重要吗?柳珂自己都忘了当初为何想陷害沐扶苍,现在,她的想法很单纯,就是要沐扶苍从人间消失掉,别再碍她的眼。 八十三节外生枝 再完美的算计也需要人去执行才有成功的可能,不然只是一纸空谈。 柳珂对沐扶苍的几次陷害均徒劳无功,她思来想去,却是自己派出的人手办事不力,导致计划失败,于是,柳珂此回决意动用自己目前能指使的最强力量,不带任何花巧地直接碾碎沐扶苍,让沐扶苍再没有钻空子的机会。 柳珂提笔准备书信相求,写了两三个字,方想起对方目不识丁完全粗人一个,写多写少都是白搭。她恨恨地放下毛笔,将纸揉碎了,咬牙吩咐道:“清越,你去找到黄纯,告诉他,后日花容月貌的沐家小姐将出现在珍宝阁,我会为他提供机会,能不能将沐扶苍拿到手,全看他本事了。” 清越微微一哆嗦,她没想到柳珂居然还要和那个恶人联系,小心地轻声建议道:“小姐,黄纯不是个东西,我们,还是离他远点吧!” 柳珂将碎纸团往火盆里一丢,她想起黄纯,心情着实不佳,失了准头,纸团砸在盆沿上,散了一地碎片,这让她越发恼怒。 清越清商看小姐将细眉微皱,薄唇嘟起,显出难得的可爱嗔态来,知道一向谋划得当、应对从容的柳珂是真生气了,连忙告罪,硬着头皮去通知黄纯。 “我当然知道黄纯是个祸害,用得着你们提醒?”柳珂盯着清语将碎片拾起仔细放到火盆里,不耐烦地想:“谁叫我有个好父亲,只一心一意护着他的蠢女儿,要是柳家肯像对待柳璇一般对待我,给够了人力财物,我自有许多方法收拾沐扶苍和其他对手,何必惧怕那等卑劣流氓。” 京城的大街是宽阔的,干净的,绝不会让你像在乡下般一脚一个泥巴印,更别提瓦片整齐漂亮的房屋,绸缎裹身的行人,流水般的车马彩轿,在日常中不动声色地透露着独属皇城的高高在上,直叫人走入城中的瞬间升起夹带着羞愧的强烈兴奋来,好像连呼吸进胸腔的空气都比别处香甜些,不由得把腰垮下去,下巴抬起来,小心翼翼地神气着。 “姆妈,地真亮,鞋儿都不怕脏。”一个娇娇小小的姑娘挽着大大的包裹,红扑扑的小脸蛋上生着双巨大的杏核眼,眼睛因为开心显得亮晶晶的,更使她多了几分俏模样。 “叫我娘!在家不是教过你官话吗。你小姑妈可是京城的官夫人,梁家还有个女儿给万宝沐家当主母,有权又有钱,是大户人家,你别在他们面前丢我的脸!”训话的女人同样背着巨大的包袱,说着明显精心练习过的标准官话,气喘吁吁地教育女儿:“你爹没用,到死没能回京城任职,咱们得靠着梁府帮衬几年,寻个好亲家,让你兄妹俩也混成个京城贵人,舒舒服服地过下辈子,比在并州混日子不知强到哪里去!” 她知道女儿一向乖巧,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前面闷声走路的儿子听的。 那男孩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骨架纤细,也是双杏核眼,只是不及妹妹精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慢与叛逆,微微垂着头只管赶路,显然对于投奔这件事十分不满。 “材儿,走慢些!唉,死心眼的孩子。庭庭,你也记得劝劝你哥哥,咱们没来过京城,就算不知道梁府,那万宝沐家还不晓得吗,我都打听好了,沐家没有衰败下去,家业全给独生女带走了来投梁府,哎呀呀,多少钱啊!只要沾她一点油腥,咱厨房的老鼠都是撑死的。” 母子三人囊中羞涩,雇不起马车向导,兼之繁华迷眼,身体疲倦,不知不觉认错方向,一路走到城北来。 “真气派,真气派!”刘氏啧啧有声,少年刘材也抬起头,被入目的奢华之色震慑住。 城北的富贵比其他三区胜了不止一筹,又正值珍宝阁拍卖珍珠,小楼金碧辉煌,富商云集,宽阔的街道都为千金作饰的马车堵塞,加上其他凑热闹的有钱人不知几许,俱是精心装扮,仆从齐全。放眼望去,金色银色五彩色交织在一起,简直让人感觉有元宝的香甜气扑面而来。 “娘,快看那辆马车,上面的标识好像是万宝商铺的!”庭庭激动地伸手摇了摇刘氏,险些掉了自己怀里的包裹。 “哪里,在哪里?”刘氏急忙追问,刘材也忍不住转过目光,顺着妹妹指出的方向看去。 刘氏和刘材专往装饰豪华的马车上瞄,庭庭小手一阵乱摇:“不是,不是!就那架除了金漆标志一点花纹也没有的马车,挂着青色帘子!” 在一众或华贵或典雅的马车里,沐家青帘木色的马车反倒显得与众不同,刘氏早就看到,只是没将它放在心上,随便扫一眼就略过,被女儿点开,才转回眼珠,仔细打量几遍,和刘材齐齐叹口气:“确实是沐家的,怎么这么寒酸呢?” “我还当沐家多威风,原来也是个小商户罢了,只好在并州装装样子,到了京城就全露馅了。”刘材轻哼一声,不耐烦地抬起酸痛的腿准备离开这刺心的膏粱文绣之地。 “慢着,沐家夫妇几时死的?沐家丫头怕不是守头年孝期呢。”刘氏想起守孝之事,又恢复了充满希翼的神情:“不管沐家多有钱,她在孝期吃的用的可不是只能挑素净的来吗?” 刘氏对沐家财力的关心就好像是关心自己钱袋一样,简直比任何人都怕沐家缺钱。她眼巴巴站原地望着马车,即使知道就算沐扶苍现在在马车上,也不是上去认亲的时机,还是被一腔杂念压得走不动路。 刘材打自走进京城以来,就有股说不出的烦躁,再给珍宝阁前纸醉金迷的场景一激,更觉得透不过气来,也不管母亲妹妹了,恼怒地要一个人离开,刚转身迈了几步,就听见身后妹妹尖叫起来,身边的路人也失声大喊。 原来沐家马车的帘子掀开,车中人一只穿着墨蓝绣鞋的小脚才探出个鞋尖,附近不知谁家的马匹就在此时突然发狂,悲鸣一声后,朝沐家马车猛冲过去! 两者本来离得近,马速又快,加上烈马前谁人敢豁命阻拦,大家眼看着它们几个呼吸后撞在一处,顿时马匹头破血流脖子折断,倒地抽搐着死去。而马车建得虽然牢固,但受不得如此冲击,向后重重一退,车厢侧翻,将里面将出未出的少女甩飞到半空。 女孩落地连着几个翻滚,来不及喊出声就被摔昏过去。沐家下人愣了愣,才手忙脚乱地上前摸摸女孩的呼吸,把人用木板抬了,急忙往医馆送去。 “唉,沐家真是不走运,拍卖会还没开,人先出了事,这下万宝银楼苦心攒下的优势要被人赶上喽!” “还不止,万一沐家小姐遭了秧,万宝沐家可是真后继无人了。”在场的多是生意人,深深明白万宝的实力和沐扶苍于万宝的重要性,对此事惋惜中带着些幸灾乐祸,另有些心怀鬼胎的家伙,耷拉着脸,眼睛里却全是大事已成的笑意。 刘材、刘庭庭长大嘴巴,呆如木鸡。刘氏惊骇欲绝,心痛如绞,险险要和女孩一样昏厥时,听到旁人的议论,转念到:“不对,万一沐家丫头真死了,那钱有可能落在梁府手里,我向梁刘氏讨要起来岂不比向沐丫头讨要起来更容易呢?”思至此处,退却恐慌,又翻涌起一阵喜悦来。 “谁家的马?这是打算害人呢!”众人各怀心思议论纷纷时,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旁边一辆雅致马车上跳下个秀气丫鬟,双手叉腰对留着残破马车边上看守的沐家下人大喝道:“你们是傻了吗,还不快去报官!” “咦,是碧珠姑娘,她长跟在沐小姐身侧,难道刚刚的人不是沐小姐,这辆马车上的人才是?” 刚刚事发突然,现在仔细回想起来,被撞伤的姑娘身量略小,服饰似乎为丫鬟打扮,确实当为沐家下人。 “糟了,误中副车!”奈何此刻沐家警戒已生,大家注意力也都放在沐家人身上,更有不知会何时赶来的差役,幕后主使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碧珠从雅致马车中扶出个头罩面纱的少女,目送她们在下人簇拥下踏进珍宝阁。 除了爱热闹的路人、强忍愤怒的幕后主使和忽忧忽喜的刘氏,现场另有一双阴冷的眼注视着少女的背影:“嘁,已经料到今日会出事,故意摆出个靶子,吸引走杀招吗?还算有几分聪明,不过遇见我,丁点本事还不够看。不知道脸蛋有没有传闻中的好看,假如够漂亮,床上也放聪明点,我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珍宝阁门前全是贵客,加上刚刚出现恶事,各人的奴仆和阁中派出的侍卫将四周包围得密不透风,偏有道身影在人群中从容穿行,在侍卫侧头视线偏移的瞬间翻入珍宝阁。 碧珠扶着面纱少女进阁走到楼上包间里后,放开身边人,大大松了口气:“做生意的都知道九重夜不好惹,他们不敢在珍宝阁乱来,这下安全了吧?该死,他们果然是下死手,不知道翠榴伤成什么样了。” 引路的娟秀侍女抱歉道:“是奴婢的错,没有保护住客人的安全。但是在阁中,您的……啊!” 八十四隐秘乍现 侍女的视线越过碧珠,低呼一声,露出惊讶的表情。碧珠一个激灵,猛地回头,却是一个布条遮面的不速之客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他的面孔遮得严实,只从破洞处露出一点幽暗的瞳孔,盯着侍女腰臀处看个不休:“不错。” 侍女作为珍宝阁的仆从,遇见的宾客不论出身几何,面对她时都会收敛几分,所以她是第一次被人轻薄,也绷不住面上一贯的礼仪微笑了,涨红脸,开口欲大声唤人。 侍女的樱桃小嘴才做出个呼喊的口型,她的脖子就在碧珠惊骇的目光中被折断,身躯软泥般滑落在地。 好快,好快!碧珠根本没看清蒙面男子的动作,只感觉身边刮过一阵急风,然后在下一刹那侍女就惨死当场。她死命捂住嘴,就怕自己不小心叫出声,会向侍女一样被男子不由分说地杀害。 碧珠身边的面纱少女则在侍女倒地的瞬间,身体向后一仰,直接吓昏过去。 “来来来,可不要让老子失望啊。”男子搓搓手,大步跨过死尸,室内只有一具死尸和两个柔弱不堪的少女,他稍微放下戒心,迫不及待地要伸手抱过晕倒的沐家小姐,先解去心中强烈的好奇。 碧珠哆嗦地缓缓瘫倒——假如男子揭开面纱后发现不合心意,会做出什么过分举止呢?即使他把人活生生掠走,碧珠作为目击者,还是可能被灭口啊? “嘁,原来就这个德行,早知道不杀那个丫鬟了,好歹她也是个大美人。” 男子把手放在少女脖颈上,准备发力握断掌中纤细的脊骨,用她的死亡平息自己因为被欺骗而生出的懊恼之情。 “痛啊,痛啊!”娇滴滴地女声虚弱地响起。 男子的肢体一下僵硬了,他顾不得昏迷的少女,松开手猛然站起,不可思议地看向旁边地板上,才被杀死的侍女尸体。 碧珠连发抖都忘记了,愣愣地注视着侍女从地板上慢慢地、动作僵硬地爬坐起来。 她双手捧着几乎歪折到背后的头颅,瘫斜的头颅正对着碧珠和男子方向,惨白浮肿的面上抿着鲜红胭脂的小口一张一合,不住轻呼着:“痛,痛煞人也……” 珍宝阁对面的酒楼上,沐扶苍扶着栏杆眺望阁中的情况。 她居高临下将疯马撞车的事件看得清清楚楚。 “有埋伏?当真要杀我吗……” 侍站在沐扶苍左右的两个下人哈腰点头地奉承道:“小姐神机妙算,天仙下凡,此等愚人对抗仙子岂有胜算!” “小姐智勇双全,运筹帷幄,但凡出手就横扫一片,再无对手!” 沐扶苍无动于衷,依然抓着栏杆思索。她并没有准确预测到事件的发生,只是在大街外觉得现场人员杂乱,太容易被暗下黑手,偶然起意,叫翠榴碧珠打个头哨,自己登上酒楼观望,预备等人群散去,碧珠确认平安后再在窗外系上手帕,通知她进去。 反正出了事,她能躲灾,没出事,这点伎俩也不会有外人留意到,丢不了丑。谁想,简直显得怯弱的小心思,真叫她阴差阳错逃得一命。 年纪略轻的下人瞪了同伴王大一眼,他听信了王大不靠谱的撺掇,凑出份子钱去向城南的巴秀才买来大篇大篇的阿谀词,随时找机会背诵吟咏,结果沐扶苍对一切奉承都如微风过耳,毫不在意,他的银钱还不如扔水里听响儿。 “哗啦!” 意外发生在最意料不到的地方。 珍宝阁的窗户在众目睽睽下碎裂,一个人影从窗内跃出,急速坠下,然后猫一样从地上弹跳起来,慌慌张张地逃窜而去。 街上一片骚乱,沐扶苍更是不禁皱起了眉头:“是预备给我的房间!前面假作意外用马撞人就罢了,居然在珍宝阁内也敢动手,真是彻底撕破脸了?他们与珍宝阁作对的底气何处而来?” “我们走!”既然对手已经肆无忌惮,沐扶苍现在处境一下变得岌岌可危,她需要在获得贺府及其他官家势力保护前将自己放置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中,以避开敌人丧心病狂的谋杀。 沐扶苍却不知,门前算计她的幕后黑手得知消息后在珍宝阁的房间里急得直打转,惊愕恐慌之意远胜于她。 沐扶苍是临时起意下的马车,面纱又给了丫鬟,好让丫鬟充作替身,此时沐扶苍完全没有马车面纱一类物品充作遮掩,就微微低头,以衣袖覆面,快步离开案发现场,向万宝银楼方向走去。 附近的人有许多聚集到珍宝阁看热闹,因此离开了珍宝阁周边,大街上一下显得空落了些。沐扶苍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感觉自己似乎误判了形势,但及时远离事故频发的珍宝阁的做法确实没有问题呀? 珍宝阁和万宝银楼相隔不远,平时走小半个时辰便到了,沐扶苍加快脚步,试图在不引起注目的同时尽快赶到熟悉可靠的场所。 王大、发福傻乎乎地跟在后面,满脸纠结。沐扶苍忽然见鬼一样逃跑,他们之前热情的颂扬倒好像是在嘲讽。她看见有人跳楼就怕得厉害,原来不过一个怯弱的小姑娘,难怪对巴秀才写的赞美词没有反应,他们是找错了方向。 在京城繁华的北区,街上人再少也不会少到哪去,众目睽睽,加上光天化日之下,天子脚边,除了沐扶苍,再无第二者感觉到危险来临。 沐扶苍越走越疾,发福总算机灵了一回,殷勤道:“小姐仔细崴了脚,请在茶馆里等一等,小人这就去叫辆轿子来。” 沐扶苍轻喘口气——哪里来得及!等轿子的时候,人都能走到地了。 “呵呵,来不及了。”阴恻恻的声音在沐扶苍耳畔边忽然响起。 声音因为去掉了伪装,显得有些陌生,但沐扶苍知道自己真的危险了! 沐扶苍没有回头,她完全不稍作停顿,甚至干脆撩起裙子疯狂向前冲去,不再顾忌仪容形态和旁观者的指点。 “你想做甚?快滚开!”发福要伸手推开不知何时出现在沐扶苍身后的陌生男子。男子咧嘴一笑,平凡的五官中突然带出一股阴毒的煞气。 发福被他笑得汗毛耸立,刚壮起的气势一泄而空,他干干地咽口口水,心想:“看着也不是啥人物,我怕他做甚?沐家多有钱,我要是……咦,肚子有点凉?” “啊啊啊啊!”王大一跤跌坐在地上,惨叫着,手脚并用地爬着逃跑。他是沐家签了死契的仆奴,原该拼死阻拦男子,拖延出沐扶苍逃生的时间,但是当王大看着男子将刀子从发福肚子里血淋淋地拔出来时,他满心只剩下活命,甚至怨恨起沐扶苍,恨沐扶苍不安于室,招惹强敌:“在外抛头露面的果然不是好女人!” 大街上一片骚乱,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远离身上溅着血迹,面上带着诡笑的凶手。 男子和沐扶苍之间没有了一点障碍物,他悠闲地追赶前方慌乱奔走的少女,享受着自己带给她的恐惧:“为什么要在家里安排那么多的护卫呢,乖乖死在闺房里不好吗?现在,我只能叫你在大街上难堪地死掉,啧啧,肠子啊,肝脏啊,会掉得哪都是。哦,亵衣也会掉出来,你会死得一点脸面也不剩。”今日原本是沐扶苍带着沐家更上一层楼的吉日,但他就是要沐扶苍在辉煌的前刻,一手掐断她所有的希望,将她打入地狱,真正的地狱。 沐扶苍艰难地迈动双腿,她猜出了追赶自己的人是失踪了几日的于断水。 于断水的功力和前世逼死自己的土狼比,不知谁高谁低,但要抛开顾虑,对付沐扶苍一个弱女子,对于他们都像小孩玩蚂蚁一样简单。 前世没有人在危机时刻救助沐扶苍,现在,即使白日朗朗,同样没有人伸出援手,只是带着惊慌与兴奋的神情,躲在墙角看着仓皇的少女与凶神恶煞的歹徒远去。 死亡的噩梦,难道要再次重演吗? 沐扶苍不怪围观的看客,只怨自己算计不到。可是,又有谁想得到,劫难一波接着一波,她没有三头六臂去招架。 “差不多了,让我送你上路吧!”沐扶苍的可怜姿态,于断水欣赏够了,他怒气已出,准备杀了她后,立即易容出城,再不回来。 在于断水准备加速追赶时,一个白发老者出现在沐扶苍与于断水之间的空白街道上。 “刘水,你想救人?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年前的神捕吗?”于断水不怒反笑:“我饶你一命,你自己倒送上门了。” “职责所在。”刘捕头神色平静,将手扶在腰刀上。他一直颤抖的枯败手指碰见刀把的瞬间,奇异地稳定下来。 沐扶苍听见了对话声,她终于匆忙地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白发老人挡在自己身后,坚定的背影。 可是,刘捕头已经老了,太老了,沐扶苍知道,于断水知道,刘水自己也知道。 京城高手虽多,但在短短片刻时间内,他们赶不过来,阻拦不了杀心四起的于断水。 街上的人群越散越远,空荡得好像这是一座空城,又或者沐扶苍跑进了另一个世界,里面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拼尽全力奔跑着,抗争着。 沐扶苍路过一个路口时,瞥见一个高大的捕快抱头蹲在篮筐后面瑟瑟发抖。 “你怕什么?我还没怕呢,刘捕头还没怕呢。”沐扶苍的腿已经酸软了,眼里却忽然冒出了一股幽幽的火苗,她将手伸进了香囊里。 八十五你死我活 两侧是高高的砖墙,身后是空无一人的漫长狭路,日头艰难地越过围墙,又为树木所遮,留给沐扶苍的,只剩下一片晦暗不明的光斑,和面前滴血的尖刀。 “跑啊,继续跑啊?”于断水舔舔嘴角,笑容狰狞起来:“你有胆,敢算计,让我第一次栽在女人手里。” 还栽得这么惨。 不过,他马上就能用鲜血将之前的耻辱报洗清,虽然不能像折磨千指一样慢慢收拾沐扶苍,但他有以后,沐扶苍则不会再有,勉强也算把恩怨扯平了。 沐扶苍和于断水之间的距离剩下了五步远,只需喝两口水的功夫,于断水就能窜上前,用尖刀挖出她的心脏了。 沐扶苍在性命攸关之际却一点点敛去慌张,挺直腰,慢慢地、冷冷地反问道:“你怎知我就没有后招了?” 于断水已领会过沐扶苍的狡猾,他忍不住警惕地扫视四周,确定现在只有自己和沐扶苍两个人后,又扭回头,重新挂上复仇的快意笑容:“有什么招数你有本事快些……” “噗。” 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灰蒙蒙的粉尘。 于断水来不及分辨沐扶苍撒出的是什么,可沐扶苍事先镇定的神色和着急要拔出另一只手里握着的瓷瓶塞子的姿态,无一不暗示于断水那些粉末有毒。 下意识地,他一步跨出两米远,尖刀一挑,将瓷瓶和沐扶苍手指的一块皮肉削下。 “好猛的毒药!”只是瞬息间,于断水就感觉到喉咙间发痒发紧,好在他已经将解药夺来。 于断水一口咽下瓶中的药水。药水下肚,被沐扶苍意外举动激得猛跳的心脏恢复了原位,他恶狠狠瞪着沐扶苍,打算稍等一小会,等解药确实有效后再一刀刀活刮了沐扶苍。 “哈哈哈哈哈。” 于断水的表情活似妖鬼,沐扶苍对着近在咫尺的恶鬼却轻笑起来,美目弯起,双颊生花。 从沐扶苍反击失败到笑靥生辉只是片刻间的转变,“她笑什么……”于断水的一念未绝,就被沉重的睡意击垮了全部精神。 “不好,是迷药……”于断水的尖刀掉落在地,然后是他本人,带着巨大的惊惧一头栽倒,再不能动弹。 沐扶苍从容捡起尖刀,对昏迷的于断水低语道:“请在地狱里替我转达对千指的感谢,谢谢他教出的好徒儿。”说罢,用刀刃,尝试割开于断水的脖颈。 血溅在沐扶苍的长裙上,于断水为疼痛所激,双腿蹬动,但他喝下了整整一瓶迷药,虽然神志有所恢复,身体依旧不受控制。 沐扶苍挥刀猛刺,却蹭着于断水的脖子扎了个空,“换个位置吧。”于是她向前一步,握紧刀把,捅向了于断水的胸腹,然后用力一搅,白色的肠子混着鲜血流淌到了灰扑扑的地上。 沐扶苍想吐,又想大笑,她将于断水的肚子捅得稀烂。小巷里充满了血腥气。 “你在干什么!”路口传来男子震惊的声音。 这个声音沐扶苍很熟悉了:“小辟啊,你越狱了?” 是的,小辟逆着恐慌的路人追寻而来,带着对沐扶苍的仇恨前来报复了,入目的却是沐扶苍染着血点的笑脸和起落的尖刀。 “谢谢你来救我。”沐扶苍捧着刀一步步走到小辟面前,声音因为哑药的缘故变得嘶哑。小辟心胆生寒,不禁后退了一步:“谢我?” “喏,你看,这是你的师兄阿水,于断水,他本是珍珠一案的幕后凶手,被刘捕头发现后,恼羞成怒,先杀了刘捕头,又一路追击我,眼看我性命不保时,在狱中的你醒悟过来凶手为谁,果断越狱,及时赶到,救下我一命。”沐扶苍没有晕血,她的头脑出奇地清醒。 小辟头脑一片混乱,想了一会,呐呐道:“你在说什么?我的师兄阿水?”他确实听师父千指提起过自己的大师兄,但是万万想不到会是大名鼎鼎的于捕头。 “对了,你知道吗,千指早死了,就是死在他手里,所以我们找不到千指,所以你举止总会被人摸清,因为阿水就是一切的主谋。他了解千指的弟子,他故意陷害你和紫山替他顶罪。” “不信,你去衙门认认啊,千指的尸体还在仵作屋里躺着呢。” 小辟弯腰摸了摸阿水的脸,整个事件还有诸多未解谜团,但是阿水身上确实有易容留下的痕迹。小辟顺着面骨揉捏下去,将骨骼形状和记忆里于断水的容貌一点点重合到一起,心情复杂地叹口气:“是他,是于断水。” 小辟稍微放下了对沐扶苍的杀心,沐扶苍自然不可能和于断水同谋,她从丧心病狂的于断水身上捞不到好处,而且听路上目击者的形容,于断水显然是在记恨沐扶苍,记恨她毁去了自己的前途。 沐扶苍把刀塞给小辟,脸上忽然换做楚楚可怜的神色,对犹自有些怔愣的小辟,盈盈行礼:“多谢恩公,救命之恩,结草以报。我一定不惜重金为您赎罪。” 小辟拿着刀,血顺着刀身血槽流下,打湿了衣袖,他愣愣地注视着面前娇美的少女。 路口又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不过这个高大男人身着捕快公服却探头探脑,胆小猥琐,看着地上的死人迟迟不敢上前。 “捕快大人,您来得正好,有歹人当街行凶,幸好这位义士不顾自身安危,前来搭救,打倒了歹徒。” 谭豪躲在街道边,眼看着沐扶苍被人一路追杀逃进小路,当时两人距离已经拉近,在谭豪算来,沐扶苍应该就死于小路内。 他等了又等,盘算着沐扶苍死透和凶手行凶后离开的时间,鬼鬼祟祟走进小路,想白捡一份功劳——路人都逃光了,他说自己是英勇无畏一路追击凶手,谁能站出来反对? 结果死的是歹人,而沐扶苍却活了,身边还站着原该在牢房里的小辟。 谭豪极其失望,几乎想对沐扶苍破口大骂,只是有小辟在,他不敢,咽回对沐家祖宗十八代的问候,垂头丧气地走上摸摸死者口鼻:“恩,是死了。你俩站着别动,我去喊人过来。” 谭豪不敢在小辟身边停留过久,他逃出小路,来到大街上,看见得到消息,焦急跑来的捕快同行们,心下突然灵机一动:“沐扶苍只是个小姑娘,小辟是逃犯,报告怎么写,还不是得照我的意思来?”只要仔细琢磨琢磨用词,功劳还是有他一笔! 刘捕头死了,但是官府总有其他高手在,于断水的真实身份和犯下的案件终究会大白于天下。 “沐小姐,需要我送你去医馆吗?” 沐扶苍身上血迹斑斑,手指更是不断地滴下血来。捕快原想先将沐扶苍送到医馆包扎伤口,再带到衙门询问遇险经过。 沐扶苍随手用手帕包起受伤的手指:“不必了,请为我准备一辆轿子或是马车,我要赶去珍宝阁。” 她像一个大家闺秀般坐上彩轿,远离了可怖的涂满鲜血的小路,向金碧辉煌的珍宝阁驶去。 沐扶苍不知道,其实,现场一直有第三个人在,他站在围墙内,听着一墙之隔的沐扶苍陷入死地,听着她诱使敌人喝下迷药,听着刀斫血肉的声音。 珍宝阁有人跳楼逃跑的消息很快在在阁中客人中传开,除了心里有鬼的家伙,余下众人皆不以为意,九重夜也称并无大碍,只是拍卖会要推迟半个时辰,然后有美貌侍女送上点心香茶做赔礼。 “碧珠姑娘,你醒了。”陌生的秀丽侍女温柔地扶起碧珠。 碧珠茫然地靠在华丽的大床上:“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随后,在珍宝阁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翻滚而过:“哦,是了,有人闯进房间,打昏了侍女,想对‘小姐’下手,发现只是替身后跳窗逃跑,混乱中,我磕在桌角昏迷过去。” “啊,拍卖会!现在是什么时辰?这下可迟了!”碧珠掀开被子,着急地找鞋穿。 “公子下令推迟了拍卖会时间,现在外面还有盏茶功夫才开始呢。”侍女替碧珠整理衣服,柔声讲述目前情况:“只是沐小姐似乎被跳窗的莽夫吓到了,有人看见她离开了对面的酒楼,不知去向。” 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拍卖会就要开始了,沐扶苍却不在珍宝阁内。碧珠咬咬嘴唇,做出决定:“我先去房间里等候喊价,麻烦九公子派人去寻我家小姐……”谁知道沐扶苍会在哪里?要是找个两三时辰,几箱珍珠都拍卖完了:“和万宝银楼的黎掌柜。万宝银楼的生意,黎掌柜也是能做主的。” 其实从珍宝阁到万宝银楼走个来回也快一个时辰,黎掌柜未必赶得及,能否拍下珍珠全靠唯一在场的碧珠了。 能够让任何珠宝店铺从此独占鳌头的金珍珠啊! “黎掌柜啊,你快过来,我只是个婢女,没有权利动用沐家的大笔银钱啊!”碧珠蹲在地上直扯头发:“小姐现在在哪里,安全吗?这帮畜生究竟安排了几轮暗算啊,从故作意外到入室抢人,他们在珍宝阁都敢动手,就不怕被追究吗?” 任凭碧珠心急如焚,时间无情流过,影响到整个京城珠宝行的拍卖会终究开始了。 八十六远未结束 珍宝阁的一楼中央搭出个高高的平台,平台上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托起只敞开了盖子的金玉镶嵌的宝箱和一面巴掌大的玉锣。 异香异气的紫檀木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贵重物件儿,尤其这张桌几是由两人宽的整块木料雕琢而成,有价无市,更显得富贵逼人,。 一楼二楼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却没有一双眼睛瞥着紫檀桌——他们全都站起身,瞪视宝箱中光晕流转的金珍珠! 两千多颗龙眼大的上品珍珠聚在一起,即使大家的位置离平台有些距离,但看久了也觉得眼晕目眩,尤其是在场的珠宝行老板想到这些晶莹无暇的珠子所能带来的未来,久经商场磨练的心脏也不禁剧烈跳动。 碧珠扶着栏杆,略微弯腰俯视了一眼楼下平台上的珍珠。不错,正是沐家丢失的货物,那日收归仓库时,她和紫山一颗颗仔细清点过的,现在不用拿到手里,碧珠就能把它们认出来了。 珍珠摆出后,阁内顿时鸦雀无声,珍宝阁的徐管事——一个身材婀娜的妙龄女子,登上平台。 就在碧珠思绪缭乱时,徐管事已经讲解完了拍卖规则:“……不得恶意出价,最终竞标成功者需在一个时辰中用现钱付清货款,若有违反,后果自负。拍卖现在开始,底价五万两!” 徐管事纤手一扬,玉锣清脆的声音宣告拍卖会正式开始! 随着锣声响起,坐席间开始响起零零碎碎的交谈声,空气流动着压抑的兴奋味道。碧珠则浑身冷汗地僵在座椅上——小姐出发前做出的所有交代中可没有自己不在现场,她该怎样行事的预设! “十万两!” 一石米不过两贯钱,一匹海国布堪堪一两银子,寻常富户连着房院一起算上的全部家财也就是五万两了,即使是在繁华帝都,亲眼见过五万两现银的都是少数人,然而在珍宝阁的拍卖会上,头一个叫价的人就直接将底价翻了两倍! “十一万!” “我出十二万两!” …… 十万两的高价没有吓退其余人,报价声接连不断,节节攀升,直到报出十五万五千两时,场面才安静了片刻。 十五万两的收买价已经过高了,表示珍珠无论怎么卖也不可能收回成本。 “十六万。”二楼一个娇嫩的女声响起,打破了阁中的冷清。 会坐在二楼并且有资格出价的女人,除了沐扶苍还能有谁?拍卖会从安静变成死寂,坐在一楼的老板们互相使个眼色。 “十六万一次,十六万两次……”按九重夜定下的规矩,如果再徐管事数到三之前没有人出更高价,碧珠代表的沐家就能拿下珍珠了。 “十六万五千。”仙鹤坊老板陈峰抬头注视着沐扶苍所在的房间,慢吞吞地高声报数抬价。 楼上女人毫不犹豫道:“十八万。” 陈峰向身边的郭老板点点头,比划出个“五”的手势,郭老板摇摇头,做口型道:“三七分。” 这批珍珠象征的不是利润,是金招牌,谁多分一点谁将来名气就能大一点。 “十九万两。”在陈峰和郭老板僵持时,五色商行的姚三春突然开口道。 五色商行实力雄厚后台强硬,但本身并非珠宝商户,姚三春主要是作为联系各家的“媒人”而来,他的出手让其余老板都大感意外。 “姚老板打得好主意,金珍珠现在在京城的地位大家都懂,谁到手谁称王,在座的珠宝同行们不论之前关系如何,在拍卖会上全是敌人,谁敢拿自己店铺的前途开玩笑?您只要拿下珍珠,哪怕过手卖得更贵一些,那也是天大的恩情了。” 小姑娘不紧不慢地又补充了一句:“钱好算,人情难还啊!” 能当上老板的人都不傻吗,碧珠明晃晃的挑拨谁听不懂?但正如碧珠所言,在拍卖会上大家都是敌人,十几万两的银子不是小数目,加上事关前程与人情纠葛,之前一些和陈峰郭老板一样私下结盟的掌权人心里忍不住打起了小算盘,场内又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持续不断。 “十九万一千两!”开价与姚三春对抗的是曾经出现在姚三春酒桌上的珠宝老板,这意味着对付万宝银楼的统一战线解体了。 “沉不住气的东西。”姚三春暗骂一声,眯起眼睛向楼上一瞟:“奇怪,声音不像沐家丫头,倒好似她身边叫碧珠的丫鬟。替小姐传话叫价正常,但是方才的言辞太过生涩,是碧珠自己的主意吧?一个丫鬟胆敢在自家小姐面前放肆吗……莫非沐扶苍不在?” 姚三春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大家看见的是碧珠扶着一个头罩面纱的女人进阁,谁知道那人是不是沐扶苍?或许,沐扶苍根本在各家老板的阴谋陷害中受伤到不能参加拍卖,来的只是一个替身。 “你去到楼上晃一圈,看看房间里有没有沐扶苍在。”姚三春叫来自己得力的仆人,小声交代道。 为方便喊价,楼上的门是敞开着,仆人端着茶壶装模作样地走上楼,路过过沐家定下的房间拿眼角扫过屋内后,赶快下来,趴在姚三春耳边道:“回老爷,小的瞧清楚了,房里只有珍宝阁的侍女和一个圆脸小姑娘。” 在一片嘈杂的叫价和争执声中,姚三春听到了关键的半句“只有……一个圆脸小姑娘。”登时忍不住挂上了笑意——果然,沐扶苍不在!不管沐扶苍私下里如何信任碧珠,碧珠身为一个奴婢都没有资格离开主人胡乱喊价。 姚三春不打算自己出面叫破,暗地里算计和大刺刺摆明了对干可是有区别的:“你去想办法把消息捅给陈峰知道。” 这边,珍珠的价格越飘越高,已不是一家一户能够吞下,现在局面是几个利益小帮派之间的争斗,而帮派间也存在着竞争。 碧珠从讽刺完姚三春后就没再开口,她不是沉得住气坐山观虎斗,而是单纯被飞飙的拍卖价吓住了,不敢出价了。 “二十五万一千两一次……” “二十六万两!” “还有要出价的吗?二十六万两一次,二十六万两两次……” 不行,如果放弃了珍珠,就相当于小姐之前为万宝银楼做出的种种努力都将付之东流了!小姐可是几乎拼着性命才创立下大好局面,她怎么能因为舍不得一二万两银子而毁了一切筹谋? “三十万两!”碧珠高声喊道。叫完价,她身上脱力了一般,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拍卖会举办之前,谁想得到竟拍出三十万的高价?几个小帮派中没有一伙准备下更多现银的,而有竞争能力的陈峰和郭老板却得意地闭口不言。 “三十万两一次,三十万两两次,三十万两三次,成交!此次拍卖品归属万宝银楼所有!”徐管事对碧珠方向行礼道。 “慢着!”陈峰“刷拉”从椅子上站起,大步跨到场地中间,脸上挂着些冷笑,对着楼上喝道:“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让人怀疑出价的并非沐家小姐,而是有奸小冒名顶替!还请沐小姐出来一见!” 埋伏在二楼的陈家仆人立刻冲进屋里,二话不说,将吓白了脸的碧珠推搡出来,领头的仆人捏着碧珠的领子拎下楼,好叫在场的老板们都看仔细了:“老爷,真的不是沐小姐,不知道哪来的玩意儿蒙人呢!” 老板们双眼放光,才要起哄,就听到大门门口传来个冷冰冰的声音—— “哪来的玩意儿,我也想知道哪来的玩意儿敢对我的人动手动脚!”接话的却是一个清冽而沉稳的少女。 “小姐,小姐!”碧珠的眼泪一下掉出来。 沐扶苍身后跟着匆匆赶来的黎掌柜和沐家伙计。沐扶苍一挥手,伙计立刻上前抢过碧珠。碧珠挣脱出来,拿袖子抹去眼泪,转身就是一脚,踹得陈家仆人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出来,让我看看是谁敢当着我的面欺负我的丫鬟,强行抢我的货?”沐扶苍含着杀气的眼往阁中众人身上一转。她生得好,美眸含冰带煞地望来,在艳丽中更显出一份威严来,令人不可逼视。 陈峰干巴巴道:“沐小姐,误会,误会而已,陈某只是担心有人冒名顶替,搅乱拍卖会。” 沐扶苍嗤笑道:“九公子的珍宝阁,劳得着您操心?” 陈峰理亏在先,加上沐扶苍突然冒出,带着怒气直愣愣与他对上,他一时生怯,说话软弱了些,等过了片刻平息下惊疑,又摆出了老板架势:“哈哈,沐小姐何必为一个小小丫鬟和我过不去,你倒是先问问她趁你不在时拍出了多少钱,想拿九公子当护身,先拿出钱吧!” 碧珠低着头向沐扶苍比划了三根指头,沐扶苍会意,轻轻挑起嘴角:“三十万两银子么?” “正是!”陈峰得意洋洋地走回座位上,一屁股坐下:“要在一个时辰内拿现钱付清呵。大家伙也没事了,就在这等着看沐小姐拿钱出来吧。” 既然沐扶苍及时出现认下,他就不能拿碧珠当把柄了,不过,三十万两银子啊,碧珠敢出价,也得沐扶苍掏得出来! 这会,二楼的贵客都下来围观,守在门口的看客更是热热闹闹拥挤在门口张望,毕竟是价值三十万两的生意啊! 沐扶苍抬起白玉般的手,手指在掌心轻轻拍了两下,就看着一个沐家伙计奔跑出珍宝阁,然后带领一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两两成一对,鱼贯而入,抬着箱子搬进阁中。 这一队人手浩浩荡荡排了半条街,直走了一柱香才搬完箱子。看稀奇的路人惊呼道:“他们搬的是银子?全是银子啊!原来金珍珠有这么好!” 装满银子的箱子打开盖子,明晃晃地堆在一楼平台,把里面的客人都挤出了珍宝阁。 一匣珍珠只是听着贵重,普通百姓很难想象出有多好,但三十万的现银可是实打实地叫人惊心动魄,双目发直。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了你沐家买下了价值三十万的珍珠,等着做出首饰来,顾客将会蜂拥而至,并且从此只要想到名贵珠宝,就只能想到万宝银楼。”冯柔笑盈盈道:“恭喜,恭喜,十几万两银子买下万宝银楼的将来,很是值得。” 沐扶苍点头微笑,其实她这一笔辛苦买卖,将利润和名气双全了,只是其中内情不便和外人细言。 沐扶苍接下来还有很多零碎事情要了结,在冯府略坐坐就要告辞离去。临行前,沐扶苍看见桌上摊开的史书,想起一件似乎不要紧又想是重要线索的事儿来:“请教老师,您可听闻晋王辉此人?” 冯柔收起笑容,揉揉眉心,喃喃道:“晋王辉啊,晋王。唉,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现在大家都只称他为戾王。” 戾王!沐扶苍紧紧掐住荷包,里面的金戒托硌得她手心生疼。 那是,害死了她父母的叛军首领!原来,叛军余孽还在,她的仇人未曾死绝! 八十七重新开始 喧嚣平息,人群散去,珍宝阁内只余下工匠们拆卸平台,叮叮当当地重新铺整地板的声音。锦衣花容的婢女们挽起长长的绮罗袖,像寻常人家的丫鬟一样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桌椅。 “公子。”秀丽侍女奉上冰过的琉璃盏,盏中深红的液体微晃出甜腻的波澜。 这项活计原本是一个娟秀侍女做来,但是她的脖子刚刚在三个时辰前被人扭断了,于是就由名唤长韶的秀美少女替上。 九重夜盘腿坐在两指宽的栏杆上,垂下如鸦翼般的睫毛,低头俯视七零八落的一楼。他身后是白天准备给沐扶苍的房间。 长韶举着与酒杯同色的托盘,直等到杯壁上冷沁出的水珠都蒸发尽了,才听到九重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她在与虎谋皮。” 是在担心沐扶苍吗?长韶忍不住侧头留意九重夜的神情,见他居然隐隐带着三分伤感与一分真切的悲悯,诧异地挑起眉毛——难道面热心冷的公子当真动了情,会可怜沐扶苍? 长韶垂首嘟嘴,郁郁地想,公子用珍宝阁的信誉给沐家小姐做铺垫,又将好好的阁内建筑拆散搭台,全为演场糊涂戏,而所谓的三十万两收入,前门抬进,就从后门分文不少地送回万宝了,可恨辛苦一场,沐扶苍未必领情呢。 “珍珠是她自己寻回,交到我手里,我左右无事,陪她闹闹罢。无为心性生变,情绪不稳,以后行事难免露出破绽,他们可不会怜香惜玉……呵,追女孩嘛,迎难而上,没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九重夜懒懒地伸下腰,翻过栏杆,云一样飘落在一楼,向大门走去。 长韶将酒放到旁边桌子上,拎起裙角步下楼梯追赶九重夜。她的动作异常敏捷,眨眼间从台阶上拂过,出现在九重夜身侧,显露出高明的轻功,几乎不逊于小辟黄得照等江湖男子。 但和比九重夜不合情理的‘飘落’相比,长韶的武功寻常多了,起码是正常人的能力范围之内。 仆从们向突然出现的九重夜行过礼后,继续认真干活擦抹,似乎对九重夜身上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以为怪。 沐扶苍面上美丽沉稳如昔,步履却快得碧珠有些跟不上——她的心,乱了。 “小姐走慢些,翠榴伤得不重,早些时候就醒来了,只需在床上好生歇养几日,不妨事的。”碧珠想赶在沐扶苍前面为她开门,沐扶苍直接抬手用力推门。“噗嗒”,略响的声音将里面床铺上昏昏欲睡的翠榴惊醒。 翠榴双腿动弹不得,只能挣起上半身,弯腰将脸贴在被子上给小姐行礼,这一弯就是好久,翠榴觉得自己快捂死在被子上。 碧珠的视线犹豫地在沐扶苍和翠榴之间游走,她原以为沐扶苍是念起翠榴的伤势前来探望。 在一阵压抑的沉默后,沐扶苍终于开口道:“起来吧,你感觉可好?若是疼厉害了只管请医师来看。” 翠榴听沐扶苍最初的语气有些不豫,以为自己做错了事,但沐扶苍说到后半截,神色恢复如常,话里都是关切之意,她就稍稍将担忧消散了些。 “翠榴腼腆,不敢张嘴要东西,碧珠,你留神照顾些,叫厨房做些她爱吃的,沐家不会薄待有功之人。” 碧珠爽快地应下,心里却直泛嘀咕,她跟随沐扶苍的时间最长,翠榴只察觉到沐扶苍似有恼火,她可是明白小姐方才起的是杀意! 沐扶苍吩咐完就离开了,站在花园的藤架旁,一手扶着支架,一手捂着快速跳动的心脏。 她方才真的,迫不及待地想害死翠榴。 千指、李老与戾王有显而易见的关系,从千指徒弟身上得来,李老也认识的令牌,当然也和戾王、和二十多年前的叛乱有关。而刻着字印的密室,它的来历似乎也清楚了。 对于令牌密室,翠榴全部知情! 杀人是很简单的事情,沐扶苍已经亲手杀过了,杀的还是一个武功高强的仇人。 只要一刀过去,再一刀过去,让血从她的身体里流光就好了,多痛快,什么麻烦都不见了,不必再费神算计,不必提心吊胆地担忧事情败露。 “皇家最忌讳的事情就是谋逆,我为什么不杀了翠榴?少一个人知情,我就多一份安全呢。”沐扶苍抬起眼睛,耀眼的日光刺得她心脏和眼睛一起疼起来。 在得知事情和戾王有关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报仇,紧接而来的情绪是后怕,幸好自己没将戒指拿给第三者看,目前尚无其他人知道她与逆贼挨得有多近。 当今圣上对晋王谋反之事忌讳已极,莫说晋王辉,就是戾王这个名字都鲜有人大胆提及,沐扶苍要是一头撞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冯柔的警告声又在耳边响起…… 这可不是一匹疯马,一把尖刀的可怕法。 “事到临头才知道什么是危险啊,沐扶苍,你还要救顾将军吗,他的罪名可是通敌谋逆!”陷进去就会连累九族,杀无赦的罪行! 闭上眼睛,眼帘上残留着凌乱的光斑,然后一个挺拔的身影自光影中走来,他看向她的眼睛,像海一样深邃,山一样坚定。 他人是珠玉为饰,追名逐利,那个人却是玄衣染血,生死为弈。 “赌一把吧,大不了拿命还他。”沐扶苍嘲笑自己道:“沐扶苍啊沐扶苍,你不仅是当不成好人,连做坏人也做不利索呢。走吧,先去会会小辟,再和姚三春他们把账算清,自己的事可不能耽搁了。” 紫山自然是无罪释放,小辟虽然犯了越狱之罪,但按他的说法纯属为了救人,加上被搭救的沐扶苍一下拿出三万两白银交给官府做赎金,又上上下下打点齐全,小辟在领了二十板子后也出了牢狱。 紫山一身刑伤,在牢房里没有人照料,高烧不退,比翠榴还虚弱些,回到沐家就卧床不起。 小辟挨了二十板子,精神倒尚佳,气汹汹地喊下人把沐扶苍叫过来,等沐扶苍站在面前了,他又不知道怎么表示自己的愤怒了,趴在床上拿胳膊支起身,和沐扶苍大眼瞪小眼。 沐扶苍斟酌一下,缓缓道:“小辟,我不知你为何事与我生嫌。我已经反复申明自己没有陷害过紫山,事情完全是于断水和他的手下所为,我与你同行时几次打乱他的行动,他亦是对我恨之入骨,就算珍珠是我沐家的失物,你也没有理由迁怒于我。” 小辟拉长了脸:“是,是,好人好事全让你做了,我就问你,当日在茶楼,你为什么背着我出屋?别再说你老老实实呆在房间,我一进屋就知道你中间出去过。” 原来是这里露出了破绽。 沐扶苍难得露出一点尴尬,揉着衣角小声嘟囔道:“人有三急嘛,我,我哪里好意思……” 小辟张大嘴,直愣愣地瞪着沐扶苍,他在心里千回百转琢磨了几天,怎么也没想到沐扶苍是去解手了! 也对,吃喝拉撒睡,是活人全都丢不得,而且沐扶苍是大小姐,再狡猾厚脸皮也没法坦白告诉男子,就是粗枝大叶的紫山也不会跟他嚷:“喂,老娘去撒尿,你先吃饭别等我。” 小辟胳膊一松,一头扎在枕头里,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的二十大板挨得好冤好冤。 “你走!我不要看见你!”这可笑可气的误会不但导致他泄露行踪给人抓进衙门,使得后面越狱的发生,还让他在寻找沐扶苍的路上被三个臭流氓调戏了!调戏了!! 里子面子全没了! 沐扶苍哄小孩一样软和道:“好好,我说几句话,说完马上就走。你虽然没被官府定罪,但也在官爷捕快心里记上号了,镖局是回不去了,偷盗也不好再做了,你有想好今后的生计吗?” 小辟闷闷地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我晓得,你不就是想招徕我给你做事吗?先说好,我不当下人,你给钱,我看情况动手。我不出卖你,你也别想处处管着我。” “唉,只怕将来会像在茶楼里一样,再给你怀疑一次。” “哼,你要我干的事无非是脏的臭的,我不管做成做不成,绝不捅出去,要是我泄露一点,就叫死鬼大师兄半夜来找我。” 沐扶苍掂量掂量小辟的性格和他对紫山的情分,点头道:“可以,我没逼人当奴才的嗜好,只是你需记得自己的承诺,要是再敢背叛我,我会不顾一切和你新仇旧恨一起算。” 小辟以为沐扶苍的旧恨是怨他劫持她一事,其实沐扶苍是真心想杀他,只因为,他是千指的徒弟。她怀恨于一切与父母之死有关的人事物。 三十万两买下的金珍珠轰动整个京城,万宝银楼的门槛马上被贵人富豪踏破了。黎掌柜藏了赎回珍珠压根没花几万两银子,卖出的钱全是利润的小秘密,神清气爽地站在柜台里打算盘。 “掌柜的,我邻居丈母家的堂哥的孙女在梁府做事,刚刚和我讲了点梁家的事。”一个小伙计送货归来,兴致勃勃地杵到柜台前和梁掌柜闲扯淡。 “梁府是梁府,咱万宝是万宝,没兴趣。” 梁刘氏和沐扶苍的关系相当恶劣,万宝的人多少都了解。小伙计摆摆手,忙道:“梁家就是一把火烧成灰,小的也当它是肥猫烧焦胡子,笑笑便过,只是这件事和小姐有关,我就多问了邻居几句。” “哦?说来听听。” “近日有个妇人带着一儿一女投奔梁府,据说是梁夫人的嫂子和侄儿侄女。妇人嘴甜人精会来事,一直撺掇梁夫人把小姐接回梁家。” 八十八一口黑锅 几个小姑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她们没有伸出手指,像平民一样不客气地指指点点,大声嘲弄,但是偶尔飘向对面的目光充满了同样明显的不屑与好奇。 沐扶苍一个人坐在花园一侧,毫不在意自己成为议论对象,双目放空,表情近乎呆滞。 “她看上去一点也不聪明嘛,不过眼睛大些罢了,连柳七小姐的一个裙子边都比不过。” “穿得白白灰灰的,哪里漂亮啦!” “就是,要不是为了找善儿玩,谁稀罕参加她的生辰宴,还全都是素菜素酒的。” “我听说,你表姐其实是九公子捧起来的,压根没传言中的有本事。” “不可能!”袁倩的话激起其他女孩激烈的抗议:“乱说!九公子怎么会喜欢她,她就是踩了狗屎运,恰好赚到钱而已。” 声音突然的增大把沐扶苍的注意力稍微拉回些,她木木地收回望天的视线,随意扫了周围一眼,又开始放飞自己,继续坐在梁府为自己举办的生日宴中全心全意思索未来计划:“关于我的谣言又该闹起来了,这回就借着烈马伤人的由头应对好了,谁敢闹将起来,我就把阴谋杀人的帽子扣谁头上。” “闯入珍宝阁的杀手是谁派去的呢?仔细想来,珠宝商人们没这胆子捋九重夜的虎须。” “九家的威名来得也是奇怪。九重夜的经营之道值得我借鉴……” 花园拱门外,梁刘氏隐约看见夹竹桃掩映下沐扶苍的一点白色衣角,便开始咬牙切齿,扭头便想走。 “姑子,她不过一个丫头,您和小孩子赌什么气!”刘氏拉住梁夫人,循循善诱:“想想我之前的话,只要捏紧了沐扶苍,沐家的家产就跑不了。虽讲士农工学商,商排最末,但老话说的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您别和钱过不去。” 梁刘氏红了眼眶,若不是碍着面子,几乎想和可心可意的嫂子大倒苦水,倾吐自己因为沐扶苍受过的委屈。 刘氏半推半拉,把梁刘氏劝到花园里,来到沐扶苍身边,慈爱道:“扶苍啊,我是刘姨,你舅母的嫂子。” 沐扶苍起身行礼道:“扶苍见过舅母,见过刘姨。” 梁夫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做回应,刘氏赶快扶起沐扶苍,一边称赞沐扶苍的容貌,一边塞给她一个绣有百吉图案的荷包做见面礼。 沐扶苍隔着缎面拿手一摸,辨出里面是个仙桃紫金锞子,收起荷包,再次拜谢。 刘氏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礼,显得怪见外的。” 旁边闲聊的小姐们看见长辈出现,收住话题,围聚过来,正听见刘氏后面的话,梁善不满道:“谁和她是一家人。” 袁倩黄曼婉等人因为好友梁善不喜她,加上听说过沐扶苍和梁刘氏之间的龌龊,再添点身为官家小姐的居高临下感,与沐扶苍的头一次见面便显出十分的冷淡,只有庭庭弱弱地招呼道:“沐姐姐好。” 刘氏见梁夫人默不出声,主动接话替沐扶苍解围:“善儿心情真不好,是不是饿着了?面条还得等一会,先吃点点心垫垫。丫鬟呢,快把杏花坊新出的茉莉饼子端出来。” 梁善被困在梁府里,每天除了抄女诫女经就剩个吃,一年下来胃口已开,听见有杏花坊的饼子便开开心心将沐扶苍丢一边了,一叠声催丫鬟拿点心。 “唉,杏花坊的东西买多了也是好些花费,你别惯着……”梁夫人说了半截,心里一酸,暗道:“嫂子说的对,我不能和钱过不去,反正苦也受了,不能白受。” 梁刘氏因为差点被休而消散的对沐扶苍的野心又被刘氏点燃起来。 一碗长寿面能煮多久?刘氏硬是从午时拖到申时,才叫厨房把面条端出来。 “不着急,梁府终究是你的家,天天跑来跑去的多不方便。扶苍,听说你有个贴身丫鬟,就叫她现在收拾下行李,搬回来吧,水波院一直给你留着呢。”刘氏捡个圆欢喜喂给梁善,口中闲闲道。 “一个小姑娘独身在外,对名声不好,从今晚起就住回来吧。”梁夫人应和道。 梅香春兰心下一紧,知道夫人和刘氏举办生辰宴的真正意图显露出来了,偷眼观察沐扶苍的神色。 庭庭有所察觉,下意识地攥紧了茶杯——这是要强行扣押下沐扶苍啊! 沐扶苍拿手帕点点嘴角,眉目舒展:“舅舅自然是我的亲人,可惜我之前接到贺夫人的邀请,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去贺府一趟,不然多失礼啊。” 这回把沐扶苍放出去,难找第二次扣住她的机会。梁夫人把眉角吊高到头发里,阴冷道:“天色都快黑了,你改日再去吧。” “呀,时辰是有些晚,大概贺夫人要派人来接我了。”沐扶苍礼貌地一笑。 刘氏沉默一瞬,按住要发怒的梁夫人,恍如无事般结束了生辰宴,叫丫鬟将各位小姐送出府。 刘氏和庭庭站在梁府门口送行,刘氏认真道:“扶苍啊,外面歹人多,受了欺负一定得说出来,别委屈自己,有梁府在,你也不至于没着没落的。” 沐扶苍微笑点头,含含糊糊回应着,就是不肯答应搬回梁府。刘氏还要再劝,突然听见马车驶来的声音,她定睛一看,果然是官家的制式,心下暗叹:“难怪来得轻易,见我们要扣下她也不惊慌,原来早就准备好了。沐扶苍心眼着实多,梁刘氏在她手里几次吃亏也不奇怪了。” 碧珠将沐扶苍迎上马车,不豫道;“梁刘氏还真想趁机把小姐囚禁在梁府啊?” “不是趁机,她给我举办生辰宴本来就没安好心,还找来几个官家小姐参加,使我不能推脱。” 碧珠奇怪道:“梁刘氏几时学会了暗招阴人?” “是刘氏出的主意。刚刚和我说话的夫人就是刘氏,旁边是她的女儿刘庭庭。”沐扶苍忽然带上了几分冷意:“可惜她来早了几日,不然我就能叫小辟在城外劫杀她们。” 或许刘氏没本事真正威胁到沐扶苍,但只凭她在将来会给沐扶苍添麻烦这一点,就足够沐扶苍取她性命了。 至于前世庭庭夺夫之仇,沐扶苍倒真没放在心上——一场失败的姻缘,一个蠢笨的男人,谁念念不忘耿耿于怀,谁就是傻子。 “杀?杀……”碧珠将这个字慢慢嚼碎了吞下,有些陷入茫然。 沐扶苍在贺府美美地吃了碗长寿面,贺夫人十分欣慰,大有一种自家女儿长大成人的喜悦。 贺夫人和沐扶苍聊起日后独立成户的事由,说着说着,停顿一下,犹豫地试探道:“扶苍也到了适婚的年龄,若是两年后再择选夫婿未免有些迟了,你现在可有相中的人选?可以先把婚约定下来,孝期过了再成婚。” 沐扶苍摇头道:“没有呢,我只一心经营好万宝,将自己活出人样,才能不辜负父母的期盼。” “那,九重夜与你?” 沐扶苍一下警惕起来:“我和九公子是小时候的旧识了,万宝和珍宝阁早年多有生意往来,他现在也是我的生意场上的朋友,湘姨何来此问?” 贺夫人看出沐扶苍对九重夜有些不同,也不说破,抿嘴一笑:“听到有人说九重夜对你颇有些情义在,我仔细想想,九家和沐家也相配,九重夜虽然生有风流相,多少年来倒是片叶不沾身,能做个好夫婿。婚姻是终身大事,侄女别在关键时害羞,你母亲当年可大胆得很。” 沐扶苍一下抓住贺夫人话中的重点:“有人说起?” 怎么,这回传她的谣言开始带上九重夜了?是姚三春吧,也就他能从女儿姚琴口中探测到九重夜对自己的心意,不然以九重夜的风流多情状,其他人真不能一下将沐家小姐和九公子联系到一起。 沐扶苍奇怪地想,传她和九重夜的谣言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就不怕自己当真嫁给了九重夜?再说,以九重夜的独特劲儿,追求一个孝期中的女儿,大家不一定拿这当丑闻呢。 再三和贺夫人辩解,结果却引得贺夫人笑容越来越大,沐扶苍无奈地扶额叹息——好像越描越黑了呢…… 直到坐上了沐家来迎接的马车,沐扶苍才反应过来,一巴掌拍在车厢内的小茶几上。 和之前沐扶苍一样没明白过来的碧珠紧张道:“难道里面有大阴谋?” “阴谋倒不算,姚三春是想我嫁给九重夜呢!” “啊,他这么好心?我误会他了!”碧珠大吃一惊。 沐扶苍气鼓鼓道:“什么好心,我是被人瞧扁啦!九重夜自然不会入赘,姚三春打量我嫁给九重夜后会被他压制住,乖乖在九家相夫教子,万宝就不战自败了。” 碧珠不知道该从哪点切入发表自己的观点,挂着复杂的表情沉默望向膝下的毯子。 在气氛古怪时,马车停顿下来,碧珠撩开车帘探头一看,眼睛一下瞪起来,也变得和沐扶苍一样气鼓鼓地:“小姐,梁康在前面拦路呢!” 八十九无情总被多情恼 梁康双眼泛红,个子较沐扶苍上次见面前长高了些,但身上长袍松松垮垮,有些弱不胜衣之感。 “扶苍,求你见我一见!”梁康凄声道,伸手想掀开车帘,被车夫一把扭过胳膊,推将出去。 沐扶苍充满生动表情的面庞在梁康声音响起的瞬间冷却下来,她端坐在马车里,偏一下头张望的意思都没有,只微启双唇,寒声道:“碧珠,叫他不要在大街上胡说八道。” 梁康站在马车旁边,一手捂着胸口,痛彻心扉般自言自语地告白起来:“扶苍啊,你生辰宴时为何不稍稍等我一等?上天可怜,我这半年里无时无刻不在思念……” “闭嘴!”梁康越说越不像话,碧珠已顾不得尊卑有序,厉声喝骂道:“哪来的家伙在此胡言乱语,随意攀咬!老李,我们快走,不要理他!” 车夫老李在梁刘氏大闹沐家时认识了梁康,知道这是个糊里糊涂的混球,啐骂一声,拉起缰绳就要速速离开。 梁康张开双臂拦在马车前,一副“要走就从我身上碾过去”的大义凛然状。他在先前梁夫人差点被梁鸣扬休弃时确实被吓得半死,无暇他顾,但等时日一长,他发现梁刘氏管理内宅的权力虽被暗中分散给玉如,梁府夫人的位置却还安在,心里被压抑住的,对沐扶苍的爱意又蔓延开来,而且因为遭遇的重重阻碍,他越发想得到沐扶苍了。 “老天给我的劫难足以证明我的心意了!唉,为何有情人总是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呢?扶苍,我的好妹妹啊,你出来和我见见面,我知道我以前的做法不对,但你得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呀。” 碧珠在老李耳边几乎是尖叫出来:“掉头!掉头走,甩开他!” 马车转到一半,梁康趁机上前,“刷拉”扑上去就抱住车轮不放手,一声叫得比一声响亮:“你这丫鬟怎么不知好歹!我和扶苍是真心相爱的啊!扶苍,扶苍,你听我把话说完……” “哎哎,快看!他们在做什么!” “你听他在叫扶苍,那是沐家的大小姐吧?她又惹事生非了?” 不怪京城的路人好奇心旺盛,三番五次地围观到沐扶苍的热闹,换谁在朗朗乾坤下遭遇这等伤风败俗的行为都会忍不住将脚步慢上一慢,何况又知道了马车里的是鼎鼎有名的沐家小姐。 碧珠从没这么恨过一个人:“什么痴呆顽童,都是装的吧?当着人来人往故意吵嚷起来,尽捡令人作呕的话来误导大家,完全是准备好了毁掉小姐的清誉,逼迫小姐嫁他!” 梁康确实存了别样的心思,只不过他不以为自己行的是鄙劣之事:“母亲和刘氏说的话有道理,扶苍是女儿面薄,只要我将心意表露清楚,她终究会放下矜持,答应婚约。京城轻薄子太多,我一定要在定下婚约之前叫他们都知道,表妹是我梁家的人,他们别想趁虚而入!” 他可以为了爱情,豁出去男人的尊严,何等的伟大不俗啊! 碧珠和老李几次攥紧拳头,想直接打死梁康,可梁康终究是官家少爷,再无功名再混账,他们也不敢不看佛面。 沐扶苍终于稍微撩开了一点车帘,梁康大喜,脖子伸长,把脸凑过去…… “哗啦”,沐扶苍淋了他一脸茶水! “我念在血脉情分上,对梁家无缘无故的迫害步步退让,可梁公子却步步紧逼,将我逼至绝境,虽说亲人,更胜仇人!如今你竟寻找借口,辱没到沐家名誉上,为了沐家先祖和父母脸面,我不能再忍,这便到官府与你梁家划清界限!请在场诸位作证,非我沐扶苍无情无义,实是沐家声誉不容诋毁!” 沐扶苍借机将她与梁康的感情纠葛上升成沐家与梁家的对立,将路人的印象从“沐扶苍拈花惹草”变成“梁家欺负孤女”,好为日后从梁家独立出来做个铺垫。 梁康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失败增长了经验,聪明了一下,立刻辩解道:“扶苍,不要再记恨我母亲,她也是为咱俩好!和沐家梁家无关,纯粹是你我之间有天定的姻缘!” 碧珠指着鼻子骂道:“谁和你是‘咱俩’!可怜小姐怎么有你这种亲人!” 梁康坚信不疑道:“我与扶苍本就是天赐的缘分!都怪有你这等小人作祟!扶苍,你再好好想想,除了我,还有谁会娶你爱你呢!” 正不可开交间,一个身影轻巧地越过兴致勃勃的人群,出现在场地中央。 “有呀,我娶她、爱她。” 声音很轻很柔,像一阵带着香气的风拂过众人。 “是九公子!唉,他又出来招惹佳人了。我要是有他的财貌就好了。”这是男人们的心声。 “啊啊啊!九公子好生美貌!好生仗义!”女子们双手捧脸,欢呼起来。 沐扶苍放下车帘——以后的事,交给以后解决吧。 梁康给九重夜突然凑近的俊脸惊艳得呆滞住,满口胡话噎在喉咙里。九重夜看他满脸茶叶枣片,戏谑一笑,梁康顿时热血下涌,筋酸骨软,但是他很快记起九重夜是彻头彻尾的男人,身上毛骨悚然,直感恶寒。 九重夜手指一勾,像捏什么小动物般将赖在沐家马车上的梁康拔起来丢到一边:“为难小姑娘有什么意思,男人之间的事,就该让男人解决。” “碧珠姑娘,你们先走吧。”九重夜向碧珠飞个媚眼,又激起一片女孩尖叫声和男人的嘘声。 碧珠感激地向九重夜行过礼,跳上马车飞快离开现场。 梁康看沐扶苍远去,唯恐又会半年半年地见不到她,从地上跳起来拔腿要追。 九重夜一抬手掐住梁康的脖子,将梁康向路边带去:“别碍在路中央挡道,一点交通规则都不守。” 梁康觉得从脖子上两根冷玉般的手指上有异常的寒气传进身体里,让他的四肢好像在寒冬里冻过,几无知觉,身不由己地给九重夜带着走。好在九重夜没有限制住他的舌头,他极力抗争道:“九公子!我与表妹之间的事情,与你何干!” “看不惯你仗着官家势力欺负女人喽。”九重夜空闲的另一只手摸出一把金闪闪的大折扇,对跟随在他身后移动的花痴团一摇:“都散了散了,公子我要教训强抢民女的纨绔子去,以后闲聊时记得把我夸得英勇些,什么英雄救美啊,侠义无双啊,人见人爱啊。哎,这位姑娘,你看我厉害不厉害?” “厉害。”小姑娘红着脸扭捏道。 “漂不漂亮?” “漂亮!”几个女孩忍不住一起回答。 “喜欢不喜欢?” “喜……讨厌啦!” 大家一阵哄笑,谁也不再留意还在极力喊叫的梁康了。 九重夜步伐迈得不大,却速度极快,说话间将跟随在后的路人逐渐甩开,经过一个拐角后,就像蒸汽般带着一股大活人消失在空气中。 梁康一直在奋力喊话,压根没留意自己是怎么忽然出现在玄光河僻静的河畔边。 九重夜将梁康拎起来,使他双脚悬空在河面上。 梁康挣扎地晃动双腿,一只鞋扑通掉到水里。他不敢再动,僵硬着身躯恐惧道:“你,你想干什么?杀人是要偿命的!” 九重夜耸耸肩:“我说过了啊,要和你解决男人之间的事情。” “我和表妹说话,与你有什么关系!快放开我!” 九重夜一脸惋惜地打量梁康一眼:“无为妹妹何等出色,沐夫人亦是女中豪杰,谁料表哥一家却是傻的。” “你为难我的心上人,你说你与我是哪种关系?” 梁康顿时将生死置之度外,咆哮道:“扶苍是我的妻子!” 九重夜饶有兴趣问道:“好有信心啊,你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娶到她?” “就凭我爱她!就凭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们是相爱的!” 九重夜忽地没了兴趣,侧过脸,斜着狭长的凤眼蔑视着梁康:“呵,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呢,我还当自己遇见个大情圣,原来不过是一只挟势强娶的王老虎。” 梁康不认识九重夜口中的王老虎,只是极口夸耀自己对沐扶苍的情意。 “你所谓的爱不过是要害她至绝境,可怜巴巴地被迫嫁人。”九重夜一折扇拍在梁康的脑门上:“我却会帮她护她,妹妹想振兴沐家,我就助她生意兴隆,她想独立自强,我就陪她成长,她想活成一个骄傲的人,我就拿她当平等的对手看,” “其中的道理,说了你也不懂。”九重夜手指欲松:“妹妹她一定很想收拾了你,我替她做吧。” 梁康惨叫道:“你不能!”话音刚落,他便掉进了冰凉的玄光河中。 九重夜望着在河水中痛苦挣扎的梁康,悠悠道:“我能。” 碧珠踏进沐家园子,终于可以释放自己,激动地又蹦又跳,呐喊着:“九公子太好了!小姐,你听见了吗,刚刚他说他会娶你爱你呢!真奇怪啊,梁康说出来令人生厌作呕,九公子说出来却叫人……” 碧珠红着脸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百爪挠心的酥痒感。 沐扶苍给自己倒杯茶水,非常理智道:“今天的事可以利用起来,让我更快地从梁府脱离出来。原本不想和梁府撕破脸,但事到如今,只能做出舍弃了。” 碧珠的兴致被沐扶苍的淡定态度打消大半,泄气道:“小姐,不要总是冷静到无情嘛,我都替九公子觉得难过。” 沐扶苍握着茶杯,杯里花瓣舒展,香气浮动,但旧年的花茶总是不如院中新鲜花叶的生动喜人。 “只怕九重夜想获得的回报,我给不起。” 九十一年之始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无情地灌进梁康的身体,他张开欲呼,只从口中骨碌出一连串的水泡。 “我要死了吗?”梁康肺中的空气已经吐尽,手脚不听使唤,渐渐向玄光河深处沉去,黑暗笼罩了他全部的视野。 “啊!” 梁康冷汗如泉,战栗不能自已,堵在眼前的黑暗和窒息感像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他全部的精神,使他没有发现环绕周身的冷水不知何时已变成温暖的、丝绸一样的触感。 “公子醒了?”温暖的黑暗狠狠地蹭蹭梁康的脸,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 原来梁康是一头扎进了女子的丰满之中。 房间色彩艳丽,香气奢靡,床上的女人皮肤细腻,白花花的四肢与一丝不挂的梁康纠缠在一起,笑容魅惑,不带半点羞涩之意。即使梁康从未涉足此地,也能猜到自己躺在青楼妓院中。 若是昨日的梁康,发现自己竟然从花柳之地醒来,必然会大呼小叫地推开女子,仓皇穿衣逃出青楼。但现在的梁康神志混乱,任凭女子光滑的胳膊在身上游走,只小声喃喃道:“不要杀我……” 女子咬着梁康耳朵,用气音哼道:“公子说笑了,明明是您要杀死白洁呢!快来杀我呀~”一边不住地摩擦梁康。 梁康因为受惊过度变得无比敏锐的身体自然地升起了反应,半推半就间在白洁身上发泄出来,竟是平生不曾享有过的快意。 事后昏昏沉沉地又歇息了把个时辰,梁康缓和过来。和性命之忧相比,眠花卧柳尚算小事,他顾不上羞恼,支支吾吾地盘问白洁自己为谁所救,又是怎么来到了这里。 白洁掩口娇笑道:“公子都忘了?您心情不佳,似乎大受打击,一个人进到燕春楼来,非要妈妈挑一个长相艳丽的……” “啊,我一个人走进燕春楼?”梁康努力回想,怎么也想不起这一截:“身上衣服是干的湿的?” “干的。亏我脱得及时,要不然呀,真的会湿了呢~”白洁哼唧着翘着兰花指在梁康额头一戳。 大概是真是被打击狠了,自己一时恍惚来到燕春楼,九重夜欲图行凶什么都是幻觉,只是幻觉未免太真了些。梁康长舒一口气,摸摸胸口,觉得那里还残留着可怕的窒息感。 白洁撒了会娇,继续讲道:“妈妈先送来个妹妹,您嫌她不够美艳……” 沐扶苍便是难得的明艳,原来自己连逛妓院都下意识地找与表妹相似的脸,梁康带着又是苦涩又是满意的微笑听白洁说下去:“妈妈问您是哪种美艳法儿,您就边比划边形容道——” “脸蛋细长,眼睛要是凤眼,嘴角要这么一翘,”白洁伸长胳膊:“个子要这么高……公子可真逗,哪家姑娘能高得和男人似的。” 梁康越听越不对,白洁描绘的,分明是九重夜的形象! 梁康双目发直,牙关咯咯作响,白洁担心地推了他一把:“公子,公子?咦,莫不是痴症又犯了?” 梁康被白洁推回神儿来,抱头呻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我会,会梦见,他!” “我竟然背叛了表妹,我辜负了父母厚望……”梁康把头往床柱上重重磕了两下,抄起衣服就要狂奔离去。白洁惊呼道:“公子,您没给钱!” 梁康随手砸下钱袋,狼狈不堪地披上衣服冲出燕春楼。他一手攥着衣领,跌跌撞撞地往梁府走去,一路上,沐扶苍、九重夜、冰冷河水和白洁销魂的胴体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一般乱转。 梁府侧门大开,几个下人正焦急地翘首盼望,远远望见梁康出现,大喊道:“少爷找到了!”,手忙脚乱地将他拉进府中。 梁刘氏就在院子里心神不宁地踱步,看见梁康出现,黑着脸一把抓住他,憋着气问道:“康儿,你昨晚去哪了?” “叫那逆子进来!”屋里梁鸣扬怒喝道。 梁康梁夫人俱是一个哆嗦,梁康小声问道:“娘,父亲怎么没去官府当值?” 梁夫人淌泪道:“谁叫你找姓沐的死丫头去了?现在可好,沐扶苍今早闹到官府,说你当街辱她清白!” 辱就辱了,逼得沐扶苍嫁进来才是好事一桩,偏偏梁康没能得手,还叫九重夜撞个正着,一下闹得半个京城都知道九公子英雄救美,拳打恶霸梁。 梁康急道:“我怎么辱没扶苍了?我是真心实意的要娶她!” 他的声音稍微大了些,梁鸣扬脸色铁青,顾不上给儿子脸面,走出屋,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梁康一下愣住,梁刘氏抱着老爷胳膊哭道:“您别打了,您就这一个嫡亲儿子啊!” 梁鸣扬甩开梁刘氏,恨声道:“我宁可没他这个儿子!” 梁康耳中翁鸣,梁鸣扬和梁刘氏快速激烈的争论声模糊成一团,只隐隐约约听懂了父亲最后的一句定论:“……我却无颜再留她,就遂了扶苍的愿,放她出去独立成女户!” 梁刘氏的反应比梁康更强烈:“不行,她不能走!”虽说万宝姓沐,但只要沐扶苍归养在梁家名下,她就可能有机会插下手去,但等沐扶苍完全脱离了梁府,以沐扶苍忘恩负义的本性,她哪还能拿到钱! 梁鸣扬主意既定,不再搭理梁刘氏,转对梁康喝问道:“整整失踪了一天!昨日纠缠过你表妹后,你到底去了哪里?” 梁康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梁刘氏眼尖,看见儿子衣领上一点胭脂痕迹,细闻去,身上还有股滑腻脂香。梁鸣扬珍惜羽毛,不曾去过青楼楚馆,梁刘氏身为女人,却是天然就懂,心下彻底明了,慌忙替儿子遮掩道:“康儿原本是好心,却被人误解,一难过就在大街上蹲了一夜,看这脸都黄了,你先别问了,叫他回房休息吧。” “给我跪祖先灵位去!满屋的圣贤书读出个不识廉耻的混账来!” 在梁鸣扬责骂梁康的同时,沐扶苍站在珍宝阁门外的大街上,逼问陈峰。 “陈老板,我想,您明白我带你来此,所为何事。” 陈峰干巴巴道:“不懂。” 沐扶苍约他商谈时,陈峰便心中打鼓,等见了面,沐扶苍带着他来到珍宝阁的路上,他就担心沐扶苍打算把疯马撞人的罪名按他身上。 沐扶苍慢条斯理道:“陈老板,明人不说暗话,台面下的手段大家门清儿,可是前几日,你做得未免太过分了,真刀真枪地杀人抢人,坏了规矩不说,连九公子的面子都敢踩……” “沐小姐误会了,一切都是巧合,都是生意人,又不是江湖帮派,谁会动不动喊打喊杀!”陈峰连连撇清,他今早风闻九重夜英雄救美,觉得空穴来风,以前九重夜和沐扶苍的谣言可能存真,何况即使之前清白,给梁康一闹,两人之间也得给闹出事来。 得罪沐扶苍不过是财产有损,得罪了九重夜可不知道会迎来怎样的报复了。 “巧合?马是巧合,老大一个人闯进珍宝阁图谋不轨,也是巧合吗?陈老板敢说他只是迷路了,只是不小心想杀个人?” 陈峰呵呵装傻,心里把派杀手杀到珍宝阁里的可能主使十八代祖宗骂个遍。他知道疯马的主人,但对光明正大行刺沐扶苍的事件也是惊讶莫名。 “其实凶手好找得很,我在京城的对手就那么几家,”沐扶苍对陈峰温柔一笑:“谁最喜欢刁难我,最喜欢传我闲话呢?随便挑出一户来,往官府一送,肯定不会冤枉到好人。” 沐扶苍一是要封住流言源头,二是要挑起他们内讧 陈峰一个字一个字蹦道:“陈某明白了。” 严格说来,谋害沐扶苍的事,几家珠宝商人人有份,沐扶苍知道不可能将他们一网捞尽,便逼他们弃卒保车。 可是谁情愿做被舍弃的卒呢? 几家珠宝商互相栽赃推脱,无法凝聚成强有力的势力抵抗万宝银楼,使得万宝银楼在金珍珠的加持下跃居成京城第一银楼,再借由京城银楼的声势带动了其他各州的珠宝生意。 万宝沐家至此成为在整个雍国也排得上名号的富商。 京城郊外,沐扶苍盘腿坐在父母墓前,将自己的户主文书展示给父母看。 “爹,娘,我守住沐家了。” 这一年,她经历很多很多的危机,遇见了很多的好人与更多的坏人。 终于,在艰难中挣扎出了一点生活的样子。 “我会坚持下去。” 我要养活自己,珍珠翡翠绫罗绸缎,我看上的,自己买;山川大江,我想去,就自自在在高高兴兴地骑马乘船去游玩,谁都阻拦不了!更不许自己嫁人作依傍,把男人当做全部的生命,全部的指望。 沐扶苍向后一仰,肆无忌惮地摊平四肢:“我还想要更多,想帮冯女史创建女子学府,想救回顾将军,想活得更加明白。” “哪怕前路晦暗,福祸难测,我也要继续走下去。难道还有比嫁与梁康,丧尽尊严的十年更苦的日子么?” 天高云淡,已经品尝过自由的鸟儿,怎么会依恋狭窄的囚笼呢? 九十一浮生之闲 碧珠拿手帕垫着,将食盒里热腾腾香喷喷的鹌子羹端到桌上,接着是下饭用的鳜鱼假蛤蜊、牡蛎炸肚、两熟紫苏鱼、乳炊羊、入炉细项莲花鸭、蜜汁火腿、鸡蕈、姜虾、酒蟹、獐巴、鹿脯,再加上香药木瓜、椒梅、樱桃、糖枣、栗子、芭蕉干、乳酪、蜜腌的果儿等等,从食蒸作、海鲜陆客,无不备全,五颜六色地整整摆满了两桌子。 “不必铺张浪费,吃不了许多。” 沐扶苍拿起筷子夹片火腿,入口只觉一股肉腥味,有些反胃,叫来酸梅汤压着。 碧珠舀起冰块镇住酸梅汤,抱怨道:“好不容易熬了一年,可要好好沾点荤腥。小姐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天天没肉没油水,别说长身体,脸上的肉都快熬干了。这还是孝礼松弛了,没让大家临墓结庐,号哭不绝,真不敢想过去强迫守足三年时,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别做得太明显,我以后的两年还是算做孝期内的,不能在孝道上给人拿了把柄。”沐扶苍往鹌子羹里加些香醋,连喝了两碗。她也觉得自己身体急需肉奶补品,自重生后,她没少被人追逐刺杀,动不动就要拎着裙子飞奔,深感身体强壮才是基础,多吃点,养壮点,才能反应得及时,速度跟得上,逃生的机会更大点。 京城万宝银楼和布庄一时风头无两,外地生意一是急不来,二是碧珠插不上手,碧珠乐得将全部精力放在给沐扶苍准备饮食调理身体和搜集趣物解闷上。 沐家作为豪富,又有各地走动的行商,一般的玩意儿珠宝吃穿,碧珠轻易看不上眼,搜罗了几日,所获不多,大感无趣。 小辟做了沐家的门客,自然替主人家分忧,外出玩乐时随手买下两大摞不登大雅之堂的闲书送给碧珠。 碧珠被之前的经书背怕了,大堆书放在书房里过了许久,等到她实在没滋味时才挑了最薄的一本打开。 “女子之美谓之阴,男子之美谓之阳,阴阳交融,天下至理。话说兰陵一户人家,生有女儿,名为媚娘,二八年华,才貌殊绝……”碧珠一看,原来是故事话本,饶有兴趣地逐字念下去,没翻过两三页,直念道:“……眉目多情状,低头且含羞,与巴郞结成云雨之欢。千般温存,两情依依……” 一旁抄写经论的沐扶苍终于扑哧笑出声来。碧珠略带疑惑地停下来,想了想,才记起云雨之典,继而想通故事内容,顿时涨得脸皮紫红,将书一把丢开,怒道:“小辟找的是什么烂糟货色,等我一会见了他,扒了他的皮!” 沐扶苍过了几年夫妻生活,早不为意,玩笑道:“若是害羞,你将书搬进你房间去吧。碧珠也长大了,知道人事了。” 碧珠羞恼道:“我才不要这些腌臜东西!” 话是这样说,到了第二天,碧珠到底放不下媚娘的故事,将书偷偷搬进卧室细看。沐扶苍置之不理,任由碧珠折腾。 两堆书里,媚娘那本是最浅显无趣的,等碧珠看到其他或语句优美或故事离奇的书本,简直惊为天人,不忍释卷,其中薄情城主所著的一套《独爱俏花魁》尤其特别,里面讲述了一名绝色少女在一次昏迷后发现自己出现在青楼,她凭着自己出色的歌喉与活泼的舞姿,惊艳全场,将魔教邪魅教主、霸道小王爷、清秀的未来状元如数迷倒。最后她的初夜在一番争抢后被一名神秘客人买走,并将她带到豪华且隐秘的宫殿中。 绝色少女不满自己自由受限,迷倒看守的英俊侍卫后在其帮助下逃之夭夭,却在半路被异邦王子挟持。 王子粗旷健壮,像捡小猫一样将少女扔在床上,不顾少女反对,强行撕开她的衣服,却发现她身上有敌国皇帝的玺印烙痕,原来买走少女的神秘客人竟是皇帝。 其中夹杂着武林为争少女垂怜而混乱、教主绝望出家、王爷发誓终生不娶为卿守身、忠心侍卫以身挡箭等种种稀罕事,最后少女打败皇后太后,登上后位,并将异邦王子一起收入后宫。 别的话本除了公子佳人便是善恶有报,独特点的也不过花妖狐魅,碧珠从未想过世间竟有讲述女子挑逗红尘的奇谈,迷得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了,中间还忍不住和沐扶苍讨论起来。 紫山耳朵灵,偶尔听得些许内容,嘴角抽搐道:“百万银两买初夜?她以为自己是宝石打造的?妓女当成皇后?百官没有造反吗?状元哪可能和魔教教主看中一个女人?哎,话说回来,写书的人知道什么叫魔教吗,教主还用得着争女人的宠爱?直接打晕了带走,敢不听话就削成人棍。” “啊?异国王子收入后宫?皇帝爱的其实是观赏红杏出墙吧!” 碧珠黑着脸辩解道:“话本罢了,做不到的还不许人想想吗?你看这姑娘虽然是妓子,活得可有意思,比官家小姐享福多了。” 紫山翻着白眼干活去了。 碧珠将两摞书看了大半,到底放不下《独爱俏花魁》,魂不守舍,走火入魔,整日叨念着花魁精彩的一生。 这天给黎掌柜传达命令回来的路上,碧珠路过燕春楼,听闻燕春楼即将仿照珍宝阁拍卖的形式,卖出一名绝色少女的初夜。 据说那女孩舞姿轻盈婀娜,容貌娇美罕见,年纪又极轻,是难寻第二个的人间尤物。碧珠听着形容,正和书中内容对上号,当即生出念头,回到沐家求着紫山将她扮成小子模样带去燕春楼凑热闹。 紫山再明白沐家的与众不同,也想象不到会遇见这等放肆丫鬟,哭笑不得地向沐扶苍汇报。 沐扶苍琢磨一下,不但同意了碧珠去燕春楼的要求,自己也打算到时一同前往。 紫山笑得流眼泪,把小辟招来,协助着将沐扶苍打扮成白皙小公子的模样。碧珠小女孩气太重,装不像男子,把面孔遮了,就作为沐扶苍贴身的伺候丫鬟混进燕春楼。 “你也信什么独爱花魁的故事啊?”小辟为防万一,陪着沐扶苍碧珠一起进燕春楼参加拍卖。 如果没有碧珠的要求,小辟会乐呵呵地凑热闹,但是现在身边多了俩少女一起逛妓院,他浑身都不自在,兴奋打消大半。 “一群苦命人而已,我……闲来无事,随意看看。”沐扶苍绾起乌发,身着长袍,容貌虽嫌过于细致,个头也矮了些,但气质疏朗,举止大方,确实又不像男装女子,足以蒙混过关。 沐扶苍前两次到燕春楼时均有要事在身,匆忙来去,无暇他顾,此时带着守卫与侍女,安安稳稳地坐在一楼喝茶等戏,总算可以静下心仔细打量这座名扬京城的青楼。 作为最出色的销金窟,燕春楼的金碧辉煌,奢侈糜乱自不必说,在桌椅摆放,壁画柱梁间另有微妙的堂皇富丽,沐扶苍私心评来,与珍宝阁颇为相似,虽尚输其气魄半筹,但当作皮肉生意的场合,还是嫌浪费了。 “燕春楼成名已有二十余年,竟比皇帝在位的时间还要长。在京城做大的生意背后没有不存在靠山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它的靠山能是哪个呢?” 沐家是女子当家,按理说燕春楼很难与万宝发生什么纠葛,更不会演变成敌对关系,可沐扶苍所图甚大,京城一点异常的动静皆不敢放过,她身处花红柳绿中却带上点侦查敌情的意思。 燕春楼收买的女子岂是庸俗,即使伺候的丫鬟,最差的也是中等姿色。碧珠本身长得清秀可人,来京城见到的小姐闺秀多为美貌少女,更不谈沐扶苍柳璇九重夜等罕世绝色,但少有如燕春楼般汇聚众多美人儿的场所,直看得碧珠目眩神摇,啧啧不已。 天色渐沉,慕名而来的客人越聚越多,碧珠仗着面上有易容遮掩,放肆地在来客脸上打量,试图找到藏在里面的佳公子小王爷。 “怎么全是些大肚子的老头?欸,这个身材还行……哎呦,是秃子!”碧珠不死心地估计下计时沙漏:“也许公子们比较矜持,来得晚些?” 直到明月挂起,客人多少有些醉意,一个个甩开残存的礼节,左拥右抱,兴致高昂,迫不及待地催促老鸨快快开始。 碧珠揉揉耳朵,抱怨道:“好吵!臭烘烘地全是酒气。” 就在她被闹得心烦意乱时,大厅内突然安静下来,静得就好像有一霎那时间被暂停了。 碧珠心脏不知缘由地剧烈跳动起来,她僵着脖子转向门口,看见光与影的交接处立着一个修长的青年。 他半身没于黑暗中,像一道不可测量的深渊,半身凝聚着光华,即使楼内纸醉金迷美人如云,也比不过他衣袖微动间流转的繁华灿烂。 碧珠眼晕目眩,喉头却苦涩难言。 小辟叼着梨子叼了好一会,才记得抬起手拿开,咬着果肉含糊道:“是九公子啊。” 九十二云起何处 老鸨恭恭敬敬将九重夜迎上二楼,她脸上带着习惯性的媚笑,态度却端正极了,似乎没有将财名双全的九重夜视作主顾。 一楼其他人自然观察不到这一小小的细节,他们只知道九公子也来参加处子的拍卖会。 当然,没有人觉得九重夜出现在此有何不妥,除了碧珠泪盈于睫。 楼梯上的九重夜感受到在射向他的充满着羡慕、嫉恨和欲望的目光中,夹带着一股违和的恼怒之意。 他顺着目光来处望去,看见一个做书童打扮的陌生丫鬟哀怨地瞪着自己,丫鬟身前是位白净小公子,也是生面孔,见他留意到这边,轻轻颔首示意。 九重夜略微追忆片刻,了然地回以微笑,脚步不停地继续上楼。 “他为什么会来燕春楼?”碧珠哽咽道,声音干涩得活像吞了两斤哑药去。 小辟几口啃完梨子,果核一丢,一边桌布上蹭干湿乎乎的手,一边满不在乎地反问道:“九公子长得再美也是货真价实的大男人,凭啥不能来?” “他,他……”碧珠泫然欲泣:“他就是不能来!而且,而且他不是要追求小姐的吗?” 小辟不假思索回道:“又不冲突,你看看周围,有几个是没老婆没家室的,你家小姐有什么好独特的?” “哦,对哦,女扮男装来买人初夜是够独特。那撞见小情人逛妓院纯属自找麻烦喽。” 碧珠愈发气恼,磕磕巴巴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词不达意的话:“怎么能光明正大地……都有妻有儿了,没有,没有那也不该的……” 小辟觉得自己和碧珠讲不清道理了:“这不行那不行,你以为燕春楼金凤院醉红阁是开给谁的?妓院妓院,就是爷们来找女人找乐子的地方。放心吧,没几个男人犯傻真把她们赎身娶回家,就算买回家,贱籍也做不成正经人家的正妻。” “哪个男人没逛过楼子,你见过有当老婆的登门大闹的吗?何况这不还没嫁呢,气什么气。” “三千两。” 在小辟和碧珠胡扯时,拍卖已经开始了,一个仅着薄纱的女孩登台献舞。女孩确实妩媚动人,舞姿诱惑,值得老鸨大胆报出的五百两白银的底价。 众人才想争一争,一点点较价,沐扶苍已经干脆地抢先报出三千两的高价,出手直接压倒全部客人。 “毛还没长齐就来玩女人,知道入口在哪不?先回去叫你娘教教你!”坐在沐扶苍旁边桌子上的大肚子客人骂骂咧咧,三千两不多不少,但是买一夜欢愉却是嫌贵了,他犹豫一下便错过了时机。 大肚子的邻座连忙拦下朋友的胡言乱语,和沐扶苍抱拳道歉。另一个同桌人劝阻道:“算了算了,看他小小年纪,气派大,出手阔绰,又从没见过,只怕是官家的少爷,咱们做生意的小人物,和官家较不起劲,别乱惹麻烦了。” 大肚子勉强住了嘴,眼瞅着沐扶苍在燕春楼丫鬟的带领下登楼入室,心里到底咽不下气,仗着酒劲发狠定下毒招,要找机会收拾敢和自己抢人的黄口小儿。 老鸨为防意外,安排的拍卖处子不止一两位,虽略逊妖娆,但因为沐扶苍无意中打脸在先,其他客人嫌丢了面子,纷纷起劲喊价,一楼场面比之前拍卖妩媚女孩时更为热闹。 沐扶苍随着丫鬟一步步登上楼梯,男人喧闹奸笑声渐渐淡去,女子的脂粉软香幽幽袭来。 “您请。”丫鬟闪到一旁,侧身行礼道。她低着头,听见一阵敲门声,诧异地抬起眼睛,看见小公子居然正正衣冠,非常礼貌地叩起门来。丫鬟掩口一笑,复又黯淡地垂下手,想客人究竟是年纪小,等多经历几次,他就会忘了曾经的这些情真意切的虚礼。 女孩跪在绣满桃花柳叶的绫罗床上,头上罩着一方淡红的薄纱,身披青色霞帔,像一个小小的新娘般——等待着漫长灾难的开端。 “起来吧。” “起来,我不会和你做什么。” 女孩揭起薄纱,露出清媚的脸儿,水灵灵的眼睛里掩藏着一些疑惑的神色。客人嗓音脆生,前几个字还能拿他年幼尚未变声理解,等话说多了些,她辨出眼前客人分明就是个男装女子。 还是个与自己年龄相近的少女。 那张脸精致而陌生,望过来的目光非常平和,又很熟悉自己的样子……女孩福至心灵,低声唤道:“沐小姐,是您?” “我有这么好辨认么?”沐扶苍走到窗边椅子前坐下,伸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茶漱口——方才一楼的酒气也把她给熏到了。 女孩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和月牙儿一样的笑眼。是很好辨认,那般放肆又自由的少女,她只知道沐扶苍一个。 “你现在叫云飞烟?陪我坐会,最近闲来无事,刚好过来找你聊天。上次于捕头的事情我还没向你道谢呢。” 云飞烟拉过茶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收起笑容轻轻道:“是我该向您道谢呢。”沐扶苍偏挑了今日找她“聊天”,一下花了三千两出去。 为了不让高价买初夜的客人不满,妓子在初次后会有三两个月不再接客。虽然云飞烟早已认命,但被糟践的日子哪怕晚来一天,也是意外之喜。 云飞烟实在是通透的女孩啊!沐扶苍不忍道:“对以后生活你有什么打算吗?要不,跟了我?” 云飞烟摇摇头,眼睛里没有死灰复燃的火花,只剩一点余烬的热度:“妈妈有意拿我做招牌,我没可能出了这楼子。” “试着争一把啊!”沐扶苍叹息道。 云飞烟抬起手将耳边的乱发别起,经过燕春楼一年的训练,她的身段愈显柔软,藤蔓一样纤细无骨。 也许不是训练出来的,她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谢谢您。我不知道自己何处来,也不知道能往何处去,燕春楼……也罢,这大概就是命,曾遇见您,我知足了,”在盛夏明月夜,安静地坐在窗边,面前的是一个关心她的美丽少女,已经足够了。 沐扶苍抬头看向窗外的月光,她不再是一年前住在水波院里,打发碧珠去讨要笔墨的单薄女孩了,实力在京城富商里也排得上号。云飞烟不可能小觑万宝沐家的财力,但她还是拒绝了自己 没有人乐意做妓子,云飞烟放着救命稻草不抓,聪慧如她,是笃定了面对燕春楼,自己没有赎人的能力吧。 “你对燕春楼了解多少?就是知道一些,恩,客人看见的范围之外的事情。” 云飞烟思索片刻,肯定道:“我们平时就是学习讨好客人,唱歌跳舞,学些有的没的东西,并没其他事情做,无甚特别。大抵天下青楼都是一般。” “哦?那你有看见和燕春楼走得比较近的大人物吗?” 云飞烟也摇头,说是不清楚。 “对不住,帮不上小姐。”云飞烟十分歉意。 沐扶苍安慰道:“不用道歉,我随口问问,过来主要是为了找你说话。” 云飞烟似乎十分感动,站起身抱住沐扶苍,喃喃道:“谢谢姐姐,我,我很高兴……” 沐扶苍不习惯和人突然做如此亲密的身体接触,想推开云飞烟时,突然感到抱着自己的手,在她腰上划动。 云飞烟识字时间不长,笔画顺序多有错误,写了两遍,沐扶苍才认出是她划的是“有密室”。 有些规模的宅院阁楼建几间密室是很常见的事情,云飞烟为何要小心翼翼地写给自己? 云飞烟一边继续说着自己对沐扶苍的感激,一边飞快地补充了两个字“很大”。 写到“大”字时,云飞烟手指尤其用力。 很大的密室?沐扶苍一下联想到自己从于断水手中夺来的院子。 那种“大”法,就不正常了。 云飞烟松开沐扶苍后,两人默契地不再谈有关燕春楼的事,开始闲聊外面的世界。沐扶苍常年跟随父母在外游走,颇有新鲜事可讲,都是云飞烟闻所未闻的,一直聊到外面天色蒙蒙发亮。 “小姐,您多保重。”云飞烟没有多做挽留。她的笑容脱离开天生媚态,剩下的底色,从头至尾都是“静”,月照林中石的静。 沐扶苍无从得知云飞烟曾经历过什么,让她小小年纪便冷静而绝望,只能回祝道:“你也是,保护好自己。” 碧珠纯属被闲书鼓动,小辟喜欢云儿,但是他清楚自己争不起价,两人本只是凑热闹,谁料沐扶苍竟然真的参加出价了,而且一击即中,当场进了云飞烟的屋子。 碧珠小辟是贵客带来的仆从,被安排在干净漂亮的房间里休息,还有好酒好菜招待。 哪有心情吃饭,碧珠连因遇见九重夜而爆发恼火气都吓散了,和小辟痴呆对视,在好长时间里谁也说不出话来。 碧珠不认得云飞烟,小辟倒记得沐扶苍和云儿很有源渊,他左思右想,末了一拍大腿:“我说云儿当时干啥拼着命保护我们,原来是鸯鸯情深,她俩早就看对眼了!” “你嘀咕什么呢?” “没啥,没啥,我说这菜不错。”小辟伸筷子装模作样地架起块鸡翅膀欣赏。沐扶苍云儿都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就大发慈悲帮她们瞒下来好了! 九十三晒书引香 熬了一宿,沐扶苍依然是风流小公子的模样,她掸掸衣衫,大摇大摆地走出燕春楼的大门,身后跟着眼圈青黑,神色诡异的碧珠和小辟。 碧珠心急火燎,迫切地想知道昨夜究竟在云飞烟房间里发生何事。沐扶苍没有将随小辟逃亡路上经历的全部事情如实相告碧珠,碧珠不像小辟般了解小姐与燕春楼云飞烟之间的交情,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小姐自从老爷夫人去世后,仿佛一夜间变了一个人。 这是碧珠一年来慢慢明白过来的,而其中,小姐最明显的变化是,她似乎开始不喜欢男子了。 连碧珠自己都开窍迷恋九重夜,聪慧早熟的沐扶苍哪里会一如幼女般无知无觉?她为父母守孝是真,以孝道为名拒绝婚事也是真! 天边低低挂着中秋灯笼一般朱红的朝阳,街上零星有早起的行人走动,食肆已开张营业,从敞开的门里传出诱人的香气。 沐扶苍驻足挑选些樱桃毕罗、虾鱼包儿和甜滋滋的李子,拿纸袋装了,和碧珠小辟一人捧着一袋,边走边吃。 都在马路牙子上吃东西了,也不必在乎像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条律,碧珠塞着毕罗,含糊道:“小……少爷,以后不要去燕春楼了吧?女人,其实没有男人好。” 沐扶苍茫然道:“啊?” 小辟几乎笑喷,赶快把李子咽下去,肆无忌惮地嘲笑碧珠:“要去的!这不正是你喜欢的故事吗?聪明美貌还特有钱的小少爷勇救花魁,多深情,多传奇!燕春楼满座就少爷和九公子两个人如花似玉,恩,还有玉树临风的我,剩下的全是糟老头子,难道你喜欢看老头子独占俏花魁?” 沐扶苍是聪明又敢想的人,此时听过小辟的玩笑,明白来碧珠的担忧。她碍在身穿男装,唯恐当众露馅,不便多言,只是忍俊不禁,和小辟一起笑得碧珠发毛。 三人说笑着,沿着路口一个转角,身影消失。跟随在他们身后的男子连忙快走几步,伸长脖子探头探脑。 他一眼看见空荡的小路里,秀美的小公子和他的丫鬟正站在当中,对着自己笑呢。 “被发现了!” 男子掉头想跑,脑袋还没扭过去,衣领就被人一把攥住,拉扯进小路深处。 “谁派你来的?”小辟摸出把手指长的小刀架在男人脖子上。男子感觉颈间一片冰凉,喉咙间咕噜一声,把求救声咽下去,哀求道:“好汉饶命,公子饶命,我,我就是顺路,没谁派来。” 小辟一手捂住男子口鼻,一手往他锁骨上狠狠一按,只听骨头轻微一响,男子登时疼出浑身冷汗。 “谁派你来的?” 小辟松开手,男子跪在地上喘了半天,哭泣道:“别打了,我说!小人是三彦马家的仆从,老爷刚刚见到了少爷,因……英雄惜英雄,叫小的跟着您……就是,他就是想知道您是何方神圣,将来好打个交道。” “三彦马家?”沐扶苍对马家有所了解,知道它也是个大富之家,族中出过三位举人,故号称“三彦”。马家主要是当铺生意,和万宝平时没有往来。 小辟偷过三彦当铺的宝贝,对马家留着印象,略微回忆一会,一脚踹在男子肚子上:“胡说吧你,你家老爷是不是在燕春楼见到的少爷?就嘴里不干不净的那头肥猪?” “小的奉命行事,没得奈何,您行行好,就把我当屁放了吧!”男子捂着肚子连哭带求。 “原来是他,但我听说的马家家主并不是个气量浅薄的鼠辈。”沐扶苍知道拍卖会坐在隔壁桌上的大肚子是马家老爷后,觉得奇怪。 小辟解释道:“是马家家主马一新的孪生弟弟,叫马二奇,长得比他哥丑,脑子也没他哥好使。” “唉,兄弟二人真是天差地别,难怪身为嫡系次子,却从不插手三彦的生意。” 沐扶苍和小辟说完话,看见男子抬头怔视着自己,略有惊异,似乎想明白了她的身份。 沐扶苍摇摇头:“不该聪明时乱聪明。小辟,处理好他后,记得回家和我说一声。” “嘁,我干活你放心。” 男子还没从拍买雏妓的小公子是沐家小姐的惊人丑闻里回过神来,直到小辟把绳索套在他脖子上时,才晓得沐扶苍竟要杀人灭口,煞白着脸求救道:“不,我谁都不说!救命啊,救……” 沐扶苍和碧珠沿着再无他人的空荡小路折回到大街上,她们刚刚听见了男子的哀叫和紧随其后的轻微挣扎声。 谁也没有回头,只是碧珠的脸变得和男子一样惨白。 “真的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是的。”沐扶苍点点头,她没有消除马家仆人记忆的本事,又不能保证男子能和九重夜云飞烟一样不泄密,只有干脆灭口了。 嫖娼之事,断断不容外传。 沐扶苍回到沐家时,已经将男子的死抛之脑后了,摸摸书房里积攒下来的成堆书籍,开心地计划着今天搬书出去晒太阳。 “碧珠,今天是六月六啊,咱俩去补个觉,叫翠榴和小丫鬟们拿书出去晒,顺便挑个识字的将书登记成册。” “还有,你刚刚扔在书房外火盆里的那些书,要不要也一起晒晒,恩?” “小姐,别开我玩笑了,我真的再也不想看乱七八糟的故事了。”联系小姐一年来对男子的态度,碧珠越想越觉得沐扶苍走入了歧路,别说有碍道德的闲书,她甚至恨不得小姐放下经史,乖乖背写《女诫》《女德》,好改邪归正。 询问了一圈,除了有活外出的紫山,院里居然没有一个丫鬟真正识字,即使有一两个看得懂三四十个字的女孩,她们也不会拿毛笔写字。 碧珠无奈道:“天天跟着小姐,倒是忘了,能认字识字的女子才是极少数。算了,翠榴,你先督着她们晒书,仔细别掉页或沾水花了字,等我睡起来抄名册。” 碧珠这一觉还没睡醒,翠榴就敲开了门。 “怎么,要收书了?我有睡迟了?”碧珠打着哈欠,扒着门框瞅瞅日头:“呦,才午间啊。” “不是收书,是院子外来个中年男客,还跟着位小姐。我看他们大有来历,但是小姐正在睡觉……” “男客?是哪个商行的老板吗?叫他下名帖,约好时间再来。” “不,他自称姓谭,听闻小姐招聘教书先生,特来应聘。而且,跟着先生一起来的小姐,虽然穿着随意,但看起来像是官家小姐。” 碧珠早放弃了考女科的心,但沐扶苍对念书经考之事一直重视如初,即使在生意繁忙时也不忘抽时间背书练字。碧珠知道教书先生对于沐扶苍的重要性,此时好不容易上门一个,不敢怠慢,慌忙穿好鞋,让翠榴请男客和小姐入室,自己去叫沐扶苍起床。 有点学问的先生文客对女子多有轻视,让沐扶苍三番五次受挫后,认清了女子在学问之道上的地位,全靠着自学和请教冯柔,没成想今日居然有“自投罗网”的,使她疑惑多于惊喜。 “在下谭留成。” “原来是谭先生,久闻大名!快请坐!” 谭留成是九年前的贡士,才名颇盛,奈何时运不济,没等到殿试,老家传来噩耗,母亲病逝,他不得已放弃近在咫尺的进士之位,回家守孝,等三年后母孝刚过,跑到京城准备参加下届考试时,父亲失足落水,结果又回家守了三年父孝,而父孝过完不久,祖父伤心之下也不幸病逝…… 三年又三年,别说立业,成家都耽搁了,他被未婚妻退了婚约后,心灰意冷,再不提科举之事。 但谭留成的学问是实实在在的,沐扶苍确实久闻大名,见来者竟是他,真真喜出望外。 跟随谭留成而来的小姑娘,眨眨眼睛:“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 沐扶苍在看见小姑娘时心里就有了个猜测,只是没敢说。 “那你就是知道咯,我是容香。” 沐扶苍保持着笑容和容香行礼。 谭留成是喜,这位小姑奶奶就是惊了。 枢密院事容羽容大人,胆识过人,机敏善辨,政事清明,深得帝心,他样样皆好,唯独生了个出奇淘气的宝贝闺女——容香。 容香是两岁能跑步,五岁会顶嘴,八岁带着一群丫头和隔壁宋府的小少爷打架,差点烧了房子! 容夫人罚她抄书,容香抄了本《xx梅》上去——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看的!容大人罚她跪祠堂,她就敢往脸上抹粉装病装昏,一躺就坚持了一两天不动弹,吓得容夫人揪红了老爷的耳朵。 厨艺女红就更别提了,厨娘现在根本不敢让她进厨房。 容香也是另一种名扬京城了,偏个容羽权高位尊,容香又与乐平公主交好,经常收到皇宫的赏赐,使得上至百官,下到百姓,折腾了十几年下来,居然没人再敢责备嘲笑她,时间久了,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容香和九重夜一起成了京城的两大异类。 沐扶苍习惯了理性行事,最怕的就是这种古灵精怪、不按常理出牌的官小姐,她小心问道:“贵客登门,不胜荣幸,敢问容小姐有何指教?” “我想拜谭先生为师,可是他说自己已经有弟子,教不过来。我说他号称德才兼备,却不知有教无类,竟然没有女弟子,先生就表示他要收你为徒。” 谭留成捋捋三缕长须,对极力控制表情的沐扶苍做出个高深的微笑。沐扶苍还之以笑——敢情老师是被逼上门的! 谭留成和沐扶苍商量完以后拜师时间和课程安排后,就从容不迫地火速离开,沐扶苍也没敢叫他帮忙把容小姐带走,无可奈何地继续招待容香。 “唉,看着你们在就这样在我眼前达成了交易。”容香托腮做愁苦状:“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不过师父跑了就跑了,我到沐家不算白来一场!就冲这个,咱俩交个朋友吧!”容香下一瞬间转了脸色,欢喜地一扬手,从屁股底下抽出本花皮书册。沐扶苍定睛一看,上面印着五个大字《独爱俏花魁》! 碧珠丢在火盆里没来得及销毁,翠榴捡去晒太阳的污书,给容香得意地摇在手里。沐扶苍深吸一口气,咧出个灿烂的笑容:“对,我们以后是朋友了,好朋友!” 九十四人生何处不相逢 昏暗密室,谭先生恭敬地垂手侍立,如实汇报自己日前的经历:“……实在推辞不过,念及沐扶苍寻师未果,求贤若渴,遂登门一试,借此摆脱了容家小姐。虽然有打草惊蛇之嫌,但,”谭留成无奈地苦笑道:“容家的混世小魔王颇有些诡异处,令人捉摸不透,我只恐被她纠缠久了,看出破绽,耽误大事。” “沐扶苍,恩,她现在应当一无所觉。你暂且安心教导她经文,现在不是向沐家动手的时机。” “遵命。” 柳府雅致的小姐闺房内,柳珂也在听着手下丫鬟清商的报告:“昨天将从老庙买入的货品都卖尽了,抛去成本和中间人手费用,前后三批货总共赚进四千六百零三两白银。” 清越欢喜道:“小姐一个月的例银是五两银子,即使老爷多给了几次赏赐,钱加起来也不过一二百两,这生意随随便便做起来,便是千两万两的进账,实在划得来。” 柳珂亦觉满意,微微一笑,不带一丝阴晦矜持,在素锦长裙的映衬下,只得清秀的容貌平白添了几分姿色。 清商的任务完成得漂亮,人却耸拉眉角,咬着嘴唇,踌躇道:“可是,可是,小姐……” “发生何事?被人察觉了?快说!”柳珂收起笑脸,斥责道。 清商把腰弯得更低些:“奴婢很小心,应该没有人发现与柳府有关。是刘老,我再去老庙要货时,刘老说货物短缺,以后留不得我们挑选的余地,有什么就只能收什么。” 清越急道:“开始不是商量好多给他些抽成,让我们先挑选货品的吗?才合作了几次,刚互相摸清跟脚,准备开始入大头,姓刘的怎好意思就翻脸变卦了!” 柳珂又要困在柳家守孝期,又要避开府内府外人的耳目,经商实在比他人困难不少倍,买进卖出的货品必须是好脱手又无显著特征、不会被人追查到的有限几种违禁品或赃物,是以,才吃到甜头就听到刘老要毁约,清越都着急了。 柳珂阴沉着脸:“我能多出钱从三彦冯家手里抢货,自然也能有其他人与刘老谈条件截我的生意。罢了,将钱收好,不要让府中其他人看到,生意有就做,没有就拖着,先不要和老庙的人翻脸。我这几个月来忙着淘弄银两,将其他事耽搁不少,听说冯柔在城北新买入一座宅院,作门下学生读书之地,明儿便是搬迁开门之日,清越,备名帖,我要亲自登门道喜。” 才在家里待了几个月,连以前想方设法靠近奉承她的男子都渐渐绝迹了,她不能为了守孝,而将人际交往全荒废去。柳珂不喜冯柔的清高劲儿,但也承认她是有影响力的女子,不得不尽力交好。 柳相爷和柳继在书房中也在讨论冯柔花大手笔买下院落充作书塾之事。 “冯柔心比天高,真以为领几个毛丫头能搅动风云吗?”柳继不以为然道:“当朝中人窥不透她的意图吗?不过全仗着今上为权衡朝中势力,忍了她胡闹。根基浅薄近无,等失去圣上庇护时,我们拔起她连点泥都带不出来。” “但皇上就是忍得下她。继儿,你莫轻视她,别忘了冯柔参政的年头,只比你少两年。”柳相爷露出少见的慎重神色:“比党派之争更重要的是,你方才也说到,今上在改变朝中局势,若是储君之位稳固,他又何必迟迟不定下太子妃,并打压太子势力。” 柳继精神一振:“父亲认为,圣上已经到了对太子极为不满,有意另立储君的时候?” “去年从太子参政时做出的种种决策看来,他软弱而短见,不堪大用。加上西北连年战乱,国库空闲,皇上重用新党,试图发展农商,增加税收,”柳相爷捋捋胡子,用长辈惋惜后生的语气叹道:“太子却一心求取礼部黄中德的女儿。黄尚书是守旧党的中坚势力,这不是在给皇上出难题吗?黄丫头命薄,承受不起福分,不然真嫁进太子府,做了未来皇后……” 柳丞相摇摇头,似乎对太子的任性十分无奈。 “若惠妃诞下的是三皇子而非乐平公主,咱柳家就可以争一争。”柳继可惜道。 “圣上自幼文弱,身体不济,四皇子的出世已在我意料之外,你不要强迫你妹妹了,她一个人在皇宫面对皇后十分不易。叫珂儿去冯女史那探探消息吧。”柳相爷话锋一转:“珂儿是柳家小辈里最出色的一个,你好生培养,万勿因小情耽误正事。” 柳继连声称是。 沐扶苍听见碧珠的脚步声,收起账本和情报,顺手夹在史书。 碧珠瞧见沐扶苍的举动,抱怨道:“总觉得小姐有事瞒着我哩!” 沐扶苍点头承认:“确实不想让你知情,有些事不是现在的你能承受的。” 碧珠边打理沐扶苍明天去冯府书塾的服饰,边咕哝着:“碧珠早不是过去的碧珠了,我有什么受不住的。” “当可以放心地将全部事情交给你办时,我就该对你说抱歉了。” 碧珠折叠衣服的手顿了顿,又很快恢复了动作,平平淡淡地讲道:“跟随小姐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永远不需要你的道歉。” “明天去书塾多带些护卫吧,京城越来越不太平,动不动就是谣言蜚语、杀人抢人,没个保护,连门都不敢出。”碧珠说完,想起沐扶苍在自己家中还给小辟劫持过,顿时觉得气闷胸痛。 因为只在诗会被柳珂陷害过一次,沐扶苍在冯府其余时候过得很安稳,加上除了她都是官宦小姐,不好过于排场招摇,因此除了车夫和两个家丁,此行只带上了碧珠翠榴。 冯家书塾是找真仙观的道士算准了良辰吉日开门,这天天气果然风和日丽,夏花烂漫,宜入宅,宜祈福,宜嫁娶。 魏希列站在日头底下等久了,身上又热又急,给他扇扇子的小六子哈腰点头道:“世子,那有树荫,咱换个地方站?您在太阳下晒久了,小心发痧。” 魏希列不耐烦地呵斥道:“少叨叨,站那,小珂来时,我就我就不能马上看见她了!小珂当真会来?” “肯定会来,这是小的花了二两银子从柳家下人口里挖出来的消息。” 眼看着各家小姐几乎快到齐了,柳珂的身影还没有出现,魏希列的耐心耗尽,转身吩咐道:“六子,你在这等着,我去荟华楼吃茶。等小珂到了,你来找我。”他等不起人来,但可以陪她一起回家嘛! 小六子行礼恭送魏希列,等魏希列走出几步,他直起身子,抬头正看见一辆马车青帘撩开,现出其中女子。 “世子,世子……”小六子话也说不利索了,拐着弯的声音细如蚊呐,几步开外的魏希列愣是听到了,惊喜转头道:“小珂来……” 后半句话没讲完,他的声音也像小六子一样憋在嗓子里了,双腿好似有了自己意识般,自动地飞奔过去,直愣愣地拦在刚下车的少女身前。 “小姐,我们好像太慢了些,怕是会赶不及。”清商看街上其他官家小姐的彩轿马车超越自家的队伍并逐渐消失在前方街头,忍不住提醒到。 “把消息通知到了吗?” “回小姐,我已经将您今日会前往冯柔书塾的消息放出去了,只怕大家清楚来书塾的都是各家小姐,他们未必好意思出现。” “都知道了就好,不管别人,魏希列肯定是会出现的。”柳珂轻柔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不急,慢慢地走。” 轿夫听话地放缓了原本就慢吞吞的脚步。 跟随在轿子另一侧的清越直截了当道破说:“男人就是贱,越是吊着他们,他们越是上赶着献殷勤……” “清越,不得语出无礼。” 柳珂喝止住清越的直言,自己却坐在昏暗的轿子里,无声地笑起来:“是的,男人啊,就是贱。” 她一无姿色,二非嫡出,柳家又是新晋门第,能在众多大家闺秀里脱颖而出,凭的就是才名和种种欲拒还迎的小手段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中,假使像高瑛那般娇蛮胡闹、嘻嘻哈哈,哪里还能留得住神秘感,让公子们敬她爱她? 柳珂果然来得迟了,书塾门前停着些马车轿子,小姐们多数都进府了,只在宅外一角稀稀拉拉聚着些人群。柳家轿子的来到,就像一滴雨落在泥里,全然没有引起他人的留意。 “咦,奇怪,魏希……魏世子没有过来?他不打算迎接小姐吗?”没有等到预计中会飞奔而来的爱慕者,清越开始着急。 柳珂脸色一黑,又在掀帘出轿的瞬间恢复淡然神色:“别管他,我们今日是为冯女史而来,快点进书塾吧。” “小姐,那边人群中间的,好像是魏世子。”清语远远看见几道熟悉的人影,叫声变得有些惶恐。 清越眯着眼睛辨认清楚,也尖叫起来:“是魏世子,还有沐扶苍!” 柳珂终于在广庭大众之中,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九十五阴差阳错 靠近细看,少女五官愈显精致明丽,小六子激动之前先本能地打量下对方的车马人手,看她们用的穿的虽然名贵,但全是民间制式,心里有了底气:“我就说,要是官家小姐,如此美貌,我怎么会不知道。” 小六子当下扯起虎皮,拿出狗腿子架势,嚣张道:“知道这位爷儿,是哪个府的不?南平王府世子!还不快……哎呦!” 魏希列一脚踹在小六子腿弯上,对着沐扶苍觍着脸涎笑道:“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来,陪我说说话,喝点酒。”边说边抬手要捏沐扶苍的脸。 碧珠翠榴听见南平王府的名字,知道眼前纨绔子就是臭名昭著的魏希列,真是如遇猛虎,大惊失色,要抢上前拦在魏希列和沐扶苍之间,给魏府的侍从拦住,意图护主的沐家车夫家丁更是被直接摁倒在地上。 “我是来拜见冯女史,请世子放我进去,免得耽误时辰。”沐扶苍十分清楚自己在强横的权势面前,任何言辞都是徒劳。她连连后退,躲开魏希列伸来的爪子,眼角瞄到几个认识的小姐拿团扇遮着脸,错开他们,悄悄快步跑进书塾。 沐扶苍不怪她们不敢出手相助,只盼她们进去后会找冯柔或是高瑛说明府外的情况,派人来救。 让沐扶苍在众目睽睽之下和男人纠缠,毁去名誉甚至是清白之躯,本是柳珂一直在做的事,现在,沐扶苍被魏希列黏上,其中苦头更甚于街头流氓的骚扰,柳珂却没有感觉到快意。她寒着脸从人群边缘擦过,没有人分出一点注意力给这个脱俗才女。 柳珂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稍远一些,一位文雅少女冷眼旁观片刻,低声问侍女:“她就是沐扶苍?” “是,常与冯女史相会的平民女孩只沐家姑娘一个。” “真是怪不容易的。静容,去拦一拦魏世子。” 魏希列当街耍流氓,展开双臂,捉小鸡一样左右摇晃着阻拦逃跑的沐扶苍。沐扶苍几次躲避不及,差点叫他拦腰抱住,惹得被王府下人押住的碧珠翠榴连声惊叫,眼泪糊了一脸。 “魏世子且住!”眼看沐扶苍即将清白不保时,终于有人站出来阻拦魏希列。 魏希列正在兴头上,哪肯理睬其他人,倒是小六子回头看了一眼,觉得跑上前出声的侍女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家大户里见过,他连忙收敛住色迷迷的笑容,仔细向四周打量,发现郭府的郭茗小姐正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 郭执郭太师虽然不比柳相爷亲近圣上,但他是两朝老臣,门生满天下,堪称朝廷文臣中第一人,别说空有爵位的南平王府,就是柳相爷对上郭太师都要小心一二。魏希列这个花花太岁,号称王府世子,还真比不得郭太师的长孙女金贵。 小六子摆正神色,抱住魏希列一直不老实的胳膊,一本正经地劝道:“世子,这么多人瞧着呢,咱有事回去商量。” “滚你的,少给我碍事!”魏希列被扰了兴致,恼火地重重一脚踹在小六子的大腿上。 小六子呲了一下牙,却没有放手,赔笑道:“爷息怒,爷息怒,这是冯府门口,来往的都是官家家眷,咱们容易冲撞着哪家小姐,小人不是怕您回去被王爷罚跪祠堂吗?有事回去商量,时间长着呢,不急于一时。”说着就拖着魏希列离开。 魏希列管他好言歹言,怒气冲冲抡拳头砸了小六子好几下,再一抬头,看见差点到手的小美人被郭执的孙女拉走了,气得大吼:“站住!哎,哎!你们傻了吗,还不快把人给我拦下!” 王府的侍从低着头,默默地松开手,任由两个丫鬟抹着眼泪跑到小美人身边。沐家的车夫们也从地上爬起来,警惕地挡在王府人和沐扶苍郭茗之间。 “反了你们!老子弄不死你们这群不听话的畜生……”魏希列一边痛骂一边殴打下人,王府侍从连哄带劝,脸上做讨好可怜状,身体却姿态强硬地拥走小主子。 “多谢姐姐搭救之恩,沐扶苍没齿难忘。”沐扶苍衣服发髻凌乱狼狈,神色倒还正常,见魏希列被拉走,危险远去,立刻向恩人行礼道谢。 “我家小姐是郭太师府上的,心肠一向温软,既然遇见了,就不能不管。”郭茗身边个高些的丫鬟快嘴道:“你叫沐扶苍,可是万宝沐家的那位小姐?” “正是民女。”郭太师十几个儿子孙儿,只在孙辈中得了四个女孩,沐扶苍除了曾和宋嘉年争执过的郭芯,剩下三个都没见过。眼前的郭小姐,年岁略长,气态娴雅,沐扶苍猜她是长孙女郭茗,心里有了谱,连忙又行礼一遍,以示恭敬。 “起来吧。你是要见冯女史吗?我送你进去吧。最近一段时日,你少出些门,省得惹祸上身。”郭茗淡淡提醒道。 碧珠翠榴跟着后面连连点头,心道今天万幸遇到好心又有势的小姐,以后遇见魏希列这种富贵浑人,可难有这般幸运,哪能指望次次危及性命时有顾将军出现搭救?她们打定了主意要留沐小姐在沐家过些安稳生活,免得老在外面遇见禽兽匪类。 冯柔得知沐扶苍遇险匆匆出门时,沐扶苍和郭茗正好跨进院门,冯柔看见沐扶苍只是仪容狼狈,神气还算自然,稍微放下心,和郭芯互相见过礼后,让学生引她们进屋入座,自己带着沐扶苍到卧室梳头更衣。 沐扶苍拿梳子通发,仿若无意般和冯柔提起:“我好像从没见过郭家小姐来府中走动呢,今日真是赶巧了,书塾才开门就引得她来相识一场。” 冯柔被惊吓了一场,听到沐扶苍的提醒,又气又笑:“我心里都明白,你快先照顾好自己吧,指不定明天南平王府的人就抬着彩礼登门提亲了!像方才的事,我或者其他人遇见了尚且能拦一拦,但若南平世子明说要娶你,我们这些外人,却没办法再帮你做主了。” 魏希列尚未娶妻,房内已经有八个小妾,里面少说有四五个都是他派人抬着彩礼硬抢进王府的。 倘若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调戏,冯柔贺夫人她们自然有责任有能力护住沐扶苍,但南平王府要是明言娶人进门呢?那就不好意思了,不想嫁也得嫁,难道堂堂南平王府,太祖亲封的唯二异姓王之一,还配不上你个小小民女吗?哪怕魏希列瞎了眼看上的是梁府嫡女,梁鸣扬推辞婚约时都得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沐扶苍整理好衣裳,和冯柔行礼告别:“只恐魏希列会使人堵门,扶苍先行一步,去找个安全地方藏身。此外,我等留守京城的人手安排妥当后,便要动身去其他州城打点生意,会有很长时间难和女史见面,这里先提前拜别您了。” 沐扶苍说得平静,将生活的种种艰辛一笔带过,冯柔却是听得心头一酸。 其实只要沐扶苍找个五六品以上的官家亲眷订婚,魏希列贼心不死也没本事再强迫沐扶苍如何如何,但是沐扶苍经常向她讨教政事,在清楚朝中各派系的强弱高下后,依然宁可远走也不愿拿自身去换依傍,冯柔就绝不会开口劝她赶紧嫁人保平安。 “也好,京城虽繁华,终究只是一城一隅,而且势力交错复杂,出去后对你是新的发展机会。你要往北方还是南方去?” “北方,我会往衮州走一趟。” 衮州接壤狄族,贫瘠而频遭异族骚扰,沐扶苍会选择此地让冯柔微微有些讶异。她略微沉默一下,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交给沐扶苍。 “近闻北边新起一股匪类,自称‘屠兽帮’,日益壮大,声势已成,你此行难免会与他们对上。曾有故人赠我此物,他姓天生,单名一个水字,漂泊在外,行踪不定。你未必会遇见,但他与江湖各势力牵扯甚深,这枚玉珏关键时或能助你一臂之力。”冯柔意味不明地笑笑:“不过他与九重夜有类似之处,同是恩怨缠身,深陷俗世,认出玉珏的可能不是他的朋友,反是死仇。” 天生水,沐扶苍记下这个名字,将玉珏收好,拜别冯柔,带着碧珠紫山从后门悄悄离开。 沐扶苍没敢回沐家园子,令碧珠去通知家里和黎掌柜,自己直接到贺府求宿。 贺夫人听完沐扶苍的讲诉,按捺住火气,沉声道:“扶苍莫怕,有我替你做主,管教姓魏的欺负不着你!还没有吃午饭吗?乐月,带沐丫头去房间休息,叫厨房快些做出汤菜送来。” 沐扶苍进到贺府,身上压力陡然一轻,斜靠在贺府给她准备的客房床上低头思索。翠榴在事发时惊慌失措,恐惧不已,好在她适应得很好,已经能很快恢复理智,脱离惶恐,并且留意到其他人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小姐,郭大小姐身边的侍女长得好生眼熟。” “哪个?” “个子较高,向您通报郭小姐身份,讨要恩情的那位。奴婢打量着,五官身量倒像是和紫山姐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九十六何不嫁我 “别在家里吵吵闹闹,要是嫌弃父王带不回人,那你自己到贺府挨骂去啊!谁看上的人谁去讨,少向我甩脸子。” 魏风娥蹲在台阶上拿着孔雀尾羽逗猫,头也不抬地训斥弟弟。 魏希列一脚踹翻旁边的小茶几,恶狠狠跺着脚朝府外走,满脸通红地吼道:“去就去!老子是王府世子,比不过郭老货和柳老贼,还能连他一个二品官儿都怕?” 侍女稻苗捧着猫食儿,看魏希列一副找茬闹事的架势,无不担忧地问道:“郡主,真要让世子去贺府抢人?唉,只是区区一个商女,怎么闹成了王府的烦心事?” “是啊,不过一个没有品级的商女,把彩礼送去人接来就成事了,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咱家虽然是空壳子王爷,但拿沐扶苍做世子侍妾还是绰绰有余的,贺子珍本也没资格插手,结果非弄成强抢民女的阵势,使父王先在贺府碰了一鼻子灰,又给言官弹劾,捅到了皇上那。” 稻苗和麦芒对视一眼,一起露出无奈的表情——王府乱七八糟的灾祸起码有一大半是世子闹出来的,而世子本人却毫无自觉。 魏风娥将翎羽奋力一抛,站起身拍拍裙子,眼看着长长的羽毛在空中晃悠悠转了两圈,轻飘飘落回面前,给猫儿撕咬得粉碎,她大笑起来:“也是蠢啊,他就一头蠢猪,不愧是魏家的好孩子!” 碧珠拽着沐扶苍的袖子,含着眼泪喋喋不休地劝告着:“小姐!外面太危险了,在京城好歹有贺夫人冯女史护着,离开京城后无依无靠,遇见歹人就真没法子了!” 沐扶苍一只手臂由着碧珠拉扯,另一只手执笔在账本上飞快划写,时不时停下来打个算盘,一副出发前算计家当安排人手的熟练姿态。 “小姐!你先听我说话啊,贺夫人都把事揽下了,我们不用离京避祸啦!” 沐扶苍拿笔尖指指砚台:“碧珠,磨墨!咱们要赶时间,没聊天的空闲。你下午去黎掌柜那问他……” “小姐!” 沐扶苍放下笔,摆正身子面对碧珠,拿起手帕给她擦擦眼泪:“我本来就打算去次衮州处理事情,只是因为魏希列的缘故提前出发了几个月而已。再说,虽然朝廷重臣的地位不逊于没有实权的一品王府,但沐家不是朝廷重臣啊,只是有些闲钱罢了,钱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未必值钱。这次是湘姨替我挡灾,但我总不能叫她永远替我挡下去,万一南平王府转过弯来,要直接拿我做妾室呢?湘姨要再护我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过上一两年,京城指不定会有怎样的变动,也许魏希列早已忘记我了呢?而且两年后我参加女科,夺个封赏,在皇上太后前露个脸儿,再面对魏希列时也有自己的底气了。” 碧珠如何不懂沐扶苍的考虑,可老爷夫人就是在路上遇难的啊!京城内有权势碾压,京城外更有种种难测的风险。 “天子脚下自然是皇权官员最重,出门在外则要靠个人实力,所以我现在最期待的是,黎掌柜给我的回复……” 魏希列没能去贺府找麻烦,他在半路遇见九重夜,被九重夜随意打发了,于是沐扶苍最后见到的是她的九哥哥。 九重夜对沐扶苍妖媚一笑,把旁边的碧珠看傻了,暂时撇开烦心事,乐呵呵地端茶送水。沐扶苍抢先堵话:“多谢你来看我,我先把话说前面,孝期之中,莫谈婚事。” 碧珠差点没把茶盏飞出去。 “我现在提亲,倒像是在挟势强逼,但婚约是人生大事,总是要面对的。”九重夜收起折扇,少有的认真表情:“我料妹妹一意拒绝婚事,多出于对沐家字号延续的考虑。九家可不是迂腐的老顽固,你若是嫁给我,我能保证你依然是自由身,外出行动、万宝生意,皆不会受到影响,而且有婚约后,我理直气壮给你撑腰,你做事只会更加方便,至少魏希列之事不会再发生。” 碧珠听得连连点头,站在九重夜背后拼命给沐扶苍使眼色。沐扶苍恍如不见,微笑道:“我可不会是个好妻子,本已经欠了你很多人情了,不能得寸进尺拿一生时间拖累你。” “我可是心甘情愿被妹妹欠上一辈子。”九重夜打开折扇摇了摇,重新挂上又妖又懒散的笑容:“南平王毕竟是太祖亲封的世袭王爷,爵位是真的,在见识浅的人家看来,能当上世子侍妾只怕是荣幸呢。你既然不想抢在王府之前给自己定下婚约,那魏希列或是魏风娥有进一步举动时,准备如何应对?” “我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九重夜点点头:“釜底抽薪,好主意。一路护送的人手都安排妥当了吗?” “人大概定下了,只要不碰见乱军胡马,安全还算有的。” 沐扶苍和九重夜又聊了会北方异族的动向和州牧脾性,便端茶送客。急得碧珠直蹦跶:“我的小姐啊,九公子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为什么还是不肯答应他!有几户人家能像九公子一样宽容?他们都恨不得把媳妇栓家里,年年生孩子做家务,当自家养的玩意了。何况现在有南平王府的逼迫,招上门女婿的可能也没了,小姐答应九重夜真是最好的选择!” “九家深不可测,九重夜人美又狡猾,从不循规蹈矩,古板迂腐,只可惜……”沐扶苍重新坐回到书桌旁拿起笔:“我不爱他,所以他不是我的好选择。” 既然不爱,她就不要委委屈屈地嫁人,拿一辈子去赌自己的忍耐度。 “小姐究竟喜欢怎么样的呀?您可别告诉我,喜欢的是燕春楼的云飞烟。” “净胡思乱想,别被小辟带偏了。我喜欢的是钱和权。”还有自由和尊严。 有了前两样,才有后面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 晚上,贺夫人悄悄问沐扶苍对贺文弈的印象。沐扶苍先夸了贺家兄弟一通,然后表示自己将要外出几年,婚事暂时顾不上了。 沐扶苍连九重夜都拒绝了,再拒绝贺家的两个小子也没什么奇怪的。碧珠垂头丧气地整理包裹后,点上安魂香,招呼沐扶苍快点入睡。 沐扶苍抱膝坐在门槛上,数一会萤火虫,再抬头看一阵星光。她已经尽人事了,接下来能否顺利成行,就看天意了。 香炉火光零星,渐渐燃尽时,一个瘦长的少女转过院门,将信封交给安静地倚在门框的沐扶苍。 沐扶苍打开信纸,借着月光读完,对屋内喝茶吃点心的少女问道:“你不好奇我这几日心急火燎地催着黎掌柜去做什么了?” 紫山咽下茶水,伸个懒腰,无精打采地说:“小姐不说,我就没啥好问的。”她替困在贺府的沐扶苍东奔西跑,实在是累坏了。 “小辟告诉我,你本有个姐妹。” 紫山“哼”了一声。 “她原本的名字我查不到了,只知道比你小两岁,与你长得很相似,明延三年生人,约莫在七年前与你失散,后被卖入郭府,直至今日。” 随着沐扶苍的话语,紫山慢慢站直身体,脸色凝重,又带着些不可置信:“小姐,你在说什么?是,是真的吗?” “你妹妹现在在郭茗小姐身边当侍女,我叫黎掌柜调查的就是这件事。”沐扶苍一句话概括完毕。 紫山微微张着嘴,愣愣地盯着沐扶苍,似乎不能马上接受突如其来的喜讯,她看见沐扶苍对自己肯定地点点头,又垂下视线瞧了会沐扶苍手中雪白的纸页,喉咙里响亮地哽咽一声,眼泪顿时沾湿衣襟。 千指死亡,小辟对她妹妹的情况也是一知半解,沐扶苍却能准确地说出紫山妹妹的模样岁数,紫山不用亲眼看见妹妹,心里已经十分相信了。 碧珠被紫山突然的失声痛哭吓了一跳,赶快找手帕给倒在地上哭得起不了身的紫山擦泪,安慰道:“原来你还有个妹妹啊,现在小姐把她的下落查出来了,这是好事,该高高兴兴的,别一激动把身子哭坏了。”然后又埋怨沐扶苍:“小姐,你也是,也不收着点讲,好消息都弄得吓死人。” 沐扶苍冷眼旁观紫山喜极而泣,掂量着妹妹在紫山心里的分量。 等紫山哭声渐渐平息,,沐扶苍转身将信纸丢进涮笔缸里,背对着紫山静静地说道:“她在郭府似乎颇得郭茗的喜爱,生活不差,将来我找机会带你去见她。如果可以,我会将她买回来还你。” 紫山又是一阵啜泣,好容易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爬到沐扶苍脚边,给她跪下了:“小姐大恩大德,紫山无以为报,这条命以后就是小姐的了!” 字迹很快被水化开,乌突突地染了一缸子。沐扶苍嫌弃地拿手指捏了缸沿,倒进窗外的石榴丛里,再咯噔一声放回到书桌上:“你对妹妹是真的在意啊!假如找到你妹妹的人不是我,而那个人又以此恩情要求你对付我,你会怎么做呢?” 九十七过去的事 房间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紫山跪在原地,低头无语。碧珠诧异于沐扶苍简直不讲理的问题,同情地看了一眼紫山,替她辩解道:“人已经找到了,小姐说的情况不会再发生了,问出的是什么答案都没甚意义。” 碧珠想拉紫山起身,被紫山躲开。紫山重重给沐扶苍一磕头,声音沉闷沙哑道:“我知道小姐对我有大恩,本该尽心尽力回报,但是我的亲人只剩下子流一个,她又是被我连累的。我拜师千指,千指为了困住我,将子流强行劫走,当时她才六七岁大,小小一个孩子不知道在千指和郭府吃了多少苦,又降为奴籍,一生难以摆脱伺候人的命运,这都是我欠她的。妹妹在我心里,实在是比我性命还重要。我不和小姐说好听的谎话糊弄您,如果,真有人拿妹妹胁迫我背叛小姐,我只好,只好服从他了,若是因此害苦了小姐,我唯有在报答他的恩情后,以死偿还您了!” 紫山果然坦白到底,碧珠听到一半便勃然变色,但是又想手足之情,实在难以割舍,要紫山抛弃妹妹选择小姐,真是强人所难,逼得她把话说到这份上,小姐的心思也是刁钻了,难为小姐想到一个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将紫山的真心话套出来。 “小姐,算了,紫山也是实话,好歹她不曾骗人。紫山,要是咱们不说,谁知道子流和你的关系,拿她胁迫你?就算将来有事,大家也要坐下来好好商量,别动不动要死要活。” 紫山和子流之间的关系颇为隐秘,子流自己都未必清楚,加上沐家压根对郭府产生不了威胁,碧珠根本不曾担心紫山会因为子流背叛沐扶苍。 沐扶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对着碧珠发呆。碧珠劝回紫山后,收拾好书桌地面,重新洗过脸,忙完一圈回来,发现小姐依然盘腿坐在床上怔愣,催促她道:“小姐快休息吧,再拖会,天就要亮了。” 沐扶苍垂下目光,轻声而认真地问道:“碧珠,你也听见了紫山的回答,如果将来她真背叛了,你觉得我该原谅她吗?” “唉,毕竟是亲妹妹,只是离开,不反过来暗算沐家,我觉得还是能理解一下。但要为了子流去害人,不管害的是咱们还是谁,都是做错了。”碧珠犹豫一下,飞快地续道:“小姐也是,虽然自入京城来,遇见太多你死我活的事情,但小姐也不至于落到身不由己的处境,各种决定全是自己主动做出的。我们……不要变成柳珂的样子啊!” 沐扶苍“嗯”了一声,拉起丝被翻身入睡,却不知道将碧珠的话听进去没有。 半睡半醒间,沐扶苍听见碧珠慌乱的声音“……要叫醒小姐吗?姓魏的真是欺人太甚!” “……烧楼,他怎么能!这还是天子脚下吗?万宝银楼……” 万宝银楼,谁要烧掉万宝银楼!?沐扶苍一下从昏沉中惊醒,趴起身微恼道:“紫山,外面出事了?” 紫山似已忘了昨晚的隔阂,噼里啪啦赶着讲道:“半个时辰前万宝银楼刚开门营业,南平王府的人突然冲过来,守在门口不许顾客进来,还将伙计打伤两个,要求小姐一个时辰内出现,不然就放火烧了银楼。布庄那边虽然没传来动静,但估计情况也差不多。” “小姐,咱们去求求贺夫人吧!”先前依附梁府时难堪是难堪,但好歹是个护身符,脱离了梁鸣扬,沐扶苍不过一个有钱的民女,即使有贺府可以暂住,外面的万宝商铺却管不了了。 “无妨,堵门打架就罢了,魏希列要是真有在京城拆楼放火的本事,南平王府早就不存在了。他是个浑的,王府能用一个空架子撑到现在,证明里面有明白人呢。”沐扶苍赤脚踏在冰冷的地板上,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黑漆螺钿盒递给紫山,示意她打开。 这是先前沐扶苍要求紫山潜入沐家园子拿出来的,整个院子藏了多少宝贝,沐扶苍就特意吩咐紫山拿来它和文书。盒子不大,装不进多少物件,本身也不是价值连城的物件,紫山原以为这是沐家夫妇的遗物,意义特殊,现在打开才发现里面是一枚令牌和一张药方。 “你认认令牌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沐扶苍平静问道,一旁碧珠则紧张起来,视线在令牌和紫山中游移。 紫山摆弄片刻,摇头道:“背面刻有虬龙云纹,皇家的东西。材料很奇怪,像是铁的,但绝非铁器,是我从没见过的,除此之外没甚特别。” 紫山欲将令牌还给沐扶苍,突然心里一动:“小姐是做珠宝生意的人,认材质的能力不差于我,她既叫我看令牌,必然是认定它对于我和其他人有些不同。”又收回手,拔下头上的发簪,从簪子里拧出半指长的粗针,在令牌上戳动试探。 千指的四个徒弟里,紫山武功最差,但把千指的种种奇淫巧技学得通透,她拿簪针将从千指处学来的几个细巧机关术一一试来,不知点到哪里,竟将云纹移动,露出指尖大的半个银色球面。 “继续。”沐扶苍眉梢一挑——令牌果然有秘密!只是单纯半个银球,不必用云纹故作遮掩,应该有其他机关在。 紫山又低头琢磨,摆弄片刻,忍不住怪道:“越拆越觉得熟悉,这牌子不会真是千指老儿做的吧?似乎还有点李老头的手笔……李老头算是千指的朋友,神神叨叨的一个奇人,我不经常见到他,小辟说他是太监。” “咔嚓”,随着紫山话音结束,令牌机关彻底破解,书页般展开,一面掏出圆洞,另一面对应位置嵌有银珠,珠子可以拿下来,上有细链连接在牌面。其余位置刻满了蝇头小字,沐扶苍反复默读几遍,面无表情地合起令牌,让紫山将其恢复原状。 紫山在打开令牌的瞬间,瞥见上面“灭魂”“活死人”“如臂指使”等几个字样,直觉不祥。 她正考虑自己要不要追问沐扶苍,沐扶苍又递来一个没有宝石的金戒托:“那它呢?” “这个简单,藏有夹层而已,经常在几十年前的镜子、项链上见到。” 紫山随手打开夹层,掉出来一小卷薄如蝉翼的丝绢,上面的字迹是千指所书无疑。 沐扶苍只是顺便交给紫山一试,看见丝绢大感意外,而上面的字更是叫她和紫山默然震惊。 “恶紫夺朱,黑白颠倒。护国宝藏,奈何奈何。”碧珠逐字念出,纳闷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了,很吓人吗?我觉得是藏宝图的线索哎,故事里都这么写的。紫山,你再找找有什么地图地名之类的暗示吗?没准是天命叫咱们离开京城去寻宝呢!” “护国宝藏?是指戾王宝藏吗……千指老贼果然和戾王有关系……”小辟紫山跟随千指时日已长,私下里讨论时对师父的来历做出过猜测,只是毫无证据全凭直觉,加上结论对他们没好处,就此丢开了手,此时看见千指亲笔所写,紫山才知道他们师父与戾王的干系比想象中还要紧密:“戒指上刻着晋王辉呢,原来戾王本是封号晋王。” 碧珠暂时抛开魏希列带来的恐慌,沉迷在千指留言带来的惊喜中:“咦,戾王宝藏?好像在哪本故事里出现过……” “戾王被擒拿后车裂而亡,家眷尽数斩首,大部分叛军或归顺或被歼灭,但是传言他有一个儿子侥幸逃生,和那孩子一起失踪的还有叛军掠去的无尽财宝兵器。”沐扶苍知道千指出身后,下功夫调查了戾王,却没想到借由千指追查出的是其中最离奇的宝藏线索来:“在流传于世的几个宝藏谣言中,戾王宝藏是年代最近、最为人相信的一个,叛乱初平时,豫越两州就曾发生多起暴民打着‘小太子’名号聚众盗墓窃宝的事件,官府整治多年才平息下来,宝藏下落到现在也是个迷。” 紫山瞧碧珠双眼放光,一副宝藏已到手的兴奋模样,打击道“可惜有人查了戾王的行军路线和他背叛前的行政手段,发现戾王并不爱好掠劫富户私吞国库,而且他叛乱前忙着打仗,叛乱后也忙着打仗,压根积攒不下传说中的倾国财宝。” 碧珠失望了一瞬,复又一拍巴掌,指着戒指得意道:“不管别人查什么,找没找到,宝藏是千真万确存在的!不然千指怎么会写下‘护国宝藏’?千指本事那么高,又有晋王的戒指,当初一定在叛军里很有地位,他说有,肯定是有了!” “敢号称‘护国’宝藏,收藏于内的财富绝不会是小数目。”沐扶苍已无睡意,换上外衣,将戒指令牌贴身收好,打断苦苦回忆千指言行破绽的紫山:“线索不足,戾王和宝藏的事以后再谈。你先将这个信封交给冯女史,然后到城门外找小辟,在长亭等我们。” 令牌的破解比预料中迅速。沐扶苍准备提前出发。 “沐小姐,高将军府上的小姐来探望您。”正忙着收拾行李、安排人手通知万宝掌柜们时,贺府侍女进屋行礼通告道。 碧珠欢喜道:“哎呀,是高瑛小姐!居然把她给忘了,这下有救了!” 九十八暂别 高瑛动作爽利,步伐大,把几个小丫鬟远远甩在后面。她跨进屋,先对着沐扶苍笑道:“你真会躲,也不派人告诉一声,跑去问你家的下人,又没个回答,害得我一通好找。” 床上几个小包裹小木箱整整齐齐地累着,高瑛说完,瞧见它们,奇道:“咦,怎么收拾得这么利索,像是要搬家的阵势。” “我和魏世子的事,你该听到些了。最近忙着躲人,实在顾不得许多,疏落处请勿见怪。”沐扶苍摸着箱子,和高瑛叹道:“忙了一年,眼看着万宝生意才兴旺起来,我就不得不出京避难,真是世事难料啊。姐姐来得巧,我就在此和你作别了。” 高瑛挑起眉角,眼睛往沐扶苍和行李上一溜,讶异道:“你难道为了躲魏希列,准备离开京城?” 沐扶苍点点头,高瑛大笑起来:“我当什么事呢,我让哥哥去打那混小子一场就好了,叫他长长记性,你安心在京城呆着,用不着怕。” “我防得住一时,防不住三年五载啊,只要他趁我松懈时冷不错暗算一下,我就吃不消了。何况,南平王府除了世子,还有个郡主呢。” 高瑛垮下笑容,无奈道:“风娥姐姐,唉,她其实为人很好的……就为这点小事离开京城,我总觉得,总觉得,太小题大做了。你先等着,我回去和家里说说。” “多谢,只是我等不了了,马上就要出发,来不及拜别各位姐妹,劳烦姐姐替我知会一声。” “你要去哪?现在西北战乱又起,顾将军将前去迎敌,东边狄族频频骚扰,并州衮州都不太平,你最好往南走。唉,出了京城各地都不太平,你一个女孩子,这是何苦来哉。” “有没有魏世子,我早晚也要离开京城出去一趟的。倒是有一事求姐姐帮忙——等我离开,魏世子不再为难万宝商铺时,请姐姐多去店铺走动,免得客人们总是不敢登门买货。” 高瑛好笑道:“放心,都是小事,我帮你照应着。你真是一门心思做生意啊,拿出这个劲儿操劳下自己婚事多好!” 她似乎被提醒了一下,凑到沐扶苍面前低声笑道:“除了魏小子的桃花劫,你不还有道桃花运吗?别和我装糊涂,九公子的消息已经传开,我们全知道了!之前听说九公子对你有意时,还以为又是谣言蜚语,没想到这回是真的。你快答应他啊,嫁进九家后,谁都惹不到你了。” 沐扶苍小心试探道:“九家难道和万宝不一样,不是商户吗?九重夜可以抗衡南平王府?” 高瑛困惑地回想着,皱眉答道:“大家谈起九家时都觉得很特别吧?其实我也不清楚,反正爷爷喝酒后在家里经常痛骂九重夜和他父亲,能叫我爷爷发火的人,肯定不一般。” 沐扶苍打定主意,高瑛劝不动,最后只能祝她一路平安。临出门时,高瑛一脚踏在门槛外,突然顿住了动作,僵硬好几息后,回首对沐扶苍哀切道:“外面真的很危险,我也是跟随长辈游历过的,知道王法有时不管用,礼教也,也是断人活路……你别太拘泥规矩,万一碰见了难事,你千万,千万不要寻短见啊!” 沐扶苍直视着高瑛,坚定道:“不会,我已经遇见过一回,心里想明白了,再不肯做傻事。就算真到了山穷水尽时,我也要留出一条命,哪怕是为复仇也要活下去。” 中午匆匆吃过饭,沐扶苍向贺夫人道别,带着碧珠翠榴毫不讲究地从偏门离开。 离门口远远的停着三架马车,红池和五个家丁已准备好物料,即刻便可驾车出发。 沐扶苍多看了红池几眼,碧珠解释道:“小姐说丫鬟不用带多,再选一个就够,我想红池在晒书那日,是丫鬟里数书最快的,人又听话不多事,还是卖身死契,就挑她了。” “选的不错。”沐扶苍抬腿轻松登上马车,从窗户内看着翠榴红池的背影,心想:“兜兜转转,依然是她们啊!” 京城的繁华一如初见,不曾改变,临街的成衣铺挂出时新的布料当招牌;杏花坊内永远香气扑鼻,人声鼎沸;沐扶苍曾经一掷千金的燕春楼上,有慵懒舞姬垂着手帕倚栏媚笑……只是马车行驶到一处商铺时,周围突兀地空出一片倾颓乱势,路人像避瘟疫一样远远地走个弧线,绕开大门被砸得稀烂的屋子和守在它周围、凶神恶煞的王府侍卫。 沐扶苍放下车帘,沉声道:“别慌!直接驶过去,他们不会注意到。” 碧珠狠狠一丢手中正在清点的钱袋,气得浑身哆嗦:“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连咱们的小铺面都砸了,真没人能管他们了吗” “他们是王府,咱们是平民,欺负了又能怎么样?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真告到京兆尹那,京兆尹也不敢为此动王府世子一根头发。” “这就是权势啊!” “幸好,逼迫我的不是郭太师,不是柳相爷,不是坐在最顶端的贵人,不然我连出京的机会都没有。” 碧珠拿起块银饼子,一剪子绞成两段,又用力抛下碎银,抱膝闷闷道:“贺夫人冯女史只能保小姐一时平安,防不住魏希列败坏小姐的名誉和沐家的生意,这道理我明白,但小姐本来可以找九公子的,九公子摆明了乐意帮小姐的忙,一直帮到把南平王府的逼迫彻底解决为止。九公子绝对不是挟恩图报的人,只要小姐开口,不嫁他,他也会去做的。” “然后呢,我能拿什么回报他?” “就当是哥哥照顾妹妹啦!” “哪有这种哥哥妹妹,我既然明白他的心意,就不能闭着眼睛硬说是兄妹之谊。魏风娥甚得宫中宠爱,帮我是要冒着危险的,大家都是商人,就明码标价,把买卖算清吧,我实在没法厚着脸皮利用感情教九重夜为我无私奉献。” 碧珠梗着脖子,抗议道:“小姐,感情不是货物,你把它算得太清了!钱哪能比拟真情的,小姐把九公子当什么了!” “我不肯让他牵扯进来,就是因为我还把他当朋友啊。咱们又不知道九家的底细,万一和王府的对撞中吃了亏,你心疼不心疼?”沐扶苍捡起碧珠剪碎的银两:“人在旅途,财不外露,你留神把小动作都收起来。” 魏希列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将来也要老于京城,他大脑里从没有过“离开京城”这种思维,因此没在城门设防,让沐扶苍一行人顺利出城。 沐扶苍停在长亭边,两道瘦长人影越过栏杆,飞奔到她身边。 “小姐,我把信封交给冯女史了,她叫我转告小姐,期待你两年后回京城考取女科。”紫山递给沐扶苍厚厚一沓书册。 沐扶苍接过书,随手一翻,发现经书里面夹着信纸,又不动声色地合起书页,让碧珠放进车厢里。 “小辟,我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昨天在城东十里处发现他们了,今早我去看时,他们还在那游荡呢,不多不少九个人,你遇见他们后数数人数就知道了,自己想办法和他们化敌为友吧,我不管了,再见!” 紫山一把扯住转身欲走的小辟腰带:“哎哎,你不和我一起吗?” “小祖宗,你饶了我吧,京城多好,我干嘛到穷乡僻壤受罪,姓魏的要睡的人又不是我。对了,那九个人只是看着正常,实际全是妖魔鬼怪,你别和他们动手,沐小姐自己打主意,就叫她自个去降服。” 紫山听过师哥描述过逃亡路上发生的诡异之事,松开小辟,不解地问沐扶苍:“小姐,咱们避开他们不好吗,雍国那么大,出了京城地界,还怕他们追上来?” 沐扶苍摸摸藏在怀里的硬邦邦的令牌:“他们大有用处,收服他们,路上遇见的危险起码能消除一半。” 两句话的功夫,小辟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碧珠缠着沐扶苍追问她准备靠什么摆平于断水的部下,紫山手头检查着淡水干粮,耳朵竖起来听沐扶苍的回答。 “你家小姐法力无边,保证他们看见我纳头便拜,从此忠心不二,肝脑涂地。”沐扶苍半真半假地解释。 碧珠不依道:“小姐,这话谁会信啊!你到底拿了什么把柄能使他们听话?万一招揽失败,他们打杀过来了呢?” “你们是谁!”紫山突然厉声喝问,手扶腰间,闪身拦住沐扶苍前面。 碧珠吓得蹦起来,想往沐扶苍身后躲,她身子摇了摇,又硬生生控制住逃避的冲动,学紫山拿自己挡着沐扶苍,板着圆圆的小脸怒视来人。当碧珠看清对面只有区区两个男子时,放松下来,嘀咕道:“吓死我了!” 抬着箱子的两个男子穿着平民中最常见的衣服,身材相貌平庸无奇,毫无特点,让人过目即忘。 “小姐,您订的货物。”连说话行礼都平庸至极。 这时家丁才反应过来,围拢到沐扶苍身边,被沐扶苍指使着把送来的箱子抬进马车预留的空位上 箱子出乎意料的沉重,五个家丁“呼哧呼哧”地勉力放入马车。碧珠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两人力气好大!”复又提起警惕,而回头时陌生男子已不见踪影。 紫山来不及说话,两步跨到马车前,直接伸手抬开箱盖,九把长短不一的刀剑映入眼帘。 碧珠不识货也知道这九把雪白锐利的兵器和肉铺大哥的割肉刀完全不同,惊喜道:“好呀,咱们就缺武器呢!小姐是从哪里买来的?” 紫山木着脸,拿开刀剑,拨开隔板,从下层拎起一个巨大的油布包,打开布包,里面崭新噌亮的一把强弩。 剩下的两个布包,看形状必定是另一把弩弓和一捆箭簇了。 民间多有私藏的刀剑,京城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强弩绝对是禁器中的禁器,在皇帝眼皮下被男子随意搬出卖给沐扶苍,完全是视大雍律法如无物。 紫山表情诸多变化,最后定格在“小姐就这个样子你不是第一天知道认命了吧”,无奈道:“是老庙的货?小姐居然和他们搭上线了?” “你心里先有个底,以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沐扶苍和紫山的交谈。 一支军队同沐家队伍擦身而过,向西飞驰,为首的将军玄甲骢马,腰挎长刀,年少焕然。 沐扶苍目送他们消失在远方碧天青柳交界处,才收回目光,垂眸踏入马车,朝东方驶去。 九十九偶遇 沐扶苍很快找到了目标,或者说目标感应到了召唤,在她刚靠近小辟指点的方位时,九个人就自动排成一列,出现在她面前。 紫山一手握紧匕首,一手虚搭在沐扶苍衣袖上,预备着在对方暴起伤人时捞起沐扶苍驾马就逃。 碧珠靠近沐扶苍,眼睛盯着小辟口中的“妖魔鬼怪”,和她耳语道:“小姐,他们不说话呢,是等着我们先开口讲条件?” 其余家仆则不知道发生何事,攥着缰绳控制马匹,站在一旁好奇的张望。 沐扶苍将手按在腰带上面,衣料下的硬块硌着她的手——按照令牌上的记录,只要带着令牌靠近黑水众,他们就会将其视为主人,服从她发出的一切命令。 但是开头该怎么做呢?大家先打个招呼吗?她连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水一。” “水二。” “水六。” “水七。” …… 沐扶苍一个念头才转完,九个人就依次报出自己的名称,突然的出声把紫山碧珠惊得一抖。 “于断水真是省事,叫黑水众,就直接水一二三地排下去。”沐扶苍倒是误会了于断水,于断水很是知道美丑好坏,日常生活也讲究,只是他炮制黑水众的过程中炼死了太多人,等成功做出黑水众时,已经被时间和昂贵的花费磨去耐性,分不出多余的心思取些花巧名字。 “水是少见姓氏,一群‘水’聚一起有些显眼,不如改姓钟……” 沐扶苍一念未绝,黑水众已应和道:“是!小的钟一。” “钟二。” “钟三。” …… 他们居然能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心意,无须出声便可根据主人念头行事!沐扶苍压在令牌上的手不由得更用力几分——这样算来,他们能免去语言交流造成的误差,做到行事完全符合她真正的意愿。 果然是“如臂指使”! “跪下。”沐扶苍心里默念道。 黑水众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倒。 “啊啊啊!他们真的在跪拜你!”碧珠抓住沐扶苍衣袖,震惊不已。 躲在不远处灌木丛中的小辟也张大嘴,无声惊讶道:“怎么回事!这,这就收服了?!”,沐扶苍甚至都没有开口呢! “算了,这下我可以放心回京。”小辟把飞刀收回囊中:“跪都跪了,应该是真把沐扶苍当主人。没出乱子就好,我管她用了啥手段呢。” 沐扶苍将刀剑交给黑水众,弩弓分别藏在自己和翠榴红池的马车中。经过武器的补充和黑水众的加入,沐家队伍的实力大增,连第一次出门远行,一直思虑过重的翠榴都放松下来,知道一路上的安全有保障了。 出了京郊,道路开始崎岖,人迹渐少,两旁青山层峦叠翠,野花肆意开放,偶有野兔自草丛间一闪而过,一派自然风光,其间一连行走上四五天,也不会令人生厌。 在沐扶苍碧珠的指点下,沐家下人很快掌握了野外旅行的要领,碧珠责任既去,又远离京城纷扰,此时在如画风景中顿觉心怀大畅,向沐扶苍眉开眼笑道:“一年多来就这几日舒舒服服,边走边玩,倒像是以前跟着老爷夫人……” 说了一半,碧珠自知失言,吐吐舌头,住口不语。沐扶苍钻出马车,长长地伸个懒腰,接话道:“是啊,像是回到以前的日子,危险却自在快活,让人觉得自己会老得慢一些。我果然不适合长时间困守京城。” 碧珠想到沐扶苍计划在衮州做出的布局和冯女史写给小姐的情报,觉得又将是京城一般的费心费力的棋局,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至少这八九天的功夫能风平浪静地度过。” 钟一拎着一只肥嘟嘟的灰兔子归来,头戴花环的红池欢呼一声,奔跑过去接过兔子搂在怀里,。 黑水众到沐扶苍身边后学会的第一件是是打野味找香甜的果子,他们学的快,体力好,擅长伪装成正常人,最重要的是只要令牌在手就绝不会背叛,实是居家旅行不二之选。 红池舍不得烤兔子吃,和准备好热水要拔毛剥皮的阿余胡闹起来,抱着兔子不肯放手。 “我的小姑娘呀,咱们在野外呢,有啥吃啥吧,昨天你放飞了一只山鸡,前天倒走了条红鲤鱼,现在又可怜起兔子来,要是全这么心疼下去,咱们一路上就剩干粮能啃啃了。” “兔子好可怜啊,它乖乖地吃草,又不咬人又不乱叫。钟大哥,求你把兔子送我,最后一次!以后抓住什么我都不捣蛋了!” 说着话,红池的眼泪就要掉下来,翠榴拿手帕抹抹她的脸:“你就是爱哭的毛病改不了,别掉泪了,兔子给你,我远远地看见钟七哥和九哥抬着猎物正走过来,似乎很大一只,足够我们吃了。” 紫山也瞧见钟九和钟七,羡慕道:“他们就是所谓的骨骼精奇吧,我有这等天赋,就不会被千指玩弄得团团转。于断水太自负,最后时刻居然一个人进京刺杀小姐,假如带上一两个当帮手,胜负还未……咦,小姐,小姐!他们带了一个人回来!” 兔子一跳一蹦地从红池怀里逃跑了,现在没有人顾得上搭理兔子,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围上去观察钟九钟七带回的伤员。 那人衣裳破烂污糟,厚重的头发胡乱披散,有不少和着血液黏在脸上,使人只能看清他有个胡须茂密的方下巴。 他已经因为失血和高烧昏迷过去,胸前皮肉翻卷的一道狭长伤口,背后肩头插着削去箭杆的箭头,手掌手臂上无数大大小小的裂口,显然是经历了几番恶战。 “奇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会孤零零出现个伤者?他是战场下来的逃兵,还是被山贼埋伏的行人?”碧珠试着撩开他面上覆盖的乱发,结果只摸了一手血迹和油腻污渍。 “他穿的是咱们国家平民常用的衣料款式,还很合身,应该不是逃兵。”沐扶苍比量一下男人的衣饰,做出判断:“既然不是逃兵或敌军,咱们就该救一救。碧珠,去马车拿药丸和针线出来。” 紫山捏捏他的手掌,感觉到常年累月磨出的老茧和结实的肌肉,皱眉道:“小姐,这是个练武的,身上的刀口整齐猛烈,他的敌人中有使刀的好手,一般山贼难有此等功力,我们大概是碰见江湖仇杀了。” “等他醒来再问身份,先救回性命,左右有钟家兄弟在,他一个伤者武功再高也害不了谁。” 翠榴将药丸研碎了灌给男子,紫山挑出箭头,缝合包扎好伤口,将人胡乱擦洗一遍,往马车里一丢:“药物不够,我也不擅长医术,他是生是死就听天由命吧!” 红池小心翼翼地用湿手帕擦拭男子干裂的嘴唇,小声道:“不会死的,你遇见小姐后肯定能活下来。” 碧珠则向沐扶苍长吁短叹道:“我真真是乌鸦嘴了,才说好歹路途上能平安过几天,这马上就掺和进江湖追杀里了。唉呀,也不能见死不救,就盼着救起的是个好人,不枉咱可能遇上的麻烦事。” 紫山倒掉红通通的洗手水,皱眉道:“深山老林的,哪这么巧!” 麻烦说来就来,沐家队伍正就着钟二采摘回的果子吃干粮,火堆上,锅中的肉汤还在咕噜咕噜翻滚时,一群窄袖劲装的汉子越过树林里,急速行来。 为首的中年人看见沐家队伍,眼睛一眯,抬手示意同伴停住,高声喝问道:“喂,那边吃饭的几个,你们可有遇见一个高大的胡须男子?” 碧珠紫山黑水众不消说了,翠榴也已练出几分胆量和反应力,五个沐家家丁全是精挑细选过的稳妥人,只有红池哆哆嗦嗦地捧着饼,惊慌地望向中年男人,好在没有人会特别留意一个年岁最轻的小女孩。 沐扶苍指指身材高大、络腮胡子的钟一:“您找我的家仆有何贵干?” “不是他。”身上带着新鲜伤痕血迹的男人对中年人摇摇头。 “搜马车!” 中年人站在原地不动,其余十一二个汉子气势汹汹地走上前要掀帘子验证。 一般平民路人看见成群结队的江湖凶徒,早从头怂到脚,不敢反抗,这群人又是大帮派的帮众,素来横行,一句商量也没有,直接要动手搜车。 钟家兄弟“蹭”地站起身,和来人对峙,紫山将碗一砸,怒道:“女眷的车子你们有资格动吗?兄弟们,家伙式儿都亮出来,谁过来剁死谁!” “哟,脾气还挺冲。”几个男人轻慢地打量紫山一眼,又色迷迷地盯着沐扶苍:“小美人,你是主事的?车里藏了情郎不敢叫人看?哈哈哈哈……” “办正事,找不到人咱们全要吃不了兜着走!”中年人冷哼道,心里却活动开:“几个丫头长得怪水灵的,打头的尤其俊些,洪夫人肯定中意。她们一看就是黄花大闺女,没脸皮藏陌生男子,那人受伤跑不远,应该还在附近,先追他,等捉回来后,腾出手把这些小妮子一起带走献给帮主,夫人必有重赏!” 想到少女会成为帮主夫人,中年人召回同伙,对沐扶苍和颜悦色道:“哈哈哈,得罪了,我实在是急着抓人。要不,你把马车帘掀一下?我们远远瞅一眼,确认完就走。” 一百初杀 大家都明白,中年人这是做出了让步,除了黑水众一动不动,其余二十几双眼睛一起望向沐扶苍。 现在已进入衮州地界,是中年人的主场,他又摆明有武力有背景,搜查马车前询问一句,还是好声好气相问,对于他们已经算是给足了脸面,不论是按江湖规矩还是商场来往礼仪,沐扶苍都该答应下要求,让他们看一看马车里面,顾全双方的面子。 本来掀一下帘子,马车又不会少块木头,给人参观一下能有啥关系?可现在还真不行,末尾的马车里,正躺着一名高大的胡须男子呢,他一定肯定必定是中年人追击的目标。 沐扶苍先微微侧头,向紫山问道:“他们很厉害吗?” 紫山低声回复:“中间最老的和他身边两个很强,剩下的差不多,我可以缠住一个。” “一个,好的。”沐扶苍点点头,昂着下巴对中年人道:“本来是小事一桩,可你们先前粗鲁无礼,要是我此时答应下来,岂不显得是怕了你们?” 沐扶苍似是嫌气势不足,撂下的话不够狠,又补充道:“连我爹娘都没凶过我呢!” 对面的汉子们哄然大笑,中年人也呵呵起来,心想果然是娇小姐,就不知是谁家的闺女,家长心忒大,到混乱的衮州来,也没派个大人跟着。 中年人越发相信少女没见过男子,那人应该还在周围逃窜。他检查马车只是个过场,顺手而为,不指望车帘一打开,里面躺着个目标,既然少女不乐意,也不在此耗费时间了,毕竟任务要紧,任务要紧。 “走吧!”中年人一挥手,深深地看了一眼沐扶苍,准备带人离去。 这关就算过了,沐家众人松懈下紧张的神经,纷纷长出一口气,赶快收起碗筷,要立即赶路,在中年人回过神前远远甩开他们。 就在中年人走出五步远,刚刚错过沐家车队时,一道细微的呻吟在锅碗碰撞声中悠悠响起。 “慢着!”中年人脚步急停,紫山的脸色顿时巨变。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江湖人转回身,惊疑地和沐家众人面面相觑,没等紫山做出补救,含糊的呓语再次从车厢内传出,在安静的空气中分外清晰。这回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大家还认出了这是个男子的声音。 “铮!” “啪啪!” 沐扶苍心念急转,在中年人下令动手之前便叫“钟家兄弟”扑上前先行抢攻,一口气将中年男子等人逼退几米远。 中年人的发号施令自然比不过沐扶苍对黑水众的如臂指使有效率,加上未曾料到钟家兄弟实力过人兼悍不畏死,几招间便被隔开了与沐扶苍的距离。 到底是久混江湖刀口舔血的狠人,猝不及防下竟没叫钟家兄弟斩下人头,混乱一阵后,他们很快扳回一面倒的局面,甚至仗着人多优势,试图分出人手突袭沐扶苍。 “快,都是硬茬子!你们快捉拿那鬼丫头!”中年人怒吼,他是搜寻队伍的小头目,武功又甚是不差,和钟一对砍几招,立刻知道他们不是对手,拖久了是必败局面,只能咬牙多扛些攻击,准备拼得牺牲几名同伴,分出战力去擒贼先擒王。 沐扶苍也在紧张地观察着战局,论战力,沐家自然高于这群江湖帮众,可是她输在死不起人。衮州不是京城不是并州青州,短时间内没有可靠的人才补充,多损失一个人就意味着将来行事布局困难一分。 “钟一钟二钟三,不要回援,你们对付武功最高的三个,快取性命。剩下的拦住敌人为主。”沐扶苍心里默默发号施令完,沉声喝道:“大家围拢到我身边,阿余紫山去取弓……” 紫山在战局初起时已经反应神速地扑上马车,取出弓弩,上弦对刚好袭来的汉子就是一箭射出,仓促间虽没有对准,但也迫得那人脚步一缓,锐气顿失。 从老庙买来的刀剑刚刚好分给黑水众,紫山没有拿到长兵器,丢开弩弓,接过沐扶苍及时丢来的匕首裂冰,冲上前仗着神兵锋利进行近战,与汉子勉强打个平手。 这时第二个江湖人脱出战团,却没有勇敢地厮杀过来,而是握着长刀和端着弓弩得阿余对峙。 他是怕阿余射出一箭后也和紫山一样扑过来和他互殴——一个丫鬟都这么厉害了,那男人还了得?自己对上岂不是必败!而且万一阿余长于弓箭直接射杀他了呢? 生死搏击之间不容犹豫,他也是经历过多次砍杀群殴,思虑片刻便放下一切决意先取人质。 管不得许多了,拿不下为首少女,不止是他,他们所有人只怕都得完蛋! “嗖!” 阿余的箭直接飞上天了。 江湖人看见阿余手指扣动机关,下意识的躲闪,结果射来的箭离他简直有一丈远。 “原来是个假把式!”江湖人大喜,顾不得补刀碍事的阿余,足尖一点,提足力气又向少女扑去。 可惜中间的两次停顿实在大错特错,身后已传来同伴的连声惨叫,他情知不妙,拼命伸手抓向近在咫尺的少女面孔。 对于生命,一炷香是迟,一弹指也是迟,血花纷纷扬扬从江湖人腹内飞溅出来,撒了沐扶苍和她身边的碧珠红池一头一身,他的手从空中无力地垂下,倒在碧珠的脚边,充血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沐扶苍。 “啊啊啊啊啊!”在红池晕倒前的尖叫声中,黑水众接连结果了自己的对手,回身砍杀袭击沐扶苍的江湖人。 一对一的情况下,黑水众的武力优势是极其明显的,即使武功最好的中年人也没撑过钟一五十招,而钟七的对手更是在混战变单挑后三招即死。正是钟七关键时救援沐扶苍。 “啊,不!” 随着钟九接替紫山,剑花一挽把最后一名江湖客刺成筛子,战斗彻底结束,沐家没有一例伤亡,只是几个少女脏了衣服头发。 衮州北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荒漠,内陆边境尚不缺山泉河流,沐扶苍泡在太阳晒得温热的溪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捡起几块石头在凸起岩石上摆出示意图。 翠榴很快浣洗干净,蹲在下游边警惕四周边揉洗衣服。碧珠和紫山掬水互泼了一阵,踩着溪底圆滚滚的鹅卵石游到沐扶苍身边:“小姐,还在想刚才的打架?” “恩,我觉得我本该做出更好的应敌布置。”沐扶苍用力一抛,石片在水面上跳出漂亮的水漂:“红池还在昏着?” 紫山撇撇嘴:“是啊,真是精贵人儿。”她从第一眼起就对天真懵懂的红池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沐扶苍让阿余他们在树林里挖深坑掩埋尸体,不但要求埋得深还要掩饰好埋尸地,不让人轻易察觉,因此即使有体力非凡的黑水众参与,也一时半会忙不完,她可以惬意地带着丫鬟泡水聊天。 “我才不算弱,是那几个功夫真好,放哪个帮派中都是人才。也不知道咱们救下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追杀阵势闹得还挺大。”紫山驳回碧珠的质疑:“高手又不是小树苗,拎斧头上山随便挖随便砍,只是你遇见的恰好都够厉害,再走两天,等到了衮州人多的地方,你就知道所谓的江湖人大部分只是力气大一点的粗人罢了。” 话题又转到救下的男子身上。 “小姐,咱们会不会太冲动了?,对双方的恩怨还不清楚呢,也许他才是坏蛋,是通缉犯!” “他是好是坏不清楚,但追击他的那伙人前倨后恭,在发现队伍是我做主后反而态度大变,十分不合情理,必然藏奸,杀他们不冤。” “十几条人命呢,”碧珠烦恼道:“都怪那家伙说甚胡话,说一遍不够,还说了两遍,本来他们马上要走,不打算查马车了。” “哎,他嘟囔了一句什么?明明字咬得很清楚,可我就是分辨不出他的意思。” 三个姑娘苦想一阵,越回忆反而越觉得记忆凌乱,最后连男人是在说梦话还是在喊痛都糊涂了。 “不想了,不想了,就那几个音,又不重要,没准是用衮州土话叫娘亲呢,人快烧傻了,讲得出啥有用的话。”紫山拧干长发里的水,上岸穿衣,细长的肌肉在夏日薄薄的亵衣里若隐若现:“等他醒来,一件件详细问他,胆敢闭口不言,我就拿鞭子往死里抽他。” 碧珠吐吐舌头:“紫山姐太凶了,红池一路上有的哭了。” 再次出发时,天色欲晚,沐扶苍不愿在死人堆边歇息,决定连夜赶路,走出几十里,刚好遇见一个小村落。 村长捧着碧珠给他的碎银,乐呵呵地带着一家老小去妻弟家睡觉,腾出院子给客人休息。 翠榴向村民买来草药,在厨房煎煮。红池求钟九把男子抬进屋,自告奋勇去照顾他。 碧珠笑道:“有翠榴就够了,你别添乱。倒是趁日常物件都齐全时,让紫山过来把他的脸好好遮掩一下,省得再遇见要找‘身材高大的胡须男子’的仇家时,连骗人的机会都没有。” 一百零一乱市 紫山让钟七钟九把男子丢进浴桶里洗涮干净,自己坐在布帘旁的小凳子上不耐烦地碾碎等会易容要用的颜料。 小村庄的房屋盖得不甚讲究,房间无堂屋卧室耳房等等隔断区别,里面就一个空荡的长方形空间,站在任何角落都能将房内景象一览无遗。 紫山拿床单挂在两边墙上,权作遮拦。万宝布庄出产的布匹质量极好,缜密柔韧,将人遮得严严实实,在灯火照射下也没泄了男子的春光,但碧珠红池听见布帘里面传出的水声,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坐在门槛上,背对着房间聊天,猜测男子来历。 “也许和小姐一样,是做生意的,他不小心遇见坏人,就拿假珠宝骗了坏人,坏人发现要杀他。” 碧珠认真分析道:“不可能,紫山姐说他是习武的人,应该也是个江湖客。我猜他原本浪迹天涯,路过衮州时无意间爱上一个美貌女子,女子也心悦于他,可惜女子被一个强大帮派的老大强占,两人相约私奔,不幸走漏风声,帮主派人一路追杀,他身受重伤时遇见了咱们,被小姐救下。” 红池天真地张着嘴,稚气道:“啊?好像姐姐讲的话本故事呀,故事内容真的会发生吗?那他应该是哪个国家的王子,将来迎娶小姐呀!” 坐在床边施展妙手欲给男子换头的紫山惊奇地“咦”了一声,大笑道:“看他的样子,碧珠的猜想真有可能存在呢!” 碧珠红池抵不住好奇,内心短暂地斗争一下后,一起欢快地跑到床铺前,探头细看床上犹自不省人事的男子。 紫山已将他下颌茂密的胡须刮净,露出男子真容。碧珠赞叹道:“生得真好,收拾干净后不知能迷倒多少姑娘家。他去掉胡子后看着没我想象中的老,最多也就二十四五岁。” 紫山掐掐男子高耸的鼻梁:“我舍不得遮他的脸,就先把眉毛修细点,眼睫毛剪去一半,这样给人的感觉已经大大不同。等他醒来后问问他以前有没有被看见没胡子的样子,没有的话,就可以省了过多的易容遮盖。” 她将锋利的小刀抵在男子的眉骨上,准备为他剔眉,就在这时,原本一直昏迷不醒的男子突然动了!他安放在身侧的手闪电般捉向紫山持刀的手。 紫山猝不及防,手腕一抖,险险避开男子的突袭。她细眸圆瞪,小刀划个弧线,抵在男子的颈侧,怒道:“敢给我玩装睡偷袭?老子我现在就把你血放尽了,剁碎喂猪!” 冰凉的刀刃抵在颈间,男子昏沉的神志被危机感彻底唤醒,他努力撑起眼皮,发现视线里是三个小姑娘正娇嗔望来,而自己躺在床上,仅着单薄亵衣。 沐扶苍正在厨房灶台前焚毁着信笺,红池匆匆跑进屋汇报她说男子醒过来了,还和紫山姐姐打架。 沐扶苍纳闷道:“打架?不会吧,难道这人是个傻的?”她进屋一看,床上人拿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裹成个球,只露出半张面孔,正苦着脸连连向紫山道歉。 这男人原来叫萧阔,衮州人,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在家乡喝酒闹事,不知轻重打伤了官员的儿子,一路出逃到末云城…… “末云城是朝廷对外开放的四大集市之一,各族人混住,权势错节,官府在末云城不是唯一势力,我原本以为在那里可以躲到通缉令被人遗忘再返回家乡,不料……” 萧阔拽紧身上的被子,长叹道:“城里有十个恶人流蹿横行,近几年来是杀人放火劫财谋色无恶不作。他们头带面具,以禽兽名做外号,人称‘十凶兽’。城中第一武行老板毛铁正外出办事,结果十凶兽趁机闯进武行,虐杀了他的妻儿和亲近弟子。毛铁正耗尽家产,怒建‘屠兽帮’,意在调查并屠戮十凶兽。” 碧珠听到这里,恍然道:“你加入了屠兽帮,发现了线索,结果被人追杀灭口?” 沐扶苍回想冯柔给她的提醒和有关衮州的情报,暗自摇头。 果然,萧阔苦笑道:“恰恰相反,屠兽帮没能捕捉到任何一只凶兽,势力倒是越来越大,成了末云城三大帮派之首,对任何敢反抗杵逆他们的家族或小帮派冠以凶兽同伙之名加以迫害,我是招惹了屠兽帮,才被人一路追杀。” 紫山冷笑道:“好坏全凭你一张嘴,我怎么证明你没故意把白的说成黑的,把自己讲成受害人?” “我自己尚不能肯定为何被人盯上,身上东西又在逃亡中丢尽了,确实没有证据自证清白,但是姑娘只要到末云城或它周边的村落打听下屠兽帮的名声,便知我不曾讲虚话哄人。”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追杀?”沐扶苍只挑了一点做追究。 “是,对上屠兽帮,证据证人都是无用功,我没有去分辩查证,直接连夜逃离末云城,想南方能安全些,屠兽帮不敢嚣张,可惜半路被追上,身负重伤,幸为小姐所救,听闻碧珠姑娘讲,您又从一伙江湖人的搜查中保下我,实是恩上加恩,萧阔无以为报,唯以命偿还。” 萧阔挣扎着下地,对沐扶苍深深一行礼,只是他身上团着棉被,再郑重的发誓行礼,场面也实在严肃不起来。 沐扶苍揪住屠兽帮的行凶动机,追问不放:“你方才说自己尚不能肯定,就是表示你心里对屠兽帮的目的已有猜测。” 萧阔叹道:“不是故意隐瞒小姐,只是此事若为真,便是藏有极大危险,知道不如不知。” “少啰嗦,有屁快放!”紫山看着萧阔的英俊份上,已经多了很多耐心。 “观小姐镇定从容,各位姑娘又大胆伶俐,绝非一般人家出身,我便直言了。”萧阔又是一鞠躬,似乎为带来的麻烦感到十分抱歉:“我蹲在墙边喝酒时,无意间听到拐角的另一边有两人对话,提到了剑圣的名字,剑圣威名赫赫,偏行踪成迷,使我忍不住偷听下去,却不想他们私语道剑圣每隔几年就会在衮州出现,今年可能就在末云城,而戾王宝藏与他大有干系……” 沐扶苍听到剑圣名字时,身上微不可查的一抖,紫山碧珠反应不大,等“戾王宝藏”四个字一出,几个人皆是一愣。 “戾王宝藏?”碧珠惊叫道:“你没听错?” “原来几位姑娘知道戾王宝藏的传闻。我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剑圣和戾王宝藏几近传说,我们距离甚远,他们声音又轻,于是我持酒壶上前想询问清楚……现在回想,祸应由此出,两人推开我慌张离去,我只当小事,轻轻放过,可两日后屠兽帮却找上门来,一路追杀不休。” “我到末云城只为避祸,不敢招摇生事,又势单力薄,做不成他人阻碍,屠兽帮迫害我的原因除了我偶然听见的这段对话,遇见的这两人,再不做他想。” “恶紫夺朱,黑白颠倒。护国宝藏,奈何奈何。”沐扶苍心里默念千指遗笔。在千指一案中,她得到两件见不得人的重要物件,现在她已将绢布毁去,令牌则贴身存放,须臾不离。 “我后来又和小辟紫山认真搜查了千指和于断水的各处窝点,再没有有用物品。观千指言行,他一直对戾王忠心耿耿,宝藏为真,戾王之子也可能存真,那千指就不会带着宝藏秘密离世。宝藏的线索一定早已出现,就藏在被我忽略的地方。” 沐扶苍止住兴奋的紫山碧珠对萧阔的追问,冷声道:“你对剑圣了解多少?” “剑圣成名几十载,从无败绩,堪称武神。可惜当我知晓人事时,剑圣已消声灭迹多年,无缘拜见。” “你喝药后尽快休息吧,明日随我们一起出发去末云城。” 萧阔惊道:“万万不可,戾王宝藏一事虚无缥缈,屠兽帮横行霸道,小姐不可为虚无之事亲身犯险!” 萧阔一惊之下,本就乏力的手指略松,被子缝隙间略露出一点结实肌肉,他赶快躬身拾起被角,碧珠红着脸别过头:“不用劝了,我们本来就是要到末云城做生意,有没有剑圣宝藏都是要去的。” “原来如此。”萧阔慨然道:“我的命既是小姐救下,就当拿命归还小姐,萧阔愿跟随您一闯末云城!“ 紫山一把把萧阔拉倒在床上:“既然小姐发话了,你乐不乐意都得和我们走!快躺好,我要把你的脸修整一下……” 沐扶苍裹紧被子,梦里净是长了腿儿的“剑圣”字样在飞奔。 第二天一早,村民还在打呼噜时,沐家车队已收拾妥当,驾车出发。等村长回房,仅看见留在桌上的一锭银元宝。 “老太婆,快来掂掂有多重!哎哟哟,好大一块银子,咱们是不是遇到财神爷下凡?” 全家人欢喜不尽,关起门窗围着银两商量一整天,最后村长夫妇认定人生最要紧事莫过于传宗接代,就叫儿子带着银子到附近县城折换成铜钱,一半用来采买砖瓦备建新宅,一半算作彩礼,向对门家买那个一看就知道能生会养的小女儿做儿子填房小老婆。 儿子一走就是三两天,村长媳妇正独自安抚哭啼的儿媳妇时,几个村民闯进屋,不顾婆媳难看的脸色,大吼道:“不好了!村长被人抓起来了!” 一百零二夺宅 “你回忆起来了吗?” 持刀胁迫将老人妇孺聚拢到村中空地的凶徒已是体格壮硕,狰狞可怖,他们的首领却又比所有人更高出半头,低压的浓眉下是一双没有人类情感的漆黑鹰目。 他踩着村民的残肢与满地鲜血,缓步踱到双腿折断、奄奄一息的村长身边,用脚尖挑起村长的头颅:“老家伙,这回想好自己要说什么了吧?” 村长涕泪齐下,张开嘴,露出失去所有牙齿的牙床:“小人,小人真的不认识她们,就,十几个男的,四五个丫头,驾着马车进村来,给了钱,我就让出了一夜院子给她们住,住一夜,一早就走,走了。真的,真的不认识,更多的,真的不知道……” “里面有没有一个受伤的高大少年?” “没有,没……不,我不知道……” “哼!”首领一脚将村长脑袋踩进泥地里,村长露在外面的身躯一阵痉挛后,再无反应,不知是死是活。 活着的村民一阵尖叫,村长儿媳双目一翻直接吓晕过去。看那杀人犯眯着眼睛望来,又有几人尿了裤子。 “我知道,我知道!求大人饶我一命!”一个村妇忽然想起一事,高声求饶道:“我说,我说!大人饶了我!” “她们里面,有一个小贱货,在我家买了草药,是治伤去热的草药!” “哦,给谁吃的?” “不知……哎呦!别打我,别打我!我问来着。那贱货就是笑,不回答,我瞅她们也没人受伤。” “司主,就在附近的山里发现了他的佩刀,肯定和这伙人有关系,应该是被塞在马车里带走的,所以村民没有看到。”一个五官勉强算是清秀的青年上前几步,低头对首领进言道。 哭天喊地的村民们陡然一静,惊恐欲绝地看向首领和身边的凶徒——青年的声音不算小,可他们一个字也没听懂,因为,他说的根本不是大雍话! 村长儿子背着包袱,掐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腕,乐颠颠地往村长方向折返:“一进门就给我爹娘下跪啊,不许哭!再敢哭,我打死你!哎?怎地冒烟了……” 村长儿子拽着女孩一路快跑,绕过山弯,入目尽是已成残垣灰烬的村落和焦黑的尸体,他双膝一软,瘫倒在地。 女孩手臂被掐得青紫,又怕又痛,放声大哭。村口缭绕余烟的空气中,只流荡着她凄婉的哭声。 就在村落大火渐渐熄灭时,远方的沐家车队正在驶进末云城的城门。 “真是黑心肠!别的城关才要一吊钱,他们居然张嘴就是一张路引一两银子!没完整户籍文书的人,还要再加十两!这是明抢啊!”碧珠愤愤不平,只是迈进城门,就先飞走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着实让花钱习惯了的碧珠也心疼不已。 紫山兴致盎然地打量四周:“果然和京城大不相同,像是我混的地方,等打探清情势后,我要把几倍的过关钱全偷回来!” “先去城北斩马街。我出发前派人通知凌祥他们,消息应该在三天前便送到了。”沐扶苍半年前就让得力伙计们带着大量银两到末云城经营,现在,该派上用场了。 路上,多少不怀好意的眼神落在马车上,评估着财物价值,试图透过窗帘缝隙窥探车内人物。钟家兄弟和五个充当车夫的沐家伙计加在一起,人数不少,沐扶苍又令黑水众刻意显露出些杀气,使末云城的人一时看不透新住户的实力深浅,未敢轻举妄动。 斩马街上除了凌祥开设的丝帛行,另有一家酒肆,一家屠行,和五户人家,街道尽头是马行。从丝帛行快步走到马行,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 末云城地处衮州边境,风物环境已带上草原异域的感觉,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站在城墙上朝南望去,尽是无边无际的草原。 末云城最高的建筑便是城墙和州牧府邸,其余房屋皆矮小粗略,不做雕梁绣柱之功。疏落分布的院落街道间偶见枣树松柏,苍翠遒劲。 碧珠下车一脚踩在松软的泥地里,略感不快,行走几步,就路过两泡马粪,翠榴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凌祥见过小姐。”凌祥三天前接到京城来信,沐家车队在门口一停,就知道是沐扶苍到了,连忙整理衣服,出门迎接。 店铺门口只挂了颜色鲜艳的布幡,上书“布行”权作招牌。 “请小姐宽恕,末云城竞争恶劣,多有武斗勒索等事,在实力做大前,小的不敢挂上万宝招牌,唯恐树大招风。”凌祥在衮州磨砺半年,原本跳脱清浅的青年已变得稳重收敛。 “现在店里有多少人?” “小人从京城和并州带出七个伙伴,在当地招收五个伙计和八个护院,共有二十一人,开设有两家布行。” 才几个月时间,凌祥能开出两家铺面已属不易,沐扶苍没指望他能赚回多少本钱,不急着看账本、清点人数,准备先安顿下来,休息一晚,明日去黑市买一份假文书解决萧阔与黑水众的身份问题再研究其他问题。 凌祥惭愧道:“小人无能,原本在斩马街旁的松子路买下一座宅院供给小姐歇息,不想一伙无赖霸占了房屋,硬说他们才是主人,我手里的地契是假的。城中官差懒怠政务,向帮派买打手的价格又未谈拢,拖到今日还没来得及将无赖们赶出去。” 碧珠在接近西北战乱的地带也遇见过类似的情况,官府昏庸,帮派家族势力横行,办事前经常要先打上几架。武力,成为衡量势力高下的重要标准。她询问道:“霸占房屋的无赖是何来历,有多少人?” 凌祥知道碧珠是沐扶苍的第一心腹,常替沐扶苍传达命令,在万宝地位不下于几位掌柜管事,不敢怠慢,恭敬回复道:“只是一群地痞流氓,无甚深厚根基,聚在一起足有一二十人,又颇为团结,才变得棘手起来。” “没有根基的地痞,底下打架杀人官府又不管,”沐扶苍提起裙角,向门外走去:“既然如此,翠榴红池,扶他出马车先在店里歇息。凌祥,你带路,我们现在就解决宅院的问题。” 凌祥心里诧异沐扶苍的胆气,那些钟家兄弟加上车夫才十四个人,沐扶苍就敢去和无赖干架。他不会反驳小姐的意见,只叫上护院伙计要陪小姐一同前往。 “啊?就一个娇小姐和这点人手?我不去。”一个护院当时就抱臂摇头拒绝。 “护院去,伙计呢带上一个就够,其余的老实看店。你们可以在外面等着,害怕了扭头就逃呗。”碧珠信任钟家兄弟的实力,对付二十个地痞岂不是小菜一碟,她是要借此事给明显不甚服帖小姐的护院一个下马威。 沐扶苍带着人,由凌祥带路,威风凛凛地向松子路走去。 末云城的混乱和各族商人交流交易的频繁给它带来畸形的繁华,街上大大小小的赌场妓院随处可见,美女美酒不比京城差上几分,反而因为放肆轻浮更添风情,但沐扶苍身处其中,依然是出众人才,一路行来,口哨调笑声起伏不绝,还有为数不少的无所事事的闲汉尾随。 “是咱家的门,得宝贝着点。钟一,你去敲门吧。” 钟一非常有礼貌地叩响门环,护院朝天翻白眼,后面的闲汉从邻居口中打探出事情始末,瞧沐家人“彬彬有礼”的样子,大声哄笑。 钟一很有耐心地敲了半柱香时间,沐扶苍很有耐心地等着,里面的地痞终于不耐烦地推开门,看见又是凌祥,骂骂咧咧道:“有完没完,这地盘是老子的!你们再敢过来,腿全给你打折了!” “钟一,打折他的腿。”沐扶苍点菜一样吩咐道。 “呦,美人……啊!!” 地痞趴在地上抱着腿嘶号,起哄的闲汉顿时安静下来。 “二狗子,怎么了,谁在叫?” 地痞的惨叫把屋里的同伴召唤出来,看见门口场景,心慌气短,虚张道:“你们干啥,干啥!凌祥,告诉你,我们的人吃完饭就回来,老大马上就到,你们别以为抽冷子能占到便宜。” “一二……八个人,人是少了好多。”碧珠伸出指头点点人头,然后一拍巴掌:“初来乍到,不能让人以为我家和你们一样耍流氓,给个机会吧,你们快去找帮手回来,我们就在这等着。” “等着,都给我等着!”几个地痞屁滚尿流地逃出去码人。不多时十几个无赖提着刀棍,推开围观人群,暴喝道:“敢踢场子?给我打!” 护院和闲汉们齐齐让出一大块空地:“真是毛丫头,活该遭到教训,可惜了一张俏脸,落人手里没个好死喽。”他们幸灾乐祸地私语起来。 “人齐了吗?” “二十二个,比昨天还多两个,就是他们的老大我一直不知道是其中的谁。” “带头的人没有找到啊?留一个人问话,剩下的处理掉。” 在沐扶苍和凌祥对话的片刻功夫,钟家兄弟如风卷残云,地痞死伤殆尽。 “哎!我看见了什么!”闲汉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这就输了?” “居然轻松把人收拾干净……”护院更是惊讶不已,看向沐扶苍的目光顿间多了敬畏。 “尸体怎么处理?”满地鲜血没有影响到沐扶苍半分。 凌祥已经愣住了,讷讷回答道:“抬出城郊埋了就可以。”明明地痞大多数还在呻吟哀求,小姐却直接问尸体怎么处理…… 万宝或许,不,万宝一定可以在衮州开辟出新的势力! 一百零三凶宅 护院被当做苦力,来来回回往松子路院里搬动锅碗瓢盆家具床铺,累得满头大汗,一声怨言也不敢有。 原本有些不怀好意的闲汉流氓在这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认清新来的小娘子绝非等闲之辈,招惹不起——其实敢主动到末云城的女子哪有弱者——看罢热闹,打着哈欠三三两两散尽了。 凌祥站在门口,督促着家丁护院清扫血迹,整理院子,他眼瞧着新土一点点堆起掩去血污,闲汉无赖离开,周围气氛恢复如昔,仿若无事发生,不觉叹了口气。 一年前的凌祥只是京城一个小小的伙计,在当家小姐回来的前一晚还因为赌博打架被掌柜训斥呢,而小姐,那时也只是个聪慧些的小姑娘,谁料现在,两人竟会站在衮州边境的小城里,冷淡地指使家仆杀人立威。 世事难料,人心易变。 “凌掌柜,小姐请你进屋说话。” 地痞居然没有祸害房屋,墙壁地面干净完好,几乎称得上纤尘不染,倒是让紫山收拾几下,反弄得家什物件七零八落,堆成一团。 阿余从杂货堆中搬出两把椅子,擦拭干净请沐扶苍、凌祥坐下后,自觉地出门回避。 沐扶苍手指敲敲扶手,每个月一封的汇报信笺无法回答尽她有的问题,等亲身来到末云城,心里的疑问更是不减反增。 “最近异族有何动向?”她先选择了最关心的问题 凌祥出发前,沐扶苍就要求他留意外族和衮州军事情况,所以凌祥早有准备,当下仔细道来:“最近狄族对边境的骚扰少了许多,听闻是因为长狄出现内乱,而赤狄与北狄爆发冲突,一两年内狄族是不会与咱大雍发生战争了,倒是西北情况不妙。” “西北?”沐扶苍一下坐直腰身,紧紧盯着凌祥:“顾将军不是到西北了吗?你在这里能获得西北的准确消息?” “末云城处在衮州边境,门户又对外开放,虽然衮州有衮州军和飞龙卫驻扎,但若狄族大举入侵,末云城根本连一天都守不住,如果西北平定,大雍兵力充足,狄族入侵前也要多多掂量一下,所以大家都很关心内外军情,而且各地商人来往频繁,消息算是灵通。”凌祥能在短时间内快速成长,掌柜的责任倒是其次,狄族带来的致命威胁才是最大的压力与动力。 “顾将军又去西北了?我这还没接收到他的情况。昨日有梁州的商人来买卖香料,谈及西北战事,直摇头说陆戎与它周围的国家谈和后,调出兵力回攻咱们,来犯敌人中甚至有黑汗国的军队呢!只怕已经变成了几个国家联手对抗大雍。留守西北的军队节节败退,去年才收回的土地又被侵占,梁州边境的小城丢了两座,情况很是不妙,看来与陆戎又将是一场苦战。” 沐扶苍不知不觉间紧紧抓住扶手,手背迸出青筋:“梁康究竟有什么好处,我以前居然满心满眼都是他!要是那时我多留意到朝政大事就好了,哪怕是记着几个时间人名,现在对局面的判断和掌控能力就能提高几倍!” “不,顾将军征讨狄族前官拜一品大将,想必是在与陆戎的作战中获得大捷,全身而退。今生应该与前世的战况相仿……明知道顾将军战无不胜,我还是忍不住要担心啊!” 沐扶苍重新靠回到椅背上,吐出一口气,继续问道:“末云城里的情况呢?州牧府为何建在了末云城?” 凌祥似乎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还不是因为州牧大人有个好堂弟!叫郝大仁,四十五六岁……” 原来因为他!冯柔的信件里提过此人,末云城虽然随时有遭受异族入侵的危险,但此地商贾云集财富惊人,郝大仁生性贪财好色,情愿冒险居住末云城,依靠州牧郝大善的势力,得来个不伦不类的“城主”称号,成为末云城官府的实际掌控者。 “……他嫌不够气派,按州牧府邸的规格给自己建了楼宅,郝州牧听说后就将自己的名义借给郝大仁,让逾矩的宅院变成名正言顺的府邸。” 凌祥又气又无奈道:“当年朝廷将末云城开放后也是做足了准备,城墙是大雍数一数二的坚固,单是为储存护城工具就建立了四座仓库,每年衮州有大把的粮草拨进来,飞龙卫则分出军队驻扎在城外三十里。原本不怕狄族来攻,结果,哼,再万全的准备架不住郝大仁祸害,把好好的末云城糟践得和纸皮子一样!” 纸皮子样的末云城却比京城多了一项好处,只要你有钱有武力,想做的事没做不成的,想得到的东西没拿不到的。只用了半天时间,沐扶苍便买到了有着官府大印、各项手续一应俱全的几沓户籍文书,彻底解决掉黑水众和萧阔的黑户问题。 “肖胖?”萧阔接过文书,看着上面的注名哭笑不得。 “你识字呀?难得,难得。”碧珠将手头的文书分发给众人,口中夸奖道:“养伤时不宜活动,请你用在院子里休养的这段时间教教翠榴红池认字。她们可能学得很慢,劳烦萧叔费心些。” 萧阔一口应下:“为沐家出力,是我应该做的,碧珠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劳累许久的紫山从街上买来大串香喷喷的烤肉和烤馍,翘着腿坐在桌子旁,一边往馍里塞肉撒香料,一边随意问道:“你又识字又会啰啰嗦嗦地讲客套话,才不能是啥游侠泼皮,你到底打哪来的?” 萧阔迟疑一下,痛快道:“既然紫山姑娘发问,实不相瞒,萧家原本是当地大户,我从小就请文武师父教导,饮食绸缎一应俱全,不敢说锦衣玉食,也称得上生活无忧。后来父亲去世,族人欺我年少,设计夺我家产,那场对官府公子的殴打,其实是强加之罪,我绝非粗暴之人。现在即使在末云城厮混,过去养出的习性一时半也未能改变,让姑娘见笑了。” “到了末云城又阴差阳错卷进戾王宝藏的乱子里,萧叔你可……嗯,欺你年少?请问萧叔您贵庚?”碧珠突然反应过来。 “今年刚好满十八。” 敢情还没凌祥大! 紫山狂笑道:“萧叔,你长得可真着急!” 众人忙到天黑,基本把房间拾掇得能住人,除了体力异常的黑水众,个个累得扑倒在床上闭眼就睡着。正在梦乡沉醉时,院中响起钟二的一声暴喝:“谁!给我留下!” 紧接着一阵巨响,紫山猛然惊醒,从枕头下摸出短刃,翻身落地,不及穿鞋,直接蹿到里间,先叫醒沐扶苍,护住她。 碧珠打着哈欠,迷迷怔怔地揉着眼睛:“怎么了?天没亮吧?我好像才睡着呢。” “院子里闯进人,钟家兄弟去追了。” 沐扶苍摸摸怀里的令牌,心道:“没有反应,看来令牌只能在十丈左右的距离内用心念传达,更远的地方要出声指挥。” “啊!!” 旁边翠榴红池歇息的房间里传来少女惨叫,碧珠变色道:“好像是红池!哎呀,紫山,快叫人去看看她和翠榴!” 话音刚落,就听见红池响亮的哭声。紫山啐道:“嚎得这么带劲,她肯定没大事。” 过了半盏茶时间,门外轻响,钟一声音传来:“属下无能,未曾捉到入侵者。” 沐扶苍几人已换好衣服,匆匆出门带着钟家兄弟赶到翠榴红池的房间。推门一看,大家皆是一愣,只见墙上印满小孩的血手印,阴暗月色中看来,红通通甚是可怖。 翠榴红池挤在床上,紧紧抱在一起。翠榴看见沐扶苍出现,松开红池扑到小姐身边,哽咽一声,才敢放肆地哭出来。 沐扶苍摸摸她的头顶:“你和红池的头发?” 翠榴原本垂及腰下的秀发,只剩下两指来长,乱嗡嗡地顶在头皮上。 翠榴哭道:“奴婢听见声音,睁眼就看见墙上全是血,赶快叫红池起来,结果发现她的头发……我,我一摸自己,头发,也没有了!” 歇在外院的阿余他们情况亦和翠榴类似,头发被割,墙壁血手印。小祝胸口的皮肤上还被利器划了个“杀”字,血湿透了两层褥子,他睁眼后几乎被吓死。 “小姐,大堂里有情况!” 沐扶苍直奔大堂,远远看见大堂门户敞开,房梁下隐隐约约吊着个人影,双脚离地,随风微荡。 碧珠吓得声音都变了:“是谁呀,我们的人好像都聚齐了啊?” 没等众人靠近,那吊死鬼悠悠地晃了几下,一物落在地上,而它顺着窗户飞出大堂,动作轻飘飘的像鬼一样。 这回,连惨叫声都没有了,大家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沐扶苍才吐出一口气:“钟一钟二前面开路,其余钟家兄弟护在周围,咱们一起去看看是哪路神仙夜游!” 钟一拾起掉在地上的东西,长长软软好像是一截绳索。等点亮油灯一照,人群里又是一阵骚动,紫山干涩道:“头发,是你们的头发。” 一百零四捉鬼 钟家兄弟将能搜罗到的蜡烛灯火全点燃堆在院子里,密密麻麻的火光让天上的星月也显得黯淡了。 白日的末云城尚不安全,晚上更加不敢随意走动,房间里又密布着血手印,大家只能胡乱披着外衣聚在露天院中席地而坐。 夏天的夜再凉也不会冻着人,丫鬟们和受伤的小祝却忍不住瑟瑟发抖,心里回想起平生所听闻的鬼怪异谭,越想觉得所谓的上吊鬼、替死鬼、怨婴传说种种,都能和今晚情景对得上号,自己几乎把自己吓死。 紫山略好一些,怀抱双臂,眼睛在沐扶苍身上骨碌骨碌地打转,碧珠知道她在猜度小姐冒着危险也要前来并且留在末云城的原因。 “要是小姐不说,谁能想到她竟是为了顾将军而来!顾将军是人中龙凤,小姐却出奇地为他忧心。末云城又能接触到军情又大有赚钱的作为,管它是神是鬼,都阻扰不住小姐了!” 惊惧之下,原本困倦的沐家人熬到天色熹微,才松出口气,复又觉身上又冰又乏,继而忧愁自己是不是被鬼怪吸走了精气。 “别胡思乱想,没听过谁白天见鬼,大家多半是饿了。钟九,你去食肆买些热腾腾的酒肉回来,食后回房安眠,一觉起来保管百疾全消。” 沐扶苍起身准备去翠榴房中观察下血手印。她原本不甚畏惧神鬼缠身,但自从见识过白哉子、空空子的手段后,深明世间多有自己不理解的异事,何况重生以来,她,没少造杀孽…… 怕也无用,该来的总要面对,只是……沐扶苍疑惑地看了一眼周围的手下——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小姐,”翠榴及时提醒道:“还有一个人呢。钟大哥擒获的无赖被绑在柴房里没有出来。 对,就是少了他!沐扶苍扶着裙子连忙和黑水众赶到柴房。 昨晚闹腾出来的动静并不小,可柴房里却静悄悄的,沐扶苍感觉不妙,推门一看,那个连姓名都没机会留下的无赖已经连尸体都冷透了。 紧随其后的碧珠翠榴又吃了一吓,才缓和过来的脸色苍白起来。 沐扶苍见状却冷冷一笑:“装神弄鬼!”,杀了无赖,简直是摆明告诉她“鬼”的身份。 紫山恼火道:“呸!戏弄到姑奶奶头上了!” 钟三解开尸体绳索,放平到地上,拨开血痂下的伤口给众人看:“有人先用细韧的线割断了他的脖子,再在伤口上伪装出野兽撕咬的痕迹。地面上血迹不多,大概流出的血全被那人收走涂抹到房间里去了。” 钟三很有成为于断水继承人的天赋,沐扶苍看了一会才认出混杂在撕裂伤里的割痕。 碧珠反应了一会,迟疑道:“你是说,并没有鬼,一切怪异事情全都是有人在恶整咱们,为了逼我们弃院?” “可是钟大哥他们并没有追到人啊?紫山姐明明说过几位哥哥都是难得高手,真若是人非鬼,怎么会追不到?” 紫山皱眉道:“确实,我昨晚也没听到什么动静,难道是绝世高手?可武功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何必装鬼吓人?完全可以用实力撵走我们。” 想通是人做下的鬼事,沐扶苍轻松不少:“既然他不敢明着来,说明他有所顾忌,或者实力根本远逊我们。钟一,你仔细说说晚上追捕他的经过。” “是。先是钟二听见院子里有悉悉索索的响动,原以为是夜行的老鼠野猫,直到那声音中夹带出铜铁摩擦声,才惊觉是有人作祟。我推门追赶,钟二大喝示警,但那人烟雾一样飞过墙垣便消失了,我们九人沿围墙寻找一圈,再没发现他的踪迹。”后来房间里多了手印,大家没了头发,这些不是正常人干出来的事,加上都说是鬼,他们也疑心成鬼怪害人。 黑水众除了受主人制约,思维和常人并无巨大差异,行事多有漏洞,沐扶苍指点道:“下回有类似事情发生时,不要全去追赶,留下两三人来保护我们。一切以护人为重。” 无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身上除了没掩饰好的勒痕,再没其他线索,但沐扶苍、碧珠和紫山都认定一切必是至今不知身份的“老大”所为。 “老大”白天丢了地盘,晚上潜入院子,先杀了办事不力的手下,再装鬼欲吓退沐扶苍。如果住进来的不是沐扶苍,而是其他女子,指不定他的意图就实现了。 紫山验过钟九买回的饭菜无毒后,大家饱食一顿回房休息补觉,这会再看墙上血手印,摸摸快秃尽的头顶,不但不怕,反而被气得想打人。 末云城没有道观寺庙,但算命辟邪的人为数不少,沐扶苍找来个跳大神的舞姿最癫狂的假仙,点上火盆,请他绕着院落歌舞一番,门窗上似模似样地贴满了鬼画符。 夜深,一个矮小的黑衣人伏在沐扶苍的房顶上,自言自语道:“还不走?看我给你们来个狠的!” 昨晚他准备进入钟家兄弟休息的房间时意外地被人发觉了,他长了记性,绕开钟家兄弟,直奔沐扶苍歇息的主屋,要拿沐扶苍开刀。 “别以为我不怜香惜玉啊,等脸上多一刀后,你就知道那些算命驱鬼的人全是骗子,以后不会上当受骗了。拯救无知蠢女,我这是积~功~德~” 挑开门上的黄符和门栓,黑衣人蹑手蹑脚踏入房间。他落地极轻,几乎像猫一样敏捷,踩着满地黄符,一点声音也没有。 房间的外间睡着个修长少女,黑衣人知道她只是个婢女,不多加理睬,直接进入里屋寻找沐扶苍。 床上的人严严实实裹了两层被子,背对门口,只露出一把乌黑长发出来。“也不怕被热死……”黑衣人撩开床架上垂下的一张张黄符,刀子在头发上比划一下,就毫不迟疑伸手要翻过被中人,预备划花她的脸。 入手软绵绵的一滩,被子里的人好像没有骨头一般。 “不对!”人岂有没骨头的,被子卷起的根本不是人! 黑衣人急速后退,不料身后的地面上,一根绳索突然从黄符里冒出来。 黑衣人反应迅速地单手一撑,从地上弹起身,想从窗户跳出去。就是这一弹指的耽搁,他还没摆出跳窗逃生的姿势,被子直直飞起,劈头盖脸向他扑来。 黑衣人下意识地用手中短刀相迎,“扑”地一声,被子裂开,里面药粉飞出来,溅了黑衣人一脸一身! “药……”黑衣人一阵天旋地转,扑倒在地,他昏花的眼睛在闭上前,看见睡在外间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站在门口,手里似乎还拽着两根东西。 “她也就十岁吧,这回我决计猜不错!” “小孩子哪有这般好的轻功和歹毒的心肠,我看呀,她是个年纪很大的侏儒。” 被绳索结结实实绑住手脚,丢在地上的“鬼”幽幽醒来,她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回想自己被擒的经过:“好呀,原来她们早知道不是闹鬼,专等着我来呢!露出的头发是我上次割下来的,被子和绊倒我的绳索都是学我拿丝线控制……哼,一帮坏女人!我得想方法挣脱……” “小姐,她醒来了,眼珠子在乱转呢。”一个小姑娘略带怯嫩的声音响起,内容对“鬼”却不怎么友好了。 紫山不客气地朝俘虏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鬼”一下睁开眼睛:“不许打我屁股!” “咦,还真醒了,才一炷香时间不到,迷药的药效应该没过呀。”紫山大为意外,又踹了她一脚:“喂,小鬼,你练的是什么功夫?” 小鬼在地上毛毛虫一样一阵扑腾:“不许踹我屁股!还有,请教别人前,你得先客客气气求问名字!这么没礼貌,活该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 碧珠笑道:“看,我没猜错,她就是个小孩子呢!” 沐扶苍拉开被气得四处转悠找鞭子要抽小女孩的紫山,笑眯眯问道:“好啊,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呸,你以为自己是谁,问了我就要回答啊!” 沐扶苍也不动气,点点头道:“嗯,那我以后就叫你毛毛虫吧,毛毛虫,你想不想要自己的头发?” “我才不是毛毛虫,你别乱叫!” “我管不着你回答问题,你也管不了我叫你什么。”沐扶苍抽出一把异常锋利的匕首,在女孩眼前划来划去。 “我,我叫霍乐!你别喊我毛毛虫……哎,你真割我头发呀!” “不说,我就当你默认喽!” “别!我要头发,我要!” “好嘞!”沐扶苍拿匕首一挑,一把黑发就飘落下来。 霍乐急道:“我都说我要头发了,你怎么还割!” 沐扶苍拈起头发,塞在霍乐背后的手心里:“是你说要的啊,我这不就割下来给你了吗?” 紫山碧珠全哈哈大笑起来,翠榴也抿着嘴偷乐。 “你,你不讲理!果然外面的女人没有好东西!”霍乐气得哇哇大叫。 外面的女人?沐扶苍收起匕首,问她:“你来自哪里?” 一百零五生意 霍乐噘着嘴不说话,沐扶苍也不逼问,叫钟三看紧她,自己先去书房查看凌祥送上来的账本,然后吩咐他去查找城中有哪家大户丢了个淘气闺女。 “小姐,哪用得着这么麻烦,给我半个时辰,保管叫她什么都吐出来!” 碧珠抗议道:“就是个孩子,何必虐待她?” 紫山哼道:“孩子?会杀人会设局会扮鬼,算哪门子孩子?” 沐扶苍检查好身上的令牌和匕首,准备穿鞋出门:“碧珠看家,紫山,你和我来。” “小姐,你真要饶过她?” “她第一次进院时,谁也没有察觉,本来可以把翠榴她们都杀了,但是她没有,那我也放她一命。”沐扶苍又招来钟大钟二同行:“别看我了,我不完全出于好心,也是为了她年纪小小,武功却好,人又任性,怕是来头颇大,倘若折在我们手里,将来是场麻烦。” “问清家门,确保她和她长辈不会继续对咱们出手后,就将人放回去吧。” “她不是叫霍乐吗?找姓霍的人家呀!” “假名。” 沐扶苍带着紫山拐进一家赌场。 掀开门帘,汗臭酒腥扑鼻袭来,男女老少俱围在赌桌前大呼小叫,将全部心神投入到小小的牌九骰子上。 避开狂哭狂喜的人群,往里走几步,可以看见拜财神的神坛墙上贴着一副对联,上书“人出四海聚散为缘,钱通八方得失是命。”横批“祝君好运”。 沐扶苍做事务求周全,绝不是个好赌之人。紫山正准备问她是不是找错地方,沐扶苍抬手止住她的话头:“等下,你站一旁只听不说。” 紫山按下疑问,跟着沐扶苍找到赌场老板。 老板缩在裘皮椅子里,手里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紫山侧眼一瞧,发现那书竟是《论语》,不由暗笑。 “前次赢走了您哥哥的赌局,实在过意不去,特地来送还。”沐扶苍靠近老板,低语道。 老板头也不抬地指指财神像:“走的是牌九还是骰子?” “骰子,九个点的骰子。” 紫山心尖一颤,轻轻地吸了口气——小姐说的是暗语!一个美貌的大户小姐来到赌场和人对暗号,场面有些滑稽,旁观的紫山却笑不出来了。 暗号对上,老板指关节在旁边桌子上有节奏地扣动几下,财神龛墙后转出个目光炯炯的精干男子。 赌场老板用手语向他比划,示意男子带沐扶苍她们上楼。男子点点头,原来他既聋且哑。 上了楼,转个弯,走廊尽头出现一道紧锁的铁门,紫山下意识地琢磨门锁的开法,却看见哑仆伸手推向门侧面的墙壁,墙壁颤动一下,无声滑开,露出一截楼梯。 顺着楼梯一路向下,她们到达一间用夜明珠照亮的小密室,紫山意外地发现原该坐在外面的赌场老板从椅子上起身,向沐扶苍热情招呼道:“贵客亲至,许某不胜荣幸,请坐,请坐!” 他的神态语气和刚才冷淡的模样大相径庭,紫山在昏暗的珠光下注视他多时,才反应到原来是老板的孪生兄弟,俩人五官似极,衣裳也相同。 “许老板客气了,老庙消息灵通,想来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和最近京城发生的事情。”沐扶苍开门见山,也不耻于与人提及自己遭受男子逼迫逃离出京的情况。 许老板万分理解:“民不与官斗嘛。天降祸端,人生难免都会遇到几次。” “我订下的货不会因此改变,只将接货人换做我的丫鬟紫山。” 紫山收敛眉目,乖巧行礼,许老板夸奖道:“紫山姑娘的灵慧俊秀一看便知,沐小姐手下人才济济,令许某羡慕啊!” 沐扶苍和许老板互相客气一番,转而探问道:“不知许老板可有京城最新的消息?” “京城啊,我刚好知道一点。冯女史在皇上面前告了南平王府一状,南平府世子撤回人手,加上九公子的极力维护,就在沐小姐离开京城不久,万宝已经恢复生意。”许老板贴心地将与沐扶苍有关的情况一一道来。 已经知道京城万宝暂时安稳,沐扶苍却不显喜色,紫山熬到离开赌场,行至路人稀疏的地方,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姐,冯女史把南平王府告了哎,魏小子少不了一顿麻烦,九公子也主动帮助万宝了,你怎么不觉得开心呢?” “魏希列……我并不恨他,我在末云城抢夺院子的行径与他砸万宝并没什么不同,强者为王而已。我很感激冯女史,得知万宝无事,我也放松多了,只是,实在不愿欠九重夜太多人情。” “小姐是担忧和九重夜的谣言又传开?嘻,也不算谣言啦,我就等着看小姐何时嫁进九家啦!他可不是梁家的傻小子,肯定能保护好小姐。” “提到九重夜你们就兴奋,怎么不问问我,我和老庙谈的是什么生意?” “老庙买卖的就那些,我以前好多东西都是卖给老庙的,对他们的行事也算熟悉,你放心吧。”沐扶苍和老庙有所关联,紫山心底其实是担忧的,只怕事情泄出风声,沐扶苍的名声又难听些。 “我买的,是盐。” “啊!盐?”紫山失声惊呼,幸好此时已经踏入松子院,没被外人听见。 “盐和生铁是朝廷最看重的货品,每笔买卖都要经过官府批准,因为私下卖盐卖铁被流放处死的商贩矿主不知多少!小姐,咱们卖点别的吧?” “居住在大雍北边的异族人,在衮州购入最多的几大品种是茶叶香料、衣料、生铁和盐。” “其中,他们最看重的,当是盐与生铁。生铁能直接锻炼出武器,我不能买卖,卖盐冒的危险较大,却还做得来。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利用交易,尽量接触到狄族情报,甚至与他们的贵族熟识。” 紫山脑筋有些转不过来:“等等,小姐拼着犯下死罪,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获取狄族情报?”她以前还真没发现沐扶苍有这么爱国!? “换回的钱款统统用于购买粮食、马匹和武器。” 沐扶苍要求买入的货品一听就是为了以后战争做准备。紫山木着脸应下:“好,好吧,我知道了。” 凌祥正等在花厅,他没有查出霍乐的来历。别说末云城中姓霍的人家没这么个女儿,算上城里所有有些地位的大户富商,都不会把女孩教得肆无忌惮,几近癫狂。 “大不了就先养在家里,等将来遇见仇家,就将她放出去祸害……嗯,人呢?” 关押霍乐的房间里只剩下一截被磨断的绳索。 “我走之前给她灌了整整一碗麻骨散,她走不动的。大家快在院子里好好找找!” “大堂里没有!” “柴房没有!” …… 在翠榴房中教俩丫头写字的萧阔听见院子里又闹腾开,推门走出,自语道:“又是她?唉,真是麻烦……” “怪你们非要霸占院子,把房子还给我,大家都方便,谁也不麻烦了。” 萧阔身后传来小孩细嫩的声音,他脸色微变,转身抬手一拳迅猛打出。 拳头落空,他眼角一花,霍乐已闪进他怀中,一条纤细的手臂勾着他肩膀,另一只手将尖锐的竹片抵在他的喉咙上。 萧阔僵住,他毫不怀疑霍乐能用这看似脆弱的竹片杀死自己。昨天霍乐从钟家兄弟手上逃走时,他想到她轻功过人,等现在亲自过招,他才明白,霍乐何止是轻功好,她根本是他平生仅见的高手! 萧阔一动不动,正想自己是先尝试与霍乐交谈,还是先向其他人示警,怀里的女孩突然“咦”了一声,伸手拍拍萧阔的脸:“长得真好看呀,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霍乐摸完萧阔的脸还不够,手又顺着他的脖子一路滑到胸膛上。 竹片离开了萧阔的脖子,他还是原地僵直,满面震惊。先遇见沐扶苍,后来个霍乐,萧阔觉得自己已经快不认识“女人”这俩字了。 松子院不比沐家在京城的院子大,霍乐才把手搭在萧阔胸上,紫山和钟九已经搜查到翠榴的房间,他俩转过弯,就看见萧阔被霍乐轻薄。 紫山“扑哧”地笑了。萧阔捏着霍乐衣领,把她从身上扒下来,小心放到一边,然后双臂环住自己,凛然道:“你别过来,再靠近我,我要喊救命了!” “喊啊,你喊破喉咙也没用!” 霍乐神气活现地指着萧阔,对随后赶到的沐扶苍碧珠等人叫道:“听好了,他和这间院子,都是我的了!” “凭什么!我又不是个物件,你想拿就拿。”萧阔又想生气又想笑。 霍乐眼珠一转,撒娇道:“就凭,就凭你是我的夫君啊,我要娶你!” 院子里一片寂静。 萧阔也算饱经磨难,看惯世事变化,碰见了霍乐,依然觉得脑筋突突跳动,他把自己抱得更紧一点,有气无力道:“不,我已经是小姐的人了,小姐不点头,我就不嫁人!就算你靠武功得到了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霍乐若有所思。 碧珠痛苦地捂着脸,艰难地挤出声音:“我感觉,咱家要多出两个笑话了!” 一百零六现状 下午,京城方面的消息才送到沐扶苍手里,比之老庙,沐家传递消息的速度起码慢了整整一天,让沐扶苍不甚满意。 沐扶苍看过信纸,往桌子上一拍,冷哼道:“姚三春!你别以为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漫说她不考虑出嫁,就是嫁出去,她也能淹死区区一个五色商行! 碧珠拾起信纸,快速浏览一遍,笑而不语。 黎掌柜传来的信息和老庙许老板给沐扶苍的大同小异,只是多了她与九重夜绯闻。 恰恰是沐扶苍不愿发生的。 沐扶苍与九重夜青梅竹马的关系被人挖出,九重夜冒着得罪南平王府的危险帮助万宝的事情又宣扬开,现在京城里人人皆知沐扶苍是要嫁给九重夜了,不然九重夜凭什么要帮沐扶苍?当然因为她是曾经的小情人未来的妻子。 而沐扶苍领了人大恩大德,那人还是美貌风流,偏对她有情有义的九重夜,哪有不嫁的道理! 唯一好处是京城人习惯了九重夜的特立独行,加上二人之间没有发生梁康般伤风败俗的行为,无人因此拿孝道指责沐扶苍,对于她而言,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传播消息的是姚三春,他做得小心翼翼,不料九重夜听闻大街小巷的流言,怕沐扶苍怀疑自己逼婚,特意查出流言制造者,要黎见深转告沐扶苍。 “五色商行的生意主要集中在衮州,末云城尤其是重中之重。”沐扶苍收起怒容,慢慢思虑道:“我既然身在末云城,生意又和五色商行有所冲突,那便,新仇旧恨一起报吧!” 送信的家仆向翠榴讨要剪子称子分银锭,阿余奇道:“小田,你平时可不是斤斤计较的性格,怎么突然把银子量得这么仔细?” 小田一边拿小称称银子,咬牙道:“还不是因为城卫干的好事!你们入城时是不是花一两银子买了路引,作为进出末云城的凭证?上面印着‘进出券’,和其他城池不同。我告诉你,这进出券不但贵,而且城卫动不动就要换掉上面的文字图案,宣布旧券作废,想再出入末云城,得掏钱买新券!” “敢情花大价钱买的路引,还随时会失效?”阿余啧啧有声:“官府真把赚钱的路子想绝了,商人商人,就是要四处行走,买进卖出的,他们就算隔三天换一次路引,大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幸好没指着二两银子说成一两银子,不然官府就跟黑道一样了。” “呸,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他们真就把一两银子的准星调成了一两三钱!而且,收上的银子少补多不退,我不愿意白白送银子给这帮畜生,才巴巴瞧着称杆,一点点称银块重量。” 单是进出券的问题,就把翠榴阿余听得忧愁起来,一两三钱银子,沐家花得起,只是啊,如此官府,如此的内忧外患啊…… 红池不知大人的担忧,兴致勃勃地看小田分银两,拿小手比划道:“哥哥你错了,这块和这块,加在一起刚好一两三钱。你手里拿的不要剪,与最小的银块加起来,是一两整。” 紫山坐在院子,手指上下飞舞出幻影,拿买来的头发快速编织出各式假发髻,她隐约听见房中传出的小田声音,随口问双臂支在桌子上托腮看她织发的霍乐:“末云城真够黑的,不管谁来,城主都要撸他一层皮吗?” “对呀,除非你是狄族人,不然就算巡检、宣谕使,到了末云城也要乖乖掏钱袋。哎哎,这个好看,织完给我!” “告诉我你武功来历,我就送给你。” “嘁,谁稀罕你送。” 霍乐挑出一缕长发,眼睛盯着紫山动作,手指盘转头发,开头几下略显笨拙,但很快就适应了紫山的节奏并找出编织规律,似模似样地织出顶假发,和紫山手头的足有八分像。 紫山停住,望着霍乐手中假发怔愣了片刻。当初自己学习到霍乐的程度,用了多久呢,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千指还夸她手巧。 “你练得是内家功夫吧?”李老曾顺口提过一嘴,说武功分内家和外家,外家打熬筋骨,淬炼皮肉,内家则偏重于养气,养出的内力,亦称为真气。虽然练到巅峰,两者俱可称为神通,但巅峰之前,同等级的内家高手更胜外家。 外家武功人人可练,养出真气却需要天赋优良,加上各门派敝帚自珍,严守秘笈,结果实力更强的内家武功反而多数失传,关于内家,紫山也只听过李老的描述,但记得清清楚楚,因此怀疑到霍乐。 霍乐轻功迅捷几乎与自己和钟一相仿,又不甚惧怕迷药麻药的效力,紫山不知道内家所谓的天赋指什么,但霍乐确实天生聪明,这些条件加起来,认为她是内家高手,没问题吧? 内家功,原来,真的很强啊! “算你有见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特厉害?别自卑,你也凑合了,比旁边马场的马能强一点,哦,腿没马长。” 紫山眉毛翘起,气冲冲站起身把假发狠狠砸向霍乐。霍乐躲开,“咯咯”笑着跑远。 紫山气呼呼坐回椅子上,假发也没心情织了。哪来的死孩子,从头到脚就是个“贱”字,紫山琢磨她有点像一个人:“小辟来过末云城没有?该不是他女儿吧?嗯?算年龄有可能啊,师兄年轻时要是加把劲,造出的孩子真能像她这般大!” “咚咚咚!” 院中人各忙其事时,响亮的砸门声传来,声如惊雷,连内院也听得见。小祝不敢开门,藏在钟九背后,偷眼瞧钟五开门后闯进院子的一群大汉。 小祝是土生土长的京城良民,从没想过世上有末云城般的乱境,加上霍乐之前的恶作剧确实吓人,他有些被骇破了胆。 “到了末云城,不知道来拜见屠兽帮?说!你们是不是凶兽的帮手,不敢上门见毛爷?”鼻上一颗黑痣大汉张口就是一顶大帽子扣来。 钟五麻利地塞给黑痣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初来乍到,事情繁忙,怠慢了,怠慢了。这是酒钱,给兄弟们赔礼了。” 黑痣掂掂钱袋,满意道:“算你识相。走。” 一伙人瓜分完银两,继续去其他人家敲诈。 小祝跌坐到地上,哀叹道:“这还是大雍吗?叫人怎么生活得下去。” 沐扶苍听完小祝的汇报,沉吟道:“叫萧阔过来。” 萧阔受不住霍乐的骚扰,躲到自己房间,除了解手轻易不露面。他和钟五钟六钟七同住,霍乐进他房间被钟家兄弟联手围殴后,知道不是他们对手,不去自讨没趣。这会看见萧阔出来和沐扶苍谈话,喜滋滋地跑进屋,抱住萧阔手臂不放。 萧阔一边试图推开粘股糖似的霍乐,一边板着脸一本正经儿地回答沐扶苍:“屠兽帮打着除害名义,行事与匪类无异。另外有三花帮,是末云城的原有帮派,洪老帮主离世后由他的夫人把持帮派……”萧阔思索了一下措辞:“洪夫人呢,和郝城主关系甚佳,城主夫人很厌恶她……官府便是三花帮的靠山,屠兽帮亦不敢轻易招惹她。” “再就是商会盟,由商人组建,亦是成立已久,奉鸿久商铺老板程万里为主。商会盟是三个帮派里最讲理公正的一个,在末云城的雍人老板十之八九加入商会盟。屠兽帮平时收取小钱,商会盟不管,但将盟下商行欺压严重时,商会盟出面为其撑腰,毛铁正也会收敛一二。商会盟似乎对结盟的商人有所要求,其中内情,我便不知了。” “到末云城经商,总得在这三个帮派里选一边站队,个人愚见,小姐加入商会盟最好,三花帮次之。” “雍人老板中十之八九,五色商行也该加入商会盟了吧……” 派去问话凌祥的家丁带回口信,凌祥肯定了五色商行加入商会盟的事实,并表示它在商会盟里地位颇高,仗着有商会盟做靠山,和异族人违禁品的买卖几乎是明目张胆了,盐铁丝绸的大宗买卖里,五色商行占了其中一半儿。 沐扶苍请退萧阔,吩咐紫山:“钟一、钟七、钟九留下来看家护院,你带着其他钟家兄暗中拦截他们发往京城的信件,提到我和沐家生意的信件一概销毁,若是送信人带有口信或知情,就假扮劫匪打晕他们,拿走财物,使他们不能到达京城。” 碧珠道:“小姐马上要对五色商行下手?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我到末云城的消息暂时未能传开,姚三春平时居住在京城好疏通官场关系,联络京城各大老板,人情是结下了,对衮州的把握却不够及时了,我要趁他毫无防备时,一击摧毁五色商行在末云城的基业。” “末云城,不是讲理的地方,我在这,不打算和姚三春讲理了。” 五色商行在末云城财大势粗,有商会盟扶持,初来乍到,手下伙计加起来只是人家一个零头的沐扶苍,凭什么斗垮五色商行呢? 一百零七土狼 “土狼?真他吗难听!哈哈哈哈,终于来个名字比我怂的……喂,黑鸦?” 正谈笑时,瘦小的黑衣人突然提身飞蹿到对面房屋的屋顶上,警惕地观察四周情况。 “有人埋伏咱们?” “没有。呼——,可能我是把影子看错了。”黑衣人又打量一遍屋顶,确定无人监视,才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吗的,胆子真小,你以后叫老鼠算了。” “轻声,晚上不睡觉的不止我们,小心被人听见。” “怕个鸟!谁敢听见?老子割了他耳朵!” 说话的男人到底不耐烦地压低了些声音,跟着同伴们大摇大摆地走开。 走出三丈地,男子突然折身冲向黑鸦先前起疑的房屋,其余几个人配合着包围房屋,将能藏人的几个角落搜查干净。 “还真没有?诶,我说,咱们要不要把屋里的人……”男人手掌在脖子上一划,做出斩首的手势。 黑鸦收起刀:“不了,离得太近,杀了添麻烦。” 紫山和钟二藏身在杨家院,等到附近静得只闻虫鸣,确定黑鸦那帮人彻底离开,才悄悄钻出身,潜行回松子院。 “小姐,你猜我刚刚在五色商行的杨老板那里发现了什么?”紫山急匆匆冲进沐扶苍的卧房。 碧珠心知紫山大半夜地把小姐吵起来,必然是有重大事情汇报,强打起精神披衣下地,吹燃火折子点蜡烛照明。 “发现什么?杨老板和萧阔有一腿,他娘其实是洪夫人?”沐扶苍研究了一天情报,精神疲乏,不假思索地说了可能发生的事情中最不可思议的一种情况。 碧珠黑着脸道:“小姐,你说粗话了!” 紫山指手画脚,眉飞色舞道:“不不不,和洪夫人毛铁正啥的没干系,但惊人程度不比小姐胡猜的情况差。” 碧珠急道:“你快说啊!我要睡觉呢!” “等听完了,你就不困了!我和钟二躲在杨老板他家旁边,本来几个人倒班监视他,是防止漏丢了京城送信的信使,结果今晚等来四个凶神恶煞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我开始以为他们是五色商行雇佣的打手,没想到,他们出院时说——”紫山瞪起眼睛,模仿男子粗旷声音道:“新来的小子脸是给狼啃了?忒丑了。他叫啥来着?土狼?真他吗难听!哈哈哈哈,终于来个名字比我怂的……” 碧珠哈欠连连,无动于衷道:“就这样?啊?没别的,我就去睡了。” “刺啦!” 碧珠一个哈欠打到一半,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她回头吃惊地看见沐扶苍全身都散发着掩饰不住的恨意,手指用力之下竟撕破了床单。 “土狼?你听见他确定是在叫土狼?” “是,是土狼!那人说的是官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继续讲下去,每个细节都要原封不动地描述出来。” 沐扶苍的重视程度远超紫山的预料,那完全脱离发现对手把柄的兴奋,反而像是遇见血海深仇的狂怒。紫山收起多余表情,认真道:“我看见其中一个黑衣人耳朵动了动,头有点向我们的方向偏,觉得不好,就拉着钟二滑下屋顶,藏在另一侧的屋檐下。那个黑衣人果然是察觉了我们的存在,突然跃上房顶,当然,我肯定不会叫他发现。之前大声讲话的男人问道‘有人埋伏咱们?’,‘没有。呼——,可能我是把影子看错了。’黑衣人跳下房子,几个人边走边聊天。” “吗的,胆子真小,你以后叫老鼠算了。” “轻声,晚上不睡觉的不止我们,小心被人听见。” “怕个鸟!谁敢听见?老子割了他耳朵!” “大概就是这么几句话,哦,对了,男人之前管黑衣人叫黑鸦。我心里有点别扭,和钟二换到杨家院躲藏,才蹲下身,那伙人就跑回来包围刚刚的房子,要不是我反应快,就叫他们回马枪杀到了!” “他们商量了一下要不要把屋主灭口,黑鸦说这里离得太近,杀了麻烦,然后就离开了。我摸不清他们实力,没有跟上去,直接来告诉小姐。” 碧珠拿因为困乏而反应迟缓的思维思考了一会:“土狼,黑鸦,灭口……都是禽兽的名字,还敢杀人灭口,他们,他们是‘十凶兽’!” 碧珠激动得在床上跳了一下:“啊啊!十凶兽和五色商行有勾结?或者杨老板也是十凶兽之一?对哦,杨,羊,是谐音!原来五色商行是贼窝!” “我们直接去找屠兽帮啊,叫毛铁正收拾他们!嗯,十凶兽传说特别凶,如果漏网一个回来报复咱们可不好了,要不,偷偷写匿名信?” 紫山撇嘴道:“请你用脑子好好想想,十凶兽这回虽然纯属无意撞见,但足以证明他们行事非常放肆,不是隐藏得连毛都够不着的鼠辈,毛铁正如果是真心要追杀他们,这俩三年下来,绝不会徒劳无功,狠下心拼出几条人命,十凶兽早折了一二个。” “毛铁正不但没有杀他们,甚至连‘追’都是摆样子。十凶兽敢随意大胆地进出杨家院,因为他们根本没在末云城感觉过追杀带来的危机!”沐扶苍和小辟在于断水手里逃命过,她十分明白被追捕的人是怎样的状态。 碧珠一时不能接受:“毛铁正的妻子,儿女,还有十几个弟子,可全死在十凶兽手里了啊!就算他不在乎妻子弟子,难道还不在乎儿子女儿吗?!死的五个小孩,全是他亲骨肉啊!” 一面打在复仇名义招兵买马,一面却对杀妻杀儿的仇人放任不管。沐扶苍紫山也猜不出毛铁正的想法,只能现将屠兽帮放置一边,重新设定对付五色商行的计划。 碧珠果然被紫山带来的消息激得不能入睡,睁着大眼睛,一会咬牙骂五色商行毫无人性,一会愁得揪头发,怕沐扶苍收拾不了“贼王”姚三春。 “小姐,你会不会把姚三春想简单了?五色商行主要在衮州经商,十凶兽也在末云城,他常年留在京城做什么?难道不该是平时住在末云城,购买华贵货品时才到京城么!” 紫山也补充道:“我不懂你们做生意的门道,但看末云城钱进钱出如流水的架势,五色商行肯定没少赚,加上十凶兽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姚三春应该很有钱才对,可实际上,五色商行压根比不得小姐的万宝,那他这些年赚来抢来的钱,都去哪里了呢?” “姚三春,加上武功高强、行踪不定的十凶兽,这可麻烦了。小姐,咱们要不要先不管五色商行了?左右不是死仇,那些个流言蜚语随便姚三春去说道吧。” “不,我和他们,已经是死仇了。”沐扶苍嘴角带着一点冷笑和三分的恨意,这点恨,一下抹去她平时在人前表现的从容与风度,将她骨子里的狠与硬,淋漓地勾画出来,而她天生的明艳容颜,让狠与硬更显出决绝的肃杀之气,像是一把雪亮的刀,看一眼,就会将人心洞穿。 紫山低下头,纳闷想到:“小姐究竟经历过什么呢?好像她的感情比其他人缺失了一块,总是又冷静又狠毒。难怪她长得异常美貌,却总是觉得没有男子会真心喜爱她,唉,谁会喜欢一个聪明古怪的女人呢?” 三人各想心事时,翠榴匆匆来报:“小姐,门外有个夫人找您。她,她很奇怪。” 沐扶苍在走进会客大堂前,先听见了幽幽丝竹声,如泣如诉,呜咽可怜。 “玉兰花的香味。”碧珠低声道。 半个城市处在草原的末云城,原不该出现生长在南方的玉兰花,松子院里,怎么会突然出现玉兰花的味道呢? 十位小童手持花篮,八个妙龄女子轻轻奏响手中乐器,四个侍女抬着一顶绣满蝴蝶的步辇,香气正是从步辇上的女子身上传来。 她的皮肤吹弹可破,樱桃小嘴嫣红一点,看似最多二十余岁,沐扶苍应该唤她一声姐姐,但是她的双眸望来时,里面的清愁薄怨,却不是春光灿烂,不解世事的少女所能有的。 她算不得极美,但是能让一切正常的男人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女人,一个要让人怜惜要宠爱,想对她做尽所有无礼之事的女人。 碧珠不是男人,她没有被女人蛊惑,极力保持客气道:“夫人深夜前来,有何指教?” 难怪钟大他们不敢回绝,大半夜吹拉弹唱地敲人家大门,和扮鬼唬人的霍乐一样,脑筋不正常! 女人似乎嫌弃地面不净,并不起身,只在步辇上微微欠身,算作回礼:“听闻新来的沐家小姐是位美貌佳人,妾身特意挑选花好月圆时,前来拜访。鲜花明月,堪配美人。” 她眸色如波,在烛火花香与丝竹的映衬下,好似月上仙女。 阿余等仆人从没见过这等阵势,心念摇曳,面红耳赤,被强行从床上拉起的怨气灰飞烟灭。 碧珠紫山面皮一抽,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流道:“这人有病!” “多谢夫人精心安排,沐扶苍不胜荣幸。请问夫人名讳?” 一百零八失美 或许是因为干燥的风和如针垂落的阳光,末云城的碧草蓝天比别处多出一分艳。白羊,黑马,土色的墙壁,异邦人大红大绿的长袍,是边境粗砺的风情。 城里随处可见牵马挑担的女子,沐扶苍与紫山夹杂其中,毫不突兀。她们沿着通向赌场的大街慢慢行走,一队马车自她们身边飞快驶过,风吹起中间最大马车的窗帘,紫山看见其中一闪而过的男子衣衫。 “是城主府的马车。”街上行人认出马队主人,却没有一丝惊奇,做事的做事,低头赶路的赶路,多的半句闲语也无。 紫山惊讶中带着一些嫌弃:“城主夫人真胆肥,带着萧阔四处乱跑,生怕城主不知道她找了姘头吗?” “郝夫人出身兖州豪族,生性骄横肆意,郝大仁偏又贪财好色,小妾成群。一个饲养面首,一个荒唐无道,两人之间的关系,末云城的人大概都心知肚明。” “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哼,倒也公平。” “若非如此,我们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沐扶苍拉低面衣,让它更好地遮掩住脸庞,和紫山加快脚步走进双耳赌场。 对于一家赌场,双耳是奇怪的名字,待沐扶苍知晓赌场的背景和老板原是双生兄弟二人,倒觉出名字确实贴切。 赌场许老板坐在那张宽大的裘皮椅子上看书,依旧是冷淡的模样。他将一个纸包掷给沐扶苍,冷冰冰道:“这里不是当铺,下不为例。” 从老庙赎买回自己卖出的东西,这还是头一遭。紫山回到松子院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一颗雕琢成形的宝石滑出纸面。紫山伸手一抄,凌空接住:“好大的红宝石!这包得也太随便了吧!” 宝石虽好,但撑死不过百八十两银子,紫山把玩许久,猜不出沐扶苍费力赎回它的理由。 沐扶苍换衣完毕,走过来收起宝石,言简意赅道:“千指的。” “哦!戾王宝藏!”紫山恍然大悟,虽然还是不明白宝石和宝藏有什么关系,但将千指的物件收好准没错。 碧珠端着装满羊肉的盆子走进屋:“咦,小姐回来啦,路上没有把面衣摘下来吧?那帮喜欢奸淫杀戮的凶兽离咱们这么近,小姐外出时可得小心些,更别想着打以身做饵,引蛇出洞的主意。” 沐扶苍消灭十凶兽的意志极为坚决,连行险招,让碧珠担心不已。万幸沐扶苍虽然做事愈发凶狠胆豪,但总还听得进他人劝告。 紫山忽然嘲讽道:“十凶兽有钟家人挡着呢,他们若是想下毒放阴招,也要过得了我这关。要小心,哼,你倒教教小姐怎么小心洪夫人!” 碧珠哑然无语,红了眼眶。 五天前的晚上,三花帮的洪夫人前来松子院,先夸赞了沐扶苍相貌,然后开口替儿子求娶她,并明言给沐扶苍七天时间用来收拾嫁妆,缝绣嫁衣。 沐扶苍第二天一打听,才知道洪夫人的儿子、三花帮的小帮主洪烁,今年刚十岁。 洪烁过完十岁生辰,洪夫人便满城寻找出身清白,美丽可人的少女给他填房。不算贫民姑娘,单是富户人家,已有三四户受不住三花帮带来的压力,将女儿洗干净送上。 沐扶苍自然不会去当洪家的童养媳,但是刚脱离京城魏希列的欺压,在末云城没居住几日就开始遭受三花帮的逼迫,真是才出虎掌,又入狼窝。自从老爷夫人离世后,沐扶苍的生活颠簸坎坷,竟没过上半个月的轻松,这让碧珠十分悲哀。 沐扶苍倒过来安慰碧珠:“别将洪夫人放心上,三花帮啊,好解决呢,用不了一两天,洪夫人便顾不上她儿子的婚事了。” 所谓州牧府,实际的城主府内部,比人们想象中的更为奢华,郝大仁甚至在花园中建设有亭阁流水、荷叶游鱼,从南方千里迢迢运来的奇石假山参差错落,逶迤至二楼平台,与彩柱叠榭相连,近看远望,重峦叠嶂,巧夺天工,颇有玉宇琼楼之意。 “这便是中原风致吗……”萧阔牵着郝夫人赏玩花园,一路赞赏不已。 “既然喜欢,就留在这陪我吧!”郝夫人拿丰满的胸部蹭着萧阔的手臂,萧阔略露出迟疑神色,她立即掐了一把萧阔,尖声叫道:“你不答应?你怕那个杀千刀的死鬼?!” “我既然决心和夫人在一起,又怎么会怕城主见怪?”萧阔用力把郝夫人拉在怀里,温柔地哄道:“我的仇人凶残无理,喏,前日不还意图暗杀我么,只担心他们同样会闯进府中杀人。我这条命不值钱,但怕牵连了夫人,夫人因为他们多掉一根头发,我都要心疼死。” 郝夫人回嗔转喜道:“哦,原来因为十凶兽吗,你管他们呢,末云城里岂有人敢杵逆我?你安心呆着吧。” 郝大仁此时不知在哪家妓院里鬼混,而儿女早被送到郝州牧处抚养,偌大城主府没有管得住郝夫人的,她晚间大摆酒席,召来舞女乐师,歌舞演奏,响彻云霄,自己趴在萧阔腿上喝酒取乐。 萧阔喝多了水酒,向郝夫人告罪,自己去厕屋解手。 这一去就是足足半个时辰。 半醉的郝夫人把桌子一掀:“人呢,怎么还不回来?你们,快去把他给我揪过来!” 侍女急急忙忙去厕屋叫人,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会不会醉倒在路上了?”她们提着灯笼在花园里一阵乱找,四处皆不见萧阔人影。活生生一个大男人,竟好似凭空消失。 郝夫人喝骂催促声不绝,侍女们惊慌失措,终于有人跑回厕屋检查时发现恭桶被移动过,她搬开恭桶一看,下面压着一串半干的血迹。 “哼!” “谁?”正被血迹吓了一跳的侍女冷不丁听见有人出声,惊慌抬头,看见一个瘦小的黑衣人从头顶窗户外一闪而过。 郝夫人听见侍女的惊呼奔跑声,醉意一下化去,不顾污秽亲自到厕屋查看。血迹让她回想到萧阔曾和她说过的话:“难道是十凶兽?他们居然真敢到我府里劫人!” 郝夫人的父亲得知女儿将跟随郝大仁到末云城生活时,曾送她一队侍卫,再加上城主府的下人和官府的衙役,二三百号人以城主府为中点,分散成几队在周边大肆搜查。 末云城事件频发,官差们即使吃喝嫖赌骗五毒俱全,硬功夫还是能练出来几分,很快有能人沿着蛛丝马迹追踪到五色商行的杨老板家中,怀疑凶兽劫持夫人男宠藏进了院里。 杨老板是末云城有名的商人、商会盟的高层,官差们包围住杨家后,不敢随便打扰杨老板,更不敢硬闯,先苦着脸派人禀告郝夫人。 百十来号侍卫官差围在家边,杨老板早接到门子报信,他唬得一跳,匆匆跑到后院,高叫道:“官兵把咱们包围了!各位委屈一下,换个衣服,扮作商行伙计找机会混出去!” 紫山曾经见过的,一口叫破土狼踪迹引发沐扶苍仇恨的粗俗男子,撸起袖子骂咧道:“什么玩意儿,姓杨的,你是逗老子呢?说家里招贼了,把哥们几个哄过来埋伏人,结果来的是群官府狗腿子?” 黑鸦除了一双手和一对眼珠,浑身上下皆被黑布覆盖,他按住男子,闷闷的声音从面纱下传出:“我们上当了!有人先散布谣言故意叫杨老板知道城里来了伙神偷,并在杨家门口做记号,让他以为自己被小偷盯上,将咱们赚过来再通知官差一网打尽。” 郝夫人哪把一个小小的商行放在眼里,本就痛失新玩物的她得到官差吞吞吐吐的回报更是火上浇油,兜头一个巴掌打过去,喊自己的侍卫闯进去搜查。 凶兽们能活到现在,没有一个是空有蛮力的匹夫,五个人听到前院砸门声愈急,放过杨老板,三下两下换上他带来的伙计衣服,刚好在侍卫闯进后院时收拾完毕。 侍卫和围在外面的官差自然认不全五色商行的伙计下人,凶兽们在杨家院子里大摇大摆地来去,加上杨家人没一个表示出惊疑,他们真把伪装过的凶兽当作普通伙计,略微做盘查后,轻易放过。 杨老板拉住一个带头的侍卫,问清他们是来找劫犯,而不是得知凶兽踪迹前来逮人,放心下来,认为这关可以蒙混过去了。 “一个,两个,三个……”暗处,有一双双眼睛盯着即将逃离杨家的凶兽们。 “面上伤疤,必然是土狼了,四个!少了叫黑鸦的!” 黑鸦本全身附着黑布,加上瘦小的身材相当寻常,此时换上伙计衣服,即使有过一面之缘,紫山现在也完全认不出他。 “四个就四个,动手!” 五个凶兽正穿过混乱的人群,一点点向外面腾挪,眼看即将避开官差们时,不知何处扔来一个小丸子,就在其中一个凶兽头顶上空爆开,粉尘散开,白雾雾的一片。 “有人袭击!”旁边的官差眯着眼睛怒喊道,抽出腰刀胡乱舞动,正好“叮”地一声打落了什么。 空地上有风流动,很快地吹散了白雾,官差看清地上被自己打落的竟是一把匕首,不由一愣,抬起头和身后被突然爆了一脸灰,一时也有点发愣的“伙计”互相怔视。 一百零九栽赃 杨家的伙计居然趁乱向自己下手? 难道自己前天调戏的妞儿是他老婆? 哼,抓起来再说! 大家看重的是五色商行的影响力,敬的是杨老板的面子,可不会连你个小伙计都怕! 官差挥刀指向“伙计”的鼻尖,他没有立即砍杀了伙计,已经是给杨老板一个交代了:“好啊,你小子有本事,和我去官里……” “我被发现了!”“伙计”当然知道冒出白雾的丸子是有人丢到他上空,匕首也是趁视线受阻时擦过自己,打向官差的,为的是让官差留意到他。 “果然是设给我们的陷阱!什么闯进城主府的劫匪,全是幌子!” 自进入末云城以来,他们做下的恶事太多了,血债累累,仇家遍地,“伙计”根本想不起是哪方神圣设计除掉他们。 不能进官府!一是耻辱,二是搜身审问后他必然会露馅。“伙计”眼中凶光一闪,抬手捏住刀面。 官差大吃一惊:“你敢反抗?” “伙计”更不答话,抬脚猛踹官差小腹。他踹人夺刀收刀砍翻旁边挡道的官差伙计,一气呵成,待旁边的人反应过来,他已跑出包围圈的边缘。 “拦住,快拦住他!注意啦,匪徒冒充杨家伙计,大家把伙计全扣住,一个也别放过!” 随着示警声响起,人群中又有三处发生动乱,三个“伙计”同样夺刀伤人,意图冲出包围。 官差侍卫大多略比寻常人身手强一些而已,如何是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凶兽对手?被四个凶兽砍杀几人后,官差们心生惧意,挥着刀子,嘶声力竭的呐喊:“上啊,捉住他!”,脚下却是原地踏步,和逃亡凶徒的距离越拉越远。 侍卫是郝家的私人卫队,只听从夫人一人号令,知道这批人凶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追赶。跑出一条街,凶徒已消失在房屋人群中,侍卫一边故作声势在平民中搜查,一边庆幸自己保住一条命。 四个人分头逃跑,隐隐约约感觉到后面追击的官差速度不快,可恼的是这帮狗腿子锲而不舍,咬死不放。每次凶兽们想停下来歇息时,身后就有石子射来,并大喊:“再快些,马上追到了!”迫使他们继续逃命。 官差武功低微,胜在人数众多,凶兽们杀人为乐,却不敢轻易拿自己的命犯险,而且追击者跑得太慢,给了他们有机会逃走的误会。 末云城多发凶杀械斗,城里人早学会分辨哪些事故需要回避保命,纷纷回家关门或奔走远离,绝不会有京城围个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景象。凶兽们逃出城中心不远时,周围已不见多余的半个路人。 “嗖嗖!” 身后追击者的速度骤然加快,几息间便要追上前方的凶兽。 “他们刚刚是故意放我离开……不对,不是狗腿子!”若是官差,何必等到无人处才动手? 凶兽停步转身,面目狰狞道:“是你们害我?!” 凶兽能在末云城放肆,除了有人暗中纵容外,高强的武功确实是本钱,奈何他们想象不到世间还存在着僵尸般的黑水众,在二对一的情况下,根本没有生存的可能。 黑水众拼着身上多出几道创伤,极短的时间内分别杀死三只凶兽。 钟家兄弟加上紫山,一共十人,原本是打算二人做一队,各负责解决一只凶兽,无奈找不到黑鸦,紫山便带领钟一、钟二和钟九去消灭沐扶苍最重视的土狼。 土狼在京城遭到的重创尚未痊愈,他逃到一半,已经是气力不济,伤口迸裂。 “不行,我这样是跑不掉的!” 土狼看旁边的房院颇为豪华,一望即知是富人居住,心下发狠,突然转变方向,越过篱笆土墙,翻进院落。 “不好,他是要劫持人质!”紫山顾不得走漏行迹,跟着落进院中,此时土狼已经冲进里屋,打昏侍女,找到人家的小少爷,掐着小孩脖子,走出房门,和紫山等人对峙。 “原来不是官差,”土狼脸色变得难堪,末云城的官差可以不在意平民,却不能不管大户富户,但追来的人蒙头遮面,气质不正,约莫和他是一样的邪道,那劫持人质有什么意义? 土狼手臂肌肉绷起,就要掐死小孩,和对手玩命一搏。 紫山他们早将身上特征遮掩好,家属没地找人报复,而且这户人家与沐家素不相识,孩子死了,她凭什么心疼。 可是看着小孩涨得紫红的脸,紫山终是不忍,哑声道:“慢着!你放开他,我饶你一命!” 土狼一呆,接着反应过来紫山竟是心软了,放声大笑:“好好好,你们快让路吧,我出去后就把孩子还你。” 孩子母亲闻声寻来,看见自己的心肝宝贝几乎被人活活掐死,放声大哭,怕都不会怕了,扑上去就要厮打明显不是好人的土狼。 土狼双眼一瞪,提刀欲砍女子,紫山一石子弹出,击偏即将落下的刀口,急喝道:“只要死一人,我与你的约定就作废!” 土狼冷笑着收回刀,一步步向外面退去:“我安全了就放人,你们站住了不要动,敢跟过来一步,我先卸了这小子一条腿儿!” “我信不过你!” “那我就先杀了他,也是个垫背的!” 紫山知道土狼绝对干得出来,无奈驻足,赌上一回。 孩子娘哭着去追赶,绊在门槛上摔晕过去。 土狼越退越远,逐渐变成街边的一个小黑点,钟一低声对紫山道:“姑娘,他可是小姐指名要杀的人。” 紫山咬着嘴唇道:“这里我负责,我回去向小姐请罪。” 钟二突然叫道:“不对,他要杀人!” 紫山视力不差于任何人,她也看清远处白光闪过,低呼一声,向土狼冲去。 两者间的距离已经拉开,紫山钟一速度再快,亦是追之不及,等赶到时,土狼已经逃之夭夭,地上血花四散,落着小孩的两截身躯。 黑鸦重新换上蒙身黑衣,将药瓶扔给土狼:“涂错了,用这个。” 土狼咬着布条,撕下和皮肉粘连的血衣,用烈酒冲洗伤口,重新涂药包扎。 黑鸦注视着伤口,不甚好奇地问道:“还有人能把你打成重伤?”土狼年轻最轻,但论杀人打架的本事,只输给毛熊而已,一般情况,他打不过也该能逃跑。不过加入十凶兽的人,都是走投无路,被迫投奔主人寻求庇护的,黑鸦不用想也知道土狼就是碰见了能叫他跑不掉的高人。 土狼吐出布条,他面上伤疤坑洼,以黑鸦的经验也看不出是何种武器所伤,只有一双眼睛保留完好,线条漂亮。 “还有人……我也没想到还有人能伤到我。”土狼似恨似忧,又夹杂着些奇异神情,语气复杂道:“九重夜,哼,九重夜……” “九重夜?”黑鸦黑布下的身躯一抖,震惊道:“你怎么惹上他?” “两个娘们之间的恩怨,把我卷进去。唉,我闯进珍宝阁,杀了个侍女。” 黑鸦叹息道:“居然杀了珍宝阁的侍女。九家很是诡异,背景和人,都说不清道不明啊!你挑错了对手。” “不是因为侍女,是为了给她出气……谁知道九重夜这么强……”土狼把空瓶子换给黑鸦,摸着脸上伤疤,寒声道:“不提九重夜了。过了有半个时辰了?他们还没到,估计没死也被捉干净了。这帮家伙实力不错,我没有受伤也不敢说能全胜,你倒是一点伤也没有。” “我之前一直蒙面,他们应该没有见过我的脸,我猜他们认不出我,所以等在人群里,在官差侍卫全去追赶你们后,找机会离开的。” 黑鸦将那夜的事情告诉土狼:“……当时以为是我多疑,现在看来,确实有人在监视我们,就等着借助官兵之手逼出我们,将我们捕杀。” 土狼恶狠狠道:“和五色商行的联系一直是隐秘进行,他们怎知道要在杨家守着咱们?必定是姓杨的老东西泄露了风声。” “或许只是意外,五色商行的竞争对手监视杨家,我们不巧被发现。”黑衣人摇摇头:“事到如今,多想无益,我们先回京城复命吧。” “不,我要留在末云城,叫他们欠我的血都百倍千倍地流出来!” 城主府里,杨老板跪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不过,也没人拉他起身。 “城主,小人冤枉啊,五色商行多少伙计,大家又东南西北地跑商,小人认不全手下啊!谁知道啥时候混进了歹人,还抢了衣服冒出我的伙计,什么潜入城主府,杀人抢人,小人真是一点不知情,和商行一点干系也没有!” 杨老板说到激动处,“咣咣”给城主磕头。头磕得实在,他脑门顿时青紫肿胀。 光天化日下,与官府为敌,十几个官兵死伤,这罪名本以够大,还搭上个城主夫人的男宠,杨老板几欲吐血,唯恐五色商行将毁在自己手里。 他不甚怕死,只怕,耽误了主人的任务。 一百一十移祸 城主肥大的肚子紧紧贴在栏杆上,伸直短粗的胳膊勉强将鱼食投进池塘里,引得水中红波翻滚,鳞光闪闪。 他盛放鱼食的小桶是用黄金打造,把手上镶嵌着青翠欲滴的吕宋玉,桶壁浮凸出西域人物骆驼画像,足有半个小孩高。鱼不知饥饱,有食物落下来便挤挤攘攘地涌上去争抢,这满满一桶食儿倒进池塘,不知道要撑死几条去。 郝大仁倒光了鱼食,才觉得尽兴,拿出金线刺绣的丝帕拭手,对跪在脚边不住哀求的杨老板慢吞吞讲道:“你是无辜的?无辜啊,我的手下,更无辜嘛,好好地出次任务,人就没了,我怎么向他们的家人,向城中百姓交代呢?” 杨老板连忙表示认错诚意:“小人愿赔钱,小人出钱给大家治伤办后事!” “有错就改,这就对啦。伤了八个,一人赔个五千两,不多吧?” “不多,不多!” “死了五个,”城主伸出一根指头,想了想,又竖起一根:“一条命两万两,应该不?” 杨老板后背全是冷汗,他颤抖一下,咬牙道:“两万……应该,应该!” “大家辛苦一场,两三千的酒钱该有吧?” “有,有!三千两做酒钱给大爷们压惊!” 郝大仁收回手,捏着腕上新得来的一串螭龙纹白玉串,垂下眼皮道:“五色商行是和狄族做买卖的,狄族人都信得过你,我有什么信不过的,也不扣着你了,放你归家,明天自己把银子点清了送府中来。” 八个五千两,五个二万两,加上安抚官差的“酒钱”,十几万两银子虽然不至于将五色商行一棍子打死,但结结实实脱了它一层皮。杨老板回到五色商行,指使副手杨誉安抚商行伙计和向因此事被拖欠了货款的商人道歉,自己东奔西跑筹谋现银。 “果真是无妄之灾,辛苦老弟了。”程万里大手一挥,豪气道:“兄弟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管?这是五万两,你先拿着,几时手头方便了再还哥哥。” 杨老板抱拳行礼,感激道:“哥哥豪爽,我就知道自己没交错朋友!过五六日等商队回程,我有了现钱立即把银两还上。” “可恨那伙劫匪现在还没找到,夫人的侍卫至今下落不明,只怕会怪罪到我头上。” 官府对外号称城主夫人的侍卫被劫持,但无人不知那是夫人的姘头,以她不管不顾,兴师动众搜查“侍卫”的激烈反应,足见对姘头的看重。这会杨老板不是屠兽帮的成员,不能轻忽官府,他怕某天暗中设计五色商行和凶兽的人会把男子的头割下来扔到他院子,使夫人发疯拿五色商行出气。 “上次不是凑巧吗,刚好藏进你家院子。等他们再次出现,拿着那小子去威胁夫人,老弟自然洗清了。难道老弟认为他们会盯准你坑?”程万里似笑非笑,觉得杨老板大惊小怪。 杨老板苦笑,不错,劫匪就是盯着自己坑呢,目标正是五色商行而非城主夫人,只不知道是哪里走漏的消息,让别人知晓了五色商行和凶兽的关系,使他们借助城主势力狠狠阴了一把商行。 “当时土狼他们全逃出了官府包围,若换了是我,那必须要在附近埋伏下杀手追到底,捉不住再杀,凶兽对主人忠心有限,半年前就叛变个狡狐,至今未能捕获他……”杨老板暗想:“不过主人挑选出的凶兽,个个实力强绝,一般人难以抵挡,埋伏下杀手也无用。” 这些念头却不能对人言明,杨老板转换表情,打哈哈儿道:“对,对,没这么巧,又让我撞见一回。” “幕后黑手”沐扶苍确实没有打算继续对付五色商行,凶兽和杨老板的关系就摆在那里,捏准了把柄,将来机会多得是,不急于一时,反而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接下来轮到三花帮了,城主夫人与洪夫人一向不和,我要借此机会加深她们之间的矛盾。” 在皇权倾轧下,她对抗不了南平王府,但这山高皇帝远的末云城,三花帮啊…… “紫山给萧阔换了张脸,可是又说,为防万一,他近期不要出门,不巧遇见郝夫人,还是有可能被认出来。”碧珠困惑道:“明明原本的五官都遮掩住了,为什么会怕郝夫人认出萧阔?” 沐扶苍没有回答碧珠的疑问:“本来带萧阔回末云城是为了叫他辨认那两个谈论剑圣的人,结果派上了意外的用场,可见男子生得好是大有益处的。” 探访剑圣,主要是为了找土狼报前世之仇,如今土狼踪迹已现,宝藏则是远在天边的财富,沐扶苍又不缺一个来路不明的二流高手做战力:“我们没有闲暇,就让他留在院子里教翠榴她们识字吧,顺便哄哄霍乐……” 提到霍乐,沐扶苍和碧珠不约而同叹口气,如果不是身高年纪明显有差距,她们简直以为那是容香易容后跟过来,两人淘气劲真是不相上下,还别说,连容貌也有五分像。霍乐每次出现,都让沐扶苍联想起容香,忍不住先怜爱下像自己一样遇见两活宝的可怜人,再同情下生出赖皮孩子的父母。 “沐扶苍!”正聊到霍乐,霍乐就蹦蹦跳跳地出现在主仆二人面前。 她双手叉腰,身体前倾,气鼓鼓地朝沐扶苍大嚷:“你们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霍乐真的很生气,气得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愤怒,只能瞪着沐扶苍喘粗气。 碧珠“哎呦”一声,想起霍乐十分喜欢萧阔,可小姐偏派萧阔去引诱城主夫人。 虽然霍乐不肯说自己的家世情况,连名字都是假的,但大家看得出来,她约莫只有十岁大,论心智,或许还没京城八九岁的少爷小姐成熟。 十岁就十岁,霍乐再小也有吃醋的权利!何况萧阔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被弄走,撵去勾搭其他女人,碧珠换作自己,设身处地想想,觉得自己肯定比霍乐表现得还要生气。 “乐乐,你先听姐姐解释……”碧珠顿了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霍乐,难道和她讲萧阔只是执行任务,没有失身,现在已经完完整整回来了,还是爱她的萧阔? 这也太羞耻了,而且霍乐太小,和她解释大人的事情不好吧? 等等,失身……碧珠好像明白了紫山为什么说郝夫人有可能认出萧阔…… “你想说谎!骗人是小狗!我知道你们让萧阔用美人计去骗郝夫人了!还让她和五色商行闹了一场。” 碧珠一噎,这到底谁生的孩子,好像十分的天真单纯,又有十分的聪明知事,合起来那叫一个二十分的气人。 霍乐拉着沐扶苍,扭腰摆手撒娇道:“为什么不叫上我,男人使美人计,这么好玩的事不叫我参加!我也会武功啊,我也能打架呀,你信不信我比紫山打架都厉害?” “哦,是么——”沐扶苍拖长了声音,好像还真不信。 霍乐挺起小胸膛,骄傲道:“你别认为我年纪小就不信,我练的可是内家功夫,内功只要练出火候,身上的力气不比外家高手小,练到圆满后,摘花飞叶俱可杀敌,甚至能发出无形剑气隔空伤人。” 紫山向沐扶苍汇报过霍乐的武功,只说内功高手会很强,没有说得像霍乐描述一样神奇。沐扶苍心里一动,询问道:“内功只要练出火候就行?不分年龄,也没有男女差别?” “还是有一点影响,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天分。我就是天生良才!别看我现在打不过钟大,只需再过一两年,他就不是我对手了。” 内功,内功……沐扶苍双目明亮起来,紫山已经算是天资出众,然而依旧受制于男女先天差距,实力远远不如同门师兄,沐扶苍自知天赋不如紫山,年龄又大了,因此对自己练武不抱希望,可是在她失望时,霍乐出现了,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能凭内功搅得沐家一干高手一塌糊涂呢! 要从霍乐身上问出内功或是她师父的消息!沐扶苍心里稍微纠结一下,立刻厚起脸皮,准备向一个小孩子套话。 “小姐,有一个自称姓许的老板递来请帖,请小姐晚间在好吃酒楼一会。”翠榴进屋打断了沐扶苍的问话。 “你们做生意好麻烦。”霍乐抱怨着松开沐扶苍,跑出去找萧阔玩耍。 算了,再找时间问内功的事吧。沐扶苍直起身,接过名帖,疑惑道:“货物紫山已经接手了,为什么又找我交谈?” 会见沐扶苍的是和气生财的老庙许老板,他笑眯眯地向沐扶苍抱拳行礼,第一句话就震住了沐扶苍:“恭喜,恭喜,恭喜沐小姐借用郝夫人之手,成功猎杀了三只凶兽,为末云城除了一害。” 许老板的话分明在告诉沐扶苍,他将她整个计划看得清清楚楚了! 沐扶苍心里大惊,她筹备此事的时间虽然短促,但计划算是周密,许老板是怎么发现她做下的手脚?他约自己前来,并捅破此事,是准备威胁她? 一百一十一合作 沐扶苍慢慢地眨了下眼,不,她的布局无差,行动中却暴露出一个破绽,或许是这个破绽让老庙的人捕捉到,继而推算出她的全盘计划。 沐扶苍端起茶盏,用平常的语气随意道:“许老板何出此言?” 城主夫人做事不需要太多证据,五色商行和凶兽更不会讲理,老庙只需散出去一点口风,对沐扶苍就是场祸害。 老庙目的会是什么?在图谋万宝,还是,她? 拿着茶盏的手是稳的,实际上,沐扶苍全身神经已经紧绷了起来。 “老庙无意针对万宝沐家。是我得知事发当时,城中有一户人家的孩童被劫持杀害,他的母亲看见凶手衣服上绣着五色商行的标志,另有一伙黑衣蒙面人与他对峙。” 许老板非常和气地一笑:“这足以证明入侵城主府的黑衣人和五色商行藏匿的凶兽并非同类。老庙最出名的生意是情报买卖,姚老板的小动作瞒不过我们。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您,直到京城生意之争落幕依然造谣生事,换做是我,也忍不得他如此放肆。” 果然差错出在那户人家上,沐扶苍放下茶盏,暗暗叹息,紫山告诉她土狼劫持小孩脱身时,她已经明白事情出现漏洞,落下口实,但孩子是被她间接害死,沐扶苍不忍再杀了孩子的家人灭口,只好用其他手段逼她们暂时离开末云城。 这中间一来一去,拖延了时间,让老庙的人有机会接触到孩子母亲,把沐扶苍彻底抖落出来。 “沐小姐放心,老庙掌握的隐秘太多太多,如果获取一则秘密就随便拿来做要挟,那江湖早容不得我们的存在了。” “我和姚老板的私仇已经这般明显了吗?”沐扶苍遗憾道,虽然许老板言明不会借此胁迫,但被人当面点出自己的布局,感觉总归不太好。 “你们早已知晓凶兽和五色商行之间的关系?也是,在老庙面前玩弄情报,我班门弄斧了。” “十凶兽仿佛是凭空出现,实力高强,经常三五成群,犯案后即刻远走,证人绝大部分被当场灭口,我能了解到他们的情况,全靠其中成员狡狐的叛变。” “十凶兽的情报挂出来能卖很高的价钱吧?” 沐扶苍打断了许老板的话题。老庙不是救济粥厂,情报都是拿来卖钱的,她对十凶兽和五色商行感兴趣不假,但许老板的免费大放送,让沐扶苍预感他是在给自己挖陷阱。 许老板倒非常高兴:“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沐小姐年纪轻轻,能明白这个道理,真是聪慧非凡。其实我们的目标是屠兽帮,他们在末云城几乎能与城主实力分庭抗礼,对老庙生意影响甚大。我们做情报的,已经碍了不少人的眼,再过于掺和官场商行厮杀,只怕成为众矢之的,因此要在外寻求合作,混淆人目。” “实不相瞒,沐小姐不是我寻求的第一个帮手,在您之前,我曾试图与其他客人——一个颇为不凡的女子联合,可惜她只对现银感兴趣。” 离洪夫人定下的七日之约又过去了七日,松子院始终没有迎来三花帮的提亲队伍。 不等沐扶苍再做手脚,在劫持男宠事件的第二日,郝夫人已经勒令三花帮协助官差捉拿劫匪,到时见不到她的宝贝“侍卫”,就问责于洪夫人。 逃出官兵包围的替罪凶兽们,三个死在沐家手里,剩下的黑鸦、土狼岂是会被人轻易发现的。而真正的“劫匪”脱去黑衣,光明正大站在街上给沐扶苍跑腿办事、拉拢顾客,三花帮的人想破头也猜不到刚刚打身边路过的家丁就是他们要抓的犯人。 城主府掠人案注定无解,洪夫人再顾不上给儿子找媳妇,天天忙着向城主撒娇求饶。 沐扶苍要趁着三花帮、五色商行和凶兽实力大损,无暇他顾时迅速壮大自己。 “来到末云城已有十数日,我再‘磨蹭’也该安顿好了,是时候摆上宴席,邀请生意伙伴与同行,大家会会面,打个招呼。” “然后,准备和狄族人交涉。” 碧珠停下拿梳子的手,看向镜子里的沐扶苍:“小姐,真的要和狄族人交易吗?月支氏、大夏国,还有大宛,我们可以做买卖的外族人有很多啊,狄族是除了陆戎外对咱们大雍威胁最大的敌人,盐则是人必须吃的食料,感觉,唉,感觉卖私盐给狄族是在通敌叛国……” “粮、盐、布、铁、畜,卖来卖去,不过这几样,除了盐布,剩下的也是大雍需要的货物,我可选的生意大宗也只得它俩了。在末云城做生意的商人,有几个敢说自己手头干干净净?我不卖,也有别人抢着和狄族交易,不如让给我这个别有用意的坏人来做,掌控得好,因此结下的人脉将是把利器……” “嗯?”沐扶苍觉得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倏现即灭,快得来不及抓住细思。 末云城远没有京城的细致奢色,飘味酒馆是城里最大的酒家,也不过二层小楼,房檐上挂着大红灯笼和彩绸做装饰,远看倒是喜气洋洋。 进门上到二楼,柱子栏杆上齐刷刷涂满了金粉,熏黑的墙壁上用朱砂青金描绘出大开大合的动物图案,沐扶苍看得有趣,其余京城客到此多半要嫌弃地翻个白眼,认为整个酒馆粗鄙之极。 杨老板久居末云城,早已看惯了酒馆装饰,吃厌了其间佳肴,端着酒杯,斜瞄着临桌与老板们交谈的沐扶苍。 沐家之前没有在衮州开设过店面,沐扶苍又是初来乍到,但万宝的布匹珠宝闻名大雍,在末云城内,与沐家有过贸易的客户很有几位,加上慕名而来想与之结交的商人,沐扶苍请帖一发,也凑满了三大桌客人。 五色商行自然要来的,杨老板经手过不少万宝布庄的布匹,上司姚三春给他的信件中也略微提到过万宝一年多来的动荡与壮大——当然,内容里不包括自己和姚琴与沐扶苍之间发生的龌龊。此时的杨老板全然不知五色商行已经被沐扶苍惦记上了。 “杨老板,五色商行与万宝多有来往,您以为沐家小姐如何?据说自沐老板亡故后,她一介女流接下了万宝生意,这倒有些意思。” 凑上前与杨老板低声交谈的是鸿久店铺的尹掌柜,大家都是老相识,私下里说话态度很随意。 “不错,不错,人年少美丽有手段,大有前途。”杨老板口不应心地夸赞几句,将酒杯戳到桌上,心里嘲弄地想:“哼,又一个洪夫人……” 在座的几十个老板,他们举杯相贺,笑容满面,看似客套热切,实际上,有几人能沉下心正视她,甚至视之为劲敌呢?沐扶苍听不见宾客背后的私语,但她知道,自己的年龄、容貌和女子身份,像是一片叶子遮住了他们眼和心。 好处是,在老板们的疏忽大意下,自己开始的举动不会引起反击和围攻,坏处是,会影响万宝在末云城和商会盟内声望的快速攀升 也是可笑,为财雄势大的万宝而来,却因为她的外表而忽略了万宝是在她的带领下节节攀升。 第二日一早,沐扶苍带着紫山碧珠,由黑水众充作车夫赶着马车向城外走去。 进出券又作废了,碧珠掏了两锭十两重的元宝交给城卫买新券。 城卫把银子拿在手里掂了掂,发现比要的价钱重得多,直接把元宝往盛钱的木桶里一扔,称也不上了。 碧珠紧张于即将会见的新客户,对城卫的小动作视而不见,沉着脸只顾赶路。 “我们出货,他们给钱,就当寻常生意来办,你不必多想。”沐扶苍坐在车辕上,手上把玩着面纱。 “哎,小姐又把它摘下来了!算了,凶兽刚死了三个,应该能消停好一阵。”碧珠低头闷闷道:“咱们不是没见过异族人屠杀平民,打算和狄族经商时说得轻巧,事到临头,我究竟想起那时遍地鲜血杀声震天的场景,心里难受的很。” “你们之前常和异族打交道吗?狄族人长啥样?”京城里陆戎人和狄族人几乎不见踪迹,紫山好奇地询问碧珠。 “单纯长相和咱们差不多,就是衣服饰品相差甚大,成年男女耳上颈上多有金饰,据说狄人的王族会在身上刺有异兽图案,我们则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们多住帐篷,周围用栅栏围住牛羊马匹……” “喏,是这样吗?” 碧珠抬头一看,前方一串几顶帐篷驻扎,牛马呼呼作响,几个耳带着金环的大汉等在栅栏前,不甚耐烦地望着自己队伍。 沐扶苍叫钟家兄弟在外看守马车,自己带着碧珠紫山和向凌祥要来的翻译走进了最大的帐篷里。 “贵人登门,有失远迎!请坐,请坐。”说话的狄族人官话精熟。他有个大雍名叫李敬鑫,原是赤狄的贵族,内斗中失去领地后在边境经商为生,近十年过去,成为了狄族为数不多的商人中最有财势的一个,凭着金钱和大量伙计侍卫,在三狄中皆有些地位。 碧珠走进帐篷就闻到一股血腥气,等沐扶苍盘腿坐在毯子上,身前的贴金盘盖被掀开,碧珠恶心地发现那盘子里一整块半生不熟的血糊糊肉块,碗里是白花花的腥臭之物。 一百一二竞争 血气与膻味愈发浓烈,跪在沐扶苍身后的碧珠呛得直皱眉头。她从没见过这般待客宴席,怒视坐在上方的李敬鑫,看见李敬鑫抖着脸上肥肉,热情地向沐扶苍介绍菜肴,好像一个真正好客的主人家,而站在他身后和旁边的狄族人则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轻蔑神色。 “……可分为黄牛、水牛、西方高原上的毛牛,还有异域一种专门用来产乳的黑白牛。高山上的毛牛肉质细腻,味道鲜美,它们喝的是雪水,吃的是虫草雪莲,可称牛中第一品,尤以肋骨肉最为鲜嫩。选取第三根肋骨与第五根之间的部分,只撒细盐,上火微微一烤,才不辜负天赐美味。” “羊脑味甘性温,有益肌肤,配上三蒸三炼的酥油,上好补品。这是我们接待佳宾才端出来的美味,沐小姐,您请吧!” 碧珠气笑,任李敬鑫吹得天花乱坠,抵消不了叫小姐茹毛饮血的事实,什么羊脑毛牛,越听越反胃,血肉模糊的一桌子,根本是在给她们下马威。 李敬鑫没有按大雍的习俗准备筷子,只摆了把八寸长的锋利短刀。沐扶苍拿起刀子,往肉上一戳,一股血水直接喷溅出来。 “呵——”狄族人得意地眯起眼睛,试图从沐扶苍脸上寻到难堪与恐惧。 三狄对待妇女虽不如大雍严厉,但同样认为女子不及男子尊贵,尤其瞧不起大雍纤细、沉默且无知的“瓷娃娃”,他们故意等在帐篷里,要看这位美貌富有的娇小姐哭啼来取乐。 沐扶苍白皙的手背溅上了混合肉汁的血滴。血沿着手指滑落,停留在指节没有褪去的凹凸疤痕上,沐扶苍似无察觉,继续运刀削取肉片,姿势如同插花煮茶般优雅。 她将血肉用刀尖挑起,放入口中咀嚼,然后挑起染红的唇角对李敬鑫微笑道:“果然是少有的鲜美。” 狄族人还在盯着沐扶苍看,只是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李敬鑫哈哈笑道:“沐小姐好胃口,好胆量!果然适合与我们打交道——有多大的胃口,才能吃进多少钱嘛!” 沐扶苍拿丝帕擦净血迹,和以前参加商人宴席一般,轻轻松松又不失诚恳地向未来的客人推荐自家货物:“贵族人喜爱牛羊肉,惜乎草原夏天炎热,肉干在野外难以保存。我新得一批海外香料,名唤安息茴香,气息馥郁。另有一味辛辣,番椒,有此二物配合粗盐,可保肉质长时间不坏。不知李老板对这批货物感兴趣么?” “野茴香吗?我转手过一担,确实好卖。番椒倒是头一次听说,请沐小姐拿出来些,让我先开开眼。” 沐扶苍侧过脸,向后轻轻一点头,紫山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交给李敬鑫的侍卫,由他检验后转交到李敬鑫手上。 “这就是番椒粉末,辛辣远胜于花椒生姜,待多食几次后就会适应其口味,直至人离了它就会食不下咽。” “可以,可以!”李敬鑫满意地放下沾着番椒粉末的肉块:“沐小姐出个价吧!” “番椒在整个末云城里只有我万宝出售,价格嘛,却是不贵,只是需和我的盐一起购入。” 沐扶苍顿住话头,目光炯炯地望着沉思的李敬鑫,番椒买卖是两全其美的好事,相信李敬鑫会答应下来。 她就是要靠着番椒一步步抢夺来李敬鑫这位狄族第一商人的定单。 沐扶苍走出帐篷,坐上卸空货物的马车,觉得身上也为之一轻。碧珠哼哼道:“到底是野蛮氏族,太粗鲁了,谈个生意还带吓唬人的。小姐,回头得抓药叫翠榴好好煎上一碗喝,省得肚子里长虫子。” 紫山笑嘻嘻地夸赞道:“小姐真心厉害,血糊糊的一团也亏你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还有心思谈生意。” “不过一块生肉,没什么了不起。我等着李敬鑫将他的族人摆在桌子上的那天,我要将他们一口口咬碎!” 沐扶苍横插一杠,最受冲击的是五色商行。 五色商行经营多年,和异族人大量生意来往,再将牛羊皮毛转售国内,货物流转间获得的利润堪比万宝,奈何姚三春每过半年就要上贡给主人大量财物,以致五色现钱一直紧缺,远没有外人以为的富裕。 沐扶苍一直当姚三春生性怯弱而导致五色商行原地踏步却是场误会,姚三春的谨小慎微除了性格影响,更多的是顾忌到自己“背后有人”。这个人扶持了五色,五色也因他不得壮大。 杨老板年中将获得的利润几乎都运回了京城,才刚过三两个月,他意外把十几万两银子“打水漂”,不得不四处借钱渡过危机,将五色的隐忧暴露出来。 雪上加霜的是,五色商行的大主顾李敬鑫突然停了和他的食盐交易。 “主人急需金银维持,我年底时能拿出的钱只怕仅有去年的一半,唉,这可如何是好!凶兽又因为在我家被发现,死亡了三个,开始记恨于我,不听号令了,我需写信告知姚三春,让他请主人训诫一下毛熊。如果凶兽顺利杀掉抢生意的商人,我也许还来得及多补上三四万两的数额。” 杨老板在书房里不安地转悠几圈,仔细研究好措辞,铺开笔纸修书一封,叫来心腹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姚三春处。 心腹一行九个人均是胆大心细的好手,多年来一直在杨老板和姚三春之间奔走送信,从未出错。这回他们按照惯例,在驿站轮流守夜,守夜的两个人却出了点小错,他们不知不觉间瞌睡过去。 “呀,我怎么睡着了?嘿,醒醒!” “哎呦!快去检查信件!” 信件老老实实塞在竹筒里,让两个人放心下来:“一定是白天骑马太累了。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应该没事吧?” “小声,咱俩别让他们知道,要是老板接到告状,咱们只怕没了命!” 中间发生的小意外就被含糊过去,姚三春打开密信时全然想不到另有一人更在他之前获悉了信件内容。 沐扶苍看完紫山抄写的文字,递给碧珠,自己抵着下巴沉思不语。 紫山解释道:“我看了信件,觉得五色商行比想象的还要复杂些,就没敢毁去信件,怕打草惊蛇。” “主人?命令毛熊?刺杀竞争对手?”碧珠把信件反复看几遍,啧啧有声:“好狠,我以为咱们万宝手段够多,小姐够厉害,结果五色倒好,直接派杀手了!比不得,比不得!” “毛熊大概就是凶兽的老大,他们上面有个主人。姓杨的上司是姚三春,他和姚三春同样替那个主人卖命。”紫山经历过的黑暗多了去,对五色商行杀人抢生意的行径没有太大感慨,全心分析信纸中透露的消息。 “难怪,难怪,五色商行突然间崛起,但是迟迟不能扩大经营,连十几万现银都困难。姚三春生意多在衮州,自己却呆在京城……”沐扶苍喃喃道:“全是因为有个‘主人’啊!” “不好!”碧珠突然紧张道:“等凶兽接到‘主人’的命令,继续替杨老板杀人,杀到小姐头上该怎么办?” 以前的碧珠肯定会哭着劝小姐放弃生意,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现在的碧珠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小姐,你要不先在家里藏两天,让紫山和钟家兄弟先下手把五色商行的人杀干净?” “主人,是在京城吗?主人需要大量钱物,而末云城几乎是大雍和狄族接触最密切的地方,这里勉强可以和异族人和平交流,获得大量外界情报,”沐扶苍长长吐出一口气:“五色商行啊,不仅仅是生意场上的问题了……” “紫山,明天陪我去见许老板。” 碧珠眼睛一睁,嘴唇动了动,最后没有把“许老板”是谁的问题问出来。 程万里和尹掌柜在院子里架起火堆,一边烤野鸡一边端着酒壶闲聊。 “沐扶苍确实好看得紧,换我是九重夜,也会心疼她。嗯?大哥,九重夜到底啥人啊,怎么京城客都有点杵他?” 程万里囫囵把肉吞下去:“再撒点盐……九重夜啊,我也不知道,嗨,管他呢!咱们靠着屠兽帮出的风头,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没进京闯荡的本事,老实呆在衮州,左右碰不见他。” “杨明连五万两银子都还不上?五色商行的钱没少挣啊,让他私吞了?嚯,酒没了,嫂子!还有酒吗?” 程万里咬下一大块鸡肉,含混道:“我早觉得五色商行有问题,咱们靠对抗屠兽帮成了商会盟老大,而他,哼,现在看来,只怕和凶兽是一伙的!那次官兵包围住的,说不好就是凶兽他们。” 尹掌柜吹吹手掌的盐粒,惆怅道:“我也感觉到了,咱们成立商会盟后,把被害的店铺老板们情况一整理,当时就奇怪,你说怎么,怎么死的除了钱多惹眼的,就是五色的竞争对手呢?” “听说李敬鑫断了和五色的食盐生意,而杨明又是四处借钱赔给城主,又要掩饰从他家逃出去的贼人,狐狸尾巴眼看着要藏不住了……” 一百一十三试探 “大雍常讲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开我!”萧阔一条胳膊被霍乐紧紧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拽住险险被拉开的衣领:“你也不算小孩子了,不能和男人太亲热,小心别人说你坏话的。” “我喜欢的是你,管别人呢。”霍乐抱紧萧阔不放:“那你喜欢我不?” 对面小桌子上的翠榴红池低着头吃吃发笑,手里的毛笔一抖一抖的,把刚刚学会的“大小人”全写成了歪歪扭扭的川字。 萧阔深深吸了口气:“乐乐,你还小,情啊爱啊,你都还不懂……” 一般女子十四岁前后商议婚事,十五六岁嫁出,这会霍乐离婚龄还有好几年呢,平平板板的身材和小男孩一样,性别都浑沌着,虽然脸庞已现清秀,但萧阔真无法将她当女子,加上霍乐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个性,他何止没兴趣,简直是避之不及。 霍乐松开手,萧阔还没放松地喘口气,她小小的身子猛地一窜,扑在萧阔怀里,手臂勾着他脖颈,甜甜道:“我才不小呢,你们说的情爱我都懂。” “你嫌我小,就是喜欢长大的我喽?我很快就能长高,你等等,我不用几年就能娶你!” “我不是嫌你小……” “不嫌我小?那我现在就娶你!” “我……” 要是沐扶苍紫山在,她们指不定马上起哄了,给碧珠看到,她生气完,会背着霍乐开萧阔玩笑,要替他准备嫁妆。翠榴红池腼腆些,只是红着脸偷笑,拿余光瞄着霍乐,觉得她把自己活得真是十分的任性自由,比京城小姐生动多了,把日前断发之耻都淡了。 大胆的姑娘萧阔遇见多了,以前想扑倒他的不在少数,只是萧阔对此事无感,她们被冷遇几回都知事地退却了。现在他是虎落平阳,偏碰见个无法无天的霍乐,骂不过打不过,想心平气和地和她讲道理,她的道理和正常人又不一样,直教人恼秃了头发。 “咚!咚!” 在萧阔一口气噎在胸口时,大门轰隆作响,松子园被人上门找麻烦了。 小祝远远看大门还能撑一点时间,急匆匆跨进院子和萧阔商量道:“萧兄,小姐和紫山姑娘外出未归,钟大哥他们不在院子中,劳你跟我出来撑个场子。” 萧阔身材高大结实,八分姿色被紫山遮掩成三分,还多出些凶相,拉出来很唬人。 在此地,商会盟勉强算正经行会,三花帮既忙着处理逃犯又看好沐扶苍当帮主夫人,上门闹事的除了屠兽帮还能有哪个? 甫一开门,黑痣大汉看也不看院内情形,一伸手就往小祝身上推去:“给你们脸了!敢叫大爷们外面等着?” 黑痣大汉能率着一帮小喽罗天天在街上大摇大摆地勒索保护费,自然不是善茬,打折人胳膊腿就是两拳头的事。他本拟这一掌过去,起码能叫开门的小子摔个跟头,断根肋骨,不想打到一半,自己手上一疼,人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阵旋转,脸朝下扑倒在土里。 “雄哥,雄哥!您没事吧?”小喽罗赶快扶起黑痣大汉,弯腰狗腿儿地给他拍土。 “呸,呸!”雄哥吐出满嘴沙土,甩开小喽罗,愤怒地瞪着撂倒他的高大男子。他可不是什么硬汉,从来遇弱则强,遇强则怂,换平时,他从男子这一手马上掂量出自己不是对手,立马虚张声势甩下几句狠话后逃之夭夭。 可今天,雄哥擦把脸,大拇指一翘,指着自己身侧的高胖男人,趾高气扬地对萧阔威胁道:“知道这位爷是谁不?快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叫声爷爷,我雄哥饶你不死!别以为会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能在末云城招摇!我这就叫你见识……” “闭嘴。”高胖男子嫌雄哥话多,蒲扇一样的手一巴掌抡过去,雄哥惨叫着从空中旋转着飞出一丈远,落在地上吐出口血,捂着胸口虾米一样蜷着哀叫。 萧阔身量已是高大,男子和他竟不矮几分,加上肥肉堆积,腰围看上去简直得要两个萧阔捆一起才能比一比。 萧阔身后的小祝抽了口气,不懂武艺的人也知道一力降十会,而眼前的胖子光凭体重就能压死人了,萧阔看着手长腿长,但一拳打在胖子身上,只怕胖子敢站住了任打,脚下一步都不带后退的,顶多肚子上的肥肉颤一颤。 萧阔心知遇上劲敌,正面硬抗自己绝不是对手。他深深吐口气,双肩下沉,腿上蓄力,准备靠步伐移动,和胖子兜圈子游击。 “哼!”胖子不屑地抡起胳膊,拳头向萧阔挥去,萧阔脚尖一顿,侧面一闪,小祝以为这一击他已经避开了,要鼓掌叫好,不料胖子也跟着移动,速度竟不比精壮的萧阔慢! 拳头离萧阔的脸只有半寸距离时,萧阔抬手抵住胖子的手臂,长腿一伸,踢在胖子的肚子上,借助反弹之力,跃出几步远,脱离险境。 被逼落到松子园内的萧阔,沉着脸甩甩手。胖子只是挥动了一拳,就让他明白了实力上的差距。 求饶?让他们闯进松子园?不可能! 萧阔抬起完好的另一只手,准备继续与胖子搏斗:“大不了废了这双手!近来受的气已经够多,连此等小人我也能要忍耐吗?” 胖子握起拳,向萧阔比了比:“好,有骨气!我最厌烦的就是你们这种英雄好汉,快来受死!” 这一拳比上一拳更加迅疾,萧阔连闪躲的时间都没有,眼睛已经感觉到击来的拳风时,衣领一紧,被人拉出战局。 “你不是他对手,让我来。”稚嫩的声音响起,霍乐托开萧阔,轻巧地跳到胖子面前,小小的拳头开玩笑一样砸在胖子肚子上:“敢伤他的脸?我打死你呀!” 看起来,霍乐想揍的是胖子的头,可惜她身高限制,拳头落在胖子圆鼓的肚子中间。 萧阔之前一脚踹出,胖子浑如无事,霍乐的手臂才有多粗,手才有多大?松子院的人都以为胖子受此一击,不过像是被人挠痒痒,正替霍乐捏把汗时,却听胖子大吼一声,一连后退几步,脸上浮现痛苦之色。 这一拳竟然奏效了? 萧阔一呆,看着胖子狂怒地扑上来,霍乐不退不让,同样挥拳相应,一大一小两个拳头撞在一起,一阵清晰的骨裂声传出。 “啊!啊!!” 场面安静了片刻,胖子捂着手惨叫——碎掉的竟然是他的手骨! 黑痣大汉完全惊住,他在屠兽帮开创时就投奔了毛铁正,捞钱有效,颇得毛铁正信任,常派他做事,因此对帮中一些隐秘略微知晓,比如听说过这位挥拳猛打的胖子是帮主的秘密干将,好多帮主不便出面处理的人物都是被他活活打死的,没想到,没想到,帮主第一次请胖子光明正大的出手,而他居然连一个小丫头都打不过! 两拳就败了! 霍乐年纪太小,雄哥根本不敢想是她武力太高,全部归结到胖子本身实力不济上,灰溜溜叫人扶着自己逃回屠兽帮,连招呼一下的胖子的客套样子都懒得摆了。 “不服啊,再来。”霍乐向脸红气粗的胖子勾勾手指。 胖子恶狠狠盯了霍乐一眼转身就走,果然做到了他之前的话,不当英雄好汉。 霍乐蹦蹦跳跳到萧阔面前,得意道:“我救了你哎,英雄救美,你要以身相许啊,懂不懂?现在你算不算我的人?” 萧阔没有反驳,转身向院子里走去。霍乐被他拒绝习惯了,也不沮丧,开开心心地向藏在角落里观看打斗的翠榴红池和不知何时出现的钟五做鬼脸,手指刚点在鼻子上,忽听见萧阔声音隐隐传来:“我手伤了,你来替我缠下绷带,好不好?” 和程万里把茶言欢了一天的沐扶苍返回到松子院,几乎被霍乐的尖笑声震破耳朵。 “她好高兴呀?难道萧阔败给她的热情了?太快了吧,我还以为起码要磨上个两月。”碧珠惊叹完,向沐扶苍笑道:“姑娘家主动点也好啊,看不上追自己的,就放胆子去追求自己喜欢的啊!” “我不在时,发生何事?”沐扶苍自动过滤掉碧珠的暗示。 小祝将黑痣带人上门挑事和霍乐迎敌的情况一五一十汇报完毕,碧珠显得大出意料:“屠兽帮,上来闹事的怎么会是他们?会不会只是单纯来要钱的?” 小祝回想雄哥两次上门的态度区别,肯定道:“不会,他不是为钱而来,专门就是来闹事,找茬打架的。” 钟五点头附议。 碧珠震惊道:“小姐,你那晚说,这一两天来找沐家麻烦的人就是剩余的凶兽或杨家暗棋,可,怎么会是屠兽帮的人?” “从京城到末云城策马疾奔一个来回,约莫十二日左右,加上‘主人’回信,杨老板劝服凶兽的时间,算下来刚好就是今日了。” “来者就是凶兽,再出乎意料,也是他们。屠兽帮……末云城城虽小,内里关系倒复杂得很呀。” 一百一十四争端 杨明按在桌子上的手青筋迸现,如果他是凶兽或者霍乐,这张倒霉的桌子大概早已被压得四分五裂。 幸好他身无武功,桌子老老实实地立在原地,没有用自己的碎裂暴露出他的愤怒。 但是能坐在这间房里的人没有愚笨的,大家全看出杨明强作镇定下的恼火。 不过,他们能理解,换谁被抢走生意后还要接受对手质问,都只会比杨明表现得更暴躁,杨明没有破口大骂已是有教养极了。 杨明对面的是沐扶苍,她年龄最轻,几乎和侍奉左右的丫鬟相仿,加上肩薄腰细,坐在宽大的圈椅上更显纤小。 个头上的娇巧不影响沐扶苍的气势,她挺直腰背,直视着杨明,寒声道:“我再问一次,杨老板,为何我才与李敬鑫谈妥生意,家里就进了贼?” “哼,你家进贼关我何事?”杨明不是想保持礼教,他只是心里也有猜测——凶兽虽然接到主人命令,答应帮他对付沐扶苍,但关系不可能恢复如初,他不知道凶兽对沐家做了什么,也许沐家的失窃正是凶兽干下的好事? “李敬鑫是你五色的大主顾,末云城的人都知道,可是行商么,那是各凭本事的竞争,我有独此一家的香料,他愿买我愿卖,谁也没资格指摘不是,总不能你和李敬鑫有过买卖,其他人就不能卖货给李敬鑫了。” 沐扶苍先以番椒抢了李敬鑫的食盐生意,又以遭窃急需回笼现银的理由用一批低价货收了他的布匹生意。李敬鑫比较固定的生意对象只有五色商行,因此唯有五色商行损失较大,其他商人乐得袖手旁观,面对两大商行老板较劲默不作声。 杨明想到五色在沐扶苍进入末云城后一笔又一笔凭空消失的银钱,心头都在滴血,恨恨地想:“姚三春说得不错,这个姓沐的丫头果然人小鬼大,惯会生事,趁着五色有难时落井下石。都接手万宝一年多了,姚三春怎么不早些告知我沐扶苍的难缠?” 这是姚三春因为在沐扶苍手里吃了亏,不愿对外自揭伤疤,而且谁想得到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的沐扶苍会有出现在末云城的一天?等他接到来信,称一个叫沐扶苍的少女来到末云城并打出万宝招牌时,吃了一惊。关于沐扶苍的寥寥一句汇报几乎比凶兽伤亡的消息更让姚三春感觉紧张。 杨明接到回信前已经打探到和五色竞争的对手是新来的小丫头,他起初没有将沐扶苍放在心上,等接到姚三春有关沐扶苍的整整五页回信,才收起轻蔑,准备迎敌。 还没想好计划,李敬鑫就“跟人跑了”。 她不但快速抢走顾客,还和程万里“一见如故”上了,成功在末云城站稳脚跟。 “不要慌,她不可能知道我和凶兽之间的关系,歪打正着罢了!”杨明安慰着自己,用更理直气壮的声音还回去:“你万宝做生意,我五色自然管不着,那你家失窃,又关我什么事?难道你抢到钱是自己吞好处,丢了钱就是别人的错?可笑!” “我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找上您杨老板,但是在城中最初出现小偷消息时,里面带着的是杨家的名字,一个月过去了,杨家没失窃,和你有仇的我倒丢东西了。”沐扶苍微微前倾,加重语气:“这些谣言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我不会傻到因此赖上你,只须请杨老板向大家解释一下,在小偷进城的消息传开不久,官差侍卫围捕杨家,从你家逃出去的不明人士是何来历?”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向了杨明,高坐上方的程万里也慢吞吞地望过来。 “或许他们是潜进杨家行窃,结果未来得及下手就被官差撞破了。我五色因此事赔了多少钱,吃了多少亏!我也是受害者,要是与他们有不可告人关系,城主早抓起我了!”杨明对程万里一抱拳:“五色商行在末云城也有年头了,我为人大家谁不知道?天地良心啊,我绝对与这伙小偷无关,程大哥可以为我作证啊!” 被点名的程万里连连摆手,痛快道:“都是末云城的人,大家谁有难了,我都得拉一把。我程万里是吝啬的人吗,不就五万两银子,此事休提,此事休提!” 各大老板在商会盟的大堂里聚首,紧张争辩时,萧阔带着霍乐上街游玩。 “这里昨天来过了,我想去城外看狄人的帐篷!”霍乐一手抓着炒栗子,一手拉着萧阔。 因为翠榴给霍乐用红绳扎了双平髻,乌发混着红流苏垂在她脸侧,配上粉长裙,越发显稚嫩,加上萧阔长得成熟,两人手牵手走在街上,路人只当他们是一对父女。 萧阔耐心哄道:“街上有绿豆糕卖,我牛羊肉吃多了,有些上火,你陪我先走一趟,吃完东西,过了晌午,咱们再去城外,我和你骑马去。” 霍乐点点头:“你是我老婆,我得宠你。好吧,先去买绿豆糕。” 绿豆糕在末云城是个新鲜东西,大家手头又不缺钱,店里不分时候都挤满了人,萧阔和霍乐排了许久的队,才买到一包糕。 萧阔在排队时一直看着门外,等拿着吃食坐到外面的小椅子上,他还在东张西望。 “你在看什么?”霍乐拿手肘捅捅萧阔。 萧阔搜肠刮肚还没给自己的行为找出借口时,霍乐就咬了一口绿豆糕,接着讲道:“在找那两个聊过剑圣的人?” 萧阔顿时被噎了一下,干咳一声:“那个……知道剑圣啊,乐乐也信那个传闻吗?” “信啊,你不是听得真真切切吗,有什么可怀疑的。” 萧阔随口感叹道:“找到他们又如何?消息了解得再确切也没用吧,末云城不是小城镇,好几万人生活在一起,就算剑圣正坐在我们对面吃绿豆糕,我们也认不出他。” “不过,剑圣是剑道至圣,人大概生得就与众不同,真站在面前了,一定能认出来吧?” 霍乐摇摇头:“不会呀,你认不出来的。” 萧阔听出霍乐有言外之意,心里一惊:“你,见过剑圣?” “人嘛,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还能长成什么样?”霍乐奇怪地看一眼萧阔:“他要是不拔剑,谁知道他是剑圣?” “但是他若要拔剑,那不是杀人就是要打人了,对手才知道‘哦,他是剑圣!’然后就死了,消息流传不出去,别人还是不晓得剑圣是谁。” “所以嘛,认不出来的一直认不出来,认出来的,都闭嘴了。” 萧阔幽幽道:“好,好有道理……” 他听了霍乐一通歪理,大感无趣,掰着糕就桂花茶吃,正渐觉心态平和时,两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里一闪而过。 虽然那两人削了胡子,换了衣裤,萧阔还是轻易认出了改变他人生的凶手。 “乐乐!”萧阔丢下绿豆糕,拉起霍乐就挤进人群。 “啊,你看见剑圣了?哪里?” “嘘!不要在人多的地方谈他,小心引祸上身。跟我来。”萧阔连忙压低声音警告霍乐。 前面的两个人在路口分开,此地行人渐少,萧阔身材高大难以掩饰,两人走出几步,其中一个警惕地回头张望,一眼看见了萧阔。 萧阔已经掩饰过面容,那人不知怎么认出了他,惊呼一声,奔跑逃离。 另一个听见呼声,迅速回头看了一下,吓得一蹦,扭头就逃。 “我追这个,你去捉那个。偷偷的,不要弄出动静叫人知道!”萧阔压住霍乐肩膀一口气说完,率先冲出去追逐。 霍乐撇撇嘴:“喂,你说要偷偷的,结果就你弄出的动静大。” 对手实在不堪,霍乐慢悠悠跟在后面。 那男人慌里慌张跑出两条街,拐个弯,看见后面萧阔没追上了,才杵着墙大喘气。 “跑累了?体力不行啊。” 男人从怀里拔出匕首,对声音来源出一阵猛刺。 他刺了空。 “力气倒还行。”霍乐幽灵一样出现在男子背后,抬起小手,击向他颈侧。 男子眩晕倒地。 霍乐拎起男人一条腿,拖了几步,停下来咬着指甲道:“要偷偷的……我拖着他偷偷不了呀!先去找我老婆。” 萧阔衣摆上有几点血迹,在街头巷尾着急地寻找霍乐,他倒是不担心霍乐不是对手——霍乐的武力真是太叫人放心了。 “老婆,老婆,我在这!”霍乐的招呼声引起几个行人的注目。 萧阔顾不上他们怪异的目光,跑过去,拉住霍乐:“人拿下了?” “嗯嗯,我出手,哪有收拾不下的。”霍乐拍胸脯保证到。 “你呢,你把你的藏起来了?逃跑了?” 萧阔沉默一下,诚实道:“没有,我追到了,他一直反抗,我忍不住,杀了他。” 霍乐“咦”了一声,显得有些惊奇,萧阔苦笑着解释道:“我不是嗜杀,但是,唉,他们,他们实在毁了我的生活啊!”他是真的好恨。 “幸好你留住了一个,咱们把他带给沐扶苍小姐吧!小姐一定很高兴。” 一百一十五聘礼 沐扶苍会骑马,骑术甚至可称精良。就在一年半前,她还在豫州山涧间肆意地策马疾驰。 京城不允许平民骑马过市,沐扶苍坐了一年的马车,等到了末云城,她终于有了机会,在短暂的闲暇之时,换上结实的长裤,跨上高头骏马在城外草原上一圈接着一圈地狂奔。 草原的阳光并不温和,沐扶苍摸摸有些发烫的面颊,然后察觉到手指有点发抖。 沐扶苍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一年,而是十一年没有放肆前行过了。 即使知道自己这一世和梁家、梁康再不会产生瓜葛,沐扶苍依然会不停地回想起那一切——噩梦终止了,阴影还在。 沐扶苍从来没有屈服过,可是不论她怎样狡猾地争取,前一世,她的努力像是笼子里的鸟努力摆弄仅有的稻草让自己的窝舒服一些,现在,她则是在一间华丽脆弱的房间中抚平床单上的褶皱。 生命没有被彻底改变掉,她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你有万宝了,有朋友了,有为之奋斗的目标了,为什么还会迷茫,还会感觉不满足? 我欠缺了什么,还是无意间丢失了什么? “小姐。”碧珠小声提醒道。她看小姐将手搭在马背上,突然一动不动,出现了少有的失神。 碧珠知道小姐喜欢骑马远胜于坐车,但是末云城有凶兽余孽,杨家和屠兽帮疑点重重,而且都对沐家不怀好意,沐扶苍坐马车比骑马安全太多:“小姐,时间长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骑马嬉戏,先上车吧。” 沐扶苍微微一颤,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在商会盟聚会的门前,周围是商人们各自骑着马,坐着车离开的背影。 她刚才在摸到马鞍的瞬间,想念起了几日前自己在城外久违的骑马经历。 在马背上的时刻,她是真的忘了惨淡的过去。 车帘垂下,狭小的车厢光线幽暗,沐扶苍抱着膝盖,心想:“起码比轿子舒服呀。” 松子院今日没有遭到任何外人侵扰,可以说是十分宁静了,结果沐扶苍走进家里,还是意外地看见院子当中多了一具尸体。 紫山和钟三拿着小银刀检查尸体,尸体的肚子已经被划开,暗红的内脏和血液分别盛在旁边的两个盆里。 碧珠干干地咽咽口水,觉得有些反胃,嘟哝着:“早该想到要给你们准备个关人和验尸的房间。”掉头离开。 “这是谁?” 站在一边的萧阔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十分抱歉道:“这就是谈论剑圣的两个人之一,我失手了,请小姐恕罪。” 沐扶苍比刚刚瞧见尸体时还要惊讶,她走上前两步,低头看着尸体干枯的面孔:“你又遇见他们了?还杀了一人作为发泄?” 萧阔更感惭愧:“不是杀了一个,两个人,都死了。” 顶着沐扶苍好奇的目光,萧阔小声解释道:“我带着乐乐四处游玩,买绿豆糕时正巧遇见他们。我和乐乐一人追一个,我当时情绪激动,杀了我的对手,乐乐打晕了另一个——就是他。” 萧阔向沐扶苍一五一十讲述方才发生的事: “我想小姐肯定要活口,就打算背他回院子,走到半路,他突然醒来,用刀捅了毫无防备的我。我将他甩下身,不料地上有石块,他的头磕在上面,给磕死了。” 萧阔腰间鼓出一块,大概就是绷带的痕迹。 沐扶苍直起身,看着地上尸体死不瞑目的样子,挑起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紫山擦擦手上的血,纠正道:“不是磕死的,他的脖子被折断了,你把他甩下背时就把他摔死了。” 萧阔尴尬地“唔”了一声。 紫山活动着腰腿,将自己的发现一点点讲出来:“他大概有二十五六大,也没准和萧阔一样十八岁?肯定是异族人没跑了,我觉得是狄族。” “手上腕上有常年拿兵器留下的老茧,大腿内侧也是茧子,是个军队出来的。” 萧阔补充道:“大部分狄族人上马是战士,下马是牧民,他不一定是哪支军队的。” 紫山白了萧阔一眼,继续道:“衣服是咱大雍的风格,有磨损的痕迹,不是才穿十天半月的新衣服,他们混进末云城有时候了,钱袋装了十几两银子和二两金锭,还有两件成色上佳的珠宝。” 钟九拿起珠宝双手捧给沐扶苍。 沐扶苍把玩片刻,赞扬道:“做工真细致,宝石够大够艳丽,是西域极品,放在狄族,应该是王族贵族才能享用的宝物。” “可是,他们几个狄族人,怎么会知道剑圣和宝藏的消息?在大雍,关于剑圣都没个准信呢。”紫山觉得这点可以称作古怪了。 萧阔无辜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末云城人员混杂,狄族人脱了耳饰,扎起头发,再换上大雍衣服,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是哪族人,我也是刚刚听你说才发现他们是狄族的。” 人虽然找到了,口供却随着他们的死亡消散得一干二净,消息来源和更多关于剑圣的信息无从得知。紫山挂念着戾王宝藏,向萧阔凶道:“要你何用!不如不救你,省得现在白白多了一肚子气。” 萧阔没想到几个小姑娘看似比一般男人都要理智聪慧,对戾王宝藏却出奇地热忱,只得苦着脸连连赔罪。 他是不知道,对于别人而言,戾王宝藏是个真假不清的传说,对于沐扶苍,这可是个切切实实的存在。 碧珠得知院里死人居然是剑圣知情者,惋惜不已,嗟叹许久,才坐下来和沐扶苍讨论白天商会盟的情形。 “我和杨明争执时,程万里一句话偏向五色商铺的话也没有。” “是呀,别的商行老板也就算了,程万里据说和杨明私交甚好,五色商行又是商会盟的大头,他作为盟主,在帮派老人老朋友和小姐一个初来乍到的新势力之间,应该毫不犹豫地偏帮杨明啊?” “我倒是希望程万里不讲道理地一味包庇杨明,”沐扶苍忍不住拿起新得来的珠宝小刀在空中比划:“他能趁乱组织起商会盟,从一个中等商行老板,摇身变成末云城商人头领,脑子绝对不会像他的胡子一样粗糙,程万里对杨明和五色商行的情况肯定知道不少,不说而已。” “居然还挺锋利,这个归我了!” 碧珠拿指尖敲敲桌上的另一件战利品,嫌弃道:“好看是好看,可是死人的东西,多晦气!” “抢来的东西才更宝贝,千指的戒指也还是死人的东西呢。” 今日又聊起宝藏的事情,沐扶苍干脆翻出红宝石,和碧珠研究起来。 宝石很大,很红,里面有点红宝石常见的瑕疵,它除了表面被抛磨成少见的平整镜面效果外,和一切宝石饰品没有什么特别。 “会不会只是枚装字条的戒指,和宝藏没有关系?” 沐扶苍想起千指空空如也得房间,沉吟道:“不会,千指临死前,基本上是家徒四壁了,连紫山都骗出去卖钱了。匕首是神兵利器,他要用来防身,戒指他又凭什么留下呢?千指在叛军中应该身居高位,能接触到戾王很多东西,但最后戾王的东西他只留下这枚戒指。” “戒指,一定有怀念故主之外的用途。” 沐扶苍把宝石放在戒托上,盘算着找个可靠工匠将宝石重新镶嵌回去。 晚餐是洒满香料的烤羊肉、牛乳粥、蘑菇烧野鸡和几壶素酒。大家都是自己人,几个姑娘也不避嫌了,把萧阔叫上桌来,起哄叫他给霍乐夹鸡腿。 “我不要鸡腿,你给我夹鸡翅膀嘛!”霍乐还挺挑嘴,知道翅膀肉就是比腿儿上的肉嫩。 萧阔一反之前的无奈与抗拒,果真伸筷子把鸡翅膀放进霍乐碗里,还嘱咐道:“烫嘴,放放再吃。” 众人嘘声一片。 正热闹着,一阵兰花香气传来,紫山头一个察觉:“你们有没有闻见香味?味道有点熟……是洪夫人!” “对的,是她。”霍乐马上扒拉了几筷子菜,端起碗回房吃饭去了。 也许是因为沐扶苍在末云城也有了底气,洪夫人再上门时,大家不像头一次一样愤恨了,翠榴红池麻利地收拾碗筷,碧珠在前院安稳地为客人奉上香茶,紫山侍立在沐扶苍身边。 洪夫人的侍女先仔细铺好地毯,摆上自带的檀木椅子,才将洪夫人扶下车辇,服侍她坐在椅子上。 这回洪夫人没有带奏乐捧花的童子,她带来的是成堆的礼物,整齐地摆在院子里。 “洪夫人,上次见面太过匆忙,是我没将话说清楚,”沐扶苍示意黑水众将礼物抬出去:“我没有嫁人的打算。” 洪夫人妩媚地一笑,岁月在她脸上只留下了风情:“我小瞧了你呀,你很配得上我儿子呢。我是应该表现得正式一些,免得叫沐小姐怀疑我的诚心。” 她伸出凤仙花染得嫣红的手指,将一张薄薄的聘书放在沐扶苍和她之间的桌子上,压在聘书上面的,是一封信。 碧珠呼吸略微深了一下——她看见信封上的落款,是城主的大名。 一百一十六大佬 急雨如瀑,昏晓似雾,沐扶苍将门打开一隙,衣裙立即为随风灌入的雨水打湿。 “好突然呀,紫山他们要淋透了。”碧珠松披外衣,挽着头发,瞧外面乌突突地连对面的围墙都看不清了,她发出的声音几乎也被雨声淹没。 “也好,这样无意间留下的痕迹会被破坏,而且难有目睹者存在。” 沐扶苍没有玩水的兴趣,关上门走到衣柜旁准备更衣。衣柜前摆着一张小方凳,上面叠放着她昨日的衣裙,衣裙间若有若无地散发着兰花香。 碧珠拿起自己换下的旧衣,闻了闻:“洪夫人调制的好香料!只是略嫌轻浮。北边不兴熏香,等到了南方或是回到京城,我也寻找些沉麝龙涎之物,炮制出绵长些的香方来。”沐扶苍喜欢奢华沉郁之物,碧珠随了她的习性,衣香不爱时兴的茉莉莲花之类,倒要木香兽香搭配。 “聘书都摆在我桌上了,你这回倒不急。” 碧珠换上浅蓝的素丝裙,一边系带一边半认真地回答道:“我是着急小姐,不过怕的不是洪夫人。昨日商会盟聚会,小姐直接和杨明撕破脸,再结合杨家‘伙计’和万宝‘失窃’的事件,即使商会盟以外的人也该预感城中渐起动荡,洪夫人呢,亏她是一帮之主,关键时刻不抢占先手就罢了,还有闲心跑来狐假虎威,只顾得给儿子找媳妇!” “我也是没想到,她被郝夫人折腾一顿,气没喘匀,就惦记起我了,我已经摆明了不是好相与的……唉,她是怎么在末云城活到现在的呢?” “背靠城主好乘凉呀,洪夫人只要美美美香香香就够了,脑子是什么?她可不需要。”碧珠略带刻薄地诋毁洪夫人。 洪夫人放在京城也是出众的美人儿,出行排场比真正的城主夫人还大些,但是当碧珠窥破她美色是一种货物,仪态是抬高自己身价的“低姿态”时,碧珠就像杨明、程万里,像城里所有不为她迷惑的人一样,瞧不起她了。 “碧珠,你回头叫翠榴多留意一下院子里的动静,我把末云城里各势力的人数查了一下,发现一个多月前,三花帮有两队人马先后出城,至今未归,打头的是洪夫人得力手下,听形容和咱们在来城路上杀死的中年人很是相似。” 碧珠心领神会:“原来当日追杀萧阔的是三花帮的人,而不是屠兽帮!奇怪,萧阔说他招惹的是屠兽帮呀?” “自洪帮主死后,三花帮的大半权利被城主夺取,洪夫人哪有这种思虑,是城主要杀萧阔。” “咱们救下的,真是个麻烦啊,以后不当烂好人了……”碧珠无奈道。 窗外的光线渐渐明亮,雨停了。沐扶苍梳好头发,推开窗扇,混合着湿润泥土味道的新鲜空气涌入房间,和空气一起传进来的是一声短促的男子惊呼。 “好像是乐乐房间!萧阔?” “大清早的他进乐乐房间做什么,不会是起坏心思被乐乐打了吧?” 沐扶苍和碧珠换上厚底鞋,跑到厢房一看,萧阔失魂落魄地倚在门口的外墙上,双目发直,一副惊吓过度的失魂样子。 房间门没有关上,隐隐传来水声。碧珠怒道:“乐乐在洗澡,你就闯了进去?好啊,看你人模人样的,居然是头禽兽!你多大了,乐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欺负小姑娘,哼,你真有脸!” 郎有情妹有意,平时开开玩笑就算了,可这没下聘书没办婚礼的,就想先成事,碧珠断断忍不得他胡来。 萧阔随便碧珠指着鼻子骂,但听到“小姑娘”三个字,突然起了反应,他举首望天,悲痛道:“神在上!”,拔腿跑了。 跑了…… 飞快地,悲伤地跑了…… 看上去倒似他受了委屈。 “哎,你等等我呀!” 沐扶苍和碧珠正茫然时,霍乐披着白色亵衣,趿拉着鞋跑出来,头发湿答答地披在肩上也来不及擦。 碧珠伸手想拦住他:“快回去穿衣服,别……啊!你是男孩!” 残留的水迹将单薄的白色布料打湿得半透明,紧紧贴在霍乐身上,将他没有来得及发育的身材完全勾勒出来,使沐扶苍和碧珠震惊地发现她们一直误会了霍乐的性别。 “你你你,”碧珠惊讶中不忘把霍乐往房间里一推:“管你是男的女的,都不许裸奔!” 沐扶苍也伸手帮碧珠阻拦霍乐:“萧阔跑不了,快穿好衣服,你这样出去是打算吓得他离家出走吗?” 碧珠把房门一关,和沐扶苍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身。 秀气些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本就相像,加上声音未变,霍乐穿上一身夜行衣,将头发编成麻花,梳个双髻,叫大家一眼认定这是个小姑娘。 “难怪他总是嚷嚷着娶萧阔,我本以为是小孩不懂事,把嫁说成娶,结果,乐乐是没说错,果然是要娶萧阔!”碧珠捂着肚子,觉得肌肉都笑酸了。 霍乐穿上了翠榴给他准备的桃红裙,翠绿绣花的衫子,黑发松松挽在脑后,唇红齿白的,比大部分姑娘家还要好看。 碧珠忍笑道:“你怎么还穿裙子?” “你们给我的全是裙子呀,我觉得挺好看,就穿了。” “我们一直误会你是小女孩,你也不澄清一下?” “有必要吗,要是遇见坏人,难道知道我是男孩后会手下留情?你们是好人,那知道我是男非女,会因此改变态度讨厌我?” “肯定不会。” “所以啊,是男是女不重要,随便你们当我是啥喽!”霍乐满不在乎道。 萧阔把自己关到房间里整整一天,据钟七形容,他深受打击,裹着被子对墙发呆,短时间内是恢复不过来了。 时未过午,地上的水坑像一个个小陷阱,准备着给每一个过客的裤腿上装饰些泥巴花纹。一位伙计不顾泥泞,一路飞奔到松子园,敲开院门:“远达商铺邀请沐小姐到商会盟一聚。” 沐扶苍挑挑眉,碧珠替小姐发问道:“昨个才不欢而散,今天怎么又聚上了?” 伙计苦着脸道:“不瞒您说,这次相邀,是因为我家店铺,也招贼了!” 远达商铺的王老板铁青着脸坐在商会盟的议事大堂里,他昨天虽然没有多语,心里却着实以为沐扶苍指责杨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等今天一早,他发现自己店铺也进了不速之客,才理解到沐扶苍当时是有多么的委屈和愤怒。 贪财的郝城主和作恶多端的凶兽也就罢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城里的势力总算在拉扯中均衡稳定下来,好不容易把生意做顺了,又来了一伙贼,还是可能是内贼!这叫什么事! “我丢了二十个金元宝和一匣珠宝,一座古董小鼎。”王老板阴狠地盯着装作无事的杨明:“金元宝就算了,可恨那伙贼居然进了我存货的仓库,在布上浇了油,准备放火焚烧,只是好运遇上大雨,他们擦不着火,没能烧成,但布全是油印水痕,上好的料子全成次品了!” 杨明脸上肌肉微不可查地一抖,嘴硬道:“小贼猖狂,罪该万死,可五色里没有捕快,您对我说没有用啊。” “我这批布是卖给狄人的,才定出去的货,马上就有人来放火焚毁。”王老板趁着沐扶苍抢五色商行生意时也挤进去分了杯羹,可钱没赚到手,货物毁尽了。比失钱更严重的是他会因此失去狄人以后的生意,甚至被狄人以毁约的理由报复,王老板想到可怕的后果,烈火好似焚烧在他心尖。 “咦,烧毁仓库,这哪是为了偷钱,根本是故意毁人生意!” “给狄人的货,和万宝的失窃案有些像啊……” 诸位老板窃窃私语,目光不时扫过对面一个劲喝茶的杨明。 杨明心里暗暗叫苦,他昨天离开商会盟后就知会毛熊,问他沐家的案子是不是凶兽做下的。毛熊回复他,自己是没下命令,但那几个人私下里的行动,只要不碍大局,他一向不管的。 合算毛熊也不知道失窃案和凶兽有没有关系! 今天又冒出个未遂纵火案,比沐家案更恶劣,杨明觉得凶兽狂是狂,不见得蠢,这种恨不能在五色招牌上写“我是凶手”的犯案手法,更像是有人栽赃,嫌疑最大的就是闯入城主府的真正劫匪。 可是,凶兽们丧心病狂,一般人忖度不来他们的想法,万一真是在报复自己引来官府围堵呢?杨明了解同伙,所以对他们没有最基本的信任。 不管犯案的是谁,杨明都要一口咬定和五色商行无关,满口喊冤,任凭王老板眼光箭一样在他身上戳出百八十个窟窿。 “我们没有证据,怀疑到谁身上,都只是猜测,没有意义。”沐扶苍对王老板道:“王老板,您先把要交给狄人的货物补齐吧。” “两千匹棉布,五百匹丝缎,棉布我可以在城中采买,可五百匹丝缎要求是最好的质地,花纹又不许粗陋,我一时去哪凑齐?”王老板苦笑道,上好丝绢绝大多数产自南方,最近的产地也是行程足有十几天的京城。 沐扶苍微笑道:“万宝是布料珠宝起家,我手里布匹倒是不少,都是新鲜花色,您可以来挑一挑,我按市价卖您。” 这会沐扶苍肯市价卖布,就是雪中送炭了,王老板起身向沐扶苍行礼,感激道:“沐小姐仁义,我王某记得您的恩情了,您就是我的好兄弟……那个,姐妹!” 其余商人也对沐扶苍大为改观,夸赞不绝,暗道难怪沐家小姐有本事独撑万宝,确实有气派有手段。沐扶苍斯斯文文向王老板回礼,慢声道:“还有一事,我需和各位商量。” 一百一十七生势 远达商铺的燃眉之急得沐扶苍援手后暂解,王老板虽然怀疑是杨明暗中捣鬼,但是没有确凿证据,五色商行又远比远达势大,他不敢下手报复,狠瞪杨明几眼出气了事。 聚会至此应该告一段落,沐扶苍却话风一转,要再生事端。杨明闻声握紧茶盏,表情阴沉,经过这两天接触,他已意识到就算沐扶苍是靠九重夜或其他男子协助来发达,本身也算有本事的,不能用一般美女尤物来衡量,他竟有些怕沐扶苍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幺蛾子出来。 坐在上首以温和态度劝解纠纷的程万里,突然也沉下脸,眯着眼盯着沐扶苍,转瞬间又恢复大气爽利的笑容,朗声道:“沐小姐有话尽管讲,事情说出来大家一起拿主意。” “说句实话,我们在末云城经商,全凭各自的护卫和商会、三花帮、屠兽帮之间的抗衡来保全自身,原本勉强能将局面维持下去,但是,”沐扶苍加重语气:“现在来了伙身份不明的窃贼,不仅偷窃,还欲害人,昨天是我万宝,今天是远达,明天就不知道要轮到谁了。他们越做越凶残,迟早变成第二伙凶兽,任由他们祸害下去,将我们逐一击破,那时局面可就不能控制了。” “说起凶兽,他们亦是好久不曾出现,不知有何图谋,只怕再现身时将掀起血雨腥风。” 沐扶苍放缓语速,声音沉稳,抵消了音色上的稚嫩,各位老板先是认真听她发言,待沐扶苍说到一半,还没讲到正题,似乎皆猜到了沐扶苍的意思,抬头望向程万里。 程万里呵呵一笑:“沐小姐言之有理,窃贼和凶兽都是心腹大患,需慎重对待。不知沐小姐有何良策应对此贼?” “窃贼只敢暗偷不敢明抢,甚至,”沐扶苍对王老板歉意一笑:“甚至连放火烧布都没做成,说明他们心是歹毒的,却没有来得及发展出足够的实力,我们各顾各的,难免有防备不到位或疏忽的地方,不如大家联手组织夜间巡逻的队伍,在店铺住宅附近放哨,一旦发现某户人家有异动或是起火,就可以立即行动起来,没准不出十天半月,就能查出窃贼的路数。” 杨明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眼珠在沐扶苍和程万里之间转悠,恼火中也忍不住有些嗤笑:“果然是要抢程万里的地位,这丫头野心够大啊,到末云城没几日,就想一口吞下大象。” 其余老板们心知沐扶苍出的主意不差,只是程万里在屠兽帮做大后挺身而出组织大家进行抗争,平时又十分慷慨义气,此时谁都不好意思公然支持沐扶苍。 沐扶苍没有让场面冷却,她提完建议立即转向程万里,行礼道:“我只是一点粗浅的想法,因为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就大着胆子直接说出来了,劳烦程老板和诸位思虑一下,如若可行,还请程老板安排大家,组织巡逻队伍。” 程万里没有考虑好应对沐扶苍“挑衅”的表情呢,沐扶苍就把组织人的身份主动踢给自己,老老实实坐回到座位上,好像真的只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供给大家参考,什么夺权抢地位,都是他们小人之心了。 程万里暂时按下疑惑,呵呵笑道:“沐小姐主意不错,我们是要主动一点,不能光等着小贼上门。” 程万里发话了,老板们纷纷点头表示肯定,称一定会派人加入巡逻队——毕竟也是为自己好。 沐扶苍补充道:“路线不宜拉长,要不,就让临近的、可信任的商家联手?” 沐扶苍把“可信任的”念得沉重,王老板灵光一闪,抢着说道:“对,队伍要找可信任的人,大家得好好捋捋,省得出了内奸,反成了恶贼的笑话。” 有可信任的,就意味着有不可信任的,王老板的“好好捋捋”,自然指得是捋掉杨明。 众人又没话了,只拿眼睛瞅着程万里,等他裁决。杨明也尴尬起来,毕竟他自己心里都怀疑着自己人呢。 程万里捏了捏下巴,笑容倒是没褪下去,其实他心里有些想抽黄老板耳光,别人不了解,他可是清楚五色商行就是个贼窝,凶兽那是杨明养来打击对手的。 兴许是为了掩人耳目,杨明主动加入了商会盟,和鸿久商铺关系甚佳,鸿久也和凶兽相安无事。 眼下,老板们虽然等着自己下定论,但意思很明显是赞同黄老板的话,认为巡逻队避开五色比较好。 这就是公然的排挤啊!巡逻队看着不算大事,可是队员们一起走走夜路,喝喝小酒,很能拉进各商铺之间的感情,加深同盟关系,巡逻个俩月下来,就算五色日后抛去嫌疑,也会自然地被大家疏远。程万里要是支持黄老板,只怕惹来凶兽的报复。 如果为杨老板做担保,硬塞他进巡逻队呢……更不行!他程万里能发现五色商行的秘密,迟早会有别人也发现,到时他就不好摆脱同伙的嫌疑了。 杨明想得通巡逻队的猫腻,暗自把黄老板的十八代祖宗挨个痛骂一顿,眼巴巴地等着程万里力撑自己——他和鸿久的关系一向可好了! 程万里把下巴捏痛了,留下浅浅的红印,他松开手,悄悄地叹了口气。 “然后程万里就把事情推给小姐了?” 早上走得匆忙,只在马车上嚼了两口包子,碧珠早饿坏了,半路买来酒蒸羊,回到松子院配着七宝羹大嚼,一边拿小刀戳羊腿一边兴冲冲地和小姐谈话,别说大户人家的丫鬟礼仪,就是连小姑娘的矜持都没了,街边大汉似的。 “嗯,我本计划再弄出些事,好叫程万里让权给我,不想他痛快得很。把巡逻队放手得这般干脆,证明他和我们一般,十分清楚杨明和凶兽的关系了。” 沐扶苍喝完羹,擦手自去查阅情报,办理相关事宜,预备着慢慢吞没商会盟。 杨明彻底坐不住了,乔装后亲自赶去与毛熊碰面。 毛熊实力不是十凶兽中最强的,但他最有大局观,勉强也称得上有责任心,因此被主人认任命为凶兽之首。 昨日毛熊接到杨明的质问后,立刻与分散的凶兽联系,除了不在末云城的黑鸦、针蜂,剩下的凶兽都回复自己没有跑去沐家当小偷,土狼更是骂道:“老子只会杀人,要偷也是偷美人,几块破宝石烂布条值得我出手?瞧不起谁呢!” 沐家案子和凶兽没关系,远达商铺不用问,杨明也知道同样和凶兽无关了。 “唉,明着是偷万宝远达,实际是对付咱五色呢!”杨明和毛熊叹道,为了更好地为主人保守秘密,除了姚家,就剩他和凶兽清楚主人身份了,杨明心里压了事,只能和毛熊诉苦:“前面黑鸦他们被堵在我家时,我就知道不好,怕暴露你们和五色的关系,又是把联络人派出去躲避又是焚毁证据信件,却没想到,事情弄到这一步,没等你们给人抖落出来呢,我已经被好一顿收拾。” 毛熊愣道:“这算什么大事,他们派他们的队伍,你和狄人做你的生意,愁什么?” 杨明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生意上的事你不懂,商人是讲究人情往来的,别的不说,他们万一聚众对我高抬进价,僵持个半年,除非我有大量现银支持,不然就要摘招牌喽!” “哦,”毛熊一听就懂:“必须立即掐断他们对你的怀疑。” 毛熊随手拿过旁边的柴禾,成人手臂粗细的木条在他手里像纸张般轻脆:“沐扶苍是吗,拿她下手,把事情变成万宝和别人的私仇。对了,她一出现在末云城就事情不断,我原本怀疑过沐家中有闯入城主府的人,派刹虎去试探。” “怎样?” “刹虎输了。” 杨明一惊复又一喜:“能打败你们的人不多吧?会不会是她派人害死你们同伴?!” 毛熊摇头道:“不一定,土狼说是他遇见的是四个成年人,三男一女,女的比较瘦高,男人中有一个魁梧高大的。刹虎闯进沐家的那天,确实遇见了一个比较高大的男人,可是他实力不济,不能是追得土狼乱蹿的人物,另外的几个家丁则胆小如鼠,而且明显不是练家子。” 杨明听得愣住:“你不是说刹虎输了吗?” “他输给一个小女孩,那丫头也就九岁十岁的样子。” “一个能打败刹虎的女孩,还是小女孩?”杨明简直不可思议。 刹虎肯定道:“对,一个小孩子,还挺好看。” 杨明大脑一团乱麻,直着眼睛瞪了半天地板。突然,他想起一事,一把按住毛熊掰扯木条的手:“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你能肯定那是个小女孩,不是个生得清秀的小子?” 城门处,一队镖师压着货物来到末云城,城卫懒得计数,张口就是一百两银子,镖师大怒,被个头异常高挑的镖头止住。 那人低压的长眉下,一双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城卫和他对视一眼,只觉得莫名的寒气从骨头缝里冒出来。城卫手放在腰刀上,身上却没了力气,不敢拔出来,镖头没有再看他,随手丢下两锭金子,带着手下踏进末云城。 一百一十八突袭 商会盟巡逻队组成的头两天引起了城中居民和其他商户的不满与警惕,待后来发现夜间街上是变得嚣闹些,但对他们的生活没有其他影响,便不再关注。只是领头的沐扶苍免不了在末云城大出了一番风头,就像在京城一样,众人皆知道沐家的家主是一名刚刚成年的少女,她的手段心计皆不输男子。 沐扶苍出现在街上时,望向她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色迷迷打量。末云城内商人以为主,看重实力和利益,沐扶苍展现了她的能力,大家便将她视为对手和未来的合作者,不会像梁府和魏希列那般只当她是孤苦的美人。 像梁夫人梁康这等愚人,活在末云城不用一年便会被算计得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 沐扶苍自顾自的事,外人的评价无法影响她的行动,继续坐着马车四处谈生意。 这回,一个男子慢吞吞跟在沐扶苍的马车后面。 一般人看见美貌男女,都会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然后继续赶路,这个男人却提着包裹一路尾随沐家的马车。 偶尔有同路的行人留意到他的异常,也只是不动声色地减慢脚步,避开她们。男人顺利地跟踪下去,直到沐扶苍停在一家酒馆前。 沐扶苍不要丫鬟扶持,自己掀开帘子跳下马车,明丽的容貌在阳光下好似会发光一样。 男人停住脚步,解开包袱结,将手伸进去,握住什么,布皮下,隐隐露出一个十字形状,要是沐扶苍此时回头,肯定会认出藏在包袱里的事物是一架小型弩弓。 沐扶苍站在原地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携带弩弓,要在众目睽睽下刺杀自己。 男子抬起胳膊,将弩对准沐扶苍,另一只手拉住包袱皮上,随时要抽下布料,给予目标致命一击。 一阵清新的兰花香气袭来,男人眼瞳一缩,蓦然停下了动作,将手从包袱里拿出来,重新扎好结扣,背在背上,目送沐扶苍亲热地扶起步辇上的慵懒美妇,在丫鬟的簇拥下走进酒楼。 “跟着洪夫人身边的家伙很有些本事,我要是在她眼皮下打死了沐扶苍,可逃不出那条街了。”男子盘腿坐在地上,悠闲地拿油布擦拭着箭簇,对自己任务失败没有一点悔过之意。 靠在栏杆上,脸庞如遭腐蚀,伤疤彻底将原本英俊五官毁去的男人讥讽道:“然后你就被两个女人吓到,夹着尾巴逃回来了?豺狗,哼,改叫落水狗算了。” 豺狗继续低头慢条斯理地擦箭,悠悠反击道:“自然不如你利用敌人的同情心逃命来的威风。” 土狼一拍桌子,凌空抽出被震起的长刀。在刀鞘落地的同时,豺狼业已搭弓上箭,对准了持刀在手的土狼。 一个身材相貌和袭击沐家的胖子极相似的男人隔到两者中间,低喝道:“都给我闭嘴!老实坐回去,听老大接下来的安排。哥,醒醒。” 毛熊随手掰下桌角,打在趴在一旁打瞌睡的刹虎头上。 “沐扶苍居然和三花帮也搭上了关系,真是会来事,不管是不是算计咱们的家伙,都要除了她,给杨明减个麻烦。” 毛熊从来不是靠智计,他习惯直接将敌人一口气碾碎:“刹虎,你手伤没好,留在这里,其余人今晚跟我一起到沐家院子,直接宰了沐扶苍。” 白天没杀成,就晚上杀! 沐扶苍来到末云城的时间不短也不长,她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凶兽的残忍与行动的迅速,白天忙完后依然回到松子院睡下。 巡逻队毫无发现凶兽的可能,四个杀手悄无声息地在夜晚的掩护下靠近了沐家院子。 杀人如麻的土狼在望见沐扶苍房间的时刻,忍不住抖了一下,眼里冒出深刻的恨意,这恨意是如此浓重,以至于原本将心思放在目标房间的豺狗都发觉了他情绪不对,含笑道:“沐家小姐确实美貌,正对你的胃口,等我一箭射死她后,尸体就赏给你玩吧。” 土狼没有理会豺狼的挑衅,专注地盯着房间,无声地念道:“九重夜,九重夜……” 院子里一个家丁端着洗脚盆走出来,好巧不巧地抬头望天,正看到乌云下,围墙上、房顶上蹲着几团黑影。 家丁张口欲呼,豺狼一箭射出,正中他胸口,家丁摇晃一下,跌倒在地。 沐家园子的地面整个都是压实的泥巴地,铜盆摔在上面,发出闷闷地一声轻响,在僻静的深夜也不引人注意。 “沐家就一个小姐主事,直接杀了她,沐家就没了,多余的人不要管。”黑纱遮面的毛熊吩咐道。 “是,速战速决!” 余下三人应和道,跳下围墙冲向沐扶苍房间。 杀死一个商女原本是最轻易的事,凶兽们几年来别说一个小女孩,就是护卫远胜过沐家的大户都不知道灭过几家了,土狼和血豹已经约好在砍下沐扶苍人头后,去妓院好好发泄一顿。 沐扶苍房间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凶兽的面前,土狼舔舔嘴唇,第一个冲上前要踹开房门。 “咣!” 从旁近房间飞出一只巨大暗器,砸向土狼,一直留意局势的豺狗眼疾手快拿弓挑开,只听一声脆响,来物迸裂成千百碎片,落了一地渣子——原来是个瓷茶壶。 “起来!有人偷袭!” 砸出茶壶的人才来得及将警报声喊出口,不过不用他说话,茶壶巨大的碎裂声音已经将内院的人尽数吵醒。 两户房间从窗户里跳出七八个汉子,提着刀剑赤脚迎向闯入者。 俗话说的好,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毛熊一看沐家家丁迎敌的架势就知道都是好手,当即果断道:“我和血豹拦阻他们,你俩快去杀了沐扶苍!” 豺狗“嗯”了一声,进屋前还顺手射出一箭打向沐家家丁。 土狼则不管不顾,踹开房门,一头扎进房间。 房间宽宽阔阔一个长方形,中间用绸缎门帘隔开,土狼足下不停,一把接一把地扯下门帘,闯进最里面的卧室,再一把拉下床帐。 “咦?”卧室里空荡荡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床上也只有一团乱糟糟的被褥。 土狼摸摸被子,里面温热如故:“人没跑远,应该就在这里!” 土狼猛然躬身,一刀向床下捅去! “叮!” 不知道这一刀蹭到什么,发出刺耳的一道摩擦声,土狼阴狠一笑:“找到你了!” 他又是一刀落下,劈向床铺。 他含恨出手,红木搭建的床铺轰然一声,在长刀下裂作两半。 床铺裂开后,土狼刀势不绝,想将床下人一刀两断。 “啧啧,太暴躁了。”紧随其后进入的豺狗惋惜了一下即将香消玉殒的小美人,回身要冲出去相助毛熊。 就在刚刚转身转到一半,豺狗余光中瞟见从碎裂的床铺下腾然冒出滚滚白雾,瞬间弥漫了半个房间。 “怎么?”豺狗一惊,扣住机关,对准白雾,也不管会误伤里面的土狼,接连两箭射出。 白雾里传出土狼的闷哼。 豺狗毫无愧意地自语道:“伤到了土狼?真不幸啊。” 门外传来血豹的怒喝,刀剑交击声靠近了房间。 “老大血豹联手,居然只拦下了片刻功夫?”豺狼自语着翻出窗户。 他翻出窗户,正对上一个高大的男子。四目相对,男子扬起手中铁棍。豺狼冲他一笑,只是笑容被黑布遮挡,男人没能感觉到他释放的善意,依然警惕地看着豺狗擦过自己,冲出围墙。 白雾冒起的突然,加上被褥遮掩,土狼没能看清床下人的身影,只是凭感觉运刀继续狂劈。 管他是谁,藏在哪个角落,砍下去就对了!将她劈成肉泥,给自己报仇! 一箭无声无息地穿过白雾,擦过土狼的肩膀。 土狼吃痛,一刀劈空,骂道:“豺狗!你他妈的吃屎!” 先杀死沐扶苍,再剁了豺狗! 伤害他的人,都要死! 土狼双眼血红,嘴唇开合间,无声念出的却是另一个名字:“九重夜!” “咳!” 萧阔从窗户跳进房间,直接扎进白雾里,呛得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土狼扭转刀势,顺着声音向萧阔砍去。 萧阔固然比不得霍乐与刹虎,但他能在三花帮的追杀下逃出末云城,身手亦非泛泛,加上伤口又愈合干净,他闻声辨人,铁棍一架,正拦住土狼的刀势。 “点子扎手!沐家怎地好多高手?” “来的是凶兽!” 一轮交手,两人心下了然。 土狼情知救人者不是自己一时片刻能收拾下的,耽搁久了,外面家丁进屋围攻,自己只怕要交代在这里,最好像豺狗一样立即撤离。 可是,沐扶苍几乎是他最恨之人,他怎么可能放手! “咣,咣,咣!”又是一轮快攻,萧阔咬牙拦下,大吼道:“小姐,我来救你了!快藏好!” 毛熊洪亮的声音传来:“撤!” 土狼啐了一口,虚晃一招,躲开萧阔,顺着萧阔跳进来的窗口跳出去了。 萧阔侧耳听着凶兽翻窗户的声音,小声道:“小姐,他们走了,你……” 话音未落,窗外响起土狼癫狂的笑声,一团火球从窗口扔进屋,落在地面散落的绸缎上,登时燃起熊熊大火。 一百一十九福祸 白雾很快从敞开的门窗飘散出去,萧阔借助火焰乍燃时的明亮看见碎裂的床板下爬出一个身形细长的少女。 是紫山,她勉强站起身,血迹斑斑的衣裙下隐约露出黑色箭羽。 “小姐呢?”凶兽袭击的目标竟不是沐扶苍?难道沐扶苍早有预料? 萧阔惊疑才起,墙角矗立的衣柜门无声地推开一丝缝隙。 “起火了,快走!”沐扶苍在衣柜里先听到兵器交击的声音和萧阔的吼叫,旋即又安静下来。她冒险打开柜门,火光透过稀薄的白雾照亮了整个房间。 地上满是土狼扯落的丝布,加上木制的家具、堆积的书籍,火焰几乎是瞬间蔓延,房子在光影烟气摇曳中颤抖,发出可怕的哔剥声。 沐扶苍钻出衣柜,看见旁边的紫山神情萎顿,站立不稳,伸手想拉住她,自己还没靠近紫山,先给碎裂的床腿绊倒。 空气变得炙热,伴随烈火生起的是浓重黑烟,沐扶苍再次站起时,她已经分辨不出近在咫尺的紫山和房间出口。 “紫山,萧阔……”沐扶苍呼声未绝,一只有力的手穿过黑烟,抓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入怀中,打横抱起。 萧阔一手抱起沐扶苍,一手遮挡她的头颈,低头向门外猛冲。不时有燃烧的木块从房顶掉落,萧阔后背一阵刺痛,感觉火焰快要顺着头发烧到头皮,他不由将沐扶苍抱得更紧一些,用宽厚的胸膛遮护住她。 沐扶苍没有挣扎,顺从地依在萧阔怀里,只是轻轻叫唤了一声:“紫山!” 院落里备有蓄水的大水缸,萧阔方冲出燃烧的房间,就有钟五眼疾手快,提着水桶朝他兜头浇下。 钟一命令其他家丁继续搬水灭火,自己扎进房间,把行动不便的紫山背出来,和萧阔前后脚到达院中,将人救出。 浑身烟灰与水迹的沐扶苍推开上前搀扶的翠榴红池,定定地看了一眼化为火海的房子,冷静转过身,口齿清楚地吩咐道:“红池照顾紫山,翠榴带着阿余去西街找医师,告诉医师有人受刀剑伤和烧伤,请他迅速带药来救人,一定要迅速,价钱好商量。” 沐扶苍叫家丁和黑水众全力灭火,自己独身来到仓库,用绢布擦净面庞,翻出一套勉强合身的衣裙换上,再梳拢头发,将身上最后一丝狼狈抹去。 无论是写满注释的书籍还是价值千金的珠宝,房间里的物品一概没有幸存的可能,好在黑水令和药方沐扶苍一直随身携带,睡觉时也不曾离身,它们安在便好,余者沐扶苍也不会惦念惋惜了。 从豺狗一箭射向钟六到土狼点燃房间,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沐家众人又在生死间走了一遭,除了小祝双股战战,涕泪横流,其余家丁皆有条不紊地传递水桶,转移未曾燃烧的木材货物,在闻讯赶来的巡逻队帮助下扑救火势,连一向年幼爱哭的红池也没有碍事,伶俐地扶紫山到相对安全的外院房间,按紫山指使,跑前跑后地备齐匕首、蜡烛、清水等物,眼瞧着紫山拿匕首挑出箭头,亦不再失控尖叫,让紫山对她有所改观。 天未亮时,大火熄灭,半个松子院已成灰烬,赶来看笑话的商铺老板和邻居围在门外,憋在心里的幸灾乐祸变成了恐慌,因为沐扶苍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沐家不是意外走水,而是惨遭袭击,如果不是因为家丁及时察觉,沐家上下此时大概没有活口了。 沐扶苍衣着整洁,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和众人谈话:“家里凌乱,不堪待客,委屈各位老板掌柜在街上和我谈话了。” 脸上残留着黑灰的家丁搬来椅子,翠榴用大盘子托着茶盏为客人奉上清茶。 “他们是为报复而来,我组织巡逻队,确实是挡人财路了。” 一股股余烟从沐家后院袅袅升起,烧焦的味道弥漫了整条街,打消了人们吃早点的胃口。老板们围坐在门口,任凭脚下的污水沾湿华贵的锦袍。 万宝商行遭受重创,本是值得哈哈大笑,愉快上一整天的事,但是现在,没人轻松得起来了,沐家的今日,可能就是他们的明日,也许那时,他们还不比沐扶苍有后福。 大家众口一致声讨起万恶的贼人,比之前在商会盟大堂聚会时真情实意上百倍有余 沐扶苍低头抿了口茶水,感觉口鼻间全是烟灰味,不动声色地把茶水吐到丝帕上,和茶盏一起递给翠榴,拍拍手,向座下情绪最激动,唾沫四溅手舞足蹈的老板温柔问道:“朱老板,您之前一直想接手巡逻队的事,刚好趁现在大家到的差不离,你就把队伍拿过去吧。” 朱老板登时闭嘴。他在程万里明摆出不管巡逻队的态度后,卯足劲儿与沐扶苍别风头,沐扶苍安排队伍时,起码一半阻碍是他捣鬼的。 “窃贼”的凶残,众人终于从沐家火灾中有了清楚的认知,不管是带头挑事的朱老板,还是暗中使绊子的其他人,都没了脾气,谁也不肯拿自己的命去博英雄好汉的威风,沐家被祸害得一塌糊涂的院子可就近在咫尺呢。 沐扶苍笑笑,要是他们中有人有这个胆量,商会盟的头把椅子早轮不到程万里坐了。 另一个老板打圆场道:“小贼狡猾,我们不如从长计议,巡逻队呢,就先放放,再想别的方法。” “哦,愿闻高见。” “呃,这,这个嘛……” 哪有什么高见,“新来”的贼人比凶兽还要不知跟脚,即使实力似乎不远如凶兽,但迄今连名字都没能留下来半个字,真正是防不胜防,沐扶苍的巡逻队是目前最可行的笨方法了,起码像刚才,要不是巡逻队的及时帮忙,只怕火势会牵连到半条街。 “巡逻队要继续,由我带头!一步让,步步让,让上几让,末云城哪还有我们的饭吃!扶苍虽是一介弱女,这点反抗的勇气却还是有的。诸位,是拼一拼,还是当人家倒贴钱的奴仆,就看自己的选择了。” 沐扶苍情愿继续出头当靶子,众人自然是千肯万肯,站起身向沐扶苍行礼,声称愿听从沐家的安排。 翠榴借着倒茶的动作背过身,掩面偷笑——小姐终于将自己的威望一点点树立起来了。 老板们听完沐扶苍的新安排,各自回去调动人手填补队伍。沐扶苍把匆匆赶来,吓得面青唇白的凌祥撵去和红池一起清点货物,自己嫌内院气恶,叫钟五买来点心,就在门扇敞开的门口支起桌子用餐。 吃到一半,碧珠和钟九骑马冲到松子路。碧珠下马时腿都软了,差点摔一跟头,她跑进门,迎面看见沐扶苍优哉游哉地掰栗子吃,心里放松了一半,拉着小姐的手仔细打量一遍,确认她只是发尾烧焦了几缕,才长舒了口气,坐倒在沐扶苍脚边:“可把我吓死了,回来半路上听见松子院着火了,我,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碧珠做个口型:“凶兽?” 沐扶苍把剥好的栗子喂给碧珠:“是他们。事发突然,院里人手尽出,他们大概会猜到之前埋伏杨家的人是咱们了。” 碧珠闻言皱起眉头,沐扶苍也摇头道:“由暗转明,不好,不好!” “紫山伤到腿,一两个月内恢复不了,钟六被一箭贯穿胸口……”一般人当时就要因内脏出血死了,但是黑水众不是一般人,沐扶苍准备筹集药方上的药材,快速治愈他:“不过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药材上的开支会大一些。萧阔烧到了皮肤,伤得不重。” 沐家第一次出现严重的人员损伤,碧珠咽下栗子,诧异道:“啊,他们呢?” “全逃走了,只有带头的人给钟二在肩膀上砍了一刀。这伙人比杨家那些厉害得多。” 确实,毛熊土狼是十凶兽里武力拔尖的,何况有豺狗在。论实力,除了武功稀疏的针蜂,善于偷袭刺杀的豺狗才是其中最可怕的。 碧珠抱膝哀叹:“惨了,以后这帮禽兽要盯着咱家打了。” “还不止,假如他们把事情捅出来,我们还要对上城主夫人和三花帮。” 碧珠叹息声更大了。 沐扶苍吹去手指无意间沾到的灰烬:“用了一晚上才将戒指修好吗?末云城的金匠本事不行呀。” 碧珠从怀里拿出戒指和一封书信:“我先去靠得近的那家金银铺,不想工匠两日前无端被杀,就找到南街的铺子。我不放心把戒指存放在铺子里,盯着他赶工补宝石,因此迟了。” “这信是我在铺子里等货时,一个小孩递来,说是朱老板交给小姐的。” 沐扶苍放下戒指,撕开信封,匆匆扫了眼信纸后,她消散了全部的忧虑,脸上忽然显出明丽的笑容,又重新一字一句地仔细浏览内容,笑意更盛。 “小姐,有什么好消息?京城的?” “不,是西北。顾将军三日前大败陆戎,梁州领土全部收回!” 在略显凄凉的残垣焦墙间,捧着信纸的沐扶苍好似在破败的泥土里蔓延出的花枝,眼瞳中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碧珠心中一颤,恍然大悟。 一百二十你是? 沐家园子残破不堪,内院房间多已焚毁,沐扶苍将手下分成两批,一批驻守院子,一批随她到附近客栈歇息。 客栈掌柜知道沐家遭到袭击的事情,生怕自家房子也因为沐扶苍的入住而挨上一把火,站在门口又是房间满了又是屋顶漏水,啰啰嗦嗦地不愿交钥匙。沐扶苍直接砸给他一个钱袋,用重重的银两把掌柜满肚子的牢骚砸平了。 翠榴红池留在院里看护紫山,沐扶苍也不要碧珠照顾了,俩人各自洗漱完毕,卷着被子坐在床上聊天。 碧珠心不在焉,聊着聊着就晃神,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 “碧珠,碧珠?你是被白天的事情吓到了?咱们一两年来经历的危险多了,相比之下末云城里虽然手段野蛮,但有黑……钟家兄弟在,对于我们反而比京城来得方便。”沐扶苍误会了碧珠的走神,宽慰道。 碧珠捏着被角,吞吞吐吐道:“我没有担心末云城,我是在想,顾将军。顾将军,是个好人……” “嗯。”沐扶苍点点头。碧珠小心地瞧瞧小姐的脸色,忐忑道:“可他,他不是良人!边塞凶险,他常年率兵与异族交战,虽然至今没有败绩,可,可是人总有输的一日,万一……就怕这个万一呀!” 沐扶苍垂下眼睫,在碧珠面前,她可以不用过于隐忍自己的悲思。 前世的顾将军,那辉煌短暂的一生里,确实输过一场,然而他不是输给异族人,却是败在朝廷党争中,最后被皇帝用一道污秽难堪的罪名处死。 半生峥嵘,身败名裂。 碧珠难得看见小姐忧愁的表情,伸手揽住沐扶苍,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诅咒顾将军呀!我只是觉得,虽说美人配英雄,但英雄当不好夫婿的。” 沐扶苍擦擦眼角,扑哧一笑:“你想哪里去了,我没有要嫁顾将军——顾将军他未必瞧得上我呢!你也说了,他是英雄,我只是敬仰英雄。” “从父母走后,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末云城,我都做下了很多坏事,我做每一件事时都有各种理由去狡辩,好像一切只是生活所迫,不得不为之。但是不论怎样解释,我也掩饰不住自己卑劣的事实。” 原来沐扶苍心里一直在愧疚自己的行为,碧珠有些后悔她以前对小姐的劝告:“小姐,你别这样说自己,梁刘氏、柳珂、杨明……这些才是坏人,小姐若是有一点心软手怯,早给他们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我可不会心软后悔,我会一直做下去,比他们都狠都毒!只不过,我不要骗自己,不要假装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 “或许是因为清楚自己的坏,和成为英雄的难,我才分外敬仰顾将军。承担责任比复仇伟大,向善比作恶艰难。” 沐扶苍要一步步迈进黑暗里,顾行贞是她唯一无法否定的光明。 碧珠不懂沐扶苍曲折的心事,了解到小姐并没有嫁顾将军的打算,觉得了结了一桩烦恼,放松地滚在床上准备入睡。沐扶苍则被勾起心事,盘腿坐在床角回想从朱老板处买来的狄族情报,寻找与顾将军有关的线索。 “哗啦!”窗扇弹开,外面传来交手的声音。 沐扶苍一惊下拔出紫山还给她的裂冰,碧珠惊醒,迷糊道:“是不是乐乐回来了?哎呦,他是个男孩!钟大哥,快拦住他,别放他进来!” “我要是想看,早看光了!你防什么防!”果然是霍乐。 沐扶苍收起匕首,笑自己太过敏感,自从土狼破窗劫持她后,只要门窗被人打开,她心里都要紧张一下。 黑水众随便单挑一个出来,都不会是现在霍乐的对手,但黑水众不是什么江湖好汉,打架没规矩,每次都是一拥而上进行群殴,霍乐从来只有吃亏的份。等沐扶苍碧珠披上外衣,才叫住钟家兄弟,把霍乐放进屋。 霍乐的性别暴露后,萧阔态度一下变得冷淡,他碰了几次黑脸后大感无趣,也不赖在松子院了,时不时跑出去练武玩耍,错过了院落的火灾。 霍乐不会心疼沐家的损失,更不会体谅沐扶苍辛劳一天,把火灾当故事听完,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沐扶苍这一觉可睡到太阳高悬,她揉揉眼睛,一骨碌翻起身:“今天可迟了!” 碧珠实在起不了身,嘟囔道:“再睡一会吧,又没有要紧事。” “末云城的变故就在这一两个月里了,我须做足准备,以后平静下来,有的是时间歇息。” 沐扶苍换好衣裳,备上厚礼,带着两个黑水众前往三花帮拜见洪夫人。 沐扶苍给了三个看门的帮众五次银子,才进到院子里,又在院子了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侍女端着水盆出屋,路过沐扶苍时,朝她一努嘴,示意她进屋。 洪夫人的房间不同于沐扶苍屋子的华美艳丽,家具一律用浅色木头,边角桌腿雕着繁复精美的卷草纹,上覆长长的垂地纱绢,鲜花铺满所有的空地,沐扶苍一进屋,感觉自己走进了花与纱的海洋中。 洪夫人斜靠在美人榻上,一边挑着香囊,一边向跪在地上给她捶腿的侍女笑道:“我这个媳妇好吧,人还没进门,就知道要给母亲请安。” 侍女望了站在屋子中间的沐扶苍一眼,轻蔑一笑,然后脸上就挨了一脚。 “她是我儿媳妇,你笑什么笑!” 侍女慌忙伏在地上请罪,洪夫人反而更生气了,娇嗔道:“我叫你停手了吗?继续给我锤腿呀。” 侍女膝行上前,要才抬起手,洪夫人又开始踹人:“你给她磕头赔罪了吗?有没有眼力见儿!” 侍女头昏脑胀,放下手转身向沐扶苍磕头,慌张间还磕错了方向,对着一簇茶花“哐哐哐”三个响头。她再抬起身,发现自己的失误后,一下惨白了脸。 “咯咯咯,你赏花的劲儿倒是不错,这盆茶花是越州来的珍品,万里挑一的玉磬。下去吧。扶苍,你坐过来。”洪夫人转怒为喜,笑了一阵,高抬贵手放过了侍女。 沐扶苍依言上前,坐在洪夫人玉腿前的一点榻沿上。 洪夫人越看沐扶苍越觉她美貌,满意道:“果然没挑错人,在京城里,你也是头一号的吧?哎,幸好没被那个老东西看见……” 洪夫人最后一句话声音放得极轻,沐扶苍听到半句,暗道老东西骂的是城主吧。 才说到城主,半掩的房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花枝折断的声音,沐扶苍正想在三花帮里是谁敢在洪夫人面前放肆,洪夫人猛然起身推了一把沐扶苍,用气音在她耳边道:“是城主!去里面房间,推开镜子有密室,你快去藏藏!” 沐扶苍心里一狠,小声回道:“来不及!”说着弯腰撩开美人榻垂下的丝帘,利落地钻进了榻底。 沐扶苍刚藏好,就听见城主洪亮的声音:“大美人,怎么一个人在屋子里啊?” 洪夫人撒娇道:“那个死婆娘天天找人家晦气,除了躲在屋子里哭,我还能去哪啊?” 接着是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榻上一沉,摩擦声更大了。 沐扶苍脸上不但没红,反而白了一些,心里默念:“千万别塌,千万别塌!” 一阵亲密后,床榻抖动停住,沐扶苍用手捂着嘴,轻轻松口气,正想等会城主走后,自己该怎么面对洪夫人时,城主一句问话,像炸雷一般在她耳边响起:“我叫你杀的狄人,你可找到了?” “唉,衮州那么大,他逃出末云城后,我这大海捞针一时半会哪里找得到。我派出去的帮众中,有两队迟迟未归,只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不知道是折在了谁的手里。” “不管折了多少人手,你都要给我杀掉他!”城主拍拍洪夫人的屁股:“他可是长狄的小王子,长狄内乱,他夺走了誓约之戒,却被手下背叛,一个人流浪在外,我要趁机砍了他脑袋送给察哈。” “察哈给什么好处?值得咱兴师动众的。” “好处是次要,关键是这小子比他几个哥哥都要贼,统一了长狄后对末云城是个威胁,我单为这富贵日子,就不能放他回去。”城主眯眯眼睛,肥胖如猪头的脸上,精明神色一闪而过。 拓律察哈是长狄大王子,长狄的小王子,就是城主要杀的人——三年后统一长狄,接着吞并赤狄北狄,入侵大雍边境的狄王拓律宽! 三花帮失踪的人手,不正是死在沐家人手里吗?他们追杀的萧阔……是了!姓拓律的狄人在大雍多改萧姓,而阔,就是宽的意思,萧阔就是拓律宽! 萧阔,不,拓律宽在清醒的那晚一直紧张地拿被子遮掩自己,只怕不是因为礼节,而是防止有人认出他伤疤下的纹身。为了避免自己当时的行为突兀,日后又做出豪爽且不失礼仪的模样,并编出富贵公子的出身蒙骗她。 她早该想到!萧阔在发现霍乐是他非她前的时日里,轻佻的举动哪是正经公子哥会做出的,他整个人,都是假的! 沐扶苍极力压制住身体颤抖,她救下的家伙,原来是大雍的敌人,害死顾将军的间接凶手啊! 还来得及,马上回去叫黑水众杀了萧阔,将尸体往荒地里一丢,未来的狄王消失了,末云城里也不会有人知道自己曾和狄族王子相处过。 城主与洪夫人亲热的时间不长,床底的沐扶苍却感觉自己像是过了天荒地老一般,等城主离开,她钻出床底,匆忙向洪夫人告别。 面上红晕未褪的洪夫人一把拉住了她。 一百二十一圈套 毛亮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正值盛年,四肢粗壮,即使只得二流好手之境,比之一般成年男子也要强健得多,但是在夏末时节,绕着末云城狂走一圈,以毛亮的体力也有些吃不消,汗水下雨般淋透了全身衣服。 “啊哈,啊哈……见鬼的天气!老子莫不是给人耍了吧?”毛亮粗鲁地一把扯开衣领,大拇指上一个几有指节长的大金戒明晃晃地打眼。 两个时辰前,一位遮头挡面的人找到毛亮,称奉杨老板的命令,寻他办事,给了个金戒指,要毛亮戴着它在末云城奔走,并且不准告诉其他人,走在街上别人向他打招呼也不许理会。 要求来得莫名其妙,毛亮还是照办了,因为蒙面人官话中夹带着狄族的口音,戒指内壁又雕刻着狄文。城里只有自己人才知道他们老大与杨老板的关系,而杨老板与狄人私底下的交情早已超出了“生意伙伴”的范畴,狄人用杨老板的名号要毛亮做事,毛亮自然不带怀疑地一口应下。 在心里骂到那狄人一家第一千二百五十遍时,毛亮终于赶到了约定的终点——一个小小的酒馆。 毛亮胡乱抹抹脑门上的汗水,抬头看看日头:“还好没迟到。”他一把推开酒馆紧闭的门:“老头,来一盘肉,一坛酒!唉,人呢?” 酒馆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窗户也关着,黑乎乎地显出点阴森气。 毛亮作为亲信,在末云城横行惯了,怕的人只有一小撮,他大步跨进酒馆,随手关上门,径自到柜台后找出坛好酒,一股脑灌下半坛,消了暑气,才有心思琢磨今日之事:“现在狄人贼念头也多了,神神叨叨的。最近城里真不太平,先是来了一伙盗贼和老大抢活儿,接着冒出个沐扶苍,瞎搞事不说,手下人居然还打伤了老大……好像她和盗贼有关系在,老大说要狠狠弄死她……” 莫名其妙的狄人会不会和老大的计划有关系呢?毛亮正想着,门“吱呀”地打开了。 开门的人平平无奇,但他弯腰恭敬的对象却高得让人一见难忘,周身环绕着不知是过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的带来的压迫感。 那人走进酒馆,身后几个汉子无声地跟进,门又“吱呀”一声,轻轻合上。 “戒指从哪来的?” 毛亮摸不着头脑,愣愣地想:“难道狄人是要我把戒指转交给他们?也不对啊,他没说把戒指给人。他们,想劫财?”究竟是重重的,实在的一坨宝贝金子,毛亮下意识地拿另一只手遮着戒指,护在怀里。 这个动作激怒了高个子身后的一个有些清秀的青年,他拔出腰间的长刀,用狄语气冲冲地向毛亮大喊了几句。 “不管你是背叛他的人,还是无意间得来戒指,”高个子轻而有力地举手一挥:“都该死。” 几个汉子抽刀向毛亮劈来。毛亮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费力帮忙帮出这等结局,惨叫着在桌椅缝隙间逃窜。 他哪里逃得开,踢翻了两张桌子一张椅子后,后颈就挨了一刀,割裂了血管,割碎了骨头。血飞溅到房梁上,毛亮挣扎着倒地,青年再一刀,割断他的手,抽出戒指。 当把戒指拿在手里的时候,青年露出一种奇异的放松神气。 “元尔木,我该道一句‘恭喜’吗?”就在事情似乎尘埃落定时,连接后厨的小门内,施施然走出个男人,用狄语向高个子招呼道。 元尔木不认识这容貌,但他认出了伪装之下的人:“小王子。” 青年人忽然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大王子已经夺得金帐,发令捉拿你这等罪人,你现在不是我族的王子了,戒指也丢了,你还有胆子出现?” 拓律宽似乎有些感叹:“一晃就是三百年了,你们元氏和真氏受誓约之戒胁迫至今,对拓律氏已由感恩变成怨恨了啊!即使我没有被人背叛,戒指依旧带着手上,你们也不会再服从命令了吧。” 青年人攥紧戒指,怒道:“我真氏岂是背信小人,在神面前发过的誓,必然遵守至死!” 元尔木截断青年人的话:“真蟾,检查一下戒指。” 真蟾突然反应过来,借着门窗缝隙间露出的光线查看戒指,昏暗中隐约看见内壁上刻的狄语并不是流传中的元真二氏与拓律结下的契约词。 “这……”青年人慌忙抬头,发现拓律宽已竖起拇指,上面金灿灿的一枚圆戒。 “誓约之戒在此,我从此是你们的新主人。” 真蟾望着拓律宽的戒指发怔,手里的伪戒“叮”地掉落在地,在元尔木的带领下,不情愿地和众人一起向拓律宽伏拜行礼。 虽然察哈夺取象征王位的金帐,但他终究还不是长狄大王,元尔木第一选择自然是尊誓约之戒的拥有者为主。 另一个真氏族人捡起伪戒,双手奉给拓律宽,拓律宽随手打开窗户,向外一丢,狄族人惊讶地听到酒馆周围传来数十道撤退的脚步声。 元尔木目光微凝,他走进酒馆前,察觉到附近有人员监守,但末云城近来事故频发,各势力都加强了守护,出现监视人员并不稀奇,加上拓律宽据捕获的情报看来,背叛、重伤、遭到大雍人追捕,境况颇为凄惨,他没有料到这些人居然是听从拓律宽命令,埋伏他们而来。 真蟾和其他狄族人大惊失色,相顾骇然,如果刚才背叛誓约,下手擒拿拓律宽,大概外面埋伏的人就会闯进来与他们作战,等厮杀引起城中戒备,即使狄族人英勇善战,能以一敌百,也将毫无生还的机会。 “我是你们的主人,狄族未来的王。逆我者,不可活。”拓律宽双臂交叉在胸前,垂下眼光俯视着跪在眼前部属。 拓律宽现在只是一个出逃的王子,手下只有元、真两氏,但元尔木相信了,他有作王的能力,伏地低笑着应和道:“是,我的王子,我未来的王。” 沐扶苍第一次有了坐立难安的感觉,手上失却掌控,将一块糕点捏落了满地渣子。 她旁边椅子上坐着洪夫人。洪夫人没有像前几次出现一般摆排场,只带来了两个丫鬟八个护卫来到松子院。 松子院的地面上残留着泥灰水痕,洪夫人褪下镶着珍珠的绣鞋,把脚翘在椅子一侧的扶手上,雪白的双脚与微微露出的小腿软玉雕琢一般,脚尖在空中一点一点,诱惑着人去亲吻,门外的阿余小祝他们羞涩地垂着头围绕火堆给肉刷调料,想往大堂里看,又不敢看。 “洪夫人,乐乐他可能出城玩耍去了,未必得到消息。院子里污秽,实在不适合招待客人,请您暂移贵趾,等他到了,我派人送信给您。” 洪夫人没有回应,闷闷不乐地托腮瞧阿余把刷好调料的鱼塞进鸡肚子里,再把调味好的鸡塞进鹅肚子里,把鼓鼓囊囊的鹅塞进羊肚子里,架起支架上火烧烤。 沐扶苍忍不住又捏碎了一块糕点,洪夫人拽住她后,带着她一路回到松子院,叫人大张旗鼓地购买食材,宣扬要制作一道新鲜的西域菜肴。沐扶苍被她一直拉在身侧,而钟一他们因为洪夫人嫌弃身上气味冲,远远地就打发走,不许他们靠近,导致沐扶苍完全没办法把消息传递出去。 碧珠发现沐扶苍似乎有要紧事要办,几次拿眼神示意沐扶苍,奈何沐扶苍与她都不懂唇语,加上沐扶苍生恐被察觉窝藏狄族王子,不敢动作太大,几番眉来眼去后,皆告无功。 沐扶苍拍拍手上的碎屑,向洪夫人告罪道:“一时情急,我先去后院更衣。” 洪夫人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沐扶苍一喜,碧珠也提起精神打算跟在沐扶苍身后,却却听见洪夫人续道:“菡萏,护着沐小姐一起过去,那个丑丫鬟,你过来递茶给我。” 沐扶苍扶额苦笑,她对霍乐的捉弄,全让洪夫人报应回来了。 是的,当发现霍乐是男孩时,沐扶苍便猜到,他即是洪夫人的儿子,三花帮的小帮主洪烁了。霍火谐音,加上乐,可不是个烁字嘛,而且,霍乐的相貌,和洪夫人起码有五分相像,顽劣个性更是一脉相承。 末云城的肉店仓库里玩耍的洪烁听见伙计讨论沐家要做一道好玩的菜,买走了这么大只的鹅,这么肥的一只羊云云,好奇心发作,丢开了手里缝着猪头的牛身,要往松子院跑。 洪烁走到半路,一个陌生人叫住他:“小姑娘,你可认识萧阔?” 洪烁马上接道:“不认识!” 那狄人一愣,心道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主子明明讲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就见效。狄人吭哧一下,尴尬道:“萧兄啊,我们……” “都说了不认识。”洪烁推开他,继续朝松子院蹦蹦跳跳地跑去。 狄人急了,小王子交代过,这小娘们一样的男孩必须除去,因此设下个陷阱,他的任务就是把洪烁诱骗过去。 “萧阔,萧阔他要和我们小姐成亲了!” 一百二十二心思 “萧阔今日成亲,你,过来喝酒。” 洪烁果真停下了脚步,回头盯着狄人。 拓律宽无颜对部下直言自己欲杀洪烁的真实原因,元尔木等人自然再想不到主子在落魄时有此“艳遇”,只是狄人之前预备的说辞没等讲出来被洪烁冷淡的态度击退了,他情急之下想起主子说过这小子爱吃爱玩,而婚礼上有吃有玩,便嘴唇一碰,嚷出个蹩脚的谎言。 婚姻是人生大事,大雍人看得极重,萧阔昨天还在偷袭中受到火伤,现在又跑去和陌生人结亲家,这种拐骗,红池都不会上当,狄人说完,自己就后悔了。 但他面对的是洪烁,“成亲”两字歪打正着地奏效了。 “结婚了啊?”洪烁歪着脑袋想了想,问道:“你家小姐好看吗?” “好,好看!”狄人发现有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就是好看?” “就是好看!好看,特别好看!”狄人作为元尔木的亲信,大雍官话虽比同族人强,但也水平有限,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之类形容词想不出,翻来覆去只会强调“好看”。 洪烁失望道:“只有好看啊?那没意思,我不去了。” 说得好好的,突然变成不去了?难道他扮成女孩,心性也变成女人心性,见不得有人比他漂亮?狄人急道:“也不是真好看,没你好看。” 洪烁“哦”了一声:“那我更不能去了。” 狄人被洪烁的逻辑惊呆了。 大约是失恋影响人的性格,洪烁摆出一副悲悯的神色,教育道:“爱他,就要学会放手。” “啊?” “正是因为我爱过,所以不能去。当我出现在婚礼上,他发现新娘没我好看,难免影响心情,唉,他过得不幸福,不是我的本意啊!而我发现他和另一个人快快活活,那人没我漂亮没我聪明,萧阔却乐意娶她也不嫁我,我会非常不开心。相见不如不见,大家从此,相忘于江湖吧!” 狄人听完何止目瞪口呆,身上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脑子里咆哮着:“爱过!什么爱过!小王子不是因为他武功高强会变成威胁而打算铲除他吗?啊,我明白了,原来小王子喜欢娘们一样的男孩,要离开末云城了,就设圈套带走小情人,带不走就亲手毁掉他!” 狄族人崇拜强者,欣赏英勇武士,雌伏人下之事是极大的耻辱,何况洪烁与其说是美男子不如说是可爱丫头,与英俊万万沾不上边,拓律宽好男色就罢了,还好这么一口,狄人觉得自己无意间窥见到主子的天大丑闻。 “小王子不想告诉我们,我也不该知道,如果我讲出来,他一定会杀了我灭口!”狄人觉得一把刀从天而降架在自己脖子上,瑟瑟发抖,张着嘴瞪了洪烁一阵后,惊恐地后退逃窜了。 勇士应该死在战场上,因为发现主人的丑事而被灭口,那就太冤枉太委屈了啊! 拓律宽作下安排后,带着满意的微笑离开。元尔木同时是长狄的勇将和狄人中少有的阴谋家,他有草原狼的凶狠,也有中原狐狸的狡猾,将任务交给他,拓律宽很放心。 拓律宽回到松子院前,先去往另一座酒馆。 不同于毛亮惨死的酒馆,这里酒菜喷香,食客满座,中央几张桌子拼合起的大宴席上,几十号人正伏案大嚼。 “小二,再来几坛好酒,烧羊肉挑大块的只管上!”拓律宽做出豪爽的样子,向他们中的小头头行礼道:“多谢孙兄仗义相助。” 孙兄手持肉骨头,唾沫飞溅:“大家都是好兄弟,你别和我们客气!那伙外地客再敢和你抢女人,你只管找我来,我们三花帮几时怕过人!” 旁边的汉子也拍着胸脯,豪迈道:“就是,你怕哪个!换了我,给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有闲心和他们讲道理!” 拓律宽无奈道:“我不是还没到手么,就怕和他们干起来,被亲家知道了,嫌我粗暴,不肯把女儿嫁我,小弟这才委屈各位在周围埋伏着,看我示意行事。” 拓律宽把钱袋往桌上空地一到,哗啦啦一堆银豆子,孙兄们大喜:“萧老弟懂规矩!兄弟间帮忙,没啥委屈的,以后有事记得找我们啊!” 沐扶苍从厕房走出来后,心情也平静下来,想自己着急也无用,消息应该没有走露,萧阔,不,是拓律宽,他不知道自己知道了他的身份,依然会回到松子院,到时杀他不迟。 反正狄族小王子脸上有紫山做的易容,即使不巧和洪夫人打个照面,她也不可能认出来。 先解决离家出走的洪烁与洪夫人之间的问题吧。 思量着洪夫人的美食诱惑计能否奏效时,沐扶苍看见洪烁背着手,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迈着沉重脚步走进松子院。 洪夫人拖着鞋子,迎上前一把抱住洪烁:“亲亲宝贝儿,娘可想你了,你想不想娘啊?” 洪烁无精打采地推开洪夫人:“不想。” 洪夫人掐着洪烁耳朵:“兔崽子,反了你!想不想都得跟我回家!” 沐扶苍本以为洪烁会反抗一通,悄悄和碧珠往门口移了移,不料洪烁乖乖地应道:“好吧,回家。” 洪夫人也感觉意外,捏着洪烁的小脸瞧了瞧:“宝贝在外面受委屈了?一脸的不开心,谁惹到了你?” 洪烁的脸被揉得变形,含糊道:“我没不开心,反正没你难过。” 洪夫人嗔怪道:“乱说,娘有什么可难过的。” “哼,你不是在怕那胖子不要你了吗?” 这几乎是诛心之言了,沐扶苍一下沉下脸,碧珠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气。 洪夫人似乎无动于衷,牵着洪烁往外走:“你也觉得城里不安全了啊,那乖乖在帮里呆几天,等风头过了,随便你玩。” “我不走,我要吃烤鸡。”洪烁指着院子才烤到一半的肥羊。 洪夫人哄道:“乖,不干净,咱们回家自己做,更好吃。和你媳妇打个招呼,马上回家。” “不,我就要吃这个!”洪烁耍赖耍到一半,突然哑了,扯着洪夫人往外跑。 门口的拓律宽往侧面躲了一躲,让开擦身而过的母子一行人,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阴沉。 在他的计划里,洪烁此时应该被元尔木制服了,而不是出现在松子院给洪夫人寻回家。 拓律宽望着洪烁背影,沐扶苍望着拓律宽,笑容比他好看不到哪去。 沐扶苍用关节揉揉眉心,换上自然些的表情,向碧珠道:“院子里油乎乎的,快叫钟一他们过来收拾。萧阔,你伤口今天换药了吗?快去房间歇着,等会医师过来,让他再看看,别落下病根。” 拓律阔回头的瞬间,神情变得温柔又有礼:“多谢小姐关心,我这点小伤不妨事。” 沐扶苍比他还温柔还有礼:“扶苍的命是你救的,大恩难报,我再慎重也是应该。我马上叫翠榴给你换个新房间,以后,你就是我沐家的贵宾,你但凡有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都需做到。” 沐家上下看见了拓律宽太多的狼狈情景,他本拟走前掠劫沐家,沐扶苍和她的几个丫鬟,尤其紫山,一定要除掉,等眼前沐扶苍非常真挚地说把他当救命恩人报答时,拓律宽改变了主意:“我救她本就是图她做生意的能力,虽然收服元真两氏比想象的轻松,但只是我夺取王位的第一步,沐家的生意对我还是大有用处,我不能因一时得意,粗暴地推翻先前的计划,把大好机会浪费掉。” 拓律宽寻回狄族助力,有了根基,这才有多余的心思留意沐扶苍,发觉笑盈盈的小姑娘竟比洪夫人还要美貌,而且明艳英气的外貌可以说是非常符合狄族对美女的追求了,拓律宽心里一跳:“她肯定是个女人了吧……我何不娶了她?” 听说大雍女子对贞洁看得很重,拓律宽已经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先上船再交钱了。 沐扶苍则一边微笑一边转换着念头:“我该怎么杀了他?他伤势已愈,武功不如乐乐,却比钟一他们只输了一筹,就怕一击不中,叫他逃了或张扬出去。我要不叫紫山下药?不管手段下作与否,只求他死的干净。” “咚,咚!”沐家的大门经过几次考验后,终于支撑不住,在重击下轰然倒地,惊醒了室内各怀心思的两人。 “呵呵,你家的门不结实啊,要不要我毛某给你换一个?”粗壮的中年人,沐扶苍虽然从未见过,却猜到他是毛铁正除了屠兽帮的毛帮主,没第二个人敢在末云城如此张扬了。 毛铁正收回砸门的手,随意抱拳摇一摇,算是行过礼。 毛铁正的手下拦住阿余钟一他们,让帮主大摇大摆的走进大堂。 大堂里只沐扶苍、拓律宽和碧珠三人,毛铁正将碧珠当作空气,向沐扶苍挑衅道:“我来得不巧,打扰沐小姐与情郎的私会了。” 沐扶苍笑道:“毛帮主开玩笑了,这位也是我沐家的客人,我哪来的许多情郎。” 毛铁正抽出一封婚书,压在桌子上:“不是更好,是了,我也不在乎。沐小姐,七天后是个黄道吉日,毛某就在七日后迎娶你。告辞!” 一百二十三巧了 “此时来求娶我的,不是别有所图便是欲致我于死地,碧珠,你猜,毛帮主是想要沐家家财呢,还是想要我的命呢?” 碧珠仔细思考一阵,迟疑道:“没准是图美色……图财吧?小姐到末云城以来,明面上对程万里的地位威胁最大,商会盟本是为抵制屠兽帮欺凌而成立,毛铁正犯不上为他出力。倒是小姐与洪夫人关系密切,毛铁正可能因此拿小姐与三花帮较劲。” 沐扶苍笑道:“我觉得他是在要我的命呢!他取命,他的同谋夺财。” 碧珠一惊:“小姐,这是从哪里讲起?咱们虽然和屠兽帮的小喽罗起过冲突,可毛铁正犯不上为区区小事坏了沐家。同谋……毛铁正一帮之主,他还需要同谋?” “我虽然比不上程万里,现在在商会盟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毛铁正想吞下我,必然要过商会盟这关。” 碧珠恍然,接道:“原来如此,若我是毛铁正,便要和商会盟内部成员勾结,挑拨小姐与商会盟的关系,将沐家孤立起来,才好下手,所以小姐说他有同谋。” “可是,小姐为什么认定毛铁正是想要命呢?” “屠兽帮的大部分人,或许是情真意切地想要复仇而变得行事过激,但毛铁正绝不在此列,他扯着正义的大旗,只是为填补自己私心,我怀疑所谓的毛熊就藏在他毛家里。” “啊?不会吧!毛铁正最亲的亲人可都死在凶兽手里,他不报仇也就算了,还会硬着心肠与凶兽同流合污?” “先存下这个疑虑,端看着这七日的发展。” 沐扶苍压低声音,用异常认真的语气向碧珠说道:“还有一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别挂在脸上,让人瞧出来。” 碧珠也压低声音,紧张道:“好,我藏着不告诉人。什么事?” 沐扶苍点点碧珠的额头:“别闹,是正经事儿——萧阔有问题,我要在今晚除了他!” 碧珠拿手掩住险要出口的惊呼,诧异追问道:“除了萧阔?他能有什么要命的问题,是不是洪夫人和小姐达成了约定?” “萧阔身份不对,比凶兽带来的危害还要致命。我不但要悄悄地杀了他,还需在以后极力撇清与他的干系,最好他的存在与死亡,除了咱沐家的以外,没人知晓。” 拓律宽用过晚饭,躺在崭新的大床上,回想自己在沐扶苍面前的表现——他在毛铁正拍出婚书后,“义愤填膺”地要冲上前与毛铁正动手,被顾念大局的碧珠“拦下”。 自从色诱郝夫人成功,使沐扶苍计划得以实施后,萧阔醒悟到女人的作用原来不仅限在床上和厨房,筹谋得当,她们能发挥大作用,并且她们的性别,天然就是一种掩护,让敌人下意识地生起轻蔑之意,甚至踏入圈套而不自知。 “只要能获得强大助力,我在她身上多花点心思又何妨,”拓律宽曲起手臂枕在脑后,注视着床幔上微微摇晃的流苏:“记得二哥与末云城的商行私下里往来密切,从他们手里获得了大量武器食盐与珍贵情报。我也可以学二哥办事,要是收服了沐扶苍,让她全力提供粮食生铁,我就能迅速壮大队伍,有底气和大哥斗一斗。” “再往后,我还可以令她去京城打探大雍朝廷的秘闻,收买人手,安插钉子……” “收服女人的方法不过是睡服她,拿走了女人的身子就是拿到了女人的全部。唉,当时只是借助沐扶苍混进末云城,寻找叛徒骗走的誓约之戒,却想不到发展到如今地步,我竟会一次两次地弯腰去讨好女子欢心。” 床幔用丝缎裁成,光滑细腻的质地上绽放着华丽的大朵花束,似极了婀娜娇艳的沐扶苍,拓律宽忆起火场中,自己怀里那娇柔乖巧的身体,唇角不觉带出一分笑意:“讨好就讨好吧,这样的女人才配当我狄族的王妃。” 拓律宽正想入非非时,屋顶上隐约几声轻响。他从床上猛然跃起,提起铁棍窜出房门,举头一看,自己房顶上有两伙人正在对峙。 一伙人穿着夜行衣提着武器,绝非善类;另一伙人全身黑衣,面具遮脸,也不是像做好事的架势。 拓律宽尴尬地发现,这两伙人自己都认识:“真蟾,钟家兄弟……真氏怎么也学会了大雍人藏头露尾的行径?钟一他们在自己家还打扮得贼一样?” 真蟾拿刀犹豫着要不要打一架,白天里,他们办砸了小王子的差事,于是自己带着人赶过来悄悄询问小王子接下来的做法,不料沐家虽小,热闹倒多,进院就和另一伙鬼祟家伙撞上了。 在沐家也鬼鬼祟祟做事的黑水众一阵郁闷,他们感应到从沐扶苍心里传来的强烈意念,打起全部的精神,誓将拓律宽弄成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悬案状态,结果刀剑没来得及拔出来,就多了一群“目击者”。 拓律宽站在院子里,狄人和黑水众蹲在屋顶两边,大家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僵持了片刻后,拓律宽干咳一声:“钟大哥,你,你们为何在此?需要我帮忙吗?” “这几位兄弟,你们站我屋顶上,又想做什么?” 拓律宽已将沐扶苍划做自己人,所以钟家兄弟和元、真族人,伤到哪方他都心疼,于是出声暗示真蟾对面的人是友非敌。 狄人行事粗旷,但不代表人蠢无脑,真蟾领悟到小王子的意思,收起武器,干笑两声:“呵呵,我们看今天月色不错,出来散步,嗯,散步一下。” 黑水众见萧阔已将他们认出,并叫破了名字,索性拉下面具,钟五打哈哈儿道:“我们也是,赏月,赏月。那个,屋顶上视线好嘛。” 一阵风吹过,将月亮往乌云里吹得出来一些,天色终于变得稍微明亮起来。 真蟾生硬道:“月亮看完了,我们回去吃宵夜了,各位,告辞!” 黑水众向拓律宽嘿嘿一笑:“我们也看够了,这就走了,萧老弟早些休息啊。” 拓律宽站在重新变得空荡荡的院落里,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 沐扶苍听完钟大的回报,也是摸不到头脑,琢磨了半天,放弃道:“今晚的事被外人撞见,短期内不好再下手,你们先认真守住院子,现在毛铁正的逼迫是燃眉之急。” 第二天吃早点时,大家藏有各自的秘密,都不愿提半夜发生的事,若无其事地吃完饭,沐扶苍带着丫鬟前往店铺,黑水众检查院落安全,萧阔回房养伤。 沐扶苍迅速扩展生意,伙计用重金能招徕不少,主事的掌柜却不够使了,凌祥清早就忙得不可开交,叼着半张饼跑进跑出,看他灰扑扑的脸色,估计洗脸的功夫都省了。 “小姐……哎呦!”凌祥看见沐扶苍走过来,急着上前行礼,一个不留意,脚下给箱子绊了个马趴。 箱子里闷闷的一声响动,凌祥向沐扶苍行礼问安后,连忙打开箱子,看里面几件陶器完好无损,才放心地合上盖子。 沐扶苍略微扫了一眼,觉得那陶器真是丑的碍眼,忍不住问道:“这是咱家的货物?也能卖得动?” 凌祥连连摆手:“不不不,店里不买这种货色,是一个顾客的传家宝,他买东西少了七两七的银钱,我说先欠着吧,结果旁边的客人挤兑他,笑他要赖账,那人一气之下就留下这些罐子做抵押,等凑到钱来赎。” “才七八两银子,就拿传家宝来做抵押?”沐扶苍示意凌祥打开箱子,拿出陶罐看了又看。 陶罐丑且粗笨,村子里喂牲畜的器皿没准比它顺溜些,沐扶苍也是有点眼力的,不觉得它算哪门子古董,但大家平日经商,过手的货物都是百两千两的计数,才几两的银钱,也不值得人设局诈骗。沐扶苍沉吟道:“也许对他们家别有意义,所以叫做传家宝?行了,先收到仓库里放着吧。” 翠榴突然叫道:“等等,罐子有问题!” 凌祥和沐扶苍碧珠俱向翠榴看去,翠榴有些害羞,缩小了声音:“奴婢,奴婢瞧凌掌柜抬这个罐子比那个罐子要吃力,可是这个罐子明明更小一点,应该更轻才对。” 沐扶苍回想起来,翠榴说得不错,罐子重量与外形略有差异,只是差距并不明显,也就心细如翠榴能够察觉。 “把箱子抬到无人的房间里,好好检查一遍。”沐扶苍果断下令道。 五个丑陶器一字摆在桌子上,四个人绕着它们仔细探查。碧珠敲敲瓶身,建议道:“带着它们去松子院找紫山吧,这些事她在行,咱们实在是看不出哪里不对。” 碧珠抬着头和沐扶苍说话,手上没留意,衣袖挂倒了摆在边角的一个细长耳罐。 站在旁边的凌祥伸手去接,他不是会武功的,动作不及罐子坠落的快,大家眼睁睁地看着罐子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碧珠吓了一跳,倒也不太惊慌:“唉,怪不起人家的,我回头多赔些钱给他吧。” “罐子表面裂开了!里面藏着东西!”翠榴低呼道。 凌祥弯腰捡起罐子,上面的碎陶片一块块脱落下来,露出里面金闪闪的材质。 “还真是传家宝?”碧珠摸摸露出的金子,震惊道。 一百二十四栽赃 天上或许会掉馅饼,但沐扶苍从不指望它砸在自己头上。 沐扶苍没心思再挨个店铺亲自审查,叫凌祥去筛选可能有问题的货物与客人,自己带着钟一来到双耳赌场。 沐扶苍与笑眯眯的许老板已经熟络,不多做客套试探,开门见山地问道:“扶苍有急事相询,您可知城里三四日前有谁家丢了贵重些的东西?” 许老板笑道:“末云城无时无刻不在丢东西、得东西,不知小姐问的是哪种东西?如果是窃贼作案,没了金银珠宝,那沐小姐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沐扶苍想老庙真是神通广大,沐家乔装的“贼人”行窃以诬陷杨家,老庙置身事外居然窥破了其中玄机,汗颜道:“确实是金银珠宝,一套西域工艺的金瓶,但我当真不知它的来历。” 许老板打开桌子下的小抽屉,借着夜明珠散发的光亮,翻阅里面的账簿:“几日来没有失窃金瓶的消息,不过许某记得春荣商行的金老板有一套金瓶子,他的父亲当年慧眼识金,将瓶子从破烂里捡出来,以它做本钱发展出春荣,因此金家将它们当宝贝看待,认为是财神赐下的福气,只怕金家的孩子在金老板心里都没瓶子珍贵。” “可是五只金瓶?” “是,上面镂着葡萄桂叶纹路。” 许老板的形容与手中的瓶子对得上号,来历背景也符合她的猜想,沐扶苍心里有了底,便要告辞离去,处理瓶子带来的问题。 许老板喊住她:“沐小姐,且慢!我另有一笔生意与您商量。” 碧珠和翠榴坐着马车回到松子院探望紫山,顺口把发现瓶子的事情告诉了她。紫山久经险恶,心肠还黑,等沐扶苍来到后,向怀揣心事,沉思不语的沐扶苍出主意道:“哼,没甚难猜的,不过是他们从金家偷来瓶子,糊上泥巴,想方设法送进沐家,再找个由头通知金老板,让他抓个‘人赃俱获’,把咱沐家打成贼窝,就算最后证据不足,不能一棍子打死小姐,也会叫商会盟产生质疑,疏远小姐。” “咱们现在与程万里、杨明别着劲儿,多半是他们中某人的算计,我看啊,不如将计就计,叫钟一他们潜入程家,把瓶子藏进去,到时闹起来,我们就拖上程家,非要两家一起搜查,等瓶子从程家起出时,程万里表情一定好看!” 碧珠迟疑道:“小姐虽然和程万里暗中争权,但程万里一直没对沐家使过坏,我觉得是杨明的阴谋,他和凶兽是同党呢,盗出个瓶子轻而易举,咱们把瓶子藏进杨家吧。” “程万里脸皮上豁达,谁知道他心怎么想?再说了,他没害咱们,咱们就不能害他吗?杨明有凶兽这个把柄,程万里就用瓶子收拾好了。” 碧珠狠不下心,求助地摇摇沐扶苍:“小姐!” 沐扶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是在讨论瓶子藏哪吗?就放杨家吧。” 紫山躺回床上,气道:“好,你们是好人,就我坏心肠。” 紫山背过身念叨了几句,又摸出一个小纸包丢给沐扶苍:“小心点,别误食了,里面包的是无色无味的毒药,只是用量要大些才管用,小姐最好放浓茶或酒里。” 沐扶苍收起纸包,默默吃完饭,天刚黑就上床休息,惯例的念书写字功课都没做,碧珠打量她要杀死自己救下、也救下过自己的“朋友”,心里难受,便不打扰她,吹了灯,抱着被子悄悄在外间睡下了。碧珠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里面小姐翻来覆去的声音。 拓律宽对沐扶苍生起念想后,越看沐扶苍越觉得她可爱,连沐扶苍呵斥手下,算计对手时酷烈刚硬的架势都爱上了,只觉得软绵绵的大雍出现这般锋芒毕露的少女简直是奇迹,而这奇迹又叫他有幸遇见,完全是天神做媒。 拓律宽对沐扶苍献了几番殷勤后,把本就心怀芥蒂的沐扶苍惹毛了,在第八次丢掉拓律宽送来的花束时,她忍无可忍地砸了手中的算盘。 碧珠心惊胆战地捡着落了一地的算盘珠,心想这萧阔究竟什么来历,能让城府颇深的小姐忍受不了? 直到多年后,事情了结,谜团解开,碧珠才知道这日的沐扶苍其实是在为顾行贞发怒。 “已经是第四天了,他们还不行动?就为了他们栽赃得方便,咱们干巴巴凑合在乱七八糟的偏房里。”碧珠又点燃一根蜡烛,端到沐扶苍的书桌上:“小姐,写完这篇就睡吧,熬坏了眼睛可不好。” 沐扶苍将笔放在笔架上,侧耳听窗外的声音:“听,他们有动作了。” 轻微的嘈杂声由远及近,再慢慢远去。 碧珠趁机收了沐扶苍的文具:“明日有事忙了,小姐早些休息吧!” “背完一页我就歇息。”沐扶苍捧起经书,忽然无头无尾地问了一句:“我们来此是为何事,读书又为何事?” 碧珠涮洗着毛笔,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我们来做生意呀,等着名气出来了,人手够了,再想方设法打探狄族情报,报答顾将军。读书,自然是为了博个功名,有了尊贵些的身份,才活得轻松、办事容易。小姐早早就给自己定下了任务,为什么会不停思虑这个问题?” 沐扶苍合上书本,敛眉低语:“因为,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啊。以前浑浑噩噩走到结局,当了半辈子愚物。如今从头再来,总想将自己看清,将一切掌控住,不至于抱憾而终。” 碧珠以为沐扶苍是指老爷夫人离去后,她开始遭遇种种不公与坎坷,与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截然不同,劝慰道:“小姐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怕整个大雍都没有几个女子比小姐有抱负有才智,你不要总是自己为难自己,。” “为难自己吗?”她只是思考吃喝挣钱斗心眼以外的事情吧:“碧珠,你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将来的生活会是怎样吗?” 碧珠不假思索道:“我当然要一辈子跟着小姐,小姐去哪我去哪,小姐做什么,我做什么!如果痴心妄想一下,那,九公子能娶我就再好不过,人生圆满!” 沐扶苍笑道:“碧珠,谢谢你,可是,不要把自己完全寄托给另外一个人或事,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你……” 沐扶苍正说着,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道火花,穿过迷雾,击中了她不安的源头。 “小姐?” “我无事,睡觉吧。” 她刚刚领悟了什么?一直以来,困扰她的难题,又是什么? 金老板已等不到天亮,请出程万里与平时交情深厚的老板,加上被吵醒来凑热闹的杨明,一大队人打着火把,浩浩荡荡来到松子院,砸开沐家的大门。 “各位半夜前来,有何急事?”沐扶苍早有准备,很快整理好仪容,出现在来意不善的客人面前。 程万里拦住欲要破口大骂的金老板,抱拳行礼道:“沐小姐,不好意思啊,几日前金兄弟丢了家中至宝,一直暗中查找,就在两个时辰前,巡逻队撞见一伙窃贼……” 沐扶苍截断程万里的话:“哦?窃贼审讯后说我是他们的主人,所以大家赶来抓我?” “窃贼倒没捕到,但是动手前有家丁听见他们说,”程万里回头看了怒发冲冠的金老板一眼:“‘金家一票就赚够了,咱们可以歇歇腿,寻妓子痛快痛快’。” 金老板没了财神罐子后,五脏如焚,七窍生烟,脑子早烧糊涂了,失礼地推开试图讲明事实的程万里,指着沐扶苍鼻子骂道:“少给老子唱戏!巡逻队清清楚楚看着那帮狗娘养的往你家跑!你快把我的东西交出来!” 类似情景在商会盟的大堂内发生过,只是被指责的“犯人”是杨明。除了面带冷笑的杨明和怒火中烧的金老板,其余人皆觉得事有蹊跷,拉开金老板,满口劝道:“金兄莫急,月前沐家也被偷过呢!或许只是窃贼慌不择路,逃跑的方向正对着沐家院子。” “少扯淡!跑哪不好跑她家!”金老板推搡开劝架的人,扯着程万里道:“程兄,你得给我做主啊,多少双眼睛看着小贼在此地消失了!她要是敢说自己清白,那就叫她敞开院子给大伙搜搜,没有,我磕头赔罪,搜出来,我,我要她的命!” 搜家这事,官府都不敢对大户随便施用,何况一群和沐扶苍一个地位的商户?得亏金老板开得了口。 大家七嘴八舌又想安抚金老板,又向沐扶苍赔罪,却听杨明凉凉道:“搜家?好主意。搜一搜,有就不说了,没有的话,却能证明清白,省得像我一般,被人泼了一身干不了的脏水。” “杨老弟,可别这么说,没人怀疑你。” “是啊,大家当时就是凑一起想查查小贼的来路,你看,我们谁也没认定你和贼人有勾结。” 众人又分出力气和杨明掰扯,场面乱成一团。 “等等!”沐扶苍提高音量,沉着脸,发狠道:“搜家?好啊!” 杨明本来想狠狠闹将起来,逼得沐扶苍敞开门让大家搜查,结果气急的金老板抢先提出搜家的要求,沐扶苍出乎意料的受不起激,三言两句就答应了!他脸上恶意的笑容越露越大,几乎笑出声。 “但是,我有两个要求。一是,我不要金老板磕头赔罪,请你写个文书,如果我院里没有小贼,你须得把随城最好的一家店铺送给我。” 随城是衮州最大的城市,州牧就住在那里,沐扶苍要的又是金老板在此最好的商铺,胃口实在不小,但是与搜家之耻相比,她的要求似乎反而太轻。 金老板涨红脸,权衡许久,咬牙道:“好,笔拿来,我答应!如果有,你也得把万宝在……末云城所有的店铺给我!”他原本要沐扶苍在京城的财产,但是想到沐扶苍与京城高官颇有渊源,他拿到也吞不下,中途改了口。 “二嘛,”沐扶苍慢悠悠收起金老板和她立下的字据,突然长眉一扬,怒指站在一旁得意洋洋的杨明:“我也要搜搜杨家!” “如果被怀疑就要搜家自证,那杨老板嫌疑最重,他家也需搜一搜!” “我要是主使,小贼往我家逃,岂不是自曝身份?今晚一切,分明是有意栽赃!倒是杨老板家的贼,可是光天化日下被城主守卫逼出来的。杨老板,你敢不敢也来场搜家的好主意,查完后,身上的脏水不就干了吗?” 金老板签完字据后,头脑冷静不少,心道:“不错,最开始有嫌疑的就是杨明,而且我又没请他,自己披衣服跟过来,又推波助澜叫我查沐扶苍的家,压根没安好心。” 金老板疑虑丛生,想自己得罪狠了沐家,也不差再得罪下五色商行,粗声道:“对!杨老板,你敢不敢叫我们查查你家?查不出来,我也赔你一家店铺!” 杨明的笑容顿时凝结住。 一百二十五反击 “胡闹!你们当是小娃娃玩耍吗?”程万里似乎觉得事情不像话,发怒道:“金沛,你张嘴就要查人家,比城主还威风啊,要不要大家给你打个金椅子,以后末云城由你做主了?” 金老板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但是想想平白丢去传家宝,他至今都不敢告诉父亲呢,天天自个暗地里着急惊慌,不由涌起委屈之情:“我的瓶子呢?我找谁要去?城里闹贼闹了一两个月了,现在好容易追到个影儿啊!” 沐扶苍微笑道:“多谢程老板仗义执言,金老板人在气头上,我勉强体谅他冒失之举,等一会查不出贼脏,我可是会不客气地要走金家的店铺了。” “只要杨老板肯陪我一起受辱,一起被查,我这口气还能忍上一忍。” 杨明知道沐扶苍肯定是调查出了五色商行的不对头,但是……杨明阴沉沉地盯着沐扶苍,竟同意了金沛的要求:“沐小姐是杠上我五色商行了!好,我愿同你一起接受检查,事后,我不但要金家的铺面,还要你万宝在京城的所有生意!” 金沛不敢要的东西,他敢伸手接着! 沐扶苍再叫来笔纸,与杨明立下字据:“五色商行里,杨老板只能做衮州生意的主吧?那我也不贪心,只拿你衮州的生意来赌——若在未在我家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五色商行就此退出衮州。” 不管京城铺面还是衮州生意,都是价值不可估量的财富,大家本 是来追捕小贼,除了沐扶苍,谁也想不到事情会闹到如此地步,始作俑者金沛也暗自后悔行为过于鲁莽。 程万里看着沐扶苍吹干纸上的墨迹,精致的小脸上褪去所有的委屈嗔怒,换上惯常的平静微笑,不由地暗自叹息。 “程大哥,你放心,沐家的店铺我拿定了,到时请您和大家吃饭!”杨明自凶兽暴露后,及时将家里铺子里的密室、赃物等等处理干净,有关的手下也暂时迁出,虽然沐扶苍出乎预料地拖着他一起搜家,但他毫无准备下亦不惧怕露出马脚 程万里冷淡道:“不敢当这声大哥,您的饭我吃不起!” 杨明一噎,尴尬地闭上了嘴。其他老板事不关己,却也觉得杨明咄咄逼人,将本可平息下来的矛盾故意闹大,即使把自己搭进去也要搜查沐家,只怕是别有用意,各自心里均做出判断,将立场偏向沐扶苍。 另一老板建议道:“虽然说是搜查,但不能真来场抄家,既然金老板丢的是瓶子,那就只查下人数,再把瓶子罐子拿出来清点一遍吧。” 众人皆道正该如此,金老板无奈地点头同意下来。 “为公平起见,沐家的人派去杨家,杨老板的手下来沐家,其余人员分成两批,同时进行搜查。女子闺房,便让我媳妇女儿来,连累不到姑娘和弟妹们的名声。” 程万里的安排得到所有人的认可,金老板杨明也挑不出错。 队伍迅速分开,碧珠翠榴和几个沐家家丁跟着一队去了杨家。 眼看这边的队伍要进入松子院时,杨明眼珠一转,高声道:“慢来!沐家才遭火灾,东西只怕都移走了,我看啊,光查院子还不够,得去翻翻她家的店铺!” 金老板皱眉道:“杨明,你这是想干什么?我可只是找我的宝贝,你和沐小姐之间的矛盾别拉上我。” 沐扶苍眉眼一弯:“无妨,那就一起查吧。我只是奇怪,杨老板似乎对我家的东西位置比我还清楚,大家还没动手呢,你就知道它们不在家里,而是出现在店铺。” 杨明暗道沐家丫头太狡猾,自己一点话头就能被她揪住,便“哼”了一声,不敢多言。 松子院焚毁了一半,剩余的房间很容易便翻看过一遍,并无金瓶子的影子。沐扶苍叫出自己院子里的家仆,和程万里、巡逻队挨个点过,里面完全没有不明人员混入。 沐扶苍不愿真让自己店铺的底细给人完全看清,掐算时间,碧珠那边结果该出来了,本想稍微拖一拖,但是瞧着杨明一脸的坏样,促狭心起,带着程万里等人去往“陶器”所在的店铺。 杨明站在万宝店铺外,远远地看见早前准备好的陷阱被从箱子里拿出来,自觉计谋得逞,兴奋得满面红光,对混在队伍里的心腹手下一扬手,督促手下快些“发现赃物”。他迫不及待地要将沐扶苍赶到绝路上。 手下心领神会,装作不小心,将手头的陶瓶一松,“哗啦”一声,惊得其他人失声大叫。 凌祥叫的最响,扑上去拿手划拉着碎片,悲痛欲绝道:“啊!我的瓶子啊,这可是三皇五帝用过的神物啊,有钱也买不来的宝贝啊!” 金老板也急眼了:“杨明,你想干啥!你手下摔的,我可不管赔!” 杨明浑身一震,快步上前,推开凌祥,不可思议地望着一地碎片。 他明明将金瓶包在陶土里送进了万宝店铺啊!他昨日在行动前派心腹直接到店里确认过瓶子老老实实呆在里面,怎么才几个时辰过去,就只剩个土壳子在,里面的金瓶消失了? 杨明颤抖着伸手抓起箱子里另一个瓶子,瓶子一入手,他的脸就白了,瓶子很轻,里面绝不会有金子在! 莫非沐扶苍早就发现了陶土里的宝物?她今晚一场做作根本是在耍他!杨明咬牙切齿地攥着陶瓶与沐扶苍对视。 沐扶苍理理鬓发,慢条斯理道:“杨老板,我做买卖是讲诚信的,不会故意抬价叫你多赔钱,你无须担忧。” “哦,还剩四个瓶子,我一并送您吧,请问杨老板是想打包带回,还是就地摔了?” 杨明强忍着拿瓶子砸人的冲动,把陶瓶丢给大呼小叫的凌祥,拖着脚步走出店铺,向自己家挪去。诬陷不成就不成吧,他方才一喜一怒下,反应过于激烈,到这个地步,在场的人只怕都明白了沐扶苍的店铺里即使出现了赃物也与她无关。他现在只盼着大家忘了他与沐扶苍签下的赌约。 朝阳高升,初秋的明媚阳光驱散了黑夜,也让隐藏在深处的阴暗更加晦涩莫辨。 熄灭的火把散落一地,搜查的仆人默默地退出店铺,凌祥一边拾着碎片,一边小声算计损失的银钱。金老板仿佛抽空了力气,有气无力地向程万里、沐扶苍告罪赔礼。不必再查下去了,杨明的举动已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愚蠢。 “杨老板,且慢。我对杨家与贼人牵连不清的关系好奇很久了,希望突然的检查……查不出线索来,不然我等同仁,何以自处?” 沐扶苍言下有意,他人听者无心,杨明却脚下一顿,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但是自沐家实力暴露后,他特意指使屠兽帮遍布全城几百双眼睛盯死了沐家本事出众的几个家丁,时时留意他们的行踪,防止沐家有靠近杨家继续动手脚的机会。沐扶苍根基远比不过自己或是程万里洪夫人,担重任的能人就那么几个,杨明左思右想,想不到沐扶苍有什么手段能对杨家院子隔空使出。 杨明加快了脚步,他几乎想飞回杨家,但是他的背影尚未远离众人视线,几个仆从已慌慌张张自街头跑来,口中大喊着:“主人,主人,不好了!小的们从杨家院子里挖出一堆金银财宝,里面有五个金瓶子!” 杨明拔腿向杨家冲去,金老板大叫一声,追着他离开,其余人呆立原地,直到沐扶苍拍拍巴掌,笑吟吟道:“大家一起去吧,替金老板做个见证。”才表情各异地收拢手下,前往杨家。 杨家门口两方人正在对峙,附近凌乱的脚印与隐约的血迹显示着发生过的争斗。 家丁手持武器,护住杨明与宅院门口。金老板站在他对面,似已气得不能说话。 碧珠向各位老板行过礼,口齿伶俐地形容道:“我们进入杨家后分成两路检查。宅院好像刚刚打扫过,十分整洁,别说可疑之处,就是多余的物件都挑不出来。我正想退出时,那边闹将起来,原来是有人不慎摔了一跤,正摔在草丛下的一个土堆上,他拿手一刨,捞出个明晃晃金灿灿的瓶子!哎呀,这可了不得了,大家都吵嚷起来,我刚过去,只来得及看那金瓶一眼,杨家的家丁就抢过瓶子,动刀动棍地把我们赶出来了。” 发现瓶子的仆从正是程万里的手下,他凑到程万里身边,低声汇报道:“事情经过和这位姑娘讲得一样。我被沐家的小丫鬟绊了一跤,摔在草丛土坑里,不然谁也想不到草丛中会埋着东西。” 他犹豫一下,补充道:“还不止金瓶子,小的挖瓶子时,觉得旁边的花架似乎也有些问题,只是杨家那些个很快就扑上来打人,花架里藏了什么,小人就不好说了。” “奴婢倒看清了,”沐扶苍身后的小丫鬟揉着衣角,弱弱地接道:“我撩开了枝蔓,虽然只瞧了一眼,但辨出里面一件镶有天蓝宝石的珠宝盒,像极了咱家早先被贼偷去的东西。” “贼喊捉贼!” 所有人心里一起划过这句话。别说什么是沐家陷害,沐扶苍怎么可能料到金老板会闹出搜家这一场戏?而且推波助澜,不肯罢休的是杨明他自己,整件事看来,完全是杨明陷害沐扶苍不成,自家反倒露出马脚。 程万里拍拍金沛的肩膀,向杨明道:“杨老板,你不想向大家解释一下东西来历吗?” 杨明沉着脸,站在家丁后面,昂首望天不语,并不屑于给曾经的同行朋友们一个交代。 杨明和商会盟彻底撕破脸了。 安静中,沐扶苍远远地听见街头传来大群人马整齐的脚步声,碧珠用并不吃惊的语调高叫道:“毛帮主来了!” 一百二十六吵架 毛铁正来的正是时候。 所有人对杨明的诘责训斥又咽了回去,杨明的恶意竞争尚能算是商会盟内部问题,比起将他推向屠兽帮,大家宁可吃瘪,捏鼻子认栽。 他们甚至想立即与杨明和谈,弥补起双方破裂的情谊。 “杨老板,一大早何必与人置气?来,我请客,喝杯酒灭灭火。” 毛铁正果然趁机来招徕杨明入伙。 杨明到末云城,只是为主人挣钱并与狄族搭线,清理对手筹建势力是凶兽们的事,五色商行“留在”商会盟自然比投靠屠兽帮划算得多,他的决裂不过是另一种以退为进。 杨明垂下眼皮,轻蔑地扫了一眼牙关咯咯作响,却被同伴死死按住的金沛,正准备婉拒毛铁正,以立场不变为条件,交换到商会盟的宽恕时,清亮的女声响起。 “哎,毛帮主出现得太巧,正解开我多日来的疑问——原来杨老板和您是早已交好啊,贵帮好手众多,难怪……” 难怪城主侍卫堵不住从杨家院子出逃的贼人,难怪巡逻队眼皮子底下“小偷”也能在各家宅院间来去自如,难怪杨明认定赃物会出现在沐扶苍的店铺里。 只因屠兽帮有杨明做内应,杨明有末云城第一帮派为助力。 杨明硬生生改变了即将出口的推辞,干巴道:“……好,毛帮主,您请!”在众人惊悟的眼神中继续假装与毛铁正关系冷淡,未免显得太傻了。 失望的不只是算计落空的杨明,以为有可能暂时息事宁人的程万里也僵硬住了,他回忆过往,确定自己再没有见过比沐扶苍还能闹事的女人了。 金沛失去钳制,用力甩开程万里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冲上前两步,指着杨明鼻子怒骂:“小人!奸细!你这个鲜廉寡耻的忘八,生不出儿子的绝户!生儿子就剩个屁、眼……” 金沛已尽量收敛脾气,如果不是碍于毛铁正在场,他可以骂得更难听十倍,甚至敢叫手下围攻杨家,在索要赔偿前先把杨明揍个半死。 但再三克制的金沛依然惹恼了毛铁正。 “杨老板是帮中贵客,毛某的好友。” 毛铁正向金沛踏来,每一步都带着惊涛骇浪般的气势,周围的人感觉他要将大地踏碎,直面锋芒的金沛更是哑然失声,惊恐地小步后退,试图逃避逼近的猛兽。 “是杨明的错!我怕他做甚!”金沛理直气虚地站定了脚,开口试图为自己辩解:“毛帮主,您……” “啪!” “不可!”程万里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毛铁正一拳击中金沛胸膛,将上百斤的活人打得凌空飞起。 金沛仰躺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呕血,血迹沿着脸颊流进泥土里。他昏沉地望着模糊的天空:“不讲理了,凭什么……” 金沛在商会盟长期的庇护下,已经忘了他对面的是以凶名显赫的屠兽帮,毛铁正若是讲理,那便不是屠兽帮帮主了。 恐惧之下,金家家丁竟不敢上前救助自家主人,却是程家手下找来木板抬走金沛。程万里迈过混合空气与泥土后变成深褐色的血痕,在毛铁正面前站定。 程万里比金沛高壮些,但他只是个普通人,毛铁正能一拳把金沛打成残废,自然也能轻松地捏死他。 沐扶苍旁观程万里不顾自身安危斥责毛铁正,阻拦屠兽帮对金家进一步的打压,欣赏地想自己需要重新评估程万里了,不管真情亦或假意,敢于挺身而出维护他人,程万里实在值得商会盟上下的敬重,他的实力配得上他的野心。 粗中有细,能屈能伸,豪迈与敏锐并存,沐扶苍把手指点在下巴上,静静地想:“这样的人,我该怎样对付呢?” 毛铁正并不敬佩程万里的英勇,他只想扭下程万里的脑袋,但他不能,也不敢。商会盟笼络了末云城半数以上的大商户,程万里的死伤会激起他们的暴动。末云城的根基就是商人,这些商户只需愤然退出末云城,末云城便不是末云城了,和屠兽帮一起没了存在的价值。 “既然程老板开口,我就饶了姓金的。”毛铁正向人群中低头思索的沐扶苍阴沉沉地笑了下:“不过杨老板是我的朋友,沐小姐是我没过门的媳妇,之前过节,本是误会一场。” 毛铁正突然冒出的“未婚妻子”让在场人员又一次震惊住,纷纷张口结舌望向沐扶苍。 沐扶苍抬头,非常平稳地回复道:“上次毛帮主走得太急,大概没听清我的意思。” “我拒绝,我不嫁。” “沐家与屠兽帮的结合是好事一桩,请沐小姐仔细考虑清楚。”毛铁正意外的耐心,追随他的部下却鼓噪起来,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俊美青年叫得尤为大声,欲逼迫沐扶苍当场认下婚事。 事关姑娘家清白,程万里不好与他们争执,只皱眉道:“婚嫁须得两厢情愿,沐小姐既不同意,毛帮主请另寻良配吧。” “帮主娶媳妇,你多什么嘴!难不成你与沐小姐有一腿?” “屠兽帮与沐家成为亲家,结成一股势力后,末云城里有太平日子了,你拦拦挡挡的肯定是私心作祟!” “私心,哼,我看啊,就是色心!” 屠兽帮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往下三路奔,幸亏沐扶苍脸皮厚,承受得住,稳稳当当立在原地,没有捂脸哭着逃跑。 商会盟里全是男子,他们对骂起来,说出的话不会比金沛、屠兽帮好听,但沐扶苍是“自己人”,想到任何反驳的言辞都会毁她清誉,又怕被沐扶苍一起记恨上,他们竟不能出声了。 以婚事逼迫,胁以名誉。沐扶苍用袖口掩去唇角的笑意,从京城到末云城,历经几番波折,几轮对手,似乎没有人学会用更有效果的手段来对付她啊。 或许夫婿就是女人的天地,名誉就是女人的生命,儿子就是女人的希望…… 但沐扶苍从来不曾这般放低自己,尽管她是女人。 屠兽帮来到后,不管是提着篮子买酒菜的婆娘、无所事事的闲汉,还是聚在周围观察商会盟内讧的商户,皆一哄而散,只怕走得慢了,引火上身,唯有一个相貌平平的精瘦男子从空荡的茶寨里拎出板凳,放在屠兽帮人群外围,背着长长的包袱站在凳子上,饶有兴趣地眺望着拿袖子半遮脸的沐扶苍。 “是在笑吧?不错,不错,心肠够硬。她打算怎样解决老大的逼婚呢?“ 兰花香从空无一人的街头传来,甜美的气味与杨家宅外剑拔弩张的气氛和粗鲁的男人们格格不入。 绣满蝴蝶的步辇慢慢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内,端坐上面的女人比蝴蝶更加脆弱娇美。 “指望这个只会撒娇调香料的洪夫人吗?”豺狗分出心神留意着洪夫人:“不,她好像也有些不对……现在的女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屠兽帮对洪夫人远没有对程万里来得尊敬,但她的靠山是城主,众人心不甘地微微行礼,表达出有限的恭敬。 “沐小姐,和我来。”洪夫人向程万里点头示意,然后招呼沐扶苍随她离开。 “洪夫人,我们帮主的未婚妻子……” “闭嘴。王仇,你没资格同我说话。” 毛铁正身后的俊美青年出声阻拦,洪夫人冷笑着打断他,坐在步辇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屠兽帮:“自己家人的仇报不了,欺压无辜女孩倒做得手熟,屠兽帮,哼,好大的威风!” 多年来,洪夫人第一次正式表露出对屠兽帮的敌意。 沐扶苍和洪夫人的关系好到这个地步,让洪夫人不惜与屠兽帮为敌?杨明以主人利益为重,不敢让局势失控,立即抱拳行礼,试图与洪夫人拉近关系:“多日不见,夫人颜色如昔啊。我新得了两盆奇花异草,马上就送到贵府,希望夫人喜欢。” 洪夫人嫣然一笑:“花草就免了,如果没有小人作祟,我气色本能更好些。” 杨明也被洪夫人一句话噎回去,侧过面狂向毛铁正使眼色。毛铁正接到暗示,哈哈一笑,方欲开口,洪夫人已向程万里招呼道:“秋寒将近,夏花已凋,程老板,你们有什么耐冷的花尽管给我送来。价钱啊,好商量。” 花草价格容易谈,洪夫人要商议的只怕是三花帮与商会盟联手的条件。 豺狗忍不住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开始磕着瓜子围观。清脆的瓜子声被屠兽帮随之兴起的叫骂声淹没。 洪夫人没有像沐扶苍一样拿袖子遮掩,她直接笑出声来:“好,我都听清了,那又如何,你们有意见?向城主说去啊!不去的是孬种!” “王仇,我看你最激动了,句句离不开床笫之事,是不是嫉妒了?自己洗干净了,往城主床上躺着呀,还怕我拦住不成?” “程帮主,这里的人我认不全,烦你帮我记着,谁叫得大声,谁四处传谣言,谁肯定是心有所图,我就好人做到底,替他们准备洗澡水!” 商会盟的人哄然大笑,王仇憋得满面通红,杨明走下台阶,一把拉住毛铁正,防他暴起伤人。 沐扶苍却收起笑容,不动声色地看向洪夫人。 一百二十七三方 沐扶苍与洪夫人一路无言。 来到府宅,洪夫人没有叫人铺张地毯,自己直接离开步辇,精巧的绣花鞋踩在混浊的泥地上。 沐扶苍上次拜访时,洪夫人的院子、房间里堆满鲜花,几日不见,花海缺了一角,清理出一条小路来。 洪夫人用下巴点点空地,随口问道:“这些花都落了?为什么不拿新的填上?” 侍女弓着身体,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夫人,是曹副帮主。他昨晚过来时说花草挡路,叫人撤去了一些。” 侍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发抖,害怕洪夫人因此生气,迁怒于她。 等了片刻,没有等来主人的惩罚,洪夫人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带着沐家小姐继续向房间走去。 侍女擦擦额头的冷汗,碎步跟在夫人小姐后面,疑惑想道:“夫人爱净爱香,年年铺设花丛,怎么副帮主突然就嫌花儿碍事了?夫人的宝贝花草被动了,居然也不生气。” 洪夫人的房间也整洁许多,多余的纱幔饰品尽数扯下,不过这些应该是她自己的主意。 碧珠第一次来到洪夫人的居所,她不知道房间前后的变化,但从蛛丝马迹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与沐扶苍心里不约而同地滑过洪烁的那句话:“你不是在怕那胖子不要你了吗”。 原来洪烁不是在故意气母亲,他只是说出了实话,郝大仁,要放弃洪夫人了。 洪夫人之所以痛快地同意接应沐扶苍,主要是为了自己吧,她要在郝城主借给她的威风破灭前尽量拉拢到属于自己的势力。 还来得及吗?沐扶苍顺着窗户看向残缺的花海,曹副帮主是城主的人吧?城主才表露出舍弃洪夫人的意思,他便开始践踏洪夫人的面子,帮主副手尚且如此,三花帮里,能有多少人继续听命于洪夫人呢? “我叫你来,只是想求你一件事。”洪夫人的乖戾娇骄气一扫而空,这让她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开始像一个真正的,满怀心事的妇人。 “洪夫人,您太客气了,有事只管吩咐。” 洪夫人摸着雪白的袖口上无意间沾染的泥点,有些疲倦地讲道:“烁儿又离家出走了。他……原有些可怜,我过于骄纵他,养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皮猴子。你那日也听见了城主和我的对话吧。” 沐扶苍尴尬地点点头:“长狄的王位之争。” “察哈又向郝大仁施压了,但那个小王子,我是真的寻不到,加上有人在暗中算计,末云城的平衡要被打破了,偏偏烁儿此时不见踪迹,我怕有人趁乱劫持他,用作威胁。” “沐小姐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姑娘,还请你替我留意烁儿的下落,护他平安归来。” “三花帮分裂,五色商行名声尽毁,我们要对付的只剩程万里和毛铁正了。”碧珠坐在马车里,认真分析道。 “我们一直以来的对手并不是程万里或屠兽帮。” “还能有谁?”碧珠掰着手指又算了一遍。 “郝大仁、狄族。” 这才是沐扶苍在末云城的敌人,再往后,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凶兽主人”在京城等着她。 红池找到沐扶苍暂住的客栈,带给沐扶苍紫山的口讯:“紫山姐姐刚才也到杨家围观,她看见毛帮主了。” “她说,毛帮主脸上有长期易容留下的痕迹。” 杨明烦躁地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毛铁正掰下桌角,打在他腿上:“谈不拢便打!别跟娘们一样磨叽!” 杨明揉着腿,愁眉苦脸道:“你不懂生意上的难处,我一下招翻了城里半数的商户,洪夫人再和商会盟联手,我以后还能和谁做买卖!” 土狼嗤笑道:“你和狄人交情好就行,管他城里关系好坏,大不了拿钱砸,有钱赚谁会记仇。” “唉,我进货靠的是咱大雍人啊!拿钱砸,说得轻巧,乌停那小子忙着抢王位,很长时间没向我要货,前天和他侍卫见了一面,张嘴就要我给他找弟弟,货款的事提都不提!” 豺狗擦拭干净弓箭,掏出一把瓜子,边磕边随口告诉杨明:“找拓律宽吗?我听说三花帮几个月来一直为察哈寻人,折损了颇多人手,不知道找到没有。” 杨明差点掀了桌子:“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哦,我现在告诉你了。” 杨明捂着心脏倒在椅子上。 血豹拎刀起身:“我去杀了沐扶苍!” “回来!你们要是有杀她的本事,她早就死了。而且沐扶苍早不死晚不死,就死在与我争执时,”杨明觉得心口更疼了:“你们不如直接泼红漆在我门前写‘杀人凶手在此’!” 豺狗吐掉瓜子皮,乐呵呵道:“这个做不到,他不会写字。” 毛铁正终于提出个靠谱的主意:“沐扶苍和姓洪的小帮主关系不错,我们去抢来这小子,可以同时威胁到沐扶苍和三花帮。如果拓律宽在三花帮手里,我们又能拿人质把拓律宽交换出来。” 李敬鑫端着奶茶盘腿坐在帐篷前,肿胀的手指上十个宝石戒指比天上的晚霞还要鲜艳。他喝口半冷的奶茶,对着天空悠悠叹气。 他热爱黄金,热爱白银,热爱珠宝丝绸和一切值钱的东西,末云城内乱带来的空暇,对李敬鑫来说,不是难得的休息,而是大把银钱擦身而过,他内心受到的煎熬不比末云城内的大雍人来得少。 “老板,远达商铺准备的货物没出城就被劫走,五色商行的仓库已经售空,据说很长时间内填补不上新的货物,只有万宝在我们的保护下送到一车盐一车布匹。” 狄人按照李敬鑫的要求,用大雍语的“老板”一词称呼主人,因为李敬鑫喜欢听人叫他老板,这让他感觉到自己十分有钱。 这回“老板”的称呼没有让李敬鑫开心,他换上新的热奶茶,难过地用熟练的大雍语抱怨:“雍人老板为什么要和咱们一般好斗?大家一起快快乐乐挣钱不好吗?” 狄人自作聪明道:“为了以后向老板卖出更多的货物啊。” 李敬鑫激动地一扬手,半杯奶茶全喂给了袍子:“为了争着和我买卖?那货物呢?我白花花的银子和光亮的皮毛换到了谁家的货物?” 李敬鑫一口饮干幸存的奶茶,对末云城的动乱做了总结:“凡是进行挣不到钱的争斗的人,都是蠢货。” “长狄的三个王子还在争王位吗?”李敬鑫发泄过对末云城的不满,迅速转移话题,用冷静的态度询问另一片土地上他极关注的事。 “大王子拿到王帐,但是没有获得各个族长的认同;二王子势力最强,他近来好像要南下寻找元尔木司主;三皇子依旧下落不明。”回答李敬鑫的人是一个雍狄混血,他精通大雍官话和狄族各部落的语言,写得一手秀丽的大雍书法,穿着大雍衣裳,却有一个标准的狄族姓名。 “看来要斗上很久了,我该准备更多的武器和马匹卖给他们。巫马宗,你以后紧跟长狄,赤狄的事交给诃里。” 巫马宗报告完长狄的情况,又讲起自己另一个发现:“老板,我回来的路上,看见几个人在营地周围窥探。” “窥探?雍人没胆子和我们起冲突,不必管他们。”从城主到商行,面对李敬鑫时都足够温顺。末云城对狄人是十分友好的。 城内骚动不断,生意不顺,沐扶苍反而有了时间重建松子院。重金之下,前院很快修复完毕。她在焕然一新的庭院内支起桌子,宴请拓律宽与钟家兄弟。 “萧公子,多谢日前救命之恩。”沐扶苍连饮三杯,又殷勤地为拓律宽倒上美酒。 拓律宽端着酒杯,望着少女清艳的容颜,遗憾地想:“她对我还是这般生疏啊。” 人们常鄙视美女嫌贫爱富、刁钻小性,动不动就要情人摘星星摘月亮来哄,沐扶苍倒从不柔弱无助,也不会耍脾气闹别扭,更不图人钱财,要求郎君荣华富贵。 她可以满足自己的一切需求,无需男子恩赐,所以,拓律宽根本不知道如何获得沐扶苍的垂青,她在感情上没有弱点。 “贪财、爱俏、娇憨天真……她要是和其中一点沾边就好了。”拓律宽开始觉得他之前蔑视的女子缺陷是多么珍贵的存在,那些小小的毛病都是神赐予男人的礼物。 “萧公子?” 拓律宽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直保持着端着酒杯的动作发呆,连忙掩饰地一笑,就要满饮美酒时,阿余进来回报道:“小姐,门外有人自称是萧阔的酒友,有急事寻他帮忙。” 拓律宽放下酒杯,抱歉道:“朋友急事寻找,我先去相助,回来自罚三壶,请小姐恕罪。” 拓律宽匆匆而去,沐扶苍对着冷酒冷菜,沉默不语,黑水众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好像失去引线的木偶。 过了许久,沐扶苍突然伸手打翻酒杯,起身进屋,黑水众复活过来,像寻常下人一样,说说笑笑地收拾残桌,清理地面,仿若方才的死寂只是幻觉。 第二天,晨起的翠榴发现旁边新种植的花丛间,正在盛放的金菊莫名地枯死了一片。 一百二十八人质 拓律宽一去不返。 碧珠忐忑道:“他会不会是感觉到我们有杀意,就逃走了?” “对紫山的毒药要有信心。”沐扶苍翻过一页书,一边默背经文,一边慢吞吞地给出一个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应该萧阔的手下找到他了。” “我第一次派钟一钟二去杀人时,在屋外遇见的夜行者大概就是萧阔的手下,那时萧阔已经和他们联系上了。”拓律宽一直可怜兮兮地留在松子院,她竟一时没想到这个人早已找回了势力。 “等等!小姐,萧阔到底是什么人?”碧珠强行合上沐扶苍的书本,她发现沐扶苍隐瞒自己的事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他居然有手下追随?” “此人原叫拓律宽,长狄的三王子。” 沐扶苍关心边疆局势,连带着碧珠对狄族近况颇为知晓,她马上明白了沐家的处境和沐扶苍的打算。 碧珠轻轻地松开沐扶苍的手与她手中的书本,步履沉重地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一声接一声地惨叫起来,间杂着“咚咚”跺脚声。 碧珠喊够了,冲进屋里,单膝跪在沐扶苍面前,拉着她衣角哀求道:“小姐,我们不要找萧阔了,也不要再杀他,就当沐家没出现过这个人。” 王权斗争放在哪个地方也不是闹着玩的事。救助狄族王子,窝藏狄族王子,谋杀狄族王子,随便哪件传出去,沐家上下都会死得难看。 倘若沐扶苍搭救萧阔,啊,拓律宽后抱着奇货可居的心态,效法吕姓先贤,投资出一个异族王者…… 不!她们身为大雍人,将来有何面目站在大雍的土地上! 杀了拓律宽是近于自刎的危险举动,扶持拓律宽是碧珠想想就觉得作呕的事情,除了把拓律宽忽略掉,她找不到其他方法了。 “等他召集齐人手,自己滚出末云城就算完事了。将来最好争权失败,悄悄死在草原的哪个角落,一了百了,和咱家再无瓜葛。” 沐扶苍摇摇头:“我一定要与他为敌。” 碧珠又急又怕,且不敢把声音放大,让其他人听见,近乎哽咽着劝说:“小姐,难怪你不想让我知情,你做的事越来越惊险,眼看着就要把自己陷进去。狄族虽然威胁着大雍边境,但现在到底没打起来呢!再者,死了拓律宽,还有拓律察哈、拓律乌停,他的生存与否根本于大局无碍,你何苦算计他的命呢!” 沐扶苍擦擦碧珠的眼泪:“就算我想放他一马,只怕他还不肯轻饶我们呢。你没察觉吗,拓律宽留在松子院,既是借我们躲藏,也是想找机会把我赚走。” 碧珠恍然想起拓律宽这段时日来的曲意讨好,恨得牙根发痒。 “城主与察哈联合,借着三花帮的人追查他。在末云城里,拓律宽是不敢大张旗鼓地行事,我们先按捺住了,不给他可乘之机。” 走到这一步,碧珠也没别的法子了,唉声叹气半天,忽然问道:“可他突然失踪一场是要做什么呢,左右小姐又不心疼他。” “遇见了紧急的事,被绊住了脚?演戏给追兵们看?拓律宽城府很深,倒是不用担心他暴露身份。” 沐扶苍得知拓律宽的身份时已经晚了,他召集到忠于自己的手下,人数还不少,沐扶苍此时很难在不牵连沐家的情况下杀掉他。沐扶苍想通了这点,反而静下心来,不再慌慌张张地布局杀人。 碧珠惊慌劲儿过去,身上发软,安安静静蹲在地上盯着鞋尖上绣的玉兔出神,沐扶苍却突然一摔书,把她吓了一跳:“小姐?不是我们按兵不动就可以了吗?拓律宽还是有问题?” “乐乐!”沐扶苍倒吸一口气,她算来算去,忽略了最大的变数:“‘萧阔’的失踪可能会把乐乐引过去!乐乐行事没轻没重,跟随拓律宽参与到狄族的王位之争里,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拓律宽躺在冰冷的泥汤里,里里外外几层衣服全湿透了,黏在身上湿漉漉地发痒。他克制住骚挠的冲动,死人般化在泥水里,心想自己“失踪”已有一天多,外面怎么还没有传来沐家寻找他的动静?她们不动,洪烁不知几时才能得到自己遇险的消息。 “沐扶苍对几个婢女尚且关心,她不会不在意我的安危,也许已经在偷偷搜寻我。”拓律宽对沐扶苍的慈悲抱有信心,却不知沐扶苍的良心中绝不包括他的名字,如果拓律宽真死在这里,沐扶苍说不得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大摆酒宴遍体通泰,把忌日当成节日过。 “围墙外设置两轮弓箭,这些即使伤不到洪烁,也能叫他气息紊乱,等他闯到院中,屋顶上用机关连接的迷药袋倾下,只需要麻倒他片刻,我就能生擒他,先逼问出内功功法,再将他五马分尸。” 沐扶苍闹鬼之夜擒获洪烁的过程中,暴露出洪烁并非能完全抗拒药物的效果,而洪烁仗着恢复极快,从不在意有人对自己放毒。 拓律宽忍耐住身体的不适,又躺了两个时辰。拓律宽年轻、稚嫩,还没来得及将狡猾变成深沉,但是面对猎物时,他表现出成为优秀猎人的潜质。 墙外迟迟没有响起弓弦声,拓律宽估计着时间,觉得再没动静,元尔木大概就将预备好的威胁信送到松子院了。 拓律宽正想着自己已经反复强调洪烁的功法奇异处,为何元尔木对擒获洪烁不抱有热情时,他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衣角滴血的洪烁出现在门口,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 他向拓律宽走来,满满一麻袋迷药暴雪般倾泻而下,拓律宽微微侧过脸,用泥水濡湿的衣领掩住口鼻。 小小的人影若无其事地穿过大雪,停在拓律宽身边,用脚踢了踢他。 洪烁用力抹去脸上的药灰,拓律宽惊愕地发现原来洪烁身上的血迹不是他的伤口造成的,洪烁脚步稳定,神态自然,埋伏的弓箭和迷药似乎只是和他打雪仗玩。 “乐乐……你来救我了。”尽管没达到效果,戏还要继续演下去。拓律宽吃力地抬起头,感激地注视着洪烁。 洪烁花成流浪猫的脸上,显出一个天真的表情:“救你?没有啊,我是来看戏的。” 拓律宽挣扎着爬起来,他躺了太久,肢体不是装出来的僵直:“我受了内伤,你扶我起来,我们快回松子院。”路上,他还有暗算的机会。 洪烁双手叉腰,眨眨眼睛:“你脏,我不扶,自己起来吧。” “乐乐,别淘气,我受伤了。” “你没有受伤。” “设陷阱的人怎么会真把自己的命一起搭进去。” 拓律宽觉得自己心脏停跳了一下,他勉强一笑:“你以为我在害自己?” “是你拿自己来害我。”洪烁从腰上抬起手,点点拓律宽,又指着自己鼻尖:“你一直在骗人,从没说过真话,我只是觉得好玩,陪你玩。” 拓律宽伤心地向后退了几步,贴着房间外墙上,悲哀的神情陡然一收,暴喝:“放箭!” 这是元尔木给出的建议,真蟾与几位武功最好的人埋伏在房间里,如果拓律宽被识破,他们就弓弩齐射,在如此短的距离下,洪烁不可能保全自己,他毕竟不是神仙。 只是可惜了内功秘笈。 弓箭才射了一轮就停止了,洪烁在拓律宽大叫时跟着一起动了,甩出腰带缠住拓律宽的脖子,将他拖到自己身边。 洪烁似乎早起戒心,事先松动了腰带。他身上几道新鲜的血迹涌出,这回终于是他自己的血了,如果房间里再放一轮弓箭,洪烁真的会惨死当场。 真蟾冲出房间,暴躁道:“放开主人!” 洪烁居然真的松开了拓律宽,真蟾一愣,就听洪烁将腰带往身上一系,欢快地叫道:“哎呀,小哥哥你长得也好看!快来追我啊,追到了我让你嘿嘿嘿!” 拓律宽喉头响动,直欲作呕,真蟾和其他狄人瞪大眼睛,觉得自己遇见了疯子。他们彻底见识了洪烁的武功之好,加上拓律宽没有下令,个个拿着弓箭呆立原地,没有一个敢上前追杀洪烁,眼看着他轻巧地越过围墙,消失不见。 洪烁翻过围墙,借着冲力落在附近人家的柴火堆上。 他想调整身下的木条,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但他现在连动一下手指都办不到了。 洪烁渐渐眼前模糊,头上的太阳从一个变成两个,变成四个,又像熄灭的蜡烛一样,晃动两下,陷入黑暗。在他彻底陷入昏迷前,耳边似远似近地响起一道兴奋的声音:“哎,真是他!好运,好运,得来全不费功夫……” 沐扶苍赶紧派人通知了洪夫人,又从黑水众中挑出几人,满城搜索拓律宽的下落,可惜紫山腿伤未愈,不然派她出手,拓律宽或洪烁早已寻到一个。 忙了一晚,拓律宽和洪烁尚毫无消息传回,洪夫人却面色苍白地找到沐扶苍,说出了另一个此时不应出现的名字:“拓律宽可能在末云城里!” 一百二十九蝶落 尽管沐扶苍与洪夫人结成同盟,两人间又有洪烁做纽带,但沐扶苍绝不会大大咧咧地和洪夫人坦白:“呦,你说拓律宽啊,我知道他在末云城啊,他还是我带进来的。” 她一脸迷茫地追问洪夫人:“三王子?他不是失踪很久了吗,夫人怎知他在城里了?” 洪夫人恨恨道:“我寻找烁儿时,没找到他,但是发现了元尔木。元尔木远高于常人,只要知道这个特征,很容易将他辨认出来。” “元尔木……”沐扶苍听过这个名字,此人在长狄甚至在赤狄、北狄中都享有很高的声望。 “元尔木在赤狄中担任司主之职,深受上任赤狄王信任。元、真两氏在三百年前与拓律氏签下誓约,将誓言铭刻在一枚戒指之上,只要戒指不收回,他们就世代供奉那配有戒指的拓律氏人。” 沐扶苍摇摇头:“就是说他们对戴戒指的人忠诚不二。但这和拓律宽的下落有关系吗?” “有,誓约之戒落在拓律宽手里,虽然拓律宽遭受属下背叛,逃跑到我国境内,但戒指不一定丢失,元尔木冒危险南下到末云城,肯定就是为寻他而来。我派人追查元尔木进城时间,发现他在城里已有一段时日,却没搜寻拓律宽的举动,而是暗中探查城里兵力部署和各个大店铺的情况。”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拼人力也是拼物资,赤狄消耗严重,拓律宽又是实力最弱的王子,元尔木除非是想拥兵自立,不然一番探查除了是在为新主人筹集粮草财物外没其他可能。” “不寻人反寻物,元尔木果然是已经认拓律宽为主了。拓律宽势单力薄,手下只有元真两氏效忠,情势危急,元尔木不敢远离他做事,所以夫人断定拓律宽就在城内。” 沐扶苍暗叹,洪夫人在娇柔下别有心计,完全可以自己担起三花帮的重担,她当初是何苦投靠城主,导致自己陷入如今的困境。 洪夫人揉揉额角:“我瞒不过郝大仁,他也该知道拓律宽出没在末云城了,城中官兵行动起来,动静太大,他肯定会让三花帮的人去捕杀拓律宽。烁儿的下落,只能请沐小姐费心了。” 沐扶苍送洪夫人到街外,看见她虽然还是乘坐那顶蝴蝶步辇,但是环绕四周的人已从美女小童换做高大结实的侍卫,浮夸的鲜花丝竹一概不见。 “拓律宽的下落已被人得知,他及时死在郝大仁手里还好,就怕郝大仁生擒了他,拓律宽一句不妥,把我带出来,我的处境就危险了。”沐扶苍暗下决定:“我要和郝大仁同时行动,就像先前围杀凶兽一样,浑水摸鱼,确保拓律宽死亡,并要让郝大仁误会是三花帮下的杀手。” “屠兽帮对我逼迫日益严重,有他们在旁胁迫,我很难抽出人手处理拓律宽的事,我要尽快消除凶兽余孽,揭破毛铁正的真面目。” 毛铁正的老家衮州的一个小城,离末云城不是很远,紫山告知沐扶苍毛铁正经过易容后,沐扶苍猜测真正的毛铁正也许早已死去,现在的毛帮主是凶兽或凶兽同党冒名顶替,这样,毛家的所有蹊跷之处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然而凶兽心狠手辣,背后又有高人指点,沐扶苍派出的家丁在小城扑了个空——毛铁正的其余亲人也被一一灭口,世间已无人能证明“毛铁正”并非毛铁正。 拓律宽与凶兽的威胁夹杂在一起,气势汹汹地向沐扶苍袭来,两者都有本事将沐扶苍推上绝路。她正忙于算计毛铁正、谋杀拓律宽来保命时,洪烁终于有了消息。 洪烁的消息是一封信件,里面装着两片凝固着血迹的指甲和一封字迹丑陋的书信,要求拿拓律宽和两百万两白银来换回她儿子。 三花帮拿不出两百万两,加上沐家却还凑合,绑匪这是要洪夫人出人,沐扶苍出钱。 钱的问题是大问题,但能够解决,无解的是拓律宽,洪夫人只知道三王子身在末云城,却连他的衣角都还没摸到,而且万幸擒获拓律宽后,郝大仁也会把人送给察哈,洪夫人根本不能指望他会在乎洪烁的死活。 刺激之下,洪夫人发起了低烧,靠着椅背上,脸上飞起不正常的潮红,脆弱得好似燃到结局的艳花,一碰就会碎裂。沐扶苍担心道:“夫人,你不能先倒下去啊!” 洪夫人睁开眼睛,瞳孔里有不同于外表的凶猛火焰在燃烧:“我不会,我要和他们斗下去,儿子等着我去救呢!” 末云城里有理由绑走洪烁的势力很多,但真正能做到,并送血指甲威胁洪夫人的,只有拓律宽与凶兽了。 “拓律宽应该没有发现我们已经得知了他的身份与行径,我可以将他诱出来生擒,如果是狄人绑走的乐乐,我就拿他换回乐乐,如果是凶兽绑走乐乐,那也同样的一命换一命。” 沐扶苍通过商会盟散布消息,知会全城,万宝有一名伙计背叛,谁若有线索提供,沐家千两白银相酬。 “她肯为我花费千两白银呢,我也算值钱了。”拓律宽躲在房间里苦笑。 拓律宽捉拿洪烁失败后,原本想编个借口回到沐家,继续图谋沐扶苍,结果元尔木提醒他,洪烁逃脱后很可能把这边的情况告诉沐扶苍,他回去简直是自投罗网。 拓律宽只好老老实实躲在房间里,听到沐扶苍的寻人信息也不敢露面。 “王子很喜欢沐扶苍?”元尔木嗓音低沉,语调却微微上扬,听上去有种奇异的诱惑力。 “是。”拓律宽没什么羞于承认的,痛快道:“她很美,很聪明,像我们狄人一样坚强,我想把她带回去,让她给我生孩子。” 元尔木低低笑起来:“听上去是个好姑娘,可惜了,王子带不走她。” 拓律宽以为元尔木是在说末云城骚乱不止,各个店铺看守严密,街上巡逻队伍不断,他即使劫到沐扶苍,也难冲出城门,不由惋惜道:“是啊,我现在带不走她,也抢不到末云城商户的财物,等我实力起来,我再来末云城以长狄王的身份迎娶她。” 元尔木起身为拓律宽端来汤食,他身量本高,拓律宽又是坐在地上,抬头仰视,愈发觉得元尔木简直像一株冲天生长的白杨:“唉?你不怕自己行踪暴露吗?你这么高,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吧。” “没关系,我们已打探清李敬鑫营地的情况,我明日便带你离开,过几日真蟾再带人出城抢夺他的物资,在草原上与我们汇合。” “明天就离开了,我没有来得及向扶苍告别呢,”拓律宽搅着羊肉汤,忧郁道:“我突然失踪,再无音讯,她一定会担心我很长时间了。” 洪夫人在松子院稍作休息,随后回到三花帮,她不知道拓律宽与沐家、洪烁之间的纠葛,一心认定是凶兽劫持了洪烁。 洪夫人和程万里一样,隐隐约约预感到屠兽帮与凶兽有说不清的关系在,她既要从凶兽手里救人,自然想抽出帮众向屠兽帮施压。 “洪夫人,郝城主的命令最重,你此时分出人手,做其他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好吧?”曹副帮主扣下了洪夫人的命令,要求三花帮全体帮众继续搜查拓律宽的下落。 洪夫人气急,兜手打了曹副帮主一个耳光。她一个娇柔夫人,加上生病,手落在曹副帮主脸上,就像是小猫舔了他一口。 曹副帮主直接把洪夫人来不及抽走的小手按在自己脸上,摸摸她香滑的手背,阴恻恻道:“夫人生气了?这可不好,城主看见会心疼的。来人,送夫人回房。” 忠心洪夫人的老帮众要么早已伤亡,要么被调离出帮派中心,三花帮高层多以曹副帮主为首,他的命令一下,帮派大半成员完全不听洪夫人使唤了。 洪夫人已经没有眼泪,她叫仅剩的两个忠心婢女去找药来煮,然后一口饮尽汤药,用药效强行压下体温。她坐在梳妆镜前,用香粉胭脂仔细为自己上妆,掩去几日来积累的憔悴,再戴上珠钗,鬓边斜插鲜花,镜中又映出个娇媚可人的尤物。 “去请副帮主和刘大、李木来我房间,我有事找他们。” 这三人均是郝大仁安插在三花帮的心腹,他们有意无意间多次撞见了城主与洪夫人之间的调情,早就被千娇百媚的洪夫人撩得心痒,只是碍在城主份上不好下手,现在城主已流露出厌倦洪夫人的意思,三花帮也快完全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曹副帮主和洪夫人之间再无阻碍,他接到洪夫人的请求,心领神会,和刘大、李木贼笑不已,迫不及待推开侍女,闯进洪夫人房间。 房间的窗户被丝缎遮盖,昏昏暗暗,只靠两支红烛照亮。 洪夫人立在桌边正在斟酒,听见脚步声,抬头向来人一笑,在烛光摇曳下正是千娇百媚,芙蓉初绽,比之二八年华的小处子,更显诱惑。 一百三十惊闻 “我们要放出寻找萧阔、筹备银子的消息,实际上……准备好强攻屠兽帮的人手!” 翠榴端着茶杯,在一旁欲言又止。沐扶苍喝道:“有想法直接说!” 翠榴怯弱道:“小姐,乐乐在他们手里呢,不好与他们发生争执吧!我们的行为若被察觉了肯定会伤到乐乐。” 沐扶苍叹息道:“你真以为我们能找到萧阔吗?” 疑似元尔木的男人在末云城一闪即没,沐扶苍沿着他现身的地点一路追查,发现元尔木的行踪完全是中断的,就好像他凭空出现再凭空消失,只是为了教三花帮知道自己来了。 “元尔木若真是传闻中的狄族智将,他的一切行为都将是有的放矢,我不清楚他的目的,但是,元尔木既然拜拓律阔为主,却敢暴露‘主子’的位置,这说明……” “说明拓律阔已不在末云城,元尔木不惧我们在城里大肆搜查!”碧珠灵光一闪,拍桌子大叫。 “对,劫匪给出的条件我们根本无法做到。” “那小姐如何认定是屠兽帮劫走的乐乐。” 沐扶苍沉默片刻,轻轻摇头:“我不确定,屠兽帮嫌疑最大,但是长狄族的大王子、二王子埋在城里的钉子,都有实力与理由劫走乐乐,甚至有可能是元尔木的障眼法。” 碧珠翠榴一头雾水,红池从头到尾没有理清进城后接踵而来的事故,迷迷瞪瞪地从厨房盛出热乎乎的面条,拌好卤子招呼大家吃宵夜。 紫山吸着面条,冷笑道:“小姐这是有私心呢。不过我倒觉得是凶兽那帮人的作风,小姐歪打正着。” “啊!?”碧珠叨着的面条全掉回碗里。翠榴被紫山点醒,身上微微一哆嗦。 沐扶苍冷淡地低头吃完面,放下碗,叫钟一去老庙许老板处探听洪夫人的消息:“洪夫人向我要去酒壶,这会该有下文传来了。” 钟一刚出门又转回来,汇报道:“小姐,洪夫人在门外,要求面见小姐。” 曹副帮主好色,可还没好色到昏头转向的地步,他两根手指头夹起洪夫人倒满好酒的小盅,恬脸揽过洪夫人的白皙脖颈,调笑道:“夫人是一帮之主,这杯酒该我孝敬给夫人。”说着要把酒强灌给洪夫人。 洪夫人舔舔嘴唇,一口饮尽曹副帮主杯中美酒,又依次就着刘大、李木的手把刚刚她倒下的酒喝干,脸上腾起酒晕,妖娆中更添三分娇憨。 曹副帮主三人看得口水嘀嗒,洪夫人眯着眼,白生生的指头戳在曹副帮主额头上:“你们啊,这群小坏蛋,把妾身当做了什么人!这次我再倒酒,你们不喝,我可就不依了!” 三杯美酒端到面前,曹副帮主眼珠一转,又把酒喂给了洪夫人:“夫人,夫人,之前多有得罪,我的酒就当是赔礼。” 洪夫人啐了一口,喝掉酒,伸手抓向另二人手中酒杯:“呵,妾身瞧出来了,你们不稀罕我的酒呢,我这就把酒喂狗,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吧!” 刘大李木看洪夫人发了脾气,慌忙夺过酒:“稀罕,怎么不稀罕,可稀罕死我了!”酒液入喉,香醇无比,瑶池玉浆不外如斯,刘大、李二连连咋舌:“真是好酒,夫人从哪里搞到的?” 洪夫人已喝下四小盅,刘大李木各也喝了一盅,均平安无事,曹副帮主放下心,大模大样地唤洪夫人给他满上酒,一手端着酒盅一手在洪夫人身上乱摸。 “夫人皮肤真细啊,比我前天新买的雏还嫩。夫人的衣裙漂亮呀,红得跟真的一样。”曹副帮主伸手摸摸洪夫人裙上的红梅,觉得好像有点湿:“嘿嘿,嘿嘿嘿,夫人的衣服湿了,让我来治治夫人的湿疾,保管一杆,阿不,一帖见效!” “帮主,你怎么流鼻血了?”刘大醉乎乎地指着曹副帮主叫到。 曹副帮主的酒顿时醒了几分,他睁大醉眼,一抿手指,看清上面沾染的红晕了他一手。 “哒。” “哒,哒。” “哎,我怎么也流鼻血了”李木叫声沙哑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不好!这老婆子下毒!” 曹副帮主醒悟得太晚,他已经没有站起来掐死洪夫人的力气,四肢好像折断的木棍,在座位上晃荡两下,就和刘大、李木一起葫芦似的混在地上。 洪夫人收拢起被曹副帮主拉开的衣领,一并收起的是脸上的媚气:“你们俩,把令牌从这三头死猪身上搜出来给我,尸体抬进密室藏好。” 洪夫人拿着令牌召集其余帮众,称城主发现屠兽帮与他要找的人颇有关系,只怕是屠兽帮藏起了那人,决定让曹副帮主他们带人去城外埋伏,城内由她在商会盟的沐小姐协助下偷袭屠兽帮,将人抢出来。 “屠兽帮在末云城里已是一股势力,毛铁正的凶狠不下于凶兽,你们谁要是不小心,走脱了风声,叫屠兽帮知晓,不必等城主处罚,毛铁正先要了你全家老小的命!都明白吗?” “明白!谨遵夫人号令!”众人齐声应和。忠于洪家的帮众不必多说,忠于城主的帮众因为深知洪夫人与郝大仁的关系,加上洪夫人腰间的城主令牌,竟不曾有过怀疑,尽心尽力按洪夫人的要求去做事。 洪夫人安排好帮中事物,披上斗篷,一个人像普通的妇女串门般,来到松子院,敲响了沐扶苍的门。 沐扶苍得知洪夫人明目张胆地通知三花帮上下,自己与她结盟,共同对付屠兽帮,不由苦笑——洪夫人把泥潭边上的沐家拉进泥潭深处了啊! 但,是她私心在先,却也两下拉扯个平。 “沐小姐别怪我连累人,烁儿,他是我的心肝宝贝啊!沐小姐,你虽然行事类似毒丈夫,但我瞧得出来,你的心肠本是软的,和郝大仁、毛铁正他们全然不是一类人,烁儿与你相处多日,想来你也舍不得烁儿搭进咱们大人之间的龌龊事中。” “我不会白白赖上你,烁儿和我讲,沐小姐对剑圣和戾王宝藏的事情十分感兴趣,我就将这事当作搭救烁儿的报答告知你吧。” “我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姐姐,比我年长八岁,她在年纪极小时,被晋王看中,进王府做了侍妾。” 当今皇上极力掩盖有关晋王的史实,别说十几岁的年轻人,就是二十几、三十几的成年百姓很多也被朝廷混淆了晋王的事迹,像沐扶苍,她被小辟劫持前,甚至不知道戾王原本封号晋王,洪夫人一说出晋王与剑圣这两个词,她便知道,洪夫人是真的知情了。 岂料,洪夫人接下来却说道:“……姐姐在战乱中……” 一百三十一伪证 沐扶苍悚然一惊,她意识到,洪夫人对当年的事不仅仅是知情而已。 果然,洪夫人察觉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哀婉一笑:“沐小姐关心政事,对晋王之事约莫知之甚多,倒是省去了我解释的时间,不错,我姐姐生下的孩子在战乱中为效忠晋王的属下救走,送到我这里,侥幸避过皇帝当年的残杀。” 沐扶苍忍不住“啊”了一声,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传说中的小世子居然与自己近在咫尺:“真有这么个孩子?宝藏在他身上?可是……” 沐扶苍冷静下来一想,洪夫人身边的亲近人里并没有一个符合全部条件的男子:“夫人将世子送走了?” “不是世子,是个小公主。”洪夫人用袖角拭去眼角泪光:“他们为了能继续打着晋王旗帜进行抗争,将我可怜的外甥女传成是世子,实际上,我姐姐真真切切生的是个女儿。” “宝藏,与我外甥女并无关系,但也可以说与她确实有些牵连——宝藏并非晋王的财产,那本是太宗平定逆贼苏氏后,将收缴来的武器黄金等物存于密地,用作日后雍国动荡时的救济。皇帝突下狠手,晋王根本没有来得及起出宝藏,传说其实是九假一真。” “如此说来,宝藏与当年逃得一命的孩子毫无干系,那你为何又讲‘确实有些牵连’?” “因为宝藏中的武器既是护国利器,但落到叛贼手里却也是祸害,于是太祖邀来异人术士为宝藏设下机关,让宝藏的开启需满足种种条件,其中极重要的一点就是走进宝藏藏处的人需要拥有皇族元氏的血脉,而且血统必须纯正,带有龙气,外甥女虽然是个女孩,但她是当今皇帝的亲侄女,先皇的亲孙女,她的血脉足够通过宝藏的考验。你若是想获得宝藏,只需要带上一小罐她心甘情愿流出的血,抹在身上,待血迹结痂掉落前进入并离开宝藏即可。” 皇族宗亲在苏氏动乱后人数稀少,再经过晋王一劫,王爷世子等人更是能一个个名字数出来,而且他们备受朝廷关注,沐扶苍想要获得皇室血液,只能想方设法接近晋王遗孤。 “夫人真是对我信任有加,就不怕我靠近小公主后用阴谋取得她的血液后再交给朝廷来换封赏?”沐扶苍自己都不敢保证,日后的她不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情。 “我并无这般顾虑,因为小公主早被官大人带回京城了。” 沐扶苍觉得当年往事真是一团乱麻,恨不能洪夫人一口气把她知道的情况结结实实讲个通透:“皇上对晋王一脉赶尽杀绝,只怕小公主不死也会被圈禁起来,我如何联系她?还请夫人明示。” “小公主是早产,出生时身体虚弱,奄奄一息,晋王请异人为她做法,使她龟息于浸满药液的冰棺中调养,足足躺了八年才唤醒她,所以小公主可以算是个十三四的少女,看上去与沐小姐类似。” 一般的秀丽容貌,一般的顽劣个性,沐扶苍猛然想起自己在京城认识的一个顽皮少女,不由自语道:“容香!?” “正是她!”洪夫人只是微微皱眉,但是滚滚落下,源源不绝的泪水出卖了她的真实心情:“皇帝当年杀够了人,时隔多年后,他杀心衰减,加上一个小女孩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威胁不到他的大好江山,所以皇帝没有承认晋王遗孤的身份,但也没肯害她,叫带回她的容大人收养香儿做女儿,好生照料。” 洪夫人含着眼泪露出个得意的微笑:“我派人去京城打探过,香儿过得很好,人特别聪明,只有她欺负人的份,没有别人给得了她气受,我可不怕有谁会谋算到她。” “夫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些皇室隐秘?”沐扶苍防人之心甚重,她才不信洪夫人只是为了报答,便告诉她宝藏线索和容香身世。 “开启宝藏不但要皇室血液,还需起码三种能人异士协助。一个擅长机关陷阱,一个身怀绝世武功,一个能呼风唤雨,长生不老,几近世间神仙。我儿虽不能与剑圣相比,但假以时日,必然敢称武功稀世,罕有对手。” “擅长机关陷阱?是千指!我可以带上继承他衣钵的紫山小辟进入宝藏;呼风唤雨,长生不老……这是白道长,我定要哄骗他去随我前往;至于稀世武功,我未必能找到剑圣,黑水众虽然远胜常人,究竟算不上稀世,我却需要借助洪烁。宝藏中只怕凶险万分,我的人想平安来去,必须要我与洪烁互相信任,真心实意,使他肯全心全力地做事。原来洪夫人绕了一大圈,是在这里等我。”沐扶苍心下明悟:“洪夫人放心,我定会善待乐乐。” 洪夫人为了营救儿子,不惜与郝大仁决裂,但她自此以后,失去了庇护洪烁的能力,因此将洪烁托付给沐扶苍。 “知道了进入宝藏的方法,可是我还不知道宝藏的藏处呢?”沐扶苍一句问话尚未出口,洪夫人的侍女急急忙忙跑来回报:“夫人!帮众假扮商户,故意与屠兽帮起了争执,现已将毛铁正等人诱出屠兽帮驻地了!” “沐小姐,拜托了!”洪夫人对沐扶苍盈盈弯腰行礼,沐扶苍没有及时扶起洪夫人,而是沉吟道:“救出乐乐以后呢?屠兽帮将来反扑起来,你我只会陷入更大危机。” “我自从与屠兽帮为敌后,就在想方法将毛铁正收拾下来。”洪夫人寒声道:“我日前找到一人,身材脸型与毛铁正有十分的相似,只需请沐小姐的侍女出手,将他易容成毛铁正的模样,趁乱往屠兽帮里一丢……” “我这点人手,夫人倒是摸得清楚。“因为乐乐是个小孩子,紫山她们大意了。 “你们怎么都来了!这根本是调虎离山计!”毛铁正向几个同僚怒喝道。 土狼不屑地顶撞道:“哼,你有学问,张口会说个兵法计谋。你厉害,不也中计过来了?” 王仇不知凶兽底细,看见有人顶撞他敬爱有加的毛大哥,愤愤不平地撸起袖子要与土狼动手,毛铁正怕土狼暴起伤人,连忙拦住王仇:“王弟莫气,大家是为找凶兽复仇而聚在一起,不要为些许小事坏了和气。这样,我留在这里,你带着大家赶回屠兽帮,别叫人趁我们不在捣乱。” 土狼冷笑一声:“他也配指使我?”当即把刀子扛在肩上,当着王仇愤懑的目光大摇大摆地离开。 “屠兽帮没有了我们,不过是一间空屋,敌人最多烧烧房子,毛帮主急什么?”王仇不解地想,但是毛铁正有命,他必然遵从,立即带人赶回屠兽帮。 “啊?” 王仇才走到门口,就被满地鲜血惊呆了,更让他震惊的是,地上除了僵硬的死人,居然有一个浑身鲜血的女子抱着一个孩子痛哭。 “洪夫人?洪小帮主?”王仇先是以为三花帮趁机攻打屠兽帮,但看洪烁的惨样,联想到毛铁正急急忙忙的命令,又觉得是帮主神机妙算,设计重创三花帮,不由偷笑,幸灾乐祸地嘲道:“洪夫人,您儿子还好吗?” 洪夫人红着眼睛,把儿子交给抬着担架的帮主,对站在一旁喜滋滋袖手旁观的王仇等人怒骂道:“你们这群卑鄙小人,无耻至极!我和沐小姐接到毛铁正邀约,真心以为你们是要我们和谈,岂料,岂料……你们的行为,与凶兽有什么两样!” 王仇不禁笑出声,他身后的人却大多有些羞愧,面红耳赤低下头。他们聚集在屠兽帮,本是为了寻凶兽复仇,即使做恶事,也是依仗复仇做借口蒙骗自己,可洪夫人与沐扶苍绝对不会是凶兽的人,他们无法再打着正义的幌子,欺压满身儿子鲜血的洪夫人,更有人联想起自己亲人,如遭雷击:“她,她现在,好像我妻子那日抱着儿女身躯痛哭的样子啊!我这些年的行为,真的与凶兽们一般禽兽啊,莫非,我真的做错了吗?” “把他们围起来,杀!烁儿不在了,我也没好指望的了,大家今日一起死吧!”洪夫人一副与所有人同归于尽的架势,她带来的帮众是精挑细选出来,刀口舔血的狠人,气势一下压倒了愧疚不安的屠兽帮来人。 屠兽帮的人虽然心有惭愧,但是也不能任人屠宰,两方对持起来,正见一场血战即将发生时,沐扶苍走出屠兽帮的大门,喝住众人:“慢!洪夫人,我们未必是毛帮主所害!” 屠兽帮众人抓住一线希望,假意支持道:“对啊,对啊,您再想想,别急着动手,毛帮主光明磊落,怎么会阴谋害人呢?“ 洪夫人骂道:“你少哄我!一炷香前,毛铁正亲自到门口将我们迎接进去的,然后借口有人找他,一去不回,接着窜出来刀斧手围攻我们,这事和他没关系,还能和谁有关系!可怜我儿为了救我,竟惨遭毒手!” 屠兽帮那边一静,王仇颤巍巍道:“夫人,可曾瞧清了,一炷香前,出来迎接你们的人真是毛帮主?” “屁话!我和这贼认识多年,怎么会看错!就是你的好帮主!” 顿时一片倒抽气声,王仇急得跳脚:“不好,不好!这边的是毛帮主,那边的人是谁?” 一百三十二暗箭 “迎接我们的人,确实是毛帮主,所以我才认为陷阱未必是他所设。” 沐扶苍与洪夫人互相配合,一句紧接着一句抛出沉重的消息,引导屠兽帮帮众的思路:“我的侍女不放心我的安危,又派家丁前来接应,正好救下我,并一路打进内室,发现了一具尸体……” 冥冥中的神明终于眷顾了沐扶苍一次,来人里没有凶兽,而停留在屠兽帮的,曾与萧阔、洪烁交手并负伤的刹虎在三花帮与她联合突袭时便被黑水众围攻至死,可以说在场之人中,除了洪夫人,再无人知情并能与她的气势抗衡,沐扶苍成功带偏了屠兽帮的思路。 王仇哭腔道:“那具尸体,是,是……” “正是毛帮主!” 众人哗然,王仇不可置信:“你骗人,一定是三花帮与商会盟的阴谋,尸体,尸体一定是假的!” “发现尸体后,我没有叫人动他,现在还躺在原地,你们若不信,进来一观便知。”沐扶苍转身,迈过一具七零八落的残尸,向内室走去。 王仇不顾三花帮帮众对他怒目相视,擦着刀刃一路跌跌撞撞闯进内室,远远看一个成年大汉倒在椅子边,尽管他脖子几乎被割开,面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的身材和残存的五官,明明白白告诉大家,尸体正是毛铁正。 王仇瘫倒在地,另有冷静些的屠兽帮人看见旁近地上滚着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喽罗,一把捞起一个,厉声质问:“怎么回事?说清楚!” 小喽罗哭丧着脸:“小人,小人也不知道啊?洪夫人和沐小姐找上门,说毛帮主邀请他们做客,我想着刚看见帮主带着你们出去,正要回绝她们,不想帮主居然从里面走出来了!他们说了没两句话,有面生的帮众来找帮主,帮主和他进到内室,然后……” 小喽罗小心地瞟了一眼沐扶苍,低声道:“然后帮主把我叫进去,吩咐我带人暗算洪夫人她们!至于洪小帮主怎么受的伤,小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王仇燃起一丝希望:“你刚才说,先看见帮主出门,接着又出来一个帮主迎接洪夫人沐扶苍?哈,哈哈,他一定是假帮主,有人假扮帮主暗算三花帮罢了!” “非也,非也,是毛帮主算无遗策,一举摧毁三花帮,并欲杀害沐家小姐。” 王仇话音刚落,就听到“自己”的声音从门外幽幽响起,王仇惊怒交加:“你是谁,为何扮成我的模样!” “我是谁?我是王仇啊。”“王仇”手持一把长弓,笑容满面:“专等着你们走进来,一轮弓箭,再放火一烧,啧啧,以后便没有三花帮了,而‘沐小姐’被烧得面目全非,回到沐家托付遗产后一命呜呼!” 沐扶苍不为所动,从容立在原地,清冷道:“可是谁也想不到,满心复仇的‘毛铁正’,重伤不愈的‘沐扶苍’其实都是凶兽假扮!” “凶兽?对,其中一个擅长弓箭,原来是你!你们杀了我爹娘,杀了我哥哥,又害了帮主,我,我要杀了你!” 王仇本性格易怒,新仇旧恨交击下,理智全无,从地上拾起缺口残刀,向“王仇”冲去,之前询问小喽罗的男子急忙要拦住他,只撕下了王仇的衣袖。。 “王仇”动了动手指,在其他屠兽帮人的怒叫声中,用箭洞穿了鲁莽男子的喉咙。 王仇的死,让屠兽帮对凶兽的怨恨到达极点,如果不是空气中浓烈的油味与凶手指尖雪亮的箭簇绷住了他们最后一丝理智,内堂一定会变成另一处修罗场。 “王仇”把玩着箭簇,轻佻地调戏道:“给你们个说遗言的机会,家产老婆想好了给我报上来吧!” 他语气轻松,眼神却开始闪烁,小心地示意沐扶苍。按计划,他的戏份到此就该终结了。 “继续拖延时间!谁敢反抗就像打死王仇一样打死他们。”沐扶苍在心里向假扮成王仇的黑水众下达命令。 沐扶苍不浪费每一个机会,她索性趁着双方僵持时与屠兽帮的人谈和。 大家站在生死边缘,又面对共同的敌人,沐扶苍的和谈十分有成效,至少抹去了以前的怨愤。她心里却没有喜悦——程万里依旧没有赶到,甚至连救兵都不曾派出。 程万里伪装在宽厚爽朗下的凶狠用在了关键时刻,他接到沐扶苍特意透漏给他的蛛丝马迹后,决定封锁消息袖手旁观。 假如“凶兽”不是自己人,他此时的置之不理和捅沐扶苍一刀并无两样。 幸好,沐扶苍没有把赌注全部压在程万里的善良上,在黑水众拖延到让人生疑前,金沛带着几个老板和他们的家丁前来援救。 黑水众像所有的反派一样,因为“话多”导致了阴谋失败,狼狈地逃走,但是幸存的人们,没有一个笑得出来。 屠兽帮人已认定毛铁正已死,因为有真假王仇活生生的事例在前,加上末云城内人人皆知洪夫人宠爱洪烁,她决然舍不得打伤自己儿子嫁祸毛铁正。他们按平日的交情深浅,分散成小群体,自发去为惨死的毛铁正与亲人们复仇。 三花帮的人则隐约回过味来,屠兽帮看架势和凶兽依旧是死敌,洪夫人八成是假传城主命令,为救洪烁而攻打屠兽帮,失踪的曹副帮主等人肯定已遭遇不测。可惜他们从一开始就稀里糊涂站错了队,现在夹在洪夫人与郝大仁之间左右为难。 金沛拿到沐扶苍作为报答还给他的赌约文书时,勉强笑了笑,随后愁眉苦脸地小声告诉沐扶苍:“沐小姐,程大……唉,程万里早知道你在屠兽帮遇险,却压着不告诉我们,还把街道封锁了。我去许老,啊,我的朋友家做客时意外知道了事情。程万里,唉,我们是一直认错了他!” 金沛为之前与屠兽帮结下的矛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支持沐扶苍,其他赶来的老板则是因程万里伟岸形象的崩塌而兴起兔死狐悲之意,担心自己也会成为程万里维持地位的牺牲品,而决定投向了既有勇有谋又拥有三花帮支持的沐扶苍。 沐扶苍的不痛快单纯是为洪夫人的推动,让她的步子一下迈得太大,沐家还没有做好直接对抗郝大仁与狄族的准备。 “城里乱了。”郝大仁的指缝间泻下厨娘精心炮制的鱼食,池塘里金鳞乱迸,不时有一两条肥硕的鱼儿,正争抢吃食时,突然肚皮朝上,再不动弹。 “程万里想借屠兽帮灭掉,却忘了双耳的消息可以卖他,同样可以卖给其他人,名声一朝毁尽。” “商会盟、三花帮、屠兽帮注定要分裂,你们说,我该夺取哪块肉喂你们呢?” 今夜注定无人入眠。 毛铁正刚将闹事的商户打个半死,却看见他派去屠兽帮看护的帮众提着刀棍含怒而来,当先一人怀中抱着王仇。 王仇血衣下的肢体苍白,不自然地僵硬着,显然已死去多时。 “王仇?王仇!” “秦烽,这是谁干的?!” 除了毛铁正,其他人一哄而上,围着王仇尸体连声发问。 秦烽放下王仇,悲愤地抬手怒指站在原地皱眉思索的毛铁正:“他!就是他干的!” 此言一出,不知情的帮众皆震惊得不能言语,毛铁正露出真正的茫然神色:“我?” “别装了,你就是凶兽!” 洪夫人疲倦地用竹竿支起窗户,她很少做此等粗活,手指被落下的窗扇夹伤。 秋风习习,暂时吹散去心头的阴霾,她靠在窗边,舔舐着红肿的手指,侧耳倾听墙外隐约的嘈杂喧闹声。 “他们信了,他们在抓捕毛铁正和他身边那几个来路不明的高手。” “三花帮一分为二,你也在被支持郝大仁的帮众追杀着。” 沐扶苍端来药汤递给洪夫人,洪夫人方欲示意沐扶苍给她拿果脯来甜嘴,忽然记起如今沐扶苍在末云城的地位不仅不下于自己,她和洪烁还要依靠沐家度过危机,便双手接过瓷碗:“这些小事不敢劳烦沐小姐,交给丫鬟做便好。” “既是小事,谁做都一样。我家里丫鬟少,她们要照顾洪烁和紫山,腾不出空。” 沐扶苍难得用蜜饯糖块下药,看见洪夫人苦得干呕,才想起打开碧珠装点心的银盒子,给她找糖吃:“夫人,你还没告诉我它的方位呢?还有剑圣与此事……” 拓律宽当初随口编出剑圣与宝藏的消息,引诱沐扶苍带他入城,但他好似真的蒙对了,观洪夫人语气,剑圣确实与晋王有关。 回答沐扶苍的是一声钝响。 一根长箭由窗外射入,贯穿了洪夫人单薄的身体,箭势不绝,将她钉在地上,只在血染的红梅裙外露出洁白的箭羽。 “洪夫人?来人!来人,请医师!”沐扶苍伏下身,爬到窗边放下窗扇,一边大声呼叫手下。 洪夫人开始觉得身上一凉,直到倒在地上,摸到腹部的箭羽才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刺杀。 医师就在隔壁照看洪烁,追杀刺客的黑水众接到沐扶苍的命令,分出一人,直接拎起医师的衣领飞过两个房间,将他放到洪夫人身边。 医师捂着脖子,只看了洪夫人一眼,便摇起了头。 “沐小姐,我,我快死了?”洪夫人强忍着疼痛,勉力说道:“我想再看看烁儿。” 黑水众抬着床板,将刚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洪烁送到洪夫人面前。 “娘!”洪烁四肢均被打断,他翻身滚下床板,拖着身体想爬到母亲怀里。 “烁儿,”洪夫人吃力地抬起手触碰洪烁的脸:“以后别顽皮了。” “娘,护不了你了,你好好听沐小姐的话,她是好人,你和她多学些人情世故。娘知道你聪明呢,心里都明白,只是瞧不起,可是,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喜不喜欢,都要学会去面对。” “沐小姐,我不要好棺材,只求墓旁多种些花。别嫌我脏了花,别嫌烁儿……我孤儿寡母的,顶着一堆烂摊子,没有男人护着,怎么活得下去?” 碧珠扶着洪烁,泣不成声,沐扶苍颤声道:“我明白,我没有瞧不起夫人过,夫人能把三花帮撑到现在,很不容易。” 洪夫人用最后一丝力气,望向沐扶苍:“烁儿拜托小姐了……我还需求您,去京城告诉她,小姨,对不起她,我很想她……”洪夫人语音未落,人已再无气息,最后半滴泪水从微闭的眼角滑落。 “娘,不要抛下我啊!”房间内哭声震天。沐扶苍快步离开屋子,站在墙角,面对着土色的墙壁,像一盆花一只瓶一样呆立不动。 过了片刻,红池怯生生走上前,牵牵沐扶苍的衣角。沐扶苍抬起头,月光下,明艳的面容上不显一丝伤悲,她用已经恢复平静的声音命令道:“去叫碧珠来紫山房间议事,洪夫人死亡,城里更要乱上几分了。” 一百三十三抢夺 一阵冷风吹散了笼罩城里多日的血腥气,换成车马辘辘声日夜不绝。 商人,商人,重在商与人,沐扶苍和程万里十分通彻这个道理,在其他商户大族械斗争执时,他们早已乘着马车四处拜访,极力拉拢自己的势力,抢占了先手。 “毛铁正身份暴露,洪夫人身亡,原来商会盟的小半商户与程万里离心离德,这才是我们应该出现的时候。”沐扶苍仰倒在狭小的车厢里,摊平双臂尽力让自己躺得舒服些。 碧珠抱膝坐在一角,不解道:“自王仇死后,屠兽帮里称得上领头的人只有秦烽罢了,他有些能耐,但不是个担事的,拉拢到秦烽对我们大有好处,小姐为何拖到现在才去见他?” “屠兽帮的人本身负深仇大恨,加上毛铁正多年的引诱,大部分人变得性情偏激,先前他们血气上头,一心打杀,我们贸然上前言谈他事,只怕反会招来怨恨。此时城里风波渐息,想来大家都冷静下来了,可以坐下来正正经经合作。” “嗯……小姐,最近的事我勉强都瞧清楚了,只是奇怪小姐是怎么让程万里得知了咱们的行动,又借此在他拒不出手时反用金老板算计他?啊,到了。” “我回去和你讲。” “碧珠?” 碧珠跳下马车,却不动了,回头向马车的沐扶苍小声讲:“小姐,我看见城主府的马车了,就在秦家门口停着。” 沐扶苍掀起车帘,正和另一架马车里探头观察情况的人打个照面。 沐扶苍与程万里互相点头微笑,复又放下车帘,两架马车一左一右错身驶离。 秦烽忐忑不安地坐在郝大仁下方的椅子上。 “毛铁正”、王仇的接连死亡,屠兽帮的被利用,城中乱相……秦烽开始怀疑自己和屠兽帮为复仇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是否值得,他们的存在好像是追逐凶兽影子的刀剑,唯一的作用只是让末云城变得更加纷乱。 秦烽有心拒绝郝城主,但郝大仁是城里他最不能得罪的人。 不提城主府侍卫与城中商户家丁相比,人数不算多,就是郝大仁本身这个“城主”之位都大有问题——大雍可从没设过城主这种官职。但是正如洪夫人身后有郝大仁一般,郝大仁背后的人物是郝大善,郝州牧,身为弟弟的他自然在小小的末云城里高高在上。 郝大仁没有等来秦烽的及时回复,不急不躁地踮起茶盏,抿了一口茶:“虽说新茶未上,但你这是起码两年前的陈茶了吧?” 秦烽干笑:“忙于寻贼,平时顾不上家务,并非有意懈怠城主,请城主见谅。” 郝大仁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秦家宽广墙壁上细小的裂缝,秦烽的脸色开始变得难堪。 一个小男孩趴在窗沿外偷瞧郝大仁,站在郝大仁身边的侍卫看见,只招呼了半声,那孩子当即受惊,兔子似的撒腿儿跑了。 “这是令郎?有些瘦弱啊。”郝大仁瞥见个影儿,怜悯道。 秦烽忍无可忍,咬着后牙根站起来对郝大仁抱拳道:“原来城主来我家是为了看秦某笑话的!秦某治家不勤,心里愧疚,恕不能接待城主了!” “你治家如何,关我何事啊?只是不知令尊令尊若在世,看见自己孙儿可怜至此,是何等滋味。” 提到离世的父母,秦烽怒火顿熄,想自己多年来杀人凶手未寻到,曾经富足的家境落魄到一杯待客的清茶都奉不出,不由得心灰意冷,呐呐无言。 郝大仁循循善诱道:“你却不是一事无成,屠兽帮自毛帮主、王仇死后,多少双眼睛望着你呢。” 秦烽领悟到郝大仁的意思,心里先是一动,继而怒拒:“大家皆是苦命人,为复仇聚在一起,我怎可为一己之私利用他们?” “怎么是利用呢,难道你就不想找凶兽报仇吗?只是把这屠兽的同时做成你的事业罢了。活着的人,总是要给自己留条生路。” 秦烽意有所动,迟疑道:“我……可以吗?” 程万里自不必说,新起来的沐家小姐自屠兽帮大堂时的行为看来,也是个镇定聪慧的,比之洪夫人有过之无不及,秦烽没信心与他们相抗。 郝大仁后仰,靠在椅背,双手交叉握在肚皮上,慢吞吞道:“你是不行,但,有我在呢。” 郝大仁捷足先登,沐扶苍知道自己拉不到秦烽了,立即派人快去向下一个目标送去请帖,调转马头,直奔新的潜在势力。 “小姐,这家的陈老板有意思了,他倒先送请帖来了,和张、王两家一起宴请咱们。” “陈老板,他以前在商会盟时就有着野心呢,这会是想和我们抢先拔尖儿。去,我倒要看看张、王家归了谁。” 虽说商会盟不是朝廷官职,没个高低之分,但主次关系却是天然存在的,沐扶苍要取代程万里,成为第二个商会盟的盟主。 酒过两巡,盘兔、炒鸡子完完整整安卧在瓷盘里,热气散了一半儿,客人们话还没说到正题上,钟一敲门进屋,匆匆在沐扶苍耳边低声汇报。 钟一刚把话说完,几个家丁也跟着进来,向自己主人私语,一时宴席上的众人皆知道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竟没有人在出声试探,各自低头盯着酒杯思索。 沐扶苍先站起来道:“我想起些急事,先行一步,下次将这顿酒赔给大家。” 她不管身后陈老板他们怎样继续互相吹捧示好,出门跳上马车直奔城外。 风沙斑驳的城墙出现在眼前时,沐扶苍叫住车夫:“停!” “去凌掌柜那。” 李敬鑫从没想过自己会有遭遇打劫的一天。 安顿完伤员,李敬鑫扑倒在残破的、空空如也的库房里捶地顿足,嚎啕大哭。 按常理,李敬鑫的生意分布整个狄族,正如沐扶苍的万宝在京城受挫并不会危及根本一样,饱经大风大浪的他原本不至于悲痛至此,但是事情如此凑巧,近一两个月来,末云城城中大乱—— 混乱的末云城里你争我夺,各出阴招儿,谁也做不好生意,大大阻碍了李敬鑫的买卖,他在临近冬日生意正急时,既卖不出货,又收不到东西,后方大量的金银、牲畜皮毛、穿越草原送达的异域奇物等等却源源不绝地积累到他在城外的驻地里,形成一笔可观的财富,可以说李敬鑫的小半现钱现货正聚在一起,刚好叫强盗一锅端了。 李敬鑫一半儿的眼泪是心疼,另一半则是给吓出来的,从古至今,除了船队口中长满奇怪树木的偏远小国,哪个地方的人们冬天都不好过,苦寒的草原更是有得煎熬,粮食、食盐、柴草……样样要预备周全,狄族除了掠夺大雍边境,就是靠李敬鑫连通末云城采买——这也是李敬鑫在狄族地位的由来。 现在倒好,李敬鑫早早收了各族送来的定钱,关键时刻却交不上货了! 李敬鑫本身是狄人,深知族人秉性,不管平时怎样称兄道弟,一旦拽了他们的后腿儿或发现你没有用处了,马上要翻脸无情,抡起弯刀砍你个十万八千里,由不得他不怕。 “重金收购!钱凑不够就多一分利赊着!”李敬鑫从地上爬起来,喘着粗气做下决定。 钱可以赔,日后有的回赚,但命可只有一条。 李敬鑫擦净脸,换上新衣,劳动双腿跑进城笑容满面地拉生意去了。 被袭之仇慢慢地和郝大仁清算,追究责任前,他要先筹备货物。 凭李敬鑫的名声,货物本该能紧着寒冬真正来临前凑齐,结果在他进城的同时,一伙异邦人也出现在末云城。 异邦人操着半生不熟的大雍话,来高价买货品,好巧不巧,他们买的也是粮食、盐、柴火! 在真金实银面前,经过动乱,正急需回笼资金的末云城商户自然找种种理由,婉拒了老朋友李敬鑫。 李敬鑫陷入了生存难关。 “小姐,我们不卖东西给李敬鑫了吗?” “我在等他自己上门求我。雪中送炭,救命之恩,这场遭遇足够他牢牢地记得我了。” “狄族人会对咱们讲情义?” “我不需要他对我有情有义,他只要对钱讲情义就好,知道我是可靠的合作者后,他会自觉地靠近我,等共同的利钱越来越多时,他就离不开我了。” 获得李敬鑫,意味着获得了一张通络狄族的情报网,这张网连老庙努力多年都没有能建立起来。 可惜,这张网她不能独享……算了,本来只凭她一个人,在末云城也做不到目前的局面,而且有关狄族的情况,大雍人多知道些没有害处,沐扶苍不信有雍人会利用它背叛大雍。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吧?只等着紫山腿伤康复,唉,乐乐伤势更重,都已经能慢慢下床行走了。小姐,你治疗钟六的药真有效,为什么不给紫山用呢?” “药力太强,钟家兄弟体质特异,只有他们受得起。”沐扶苍不想碧珠追问下去,立即派给她新的任务:“紫山乐乐要慢慢休养,你先去查下袭击李敬鑫的是哪方人马。” 一百三十四俱伤 末云城势力重新划分,更有多家商铺的大老板接到掌柜、管事的通知,陆续赶到,称兄道弟,应酬往来,划分朋党,一时城中倾颓尽去,气氛热闹无比。 客栈酒楼均是爆满,许多晚到的商人也学着狄人随地结庐驻扎,原本还算宽敞的路面一时连车马都通行困难。沐扶苍和李敬鑫站在酒楼上层,一起眺望着涌动人群,言笑晏晏,仿佛已是多年好友。 秦烽在城主的推动下成为屠兽帮新任帮主,程万里积威甚久,跟随他的商户依然众多,沐扶苍在外力推动下,堪堪与他们打平,三方间显然又将是一场暗流汹涌。 有人一朝得势,志气昂扬,便有人倾家荡产,愤郁如狂。 简陋的泥墙屋内传来一阵噼啪碎裂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响亮,疾风骤雨似好一阵才停息下来。 “不是你家的东西,你摔得倒痛快!走前,记得赔钱,啊,忘了你现在是条流浪狗,底裤都要靠借。”土狼冷嘲热讽,他才从京城逃出来,没快活两天就卷入末云城的是是非非,继续躲藏逃命的生活,心里好一股闷气,如果不是畏于主人,他早打杀了这只会坏事的蠢材,再去松子院宰了沐扶苍给自己出气。 毛熊以手作刀,在门口削木块练习掌力,全然不理会扑在地上抱头痛哭的杨明。凶兽本质慕强,杨明所擅长的生意之术远不如沐扶苍,现在又丢了五色商行在末云城的全部基业,他们已不再将他视为同伴。 豺狗打断了土狼的嘲讽,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和沐扶苍在末云城没见过几面吧,这么记恨,有前仇?几乎同时来到末云城……你来此也是为她?” 土狼一下停嘴不语,豺狗捧着一把瓜子,兴致勃勃地自言自语道:“沐扶苍身份不高不低,恰好是你能勉强够到的位置,但她看似处女,你没能得手啊。除了京城那帮娇小姐,听说还有九重夜、南平王世子与沐扶苍有纠葛,但你既没弄到她,唔,你被赶出京城犯的是与她有关的其他人或事。你肯定坏在色字头上……” 豺狗愉快地捏碎瓜子,一个个丢在嘴里:“你和九重夜抢沐扶苍,还是你和她抢九重夜?” 土狼额头上青筋爆起,手按在刀把上随时要抽刀砍碎豺狗喂狗。 豺狗估量一下自己与土狼的距离,显然不够他搭弓射箭的时间,改口道:“哈哈哈,我乱说的,近年与色有关的滔天大罪,那得算京城韩御史参加选秀的女儿失贞啊,这是你干的?” “选秀?她本来定好是太子妃了!”土狼收起刀,无不得意地纠正道。韩觅萱虽然不过中人之姿,但抢了太子的头啖汤,实在是一大快事。 豺狗掰着瓜子,笑眯眯地暗想:“他先前激动得快成疯狼了,我是猜准了!据说九重夜美貌更胜女子,或许两者皆有可能……京城真会玩,乡下比不得。” “沐扶苍的头先寄存在她脖子上,我早晚叫她死得尸体都找不到!”土狼凶狠道:“还有程万里、郝大仁、洪小子这帮杂碎,我全要报复回来!末云城,哼,主人就贪这点钱,要是他放手不管,我就将整个城掀起来,叫他们一个都不得活!” 在凶兽说出沐扶苍这个名字时,地上痛哭的杨明突然没了声气,待土狼发狠说要报复整个末云城,他握紧了拳头,手臂上被之前商户打手殴打造成的伤口迸裂,埋在尘埃里的脸表情狰狞,枯涩的嘴唇无声地呓语着:“报复他们,末云城,叫他们一个都不得活!不得活!” 凶兽们和杨明先失了屠兽帮,后末云城动荡,五色商行在众叛亲离的境遇中毁于对手挟势逼压,“主人”多年经营一朝尽散,他们不敢再私自行动,缩在凶兽的秘密据点内等候京城的命令。 姚三春后背上的五层衣衫皆被冷汗打湿了,一滴汗挂在鼻尖,将落未落,甚是恼人,他也不敢擦拭,低头垂手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恨不得把自己静成一件死物。 主人将末云城来的信件翻来覆去连看了几遍,才放下信纸,向惨淡如死人般的姚三春交代道:“末云城的事我尽知了,你去叫杨明回来吧,末云城他不能留了,西北将定,百废待兴,那里有他的用途。” 姚三春听主人语气尚可,也不提责罚之事,将悬着的心略微放了放,壮着胆子问道:“顾将军没有彻底打退狄族联军呢,小人现在就要准备西北的生意?” “战场上有他在,输不了。末云城先放一放,日后再用其他人的名义控制。” 姚三春忖度道:“其他人?他心里已预备好人选了吧,看来以后的末云城与我们五色无关。” 姚三春立在原地想事,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为难的神色,主人淡淡道:“有话直言。” 姚三春连忙行礼道:“您算无遗策,小人无可质疑,只是……只是怕杨明过不去这道坎,毕竟末云城是……” 姚三春看见主人皱起眉头,吓得连忙改口:“是小人调教无方,使末云城的生意轻易陷了,小人马上叫杨明回来,和他一起去西北做准备,若是再失手,小人愿拿命赎罪!” 杨明只敬主人,但名义上是姚三春的手下,他犯了错,姚三春就得担下责任,但是当姚三春回到姚家时,身上紧张忐忑的神态一扫而空,安坐在书房,招来姚闵谈话。 姚闵冲进书房,把门咣当一关,急急问道:“爹,他有没有为难你?” “他扩展势力,急需用钱,只要咱们还有用途,他就舍不得伤我。” “杨明呢,这算他捅的篓子,爹明明写信警告过他沐扶苍厉害,他还是尽出昏招,咱五色赔惨了!” “他要杨明调去西北,末云城的摊子会派给别人,以后和五色没关系喽。” 姚闵有些舍不得末云城这条进出关塞的路子,但转头一想,又欢喜道:“也好,末云城看着生意旺,但赚来的钱全都直接上交,咱们摸都摸不到,还要白赔出人手人情,断了末云城的路,倒是省了咱们的事。杨明这狗贼,一心向着他主子,完全忘了他原是五色出来的伙计。” “杨明本就是他插进五色的棋子,自然只听他的吩咐。”姚三春阴恻恻地一笑:“他们都忘了,五色,是姚家的五色!” 姚闵留在书房,提笔草拟发给杨明的信件,姚三春站在他背后,指点道:“行文需更简洁些,再将这句‘速离’去了,改成舍弃。” 姚闵不解其意,依言写好,交给心腹送去末云城。 送信人见到杨明时吓了一跳,暗道一两个月不见,怎么杨老板将自己弄得不人不鬼?等看见杨明当着他面哆嗦着手拔开竹筒塞子,展开信纸,读着读着失声大哭,送信人忍不住后退一步,心惊道:“哎呦,他疯了!” 杨明满眼只看见“舍弃”俩字:“舍弃末云城,另行安排?舍弃,主人虽然不曾骂我,却将末云城舍弃了,他是不原谅我!我,我毁了主人的心血,罪无可恕!” 杨明拿着信纸抖了半天,突然奇异地定下,昏沉的眼神中闪出冷静的疯狂:“既然主人舍弃了末云城,那我就毁了这里,叫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主人的东西,你们休想拿到!” 沐扶苍纳闷道:“元尔木早已带人离开了?” 碧珠连连点头:“对,对!早在李敬鑫遭遇劫匪的几日前,就有人看到疑似元尔木的高个子带队伍一路离开了末云城,朝西飞驰。老庙买来的消息,肯定可信。” “老庙的消息真广啊,连末云城都有他们的人。小姐,你之前是不是和他们买的消息啊,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沐扶苍放下毛笔,托腮沉思道:“我本以为是元尔木的人抢劫了李敬鑫呢。劫匪来去如风,进退周密有度,又敢在末云城边上抢狄族第一富商,想来只有狄人敢做……不,一定是他!队伍可以折返,元尔木不会轻易暴露自己行踪,他的离开只是障眼法。” “元尔木两次现身,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左右和我们无关,管不了许多。小姐,新蒸的羊肉馒头,快来吃呀,等明天我给你做野茴香羊肉,再撒上番椒,我新配的秘方,真是美味呢。” 沐扶苍咬着包子,遗憾地想自己终究是离战场、官场太远了,缺乏经验,很多事能感觉到有异常,却研究不出其中的门道。 心里有事,沐扶苍不知不觉把宵夜吃多了,捂着肚子在院子里散步到半夜,第二天困乏未消,睡得朦朦胧胧时,翠榴进屋将她与碧珠摇醒了:“小姐,小姐?外面有些乱,好像出事了!” 碧珠从被子里爬出来,抱怨道:“凶兽又杀人了?还是秦烽过来踢场子?” “都不是,是城外乱了。”翠榴恐惧道:“凌掌柜过来告知,日头刚升起时,有人在城外五六十里外处远远地发现了一支军队,好像是狄族人,正朝末云城的方向赶来。” 一百三十五逃、留 翠榴叫醒沐扶苍和碧珠后,又说想求着钟九陪她去买早点,她一个人不敢出门。 碧珠七手八脚地系起裙带,又气又笑:“狄人都打上门了,还惦记早点做什么?快把大家都通知到,打包东西,再从厨房里随便拿旧馒头,泡着冷茶水吃完赶快上路。” 翠榴一惊,小声问道:“要马上离开末云城?” 狄人的凶残对翠榴来说一直是传说中的事,比起即将来临的狄人军队,她更怕城内外趁机闹事的地痞流氓。 “对啊。”碧珠想起沐扶苍还没有说话,是自己先擅自做出撤出末云城的决定,忙忙回头劝沐扶苍:“小姐,咱们是见过狄人屠村灭城的,他们杀人不分老少妇弱,毫无人性可言,虽然钟家兄弟有些奇怪,不像活人一样的强……但是大军冲杀过来,除非是神仙样人,不然武功再高也会化成马蹄下的血泥,可不敢对着军队逞强,该逃就逃。” 说话的功夫,沐扶苍也穿好衣服,把长发紧紧盘起,站在床旁边的小书桌旁把玩着匕首裂冰。 “小姐!”碧珠急得跺脚:“关于狄军攻城的消息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是误传,大家逃跑只是慌乱一阵,可万一是真的,这一走,那是争出条命来!” 沐扶苍将匕首收入怀里,沉声道:“我倒是想走,只怕逃也逃不得。你留在院里督促他们整理财物,提防被人趁乱哄抢,我和钟一钟二出去看下情况。” 街上已是人仰马翻,前几日抱着野心,怀揣巨款,气势高昂涌进末云城准备分一杯羹的老板们个个惊慌失措,用鞭子催促着仆人快些把货物干粮抬进马车,只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不能亲自驼着金银冲出城门在驿路上狂奔。 流氓闲汉趁乱打砸抢掠,狄人尚未来临,已有平民惨死在他们手里,角落处甚至有妇女的哭泣求救声传出。 在这人人自危,惶恐逃命的时候,别说行侠仗义,就是爱听壁角的好事之徒都不敢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背着包袱一个劲往南城门跑去。 在钟一钟二的保护下,沐扶苍堪堪走完一条街,已经看见了两处起火的房屋,五个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血人。她在路过第三处有女子哀求声发出的角落时,终于叹口气:“还是个孩子呢,钟一,去把人救出来,没有亲人的话就带她回家。城里情况我已经明白了,不需要再走了。” 钟一跨过碎瓦烂叶,大手一提,将女孩兔子一样提到沐扶苍身边。 女孩的裙子已经碎成布条,她捂着小腹蹲在地上只剩虚弱的抽泣。 两个流氓提着裤子骂骂咧咧地钻出墙角:“他奶奶的,谁充英雄好汉给老子……哟,沐家的小妞!” 平时只能远观的少女近在咫尺,城里乱得一塌糊涂,她身边却仅有两个家丁护卫……流氓傻笑着把腰带打个结,向沐扶苍扑去。 劫财劫色!只这一抢,他们能快活地乐到下辈子! 虽然是二对二,但钟一外形甚为威武,其中一个流氓多了个心眼,上去抢人前先在周围乱瞅,瞟见杂物里埋着根铁棍,赶快抄在手里,心想小刀不管用,须得在高个子近身前拿棍子打破他的头! 流氓一低头一抬头,只是片刻间,情势已变,他的同伙双脚悬空,徒劳地拍打着沐家的家丁掐着他脖子手臂,那把粗劣的小刀不知道被甩了哪里。 流氓拎着铁棍不敢再上前,心里一凉,被掠夺与女色冲昏的头脑清醒过来:“能做大户人家的家丁,肯定有些本事,我们打不过的!” “你,你,啊,沐小姐!小人错了,求您……”流氓火烧了手般把铁棍丢开,直接跪在地上给沐扶苍和逼近自己的钟二磕头,以为像过去闹事一样,求了饶,被骂一顿打一顿就能了事。 沐扶苍抽出匕首,短刃捅进钟一擒下的流氓肚子上,一搅,再拨出来。 她已学会了,短刃入腹,需得一搅或一挑,才能保证人必死。 那人给钟一掐着脖子,叫都叫不出来,双腿乱蹬,随即全身松懈,四肢下垂,钟一手一松,他破布一般滑落在地。 跪在地上的流氓喉头骨碌一声,翻身在泥土上滚了一圈,手脚并用向后面爬去,试图远离这尊小凶神。他转身爬了没几步远,就感觉自己头发被人抓住,然后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头在脖子上旋转了个半圆。 流氓最后看见的,不是房子和街道,而是身后的少女擦拭匕首的情景。 周围是背着行李惊慌逃窜的人群,面前是新鲜的血与尸体,她却如此平静地用丝帕擦拭刀刃,如同坐在闺阁内撷花簪鬓。 “她怎么不怕呢?”流氓一念未绝,已变成地上第二具尸体。 惊呼声从仓皇奔跑的平民口中发出,但是没有人因此停步,只是绕开沐扶苍,或急着捡拾地上掉落的财物或朝城门飞奔。周围渐渐增多的尸体只是引发起几句尖叫罢了,大约只有倒下金人银人才能留住他们。 “钟一,钟二,你们看出问题了吗?” 钟一的反应比碧珠慢了几拍,跟着沐扶苍疾行了半条街,才犹豫道:“有人故意……引起骚乱?” “是的,有人故意。” “想那狄人的行军速度,区区五十几里路,一两个时辰便赶到,寻常商户在野外发现了他们的行迹,只怕根本来不及回城报信便被追上灭口了。” “某人或某个势力,放出狄人入侵的消息,并指使闲汉流氓闹事,搅乱局势。末云城是在狄人的刀口边战战兢兢地做生意,城里居民一直担忧着狄人来侵犯,等消息一放再一乱,就演变成我们看见的场景了。” 钟二平静地念道:“狄族来犯是假消息?” “不。” 沐扶苍提起裙角,跨过横在路中间的破锅烂椅,逆着人流前行。 “消息是真的。完全的假消息骗不到人,而且无法给城中商人造成真正巨大的损失。有谁会不顾一切搅乱末云城呢?世上不缺疯子,但疯子里谁有能力做到呢?” 钟二以身挡住慌不择路冲撞沐扶苍的行人:“哦,杨明、凶兽。” 五色商行在末云城已经输得一干二净,店铺的抢砸尚算小事,“致命”的是杨明遭到了众商家的排挤,信誉全无,再也无法撑起招牌。 “末云城于他只剩下了怨憎,凶兽又是视人命如草芥,毁掉末云城,是他们会做出的报复行为。” “杨明之前一直与狄族的二王子拓律乌停有联系,他完全可以诱骗乌停来进攻末云城,并提前得知狄族来临的时间。” 沐扶苍停在客栈前,这堪称是目前城里最清净的地方了,李敬鑫租下了全部的房间,除了不知踪影的掌柜和店小二,都是不紧不慢在收拾行李的狄人。 如果不是之前的抢劫警醒了李敬鑫,会有胆大的人不在乎他的身份进行偷袭,他根本连出城避祸的心思都不会兴起。 “李敬鑫吗,小姐要跟随他一起出城?也是,万一正面遭遇狄军,看在李敬鑫的面子上,万宝与狄军还有周旋的余地。” 沐扶苍路过斩马街与松子路,并没有回店铺或是松子院,而是一直行走,来到李敬鑫暂住的客栈前。钟一钟二想到沐扶苍原来还有这等助力,暗自叫好。钟二自成为活死人,对生命变得漠视,就算整个末云城百姓成为商户勾心斗角下的牺牲品,他也不会为无辜的死人们多眨一下眼睛,但是在黑水令的控制下,黑水众对主人比狗还要忠贞,他知道沐扶苍有逃生希望后,真诚地微笑起来。 可是在战乱中收留沐家上下几十号雍人,对李敬鑫而言,亦不是举手之劳,凭沐扶苍与李敬鑫的关系,还不足以让他无私奉献。 真正的救命之恩啊,李敬鑫会开出什么条件?沐家能承受得起吗? 事关沐扶苍安危,钟一不由自主地关切问道:“小姐……” 另一声“小姐”打断了他的疑虑。 “小姐。”碧珠抿着嘴,忧虑中夹杂着恼火,护送她来寻找沐扶苍的钟九,表情也有些阴沉。 “小姐离开不久,凌掌柜就遭遇了偷袭。外面乱糟糟的,他一时顾不了自身安全,被打成重伤,幸好钟三钟四奉命前去接应他,刚巧赶到,救下凌掌柜,他和伙计们都转移到了松子院。” “紫山发现我们外院的水缸里被下了毒,”碧珠沉沉地吐口气:“如果不是早晨手忙脚乱,没有洗漱做饭,家里只怕没死人也要多出几个瞎子了。” 麻烦并没有到此为止。 碧珠揉揉眉角,疲倦地说道:“刚刚许掌柜派人到家里通知小姐,他说,请小姐暂时不要从城南门出入,那里发生踩踏,死了很多人,加上城门周围全是拥挤的百姓和车马,人几乎不能从南门平安离开。” 碧珠接到许老板的通知,才明白小姐的意思——想逃,未必能逃走。 而且钟家兄弟才九个人,护不住沐家全部人马,也许根本等不到行至城门,沐家已经在纷乱的大街上被潜伏的敌人袭击至死。 但,留下…… 留下的人,如何在如飓风般袭来的狄军屠刀下求生呢? 一百三十六求见 “驾,驾……喂!快滚!” 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将好容易哄睡着的小孩惊醒,小孩扯着嗓子又哭闹起来。妇人担惊受怕了半天,听见孩子撕裂喉咙般的叫喊,也承受不住了,一只手抱紧孩子,一只手撩开车帘,掉着眼泪对自家男人问道:“怎地?还是出不去?” 程万里一鞭子抽向慌张中撞到马车,差点被压死的倒霉路人,没好气地朝媳妇低吼回去:“没到地呢,急什么!” 妇人与孩子一齐大哭,坐在车辕上的尹掌柜安抚道:“嫂子莫慌,我们掉头得及时,而且从来都有随时逃离的准备,备下的马匹是最好的,肯定来得及从城东门出去。” 程家媳妇抽着鼻子道:“能出得了城就好,出了城就好……” 程万里似乎未曾听出妻子哭声中流露的巨大惊恐,沉着脸,只驾马快驰,身上已不见昔日豪迈开阔之英姿。尹掌柜强行收起愁容,却忍不住无声哀叹道:“出了城,唉!” 程家媳妇和伙计们不清楚,程万里和尹掌柜心里可是明明白白,如果狄人当真攻打末云城,那他们即使踩着逃亡百姓冲出城门,也很难躲开狄军后续的追杀。 “纸糊”一样的末云城,在无飞龙卫支援的情况下,能挡住敌人一个时辰,就堪称奇迹了。而且狄人的兵马来去如飞,再多给商人们笨重的车队一个时辰出逃,也逃不出狄人屠刀的范围。等末云城一破,不管城里城外,谁都不得幸免。 程家媳妇把尹掌柜的安慰当了真。既然男人们有主意她的心便定了,拿袖子擦擦眼泪,摇晃着儿子,小声埋怨道:“早叫你不要住在末云城,你偏不听,非要和人争风头,抢名声!钱,钱,钱,钱哪有命重要,再说,哪里赚不到钱……哎,那是?” 在仓皇无措,捧头鼠窜的人流中,程家媳妇一眼看见其间有个堪称出类拔萃的美貌姑娘,登时走了神。 其实她们之间的距离甚远,女孩个子又不高,程家媳妇瞧不太清少女的五官,但观少女在危急时依然举止从容,不减风度,纵使她眉眼细节处有缺陷,有此气度,也称得上是美人了,程家媳妇直觉此女便是相公近来经常提及的难缠对手:“小尹,那个可是沐家的小姑娘?” 尹掌柜顺着嫂子手指的方向张望过去:“是她!大哥,我看见沐扶苍了。她和李敬鑫的人在一起!” 程万里正催着伙计快些驾马,匆忙间回头,在李敬鑫的马车门帘垂下瞬间,瞥见里面沐扶苍的身影,回想日前的明争暗斗,有些感叹有些嘲讽:“她前段时候的雪中送炭真是好生意,区区几车布匹盐巴,眨眼间就将自己的命赚回来了!” 尹掌柜一直回头紧盯着远去的狄人车马,喃喃道:“是啊,谁料得到事情会变成今日的模样,昨天大家还打得头破血流,胜负难料,现在就难保性命,人财两失,唯独她靠着一段人情护下沐家——全是命啊!” “可是,有了李敬鑫庇护,直接对上狄军,也能轻易求得一命,她为何不去城北门,从北门离城?看她的方向,似是去城主府——她竟嫌李敬鑫不够保护自己?城破后,城主府该是最危险的地方,莫非她贼心不死,要趁机以狄人威胁城主,继续争权?” “小尹,你在念叨什么?沐家姑娘怎么了?我们出得去吧?你可别吓我!”小心留意男人情绪变化的程家媳妇立即察觉尹掌柜有所思虑,又惊疑起来。 “嫂子,我,我,无事!” 尹掌柜收起心思,回身一抽马鞭,马匹吃痛,撒腿儿奋力向前奔跑,几次险之又险地从路人身边擦过,惊起无数尖叫谩骂声,但连一向心软的程家媳妇也不曾喊慢马车。 是啊,这个时候,哪有甚能比自家的命更重要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城主府中,愁云惨淡,金柱失色,仙花萎地,仆人突然间蒸发不见,除了听从州牧命令前来末云城守护郝大仁的亲卫,只剩几个胆小且无路可逃的婢女藏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外面比这院子里更凄惶吧?”郝大仁手边没有鱼食可抛,对着池塘捻弄着腕上的手串。 亲卫没有回应,寂静得只听见玉珠碰撞的声音。 城内早乱得和狄人破城成功一般,狄人的马蹄声还没有听到,就已经“沦陷”。 玉珠声越来越急,郝大仁冷笑一声:“你们心里也怨过我办事糊涂,只图钱财,不顾末云安危,形如狄人奸细一般吧。” 亲卫依旧没有做声,他们心知城主是州牧派来淘钱的,可郝大仁确实满眼财色,没管控过末云城防御,实在不好回话,但场面一冷,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百姓为何要与异族人拼杀?别扯什么忠君爱国,只是因为他们的族人,他们的土地、祖先、家财在那里,他们要守住自己的命根。可是商人呢,你们看看,他们只要把钱袋往腰上一别,赶着马车就跑了,落脚又是吃香喝辣的豪富,谁肯陪你去和狄人玩命?” “我不管城中防守,那是我不想管吗?是我乐意把脑袋摘下来当球踢吗?” “管不住!因为管不住!把弓弩滚石热油备齐了也没用!无,人,肯,去,拼,命!” “偌大末云城,有一个人敢拿着刀枪站出来面对狄军吗?让我猜猜,我猜,急于逃窜的商人车马已经将城门堵塞了吧,出不去又关不上。呵,他们以为离开末云城就能活命呢!此时谁敢关了城门,他们倒敢挥刀砍谁了!” 一座关不上城门的城池,有何防守可言?!即便飞龙卫及时赶到,只怕也无法控制局面。 郝大仁越说越急,忽地拽下手串,狠狠向地上一砸,工匠巧手妙琢的螭龙纹白玉珠“哗啦啦”碎了一地,将华美崩做伤人的碎屑残片,飞进水池的碎玉则引来金鳞抢食,尽数进了鱼腹,宛如末云城的结局。 “城主。”一个小侍卫有气无力地走到郝大仁面前:“沐家姑娘求见。” “沐扶苍?”郝大仁摸摸下巴:“听说是个美人儿,我倒是一次都没见过。哼,以前小心翼翼躲着我,现在倒巴巴送上门了。” “不见!”郝大仁面色一沉:“老子没工夫睡她护她!” “报!城外十里处发现狄人行踪!”满头大汗的巡逻兵冲进花园,给散落的元宝绊了一跤,爬在地上哭着大喊道。 “飞龙卫为何没有赶到!”一个品级较高的侍卫抢先质问道。 “小的不知,但是外面局势看来……” “有屁快放!” “是!小的怀疑城中有内奸,事先在半道劫杀传信员,并熄灭示警狼烟,飞龙卫尚不知末云城陷入危急!” 众人一阵痛骂叹息。 小侍卫白着脸,拖着脚步晃悠悠地退出,觉得一阵天晕地旋,扶着梅树掉了两滴眼泪,掰节价值千金的玉蝶花枝,蹲在花架下划拉,只顾怨恨自己不识字,连篇遗书都写不得。 掰到第三枝梅花,慌张脚步声传来,他抬头诧异看见同伴面带喜色向郝大仁跑去。 “禀城主,沐姑娘求见!” “滚!告诉她,下面给老子操烂了,老子也不会管她!” “不!城主,沐姑娘说她有办法救下末云城和这满城百姓!” 狄人的马蹄声如惊雷般在城墙外响起,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末云城上空,在它即将压垮末云城时,军马倏然停止。 北门前,一辆绘着狄族纹饰的马车,像一块渺小而屹立不动的礁石,抵住了猛然袭来的狄军。 上下通吃,左右逢源的李敬鑫,值得盛怒中的拓律乌停稍微停顿一下。 “葛里是要向我们讨情,保住南人的狗命?”拓律乌停身后的骑马人寒声道:“部族以后有用他的地方,王子可以允许他上前,但是,葛里的要求,王子不能答应,三王子的命,比几十车盐巴生铁都重要。” “左地贵,你不用教训我,那小子的命,我要定了!”拓律乌停向空中一甩马鞭,似要一鞭抽垮城墙,打杀站在上面,手持弓弩的士兵:“雍狗居然敢偷藏拓律宽,扶持他做长狄王,城主还用假消息欺骗我和大哥,将我们当没长角的小羊一般戏耍!我绝不能忍受这种侮辱,末云城和拓律宽一起下地狱去见魔神吧!” “王子,葛里肯定是来求情的,他身边带着一个大雍女子。”前锋回马报告道。 “一个女子?叫她滚!战场上女子岂有站立的资格?大雍是无人了吗?居然叫一只母羊来和我们讲条件。” 城墙上,碧珠紧张地眺望着狄军与沐扶苍的动向:“他们出来了,没有拔刀,是应允了小姐和李敬鑫的求见吧?唉,有指望了,小姐或能像弦高般智退敌军!” “等等!不,他们为何只迎走了李敬鑫?!” 紫山神情一紧,倒抽一口冷气:“该死,我们忘了,不管是咱们大雍还是狄族,都是看不起女人的!” 任沐扶苍机智百出,能言善辩又如何呢?不是她想出风头谋功绩,就能轻易达成的。 她有抱负,有能力,可是,沐扶苍是女子,而这个舞台上,原没有女人的位置。 一百三十七巧言 拓律宽勒住马,回头狠狠盯着真蟾,一字一顿,沉声道:“你再说一遍,谁带人攻打末云城?” 真蟾茫然地眨眨眼睛,诚实回复道:“我在路上看见乌停王子了,他们备齐武器正冲向末云城。天佑部族,二王子和末云城打起来,我们就可以直接通过沃特草原,回到家里。” 沃特草原已被乌停占据,而它刚好夹在末云城与元真部落之间,如果拓律宽想快速回归部族,只有横穿沃特草原或者冒险行走赤红山脉两个选择。 赤红山脉土色如血,生长的草木鸟兽多有怪异,草原祖辈相传那是被神诅咒之地,称居住山脉的人为离人,认为和离人、赤红山脉沾染上关系会招致灾祸,因此轻易不肯踏足赤红山脉。 穿越沃特草原容易惊动乌停,引来追杀,行走赤红山脉又担忧为神鬼不喜,队伍里因为意见不合爆发了几次争吵,现在,乌停离开沃特草原去攻打末云城,瞬间解决了归路问题。 拓律宽牙根一阵发痒,他缓缓扭头,对上身侧波澜不惊的元尔木,用大雍语阴恻恻道:“很好,很好,一箭双雕,司主不愧为我长狄智将!” 何止一箭双雕,拓律乌停率军进攻末云城,既给拓律宽回归的路线腾出空隙,又能利用战火销毁真蟾抢劫时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更重要的是,末云城一破,大雍皇帝如何不怒?乌停在外敌和内乱的夹击下定然成为第一个淘汰的争权者。 元尔木用他的两次现身,解决眼前困境,奠定日后基业,可谓多谋善断,雄才大略,只是……只是苦了拓律宽喜爱的那个女子。 拓律宽双目充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勒缰绳,就要掉头奔回末云城。 真蟾给撞到一边,不知所措地看着元尔木淡定抽箭,一箭正中三王子的马匹后腿,将突然发狂的拓律宽甩下马。 拓律宽翻身站起,抓起散落在地的弓箭,遥遥指向高马上的元尔木。 族人们对里面的弯弯绕绕半点不知,一个个目瞪口张,手握刀箭,茫然惶然,不知道自己该相助于谁。 元尔木用弓背敲打掌心,迎着箭尖直视拓律宽双眼:“美人与草原,王子,你只能选一个。” 沐扶苍和王位……拓律宽拉弦的手微微一抖,他快马加鞭赶到末云城,或许能在天神庇护下,于乱军中抢出沐扶苍,但势必会因此失了元真两氏的信任和及时赶回草原争夺王位的时机。 沐扶苍的音容笑貌犹在他眼前闪现,耳边又响起元尔木的质问:“不知王子之前潜伏在末云城是为了什么?若乐于做人仆奴,不如直接向大王子二王子跪下求饶,少吃苦头。” 他潜伏末云城只为抢回誓约之戒,最初对沐扶苍生起好感,也是因为钱帛动人心…… 拓律宽的脸从血红渐渐变成惨白色,他默默收起弓箭,跨上真氏牵来的新马,头也不回地率众向沃特草原一路飞驰而去。 身后是外强内虚的末云城,身前是满怀杀机的狄兵,沐扶苍孤身站在两个对峙的庞然大物之间形成的空旷草地上,看着李敬鑫回首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后,跟随狄人走去,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行!李敬鑫不会真情实意地为末云城出力讲和,只要乌停略微流露出不喜的意思,他会立即知难而退,末云城解围之事,只能由她上! “慢着!乌停王子真要为保护弟弟与大雍为敌?”沐扶苍稳住脚步,向狄军方向一步步跨去,口中厉声大喝。 迎接李敬鑫的狄人中,有人闻声回头,又是轻蔑又是疑惑地看了沐扶苍一眼。 这里有听得懂大雍语的狄人!那来试着赌一把吧。沐扶苍心下惊喜,面上维持着悲愤欲死的表情:“你们的王子在末云城抢我们的财物,杀我们的同伴,奸淫拐骗我们的幼童,杀他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平息大雍的怒火!就算你们要为你们的王子拼命,我们也绝不会放过拓律宽!” 那人停下脚步,用音调怪异的大雍语威胁道:“我们的王只有乌停王子,你这母羊再多嘴,我就把你做成肉干。” 果然,问题出在城里奸细上!沐扶苍只从狄人半句话和不耐烦的态度上便分析出乌停欲袭击末云城的缘由,肯定了她先前的猜想。 “哼,我们刚拿钱买拓律宽的人头,乌停王子就打上门,你敢说不是为了救拓律宽而来?好啊,大家一起死,叫拓律宽和察哈去当草原王吧!”沐扶苍情知满城生死就在此刻,孤注一掷,用最大的声音,最怨毒的表情向对面狄人委婉提示其间有诈。 旁边的狄人已等得不耐烦,拔刀要砍了碍事的女人,给之前与沐扶苍对话的狄人喝止住。他想了想,问李敬鑫道:“女人没撒谎?” 李敬鑫耳闻过三花帮追杀拓律宽,沐扶苍的话勉强符合末云城与拓律宽的关系,加上他本是为沐扶苍说动前来讲和的,自然满口应称,更添油加醋形容了一遍末云城当时对拓律宽的查杀。 狄人终于点头道:“女人,你过来,见王子。” 乌停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听完侍卫的回报,低头俯视着满脸红黄黛青糊做一团的少女,傲慢道:“认清楚了,我才是长狄的王!” 都到了即将同归于尽的地步,还在斤斤计较口头称呼上的高低分别,沐扶苍毫不掩饰地露出嘲讽的笑容:“长狄王?本来是,但当你踏入末云城的那一刻,只剩死路!” 李敬鑫后背的冷汗一下湿透了绸衫,他在心里破口大骂:“这小妞平日里装得跟野兔子似的,又乖觉又狡猾,到要命的时候反而傻了!这不是逼乌停杀她吗!?” 果然,乌停勃然大怒,高高举起马鞭,向沐扶苍劈头盖脸抽去。沐扶苍看见乌停马鞭扬起,便做好了准备,伸手一把抓住落下的鞭子,娇嫩的手心瞬间被擦裂,鲜血从指缝淌出,滴到了她眉心间。 一抹艳红越发衬得沐扶苍原本形状姣好的眉目狰狞如地府鬼女,她惨声高叫道:“乌停!拓律宽与我末云城血海深仇,纵使你倾全族之力围城救人,我也要拿拓律宽的狗头祭祀那些无辜的逝者!” 一旁默默观察“讲和’少女的左地贵眉头一皱,拦住怒火熊熊,抽刀要砍人的乌停:“王子,她的愤怒不是装出来的,和三王子确实有仇恨在,那之前商行给我们的情报大概有假,我先问她,问清楚了再杀。” 王位之争自然比与女子怄气重要得多,乌停恨恨地放下长刀,耐着脾气听自己谋臣与少女对话。 “女人,你把事情说清楚,拓律宽在末云城做了什么?” “哼,有什么可说的,不管他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钱,你们都要当好哥哥救他,不是么?” 乌停终于也皱起眉毛:“好哥哥?你们真的认为本王是来救他的?” “对!飞龙卫刚因为追杀拓律宽而离城,你们就过来攻打末云城,逼飞龙卫放弃追捕,返回守城,不是救人,还能是为了什么!” 听得懂大雍话的狄人全都吃惊不已,叫嚷着要沐扶苍把话说清楚,左地贵大吼一声,止住嘈杂,示意沐扶苍继续讲下去。 沐扶苍飞速将语言在大脑里过了一遍,确定没有明显的漏洞后,慎重道:“你们为何比我还惊讶,莫非中间有误会?我这就把事情和王子讲一遍。” “数月前,城主接到报信,称三王子拓律宽出现在末云城附近,当时他身边的侍从几乎全背叛了他,孤身出逃,城主认为是抓捕他的好时机——” 乌停和左地贵不由点头赞同,他们也听说了拓律宽被手下抛弃之事,知道沐扶苍所言不假。 沐扶苍顿了顿,继续道:“城主派三花帮的人偷偷去围杀,不料拓律宽明明身负重伤,无力逃窜,三花帮的人却怎么也抓不到他。” 末云城中有三大势力,其中三花帮后台是城主本人,他要暗中拿人当然会派三花帮出手,这些情况乌停等狄人贵族自然知晓,把沐扶苍的话又信了。 “我家虽然是城中有名的商户,但一贯老实本分,只管低头做生意,原不管老爷大人的事,谁料人祸从天降,先是城中其他商行遭贼挨抢,后来干脆有人被灭口……哦,对了,事情先从五色商行里一位位姓杨的老板家里闹起来的,他说是末云城里新来了伙贼人,但我觉得事情有怪异,并不信他,开始私下里调查。” 五色商行的杨老板……那不就是和自己一直有联系,并告诉自己末云城窝藏拓律宽的杨明吗?乌停的火气随着沐扶苍的讲述逐渐消失已尽,开始冷静思考眼下的局面。 “我隐隐约约查出些头绪,发现那贼人和杨明脱不了干系,谁料,唉,我家就遭到了袭击,那晚,真的,真的好惨啊!”沐扶苍说着就拿袖子遮眼,痛哭了几声。 乌停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和杨明什么关系?说下去!再哭,我挖你眼珠子!” “这时,不止是我,城里的人都发现杨老板有问题了,各自出些人手搜了他的家。” 李敬鑫及时插嘴道:“原来如此!我当时在城外,听说你们闹着要搜家,还奇怪来着。结果呢,查出什么?” “搜出了我们被劫去的财物。” 左地贵沉吟道:“奇怪,杨明的生意有钱赚,为何做自绝后路的事?” “我原先也想不通,现在才明白,他是急需用钱啊,已经顾不上后路不后路了。不止如此,我们其实只搜出了丢失的少量珠宝古董等物,真正占大头的武器马匹并不见踪影。那些不如金银珠宝好带好卖钱,可是打架杀人却少不了,他们集齐了马匹刀剑,就可以在末云城和城周围干票大的!” 话说到这里,站一边本来看戏捧哏的李敬鑫浑身一僵,面色巨变! 一百三十八善辩 左地贵自诩为力压元尔木的智者,一贯以头脑清明迅捷为傲,立即指出沐扶苍话语里的疑点:“这些是你们商人的打架,与王子何干?” 在朝廷允许的限度内,与狄人有生意来往自是无可厚非,但与狄人交往密切,甚至向其传送大雍机密,那却是叛国奸贼,人人痛骂,因此多年来,杨明与乌停的合作一直做得小心翼翼,左地贵不信末云城里有人会觉察到两方之间的关系。 他听沐扶苍讲了半天故事,说来说去都是城中内斗,与出逃的拓律宽分明两件事,何况她不会知道杨明与乌停的关系,那更不该攀咬上乌停才是。 沐扶苍赫然而怒,恨声道:“我开始哪里想得到他竟是与拓律宽有勾结!几次惨败只当是苍天助他,我们时运不济,直到,哼,直到有人跟踪杨明,无意间发现他与一名身材异常瘦高的男子对话……” “元尔木!”左地贵失声叫道。 “不错,正是你们狄族大名鼎鼎的元尔木!我将此人向长辈形容一遍,方才得知谁人暗助杨明,明白了我为何接二连三地失手——遇到元尔木和狄族高手,我岂有胜算!” 李敬鑫眼神闪烁,小声接口道:“难怪难怪,元尔木以智谋高绝,手段残忍闻名,加上杨明做内应,难怪你们一直惨败!” 左地贵低头思索,乌停和他身边几个懂得大雍语的侍卫破口大骂起来。乌停之所以兵临城下,就是听信了拿反复无常的小人“谗言”,杨明写信称他发现元尔木出现在城中,并大摇大摆,毫无惧意,必定是获得末云城城中的支持,方才大胆现身。 杨明据此推断,当时伤在叛徒手里的拓律宽为末云城主救回城,并且郝城主替他消除叛徒,夺回誓约之戒,让他用戒指招来元真族人,因此才有了元尔木的现身。 至于郝城主搭救拓律宽最大且唯一的好处,便是他能借扶植三王子之功,染指狄族王权! 乌停把杨明急信念了两遍,自觉杨明的料想合情合理,勃然大怒,召集人马,气势汹汹要将胆敢辱没长狄神圣王权,抢夺他王位的末云城上下杀个精光。 赶到末云城,刀口尚未见红,乌停就被一个气势更胜他的大胆少女拦下。少女给出的事实与杨明所言截然相反,但她的逻辑贯通,符合大家已知的事实,且有李敬鑫作证,完全说服了他,使他相信自己遭受了杨明的蒙骗。 乌停对末云城的仇恨消散,看着眼前娇弱少女清亮的双眼,转而升起羞惭之情,羞惭又很快演变成羞怒,手不住在刀柄上摩擦。 沐扶苍似未察觉乌停杀机渐生,忽然轻笑一声,尖尖玉手遥指身后末云城高耸的城墙:“你们看见了吗?城上之人是我们的勇士啊!城主之所以派出我一个弱女子,并非小瞧王子,只是因为他们要守城,要与侵犯末云城的敌人厮杀,而我连一只鸡也捉不得,刀也拿不稳,唯一用途便是来告诉王子:我末云城里绝无弱者,无论男女,誓与此城共存亡!” “我来拜会王子前,城主敬酒于我,与我做下约定,若我身死,他必然使人上报皇帝,派大军前来为我复仇!小女子能得享国礼,虽死无憾!” 乌停的长刀迟迟未能拔出,他能隐约看清城墙上将士手持弓弩指向他们,清冷肃杀,竟是同少女所言一般,誓与与入侵者同归于尽。 末云城的商人何时变得如此坚定?贪财爱色的郝大仁又从哪里生出的勇气?面对人人敢拼得一死的末云城,狄军强行破城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乌停想杀了戳穿杨明谎言,目睹自己丢丑的少女泄恨,可心里一点理智提醒他,他目前只是王子,十个少女也没有打败大哥三弟谋取王位来得重要,而且杀了她,正和了杨明心意,岂不是更使人憋屈? 乌停杀机摇摆不定时,沐扶苍微微侧头,向左地贵继续道:“后来啊,城主根据元尔木,判断出是杨明收留了拓律宽,并利用他手上的誓约之戒驱使这群狄人。城主紧急汇报给飞龙卫,不知怎地,泄露了消息,让人请来二王子……唔,我猜还是杨明搞得鬼,只是,只要我们和二王子说明情况消除误会,仗就打不起来,我们会继续追杀拓律宽,他岂不是白费力?” 沐扶苍的话一下点醒了左地贵,他瞬间想通笼罩在自己心头的疑惑:“不好,王子,我们上当了!杨明撒谎是为了调开我们,拓律宽打算穿过沃特草原,回归部族!” 乌停只是鲁莽,并非白痴,他听懂了左地贵的意思,愤怒地咆哮一声,丢下沐扶苍,调转马头,向来路冲回! 狄军来时如疾风,去时也如疾风骤离,很快消失在天地尽头,只留下践踏成泥的草地。 得救了…… 城墙上蓦然爆发出惊喜的欢呼声,碧珠不顾男女大防,抱着钟九又哭又笑,紫山居高临下,双手叉腰向空荡的城内尖笑道:“小王八蛋们,老子的小姐把你们救了!” 躲在北门不远处的土屋里,正想着自己死得悲壮些,郝州牧能否看在他苦劳上善待他儿女的郝大仁听到欢笑声传来,惊得一下站起:“怎么,她真的说退了乌停!” 末云城保住了!一个小丫头竟真的保住了末云城! 自己城主的位置,自己的命……也保住了!郝大仁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 空地上,沐扶苍用手指收拢松散的鬓发,又抽出丝帕,擦拭着脸上胡乱涂抹的胭脂,一时整理完毕,对欲言又止的李敬鑫淡笑道:“我们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关系非比寻常,李老板有话但说无妨。” 李敬鑫轻叹一声,微微行礼,向沐扶苍悄声道:“多谢沐小姐提醒,我心里有谱了。只是,这笔账,还需要向郝城主讨要。” 沐扶苍对乌停的一番表演,真真假假,但是聪明如李敬鑫,自能从中分辨出抢劫案的实情。可惜,他没法子也没胆子惩罚真凶,只好按原计划赖上郝大仁,向末云城索要赔偿。 城门大开,人群欢呼着奔向沐扶苍。沐扶苍在越来越清晰的笑声中,背过身向李敬鑫俏皮地一眨眼睛:“我们是同甘共苦过的,没谁比得过咱俩之间的交情,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敬鑫哈哈一笑:“对对,是大哥想多了,你比我亲妹子还要亲!我放心,放心!” 刚从城墙上下来的城主府侍卫,笑过闹过,才发现郝大仁不见,几十个人急急忙忙跑了半天,才从一间居民遗弃的小屋里把瘫软的城主大人拖出来。 紫山才懒得搭理郝大仁去了哪里,陪在沐扶苍身边,看着慌里慌张的侍卫,感慨道:“幸好乌停没有攻城,他只要发一轮箭雨就会发现,咱们是虚张声势,偌大末云城,站出来守城的不过是城主侍卫与沐家伙计百多号人罢了。” 碧珠小脸给泪痕与灰尘染得花猫一般,她嗓子也喊哑了,抽搭着涩声道:“就是,城里多少男人,却只顾着自己逃命,弄得南西东三处城门连关都关不上,全靠了小姐只身退敌,看回头他们得用多厚的脸庞来面对小姐!” 郝大仁面对手下,很快用上位者的威风重新支持住自己,一边抹着额上的冷汗,一边平易近人地笑着:“沐姑娘真是末云城的吉星啊,护城有方,劳苦功高,我马上使人向上面汇报,州牧必定大大有赏!这样,我先回府,准备酒席,晚上大家不醉不归。” 紫山瞄见郝大仁双腿止不住地颤抖,知道他其实是吓坏了,急着回家安抚自己,忍不住要发笑,沐扶苍握了一下紫山手腕,向郝大仁行礼告辞,带着疲倦的沐家伙计与黑水众说笑着向松子院行去。 紫山学着郝大仁哆哆嗦嗦的样子,引得碧珠吃吃发笑:“真的啊?我都没发现。他怕什么,我站在城头上还没吓得哆嗦呢!” “当然,碧珠最勇敢了!只是晚上大家对郝大仁还需客气些,莫嘲笑出声,我有许多生意要与他谈呢。” 这可是一城百姓的生死与大雍的荣耀啊,若沐扶苍是男子,她完全可以借此功劳一步登天,换得封赏,倘若长相家世不坏,郡主贵女也可娶得了。 百姓商人已从另外三道城门处逃散半数,最临近危险的城北处几乎空无一人,沐家人一路肆无忌惮地打趣着回到松子院,靠近家门时,钟大忽地收起笑容,低声道:“不好!”当先从半掩的院门冲进去。 碧珠失色道:“翠榴她们留在家里照顾乐乐,可是有钟六守着,怎么会出事!” 沐扶苍微微一睁眼睛,咬着嘴唇道:“我猜到了……是我的错,我又错估了乐乐的脾性。” 过了片刻,钟六沉着脸出来:“小六他们被打晕了,洪烁消失不见。” 一百三十九师父 火球一般的落日很快坠落在远方的山尖下,只留下一点余温和黯淡的晚霞,倾泻在苍茫大地上那些苦苦挣扎的,渺小的人们身上。 洪烁艰难地伸出手,想抓起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可是平时像玩具一样的剑器,忽然变得重如泰山,将他重重压倒。 洪烁躺在地上,脸上的红不知是晚霞还是鲜血。 都一样吧,人的生命就是一团红,天上的红色褪去时,太阳彻底下山了,人体内的红流尽时,生命也要进入一个新的轮回了。 东升西落,是太阳的轮回,人的轮回是什么呢?太阳永远是那个太阳,经历过轮回的人,还是那个人吗? 洪烁想,最好不是,母亲这辈子很苦了,喝下忘川水,将此生忘干净吧。 毛熊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比洪烁先倒下去,却又比他先一步站起来了,将剑抄在手里。 毛熊半截肠子从破损的衣衫里漏出来,白的黄的红的,滴滴答答,和僵硬发青的死人死马混在一起,发出死亡的腐臭味。 毛熊身高肉厚,血也比常人多一些,死得慢一些。他很快也要进入轮回了,只是他比已经躺在地上的死者多了点好运——可以亲手杀了杀死他的仇人。 “小子,咳咳……”毛熊一张嘴,一股股污血涌出来,他艰难地咳嗽着,一步步慢慢靠近瘫倒在地上的洪烁:“你……咳咳……” 走近了,他也支持不住沉重的身躯了,单膝跪倒在洪烁身侧,又是一口血吐出,溅在洪烁湿透的衣襟上。 洪烁盯着毛熊,轻声说了什么,毛熊躬下腰,听清他在自语道:“还差两个……” 豺狗和土狼么,算他们跑得快……毛熊高高举起剑,向洪烁纤细的脖颈插去。 尚未动手时,豺狗拔腿就逃,在那一刻,毛熊心里唾骂过弓兵胆子小,等事情了结后找机会锤爆他,想必血豹他们也是一个想法,可谁能料到,豺狗居然选对了,这个重伤未愈的,瘦瘦小小,清秀几如女娃娃的小孩,竟像罗刹恶鬼,降临人间只为收割性命,啖食血肉。 管你是人是厉鬼,我死,你也得死!毛熊爆发出最后的狠厉,姿势笨拙地捅向洪烁。 “噗!” 脖子被洞穿,血花乍开即散,毛熊松开手,试图在空气中抓住什么,无力地挥舞几下,向后一仰,死不瞑目。 洪烁的头侧向一边,那把剑插在地上,离他的脖子只差一张纸的距离。 就算只差半张纸,活着就是活了。 一只小小的铁盒子从洪烁指缝里滑出,这只从翠榴身上搜出的机关暗器在关键时刻救了洪烁一命。 但也只能救洪烁一命了。 长箭从树丛间由上至下,疾若闪电,狠狠贯穿洪烁的大腿。 洪烁轻轻地哼了一声,依旧瘫倒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确实在失血和恶战中耗尽了精力,长箭造成的新伤甚至没有飞出多少鲜血。 “摘果子喽,啧啧,土狼睡太子妃,我却能杀皇子,赢了赢了。”豺狗谨慎地在离洪烁一丈处站定,重新搭弓射箭:“做坏人呢,不能多说话,马上就杀了你!” “不用管我,你快过去帮忙找人!”沐扶苍把黑水众分成两批,沿着与末云城和飞龙卫驻地有联系的两条驿道分头搜寻。 沐扶苍与碧珠体力只是较深闺娇女好一些,比不得武功高强的黑水众和紫山他们,加上白日里劳心费力,和各色人等斗智斗勇,早就疲惫不堪,等出了城只在马背上颠了一小会,便觉出手脚发软。 紫山怒道:“那小子犯蠢,我才不管他!快晚上了,又是在郊外,我就守着小姐了!” 碧珠擦擦额头虚汗,白着嘴唇问道:“小姐,你为什么肯定乐乐会跑到驿道那预备和凶兽们拼命?” 沐扶苍叹道:“唉,当时事出突然,我们商议时没有顾忌到回避乐乐,乐乐聪明的很,加上自幼生活在末云城,哪能猜不出飞龙卫迟迟不到是因为有人暗中劫杀送信官差。能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谋害末云城全城人性命的毒物,只有十凶兽余孽了。” “洪夫人惨死,杀人凶手不是郝大仁就是凶兽,乐乐只要沿着驿道一路搜寻到埋伏其中的凶兽,将其消灭,洪夫人的仇,他就报复完了!” “嗯……嗯?为什么就算报复完了?”碧珠茫然了一瞬,随后反应过来,尖叫了一声:“啊!?” 紫山撇嘴道:“你也不笨,就是善良得发傻,洪烁只要选择和凶兽厮杀,而不是去找飞龙卫报信或点燃狼烟示警,那飞龙卫还是不知消息嘛,末云城依然会被狄军屠城,郝大仁没死在狄人手里,也要被朝廷屠了满门。凶兽死了,末云城破了,他的仇可不报完了。” 碧珠垂着头,眼泪滴在马背上:“乐乐,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换做我也要这么干,可没那么多烂好心去救仇人。”紫山不屑道。 “可是我们也在城里啊,还有一些三花帮内忠于洪夫人的老帮众啊,难道乐乐也要我们去死吗?” 紫山一下语塞,沐扶苍苦笑道:“三花帮暂且不提,洪夫人可是死在咱们家……” 紫山噎了片刻,怒气冲冲地一抽马鞭:“死小鬼!” “呼,我缓过来些了,继续走吧,虽说他伤势未愈,但钟家兄弟已未必是乐乐的对手,加上紫山给翠榴的护身机关又被他拿走,假如一言不合,没遇见凶兽呢,先动起手来,大家都要吃亏,我们快赶过去,看能不能在开打前先说服乐乐。” “小姐请留步。” 空旷而杀机四伏的野外,悠悠男声响起,马上的三个少女皆不由一震,紫山“嚯”地拔出匕首,反手掷向声起处。 匕首就像落在深雪中,悄然无声。紫山回头只看见白衣人衣袖轻扬,斟茶倾酒般将飞来的匕首轻描淡写拈在指尖。 高手! 沐扶苍和紫山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此高手,绝非凶兽中人。 “冒昧一问,在下路过时听见洪夫人的名字,请问那位名唤乐乐的孩子,可是洪夫人之子洪烁?” 白衣人先抱拳行礼,再将匕首双手奉还紫山。此时余晖未散,沐扶苍她们在白衣人走近后,皆不由得抽了一口气。 并非是白衣人多么美貌无伦,只说五官相貌,他远不如顾行贞清俊英武,楚国世子风流倜傥,九重夜妖异华美,甚至比起白哉子的雪肤秀丽也差着几分,但是白衣人身上有举世难寻的清绝气质,就好像,沐扶苍想了想,只能联想起天上的流云飞星。她们是红尘俗物,他却是天上的一缕仙气。 “你是谁……”紫山一问未绝,沐扶苍神色忽变,打断紫山话头,急切道:“末云城日前大乱,洪烁重伤,洪夫人惨死,如今凶兽埋伏在驿道附近劫杀官差,洪烁闻讯来找凶兽复仇了!他伤势还没有痊愈啊!” “多谢告知!”白衣人身影一闪,竟真像云烟飘散,消失在驿道远处。 连紫山也震惊得合不上下巴:“好快!他是人是仙啊?” 豺狗的箭尖对准了洪烁的心脏,这回,就算洪烁将脖子转上个圈,也避不开穿胸箭簇了。 豺狗对自己的箭法很有信心,他的信心非常有道理,毕竟从箭法大成,一箭射杀师父和师兄后,近十年间,他但凡出手,从未走空。 何况豺狗面对的是失去力气,爬也爬不起来的小孩子,他这一箭,根本没有失手的可能。 确实,他瞄得很准,箭上带的力道也足够,两个洪烁叠在一起也该被洞穿了,可是,这本该万无一失的箭,偏偏没能杀死洪烁。 尚在空中的它,被一只手握住了,不费吹灰之力般握住了,用一个不符合气氛的比喻,就好像一只蝴蝶落在了猫嘴里。 豺狗从未遇见这等奇事,他怔愣一下,飞快搭弓射向不知从何出现的白衣人。 豺狗心里涌出极度不祥的预感,这一箭射得虽急,却是重压之下发挥最出色的一次。 一箭射出,豺狗不看结果,转身疾疾逃窜而去。 “嗒” 白衣人轻轻一挥,雪光微现,箭矢折做两节落在地上。 三丈外,正在逃窜的豺狗背后爆出一片血雾,他的腿还在向前狂奔,腰以上的部分则向后一斜,落在地上。 日光已尽,残月如钩,豺狗看着茫茫夜幕,直到剧痛爆发,才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以这个角度看见夜空——他已被腰斩了! 白衣人扶起洪烁,一掌抵在他背心。洪烁苍白如死的脸庞渐渐恢复些人色,他勉力抬手拉住白衣人袖口,流泪道:“师父,我娘死了!她死了!” 马蹄声响起,钟大钟二此时方才赶到。 钟大迅速摸出烟火,射向半空,为其他人引路。 “毛铁正、射杀老六的小子、报急的官差……”钟二数着地上尸体,震惊道:“乐乐,这些凶兽都是你杀的?你,你又是何人?” “师父,带我走,我不要见她们。”洪烁低低哀求道。 白衣人将洪烁抱在怀里,安抚道:“好,不见她们。师父带烁儿进城找医馆包扎,师父陪你。” 又是一阵马蹄声,得到烟火指引的沐扶苍不顾疲乏策马赶到,看见满地死尸和抱在白衣人怀里的洪烁,满意地叹息道:“幸好赶到了,不然教我如何向洪夫人交代啊!啊,事出突然,尚未请教恩公姓名。” “我叫天生水,洪烁的师父。” 一百四十敬酒 郝大仁斜靠在巧匠特制的宽大圈椅上闭目养神,只是放在肚皮上,那急捻玉珠的手泄露了他此时心情并不平静。 “城主大人,现在已过戌时,将近亥时了,桌上的菜羹都凉了,沐姑娘还没有到,她会不会……” 郝大仁伸出一指,左右一摇,止住侍卫的问话:“菜凉了,端下去重做。莫多问,就当是宴请寻常客人。” 侍卫诺诺退下,督促着几个仅存的,魂不守舍的侍女撤走菜盘。他看着白玉琢成的杯盘中清一色素菜素酒,忍不住暗暗抱怨道:“寻常客人?沐家这姑娘,算哪门子寻常客人!” 墙角漏壶水声点点,壶中漏箭随着光阴流逝,缓缓上升至亥时刻度,郝大仁睁开眼,重重吐出口浊气,自觉半生以来,除了向李家求亲那日,再没有过其他女人让他如此焦急过。 难道真的不准备赴约了……郝大仁睁开精光隐隐的细眼,手中蝙蝠纹青玉珠越转越快,他也在怀疑着,毕竟沐扶苍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自己绝非庸脂俗粉,该有的城府与狠辣,一样也不缺,以她的出众才智,完全可能做出暂时回避他的举动。 可恨啊,可恨沐扶苍一个豆蔻少女,竟压得一群仆役护卫、武功好手服服帖帖,而他经此一劫,手头力量骤减,在家族支援到来前,若以硬碰硬,竟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富商女! 郝大仁把玉珠往地上一摔,玉珠骨碌碌地迸溅四散,声音不绝,让凌乱的房间更添一份狼狈。 他把眼光从玉珠上挪开,抬起眼皮,怔怔地注视着墙上扯去一半的残画,突然怒火炽起,将面前桌几一脚踹翻! 郝大仁平时素来自持城府深沉大智若愚,当为第一流的人物,此时却疯癫般锤、砸、打、踹,不能自控,和乡间小路上赌输了谷子的泥腿子别无二致。 失势的日子,不好过啊! “大人!”侍卫紧张且兴奋地一路快跑前来报信,迈进房间,当头撞见郝大仁的反常举动,不由一缩脖子,犹豫道:“城主,大人?沐,沐姑娘到了。” 郝大仁重重地喘几口粗气,腆起肚皮,伸手正正衣冠,又是一副风轻云淡威严内敛的好样子。 “我这就去见客。酒,都准备好了?” “都备齐了,上桌前,小人会再检查一遍,您放心。” “嗯,去告诉他们,脸上都给我藏好了,她可不是院子里的妓,家里的妾,好糊弄,事成前一点痕迹都不许露出。” 侍卫连连应声,心里冷嘲道:“谁敢把她当个妓子,当个床上的婆娘?分明京城来的母大虫,说不得要吃人的!” 城主府剩余的侍卫们皆按沐扶苍要求站在城墙上充样子过的,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完整沐扶苍是如何孤身应对来犯狄军,诈退乌停,较起只会咆哮的郝大仁,拔腿就逃的程万里,她才配英雄豪杰之称。更添沐家家丁威猛,伙计胆大,就是相貌寻常的小丫鬟也别有气魄,当着城主的面不敢说,一个个心里早对沐家生出敬畏。 敬畏混合着劫后余生的乏累,添上“宴请”带来的兴奋,又偏要强行按捺住情绪,侍卫们大都神情古怪,举止生硬。 碧珠跟在沐扶苍身后,昂首阔步向前迈,嘴里念叨着:“乌停不是早没影儿了吗,他们这是做什么?活似死了自家独生子。” 沐扶苍含笑低声道:“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慌乱,不要叫出声,学他们僵住脸也行。” 城主府甚大,加上地处偏远不顾忌讳,搭建任性,比沐扶苍在京城的院子还显得阔气些。沐扶苍和碧珠足下不停,闲聊完又欣赏左右景色,直到碧珠开始疑心下人在带她们兜圈子时,这才堪堪到了宴客大堂。 到了大堂,足足等了三刻时光,郝大仁方前呼后拥,姗姗来迟。 原是奖赏有功之人的犒劳宴,加上白日里才了结兵灾,人困马乏,事端纷扰,沐扶苍迟到些本算情有可原,郝大仁与她互相行过礼,却拢起手,慢条斯理道:“沐姑娘来迟了,当罚。” 旁边早有一个颤巍巍的惨白侍女用小银盘托着三杯酒,递到沐扶苍面前。 碧珠微感惊异,抬头扫了郝大仁一眼,看他拿捏架子的样子和梁鸣扬这等官老爷分毫不差,暗道:“呦,莫非几个时辰前那个央求小姐出主意救城和抖着给侍卫扶出来的‘郝大仁’是他同胞兄弟不成?刚靠着小姐捡回一条命,这就开始抖威风劲压人了!” 沐扶苍闻见酒杯中传出浓浓酒香,推辞道:“重孝在身,不能饮酒,扶苍以茶相代,谢过城主好意了。” “哦——”郝大仁拖长声音:“沐姑娘成日四处奔波,想不到是戴孝之人。去,吩咐后厨准备素酒。沐姑娘,先用茶吧。” 郝大仁状若无心,斜靠在椅子把手上,一边品茶一边与沐扶苍讲话:“令尊令堂何时过世?哦,去年,却是新孝,节哀,节哀。” “家中长辈放心你一人来衮州……女户?原来如此,一个姑娘,身后无人撑腰,不容易啊。” …… 碧珠听得憋气,低头把面果子用指尖掐爆了出火。沐扶苍则随着郝大仁问话,或浅笑或叹息,好像没听出郝大仁话里话外打压之意。 郝大仁身坐主位,远远看见对面侍女捧着酒壶行来,直起身,对沐扶苍和蔼道:“沐姑娘以后便无此等烦恼了,有我郝家在,不敢说横行衮州,但绝无人敢再为难你。” 碧珠又是一阵惊异抬头,她不信郝大仁会好心好意,怜惜弱小,而这打一棒槌给一甜枣的做法确似是想招徕沐扶苍。她瞪大眼睛要看郝大仁究竟目的何在。 却听郝大仁道:“沐姑娘虽有诸多惊世骇俗之举,但我郝家却是族风宽厚,甚能容人,加之鸣钟食鼎,积代衣缨,不是一般人家能比。” 郝大仁突然话题一转,从贬低沐扶苍到夸耀郝家身价,碧珠明白了郝大仁是在指望着小姐嫁进郝家,把头一低,眼角一弯,才要偷笑郝大仁异想天开,忽地凝住了表情——不错,郝家堪称地方一霸,衮州豪族,虽然赶不上京城贺府等等大员家世高贵,但若肯舍得一个周正些的家族子弟,娶沐扶苍为正妻,那就是沐扶苍结结实实高攀了!难怪郝大仁说话阴阳怪气! 郝大仁明示暗示郝家不会过于苛责女子品行,嫁进郝家,既有了庇护,也不会失去自由,如果相公再争气些,不,只要沐扶苍一直要强敢拼,定能把相公提携上去,自己起码得个敕命夫人。 可是,有哪里不对啊,大大的不对。碧珠摸摸胸口,觉得一口气堵得慌。 沐扶苍闻言,端着茶杯起身敬郝大仁:“郝城主果然有气魄,扶苍正有一事欲与城主大人合作,只不知如何开口,现得此承诺,我便可放心一说了。” 碧珠压下心事,侧耳倾听小姐的应对,却有一阵细弱“哒哒”声传来。她视线左右一扫,发现端素酒而来的侍女表情惊慌,身上一阵阵的颤抖,引得酒壶与托盘碰撞做响。 灭城危险才过,难免有侍女惊恐未定,碧珠才要拨开眼神,余光中忽见久立身侧的侍卫快步上前,接过酒壶,并对侍女露出一个极凶狠的眼神,示意她马上离开。 侍女固然表现不佳,但小姐一个未婚女子,又是在宴席中,如何由得一个大男人近身服侍?这岂不是更大的失礼!碧珠直觉有问题,假作捋发,偏过头,把眼珠滴溜溜转回去,再仔细一看,手上不由一紧,把好端端的秀发扯下四五根来。 那把酒壶,她认得! 沐扶苍不理会周围暗流涌动,只举杯向郝大仁笑道:“区区女儿身,平素多为人不屑,总算以今日事洗脱柔弱之误。扶苍不敢独占功劳……” 郝大仁神色不动,腰却微微一挺离开椅背,望向沐扶苍的目光隐现锐利。 “只愿城主为我证名,免得众商回城后,有小人信口开河,将此大功轻飘飘勾销。” “我一向有恩报恩,爱憎分明,城主肯在危难时将重任交与,同涉险境,实是伯乐相逢,知遇之恩,小女子不胜感激,但愿极尽己力,供城主驱使,让末云城繁华再现,更上层楼。” 碧珠听得呆住,心道:“小姐在胡说什么,明明是我们救了末云城与他郝大仁,凭什么将功劳分给他?还要上赶着与他合作?白白给个大便宜!” 郝大仁看着侃侃而谈的沐扶苍,两瓣肉脸慢慢一分,咧出个笑容:“沐姑娘好志向,来来,上酒,我敬巾帼英雄一杯!” 侍卫听得“巾帼英雄”四个字,把壶一倾,满满倒了一杯清酒递给沐扶苍。 真的是那把壶,那个倒法,碧珠攥着头发,手心的汗把发缕打湿,她真想尖叫着把酒杯打翻,但是忆起沐扶苍路上的交代,把自己的冲动硬生生控制住:“小姐早已料到郝大仁不怀好意了吧?这九曲鸳鸯壶是小姐重金买来,前些时日又亲手交给洪夫人,她不会不识得厉害,把酒喝下去。” 碧珠正忐忑时,冷不丁眼前一暗,竟是侍卫又倒一杯酒,大手一扬,递给了她! 一百四十一巨商 沐扶苍似乎真没有察觉盛酒之器似曾相识,痛快地接过酒杯,双手高举在身前,在众人灼灼目光中,向高居上位的郝大仁再三行礼,口中恭维不绝。 沐扶苍十分用心的念了一两年的书,加上久混商场,种种套路话皆说得滚熟,绝不会犯磕巴害羞的毛病,此时一句接一句,不留空隙,可谓天花乱坠,娓娓动听,且用词优美文雅不至于使人肉麻不堪,表情再摆出十分的真挚深情,眼里泪光点点,场面简直感人,郝大仁竟不能打断她,只能连连赔笑着说:“过誉,过誉!不敢当,不敢当!” 好容易熬过了两刻钟,沐扶苍收住话,深深叹了一口气,郝大仁及侍卫们心道可算讲完了,精神松懈,忍不住齐齐跟着“唉”地一声叹气。 要不是顾忌到沐家能人异士甚多,指不定哪个小丫鬟就是不露相的真人,他们真恨不得按住沐扶苍,把酒咕噜噜灌进去。 不料沐扶苍喘口气,转向为她盛酒的侍卫,动情道:“我识得你,可是白日站在城墙上为我送行的那位?” 侍卫暗道:“废话,就剩我们这几个人,谁没被赶去墙头充样子?真认识倒叫出我名字来啊!”脸上却傻乎乎地一笑:“是我,劳小姐记挂。” 沐扶苍立即激动地奉上套路话,再一行礼,接着她又认出一位战友,再次套话行礼…… 侍卫们身份比沐扶苍差上一截,沐扶苍行礼,他们不敢不回礼,这一来一去,一来一去,两刻钟时间没有了,郝大仁捏得手指关节咔咔作响,脸上已维持不住笑容了。 “沐姑娘,沐姑娘!”郝大仁咳嗽一声:“时辰不早了,咱们喝杯散席酒……”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郝大仁的劝酒词,沐扶苍歪着头,十分天真地问:“我似乎听到窗外有好多人在跑步,哎,怎么屏风后好像也有人影在动?可是院子里走水了?” 郝大仁“嚯”地起身,瞪向那个拿壶倒酒,即向他保证陷阱安排妥当的侍卫。 侍卫惊愕又惊慌,一路快跑到门口,门扇一推,低吼道:“你们在干什……啊,雷校尉!” 侍卫冷汗如泉涌,牙齿打战,他一瞬间几乎以为是自家坏事为人察觉,飞龙卫前来捉奸拿脏。 在往常,有郝州牧撑腰,城主府的人绝不怕飞龙卫的兵,但眼下,他们既在图谋立下大功的巨富沐家,失职重罪又未来得及掩饰,皆知情势不妙,一个个登时吓得手脚发软,呆立原地,不能动弹。 雷校尉一脚踹开碍事的挡路者,大步流星跨到郝大仁面前。 郝大仁在飞龙卫将兵们出现的瞬间,恍然大悟沐扶苍晚到的原因,心里直把沐扶苍骂上天。他尴尬地笑笑,对近在咫尺的雷校尉抱拳行礼:“雷大人啊,好久不见……” “啪!” 雷校尉直接一刀劈碎拦在他与郝大仁之间的长几! 郝大仁唬得一抖,口水呛进气管,憋得满脸通红,小声咳嗽几声,勉强张嘴道:“大人勿恼,城中近日出了些谣言,小人已经平息……” 郝大仁的声音消失,他不敢再出言狡辩了,因为雷校尉的刀,横在了他脖子上。 “少胡扯!老子问你……”雷校尉拽着郝大仁衣领,与他面对面,眼瞪眼,咬牙切齿地怒吼道:“老子问你!你,想,怎么,死!” 沐扶苍轻轻放下酒杯,捡起桌上的冷茶润口,等待着雷校尉把怒火向郝大仁倾泻完。 不用管架在城主脖子上的明晃晃长刀,单是雷校尉攥紧的衣领就快要把郝大仁勒死了,侍卫们不得不指挥着僵硬的肢体,手忙脚乱地涌上前,想把主人解救下来,给雷校尉的亲兵连打带骂,全撂地上了。 郝大仁艰难地呼吸着,头昏脑胀地想:“他真敢杀我?我,我命休矣!” 雷校尉确实想当场弄死郝大仁,全靠最后一丝理智绷着自己没把这肥猪的头扭下来。 两个时辰前,飞龙卫接到沐家的报信时,将信将疑,扣住紫山和沐家下人,使两个骑兵往末云城一探。 结果才跑了一半路程,骑兵就看见躺了一地的死人死马和血洼中的报急信,当即折返,狂奔回军营,向坐镇飞龙卫的雷校尉报急。 雷校尉这才知道末云城真发生大事了,一边十万火急地打点兵马一边把来送信的人叫来仔细问话。 紫山伶牙俐齿,挑事件重点和对沐扶苍有利的一面,稀里哗啦一顿讲完。雷校尉十停话里信了五停,等赶到末云城,看城外有行军痕迹,城里人群稀少,狼狈倾颓,把剩下的话一起信了。 雷校尉知道沐扶苍已将狄军劝走,便分出一队人马维护城中秩序,自己带着亲兵逮了几个未及逃跑的行人和城主侍从,录下口供充当证据后,才气势汹汹杀进城主府,兴师问罪。 郝大仁经营多年,手下到底培养出来几个得力之人,那个倒酒侍卫从地上挣扎爬起来,向雷校尉一跪:“大人,使不得啊!狄军来得突然,城里又有细作潜伏,加上是他狄族王位之争,城主也是无奈呀!好在狄军撤退,没有杀人屠城,即使皇上知道了,也不会过于怪罪几位大人,倒是您现在伤了城主,州牧那边不能交代!” “放屁!人都打上门了,来了又走,我傻子似的蹲在城外屁都不知道,我要给皇上交代,他妈谁给老子一个交代!” 侍卫一度量,雷校尉计较的还是责任问题,可是这代价,他不想背,郝大仁和郝州牧也背不动啊,尤其是郝大仁的身份,不出事还好,出了事,只“城主”两个字就是重罪! 这也是郝大仁埋伏沐扶苍的原因——夺功、曲解事实,从长远角度,还有为未来城中势力划分的考虑。 “呃,呃,雷大人,其实可以……”侍卫眯起眼睛,往沐扶苍方向使个眼色。 白天里应对乌停的人,不算狄族李敬鑫,仅剩沐家和城主府的侍卫,也就是说,只要控制住沐家,整件事情还不是由得他们随意颠倒黑白曲直,嘴巴硬一点,干脆说是商户内乱,原没有狄人侵犯一事也成啊。 雷校尉顺着侍卫目光望向沐扶苍,心里先赞了一声小姑娘俊生,然后扭过头,略微松松手,好叫郝大仁说得出话:“想得美!那帮商人哪个是省油的,你有本事叫他们全都闭嘴吗?难道想学狄人来个屠城?” 郝大仁又喘粗气又支吾不清,说不出完整的回话。他也没法明确给出回答。 商人头脑灵便且行走四方,多数人又和朝廷官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想把整件事瞒下来,根本没可能做到。 “雷大人误会了,郝城主不是想叫他们闭嘴。”沐扶苍起身向雷校尉行礼:“小女子沐扶苍,因劝退了乌停王子,城主特召我来商量对策。” 雷校尉早猜到了席间的少女便是沐家小姐,只是他向来瞧不起女人,懒得搭理,现在沐扶苍主动开口,念及她毕竟护城有功,才耐着性子反问道:“哦,他和你商量?能商量什么?” “商量这邀功表书该如何书写。” 沐扶苍此言一出,皱着眉头的雷校尉、连连咳嗽的郝大仁,跪着躺着的侍卫们,都惊异地朝她望来。 “狄族内乱,波及末云城,考虑到西北战乱未平,实不宜与狄族再开战火,于是雷大人、城主决定派做商人的我同乌停商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兵不血刃使其退散,实是大功一件。只是牵连进异族王位争端,即使假我之手,功劳还是容易被人当把柄栽赃呀!” 沐扶苍愿意分功!郝大仁眼睛一亮,随后又面露不虞,但听雷校尉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兵不血刃逼走狄军,确实是好事。”于是转化了表情,摸着脖子,沙哑道:“雷大人放心,我最会写章表,包管朝廷挑不出错!” 雷校尉挥退多余的人,与郝大仁、沐扶苍商议到深夜,将面对狄族侵犯不能进行防御反击的失职之罪反变成了劳苦功高。 等候在外的碧珠不小心踢到侍卫们方才慌乱中丢到地上的刀枪,疼得泪花直冒,旁边城主府的人和亲兵们自然明白这晚宴是怎么一回事,心知被沐家的人看破了,不免有些惭惭,给碧珠狠瞪几眼也不敢作声。 碧珠揉着脚,等大门一开,连忙一瘸一拐地迎上前。沐扶苍扶着她,低声道:“事情已了,回家去吧。” 沐扶苍向几个丫鬟解释许久,才叫她们明白这分功的好处。紫山把茶杯往桌上一墩,恨声道:“道理我明白,只是气闷。” 沐扶苍笑道:“那你这样想,假如我一个人请功,虽然孤身救城听着好听,但上报到京城,给层层官员压一压,变一变,没准只得些钱财做赏赐,加上我是女子,与冯女史走得近,再给敌对派系一挤兑,反而指不定是福是祸。” “倒是把飞龙卫与郝大仁一起拉上,他们想要多大的功劳,就得分给我同样的功劳,而且他们与我不同,皆是有背景有势力的人,请下的赏赐,扬出的名声,比我能做到的不知高出几倍呢。这笔生意,划得来!” 沐扶苍所料不错,飞龙卫与郝州牧避而不谈末云城当日的混乱不堪,只大夸特夸飞龙卫与州牧家人的高瞻远瞩,他们如何分析局势,如何派“没有”官场背景的商女去狄军内部与乌停谈判,如何惊走狄军,讲得满朝上下眉飞色舞,纷纷表示做得好做得妙,真是边疆勇士,国之栋梁。 胆敢身入狄军的沐扶苍,自然也随之名动京城。 一百四十二封赏 “狄军真的来了?” “真的!我那天没来得及出城,把城外的马蹄声听得真真切切,少说有两三万人呢!” “你少吹牛皮,狄族是狼熊生的畜生,个个能打,一两千人马就是场好架,要两三万人,早把末云城踏平了,怎么会撤退呢?” “这就是沐家小姐厉害了,哇,她一个人,仙女下凡似的,往狄族王子面前一站,那王子直接吓得不能说话,周围狄军‘呼啦啦’把手里的兵器都丢掉了。沐小姐再伸手一指,一喝,真是菩萨动怒,惊破肝胆,他们立刻卷尾巴逃了!” 一群听众立刻嘘声四起:“老王你就瞎扯吧,沐小姐我也是见过的,美是美,不过个俊俏小姑娘,哪至于到了神仙地步,能把狄军惊退。” “那你以为狄军凭啥退了兵?” “不是飞龙卫和城主……”有人话说了一半,就给哄笑声淹没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嘲笑道:“快别提什么城主大人,我当日出城时,走我前面的就是末云城的城守,跑得比我驴子利索!” “飞龙卫?哼,平时好大的名声,狄军撤退到十万八千里去了,他们才知道末云城遭袭,巴巴跑过来白捡个功劳!” “眼瞧着沐家店铺的伙计可是一个没走,据说连小丫鬟都抄上刀了,要说是沐小姐劝退的狄军,我可是信的。” “对,什么邀功表书,都是写来哄官家的,这事,我只服沐小姐一个!” 街头巷尾俱是在讨论沐扶苍英勇救城的壮举,程万里和尹掌柜躲到茶馆二楼深处,依然会听到下面人群情绪激动的言论。 尹掌柜苦笑道:“不想一场兵灾,倒是成全了沐家姑娘。” 程万里端着茶,低头不语。 尹掌柜摇摇头:“罢了,换我是做不到说服胡贼,算她有本事。以后,末云城怕是要一家独大了。” 程万里咽下逐渐变冷的茶水,觉得一直苦到心里,和尹掌柜对坐半饷,方道:“真是做得一手好生意!” 尹掌柜又摇了摇头,却是没有说话。 一场动乱下来,商人们均损失惨重,叫苦不迭,唯独雷校尉调和有功,升为将军,郝大仁则得个闲职,也一跃成官身,从此弃了城主之名,要以“员外郎”称呼。 而沐扶苍的赏赐却迟了一天才接到,不过轻飘飘一纸表彰而已。 不光沐家家人们大感意外,便是末云城之人也纳闷不已,只以为是官人们心黑,把沐小姐的功劳尽数揽给自己,暗地里讥讽不已,让郝州牧和飞龙卫身上多了口黑锅。 又隔了一天,九重夜的信件寄到,配合着老庙处买来的消息,沐扶苍据此将京城的情况拼接出来,向碧珠叹道:“党争不觉间已严重至此,即使我借着郝州牧的名义领赏,他们仍不肯轻饶过我。” 碧珠接过信笺,先夸了句九公子的字好,才仔细浏览内容,皱眉道:“这帮食古不化的腐臭老物,凭什么女户女身不能接受赏赐,一口一句这不配那不配,小姐上刀山下火海时,怎么不见有人跳出来说女子原不配吃苦受难?” “呀!看这,居然有厚颜无耻的人说小姐不该参与到战事中,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哈,品行败坏时,推说一句‘女子误我’,国破家亡时,推说一句‘女子误国’,若做出功业的恰是女人,就是‘不合礼法’,总之,好处他们占尽,坏处全是女人的错。伪君子也就剩这点欺凌女人的本事了!” 几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气,沐扶苍阻止道:“多说无用,单看几日后有其他赏赐下来,又赐下何物。钱帛官位尚是小事,雷校尉郝大仁都有了,不会单漏着我,关键是由此测试出皇上的心意,他若只拿些金银搪塞……” 沐扶苍神色严峻起来:“这可是前途渺茫,祸及性命的预兆。” 姑娘们都被沐扶苍的话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她不言语。 沐扶苍笑笑道:“这些要等以后回到京城面对了,咱们现在在末云城,先把手头的事顾好吧。紫山,找到人了?碧珠,药材可搜集齐了?” “找到了,就在小姐之前暂住的客栈里,那死小子伤得重,他们一时半会离开不了。” “药早够了,大家急着回现钱,药材马牛之类贱价售出,我不仅买了小姐交代的药,还多买了许多囤着。” 沐扶苍点头道:“好,继续买,尤其是滋补药,挑最好的买,把市面上的名贵药物全买空。” 碧珠疑惑道:“小姐买药材不是为了给乐乐……啊,小姐要逼乐乐的师父自己跑上门求药?” “是,我有求于天生水,只好想办法先令他欠我人情。”沐扶苍惋惜道:“离京时,女史赠我半枚玉珏,玉珏原主便是天生水,可惜它随书籍一起焚毁在火灾中了,不然有信物在手,能更容易取信于人。” 紫山双眼一亮,兴致勃勃地拖长了声音道:“二玉相合为一珏呀,难怪女史快三十了不嫁人……” 沐扶苍笑骂道:“长辈的事,少在背后评论——若是和天生水这等人物有情,换我也不肯嫁京城里那帮权贵。” 碧珠听到这,冷不丁冒出一句:“那要是顾行贞将军求亲呢,小姐肯不肯?” 沐扶苍微微一震,呆了几息方道:“顾将军,他,他不一样……唉,你又问这个问题,顾将军是我的英雄,我的恩人,我没想过嫁他。” 紫山翠榴听到个意料之外的大消息,笑得见眉不见眼,一个缠着沐扶苍,一个缠着碧珠,求问两人之间的故事,房间里欢声笑语地热闹起来。 又隔了两日,京城方面果然传来新的赏赐,却不是财物官位,而是雍帝授意史官把沐扶苍连名带姓地记录到史书里,并御书一横匾赐予万宝银楼。 “‘天下一宝’!厉害了!皇上御书啊,快叫黎掌柜挂起来,看魏世子王世子狗世子的还敢不敢砸咱家铺子!”丫头们欢呼不已。 沐扶苍请来宴席,把沐家家丁伙计并左右邻居、相熟商家聚在一起庆祝一番,又连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好叫全末云城知道沐家得了皇上的青眼。 碧珠忙里忙外,心满意足地辛苦起来,直到深夜才得空休息,拿清水抹把脸,趴在榻上嘟哝小姐厉害,小姐威武。 自言自语了一阵,沐扶苍仍点在蜡烛看信,没有答话,碧珠翻个身,叫道:“小姐,别一本正经地研究京城来信了,大好日子,来,笑一个!” 沐扶苍收起信纸,吹了蜡烛,坐在黑暗里,倦倦道:“京城有个新消息,和我有关系也没关系……呵,千辛万苦得到的东西,她轻轻松松拿到手,说不嫉妒太虚伪。” 碧珠一翻身起来:“什么消息?难道京城里有哪位小姐能和你比肩?” “柳珂,她在我得到牌匾的前一天,受封纯陵乡君。” 沐扶苍拼死劝阻乌停的同时,京城郊外,马蹄哒哒,由远至近,传进树林深处,惊起几只飞鸟。阴影下,握着笼子网袋的仆从们随着蹄音的节奏哆嗦起来,被一道清冷稚嫩的女声训斥:“我们是来捉狐的,偶遇公主罢了,有什么可怕的!再说一遍,谁都不许慌乱,成功了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露马脚就是死路一条,懂吗!” 众人想起小姐许下的钱财美女,心头一热,贪欲压倒了畏惧,热切地望向马队出现的方向,举起吹箭对准了从远处驶来的宫装少女胯下骏马。 但小姐不知道,在距离更远的深林间,另有“黄雀”在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哼,好不容易将侍卫支开,难得的机会倒便宜了这贼女!主人,要不要小的去把这事给搅了?” “主人”饶有兴趣的盯着那个纤细的背影,笑道:“原来清高孤傲的才女柳七比我想象得更加有趣啊!由她去,我要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 碧珠感觉自己吃了一只苍蝇,恶心道:“柳珂?她何德何能受封乡君?” “前些时日,乐平公主外出打猎,途中马匹受惊,不受控制,带着公主一路飞驰,公主几次险被甩下马,性命危急时,刚巧遇上在附近捉狐的柳珂,柳珂用迷药药晕了马匹,救下公主。” 碧珠撇嘴道:“刚巧?怎么柳大才女身边有这么多的巧合?哎,她不是在孝期吗,捉什么狐?” “柳珂自言收拾亲母遗物时发现狐裘有点破损,想亲手缝上,但是又不愿杀生,于是令下人带着迷药到林中活捉狐狸,准备取其尾毛,结果碰见了危险中的公主……”沐扶苍感叹道:“我也不信在她身上会有真正的‘巧合’出现,但柳珂居然敢对公主下手,并且成功了,这等本事胆量,我自愧弗如啊。” “说来,这回我能得到奖赏,倒是沾了她的光。救下公主后,朝廷将忠孝双全的柳珂破例封为乡君,女史进言道,柳小姐救下公主,被封为乡君,我救下一座城池,却‘功过相抵’,岂不是要寒了飞龙卫与衮州百姓的心。守旧党才没了言语,我方有了块牌匾。” 碧珠抚了半天胸口,仍顺不下这口气,怒道:“唉,唉,太不公平了!” 沐扶苍苦笑道:“是啊,不公平,人间事,从来就不公平。” “以后的不公平,只会遇见的更多呢。可我偏是不服气,越是不公平,我越是要赢了这‘不公平’!” 一百四十三天生 柳珂是当朝相爷的亲孙女,一流的出身,只这一点,千万女子便不及她,再添点才气与狠绝手段,会输,才是稀罕事。 若把沐扶苍生进皇家,生进相府、世族,难道她弄不来一个品级,争不到太子妃位吗?还会为了本便属于自己的功劳斤斤计较,苦心钻营吗? 柳珂能算计成功,最主要的原因只不过因为她姓柳,她能接触到皇家的信息,有听命顺从的人手,事成后,另有柳党官员,甚至是皇上的支持,让她获得超过付出的回报。 柳珂与沐扶苍是一种不公平,而有钱有眼界的沐扶苍比起翠榴云儿,又是另一种不公平。 从人们呱呱落地的那一瞬间起,就注定要承受世间的种种不公与难堪。 沐扶苍不服这种规则,不满足规则限定的给予,她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怀有热忱与渴盼,想要获取更多,更好,更像生活的生活。 她的“不安稳”,已是一种僭越与挑衅。 那不招人喜爱,甚至不能明示人前的,生机勃勃的野心啊。 “对,小姐,我们要赢,不能输给那个假惺惺的坏女人!”碧珠意外的激昂起来:“一时不如人,不能一世不如人!那什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莫欺少年穷!” 沐扶苍奇道“身份的提升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你别着急呀。” 碧珠激动一下,又突然卸尽了力气,趴在床头可怜兮兮道:“不敢不急,柳珂吓人得紧,连无冤无仇又身份尊贵的公主都敢下手,不说公主金贵,换了寻常百姓也不能这么算计呀!先害人再救人,拿别人的命赌自己的封赏,万一中间出了岔子,比如药失灵了、马倒下来把人砸死了、来不及救,人就甩飞了……她可就是在谋杀了啊!” “以前我还想,咱们是不是无意间冒犯了柳珂,让她针对小姐进行报复,现在可明白了,她根本不理甚黑白清浊,只管自己痛快。” “但求自己痛快,不是人们真正的本性吗?道义理念,只是一件遮羞用的漂亮衣服而已。” “小姐啊,你不要替柳珂辩解,咱们可也是她欲除之而后快的‘痛快’之一。柳珂家世本就高人一等,现在又得了品级,咱们再见时都得先过行礼,再受她搓揉,唉,想想就叫人受不了,假如这两年找不到应对的法子,我宁可留在衮州也不要踏进京城半步。” 沐扶苍跟着想了想,实在想象不了自己向柳珂行礼时的心情,举杯喝下些冷水,压住满腹心事,上床裹着被子挣扎着入睡,迷迷糊糊间,不知是想象还是梦乡,她看见自己披上状元的红袍,在众人簇拥中迈进朝堂,足下轻盈生风,正觉得已是人生得意时,一声娇叱自头顶传来:“堂下何人?见到本皇为何不跪?” 沐扶苍耳边似是雷声乍响,抬头一望,半空中龙椅上端坐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女人瞳亮如灯,脚下踩着六目八爪的青色怪兽,身畔阴云环绕,似鬼非人。 沐扶苍张口欲言,身体突然一沉,景物飞快闪过,直直堕落进漆黑地狱! “啊!”沐扶苍无声地惊叫一句,睁开眼,窗外雾蒙蒙地尚未天亮。 沐扶苍辗转片刻,索性披衣起身,点起蜡烛,研墨习字。 字帖写了四五张,碧珠端着水盆进来:“小姐,快收拾一下,乐乐师父外面等着呢!也不知道在院外站了多久,翠榴开门扫地时才看见他。” 沐扶苍放下笔,飞快盥洗干净,边挽发边叫碧珠赶快拿衣服过来:“哎,来得好快!我没有准备好呢。这件不够庄重,换新作的祥云纹雪青长裙来。” “发簪拿白玉的一套。” “我的沉香香囊呢?” …… 慌乱了一通,总算在一盏茶的时间里整理干净,沐扶苍缓步走进会客厅,向天生水弯腰行礼:“扶苍拜见先生,劳先生久候了。” 天生水还礼道:“不敢自居先生,沐小姐直唤我名便好。” 天生水武艺高强如斯,为人却谦和有礼,与沐扶苍在京城遇见的腐儒不可同日而语,沐扶苍越发惊喜,心道:“先生是一定要叫的,若不是怕吓跑人,我这就要下跪磕头,大喊师父了!” 天生水果然是为了洪烁的伤势而来。 洪烁伤上加伤,任他是体质非凡,这回也不能轻易恢复了。天生水走了末云城几家药店,得知名贵补药皆以销售一空,便毫不犹豫地来到松子院,向沐扶苍求药。 “我身上钱财不多,请沐小姐先行赐药,容我日后再补。” “先生客气了,洪夫人生前将洪烁托付于我,照顾他本是我的责任,先生不来,我也会送药过去。” 碧珠立刻走出门,喊过紫山翠榴红池,几个人托着早已准备好的药盒子,鱼贯而入,立在天生水面前。 天生水略挑几样便说够了,沐扶苍一看,这可不行,花言巧语硬添了两根尺长的人参,又说小孩身体娇弱,怕睡不安稳,附赠几床丝绸被子并安魂香料,再派人去雇佣酒店的厨子给师徒俩做饭。 天生水开始推辞几句,后来看沐扶苍殷勤非常,也不再多言,只在最后碧珠打包东西时说:“沐小姐慈善,不胜感激,我身无长物,唯有剑法堪可入目,沐小姐可派一二得力之人,在此时日随我修行。” 天生水却也是个明白人,沐扶苍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不做推辞,把紫山叫出来:“先生莫怪我贪心,挟恩图报,实在是我家紫山天资出众,埋没了可惜,恳请先生教上一教。” 紫山期待地望向天生水,她知道自己比起一般人强上许多,只是限于女子之身,终究比不上小辟等师兄,但有了神秘的“内力”在,未尝不能突破男女间的先天差异。 不料,天生水拒绝道:“这位姑娘是故人之徒,我不便传她剑法。” 沐扶苍微微吃了一惊,隐约觉得自己想到什么,正寻思着,又听天生水继续补充道:“沐小姐手下的几位黑水众,我也不能传授。” 碧珠等人面现茫然,紫山若有思索,沐扶苍确实真正的惊了一下,随后想起洪夫人对晋王旧事所知甚多,天生水作为洪烁的恩师,知道这些不算离谱,才放下了心,毛遂自荐道:“我和碧珠可以吗?” 天生水道:“自是可以,只是习武甚是辛苦,请沐小姐考虑清楚。” 哪有什么需要考虑的,沐扶苍当场行礼,甜甜叫道:“扶苍拜见师父!”直接敲定关系,不容天生水反悔。 天生水道:“只是暂时随我修行,不必行此大礼。”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自是要恭敬行礼。”沐扶苍打定主意,一定要黏紧难得的良师。 碧珠犹豫一下,无奈地跟着沐扶苍行礼拜师,心想,究竟叫小姐找到了练武师傅,小姐难道想流落江湖做侠女去? 天生水言必行,行必果,回去照顾了一天洪烁,第三日一早就让沐扶苍碧珠在城外空地上随他修炼。 碧珠换上紧身衣裤,拔下玉镯香囊,无精打采地踩着朝阳来到泛黄的荒草丛里,嘟哝着:“一大清早啊,师父也太实诚了,真想把我们教成江湖高手呀?” “江湖高手多好!我们三番五次地遇险,每回,我都是一边躲一边恨自己手脚不够利索,只能叫人保护着。紫山和钟家兄弟固然实力非凡,但不可能每次危机时恰巧在身边,我想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不如自己学些打架的本事,起码力气大了,逃跑时都有劲。” 碧珠勉强被沐扶苍说服了:“好吧,为了逃跑而习武。” 天生水比她们到得更早,远远望去,一身白衣在金色阳光下清洁如云如雪,看得碧珠精神一振,脚步瞬间加快。 天生水的第一堂课,却是教沐扶苍和碧珠绕着山坡跑步,跑一圈还不够,要一圈接一圈地跑下去,直到他说停为止。 沐扶苍第一圈还算能应付,等两三圈后,红晕满面,肺如火烧,只是天生水不叫停,她便不敢停,拖着脚步,慢吞吞地勉力小跑,直到彻底瘫倒在地。 而碧珠早在第一圈时已落后得不见人影了。 “你约莫跑了十里地。”天生水俯下身,平和地向沐扶苍解释:“在这段时间里,一般男子能跑出二三十里了。先天限制,男人力气有女子三五倍大,耐力也更强,即使习武多年,依然不能完全抵消这种差异,沐小姐想学武,就要吃更多的苦头,而且付出再多,仍比不上男子的成果,你还愿习武吗?” “愿意!”沐扶苍捂着火辣辣的胸口,沙哑道:“师父,我不求成为天下第一,胜过世间男子,只愿日后回想,不会为一时的偷懒而后悔。” 天生水温柔地笑笑:“好,沐小姐有韧性,习武已先成功一半了。” 碧珠本以为跑步只是天生水对她们的考验,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每日太阳没升起来时,她们就要按着天生水教导的呼吸法绕着山坡跑步,次次累得半死不活,她终于在洪烁吃光了沐扶苍送去的药材,能下地躲着沐家人的时候忍受不住爆发了,向天生水闹脾气道:“师父,我不要跑步了!你直接教我们内功好不好?” 天生水轻轻“嗯”了一声,问道:“内功是什么?” 一百四十四奈何 “咚咚咚,啪!” 碧珠一脚踹开了客栈二楼的房门。 “霍乐!你给我滚出来!” 左右房间的客人听见女子泼辣的叫骂,纷纷探头观望,待认出了来人是沐小姐的家婢,又索然无趣地缩头关门。 碧珠知道自己大大地失礼,此时怒火翻涌,却也顾不上别人的眼色,冲进去厉声喝骂:“霍乐!小骗子,大骗子!我知道你在,滚出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什么叫内功!” 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若非床上被褥摊开,简直像是无人居住——现在也确实没有人在,洪烁大约听见碧珠的脚步声时便躲藏起来了。 碧珠不死心地掀开床单看床底,又翻箱倒柜,嘴里气呼呼地叱骂:“早该知道你嘴里冒不出一句实话!见鬼的内功外功,哄得我累死累活跑山坡,茧子都磨出来了!真是,信了你个大头鬼……” “哈哈哈哈哈!” 窗外爆出一阵哄笑声,碧珠支起窗扇,拿手遮着阳光,低头看见对面那晒得发亮的屋顶上蹲着一个消瘦男孩,正笑得前俯后仰,憔悴的脸上暂时消失了阴郁。 “上来上来!我,我打死你个内功高手,骗惨我了!” “不是我骗人,是紫山先说的呀!谁叫你们信了!哎,山坡好跑不?” “呸,都是你害的!” “嗯,我害的,有本事下来打我呀!” “等着,我叫师父收拾你!” “那是我师父!他才没你这么丢脸的徒弟。” …… “似曾听闻,唔,久远前有故人提及。”在紫山的提醒下,天生水回想起往事:“可惜在我踏足此国度之前,内功真气便已失传,无缘得见,甚是遗憾。” 紫山泄气道:“也就是说,没有内功了,没有飞叶摘花、剑气如虹,我这辈子也不可能赢过师父师兄他们。” 沐扶苍颇为惊讶:“可是,烁儿的本事,不是一般拳脚功夫能练出来的啊?” “烁儿,他的出生便有些与众不同,即使在整个雍国,也难寻第二个,与内功外功并无关系。” 所以,天生水才先试过两人的脾性,并认真告知沐扶苍,她辛苦习武仍未必能比及男子。 男女有别,先天所限,除非有奇迹出现…… 然而“奇迹”已经失传了。 终究要承认,有些差距不是能靠努力弥补的啊 沐扶苍用干净的布条缠住脚底,再套进翠榴连夜赶制的厚底小靴子里,将裤腿扎紧,拍拍手,翻身跃上骏马准备向城外奔去。 “小姐!你还去找天生水师父呀,咱们又做不成武功高手,就算练十年八年的,别说钟家哥哥,连紫山一半也赶不上,倒是给晒得灰头土脸的,脚上腿上全是伤。”碧珠听见动静,连忙追出来说话,手里还拿擦脸丝绸,小水珠从额头的绒发上顺着鬓角滴落。 “师父在末云城只停留到初冬,便会带烁儿离开,我只有这点时间向他请教。翠榴心细,紫山会和人打交道,红池现在也能算些账了,你带着她们三个照顾生意,有事去和凌掌柜商量,我先走了。” “哎,小姐呀!你没涂佛妆,风会吹伤肌肤的……”碧珠的声音消失在踏踏马蹄中,她看着沐扶苍远去的背影,跺跺脚,甩手回屋。 过了半个时辰,翠榴端来新做的汤饼与酱菜,和碧珠分食,正吃着,门外隐隐传来紫山略显尖锐的声音:“……滚,没腚眼子的老王八,敢闹……算甚男人……” 沐扶苍将马拴在坡下矮松上,跑到山顶,意外看见天生水身后躲着洪烁。 洪烁垂着头,一手紧紧拽着师父衣角,显得郁郁不快。 沐扶苍没有做好面见洪烁的准备,此时也微微有些尴尬,停顿一下,先向天生水行礼问安:“见过师父……烁儿,你,伤势恢复了?可还……” “哼!”洪烁撇撇嘴角,又往后缩了缩,只在天生水白色长袍外显出一只筋骨毕露的细手。 天生水摸摸洪烁的头顶:“多谢关怀,已经快好了,带他出来活动一下。你先进行晨练,气力是一切的根基,不可轻忽懈怠。” “师父,不要教她!我讨厌她!”洪烁大叫起来,摇着天生水衣袖要求,语气发狠,眼圈却倏地红了。 “沐小姐是好人,前段时间末云城大乱,幸好有她照拂你。” “可是我娘死了!她死了!” “不要把罪责迁怒到无辜者身上,你母亲的事与沐小姐本无关系。” 洪烁甩开天生水,踉跄地跑开。 天生水抱歉道:“烁儿年纪尚小,世间情理尚不能明辨,方才多有得罪。我会慢慢开导他,请沐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沐扶苍望着洪烁远去的背影,许久才收回目光,喃喃道:“不用道歉,我明白他,我也是,我也曾……” 沐扶苍恨着叛军和他们的同党,虽然知道杀害父母的那股叛军已尽数亡于顾将军之手,她还是怨恨着一切与叛军有关的人事,就是连紫山,她同样也耿耿于怀。 即使心里清清楚楚,那些人与沐家的伤亡并无关系,这一世的紫山也不是上一世的紫山,但,父母与碧珠的死,叫人如何释怀呀。 沐扶苍揉揉眼睛,丢开往事,先活动一下关节,开始跑圈。 天生水明确告之沐扶苍,她的身体只比京城大小姐们略康健一点,论力气速度,只怕连乡下苦力丫头也不如,若想习得上乘武功,要先进行耐力和体力的训练,打下根基。 体力训练实在是取巧不来的,想要有所进步,须得结结实实一步步一拳拳地磨出来。 沐扶苍撑到晌午时,头晕眼花,汗流浃背,向天生水告了辞,骑着马慢悠悠往末云城走,路上想起重金买回的经书事解,心里又开始着急——两年后女子科举就要开始了,时光匆匆,时光短暂啊! 沐扶苍一路奔回松子院。现在的末云城无人不识沐扶苍,城卫哪敢缠住她要钱,行人也尽数自觉让开路,好叫沐家小姐顺顺当当进出城门。 才靠近松子路,沐扶苍就看见院门口围着些闲人,聚成圈,一个个伸长脖子巴望着。 “咦,家里又出热闹了?”狄人远去,商会已奉万宝为首,郝大仁暂时不会与她撕破脸皮,在这城里,还有谁是沐家的麻烦? “是沐小姐来了,快让开!” 凑热闹的人亦看见沐扶苍,赶快闪出条道,于是沐扶苍看清了,敢在沐家门口撒野的,是一个衣衫破烂的瘦高男子和一个异常憔悴的小女孩。 小女孩面色青黄,气息微弱,无法站立,给男人瘟鸡般拎在手里,比重伤时的洪烁还要可怜。沐扶苍一直盯着她看,直到走到他们身侧,才想起来:“是她!怎么变得这般凄惨?” 紫山指着男人,冷笑道:“小姐,快来瞅瞅,不要脸到这个地步的男人,也是个稀罕东西!咱们把他媳妇从祸乱了救出来,他把人领走时不知谢恩就算了,现在倒找过来讹钱,说是咱们弄坏了媳妇。” “我,我好好一个媳妇,从你家出来成这样了,我,你们有钱,欺负人,我不要银子了,我走还不行吗!”男人居然没有脸红,色厉内茬地对着紫山喊完,拽着女孩转身要走。 “我叫你走了吗?小姐,只到这,他不过是个一般禽兽,可是,哼,大家说说,我刚刚问出什么了?” “紫山姑娘聪慧,问出来这家伙是只丧家狗,房间亲戚钱财全没了,全靠他媳妇养着!” “狄军来时,他把媳妇一丢,自个跑了!” “他媳妇这么小,除了把腿一叉,能干啥?五文钱一次,他娘的,真便宜,我之前咋不知道……” 众人七嘴八舌,把事情讲了个大概,原来是男子空长了个高身量,整齐脸庞,却好吃懒做,把媳妇当妓子接客来养活自己。 等狄军屠城的消息传来时,几乎一无所有的男子倒是轻松,也不用收拾东西,媳妇一撇,脚底抹油就溜出城。可怜了女孩,没人保护,只会蹲在墙角哭泣,给地痞流氓逮着,好一顿蹂躏,若不是遇到探查情况的沐扶苍,只怕会被当场奸杀。 男人在城外饿死前,听闻末云城转危为安,又逃回来讨饭。这时,他倒想起媳妇了,各种打探,找到沐家,把人接回去,将伤势未愈的女孩脱光了往草席子上一扔,继续接客。 女孩容貌寻常,言行愚笨,胜在年轻便宜,以前日夜不休赚来的钱勉强够男子挥霍,可经此一劫,身体败坏,几个熟客试过之后,皆说松垮无趣,再不愿为她花钱。 男子断了收入,苦熬了几天后,想出一计,带着女孩跑到松子院讹钱。 男子和末云城中其他人不同,小村落逃出来的,半辈子没见过大世面,不识得厉害,自以为沐家当家作主的是一群黄毛丫头,脸皮薄,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女人贞洁之事一羞辱,她们就会悄悄拿钱出来摆平,不料紫山管你面子里子,直接站在门口一顿好骂,还像讯人犯般把他那点破事全逼出来,惹得大家嘲笑不已。 “她是我媳妇!我乐意拿她当婊子使唤,你们管得着?”男人把脖子一梗,破罐子破摔道:“那丫头,你不是可怜她,要买她吗?拿钱来!十两不够,得二十两!二十两,这婊子我就休了给你们!” 沐扶苍向挽着碧珠的红池道:“难怪一点小事处理了这么久,原来是你这丫头捣乱。”接着下巴一挑,扬声道:“既是你妻子,又与我何干?你怎么糟践她,我不管,可是平白诬陷我沐家残害妇女,却是不能忍,来人,把他打折了扭送城主府去,按着律法,该罚的罚,该杀的杀!” 男人想不到沐扶苍比那刁蛮丫鬟还狠绝,终于慌乱起来,求饶道:“别,别!小人知错了,我就一苍货儿,您大人有大量,放了小的……还真打啊?啊!别打我!啊……” 沐扶苍把马匹交给钟大,自进院门去了,红池紧跟在后面,哀求道:“小姐,那个妹妹好可怜,求您买她回来,叫她不要在外面吃苦了。” 沐扶苍冷淡道:“我知道她可怜,但是,这例子一开,叫流氓无赖看出机会,专把妻女拽到咱们门口一顿痛打,逼你高价买她,不买就把人活活打死,到时看你怎么办。” 紫山也道:“是啊,咱们顾不过来的。他们自个的女人,打死打残,当婊子当畜生卖,谁管得了?只能说她们命不好,不如快快结束了一世,下辈子托生做男胎。” 红池一愣,触动往事,眼泪顺着腮边流下来,也不知是为谁而哭。 一百四十五暗流 紫山扯着迷茫的红池,恼火地跨进松子院,直叫晦气:“好心好意赶到城主府救她出火坑,结果,嘿,死心眼守着那王八玩意,拉都拉不走!哭哭哭,除了掉眼泪珠子就只会喊着要丈夫,给人玩死了活该!” 红池犹自回不过神来,傻傻地问:“她好苦呀,为什么还不肯跟我们走呢?是不是没有说清楚,她误会了?要不,我再过去,把话说细了,教她知道,我们是来救她的。” “不用了,说不明白!”紫山粗暴地打断红池:“她脑壳坏掉,你说啥也没用了,她听不进的!” “乡下丫头,大字不识一个,三贞九烈、三从四德倒学得熟!” 红池弱弱抗议道:“才不是三贞九烈、三从四德,她接待好多‘客人’了,没觉得她有反抗过呀。” 紫山一顿,烦躁道:“她有病!鬼知道脑壳坏掉的人在想什么。” 碧珠放下毛笔,凑过来说话:“不肯和你们走?真是奇怪呀。” “她没甚奇怪。”翠榴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的花瓶发愣,口中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和碧珠她们说话:“是咱们家里奇怪。我上一户主人,也是这样。” “什么样?”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放屁!”紫山与红池异口同声道。 紫山转头看了红池一眼,红池缩缩脖子,一吐舌头:“呀,说粗话了!” 碧珠好奇起来:“你之前的人家,发生过什么事?”能用得起丫鬟的门户,总不至于叫媳妇卖身吧? 翠榴盯着花瓶,彻底怔住,一个字也不答了。碧珠得不到回复,陪着翠榴看了一会花瓶,恋恋不舍地放弃追问,向紫山道:“城主府的人有没有为难你们?” “哪里会为难,殷勤得很,知道咱们是为傻女人来,还特意问要不要替我把男的打死了,直接带走她,吓得那王八一抽,晕过去了。” “嗯,不出小姐预料,除了这种没长脑子的呆瓜,起码一两年内末云城里无人招惹万宝,我们需趁机把生意铺张开来。” “如何铺张呢?” 紫山红池趴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眼睛忽闪忽闪地巴望着碧珠,翠榴也回过神,一起乖乖地等待指示。 碧珠站起身,婉转一笑,然后迅速收起笑容,咆哮道:“我怎么知道!想办法把小姐喊回来啊!练什么武,当什么侠女!这么大的家业,难道指望我撑起来!?” 碧珠打消不了沐扶苍练武强身的心,正如程万里对万宝的兴旺束手无策一样,他绝望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威信日渐不再,生意衰败,过去拍马吹捧他的小弟如今见面态度冷淡——客气礼貌自然是有的,但语气里的尊敬已经消失了,其间落差让做惯大哥的程万里不能忍受。 “管他万宝在京城好大名头,在末云城都得给我缩着!我去叫人给她来几下暗棍,保管她夹着尾巴做人!”屠兽帮已将这些事做惯,尽管秦烽此时明知凶兽大半折在沐家手里,甚至连凶兽来历也猜到几分,但提起阴招坏人,依旧是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的架势。 “不可,”程万里谨慎道:“此时对沐扶苍动手容易招惹飞龙卫不快,而且城主正想借助她和李敬鑫的关系,劝说李敬鑫轻饶了抢劫案,我们一有举动,只怕先激怒他们。” 秦烽气急道:“等着看她坐大,把咱们挤出末云城?这不敢,那不干,程哥,你以前的气派哪去了?” 程万里咬着牙根,过了半晌,方露出一丝狞笑:“沐扶苍不是女户吗,家里没把个男人靠着,等着看,也就三两年,不用我们动手,朝廷先收拾她了!” 秦烽惊讶莫名,糊涂道:“程哥几个意思?她不是收了皇帝御匾吗,朝廷想后悔?难道不是她守住城,其中有猫腻?” 程万里呵呵冷笑两声:“守城是真,可她女儿身也是真!” 秦烽隐约记起一点从京城商户那听来的流言,精神大振:“朝廷决意要‘复辟’了吗……” 沐扶苍直到坐在自家书房里,才开口问道:“碧珠,方才我们说话时,你怎么一言不发呢?” “几个大老板谈生意,有我这个小小婢女插嘴的地么?”碧珠揉揉大腿,觉得连番奔走,身上并不觉乏累,看来前些时候的锻炼确实有效果 但让她长年累月的修炼下去,是不可能的。 “我每次外出都尽量带上你,便是为了叫他们知晓你同凌掌柜一样,是万宝的顶梁之柱,能够影响每一笔生意。当你手里有了足够的权力,他们岂敢轻忽你。” 碧珠想了想,摇起头:“道理我懂得,可是,终归不同的。” 沐扶苍叹道:“大约是我把人心想简单了,你的确是难以接手商行。唉,我早想脱了你奴籍,之前没这能力,现在却是朝廷局势叫人担忧,实在不敢放你独立出去,只怕女户反变成拖累。” 碧珠亦是惊讶莫名:“朝廷?不管那帮大官怎么多嘴多舌,颠倒黑白,皇上终归是圣明的,御笔恩赐,皇上的态度很明朗了啊。” “皇上是明君,非独断专行的暴君,所以我才怕,怕他架不住满朝官吏的进谏,将颠倒的黑白变成真,把长胳膊长腿儿、活生生的人,硬是指认成‘物件’。” “小姐害怕了?” “不敢不怕啊,万一一夕后退回三百年前的璃朝时,女人非人而是物品是牲口……当然,我知道是不可能的,只是免不了要担心。” 前世里,她张牙舞爪地守着梁康,天天斗完婆婆斗小妾,对外界情况简直一无所知,压根想不到朝廷态度曾如此微妙过,虽然按前世轨迹,这一世——起码八九年内——朝廷不会恢复旧制,但,等亲身经历来,仍有心惊胆战之感。 “早朝时礼部的人又和冯柔吵起来了,一个人对阵一群人,吵得不可开交?”柳珂半躺在美人榻上,拿瓜子远远地逗弄鹦哥,惹得那只脚给银链子拴在笼架上的鸟儿上下翻腾,吱哇乱叫。 “是,据说是不管冯柔上奏何事,礼部都要找出些微错处进行反驳,死揪住不放。依奴婢看来,错处未必有错,他们只是想找茬争吵,撵走冯柔。”清商恭敬禀告道。 柳珂把瓜子一扬,刚好贴着鹦哥的弯嘴纷纷扬扬落了一地。鹦哥扑扇着翅膀,在空中一阵努力乱琢,琢了个空,又扑将下来,试图叼地上的瓜子吃,可链子就这么长,任它伸直了脖子也够不到,小孩啼哭般惨叫起来。 柳珂玩的尽兴了,才慢悠悠道:“真是废物,女户本也是新制的一部分,新党却连冯柔也不保护,可见他们本无甚坚定革新之意,只是想找由头打击名门世家,从这些老家族手里分权罢了。” 跟随柳珂的几个丫鬟,几年来长了不少见识,不是一般下人仆役,立即听懂小姐的意思,清越突然兴起一点惋惜之意,同情道:“可怜了那冯柔,宽宽敞敞地搭建了学堂,倒赔钱教平民女儿念书,真心想把新制……” “哼,为了名声自讨苦吃,你可怜她作什么?!” 清越当即不敢说话了,清商也藏起了叹惋的表情,旁边的清语一直木着脸,等房内安静了,才问道:“小姐,恕奴婢失礼,只是从朝廷动向看来,乡君之位,并不可靠,应另寻助力,可奴婢愚钝,不知以后该如何行动,还请小姐明示。” 柳珂满意地看了清语一眼:“你人丑,心思倒还有几分,不错,乡君之位算不上数,只是叫我在聚会时脸面上有些光彩——别人皆要向诰命夫人们行礼,唯独我不需或是只用行半礼,这身份上的高贵就出来了,足以弥补柳家底蕴的不足。” “脸面虽好用,也不能靠它吃饭,我终究要在婚事上下功夫。” 提起婚事,清越得意洋洋,眉开眼笑道:“别家姑娘争得头破血流,手帕交也得翻脸,咱家小姐的婚事却不用愁,大把的公子少爷争着下聘,献媚的嘴脸奴婢都看厌了。” 柳珂抿嘴一笑,又板起脸,低喝道:“少说浑话,我和这些臭男人才没关系。” 清商凑趣道:“清越说错了,他们哪里值得在小姐面前提,得皇子来求娶,才配小姐费些思量。” 清越来劲儿道:“皇子又如何,只要小姐愿意,太子妃也是手到擒来。不止太子,前日在公主府品诗,遇见二皇子,二皇子看见小姐,便笑了,和看见其他姑娘完全不同。” “二皇子可真俊呀,只比顾行贞和楚惜聿差一点,人又潇洒又温柔,做夫婿比太子要强。” “据说新党是推举二皇子的,二皇子也是皇后亲生,唯二的嫡子,赢面颇大,难怪小姐拒绝了太子妃之位。” “他比太子聪明,更得帝心,若太子一直糊涂下去,难保未来皇位落在谁头上。可惜二皇子过于有主见,不似太子好拿捏,我嫁过去……”柳珂柳眉一拧,始终下不定主意:“总归我还有两年时间观望,皇权之争不是一时半会能定胜负的。” “前日我路过万宝银楼时,看见他们生意似乎好得很?”柳珂想起这个难缠的女人,眉心便是一皱。 清越小心翼翼回答道:“万宝生意一直很好,最近沐扶苍得了皇帝嘉奖,生意是更上一层楼。” 柳珂又抓起一把瓜子,这回丢得是快准狠,打得才歇过一口气的鹦哥哇哇直叫。 柳珂丢了三四把,地上一片狼藉,才用手帕擦擦掌心,冰凉道:“去使人在城里放出些话来,灭一灭英雄好汉的名头。我现在碰不到她,先容她在蛮夷之地蹦跶几日,待她回京时……哼!” 一百四十六都城旧 “哈哈哈哈,你信了,你居然信了!” 杏花坊客人嘈杂的交谈声中,坐在当中一桌的大汉声音尤为响亮:“你是三岁小儿吗?噢,三岁小儿都不信!一个毛没长齐的小丫头,和狄人王子谈判!一个人,去狄军里谈判!” “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狄军啊!说句认怂的话,老子我是不敢,你敢?你敢?还是你敢?”大汉手指从同座几个男子身上一一点过,其间有挂不住面子的,一瞪眼睛,一句骂娘卡在嗓子眼里,想起大汉肯定会起哄叫自己去东北边疆验证胆量,又脸红脖子粗地咽回去,气得猛灌三盅杏花酒压火。 大汉见同伴都被自己气势压住,周围客人也有不少扭过脸,竖起耳朵听动静,越发得意起来,啪嗒一拍桌子,声音吼得高高的:“对,咱们大老爷们做不到,她一个姑娘凭什么做到!” 临桌的客人反驳道:“我一朋友当时就在末云城,狄军围城时,他吓得两车货物都不要了,回京城歇了把个月才缓过劲儿来。狄军要攻城那是千真万确的事,要不是沐家小姐,他们怎么会平白无故地退军了呢?” “对啊,我也听朋友说,是沐小姐劝退了狄军,其实连飞龙卫都不占份儿,就是她一个人的功劳。” “一个商女,要不是做下功业,皇上也不会无缘无故赐她牌匾。夏老弟,你不要胡说八道。” 大汉哈哈大笑,“咣当”又是一拍桌子,看得小二心疼不已。小二一抖抹布,正想上前提醒,注意力就被大汉接下来的话吸引跑了:“你们,都被骗了!” “狄军入侵不假,却是飞龙卫和末云城里管事的富商派手下,和那什么黑王子白王子谈和了。谈和是好事,可是经过皇上同意了吗?没开打,先议和,堕威风,飞龙卫李将军同意了吗?这,领功之前先挨罚吧!于是,他们一合计,啪!” 大汉一拍大腿:“把一个小商女推出来!反正她是女的,又没个一官半职,谈出花儿来也是平民百姓的一腔热血,不关咱大雍朝廷的事,飞龙卫和城里官员只是没主动出击而已,算不上罪过,这样,大家都有功无过,皆大欢喜了嘛!” “原来如此!” “对啊,我早觉得不是沐小姐能做到的……” 众人皆恍然大悟,自觉夏老弟言之有理,顿时坊里一片附和之声。 夏老弟站起身,一脚踏在板凳上,眉飞色舞,唾沫四射:“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一说,都懂,可你们谁想过,为什么推出的领功人是她沐扶苍而不是其他商人?” “沐小姐厉害啊,她离京前,又和布商斗智,又和珠宝商争利,没有输的。” “嘿嘿,你猜对了一半,她是厉害,可不是生意场上的厉害,京城里,她是勾搭上九公子撑腰,等出了城,嘿嘿,什么飞龙卫、狄王子、郝州牧……得承认,末云城里的男人,比咱京城的野啊!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沐扶苍美得很,狄王子一见她,骨头不得酥了!” “拿这等功劳,她是上上下下‘打点’全了吧!” 提起美人韵事,气氛比之前谈论战事时热闹了不止十倍,大家正热血翻涌,豪情万丈时,一位年轻公子哥突然掀翻桌子,怒喝道:“够了!表妹何等人也,岂容鼠辈背后玷污!我……” 夏老弟先吓了一个哆嗦,等看清站出来的公子,又笑开了:“呦,我当是谁,原来是梁少爷,您消消火啊,要我发现表妹谁也行,偏就看不上自个时,先偷摸往药房里跑,绝不敢支吾一声!” 梁康气得话也说不利索了,举拳要打,给洗墨拦腰抱住,小二也忍笑着上前拉架,客人们白看一场好戏,笑得越发起劲,其乐融融,喜气洋洋,谁也没留意几辆颇为华美的马车在坊门口慢悠悠地路过,向着沐家园子方向驶去。 郑管家领着丫鬟仆役站在大门口翘首以盼,远远看见马车出现,欢喜得白胡子也翘起来,连忙弯腰上前,恭迎小姐归家。 经过郑管家两年用心经营,园子里越发鲜亮别致,花圃里更添了不知名字的,从异域运来的紫色花丛,那花一骨碌一骨碌地支起花簇,花朵还只星星点点的花苞,已能闻到奇异的幽香,比桂花多些野趣,比兰花多些馥郁,十分宜人。 沐扶苍在花丛前站定了,笑道:“这花好,适合晒干了装香囊。我先闻闻,碧珠,你要是累了,先回屋歇息吧。” 碧珠揉揉眼角,叹口气,果然显得倦倦的。她垂着眼皮道:“小姐练武后真是身强体健,先跑遍了衮州,又到狄族领地面见赤狄王妃,回家路程走了一半,还换个方向折回并州找吴管事谈话,整整一年没带歇脚的,您赏花吧,我可不行了,先回去睡一觉,晚上给我留碗鱼羹,等着醒来吃。” 横竖是自己家,且院子没有人能压过沐扶苍一头,她也不管什么礼数了,拿湿丝绢擦把脸,在花圃里支起桌椅就伸直了腿,塌了腰,舒舒服服瘫在那吃茶赏花。 郑管家陪坐在小板凳上,仔细把两年来京城发生的大大小小事件一一道来。 虽然沐扶苍每个月都能受到京城寄来的三五封信件,又从老庙在末云城开设的赌坊分部买到大量消息,但小小信纸总不如当面讲述的详细真实。 “所以从我们领到赏赐后不久,京城里便开始兴起不利谣言?” 郑管家惭愧道:“开始只以为是招惹了一两个眼红的同行嫉恨,等十天半个月后,发现谣言竟是越传越凶,才知道是有人从中作梗,我和老黎商议后,下狠劲整治了一番,也逮了不少胡说的小地痞,可流言始终不能禁止,纷纷扰扰直到现在,叫小姐烦心了。” 沐扶苍道:“不至于烦心,略微有一点感慨罢了……两年来,京城是一点没变啊,鲜花着锦,勾心斗角,道貌岸然,尾巴藏在锦绣里,獠牙还在唇外支棱着,便把自己当圣贤了,要比其他的妖魔鬼怪高尚些,吃人也精致起来。” 郑管家听着沐扶苍举止言行变了意思,不怪她外出几年学得粗俗无礼,倒是心疼起来:“小姐晒黑了,人也把规规矩矩给看通透了,不知是在外吃了多少苦头,唉。” 沐扶苍就着花香,叫来荷叶羹、蒸羊羔、肉咸豉、太平毕罗、莲花肉饼,在室外一顿吃完后,教厨娘拿番椒酸果泡的凤爪也入味了,正适合配着漂浮冰渣的荔枝汤吐骨头玩。 几个不常见沐扶苍的丫鬟架着遮阳绸伞,捧着洗手银盆立在一旁伺候。她们把脑袋低到了地里头去,还是掩不住惊讶神色,简直有“佛祖呀,怎么会有这种大家小姐!”的文字化为实体,从眼眶里飘出来戳在沐扶苍身上。 紫山风风火火一路闯进来,从小丫鬟手里抢过荔枝汤碗,咕噜噜喝够了,才一抹嘴巴笑道:“小姐好享受!在京城里这么放肆,就不怕把丫鬟们吓死了?” 给紫山结结实实吓到变色的丫鬟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变,赶快把头再低回去。 沐扶苍坐没坐姿地靠在椅背上,衣领敞开,发髻松散拂落到肩膀上,她懒洋洋道:“才回来,容我再放松几天。嗯,其实我已经不自觉地规矩起来了,换做在衮州时,我们五个今晚该捧着西瓜在门口台阶上坐一排,边吃边讲鬼故事了。” “台阶坐不了,鬼故事倒是管够,小姐猜猜,我从那个姓夏的嘴里挖出什么?” “他是从某个人手里拿钱办事学舌,你再去追查发钱的人,层层摸上去,发现钱是从柳府里来的。” “柳珂使坏比以前仔细多了,我开始没有查出钱与柳府有联系的证据,只是怀疑,后来查到黄得照那,”说到竹蜂帮帮主时,紫山撇了撇嘴:“那人撒钱散发流言时,刚好找到的流氓里有他的两个手下,他们不敢瞒我,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我两下一合计,也是就那总丧气吧啦,一脸死了娘的柳珂干出的缺德事了。” “京城果然是老样子,对手都没有变。诋毁名声,拿婚事作梗,再然后,该下堕胎药,毁美人的脸。闺房内院斗争,来来去去就这么几样,连柳珂也不能例外啊。” “谣言好解决,倒是冯女史那边,不知境况如何。她给我回信总是报喜不报忧,可是许老板……”沐扶苍支起身子,表情严肃起来:“许老板带来的消息是一年比一年坏。顾将军虽打赢了仗,把陆戎彻底赶出了边境,起码十几年内冠南山再无战火之忧,但西北的连年征战只怕是耗空了国库。” “许多壮年男子给编入军队,拉去作战,田里缺失人手,粮食歉收,去年靠屯粮勉强挨过来,今年只怕……” 沐扶苍看着刺目的太阳:“只怕,大家都不好过,而那些个昏官,为了‘好过’,乱出主意,把灾祸往女人身上推啊……” 一百四十七故人在 杏花坊里,大家装作吃酒,把杯子贴在下巴上,鬼鬼祟祟地偷听着角落里客人的闲聊。 “我说,我说啊,其实那个,那个沐小姐……沐扶苍啊,不好看,皮肤黑乎乎的,我闺女长大了比她强。” “……” “哦,哦,没的事,你记得是以前的沐扶苍,女大十八变吗,她现在可不美了,要不然,魏世子怎么不出现找她麻烦了?” “什么,我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我之前说啥了?你可别寒碜我,我没吃过,还没见过美人吗?她又黑又凶,没个好家世衬着,谁会喜欢?哪能迷倒人啊!比起柳七小姐,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夏老弟似乎有些紧张,每一句出口之前,都要咽咽口水,贼兮兮地朝四周瞟一遍。 偷听的人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了,除了被夏老弟语气带动,更是因为闲聊的对象不再是空有钱财的沐扶苍,而是柳府的七小姐,那个与乐平公主交好的、无数贵公子爱慕的,才名满京城的“纯陵乡君”柳珂。 “柳七小姐啊,我和你们说,她美貌绝伦,诗词歌赋,无一不精……” “柳七小姐很美吗?万万不及柳大小姐吧!”有人觉得自己审美受到了挑衅,小声打断道。 “别插话!是你懂还是我懂?柳小姐的美,叫风姿绰约、神仙玉骨,比起大眼睛大屁股的女人是两个境界!云彩与泥土的境界!对对,这位老兄说得好,云泥之别!” “柳七小姐是真美啊,之前外号是什么?瑶台镜啊!多美!诗文也是她写的!不光是京城小姐们不及她,就是所谓的才子状元,有哪个诗词比她强?” “以后可别讲沐扶苍啦高小姐啦郭小姐啦大小姐啦,说句不客气的话——你们听听就行,别外传啊——这些小姐捆一起,不比柳七小姐一张纸值钱!” “不光人美,还心善,为何柳家几个小姐,独她受封乡君?因为她之前拼死救出乐平公主!这份智勇,其他小姐拍马也赶不上,也就是沐扶苍运气好,瞎猫碰见死耗子,有幸让皇上知道了姓名,但换做是柳七小姐在末云城,嘿!管他是叫狄王子还是箫王子的,想走都走不了!” “沐扶苍能受到皇上御笔,也是看在柳七小姐面子上……” 翠衫少女立在在柜台前等小二打包香果盒子,听见夏老弟极力夸赞柳七小姐,把沐扶苍及京城小姐贬得一文不值,以袖掩口偷笑起来。 “姑娘,您的点心好了。” 碧珠还礼道谢,拎着盒子出门登上马车,朝冯柔开设的学堂驶去。 当年与沐扶苍同窗读书的小姐们,在这两年里几乎都陆续出嫁了。人妻自不是少女,可以任意游玩访友,曾经热热闹闹的冯女史学堂,换上了平民姑娘的新面庞,一片素衣布裙里,显得高瑛极其出众。 “还好有你在,不然我触景生情,要发作些‘物是人非’的矫情劲了。” 高瑛亦是触动哀肠,轻轻抱了沐扶苍一下,拉着她手欣慰道:“看见你平安归来,人也依旧是老样子,我宽慰得很。两年来,姐妹们出嫁的出嫁,绝交的绝交,偌大京城,我竟渐渐寂寞起来,身边一个可打趣说话的人也没了。” 沐扶苍摸摸脸,笑道:“哪里是老样子,我风吹日晒的,皮肤都糟了,再添点泥土气,快成猴了。” 高瑛笑道:“你就算再皮,也是只美猴。呀,刚刚以为你穿了靴子,原来是长高了,比我高出这么多。” 冯柔在官府值班,两个好友躲进静悄悄的书房里说些体己话。 高瑛虽是将门虎女,离开京城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对沐扶苍在衮州的经历好奇的很,从马车一日能跑几里,路上野花香不香,一直问道衮州人吃甜吃咸,狄人梳了几支发髻,等听到沐扶苍讲她如何在混乱中当机立断寻找狄族商人,汇合末云城城主,制造空城计,再当面斥责狄王子时,直呼好险,靠在扶手上,抚着胸口惊叹道:“早知道你勇猛,没承想到了这个地步,我那时听父亲夸你时,还琢磨末云城能发生何事。唉,真正救了一座城池啊,竟没给你有品级的封赏,那个柳珂倒青云直上,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说到柳珂,高瑛语气不屑起来:“你刚回京城,忙着歇息整理,大约是没听到街上那些个闲言碎语,我先和你说了,你做个准备,外面听见时别生气啊。” 沐扶苍抿嘴一笑:“不生气,你说吧。” “从你获嘉奖以来,就有些傻瓜以为那功勋不是你做下的,后来越传越烈,更添了些不干不净的话在里头。我想你在商场上树敌甚多,原以为是些商人趁机闹事,结果等你回来,他们变本加厉,不但贬低你,还把全京城,连我在内,有些名声的姑娘都扯上了,唯独,” 高瑛冷笑一声:“抬高了一个!” “可是把有才且忠孝的柳七小姐抬起来了?” “你猜着了,正是她!我之前以为柳七只是高傲些,本也是好人,呆傻了两三年,等这事出了,才明白过来,”高瑛恼火地一拳打向桌面:“她其实一直暗暗地和大家较劲呢,就……唉,都是内宅手段,你是一个人,又成天在忙生意,说了你也不懂。” “总之,她一直不安好心,我也是想叉了,商人岂敢拿皇上的御笔开玩笑,定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派手下在背后乱嚼舌根。而你和她前后脚受赏,分了她的风头。几年来唯你能与她分分秋色,她便气了,暗地诋毁你,结果得意忘形,叫那些人一边踩你一边吹捧自己,这才露了马脚。” 沐扶苍吃吃地笑个不停,高瑛急道:“你别不信呀,诋毁你,只有她得到了好处。损人不利己的事,没几个傻子肯干的。” 沐扶苍道:“我信的,不但信你,还信里面有更多不能见光的手段在。” “我也是粗笨,要是君怡……”高瑛突然顿住,恹恹道:“算了,不提她,你以后也不要在我面前提她。” 沐扶苍乖乖的“嗯”了一声,心下一阵悲伤,高瑛与林君怡的交情原比她与两人之间的关系更亲密些,结果一对好友,却因婚事上的纠葛割袍断义。 再想想之前学堂里大小姐们欢聚一堂,吟诗作对,对比今时的冷清淡漠,女人间的感情,何其脆弱啊。 各怀悲哀时,碧珠拎着果子及时出现,高瑛扯出个笑容来:“是杏花坊呀,我极爱他家的酒酿饼子,家里偏就不许我吃杏花坊,也就在你手里蹭一顿了。” 直到傍晚时,冯柔还没有返回,沐扶苍告了辞,领着碧珠沿着大街慢慢散步回院子。一路上房屋风景,车马如龙,旧容未改,历历在目,似是昨日方见。 “梁刘氏?” 沐扶苍远远地看见家门口立着一群女人,当中妇人高颧细眉,满脸的精明刻薄,一直伸长脖子遥望街头,她也同时看见了沐扶苍,堆起笑容,率领丫鬟快步走来。 “拜见梁夫人。”碧珠对梁府旧怨未消,奈何不把梁刘氏当亲戚长辈,也得敬她是官夫人,心不甘情不愿地随沐扶苍一起行礼。 “我是你亲亲的舅母,别叫得这么生分,再分女户,也是我们梁家的外甥女。”梁刘氏笑得和蔼可亲,一把拉起沐扶苍,细细打量:“人黑成这样,可怜见得,在衮州是吃了多少苦?我有张保养方子放府里,明天是你庭庭表妹的生辰,你过来府里拜见舅舅,报个平安,顺便同妹妹说说话,带了方子走。梅香,明儿提醒着我,姑娘不好意思要方子,你得记着拿出来。” 梁刘氏端着最初的假慈祥劲儿,加上拿梁鸣扬做由头,沐扶苍少不得答应明天去梁府一趟。 沐扶苍对梁府只剩了一点后悔意思,重生之初的愤懑仇恨已随她的成长与家业的扩展逐渐消失,倒是碧珠对梁家给沐扶苍造成的伤害耿耿于怀,暗中关注梁府:“还真有脸皮找上小姐!哪门子的表妹,闲得慌想关怀孩子,去关怀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呀!” “我打听着了,梁康自从那次女史居处侮辱小姐过后,京城的小姐们都记着他了,知道人非良人,舅爷官职又不甚大,有点家世的姑娘都不肯嫁他,偏有梁刘氏自视甚高,只惦记着高娶,结果十八九的人了,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人不但蠢,还色。”紫山接口道:“我听到的比你更多些,他染上了嫖妓的毛病,三天两头往妓院里跑,梁鸣扬打断了戒尺也不顶用,只好托媒人赶紧寻亲事,想拿儿媳妇收收梁康的心。结果梁刘氏嫌女孩们嫁妆少,使绊子连搅黄了三四个,气得媒人也不干了,不然村里瘸子还有个盲婆,他一个公子哥怎地娶不着了?” 碧珠啐道:“嫌姑娘嫁妆少?这是看上咱沐家钱多了?小姐,明天不能去梁府,他们肯定藏着坏水呢!” 沐扶苍向来不惧梁刘氏,伏在书桌上,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托腮细思道:“我回京已有几日,梁刘氏都有动作了,柳珂也该知道我在捧杀她,她会如何回击呢?” 柳府七小姐的闺房新换了一套金丝楠木的家具,再铺上云绫锦,点燃龙涎香,若非房屋建制受律法所限,几可比拟皇宫内室。 柳珂赏玩过皇宫新赐下的香料,来到梳妆台前,从宝匣内挑出把一指宽的玉勺,舀了银碗盛装的玫瑰露水,倒在掌心,和珍宝阁独家出售的玉屑霜揉均了,细细地涂在面上、颈上和一切暴露在外的肌肤上。 柳珂积攒到银两后,立即四处搜寻护肤名方与滋补佳品,经过两年保养,已是唇红齿白,神采奕奕,足有六分姿色,更添胸前隆起,规模可观,不得已要拿白缎缠紧。 “小姐美极了,再过两年,便是国色天香了,看那柳璇沐扶苍还能拿什么骄傲!”清越捧着浣手盆奉承道。 不提沐扶苍还好,柳珂登时沉下脸,冷哼道:“沐扶苍!才回到京城就自寻苦头吃,竟敢叫人捧杀我!当我是没火气的泥人菩萨吗?” 清越一句附和谩骂还没吐出,柳珂已回嗔作喜:“我如今是堂堂乡君,太后公主前面的红人,轻易就能把个小商女收拾了,何必生气?南花园新进座灵璧石,牡丹花也大半开了,待我去看石赏花,慢慢想沐扶苍的死法。” 一百四十八谁家相思盼卿来 柳珂纤手揽过垂在额角的柳枝。 在翠绿枝条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她肌肤皎若新雪,娇嫩可人。柳珂对自己容貌上的变化甚是满意,寻到灵璧石上凸起的一角,揽裙坐下,抬起手,注视着粉红洁白恰似莲瓣的指尖。 清越知趣地闭了嘴,往后退让几步,让小姐清清静静地欣赏自己。她这一让,恰好躲进树荫花丛中。 柳珂出神没多久,忽听到不远处一声高呼:“我要发达了!” 声音内包含着无限欢喜雀跃之情,却打扰到了柳珂,使她眉心一皱,缓缓站起身,朝声音处望去。 清越快步上前,呵斥道:“敬儿,你鬼叫什么?吵到小姐了!” 敬儿从夫人房中归来,实是激动不已,看丫鬟们都去忙着预备小姐夫人参加郭府龙凤胎满月酒的衣饰贺礼,园中四下无人,静悄悄地只剩点虫鸣,忍不住发泄了一句,不料话音一落,石山柳树下腾地冒出两个人,而且不是别人,正是柳七小姐和丫鬟清越。 敬儿面无人色,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小,小姐,奴婢不知道,饶了奴婢……”吓得话也说不清了。 柳珂不愿为一时气恼毁去自己辛苦塑造出的“清冷高傲且悲悯,守礼知节花解语”的形象,忍了忍怒火,做出体谅状:“你们在无人时偶有失礼倒也情有可原,但还是需注意些举止,今日让我遇见也算是运气,要是换了其他姐姐在,看罚不死你。” 敬儿抖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柳珂是轻轻饶过她,连忙磕头行礼。清越嫌弃道:“扬了一头灰,怪埋汰的,你快走吧,别在小姐跟前碍眼了。” 敬儿软着腿儿,东倒西歪地逃走了。 柳珂注视着敬儿背影,有些困惑:“我不曾在明面上重罚过下人,她为何这般怕我?叫什么,敬儿?又不是哪个姐妹房里的丫鬟,我居然有些眼熟。” “小姐贵人事多,不记得是自然。敬儿是小姐扬名后,老爷拨去照顾姨娘的一个丫鬟。” 柳爷小妾宠婢甚多,柳珂生母病后姿容衰减,是内院妾室中最不受宠的一类,哪怕诞下女儿,也只分得一间破烂房屋和一个不听使唤的丫鬟,后来才靠柳珂再获得敬儿的服侍。 柳珂瞧不起亲生母亲,除非必要绝不主动探望母亲,加上敬儿满打满算伺候了小半年,柳珂能眼熟敬儿已算她心思缜密。 “原来是她。”柳珂点点头,向牡丹花圃行去。迈开几步,一支牡丹未曾见到呢,柳珂突然神色大变,回头盯着敬儿过来的方向,惊呼道:“不对,这丫鬟有问题!” 刘氏母子三人在梁府过的甚是如意,即使刘庭庭生辰只是梁刘氏为哄沐扶苍赴会的一个借口,但她肯掏钱办宴已足够证明对弟弟遗腹子女的重视。 刘庭庭生辰宴上,和梁刘氏亲近的夫人们携带着女儿花枝招展前来赴约,加上叫来凑数的梁家人,热热闹闹地挤满了摆酒的花园。 “好多人啊!”梁善开始时觉得好玩欢喜,时间略一长,嫌弃起吵闹杂乱。 梁刘氏也没想过小辈过生日,这些夫人会跟着女儿一起来。她原拟只到一两个来往最多的密友,结果此时尴尬地发现,饭菜准备不足,只得找借口溜到僻静处,塞给梅香春兰银钱,叫她们快去买些酒肉作补充。 一边心疼钱,梁刘氏一边看着被夫人们包围的沐扶苍暗自发狠:“原来你们是赶过来相看她的!哼,想都别想,沐家的家财只合落进我梁家的口袋!” 梁刘氏另有打算,在开宴前把夫人们支开:“小孩子原本活泼,咱们这群老人一掺和,她们都不敢说笑了。”拉着人离开时,不忘回头给刘氏丢个眼色。 刘氏眨眨眼睛,示意大姑子安心,然后笑眯眯地对庭庭道:“我们去大堂喝茶,你带着姐妹们玩耍,仔细着,别乱淘气。也是大孩子了,千万别任性。” 小姐们巴不得长辈离开,一个个乖巧的应了,等夫人们离开,马上换了颜色:“庭庭,我们走,不要理她。” “原来大名鼎鼎的沐扶苍就长这样,一点也不值我娘的一顿夸。” “哈,大名鼎鼎?我可是听说了,她一点名声全是靠和男人腌臜勾搭弄出的,比柳七小姐差远了。” “呸呸呸,柳七小姐是天上云朵、仙子,和咱们云泥有别呢,这俩个都不要提了。” 庭庭给沐扶苍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脚步顺从地跟着小姐们走了,甚至走到前头,引导她们去一个离沐扶苍更远些的地方。 梁康作为梁家嫡长子,庭庭的亲表哥,自然要参加她的生辰宴,只是女眷众多,和弟弟、刘材躲到角落里不好走动,等一时人散了,他迫不及待地跑到沐扶苍面前,深情款款地叫了一声表妹。 沐扶苍肌肤粗糙了,衣服装饰隐现浓艳色彩,也不再那么洁净淡雅,讨人怜爱,但是梁康看见她的第一眼,依旧觉得心里一软,千言万语涌在舌尖,直愣了许久,才呐呐道:“你近来可好?我,我想娶你!” 千言万语上冲进大脑,搅乱思绪,他本拟先问好行礼,慢慢培养与表妹的感情,可佳人近在咫尺,他心神俱醉,直接将最想说的话脱口而出。 碧珠直接啐了一口:“梁少爷还是老样子,一点面子礼数也不给小姐!” 梁康涨红了脸:“我是真心爱慕表妹,表妹若嫁……” “你以后有名门闺秀来配,我也有自己的如意日子过,徒增烦恼的事不要再提了,平白毁了心境。” 碧珠才不给梁康动手动脚的机会,拦开还想拉住沐扶苍深情诉意的梁康,给沐扶苍让出一条道。 梁博在后面看得冷笑,在哥哥与沐扶苍纠缠时就甩手离开,直接回书房温习功课。 刘材站在原地,阴沉沉地看着试图甩开碧珠的梁康,过一会又扭头盯着沐扶苍的背影。 “奇怪了,小姐哪去了?” 碧珠不似沐扶苍,曾在梁府居住多年,她经过两年多的时间冲刷,早就把梁府的路径忘了五六成,等放过梁康,回头再看,已找不到小姐了,加上梁府下人不配合,身单力薄,无头苍蝇般一阵乱跑,差点把自己也丢了。 知道梁刘氏从来不怀好意,碧珠心里不安,生怕小姐在梁家地盘给小人暗害了,冷汗涔涔,焦急万分,路上遇见神色古怪,犹豫逡巡的刘材也顾不上细究。 刘材正陷入两难时,庭庭一路小跑,到他面前,轻声叫道:“哥,你果然在这!娘昨天交代的话不要忘了呀。” 刘材不耐烦道:“我没忘,但沐扶苍那种女人,光天化日下与男子拉拉扯扯,叫我怎么娶……” “哥,我们是大人了,不能任性!” 刘材一噎,狠狠地一踢石子,低骂一句,向梁刘氏早安排好的房间方向走去。 庭庭不比哥哥心里好受,但沐扶苍做嫂子总比做“嫂子”好,她盯着远处为石树遮挡的房间,郁郁想道:“这就是命数啊,她天生有钱貌美招人爱,我却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乞儿。娘一心放在哥哥身上,我的生辰宴给她们当笑话用,不知将来我婚事会被娘卖给谁家呢。” 梁康失魂落魄地坐在花园小亭里长吁短叹,梁夫人身旁的大丫鬟桂叶匆忙走来行礼:“可算找到少爷了!夫人新得了一壶好酒,请少爷前去品尝。” 梁康没精打采道:“我没兴头,放着以后喝。” 桂叶拉着梁康衣袖摇摆撒娇,娇软道:“今天是大喜日子,好大兴头等着少爷呢!少爷跟着奴婢走就是了。”连哄带劝地拽走了梁康。 梁刘氏算计时间,到了饭点时,那边事情也该成了,招呼客人们道:“咱们去花园用餐吧,我请来赏心楼新得的越州厨子,做得一手好粉,酸甜鲜香正宜时节。” 一行人到了花园,刚落脚,就听花园那头一声女孩尖叫,接着骚乱起来。 梁刘氏怒道:“何人喧哗?” 梅香张罗了好一阵吃食,身上沾着醋味,也来不及换衣服洗漱了,凑来大声回报道:“夫人,那边出了事情,需您去调节调节。” “小孩子打架吵嘴了?在家里能有什么大事。”梁刘氏嘴上抱怨着,动作爽利地起身朝花园深处的房子走去。 梁家几个远亲媳妇跟去瞧热闹,其余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浅笑道:“真会抢先。走吧,酒也喝了,情也领了,陪着当证人吧。” 夫人多少都经过内宅斗争,即使有不懂的,给同伴点拨几句也晓得了,又气又笑:“是不是没出嫁的小姑娘凑一堆,就非要闹出一次这等事,才算圆满?” 穿过假山藤架,也就百十步距离,便到了房子门口,门微微敞开条缝隙,前面立着几个丫鬟,看见夫人们出现,立即跪倒,七嘴八舌颠三倒四乱讲一气。 梁刘氏佯怒道:“房里是何人,大白天地做什么呢?把门打开!” 说来也怪,任谁都心知肚明里面发生“何事”,偏偏每次事情出现时,不管同伴敌人,都先没头没尾地开门露丑,一个劝阻的也没有。 沐扶苍是疑惑很久了,从无意的丫鬟仆役到有意的夫人或小姐,凑巧的客人路人,怎地一个比一个爱大呼小叫,开门一个比一个利索,在贞洁如人命的时岁里,难道没一个动恻隐之心,肯留他们一小会穿衣时间? “夫人,且慢,大家都是客人,另有许多未婚姐妹在呢,先叫管家来处理,抓了现行,还怕人跑了不成?左右是家事,私下里罚吧。”沐扶苍良心短暂发作,无用但真诚地劝了一句。 梁刘氏听见这好心劝阻,却是如晴天响雷,浑身大震,目瞪口呆地转头盯着身后的沐扶苍主仆看。 沐扶苍一脸天真无辜,她身旁的碧珠呆傻傻道:“究竟发生什么了?” 就在沐扶苍说话的时候,门已开了,几个妇人迫不及待地越过呆立原地的梁刘氏,涌进房间吵嚷起来。 刘氏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说话者是她们算计中的沐扶苍,可是沐扶苍既在房外与大家同行,那里面的人又是谁? 夫人们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兴致大起,朝房里张望,个高眼尖的几个叫道:“咦,这个姑娘是刘家的小寿星!” 刘氏悲嚎一声,挤开人群冲进房间,沐扶苍也是大吃一惊,跟碧珠进去一看,床上躺着梁康,人已半裸,陷入熟睡,床对面角落里蹲着一个发髻凌乱的少女。 少女伸手捂脸,背对着墙壁抽泣,但看衣着身材,不是刘庭庭还能是哪个?! “原来是她们算计小姐,结果小姐把刘庭庭绑走塞给了梁康!好一招移祸江东,以牙还牙!”碧珠自以为参悟,钦佩地仰望小姐,却发现沐扶苍脸上惊讶不似作伪。 “舅表兄妹,也是桩亲上加亲的好事情。大家散了吧。”夫人们打趣着离去,虽然整件事情莫名其妙,但是梁康是梁家长子,刘庭庭是梁刘氏亲侄女,料来或是梁氏夫妻间的较量,笼统是一家人,她们掺和着没意思。 小寿星都出事了,生辰宴自然没了下文,花园里一时只剩了来不及收拾的桌碗,而草木深处,门扇斜在一旁,凌乱不堪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点衣料摩擦声,接着从床底伸出一只苍白羸弱的手臂,支撑着慢慢爬出房间。 一百四十九虚凰假凤终成真 碧珠上了马车,一把拉住沐扶苍,幸灾乐祸道:“小姐,方才究竟发生何事?云里雾里的,把我给看糊涂了。拿‘撞破奸情’逼婚的,我听说过,可是没见过赔出自己侄女的!” 沐扶苍捏着果脯,疑惑道:“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是刘庭庭出现在房间里……” 碧珠招架住梁康,沐扶苍趁机快步躲进花丛里,避开梁康视线,省得他没口子地乱喊表妹求娶。 沐扶苍尽量避免与梁康见面,每次碰上都满口仁义道德,做出一副严守妇道的正经样子,梁康过分时还会猛咬一口,毁他声誉。饶是如此,她名节依然给梁康抹黑了,不辨是非的“正人君子”认定是沐扶苍勾搭男子。 沐扶苍从前可以不甚在意,自顾自的经营商行,无奈这次回京对上自私狠毒惯会使小手段的柳珂,须得谨慎行事,梁康这等祸害总是要寻法子彻底解决。 眼下只好先行闪躲。 梁府不甚宽大,在沐扶苍这些识路人眼里,好走的很,她左拐右拐,没两步就甩开了梁康他们。 沐扶苍这边摆脱梁康梁善等人视线,那边就迎面碰上略带慌张,额头热汗滚落的丫鬟菊丛。 菊丛看见沐扶苍,松了一口气,强笑着行礼道:“见过沐小姐。小姐怎地一个人来此,可是迷了方向?请容奴婢为您带路。” “我故意来此地,图个清静。” “小姐可需清茶糕点?那边有石凳花架,又清闲又可休息。” 沐扶苍摆摆手:“不需要,我想散散步。” 菊丛急道:“小姐,夫人,夫人叫奴婢把一张方子带来,方子就在屋里,可是奴婢不识字,劳烦小姐亲自过来认一认。” 沐扶苍打量一下菊丛,微笑道:“好,你带路吧。” 菊丛不擅掩饰,领着沐扶苍直奔事先选定的房间。沐扶苍略感好奇:“怪了,要做陷害人的坏事,怎么派出个笨手笨脚的丫鬟,梅香春兰哪里去了?” 手脚麻利的梅香春兰给梁刘氏紧急使唤去采购吃食了。 梁刘氏事先调离人员,一路上再无第三人目击沐扶苍与菊丛的行踪。 房子近在眼前了,树后拐出个杏眼白肤的纤弱少年,阴沉着脸对菊丛和沐扶苍点点头。 菊丛知道梁刘氏要趁机向沐扶苍下手,但梁刘氏主要和刘氏、梅香春兰商议,任务也都交给了梅香,菊丛中途接手,对细节所知不详,看见刘材,以为是梁刘氏准备的接应,小声向沐扶苍、刘材告辞,逃命似的跑远了。 沐扶苍前世认识刘材,知道是梁刘氏的侄儿、庭庭的亲哥,倒是一愣:“难道我想错了?使坏的人是刘氏而非梁刘氏?” 刘材不喜沐扶苍,但刘氏前后足花了七日时间向他强调迎娶沐扶苍的种种好处,刘材不得已答应了母亲,痛下决心要收用了沐扶苍。 “就当咬了口狗,待日后我考上功名,发迹后休了她便是。”刘材如此想着,向沐扶苍不冷不淡地招呼道:“沐妹妹好,我是庭庭的哥哥。” 沐扶苍乖乖应道:“见过刘家哥哥。” 刘氏把她和梁刘氏商议的内容都告诉了刘材,他知道很快会有丫鬟过来撞破,便领着沐扶苍往边角走了走,免得没得手时就给人搅黄。 沐扶苍跟着刘材走动几步,发现他竟是把自己带远了那间房屋。今生前世加在一起,沐扶苍早看破了姓刘的一家人,不信刘材会好意救她:“定然是梁刘氏和刘氏商议害我,结果刘氏起异心,暗中叫自己儿子半途‘摘果子’,我若回那间房,约莫会发现梁康等着我呢。” 沐扶苍放轻脚步,一闪身藏到旁边花架后面。 刘材在前面走着,突然觉得身后安安静静,回头发现没有了沐扶苍,气道:“没有跟上来?不会看眼色的东西!” 他气冲冲转身往回走,路过花架时,冷不防颈侧一痛,双眼发黑,晕倒在草地上。 天生水与洪烁离开末云城后,沐扶苍勤学苦练,不曾懈怠,把天生水教授的剑招拳法学个精熟,奈何她是半路出家,加上天资所限,慢说武功大成,就是离“武功”两个字也有段差距。 这只是相对习武之人和壮汉苦力而言,对于一般女子书生,练与不练间到底有区别,沐扶苍轻轻松松一掌劈晕刘材,看清四下无人,拖着刘材折回到菊丛引诱她去的那间小屋。 沐扶苍从窗缝里观察屋内情况,瞧床上躺着一个男子,似乎给人灌了药,神志不清地挥舞着手臂,低声含糊叫唤。 沐扶苍放心地打开门,一用力把刘材抬上床,接着手一抖,抽出刘材的衣带。 梁康浑身燥热发痒,迷迷糊糊中碰到温软人体,下意识地覆盖上去动作起来…… “然后我就推门出去了。停车!” 沐扶苍在梁府是水都没沾一滴,再忙一通,自觉肚子里空荡荡,看见路边新出炉的裹蒸馒头,叫停马车,带着碧珠登上酒楼,要了热腾腾的馒头、豆腐羹、二色灌香藕、甘露饼、琥珀蜜并几碟下饭菜,先吃饱肠胃,才抿着清茶道:“我打量两个以玷污姑娘清白来达到强取豪夺的男子放作一堆,再合适不过。也叫梁家知道,奸污可不是开得起的玩笑,却想不到推门进去,里面的人是刘庭庭,刘材反而不见了。” 碧珠忍俊不禁,喷笑道:“真是陪夫人又折兵,刘材和梁康当真成事了?” 沐扶苍点点头:“本来会的,只是刘庭庭突然现身,我也吃不准了。这事倒是把三个人一起拖下水了。” 碧珠笑得揉肚子,好一会才喘匀气,端正起表情训斥沐扶苍:“小姐,梁家先不管了,我得和你理论理论你突然失踪的事,小姐可知道我当时有多着急吗?再听见花园那吵闹起来,吓得我和梁刘氏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要不是小姐随后出现,我真要抄刀子去找梁刘氏了。” 沐扶苍无话可说,端茶向碧珠赔礼道歉,表示以后遇到事会第一时间通知碧珠自己行踪 “你当真不是去勾引你大表哥?” 刘庭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沙哑着嗓子抽泣道:“娘,你信我呀,我,我真的不是去找大表哥的,我不喜欢他啊!” “那你为什么出现在房中!你究竟是去寻谁的?” 每次问到这,刘庭庭就闭了嘴,刘氏抽她耳光子也逼问不出话,气得直拍大腿:“反了你!我讲过多少遍,你是要把那群小姐引开,再催着你哥哥去找……啊,材儿哪去了?” 刘庭庭一下没了声音,连哭都不敢哭了。刘氏掐着她胳膊,咆哮道:“你哥哥呢?你是找他的?为什么他不见了,你进了梁康的房?” 刘庭庭崩溃道:“娘,哥哥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我先找了他一次,后来觉得不放心,怕哥哥还是不肯去弄沐扶苍,寻借口又脱身出来,往小屋那寻去,结果,结果……。” 刘庭庭对哥哥的脾性比刘氏要明白,她对刘材肯不肯娶沐扶苍没有把握,沿着小路偷偷去房间附近查看,想确定哥哥和沐扶苍在一起。 一直快走到房子门口,刘庭庭也没发现刘材的身影,房间里倒是隐隐约约有些动静。她遗憾地想:“唉,哥哥还是把这个机会让给梁表哥了。” 正准备离开时,一声含着痛楚的呻吟声传出,刘庭庭脚步一顿:“奇怪啊,里面怎地像是两个男人?” 刘庭庭壮起胆子,扒开门缝一瞧,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自家哥哥正光着身子给表哥压在下面,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哀呼,人似已半昏迷了。 刘庭庭意识到情况不妙,冲进去推开表哥,拍拍刘材的脸:“哥,快醒醒!” 刘材一动不动。 梁康还要往刘材身上压,刘庭庭又狠命打了他一拳,梁康倒在床里面,贴着墙终于老实地睡过去。 刘庭庭力气小,把哥哥从床上拽到地面就累得气喘吁吁,知道自己不可能把哥哥弄出房间,而梁刘氏安排好的丫鬟马上就要出现,急中生智,把散落的衣物塞到哥哥怀里,连推带踹将他们藏进床下。 刚藏好刘材,来不及躲出去,门外就响了丫鬟的尖叫,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刘庭庭退到墙角,绝望地捂住脸,心知自己要替代沐扶苍承受耻辱了。 刘氏失魂落魄,瘫倒在地,不住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居然把材儿赔进去了……天杀的梁康啊!我的心肝儿呦!” 梁刘氏则以为是刘氏图谋梁府权势,借机偷梁换柱,把自己女儿塞给梁康,逼梁家认下这个儿媳妇,气得要把刘家人打一顿撵出去。梁鸣扬怒道:“那混账子既然敢做,又怎么不敢认?娶!我梁家的脸面不能毁在他手里!” 梁刘氏捶胸顿足,且哭且骂:“杀千刀的刘氏,一群白眼狼!可怜我儿,摊上这么个媳妇!我辛辛苦苦满京城挑选姑娘,最后娶进门个刘庭庭!气死我,气死我算了!” 一百五十智者千虑尚有一失 郭府龙凤胎的满月酒不敢说轰动京城,却也惊动了京城大半官员,但凡身份足够的府邸或是派夫人小姐或是男主人亲自登门道贺,各式官制马车将郭府所在街道围个水泄不通,更显郭家威权隆重,门庭赫奕。 郭氏乃名门望族,底蕴深厚,规矩森严,对仆役严加训练,使他们头脑灵便、面面俱到,在管家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迎接贵宾,安排接送马车,疏导道路,纯然大家气派,让人不得不赞叹一句:“毕竟是郭家!” 柳珂撩起车窗丝帘,留心观察郭府仆役行事,甚是羡慕,摸摸头上新赶制的珠花,心道:“柳氏终究是差在家世上,我若寄生在郭家,可以借用到更多资源,免却几年来种种辛劳。” 来庆贺的女眷几乎尽是正房夫人和各家嫡女,唯独柳家派出了柳珂。 郭太师是守旧派中坚力量,柳相爷作为皇上亲信,附和皇帝心意,自然偏向女帝改良后的新制,同作为朝廷栋梁,两家关系微妙。但柳珂出现在郭府,却不是因为柳相爷轻视郭氏,恰恰相反,柳夫人与柳璇因为往事,声誉不佳,倒不如已有品级的柳珂拿得出手,更显隆重。 柳珂迈入会客大堂,环视四周,入目所及,尽是妆容精致、行止优雅的夫人嫡女,不觉露出一丝微笑:“虽说此时代只认嫡母不认生母,但庶女毕竟比嫡女差些高贵,我凭庶出女儿的身份走到今日,足以自傲了。哼,再过几年,待我登临后位时,定要让她们和柳家那帮蠢女战战兢兢在台阶下跪拜,识得我的厉害,再也摆不出世家的架子!” 女孩们心有芥蒂,不愿靠近柳珂,夫人们则惦记着自家未婚的男孩,与柳珂亲热极了。 柳珂一个个应付下来,说得口渴,端起茶盏略饮了几口,向后一伸手,示意敬儿递给她丝帕。 敬儿愣了一会,给清越悄悄儿踩了脚,才记得拿出手帕交给柳珂,指尖碰到柳珂时甚至抖了一抖,显得甚是怯弱。 俗话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民间小门小户不会教导女儿,还不如见过世面的豪门婢女伶俐知礼,敬儿在做粗使丫鬟之前也是柳府有头脸的侍女,本不该表现失常,引得夫人们瞩目。 柳珂主动替敬儿解释道:“她原是我母亲的侍女,后来贬到了花圃做工,我偶然相遇,惜她曾照顾母亲,便要了过来。她吃过苦,心里还有些惧怕,让夫人见笑了。” 众人恍然,齐声夸赞柳珂好生孝顺。 正表扬着柳珂心善,连母亲侍女都怜惜时,大门外一阵骚乱,人人皆停止交谈,起身行礼,柳珂抬头一看,是郭太师陪着二皇子走进大堂会见郭老夫人。 皇家威严,众人在皇子面前皆是臣仆,女孩们谈不着避嫌躲闪,齐齐行礼恭迎二皇子。 二皇子微笑,一句免礼起身尚未出口,门口又是一阵动荡,管家激动回禀道,太子有赏。郭太师登时撇开二皇子,撩起长袍快步迎接太子府派来的侍卫太监。 夫人小姐们也把目光从二皇子身上收起,朝门外张望,唯独柳珂不在意太子赏赐,悄悄观察各家夫人的神色,记在心里,又留神二皇子的表情,看他神色平淡,仿佛并不介意哥哥声势将自己压制。 “自从太子要求娶韩觅萱为正妃后,已失却帝心,倒是二皇子维护新制,渐受器重,又受新党拥护,能力亦比太子出色,我不信他当真无动于衷,对一步之遥的帝位全无野心。”柳珂暗暗转换着念头:“他会喜欢何种女子呢?” 龙凤胎分别包在金银色襁褓里,由奶娘抱着给夫人小姐们见面。 龙凤胎中的弟弟是郭太师的曾长孙,所以满月酒仪式尤为隆重,宾客众多。柳珂一看那姐姐明显比弟弟白嫩秀气,大家却只围着弟弟夸赞,不由盯着女婴暗自冷笑:“你可知你今日享有的这点荣耀,不过是弟弟余下的一点边角料?” 吃过满月酒席后,男人们在外堂商议政事,因西北战事带来的亏损实是大问题,在座的又都是高官名门,即使在大喜日子也免不了忧心时政,女子们倒是有了难得的聚会游玩时间,在郭府花园里划船的划船,荡秋千的荡秋千,说笑打趣甚是欢乐。 柳珂约莫是在下船时踩到了裙子,裙边好大一抹污痕,问了丫鬟路径,带着敬儿清越去空屋子更衣。 敬儿自从跟随在柳珂身边,脸色一直不甚自然,当跟在柳珂身后,走过两个弯,发现柳珂竟把她们领到一片僻静空地处时,藏着内心深处的恐惧一下爆发了,尖着嗓子叫唤一声,便立在原地走不动脚了。 柳珂回首一笑,柔声道:“敬儿,你怎么了?” 敬儿浑身发软,直想把事情全盘托出,向柳珂下跪求饶,但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提醒她这是郭府,柳珂不敢随意谋杀她。 “小姐,奴婢脚崴……呃!” 敬儿双目凸起,双手在脖颈与清越手上胡乱抓绕。敬儿力气不比清越小,奈何清越先发制人,趁她分神与柳珂说话时从背后拿丝带勒住她脖子。 敬儿挣扎两下便被勒得吐出舌头,抽搐着翻起白眼,清越一松手,她便麻袋一般滑倒在地。 “没气了。”清越探探敬儿鼻息。 “继续。哈,当年为了姓韩的丫头,把郭府地势花高价找老庙盘个清楚,想不到今日还能用上,钱花得不冤。” 清越从地上拾起掉落的一截树枝,撕裂敬儿衣裙,把树枝狠狠捅进去再拔出来,做出强暴致死的现场来。 柳珂看着敬儿死不瞑目的眼睛,微笑道:“你大约是在那日巧遇了清越,后来做了粗使丫鬟,从木匠花匠处知道了滑车,猜到清越如何凭一个人的力气吊起死人,于是跑去找柳夫人谈价钱,想出卖我,可惜,天命在我身,让我在花园里窥破了你。” 敬儿死在郭府,又是被奸污而死,怎么看也是歹人趁着郭府人多混乱时施暴杀人,纵使柳夫人知道是柳珂下的毒手,也无法跳出来指认柳珂。 清越完成任务,解下裹在手上的帕子,杀人凶器缠在腰间假作衣带,再把木棍往池塘里一丢,与小姐一起施施然离开。 柳珂离开不久,从花木林间一左一右走来一对璧人,两人聚在树荫下正轻声交谈,其中女子忽然道:“咦,我闻见了血腥气。” 男子道:“此时此处不该有人受伤,事有蹊跷,过去细察。” 离开树荫,阳光照在脸上,映出男子年轻英俊的面容,衣袖上金线织绣的螭龙闪闪发亮,却是二皇子元衍凌。女子则神色温柔平和,容貌虽仅得中上之姿,但一眼望去,直叫人心头一顺,纵有火气也给她温婉柔软的眼波熄灭了,再与她交谈几句,如沐春风,会诚心实意地认为女子原是万里无一的美人。 他们与敬儿只隔了几棵树与一排月月红,跨过花枝,两人将敬儿惨状尽收眼底。 女子不避污浊,上前俯身触摸敬儿心口,又看敬儿双腿间仍有血迹涓涓流出,抬头向二皇子道:“殿下,这位姑娘尚有一线生机。 二皇子道:“观其衣着不似郭府婢女……先行救人,待她醒转再询问案犯。” 碧珠拿着梁府送来的请帖,手指点着上面的名字几乎笑傻,紫山翠榴回想梁府几年来的逼婚,亦是乐不可支。梁刘氏贪心不足蛇吞象,既要儿媳妇美貌端庄,又要她嫁妆丰厚,光钱够了还不行,更强求娘家门第高贵,出身过人同时还得性情温驯好揉搓。结果机关算尽,把样样不合她条件的庭庭算计成梁康正妻。 刘庭庭虽然是官家小姐,但父家生前不过是地方世族出来的小官,放在京城实不够档次,而且年少失牯,她家世一栏简直没有一样,嫁妆更是得梁府贴补,计较起来,不但姿容风度不及沐扶苍,连出身也输个底掉,尚不及媒人介绍的几位小姐。 再谈性情,刘庭庭伶俐内藏,且有刘氏助力,梁刘氏从此收心,老老实实过日子还好说,要是闹将起来,势均力敌,梁府再没个安稳了。 “看他们闷声吃亏我就开心,翠榴,和我一起去挑些果子素酒,咱们晚上庆贺一下!” 只差不到一个月时间,沐扶苍便正式脱离孝期,加上新制对守孝一事管教不严,所以纵使在京城,自家院子里关起门喝酒作乐,碧珠这份胆子是有的。 在杏花坊等候点心时,翠榴偶尔提及新开的一家酒坊风评甚佳,只是价钱贵,碧珠便宁可多走几步路去那买好酒。 途经冯柔学堂所在的街道,翠榴漫不经心一侧头,眼角瞟见一道熟悉的背影,不由脱口而出:“二小姐!?” 叫完,翠榴自己就愣住了,那人闻声一呆,居然真的停下脚步,回头看来:“啊,你是为娣!” 一百五十一平生难求阿堵物 碧珠猜测是翠榴遇见之前的主人家了,但看这位“二小姐”,衣裙上全是补丁,枯黄头发只拿布条系着,凭身量,似与自己、翠榴年岁相当,但容貌憔悴,皮肤上尽是伤痕皱纹,又仿佛比她们老了十岁不止。 碧珠疑惑想:“这等人家使不起仆役吧?莫不是家道中落,把翠榴发卖出去,翠榴才进入梁府遇见了我们?” 那边翠榴与二小姐双目对望,竟是谁也说不出话,碧珠一手挽着一个,拉到旁边小茶坊:“在路中间傻站着做什么,我请客,大家乘凉喝茶,慢慢叙旧。” 二小姐摸着茶盏,好半天方道:“你近年来过的可好?” 翠榴点点头,低声道:“我很好,小姐是一等一的好人,聪慧宽厚,十分重用我,我再没有其他奢求了。” 翠榴穿的月白衣裳虽然素净,毫无纹绣,细看尽是整块上好绸缎缝制,腕间叮当作响的金银扭丝镯子甚有分量,只怕一般小户的姑娘也戴不起这一身,二小姐心知翠榴过的比她说的还要好,又听翠榴声声句句感谢小姐厚待,想来并非被男主人收用,确实是遇见好人家了,展颜笑道:“当年的事是姐姐对不住你,如今看你活得舒坦,我也放下块心病了。” 翠榴犹豫一下,试探问道:“大小姐呢,姑爷他……” 其实也不必问,姑爷肯定会继续打媳妇的,尤其是有了随丫鬟离家逃跑这一出,只怕是打得更狠了,翠榴问了半句便后悔了。 二小姐咬着牙根,半晌冷笑道:“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了,姐姐,她死了!” 碧珠跟着翠榴“啊”了一声,追问道:“怎么就死了?为什么说对不住翠榴?” “翠榴?是你家小姐取的名字吗,真好,”二小姐笑容柔和起来:“为娣招弟,这种哪里算人名。” 似乎想起旁边还有个碧珠,二小姐岔开话题,不欲再谈,碧珠打量她是怕抖出旧事让翠榴在新主人处不好过,但依着翠榴的脾性,怎可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遂道:“姑娘你放心吧,就算翠榴过去有一万件‘不规矩’,加起来也万万不及我家‘不规矩’处的一个尖儿。” 翠榴郁郁道:“并无大事,不过是我看大小姐在夫家的日子太苦,想带着她逃往别处生活,没能成功。” “是姐姐死心眼,明明已经跑出城了,又回来哭着求那王八原谅,倒把你给连累了。”二小姐叹口气:“那日我差点以为你要被打死了,幸好人牙子来的及时。” “后来姐姐挨打受不住,又逃回家几次,爹爹竟将她送过去,说嫁出去的姑娘是泼出去的水,上次心软,徇情收留一次差点闹出大乱,以后再不会让她跨进娘家家门。王八蛋发觉姐姐是无人撑腰的,愈发狠毒,终于在前年除夕时,姐姐给他捏着脖子,一头撞死在石墙上。爹娘说这是姐姐的命,居然不报官追究,王八赔了五两银子就完事了。我这才知道姑娘命贱,真真儿气个半死,可又有什么用呢?直到现在,我连她葬在何处也不知晓。” 二小姐叹口气,摸摸指尖的老茧,苦苦道:“我小时候也是傻,差点以为,真的是姐姐命苦,甚至有点埋怨你多事,等出嫁了才知道,原来命好的才是稀奇——我也嫁了个畜生啊!他平时人模狗样,喝醉了就打人砸家,我成婚第二日就差点被他打折了腿。” “去年年底,他醉酒后惹事,一点家底全赔进官司里,功名也给撸了去,从此越发不像话,天天喝得烂醉如泥,身上那点力气全用来打我了,我只好拿着外出做活补贴家用的名义躲着他,闲暇时到学堂听两堂课,认一些字儿,学一点算术。” “我偷偷问过娘,如果我和那男人和离,不等我问完,娘就说,倘若我和离或者被休了,她就不认我这个女儿,我听完马上死心了,知道两个家,我都回不去了,好在这段时日在外面,也能赚得几文钱,觉出点盼头来了,等攒上一点钱,学会了写字算数,我便开个茶摊一个人活,比像姐姐那样守着男人,等着哪天被活活打死,岂不是强了千百倍?” 碧珠已是听呆了,翠榴含泪道:“二小姐想通了便好,还来得及呢!我家小姐就是女户,一个姑娘撑着家业,我见过的男子中绝无一人能强过她。” 二小姐忆起京城传闻,联想到碧珠翠榴通身的富贵气派,惊讶道:“难道是沐家小姐?你是给沐家买去了?” 碧珠情绪虽悲伤低落,提起沐扶苍时,仍不免得意地点了点头:“正是我万宝沐家!你若是遇见没法子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家小姐呀。” 二小姐眼神里闪过一抹倔强,脸上倒是去了苦意:“多谢姑娘好意,我尚是有夫之人,一身的麻烦,不好叨饶贵府。而且我自认还有点出息,或许能靠着自己挣扎一下。唉,翠榴敢带着我姐姐出逃,我便该想到她是个有造化的人,今日遇见你们,我才信了一个女孩同样能成为富商,乃至做到巾帼英雄,平白也生出许多勇气来。” 二小姐需要赶在天黑前回家给男人做饭,现已耽误许多时候了,三人暂且别过。二小姐临走时摸出两文钱,放在桌上算作自己的茶钱。 翠榴想这两文大约是二小姐身上全部的钱了,连忙抓起塞回到她手里。碧珠把杏花坊的点心拆出一包送她,笑道:“早说了我请客喝茶,你若是留下钱又空手走,岂不是瞧不上我面子?” 二小姐迟疑一下,接过点心,强忍着泪意笑道:“好,等我的茶摊开张了,还请姑娘和翠榴捧场,到时让我来请客。” 碧珠和翠榴失却了买酒的兴趣,叫来马车直接回到沐家院子。 沐扶苍刚看过账本与各地送来的书信,正拿着经书学习,不防翠榴进到屋,哽咽着叫了声小姐,便抱着她哭起来。 这等大哭大笑的事,向来是碧珠红池她们做出的,翠榴一哭,倒是把沐扶苍吓了一跳,拥着翠榴向随后进屋的碧珠问道:“可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碧珠拍拍翠榴后背,用气音说:“我们没事,是遇见其他姑娘给人欺负了。” 翠榴流了许久的泪,心里仿佛有江河在翻涌,很多话想和沐扶苍讲,抬头却只叫了一声“小姐”。 第一眼看见沐扶苍时,翠榴以为那只是一个漂亮的,可怜的姐姐,同她之前遇见的所有“卑微”而不自知的小姐们一样,会一步步被动地向着既定的深渊。但是翠榴很快知道自己错了,沐扶苍不是三从四德养大的女孩,她带着杀气与朝气,气势汹汹地与这个充满不公平的世间搏杀,当发现沐扶苍拒绝梁康、忤逆梁刘氏,翠榴几乎惊讶到感动,她看见了一种崭新的生命在萌发成长。而等到沐扶苍收拢势力,离开梁府的庇护与蹂躏时,她已认定了沐扶苍,决意抛弃一切跟随她。 无须多言了,翠榴知道,沐扶苍不一样,李大姐与李二小姐的经历,绝不会在沐家发生。 夜间,碧珠和沐扶苍挤在一张床上,把和二小姐的对话内容一五一十讲给沐扶苍听。 “那个大小姐为什么要回去呢?她难道不知道回去了只有没完没了的凌虐?” “或许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离开丈夫后是无法生活的,律法和民间的风气亦没有给她留下生路。留着是等死,逃出去后不过是陷入另一处绝境。” 前世的沐扶苍个性亦强,并非毫无手段之人,但是被休后生活依然陷入困顿,何况是笼中培养长大的李大小姐? 娘家很难接受被休回来的女子,哪怕只一天两顿饭的施舍就能养活这条人命,也嫌她浪费了钱。就算哥哥起了怜惜,难免有嫂子跳出来指手画脚往外撵人。 婆家更不会好心把家产分出去,能把嫁妆全须全尾地吐出来,已是极讲道理的人家了。 “有手有脚不会自己种田打工做活吗?” 还真不行,下乡女子是没资格分田的,纵使机缘巧合得了几亩,乡民看女人好欺负,扛着砍刀群涌而至,莫说守地,命都不一定保的住。 城里官多规矩多,王法管的住,而且商铺酒楼针线行,林林总总,都需要人手,但除开末云城和京城这种特例,城市对女人的讲究也多了起来——乡下兄弟能共妻呢,婆娘间扯头发对骂也是常事——三从四德啊,贞洁为重啊,莲步姗姗笑不露齿啊,各地风俗审美可能不同,要求不同,但对女人的约束是一致,即使这女人抗住了异样目光,顶着压力放下身段,学婆子奴婢去有钱人家做活,那有钱人家就一定会收吗?他们也得去征求女人娘家夫家的同意啊! 什么?你是被休的,而且没有二嫁出去?那必然是品行有问题,绝不能用! 这一世的沐扶苍给自己争来一个女户,加上父母留下的家产,本身心机手段胆识俱全,才能风风光光地带着一群丫鬟生活。尤其是这个女户身份,保证了沐扶苍是一个律法承认的人,而不是哪个家庭的“物件”,闹出官司或是遭人欺压后,她自己有资格能上堂讲理。那个姑爷敢打死老婆,可他敢瞪一眼沐扶苍吗? “唉,说起来,孤零零的女人,连饭钱都难以挣到,岂不是压根没有活路?” “是的,世间的种种规矩,已把女人锁死在男人身边了,女帝留下的新制,定出了女户制度,方为我们破出一线生机。” 女帝种下了希望,冯柔会教书育人,启蒙女子心智,那她呢?沐扶苍扪心自问:“万宝广聚钱财,钱也是一种力量,我能凭此为世间女子的生存争取到什么呢?我该如何扭转种种偏见呢?” 一百五十二可怜之人可恨处 鸟架上绿毛红嘴的鹦哥不知去向,横杆上换了一只蛋黄色的小鸟,把头闷在翅羽下睡得香甜,小胸脯一起一伏,仿佛要安安静静地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这会确实适合睡觉,它的主人正双手抱胸,半倚在美人榻上皱眉沉思,桌几上的粥羹放凉了也没心思动上一口。丫鬟们静悄悄地低头做事,大气也不敢出,整个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的。 过来不知几时,清越蹑手蹑脚地撩开水精珠帘,迈进屋里。珠子叮当碰撞,惹来柳珂的注视,清越吓得停住脚步,垂手立在原地。 “郭府那边还没有消息吗?”柳珂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清越怯怯地回报道:“没……没有呢。小姐,会不会是他们发现尸体后,怕恶了咱柳府或是担忧名声,隐瞒着不报?” “有郭太师这个靠山在,郭家岂会怕事?再者,我离开时明确告诉他们,我走失了一个丫鬟,客人的丫鬟在郭府失踪无影和发现了她的尸体相比,能好听多少?” 清越快把脖子缩到胸腔里去:“那,容奴婢下午再去打听打听……要不要找老庙的人?或许能从他们手中买到线索。” 柳珂果断拒绝道:“不行,老庙有古怪,不是一般的江湖教派,我们一再找他们打探郭府的事,容易叫他们察觉,平白落了把柄。” 柳珂捏着靠枕上的流苏,缓缓道:“那地点再偏,几天下来也该有人发现了,嗯,莫非,莫非敬儿没有死?” 清商清语一抖,清越“扑通”就给柳珂跪下了:“小姐!奴婢真的下了狠手,敬儿不会不死,就算她只是勒得一时闭过气去,奴婢之后拿树枝捅的几下,也该将她内脏都捅穿了,绝无幸存的可能。” 清商清语当时不在现场,不知细节,此时听清越一说,皆觉得小腹一痛,浑身不自在起来。 柳珂亲眼看着清越作为,亦觉敬儿非死不可,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又问道:“最近京城内有什么新情况?” “除了西北战事结束,顾行贞将军即将回京外,并没有特别的。啊,奴婢路上听见桩有意思的事,”清越想了一圈,只这件事算个新鲜,和柳珂也称得上沾关系:“沐扶苍办了个布庄,专招些女人家做工。” 柳珂松开眉心,嗤笑道:“招女人做工?沐扶苍是想赚钱想疯了吗,女人如何使得?纵使工钱能少给几文,她们做出的活儿也不值那价钱,更有许多难以预料的麻烦。赚钱?预备着赔钱吧。” 清越急于转移柳珂因敬儿下落不明对她产生的怀疑,出主意道:“女人多了好下手,小姐,要不要奴婢买通两个人进去,给她好好来一场闹?要是布庄里再发生件强奸抢劫案,管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柳珂闻言心动,但清越的“强奸”两字又让她想起敬儿来,惋惜道:“算了,此时不宜节外生枝。” 敬儿之事做得太不干净,柳珂只恐是有心人发觉,决定近日内不再行动,倒是眼睁睁错过了能把沐扶苍害进监狱的机会,颇有些心痛不甘,似乎自己白丢了笔巨款一样。 也不用等柳珂暗下毒手,沐扶苍碧珠这边已是忙得焦头烂额。 “小姐,你看这布,织得什么东西!她们自己在家织的土布,也比它要强!” 沐扶苍没有接过布细看呢,就一眼发现上面几个破洞与坑洼处,哭笑不得道:“你有没有告诉她们,做坏的布是不算工钱的。” “该说的当然都说了,”碧珠生气地扬起另一只手,手里几缕丝线布头:“喏,这是其中一个偷藏,给我撞个正着。净想着偷工减料,藏私夹带,织得好才怪!” 要是碧珠从一千年后穿越过来,肯定会这么说:“这帮新人,一点责任心事业心都没有,活该家里蹲!” “我的工钱岂不比这鸡毛蒜皮的小便宜值钱多了,舍本逐末的事,她们还真做得出。”沐扶苍很有点意外。 碧珠把线头往桌子上一丢,接下来的抱怨没说出口,就听到织布的房间里一阵争吵。 争吵声之大,隔了半个院子,也叫沐扶苍碧珠听得清清楚楚。 “唉,她们还能闹出什么乱子啊!”碧珠又是生气又是丧气,拎起裙子匆匆赶去拉架。 紫山自从布庄兴建起来后,女工们的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便守着没离开过,这会发生争执打架,沐家的男子家仆甚至不便上前劝阻,正好她出手,使个巧劲,把两个正在揪头发扇耳光的女人分开,一左一右甩在地上。 年纪较大的打架婆子爬起还要开打,紫山暴喝一声:“敢当着我的面斗殴,信不信我送去你去蹲大牢!还有你们,各回各座,谁敢掺和,一律按同犯处罚!” 紫山嗓门大,力气大,女工们怕她比怕沐扶苍还厉害些,除了小声骂脏的婆子和蹲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小妇人,其他人坐回到织布机前,只偷偷拿余光往这边瞄。 “谁打架呢?”碧珠气上加急,跑得满脸通红:“你?你!说,怎么回事!” “是她!” “是这个死婆子!” 婆子和小妇人互相指着起来,抢着告状:“她说我怀的是女儿!” “浪蹄子咒我媳妇生丫头!” 原来婆子和妇人住在一条街上,彼此认识。她们家里颇为贫苦,听说沐扶苍的布庄招女工,只要肯干活,就给钱,而且招人的条件也不苛刻,丈夫知道沐扶苍是个姑娘,也不必担忧坏了媳妇清白,自然满口答应,于是都过来做活。 因为认识,俩人平时一边做工一边没口子的闲聊,结果这天聊出事来,妇人怀了身孕,已有四个月有余,肚子显出形,婆子说着说着就讲起俗话肚尖男肚圆女,妇人肯定怀个女儿。 妇人窝火,反击道酸儿辣女,看婆子的儿媳天天惦记姜蒜辛辣解馋,怀的才是女儿。 对于孕妇来说,哪有比生女儿更严重的诅咒?也顾不上邻居情谊,更顾不得身在布庄,骂完直接扭在一起开打,旁边的女人们看见打架了,全都放下活计,围在一起笑嘻嘻看热闹。 紫山和碧珠听得直叹气,叹个没完,依然觉得心里堵着气不得释放。 “紫山姑娘,你要为我做主啊!她骂我生女儿,我儿子要真被她骂成了女儿,叫我可怎么活啊!” 紫山翻个白眼,把一句“生女儿就不能活,那你干嘛不一出生就把自己吊死”给硬生生咽回去。 婆子也淌泪道:“我儿子已经有个赔钱货了,她居然咒我媳妇又生丫头,这是要让我家断子绝孙啊!好狠毒啊!” 碧珠抚抚胸口:“你是来和她们讲道理的,你是为了叫她们知道女人也能独自赚钱也有用处,不能骂人,不能骂人。”默念几遍,才缓和了表情,尽力温柔道:“孩子是男是女,那是神仙早就定好的,要是她说几遍就把你儿子咒跑了,她岂不是比观音菩萨还厉害?” “嘁,她一个泥腿子贱妮子,敢和神仙比?”婆子与媳妇对啐道。 “知道不可能,你们还打架?我看你们是来找茬闹事的!不想干就滚!整个京城就我们家不要仆役要女工,容你们清清白白地干活,价钱不比给男人的少呢,大把姑娘挤破头要进来,不缺你俩!”紫山指着门口:“滚!你们看什么,干活!是想跟她们一起走吗?” 女工们马上低下头干活,婆子和媳妇急眼了,沐扶苍确实给她们的钱和给男人的标准一样,午间更提供香喷喷的饭菜,让很多女工都生起了“原来在外干活比在家干活轻松啊”“不需要男人我自己就能挣钱”的心思来,紫山要撵人,她们谁舍得,立即认了错,求紫山饶了这顿。 姑娘婆子们至此知道了沐家是会撵人的,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态度端正起来。碧珠又寻空闲时,拿着一串钱举例,详细地讲述了工钱和小便宜间谁值得,讲干了口舌,才使她们弄清楚,人需要有远见,大利大义和小利无义间该如何取舍。 妇人在家成日劳作,手脚大都麻利,只要讲通了道理,用心起来,布匹质量迅速提高。以前布匹除了要紧的布料交给自己人做,大部分是把蚕丝棉线交给选定的人家纺织再回收,沐扶苍省了路程,长久下去,未尝不是桩便宜事。 但是雇佣大量女工,甚至拿女工顶替男人的事,这还是头一遭,大的麻烦解决了还有小麻烦不断。比如翠榴发现女工开头几日劲头尚佳,十天半个月后,很多面色枯黄,哈欠连连。 “姑娘,我没法子呀!我晚上回去还要做饭打扫纳鞋底洗衣服,以前我只给家里干活,现在得两头干活啦!” “你丈夫呢,你如今赚钱比他多了吧,叫他帮你做些家事啊。” “不行不行,哪有男人扫地洗衣的!” 不仅是两头做活累,女人本身就是个麻烦,怀着身孕的,时不时干呕几声,又要颤巍巍捧着肚子来回布庄与家里,常叫碧珠看得提心吊胆。不怀孕的,则一个月一次几次的葵水,每当这时她们就坐立不安,脾气也难免变差,肚子疼到打滚的也大有人在。 而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各种小心思,小手段,“内宅斗争”在外的灵活运用,这都不消细说了。 碧珠张罗了一两个月布庄,真是比在衮州还劳心费力,和沐扶苍发自肺腑地叹道:“女人,真是麻烦!” 一百五十三 四月,科殿试已过,状元一路春风得意马蹄疾。 五月,本届天之骄子们多已接到吏部文书,或下放做地方官或昂首踏进翰林院,俱是扬眉吐气,前途似锦,引得无数人艳羡的目光。 等到六七月之交,另有一场科举,本也是全国选拔,可面见圣上,令人青云直上的考试,却鲜有人问津,偶尔京城来的人士提及,地方上的百姓官员俱是嗤之以鼻:“女子科举不算数的,她们能有甚真才实学?不过名门高官给自家闺女贴金的玩意。冯柔?嘿,多少年才出了一个冯女史!” 也有些读书识字的女儿家,闺中清闲,闲出了一点野心,也想凭手中笔与各家小姐们较量一场,在青史上留些才名,却遭到了父兄板着脸的训斥——新旧党派争端愈加激烈,姑娘家少添乱——即使是性格倔强的,也难免生出一点动摇来。 沐扶苍没有这些犹豫,她早已决定下参加女子科举,那便是一定要参加的,不仅要参加,还要参加得漂漂亮亮,不为官职,还不得为冯女史的脸面么? 给女人提供生活活计的事情推给了碧珠翠榴,趁官府空虚大量出售盐引时,拿吴千山名义买下的盐引盐田则交给了紫山红池,自己埋头学习,在最后一个月内抓紧时间解习经书。 紫山私下里问沐扶苍盐引和其他产业为何分放在别人名号下,,沐扶苍简单解释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你和吴管事都是我信得过的人,如此安排,算是给万宝留一条后路。” “小姐回京的路上跑去并州,原来早已算好今日。唔,是怕党派牵连,还是在提防老庙与狄族?” 老庙的手伸得太长了,它借助万宝沐家,接近了三狄贵族,在他们身边埋下暗线,这对此时的沐扶苍来说,老庙几乎像是一条缠着身上的毒蛇,既替沐扶苍恐吓对手,也同样威胁着她的性命。 祸端,京城内外,全是祸端。 沐扶苍冷静道:“事已至此,急也无用,我先考过科举再言其他 碧珠不安道:“今年的女子科举真能顺利举行吗?守旧党的气焰越来越嚣张,前日甚至有一群酸秀才闹着冲击布庄,叫嚷着女子不主内而主外,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等等的疯话,见人就打,碰见宝贝东西就抢,真是吓人,京兆尹居然也不重罚他们。” 翠榴轻轻补充了一句:“冯女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朝廷里情势大约更加不好。 沐扶苍对着书本上满纸满页的圣贤语,叹口气。 如果只是这样勉强维持下去,女子科举多半还是会举行的,只是人数更少了一些罢了,谁料,就在这紧张的最后关头,京城里出了件大事——有妇人杀了她的丈夫! 妇人杀夫的惨案惊起城中一片喧哗,毕竟杀夫这事,放哪里都骇人听闻,何况是在天子脚下,一时大街小巷停止了议论状元探花谁好看,转而对此案大发议论,义愤填膺。 民愤渐起时,关于杀人毒妇的另一则消息传开,把京城上下都震惊了,顿时,一件民间案件,转化为朝廷之争…… “小姐,不好了!”碧珠一把夺下沐扶苍手里的毛笔,拉着她腕子,大叫道:“冯女史天没亮时就给撵进宫了!” 沐扶苍闭关在家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全然不知把整个京城闹翻过来的惨案:“皇上宣见冯女史不是很正常吗?” “不正常!朝廷的官员集体上奏,要求彻查冯女史!” “什么!你把话慢慢说清楚,为何要彻查冯女史!?” “因为,小姐,你还记得那个二小姐吗?翠榴以前的小主人,李二姐。” “记得。” “唉,她,把她的酒鬼丈夫给杀了!” “何时的事?” “就是前几天,京城里传遍了,我打量着这与咱们关系不大,而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便没告诉小姐,怕你分神,谁想,有心人查出李二姐在冯女史学堂听过课,便把污水泼到女史身上了,弹劾她妖言惑众,引诱良家女为恶!” “教女人写字念书,怎么成了妖言惑众?” 因为啊,女子就不该识字明理,开启心智,若教她们世间道理,教给她们能力与野心,叫她们知道男子可做的事情女子也可做,那,便是,妖——言——惑——众! 沐扶苍看着窗外,天色晴朗,万里无云,沐扶苍却浑身发冷,嗅到了狂风暴雨的气味。 一连几天,噩耗一桩接一桩传来,先是文人力证女人不该识字,她们既无才华,又会因笔墨染黑自身品德。 可是别的不说,百年前有女诗人吉兰,今有才女冯柔柳珂啊。 啊,哪有?文人们一边撕毁书卷上有关女词人女诗人的记录,一边大摇其头:“历史上压根没有吉兰此人,以讹传讹而已。冯柔?她都把好好的媳妇教坏了,岂不是正说明女子不能读书嘛!” “至于柳七小姐?啊,这个啊……” 谁也不敢自认妙笔生花,能做出比“瑶台镜”更扬葩振藻的诗词,更不敢招惹柳珂背后的柳丞相 柳珂马上顺应文人呼声,站出来宣布:“小女子偶然有感而发,随口吟咏,算不得诗作,叫大家见笑了。我不会参与科举,以后也不会再把闺阁文笔流传出来,本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你们的闲事不要来惊扰我了。” 这等美好女子,实在是贤妻良母啊!柳珂瞬时成为全京城文人的追捧对象。 柳珂出完风头,户部又有代表出来发话,直接要求废除背德无义的女户制度。 贺夫人记挂着沐扶苍,将她邀进府,偷偷将正在发生的朝廷政事讲给她听,流泪道:“我当时如何想得到这一出!他们竟然连女户都要否认了,你姨夫说,他那些个同济,齐心上奏,要废掉女户制,已有的女户,要么重归亲属旧族,要么由官府出面,不论年龄强行出嫁,不从者没收家财贬为奴籍。” 沐扶苍似哭似笑:“若不依附父族夫家,便是连做人的权利也没有了,只能当牛做马?” “冯柔在宫里已同他们争辩五天了,中间晕过两场,她身体原不甚好,这一劫纵使她逃过,只怕也过不得阎王那一关,乖侄女,听湘姨一句劝,你离她远点吧!科举也不要参加了,你文胜弟弟人老实可靠,你刚好孝期结束了,赶紧嫁过来,我和你姨夫又不会亏待你。” 沐扶苍只是倔强地摇摇头,她知道贺府是好人家,贺文胜不同于梁康,可是,可是…… 她不要重蹈覆辙,怕的不是嫁错人的覆辙,而是重蹈上一世,除了丈夫子孙,除了三丈内宅外一无所有内心空空的覆辙! 沐扶苍离开贺府,来到高府,高瑛一向豪爽开朗,如果京城还有哪家官小姐同她一样不服输,或许只剩她了。 但是高家根本不许她们见面。碧珠从下人口中打探来,高家早在传出李二姐与冯柔有牵连的时候,就将高瑛禁足了。 “历史在退步啊!可惜我晚生几年,不得面见烈武女帝此等人物,实为一大憾事。”九重夜剥好枇杷,递给沐扶苍:“来,吃了消消火。” 沐扶苍接过果子,觉得满口都是涩的,在这个时候,她吃糖也觉得苦。 九重夜笑道:“莫慌,你小看了当今的皇帝,我给你讲讲他的陈年往事吧。” “他虽身为嫡长子,一出生便封为太子,但从小身体病弱,口舌也不灵便,容貌更远逊同父异母的弟弟,晋王辉。晋王是先帝宠妃之子,生下来传说就是红云满屋,霞光盖日,命格奇异,长大后,聪明好学,文能诗词歌赋,武能率兵打仗,不仅是皇帝偏心,就是满朝文武都挑不出他的错,当时几乎连皇城外的百姓也在猜测,皇上会不会重立太子。” “现在的皇上,曾经的太子,硬是隐忍不发,处处礼让晋王,避开锋芒,使父皇一时抓不到废他的理由,然后暗地里勾结自己的势力,像柳丞相,便是他那时收拢的心腹。” “他终于忍到了在太医院埋下的棋子向他汇报说,皇帝身体衰败,几近最后关头。太子命令心腹们在越州边境制造动乱,诱使皇帝派晋王前去平乱御敌。” “越州路途遥远,晋王方才击退百蛮族,皇帝就在京城病逝了。晋王慌忙率兵回京,太子趁势将他定为逆贼。” “结局你应该知道了,戾王之乱,曾经名动雍国,几乎要继承皇位的晋王辉,现在连名字也不为人知晓了。” “皇上的心智你想象的更加狠硬坚固,百官的施压不会叫他改变主意的,只要他心在新制,冯柔和你的女户就是安全的。” 沐扶苍沉沉的吐了一口气,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几口吃掉枇杷,望着九重夜绝色的侧脸,却冒出了另一个疑惑:“九重夜,为何他对皇家机密,如此清楚?” 一百五十四穷途末路 傍晚,商铺打烊,行人不紧不慢地归家,街上脚步纷纷,反而显出别样的安静,酒馆妓院则挂上五颜六色的灯笼,诱惑着人们解开钱袋换一场醉笑。 沐扶苍路过灯红酒绿,从繁华欢笑处走到昏暗尽头,停在一座大门紧闭,死气沉沉的小院前。 她犹记得,学院在开学时,各家小姐齐来祝贺,郭家大小姐,柳珂等人也捏着鼻子登门相庆,济济一堂好不热闹。 也是在这天,她撞见魏希列,为其纠缠,被迫离京躲闪。 沐扶苍拂过贴在门扇上,惨白的官方封条,觉得自己触摸到一块寒冰,冻得心尖发颤。 不过两年,短短两年!沐扶苍知道女子书院创建不易,女孩读书困难重重,却没想到,它只存在了两年,便以最惨烈的方式宣告终结。 沐扶苍寻到一处柳树与围墙相邻的位置,将裙子系在腰上,爬到树梢,跳到院中。 院里一塌糊涂,房门敞开无人关合,印着脚印的书籍与秃头的毛笔散落一地,女孩的手帕缠在枯萎的花枝上,在微风中轻颤。 沐扶苍只看了一眼,身上便失了气力,蹲坐在台阶上遥望着远方天际渐渐失去光亮,显出残月的形状。 离京时,她行踪狼狈,心里却坦然,因为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回来,会凭自己的力量夺得品级封赏,让世人不能在轻易践踏她——便如话本史书里那样,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举成名天下知…… 呵,如今,她才真正懂了,封王拜相、三元及第、飞黄腾达,那些,都与她无关,权贵掌控着平民,男人掌控着女人,任她衣着光鲜,身姿曼妙,也不过是带着枷锁的起舞,在狭小牢房里徒然一场灿烂。 “啪唧,啪唧……” 后门传来一点声响,很轻微,却在寂静如死的书院里清晰地传来。沐扶苍回眸一看,撞上一双亮晶晶的眼。 “嗨,沐姐姐,你也在呀!”容香三步两步蹦到沐扶苍身边和她并排坐在台阶上。 沐扶苍记起初遇容香时,这位大小姐正缠着谭先生拜师,似是对经文极有兴趣的样子:“容小姐亦是随冯女史学习的?可惜,书院不知何日能再开。” 容香清脆道:“不是,我开头听了两堂课,不是我想学的,就没再听课。今天只是想过来,就来了。” “你想学什么?” “想学些,嗯,比如我想知道,月亮为什么有阴晴圆缺,,大海为什么是蓝色的,地狱十八层有多深,为什么没有人挖到过?我要是把它挖穿了,小鬼们会不会哭着找伞遮阳光?” 沐扶苍忍不住轻笑起来,毕竟是洪烁的表姐,,一样的不畏鬼神,一样的古灵精怪。 “经文有什么好读的,你一心学它?” “因为,科举是除战功外,平民唯一可以上位的方法。” 她想要权,要名,要自由。 如今局势虽然紧急,但是好歹皇上站在新制一方,朝中还有一个冯柔为女子们发声,等数年后,数十年后呢?冯柔不在,拥护旧制的太子登基,百官及文人折腾着要束缚女人权利时,谁来遏制? 谁都不争,不肯出头,莫不是是等着一纸诏书畅通无阻地把大家打回三百年前,唯一幸福只能指望家里男人发作些怜悯,从此她们就靠着争抢男人的恩爱和精液为活? “现在难道就不是吗?大家最大愿望依然是找个好夫婿呀!”容香看出沐扶苍真正的意图,一边从地上抓起些黄纸捻在指尖烧着玩火,一边好奇地抬头盯着她。 “至少有女户在,还能给不愿依托男子的姑娘们一条活路。想和不想,能和不能,这是大大不同的两回事。” 容香突然笑道:“沐姐姐好像对皇上很放心啊?” “啊,今上是明君,不是吗?”沐扶苍想细细追问容香,她或许知道些皇室机密,容香突然跳起来,绕到柱子后面:“咦,这里有字。” 沐扶苍起身,借助容香手中火光,看见柱子上龙飞凤舞两行字:“男人的世界是世界,女人的世界是男人。” 自从九重夜拜访过沐扶苍,亲口证明皇上心智深沉坚毅,守旧党不能轻易动摇他立场后,碧珠翠榴实在是松了一口气,加上雇佣女工的布庄因为受到外界冲击,被迫关门后,她们竟在“兵荒马乱”中有了些闲暇。 朝野百姓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冯柔和新旧制度的废立上,“罪魁祸首”李二姐关在监狱里,反而渐渐被人遗忘。 翠榴与碧珠用一锭,一锭,又一锭的银两打通狱卒,得以偷偷进入,探望李二姐。 “翠榴,碧珠姑娘……”李二姐已不能起身站立,挣扎着爬到铁栏前,翠榴透过身后微弱的光线,看清二小姐形销骨立,不似人形,便已哽咽起来。 碧珠回想茶馆里同她们聊天的二小姐,人虽瘦弱,眼睛却是有神采的,谈吐清晰,对生活尚存信心与希望,不过月余光景,变成了这个骷髅似的“僵尸”模样,心里亦觉惨痛:“李姑娘,唉,你为何杀他?再忍一忍,自己攒够本钱与他和离,离不了就拿休书,总好过与他同归于尽。” 李二姐声音已微不可闻,她用带着哭腔的气音道:“我要活,我从没想过把一生葬送在他手里,我只是在他打我的时候,推了他一下,他就倒在地上死了!” “求求你们,救救我,我没有想杀人……为什么,他们可以随意打杀姐姐,我却连挨打时还一下手都不可以!” 为什么?碧珠也想知道,她合上典律和历朝杀妻案例,趴在桌子上发怔,原来丈夫殴打妻子致死,多以“不睦”而论,若娘家软弱或不予报官,官府亦不会深究,丈夫罚钱即可,即使娘家不肯谅解,比如八年前,王姓男子打杀妻子董氏,在女子娘家的坚持诉讼下,也不过判了六年监禁,他出狱后可以再娶再打,但是反过来,妻子故意杀夫,必处极刑,过失杀夫,亦是死刑,从无例外。 翠榴绝望道:“碧珠姐姐,我们是不是救不得二小姐了?” 碧珠怅然点头,她不敢再去探望李二姐,她无法救出李二姐,甚至连她愤怒悲凉的质问也不能回答。 “我们,无能为力了。再给狱卒一些钱吧,让他看顾一下李姑娘,至少让她在临走时吃顿好的。” 翠榴抱着碧珠默默流泪,三年前,她没有把温柔懦弱的大小姐带出火坑,三年后,她又要眼睁睁看着倔强坚毅的二小姐堕入幽冥。 终于,围观够了派系争斗的京兆尹决定开庭审判李二姐,他不好在新旧党派间站队,但是处决一个李二姐还是很容易的,妻杀夫的案例虽罕有,判决结果却已成惯例,断出一个死刑,任是哪个党派也不能指摘他的不是。 李二姐的审判几乎是京城近年来最轰动的开庭断案,人们终于想起引发朝野动荡的“罪魁祸首”,男女老少、贫困富贵,能抽出空闲的人,都挤在官府前围观那杀夫女犯,京兆尹考虑到李二姐引起极大民愤,特意安排在宽敞的大院门口进行审判,好以儆效尤,叫妇人们知道乱、伦违常,只有死路。 “她瘦的可怜,怎么能打死丈夫?我可听说是丈夫经常无辜毒打她,又是个酒鬼,自己把自己喝死的,现在看来,这事约莫是真的。” “歹毒妇人,黑的是心肠,不能拿外貌衡量。幸好她这一遭把那冯柔暴露出来,不然冯柔打着书院的旗号,不知道要坑坏多少良家女子!” “对头,对头!女人无才方是德,学书识字便熏坏了心眼,尽做丑事!” “还有那女户,要我说,凡做女户的,没一个好东西,真该打杀尽了,把那女户制彻底废除!” 众人眼盯着衙役拖拽进院正中空地的李二姐,嘴上不停地发表着自己的高见。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大胆毒妇,你可知罪?”妻杀夫,死刑是必然的,加上人证众多,案情明确,他只想随意走个过场,拿她添做政绩。 李二姐却没有求饶,没有哭诉,她乱发下的一张干尸般的脸,突然狰狞起来,不管掌控自己性命的京兆尹就在前面,回头向围观者尖叫道:“冯女史怎么了!书院呢?” 她的声音如此嘶哑狂怒,听起来直如鬼啸,大家却不怕她,有那多嘴好事的人带着笑容回复她:“冯柔她完了!那个蒙骗女人的书院也封了,亏了有你,我们才知道,书院女户有多么害人!” 李二姐呆了一呆,把听来的闲言碎语一个字一个字地消化了许久,才明白了京城中发生了何事,她趴在泥地上,愣愣地望着远处衙门“明镜高悬”的牌匾,又扭头望向那看不见的书院的方向,眼泪流水般落下,很快流干了泪水,流出鲜血来。 “大人,我,有罪啊!” “我罪在这女儿身,生来便是场罪,与他人无关!” “男人打死妻子,是天理应然,我死了丈夫,你们便不问缘由,一心逼我认罪伏法,我有罪我不服,我不咒你们做牲口,我祝你们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做女人!受那天生之罪!” 话音刚落,李二姐挣起最后的力气,朝京兆尹扑去。 京兆尹吓得一跳,仰面栽倒,李二姐却是在众人惊呼声中,把脑袋撞向了桌角,登时桃花乱溅,幽魂含恨。 一百五十五红衣孑然问京华 小茶房里,两个素衣孝服的少女对着一桌杏花坊点心静坐无言。 今天,是李二姐的头七。 但碧珠和翠榴居然没有可以祭拜她的地方。 翠榴不忍心直面李二姐的审判过程,等去官府旁观的家丁跑回来汇报时,大惊失色的翠榴慌忙派人去收葬李二姐的尸体。 太迟了,受到惊吓的京兆尹勃然大怒,已当场令人将李二姐的尸体拖到城外乱葬坟。 乱葬坟处,白骨搭叠着陈骨,新魂在风中悲号,红眼睛的野狗衔着一截手臂漫山疯跑,翠榴踩在焦臭的泥土上,哭泣逡巡,寻不到二小姐的一片衣角。 荒凉腐烂的乱葬坟不该是李二姐的归处,她的“两个家”,则是她们极力摆脱的刀山剑林,这偌大京城,生于斯长于斯的京城,没有一枚瓦片真正属于她。 翠榴走走停停,最后来到她与二小姐最后一次相见的茶房。茶房里似乎还回响着李二姐充满希望的,单薄而倔强的声音:“……好,等我的茶摊开张了,还请姑娘和翠榴捧场,到时让我来请客。” 她们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碧珠抱着杏花坊的点心寻来,她包下茶房,驱走其他客人,摆上点心香炉,算作与李二姐的一场祭祀。 全京城只有她们在缅怀,缅怀一个杀害丈夫,死不知罪的歹毒妇人。 李二姐死前的诅咒着实吓到了当时的围观者,她的死原该是一阵刑场边的欢呼,一场茶余饭后的闲话,结果,谁想,不料,这个毒妇,果然是毒妇,她居然用血烙下极狠毒的咒语,咒他们转世为女! 没有人敢再提李二姐了,怕把这个名字说出口,会让亡魂听见,半夜找上门来! 找上门来倒不怕,据说京城道观里有神秘的道士,法力极高,大不了去拜拜神,舍几枚香火钱,他们怕的是道士驱得散世间鬼,管不了阴间事,真的冤枉地投作女胎。 呵,原来大家都清楚,做女人,苦! 但是谁也不愿意改变这一事实,女人从小关在牢笼里,早已认为一切委屈是应该的,少数不认命的姑娘,像李二姐,她们根本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以至于越清醒,活得越痛苦。 男人们,从中获得了利益——妻子,天然的奴仆,怎么肯把到口的肥肉吐出来?不但不肯吐,还嫌肉不够香,不如三百年前得来的容易,吃起来痛快! 于是新制旧制,两派官员,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都希望,律法对女人的保护,稍稍松那么一点,理由倒也光明正大——战乱损耗人力,需要女人们多生孩子延续生机。 繁衍子孙和剥削女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个关系道理,他们就和冯柔讲不清楚了,也不想讲清楚,一味拿冯柔未婚未嫁来作攻击,要不是皇上的几声清咳,大约在雍国最高贵的地方要响起有关下三路的荤话了。 无论大家怎么同声同气,大讲“道理”“传统”,“祖宗的规矩”,皇上支持冯柔,所有弹劾一律压下,而朝廷上有一个掌实权的女臣当例子,他们怎么也不好彻底打消女人们暗中滋生的野心与希望,令她们回家安静呆着。 总不能蒙上她们的眼,或者硬说做官的、念书写作处理政事的冯柔其实是男人吧。 过了几天,青州传来的急报打破了僵局。 青州蝗灾,灾民多达数十万,饿殍遍野,损失惨重。 京城百官们来不及忧国忧民,先是一阵狂喜,纷纷上奏称蝗灾是牝鸡司晨,苍天震怒的征兆。 皇上的反应很干脆:“难道朕只有冯爱卿一位臣子在做事了吗?懈怠政事,触怒苍天,人人有责。”带头写了罪己诏,然后挨个收官员的告罪状,拿去祭天,一个也逃不了。 有了灾民就得有赈灾,皇上风驰电掣下达救济命令,奈何连年外敌入侵,战争几乎把国库消耗一空,户部司库一时竟拨发不下一批粮。 皇上大怒,把户部吏部,连同礼部等等一批平时爱闹腾的官员,罚的罚,捋的捋,几道诏令下去,朝堂顿时安静,人人低头做事,想法子聚集粮款,安抚灾民,谁也不敢在此时叫嚣更改新制。 冯柔终于能离开皇宫,回到府邸便闭门谢客,沐扶苍几次登门皆被婢女婉拒。 其实这会敢亲自探望冯柔的,只有沐扶苍罢了。 女子科考,就是在这谣言四起,乌云压城的情况下举行。 曾经象征着姑娘家荣光的女子科举,变成了煮过的毒药,不但喝下去有毒,摸一下都嫌烫手,以前把中举后朝廷发的封赏当嫁妆,风风光光说媒拜堂的女子们,小心地藏起那时的荣耀与桌上的笔墨,恨不得让夫家忘了自己的才华,只记得她是一个主持家务的贤妻良母。 一身胭脂红裙的沐扶苍挽着盛放文具的木盒跨下马车,朝官府设定的考点走去。 阳光晒得浑身发热,沐扶苍慢慢走着,两旁的路人朝她指指点点,男人们发出讥笑的声音,女人们则是惊愕,因为沐扶苍根本是在断送自己的婚事。在一片惊愕中,另有些迷茫伤心的眼神,那是曾在布庄做过工或是本有活计,却被迫回家的女子,她们困惑中夹带着恼怒,却无力也无胆陪同沐扶苍一起走进考场,只是小心地看着她走远。 沐扶苍行在大道上,各怀心思议论纷纷的人们都离她很远很远,她只是认真地走着自己的路,塞满经文的脑海里,滑过了一片模糊的场景——她在细雨里,脊背挺直,手拎竹篮,只身在都城清晨初见喧哗的街道上行走。 两世重合,伶仃依稀,沐扶苍似乎没有能改变自己的境遇。 不一样,沐扶苍等待侍卫打开木盒检查时,眯起眼睛望了望天空,很蓝,那时的天气不如今。 考点由一间间小房子搭成,原本该由侍卫分配她一间,结果进去后,侍卫要沐扶苍随便挑选。 因为整场科举,只有沐扶苍一人参加。 打开据说是皇上亲自拟题的试卷,沐扶苍会心一笑,在似曾相识、千篇一律的帖经,经义中,夹带着清奇的策论题目:“周礼言农政最详,商贾在末,农者供养生机,商者贯通四海,何以联合农商,使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义。” 也许,全雍国,无论男女,没有人的回答能比沐扶苍更出色。 沐扶苍提起笔,写出的不是辛苦背诵的经文,而是三年来,她卖出的每一件货,走过的每一步路,闯过的每一道险关。 京城的勾心斗角,末云城的火中取栗,衮州的商行扩展,西北的通行商路,不可明言的老庙与狄族……不知不觉间,沐扶苍已经经历了很多,每一件都远胜于梁府的内宅争端。 沐扶苍收起笔,交上试卷,突然展颜一笑:“只有我一人啊……我岂不是要连中三元?惭愧,惭愧,承让,承让!” “皇上,此次科举只有沐扶苍一人参加,这……”内监托着金盘,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卷试卷。最后一场笔试了,假如皇帝点头,沐扶苍就得以觐见天颜,在没有对手——真正意义上的没有对手的情况下,只要她发挥正常,肯定是头名,这岂不是成了史上最容易的状元? 京城略有关注政事的人,都知道了本次女子科举居然真的有个少女敢冒天下大不韪参加,但是他们听到那人是沐家姑娘时,又有一种奇异的不屑:“难怪,原来是她,果然是她!” ……又是一次名扬京城啊!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朝廷和皇宫内也没有甚可避讳的了,看见试卷的人都晓得这是沐扶苍写的,过和不过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拿来,她敢参加,只要有能力,朕便敢给她名誉。” 内监跟随皇上多年,闻言便心知皇上已相中了沐扶苍,一边恭敬展开试卷,一边暗想:“莫非朝中又要多了一个‘冯女史’?” 皇上浏览文章后果然笑道:“内容深得朕心,字迹亦美,可惜文采不显,不似冯女史。”拿起御笔朱批,又道:“将来需得使她进翰林院,把文笔教养起来。” 内监端着试卷折返,预备着通知吏部皇上旨意。出了两道宫门,看见太子匆匆向崇明殿走去,连忙拦下他:“老奴拜见太子,太子殿下,圣上刚刚处理完公文,回寝宫了。”不是重要的事,你明天来吧。 太子微微一点头,算作还礼,内监毕齐是皇上身边有分量的大太监,他不好轻慢:“好,我这便去寝宫找父皇。”不能等,他已从礼部得知沐扶苍文章甚佳,明天开榜,圣旨一下,向天下宣布沐扶苍为会元时,一切都迟了。 毕齐阻拦不住,叹息不已,果然,等他返回皇上寝宫的路上,看见太子郁郁不快地离开宫门。 三天之后,礼部放榜,在一片红纸上,清清楚楚地写了三个大字:沐扶苍。 唯她一人,只她一人。 一百五十六(上)福祸旦夕间 沐扶苍第一次踏进皇宫。 据说大雍皇宫经过两朝前后近三百年的修建,已美轮美奂到极致,壮丽巍峨,气势雄伟,飞檐反宇,神霄绛阙,桂殿兰宫……凡是人们能想象到的赞美之词都用上,也不足以形容它的辉煌。 沐扶苍倒没有留意到身边建筑的不凡,她几乎没有抬头,只垂首跟在宫女身后,视野里只有脚下平整的青石地板与裙角上随着自己动作起伏的丹桂纹绣。 皇上所出的策问已明确地传达给沐扶苍一个信息,皇上不仅仅想维持新制,他要更近一步,进行已新制为根底的改革! 等殿试时,皇帝出的考题十有八九还是与新制有关。 新制与改革倒是很符合沐扶苍对雍国未来变化的看法,她思虑的是自己该如何回复,既向皇帝表达出对新制的理解与支持,又不至于言辞过激,当场挑起百官对她强烈的仇恨。 迄今为止,不算冯柔,沐扶苍接触到最大的官员,是贺子珍,他是父母的旧友,对她很是照顾,而舅父梁鸣扬、京兆尹、衮州州牧、飞龙卫等等,与沐扶苍关系虽然谈不上和睦,但与她更不是死敌,真正你死我活的梁刘氏、柳珂等人,动用的手段再恶心,也不过是内宅算计,和朝中这帮老狐狸全无可比性,沐扶苍忐忑于自己对朝野的生疏:“如果他们蔑视我,目中没有我这个‘对手’,使我多出有一段相对安稳的适应时间就好了。” 走过御道,迈进召开朝会的大德殿,沐扶苍从身着各色官服,手持玉笏,肃然站立的文武百官身侧穿行时,遗憾地想到:“要是冯女史也在就好了……不知道她的病好了几分,我送去的药材派上用处没有?” “平身,是我们的会元来了……” 沐扶苍此时行过礼起身,深深吸口气,抬头直视宝殿上端坐的雍帝。 雍帝极是文弱,肩膀单薄,面目却颇显年轻英俊,毫无病恹之感,双目清朗温和,让沐扶苍一看觉得甚是面善,仿佛街上偶遇的清俊俊大叔,心道:“据说太子和二皇子均是美姿容,看来是继承自皇上的优点。” “咦,他们为什么这般看着我?” 皇上俯视着沐扶苍,声音陡然中断了片刻,才继续开口称赞沐扶苍。 沐扶苍在皇上重新言谈的刹那,猛然翻涌起了不详之兆,她觉得自己似乎听见皇上在那停顿的短短间隙里,无声地叹息着。她的身边,也微微有些抽气声,弱不可闻。 雍帝继续表扬起沐扶苍,显示出非常的喜爱,不少臣子侧过脸,羡慕嫉妒地望向沐扶苍,而沐扶苍站在大殿中央,却心里寒意愈重。 她视力极好,几次大胆抬眼仰望大殿台阶上方时,发现龙椅侧边侍立的老年太监,也在悄悄地观察着自己。雍帝面上一直带着和蔼的笑容,或许他的叹息是自己的错觉,但当自己初次抬头,这名太监绝对闪现出微小的错愕。 皇上最终也没有给出考题,更没有谈起沐扶苍的状元之位,仿佛他叫沐扶苍上朝会,只是为了在百官面前表扬她。 是因为知道她与冯女史的关系,只是特意借她表示自己对冯女史的支持,还是自己的能力最终没有获得皇帝的肯定?抑或皇上对守旧派作出了一些妥协,妥协内容中包括了自己的状元之位? 似乎每一个理由都有可能,但每一个理由都经不起琢磨。沐扶苍坐在皇宫送她回家的马车上,把自己想得头疼起来。 碧珠翠榴领着丫鬟们守在家门口,看见皇宫侍卫簇拥着的金玉马车驶来,欢呼一声,激动地围上来。 同时鼓噪起来的还有大片来围观女状元的路人。 沐扶苍只是跳下马车,朝她们慢慢道:“结束了,回家吧。”声音里有罕见的倦怠。 碧珠的笑容一下凝固了,围观者安静一瞬,明白过来,爆发出更加热烈的喧闹与笑声。 沐扶苍没有理会他们的嘲笑,扶着碧珠回到房中,来不及脱衣就卧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连续的考试与忧思,她感觉自己太累了,去他的状元与险恶未来吧,她现在只要休息。 一睡就是一天一夜,沐扶苍在第二天傍晚,于梦境中传来的叹息声中惊醒。 幻觉的声音消失于窗外的淅沥雨滴中,沐扶苍推开窗户,风雨带来的凉意吹不散她心中的焦急。 焦急……闲杂人等的嘲讽算什么,重要的是,她没有了状元的位置与随之产生的权力地位,她不如冯女史受到皇帝信任喜爱的事实已让全朝野都知道了,可她站在冯女史一边,站在新制一边的立场暴露得不能更明显,随便一个旧党心性上来,都能轻易消磨沐家的势力。 而且,没有权力,她拿什么支持冯女史,抵挡旧党对女户和其他女子制度的侵蚀? 一步错,满盘落索。 沐扶苍用微凉的手掌覆盖住发热的额头,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她对自己的文章抱有信心,以皇帝地位之尊,更不必对她假作赞扬,是什么,让皇上突然改变了主意? “小姐,小姐!你醒来了吗?”碧珠欢喜地慌张跑来,几乎被门槛绊倒:“醒了?太好了!快更衣,皇宫的赏赐来了!” “沐扶苍……”太后细细地念着这个名字,手指抚过新制的画像。 画像乃裘女官所作,笔触细致,栩栩如生,把沐扶苍言笑形态勾画出八九成来。 裘女官可惜道:“臣之前诗会时便觉沐家姑娘性情坚毅,做事灵巧,跟随冯女史后,于学问上进步甚大,实在是人才。”为什么皇上不授予她状元之位?沐扶苍或许于男子中不是最出色的一等,但在女子科考中堪称无双,而且裘女官看过她试卷,发现沐扶苍于时政上甚有独到见解,这点上,又比许多只会笔头文章的进士要强了。 太后收去画卷,只回复了裘女官半句话:“原来她长这样,真是神似……” “真是像极了那人啊。”柳相爷向长子柳继叹道:“听闻沐扶苍许久,结果殿试时才见到她,这一抬眼,我几乎吃了一惊。” 饱经风浪,老成持重的柳相爷说吃了一惊,那就真的是吃了一惊。柳继讶然道:“难道比惠妃还像?” “你妹妹是形似,沐扶苍却是神似。” 沐扶苍五官衣着尽极明艳,眼角眉梢天然一段奢华,单论五官,大约和京城里哪个姑娘都不像,硬要类比,也就和妖孽九重夜放做一堆。柳相爷惊的是她的神态气质,眼中藏着豪气,自然且自信,久经世故难掩锋芒,活脱脱是当年那个鲜衣怒马,大笑着超越他们的女子啊! “皇上大约也是认出来了,虽然没有把状元之位给她,但其他赏赐是少不了的,继儿,我记得咱们女孩与她有些小过节,你回去管管她们,不要和沐扶苍再起冲突。” 皇上最宠爱惠妃与乐平公主,不就是因为惠妃肖像故人的容貌吗?柳继十分清楚那女子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儿回去便告诫她们莫招惹沐家。” 柳珂面带微笑,站在鸟架前抚摸着小小的黄鸟,生母并非嫡母,本无需硬守三年,她为了表达自己的孝顺,在三年内尽量减少欢愉外出,以示恭敬,困在府中,有了大把闲余时间,便养鸟解闷。 比逗鸟更开心的是,她听见了沐扶苍没有获得状元,白辛苦一场的笑话:“呵,她指望着学冯柔呢,官职没弄到手,倒惹了一身腥。混官场的哪有简单人物,知道她是冯柔的党羽,又自己巴巴跳出来当靶子,岂有放过她的道理?” 清越也道:“万宝沐家有钱呀,奴婢都眼馋,谁知道沐扶苍天天捣鬼做什么,非要把家业败坏了不可,她闹得让我看了心疼沐家呢!” 柳珂抿嘴一笑:“你倒提醒了我,沐家的钱,我应该借这个机会沾上一点,天上白掉的馅饼,放过了是要遭天遣的。” 正商议着如何在沐家即将到来的危机中分一杯羹时,清商迟疑地自屋外走到柳珂身边,紧张地攥着拳头,怯怯道:“小姐,皇上给沐扶苍赏赐了。” 柳珂漫不经心道:“哦,赏赐下来了?必然的,到底考个会元,一套文房四宝还是该赏的,也是皇家的脸面。” 清商咽口口水,声音愈发小了:“笔墨纸砚好像有,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又赏她什么?玉佛香串?书籍古画?” “……” “大声点!” “回小姐,皇上,把沐扶苍,封为县主了!” 县主比柳珂的乡君还要高两级! “叽!”黄鸟一声惨叫,血迹混着肠肚顺着柳珂指缝间留下,清越清商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 柳珂面无表情,丢开死鸟,拿丝帕擦擦掌心,语气极平静道:“哦,县主?” 清商听出柳珂压抑的怒火,硬是控制住自己,把柳继老爷的警告憋在心里:“……可是老爷,不许我们对付沐扶苍啊!” 一百五十六(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沐扶苍的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物体上,“咚”的一声将她磕醒。 迷药的效力没有完全褪去,加上头部的撞击,沐扶苍昏沉了好久才勉强恢复清醒:“我在哪?好颠簸。” 闭上眼又睁开,视野里依旧一片漆黑,她挣扎一下,再次把头磕痛,发现自己手脚被粗绳捆绑着装在一个狭小的木箱里,口中塞着破布,脚下还蹭着一个温热的身体。 沐扶苍已经回想起自己晕倒前发生的事情,她弓起身子,以腰肢发力,在木箱里旋转半圈,把脸对向了那人,用力蹭了蹭,脸颊感觉到埋在柔软发丝中的累丝金凤的形状。 “是柳璇今日所佩戴的那支发簪,果然,我和她被一起劫持了。” 沐扶苍用身上每一处可以活动的肢体摸索木箱,发现它窄而长,下面做了一个巧妙的夹层,既保证了通气,又不会叫人从外部看出破绽。沐扶苍吃力地抬起绑在一起胳膊,把手指从夹层边缘拔出:“究竟不是真正的棺材,有这个夹层,证明他们只是想活捉,再把我们运到某个地点,而不是直接活埋我们。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至少我有周旋的余地。” 即使有通气口,“棺材”里的空气依然不够两个人的呼吸,沐扶苍把头凑到夹层处,努力地吸取较为新鲜的空气,同时听见隐约的轮子滚动声。 京城的路面修得平整,即使是城南区,也不会产生这般巨大的震动,沐扶苍很快判断出歹人已将她们带出了京城。 “奇怪,为何带我们离京?”沐扶苍不客气地倚在柳璇身上,尽量给自己调整出舒服的姿势:“柳珂的势力已经扩张到京城以外的范围了吗?” 沐扶苍与柳璇本人,除了旧年的,快要被人遗忘的过节,几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而今她却与柳璇一起被绑架,沐扶苍第一时间把柳珂当作了主谋。 柳珂与沐扶苍的关系不必说,与大姐柳璇,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以沐扶苍对柳珂的了解,完全可以断定她很仇视柳璇,柳璇的身败名裂与她脱不了干系,柳珂当然有理由同时对她们下手,一并除之。 “不,不是她。”沐扶苍思量道:“我是突然接到碧珠的传信,说冯女史的病有人来医治,才慌忙出门去拜访冯府,半路偶遇了与婢女置气的柳璇,结果我俩被人围困并下药毒晕。柳珂心思再细,也不可能算到种种巧合,把时机彻底掐准。” “何况柳珂是柳家七小姐,拥有的势力都建立在柳家的根基上,京城以外她很难把控到。”只凭着粗糙的路面,沐扶苍很快分析出自己眼下的处境:“不是柳珂,甚至不是京城中人。我的对手们尽是商人,最多有些守旧党,他们绝不敢把柳家小姐拖下水。倒是柳家的敌人仇人,他们有胆子拿柳璇下手,我或许只是恰逢其会。” “柳家的敌人岂会是我的敌人,他们捉我约莫是因为不知道我为何人,只当是大户闺秀或柳家其他小姐。我在京城几次出风头,且容貌不坏,衣着异常,他们只要在京城里居住的时间略长点,听见些谣言碎语,即使不认识我,见到我也该马上知道我是谁,何必连我一起绑架?” “柳府最出息的女儿已是柳珂,劫持柳璇证明他们能掌控的消息非常陈旧了。” “劫女儿而不选择地位更重的少爷老爷,劫匪实力人手有限。” “柳家的死仇有哪些呢?呀,这个范围可太广了。” 沐扶苍已把事情想了一圈又一圈,顺带把口中碎布用膝盖夹着扯出后,柳璇才幽幽醒来。她一清醒,立刻又蹬又扭,呜呜地在喉咙里惨叫。 沐扶苍不得不压在柳璇身上,制止住她的动作,贴在柳璇耳边轻声道:“柳大小姐,是我沐扶苍,你别动,先听我说话。” 柳璇果然停止扭动,在黑暗中瞪了沐扶苍一眼,嗯唔两声,似是威胁沐扶苍赶快放了她。 “大小姐,我们被歹人绑架了……”沐扶苍才说了一句,柳璇突然一抖,疯狂地挣扎起来,惨叫声越来越响亮,幸好车马本身就颤动得厉害,外面的人没有发现箱中少女已清醒过来。 沐扶苍手脚被困,使不上劲,干脆地在柳璇肩头狠狠一咬,使柳璇因为痛苦与恐惧,安静下来。 沐扶苍急促地喘口气,语气严厉道:“柳璇,我不是你娘,你的婢女,外面的人更不是你百依百顺的侍卫!小心胡闹下去,他们打开棺材,把你一剑捅死!” 柳璇呜咽一声,不再动弹。沐扶苍抓紧机会,快速道:“听着,歹人是绑架我们,不是立即杀了我们,证明你和我的身份能对他们很有些用处,我等下出去后,会说我是县主,你就咬定自己是柳相爷最宠爱的孙女,柳家拿来和权贵皇亲联姻的对象,我们的身份越重要,活下来的机会越大!” “不管你以前多么讨厌我,现在这里只有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你必须配合我,我们齐心合作,才有逃脱的可能,明白吗?” 柳璇没有回复她,死鱼一样躺着,沐扶苍又咬了她一口,柳璇吃痛,哽咽一声,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接着呜呜地哭起来。 即使换做是红池也好啊!沐家园子随便捞出个丫鬟,表现也会比柳璇强得多。沐扶苍的神经给柳璇哭得突突跳动,脑袋又疼痛起来,她五日前目瞪口呆地接下了县主之位,连县主的封号都没记住,脑子被皇帝奇异的操作彻底弄迷糊了。 在百姓心中,女状元肯定远远不如当个“皇亲国戚”光彩,但比起只有品级的县主,沐扶苍更想要可以参加仕途的状元啊! 皇上明明很支持女人参政,为什么偏偏只给沐扶苍荣耀,远超份例的殊荣,却不许她握有实权? 这件事直接把沐扶苍闹出头病,要不是皇上在女色方面名声特别好,她几乎担心皇帝看中了自己的身体。 打住!沐扶苍甩开京城的烦恼,她眼下只有一件事可愁——想办法从劫匪手里保全自己! 经过一阵特别崎岖的路途,马车停住,沐扶苍警惕地把布叼在口中,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沉重的棺材盖子掀开,一只大手把沐扶苍和柳璇提搂出来,随意一甩,丢在地上。 手的主人拎起沐扶苍时,还嘟哝了一声:“真沉!” 换个场合,柳璇听到这话,肯定得意地朝沐扶苍翻个白眼,但是此刻,她惊痛交加,阳光又晃得眼瞎,她除了趴在地上泪流满面没有其他反应了。 沐扶苍侧过头,避开阳光直射,在阴暗处缓缓睁开眼睛,已防突然的明亮刺伤双目。 “你们谁是柳璇?” 沐扶苍视力很快恢复,朝说话的人看去。 一个相对其他劫匪而言,较为矮痩的男人,拿开她与柳璇口中的破布,审问她们。在他身后站在一个左眼下有道刀伤的高大光头,阴冷地注视着面前俘虏,其余五六个壮汉站她们在周围,肆意地朝少女敏感地方打量。 光头是匪首,矮痩男子是军师一类人物。沐扶苍迅速做出判断,做出一副怯弱的模样,悄声道:“我不是柳璇,叔叔找错人了。” “军师“把眼光从沐扶苍身上移到柳璇面上:“哦,据说柳璇是京城第一美女,不是她,那就是你了?” 一个壮汉抢话道:“小妮子撒谎,我看她才比较漂亮。” 剩下的绑匪也挂着淫笑,不怀好意道:“柳大小姐,再撒谎,哥哥就拿棍子揍你了!啊哈哈哈哈……” 柳璇虽不知道“棍子”比衙门打人的棍子更可怕,却敏锐地听出了他们话中的恶意与蠢蠢欲动,紧紧缩在一起。 沐扶苍哆嗦一下,柔弱道:“她是柳相爷的孙女,我是县主。” 光头皱了皱眉毛:“县主?”军师又仔细观察下两个少女衣饰,点头道:“不错,她确实是县主,所以我们在路上看见柳璇给她磕头,然后被她拉进了马车。” 一个壮汉不服道:“二哥,你别蒙我,柳璇是第一美女呢?!” “京城据说最爱什么淡雅高贵,你看县主一身彩衣,眼睛太大,鼻子太高,旁边那个白白嫩嫩穿得家里死了人一样,可能京城就觉得她好看了。” “嗨,京城那帮当官的,眼睛真是瞎。” 沐扶苍听着劫匪们一直夸赞自己比柳璇好看,心里突然莫名地怕了一下,就怕一向以容颜自傲的柳璇一时气晕了头,做出激怒劫匪的事情。好在柳璇闻言只是哭声停顿了一下,老老实实趴着没说话。 沐扶苍差点满意地吐口气,天真娇纵毕竟不是蠢到外婆家,生死关头,柳璇总归有脑子在。 “老大,咱们只要柳璇,这个县主赏兄弟玩吧!” 沐扶苍浑身一冷,怎么,是劫匪没有脑子在吗?“县主”的身份不一定比柳家小姐差啊!把她一起做交换条件岂不是事半功倍? “不行,如果柳继不肯拿乐平公主的血换他宝贝女儿的命,我们起码可以拿县主的血去试试,总归是他元氏的血脉,没准血放多点,也能起效果。” 他们想交换的是皇家血脉!? 沐扶苍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她知道,在一处地方,皇家血脉是与众不同的! 一百五十七人比人 月淡星稀,重重宫檐在暗影中交织成狰狞怪物的躯体,火光在风游移,阴影怪物随之起伏摇摆,似欲择人而食。 怪兽的头部,钉在花竹湖水包围的凉亭间,四面尖翘的亭角宛如它的利齿,一个老人,脚尖点在高高的“兽齿”上,手背在身后,抬头凝重地望着对面的竹林。 亭下平地与附近的阁楼间,无数侍卫手持火把与弓箭,与老人一起仰望着竹林。 竹枝斑驳,婆娑如舞处,一袭白衣轻如月光。 橙红火把,明暗光影,他在修竹间白成了一片清梦。 “天生水。”老人缓缓念出这个名字,二十年的伤痛折磨,已让他能够神色沉稳地面对一生的对手,半世的仇敌。 “曹公,二十余年再见,你风采如故。”天生水抱拳行礼,好似旧友重逢。 “风采如故?呵呵呵呵……”曹厚德哑声大笑:“拜你一剑所赐,我武功尽废,亦是拜你所赐,我勘破境界,得以修炼《移心大法》。” 言罢,曹厚德从背后拿出双手,长袖一震,刹那火光一暗,风凝似铁,近处侍卫胸口大滞,几不能呼吸。 竹影凌乱,叶落纷然,天生水身姿不动,朗声道:“我不欲寻仇,只为九魂往生液而来,请皇帝取药!” 他声音不甚大,音波却如海浪,穿过曹厚德的封锁,朝皇宫深处滚滚而去。 “好胆!”曹厚德白眉一立,双手一环,如抱无形之器,朝天生水重重砸去。 无形之力未至,竹枝不堪力道压折,已弯曲如弓。天生水并起剑指,平平一划,刹那风动林静,只余落叶盘旋落地。 曹厚德握紧拳头,欲再砸下,一道文雅微沉的男声传来,喝止住他:“曹公公,住手!” 曹厚德从亭尖一跃而下,与侍卫们一起向来人行礼:“叩见皇上!” 雍帝披着龙袍,未曾着冠,眉眼凝着淡淡的疲倦,唇角却上扬着:“天生先生,故人相逢,朕甚喜悦,何不坐下与朕一起饮酒赏月,慢叙旧情。” 曹厚德举起手,警惕地注视着驻足枝头,不曾俯身行礼的天生水,防他突起杀人。 他们与天生水之间,哪有旧情,只有旧恨! “我只为取药,旧事不再提。”天生水向沐扶苍寻药时,用的是客客气气地“赐药”,此时面对天下最尊贵之人,却表情平淡地说“取药”。 皇上道:“好,曹公公,去拿九魂往生液。” 曹厚德急道:“皇上,这九魂往生液……” “不必多言,朕心里有数。” 曹厚德脚下不动,举头瞪着天生水,雍帝微笑道:“你放心去吧,天生先生不是趁机偷袭的小人。” 曹厚德松开拳头,不甘愿地往宫殿取药。 雍帝与天生水静静对视,雍帝叹口气:“先生风姿更胜当年,朕却老了。往事你不愿提,朕亦不愿,每每念及,心中大痛,唯愿这江山太平,可做安慰。” 天生水淡淡道:“大雍并不太平……你确实是好皇帝。” “不错,山河未靖,南有百蛮,北有狄族虎视眈眈,先生可愿助我守护百姓?” “我不祐苍生,此剑只为知己挚爱而出。” 曹厚德已飞掠过层层宫墙,取药归来,将药盒凌空射向天生水。 天生水随手接住,转身消失在竹林月影中。 雍帝立地原地,许久未动,曹厚德亦不敢动。呆立许久,曹厚德耳廓微抖,听见皇帝近于无声地自语道:“朕不能做他的知己吗,他却是……朕永远也比不过他吗……” 沐扶苍心思早飞远了,县主的种种规矩礼仪便由碧珠接来办理。 碧珠从没想过沐扶苍会有一天成为“皇亲国戚”,更从没接触过皇家的规矩,怕处理不当跌了“县主”的份,于是厚起脸皮去叨扰冯府,想向冯柔的婢女讨要几本礼仪书籍。 清早,她刚来到冯府门口,就看见婢女们一反之前的恹恹神色,进进出出,手忙脚乱地烧水煮药,说是有朋友到来,救治冯柔。 碧珠大喜,连忙把消息派人去通知沐扶苍,不料等到晌午,她没有看见冯柔的那个朋友,也没等到沐扶苍过来,倒是翠榴脸色煞白地跑过来,附耳向她低语。 碧珠当即也吓白了脸,拉起翠榴来不及告辞,抬脚就冲出冯府,跳上马车,一路奔回沐家园子。 马车上,碧珠拽着翠榴,连声追问道:“怎么就被人劫持了?什么人?” 翠榴哆嗦着嘴唇:“小姐接到冯女史的消息,马上就驾车来冯府,半路到那条人较少的小路上时,我们遇见了柳璇,她和她的侍女置气,跳下马车,走到我们马车跟前时,突然摔了一跤,跪在地上把腿磕到了,坐在地上哭,小姐就掀开车帘,把她请上马车。” “可是,马车走了没两步,一伙贼人突然涌过来,把我们包围住,我没来得及叫出声,他们抖落了一片白烟,我便晕过去了,醒来时,车堆在街角,我和其他人挤在车里,小姐和柳璇却不见了!” “碧珠姐姐,怎么办?我们报官吧!” 碧珠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别,不能报官,事情传开对小姐名声不好,而且现在朝野对我们态度微妙,幕后凶手指不定是谁。我们去贺府,贺夫人是可以信任的!” 绑匪疾行了半天,人马俱疲,停在密林中,清空出块空地,烧火做饭,暂作休息。 柳璇被绑匪拿鞭子抽着快走,已累得双腿酸痛,不管干净不干净,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红的眼睛里又漫出了水花。 沐扶苍两年来日日绕山丘跑步,体力犹存,只是装出疲乏的模样,蹲在地上偷偷留心地势与周围情况。 “我好像误会柳珂了。绑匪是戾王叛军余孽,他们目的是收集皇族血液,开启戾王宝藏。柳璇是柳继长女,似乎柳继极宠爱她,而乐平公主的生母,惠妃,是柳相爷义女,若拿柳璇要挟惠妃偷偷取些女儿血液,他们目的十有八九能到达。我本是他们计划之外的人,受柳璇连累了。” 沐扶苍转换着念头,几道影子落在她和柳璇面前。 一名叛军拿刀子磨着掌心,向沐扶苍和柳璇狞笑道:“有人送我们老大你们的住址,唯一的条件就是割了你们的鼻子交给他。” 柳璇一把捂住鼻子尖叫起来。 另一个叛军连忙夺下刀子:“干啥!我还没玩呢,割个屁!你还真当守信老实人啊!” “就是,咱们不是在他说的院子遇见的,半路就把人带走了,和他的约定不算数,不算数!” “唉,我就是吓唬吓唬她们,你们真信啊。” “……割鼻子?”沐扶苍在心里吐了口口水:“呸,我没有冤枉柳珂,还是她暗中捣鬼,骗叛军把我当柳璇劫去,只是阴差阳错真叫他们遇见了柳璇。” 三个叛军简短地商量几句,两个人朝沐扶苍淫笑着走来,另一个扑倒了见状不妙,四肢爬着要往后面逃的柳璇,抱进小树林里。 柳璇十六七岁的年纪,虽然没和男子亲近过,但已晓人事,知道压在自己身上的臭男人要做的是什么歹事,涕泪横流,尖叫着挣扎。她那点力气在男人面前就跟小兔仔似的,根本守不住衣襟,肌肤相触,眼看就要失去贞洁。 柳璇眼前一黑,羞愤欲死时,突然身上的男人停了动作,爬起来跑开。柳璇闭着眼睛对空气一阵狂挠,才偷偷地睁开一点眼皮,发现三个男人正蹲在沐扶苍身边压着声音互骂。 “你按着她人中,人中!不是胸口,你个没上过学堂的流氓!” “你他妈上过学堂啊!鼻子就鼻子,嘴就嘴,叫什么人中!” “她不是晕了,我瞅着是羊疯,你按了也没用!” 沐扶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手脚突地突地一抽,嘴角还吐出白沫,甚是吓人。三个男人又按她人中,又抱住她抽搐的双腿,正手足无措时,隔着小树传来老二的声音:“喂,你们过来吃饭,玩玩就行了,等拿到东西,随便你们泻火,这会谁劲使大了弄死她们,我就劈了谁!” “没没没玩,我们拉粑粑呢。”劫匪扬声叫道,然后小声对同伴们讲:“我们把她衣服穿好,往树下一丢,她羊疯抽死了,和我们又没关系。” 三个劫匪撇下停止抽搐但依然不省人事的沐扶苍和微微张着嘴呆看这边的柳璇,麻溜爬起来跑去若无其事的捞饭吃。 柳璇捂着松散开的衣襟,闻着从枝叶间传来的饭香,心头突然一动:“他们都去吃饭了,没有人看管,我为何不趁此时逃跑?” 柳璇才拖着裙子朝树林深处爬了几下,沐扶苍悠悠的声音传来:“我劝你不要此时逃跑。” 柳璇吓得一抖,瘫在地上,反应了一回才想起这是沐扶苍的声音,回头看见沐扶苍盘腿坐在地上,正伸手解开劫匪系错的衣扣,重新绑上。 “你没……”柳璇赶快捂住嘴,压低声音:“你干嘛拦我?” “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看紧我们吗?” “为什么?” “因为我们压根跑不过他们,你现在抬腿都吃力了吧?” “那就找地方藏起来。” “我们本该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如何会掩饰自己的行踪?万一他们中有猎户出身的,别说是你,就是兔子他也能抓回来。” 柳璇泄气,瘫在地上,嘤嘤哭泣道:“不管不管,我要回家,爹爹救我!” “我失踪这么久了,爹爹娘亲怎么还没有来救我呀!” ”爹,娘!“ 一百五十八求天求地,不如求女主不犯傻 水果蜜饯,开胃咸酸,腊味羹汁劝酒菜,加冰的消暑糖水,那是全都没有的,沐扶苍和柳珂两个人一共只得了一张干巴巴的硬饼和半囊清水。 柳璇从没干吃过面饼,饼里没肉没乳酪,只有点沙子,咬一口,又咯牙又割舌头,害的她顾不得礼数,“呸”地一口吐了满地,眼泪哗啦哗啦砸到手背上。 沐扶苍喝着水,三两下把自己的那一半饼子咽进肚子里,然后捡起柳璇丢在地上的饼,拍拍灰,重新递给她:“就着水吃。” “不要。”柳璇委屈地拍开沐扶苍拿饼的手:“这不是人吃的东西,我宁愿饿着。” 沐扶苍耐心哄道:“虽然没滋味,好歹也是食物呀,灾区的人连树皮都没得吃呢。” “别拿我和那帮贱民比!”柳璇气愤地瞪大眼睛:“我是柳家的大小姐,丞相的亲孙女!”而且是京城最美的女人,只有山珍海味才配她动嘴巴! “好好,尊贵的大小姐,快吃吧,这吃下的不是美味,是命呢,万一接下来的路车子不好走,他们又叫我们步行,你肚子里没东西,怎么撑得住。” 柳璇明白沐扶苍说得一点也不错,别扭一会,合着眼泪吞进饼子。 “我爹娘会来救我的!” 柳璇吃完饼,捡叶子当垫子坐在地上,伸直腿示意沐扶苍给她捶腿。 沐扶苍正张望着地势,心里默算行程,又拿树枝在地上勾画路线。 “哎,哎,叫你呢。过来给我锤锤,我柳家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势力,爹娘很快会调动侍卫官差来救我的,到时我让他们把你一起带走。”柳璇上次逃跑没有实施就被沐扶苍叫停后,她彻底放弃了自求逃生,老实地跟着绑匪,一心盼着柳家来人搭救。 沐扶苍朝她笑笑,心里默念道:“救出来后,将我和叛军一起灭口,守你名誉么。” 柳璇所说的结局是对她而言最理想的可能,但是,据沐扶苍观察,虽然除了头领,叛军们年岁二三十上下,不可能跟随过善战的戾王打仗,但他们目的明确,分工细致,除了误掠自己,军师也把一步步计划落实到位,比一般的山贼手段高明得多,沐扶苍不认为柳家能及时赶上,把柳璇救走。 也许直到此时,京城里的人也不晓得她和柳璇已不在京城了呢。 沐扶苍猜度叛军是要把她们押送到事先预备的地点看守,再去设法通知柳家拿血液换人。 “如果我不采取行动,只会等来两个结局:一,柳家让惠妃偷偷采集乐平公主的血,和叛军交换,叛军拿到血液后放纵手下尽情蹂躏我们,我的武功,出其不备最多放倒一个,根本反抗不过。二,柳家也知道打开宝藏的方法,猜出叛军的身份和目的,拒绝他们的要求,暂不管柳璇下场,我肯定会被带到宝藏处放血,是必死无疑。” 叛军直到到第二天傍晚时,才到达目的地——在山脚处,一座用栅栏围得严严实实的土屋院落。 “哎呦!”柳璇被叛军粗暴地扔进屋子里,跌坐在脏兮兮的泥地上。 她叫唤一声,立刻紧张地拉扯好裙子,双臂抱紧自己,爬到角落里发抖。 “出来吧,他已经离开了。”沐扶苍抹去蹭脏脸颊的泥巴,她原本鹅黄配丁香色的绸缎长裙脏成了抹布,看上去和柳璇一般狼狈。 “呜呜呜,他们夜里会不会又来……” 昨天半夜,守夜的叛军偷偷钻到两人睡觉的车厢里动手动脚,把她们摸醒了。 沐扶苍马上就捂起胸口一副喘不过气要晕的样子,叛军手一抖,松开她扭头看向柳璇,柳璇抱着肩膀惨叫起来。 叛军既怕沐扶苍又发作羊疯,又怕柳璇吵醒众人,恼火地甩了柳璇一耳光,悻悻地下车继续站岗。 柳璇熬了两天没有等到柳府的救兵,自己陷在歹人群中,随时会丢失清白,精神已经逼到了极限,蜷在墙角一直小声喊娘亲救我爹爹救我。 沐扶苍推推门,发现房间门已落了锁,除了半人高处开了一扇小窗,整个房间没有留出其他空隙,显然是专门用来关人的牢房。 沐扶苍把头伸出小窗,叫唤着要水,喊了好几声,才远远地有人回吼:“别吵!” 就是今夜了! 沐扶苍扳过柳璇的脸,认真地告诉她:“柳大小姐,听着,我们离开京城两天了,两天里赶的路已经足够远,远到你家里的人追不到我们了,想要求生,只能自己想办法逃。” 柳璇拿小拳头捶打着沐扶苍:“我不信我不信,会有人来救我的!” “不会有的!自己的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不要把一切希望压在其他人身上!”当然谁在危难时都会幻想有英雄从天而降,搭救她于水火中,可沐扶苍早不是只会做梦的小孩子了。 “他们连着设定计策劫人赶路,只会比我们更疲劳,你看这房间和院落布置,分明是防止我们逃跑的……” “那我们更不可能逃出去了!” “能!这般布置说明他们到这里会开始着手下一步计划,一时顾不上看管我们,才会直接建牢房关人。难道建房子篱笆很简单么,要是有多余的人手,用得着这般费力?” “今夜,他们平安回到预定的地点,人肯定会放松下来,想美美睡一觉,加上以为我们逃不出牢房,更不会过多在意我们的情况。所以,逃跑的最好时机来了!” 柳璇果断摇头道:“不,他们会打人的!我有人来救,不跟你逃。”初离京时,柳璇还有自己逃跑的幻想,等离开得太远了,她很快就失去了勇气。 沐扶苍叹口气:“好吧,等一下我会行动,你不要出声,如果看我打开门,你觉得我的逃跑能成功,那时就赶快跟上来。” 沐扶苍蓦然拉进与柳璇的距离,脸贴着脸,眼睛瞪着眼睛,阴狠道:“堵严自己的嘴巴,要是敢坏我事,我就先杀了你!” 柳璇哪里看得起沐扶苍,被她威胁,先是吓得一抖,随后在胆怯中升起骄傲自信,扬起下巴,得意道:“我可是柳家大小姐,你个贱民也敢……呃,放,放开……” 沐扶苍松开手,柳璇滑倒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沐扶苍居高临下道:“大小姐,我们现在都是人质,劫匪可不管谁是贱民谁是世家权贵。生或者死,就是这么简单。” 柳璇惊慌地望着沐扶苍,她从没想过一个商女也会这般可怕,对沐扶苍的惧意不知不觉变成了顺从,乖乖地靠着墙,一声不发,随便沐扶苍行动。 沐扶苍趴在窗口继续喊水喝,喊了不知道多少句,终于有人过来探察。 是那个半夜摸她们的色鬼! 沐扶苍不惊反喜,向他哀求道:“哥哥行个好,给我碗水喝。” 色鬼没能从沐扶苍身上沾到便宜,此时恶声恶气道:“别瞎叫唤了,没得喝!” “唉,可是我好渴啊!” 色鬼眼珠往沐扶苍脸蛋上一转,露出个淫笑:“我可以给你水喝,美人怎么报答我呀?” 沐扶苍往周围看看,确定无人后,羞怯道:“我会报答你的,可是你们人太多,我,我第一次只怕给他们抢去……还有你们大哥,怪吓人的……” 色鬼一想,也是,美人的第一次多半要献给老大或者二哥,别的也就算了,眼下这个,可是美的惊人,这么失去了,心里总是不舒坦。 “晚上是我站岗……” 沐扶苍极有眼色道:“好,就今晚寅时吧,再带两个馒头,你偷偷过来,一个人来,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色鬼想不到两个馒头能换得美人顺从,欢喜不尽,满口应下,打定主意自己来,独拥美色。 柳璇差点把眼睛瞪出来,等劫匪走后,厌恶道:“你居然是这种人,比柳珂还恶心,卑鄙无耻肮脏!拿开,我不要喝你碰过的脏水!” 她说着想打翻沐扶苍递来的水壶,但很快忆起沐扶苍方才掐她的力道,怏怏地收回手。 沐扶苍不以为意,塞上壶盖,靠着墙闭目小歇 寅时,天将亮未亮,正是安眠人们熟睡最酣,未睡者疲倦之时。沐扶苍睁开眼睛,把剩下的水慢慢喝下,等着劫匪出现。 “来了,来了,叫美人等急了!”色鬼果然独身出现,手忙脚乱地掏钥匙开锁。 沐扶苍在里面一叠声的追问:“就你一个吗?不会有其他人跟过来吧!” “没得,没得,这里是山沟沟,离最近的承城还有半天的路呢,静得很,就我一个人守夜。” “哦,那我就放心了。”沐扶苍立在门口,对打开门,兴奋不已的劫匪粲然一笑,劫匪顿时头晕眼花如坠云端,痴痴地伸手来拥。沐扶苍足下灵巧一闪,绕到劫匪背后,衣带一扬,缠在色鬼脖子上,狠狠勒紧。 馒头滚了一地,劫匪极力挣扎,沐扶苍背着他,把衣带用力朝自己面前拉扯,不出五个呼吸,劫匪就因缺氧与神经受压,浑身失力,昏迷不醒。 其实根本不用沐扶苍提前威胁,柳璇这时已吓得叫都叫不出,楚楚可怜地看着搜摸劫匪的沐扶苍,又看看大敞的门口,空荡的院落,竟然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一百五十九行至山水朝见君 不到半刻钟时间,兴冲冲来行污秽事的急色叛军,躺在地上,身形半裸,而沐扶苍也褪下宽袍长裙,套进刚捋下来的短褐,再把从叛军身上搜出的小刀握在手里。 柳璇第一次看见男人的裸体,也第一次看见当着外人面坦然更衣的姑娘,粗糙的皮肤、雪白的脊背……她仿佛沾染了呕吐物、泥沟里的菜叶、长了三十二条腿的蜘蛛,总之不是人体,而是什么污浊的,奇异的东西,心里烦厌欲呕,可沐扶苍的两次狠辣手段震慑住了她,恐惧感压倒了呕吐欲望,只在喉咙里一阵乱响。 沐扶苍把叛军拖到门扇后面,使外头的人不会第一眼发现他,接着手一扭,折断了他的脖子。 这可能最多拖延几息的时间,但也值得沐扶苍顺手一做。 沐扶苍裁下旧衣裙做蒙面,又挽起过长的袖口,她骨架不若一般女子窄小,勉强把男装撑起,“比我的裙子方便,回京后要仿异族的窄袖长裤做几身,骑马时穿戴。”收拾干净了,沐扶苍跨出门,回头冲柳璇勾勾手。 柳璇双腿违背了她心里的不情愿,身不由己的跟了出去,磕磕巴巴地向正关门锁的沐扶苍道:“我……然后,跑,跑不动……” 沐扶苍拿小刀把柳璇的衣角削下来一截,塞给她:“咬着。” 柳璇莫名其妙,惧于沐扶苍的歹毒,依言把布料塞进嘴里。 沐扶苍满意道:“对,你尽量不要惨叫,实在吓厉害了就咬着布。” 柳璇脸一下涨红,却不敢说什么,含着布亦步亦趋地跟着沐扶苍来到屋子后院。 后院棚子里系着四匹马,三匹黄马对沐扶苍和柳璇毫不理睬,载了她们两天的黑马,倒是转过头,鼻孔朝她们喷了口气。 沐扶苍拿小刀削坏黄马的马鞍,摸摸黑马马头,蹑手蹑脚解下它的缰绳,又叫柳璇拿着挂在草棚柱子上的一卷麻绳,悄悄牵马离开。 这时天上才泛起一点银灰色,虫子鸣叫半宿也乏了,整个院子里安静静的,显得马蹄踩在微硬泥地上的声音响亮的惊天动地,柳璇感觉自己的心脏简直要被马蹄声给碾碎了。 “啊,栅栏的门居然没锁。”幸好不用在撬锁上耗费时间,沐扶苍觉得自己连月来的霉运总算消停了一下,开始有否极泰来的苗头。 推开半掩的栅栏门,沐扶苍继续走了一段路,估摸马蹄声传到院子不会特别洪亮了,才对柳璇道:“上马!” 柳璇不甚心虚地道:“我只会坐马车。” 沐扶苍预料过柳璇不善骑术,所以牵出一匹,打算与她同乘,没想到柳璇是一点也没骑过马,连上马也不会,要柳璇抬腿,她在下面托一把,柳璇扭扭捏捏又不愿抬高腿,以免露出粗鄙之相。 “我,不行呀……”这两天她已经做出了太多丢人之事,现在要把大腿根部露出来,实在不堪羞耻,再也忍受不了。 沐扶苍“嗯”了一声,不再浪费时间,把柳璇抱起,扛麻袋一样往马背上一扔,接着飞身上马,拉着缰绳向记忆中的路线狂奔而去。 “唉?你是谁,要干嘛?”吃坏肚子跑到草丛里解手的叛军提着裤子,向擦身而过的马上人大喝道。 “快跑!”沐扶苍压低声音,急促地回道。 叛军被沐扶苍的回答弄得一愣:“跑?跑哪去?” “奇怪,这人打哪冒出来的,衣服和马怎么有点眼熟?” “马背上扛着的女人好像也有点熟?” 叛军系好裤带,看着二人一马远去的背影:“女人有点像京城那个大美女啊!呦,不对!” 叛军连忙拔腿跑回院子,冲到关人的小屋跟前:“还好,门锁着哩。” 他贱笑着趴在小窗户朝里张望:“她们睡觉脱不脱衣服啊,大奶子……啊啊啊!人呢!?” “快起来!不好了!俩娘们给人劫走了!” 美梦中的叛军,被尖叫声惊起,留着口水痕迹冲出房门。老大当先几脚踹开牢房。房里乍一看空荡荡。 “守夜的人是小王!,他去哪了?”二哥急道。 “我刚刚在外面,看一个蒙面的人驮着姓柳的跑了!不过他穿着小王的衣服,长得不像小王。” 二哥听见“驮着”,慌忙跑到马棚里。 马棚里只剩三匹无精打采的黄马。 “骑我们的马,抢我们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兄弟们,走,砍了龟孙子!” 大哥气壮山河地吼完,与另两名叛军利索上马,然后利索地从马背上摔下来。 二哥捡起裂成两半的马鞍:“他奶奶的!下黑手!” 没马鞍就没马鞍吧,老大带着两个善于追踪查迹的叛军呲牙咧嘴地骑在光秃秃的马背,不顾蛋碎的危险,朝劫人狂徒逃跑的方向追去。 “这里,这个方向!”一口气跑出去十几里路,老大远远看见一匹黑马停在路边喘气。 “奇怪,人呢?” 一个叛军跳下马背,叉着腿走到黑马旁边,拍下马屁股,又俯身观察蹄印,惊呼道:“我们上当了!他们不是骑马过来的,这是空马!” “该死!快快回去问老二,我们要怎么办!” 沐扶苍骑到一条小岔路,就翻下马,把柳璇架下来,道声“得罪”,往马屁股上一扎,马鸣叫一声,撒腿儿狂奔。 柳璇拿开塞口布,踉跄地跑到旁边树下,捂着肚子一阵狂吐。她半天没吃东西,只呕出一点渣滓清水。 虐待了京城第一美女、柳府大小姐的沐扶苍一点愧疚也没有,反而有点遗憾地责怪柳璇:“你不应该吐在这么明显的地方。” 柳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敢当着沐扶苍骂出声,心里用她能想到的那几个形容贱民的词汇翻来覆去地问候沐家祖坟。 沐扶苍用一根木棍在前面开路,不停敲打前面的草地树林,以防毒蛇突袭:“跟上。” 柳璇真的不想再随着这个粗鄙庸俗,一点不知何为风仪高贵的女人一起逃生,奈何她更不敢一个人停留在阴森森的树林里,独自面对劫匪,只能哭哭啼啼地跟在沐扶苍身后。 沐扶苍便走便留心四周,拾到几条大小适宜的木材,挥舞小刀刷成木条,再拿绳子将它们捆成一排。 柳璇冷眼看着沐扶苍行动,嘟着嘴站一旁暗自赌气,没想到沐扶苍把木排一头塞在自己手里:“哎呀,有木刺,扎到我了!” 沐扶苍简单道:“看见前面的河流了吗,攥紧它,我们跳到河里,顺水漂流。” 柳璇有一次张大了嘴:“什,什么?顺水飘?” “你不会游泳也没关系,木浮于水,这条是河又不是大江,只要攥紧木排,淹不死。” 柳璇看着湍急的河流,真情愿死在劫匪手里:“我,我可以走路吗?” 沐扶苍不由分说,把柳璇拽进河水里,在水声和柳璇的惨叫声中大声回复道:“不行,我们要去承城,路途太远,走路的话我们可能坚持不到就被劫匪拦截了!即使侥幸逃脱追捕,在山林间遇见野兽或是樵夫山民,对我们来说也是危险!必须在天亮时抵达承城,寻求官府保护,叫当地官员送我们回京城!” 柳璇闭着眼睛,手紧紧扒着木条,脚下一阵乱扑腾,沐扶苍喊道:“放松,不要乱动,节省体力。” 不用沐扶苍交待,一路备受惊吓,又不曾好好休息的柳璇已经停下动作,哭声道:“我身上酸了!唉,唉,我要抓不住了!” 沐扶苍咬紧牙,一只手松开木排,吃力地向前一伸,捉住柳璇细细的手腕,免得她与木排分离。 柳璇又叫道:“你弄疼我了!” 沐扶苍没有搭理她,柳璇低低抽泣道:“等我爹爹来了,你……嘤嘤嘤,快来人救我呀!” 她是美貌的,出身尊贵的京城小姐,遇到危险时,应该有大把英俊儿郎从天而降搭救她呀……不,以她的风姿家世,明明连危险都不应该碰到! 都怪沐扶苍这个灾星! 一定是沐扶苍不守妇道,惹来苍天惩罚,连累自己! 沐扶苍尽心尽力的逃生,她毕竟不是紫山小辟,武功高强,行到此时,即使两年来长了很多气力,身上也疲乏不已,因为用力割削木片而皲裂的虎口在河水中一阵阵地发痛,全靠骨子里天生的坚韧撑着自己负担两个人的重量。 拐过一道弯,河水渐渐平缓下来,一点马蹄声从岸边传来。 “是叛军追来了吗?” 沐扶苍用有些发花的眼睛极力望去,看见一匹青骢马,马上的人挺拔如松,正追随她们奔跑。 似曾相识。 柳璇也叫道:“岸上有人!来人呀,救救我!” “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呢,就急着喊人……”沐扶苍喃喃道:“好像顾将军啊,我是累出幻觉了吗?” 那人驱马踏进河里,弯腰伸手扶住沐扶苍的肩头。 沐扶苍感觉自己笼进了一双夜幕般深黑,琉璃般纯净的眼睛里。 “顾将军……”沐扶苍轻轻叫唤一声,心神终于松懈下来,眼前一黑。 一百六十黄金山下黄金宝 沐扶苍只昏迷了短短片刻,感觉有人解下她的蒙面,潜意识就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她先听见了柳璇的声音,叽叽喳喳,像是在诉苦,然后睁开眼睛,视野里,一道玄衣人影由模糊到清晰。 沐扶苍想起京城传闻——顾行贞将军不日将班师回城。 回京的道路千千万万条,自己却在能在诺大天地间与他相遇,得其援助…… 实在是好运气。 沐扶苍勉强起身,觉得身体里外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顾行贞道:“我已知情,先原地休息。我会送你们回京。” “多谢将军救助!我现在行动无碍。”沐扶苍急道。柳璇揉揉被捏红的手腕,气呼呼地扭过头不看她,向顾行贞又矜持又撒娇道:“顾将军,我累了,你叫手下驾马车过来接我吧。” “你身上有血。”顾行贞向沐扶苍靠近一步,但没有伸手扶她:“你受伤了,不要随意活动。” 沐扶苍抬起手,上面大大小小的划痕:“多谢将军关心,只是小伤,并无妨碍,但是劫持我们的歹人,似乎是叛军余孽,请将军派人将其斩杀。” “叛军?”顾行贞黑瞳中一点点轻微的疑惑,回首看了一眼因为他与沐扶苍交谈而面露不虞的柳璇:“劫持沐姑娘与柳家小姐……” 说起来,沐扶苍与顾行贞的第一次相遇,就是顾行贞于叛军手里救出她与碧珠。 沐扶苍与戾王确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堪细究,连忙甩锅给柳璇:“他们的目的是柳大小姐,我只是恰好当时与她在一起,才会被劫走。” 柳璇在一旁听得大概,气道:“明明是你命犯灾星,牵连了我!”有顾行贞在侧,她的胆气一下又回来了,对沐扶苍又瞪眼又顶撞。 沐扶苍恭维道:“我只是商铺出来的姑娘,除了一点钱外一无是处,柳小姐则是柳府千金,只有您才有资格叫他们布下周密计划,劫持来用以威胁朝政大事。” 柳璇听得沐扶苍在她和顾将军面前贬低自己,力捧柳府,才把那口气顺下去。 沐扶苍在泥地上大致勾画出叛军小院的方位:“将军请看,他们的本营在此。” 沐扶苍地图简陋,好在她方向距离算计得准,顾行贞又是惯于打仗的,一看即知:“在承城东北处三十里。我们距承城约八里地,这便送姑娘回去歇息,我会以院屋为中心向四周搜索。” 顾行贞的做法是正常稳妥的搜捕方法,沐扶苍却道:“将军,他们只有六个人,而且附近都是密林,不易将他们一网打尽。劫匪敢在此地大摇大摆追杀我们,证明他们并不知道将军恰好路过承城,不如趁消息走漏,贼人惊逃前,让我折回院落,将他们吸引回来,再进行包围剿灭。” 顾将军用明亮的眼睛望着沐扶苍,似乎在考虑她建议的可行性,柳璇先着急道:“先送我回承城,你们再去捉人呀!” “确实可以将劫匪一网打尽,但我不能保证你的平安。” “我能保护自己。不敢拖延时间,请将军马上召集在附近的人手,暗中跟随我到院落……” “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柳璇发脾气了。 “沐姑娘似乎有练习武艺,但是正面挑战,尚不足以取胜,如果他们有弓箭在,我们不及援救。几名匪徒,不值得沐姑娘以性命冒险。” “放过一名,将来潜入京城,对我进行报复,我同样是性命之忧,千日防贼不如一刀了结。” “上马。”沐扶苍有勇气,顾行贞岂有不敢行险的,让沐扶苍柳璇骑马,先带她们与附近的部下会合,交付任务,共灭叛军。 沐扶苍的衣服质地本就恶劣,在水里泡一泡,泥里滚一滚,夏阳晒一晒,脏得可以上街乞讨了。柳璇嫌弃不已,抗拒道:“我不要和人同骑。”沐扶苍岂有资格靠近她的资格。 顾行贞道:“好。”让沐扶苍坐上马。 柳璇气结。 顾行贞在前面牵着马,总是闻到有古怪的血腥气从沐扶苍身上传来,温言劝道:“姑娘伤势似是甚重,请不要勉强自己。” 沐扶苍举起手:“只是皮肉……啊?” 手上伤口已经结起血痂,衣服上的血迹却是新鲜的。 沐扶苍捂着肚子,她的初潮比前世迟来了近两年,使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遭,最近头疼烦躁加上小腹坠痛也没能引起防备,就在此时猝不及防地流了一裤子。 “顾将军请等一下!”沐扶苍翻下马,跑到一处有矮木遮掩的河岸,把中衣撕开一半,缠在腰腿间,沾染血迹的衣服则泡在水里狠狠揉搓一通,拧干披上,若无其事地重新回归队伍:“不好意思,脏了将军的马鞍,等捕杀贼人后,我再赔偿将军,实在是抱歉。” 顾行贞只是惊讶于沐扶苍的坚忍,并未多想。柳璇反应过来,把对沐扶苍的厌恶提到了新的高度:“太不要脸了,居然叫男人看见了葵、水,还敢说说笑笑,一点也不害臊!商女就是商女,封了县主也是个粗俗不堪、不识礼数的蠢物。” 与顾行贞同行的几名将士中亦有沐扶苍的熟人,那个面带伤痕的士兵大江。 他身上的伤疤更多了。 叙旧免谈,顾行贞直接叫人送走柳璇,亲自带人向叛军所在出发。 大江策马挤到沐扶苍身边,痞里痞气笑道:“想不到我们当年救下了个财神爷,西北都有万宝的马队,厉害了!老大救了你两次,财神爷不得意思意思?” “江哥,将军是贪财的人吗?他少的是媳妇!” 顾行贞喝止道:“大江,不可胡言!” 沐扶苍略带羞涩道:“我确实当报答将军……” 士兵们哄声才起,沐扶苍已续道:“愿投奔军营,随将军冲锋陷阵!” 正常情况不该是美人含羞带怯以身相许吗?大江笑叹道:“沐姑娘当真是条好汉!免了,我们不收女人。” 行至山脚,士兵们把闲话一收,神情严肃,杀气顿生,沿着顾行贞事先制定的方位分头埋伏,等待出击,如边疆杀敌一般态度对待六个叛军余孽。 大江载着沐扶苍绕院落跑了两圈,惊起留守院中的军师二哥。他扒着篱笆一看,一男一女一匹马,大喜过望,点起烟火,发信号示意众人速速赶回。 烟火传信不算稀罕手段,只是这烟火由叛军控制,断断续续发射,在空中闪烁出不同含义的暗号。 “确实是军队里带出的手段,沐扶苍既然看穿了他们,明知危险,非要过来插一脚,铁定没安好心。老大也是,知道她有问题,是朵刺花,偏偏认定了她。”大江想到此处,贴在沐扶苍耳边道:“沐姑娘,你我有缘……啊!” 沐扶苍一手肘打在大江小腹,大江猝不及防,打得他弓起身子,与沐扶苍拉开距离。 沐扶苍趁机跳下马,大叫着“救命”,没头脑地四处乱跑。 “军师”二哥看出机会,冲出栅栏,一把抱住沐扶苍,掠回小院,把门关严。 人质失而复得,二哥才松口气,大脑开始仔细想事:“奇怪,她的衣服是小王的……” 二哥陡然意识到不妙,想放开沐扶苍时,大腿一凉,已被怀中娇艳美人捅个对穿。 他张口欲呼,沐扶苍眼疾手快,“咔嚓”一声卸了他下巴,又一刀捅在另一条腿上,再把新出炉的残废人血淋淋地拖进屋里。 沐扶苍才恢复些的体力消耗一空,扶住墙喘息不已,二哥双手爬地惊恐地想远离她。 他已经明白,柔弱美丽,只是县主的伪装。 或者,这个“县主“根本就是为了消灭他们而来。 沐扶苍踩在二哥手上,用微带沙哑的嗓音命令道:“你逃不掉的,不用费力挣扎,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让我听出谎话,我就断你一根手指。” “你们要去豫州吗?” 二哥迟疑一下,点点头,沐扶苍脚下用力,随着惨叫声,把他手骨直接踩断不知多少根。 “你说谎!你们要去越州!”陆戎狄族几百年来一直是中原的心腹大患,先帝自不可能把宝藏藏到北方,再考虑到宝藏谣言一直与戾王联系在一起,千指遗笔中流露的不甘,戾王由西南至北最后征战的路线,沐扶苍相信宝藏就在豫州或是越州,当问到豫州时,叛军是疑惑而非惊讶,证明目的地是越州。 二哥一边疼得倒抽气,一边讶然道:“你,你怎么知道?“ “你们此去是谋求钱财还是为复仇?” 二哥闭嘴不答,沐扶苍又问道:“你喜欢吃羊肉还是鱼肉?” 二哥这回很痛快地回答:“羊肉。” “哦,你们是去找宝藏啊。”沐扶苍说着,脚下用力:“为什么刚才不回答我,嗯?” “啊!别踩,啊!你为什么知道?”二哥又痛又惊,任他颇为聪明,也想不通羊肉和宝藏算怎么个关系。 “你们找柳璇是为什么?” “……” “哦,那你喜欢蓝色吗?” 二哥依旧不出声,沐扶苍踹他脸上:“原来可以拿柳璇去柳府交换开启宝藏的条件啊。” 二哥崩溃道:“我没有说话啊,为什么你又猜到了!?” 沐扶苍把脚踩在他另一只手上:“什么宝藏?白肤女人和细腰女人你挑哪个?” “我挑……唉,我们是去戾王宝藏!” “宝藏在越州哪里?” “只有老大知道!他爹以前是戾王身边的侍卫。” “你真的一点不知?”沐扶苍的脚开始下压。 “我就知道一点,越州黄金山,宝藏山中埋。” 沐扶苍喃喃念着黄金山这个词,顺脚把二哥手骨给踩碎了。 二哥哭叫道:“疼!我说!我还知道,去开宝藏最好是秋冬去,不然可能找不到进去的路!” 秋冬?挖宝贝还要挑日子?沐扶苍把问来的信息记在心里,用小刀挑断了二哥的颈侧血管,摆放好尸体,挑块相对干净的地面,盘腿坐着,等候外面的大江他们把诱骗回来的叛军处理干净。 老大一伙人在折返的途中发现了柳璇呕吐的痕迹,正商量要不要顺河追踪时,远方亮起二哥发出的烟火。 “走!营地那发现了两个人。“ 三个人忍痛跨上马,匆匆赶回院子。 院子除了栅栏前空地有些凌乱外,平静得让人感觉不安。老大勒住马,警惕道:“不太对,我们先离开。” 老大转过头,几只利箭擦过他射向了另两名叛军。 “谁?!“老大心肝俱寒,拔出腰刀,徒劳地指向箭簇发出的方向。 大江挑开遮拦的树枝,向他痞痞一笑:“口供嘛,一份就够。” “沐姑娘,沐姑娘?” 沐扶苍推门出屋,向士兵们招呼道:“我在这。” 大江大步买过来,靠在沐扶苍身边的墙壁上,抱着手臂,斜笑道:“满身的血呀?” “嗯,我趁他不注意,乱捅了他几刀,沾了血。匪徒们呢?” “都处死了。咱是谁呀,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几个小贼跑得了?走喽,将军在山脚等着呢,回去复命。” 几个叛军对身经百战的西北军来说,连小菜也不算,人头军功都懒得计数,但是现在年轻漂亮的小姐也能面不改色地杀敌了吗?一个落后的小兵走了两步,看着沐扶苍窈窕的身姿,生起好奇心,退回去朝屋里望去。 满地的血,骨骼扭曲的死尸。 虽然尸体经过伪装,但是落在看多死人的士兵眼中,顿时察觉,这不是乱捅,是有准备的逼供现场! 小兵一惊,小跑到大江身边,不知从何说起。 大江拍拍他的肩膀,冲他挑挑眉毛:“嘘,咱们等着和将军邀功去!” 一百六十一正是盛夏骄阳时 被子干燥柔软,沐扶苍陷在里面,惬意得不想动弹。 日头高高挂在湛蓝的天空上,透过纸窗晒得屋里亮堂堂,显得浅绿棉布床幔被褥上的茜红喇叭花异常鲜活,外面隐约一点货郎太平歌伴着虫鸣传来,是属于小城的安静与生机。 没有熏香,没有金银珠钗,没有丫鬟等待服侍,但也没有读不完的经书,斗不完的敌人,逃不掉的权势碾轧。 沐扶苍裹着被子打了几个滚儿,念起之前对碧珠的承诺,不情愿地起床,拿净水青盐梳洗完毕,穿戴好昨晚客栈老板娘送她的衣裙银簪,蹭蹭地跑下楼去寻大江。 “江哥,有多余的银钱没有?能否暂借扶苍一些?”她的荷包香囊珠串等物都给叛军搜去了,现在身上一文不名,好在因为当日急于出门,黑水令没有带在身上,药方画像等物打量外人拿到也不识得,丢了就丢了,不然去而复返,她便不会花功夫审问宝藏所在,而是急于悄悄儿寻回失物。 大江似乎昨晚未眠,打个哈欠,弹去眼角泪花,靠在客栈大堂的木椅上,懒懒道:“小子腰包空空,只有一身力气还算值钱,沐姑娘要是看得上,我把我借给你吧,不用还。” 沐扶苍脸皮向来厚实,不怕人调笑,好声好气道:“哥哥行个好,我离京三天了,悄没生息的,家里的姐妹该急疯了,且借我几文钱,我去找人给报个信。” “将军定过的,咱回京行军时不能随便泄露行踪。” 顾行贞定下这条,既是怕地方官员得信后兴师动众地大肆铺张迎接,劳民伤财,也是防备有小人作祟,暗下设计,最多知会沿途驿站,好准备马草。 “晓得了,我个人去找,不提将军的事。” 大江丢给沐扶苍一个小布袋,沐扶苍掂掂,里面也有几十钱,管够了,眉开眼笑道:“多谢江哥,等回到京城,我请几位兄弟喝酒。” 大江随意朝门口摆摆手:“喝酒免了,你赶紧的,快去快回,我们吃过晌午饭就走。” 沐扶苍谢过大江,连忙跑出去,四处一打听,找到个经常奔走的行脚商人,拿钱买他快马去京城带个口信。 行脚商正低头检查胭脂盒呢,听见有少女喊他,抬起头,登时惊倒,心道:“城里几时冒出个花朵般的闺女?”身上先是酥了一半。 行脚商人不坏,加上沐扶苍虽然穿身青绿布裙,不显尊贵,但明艳中自有一种威严气势,他倒不敢胡乱玩笑,连忙道:“姑娘客气了,有事您吩咐。” 沐扶苍把钱递给行脚商,让他不惜马力去找万宝银楼的黎掌柜,告诉七个字“又逢三年前恩人。”即可,只要他三天内赶到,便能向掌柜讨要五两银子,每早到一个时辰,就多得一两。 行脚商恍然道:“原来姑娘是万宝沐家的人,难怪光彩照人,不同一般。” 别家把女孩管得死人似的,除了干活生子,剩下的事那是一万个不许,京城权贵女子多,本来规矩松快些,结果最近也闹起旧制妇德来,唯有万宝沐家,拿女人当男人看,不光做工会找女工,连当家作主的也尽是些姑娘。行脚商一听沐扶苍的要求,就把她当作沐家那些个得力丫鬟之一,满口答应,望着沐扶苍背影暗自羡慕道:“我以前也觉得沐家胡闹,今日见了,才知道果然不错,又美又慧,比扭扭捏捏不会说话办事的妇人强得多,我闺女长成这个样子,再找个上门女婿,和生得儿子一样,也是好事。” 沐扶苍返回客栈,在门口觉得气氛不对,问趴在门扇上,一脸憋笑的兵卒道:“哥哥,里面发生什么事?”难道自己犯了顾将军的规矩? 兵卒一开口就是一串笑声,另一个似有愠色,讥讽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我们粗人伺候不了京城的金贵小姐……啊,不是说你,你很好。” 沐扶苍想起柳璇的脾气,是个被溺爱坏,不知人情世故的,替她向兵卒道歉,弄得兵卒消了气,连忙说自己不会和小姑娘计较。 大堂里寥寥几个客人,没好好吃饭的,都趴在楼梯上稀奇地朝客房处张望。 “借过,借过!”沐扶苍挤上楼,拐到柳珂所在客房,就看她门开出一条缝,几件衣服丢在走廊地上,大江耸拉着脸蹲在一旁。 “江哥,柳小姐她?”沐扶苍也蹲到他旁边,小声问道。 大江看见沐扶苍,倒似盼来了救星,不管男女之别,大刺刺一拍她肩膀:“沐姑娘,限你一炷香内叫她穿上衣服,下楼吃饭,老实出发,不然军法伺候!” “得令!”沐扶苍干脆应道。 大江向她一竖大拇指,逃下楼。 地上的衣服和沐扶苍身上的差不多材质,只是换成了豆青色,没花纹没刺绣,肯定也是老板娘找来的衣裙,沐扶苍估计是柳璇嫌弃衣服粗糙,心里有了主意,扬声道:“唉,这怎么有衣服,柳小姐,是你的吗?” “怎么会是我的!你,你把它们拿开,我不穿!”柳璇声音哽咽,估计是刚才哭了。 柳璇也是悲切得很,她从来没穿过绫罗绸缎以外的衣裙呀,从京城穿出来的衣衫尽是破损,也脏得洗不出,她就一把丢了,吩咐老板娘给她找一身新衣,自己凑合喝碗粥就上床休息,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 她躺在床上叫唤了好几声,也没丫鬟过来服侍,只好自己爬起来穿衣,结果把送来的新衣抖开一看,眼泪就下来了,三天来忍耐的委屈一下爆发了,把衣服团一团,扔到门外,谁劝也不管用,就是不穿,窝在床铺里啼哭。 老板娘不是个经过大世面的,觉得自己找的衣服很不错了,不理解柳璇哭什么,鸡同鸭讲地劝了一阵,惹得柳璇哭声更大,唬得老板娘跑下楼把大江喊来安慰人。 大江常年在边塞打仗,别说柳府小姐,就是正经人家的姑娘都没见过几个,口花花在行,劝解女人就不行了。他不敢进屋,正薅着头发想自己要不要去城外把和将士们一起住帐篷的顾行贞喊来时,沐扶苍出现了,他感动得差点升起以身相许的念头。 沐扶苍不劝人,她捧着衣服,朝屋内冷笑几声,又特别显摆的语气道:“我想也不是柳小姐的衣服,也就我才能穿穿。我呢,生得好,不染眉黛胭脂也一样神采奕奕,衣服更不用挑,随便一穿就叫人移不开眼睛。柳小姐呀,是精贵人,浅淡精细,就得拿上好的布料来衬。” 柳璇哭声一下停止,气冲冲喊道:“你,你在讽刺我没你美?” 沐扶苍道:“哪里有讽刺,我只是说柳小姐得穿最好的衣服,戴最好的珠宝才行,喏,这些个,和我身上的差不多,怎么能配你?” 劫匪指着沐扶苍说是第一美人的情景一下从柳璇眼前晃过,她心头的怒火压过了委屈,跳下床,拉开门,抢过沐扶苍手上的衣服:“你胡说,我能穿的!一样好看,比你好看!” 沐扶苍任务完成,施施然下楼前,还冲着楼下喊给柳璇听:“江哥哥,给我留着鱼肚子和菜心,就这点好菜,你得照顾着妹妹啊!” 柳璇又气了,一边慌张系衣带,一边抛下矜持,也大叫起来:“不,不给她,给我留着!” 大江经此一事,也发现了沐扶苍不仅是与别的小姐不同,那是大大的不同,态度倒亲切起来,给沐扶苍拉开椅子,端茶递水:“沐姑娘辛苦了!沐姑娘请用茶!” 沐扶苍笑道:“不辛苦,她没弯弯绕绕的坏心肠,不着急时,逗起来还是很有趣的。” 客栈菜肴丰盛,花样甚多,只是远不及柳府厨子做的精细,也没冰块糖水解暑,柳璇一心和沐扶苍抢饭,顾不上挑剔,拿起碗就是一顿猛吃,沐扶苍朝哪道菜伸筷子,她就捡哪道菜,吃得汗水滴答,像是和沐扶苍打了一架似的。 沐扶苍和大江边吃边乐,倒是很快解决了午饭,坐上马车出城与顾行贞汇合。 沐扶苍从危险中脱身而出,更意外收获了宝藏的下落,至此,她几乎集齐了有关戾王宝藏的全部线索,又遇见了顾行贞,得机会与英雄恩人同行,可谓是喜从天降,倒不在乎几天来吃的苦头了。 柳珂心情就不太好了,她站在迎接顾行贞入城的百姓中,瞪着其中一辆马车,面纱下的脸忽青忽白。 “她居然没死?她这样也没死!?”柳珂从来没有在同一个人身上失手如此多次,她一再打压沐扶苍,结果,沐扶苍倒是越跳越高了!不仅万宝沐家在她的带领下成了首屈一指的商行,就连她自己,一个平民女孩,也混成了县主!要不是柳府撑着,身份几乎越过了柳珂! “清越,你再去联系那个人,问他,为什么我没有收到目标的鼻子,若不满足说好的条件,我是不会给钱的!” 一百六十二暗中窃窃有私语 清亮的茶汤在雨过天青的茶盏里晃出细小的金色波澜,八宝蝙蝠错金盘盛放的香瓜流出甜腻的汁水,柳珂一手斜支额头,用小银勺戳着果肉,厌恶地挑到地上。 太讨厌了,这种环境,这样简陋的用具,她要忍受到几时? 她不应该坐在这里,她生来就该拥有世界上最高贵的尊荣,最奢华的享受,而不是坐在民间的酒楼里——还不是酒楼最好的房间——吃些烂果子。 柳珂推开盘子,慢慢走到窗前,负手眺望远方。酒楼限于制度,楼层不高,她只不过看见对面房子的屋顶罢了。 柳珂微微颦眉,无论她心情如何恶劣,手段如何血腥,她的姿态都是优雅的,尤其是在外人面前,更显高贵,比起随时失态,控制不了自己举止的柳璇才像一位美人,一个真正的柳府千金。 即使当清越被人掐着脖子撞开门丢进屋时,她也只不过是飞快略过一抹讶意,柔婉道:“阁下尊姓大名?可是我的侍女冲撞了您?” 男人摘下黑色斗笠,冲柳珂一声冷笑。 那张脸只有一双眼睛颇见俊美,其余部分本来平平无奇,但是他神情呆板滞涩到没有人色,从另一种角度上,倒也是种特别。 清越是去找那个与叛军联络的人谈判,要拒付他后面的酬劳。但是是那人没有履行条件,为她带来沐扶苍的鼻子,她拒绝付款何错之有? 再之前,黄纯奸污沐扶苍不得手,从珍宝阁跳窗逃跑后未有音信……但清越曾说过,黄纯不看为人,只论外表,实实在在一个美男子。 不是他们,还会有谁呢? 柳珂扫了男人几眼,在心里拼命搜索,确认自己从未与他相见。 最近收拾得不干净的目标,又有男人会为其出头…… 柳珂温柔道:“原来公子是沐家的人。” 柳珂神色不变,手心却有些湿意。沐扶苍不是个蠢的,她几次下手未能成功,沐扶苍多少会产生怀疑,对她也起了杀心吧?可恨柳府派给她的侍卫实力不足,自己又一时大意,只带了丫鬟车夫来酒楼吃点心,现在给仇家堵在房间里竟是无人知道,无人护她。 出乎意料,当她说到沐家时,男子眼睛一眯,竟露出了比方才更强烈的杀气! “沐扶苍,她的人?呵呵,我是,是将来杀死她的人!” 男子话音落定,眼睛猛张,蜡像一般的脸上扯出个诡异的笑容。清越身上一寒,手脚并用,远离男子,爬向柳珂,用嘶哑的嗓子吃力叫道:“小姐,他就是黄纯啊!” 柳珂吃了一惊,清越口中的美男子怎地是这副鬼样子? 柳珂表情变化很细微,但已落入黄纯的眼中,他凄厉大笑,匕首飞出,将清越的一只手钉在地板上,伴着她惨嚎声,瞪向柳珂,磨着牙阴狠道:“我是黄纯,变成这个样子,全拜你与沐扶苍那娘皮所赐!” 黄纯被沐扶苍报复了?那是黄纯学艺不精,办事不力,与她何干?柳珂不认为自己有错,但是黄纯明显迁怒于她,她不能出声辩驳激怒黄纯,又不能闭口不语承受怒火,正着急思索对策时,黄纯已猛然平静下来,木着一张蜡像脸:“你打算怎样补偿我?” “这次的生意你没有做到,我本不该出钱,看在你我多次合作的份上,我与你双倍佣金。”黄纯不就是想要钱吗,她给!虽然现在她手里积蓄已然所剩无几,但和性命相比,钱算不上什么东西。 “哈,钱?”黄纯一步步贴近柳珂,柳珂汗毛倒立,脸上第一次露出不安:“黄公子……” “你以为我是要钱的吗?错了,我只好色,我答应你去做那韩家姑娘,是因为我想嫖个太子妃试试,去奸沐扶苍,只因为她美得厉害,只要能睡到,我倒给你钱也行啊。” 黄纯伸手从柳珂的额头缓缓摸到她下巴:“几年不见,你倒长漂亮了,这皮肤,白白嫩嫩,配上柳府的身份,也能勉强睡上一睡。” 黄纯肮脏的爱好,配上他怪异的相貌,柳珂胃里一阵反酸,努力控制住身体往后倒退的欲望,小声道:“小女子蒲柳之质,不能入公子法眼,倒是有个姐姐,美貌冠京华,更在沐扶苍之上,又是柳家嫡女,身份高贵,她的名字想来爱花如黄公子,必然知道。我可以把……啊,把,她骗来,公子随意享用,真正是补偿您。” 黄纯把手收回来,舔舔嘴唇:“真大,京城女人一个个麻秆一样,难得你这么肥美的。” 清越瞋目裂眦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用另一只手要去推开黄纯:“畜生,你不要拿脏手碰小姐!” 黄纯随意一脚蹬开清越,揽住柳珂细腰:“嘁,腰差了点,不够软,屁股松,没弹力,不过想想我是要报复的,把你捅出血,跪在地上哭着求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是怎么被奸杀,死不瞑目,这样,我才能消气啊!” 柳珂感觉黄纯的手已摸到最隐秘的地方,正试图伸进去,终于崩溃道:“不要!” 满身是血的清越猛地扑过来,抱住黄纯双腿:“小姐,小姐快逃啊!” 清越的喊叫声终于惊动了隔壁的清商清语,她们跑出房间,敲门道:“是清越吗?小姐您有何吩咐?” 两个笨丫头!她们管什么事,为什么不去喊侍卫来!柳珂心里咒骂着丫鬟,对黄纯可怜道:“黄公子,我还有用处,我是柳府现在最得宠的女儿,能给你带来想不到的好处。沐扶苍的事是我们一起犯下的,我也有罪,我们是同盟啊,只要你放过我,同盟继续,我就能提供更多享用美人的机会,不管是民女还是官家小姐,甚至我的地位提升到足够高度,公主我也能给你弄来!” “说的不错,可是来不及了,我现在就要。”黄纯掀起柳珂精致的裙子:“火烧上头,叫我再憋回去?” “啊,不,这里还有我的丫鬟,她长得漂亮,身材也好,我把她送给你!”柳珂尖叫道。 正爬过来努力拉扯黄纯的清越一怔:“小姐?小姐,您在说什么?” 黄纯也停下手,有些意外:“你把她,送给我?” “送给你,算是我们的盟约的礼物!之前与你交流的丫鬟不也是她吗,你要是想报复,可以拿她出气呀!我把她给你,是生是死都随你!” 清越已经惊呆了,她知道,自己替代小姐承受蹂躏,本是理所应当,但这话从柳珂口中讲出时,她心里依然一阵剧痛。 门口听见柳珂叫声闯进来的清商清语也是立在门口,默然无语。 黄纯松开柳珂,长笑道:“哈哈哈,好,妇人心,妇人心!” 柳珂跌跌撞撞地推开黄纯,向门口跑去,黄纯一把拽回她:“我叫你走了吗?” 柳珂正要说自己还有两个丫鬟可以奉献时,黄纯凑到她耳边,舔了下她耳垂,粘腻道:“明天傍晚,来京城玄光河旁的财通商铺,在它的后院,左数第二个门进去,有人等着你。” “如果你不来,就会有一个丫鬟出现在你家。” “你猜,这个丫鬟叫什么?” 碧珠翠榴搬来桌子,安放在飘满桂花香的小院里,沐扶苍铺开重金买回的越州地图与州志,三个人翻着书,核对黄金山可能出现的地点。 “小姐,您真的要去盗宝吗?”翠榴困惑道,虽然说钱是种不嫌多的东西,但是万宝沐家目前的钱财管够,再多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再算计上宝藏与戾王可能带来的麻烦,开启宝藏反而是得不偿失。 “不一定去挖宝藏啦,但是我们拿到宝藏的秘密,你不觉得是一件很得意很好玩的事情吗?大家各种猜测,把宝藏吹得传说一样,实际安安静静坐在他们身边吃饭的我,却知道他们一辈子也参不透的大秘密,那种感觉,太好了!”碧珠兴致勃勃。 沐扶苍补充道:“宝藏此时用不到,以后未必无用。宝藏本身是先帝为护国而藏,若为护国,光埋金银珠宝是不够的,我猜里面有足够多的刀枪弓箭、生铁护城等装备,甚至可能存有神秘的法术巫术。” 有白哉子在前,碧珠翠榴分毫没有怀疑沐扶苍为何对法术如此信赖,翠榴道:“宝藏听起来好重要啊,打仗时,它岂不是能主导战局?” “主导战局算不上,但是有它在,将来打狄族时,朝中主和派的人,能用的理由借口会少上一大半。”沐扶苍知道几年后,狄族在拓律宽的带领下,将成长为比陆戎更可怕的对手。 也许整个大雍,没有另一个人比她这个重生者更清楚统一后的狄族多么危险,沐扶苍两年来一直通过生意为由,来往边疆,暗中阻拦甚至追杀拓律宽,奈何他有元尔木相助,沐扶苍不能得手,无奈地坐看他的势力渐渐膨胀。 “我们和狄族,必有一战!” “小姐,真的是好爱国呀?!”碧珠忍笑道,将来真和狄族打起仗来,顾行贞将军肯定要上战场的,她觉得小姐与其说是爱国护民,不如说是为了帮助顾将军呢! 沐扶苍点点她额头:“快看地图,不要总是打趣我!” “小姐急什么,武功最高的师父和擅长术法的白哉子,咱们还没找到呢。” 一百六十三千娇百媚不是春 热气氤氲,柳珂雪白纤巧的身体掩盖在白雾缭绕中,一头乌发松松挽在头顶,只是纯洁无害的少女模样。清商立在墙角,并不敢抬眼看她。 柳珂洗去灰尘汗迹便起身披衣,她不甚在意男人的触摸,在黄纯的手探进来时,她只是恐惧于自己即将失去的处子血。 柳珂要登上大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位,不论最终选择是太子、二皇子,还是花落其他皇室贵胄,这些男人都不会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倘若柳珂提前陷身,她很难用小花招在新婚当夜蒙骗过关。 任之前如何迷恋自己,在发现拿不到她初夜时,所有爱意都要打个折扣了。柳珂太清楚男人对贞操的重视,她的“目中无人”“持才傲物”便是一种昭示,暗示自己的冰清玉洁。 清商在给柳珂梳妆时,依然不敢直视柳珂的面容。柳珂的眼睛在镜中清商倒影上溜溜一转,温言细语道:“你去叫清语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清商连忙行礼退下,柳珂伸手给自己换上玉兰宝簪,抚平月华长裙,莲步姗姗走出浴室,端坐在金丝楠木制成的贵妃榻上,向惴惴不安的清商和低头不语的清语温和道:“白天的事情吓到你们了吧?” 清商细声道:“回小姐,只是,有一点骇人,小姐平安归来,奴婢也,也安心了。” 柳珂收起微笑,皱眉道:“你直言无妨,今天大家遇见了难关,感到恐慌也是正理。” “但藏在心里一直怕下去是万万不可的,记得我以前和你们讲过的话吗?我不是一般的小姐,你们也不能做一般的丫鬟,我将来要凤仪天下,有心提携下,你们亦将是人上人,眼下的苦头不过是换得高贵身份的一点点代价,熬过了便前途无忧,福延子孙。” “我分配的任务,虽然艰难,但有我的安排,几乎没有不能完成的,即使出了纰漏,也可以在后续弥补——只要你们真心听话!” “我把任务分开单独教你们完成,是为了大家安全着想,但凡我身份安在,永远是柳府千金,京城无双的才女,你们闹出花来也有人收场,切不可向清越一样,做坏了事,就推给我,甚至把人带到我面前!我们三个今日聚在一起,她把祸害领来,岂不是要将我们一网打尽?我暴露在人前,他只要拿捏住我,谁能安然脱身?这可真是一点回旋余地也没有了。” “你们顺风顺水惯了,一时的松懈我也原谅,只是以后万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误,清越的教训,我不忍再现。” 清商清语褪去忧愁,齐齐唱个喏,柳珂拿袖子掩住半张脸,擦拭眼角道:“说起清越,我亦是心疼,但为了大家,不得不舍弃她,狠狠折我一臂膀。清商,你与她关系甚好,去拿我那支玉镂雕丹凤纹簪,和府里新发的粉霞锦,送去给她亲娘,就说是清越暴病,抬出去埋了,簪子是清越给我梳妆时常用的,锦缎是她喜爱的花色,予她家拿着做一点念想。” 哄好余下的心腹,柳珂收起眼泪,信步向花园走去,路上遇见夫人院中的丫鬟捧着鲜花匆匆忙忙来回折返,又有一些抬着红木箱子出府。柳珂看那一筐筐篮子里的花瓣满得冒出来,拦住一个,问她闹腾腾地做什么呢。 丫鬟挽着篮子,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在柳珂再三逼问下才道出实情,说是柳大小姐要拿花瓣泡澡,箱子里的东西是抬去沐家做谢礼,报答相救大小姐之恩。 柳璇的失踪自然瞒不过柳珂,她正消失在了柳珂算计沐扶苍的当口,柳珂以为是叛军把沐扶苍和柳璇一起劫走,为顾将军搭救,现在看见柳府给沐扶苍预备厚礼,才知道里面约莫别有内情。 放过丫鬟,柳珂满怀心思地又走了几步,一扶额头,苦笑道:“是我想岔了,顾行贞是握有兵权的将军,且立场不明,柳家不好与他来往密切,就拿沐扶苍作样子,越是对她感激不尽,越能暗示柳璇得人援手,保全贞洁,不会变成第二个韩觅萱。” “可惜了沐扶苍本与柳璇有旧怨,柳夫人压抑着一直没有从沐扶苍身上找补,经此一事,以前的纠葛她是想不放下也得放下了。” 柳珂寻到灵璧石一角,扶着裙子慢慢坐下,她春末时便是在此处与清越听见敬儿的欢呼声,进而窥破敬儿的行径。 几月时间倏忽而过,她从志得意满的柳府骄女到被人掐住要害,随时性命不保清白毁尽的可怜虫,落差之大,可谓天上地下。 “我明日是一个人去见那姓黄的畜生,还是带着清商清语去呢?黄纯办作另一张脸庞故意诱我与叛军联系,便是为捏我把柄吧,要威逼利用我的话,应该暂时不会杀死我,只是敬儿……我明明在郭府下的手,就算她没死,也该是落在郭府手里,黄纯怎么会知道,并且拿来威胁我?他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此人会是郭府中人吗?” 柳珂指派清越去寻一个武林好手奸污韩觅萱,清越找到了黄纯,然后引发了一连串事情,黄纯的来历和他的种种细节,都在她把清越献给黄纯的那一刻起变成了秘密,至少对现在的柳珂,是个死结。 想到清越,柳珂一阵怅然,清越乖觉能干,她可以把好多事交给清越去做,然而清越当时已经受伤,鲜血淋淋,再落到黄纯手里,多半活不过今天,她去哪里再寻一个可靠的丫鬟做替代呢? 霞光笼罩在花园景物上,让盛即将衰的花木枝叶提前显出秋寒之象,柳珂在云霞成绮中独自茕茕,敛眉轻愁,遥遥看来,天然一幅“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画卷。 二皇子注视着烛下美人,看着灯火照耀下,她眉如远山,笑语婉转,胸臆间像一片羽毛轻柔地舒展开。每当与心娘独处时,他便感觉异常宁静安适。 “青王殿下?”美人的声音低沉温婉,她虽已不算年轻,但岁月给予她美酒般的魅力,一颦一笑间尽显魅惑,比之二八少女更加熏人欲醉。 太子于两年前娶翰林院一位张姓小官的次女为正妃,同年二皇子受封青王,出宫建府,要称呼现在的二皇子为青王。 “啊,抱歉,方才我们讲到哪里?” 心娘抿嘴一笑:“说到在郭府救起的那位姑娘,妾身已将她安排在妥善的地方。” 青王的满心满意全是心娘,闻言只是“嗯”了一声,目光犹自停留在心娘身上,有意留她在王府中过夜,又怕话语轻浮,唐突了美人。 “时辰已晚,心娘先行告退,药方待日后整理。”在青王考虑好言语前,心娘款款行礼,婷婷袅袅向屋外退去。 青王不及思索,伸手牵住心娘的衣袖。 心娘微抬星眸,沉静道:“皇弟……” 她叫他的是皇弟而非“皇帝”,她叫他皇弟! 心娘将来是要进太子府的女人。 青王颓然松手:“莫非世间的一切美好,本王都要拱手让人?” “嘘,”心娘将一根玉指搭在青王唇上,似笑非笑:“殿下呀,野心,是用来想的。” 冯柔依旧无法见客,不过据冯府侍女讲,女史的病情已经好转,那位朋友手段非凡,相信女史很快就能复原。 沐扶苍了却一桩心事,脚步轻松地和碧珠向万宝银楼走去。 “咦,今天是节日吗?他们的样子好奇怪呀!” 一路上,过往男子皆是衣着鲜亮,兴奋愉悦得异乎寻常,姑娘夫人们正好相反,似有羞色。 碧珠跑到街边的胭脂摊打探,与摊主交谈几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又带出些不屑。 碧珠问完,颠颠儿跑回沐扶苍身边,撇嘴道:“难怪呢,我说怎么欢喜的全是男人,一个个乐得贼眉鼠眼的。原来燕春楼、金凤院和群芳馆搞了个‘赛花会’,每家各出四人,由参会的客人们砸钱,选出个京城第一花魁来,今晚就是最后一天,将在玄光河北边的花船上举行。” 沐扶苍遗憾道:“哎呀,最后一天了?全京城都晓得的热闹事,为何唯独我不知道?” “一群妓子,知道了也不想告诉小姐,平白脏了耳目。”碧珠在外面行走久了,才明白青楼里的种种不堪,把早前的幻想全丢尽了。 沐扶苍解释道:“我们是生意人,又参与进了朝野斗争中,不管喜与不喜,京城里该知晓的时事都应及时掌握。” “好吧,我明白了,以后留意各种消息。”碧珠拉住沐扶苍:“现在知道了,玄光河的花船上将有花魁选拔,可这和咱们有关系吗?快回家看地图吧!” “有关系啊,”沐扶苍摸摸下巴,笑盈盈道:“回去换衣服,晚上我也要去参加。” “小姐!“碧珠吓了一跳:“参,参,参加什么?” “换男装,小姐我要花钱捧美人儿去!” 碧珠更惊:“小姐指的美人,不会是云飞烟吧?!” “正是!” 一百六十四纵使相逢不相识 玄光河上的悠悠丝竹声随风飘荡出很远很远。粼粼波光,倒映出花舫上高高低低的彩绸灯笼,斑斓夺目,如梦如幻,光彩流淌间,好似另一个人间,一个更美的人间。 琴声从中央披着淡红轻纱的花舫上传来,两岸边欢呼声不绝,船上女子真正的客人们则坐在横跨对岸的长拱桥上,颇为矜持,只有身旁的仆从们扯起嗓子,一片此起彼伏的“王少爷有赏!”“周公子赏茜茜姑娘珠花一对!” …… 一位面笼眼纱,身量略显单薄的银袍公子穿过人群,向拱桥走去。 “借过,借过。” 旁边的观者好容易从花舫上弹琴的美貌少女身上拔出眼珠,转头看孤身少年挺拔如峰,气宇不凡,好心和他说道:“别往前走了,就在这看罢,桥上踩个脚印,要收十两银子呢!都是大户人家的玩意儿,咱们消遣不起!” “多谢相告。”银袍少年收起折扇,朝他略一拱手,继续前行。 “好嫩的声音,谁家的孩子,长得倒高。”观者盯着少年背影,瞧他随手抛给守桥仆人一点东西,怡然提步踏上桥面,咋舌道:“真上了?京城有钱人就是多!” 三大青楼举办的盛事,自然是向富家子弟展示自家姑娘花名的,众多路人只是沾点光,饱一饱眼福,能真正上桥打赏品玩的人,不但要富还要贵,守桥的仆役在风尘胭脂地厮混久了,有一套自己的识人术,看少年虽然衣着甚佳,但独自一人,并无奴婢跟随,戴着眼纱的身影甚是眼生,只怕面纱下的脸庞也是个生的,猜是某个小商人的爱子贪玩,便要伸手拦他。 少年未多看他一眼,丢一块亮闪闪的硬物,脚步不停,直接登上桥面,挑把椅子坐下。 仆役下意识的接过来物,拿到手里定睛一看,一块铸成梅花形的金饼子,换算成白银,足足有四十两。 “真阔气,哪家的小少爷?”仆役没再阻拦少年,一边收钱一边用余光不住窥视,心道:“大概是个雏,我先不管他,假如他不懂规矩坏了事,我再劝他下来也不迟。” 在少年落座时,茜茜姑娘的琴声一颤,划出一道长长的尾音,一曲终了。 两岸不甚懂乐的围观者尚且欢呼喝彩,桥上身家丰厚的公子们自然更加识货,赞赏不绝,仆从又是好一阵卖力的打赏声。 “茜茜琴艺上佳,之前和我们作的对子也工整协调,是个有才的。” 坐在银袍少年前面的男子向友人私语道,那人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女子无才便是德,琴棋书画这些,正经小姐碰都不该碰,只合妓子学来做讨好卖乖。本是高雅事,她们学得再精通,我王某思及缘由,亦嫌肮脏。” 他声音不低,旁边就有茜茜的拥趸者,狠狠瞪过来,又给茜茜打赏了五百两做示威。 群芳馆的茜茜姑娘从船顶小台由婢女扶着慢步走下,立在船头向众人行礼。她已揭开抚琴时所带的面纱,露出一张文秀清雅的脸庞,并无几多风尘气,倒似一朵初开的芙蓉花,引来新的叫好声,给自己多添三四千两的赏钱。 少年也跟着叫了几声好,蔑视茜茜的王公子回头打量他一眼,冷笑着方欲嘲讽几句,金凤院的花舫对应的空地上,一声轰鸣,将众人的欢呼声压倒,大家凝神望去,一道细芒直冲上天,炸开一朵硕大的烟花,流光溢彩,壮丽如瀑。 一个身材婀娜的少女就在烟火映衬下现身在船顶花台上,扬臂摆出舞姿,下层甲板上也冒出一队女孩,随着乐声轻歌曼舞。 众人先是一静,随后爆发出窃笑声。少年眼力甚好,又是坐在拱桥上,把花船上的景观看得清清楚楚:“她就是娇霜吧?衣服,很特别啊……” 前面的男子叫道:“她,她怎么只穿了纱衣?”,男子那看不起女人舞文弄墨的朋友王公子,则双眼发光,盯着娇霜因宽大导致舞动时滑落露出的雪白双臂,根本顾不上答话。 “哇哇,这个我喜欢!”一个眼神灵动的瘦长男人突然出现,手撑在沐扶苍椅背上,几乎要流出口水。 娇霜的衣服件数很多,浅碧深翠的层层垂叠在一起,足足有五六件,但全是纱质,裙侧还开着直到大腿的裙叉,周围无数盏灯光一晃,似透非透,若隐若现,完全是伤风败俗。 可有谁会因此告到官府,骂妓女不懂庄重自矜呢? 娇霜舞姿并不出众,丫鬟所奏乐曲更不及茜茜琴曲,但是她身材凹凸有致,尽展人前,围观者的喝彩声不绝,桥上却是静悄悄地,等她舞蹈停歇行礼时,也没什么人出声。 娇霜并不介意冷场,挂着甜笑,飞个媚眼,走到船舱门口,也不进去,倚着门,把腰扭出个柔软的曲线。 过了一会,一个仆役大声喊出娇霜所得赏钱,足有六万两,竟比茜茜多了近一倍,引得岸上人一阵哄笑。 “一群假正经!”有双亮晶晶眼睛的男人微微俯身,凑到银袍少年耳边道:“沐小姐,快赏她,这妞可以!” 沐扶苍一折扇拍在他脑袋上:“不,云飞烟在后面呢,你是不是把救命恩人给忘了?” 两人距离甚近,小辟猝不及防之下给打个正着,捂着脑门惊讶道:“两年不见,你身手倒练好了,谁教的?” 沐扶苍与小辟共患难过,又有紫山做联系,将来挖宝藏时可能还要让他去破解机关,没必要防他,如实道:“一位名唤天生水的侠士,你认识吗?” 小辟凝神细思,疑惑道:“从未听过此人名号,能把你教会了,他不简单啊。奇怪,如今武学衰落,实力高深的都能掰指头数出来,哪里冒出的高手?” 沐扶苍道:“我怀疑与……罢了,日后再细问,先观歌舞。” 燕春楼的花舫上光线一暗,腾得冒出白雾,烟雾霏微,将整座船身遮盖。俄顷,烟云消散,画舫上已竖起高高白色屏风,屏风内置无数烛火,将云飞烟纤巧的身影映照在屏风上。 “妙啊,拿屏风烛光放大自己,叫桥上岸上的人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小云儿这些年有长进。”小辟饶有兴致地看了片刻,摇头道:“她跳舞称得上京城数一数二,可惜了有个娇霜在前。” 再好的舞技也拼不过娇霜的赤裸撩人,云飞烟柔媚容貌固然青楼翘楚,但夜晚灯笼烛火掩映,加上距离较远,抵消了姿色上一两分的差距,一曲舞毕,叫好声响亮,所得赏金不过四万两,堪堪高过群芳馆茜茜一线而已。 才艺表演过后,另有叫价环节,每位姑娘会邀请出价最高的公子登船一叙。两次赏金相加最高者,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京城花魁。 虽然只过了才艺一关,胜负已见分明,金凤院画舫上空烟火不断,娇霜花枝乱颤,牵起裙角在甲板上且笑且舞。 “项公子赏云姑娘一万两白银!”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地时,沐扶苍准备出手时,奴仆突然扬声道。 项公子的巨款赏赐激发了云飞烟客人的争强之心,几轮打赏后,云飞烟赏金一路直上,越过娇霜。 “云飞烟的客人虽然比娇霜姑娘的少,但身家看来更丰厚,本次京城花魁的称号要落在她手上了。”众人正当如是料想时,一个脆生的男孩声音响起:“我给娇霜三万两!” “哗!三万!这是谁家的小少爷?” 岸上人扬起脑袋朝桥上张望,桥中公子们也扭头向声音发出处搜寻。 “项公子赏云姑娘玉如意一柄!” “我给娇霜一串夜光石手串!” “项公子赏云姑娘金镶玉环佩一件!” …… 项公子和那小少爷却斗起来了,各种珠宝珍品流水般报出。大家也把小少爷和那项公子找出,就在桥的另一侧,两人间只隔着几位客人,一个瘦小一个纤细,似乎都是十五六的半大孩子。 “项公子是容家的小魔头!”小辟眼利,把女扮男装且罩着面纱的容香给认出来。 “你认识她?” “混京城的人,不认识京兆尹,也不能不认识她。”小辟无奈地笑笑,又问沐扶苍道:“和她对干的小孩不认识,看着挺不懂规矩,是新来的商户人家吗?” 沐扶苍观察片刻,摇头道:“不像……咦,碧玉珠?他们怎么尽赏些随身携带的小玩意?小辟,你快看看,周围人身上是不是少点东西。” 小辟一愣,瞪起眼睛仔细一观察,这些公子少爷富豪们,腰间手上的配饰果真少了很多,只是天又黑,他们注意力都在花舫和斗气的两人身上,暂时没有第三个人发觉。 “我大概猜到另一个是谁……这可了不得了!小辟,咱们一人一个,假作劝架,快把这俩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带走!” 小辟撩起衣袖,摩拳擦掌道:“好,你拉走容魔头,我去会会那个敢在我眼皮下偷东西的小贼!” 沐扶苍扶额叹气道:“你最好温柔点……那个是我师弟,你打不过的。” 一百六十五孩子就放这了,你说咋整吧 两个少年总算被劝架的人拉走了,夹在他们之间的宾客们长舒一口气,放松下来,正喝着奴婢奉上的茶水,察觉众人的目光还在往这里瞟,顿时大感羞怒,自觉方才露怯了,丢失颜面,把茶盏一丢,纷纷打定主意要在接下来的叫价中胜出,登船入室,彰显财力,扳回一城。 守桥的仆役也极其不快,瞄着银袍公子背影,心道:“果然不该放你上桥,没出一文钱的赏赐,倒把两尊财神爷给劝走了!人家乐意花钱,你管得着吗!那个家丁也是,能把自己主人跟丢,果然是小门小户的出身,没个教养。” 又看公子没有马上离开,一手拉着人,一面和那边守桥的仆役交谈,更加恼火:“得了便宜还不快走,好厚的脸皮!” 他又气又好奇,和人换了班,挤到同行身边,没好气地问道:“方才那祸害和你说什么呢?” 同伴莫名其妙道:“他说,等到云飞烟姑娘叫价时,会有人抬礼物过来赏她,云姑娘问起是谁,我就照着他的模样形容一遍,云姑娘能猜到的。” 仆役冷笑道:“必然是礼物太寒酸,他当面拿不出手。等着,一会抬过来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不用吆喝给姑娘听,我一脚踹到河水里!” 等离人群远一些了,参加花魁会被抓个正着的洪烁甩开小辟,冲沐扶苍吼道:“我爱做什么做什么,你管得着吗?” 沐扶苍拿折扇拍着掌心,冷淡道:“师父的朋友病重难愈,他正着急救人,费心劳力,日夜不休,你倒好,不但不帮忙,还跑出来玩赏花魁,争风吃醋,是一点也没把师父放在心上啊。” “你天资过人,武功高强,一切只顾自己开心,哼,也没见把自己照顾好,处处靠着别人帮衬。人都是自私的,你不过是自私得彻底,我也没多的话可说,反正师父有我,以后我来助他。” 洪烁涨红脸:“少装正经,你不也来嫖花魁了吗!?”他对母亲的死一直耿耿于怀,才不肯服沐扶苍。 “我有正事要做,你呢?和人别苗头,砸重金,是想做哪门子正事?” 把洪烁堵没话了,沐扶苍转头对扮鬼脸儿的容香道:“容大小姐,你爹爹不管你逛妓院,难道也不管你行窃吗?” 容香吐吐舌头:“我俩拿了这么多,等不了许久,他们就会反应过来,青楼得把打赏退回去的。” “难道失主找回失物后,你们的行为就不算偷?小时候偷盗十几万两的财物不当一回事,往狠了说一句,将来祸国殃民也不会当一回事!” 洪烁噘着嘴不说话,容香摇着沐扶苍胳膊,撒娇道:“沐姐姐,别生气,我知道错了,以后做事前会仔细思量。” 沐扶苍和小辟将容香送到容府,洪烁则在半道甩开他们自行离去。沐扶苍看洪烁往冯府的方向,便不再管他。 沐扶苍路过万宝银楼时,先叫起里面守夜的伙计,如是吩咐一遍后才慢慢往家里折返。 男子多挤在玄光河边看美人,女子们不便夜行,街上万籁俱寂,只见月影,小辟得空笑她:“你刚才的语气活似一个迂腐的老妈子,还好意思一板一眼地训人,也不看看自己手里有多脏!” “咱们脏,却不能撺掇孩子学坏。” “杀人放火儿女多,行好积德绝户头。叫他们当善人才是害他们。” “因为世道险恶,于是不教孩子做人,教他们做畜生?将来就是一群毒物撕咬,这是养蛊呢。” 小辟没那么容易说动,只是嗤笑:“没说叫他们当畜生,只是该坏的地方就得会耍坏,我看你师弟就比你顺眼,人活着不过是求个开心痛快,忧国忧民的,以为自己是观音菩萨啊。” “你别这么看我,我偷是偷,不会做什么祸国殃民的大事,就说这京城,一窝窝贪官,烦人得很,我再厌恶他们,也没见我把情报出卖给狄族。” “我们知道善恶有别,至少有个底线在,他们要是从小学着‘唯我独尊’,在溺爱纵容下长大,只顾顺着心意胡来,你不知道他们以后会做出什么。” “你把小孩想的跟傻子一样,这架势,好像亲眼看见别人把孩子教坏了。”小辟趁其不备,拿折扇一敲沐扶苍,算是把刚才的仇报了:“等你以后生孩子了再教他当天真可爱小白兔吧,少管人家的闲事。” 沐扶苍揉着额头无奈地笑笑,没有告诉小辟,当年洪烁因为母亲之死迁怒末云城,是怎样坐视不理末云城即将陷入的灭城之危。 沐扶苍回家梳洗安眠,玄光河上的花魁之争正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刻,三个美貌少女立在船头,或高歌或起舞,努力掏空客人的腰包,用金银铺开自己的花魁之路。 茜茜、娇霜和云飞烟,文雅冶艳娇媚,各有特色,但放在一起,行为大胆的娇霜最为吸引人的视线,她撩动领口,作出似痛似喜的表情,光洁肩头每闪现一次,就能惹来岸上激动的尖叫声,把茜茜的箫声彻底压倒。等到最后,她索性宣布,每集到两万两白银的财物,就脱一件衣服,惹来客人疯狂的赏赐。 “姑娘,咱们眼看是要输给金凤院了!这次花魁之争,妈妈下了血本,要是拿不到第一,回去肯定要挨罚的!” 服侍云飞烟的小丫头桃桃,虽然只有十岁,两个月前刚刚被卖到燕春楼,但她有几分机灵,已经适应了青楼的规矩,知道她们的命在老鸨手里掐着,除非做到拿京城第一,端起架子,有无数公子贵人追捧,变成燕春楼摇钱树,破一层皮老鸨都心疼,不然只有挨打挨骂,受客人随便蹂躏,等折磨狠了,不成人形时,草席子一卷,乱葬坟处喂野狗的命。 “娇霜是豁出去了,可我一贯形象不是卖弄肉体的,万一学她衣服除尽,却没拿到第一花魁的名头时,衣服可就不好穿上了——给客人留下放浪的印象,如何会在床上怜惜我?脸面跌下去很难再抬上来了。”云飞烟权衡利弊,放开搭在胸口的玉手,心道大不了输一场回去饿两天,好过一晚上把自己脱成最下层的娼妓。 娇霜脱到只剩一层薄纱与乌黑长发遮覆雪白肌肤,茜茜手握长萧双目含泪,云飞烟笑容勉强时,岸间突然一阵喧哗。 “哇,好宝贝!我见都没见。” “谁家的手笔,真豪气!” 船上姑娘极目望去,看见一队家丁推着架精致小车前来,车上运着一株红通通灿盈盈,四尺高,枝条丰茂的珊瑚株! 一两尺长的珊瑚已价值千金,三尺长的堪称上佳妙品,而这株珊瑚足有孩童高,通身赤红无暇,底托镶金琢玉,宝光灿烂,放在皇宫里也是稀罕物件儿,简直珍贵到有价无市。桥上公子富豪见多了宝贝,看见它,亦觉眼晕目眩,称赞不已。 前面的赏钱和它一比简直是毛毛雨,谁要得了这件,必是花魁无疑了! 三艘花船并两岸桥上的人,眼巴巴地望着家丁,等着他们宣布是哪家的滔天富贵,相中了哪个美人。 “我家公子送给云飞烟姑娘。”家丁干巴巴念了一句,把珊瑚交给傻愣愣的燕春楼仆役,旋即转身走人。 “是云飞烟!” 云飞烟立在船头完全愣住,媚意一扫而空,微微张着小嘴,一脸可爱的天真表情。 茜茜羡慕地望着云飞烟,娇霜嘤咛一声,双臂遮盖着酥胸,坐倒在甲板上。 围观者已经顾不上看新晋的花魁,纷纷交头接耳打探这“我家公子”到底是指谁。 守桥的一个仆役回过神,兴奋得一拍巴掌:“哎呦,就是这件礼物了!”连滚带爬向燕春楼花船跑去,准备把那位银袍公子向云飞烟形容一遍,换几两赏钱。另一个仆役则瞠目结舌,过了一会,懊悔得直扯头发。 沐扶苍闹到半夜,本拟睡个懒觉,结果习惯了早起,到点便不由自主睁开眼睛,从柔软的丝被里爬起来穿衣。 “小姐,你起来得倒早,正好,来看看这件事怎么处理。”碧珠拿梳子给沐扶苍梳头,对着镜子讲道:“其实从小姐受封县主后,姚三春那老家伙就坐不住了,给咱们递了几次请帖。我打量着小姐魂不守舍,又记挂着丢失的状元,又担忧冯女史的病情,便压着没理会,后来小姐失踪,又是一堆的事,我们忙着消除不良谣言、查找宝藏方位、从柳府手里掏好处,小姐更把顾将军藏在心里……” “我没有把他藏心里,只是,觉得知恩不必挂在嘴上。” “小姐惦记顾将军,只管明说吧,以后我不拿他打趣你就是了。” “嗯,继续说姚家吧。” “好好,咱们最开始与姚家结怨不是因为与姚琴口角的缘故吗,姚三春几次被拒,以为我们气量狭小,还在记恨旧怨,就把和末云城有关的几个家仆送给我们,又责罚姚琴,故意打给我们看,姚琴经常跑到门口哀求,这不,今天一早,她就蹲门口哭,小姐,你看怎么办吧。” 一百六十六权名向来贵 曾经娇滴滴的小美人,已经眼框浮肿,皮肤青黄,可能因为走路不稳而跌跤,裙角大片大片的污迹,一点也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商小姐了。 “姚姑娘,你梳洗一下,换身裙子。”碧珠记性不好也不差,三年前在山月寺赏雪时发生的事情她还没能完全忘掉,这是旧恨,到了末云城发现五色商行与凶兽与狄族有勾连,这是新仇,新仇旧恨加一起,碧珠不打算给姚琴施舍良心,让她收拾干净,纯粹是嫌她把家里给蹭脏了。 姚琴自进了沐家园子,不,现在该叫县主府了,一下低头不语,扭扭捏捏跟在碧珠身后,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但不介意碧珠语气恶劣,碧珠递过衣服时,她还诚惶诚恐双手接着,活似沐家新买来,分配到碧珠手下的小丫鬟。 碧珠觉得很没意思,更加窝火了。 “县主,人带到了。”碧珠似模似样地向沐扶苍行礼,不管私下里如何没大没小姐妹相称,在人前,碧珠一定做到婢女的本分,尤其现在沐扶苍是县主了,她更要从自身做起,捧起沐扶苍的威风。 沐扶苍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她腿长手长,显得姿势优美,也不至于过分失礼,但县主该有的庄重肃穆是一点也没,碧珠站在姚琴身后,抽筋一样给她使眼色。 “有必要么,我当年拿汤浇了姚琴一头,她早知道我不是啥端庄淑女。”沐扶苍在碧珠瞪视下稍微正正坐姿,和气问道:“姚小姐有何贵干?啊,有话慢慢说,别哭。” 沐扶苍的态度就跟哄邻居家小孩一样,要是她头上添点白发,基本能拿和蔼可亲来形容了。 碧珠眼角嘴角都耸拉下来,心想今晚就要按住小姐,逼她好好看完有关皇家礼仪的书卷。 也是奇怪了,沐扶苍接触了多少大家闺秀,公主也见过,怎么始终没有学会世家皇族的高贵气度。 这个高贵气度不是说礼数周全,行止优雅——沐扶苍常年在生意场上周旋,该有的礼数都会——是那种傲慢的,目空一切,天生高人一等,让奴仆平民们见了就知道自己是蝼蚁不配看她的气质。 以前沐扶苍是民女,有什么气质无所谓,现在她是皇帝亲自册封的县主,单论身份堪比郡王之女,较京城大半夫人贵女的品级要高,可她还是笑时和和气气做生意,板起脸时杀气腾腾抽剑捅人,笑与不笑都不像是县主的模样。 碧珠操心着沐扶苍的形象问题,没留意间沐扶苍已经从上首坐到了姚琴跟前,拿手帕递她擦眼泪:“姚小姐,两三年的旧事了,我没工夫计较这个,你也别太在意。” 提到旧事,姚琴响亮地抽泣一声,新的眼泪又落下来。她又委屈又害怕,可谁能想到,那会,与她坐在一张饭桌上争风吃醋,互相拌嘴打架的小姑娘,突然就成县主了! 以前她受了沐扶苍的气,回家指使爹爹给沐扶苍下绊子,现在,爹爹为了沐扶苍解恨,罚她打她,让她给沐扶苍道歉求饶! “县主,求您饶了民女,我再也不敢缠着九公子了。” “嗯,我当时不是因为九公子而骂你的……” “民女有眼无珠,打搅了您和九公子的约会。” “确实要算约会,但你单独提我两个出来,含义有点怪。” “民女去年定亲了,下个月要成婚,不会也不能再见九公子了,您高抬贵手,让民女能够出嫁,我给您磕头了!” “快起来!再说一遍,我和九重夜没朋友以外的关系,你爱见他就见,不关我的事!” “只要能平安成婚,民女以后一定三从四德侍奉夫婿公婆,绝不惦念九公子或其他男人……” “你再跟我讲九重夜,我下辈子也不原谅你!” 碧珠皮笑肉不笑地隔开沐扶苍和姚琴:“县主,姚姑娘交给奴婢就好,您不必为她气了自己,翠榴,伺候着小姐,奴婢带姚姑娘出去说话。” 自从不得父亲宠爱后,姚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女孩子,以往的嚣张气焰灭成一团灰烬。她衡量自己,连县主跟前的丫鬟也比不过,虽然满肚子的求饶没和沐扶苍讲完,但碧珠发话,沐扶苍点头同意,她就不敢多嘴,小心地跟在碧珠身后。 “姚老板叫你来,除了骚扰县主,还要你带了什么话?”碧珠不会像姚琴一样,简单以为沐家姚家的仇恨是因九公子结下的风流债。 和凶兽、凶兽背后深藏的危机一比,姚琴的语出无忌和碗底的尘埃一样。 沐扶苍的县主之位,看着漂亮,说实话,在真正的达官贵人面前,纸皮老虎一只,而姚三春听命的势力只怕力量强大,他抱着大腿,原本不必害怕一个没有实权的小县主。 姚三春认怂,不是为了筹备更大的阴谋,就是这股势力出现变故。 不管是哪个原因,姚三春借助女儿接近沐扶苍,都不会只让她来巴巴哭一场。 丢姚家的脸,惹沐家的厌。 姚琴哭得大脑一团浆糊,稀里糊涂道:“父亲就是要我来向县主赔礼,我,我没有把头磕好吗?” “哦?我知道了,你走吧,元宝,送客!” “等,等等,我想起来,”姚琴跟着小丫鬟走了两步,心里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搜肠刮肚一阵回想,停住向碧珠道:“姑娘,我爹爹说过,他现在急得很,知道是犯了大忌,但上天总得给他留个改错的机会。大概是这个意思,他在书房里和哥哥说了好几回呢,我送茶时听见的,姑娘是在问这句话吗?” 与凶兽合作骚扰边城,加上勾结狄族,还全给沐扶苍发现了,确实是急死人的事,但……碧珠眯起眼睛,姚三春说的是大忌,而不是大错、大罪,其间的一字之差,甚有深意。 姚三春要姚琴转达的肯定不是这句话,碧珠忍着脾气,继续追问姚琴。 姚琴手脚发软,含着眼泪道:“还,还有吧?我出门时,爹爹是和我说了点话。”她哭得头昏脑胀,身上又疼,姚三春究竟交代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碧珠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慢点回去,仔细回家后一顿好打。”她要是有这么个关键时刻打不着火的女儿,估摸得气死。 姚三春又是打亲女又是放风作戏,好接近沐扶苍,为的不就是借助姚琴向沐扶苍转达些隐秘情报么! 姚琴倒好,一个字没记!几天的打,白挨了! 沐扶苍听完碧珠的转述,沉吟道:“姚琴说的话,约莫真是无意间听来,姚三春想与我和解,不管真假,本犯不着拿姚琴做幌子,除非是他与他的‘主人’产生不合,他感觉自己即将性命不保,慌不择路,要寻个借口和我联系。” “啊,是了,像末云城的杨明,名义上是五色的掌柜,实际根本不服从姚三春,只听‘主人’的话,主事的掌柜尚且如此,五色商行里,真正属于姚三春的人,或许根本不剩多少,他也不能分辨每个人的底细,就打发姚琴来传信。”碧珠皱眉,觉得身上沉甸甸的:“小姐,五色即使受到重创,也是大商行,能把一向城府深沉行事稳健的姚三春逼到这个地步,他背后的人来头不小,既然咱们目前一无所知,干脆就不要探听,继续装糊涂,不然踩在泥坑里,一身的黑。” 沐扶苍把玩着裂冰,冷静道:“我们在末云城坏了‘主人’的好事,他未必肯跟我们装糊涂呢。沐家是弱势,又在明处,不如尽量从姚三春口中敲出情报,多一份准备,危机来时,就能多一份主动。” 正沉浸沐扶苍册封喜悦中没有脱离的碧珠,突然从姚琴的到来中察觉危险的来临,好似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继续开始危机四伏忧心忡忡的生活,四处查漏补缺,搜集沐家可能的敌人近况,倒顾不上压着沐扶苍学习贵族架势。 才愁到第二天,碧珠已经睡不好觉,眼睛周围乌青了一圈,正没滋没味地喝着肉羹,小丫鬟银块急急忙忙跑过来,汇报道:“碧珠姐姐,梁府夫人到了,提着礼物,说来祝贺外甥女受封。” 碧珠把勺子一丢:“就会给小姐添乱,这会功夫,哪有力气理会她!” 不满归不满,梁刘氏到底是个舅母,翰林的夫人,人家客客气气地探访,不在意亲缘,也得在乎她的身份。碧珠整理好外表,打点起精神,把梁刘氏给迎进门。 梁刘氏脸上堆着笑容,令人惊奇的是,她的笑容好像是发自真心的,不是虚伪假笑,官夫人的高傲也收拢起来,看见碧珠,甚至眉开眼笑地称赞碧珠:“碧珠啊,可长开了,清清秀秀,办事又麻利,真是好姑娘。” 夸得碧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寻个借口离开,和翠榴悄声嘀咕道:“她是不是犯病了?还是又预备着算计小姐?” 翠榴掩着唇,低声道:“碧珠姐姐,你忘了?小姐现在可是县主,身份有了,钱财有了,人又美貌,正是梁家 一百六十七步步错 沐扶苍在边境两年,将肌肤晒成浅蜜色,或许是因为习武的缘故,个子拔高,几乎与矮小些的男子相当,比一般姑娘高了足足有半头。 她腿长体壮,走起路来虎虎生威,即使学淑女放小了步伐,放软了身段,依然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强烈的存在感,和时下流行的弱柳扶风、娴花照水全然不沾边。 梁刘氏看着沐扶苍显得过于健康的身板和宝蓝底朱红牡丹花纹的艳丽衣裳,却是满心欢喜:“壮实些好!虽然人丑了点,可是会生养,一瞧就是生儿子的命,比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刘庭庭岂不是强多了!” 梁刘氏以前嫌黄家的小姐娇气,嫌柳家的小姐太能出风头,嫌沐扶苍是个商女,个性又强,而温柔恭顺且貌美的女孩,嫁妆少……总之是千般挑剔万般嫌弃,等刘庭庭一进门,哗,她看哪家姑娘都顺眼了! 沐扶苍有了品级,园子能做的规格拔高不少,虽然才过了短短一个月,花园和大堂里已经修缮得更加奢华,像个真正的世家府邸了,梁刘氏一路行来,心里越发激动:“我这亲亲的外甥女,有出息,把自己折腾成县主了!脾气烈,却是烈到了正途上,刘庭庭那家子一点小聪明,只会算计我这个好心好意收留她们的姑姑,女儿与女儿的差距何其之大!” 再打量沐扶苍几眼,看她头上珠翠虽少,都是赤足的金子,龙眼大的宝石,件件华美,价值不菲,梁刘氏更加满意,细细的眉眼弯成了缝:“才三两年不见,沐家的家底又丰厚了,等康儿把她娶进门,我就可以少操劳些府中的杂事,善儿的嫁妆箱子,我能从十八箱凑到三十二箱……不,少说得贴出去六十四箱,叫善儿风风光光地出嫁!” 梁刘氏不住地往沐扶苍与屋中饰品上审视,沐扶苍与丫鬟们哪里猜不出她心里想着什么,都忍不住有点笑意。 “扶苍啊,听说你在边疆遇险时,舅母的心尖尖吓得直抖,叫医师开了好几贴药才治好,要不是你妹妹离不开人,我就亲自去北边接你回京了。京城就是好,别的不说,起码蛮夷乱兵是没有的,大家安安静静地,这才是过日子,听话,以后别乱跑了,京城里舅舅舅母宝贝着你呢!” 碧珠好险笑出声,死死捂住嘴,往边上走两步,躲在翠榴身后憋笑憋得一阵乱抖。 梁刘氏看沐扶苍依旧是淡淡的笑容,没有太大反应,暗道:“是了,康儿娶了刘庭庭,她一个县主,又不肯做妾,必是以为嫁不成康儿,没机会进我梁家,我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就出了,我须得稍微挑明些,叫她有个盼头。” 梁刘氏清清嗓子,一分温柔三分哀怨地抱怨道:“乖孩子呀,我知道你和你表哥原是青梅竹马,可我当时打量你身在孝期,康儿学业功课又重,才气着了,本想等你们长大些再谈好事,谁想你才出孝期,唉,你也看见了,我那不成器的侄女闹出了见不得人的事,我可怜她一个小姑娘不容易,要是康儿不马上答应她,岂不是要把她活活逼死! “我难受是难受,还是叫康儿娶了她,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我家又不是欠了刘家,哪能叫康儿把一辈子搭进去,你稍等等,我一定寻个机会,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听到这,翠榴也把脸侧到了一边。 沐扶苍点点头:“庭庭是蛮可怜,我思量着,您的侄女,岂会做出伤风败俗的事,肯定是有误会在,若是因此拿贞洁逼死她,实在是笔罪孽。大公子娶了她,亲上加亲,坏事倒变成好事。” 梁刘氏把沐扶苍的话仔细想了想:“刘庭庭使计抢了康儿正妻的位置,扶苍才不会真心怜惜她,必是正话反说了。嗯,扶苍还是记仇呢,亲上加亲,坏事成好事,必然是暗示我,叫康儿不要彻底撵走刘庭庭,想法子将她从正妻变成小妾,等着她来磋磨。” 刘庭庭毕竟是梁刘氏弟弟唯一的女儿,梁刘氏幻想到沐扶苍拿出手段折磨刘庭庭的景象,免不了心软了一下,随后泛出狠意:“为了康儿的前途,你且牺牲一下吧,再者,你刘家不义在先,休怪康儿改妻为妾!” 梁刘氏与沐扶苍驴唇不对马嘴地聊了大半个时辰,沐扶苍索然无趣,端茶送客,梁刘氏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开,临行前依依不舍地拉着沐扶苍,一定要她后日来梁府赴宴,弥补上次生日宴会的遗憾。 姚琴拿袖子遮住红肿的脸儿,摇摇晃晃地坐上久候在街头的轿子,摇摇晃晃地回到家。 姚三春将她叫到书房,严厉道:“你可向沐小姐好好道歉了吗?” 姚琴虚弱地点点头,姚三春似乎觉得有些满意:“这就对了,小姑娘间岂有深仇大恨,她沐家现在稳坐商行的头把交椅,大丈夫能屈能伸,给她道个歉又何妨?莫哭了,爹爹也心疼,叶儿,去拿丝巾胭脂来,给小姐擦擦脸,吃点果子压惊。” 叶儿才去,姚闵大步闯进来,把门口花瓶碰到地上摔的粉碎,候在屋里的另一个丫鬟不得不出去找扫帚抹布清理地面。 待屋里只剩了父子三人,姚三春立即变了表情,抓紧扶手,身子前探,着急问道:“沐扶苍有没有问你,咱家除了道歉还想做什么?你把我的话都说清楚了吗?她是怎么回复的?” 姚琴呆呆傻傻道:“我道歉了,她,她没说什么,就,就说我回家要挨打。” 姚闵急切道:“她怎么会没说什么?她听完后不急吗?” 姚三春突然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老了十岁一般:“是我的错,我没教好你,沐宵把沐扶苍培养得聪慧玲珑,我却生个傻女儿。” “别问你妹妹了,我全明白了。儿啊,快些将她送到新宅,就说婚约已定,便是李家的人,按我家规矩,是泼出去的水,家里不能留,从新宅里出嫁。宅子算在嫁妆里,他们别觉得不情愿。” 姚闵惊呆了,姚琴听得意思,父亲竟是不要自己这个女儿了,顾不得要挨打,抱着姚三春双腿啼哭起来。 姚三春与姚闵一站一坐,互相哀视,谁也没安慰伤心欲绝的姚琴。 丫鬟叶儿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副景象。 姚三春先反应过来,指着姚琴气到有气无力:“你,反了你!我说过多少次,沐扶苍是县主,又把持着东北的货物道路,五色商行生意最近每况愈下,你又不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道个歉有多难!” 姚闵劝解道:“父亲小心气坏自己,把话讲狠了,她小脾气上来更不会听话了。我带妹妹出去,让我好好说道说道。” 叶儿冷冷看着姚闵扶着姚琴出屋,转头嗤笑道:“姚老板真会作戏,何必经商呢,搭个戏台,日进斗金,岂不更妙。” 姚老板站起身,弯腰搭背,赔笑道:“叶儿姑娘,您见谅,不是我爱玩笑,实在是,沐扶苍得了皇帝的青眼,轻易动不得,杨明又在末云城露了首尾,她自然把恨意全算在五色商行头上,我不能动她,抢客人又抢不过她,你瞧瞧账簿,生意太难做,五色是我一手搭建起来的,看这惨淡景象,实在受不了啊!主人又急需钱财,我上下夹击,除了向沐扶苍服软,没其他办法啊!” 叶儿自然知道主人最近要姚三春上交一批金银现钱,五色商行确实顾客渐少,收敛几分嘲讽,抚慰道:“姚老板的苦劳,我自会禀告主人,你要坚持住了,等主人成就大事,你是一等一的功臣,十倍百倍的好处等着你。” 叶儿端着面盆离开书房,姚三春虚软地倒回在座椅上,看见叶儿行动间,裙摆掀起,露出的鞋子两色丝线交织,细密花纹从鞋尖蔓延至整个鞋底。 这是京城新近流行的鞋样,名叫“错到底”。 姚三春后脑剧痛,手指狠狠抓着头皮,悲哀想:“我一步走错,步步走错,一直错到了底啊!当年想寻个靠山,发展五色商行,岂料他们的手段根本不是生意人间的斗争能比的,我还妄想着能断腕脱身……呵呵,非但五色商行不是我的,连‘姚家’,也不是我姚家的了!” “不,不行,我还有儿子女儿在!不能将他们搭进去!”姚三春在屋子里团团乱转:“一定有办法,瞒过府中耳目,将沐扶苍约出来商谈。就算只把消息传递给她也好啊,沐扶苍识大局,知轻重,我一说,她一定掂量出事态的严重,与我合作。” 沐家的力量远远不足与主人抗衡,但沐扶苍是姚三春可能接触到的身份最高,而且必定与主人是敌非友的唯一人选,他别无选择。 姚三春抓掉了几缕头发,终究想到了一条路径:“老庙!老庙态度不明,来历神秘,但它在江湖屹立不倒,背后定然也有强硬靠山,我几年前无意间得知老庙在末云城有人手,开设赌场做掩护,我没有将这消息汇报给主人,他也许不知道我对老庙有点了解。沐扶苍在末云城行动顺利,消息灵通,她一定是与老庙搭上了线,才享得便利。我可以冒险借助老庙联系沐扶苍!” 一百六十八买定离手 碧珠跟随了沐扶苍两辈子,每一世的每一刻,她都不曾后悔过自己的顺从——除了回忆起这一天时。 一张浅绛印花撒金的请帖和一团皱巴巴的纸条并排放在桌子上,碧珠拿手指点点请帖,又戳戳烂纸条,向提笔疾书的沐扶苍道:“小姐,梁府的宴会和老庙约见的时辰撞一起了,咱们准备先见哪个?” “翠榴,叫阿余把这封信加急送给末云城凌掌柜,切记,当面交到他手上,阅后即焚。”沐扶苍吹干墨迹,安排完急信,才慢悠悠走到桌前,抬手展开老庙送来的消息。 “咦,姚三春要与我见面?”沐扶苍顺手将情报架在蜡烛上,让小小的火苗吞噬尽整张纸条。 “小姐?哎,要烧到手了。”碧珠一巴掌把沐扶苍拈在指尖的火团拍掉。 沐扶苍把手指浸在冷茶里,又走了一会神,才苦笑道:“我知道能绊倒姚三春的势力绝不好惹,可我,实在是,不能不在意啊……” “紫山不在,就让钟大钟二陪我走一趟,你留在家里,该做决定时就做决定,不方便出头的地方就指挥管家和黎掌柜去,千万别拘泥于身份。” 碧珠找到药膏给沐扶苍涂抹伤口,忍不住皱眉道:“小姐,姚三春带来的麻烦真这么可怕吗?咱们躲开他吧,反正只要老老实实地开着店铺,谁还能特地和皇上御封的县主过不去?” 沐扶苍拿另一只手倒茶,端着茶盏道:“姚三春不是梁康沐氏那种愚人,他执意要见我,连责打女儿的苦肉计都用上,说明他有十足把握说服我与他合作。怎样说服我呢?证明我和他陷入一样的巨大危机里就可以了。” “知道有危险,那小姐更不可以去见他了。”碧珠一边絮叨,一边洗净手,翻找沐扶苍方便外出的衣裙。 对于沐扶苍的很多做法,碧珠并不赞同——太冒险了,如果说沐扶苍当年离开梁府是仗着有忠心的黎见深与爱护她的贺夫人支持,等到她单枪匹马去逼退乌停时,那彻底是胆大妄为,拿命去赌。 碧珠知道这样大大的不对,但她的劝说从来没有奏效过,最后都会以战战兢兢完成沐扶苍计划而告终,大多数情况下她甚至反被沐扶苍说服。碧珠逐渐习惯了沐扶苍的激进与胜利,她的反对只是嘴上说说,没有真正在行动上有所表示。 沐扶苍决定奔赴老庙从中牵线,姚三春发出的约会,而那张精致的请帖静静躺在桌子上,没有得到沐扶苍一刹那的注目。 天刚明亮,沐扶苍就出门了,比老庙的安排足足早了一个时辰,可是直到街上炊烟升起,家家户户准备晚饭时,她也没有回来。 碧珠已经逐渐知晓了老庙的营生,他们神秘且危险,好在信誉一向良好,与沐家几年合作下来,更是一点乱子也没出,沐扶苍迟迟未归,碧珠并不觉得担心。 刚浏览过紫山红池从南方传来的信件,正点上蜡烛准备继续翻看西北送来的账本,翠榴推门进来,喊碧珠去院子里,说小姐回府,带来一个新丫鬟,要大家认识一下。 “新丫鬟?不是哪里来的小姐?”碧珠放下账本,诧异道。沐家虽然不苛待下人,但身份有别,更不可能做到众生平等,新来一个丫鬟,何必兴师动众地召集她们,难道又是一个“洪烁”“容香”不成? 碧珠和翠榴急急忙忙跑到院中,看见沐扶苍和一个生面孔并排站在台阶上,下面齐刷刷恭候着郑管家和元宝银块琥珀等等府中有头面的大丫鬟。 生面庞最多十八九岁,中等身材,绿衣白裙,五官端正,无甚缺陷,也无一丝出众之处,叫人过目即忘。 她立在沐扶苍身边,俯视着沐家人,目中不仅没有初来乍到的怯弱,甚至没有奴婢该有的谦卑之意。 碧珠心里突地一跳,和翠榴悄悄对视一眼,看见彼此都有些不安。 “她叫叶儿,是我从梁府带来的丫鬟,梁夫人亲赐予我的丫鬟,你们莫瞧她生疏就欺辱她,都友善着些。翠榴,你一会领叶儿熟悉下府中情况。” 沐扶苍讲完,不光是碧珠翠榴,就连元宝她们都觉得吃惊,郑管家倒是神色不变,带领众人行礼应声。 等丫鬟们散尽,翠榴领着叶儿离开,碧珠急不可耐一把拉住沐扶苍,压低声音道:“小姐,叶儿是谁?她才不会是梁刘氏送的丫鬟,你白天究竟去哪了?” “回屋再谈。”沐扶苍刚说完,碧珠拽着沐扶苍一溜跑回房间,“咣叽”关上门,双手叉腰,叫道:“快说清楚!” 在外人看来,沐扶苍与梁家的关系原本极好,后来因为沐扶苍与梁大少爷的儿女私情惹怒了梁夫人,两家产生龃龉,等沐扶苍重回京城,双方和好如初,尤其是梁康成婚后,矛盾自然消解,亲情恢复如初。 但对于沐家上下,包括府外的心腹伙计,都清楚沐扶苍和梁家从来没有过、将来也不可能“亲如一家”,就算梁刘氏真要送丫鬟,也只会送个“祸端”来。 “叶儿原是在姚家监视姚三春的人之一,可能还是他们间的一个小头目。” 碧珠瞪大眼睛,还没激动地追问出声,沐扶苍又讲了一句叫她几乎跳起来的话:“姚三春死了。” “死,死了?”碧珠声音都快变调了。 “嗯,就像‘毛铁正’一样。”沐扶苍言简意赅道。 沐扶苍话中的毛铁正不是说那个无声无息惨死多年的倒霉鬼,而是代指凶兽易容顶替毛铁正,借用他身份家世的事件,碧珠心领神会,却觉得后背发冷,更加可怕:“难道约见小姐的是假姚三春,一切都是场阴谋?” 沐扶苍苦涩道:“不错,是场阴谋,但约我的人,是真正的姚三春,我在预约地方看见他了……” “他的,尸体。” 沐扶苍坐在约定地点附近的小酒楼里慢慢嚼着着热腾腾的鱼肉包子,等钟一钟二巡视一圈,确定外围无异常情况后,她才擦净嘴角,把铜钱递给小二,带他们按老庙提供路线,拐进一座小院。 刚要推开门,钟二突然道:“有血气!” 只怕最不好的预想要成真了,沐扶苍抿着唇,抬脚踹开大门。 门扇重重打开,朝阳射进屋里,连空气中的尘埃都照得纤毫毕现,让门外人清清楚楚看见血腥气的来源。 正对门口的圈椅上,坐着一具无头男尸。 他的头滚在男尸脚边,一双怒睁的眼正好与沐扶苍对视。 那是姚三春的头,和他的身体。 “中计了!”这是沐扶苍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很自然地紧跟着浮在心头:“现在离开来得及吗?” 她很快知道来不及了,尸体后面的隔扇里响起走动的声音,一个算是年轻的女人托着茶盘绕出来,挑着眉毛向她打招呼道:“呦,长安县主来得真早啊。” 女人说着“县主”,语气里全无恭敬的意思,沐扶苍听起来倒觉出一丝嘲讽。 她端着茶要靠近沐扶苍,钟一钟二“嚯”地拔出怀中匕首,护在沐扶苍身前。 女人把茶盘放在旁边的小茶几上,身子一歪,随意地坐在茶几旁的椅子里,翘起腿,装模作样地拍拍胸脯:“唉,叶儿手无缚鸡之力,两位哥哥别吓我。” 这个自称“叶儿”的女人,斜瞄着沐扶苍,拖长声音道:“你是个聪明人,之前不懂,这会功夫,也该把事情都想通了吧。请坐,我们慢慢谈吧。这里就我一个人,据说前年县主孤身劝退狄军,今日我效仿一二,独自来劝劝县主。” 沐扶苍点点头,坐在叶儿对面,她没有发现自己踏入陷阱后的羞怒,带着面对客人的笑容镇定道:“是要好好商谈一下,毕竟要是一赌气,扭头就走,过不了半个时辰,我谋杀姚三春的消息就要传遍京城了。” “啪啪!”叶儿拿指尖鼓掌,欣慰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那个姚琴可是烦死我了。” 果然她就是“主人”安排在姚家的钉子,逼得姚三春要借助姚琴和老庙向沐扶苍传递信息的人。 沐扶苍在末云城狠狠坏了“主人”的好事,“叛徒”姚三春又要找她共谋,主人却没有直接报复,而是布局拿她把柄,让手下与她交谈,明显想要用她代替姚三春,替他敛财做事…… “可是,他的下场,让我怎么放心与你们合作。” 沐扶苍与叶儿之间的过道尽头,滚落着死不瞑目的姚三春头颅。 叶儿大声叹息:“唉,这就要怪县主了,之前五色深得主人信任,他们商行能发展迅速,全靠主人在背后支持,没想县主突然冒出头,把五色的生意全砸烂了,凶兽们也死伤殆尽,这个傻瓜居然就要把烂摊子一撇,不肯负责任,还妄想把主人的秘密传播出去。” 叶儿身体前倾,手支在膝盖上,认认真真地问沐扶苍:“换了县主遇见这种不听话的手下,你能忍他吗?” “县主放心,主人是世间上最好的主人,只要你肯加入我们,不学姚三春自作主张,将来有意想不到的好处等着你,何止一个小小的县主之位?” “我就被她‘说服’了,并把她带回来。什么梁刘氏所赠,是我提出的建议,”沐扶苍笑笑:“突然冒出一个深得器重的丫鬟,总要有个托词吧,我试着一提,她同意了。” 碧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着急,含着眼泪正盯着沐扶苍愣神时,房门打开,叶儿不等沐扶苍同意,撩开门帘,直接大步走进来。 一百六十九攘外必先安内 叶儿走进房间,没和沐扶苍碧珠说话,先看见桌子上摆着一套流光溢彩的镶金边玉盘玉杯,玉器中间摆着憨态可掬的睡狐玉像。 她像是在自己闺房一样,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玉雕把玩,又被梳妆台上未及收起的珠钗吸引了目光,走到跟前,打开沐扶苍的珠宝盒子与抽屉。 沐扶苍是京城名列第一的珠宝商行,万宝银楼的主人,她所用珠宝佩饰,金银雕镂,白玉无瑕,水晶剔透,珍珠生辉,无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约莫只有倾全国之力供奉的皇家能压过她一头。 姚家虽说是豪富,叶儿也没见过这般琳琅满目集于一室,每一件都爱不释手,把玩无厌,直到碧珠忍无可忍,干咳了几声,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一根珊瑚步摇,掂起一只翠生生、水润润的碧玉镯套在手腕上,比了比,正和她衣服颜色相配,方才微微觉得心满意足,关上抽屉,大摇大摆坐到沐扶苍跟前的桌子旁,抚摸着衣袖下坚硬光滑的镯身,半含酸意地笑道:“早听说县主虽然是民女出身,过得却是皇族生活,我今个才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是豪富,你倒是活得安逸。。” 沐扶苍微微一笑:“我确实是民女,祖上不见贵人,只仗着这点俗物在京城混日子了。” 叶儿又刺了沐扶苍几句,沐扶苍只是软和地接过话头,不和她争吵,叶儿拳拳打在棉花上,也提不起兴趣了,撇着嘴,提起玉壶给自己倒水喝,支着头拿薄如蝉翼的玉杯欣赏,等发现连杯子上的花纹都支支不同,凑成一年十二月景色后,惊喜不已,立即要把这一套杯碟打包带走。 碧珠低下头收敛眉目,内心嫌弃不已,心道这种眼皮子浅得跟乞丐一样的女人怎么能把控住姚家的,姚三春对付小姐一套一套的,怎么拿个没见过世面的丫鬟就没法子了? 碧珠不知道,叶儿是“主人”第一个成功安排进姚家的钉子,她那会年纪轻,又没几个帮手,柔顺得很,惜字如金,肯卖力气干活,给姚三春看中,调到身边当贴身丫鬟。 因为离姚三春距离近,获得的情报多,叶儿立下的功劳自然也多,等主人陆陆续续往姚家安插进人,就把领导他们的权力都交给了叶儿。 五色商行给主人慢慢收笼在手,京城姚家内部也被他逐渐渗透,而“钉”在姚家的奴仆伙计基本听从叶儿,所以没有武功,没有特别能力,外貌也不顶美的叶儿反成了姚家在最后这段时日里的实际控制者。 就像贫穷的人获得巨款后很容易学得挥霍,富贵中人一无所有后难以适应困顿生活一样,尝过权力滋味的叶儿已经忘了自己该怎么当一个卑微的丫鬟,沐扶苍又是给她们捏了把柄,胁迫加入的,她心里先轻视了沐家三分,再加上沐扶苍比她年岁小,容貌美,还要添上三分嫉妒,以及三分不能告人的醋意,叶儿方进沐家,就失了谨慎畏惧之心,只想给沐扶苍一个下马威,杀杀她威风,给自己长脸。 叶儿才到沐家,来不及了解沐家内部情况,加上此时深夜,精力不济,她过来找沐扶苍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只是恶心了一顿沐扶苍与碧珠,彰显了自己的地位后,腕子上带着碧玉镯儿,手里拎着木盒,盒子里装着价值不菲的玉杯玉壶,心情愉快地返回翠榴给她安排的房间。 “咚!”碧珠恶狠狠锤了只剩孤零零睡狐的桌子一拳,骂道:“她是强盗啊!姚三春居然也忍得了!他死得真不冤!” 沐扶苍道:“一点玉器,给了就给了,我倒庆幸她是来卧室,没有到书房去。咱们的账本书信可都在书房里堆着呢!” 碧珠想到自己被翠榴一喊,直接把账本撇在书桌上就出去了,身上一个激灵,点头道:“对,对!好险啊,我们不如把紫山叫回来,重新布置下密室,把机密随时藏起来。家来个贼,不能不防。” 沐扶苍笑道:“她要是小心翼翼,暗中捅刀子,我还会怕几分,她这样明目张胆地嚣张起来,我反而放心了。” 就好像梁刘氏与拓律宽,都属于沐扶苍的敌人,而心事外露手段浅薄的的梁刘氏就远远不如城府深沉善于伪装的拓律宽可怕。 沐扶苍把钟家兄弟叫来。钟家兄弟与沐扶苍心意相通,本不用她语言解释,沐扶苍不愿碧珠接触到太多黑暗的事件,瞒下了黑水令的真相,口头简单交代了他们几句——其实是说给碧珠听,然后把紫山留下的迷药瓶子交给钟五,让他从今日开始,每晚潜入叶儿的卧室,拿药熏一熏她。 药效不重,只会叫叶儿睡得特别香特别久,早上起来时还觉得没睡够,身上懒洋洋的而已。 “是药三分毒,虽然紫山说它药效不重,没有小辟的药狠毒,事后连最好的医师也测不出来,但我总是怀疑它吸多了,会把人睡成傻子……好在叶儿是敌非友,傻就傻吧。”沐扶苍的良心早就大大地坏了,态度轻松地把可能将正常人睡成傻子的迷药交给钟五。 碧珠笑出声来。 沐扶苍道:“我不是讲笑话呢,我药倒她,是为了叫她不会半夜起来,发现咱们偷偷造假账本。” “假账本?”碧珠随后反应过来:“哦,那个坏蛋想控制咱们家,肯定不会只派叶儿来,随后会有更多的奸细埋伏在万宝和府里,我们要抢在他们人手完善前,备好假账本,免得他们窃取机密,掌控商行。” “事不宜迟,今晚你和我就去黎掌柜家,商量着一起编造账本。” “账本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要把叶儿同府中其他人孤立起来,不叫她有拉党结派,发展羽翼的机会。” 叶儿一觉睡到晌午饭快要上桌才晕乎乎地支起身子,睡眼朦胧地瞪了一会陌生的豪华房间,才想起来昨天完成了主人交代的任务,成功把沐扶苍拉下水,成为姚三春的替代品,自己也进得县主府,成为沐扶苍的“丫鬟”。 “昨天太累了,不行,我还要睡一会。”叶儿扑倒回床上,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地想着:“沐家真有钱,被褥都比姚家的舒服……”又睡过去了。 睡到真正的日上三竿,叶儿才起得了床,披上旧衣,开门叫住路过的丫鬟,问洗脸水在哪里打。 丫鬟上上下下看了披头散发睡意朦胧的叶儿几眼,才道:“叶儿姐姐,小姐今早吩咐管家,叫琥珀来照顾你,你稍等等,我去叫琥珀来。” 叶儿心想:“沐扶苍倒是会做人,知道我不是来当丫鬟的,是负责她与主人之间联络的,主人对她的看法全在于我的评价,不但不使唤我,还找下人来伺候,真是精乖,难怪能带领万宝把五色商行打压住。” 叶儿把对沐扶苍的轻视收敛起两分,主子的架势增加了两分,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玩弄新得的手镯,头发也不梳,真等着那个叫琥珀的丫鬟来服侍她。 琥珀挽着银片打造的篮子,和一个小丫鬟一起进到叶儿的屋子,就看到这个梁刘氏送来的奴婢翘着腿坐在那等她们伺候,听见脚步声也不抬一下眼皮子,随口道:“过来给我梳个百合髻,衣服要挑身绿绸的。记好了,我喜欢绿衣。” 小丫鬟名叫铜钱,脾气也和铜币一样有点硬,眉毛马上立起来,就要把手里的水盆摔了,琥珀拍拍她肩膀:“水盆放下,你先出去吧,一会再回来倒水。” 铜钱委屈道:“琥珀姐姐……” 琥珀使个眼色,铜钱噘着嘴出去了。 两个丫鬟之间的动作,叶儿完全没有看见,只向身后道:“你们怎么这么慢。” 琥珀笑道:“没什么,只是巧了,我领了几身新衣服,刚巧有件绿地黄花的衣服,你瞧瞧这件可还穿得?” 叶儿这才转过身子,在鲜艳锦绣的衣服之前,先入目了一张满月一样,比丝光更皎洁的俏脸,沉默一下,方道:“你把衣服展开了给我看看。” 琥珀依言挑出绿衣,拿给叶儿过目,果然是一件绣工精致,质地上乘的丝衣,配上淡黄的百褶裙,系上绣珠腰带,漂亮得很,全然不是丫鬟的衣服。 叶儿满意道:“衣裳不错,你搭配的颜色也好看,只是不配白玉簪。” 琥珀笑道:“这个简单。”忙忙出去,要来几只赤金镶宝石的簪子给叶儿挑选,又点胭脂抹香粉,剪院里新开的菊花插在鬓边,一时梳洗整齐,镜中出现个焕然一新的标致人儿来。 叶儿生得不算差,五分的底子加上五分的打扮,收拾出来,竟是一个娇小姐的模样。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妆点得这般美貌,心情大好,连带着对琥珀也欢喜起来,挽着琥珀,说说笑笑地前去吃响午饭,一路上引得丫鬟仆役们回头张望不已。 “这就是梁府送来的丫鬟?我还以为他们送来个小姐哩!” 铜钱端着水盆,冷冷接话道:“姐姐们,你们没见过,还没听过梁夫人的脾性吗?她原是瞧不上咱家的,送来的下人,也要装个小姐威风呢!”说着把在叶儿房间发生的情景表演一番,引得众人纷纷唾骂道:“小姐不过是不愿被人骂不敬长辈而已,梁家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连个丫鬟也敢骑在咱们脖子上耍威风,等着,姐妹们寻着机会,叫她好好知道知道,大家都是奴婢,谁还高贵上了?” 一百七十原来在这里等着 天初晓,气微凉,县主府的仆役们拿着扫帚清扫落叶。 新落的黄叶柔软潮湿,与一蓬蓬菊花相映成趣,远远望去,半个府邸掩映在金黄中。 红墙碧瓦,黄花正盛,锦绣长裙的少女踩着满地斑斓,乘坐结满流苏的小轿出府。 街上酒楼茶坊将新出炉的,热气腾腾的馒头炊饼摆在门口,雪白的馒头上还用花汁点上一撇红,色香味俱全,不用伙计大声吆喝,行人已解开钱袋,把它们用纸包上,细麻绳一绑,提回家,再煮一锅小米粥,便是一顿香甜早饭。 沐扶苍坐着小轿,路过种种美食,绕到两条街外的一座名为桂满楼的小酒楼,才目不斜视地下轿入店。 桂满楼在京城这个人间富贵乡,远远称不上第一流的酒楼食肆,但它的桂花酒与荷叶饭亦是难得美味。 桂花荷叶俱是时令食物,一大清早,桂满楼一楼几乎挤满了客人,大多是京城老餮赶着秋天的尾巴,计数着日子来享受美食,毕竟等下一轮荷叶上市,可要大半年后了。 沐扶苍在小二的殷勤引导下,登上二楼。有客人认出新受封的长安县主,和同行的朋友谈笑几句,便低头认真剥开荷叶。毕竟他们能来的酒楼,沐扶苍也能来,他们吃的美食,沐扶苍自然也可吃的,不过她现在身份已见尊贵,远离众人,去二楼雅间用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两楼安静无一人,钟大钟二上到二楼便停足,把守在楼梯口,沐扶苍跟着小二,一直走向二楼深处。 拐过一道弯,转过巨大的屏风,小二领沐扶苍到一面绘有山水图的墙壁前。 墙壁是平整的一块,上面墨染青山,妙笔挥洒,同样是一副真正的山水画。两墙夹角出堆放着半人高缠着红绸的瓷瓶,敲起来“叮叮”响,确实也是货真价实的空心大花瓶。 沐扶苍不是第一次来桂满楼,她面对墙壁丝毫不以为意,站在小二身后沉默地等候。 小二挪开花瓶,双臂运力,抵在墙面上,青筋暴起,在低喝声中将整面墙一点点推开。 好大,好隐蔽的一扇门! “墙面”之后是一条几乎直上直下的楼梯,因为光线递减的缘故,层层叠叠的台阶愈发显得高而险,陡峭的尽头消失在黑暗中,若是惧高的人站在入口处低头一看,只怕要立刻头晕栽倒。 沐扶苍是不怕高的,拎起长长的裙摆,一步步顺着楼梯下行,伙计在上面关闭墙壁。 行到一半,墙壁完全合拢,漆黑中,才看见楼梯尽处有一点点淡淡的柔和的光芒从缝隙中泄出。 这点光像是一个指引,引导沐扶苍走到它跟前。 再推开一扇小门,沐扶苍进入一间布置成书房模样的密室,密室里点满蜡烛,明亮得几乎晃眼,一个眼神精明,笑容和气的老人从椅子上站起,招呼道:“县主来了,劳您受累走暗道。” 沐扶苍在他对面坐下,环视密室,感慨道:“楼梯是不好走,多走几次倒也习惯了。” 缭绕着檀香气,“大名鼎鼎”的老庙耳目杂乱,沐扶苍想和刘老做长时间地商谈便要另寻他处,桂满楼便是刘老提供的会面地点。 “县主似有心事?” “叫我沐小姐吧,县主高贵是高贵,我却听不惯。”沐扶苍直视着老人:“心事?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我第一次见到您时,是在逃命的途中,幸得老庙的情报,参破了凶手的真相。” 沐扶苍手指敲敲椅子:“第一次坐在张椅子上时,坦白讲,我心里是极其不安的。” “万宝从来做的是光明生意,突然要触犯律法,买卖些见不得光的货物,小姐难免会觉得忐忑。” “好在三年下来,我们的合作良好,尤其在末云城的头一年,更承了双耳许老板的情,解决凶兽和五色商行带来的危机,我是非常感激老庙。” “寻知己难,寻一个可靠的盟友,也难!我当时以为自己遇见了生意诚信,人又讲义气的伙伴,可以把合作长长久久地进行下去。” 刘老笑着摇头道:“可惜,叫沐小姐失望了。” “是啊,失望了,所谓的盟友,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踹了立在悬崖边的我一脚。” 不算夸张地说,沐扶苍初到末云城时,虽然她不缺狠辣心计,但毕竟根基不稳,胜负难料,而老庙作为隐藏在暗处的第四方势力,此时站在哪一边,哪一边便会赢。 它选择了沐扶苍,于是沐扶苍最终成为了末云城的半个主人。 “彼时老庙有大把的机会坑害我,却从没有过要对我不利的表现,加上老庙一贯信誉良好……名声真是太好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快忘了,你们也是有本事害人的,我在接到姚三春的约见信息时,想到了他身后的危险,想过他能否甩开监视赶来见我,独独没想过,老庙会出卖我们。” 在看见姚三春身首分家的惨状时,沐扶苍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中计了,中了老庙整整布置了三年的计划。 姚三春利用女儿传信,证明他深深明白自己的处境,除了儿女亲人,仆役伙计他是一个也不信任,警惕心提到最高,可他与沐扶苍的会面依然泄密了,被斩首在约会地点。 整齐干净的现场和早有准备的叶儿,沐扶苍立即明白,不会是在姚三春出发时露馅,消息泄露得很早,也许叶儿拿到消息的时候更早于她呢? 姚三春把消息传递给老庙,老庙传递给沐家。事关全家性命,姚三春自然是千百种小心,沐家,沐扶苍能保证院子里的几个心腹丫鬟完全听命于自己,刨除姚家与内奸后,即使再不相信,把消息传递给“主人”的“叛徒”,也只能、肯定、必然是老庙了。 “都是生意人,只要足够多的好处,我们什么不能买卖呢,是我天真了。”沐扶苍握着扶手,认真地问:“可是我,还是多问一句,问个清楚,‘主人’给你们开了什么价码?我想知道自己价值几钱。” 老庙把自己培养成与狄族联络的暗线,‘主人’出得起多大的代价,能叫他们放弃她? “沐小姐误会了,老庙没有把您出卖给任何人。”刘老依旧是和气的模样:“沐小姐秀外慧中,我们十分看好你的才能,所以想加深与你的合作,多一些往来。” 沐扶苍心念一动:“哦?可我不想要这份买卖呢。” “你必须要。”刘老推销货品般,耐心认真地讲解道:“您看,凶兽背后的势力、控制姚三春的‘主人’,来头非同小可,颇有点能耐,他看上了您,必然会一直想方设法把你收拢为手下,沐小姐,以前的万宝不怕,可是现在的万宝嘛,禁不起探查了。” “杨明虽然已死,但‘主人’在末云城多年经营,谁晓得有没有其他棋子埋伏,若查出万宝与狄族关系过于密切,甚至有律法允许之外的商品售出,几个县主身份也保不住您,不如痛痛快快地‘投奔’他,姚三春的死,这个把柄可是比私通异族的把柄来得舒服。” “所以你们为了我‘好’,趁机出卖了我,叫我靠近主人,顺便还能让主人欠上老庙一份人情,一举三得。” 刘老笑道:“沐小姐问得痛快,老夫也不好兜圈子耍你,不错,既是为了你好,更是为了我们好,老庙既然号称掌握整个江湖的情报,‘主人’处,我们自然也需设置人手,沐小姐肯加入我们,向我们提供主人的情报,实在是老庙的荣幸。” 沐扶苍深深叹口气,苦笑道:“看来我是必须答应了,毕竟‘主人’只是靠一个姚三春做把柄,老庙却是掌握着我‘里通外敌’的证据呢,就算他没有找上门,你们叫我去,我也不得不去。” 沐扶苍走出墙壁,没有马上离开桂满楼,她站在墙壁前第一次认真分辨山水画,认出那上面工笔繁复,原来细致描绘的是整个大雍的地图。 老庙的野心,一直很明显很坦然啊。 沐扶苍走下楼梯时,是“怒气冲冲”的受害人,等走上来时,她成为了一个双重细作。 叶儿倦倦地穿鞋下床,觉得身上依旧疲乏。 “一定是让那群死丫鬟气的!一个个哪来的臭毛病,尖酸刻薄,不懂规矩……”心里不停谩骂的叶儿倒是忘了,她自己也是沐府丫鬟中的一员。 “叶儿,你起来了?快穿好衣服,我给你留点心清粥了,晌午饭前多少要吃点东西,免得饿坏胃。” 隔间外的琥珀听见声音,掀起门帘,拿梳子给叶儿梳头。 沐家的丫鬟,抛开碧珠她们四个忙于外务的,再抛开几个沐扶苍颇为器重,亲自培养过的大丫鬟侍从,剩下的奴婢仆人与别家的下人并没有多大的不同,小心眼小手段大家都有都会,只是因为府中只得沐扶苍一个主人,还是个未婚少女,她们没什么可争的,沐府内才显得相对平静,等叶儿一来,她们顿时有了针对对象。 铜钱她们的排挤,愈发衬托出了琥珀的善良温柔,叶儿虽然身怀重任,毕竟也是个年轻姑娘,想要人照料陪伴,因此只几天功夫就开始喜爱并信任这个圆脸姑娘,甚至叫琥珀搬来与自己同住一间。 琥珀自然一口应下,当天就卷铺盖住进了叶儿的房间。可惜琥珀行事仔细待人温和,深得沐府丫鬟仆役的喜爱,她越照顾叶儿,众人越觉得叶儿骄横跋扈,欺压琥珀,更加厌烦她。 叶儿在沐府整日和丫鬟们斗气,别说发展势力,逐渐渗透沐家,她就连一件正事也做不成,主人左等右等,等不到有用的信息,于是将另一个姑娘塞进沐府。 一百七十一这叫做缘分啊 “玛瑙,你快快把盆子放下,手上的伤还没好呢,小心裂开,让我替你倒水吧。”说话的少女名叫朵儿,十七八岁,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庞,一笑俩酒窝,真是人如其名,一朵甜甜蜜蜜的花儿。 玛瑙看见朵儿,也笑了:“不用,不用,我提得动,没那么娇气,朵儿姐太会疼人了。” 叶儿捻着蜜饯站在一边,朝朵儿玛瑙她们这边冷冷看来,嘴角一撇,不屑地低声道:“虚伪!” 朵儿和她一样,是主人送到县主府的内线,负责在沐扶苍与主人之间消息的传递。 叶儿打量着,讲得好听是传递情报,把那层皮扯下来,其实是监视控制沐扶苍的上司,身份非但不是低贱的下人,就是比沐扶苍也要高上一线。叶儿心知自己近日来在县主府有些摆小姐样子了,可是她本该是沐扶苍宠着供着的“大人”,朵儿进入县主府,除却第一天与自己有些亲热,接着便冷落她,专去捧沐府丫鬟的臭脚丫,比奴婢还奴婢,真叫人瞧不起。 沐家的刁钻蠢货们还真吃朵儿这一套,就连元宝水精等等有资历的大丫鬟也对她另眼相待,才几日时间,好像真把朵儿当作沐家人了。 叶儿在受到沐家下人为难时,怀疑过是不是因为沐扶苍称她是梁刘氏所赠丫鬟的缘故,沐扶苍曾与梁府有嫌隙是京城文武官员都知道的事,她当然有所听闻,或许沐扶苍根本没像表现的友善宽厚,还在暗恨梁刘氏,奴婢度量主人的心事,故意对付自己呢。 可是朵儿号称是自己表妹,由梁刘氏一并送来,沐家丫鬟却对她甚是和善,朵儿轻松插入沐家内部,再把关系磨一磨,她将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获得沐家的消息与动向了。 到时朵儿岂不是要反变成自己上司了?! 叶儿又急又气,跑去找沐扶苍,要沐扶苍给自己更多的权力,好叫沐府丫鬟们不得不听从她的话。 “咚!”叶儿急匆匆撞开沐扶苍卧房的门,把脚步踩得哒哒响,才要伸手撩开遮拦内室的玉石门帘,一只较寻常女子略长的纤手穿过门帘,一把攥住叶儿抬起的胳膊,然后向前一使劲,把叶儿推得后退几步,仰面摔个屁墩。 “你做什么,知道我是谁吗?”沐扶苍有几个特别倚重的丫鬟,像碧珠,甚至可以指挥沐家的生意,是心腹中的心腹,沐扶苍被胁迫变成主人手下的事,碧珠肯定知情,叶儿吃不准这一个瘦高的女人是不是碧珠一般的丫鬟,把快要出口的粗话拐个弯,变成问话。 “你啊,原来是监视姚三春的丫鬟,现在是我沐家的下人。” “放肆!你知道我是……啊!” 瘦高女人抬脚往叶儿膝弯一踹,叶儿身不由己跪在地上:“既然知道自己是沐家的下人,就该有点下人的样子。”女人一张尖脸,五官平平,算不上美貌,但是神情灵动,把对叶儿的鄙视、嘲讽、好奇、轻蔑等等心思生动表现出来,让叶儿看一眼就感觉自己受到莫大侮辱。 “沐扶苍,你出来……啊!” 女人直接把叶儿的头踩在地上摩擦。 沐扶苍从内室里走出来,拉出叶儿身前的椅子,稳稳坐下:“我最近忙于外务,来不及问叶儿姑娘在我家住得习惯吗,今天看来,你没有习惯呀。” “紫山,让她说话。” 紫山抬脚,叶儿捂着脸慢慢爬起来,坐在地上。她的脸给踩变了形,红一块紫一块,一块肿一块凹,像一只没杀好的猪头。 叶儿疼得眼泪直掉,不敢再乱讲话,她明白过来,不管自己身份在主人那边怎么高,这里是县主府,周围都是沐扶苍的人,沐扶苍怒起来,想打就打,想杀就杀,即使主人事后怪罪,自己已经…… 沐扶苍斜靠在椅背上,垂下眼望着叶儿,慢条斯理道:“我打你,你心里不服气吧,我倒也奇怪,你为什么会不服气呢。” 因为我是主人派来监督你的人呀!不是奴婢,身份还比你高贵,比你接近主人! “你是他送来与我交接消息的人,是我们之间的奴仆,他把你当丫鬟送来,你在沐家,就是丫鬟。” 沐扶苍指尖敲敲把手。宽大的红木椅子用料扎实,发出清脆厚重的声音,听到叶儿的耳朵里,像几声嘲笑。 奴仆?丫鬟?叶儿在心里也冷笑起来,沐扶苍接下来几句话,打消了她心里的得意笑声。 “你敢对我大呼小叫,不过是仗着杀死了姚三春,拿他当把柄短暂威胁过我。逼我后退一步后,你自觉压倒了我。” “可是,这个把柄呀,只能威胁我几个时辰而已。哦,仔细算起来,能威胁住我几个时辰的人,是‘主人’,还不是你,你得意什么?” “就在那天晚上,我从见面地点离开,打道回府后,姚三春也走出门,先去酒楼点了烧酒羊肉,饱餐后回家。当时天色昏暗,但是客人甚多,他们都能证明姚三春当时还活着。” 叶儿倒抽一口凉气:“什么酒楼?他早在清晨就死了!” 沐扶苍双手一摊:“是呀,他早就死了,但是酒楼的人不知道呀,他们自以为那个人就是姚三春,能给我作证,姚三春至少‘活到’与我见面后,即使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我和他密会的消息传出,官府也不会断定他的死是我的责任。” “也许有人会怀疑到我,但,我是县主啊,没有一个衙役敢因为一点点怀疑,闯进县主府搜集证据。”衙役不敢进府,叶儿在府中捣鬼也无用。 “你,你找人假扮他……”叶儿吃吃道,她算明白了为什么沐扶苍不再纵容她,只因她手里的把柄失效了,主人也威胁不到沐扶苍了! 时间太短,主人来不及布局,像对五色一样,彻底把控沐家! 她不是沐扶苍的监视者了,而且沐扶苍抛开万宝之主的身份,还是皇帝册封的县主……可她之前在县主府何其嚣张! 沐扶苍走到叶儿跟前,叶儿这时已不敢看她,垂着头,视线里只有异域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和沐扶苍绣着米粒珍珠的翘头鞋。 “听着,我之所以容你在府,是因为我有另外的理由与你的主人合作,你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地给我们传话。知道以后自己要怎么做了吗?” “……知道了。”叶儿声音细如蚊呐。 “听不清。” “奴婢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之前做错了,大错特错,可是叶儿不晓得自己该怎样挽回,她之前眼高于顶,已经把大大小小的丫鬟们都得罪了呀,沐扶苍偏又对大丫鬟们态度亲近,只要元宝她们说上几句朵儿的好话,沐扶苍很可能就改找朵儿递话,一来二去,自己身份自然越来越低贱,没有价值的手下,主人不会在乎,自己真就变成了县主府的寻常奴婢,还是不受主人和同伴待见的,最可怜的下人! 叶儿想想自己将会打回原形,甚至还不如之前,就一阵惧怕,怕得连伤口也不觉得痛了,趴在被子上哭泣。 琥珀做活完毕,走进屋,微带惊讶地抚着叶儿的后背,温柔问道:“你可是想家了?县主府住得不好?你可以求县主送你回梁府呀,县主心软的很。” “不,府里很好,我……我是难过大家不喜欢我,只喜欢朵儿。明明是我先来的,却叫她……” “你年纪不小,人却好生单纯。”琥珀点点叶儿额头:“我晓得你是个直性子,不是个爱暗地里耍心眼的,才待你好呢,可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样,知道什么叫假装什么叫真性情。” 叶儿心里一畅,暗道:“琥珀说得对,我是真性情,他们不懂得,就喜欢朵儿假惺惺的好。” 琥珀继续道:“可是咱们府里没有坏人,不像梁府,净出肮脏事,你不必戒备,只要放下戒心,你对她们抱有善意,她们也会对你好。” “谢谢你,我明白,可是,她们已经喜欢朵儿,我怕,嗯,怕影响到小姐,小姐也不理我,只记得叫她做事。” 琥珀笑道:“你太天真了,哪有明白过来。你看我,我原是小姐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丫鬟,不比元宝银块她们是之前老爷还在时就在府里服侍的老人,除了那五个,比我在府里住得久的丫鬟更有好几个呢,可是我现在也跃过她们,是府里有头有脸的大丫鬟了,知道我怎么做到的吗?” 叶儿茫然摇头。 “因为我听小姐的话啊!” 叶儿心道:“我也听主人的话呀,这哪个奴婢都晓得的道理呀!” “我不但听话,还能做事,她们有时失手,把事情办砸,可我只会把事情做好,不就比她们强了吗?小姐当然会慢慢地重视我了!” 叶儿脑海中一亮,激动得要向琥珀行礼:“多谢妹妹提点!” 琥珀笑着把叶儿扶起,她唇角那抹笑容,弧度不大,但好像特别特别的喜悦。 “叶儿和朵儿送来的消息,有许多矛盾的地方。”谭先生握着一把纸条,恭敬地正在钓鱼的男子汇报。 “哦?谁传错了消息?”男子手持鱼竿,佛像一般,一动不动,只有声音传出。 “经过核实,叶儿的消息较为准确。” “叶儿,哈!沐扶苍当晚就破了我的设局,解除了我的威胁,她一贯心狠手辣,对胁迫过她的小丫头难道会轻轻饶过?即使想与我合作,不动她们,也该偏向朵儿才是。” “主人是指,叶儿已经被收买,其实朵儿才更可靠?” “未必叛变,可能是两个人都给沐扶苍耍做猴戏了。我该派个与她势均力敌的人……成了!”男子一提鱼竿,水珠乱迸,碧波荡漾,一条金灿灿的大鲤鱼飞到半天,摔在岸边。 “沐扶苍号称自己黄花未嫁,不肯接近我派去的黑鸦,只要女人做中间的连接,那,就叫她去吧。” “我紧急叫你和红池回来,是有件有关你们,有关万宝的大事要宣布。”沐扶苍把碧珠紫山翠榴和红池召集到一处,神色难得的严肃沉重。 四个姑娘都看见沐扶苍的手边放着几张卖身帖,紫山眼尖,甚至看见上面有自己的那份。 难道,沐扶苍要把她们赎出奴籍? 她们正感觉不妙,惊疑地等着沐扶苍解释时,元宝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请帖:“小姐,柳府的柳珂小姐送来请帖,邀请小姐一会。” 沐扶苍接过请帖,叹道:“竟然是她?!” “柳珂大概是想与小姐和解。”碧珠猜度道。 “不,柳珂,就是凶兽主人,派来接替叶儿压制我的人。” “我和柳珂,真是分不开了!” 一百七十二前路茫茫昏似雾 自幼生长在京城,以诗才著称的柳七小姐会是凶兽主人的同伙? 沐扶苍的定论有些突兀,碧珠惊讶过后仔细一想,柳珂丧心病狂的程度与毛熊他们不分上下,她是凶兽主人的同盟甚至手下,并不稀奇。 柳珂为何仇恨沐扶苍,对沐家所有知情人来说,至今都是想不透的迷,但几次交锋后,不管前因,沐扶苍与她之间已经深仇大恨,绝对没有回旋的余地,她无缘无故邀请敌人沐扶苍会面,偏偏又赶在主人知晓叶儿朵儿在县主府徒劳无功的时候,除了是主人安排来压制沐扶苍的新“对手”外,不作他想。 碧珠感觉身上凉飕飕的,有些惧意:“小姐,我们可对付不了柳相爷呀!他一只手拍下来,就能把万宝按死。” 沐扶苍伸出两根指头:“现在我有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柳珂与凶兽主人的关系,柳相爷极有可能并不知情,甚至她做出那些恶事,全都不是出于柳相爷或是柳府其他人的授意,乃她私自行为。” 碧珠点头道:“也是,柳璇可是柳家的长孙女,据说柳继疼爱得紧,怎么可能允许柳珂对柳璇再三动手。” “而且柳相爷已经权高位重,他这个身份地位,与叛军联络可没有好处,要继续争权也该是在太子之位上下功夫。” 碧珠精神一振:“没有柳相爷的事啊,那就好办了,区区一个柳珂,不足为惧。” 沐扶苍弯下一根手指:“坏消息是,随着柳珂品级名气的升高,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持续下去,很快,她就能借助柳府的力量对付我们了。” 碧珠泄气道:“还是要对上柳府呀,好消息算什么好消息!” 紫山嗤笑:“怕个屁,谁来打谁,大不了一起死,管他花花柳柳,休想在咱们手里讨得好!” 红池眨巴着眼睛站在紫山身侧,她不甚明了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跟着姐姐们做事就对了。 翠榴则望着沐扶苍手边的卖身契,怔忡不安,但惴惴的神色很快变成了坚定,在沐扶苍望向她时,抢先开口道:“小姐,我不会离开您的,不管仇人是柳相爷还是哪家权贵,我都要留在沐家!” 啊?因为遇见了危险,小姐要撵她们出府!红池把翠榴的话听懂了,拼命摇着小脑袋,发髻上珠子串的流苏琳琅作响,附和道:“我,我也不要走!” 紫山道:“好了,知道你们忠心,先听小姐的安排吧。”她从沐扶苍派她与红池外出主事,并将新开设的店铺另立招牌,分散在他人名下时,已对沐扶苍将来的计划有所预感。 沐扶苍拿起卖身契,纸片捻在指尖,薄而脆,每一张却代表着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我知道你们同我一样,舍不得沐家,这是我们的家,我们一起撑起的商行,谁也不希望万宝的招牌垮在自己手里,即使可能毁去沐家的人是我,也不行。” “我与老庙、狄族联络,是有私心在,现在,这点私心,已经给沐家带来威胁了,如果有一天,我顾不上万宝了,希望你们,替我把万宝传承下来。拜托了!” 卖身契上多了一枚红章,表示着沐扶苍已经舍给官府大笔银钱,又求人买了名额,将她们从贱籍中赎出来,只要拿着这张纸去官府入籍,从此她们就是良民了。 贱民改良籍,自然和一般的良民有所区别,但是,至少她们不再是任人买卖的货物,有资格嫁给平民为妻,儿女也不再继承她们的卑贱,几代之后,子孙甚至可以参加科考去做官,能更近一步,成为官绅! 除了碧珠这种自幼为奴,主人家又极友善的孩子外,哪个奴婢不曾幻想过自己脱贱入良?可是当自由的机会摆在面前时,四个姑娘没有一个人肯上前接过文书。 沐扶苍转向紫山:“我信你讲义气,有忠勇,不管有没有这张纸,都会相助我的,对吗?” 紫山默然片刻,接过自己的卖身契,一撩裙子,给沐扶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小姐,你放心,沐家永远是我的家,万宝在,我在,万宝亡,我也绝不苟活!” 沐扶苍笑道:“还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只是朝政凶险难测,我必须要提前做好最坏的准备。红池疏于人情,善于算术,你带着她去西北打点生意。京城有我和黎掌柜足以,碧珠,你与翠榴负责衮州事务,那边辛苦,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碧珠倔强地立在原地,含泪瞪着沐扶苍,只是不说话。沐扶苍想像和劝紫山一样说服碧珠,可是看着她眼睛通红,嘴唇颤抖的可怜模样,喉间一哽,双目相对,竟也无话。 翠榴拉住碧珠衣袖,哭着劝道:“碧珠姐姐,小姐已经把话都交代明白了,衮州缺人,我们须得为小姐分忧啊!” 碧珠扯过卖身契,狠狠往地上一丢,大喊道:“去衮州就去衮州,为什么要赶我走!” 紫山捡起卖身契,不由分说,往碧珠怀里一塞,扳过她肩膀,认真道:“你跟着小姐许多年,怎么会不知道良民做事比贱民便利多少?衮州有狄族和老庙在,不敢让外人碰,有些事非要我们来做不可,府里丫鬟管够,你难道以为没了你,小姐就缺人服侍?别唧唧歪歪,到你该到的地方去!” 碧珠泪流满面,沙哑道:“我明白,我……”她突然甩开紫山,捂着脸跑出门。 翠榴连忙跑出去劝解碧珠,红池双手捧着卖身契,求助地望着紫山,紫山没好气道:“愣着干嘛,快收好了,去找你碧珠姐姐。” 红池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叠好卖身契,跟着翠榴去寻碧珠。 屋里一时只剩了紫山和沐扶苍两个人,紫山双手撑在沐扶苍身边的小桌子上,低头严肃问道:“小姐,现在就剩咱俩了,我不是个蠢笨的,你直接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让我心里有个底,免得稀里糊涂做错事。” 沐扶苍道:“赚钱,求权,得自在。” “才不是!你相助冯女史尚可拿争权享自在来解释,但勾搭狄族,追杀萧阔,明知道姚三春和老庙那有问题,一意孤行扎进去趟浑水算怎么回事?别说什么老庙突然发难,咱们早就明白混江湖的人手上没干净的,你根本是等着他们要挟你呢!” 沐扶苍苦笑道:“我这回确实是措手不及,朝廷中明显有人里通外敌,我开始是怀疑老庙,后来觉得凶兽主人更为可疑,但是老庙骤然发难,比起凶兽主人,他们更显得隐忍深狠,我也拿不定了。” 紫山皱起眉头:“凶兽和老庙……你是在查朝中通敌之人?可是这远远超出了沐家的能力,而且,虽然有卖国贼子,也轮不到咱们探察呀。小姐,你在到达末云城之前,就表现反常,好像早就知道边疆有问题似的,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沐扶苍没有做好准备,思量片刻,才缓缓道:“紫山,你是见过白哉子道长的。” 紫山点头,若有所思道:“那道人有些不寻常,莫非是他给了你提点?” 沐扶苍一本正经道:“是的,我曾反复追问过他顾将军的安危。” 顾行贞三番五次搭救沐扶苍,沐扶苍很是在意顾将军,一点心思藏都藏不住,这是几个姑娘全知道的“秘密”,白哉子把回复写在一张纸鹤上,她们也都知情的。 “我拿到纸鹤的当晚,做了一个梦,梦见顾将军……他被人陷害和长狄三王子勾结,为皇上处死。” “啊?”紫山惊异道:“怎么会?顾将军与拓律宽勾结,还被处死?” 紫山才想说梦不一定是预兆,但她很快想起,那时的沐扶苍明明完全不认识拓律宽,甚至连名字都未必听过几次,偏偏就能梦见了他,而且,末云城一行后,她们确实发现京城有人在暗中联络狄族王室,若是他们内外勾搭,栽赃顾行贞,任顾行贞智勇双全,也难免沉冤莫白。 紫山睁大眼睛,扭头对着窗户愣了半天,方道:“可是白道长写的是,事在人为,不算凶兆,模棱两可的算命说辞而已,顾将军居然死……啊?!” “对啊,你也和我想在一起去了,也许,我梦见的就是以后情形。事在人为,白哉子道长是在暗示我,只要我应对得当,就能改变顾将军的命运。” 紫山长出一口气:“难怪小姐特别留意狄族的动向,还故意掺和进他们的布局里。如果梦是真的,按我看来,凶兽主人和老庙都很可疑,小姐还须提防着他们哪天抛下前仇,联手设局。” “顾将军救我一命,我也还他一命,只是遗憾一直没有坦白讲清,把你们拉凶险中来。” 紫山笑笑:“顾将军是小姐的恩人,也是我们的恩人,救他是该当的。好了,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前后的事情也理顺了,这就去找碧珠,把话交代清楚,让她在衮州注意着点。” 碧珠一夜未归,第二天清早也不见人影。沐扶苍理解她,碧珠与她的情谊已超出了卖身契带来的地位差距,她把卖身契还给碧珠,又撵碧珠去衮州,不像是开恩,倒好似不要碧珠了一样。 沐扶苍自己洗漱干净,带着钟一钟二前去顾将军在京城的府邸。紫山的话也是沐扶苍的隐忧——如果陷害顾将军的,不是一股势力,而是老庙与凶兽主人,甚至其他没有查出的力量,通力合作的结果呢? 老庙情报丰富且及时,背后一定有强大的势力支撑,而凶兽主人,随随便便一派,就是柳家的七小姐,沐扶苍略一试探,就发现主人来头可能不比老庙小。 想了一路,马车停下,沐扶苍掀开门帘下车,看见顾将军府邸大门紧闭,周围没有马车客人的痕迹,颇显冷清,和进城时拥挤欢呼完全不同。 “顾将军抵达京城已近两月,皇上的赏赐为何迟迟不至?” 沐扶苍心里一沉,莫非不祥的预兆,早在此时就已显现? 一百七十三笑颜藏暗箭 世态炎凉,皇帝的嘉奖只是稍迟一些,将军府竟已门可罗雀,清冷至此。 沐扶苍牵动往事,背过脸儿,对着马车,将悲切的表情收了又收,扶正衣袖发髻,才转回身,步履沉稳地迈到将军府前,亲手叩响门环。 开门的小兵认得沐扶苍,他们回京后才得知沐扶苍已加封为县主,算是金枝玉叶,身份甚是高贵,连忙把她请进门,通知江校尉前来待客。 将近中秋,树叶枯黄,天气微寒,娇弱些的姑娘早早换上夹衣,大江却是气喘吁吁,汗湿衣襟。 “县主见谅,正在后面和小孩们耍刀玩,天热,新换的衣服也沾湿了,失敬失敬!” 皇上赐给顾行贞的府邸原是越王府。 越王府始建于雍平帝时,经过平、思两朝修建,比南平王府、青王府,更见豪华,本是除皇宫外最雍容的宫殿,虽然降级为将军府,不得不将一些僭越的楼亭饰品拆去,依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府宅,可惜自从顾行贞搬进来后,他非但不整修打理拆除的房屋建筑,还把后花园清成平地,拿来做练武场,好好的一个王府,给他折腾成边疆军营一般。 沐扶苍平时伶牙俐齿,此时却不知如何开口,怕自己说什么都是错,好容易鼓起勇气,干涩道:“秋老虎嘛,是有点热……唔,顾将军何在?上次承蒙援手,因事情繁忙,一直迟迟没有来道谢,是我该说一句请见谅。” 大江爽朗道:“将军在宫里。没事,你之前让人送来的羽毛就挺好,酒啊,财宝啊,将军不让收,羽毛可以做箭羽,我们正需要呢,喏,今天刚好你过来了,把钱拿走,算我们买你的货物。” 大江把他的钱袋递给沐扶苍,里面有几个银锭,差不离就是羽毛的价钱。 沐扶苍欲要推辞,大江直接把钱袋丢到沐扶苍怀里:“拿去,咱西北军可不为这点东西坏了名声,你是来得巧,之前的客人将军能不见就不见,门槛都不想让他们跨,送来的礼物全退回去了。县主倒是精明,送了上好羽毛,我们非要不可了。” 沐扶苍只注意到大江开头的那一句:“将军在宫中?今日可是休沐,不必上朝。” “皇上经常把将军招进宫,有时直接将他留宿在宫。你不必等他了,将军今天未必回来。” 皇上留宿顾将军?皇上可是在太子成年后,尚未大婚时,就命令太子搬出宫的人呀,他居然经常把顾将军留在皇宫? 顾将军依然备受皇帝宠爱信任,宾客稀少是因为顾将军不愿见客,那他迟迟未得封赏的原因会是什么? 怕顾将军功高震主?有可能,但,军权最重的分明是高将军王将军等等几个老人,他们大权在握,家族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顾将军虽然功绩卓越,和这帮老人的权势却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皇帝根本无须过早打压顾将军。 而且边疆未平,飞鸟尚在,何必藏良弓? 沐扶苍得知顾将军恩宠正重后,反而觉得更加迷惑,心里的担忧没能放松一毫。 心事重重地离开将军府,沐扶苍直接坐着马车前往柳府,奔赴柳珂的邀约。 这是沐扶苍第一次踏进真正的权贵府邸。 除去因柳珂生起的厌恶,沐扶苍还是觉得柳府景致不算上佳,甚至不如九重夜的地盘,仅比自家宅院大一些罢了,尤其是刚从将军府出来,更觉得柳家就那么一回事。 沐扶苍脚步一顿,柳相爷是从龙之功,二十余年来在朝堂上一直位居前列,可皇上赐他的府邸……不过如此。 顾将军当时只是一个校尉,战功不是如今的显赫,皇上就拿王府赐他,这种宠爱,源于何处? 她也是,走出未得状元的失落后,她必须承认,皇上给的弥补确实算得上丰厚,县主即使没有实权,也是实打实的爵位呀,从太宗时苏氏叛乱后,皇族元氏一直人丁不旺,本朝戾王之乱,又少了一批皇亲,而皇上因为戾王的缘故,对皇族顾虑颇重,种种因素加起来,县主郡主之类的贵女数量屈指可数,皇上一道圣旨,却直接就把她封成了县主?! 她有什么特殊吗,竟引来皇上另眼相待? “县主?县主,您这边请。” 沐扶苍的停顿把带路的侍女吓了一跳,躬身行礼,诚惶诚恐地召唤回沐扶苍的注意力。 沐扶苍定定神,将顾将军从心头暂时抹去,随着侍女来到柳珂的小院。 柳珂是柳璇外最得宠的柳家女儿,只从她的居处便可见一斑,沐扶苍从爬满藤蔓的朱红木门进入,登时眼前一亮,只觉得小院清新雅致,池塘鸳鸯,花架玉台,处处是精心堆置出来的闲趣,可见主人是个有心有钱的人。 只是房前题着“静流”的牌匾有些多余。 “沐姐姐,你来得好巧,试试我这菊花糕可还入得了口?”柳珂是才起床的样子,如云乌发拿青玉钗挽起,未着香囊耳铛,一身白丝衣裳,只在裙角袖口绣着浅绯菊花,肌肤白皙,眉目乖巧,在褪去傲气后,显得很是娇稚讨喜。 “我是来得不巧,打搅你早饭了。”沐扶苍坐在桌子旁,清商恭敬地奉上碗筷,清语用象牙筷布上清香的菊花糕。 沐扶苍从来事务繁忙,后来又添了晨起早读的习惯,等考试过后,把读书换成了练剑打拳,一直鸡鸣即醒,而柳珂起床晚,所以即使沐扶苍在将军府走了一遭,再到柳府,还是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几刻,刚好赶上柳珂的朝食。 除了菊花糕,桌上用银碟盛着各色面食小菜干果鲜果,并一盆豆蔻汤,一碗莲子头羹,三四十个碟子铺满整张桌子,好在银碟打得精巧,不显堆叠。 柳珂是大家闺秀,极是讲礼,进餐间绝不说话,待一时享用足了,拿清茶漱口后,才和沐扶苍笑道:“自从冯府一别后,再不曾有机会与姐姐亲近,今日可要和姐姐好好说点话,弥补几年来的遗憾。” “七小姐客气了,我是粗人一个,哪里值得惦记?”沐扶苍掩口轻笑,珠串摇曳,袖子上银光粼粼,耀眼生花,估计把衣服上的银线一拆,能再打一套三四十个碟子出来。 沐扶苍浑身鲜艳无比,脸却是素着的,一点粉黛不施,全靠天生的明丽压住衣裳。 柳珂眼神一闪,又强行转回脸注视着沐扶苍,柔柔笑道:“姐姐一手好字,当年在诗会上,真是惊艳众人,我一见,也欢喜得紧,哪里能不惦记。” “七小姐在诗会上的诗,才叫惊艳呀,据说在长公主的赏兰宴上,你一首孤兰生幽园,把众人皆压制住了,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 “诗名才名都是虚的,你斥退狄族,开通商路,才是真真儿让人惊叹。远的不提,单从珍宝阁拍卖会后,京城的珠宝行可是首推万宝,这才是千万男子不及的气概。” “论气概,七小姐临危不惧,勇救乐平公主,堪称巾帼英雄,我真是佩服极了,换我只怕要惊慌失措了,真不知那时你是如何做到的?” 两个人追忆往事,互相吹捧,一时把话说尽了,茶水也喝了两壶,柳珂借口更衣告辞,进了里间,翘脚坐在椅子上,急促地喘口气,娇嗔道:“她究竟落了什么痛处在黄纯手上,会使她愿意听从那禽兽的命令?我把可能的几件事问来问去,她半分神色也不动,莫非是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清商劝道:“小姐,黄纯总归是把她交给您了,以前的事情不清楚,就在以后做事时故意留她把柄,早晚能把她拿捏住。” 柳珂冷哼道:“我拿住她有什么用,黄纯压在我头上呢!沐扶苍与黄纯之间绝不简单,我或许可以凭借沐扶苍的遭遇猜测出黄纯身后的人。” 清商道:“不如马上就扣住沐扶苍,逼问她……” “蠢话!沐扶苍现在是县主,就是柳闻风也无资格审问她,我除非有十足的把握,不能与她当面撕破脸皮,而她也一样。哼,我无缘无故邀请她做客,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就看谁先被掐住要害了。” 沐扶苍等在外间,使唤清语给她倒乌梅汤喝。 乌梅汤拿冰水镇过,瓷碗外尽是气凝的水珠,清语拿手帕垫着端来,一闪而过间,沐扶苍瞧见手帕上绣着蝴蝶戏猫的花样,沐扶苍素来喜爱美物,赞道:“这帕子绣的真好,快拿来给我看看,七小姐手下真是藏龙卧虎。” 清语犹豫一下,不得已把手帕捧给沐扶苍。 不过一方丝帕,丫鬟有什么可迟疑的?沐扶苍把手帕正反面仔细一看,角落里除了猫蝶,还有一个小小的“越”字。沐扶苍递给清语,问道:“你叫什么,手可真巧,花样描一张送我,我回头叫府中的丫鬟也学一学。” 清语低声道:“奴婢叫清语,原来的花样纸已经破损,请县主稍等,奴婢明日将花样送到县主府。” 沐扶苍指尖触到沁凉的碗壁,笑道:“清语,好名字,我似乎在冯府见过你,十分眼善,知道七小姐不肯割爱的,不然我一定把你要过来。” “可惜了我只有一个清语,不然我马上把她送给姐姐。”柳珂一身淡青长裙,珍珠点缀,浅笑着走来。 柳珂与沐扶苍不再追忆往事,净闲聊些绸缎珠宝、京城韵事,沐扶苍坐到晌午时便要归家,柳珂边走边留她午饭,沐扶苍边走边告辞,穿过两个花园,看见柳府大门时,柳珂才停步,依依不舍地与沐扶苍告别。 待沐扶苍身影消失,柳珂瞬间收住笑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要想办法查出她在衮州时的行踪,尤其是末云城,问题一定出现在北边!” 沐扶苍上了马车,原地停留一小会后,吩咐车夫驾马回府,钟一却没有跟上沐扶苍,而是一转身,消失在街道人群中。 桂满楼里,端着盘子正忙着上菜的小二,忽听见一声招呼:“打一角酒,两碗羹,三盘菜,不拘冷热,有一盘是一盘,快快地给我送来,我要靠窗通风地地方坐着,省得憋气。” 小二连忙应声道:“好嘞,五钱银子管够!” 客人丢给他一个钱袋:“不用找钱了,你快点。我肚子里急。” 小二拿过钱袋,哈腰点头道:“好,好,小的就去厨房催催!” 小二一溜烟跑到后厨门口,掀开布帘闪身进去了,周围食客谁也没看出异常,却是不知小二并没有去厨房催饭,而是进到一处隐蔽的木屋,从钱袋摸出一张小小的纸条,装进信封里,用朱笔在上面重重描了一个“急”字后,将信封投进角落里一个小小木箱内。 昏暗庙殿里,一个白须老者在一叠信封里挑出信件上有“急”字的信件,将里面的纸条取出,无声地念出上面的字迹:“速来柳珂侍女近况,着重追查清越。” 一百七十四秋风秋雨欲杀人 秋中微寒的清晨里,一个年岁不大的伙计提着精致的木盒和大大小小的红绳纸包,沿着街道一路急行,干燥的落叶在他脚下发出脆而轻的碎裂声。 此时的大街行人寥寥,饭庄里的小二厨子们已经忙碌开来,熬羹切肉,预备着开张迎客,小伙计便是桂满楼的人,天才亮就东奔西跑地给提前下了单子的各户人家送早饭糕点。 “咔嚓”。 细微的声音,一片落叶在他身后破碎。 伙计蓦然脚步一缓——有人跟踪! 在街道上,即使是人少清冷时,也不会寂静至无声,疾行中的小伙计能从四周细碎的杂音中随时判断出周围动向,已显出过人的能耐。 但,他依然被人尾随,甚至连自己几时多了“尾巴”也不清楚。 伙计双脚只是停顿了一下,他随即想清自己不会是身后人的对手,拔腿发力狂奔。 跟踪者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小伙计很快就甩开他,在路人稀奇的目光中飞一样跑到了街尾。只要绕过几个拐角,藏到周围的房屋角落里,一直躲到人多眼多时再行离开,就可以平安脱险。 拐角就在眼前,路口分叉出两条小径,很适合藏匿。小伙计才轻轻松了一口气,眼前一花,心脏剧烈跳动! 一个半老妇人手提双剑,站在其中一条岔路口正向他怒目而视。 此路不通! 另一条路却是空的。 空的? 在万分紧急的情形下,人会变得笨拙呆板,不能及时做出正确的判断,前有凶妇,后有追兵,寻常人多会不假思索地跑进在旁观者看来明显是陷阱的空巷里。 小伙计却在三路交汇处停下了脚步,脸上闪过一丝凶厉,不顾妇人提剑欲刺,抬起一条胳膊,只拼尽全力将手中物品狠狠向地上一摔! “贼人好胆!”妇人距离较近,伙计才抬胳膊便有所察觉,脸上怒气更盛,长剑却拐弯挑向糕点包裹。 身后的追兵陡然加快速度,同时飞出一道连着锁链的铁爪,射向包裹盒子。 铁爪迅若急雷,直取即将落地的包裹。 伙计伸出另一只手不顾一切抓住铁爪,顿时两声脆响,他手骨折断,铁爪力道不减,继而打在他胸口上。 伙计口吐鲜血,借势后退,以身做盾拦阻妇人的长剑。 “咚!哗啦……” 即使是京城,也并非条条街道都能奢侈地用青石板铺路,像他们所在,便是踩实的泥土地。土地经过人来人往,踏得再牢固,表面也不会变得坚硬似石,东西又是拿盒子纸皮包裹,受到的冲力更加减小,可是伙计者狠命一摔,生生砸出了一声闷响。 与闷响同时发出的是一阵清脆的碎片声,盒子堆里似包有瓷器,给伙计打个稀碎。 “混账!”妇人尖声咒骂着,将剑身狠狠从伙计胸口拔出,一步跨到散落一地的包裹前,手忙脚乱地翻找。 后面的追踪者亦赶到她身侧,伸手一捞,拣起一个油纸包。 纸包才捏在手里,里面滚滚黑墨便如泉涌,从缝隙里挤出,漏了他一手。 “相公!”妇人急切道。 追踪者摇摇头,抖开纸皮,点心、瓷片和彻底染黑的纸条倾泻而出。 妇人失望地拿剑戳动纸条:“他将情报塞在双层陶罐里,夹层灌进墨水……哼,鬼祟伎俩,果然是老庙的作风!” 追踪者冷冷道:“起码我们这次摸到了老庙的一处贼窟。夫人放心,我曹传明定会血债血偿,叫老庙为它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突然发生命案,恰好路过的两名平民见此情景,惊吓过度,抱着柴火不知所措,待十几息后,倒在地上的伙计停止抽搐,行凶的夫妇两人开始对话时,才有所反应,惨叫着逃跑。 从“空巷”里翻出五六个青年,分出两人追赶目击凶杀的平民,剩余人垂头立在曹传明身前:“办事不力,未能将小贼生擒,请家主降罪!” 曹传明寒声道:“他们便是坏我景儿的歹人!你们顺着桂满楼查下去,将这群人挖出,能杀一个是一个……”他顿了顿,续道:“同时查找雇佣桂满楼的‘客人’,一起治罪!” 梁刘氏守在梁家,天天掰着指头算日子,试图找出邀请长安县主入府相聚且不容回绝的机会,等到了临近中秋时,她终于寻到个不容沐扶苍轻易拒绝的由头——中秋佳节!中秋节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即使沐扶苍将户籍彻底与梁府切割开来,她也是梁鸣扬的亲外甥呀,亲亲的外甥女,已经没有父家的孤女!血脉渊源,她只剩了舅舅一家亲人,那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快,拿请柬去县主府,叫她中秋节来家里吃饭,与康儿见见面,叙叙情。”梁刘氏一拍巴掌,欢喜道。 春兰心有疑虑,想那沐扶苍已经是县主之尊,大少爷也与刘庭庭成亲,这“旧情”委实没有可续的地方。她岂敢出声反驳,只慌忙更换衣裙,准备与梅香一起去送请帖。 才出门,梁夫人又把她们喊回来,要换新请帖。 梅香春兰来回又折腾一遍,身上无事,只是心头乏累。 为了表现身份,梁刘氏特准了两个丫鬟乘梁府马车前去。左右车厢里只有两个人,春兰放肆评论道:“请柬有甚可换的,即使拿金子打造,那沐县主耍起小性,想不来就不会来。” 上次刘庭庭的生日会,只要沐扶苍不是个傻的,事后一想,哪里会看不出里面的花巧,旧怨添新仇,春兰料她定会找借口推辞。 梅香揉着肩膀,嗤笑道:“你也傻了一回,夫人也是怕她不来,才换的请帖,我想,必定是夫人劳烦了老爷,拿老爷的名义相请。要是连老爷也请不动,就真的没法子了。” 春兰一直忙着梁康婚事,对老爷那边少了留意,闻言好奇道:“我可是记得,沐县主一意孤行参加科举时,老爷大发脾气,放话叫沐扶苍从此不得踏进咱府大门一步,他怎么肯听夫人的话写请帖?” 梅香露出复杂的神色:“那是当时,现在沐扶苍成了沐县主,老爷早不记恨她了,只是差个台阶下而已,老爷啊,他要脸皮呢。” 接待梅香春兰的是郑管家。 郑管家不欲为难两个女孩子,将请帖放在桌子上,客气解释道:“县主中秋时要赴贵人之邀,委实来不及前往梁府,梁老爷的心意我会传达给县主,还请贵府另择吉日。” 梅香春兰想过沐扶苍难请,心底准备好无数说辞,却完全没料到,沐扶苍竟拿贵人有约来搪塞。 但仔细一想,郑管家的话并不算是搪塞之词,一个县主,正得皇上青眼,佳节时没有受到皇亲国戚、世家小姐的邀请才是怪事。倘若沐扶苍舍弃了皇家世族的宴会奔赴梁府,梁家反而会深感惶恐呢! 梅香春兰垂头丧气地回到梁府,尽量挑好词和拿着账本查家用的梁夫人结结巴巴地解释清楚。 梁刘氏同梅香春兰初闻言时一般,先是一愣,才喃喃自语道:“对啊,她是县主了,她是县主,我竟请不到……” 梁刘氏难得地生起一丝悔意:“四年前,沐扶苍与康儿两情相悦,我何苦散了他们?如今我竟连见沐扶苍一面都要挑时间下请帖,康儿更加可怜,娶了刘庭庭那个毒妇,慢说像万宝那样的门脸,就是一份像样的嫁妆都没有,整天除了吃,就是缠着康儿做耍,早晚把我好端端的儿子给教坏了!” 梁刘氏这么一想,追悔变成恼火,恨不得马上掐死赔钱的儿媳妇,将账本往桌子上一甩,尖声道:“去,把那个小贱货喊来!我晚上热,睡不着,教她跪在床头给我扇扇子伺候着!” 梁刘氏拿刘庭庭百般搓揉不提,沐扶苍这边确实已有约会,她妆点得当,于中秋节前一天,乘着软轿,在婀娜宫女引导下,来到长公主府的内院。 沐家院子的花圃已叫大多数客人称赞不已,而长公主府的花园更比沐家大了十倍有余,奇花异草自然珍贵,但单是园子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便是一桩奢侈了。 沐扶苍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游玩皇家园林,一路行来,赞叹不已:“难怪大家挤破头要往朝廷里扎,果然,光有钱还不够,权势才是最金贵的物件儿。” 沐扶苍的钱,足够让她修起两座类似公主府的园子,但即使有钱有人力,她再喜欢也是不敢的。 无他,僭越。 到达公主安排宴席的水榭处,沐扶苍提前下轿,转过一丛葡萄花架,女子欢笑声逐渐清晰起来。 公主的花园即使在中秋时节,依然竹苞松茂,郁郁葱葱,金菊翠叶间,身姿美好,衣衫翩然的少女穿行嬉戏,天真无忧,沐扶苍忽然闯入,好似渔夫踏入桃花深处。 “沐姐姐。” 正欣赏着花园美景,一道曼妙声音唤住沐扶苍。 沐扶苍转身一看,嘴角不由得一翘,用同样动听的语气招呼道:“七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一百七十五 龙生九子 柳珂与沐扶苍上次柳府相会时一般,素衣白裙,娇嫩肌肤不染脂粉,只是为了避免佳节里显晦气,在衣角绣上点点金桂,雅致中一分俏丽,可怜又可爱。 有些女儿幼年寻常,等过了豆蔻之龄倒显出美貌,柳珂便是如此,三两年前,她不过是个清秀的女孩,全仗着风姿出众,如今唇红齿白,美目流盼,举动间皆可入画,已出落成令人眼前一亮的美丽少女,让人感叹造物之神奇,许多年轻公子与一些小姐,都忍不住望向她看。魏希列一手端着的酒杯,一手拉扯侍女的衣袖,眼睛却斜着扎到柳珂身上,心痒难耐:“原来小珂儿好看得紧,我当年怎地把她给忘了?要是我一直跟着珂儿,混个熟,现在便可以与她亲香亲香。” 这厢正眼不错地盯着柳珂,那边柳珂缓步走向一个绮罗珠履的少女,热情伸手牵住她。 魏希列的眼珠随柳珂的雪白皓腕转动,转到华服女子身上,登时眼饧骨软,魂飞魄散,不自觉把酒撒了一地,松开侍女,深一脚浅一脚拖着湿漉漉的袍子就要往前冲。 这如何使得?能来往公主府的客人岂有寻常!南平王府随行的侍女唬得花容失色,心知不妙,奈何不敢拦阻自家的呆霸王,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就要冲撞柳家小姐和另一个贵女,正手足无措间,一个曼妙女子快步跟上,一把揪住了世子后衣领。 “谁敢……你,你松手!”魏希列勒得面红耳赤,回头看清拽住他的是魏风娥,自己的亲姐姐,把粗口硬憋回去,没好气道。 “敢在公主府里抢女人,巴掌没挨够吗?耐不住就滚回家去!”魏风娥唇角噙着一点笑,妩媚中夹带着轻蔑,毫不客气地训斥弟弟道。 魏希列气急败坏,不自觉把拳头握紧,却看见魏风娥先一步把手抬起,好似随时能和王府世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互殴起来,他气势先垮了,恨恨地一甩袖子,转身急去。 待离远了魏风娥,魏希列狠啐一口,低声骂道:“呸!没人娶的老女人,等过几年我继承了王府,管教你哭着求我发慈悲收留你!” 魏风娥向着弟弟背影轻叹一声,捋捋鬓发,放下手,复又望向远处正与柳七小姐交谈的沐扶苍,神色间又是羡慕又有些警惕。 沐扶苍随着柳珂赏玩美景间,余光觑见魏王府姐弟的动作,魏希列是个空壳世子,如今,她也是个空壳县主,两人半斤八两,她无须惧怕南平王府势力,脚下不曾停歇,继续跟着柳珂,听她介绍,把魏氏姐弟丢在一边不做理论。 “这位是栖霞郡主,你该知道的……” “那边是祁大人府上的小小姐,算来是茂林公主的表妹。” “方才碧色丝裙的小姐名唤王阿雪,礼部王尚书的侄女。她甚得皇后喜爱。” “见过欣县主,这位便是陛下新册封的长安县主……” 礼部尚书,王阿雪?沐扶苍与欣县主互相行礼,脑海里瞬间想起的是王阿梦,那个薄命的太子妃。王阿梦有个美貌堂妹,沐扶苍是知道的,却不晓得这位姑娘竟深得皇后青眼。 沐扶苍漫不经意般回首再看王阿雪一眼。王阿雪一身浅碧,满面寒霜,立在宫墙锦绣间,凛然得格格不入。 在沐扶苍得来的情报中,王尚书虽乃王皇后亲族,却站在守旧党一边,连带着皇上甚是不喜王阿梦与太子的姻缘。 可是皇后喜欢这个王阿雪,王阿梦的表妹,守旧党养育的女孩。 真是有意思…… “楚国公的世子也到了。嗯,长公主在那边,两位县主,我们一起过去吧?” 欣县主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柳珂的提议,当先走在前面,长长的裙摆拂过草丛,留下一阵香风。 公主府的客人们,与沐扶苍在冯女史府上结识的贵女有所不同,他们多半血统天生高贵,自重身份,加上没有同窗之谊,对沐扶苍态度甚是冷淡,幸好有柳珂从中介绍串连,让沐扶苍不至于落得尴尬。 “乐平公主有请,柳小姐,您跟奴婢来吧。” 没走到长公主近前,一个粉衣黄裙,打扮俏丽的小宫女自朱红小桥对岸行来,先请走了柳珂。 沐扶苍顺着宫女来处望去,看见凌凌湖水间,矗立一座绿瓦水榭,洁白玉石栏杆上斜趴着纱衣少女。 她的纱衣甚长,一截绯色衣袖几乎垂进河水中。 “这就是乐平公主吧,和茂林公主完全不一样呢。嗯,发上的流苏倒是别致,好看得紧。”沐扶苍一边想着少女金光闪闪的发饰,一边慢吞吞地跟在欣县主身后行走。 “那是沐扶苍?衣服不错,人倒不见得如何。你为什么不先来见我,反找她说话。”乐平公主懒洋洋爬起身,无拘无束地伸个懒腰,发髻叮铃作响——原来闪烁发亮的是无数条豆子大的金铃串,缠绕在黑发绾作的双环上,瀑布般直垂在胸口,随着主人举止活泼响动。 柳珂走到跟前,把公主垂下的轻纱捞回,皱眉道:“已经中秋了,你还穿着纱衣,是想闹病吗?一福,快拿披肩来。” 乐平公主展颜笑道:“就知道你一向面前凉,嘴上狠,心里软。别拿啦,我不怕冷,只是不耐烦这些没滋味的宴席,没有骑马打猎一半有趣。” 公主牵住柳珂衣角,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圆溜溜地睁着,满是好奇:“先说说沐扶苍是怎么讨了你青眼?我第一次见你这般热切。” 柳珂坐在乐平公主身边,玉手托腮,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哦?原来你不喜欢她呀,是谁能逼得我们柳大才女去讨好人?” “唉,公主,沐家姑娘是个商女,你知道,我并非看不起农商,奈何天生厌恶铜臭味,可是大姐姐遭遇不测,幸得她出手相救,虽然姐姐不念情,我却不能不在意沐县主的恩德。” 公主索然无趣:“原来如此。哼,柳璇的事与你何干,别委屈着自己。” “等我把欠她的情分还上,了断因果,便能念头通达了。” “公主,沐扶苍初来乍到,要我相助,席间又有魏世子在,我不放心,先失陪了。” 乐平公主嘟起双颊:“去吧去吧,真是个烂好人。” 等柳珂追寻沐扶苍离去,乐平公主趴回在栏杆上,无聊道:“真不想小珂去找沐扶苍呀。沐扶苍挟恩图报,不是个好东西。” 宫女二喜用一指长的小银刀将果子去皮,奉给乐平公主,小声安慰:“公主莫急,听说沐扶苍是个惯会来事的,柳小姐的恩情大约很快便能还清了。” 乐平公主却被宫女一番话提醒了,猛地直起身,欢喜道:“说的不错,我帮小珂快快地酬了恩,她便不用总是讨好沐扶苍了。” 欣县主眼高于顶,倒是个心里不藏奸的,沐扶苍与她一路行来,很快熟络开,两人说笑着走到宴席处。 因为是公主家宴,座次不拘于礼数,除了男女不同席,大家都自挑相中的位置随意坐下。 欣县主拉着沐扶苍寻到溪水潺潺处坐下:“这里好,又开阔又清净,估计阿雪小林她们也喜欢,让我们抢个先。” 秋中的水已经消了温热,滑凉地从沐扶苍指间流过。沐扶苍手指轻舀,捧出只小小的银鱼。 潋滟波光倒映着沐扶苍的身影,欣县主看看小鱼,再抬头留意沐扶苍容貌,赞道:“这般颜色古怪的衣服也只有你能穿得顺眼。” 魏希列眺望着溪边美人,虽然只依稀轮廓,显然也觉得顺眼得很,蹲在地上瞅个没完。 “呦,魏世子,你看谁呢?”一个少年立在魏希列身后奇道。 魏希列好色糊涂的大名传遍京城,即使是柳府的女儿,郭太师的小姐,他也敢腆着脸献殷勤,“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态度出现在他身上,着实稀奇。 “看美人。”魏希列闻声知人,眼皮不抬地答道。 少年撩起长袍,屈起一膝,半蹲在魏希列身侧:“美人?你不过去搭话?这可不像勇猛精进魏世子的做事啊。” 魏希列张张嘴,耳边却幻响起魏风娥的声音,登时心里腻歪,只哼了一声。 少年眯起眼睛,看了半晌:“是欣姐姐旁边的女人吗?怎么猛地一瞧,有点像我三姐呢?她当真美貌?” “美!小爷经过多少女人,我说她美,她肯定是绝顶的美人。”魏希列不耐烦道。 “比得了柳璇吗?走,过去看。”少年一拉魏希列,魏希列蹲在原地不动弹。 少年挑眉想了想:“莫非是一个珍重名节的烈性女人?风娥姐不许你靠近她,怕其不堪羞辱,惹出事端?” “狗屁!” 魏希列一下爆发了:“去他妈的烈性,这就是那个沐扶苍,区区一个商女,我还砸过她店铺。什么名节,她当年和她表兄打得火热,怎么她表兄能弄她,我就不能弄她?” 少年摸摸下巴,暧眛一笑:“原来是‘一人状元’沐扶苍。” 欣县主与沐扶苍正逗弄小鱼,又一个宫女走来,小声邀请欣县主。 欣县主道:“你先等着,我去去便回。” 沐扶苍坐在水边,约莫过了盏茶功夫,欣县主依然没有归来,周围的宫女也不知不觉消散不见。 沐扶苍警惕心起,离开座位,向人多的地方走去。 溪边种着梅树,一行行枝叶尚茂,沐扶苍路过时,冷不防树丛对面疾行来一个少年。 少年发现有人也不避让,笔直地撞上来,幸好沐扶苍反应灵敏,及时驻足复又向后一跳,避免了贴在陌生少年怀里的下场。 “狐狸尾巴这就露出来了?啊,不对!” 沐扶苍仔细观察少年,看来者年少俊美,身穿紫衫蟒龙袍,微微念算,猜出少年身份,略感惊讶,忙行礼道:“见过三皇子。” 一百七十六 元,就是尊贵的意思 三皇子又向前冲了几步,才陡然想起方才差点撞到自己的小姐是个生面孔,停下脚步,回头来看。 正好沐扶苍行过礼,慢慢把脸抬起来,三皇子登时觉得眼前一亮,不由夸赞道:“你就是沐扶苍?果然生得美貌。”随即眉头拧起,嘴角斜撇,露出比方才惊艳神态更明显上十分的鄙夷来:“难怪能得到父皇的封赏。” “正是臣女,方才险些冲撞殿下,冒犯之处请您见谅。”沐扶苍微微低下头,表现出恭敬态度,心里却惊讶想道:“我和这三皇子元衍烈算来是初次见面,之前也不曾与他有利害上的冲突,为何他会如此敌视我?” 三皇子称不上好色之徒,见过沐扶苍的面,也算满足了好奇心,他本不欲与这徒有美色的狐媚女子产生纠葛,哼了一声就要离开,走了两步,想起魏希列有贼心没贼胆的怂样,自觉很是不痛快,有意叫玩伴称心如意,于是又回头对沐扶苍道:“站住,你且随我来。” 沐扶苍向后退去的脚步果然停了,但却没有随着三皇子离去,而是语气软中有硬地回道:“请三皇子恕罪,臣女来到公主府后尚未来得及与长公主行礼问安,待先见过长公主,臣女自行前去拜见三皇子。” 三皇子方才对她的仇视清清楚楚,沐扶苍怎么会乖乖跟着他冒险呢? 再往深处一想,不论是柳珂还是其他藏着暗处的对手,都不该有说服三皇子,使他甘做刀子伤害她的能力,只怕是三皇子自身的意思。 这就更可怕了,等三皇子暴起发难时,她连一个辩解周旋的余地都没有。 三皇子脸色一沉:“你敢不听我的话?” 沐扶苍再次行礼:“来到贵人府邸却不拜见主人,非是做客之道。” 三皇子冷笑道:“你还懂得什么叫礼仪道德?” 他望了一眼方才沐扶苍坐卧的溪边石台:“你坐在那时也没见……嗯,欣县主和侍女们呢,你甩开她们一个人偷偷到这边角地方做什么,莫不是要私会情郎?” 沐扶苍真正给三皇子惊骇住,惊的是他语出粗俗,骇的是他三言两句就蛮不讲理地将一项罪状扣在自己身上。 “三皇子这是从何说起,我一个未婚姑娘,又才脱了孝衣,在男女情事上真正是清清白白,哪里来的情郎。” 三皇子已先入为主,认定沐扶苍施展媚色惯会勾引男子,他一步步沉着脚,走到沐扶苍面前,昂起头,垂下眼睛,又恼火又满是嘲讽地大声呵斥道:“少装样子,你这种假正经的贱妇,我在皇宫中见得多了!哼,你比她们厉害,故意学我姐姐,穿这些稀奇衣服,哄得父皇封你县主。” 沐扶苍心跳激烈起来:“学他姐姐,讨好皇上?我是与哪个公主妃子长得相似吗,果然,皇上夺我状元,赐下县主封号,是另有心思在里面! 沐扶苍故意拿话套他道:“三皇子有所不知,当时政事繁忙,且应试女子过少,我得了状元只怕不能服众,这才改封了县主。” 沐扶苍一边想着困惑已久的谜团一边听着三皇子嗤笑道:“……礼部的人都说了,女子天生没有文采,拿不起笔墨,你也好意思提状元之位?和你做生意一样,全是靠出卖那点姿色。我不是愚人,你也就骗骗你那表哥,少给我装乖卖巧。” 三皇子句句皆是指责她狐媚惑主,沐扶苍强忍着不去捏自己的脸:“我真的随了皇上的眼缘吗?奇怪,皇上若真是看中我的身子,直接纳进宫便可,何须封我爵位。我五官脸型多随了我父亲,沐氏族中并不曾出过贵人,而京城崇尚清雅,从已知的妃子公主情况来看,后宫中亦不曾有我这般长相,我究竟是长得像宫中的谁?” “咦,是三皇子与沐县主,他们在做什么?怎么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公主府究竟仆役众多,即使有心人故意调离婢女,沐扶苍与三皇子争执得久了,也渐渐引起众人留意,几位小姐和侍女们三三两两围聚过来。 栖霞郡主当先问道:“殿下,您和长安县主躲在这里说什么笑话呢,也讲给姐姐听听。” “我和……”沐扶苍只说了两个字,三皇子已截过话头,奚落道:“这个笑话怪龌龊的,芳容姐姐冰清玉洁,怕是听不得。” 三皇子话一出口,几十双眼睛齐刷刷转到沐扶苍身上,又齐刷刷回到三皇子身上打量一圈。 三皇子才发现刚才的讥讽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补充道:“不干我的事,不过是她在这等着与人私会,不巧给我撞破罢了。” 沐扶苍上无长辈,下有爵位财物支撑,不同于一般的难见天日的大家闺秀,她若是想,十天半个月不回家都没人管得到,何必跑到人多眼杂的公主府约会,等着给人发现? 沐扶苍心里有一千种道理回击这种没由来的指责,可她抬眼一看,那些小姐侍女,竟然陪着三皇子一起露出了轻蔑之色,稍远处站立的王阿雪更是拿袖子遮了面,转身快步离去,好似沐扶苍是一坨秽物,恶了她的眼。 而姗姗来迟的欣县主听完身旁小姐解说,望向沐扶苍的眼神也带上了怀疑。 沐扶苍心里一阵热一阵凉:“是啊,压在三皇子之上的,不过是皇上皇后、太后太子等寥寥数人,他姓元,是尊贵的皇子,皇家的旨意就是天理,在天理之下,哪有我的道理可讲!” 即使沐扶苍在公主府偷人的事有再多疑点,三皇子这么说了,大家也就这么信了。 沐扶苍心下长叹,暗道:“罢了,以这个架势,没有奸夫他们也要逼我弄出个奸夫来。我与其强硬辩解自己方才只是独自行走,不如略做回转,寻个在此等候奴婢,巧遇三皇子的借口。” “三皇子莫再拿笑话打趣臣女了,我只是……” “哦,还敢编排理由,果然是‘状元之才’。”三皇子踩碾着足下落叶,猫戏老鼠般戏谑地看着沐扶苍笑。 周围配合地响起一点冷哼。 看来,不管沐扶苍解释得多么完美,她在皇亲国戚间的名声也要毁尽了。 沐扶苍深吸一口气:“臣女等在此……” “长安县主。” 这个声音……沐扶苍蓦然瞪大了眼睛。 花朵般的女孩们似乎全都害羞起来,拿手帕遮着唇,眉眼弯弯地给一个异常清朗的玄衣青年让出一条路,待他走近后,人群合起,将他包围在里面。 “末将顾行贞,拜见三皇子。” 三皇子迟疑地扫了顾行贞一眼:“顾将军请起,你有何事找我?” “回三皇子,臣女在此等候顾将军,有要事同他商议。” 沐扶苍福至心灵,如珍珠落地,字字痛快明亮。 她直视着顾行贞漆黑双目,相信顾行贞会懂得她的困境,伸手帮她一把。 栖霞郡主惊讶地放下手帕:“顾将军,你和她?” 三皇子也是愣了一下:“顾将军和她私……有要事商谈?她能有甚要事?” “正是,臣约县主在此交谈,路上遇到朋友敬酒,耽误时间,劳县主久候。” 栖霞郡主再想不到沐扶苍竟能把冷若冰霜的顾行贞引诱到手,眼眸里忍不住泛起水雾,若不是在场人多,需顾忌脸面,她便要哭泣起来。 其余女孩也神情巨变,从嘲讽变成了深深的嫉妒,私相授受固然有伤风败俗之嫌,但顾行贞未婚,沐扶苍未嫁,两人眼下都是皇上中意的红人,况且顾行贞竟然敢站出来承认,估摸是彼此钟情,这事不说还好,一旦揭破,按顾将军直爽的性子,岂不是会马上向皇上求道赐婚旨意,把坏事变成美事。 呸,沐扶苍爱等谁等谁,她们凑什么热闹,倒弄得顾将军不得不娶了!真是便宜了沐扶苍!小姐们心里暗骂自己多事。 三皇子一时也没了言语,过了片刻,凉凉道:“好,男才女貌,我提前恭喜将军了。” 顾行贞平静道:“三皇子说笑了,长安县主自衮州归来,又是末云城事件的经历者,对狄族情况颇为了解,臣对北方边境一直牵挂不已,故来相询。大敌当前,谈不得儿女私情。” 沐扶苍抿嘴浅笑,三皇子彻底无言以对,黑着脸离去。 小姐贵女们听到顾行贞只是找沐扶苍打探军情,先是回嗔作喜,想那顾行贞果然还是那个又俊朗又凌厉的少年将军,不曾给沐扶苍美色迷惑,欣喜了一阵,又叹气道:“连沐扶苍他都瞧不进眼里么?唉,我可没什么狄族军情给他,只怕连像沐扶苍一样,和他私下谈话的机会都没有呢。” 真是一阵欢喜一阵忧,众人脸上痴迷迷的,净是小女儿神态。 既然说是和顾行贞商谈边境,沐扶苍自然跟着顾行贞离去。待身边人群散尽,周围清净起来,沐扶苍向顾行贞道谢:“多谢将军援手,洗脱我污名。” 顾行贞虚虚扶起沐扶苍:“县主不必多礼,我确有军事相询。” “听闻县主两年来直面狄族贵族、环游衮州,更曾深入狄族腹地,想必对狄族与边境情况所知甚详,别有见解,但望县主不吝赐教。” 顾行贞真的在同她商议狄族与边境军情?! 沐扶苍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掩饰般摸摸鬓角。坚硬的宝石硌在她掌心,像是抚摸剑锷时的触感。 放下手,沐扶苍灿烂一笑。 ? 一百七十七 必有一战! 两年来,从未有人愿意和沐扶苍探讨狄族详情与衮州面临的危机,在皇帝夺去她状元之位后,似乎更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沐扶苍方脱离诸位皇亲国戚满含恶意的羞辱,陡然给顾行贞一问,短暂茫然后是强烈的惊喜,虽然她仿佛即将考试却没有温习教材的学子般紧张忐忑,但口中已经自动将边疆局势娓娓道来。 究竟是在心头翻涌过无数次的念头呀! “我们与狄族,必有一战!” “就在三年之内。” 顾行贞听到第二句时,终于有了表情变化,郑重行礼道:“愿闻其详。” “作战取胜不外乎三点,天时、地利、人和。” “狄族以放牧与掠夺为生,且全员为兵,无论一年四季、男女老幼,皆可上马拼杀,而我们则以耕地为主,除非战事紧急,否则在豆麦收割后才进行征兵,集合完毕后已近秋中。北地严冬酷烈,狄人耐冷耐雪,待两个月后天寒雪盛,我军战力锐减,他们却近可攻,退可守,足以颠倒之前的成败结果。” “至于地利,西北陆戎固险恶,但尚有冠南山可做阻拦,东北则是坦荡草原,我留心衮州到都城的地势,一路上略有几个小山头罢了,易攻难守,全仗衮州城池高墙维护。而且北方边境距京城仅有千二百里,不足陆戎到都城路程的一半,狄族擅长快马突袭,倘若阻拦不力,他们的马蹄一月之内即可踏进都城。” “狄族近年来未曾大举入侵,偶有侵扰,衮州兵马能即刻击退的原因,只在于第三点——人和!” “狄族一分为三,北狄、长狄与赤狄,彼此间攻击吞并,互相牵制,无法聚集大量兵马侵犯大雍。” “可惜,长狄王位之争,自身分裂,实力削弱,三狄间的平衡已被打破。”顾行贞沉声道。 沐扶苍心跳加剧,她定定地望了顾行贞一眼,毫无在乎落叶泥土玷污绸裙珠履,就地跪坐,顾行贞亦跪坐在她对面,做出长谈之态。 “相传,越州有蛊术,越人将种种毒虫收集于一瓮,任其撕咬搏杀,待自相啖食,仅存其一,余者便为蛊虫,剧毒无比,为人祸患。” “如今狄族情景便如养蛊,若放任不管,待一方合并其余部落,真正成为狄王,狄中强者,我们便失去仅存的人和优势,衮州危机将更胜于西北。” “不错,分久必和,狄族终会成大雍心腹之患,但,县主何以断定三年必战?” 因为,上一世的此时,拓律宽势力已成,开始大力骚扰大雍边境,掠夺物资,增长实力。顾行贞来到北方军队,连续几场胜仗,情势甚险,究竟击败了拓律宽,若继续由顾行贞执兵,大雍付出代价虽大,到底将是场惨胜。 可惜,拓律宽勾结朝廷内奸,陷害顾行贞,使大雍失去了他们的不败之神。 直到沐扶苍死去的那年,大雍依然在北方与狄族缠绵苦战,丧失的城池越来越多,沐扶苍在来往衮州狄族后,回想往事,才察觉那时都城的繁华只浮现在表面了,大雍根基已然破败,倘若,有一日大雍灭国,根源必归结在狄王身上。 沐扶苍暗中出手,极力阻拦拓律宽的壮大,但也仅仅拖延他一两年时光罢了,拓律宽已杀死二王子乌停,吞并原属乌停的部落与领地,狄族大势依旧按上一世情形发展着。 “当时长狄拓律乌停兵临末云城的理由是怀疑末云城窝藏拓律宽,我由此留意到这位三王子,发觉他最初处境极其不妙——属下背叛、忍辱藏匿于雍人中、在狄族中毫无威信且年纪最轻。他本该是在内战最先失败的狄族王子,但……” “拓律宽收服元真两族,在闻名狄族的元尔木辅佐下击败乌停,快速成长为可与任何狄族部落一战的势力,心机能力可见一斑。赤狄王暴躁好色,北狄王心性不定,如果赌谁会成为真正的狄王,我会把全部家产压在拓律宽身上。” 沐扶苍小心措辞,极力暗示,希望引起顾行贞对拓律宽的提防。 “待长狄合并,兵力充足后,拓律宽收服北狄赤狄何须天长日久,所以,三年内,即使他不攻打大雍,我们也要主动出兵,打散他的发展。” 顾行贞浓密的长睫遮掩住明亮如夏夜星光的黑瞳,容颜冰雪凝成般冷煞,封藏住所有心事,沐扶苍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我的建议他会听信几分呢?如果不是有前世经历,单看这般夸张言谈,连我自己都会觉得是在纸上谈兵,徒有其表。” 顾行贞不争论沐扶苍的定论是否过于武断,只慢慢道:“朝廷对狄族以和谈为主。” 沐扶苍抿起唇,等待顾行贞给她一个令人心服口服的理由。 “正如县主方才谈及耕种与征兵的关系,我们的兵卒多是自田间征收,经过西北之战的损耗,乡村已出现耕者不足的情况,虽不至十室九空,但无人荒地随处可见。” “不仅粮草捉襟见肘,征战所需的财物、刀箭马匹,朝廷同样无力筹备。皇上不与狄族开战,并非不愿,实是不能。” 这些问题,沐扶苍同样思考过,财物刀箭,也许可以拿护国宝藏弥补。金银只有使用时才是金银,不然与山中石块粪土无异,将它们用在减免狄族祸乱,正得其途。 粮草上,她在九家船队运回的货物中,发现了一种新奇食物,它外皮呈紫淡黄色,煮熟后香甜细软,既可做粮食又可做菜肴,九重夜称其为土豆。 向来对新鲜事物兴趣浓厚的沐扶苍听闻九重夜的解说后,将土豆全部买下,马上让商行带去西北梁州与南方青州大批试种。据说土豆播种容易且产出极多,这一两年便能看出结果了,若播种成功,算是解决粮草问题。 至于人手不足,沐扶苍微向前倾,以手支地,诚恳道:“城乡空荡,除战祸外,另有人祸之故。各地均有杀女习俗,女婴出生即被溺亡,不得长大成人。既无女子,何来母亲,没有母亲,岂得孩童。” “田间耕作者,女子亦非少数,但限于律令,即使荒地遍布,她们也无权得享。至于制造行商,我曾于城中设有女子布庄,教导熟练后同可胜任,当证明农商两道上,男女无异。与其苛求女子德行,不如开放女户,均分土地,以促生产。” “新党?” 沐扶苍觉得顾行贞似乎隐隐含笑:“无关党争,新制而已。” 两党之争早变成新旧世家的权利之争,不复最初兴旺大雍的目的。 与顾行贞暂别后,沐扶苍拍拍裙上碎屑,眯起眼睛,望着天色轻叹道:“这下真是向公主问安得迟了——再想不到,我竟是在公主家宴上有幸一吐抱负。” 似乎那边宴席已开,沐扶苍穿过花林,行出数步,才遇见宫女,命其带路。 宫女清秀伶俐,沐扶苍觉出她有点狡黠之意,分神细看过去,又瞧不出不妥,心道:“当真是皇家出身,城府都比其他丫鬟深些。” 沐扶苍跟着宫女小心行走,前半截路倒没有奇特人员或事件出现,只不过,她走着走着,竟把那宫女跟丢了! “奇怪,”沐扶苍快走几步,绕过挡路的柳树,放眼望去,花枝整齐,小径两边盆景奇石排列干净:“短短一节路,她怎地突然不见了。” 沐扶苍挑了一个方向,沿着石子路疾行,转过几个岔路,竟然又回到了与宫女失散的地方,仿佛撞上了鬼打墙般。 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沐扶苍却不慌张,立在托腮细想,忆起书本上的描写,明白道:“奇门阵法!那人将我带入了阵法之中,难怪小路层层叠叠,周围又以花瓶石块隔开。” 沐扶苍虽知阵法之名,却不会解阵,想通自己按着小径走是绝难绕出,幽幽道:“正所谓一力降十会。”说着果断卷起长袖,挪开身前半人高的花瓶,穿过缺口,再放回花瓶,一步一挪,走个直线,不到一炷香时间,离开阵法。 如果三皇子处有人教唆挑拨,那再加上暗中调离宫女的黑手,连同诱导沐扶苍走进阵法的宫女,沐扶苍还没吃到宴席,已遭到三次算计。 左右赴宴已经迟了,沐扶苍索性藏在阵法附近,准备看算计自己的人有何后手。 等候不久,一个锦服驼背,满身浪荡气的公子哥急匆匆从阵法入口跑进去。 这人正是沐扶苍认识的:“是魏希列。难道又是男女纠缠,为人撞破奸情的戏码?嗯?周围宁静,又不似欲将我丑事宣扬的态度。” “魏希列与柳珂甚熟,柳珂又对我深怀恶意,有几次遇险似是她捣鬼,如今我们同为那凶兽主人控制,莫不是她改了主意,不再杀我,改为抓把柄拿捏我?” 正猜度着柳珂,柳珂竟当真带着几个宫女出现,但是她脸上似乎也有些纳闷,在入口处来回转了几圈,才带人踏进去。 一百七十八 暗中有人 柳珂的一番犹豫困惑,比宫女在公主府里设局,更叫沐扶苍感觉稀奇:“柳珂做事从来躲在暗处,指使他人行动,尽量把自己摘出去,这回居然不同以往,亲身上阵,再看她迟疑的模样,或许是为人所迫?” “莫非,是凶兽主人?它就在此地,临时对柳珂下达的命令?” 阵法附近再无人影,沐扶苍心念一动:“待会宴席,大约少不了阴谋算计,我不如把柳珂留在这里,她多消失一盏茶时间,我就能少踩一个圈套。” 沐扶苍想到做到,将离入口处不远的花瓶稍微挪动几尺,改变小径方向:“我这一变,是破了阵法,还是把阵法变为死局,端看你运气了。” 沐扶苍没有阵法处耽误很久,她收拾妥当后,寻到手捧果品的宫女,跟在身后,匆匆赶到设宴处,恰与顾行贞前后脚抵达。 长公主已得知了三皇子对沐扶苍的刁难,没有责备她胆敢迟到,只笑盈盈地把两人各罚了三杯酒,算作赔礼,便轻轻饶过了他们。 沐扶苍和顾行贞立在长公主面前,一起饮了三杯酒。放下酒杯,沐扶苍抚摸面颊,觉得自己似乎脸上作烧。 “长安县主。”坐在溪边的欣县主招呼道:“来这里。” 虽然明了三皇子纯属污蔑,但因着顾行贞的缘故,许多小姐对沐扶苍态度古怪,沐扶苍亦觉她们不如欣县主直接可爱,不愿委屈自己迎合讨好,便走到欣县主身边坐下。 “你和顾将军真是谈论狄族,谈到现在?”欣县主好奇道。 “是的,你也知晓,我是从衮州回来的,对边境情势颇为了解。将军公务繁重,拖到今儿才凑巧遇见,就与他聊了一阵。因着是聊正事,便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倒不是故意躲着人。”沐扶苍拿手帕沾了寒沁沁的溪水熬在脸上,轻松回复道。 欣县主恍然:“就说你看着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在公主府里犯忌,唔,是三皇子误会了,慢说别人,我刚才都差点信了,等顾将军出现时,着实吓了一跳。唉,你脸怎么红了。” “我肚子里空空的,连喝了几杯赔罪酒,这会有些头晕。”沐扶苍掩饰道。 侍奉在旁边的宫女闻言,马上将沐扶苍面前的果品移走,换上糕点奶羹,细细切了羔羊肉,配上酸汤给沐扶苍醒酒。 沐扶苍握起莲花形状的银勺子,不急着吃羹,先微微皱了一下眉,向宫女道:“看见你,我却想起一件事来。你可认识这么个侍者?”将那引诱她走进阵法的宫女形容一遍。 宫女见沐扶苍颦眉,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几乎要行礼认错,等听见县主只是查人,轻轻舒了口气,搜肠刮肚细思几遍:“回禀县主,奴婢听得耳熟,只是公主府中没有如此打扮,约莫是哪位贵人带来的近侍。” 欣县主道:“难得清净清净,有几个肯将家里的丫头婆子带在身边听她们絮叨?几乎都撵去耳房里了。你要是寻她,派几个侍女在院子里转一圈,挨个看过去就够了。怎么,她怠慢你了?” 沐扶苍将眉头皱得更紧,压低声音:“我方才遇见一桩奇事。” “我与顾将军谈话后,为避嫌疑,各自朝这里赶来。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女婢,我叫她来带路,怎料,走着走着,那侍女竟然凭空消失了!” “啊?消失了?!”欣县主掩口惊呼道,左右宫女也瞪大了眼睛。 沐扶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呀,就是在我面前失踪的。我不过是一低头再一抬头,身前身后便空无一人,花木怪石,阴气森森,鸟虫无声,将我骇得不知往哪里走才好,心思混乱,向后一退,撞到了一只大花瓶,钝钝的一声响。我听见声音,把心头迷迷糊糊的感觉给惊退了,身上有了力气,把花瓶扶起来,朝着身后一阵猛跑,跑了好一阵儿,撞见几个捧果盘的侍女,缀在她们身后,才赶到这里。” 宫女们抿嘴一笑,欣县主也抹去惊诧,笑道:“原来如此,你第一次到长公主府中,不知底细,白白吃了一惊,待我细细和你分辨。” “前朝时,这府宅本是先帝赐给一位异人居住。惊扰你的迷魂阵,便是异人摆下,据说虽只两间屋子大小,但不懂门道的人,进去便万难走出,宛如给鬼抓了腿,迷了魂。待先帝驾崩后,异人搬出了府宅。过得几年,公主生母逝世,长公主常于梦中惊醒,皇上便将此府宅赐予公主,借其异力以安魂魄。” “府宅升为公主府,按规格重新修建,迷魂阵也修建扩大。又过了几年,因乐平公主喜爱此阵,常来玩耍,长公主几次修缮,终将那阵修得犹如花园一般,你们大概离得太近,你又不知其中道理,看见侍女身影为阵法遮掩,便慌了神。”说道这里,欣县主顿了顿,变换话题,转向宫女们道:“留下一个来,我不需多少人伺候,倒把景色遮没了。” 宫女们应声离去,欣县主抿口酒,道:“我不惯饮桂花酒,换清茶来。” 支开了最后一个宫女,欣县主放下酒杯,低声问道:“你是得罪了谁?那女婢或许是故意险你入阵。漫说你是第一次做客公主府的新鲜客人,便是我们落进去也万难靠自己走出,幸好你才到阵前就发觉不对,及时离开,不然不知拖得多久才有人发现里面有你,领你出来。” “公主府内竟有如此神奇之地。欣县主机警,果然是有人在暗算我,如果迷魂阵中只我一人尚好,只怕里面有他人埋伏,我懵懂进入,正是羊入虎口。” 欣县主没想到此节,闻言一声低呼:“好狠毒的心肠!罢了,我看你为人不坏,受此磨难却是可怜,今日须顾着公主脸面,不能发作,这段时间你就跟紧了我,我护着你,待宴席散尽,出府后再做打算。” 顾行贞终究是男子,沐扶苍与他过于贴近终有些不便,能得到欣县主的帮助,对沐扶苍此时安全大有裨益,她连忙举杯道谢,复又问道:“那名异人可真奇怪,他是谁呀,竟在自家院子摆下迷魂阵,这不是为难仆役嘛,还是他家以前经常进小偷?” 欣县主摇头:“多少年前的往事了,我可不知道,只隐约记得和九家有些关系。嗯,嘉年说你与九重夜关系甚好,你若有兴趣,不如问他去。” 沐扶苍把这段事记在心里,正想打探在场之人有谁与柳珂关系格外亲密时,忽然有所感,猛地回头,撞见身后遥远处,一个侍卫正盯着自己看。 因为距离甚远,沐扶苍视力再佳,也不能把那侍卫五官看得清清楚楚,只觉得身上不自在,好似那人看来的目光充满恶意,但目光终究是虚的,或许只是她想偏了。 沐扶苍再看了侍卫一眼,那人收回视线,一张脸始终木木的,没有任何仇恨表情。 “咦,难道是我想多了阴谋,所以看谁都像是暗藏祸心?公主府这次聚会当真宴无好宴,从三皇子到宫女侍卫均透露着怪异。”沐扶苍总觉得放心不下,仿佛自己疏忽了什么。 可惜柳珂正困在迷魂阵中,若她此时在场,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那望着沐扶苍的木脸侍卫,不是别人,正是黄纯! 沐扶苍发现了黄纯,但不知是仇敌土狼,更不知他便是威胁柳珂,暗中操纵的那个人。柳珂对黄纯刻骨铭心,却不能获悉黄纯竟然得以出入公主府,假如两人能真诚地够交换情报,以她们的才智,足能顺藤摸瓜,将土狼身份与他背后主人查得分明。 “喂,你在看什么呢?” 沐扶苍放下酒杯,歉然一笑:“抱歉,突然吃了一惊,心神难定。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我说,我总觉得席上缺了人,少点热闹。乐平公主不在,楚公子不在……还缺了谁呢?” “缺了柳珂。”沐扶苍默念道。没有清高孤傲又存在感极强,独占风光的柳七小姐在,难怪欣县主会觉得比往日少了点什么。 才说到乐平公主,一阵细细的铃声在两人身边响起,沐扶苍未及见人,先闻到一阵草木清气,好似混了露水又揉碎的树叶枝条。 “臣女拜见三公主。” 乐平公主红纱衣金铃串,还是沐扶苍之前在水亭上见过的衣饰,不用欣县主提醒,她便知道是谁了,和欣县主一起行礼拜见。 “请起。”乐平公主眼睛弯起,沐扶苍却觉得她并不开心,那对着自己扬起的笑脸藏着轻轻重重的烦躁。 “你就是沐扶苍,沐县主?你在这里呀——”乐平公主松开笑脸,似乎在打招呼,说了一句在欣县主听来没有意义的闲话。 当然,她当然在这里,都站在眼前了,还能在哪里?沐扶苍反而把笑脸虚伪地挂起,显出纯良拘谨的样子,心中冷道:“她发现我没有陷入迷魂阵,甚至没有耽误太多时间,平平安安地出现在宴席上,很吃惊么?难道背后之人,就是这位乐平公主?” 一百七十九 美人相救 乐平公主无疑是美貌的,她不同于柳家几位表姐妹的清秀娇弱,肌肤也不是时下推崇的雪白色,但是她唇色鲜红,鼻梁端挺,眉目间生机勃勃,是叫人一望即知的美丽。 她拿明亮如星的眼眸瞧着沐扶苍,脸上完全不见了笑容。沐扶苍也用皓如月辉的眼睛望着乐平公主,唇边勾着恭敬的,完美的弧线。 欣县主突然闭上了嘴。 “呵,果然是个虚伪无趣的。”沐扶苍规矩的样子使得乐平公主更觉反感,连说话的耐心也失去了,眯起眼睛,缓缓转身离去,长长的衣袖裙摆在草地上逶迤出一抹胭脂痕。 乐平公主略走远些,欣县主便迫不及待问道:“长安县主,你以前得罪了乐平公主吗?她可是皇上的掌上明珠,你恶了三皇子不打紧,却是不敢恶了她。” 沐扶苍摸摸耳边流苏,先笑了一声:“公主的发饰我甚是喜欢。” 欣县主又气又笑:“知道你那做珠宝布料的家世,但现在哪里顾得上什么发饰裙子,可别说你没发现乐平公主讨厌你得很,招了她的厌,你就不怕么?” “我且告知你,乐平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仅在太子之下,约莫在皇上心里,青王、三皇子、四皇子都不如她。这才是初次见面,你哪里招惹她了?这却难以了结了。” “公主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呀,喏,我想,她不喜我的原因为那边。”沐扶苍下巴一扬,示意欣县主看过去。 绯红的乐平公主正走向一位素衣如莲,扶着丫鬟的娇弱少女。 欣县主一眼看去,就轻轻“啊”了一声:“柳珂?她居然生气了?” 柳珂由两个宫女搀着往前走,裙角有些褶皱,鞋尖污浊,白皙的小脸上带着因气恼而涨起的潮红。 这种嗔怒的样子出现在从来风仪无缺的柳珂身上,真是叫人吃惊。 沐扶苍心里有数,仔细观察柳珂,发现她手掌通红,大概是大力拍打留下的痕迹:“她与魏希列起冲突了。魏希列是个糊涂的,他得了机会,必然不会放过柳珂,虽然不至于毁了清白,但免不了受他浊气侵扰。所谓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就是这般了。” 沐扶苍出现在众人面前,乐平公主立即知道她的设计走空了,沐扶苍没有给她派去的宫女带进迷魂阵里。 沐扶苍不在,魏希列和柳珂却是给她指使进阵的,尤其柳珂是被她的近侍带进去的,两人必然会在迷魂阵里碰头。没有沐扶苍引诱魏希列,他的注意力岂不全落在柳珂身上了? 乐平公主想到这里,连忙命令一福带着宫女侍卫赶去接应柳珂,他们赶到时,刚好拉开因为挨了柳珂巴掌而暴怒的魏希列。 柳珂声音都气得断断续续:“公主,你叫我过去,就是,就是为了让那魏世子,羞辱我?” 乐平公主手指缠着发边垂下的金铃儿,认真解释道:“我才不会害你,我原是想把沐扶苍骗进迷魂阵,让魏希列纠缠她,然后你再进去解救沐扶苍。女人的贞洁犹如性命,你把她从魏希列手里救下,岂不就换上了柳璇欠她的恩情。唉,可惜奴婢不会做事,居然没有把沐扶苍带进去。” 柳珂闻言,身上一阵哆嗦,在心里怒骂道:“白长了一张聪明脸,我叫你厌烦她,可不是叫你在此时下手!姓沐的贱人,哪里是你元思卿轻轻松松骗得到的,若是如此容易,她早已死在我手里了!晦气,晦气,我平白受了那狗东西一阵羞辱,黄纯交我做的任务也险些耽误了!” 乐平公主知道柳珂羞恼,耐着性子安抚片刻,看见柳珂依然沉着脸,她也气恼起来:“我好心好意助你摆脱累赘,虽然没有把事情办妥,你也不该向我生气。”说完拂袖离去。 乐平公主的生母从一进宫便受到雍帝宠爱,连跨三级封为惠妃,乐平公主满月时,皇上为她举办的宴席之隆重,仅次于太子当年。待乐平公主长到四五岁,皇帝越发爱她宠她,京城中无人不知其圣眷最甚,不敢稍作杵逆,是以乐平公主生长在勾心斗角的皇宫中,却无心机诡计,个性也甚是散漫任性,容不得柳珂当真与她怄火。 柳珂倒抽一口冷气,自觉心里堵得难受,但知道乐平公主的重要性,揉揉脸,把脸色缓和下来,反去追着乐平公主,好声好气哄她回心转意。 乐平公主行事旁若无人,柳珂也是气头上,没过于掩饰,留心此处的沐扶苍和欣县主隐隐约约听见几个字眼,再看她们动作,猜出几分事实。 欣县主纳闷道:“我确实是听说过柳珂持才傲物,与各家小姐关系不佳……你虽没有得到状元,但也是皇上夸过的才女,莫非是柳珂嫉恨你,于是三公主故意折腾你给她出气?可是为何反是柳珂受了委屈?” 沐扶苍知道柳珂如何受了委屈,并不打算告诉欣县主,只暗自忍俊不禁:“我原打量乐平公主不是幕后黑手,也是凶兽同党,但是看她方才言行,堪称随心所欲,甚至有些坦荡,与藏头露尾狠毒阴私的凶兽全然两个做派,应该与凶兽全无关系,必然是方才柳珂与乐平公主会面时,背后诋毁我,引得公主信以为真,立即要对我进行报复,反倒折腾了柳珂。” 柳珂和乐平公主一去不回,沐扶苍身心松懈:“她们一走,可算是把麻烦带走了。皇家子女的规矩与为人处事果然大大不同,我须向欣县主多多问询,为将来做个准备。” 沐扶苍先从使她感觉困扰的乐平公主问起:“都说乐平公主是皇上最……啊,好吵。” 人群突然嚣闹开,纷纷起身快步向花园门口迎去,长公主亦扶着宫女前往恭迎。 “是太子驾临,我们快去行礼迎接。”欣县主拉着沐扶苍,匆忙道。 沐扶苍对违背皇帝心意,支持旧制的太子早有兴趣,当下小跑起来,想多观察片刻太子为人,方便制定对策。 在滚滚人潮中,沐扶苍首先看见前面的王阿雪慢腾腾地向前迈步,走着走着,折身返回,往回退了几步,又回头继续向太子方向前行,如此反复多次,直到沐扶苍和欣县主将她超越。 王阿雪行为实在奇怪,沐扶苍忍不住一直看她,耳边听得欣县主嘲笑道:“别管她,我们走。” 太子温文尔雅,只是与站在他身边,俊逸非凡的青王相比,显得过于温吞,缺少未来一国之君的气魄,难怪雍帝尚未有明显暗示,朝廷中已有势力属意青王。 但沐扶苍第一时间,竟忘却了所有的阴谋阳谋、皇权之争,只喃喃道:“原来,她想嫁的人,是这个样子。” 太子不好靡靡之音,不喜投壶角抵,又因在场女子甚多,不愿做那曲水流觞,诗酒唱酬的风雅事,宫女竟不知如何安排兴事行乐。 长公主掩口笑道:“太子哥哥真是,真是叫妹妹难办了。” 青王见湖中,荷花凋零,团团碧叶浮在波光中尚且有些趣味,遂道:“不如放下小舟,众人游湖赏景。” 长公主喜道:“二哥所言甚是,快取我那几条彩鹢来。” 长公主府中前些日子,有人送来几条彩漆金粉装饰的小船,尚未下水,今日刚好拿出来供人游玩使用。船体不大,除去乘船的宫女,每条可乘两至五人不等,另有一艘尤为雅致的小舟,只得乘坐一人。 三皇子不知去向,太子与青王、长公主共乘一船,余下众人或挑选喜欢的船只颜色,或由宫女安排座位。 沐扶苍是新人,且身份比在场诸位女子略显不足,似乎是一个人站在湖边,宫女便想将小舟予她。 欣县主正与贵女说话,记起有人要暗沐扶苍,匆忙回头道:“慢来,你与我们同行。” 沐扶苍无可无不可,便立在原地不动。 似乎座位安排不开,宫女略有些犯难,王阿雪此时慢慢走来,看见小舟心喜:“我喜欢一个人清清静静儿的。” 各人自有玩伴,沐扶苍也有欣县主相邀,自然没有人同王阿雪争船,于是大家分头上船,顺着水流漫游。 沐扶苍踏进长公主府时就觉得此处风光甚好,等乘船游览,才知其占地之广,等于于小型皇宫,称奇道:“想来在翻修做公主府前,此地便极为华美,不知那位受宠先皇的异人究竟为谁?如此盛宠,我该听说过名字才是。” 船桨击打水面的声音与欢笑声夹在一起,颇有田野之趣,沐扶苍与同船的祁小姐谈笑时,耳廓一动,听见风中夹带异响,起身张望道:“好像有人呼救?” 其他船只也发现情况有异,往回驶去。 “哎呀!是阿雪,她落水了!” 小舟已沉没进湖底,湖面时只有王阿雪手握船桨勉强从湖面上支撑出半个脑袋,断断续续呼救挣扎。 秋日衣服肥厚,遇水沉重,善泳之人也不便行动,何况两名弱女子。宫女一缕头发漂在湖面,早无动作,王阿雪眼看着即使有船桨借力漂浮也快坚持不住。 “阿雪小姐,坚持一下,马上有人救你!” 公主府不缺人手,两句话的功夫,好几名侍卫已脱掉外衣跳进湖中,准备救起王阿雪,府中随时待命的医师也即将赶到,众人正松了一口气时,却听王阿雪大叫道:“不,不要,你们不要碰我!” “我,我不能,若是,被碰了身子,我,我不如一死……” 侍卫围绕在王阿雪身边不知所措,船上人既觉得王阿雪愚笨,又想她倒也没错,不能给半裸男子触碰身体,正不得办法,而王阿雪说话时连呛了几口水,咳得几乎窒息。 沐扶苍急切巡视周围:“快找绳索渔网一类的物品来!” 呆立的宫女侍从们恍然大悟,但这一类粗俗物品急切间寻觅不得。 沐扶苍微恼:“算计人时一套套好本事,等救人时,怎么都傻了!”自己伸手想摘下覆盖船顶的彩绸丝带。另一个人却比她还快些,手一扬,将岸边栏杆装饰的彩带整条扯下,末端系紧小酒杯,投入湖中:“请用此物缠住小姐。” 侍从学有学样,纷纷扯下丝带丢到湖中,教水里侍卫将丝绳绕在王阿雪腰间手上,将其拖拽至最近船上。 沐扶苍见王阿雪获救,便不再理睬她,举首向救人者看去。 一百八十 谁人不曾有痴望 凌凌碧波,黄衫女子素手轻摇,立在竹排上,悠悠驶来,脚边放着一只小小的药箱。 她不算极美,眉梢眼角更带上了岁月的痕迹,沐扶苍望了她一眼,忽有所感,又抬头牢牢地盯着她,称赞道:“好出色的人物,竟然只是个医女吗?” 沐扶苍见多识广,深知医师的重要,她自身固然尊重救死扶伤的医师,但医者名列百工,地位远在士农工商之下,所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多数人不会将寻常医师放在眼里,偏见积重难返,难怪沐扶苍有些惊讶此女的选择。 “那位紫衣姑娘是贵府的医师吗?敢问尊姓大名?”沐扶苍向身旁撑船的宫女询问道。 宫女行礼回复:“正是府中医女,闺名心娘。” 欣县主与祁小姐密切关注着王阿雪的情况,没有听见沐扶苍的问话。 王阿雪既已脱险,医女也及时赶到,众人皆放下心,窃窃私语起来。祁小姐向欣县主,用有些同情的语气道:“今天这宗真是巧了,偏偏给救到太子的船上,等阿雪清醒过来,岂非要活活羞死。” 欣县主冷淡道:“是她自己的毛病,没有柳七的才华,却拿捏起柳七的姿态,还痴心妄想继承她姐姐的位置做太子妃,太子大婚都没斩断她妄想。如今非但没有嫁进太子府,反在太子面前丑态毕露,气死羞死都是自找的。” 王阿雪咳出咽喉的积水,从窒息感中恢复过来,瑟瑟发抖地抬眼看去,三张五官颇似,各有风采的俊脸映入她眼帘。 “长公主、青王……太子……”王阿雪连发抖都不会了,原本呛得通红的脸,一片雪白。 她想起自己的船只如何漏水下沉,想起自己在湖中毫无风度的惨叫声,想起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赤裸侍卫救起,更想起自己现在趴在甲板上,浑身湿透,非但不美观,还有春光乍泄之危…… 所有不堪的场景,全叫太子看全了啊! 王阿雪嘤咛一声,昏倒过去。幸好她晕过去了,没有看见太子惊艳的眼神。 太子惊艳的眼神,落在独身支船,轻盈渡来的医女身上。 那个神情,只要开过情窍的人,都能读懂。 青王袖子里的拳头紧紧握起,竭力不去望向心娘与太子。 “心娘,快将这位小姐救醒,务必护她周全。”长公主见赶来的医女是心娘,立即松了一口气。 心娘轻柔触摸王阿雪的胸腹,又掀开她眼皮略作检查,温柔道:“请公主安心,小姐只是情绪激动,一时晕厥,待休息片刻即好,只是秋日水寒,需防备冷了身子,落下病根。” 心娘低哑的声音如美酒般醉人。 长公主回头道:“太子哥哥,我们靠岸吧……太子哥哥?” 太子已经魂不守舍。长公主再转向青王,发现二哥别过脸,垂首不语,似有不快,她心下了悟,掩口一笑。 船只依次靠岸,宫女侍卫排成长队站在岸堤接应。因为出了事故,大家行动更添小心,下船比上船还要缓慢,等沐扶苍踩在实地上时,最先下船的太子心娘等人已去得远了。 沐扶苍踮脚眺望,只看见一角紫影遥遥而去,连声道:“好美,好美,奇怪,奇怪!” 欣县主讶异道:“你在夸赞谁呢?” “方才的医女,她可真是难得的佳人。” 欣县主笑道:“你的喜好可真奇怪,单凭容貌,她还不及柳七小姐,更远不如你,哪里当得起你的夸奖。” 祁小姐轻笑道:“快噤声,柳七过来了,若是听见你们拿她和区区医女作比,必要恼了,张口吟诗作对,我可没她出口成章含沙射影的才华。” 如果不是因为乐平公主横插一脚,原本陪着沐扶苍身边的同伴一定是柳珂了,不知她会不会向欣县主一样,邀她上船?或者,沐扶苍当初没有接下请帖,未曾到访,这船,还会不会沉呢…… 沐扶苍藏起千万心思,迎向竭力掩藏不快的柳珂,庆幸道:“你方才去哪里了?幸好没有来游湖,刚刚出了件大事。” 柳珂哄劝好乐平公主,记挂着黄纯的吩咐,匆匆乘轿赶往湖边。她甚恶黄纯对她指手画脚,但黄纯是要她把沐扶苍哄骗至单人乘坐的小舟上,柳珂一听即知黄纯要拿沐扶苍下手。不论沐扶苍是死是伤,都是柳珂喜闻乐见的事,于是她痛快应下,并且甚是用心做事。 她路上即听见宫女紧张的交谈声,似乎是有人落了水,暗喜道:“即使没有我的引导,沐扶苍还是上了小舟,遭了淹?也对,她在这里是独身一人,那船简直为她量身定做,只是不知黄纯怎么会预知到公主府里有条一人小舟?” 喜悦之下,柳珂嫌轿子缓慢,跳到地上,小跑起来,跑得气喘吁吁。 可惜,沐扶苍干干净净地站河边,身上一滴湖水也没沾。 柳珂心里失望,强打起精神,脸上故作茫然道:“我过来时听见宫女们乱糟糟的,究竟发生何种大事。” “王家小姐的小船突然翻了,她落入水中,幸好救援及时,没有大碍,只可惜了驾船的宫女,来不及相救。” “王家小姐?王阿雪吗?”柳珂知道王阿雪有意太子妃之位,太子妃做不成就试图染指太子侧妃,但她实在带不来任何威胁,柳珂也不将她视为对手,等听见落水的是王阿雪,真是异常失望。 几位皇子皇女随王阿雪、医女进屋,不再出现,众人有眼色地分头告退,沐扶苍与欣县主约好待寒冬山月寺赏雪后,登上回家的马车。 此次宴席虽无生死攸关之险,有意思的小事疑点处处皆是,沐扶苍极想找人谈话交流,掀起车帘却只看见元宝和银块的身影。 “唉,做完假账后,她们又被我打发走了啊,也不知碧珠在衮州过得怎么样,西北风沙大,红池可还承受得来?” 沐扶苍拈着月饼细思一回:“三皇子可能是意外,迷魂阵是乐平公主所为,而沉船的事,柳珂一个人做不来,里面大概有凶兽主人的手笔,值得一查。” “我上次要的情报,老庙迟迟没有回复。区区柳府女婢,不该无从下手,老庙是遇上麻烦了?事有蹊跷,小心为上,我再等几天联络老庙吧。” 沐扶苍主意定下,再思考起与顾行贞的对话:“戾王宝藏是非起不可了,朝中人几乎都决意与狄族无限期地谈和下去,虽然顾将军意见不同,认为狄族会带来的危险,但粮草后备……唉,我如果不是活过一个十年,亲眼亲耳听过见过狄族祸乱,在朝廷这种情形下,我也会选择不与开战,放任狄族生息。” “希望戾王宝藏能够解决武器问题。” 沐扶苍敲打着掌心:“冯女史的病情应该稳定下来了,我最近几天也无他事,该去探望冯女史了,顺便,顺便请天生水师父随我越州一行。” 现在已是中秋,沐扶苍沉沉吐口气:“白哉子道长,你在哪里呢?宝藏最好秋冬寻觅,我今年赶得及么?” 凶兽主人固然凶残险恶,沐扶苍最担心的依然是千里之外的狄族与日趋强大的拓律宽。 想到前世此时,顾将军危机已现,不出半年便含怨屈死,沐扶苍心口一痛,月饼嚼起来苦如黄连。 元宝不知沐扶苍心事,从车窗外看见沐扶苍将月饼丢回盘中,小心道:“小姐,可是月饼不称心?珍宝阁新出了一些稀罕味道,奴婢马上去采买。” “九重夜啊……转向,去珍宝阁。” 九家、建造迷魂阵的异人……五年之期未至,白哉子去向不定,沐扶苍左思右想,不能肯定自己在今年内找到他,不如去询问九重夜,那名异人如果有弟子在世,或许可以拿他的后人代替白哉子! 道路两旁的商铺人家,皆踩着凳子梯子,欢欢喜喜张灯结彩,越往大街深处走越显热闹,手持月饼灯笼的拥挤人群几乎把车子堵在半路。 元宝看得羡慕,笑着喊道:“小姐,我们……”她说了一半,便觉后悔,想那中秋合家团圆,而沐扶苍只是孤家寡人,佳节时更觉凄清,却不如不过。 沐扶苍已听见元宝的声音,探出车窗:“何事?” 元宝支吾片刻,眼神从远处飘过,脸上骤然咧出笑容,快活道:“小姐,你看,九公子在那!” 不待元宝点出,沐扶苍已顺着周围人群抬头仰望的方向,望向珍宝阁二楼,看见九重夜斜卧在窗边美人榻上,金银锦衣比天边晚霞还要绚烂。 九重夜凤眸轻垂,向沐扶苍微笑。 这一笑,引得楼下女子们惊呼不绝,欢笑中隐约夹带着男人的惊叹声。 沐扶苍笑叹道:“真是妖孽。”带着满脸通红的元宝银块挤出人群,登上珍宝阁大门。 一个白胖小姑娘恋恋不舍地把眼珠从九重夜身上拔下来,一跺脚,就要跟在沐扶苍身后冲进珍宝阁,婢女连忙拉住她:“小姐,使不得!” “她进去了,我也要进去!哼,小乞丐一定是去勾搭九公子,我要拦住她!”这姑娘居然把大雍最大的珠宝商叫做小乞丐?! 婢女劝道:“小姐,难得夫人求情,趁着节日许我们出来走动,要是给老爷知道了,以后怕是再也出不了屋了!” 小姐对老爷的畏惧终究压倒对九重夜的渴望,恨恨地转身离去,口中喃喃地吐了一句话,婢女问道:“小姐,您说什么?” 小姐咬着嘴唇不说话,回头再寻觅九重夜的身影——美人榻上已经空了,只留下一扇丝毯半垂在地上。 一百八十一 异人乃异常之人 “心情不佳?” 九重夜用黄梨木勺舀起热水,均匀地淋在青瓷盏上,温热青盏后,再用长长的银质夹子,镊起茶碗,将滚过两水的茶液注进茶盏,茶香袅袅升起。 袖子上大片大片的金地银花随着九重夜行云流水的动作折射出细碎闪烁的光芒,煞是好看,沐扶苍捧起散发着清香的茶盏,心满意足地叹口气:“我本来确实难受,等饮了你这一杯,万般烦恼一时俱无,果然是好茶好手艺。” 九重夜膝行挪到沐扶苍身边,并排坐下,他没有束冠,长长黑发几乎拂在沐扶苍的肩膀上,隐约散发着清淡复杂的香气,在她耳边笑道:“难得无为妹妹夸赞,我定要研墨作赋,将今日此时纪念起来。” 也许是因为九重夜是少有的幼年玩伴,沐扶苍虽然有些忌惮九家神秘的来历和此人妖异言行,但心里确实分出一份真情,将九重夜当作朋友与哥哥,总也生不起男女之情,也不怕忌讳,半靠九重夜身上:“小夜,为什么不问问我和谁生气呢?” 九重夜轻轻撩开沐扶苍耳边垂下的碎发:“无为妹妹刚才公主府回来……是发现,皇家宴席,却与梁府或者其他人家没什么不同,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林林总总,依然是妇人内宅的伎俩,因此颇为失望。” “是呀,”沐扶苍懒洋洋道:“我先是给乐平公主摆了一道,将我身边人调开,又碰见三皇子元衍烈,一口咬定我在长公主眼皮下与野男人私相授受,然后是乘船游湖时,王尚书家的王阿梦意外沉船落湖,可怜驾船的宫女无辜丧命。” “当我迈出公主府时的心情,感觉就像我每次走出梁府时的心境。” “我虽不惧她们,却,实在不喜欢。” 九重夜怜惜地望着沐扶苍的侧面,她眼睫甚长,自己衣衫上反射的金光落在那面颊睫毛上,好像一场破碎的美梦。九重夜忍住伸手触碰的渴望,轻声道:“无为妹妹想要的是,和冯柔女史一般,站在朝堂上,为律法为政绩为社稷百姓与人争锋,鞠躬尽瘁,可惜,皇上,他不许啊。” 沐扶苍的仕途,在册封县主的那一刻终结了。 沐扶苍的睫毛微微一颤,九重夜笑道:“但是你才不会甘心做一个吃宴席看热闹的县主呢,即使接触不到政权,你也要凭自己的能力从民间折腾起来,成全自己的目标。” 沐扶苍摸摸耳朵:“哎呀,你可别夸了,我只是不耐烦与小孩子过家家,哪有这么伟大,说得怪不好意思的。小夜,九伯伯最近身体安康吗,我迟迟没有拜见他。” 九重夜直起身子,摇摇头,沉顿道:“不好,很不好,我父亲近年在故乡安养,病清反反复复,生意的事我一点也不敢劳烦他。唉,现在生意不好做啊,为了能给伙计们发出工钱,我都亲自卖起月饼,眼看着就要把自己一起卖出去了,无为妹妹若可怜哥哥,不如将我买回去吧,免得我不知道落在谁人手里,平白受气。” 沐扶苍一口把残茶饮尽:“算了吧,珍宝阁只有这天与民同乐,我若是领你回家,不到半路,就要被姑娘媳妇们撕碎了啦!再来一杯。” 九重夜重新烧水烹茶:“你这是牛饮,非品茶之道。” “我原不是文雅之人,已经被迫在公主府里装了半天了,这会你可饶了我吧。”沐扶苍端起热乎乎的茶盏:“我在公主府也不是全无收获。” “哦,有什么收获?”九重夜知趣问道。 “长公主府里有一座神奇之处,叫做迷魂阵,据说人进去就出不了,乐平公主就是想拿它暗算我,不过我没有真正进去。小夜,你听说过迷魂阵吗?” 九重夜眨眨眼睛,再给沐扶苍续上一杯热茶,沐扶苍没有接茶,一脸好奇的盯着他。九重夜叹口气:“知道。” 沐扶苍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以手拖腮,靠在茶台上,示意九重夜继续说下去。九重夜露出不知拿眼前少女如何是好的表情,无奈道:“唉,所谓迷魂阵是奇门阵法的一种,奇门阵法不同于军队的阵法,内含术法符咒等非常手段,确实能做到方寸间藏天地。布阵之人是先帝宠幸的得道仙人,据说习有长生之法,美貌不老,法力无穷,给先帝进贡了许多仙丹神水。当时的人说得好听,夸他是半仙,我私心想他,却是个邪魔外道,世间万物有得有失,天理循环,每个人,乃至每个朝代的气运寿命都是有数的,如何有长生之事,即使他当真保持容颜不改,也合该是拿妖术借来的。” “万宝商行现在气运正旺,无为妹妹可不要为了更近一步,急功近利,走上邪路。” 似乎是怕一向胆大的沐扶苍跑去拿妖术推动万宝发展,关于这名半仙究竟是谁,九重夜再不肯提。 听者有心,沐扶苍暗暗嘀咕道:“白哉子道长似乎便是容颜不老,我四年前瞧他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前世里,十年后再看到他,依旧就那样的脸皮,而且他称得上美貌不老、法力无穷了,难道白哉子就是当年的异人?” 虽然没有从九重夜口中打探出异人下落,沐扶苍却给提醒了一件以前没有想过的事:“小夜此言在理,人间力量此消彼长,一切都是均衡的,就像我求佛拜神,神佛保佑了我,但我也损失了供果香火,并非白得福报,道长救我一命,这条命,不能是平白冒出来的,他,或者是我,会付出什么代价呢?” 沐扶苍拎着月饼从珍宝阁里出来时,街道上灯火璀璨,很多商铺已经提前点亮了灯笼,连夜出售糕点果品,人群来往采买,好不热闹。沐扶苍心里一动:“听丫鬟汇报,冯女史最近身体转好,可以见客了。关闭学堂后,冯府也是极安静冷清的,我不如前去拜访她,共度佳节。” 皎皎月光下,不全是欢声笑语,在街角阴暗角落,摆摊算命的道士趴在简陋的小木桌上,有气无力地叫道:“测字看相,所算必准,福祸在握,只需八文。今日佳节酬宾大降价,算桃花算财运算儿女,只需八文,只需八文!” 众人忙着购买礼物果品,谁会在这会找一个野道士算命呢,道士也明白这几天不大可能有生意,有的没的叫两声,眼看着就要昏沉沉伏桌睡去,一只极漂亮修长的手,握着八文钱,搭在了木桌上:“道长,但请一测在下命格。” 道士抬头,难得的客人长袍披发,带着一张白色长角的面具,上面只用血红的朱砂勾勒出细长的眼睛,怪异且美。 道士把钱往布袋里一丢:“测字?看相?” “字迹后天而成,为心声,骨骼天生之相,乃天命,便看相吧。” 他带着面具,却要道士看相。 道士居然也认认真真盯着面具,严肃道:“施主面白无色,可见奸险,眼中含煞,冤魂缠身,额前生角,人间妖魔,此命至险至贱,天理不容,合该一死。” 随着道士发话,披发男子先是轻笑,然后是大笑,笑得癫狂,蓦地,他收敛狂笑,寒声道:“白哉子,作为白家人,这天理,难道就容得下你么?” 梁善空着手回到梁府,进屋就将自己关进闺房,连晚饭也只吃了两块桂花糕而已。 梁刘氏担心女儿在外面受了欺负,站在门口捧着碗哄了半天,梁善才打开了门,眼睛哭得红通通的。 梁刘氏又气又心疼,要把跟随梁善出去的莲莲喊来挨骂,梁善恹恹道:“别叫她,娘,我要和你说件事。” 梁刘氏有些感觉不妙,放下碗筷,小心道:“善儿,你今天是不是遇见歹人了?” 梁善摇头:“没有,我……”她的脸红了,比眼圈还要红:“我看见九公子了。” 九重夜不是时时刻刻出现在珍宝阁,梁善也罕有出府逛街的机会,九重夜容香名满京城,九重夜又和沐扶苍的名字经常挂在一起,但直到几个时辰前,她才亲眼见到了九重夜。 难怪袁倩黄曼宛她们提到九重夜与沐扶苍的流言蜚语时会生气。 梁刘氏浑身一抖,想起关于九公子的传言,颤声道:“善儿,你不会是看上那个九重夜了吧?” 梁善罕见地害羞起来,梁刘氏狂怒道:“他区区一个商贾,仗着一点姿色,也敢肖想我的宝贝女儿!” “不许你说九公子不好。”梁善瞪起眼睛,她容不得人说九公子坏话。初见九重夜,她真是如遭雷击,惊艳得几乎失语,呆望许久,沐扶苍忽然出现,梁善这才想起来,谣言里,沐扶苍是要嫁给九重夜的。 这样风姿无双、美若天仙的九重夜,沐扶苍她也配得上!? 回到家里,梁善越想越吃醋,越想越割舍不下,终于痛下决心:“我知道,即使当不成太子妃,我也得嫁进高门大户的,可是,京城里再没有哪个世家子比得上九公子了,我就算受些委屈,也要定他了!” 梁康没有娶到合意的妻子,梁刘氏便把梁善的婚事,看得比以前更重了,紧紧抓在手里,千叮咛万嘱咐她是要高嫁的,生恐梁善和哥哥一样,弄出道孽缘,结果千防万防,防不住九重夜一顾倾城。 梁刘氏狠下心,咬着牙关不答应,梁善把自己往房中一关,绝食抗争,饿了两天,原本白嫩的圆脸黄了一层,气息奄奄,了无生趣。梁刘氏到底是心疼女儿,大哭几场后,不得已答应了女儿的要求,同意她下嫁九家。 梁鸣扬一贯厌恶九重夜妖服异状,得知女儿绝食原因竟是为了嫁给九重夜,勃然大怒,放话他宁愿梁善饿死在自己家。 梁善铁了心,饿死也要成为九重夜的鬼。梁刘氏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去死,冒险偷偷找媒人从中串联,没想到,所有媒婆听见她是要相亲九重夜,皆忍笑婉拒。 梁刘氏好似两天老了十岁,垂着脸愁苦道:“沐扶苍如今是县主,倒也算了,可这九重夜,怎么也做不成亲家呢?我还指望着他入赘,好叫老爷同意这门亲事。” 梅香悄声道:“夫人,表小姐据说与九公子结下娃娃亲,熟得很,她变成县主后,当年的婚约未必作数了,但是交情还是在的,咱们不如去请表小姐从中说合。” 一百八十二 先下手者为强 屋子很亮,墙很白,堂中干干净净放着两把椅子与一张桌子,柳珂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紧紧把胳膊抱在胸前,脸色难看异常:“再说一遍,是元思卿将我从沐扶苍身边支走,我身不由己,难道要违抗公主旨意吗?” 黄纯弯下身体,鼻尖几乎碰见柳珂的鼻尖,柳珂不自觉地向后仰身闪躲,随即暗恼自己的弱势,将眉头皱得更紧,耳边听见黄纯嘲讽的声音:“是啊,小美人公主将你喊走,使你没有监视着沐扶苍上破船——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知道,你没有完成我要你完成的事。” 柳珂忍气道:“长公主府的局势不是我能够掌控的,你的要求如同命我摘星揽月般毫无道理,如果以后的任务都如昨日,我们之间的合作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啧,原来柳家大才女只有这点本事。”黄纯站直腰,居高临下地蔑视着柳珂,柳珂烦躁地低下头,躲开黄纯的视线。 “王阿雪没有死,大约沐扶苍也不会死在哪里,他们这番折腾有什么好处呢?”在黄纯看不见的角度,柳珂眼珠滴溜溜地乱转,细细思考眼下局面,她心里其实没有面上表达出来的那么愤怒。 “显然,沐扶苍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或者说,这伙人清楚自己不能控制住沐扶苍啊……所有动作看起来,他们似乎只是为了将落水之人送到太子面前。沐扶苍确实适合施展美人计,可是一个不能控制的美人,送出去有何意义呢?若是换做我,我下一步命令,应该是叫‘柳珂’利用身份便利,盯紧了沐扶苍,沐家短短几年发展壮大,除了运气,一定有不可告人的手段在内。” “即使捉不到尾巴,编,也要给她编出来!总要将她困在掌心里捏死了。” 果然,黄纯下一步命令便是:“你也做不了大事,搭交情总会吧?去,和沐扶苍做个好朋友,陪吃陪玩,把她一日三餐去了几次茅厕喜欢哪件衣服,都给我看仔细了,懂吗?” “还有,她手下有几个丫头,现在不在府里,你注意沐扶苍和她们的联系,有任何与之的举动出现,立即告诉我。” 黄纯轻佻地抬起柳珂下巴:“再犯错,我就一口口吃了你。” 沐扶苍额头细细地沁出一层细汗。 八月十五的天,只能算是凉意,但是屋子里已经燃起了火盆,门窗紧闭,只拿外屋最远的窗户开了一条缝隙来流动空气。沐扶苍本就不畏寒冷,呆在屋里热得胸闷,可是又舍不得离开冯女史,乖乖地坐在冯柔对面微笑, 冯柔披着狐裘坐在窄榻上,她身边立着的人是天生水。 冯柔与天生水均算不得美貌绝伦,但是沐扶苍看来,两人清新脱俗,出类拔萃,恰是一对神仙眷侣。 “师父,我就知道是你来了,幸好有你在。”冯柔的病情不是寻常手段能治疗,天生水用来救治冯柔的,未必算是医术,沐扶苍心里清楚,却是不说不问。 只要冯柔活着便好。 天生水望着冯柔,轻轻笑了一下,笑容出奇得柔软:“多谢沐小姐送来的药材。” “何须师父道谢,都是我的师父,这一个‘谢’字,实在折煞了学生啊。” 天生水没有反驳沐扶苍的对他的称呼。 自从天生水知道沐扶苍文章经书师从冯女史后,他对沐扶苍亲近许多,也默认了沐扶苍徒弟的身份。 冯柔病中依然关注时政,清醒后令婢女将京城消息仔细传达,当得知沐扶苍顶住压力参加科举,却只封赐县主之位时,惋惜不已,而沐扶苍与柳璇一起失踪的消息,京城流传不广,细节更是外人不知,况且两位姑娘皆平安无事,冯柔并没有过于在意。 沐扶苍端起茶盏,若随口道来般,慢吞吞提示道:“有惊无险,我跟随天生水师父练剑后,一俩个男子并不放在眼里,不过,这件事有个奇怪的地方,那伙劫匪居然说自己不图钱财,只是要拿柳璇换一瓶乐平公主的鲜血。” 冯柔沉吟道:“果然奇怪,人之血液离体后尚不如清水一碗,何用之有?莫非听信了方士术师之言,欲行巫蛊诅咒之事?” 沐扶苍望向天生水,天生水只是温柔注视冯柔。 冯柔犹自思索:“清楚柳璇在柳府地位,并分明乐平公主与柳府的关系,劫匪来历不凡。扶苍,余者皆事小,你务须先周全自身。” 沐扶苍微感汗颜,连忙道:“女史莫要担忧,我和顾将军都以为,他们可能与戾王旧部有关。” “至于所求鲜血,我有个怀疑,只是说来有些荒诞。我在末云城时,结识了一位洪夫人,她曾经暗示我,她知道戾王宝藏的下落。” 天生水听见沐扶苍谈及戾王与宝藏,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冯柔抬头笑着望了天生水一眼,道:“原来如此,皇家血脉与开启宝藏有关。” 沐扶苍暗赞冯柔之聪慧,一点即透,反而不好细细讲下去,让冯柔知情太深,牵扯进来,于是岔开话题,挑一些边疆趣事说笑,又聊起西北民生渐复,果然使冯柔心情大畅。 晚间,冯柔用过药后需卧床休息片刻,沐扶苍服侍冯柔安睡后,同天生水走出房门,来到院中。 星灿风凉,沐扶苍心胸一畅,长出一口气后,向天生水行礼道:“师父莫怪我语出试探,边疆危机迫在眉睫,我急需了解宝藏实情,又不敢使女史承担了危险。” 天生水平淡问道:“你欲开启宝藏以充军资?” “是,”沐扶苍肯定点头道:“狄族危害远胜陆戎,若放任其统一,大雍必将重蹈璃朝之覆辙。” 璃朝便是因异族入侵险致覆灭,烈武女帝在战火中掌控军权,登临帝位,但异族之祸始终未得解决,女帝建立的朝代终究因为外敌侵犯,间接亡于元氏之手。 天生水似乎并不是很在意大雍的存在与否,宝藏能否派上用场,闻言只说:“既然洪夫人选择将情况告知于你,那便让烁儿随你去吧,这也是他生来的责任。柔姑娘病情安稳,我会在立冬前离开京城,你们速去速回。” 沐扶苍微微一顿,天生水误会了,洪夫人未将宝藏情况讲明便已惨遭毒手,她现在连宝藏埋藏地点都只是猜测而已,如何在四十余天内起出宝藏? 也是因为误会,天生水流露了一句让沐扶苍惊悟之言:“师父方才说,这是洪烁生来的责任?” 天生水剑心通明,察觉到沐扶苍暗自惊诧,只作她是在担忧人手未足,时日却近,安慰道:“有位白哉子道长,法力高深,当世能与他匹敌者寥寥,足可开启宝藏。我既来京城,你与他相见之日便不远了。” 白哉子?好巧。沐扶苍又诧异想到:“为什么师父来到京城,我就会见到白哉子道长了?” 沐扶苍正欲向天生水询问白哉子,冯府侍女回禀道:“县主府来人,有信件送到。” 沐扶苍重视边疆情势,曾命沐家人只要接到衮州和西北的信息,除非她身在皇宫官府等重地,不然信件需立即交予沐扶苍本人。沐扶苍向天生水告声罪,快步走到院门,果然看见沐家家丁手持信封恭敬等待。 沐扶苍到灯光明亮的房间中展开信件,看见是紫山亲笔书写,先讲万宝在西北的发展与土豆种植情况,又言自己将去追赶一伙异国行商,购买他们的马匹,待事成后将在附近村落调查马草情况,一来一去归期不定,其间例行的回报将交由梁州掌柜负责。 沐扶苍将信件反复浏览几遍,用烛火全部燃成灰烬后,拍拍手走出房间,冯府侍女又走来禀告,县主府派人来将一件事物亲手交给长安县主。 “方才是紫山,这回该是碧珠自衮州的来信了吧?” 沐扶苍再次来到院门,即将靠近时,她忽然驻足。 立在门口的人,沐扶苍从未见过。 “拜见县主,小人乃刘老,板,派遣,将之前定下的货品送来,劳县主久候了。”他在“老板”俩字间顿了一顿。 “刘老?” “正是。桂满楼最近有些不便,所以您要的情报由小人交付。” 沐扶苍接过密封的情报,看着外形与老庙之前送来的情报相仿,种种情况倒也对得上号,略信了几分。陌生人交付情报后,补充了一句:“另有一件事请教县主,您之前派在西北与我们交接的姑娘近日离开了梁州,消息中断,约定的物件不能送至,您是准备推迟时日,还是另择人交付呢?啊,此事原本因由刘老与您面谈,但我们与您此段时日联络不畅,只好由小人冒昧相询。” 紫山,离开了梁州? 沐扶苍考虑片刻道:“延后吧。老庙将与我终断联系?” “只是暂时,请您稍安勿躁。” 送走老庙来人,沐扶苍旋即神色肃然,拉起裙角跑进方才的房子。 地上还残留着几片灰烬。 沐扶苍把情报放在桌子上,拿指关节敲敲桌面:“方才的陌生者句句皆是我与老庙的机密,确实为老庙中人,他没有理由,也做不到在紫山的事情上欺瞒我,关于紫山的问话是与紫山信件同时到了我手中……也就是说,紫山在写信前已经离开了梁州,根本不是按信件所言,准备安顿好梁州事物后离开,中间这一点细小的时间差别,只能表明,紫山,遭人胁迫了!” 一百八十三 给你个理由 “劫持者送来的是哄骗我紫山安稳的假信息,而非勒索信,他们不为求钱;带紫山离开梁州,那么,就不是在图谋万宝在西北的产业。” “他们要的,是紫山本身!” “江湖高手众多,紫山与众不同处在于她是千指的徒弟,于断水案发后,这点已隐瞒不住,想必官府人心知肚明,不予追查罢了。而千指老人与其他偷儿不同的一点——他是戾王部属,深知宝藏之密,甚至就是开启宝藏的关键一环!” “宝藏知情者寥寥无几,除了洪夫人,我只遇见那伙绑架我和柳璇的戾王余孽。”沐扶苍小心刮去蜡封,展开薄纸,手指很稳:“与残军有过接触的官家人——柳珂!柳珂如果有心,不难从他们口中获悉开启宝藏的条件,而且她身在京城,探听到紫山出身亦是轻易。柳珂既然能获得这些,她的同党凶兽主人自然也能知晓。也许紫山就是凶兽主人舍弃姚三春转而控制我的一个理由。” 老庙行文简洁,将柳珂身边无关紧要的小事一笔带过,只着重解说了她身边两个丫鬟,分别叫做清越、敬儿。 “清越于三十五日前暴病身亡。柳珂借口疫病,未曾归还尸体,仅赐财物安抚家人……” 沐扶苍继续看去:“敬儿本为柳珂生母的侍女,柳母病故,贬为下等丫鬟,而后,巧遇柳珂成为其贴身侍女,不出月余,即在与柳珂清越郭府赴宴时失踪。郭府寻人未果,迄今下落不明。” “而敬儿直接在数月前于郭府失踪了啊……有意思了,她与清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竟成了宗迷案。” “清越深得柳珂重用,柳珂不会轻易放过她,约莫人是真死了,只是并非病逝,尸体不能见光。清越与敬儿的遭遇究其根底,都与柳珂息息相关,我可以大胆怀疑,整件事是从当年太子妃起始!”随着纸条的描述,沐扶苍脑海中浮现出清晰的时间线。 “柳珂不愿做太子妃,谋害生母,已守孝为名,逃过选秀,也许清越就是那个杀手,但是露出马脚,让敬儿发觉。敬儿将秘密保守至今,终究没有逃过柳珂毒手。柳珂将敬儿带入郭府,意图杀人嫁祸给郭家,然后又将清越灭口。可惜原本应该死在郭府的敬儿为凶兽主人获得,拿来做要挟柳珂的把柄。” 沐扶苍点燃纸条,将灰烬收进荷包,出神望着掌心沾染的黑痕:“如此一来,两个丫鬟的失踪死亡,与柳珂加入凶兽匪类,都有了理由。” “但清越死在我遭遇绑架之后……当年柳母死时柳珂没有灭口,她也不该为杀敬儿而灭口清越,或许她遭到凶兽主人威胁后才起杀心,就是说,在遇见叛军余孽时,她尚不是凶兽同党。” “柳珂本是受制于人,加上她生性自私,即使了解到宝藏秘密也不会告知凶兽主人。据我亲眼所见,残军虽然有些本事,但不至于将京城这些圈圈绕绕全部打理通顺,约莫是凶兽主人背后指点,恰巧柳珂也找到叛军,由此凶兽主人注意到她。” “呼,”沐扶苍吹去掌心余灰:“虽然尚有疑点未解,大体情势应该如我猜想了,凶兽主人要挟柳珂、绑架紫山、连通叛军,甚至有勾结狄族的嫌疑,他究竟是谁呢?” “且不管凶兽主人的真实身份,我如今当务之急是抢在他前面夺取宝藏。” 沐扶苍将凌乱的心思一敛,寻到守护在冯柔房外的天生水,向天生水讨要信物。 “师父,小师弟与我……哎?”天生水和冯柔毕竟与众不同,沐扶苍有太多想隐瞒的内情,斟字酌句道。 天生水不待沐扶苍委婉解释,已经将一把匕首递来。 沐扶苍接过匕首,观它形制纹饰,倒似自己家中的裂冰。 天生水勉励道:“每个人皆有言不由衷之时,你不必自责。曾有故友语我,何须天下知己,但求无愧于心,我亦将此言赠你。” 沐扶苍抬头,望进一双比天上月光还要纯澈的眼眸里。天生水的神情总是很淡,但每一个眼神都是真诚的。 沐扶苍很快把头低下去,没有说话,她方才并不是惭愧,仅仅担心自己骗不过两位师父而已——她也确实没有能隐瞒过去,只是他们将她想得太好了。 天生水送给沐扶苍的匕首叫做碎玉。 不管匕首叫碎玉还是裂冰,有了它,沐扶苍就有把握去说服洪烁。沐扶苍紧握着碎玉,魂魄几乎飞到了越州,半刻也呆不住京城了。 沐扶苍先叫丫鬟带着口令回家,让黑水众到各个青楼找寻小辟——想来在中秋佳节里,独身一人的小辟除了青楼花船没有其他去处。 洪烁的下落略微难寻些,须小辟带领黑水众,暗中搜查京城,或者还要竹蜂帮配合…… “扶苍?” 沐扶苍把视线重新放回在冯柔身上:“抱歉,我方才走神了。” 天生水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烹茶,珍宝阁的月饼再好,吃多了总会发腻。 冯柔默然片刻,望向天生水。 沐扶苍连忙握住冯柔微凉的手指:“女史,不要,我可以的。” 天生水让洪烁随她去寻宝,自然是不愿亲身前往,他是清淡的个性,本因如白云般浮过俗世,既不想参与纷争,沐扶苍不会强行拖着他趟浑水。 何况冯女史的病情让沐扶苍忧心,有天生水陪伴才好。 “唉,我以前最欣赏你的刚强与气魄,如今却最怕你的要强伤到自己。兰熏而摧玉缜则折,莫要强求高洁。去吧,知道你有急事,以后的时间还长,明年的中秋我们再聚。” 沐扶苍笑道:“我哪里有急事,倒是女史别嫌弃我赖在这里碍事……啊,我还需要讲一句道歉,女史,我在衮州发生火灾,不小心弄丢了您赠我的玉玦。” “我送你玉玦,只是怕你在外遭遇不测,无人援手,如今你平安无事,余者便不足道了。” 以前不知道玉珏来历时,沐扶苍尚可轻轻带过,如今既然知道了天生水与冯柔的关系,她不能不放在心上,此行便带了一方上好白玉送给天生水赔罪。 白玉大小十分适合做一对玉珏。 天生水欣然收下白玉,冯柔消瘦的面颊罕见地飞起红霞。 第二天一早,沐扶苍乘车急速驶回家中,小辟已气急败坏地待在县主里,看见沐扶苍进屋,劈头骂道:“就知道跟着你这倒霉女人不会有好结果,快说,你把我师妹弄哪里去了?” “这些事等我有时间慢慢解释,你先和我去寻我小师弟。” “哼,我昨晚已经找过了,他在娇霜那。” 沐扶苍不及换装,直接从金凤院后门闯入娇霜房里,将娇霜点晕,匕首递到洪烁眼前:“师父有命,你要配合我出去走一趟。” “少乱认师父。”洪烁揉着眼睛打量匕首一眼,撇嘴道:“替你做事吗?不去!” 然后他恶毒地补充了一句:“你死在外面,我才开心。” 沐扶苍冷静道:“我不气你恨我,因为我知道,你那点本事也就会拿我撒野了。” “你别……” “洪烁,你闭嘴!你和我都清楚,你娘的死与凶兽脱不了关系,而凶兽背后的主人,他才是我们最该复仇的真凶,可是你从来没想过找他,你只敢拿我,拿末云城,拿和亲近的,同情你的人出气!” 洪烁胸脯一起一伏,怒火中烧,沐扶苍语速极快,不容他反驳:“再者,你真的是爱你娘,想让她瞑目吗?我打量着不是,洪夫人活着的时候,你从不听她的话,直到离世,你都叫她忧愁不已。无论你娘还是师父,你从来没有敬爱过他们,只顾自己任性,你有什么资格替师父拒认我这个师姐?比起我,从不听话的你算哪门子弟子?” 沐扶苍一声脆响,拔出匕首,直插进洪烁面前木桌上:“最后再问一次,师父有令,要你听从我吩咐,外出行事,你去,还是不去?” 第三日,黑水众在县主府外的小宅院里,已经悄悄打包好行李,预备骏马,随时可以出发。沐扶苍坐在府中卧房内,面前摆着一只玉瓶,瓶里装着容香的血液与防止凝固的香料。 “无双武者、机关巧匠、皇族之血皆已到齐,只差白哉子道长不知所踪。听师父的话外之意,道长与他源渊颇深,我或可派人在冯府外守候,待白哉子道长拜访师父时,我将他请来商议。” 冯府不远处有座茶楼,很适合沐扶苍等待。沐扶苍正准备前往,银块进屋行礼道:“小姐,柳七小姐又至府中拜访您。” 沐扶苍揉着眉角,轻叹道:“又来了,她是想把我盯死在京城啊。唉,不打自招,果然绑架紫山的是凶兽主人……” 即使已经猜到柳珂的目的,但她身份不是沐扶苍容易拒绝的,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和和气气的柳珂比冷傲孤僻的柳乡君更叫人不易招架。 柳珂从中秋节后,几乎每天都要来寻沐扶苍闲聊。她既狠毒,也极聪明,沐扶苍一时找不到不易引起怀疑的借口摆脱她。 这日,沐扶苍与柳珂虚情假意地互赞着对方珠钗时,银块禀告道,梁夫人求见县主。 平时,沐扶苍自找一千个理由回绝梁夫人,这会却是乐得她上门,连忙将梁刘氏请进屋。 梁刘氏看见柳珂也在场,言语间迟疑起来,柳珂极有眼神道:“我看门外花架上金菊正盛,且去访香赏花,失陪了。” 沐扶苍院中之物,无一不是极品,菊花金红相间,茂盛得如同一团火花,柳珂漫不经心拿指甲轻轻触摸,弹落几滴露水在掌心。 她捧着水珠,似无察觉,全部的心神都放在沐扶苍房间里,竖起耳朵倾听里面隐隐约约的对话。 柳珂没有太好的耳力,分辨不出屋里的声音,正欲放弃时,沐扶苍一声高喝,惊得她手一抖,将露水甩出。 沐扶苍大叫道:“什么!夫人,你要我做什么?” 一百八十四鸳鸯自寻我且去 梁刘氏原本有些忐忑,即使她不通其中关节,但给媒人拒绝的次数多了,也不由得开始产生怀疑之心,告诉沐扶苍梁府欲与九家缔结婚事时,实在不安,可是当沐扶苍惊呼出声,她突然升起一种痛快的愉悦感,好似狠狠赢了沐扶苍一场。 “九公子?善妹妹要嫁与九重夜?”沐扶苍不可置信道。 “是啊,我们梁家,不缺吃不缺穿,用不到卖女儿,只要真心对待善儿就行,我瞧着那九重夜虽然家门低些,倒像是个知冷知热的。唉,扶苍啊,你也知道咱家是官宦人家,竟一下找不到合适提亲的,我想你与九家也算熟识,这才特意亲自过来托你和九家说道说道。” 沐扶苍摇着头,面现难色。 梁刘氏愈发暗自得意起来:“叫你推三阻四不肯嫁康儿,结果你想嫁的人,还不是得娶我家善儿?”于是故意问道:“这有何难处?莫非你当真与那九重夜有过婚约?” “夫人说笑了,沐家与九家世交而已,只是我尚未婚嫁,便做媒搭线,和人强说婚事,有些不妥。” 梁刘氏“哎呦”一声:“怎么会让你认真当媒人,只是去知会九重夜一声,好叫两家心里有个底,庚贴彩礼议亲,一样样得慢慢来呢!” 沐扶苍不说答应也不表示拒绝,只是犯难而已,梁刘氏记挂着家里不肯进食的女儿,暂时顾不上劝沐扶苍嫁与梁康,仔细嘱咐她如何向九家说亲事后,匆匆赶回梁府。 柳珂等在院中已是好奇极了,梁刘氏一走,马上打探道:“沐姐姐,可是梁夫人为难你了?人生总是有不如意之处,我们做小辈的唯有忍耐而已。” 沐扶苍又挂上做生意时常带的笑脸:“一点家事,没有为难的。柳妹妹先进屋吧,方才我们聊到哪里了……” 沐扶苍越说无事,柳珂越断定梁府出了事,沐扶苍与梁家的关系不睦是摆在明面上的,梁刘氏引得沐扶苍惊呼,自然是对沐扶苍有害无利的消息或要求。 柳珂从此再找沐扶苍时,就遇不见她了,不是梁刘氏在府中谈话不便相见,就是沐扶苍去了梁府。 柳珂让清商给沐府的丫鬟塞了几回银子,经过沐扶苍调教的丫鬟倒是精明,光拿银子不出声,清商不免有些急躁,柳珂道:“算了,她不说反而证明梁府与她生事了。左右梁家闹不出花儿来,知道沐扶苍在京城镇日劲儿的是与他们接触,我就能向黄纯交差了。倒是能脱出身细查她的跟脚。” 沐扶苍自然不会拿梁善与九重夜的婚事当真,她借口去梁府,中途拐个弯,直奔冯府。 黑水众在冯府几个门外埋伏,等发现白哉子出现,将会马上直奔茶楼汇报给沐扶苍。 沐扶苍等在茶楼,颇有些度日如年的意思,眼看着天色渐晚,一天又要过去,大概白哉子今日不会到来做客,轻轻放下茶盏:“唉,收拾一下准备回去吧。” 她趴在栏杆上眺望冯府,在枝叶稀疏的树冠间暖黄烛火依稀。沐扶苍心里一阵柔软,笑道:“幸好有天生水师父在啊,他们真是般配。只是,为什么天生水不多陪陪女史呢,不等过年就要离开?” 沐扶苍只是自言自语,不防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回复道:“你说谁俩般配?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是谁在和她说话?沐扶苍后背一阵寒意,有人在她身侧,她和楼下守卫的黑水众,居然全无察觉! 沐扶苍在一瞬间心跳加速后,觉得突如其来的声音有点耳熟,试探道:“白仙师?” 一只手攀在栏杆,随后人像一只大鸟般落在栏杆上,慵懒地背靠窗框,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不必故意叫我仙师。” 白哉子依然衣衫不端,黑发松松绑起,垂在胸前,长腿斜搭在栏杆,抱着手,似是不快。 “不是似乎不快,我确实不开心。” 屋外已经黑透了,屋里也只点燃了一盏小灯,微弱的烛火斜照在白哉子雪白的肌肤上,给他添上几分暖意,浓密的睫毛下垂,在眼鼻处打出一道阴影,使白哉子沾染更多的喜怒爱憎,也更加不像一个修道人了。 “为什么要天生水陪着她?难道他就没其他事情做了吗?” 沐扶苍发现自己完全判断错了三人之间的关系,紧紧闭起嘴。 烛火扑闪几下,燃尽了,一片漆黑,房间里安静极了,沐扶苍才重新道:“道长,我刚好有事相询……” “不是刚好,你一直在这里等我。”白哉子不留情面道。 沐扶苍拿出碎玉,托在掌心:“道长如此坦率,实在令扶苍汗颜。这便实言相告。” “道长可曾听说过戾王宝藏?” 白哉子只盯着匕首,闷闷道:“他居然将碎玉给了你。” “正是碎玉。如今边疆动荡而国库空虚,我欲起出宝藏以充军资,解救大雍于危难中。据闻宝藏有奇异处,师父特将匕首相赠,做信物邀请道长出手相助。”沐扶苍简明扼要,两句话将全部情况概括完毕。 白哉子随着沐扶苍的讲话慢慢皱起眉头,待听到“师父”二字,表情却陡然一松,沐扶苍知道他其实是比之前的不快更加“不快”了。 白哉子面无表情道:“倒是会挑师父。算了,你我因缘已成,陪你走一趟就是了。” “请道长随我回府,我们后日即出发。”沐扶苍款款行礼,心里略觉安稳。不管他们三人是否心甘情愿,队伍毕竟聚齐了。 “清商,老庙的回信到了吗?” 清商悄悄抬眼,见柳珂正用白玉打磨成的小勺仔细从银碗里舀起经过七蒸七酿的百花露,混合七白药方研制的粉末,均匀涂抹在脸上。 每当此时,柳珂总是愉悦的。 清商尽量用最平稳的语气汇报道:“回小姐,最近老庙好像失踪一般,奴婢向衙门打探,京城这段时候,多了许多江湖人,不知老庙消失和他们是不是有关系。” 柳珂拿丝巾擦手,在生气前先轻笑起来:“自然有关系,老庙掌握的秘密太多了,应当是遇见厉害仇家。哼,真是活该。” “沐扶苍在西北的动向我岂不是拿不到了……一帮老男人真是靠不住,我要抓紧训练自己的人手,让他们在京城外给我做事。清商,去问仔细,那伙江湖人的来历。” 清商喏喏退下,清语端起水盆,也随她一起出屋。 “你是去问那个小捕快了?” 清商连忙竖起手指抵在唇上,看四周无人,才轻声道:“是呀,他好聪明的,要不是他提醒,我都想不到老庙可能和突然出现的江湖人有关。” 清语小声笑道:“又开始夸奖你的小捕快了,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清商的脸一下暴红,清语叹道:“果然,你可注意着些,千万不要让小姐知道了。” 清商颓然道:“我晓得,家奴与外人私通……怎么敢让小姐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清语思量着说辞,刚说了半句话,一个丫鬟疾步走进小院。 丫鬟在院门外尚能维持举止,待一进了院子,马上掀裙猛跑,未至屋中已大叫起来:“柳七,你是怎么看管人的?姓沐的出京了,你知不知道!” 清商与清语隔着墙隐约听见,惊讶对视。 沐扶苍将钟八留在京城协助黎掌柜,而钟九早已作为碧珠与翠榴的护卫去了衮州,她带着余下的黑水众与白哉子、小辟和扮成侍女模样的洪烁,让阿余等家仆驾驶车队,在天色尚未全亮时便向刚刚打开的城门驶去。 出城的瞬间,沐扶苍望着天际红日,长出一口气,忽心有所感,回头望去,高大城墙下,一个身披金红长袍的人贴着泥砖站立,好似在茫茫枯黄中开出一朵艳花。 沐扶苍策马来到他面前,翻身下马,撩起面纱:“小夜,你在等我吗?” 九重夜凤眸微垂,眼下有些青影:“无为妹妹,你真是,来去匆匆。” “昨日接到急信,衮州的生意出了点差错,我过去打理一下。”沐扶苍将为柳珂和凶兽主人准备下的借口同样重复给九重夜,暗道:“九重夜等着这里,显然是发现疑点了,我这般说辞,未必瞒得过他。” 九重夜翘起嘴角,显然是不信,沐扶苍正斟酌理由,他慢慢道:“生意,好忙好凶险啊……” 九重夜向前一步,微微低头,几乎与沐扶苍气息可闻:“妹妹,我不管万宝的‘生意’走到哪一步,你也不必解释,我只问你,春节时,会回京城吗?” 沐扶苍向后退了半步:“回。” “那好,我在京城等着你平安归来,如果到时候你不出现,就算将天地颠倒,我也要将你寻回来。” 沐扶苍停顿片刻,才点点头:“嗯!” “还有件事,你最近事务繁忙,可能没有留意,大蓬曹家的家主来到京城,一直在暗中搜寻杀戳,不知道几时杀够人。” 大蓬曹家?九重夜提醒得太过明显,沐扶苍不知是忧是谢,曾预备拿梁善打趣的玩笑话一下扑灭在嘴边,想拿其他谎言掩饰,却又舍不得了,只是点头而已。 再回首时,九重夜还在原地站着,遥望着车队。沐扶苍想起他那句等待,梗在心头,一直和自己过不去的那点疑云淡淡散开。 “你动心了?”白哉子从车厢里探出半张脸。 “我现在,最为宝藏动心。”沐扶苍扬鞭向前飞驰,将京城远远甩在身后。 多少烦恼事,且由它去,先驾马飞驰一场吧。 一百八十五 芳踪再现江湖险 “小二,上一条鱼,挑肥嫩的来,一碟笋干,再下两碗面。” 说话的女子身形瘦高,穿着窄袖宽裙,越发显得窈窕动人,有好色之徒特意绕了半个大堂,跑到她正面路过,回头后,只见两道宽眉,一双肿唇,脸皮又黑又黄,细看更是凹凸不平,虽然眼大鼻挺,终究算不得美人,失望得哼出声来,倒是女人身侧的小姑娘颇为俊美,令人蠢蠢欲动。 “看什么看,滚!”姑娘人虽美,脾气却大,粗着声音一声大喝,将流氓们吓得一抖,马上掉头就走,周围饭桌上的几个壮汉闻声,大手抓起刀棍,怒目望来。 女子抱拳道歉道:“舍妹今日心情不佳,打扰各位,还请见谅。” 其中一个大汉见是两名孤身女子,才要调笑,身旁的同伴一把按住他,低声道:“找人要紧,莫得生事。” 另一个头领模样的高个子也道:“拿到宝贝前,谁都不许乱来。” 大家又回过头,各自低头吃饭。 女子布衣银簪,开口则是少见的流利官话:“豫州的盛产河鱼鲜笋,随意蒸煮皆是美味,北方少有。绛城算得上豫州大城,很有些好厨子,这几日我们不妨多用些。” 姑娘撇嘴道:“对着你这张脸,谁吃得下饭。”她嘴上抱怨着,手里筷子可是不含糊,一尝之下,果然美味,便认真吃起来。 只是方才小姑娘放松下来说话,声音也较正常女子哑钝,更像正在发育的少年音。大雍男尊女卑,这般扮作女子自然又不引以为耻的男孩,自然是任性胡闹的洪烁,和他同行的布衣女子,则是经过小辟易容的沐扶苍。 虽然沐扶苍在豫州居住的时间加在一起,还没有在末云城的时间长,但沐父毕竟出身本地,算来是回到故乡,她说不来豫州土话,听却是听得分明,兼之目达耳通,把大汉的对话暗暗记在心里。 “这是十五文。今天好多拿枪拿棒的人,敢问发生何事?”结账时,沐扶苍向掌柜问道。 掌柜倒是见多识广,张口便大声道:“听口音,姑娘是京城附近的人?第一次来豫州吧,难怪不知道,咱这和越州那,从来有宝藏的传说,找宝贝的土夫子江湖客隔上三五个月就冒出一批,不稀奇。” 掌柜可能声音天生洪亮,靠近的客人们都听见了,好几个练家子不停朝沐扶苍和洪烁身上打量,露出贪婪的目光。 沐扶苍恍若不觉,又问道:“还有空房吗?我要一间。” 掌柜连忙点头,取出一道写有编号木牌并钥匙,放在柜台上:“有,有!只是绛城不比京城,没什么天字房地字房的分别,所有房间都一样,这是六号房,上楼左拐第二间就是,一天三十文钱,先给六十文押金,您看成吗?” 铜钱没有银两便利,沐扶苍拿出两个钱袋,数了六十文堆给掌柜,才慢吞吞收起钥匙木牌,带着吃完笋干抹嘴巴的洪烁出门闲逛。 豫州远不如京城青州富庶,风土人情也不如越州衮州特别,洪烁走了一阵便觉无趣起来,扯着沐扶苍袖子道:“哎,刚才为什么要住店,还故意要一间房?里面好多坏人盯着我们呢。你是想打架了?” 沐扶苍从头仔细解释道:“越州和半个豫州都是崇山峻岭,越往南走越陡峭,遇见的人家几乎都是零星的山寨村落,绛城是进入山地前最后一座大城,行人和附近村民想要补给和货品,多在此城交易购买,因此人员复杂,消息流通。我观客栈里江湖人过多,又有几个好似土夫子,想留着打探些消息。” “你就是想打架了。”洪烁说着,注意力散开,跳到小摊前,挑了个鬼面具:“给钱!” 沐扶苍递给摊主两文钱。 “真便宜。”洪烁从小给人宠着长大,对金钱本不在意,这会也不禁感慨道。 “是京城太贵了。”沐扶苍纠正道,两文钱就够其他城市的平民一顿饭钱了。 洪烁把面具挂在腰间,红绿的獠牙利齿越发映衬得他眉清目秀。京城美人尊贵,衮州美人高挑俊俏,越州美人白皙娇嫩,衮州则不乏五官清秀,纤秾合度的妙龄女子,但洪烁走在街头,依旧引得路人频频回头观望。 洪烁毫不在意男人们色迷迷的目光,继续道:“京城啊……你把京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你跑得真快,我都没来得及叫香姐姐知道呢。” “我提前在城外安排了马车和替身,等出场到了无人的树林里,即刻互换身份。他们继续向衮州出发,我们转弯南下。我在末云城经营了两年,加上郝大仁与郝州牧的关系,只要迅速进入衮州地界,自有接应掩护,京城追踪的人就不会发觉到我不在队伍中,这点可以放心。” “我看得出来,小伎俩嘛,骗骗柳七足够了,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洪烁说了一半,又兴致勃勃道:“哎,哎,他们还在跟踪我们呢,这可好玩了,我要回去补觉,等晚上大家折腾起来。” 沐扶苍这才察觉背后若有若无的目光,暗道:“果然差了他太远。大雍地广人多,不知道在其他地方,有没有更能胜过洪烁的天才?几十年前的剑圣和天生水师父比,谁又更胜一筹呢?” 回到客栈时,天色刚刚发黑,洪烁当先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楼梯,沐扶苍在后面道:“别急,钥匙在我这呢。” 她刚好与一个长发编辫,身着紧身衣裳的娇蛮少女擦身而过。少女闯进客栈后,大声嚷嚷道:“老板,给我一间上房!”掌柜解释道:“姑娘,本店最后一间房刚刚被定下,哪有什么上房,就是马棚都没有空地了。” 女子杏眼一转,瞟着沐扶苍道:“我听见你有钥匙?钱给你,钥匙拿来!”说着快步赶上沐扶苍,一抬手,将沐扶苍手里的钥匙硬拽出来。 少女显然是从小生长在江湖,久经训练,虽然尚不过双十年华,但力道大而巧,沐扶苍看向她的时候愣了一下,短短瞬间,钥匙竟被她一把夺走,还给拽得一个踉跄。女子不管不顾,自己拿着抢来的钥匙快步冲上了楼梯。 沐扶苍站直身子,眼神依旧追随着少女背影,脸上木木的,倒让人觉得她突然受了欺负,正茫然着,显得有点可怜了。掌柜连忙安慰道:“姑娘别哭,行走江湖难免的事,小人这就想办法给你安排新房间。” 沐扶苍回过神,笑了笑:“多谢掌柜,不必劳烦,我妹妹脾气比她还大些。” 随着沐扶苍的话音,楼上传出一声尖叫:“死丫头,你敢打我!” “打得就是你,丑八怪!” “哎呦!” 沐扶苍与掌柜抬头,就见少女皮球般从楼梯上滚下来,正好趴在沐扶苍脚边。 沐扶苍一看少女的脸,眼神又不对了。合算着这里都是江湖莽人,没京城客察言观色,细节里挖故事的本领——看出来也没关系,毫不掩饰自己对少女的兴致,马上伸手拉起少女,同时拿出布帕,摸向少女的脸:“姑娘,你沾上灰了,我帮你擦擦。” 少女抢过手帕,胡乱抹抹脸:“丑女,别碰我!呸,算你们厉害。” 她气呼呼地拉过椅子,跷腿坐下。 沐扶苍对目瞪口呆的掌柜又笑一下,扶着裙子上楼入房。 洪烁果然是准备抓紧时间睡觉,已经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了。沐扶苍站在床边,轻声道:“等我问个问题你再睡。你可觉得方才抢钥匙的姑娘很有些面善?” 洪烁把头埋在被子里,含含糊糊道:“有,有点像,我看着就烦她。” “像谁?”沐扶苍反而有些泄气:“我也是觉得她好生眼熟,只是不能肯定。” 洪烁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像柳璇呀,那个京城第一美女,但是皮肤没她好,头发没她好,人倒是活蹦乱跳的,多看两眼就不觉得很像了。” “确实,是柳璇的脸庞,只是她山野气重,我一时竟没认出来。突然遇见个熟悉样子,唉,还以为遇见了她……”沐扶苍叹口气,毕竟四年时间过去,又是匆匆一瞥,再深刻的记忆也模糊了,可惜装有画像的荷包还丢失了,失去了能勾起回忆的引子。 沐扶苍伏在茶几上,脑海里一会有雪白刀光划过,一会有深不见底的河水流淌,画面凌乱破碎,不知是梦是醒。 “……” 沐扶苍感觉肩膀被人碰了碰,立即警醒,直起身体。 洪烁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中亮晶晶的,他伸手指了指门口。 沐扶苍悄声提步走过去,耳朵贴在门扇,听见细细碎碎的争吵声:“……先到者先得,她们自然是我的!” “少给老子拽文!老子就是要定了。” “有两个人呢,大家别吵,分一分,分一分。” “那个白皮肤是我的,之前说好的,我给你们辨人,你们要给我好处的。” 最后一个声音,分明是客栈掌柜! “贼窝呀,我最 一百八十六 京客是个宝 楼梯口争论很快平息下来,一口一句“老子”的壮汉当先上楼,脚步压得木板嘎吱直响。 “会吵醒她们吧?里面那个小的,武功很不错哩。”怯生生的女声响起,招来几声冷笑。 一直从中劝解的男人一反之前的温和态度,嘲讽道:“你懂个屁,和你比,谁武功不是个好的。要不是怕闹出动静招来其他人,白天吃饭时就直接将她们摁倒绑走了。” 女子拽着胸前长辫,不服气地想:“你才是个屁,要不是我想起这贼店,跑来守着,你都不知道来了新货。” 白天曾想调戏洪烁的大汉伸手欲摸少女面颊:“阿伏,你这师妹美得像皇帝佬儿的媳妇,你恁地舍得打骂。来来,小回妹子,哥疼你。” 阿伏陪笑道:“女人不骂不乖。”手脚跟钉在原地一样,丝毫不管慌忙躲闪的师妹。 小回叫道:“你们就不要那俩女人了吗?他该进去了,可屋里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静心一听,果然在壮汉脚步声消失后,楼上静悄悄的。 好色汉子两步跨上楼梯:“我去瞅瞅!” 阿伏给他抢了个先,一算四伙人两件货,自己慢了一步,大概是分不到了,恨恨地瞪向小回:“你瞎子吗,不会拦着?” 小回委屈又恼火,红着脸正要辩解,等在一旁的汉子头领哼了一声,阿伏马上笑道:“大哥,你看,咱们先到,该是咱们一人一个,那胖子抢过来,又第一个进去挑,这算个什么事?” 头领只抬头望着房间方向,沉声道:“不对,老三的声音也消失了。点子扎手,我们一起上!” 阿伏小步后退,眼珠一转:“大哥,会不会是胖子在捣鬼,埋伏在房里,想独吞血货?胖子是净水坛的,和我们关系可是从来不好。” 想来两个女人不可能瞬间打晕活生生的大男人,阿伏说的情况确实可能,头领拿棍子点点小回:“你去探路,先别管血货,站门口看清状况,马上喊出来给我们听。” 小回不忿道:“我都说了,小的丫头有本事,肯定是她捣鬼,我们一起进去把她打个半死,或者干脆放把火,事情就成了。” 阿伏凑到师妹耳边,从牙缝里逼出气音:“你去!小心我告诉他们,你也是……” 小回脸色难看异常,不得已一步步登上楼梯,小心翼翼地拿手指尖推开房门。 “咦,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窗外透进的月光一照,房间里分明干净净空荡荡,不但两件“货物”不在,就是先后进屋的胖子老三,也是一丝头发影都没有。 小回踏进门,左右逡巡,正想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房间,一滴湿乎乎的东西砸在头顶上,接着又是一滴。 小回伸手一摸,指间竟是鲜血。 她寒毛耸立,僵着脖子抬头,就见胖子吊在屋顶,肥脸狰狞,血迹正是从他口中涌出。 小回才要尖叫,一道怪影从房梁上直扑下来! 獠牙绿脸,鲜红的大嘴似乎才吸食了人血。 它速度极快,一个呼吸,几乎已与小回面贴面。 小回一声不吭,软软晕倒在地。 “啊,肥猪,把手拿开!” 等在楼下的众人就听见客房里传来女子惊呼声。 老三的同伴大喊:“果是净水坛的肥猪想连汤带水一个人独吞!”朝楼上冲去。 “咦,二哥也没动静了?肥猪好生厉害!”反应快的先跑上楼梯,接着是脾气爆的,剩下几个也接二连三登上楼梯,头领稳着气,压在最后。 “小美人是我的……”掌柜跌足长叹:“你叫阿伏?你们红水派劫货不厚道!” “咦?你去哪?” 阿伏却显得有些惊慌,扭头朝大门跑去,别人分不清,他可是明白,尖叫的女人绝不是他师妹!两个“血货”大概是别的帮派放出的诱饵! 掌柜一愣,双腿不由自主地跟着阿伏逃跑。 “还是有两个精明的。”黄皮女子从二楼窗口一跃而下,刚好落在掌柜身前,挥手一匕首敲晕他。 阿伏听见身后掌柜惨叫,脚下一个踉跄,头也不回地加速逃命。 沐扶苍速度不及他,也不敢追上去:“唉,到底落下一个。” “啧,你真没用!”獠牙怪影从窗户里飞出,飘向阿伏。 洪烁藏在房间门口,把涌进来的大汉挨个打昏,最后进来的头领有些实力,洪烁用了三招才制服他,赶来追捕逃了半小条街的阿伏。 小回脸上一冷,幽幽醒转,睁开眼帘,模糊视线里,一张绿脸正对着自己阴笑。 “啊!!”小回想起自己晕倒前的经历,失声哭叫。 “别嚷了,吵得我耳朵疼。”怪脸一把扯下面具,露出秀美模样。 小回四肢被绑,满脸冷茶,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形容狼狈,嘴上却逞强道:“原来是你捣鬼!你,你,死丫头!武功不如人,要杀要刮随你,装神弄鬼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谁乐意当你个丑八怪的英雄好汉。”小回官话说得不错,洪烁能听懂大半,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收起面具。 小回对自己容颜很有些介怀,不禁反驳道:“你才是丑八怪,我比你们美多了。” “切,你还没她洗脸后好看。” “我不和你们比这些。”沐扶苍把话头引回正题:“你们为什么要管我们叫‘血货’?这和挖宝藏有何关系?” 洪烁接嘴道:“我知道!他们管拐来的人叫‘货’,男的叫‘带把的’,女的是‘没把的’,用来挖心挖肝烤肉替死的货,就是‘血货’。” 小回瞪着沐扶苍:“哼,原来你不是走江湖的。别问了,我才不会告诉你们!” 沐扶苍向她身后一指:“你最好讲一讲,现在不说,他们也会争着告诉我的。” 小回吃力扭头,才发现身后躺了一地五花大绑的大汉,师哥掌柜均在其中,居然是一网打尽。 洪烁把师哥和好色汉子挑出来,一人两耳光打醒。 “姑奶奶饶命!仙女饶命!”阿伏审时度势,没口子地求饶起来,汉子则破口大骂:“小贱货,我操……啊啊啊,疼!” 洪烁收回脚:“喏,她问一句,你们答一句,说慢的人,就等着挨我一脚吧。最后谁回答的问题最少,谁就变血货。” 洪烁一口气说了一串,汉子大惊,质问道:“你,你不是女人?” “你们找血货做什么?为什么绛城这么多帮派挤在一起要血货?” 这问题是半个绛城帮派都清楚的,外出打听下便知,只是说法要好好考虑一下,以拖延时间等师父和其他帮手来到。阿伏眼珠乱转,想着说辞,大汉又吃吃道:“你明明长滴标致,为什么不是女娃?” 大汉官话实在没阿伏小回利索,洪烁听不懂:“他嘀嘀咕咕说什么?” 沐扶苍忍笑道:“你仔细看好了,他以前是男人,现在,现在就是女人啊。” 沐扶苍从荷包里拿出小辟送她的药瓶,在两人面前一晃:“吃了我的药,一瓶变女人,两瓶变漂亮,三瓶四瓶下了肚,多子多孙婆家爱!” “绛城有青楼吧,来,我喂你们一瓶子,包管你们比花魁还受客人欢迎。” 洪烁乐得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扭腰道:“做女人,挺好!” 阿伏眼珠子一下定住了,大汉张大嘴,浑身冷汗,原本气鼓鼓的小回也懵了。 之后的问话,两个男人无比配合,争先恐后回答。沐扶苍问完后敲昏他们,又挑了两人询问,得到了一模一样的的答案。 “戾王曾在越、豫两州行军作战,留下的残部甚多,留下不少宝藏传言,虽然不全面,但经过二十年的去伪存真,倒也拼出了大概,离真相不远,只是对必须陪同进入宝藏的人的条件不甚了解,直到今年一小支戾王近卫后人组成的寻宝队走漏风声,说要进入宝藏需要特别的人血。因为他们动身前往京城劫人,所以豫州的寻宝人谣传成想进入古墓需要京城人的鲜血祭祀。”沐扶苍再次打晕所有俘虏,把问出来的情报传述给洪烁。 “哦哦!正宗的京城人除了行脚商,谁会背井离乡到豫州种地,所以这帮家伙勾结客栈老板,绑架投宿的京城商人。” “是的,起码有两个京城商人已经被绑走送往越州了。” “真倒霉。” “我们也有一桩好消息和一桩倒霉消息。好消息是,我们手中只差宝藏方位,或可由江湖人中得到它的具体位置。倒霉消息……” 沐扶苍苦笑道:“我们行踪泄露了,有些消息灵通的帮派已经知道有京城来人,在一位女子的带领下前往越州开启宝藏。这也是豫州人突然着急寻宝的一个原因。” “你还没到越州,他们就知道了?这消息灵通,也未免太灵通了吧?” “这是阿伏提供的消息,他所在的红水派依附于一个极有势力的江湖世家,所以了解的情况比其他人多一些。” “哪个世家?” 沐扶苍深深吸口气:“大蓬曹家。” 一百八十七 改头换面新朋友 小辟将手搭在客栈紧闭的大门时,就已察觉形势有异。 他放弃强行推门,绕到客栈侧面,打量四下无人,一闪身,从窗户翻入。 大堂里桌椅凌乱,空无一人,地上横躺的小酒杯随着小辟动作带来的微风轻轻轱辘半圈。 小辟无声的吸了一口气,他是看着沐扶苍与小辟走进这家客栈,然后才带着钟家兄弟去搜购食粮补给,沐扶苍没有再去寻他们,那她们应该就是在此处过夜了。 安静……没有一个脚步声,没有一道交谈声,好像整个客栈的人一夜之间水雾般蒸发了。 小辟正在心惊,头上传出细微的沙沙声,他下意识的拔出小刀向声音响起处飞掷! “咯咯咯,是我,你上来。”洪烁从楼梯上探出半个头,握着小辟的小刀,朝小辟招手。 “你们就不能安安稳稳睡一晚上吗?”小辟进门一看,便愤怒道。 沐扶苍坐在房间正中的桌子上,她双腿修长,脚尖刚好点在地上,正盯着晕厥在地的一个长发姑娘思索,周围全是给麻绳结结实实捆绑住的男子,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昨晚,我们……”沐扶苍将事情粗略讲给小辟,着重点出行踪泄露的问题。 “大蓬曹家?他们可不好惹,知道皇宫的曹公公吗,皇帝身边的第一高手,他就是曹家的人,在江湖官府,曹家都说得上话。啧啧,想不到当年老庙废了他家儿子,倒是报应在你身上了。” 沐扶苍也道:“是啊,再也想不到他们报复老庙,竟使我在这个要紧关头将秘密暴露了。看来,老庙势力远不如曹家。” “未必,老庙深藏不露呢,只是这些年他们躲着官府,束手束脚,曹家有备而来,突然发难,才一时落了下风。” 此时再追悔责备无益,沐扶苍道:“留下这对师兄妹,剩下的人,有没有办法叫他们死得无声无息?唔,地处闹市,尸体不好搬运……化尸水?” “想多了你,哪有这种玩意,说书人瞎编的。”小辟卷起衣袖,将床单扯下来围在腰间,避免溅上血迹:“你俩别光站着,把他们绳子解开,将淤痕揉散了,我们给他弄个自相残杀同归于尽的现场。” 在小辟的指点下,搏杀惨案迅速完成,沐扶苍擦擦手,细心地将血布叠好,一起带走。 “搞定,走啊,你家的侍卫街角等着呢。” “没完呢。” “还有人。” 沐扶苍洪烁一起道。 沐扶苍先解释:“昨天入店时,除了地上这些人,另有几股势力,皆凶神恶煞,不是易于之辈,我们应该在客栈搜索几遍,避免有人暗藏。” “当然在,我感觉到他们的气息了。”洪烁说着跑出房间,信手推开一间客房,里面躺着两个陷入昏迷的男子。 沐扶苍打开其他房门,又发现几群同样陷入昏迷的江湖人。 小辟蹲下摸摸脉搏:“好烈的迷药,应该是袭击你的人和掌柜谈好条件,让掌柜在饮食里下药,将他们清理出局。” “现在问题来了,你要把他们怎么办?” 沐扶苍沉吟不语,小辟提醒道:“时间太长,再烈的迷药药性也该退减了,他们或许身体不能动,神志早已清醒。” “我们的事情,他们可能听见了吗……罢了,杀人者人恒杀之,他们既然敢劫人放血祭祀,就应准备好承受今日之劫。” 小辟随时携带各种药粉,取出一瓶毒药,每个昏迷者口中倒上一撮,最后将空药瓶塞入掌柜怀中。 “厉害了,”小辟一手扶着阿伏,另一条胳膊架在沐扶苍肩上,沐扶苍拍开他的手,小辟甩着手赞叹道:“你在外面呆一宿,几十号人命就没了,我真该感谢我那没见过面的娘厚道,给我生个硬命格,跟你外出了好几趟,愣是没缺胳膊没缺腿。” 沐扶苍道:“小心一语成谶。白道长呢?” “马车一停,他人就没了,在这等着他吧。我跑了一天,先眯一觉。”小辟将阿伏一丢,在地上铺块厚布,晒着秋阳睡着了。 洪烁也把小回甩在地上:“我也困了,我要睡觉。” 钟家兄弟将马车与马匹带到僻静处收拢围做一圈,驱赶周围的路人。绛城月来一直动荡不安,各种江湖势力交融碾压,大家见怪不怪,略显霸道的举动反而不引人注意。 沐扶苍背靠马车,钟大将阿伏摇醒。 “女侠饶命!仙女姐姐饶命!”阿伏卖相不差,堂堂七尺男儿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却是跪地求饶。 “你师父交代了你什么任务?一项项的讲清楚。” “其实师父没有告诉我很多……” “哦,那留你也没用,知道昨晚客栈的人现在在哪吗?都在地府等候阎王爷发落呢。” “不,不!我知道很多事!宝藏需要京城人的鲜血祭祀,祭祀还要是道士和尚之类有法力的人主持,我师父带着师叔和师哥去请一位高僧,叫我和师妹在城里搜罗京城血……贵客。” “你师门有多少人?大蓬曹家,你了解吗?” “我们之前和天水楼交战,折了很多师兄弟,还要留人守在豫州,现在能出发去越州的,只有我、师父、师叔、师哥和师妹,五个人。” “大蓬曹家可是江湖名门,京城里也叫得出名号哩,曹家家主和我师父私交好得很,”阿伏滑过得意神色:“开启宝藏需要高人主持,就是曹家特意告诉师父的,其他门派都不知道呢。” “为什么曹家不自己去挖宝?” “曹家正在京城追杀仇敌,可能顾不上?” “呵,一堆废话。”红水派人单力薄不足为惧,阿伏讲的其他情况,沐扶苍早已了解。 “不,不要杀我,我有用处,我说……呃,女侠,你也想进宝藏吗?我师妹可以送给你,她就是京城人!” 沐扶苍精神一振:“京城人?” 见沐扶苍感兴趣,阿伏一股脑抖落道:“对对,豫州穷乡僻壤,哪里来师妹这种漂亮人,是曹家从京城接回来的一对母子,据说亲娘也是个大美人呢,在师妹七八岁时就死了。原本师妹养在曹家,好像,好像曹家本打算把她嫁给长房嫡子,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十年前又把她送出来交给师父,曹家那位公子则要和平大侠的女儿定亲,不过听说他几年前伤了身子,拖到现在还没有成婚,但肯定是不会娶师妹了,我觉得曹家已经忘记师妹了。” “她的姓名生辰?” “杨回心,下个月此时就是她十九岁生日。” 沐扶苍将阿伏翻来覆去的盘问,待问无可问后,心里暂有了底子,抬头朝小辟方向看去,白哉子不知何时冒出,三个人正头对头呼呼大睡。 “各位请先醒来,我有个小计划。”沐扶苍拍拍手,三个男人不为所动,把头动一动,继续入睡。 沐扶苍捏起三枚果干,朝他们头上砸去。 小辟闭着眼睛抬手接住果干,丢在嘴里咽下。白哉子任由东西砸在脸上,洪烁手指在空中一弹,将果干反射砸在沐扶苍裙角。 “队伍中有我在,很容易让人联想是京城来客,引来敌意,我打算利用阿伏混进红水派,借助红水派的名号行事……” 阿伏快步迎向一名短髯矮胖的中年男子,深深行礼道:“徒儿拜见师父!” “怎么,当我不存在?”师父旁边的疤面男冷哼一声。 “见过师叔,实在是徒弟完成您们交代的任务,过于激动,绝无不敬之意。”阿伏又是一个行礼,压低声音:“师父师叔请看,这是我带回来的人。” 杨回心撅着嘴站在稍远的地方,她身前立着两个姑娘,一高一白。 师叔眯着眼睛道:“不错,白生生的,像京城丫头,还真让你瞎猫碰见死耗子。” “不是她。”阿伏把声音又压低一点:“昨天夜里,城东贼客栈,几伙人为那个小美人打起来,我趁乱把人带出来,原来是表姐陪着要往京城投奔未婚夫,和护卫在绛城失散了。她不是,但她表姐是正经京城生人,父亲死后才到豫州投奔亲戚。我告诉她们,等我做完事后,可以带她们去京城。 “就给你虚言假语哄骗去送命。”师叔身后的英俊男子冷冷道,满面不屑。 “小朗,你师弟做的不错,人心甘情愿地走,只消说是你师妹的同伴,别人再想不到她们就是京城人。”师父和蔼道:“请两位姑娘过来见见。” 沐扶苍小步上前,规规矩矩行礼道:“小女子霍珠,这是舍妹霍乐,多谢大侠相救之恩。” 洪烁睁大眼睛,打量红水派众人片刻,扑哧笑道:“原来一派掌门,不过如此,我也能弄个帮派玩玩。” 师父师叔皆是一呆,阿伏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沐扶苍连忙圆场道:“乐乐,不可以貌取人,你可是忘了这位阿伏大侠身手之强?他的师父自然更加非同凡响。白胡子老爷爷未必是武学高人,莫拿话本当真。” 几句话说得红水派人人恢复笑容,师叔道:“不愧京城来的,说话就是比别人漂亮。” “师父,我们可以出发了吗?”阿伏怕洪烁多嘴露馅,催促道。 “不急,等下曹家会派人带领我们去越州,为首的可是曹家折月剑,你们,尤其是小朗,言辞小心着,把傲气都收一收!” 一百八十八 折月飞星一剑斩 杨回心冷哼一声,垂下头,嘲讽声中微有一丝泣意。 “曹显亮。”朗师兄一字一顿念了一个名字,不知是恨是敬,疤面师叔冷哼一声:“这是自然,几个小的,谁能给他们勇气招惹折月剑。” 红水派人手稀缺,本不可能独立行动,沐扶苍原已预备着有红水派的至交好友等等加入,可却是曹家亲自来人,而且听语气,这位曹显亮在曹家地位甚高。 沐扶苍只做不知曹家名号,担忧道:“请问这位曹公子是何人,似乎很是尊贵,他会不会不许我们姐妹跟随?”她不安地揉揉衣角,哀求地望着阿伏:“伏大侠,我们姐妹武功低微,如果身处险境,没有人相助,只怕,只怕连绛城也走不出。” 阿伏得到沐扶苍提醒,顿时一个激灵,压低声音叫道:“师父,不对!曹家的好手要多少有多少,哪里需要我们?他们会不会是,要把我们当人砖用?!” 人砖和柴火马草一样,是一种只用一次的牺牲品。 行军打仗时,少不了运粮运武器的车队。如果车队在要紧关头遇见崎岖不能通过的路面,又来不及修补时,就会拿俘虏军奴垫在凹洼处,好让车队得以行驶。 车辆不用多,只碾过一两辆,垫路的“人砖”就变成了肉泥塞在石子泥土间。 杨回心也是吓出一身冷汗:“啊!曹哥哥,他不会……我……” 她本想说曹显亮不会拿她做探路用的牺牲品,但是又忆及自己在红水派近年来越发不如意,曹家却不闻不问,只怕是真的忘记她的存在。戾王宝藏即使是皇帝老子也要动心,曹家为了宝藏,把红水派连同她一起葬送,倒确实是理所应当的决定。 朗师兄见师妹惊恐伤心,安抚道:“不是拿我们替死,不然师父师叔早回绝曹显亮了。曹家以前讲的,前来挖宝的那个京城女子似乎有点身份,曹家没有打探到她的具体来历,又不想平白放过她,就想叫我们替他动手。” 阿伏叫道:“然后京城追究,便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 “曹家和京城多有联系,日后事发,不好解释,我们在豫州,山高皇帝远,最多不过跑越州躲两日风头。”师父拍拍阿伏肩膀:“放心,算上阿成,师父一共就收了四个徒儿,舍不得害了你们。” 阿伏与杨回心一起松口气,沐扶苍则想:“曹家是真的没有得到我的姓名,还是在蒙骗红水派?如果知道要杀的人是朝廷册封的县主,红水派未必敢答应呢。” 一直等到晌午,日头高升,洪烁早已不耐烦,跑去一旁玩耍。阿伏连连给杨回心使眼色,杨回心不情愿地跟过去陪伴洪烁,以防他说错话时无人圆场。 沐扶苍尝试和红水派其他人交谈,可惜他们已将“霍氏姐妹”当作会呼吸的死人,只剩掌门师父保持着表面的客气,但也不屑于过多交流。 与冷漠甚至带有敌意的客人攀谈,是商人的必要本领。沐扶苍将目标定为最容易突破的朗师兄,要拿杨回心引出他话头时,一阵马蹄奔驰声响起。 一队骑者驾马纵横而来,为首青年面目冷俊,长剑寒光,衣衫焕然,胯下银鞍黄骠,好不威风。 杨回心听见马声,连忙跑到师父身边,望着青年无声叫道:“曹哥哥!” 阿伏小心收起妒恨神色,和师父一起迎接拜见曹公子。 “你已捉到京城人?走。”曹显亮坐在高头大马上时也要昂起头看人,他不理会红水派的殷勤,眼角粗略扫过沐扶苍,便挥起马鞭要继续朝城外飞驰。 掌门高叫道:“曹公子请稍等片刻,有位得道高僧随后便至。” 曹显亮毫不理睬,继续前行,马蹄带起的风沙扇了红水派满头满脸,朗师兄勃然大怒,掌门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嘻嘻嘻,有我在,足够了。胡掌门快跟上吧,免得又吃一嘴土。” 声音娇柔稚嫩如女童,在慌乱的城角街边响起,不由让人心里生出些奇异的阴寒。 一头驴子不紧不慢地远远坠在曹家马队后面,驴背上斜坐一位五彩斑斓的道姑,她道袍锦簇,头上宝光晶莹莲花冠,身量纤巧,宽大袖口前露出几根小葱般的指尖,看面容比沐扶苍年长三两岁,观神态却似天真烂漫的女孩。 胡掌门知她是曹家请来的修道者,自然要比自己邀约的高人更要“高人”,连忙堆起笑脸:“是,是,我这便叫徒儿们启程。” 红水派买来的马匹远不及曹家矫健,起步又晚,开始还能追着曹家扬起的风尘前行,不到半个时辰就给山丘阻挡视线,失去了行踪,只能随着道姑妙妙子行走。 妙妙子的骑坐四条腿抬起放下,看似行动缓慢,速度不知怎地,竟有些迅捷,红水派驾马也要掏出六七分劲,才不至于把她也跟丢了。 “师父,这匹马没训好,颠死人了。”杨回心喘息道。 “你下来,师妹,坐那匹。”朗师兄朝洪烁的方向抽了一鞭子。 洪烁武功本高,身量又轻,加上在末云城自幼练出的好骑术,此时应付自如,倒显得分给他的马是匹良马。 洪烁不大听得懂豫州话,冲朗师兄做个鬼脸,驾马冲到前面。 “你!” “师兄,霍乐姑娘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你何必与她过不去。”阿伏阻拦道。 “哼,不过是你骗来的血货,少给我猫哭耗子!” 沐扶苍明知故问道:“什么是血货?” 朗师兄未必多么心软善良,却比阿伏胜在坦率,当即道:“就是拿来……” “师兄!”阿伏大声截断他的回答:“就不能让人快快乐乐走一段路吗?捅破了对大家都没好处!” 疤脸师叔疑惑道:“两个血货,用得到哄她们开心?” 他们问答间丝毫不顾及沐扶苍的感受。阿伏知道沐扶苍会听不会说,心里明白,急得满脸通红,幸好此时跑在前面的洪烁与胡掌门停下马:“吁!” “啊,是摘星阁的人!”杨回心脱口而出。 与曹家对峙的一行人七星绣袍,黑马光亮,气魄凛凛,只是末端马匹驮麻袋一样驮着一个受绑男子,半死不活,破坏了队伍的整齐。 沐扶苍倒退几步,阿伏拍马靠近沐扶苍,尽心尽力地轻声解释道:“摘星阁势力可与大蓬曹家匹敌,背后也有官府人做靠山。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几年前折月剑、飞星剑现世,一番争夺后,曹家和摘星阁各得一把。” “折月剑给了曹显亮,他的江湖名号由此而来?” 阿伏点头道:“是啊,曹显亮从来是曹家小辈中的翘楚,他是曹家家主的侄子,曹家家主原本扣着折月想送自己儿子,结果两儿子,一个伤一个弱,除了曹显亮,没人配得上了。” “飞星剑则归属摘星阁的一个少年天才——临风。曹显亮和临风早就视对方为劲敌,得到宝剑后更是约架了不知多少场,两家人难免有死伤,没有仇也打出仇了。” “哦,我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了。那,对面哪个人是临风?” “临风不在,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速速退去。”曹显亮沉声喝道。 “摆阵!”摘星阁对曹家多有怨气,如今双方皆为宝藏而来,岂有不战而退的道理? 曹显亮道:“螳臂挡车。”狠狠一踏,从马背上飞起,直取摘星阁发令之人。 他这一脚,好大的力气,能疾行千里的骏马良驹竟给他踩得哀鸣一声,四肢折断,五脏俱裂。 摘星阁阵法已成,剑影晖晖,惑目迷离,若是十人剑阵,能发出百人之力,若百人剑阵,足可做万人敌。曹显亮竟敢一人入阵! 胡掌门和疤脸师叔望着剑阵神色严肃,朗师兄攥紧缰绳,杨回心捂着嘴,显得极其担忧。 沐扶苍拍马上前,正要详细观看,眼前陡然一黑,黑暗中弯月乍现,雪白如练,铺天盖地,倏忽即逝。 “啊!”杨回心轻呼出声,沐扶苍也微微变色。 月生月落,地上已是鲜血横流,组成剑阵的摘星阁人在短短瞬间非死即伤,曹显亮站在血湖中间,冷漠擦剑回鞘。 黑水众在末云城罕逢敌手,对上十凶兽易不落下风,但……沐扶苍扪心自问,黑水众即使每人都提升到钟大实力,迎战手握折月剑的曹显亮,下场也不会比摘星阁强上太多。 “所谓的江湖高手原来如此强大,折月剑,盛名无虚。”沐扶苍叹道。 洪烁兴奋不已:“他很好,很好。” 朗师兄神色灰败,之前的一点傲气再也消散无影。阿伏好半天回过神来,苦笑道:“哪里,霍姑娘,曹公子不是一般的高手,如今江湖上能胜过却月剑的人,只怕十个指头就能数过来。唉,去年见着时,他还不是这么强……” 是很强,在场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曹显亮的强势,可是,就这么个强者,这么个曹家,已经对沐扶苍下达了诛杀令,他们,是敌人。 一百八十九 山村静夜两厢谋 曹家随从将未死的摘星阁帮众连同马背上昏迷的京城人逐一补刀灭口,搜刮重要物品后命红水派众人将尸身掩埋在树林里。 埋尸不比杀人容易,杨回心奋力挖土,抱怨道:“人都死干净了,这番道义做给谁看呢。” 师叔抹把脸,不耐道:“做给谁看?哼,当然是为了不叫人看。曹显……曹公子他杀死摘星楼的帮众,算是以大欺小,如果给人发现尸体,瞧出破绽,不就给摘星阁握到把柄了吗。临风学有学样,拿曹家晚辈下手,杀来杀去,哼,大家岂不是同归于尽,一起绝后!” 沐扶苍和洪烁在稍远的地方窃窃私语,洪烁不时并起剑指在空中模仿剑招,幸好曹家人不稀罕朝她们多望一眼,红水派全力挖坑,没有人察觉到两个“血货”的不妥——作为没人保护就会死在绛城的娇小姐,她们见识过曹显亮的屠杀后,未免太冷静太兴奋了些。 “啊,他岂不是除师父外,我所遇见的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 “他也是我除师父外遇见的武功最高。”洪烁比划几下,认真道:“三年,不,两年,给我两年我就能赢他。” “他似乎不过二十五六,两年后你有进步,但他也不会在原地等你。” “世上居然有人资质能更胜于我,有趣,有趣,偶尔和你出来走一趟倒也不坏。 红水派换上了摘星阁的骏马,勉强能追在曹家屁股后面跑,倒算意外之喜。此时沐扶苍才想到:“咦,那位妙妙子道长呢?” “你们没看见吗?哦,好像真没看见,她骑着驴一直朝前去,就在曹显亮动手前,大摇大摆地从摘星阁旁边走过去,都没有人拦她。” 胡掌门皱眉道:“是么?为什么你能发现她?” 阿伏打岔道:“大概是道长用了仙法,霍乐姑娘年纪小,小孩子的眼睛比大人亮,看得多。” 师叔迷惑地朝沐扶苍方向扫了一眼:“奇怪,我觉得你好像很维护这俩血货?” “我,我只是,心有愧疚。” 阿伏话语一出,其余三人一起露出震惊的表情。 因为摘星阁的阻碍,大家来不及天黑前进入越州地界,就在山脚下一个小村落里留宿。 妙妙子早已在村中歇息下了,晚到的一行人只看见她栓在窗外的灰驴子。 小村经常接待来往行商,比其他地方的村民更热情机灵些,讨要过财物后,熟门熟路地空出两个宅院供给客人休息。 “小回,还有你,你,去打热水来。” 大家辛劳一天,加上情绪起伏剧烈,身上均有些疲乏,用过村民送来的饭菜后,胡掌门、师叔和朗师兄坐在椅子上,指使三个“少女”去烧水端来洗漱。 朗师兄算是平素善待杨回心的,同样没有觉得令她此时辛勤伺候大家有何不妥。 洪烁听不懂也懒得听所谓掌门、师叔的命令,蹿出小院到空地研习剑招去了。沐扶苍也是会做各种粗活的,今儿却是不乐意了,往院中木凳上一坐,把水桶踢开:“我累了。” 阿伏马上屁颠屁颠跑来抓起水桶:“嗯嗯,我去提水。” 师叔怀疑阿伏对那京女有意,毕竟她皮肤虽黑,仔细看,大眼俏鼻,相处久了也觉出几分姿色,何况身材凹凸有致,阿伏动心勉强可以理解,但看不惯他伏低做小的模样,隔着半个院子怒吼道:“放下,这些是男人该做的活计吗?她不肯你就打她打到肯!” 若不是顾忌曹显亮,沐扶苍便要和师叔理论理论。 阿伏向沐扶苍小声哀求道:“我去,我乐意,求小祖宗别把这笔帐算我身上。”拔腿往院门外走,要往井边打水。 “你给我滚回来!” 阿伏脚底抹油般,滑到门口,正与一个提水快速路过的大汉撞上。 “唉,是你……”阿伏马上咬住舌头,大汉已高叫起来:“没长眼睛啊,撞人玩吗?” 屋里掌门等人听见有来闹事的,提剑出门,却见京女欢喜地跑向大汉:“阿一,我在这!” “珠儿小姐!” 胡掌门惊问道:“你是?” 阿伏背着师父使劲揉揉脸,才转过身,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师,师父呀,徒儿好像有提过,霍珠姑娘她们本是与家人护卫失散的。” 也还好,这个阿一虽然有些本事的样子,但毕竟只有一人……咦?哪里冒出这么多?胡掌门指着霍珠身后的汉子门,震惊道:“他们,他们全是你的护卫?” “是啊,我们在城郊给马队冲散了,想不到能在此地重聚。多谢掌门今日的照顾。” “锄强扶弱,正是我辈之责,霍珠姑娘多礼了。”胡掌门迅速满脸笑容,还礼道。 霍珠自然在霍家侍卫的陪同下住进他们租来的院落中。这边,师叔不悦道:“好嘛,我就说阿伏这小子办事不牢靠,拐来的血货还能让她家人找回去。” 胡掌门道:“无妨,区区八人,再多一倍也抵不住曹显亮一剑。” 师叔拉下脸,把茶碗往桌子上一墩:“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说句实话,曹家,究竟要拿我们做什么?” 胡掌门苦笑道:“师弟,你连我的话也不信了吗?这次探宝,曹家有想杀又不能明目张胆杀的人,索性叫我们替他背笔血债。” “当真?啧,曹家惹不起的人,我们更惹不起。你是老糊涂了啊。” “如果像今日与摘星阁一战,再无第三伙人知晓,自然是曹显亮杀人。他们不好下杀手的情况下,我们才动手。” “别和我兜圈子,我不是胡朗那傻小子!谁杀人都一样,我就问你,京城发怒了,谁担着?曹家管不管?” 胡掌门沉默半晌,苦苦道:“自然是我们,只要事发,全是我们的债。” “有什么办法呢?承了曹家多年的人情,曹显亮又不是讲道理的人,剑架脖子上,我不答应不行啊!” 师叔嘬着牙道:“真不能商量?我们好歹替他把杨回心养大了。” “你以为我特意带着回心是为什么?看曹显亮对她不管不顾,曹家当真放弃她了。” 两个人隔着油灯沉默起来。“咚咚”,木门传出低闷的叩击声。 “霍珠姑娘?” 霍珠弯身行礼道:“方才我和妹妹商议,均觉阿伏大侠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似乎贵派遇上难事,我手下侍卫有一二分武艺,不知可有效劳处?” 胡掌门与师弟对视一眼,发现彼此俱是狂喜之色——新的负债人,有了! 村子的另一头,曹显亮立在院中,借助皎洁月光,用白丝巾仔细擦拭却月剑,寻宝之事,自有同行的曹猛曹双思考。 曹莽取名为莽,人是一点也不鲁莽,相反,他细心得很:“名叫霍乐的女童,我刚才进村时发现她有些古怪,她更像个男娃子。” “我玩多了处子,早发觉她不对,吃饭那会问过阿伏了。霍乐是昨天叫破了嗓子,才声音沙哑。霍家从小把她当男孩养,还给请了武师教武功,等长到现在才发现养坏了,谁娶谁倒霉,就叫那个丑女陪着去京城,想换婚。” “啧,可惜了,怪俊的,她姐姐懂事,就是丑。” 曹莽暂信了八成,虽还有些疑点,但不过两个红水派寻来的血货,不打紧,抛开霍氏姐妹,商议起此行目的:“没有发现可疑的京客?” “没有,除了我们手上这俩,遇见的都是京城男人。再等等,她的目标要真是宝藏,我们早晚会在宝藏埋藏处逮到她。” “刚才曹盛回队了,他把人跟丢了。不过穿黑袍的确实是女人,探子猜对了,但她似乎被看管起来,不像是带头人,不符合家主给的消息。” “女人有多大本事?也许是手下造反,把她给收拾了。” “想她也无用,反正同是来争宝贝的,遇见就请显亮少爷出剑。” “从探子情报看来,除了摘星阁和那伙来历不明的,另外还有三支队伍在赶往越州。” “只要此次没有临风,没有霍家的人插手,便无人可敌显亮少爷。我们曹家,胜算最大。” 在绝对的武力优势面前,一切算计都是废话。 曹莽朝窗外望一眼,压低声音:“双弟,咱们私下里聊聊,没泄露机密的意思。” “家主交代,杀一个京城来的,要寻宝的女人,可又不能让人知道她死在曹家手中,我们才不得已带上红水派那群废物。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家的啊,家主都不敢细说?” “我头一次遇见这种任务,真是两眼一抹黑,就算把一路上所有女人都杀了,我也会觉得好像没杀对人。” 曹双道:“莽哥,不是家主不明说,是他也不知道。在京城查了几个月老庙,才拿到老庙总部半份来不及销毁的情报。情报上的内容,就这么多。” “不过,情报词句间,似对这个女子颇为推崇。我们讨论几次,都觉得,京城厉害女人虽不少,但能同时做到名动京城、地位尊贵、才华横溢且遭人记恨的,只有柳闻风的亲孙女,那个受封乡君,会念叨酸诗的七小姐,柳珂。” 一百九十 越女多情莫负情 是她? 正因为是她,所以才会让女人去调控大量人手;因为是她,有关宝藏的机密方一现世,便能迅速知情;因为是她,家主竟不敢明目张胆地复仇。 听到“柳珂”两个字,曹莽将所有的疑问想通:“柳相爷确实惹不起。唉,她一个大户小姐,居然不安分守在闺房中,和老庙妖人纠缠在一起,还不如村妇民女。” “有这等身世,才敢有这等野心。” 曹莽抓着胡子道:“柳珂离不开京城,来越州的女人,该不会是伺候她的丫鬟吧?” “很有可能,柳珂前段时间,身边恰好消失了两个丫鬟,勾结老庙,大概也是为了宝藏情报。毁她算计,算是给柳珂一个教训。” 曹家真正的目标,欲除之雪恨的“京女”沐扶苍,正在他们附近的院子中,借着晨光熹微,调和药粉,将自己的面容细细遮掩。 “大姐姐,大姐姐,你起床了吗?我进来啦!” 院子主人的小女儿,双手提着有她半人高的竹篮,努力挤开院门。 沐扶苍接过竹篮,走到院子中央的木桌旁放下:“好沉的篮子,辛苦你了。” 揭开布帘,白乎乎的蒸汽“哄”腾空而起,米香菜香弥漫了半个院子。 沐扶苍先伸手掏出一个瓷罐,里面是糙米和豆子熬成的稠粥,接着端出一大盘腌菜,一小碟腊肉并一只熏鸡腿,篮子底是一层巴掌大的饼子,饼上抹了一点油盐,给热气一冲,闻着倒也香甜。 这顿早饭还比不过沐扶苍在京城时放置在马车上的零嘴精细,但在村中里已经是仅次于过年时的上好饮食,小姑娘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肚子里“咕噜”地响起来。 “还没有吃饭吗?不急,先吃过再忙。”沐扶苍掰开饼,夹进些腌菜肉片,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连忙摇摇手:“不,我不饿,厨房还有一篮子饼和粥要给你们,我这就去拿。” “咦,昨天有人欺负你?” 女孩一抬手,原本就不合身的衣服向下滑落,露出的胳膊上青一道紫一道,布满鞭痕,痕迹尚新。 女孩把袖子撸下遮住伤痕,低着头惭愧道:“没有人欺负我,是我昨天做错事,娘打的。” “你多乖呀,能做错什么事,叫你娘打成这样?” “我昨天在河边洗衣服时看见漂亮小姐姐在那里耍棍子,耍得可好看可威风了!我就一直看,一直看,回家晚了,天很黑,来不及把米的沙子挑出来,让娘生气了。” 沐扶苍知道是洪烁在演习剑法,倒是没想到这个乡里的小姑娘竟能从中看出厉害来,好奇道:“有多好看?你还记得吗?” 小女孩捡起树枝,有模有样地比划给沐扶苍看:“她就是这样,这样……” 女孩不曾修习武功,而且长年挨饿受冻,手腕几乎要比树枝还要细些,但挑刺腾挪间,已经有了“架势”,丢把宝剑给成年人,他也未必能做得比小女孩到位。 俨然是个幼年的紫山呀,沐扶苍心里一动,只是宝藏和曹显亮的威胁是火烧眉毛的急事,一时顾不上女孩,便把饼递给女孩:“擦擦手,先吃饭,别怕,我不会告诉你娘的。阿二,去厨房拿篮子。” “别别!娘以为我偷懒,会打我的。”女孩狼吞虎咽把饼吃进肚,小心地擦去嘴上的油光,小跑着冲出门:“我去拿。” 曹莽、曹双昨夜交流过后,更加确信要除去的女人是柳珂的丫鬟,自认探知真相,对“霍氏姐妹”不放心上,等胡掌门带着霍家侍卫前来拜见时,曹莽略做盘问,小辟应答无碍,他道:“多几个牵马的苦力也好。”便轻轻放过。 越州地势险峻,千峰万仞,连绵起伏,远望山间白雾缭绕,鸟啼猿鸣,不知所踪。 戾王当年在越州时大力修整路面,如今也仅得车马勉强通过,不仅无法如豫州般纵马飞驰,还要下马步行,避免马匹折损。曹显亮将缰绳交给随从,自己负手行走在前。 这时更显出妙妙子坐骑的好处,她骑着驴子,速度如一,渐渐消失在树影中。 沐扶苍擦去额头不存在的汗水,问道:“山路迢迢,我们不会迷失其间吧?” 胡掌门显然心情极佳,笑呵呵回答道:“和昨晚歇脚的村子村民打探过,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天黑之前就能到达一个越人寨。村里的人经常到豫州交换物品,路很熟,官话也说得几句,我们雇一两个做向导,不用担心迷路了。” 两旁树木高大茂密,枝桠间不时有松鼠杜鹃歪着小脑袋,拿圆溜溜的眼睛瞧他们,十分新奇的模样。 一路上没有再碰到其他行者,可谓人迹罕至,沐扶苍行走其间,如果不是身前身后的同伴,几乎错觉自己远离人间。 将至傍晚时,火红晚霞与墨绿山丘交界处,一栋栋吊脚楼依山而建,出现在众人眼前。 “终于到了!”杨回心脱口而出。山路难行,一天走下来,她鞋子几乎磨穿。 朗师兄道:“我们马上就能休息了。” 小辟却说:“未必。” 朗师兄把眼睛一瞪,阿伏慌忙打岔道:“先到山寨里看过情况,据说越州多蛊师,不定在哪个寨子出没。我们虽然不惧,但也不愿在此时招惹他们,如果寨中异常,早些离开也好,没有,再歇息过夜。” 俗话说望山跑断腿,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赶到了楼群前。 “小哥哥,你们要不要买皮子草药?我还要亮亮的石头卖,只换银子,不换铜钱。”几个短袖短裙的少女热情地围聚上来,官话比朗师兄还熟练些,如果说前一个村子像客栈老板,她们就像商行伙计。 “越州盛产宝石草药,她们应该是经常与商人做交易,但是路上少有人迹。”沐扶苍低声问小辟。 小辟回道:“我们初来乍到,怕走失在林中,所有路都挑了最不容易混乱方向的走,大概错过很多捷径。大道上只是感觉人少而已,等到了寨子里,就会发现很多人赶在我们前面,他们就该急了。” 曹家看不起这点货品,少女们失望地一哄而散,阿伏连叫了好几声,才问出寨里愿意待客的人家。 许是为了方便招待客人,吊脚楼的一楼模仿饭庄,清空其他家具,只摆了三张桌子,好几把椅子。 曹显亮进屋时,中间最大的桌子上,已有一个懒散道人捧酒壶对嘴灌酒,桌上摆着腊肉烤蛙等物,妙妙子坐在角落,低头吃着青菜米粉。 曹显亮指节敲敲桌面,催促道人离开。 曹莽疑心此时出现在这里的道人大有来历,手按在腰刀上,防备道士突起发难。 道士却是乖觉,二话不说拎起酒壶端着盘子,换到妙妙子对面坐下。 妙妙子受惊般抬头望了一眼道士,委屈地扁扁嘴。 曹莽与曹双心里一动,妙妙子一路上自行其是,不听从命令,如少女郊游般随意,令从来强势的曹家十分不满。碍在道法莫测兼无人代替,他们对妙妙子是隐忍不发。 妙妙子却对这披头散发的粗陋道人甚为忌惮。 “道长,相逢就是缘份,请坐这里,婆婆,拿酒来,我请客!”曹莽豪爽招呼道。 只曹家众人便把房间坐满,婆婆借来邻居家的桌椅,红水派和沐扶苍等人坐在屋外摸黑吃粉。 “老太婆的孙女倒是穿了身好衣服。”盛米粉给他们的少女阿秀,十七八的年纪,璎珞项圈银花满头,带着野性的妩媚,是个地道的越州美人,杨回心不由得拿自己和她相比,自觉输了衣衫。 “她没你好看。”洪烁直白道。 杨回心一喜,又听洪烁续道:“只是比你招人喜欢。” “你个毛头小……”杨回心气恼之下差点叫破洪烁的身份,阿伏紧张地抓紧碗,偷看师父师兄。 两个女人因为容貌拌嘴,胡掌门他们怎会放在心上,没有留意到杨回心的失口之言,只道:“别吵,快些吃饭。” 曹家众人已簇拥着曹显亮出屋。曹莽命令胡掌门道:“收拾东西,马上出发。” 刚才用餐时,婆婆无意间提起,他们是近日到来的第四队人,离他们最近的一伙人,刚好在今早从寨子出发。 曹莽当即决定连夜赶路,将对手扼杀在起点。这里的路虽然散乱,总归有迹可寻,待深入腹地,他们可就追之莫及了。 “白道长,请,劳累您了。” 白道长等在寨子里,邀请他的队伍迟迟不出现,曹莽曹双许下各种诺言,花言巧语诱劝白哉子加入曹家队伍。 白哉子不比妙妙子难缠,等曹莽说到顿顿提供酒肉,他便欣然点头。 曹双砸出巨款,将寨子里腊肉美酒一起买下,红水派和黑水众动手把食粮酒罐绑在马背上。 “叔叔,婆婆说,我们不要金子,只换银子。” 声音清脆动听,曹双回头一看,先看见白皙如花的玉手,手心里一点金豆子。他食指一动,连忙把视线上移,果然身前少女有张好脸庞。 “你,就是你了!” 一百九十一 折损 曹双竭力让笑脸显得温和真诚,像一匹呲着牙的狼:“小姑娘,我们需要一两个向导,只要陪我……我们走一趟,银子金子都是你的。” 曹莽不满道:“找个能走路的男人,正事要紧。” “嘿嘿,莽哥,山里的女人腿有劲着呢,一两点路不怕。” 婆婆听到他们要雇佣孙女做向导,急得官话也不会说了,拉着曹双呜呜咽咽地哀求。曹双板起脸,甩开婆婆:“钱在这,你别不识抬举!” 阿秀扶起婆婆:“是你们请我的,凭什么打人!哼,走就走,难道我还怕了你们不成。” 这曹双分明是贪图阿秀的姿色,只怕自己未来得及将曹家队伍分散击破,她已在半路遭到曹双的侮辱了。沐扶苍拳头握紧,涌起一股怒意,小辟一把按住她,耳语道:“别多事,想想自己的小命。” 沐扶苍道:“我知道不该……但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姑娘被牵连,心里过意不去。” “拜托你着急前动一动脑子,机灵劲都给山路颠没了吗?找到宝藏前,他们敢招惹向导?” 小辟教训得不错,自己差点情急下出现失误。沐扶苍心下警惕,她不怕人说她丑,说她家世不显,只怕自己不够聪明,不够强大。江湖固然不比官场商场老谋深算,但里面的生死危机并不会因此减轻,她不敢懈怠。 阿秀的行李只是两身衣服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拿包袱布裹了负在背上,队伍打起火把,立刻出发。 “如果你是他们,你会选择哪条路?”曹莽问道。 曹双思考片刻:“最近最快的一条,他们已经来得晚些,必然要挑最近的赶路。” “我也这么认为。”曹莽朝阿秀道:“这里去黄金山的路,最快到达的是哪条?” “你们也要去黄金山啊?阿爹以前带我去采过石头,我倒是知道,就是那里路陡,天黑不好走。” 捷径果然比白日的路更加难行,好在大家连同沐扶苍在内,高低都有武功在身,体健敏捷,不至于失足摔跤。 “越州确实有座黄金山,但我和紫山查证过方位地势后,均认为那里不适合掩埋宝藏,想来黄金山只是代指,并非真正的黄金山。他们找错位置了。”沐扶苍忖度道:“曹显亮功力太强,经过误导,犯了灯下黑的错误,没有将我同他们要杀的人联系起来,我需要在同行的路上将他解决,不然以后在寻宝途中遇见,他反应过来,我们必输无疑。” 她转身想暗示小辟,忽听前面两声惊呼响起,紧接着呼喊变成惨叫。 “不好,有陷阱!”曹莽指挥红水派过去查看:“都给我站住!你们过去救人。” 地上不知何人何时挖下深坑,拿落叶遮盖,深夜里难以识别。走在前面的曹显亮踏上一只脚后,感觉不对,硬生生瞬间把重心转换到另一只脚上,撤回实地,他身侧的两个曹家人可没有这番实力,直接坠入坑底。 胡掌门和刀疤脸不得不拿剑鞘敲击地面探路,小心翼翼来到坑边。 哀嚎声已经减弱,胡掌门拿火把一照,里面五颜六色血糊糊一滩——陷进去的两个人串在坑底里削尖的竹竿上,肚皮划破,五脏六腑全掉在地上。 “不必救了,继续行路。”曹显亮的命令是眼下最正确的选择,只是微显冷酷。 曹莽点头道:“好。众人护住妙……嗯,人呢?哼,护住白哉子道长和阿秀姑娘。红水派和霍家人在前开路,你们随后跟上。” 杨回心的脸色在火把橙红色的光芒映照下也显出苍白,阿伏这时顾不上沐扶苍之前的威胁了,凑到洪烁身后:“我是有苦劳的,等下再遇见陷阱,求您救我。” 队伍头尾换个顺序,红水派和沐扶苍他们走在前面,不出十余步,胡掌门剑鞘挑出一条荆棘:“慢!” 路面上出现一团团荆棘,藏在草地里,长长的尖刺略带蓝光,显是涂毒。 “嘶,大家注意脚下!给它扎一下可了不得!”胡掌门倒抽一口气,洪烁道:“你抬头,树枝上也有。” 树木垂下的枝条中同样参杂着毒刺。 沐扶苍向小辟做个口型:“我们中计了,之前的那伙人,似乎算准我们会走夜路。” 小辟点头,无声回复:“回去!” 曹莽也察觉陷阱蹊跷,向曹显亮请示道:“公子,好像是当地人布下的陷阱,我们要不要停止追赶?” 曹显亮道:“清理道路,继续前行!区区毒草,便想叫我放弃?” 曹莽犹豫片刻,就在这片刻后,他知道他们不可能后退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无数沙沙声从来路上传来,朝队伍汇聚,声音越来越响亮。 “有蛇!全是蛇!”队尾的曹家人高呼道。 不但来路上蛇群飞窜,旁边密林里也不时从枝头掉出大大小小的长蛇,而路面另一侧,是近乎垂直的斜坡。 队伍被围困了。 人人都在挥剑挑开快要爬到自己身上的毒蛇,即使经过曹家人的消减,爬到前面的蛇也为数不少。杨回心浑身在发抖,可是她咬紧牙关坚持砍斩。 没有害怕的资格,没有回避的余地。 不时有曹家人的惨叫响起,叫声响起的频率越来越快。 沐扶苍与小辟背靠背迎战,她低声喘息:“我方才试了,你给的驱虫粉没有用。” “人为招来的蛇群,驱不散。”小辟道:“可能是当地人勾结土夫子布下的,一般习武的,没这个本事。” 先拿陷阱拖延时间,让蛇群聚集,暗处的敌人算计不错,再不打开通路,他们只怕要全军覆没了!曹显亮疾喝道:“让开!”踩着尸身与蛇血,赶到前方,面对蓝光密布的林间小路,运足功力,出剑! 沐扶苍耳边仿佛响起一声惊雷,直到剑光消失很久后,仍嗡嗡作响。她轻轻吐口气,这回看清了,折月剑上的光芒是真实地飞离剑身,像一道飓风,荡开前方所有的阻拦物。 这不符合沐扶苍认知中的所有武学。 幸存的人沿着曹显亮清扫出的路面全力奔跑,终于在筋疲力尽前逃出了蛇群的包围。 黑水众体质特殊,被蛇咬上一两口全无反应,自然“安然无事”,红水派倒是走运,全部存活,而曹家,仅剩下曹显亮和曹莽、曹双。 马匹只有白哉子牵着的白马生存,马背上坐着阿秀,一人一马具是垂头丧气。 “剑法不错。”曹显亮难得地称赞一句,他在挥剑的空隙间,瞥见霍氏姐妹剑招森严,显然得到高人指点。 洪烁立即精神一振:“比你如何?” 曹显亮矜持一笑,剑法确实不俗,但再高明的剑式,他如今都不会放在眼里了。 缓过一口气来,曹显亮决定继续前行:“布下陷阱需要时间,他们不会离我们太远。” 虽然曹家只剩下三人,但有曹显亮在,无人敢反抗,拖着脚步跟随曹显亮赶路。 “人,总是学不会认清自己,量力而为。”在安静行路时,曹显亮突然发声道,沐扶苍警惕心刚刚生起,曹显亮朝林间拔剑一击。 没有之前的巨响,碗口粗的树木缓缓倒下,现出后面三具尸体。尸体整齐斩成六节,搭叠做一堆,分不清哪截躯干属于哪个人。 “啊啊啊啊!”阿秀嘶声惨叫,从马背上栽倒,白哉子眼看着她从自己面前摔下,懒得伸手接一接。 曹双扶起阿秀,满意地让她伏在自己肩头抽泣:“秀秀别怕,他们是坏人,哥哥会保护你的。” 阿伏解开尸体旁的包袱:“火折子、绳索、盐……好极了,我们的东西全跑丢了,正用得上它们。” 小辟捡起一把似锄而短把弯喙的铁器:“短柄锄,他们是土夫子。” 曹莽冷冷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小辟正气凛然道:“没有三分本事,岂配做小姐的护卫!” “你们与濯缨霍家有何关联?” “五百年前是一家,虽没有他们金贵,也容不得小姐受人欺凌,骗入险地!” 曹莽曹双闻言,反倒去了疑惑,霍氏姐妹突然生死间走了一遭,侍卫没有反应才是奇怪。 胡掌门唯恐霍家就此离去,拼命示意阿伏劝话,阿伏假做不见。 “唉,看来恩公确实陷入难事,我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救我一命,我把命还他又如何?陪他们去吧。” 洪烁也目光灼灼地盯着曹显亮身畔的折月剑看,显然不愿意离开。 小辟无奈道:“小姐,他们不知要做何事,连土夫子都要杀他们,而且方才竟拿小姐探路,我们实在不该掺和进来。” 曹莽脸色一沉,有心拿小辟示威,碍于白哉子阿秀在场,只得示好道:“你既然见多识广,该当听说过大蓬曹家,我们名声在外,怎么会做出有辱门庭的事?再说,死去的都是曹家人,你们可都完好无损。” 曹双也道:“不知道有多少敌人盯着我们,公子剑法无双,他们要杀人也只敢躲在暗处使些诡计,你们跟着公子反而安全。”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小辟,他勉强同意继续前往黄金山。 “你们口中的黄金山究竟在哪里?” 大家一起劝慰阿秀,阿秀哭得眼睛红肿,好久才哽咽道:“在南边,要走三四天。” 沐扶苍眼睛一眨,宝藏不会在取名黄金山的黄金山里,这些前来探宝的人,似乎都不知道宝藏的真实位置。 它究竟在哪里呢? 一百九十二 寻寻觅觅 清晨静谧的林间,鸟雀们徘徊觅食,要在真正的寒冬来临前将自己喂得更圆些。着霜带露的草地里,突然冒出一只人手,惊得它们鸣叫着飞离。 “咳咳,呸!” 只有脸盆大的窟窿里,钻出一个四十来岁的瘦小男人,肩膀细的和腰一样宽。他吐出口中的泥灰,长长伸个懒腰,骨节噼啪作响,恢复成正常男子身形。 洞口内朝外飞出几个匣子,里面的男人叫道:“长叔,帮把手!” 长叔伸手——手上只有四根指头——把他拽出来,男人顾不上满嘴的泥沙,把怀里的字画卷轴展开,一看之下,大失所望:“妈的,还以为好歹棺材里有个值钱玩意!” 长叔指尖点在落款,奇道:“吉兰?” 他把地上的匣子逐一打开,里面无一例外是吉兰文集。 盗墓贼久览史书传记,所学所知不下于穷酸秀才,翻阅文集,赞叹道:“写得好!原来世上真有过吉兰这个女诗人。可惜了是个女娃子,卖不出钱。” 两人把文集堆一起,点燃了烤火取暖,男子抱怨几句,长叔道:“值不值的,我们本就是等你弟弟时顺便摸个墓,没打算掏着宝贝。嗯,三伢子还不来,给他小媳妇送给头花要送上一年半载?” 二伢子讨好笑道:“长叔,再等等,我弟飞鸽告诉我,他在衮州发现好几支来探宝的人马,都是奔着黄金山来的,他预备半道拦人呢。” 长叔笑骂道:“小孩胡闹!他们去黄金山,咱们往鬼脸山走,碍不着事,倒把自家耽搁了!” 二伢子搓搓手道:“是长叔厉害,他们都信了黄金山下黄金埋的鬼话,只长叔从墓中石板里查出鬼脸山才是宝藏的位置。” 长叔摸摸下巴,确实有些得意。 火堆熄灭时,一只鸽子扑棱棱落在地上,朝主人哀鸣一声,把头埋在翅膀下。 “这小畜生居然还会害怕?啊,血书!”二伢子上前拾起鸽子,解下鸽脚布条,念道:“夜遇强人,蛇阵破,不及走,藏,你快跑。” 血迹已经发黑,字迹潦草,仓促写就。长叔摸摸鸽子翅膀:“伤到了,飞不稳,应该是上半夜的事了。” 他们相距并不遥远,如果三伢子逃出生天,可能比鸽子还要早到一会。二伢子双眼通红,怒喝一声,便要朝山寨方向狂奔。长叔扑倒他,两人滚在草地上。 “你去送死吗?破得了蛇阵的人,咱们对付不了!先离开这里!” 二伢子拳锤地面,放声大哭。 断送蛇阵的一击对于曹显亮并不轻松,他第一次显露出倦意,靠在树干上沉沉睡去,胡掌门等人也各找避风的地方休息。沐扶苍踩着露水,寻到小溪边补妆。 溪面上倒影出小辟的面容:“喏,你看这个。曹显亮比他堂弟运气好,只是全便宜了我们。” 小辟在阿伏翻查包裹时凑到尸体旁边,在众人眼皮底下窃走了土夫子贴身存放的一卷粗布。 粗布潦草地绘制有一副地势图,唯一写有文字的地方是右下角一座山顶注有黄金山三个小字,字上又拿朱笔打个叉。黄金山的左上方位,另有山脉,相对其他山势勾画得整齐一些,高高低低的线条恰似人的五官,在它们旁边有实心的一个红点做标记。 “盗墓贼也知道黄金山并不是宝藏埋藏地点,这个人面一样的山群才是他们的目标。他们擅长寻迹探宝,我们可以顺着地图路径,前往一观。” “咦,你把布翻过来?好像有个泥手印。” 小辟将手按在布面上对比:“是男人的右手,只有四根指头,缺少小指。那三个土夫子五指完好,不是他们留下的,他们还有同伙在。” “地图也拿到了,我们快和曹显亮分道走吧,他开路那一声可真够吓人的,你不说,我再想不到是拿剑劈的,还以为他带了火器。” 回到营地时,黑水众已经捉回两只肥兔子和几只鸟雀,架在火堆上烧烤。 阿秀以手做梳,慢慢捋发,眼睛还是红肿着。杨回心坐在火堆旁边等着开饭,已经从被曹家舍弃的绝望情绪中走出。洪烁则目光灼灼地望着曹显亮,如果不是知道他男儿身,几乎会以为小姑娘爱上曹公子了。 经过夜晚一劫,人人心情低落,忧心忡忡,比起寻宝倒更像是要去逃命。 曹家人手尽失,想要挖掘、搬运宝藏不得不依靠红水派和霍家护卫,曹莽一反常态,温言鼓励,许下好处,甚至暗示杨回心此事了结后会接她回曹家,总算让众人假装振奋了一下,吃得半饱后,朝阿秀指点的方向继续前行。 小辟走两步就要回头看一看,沐扶苍问道:“有人追来?” 洪烁疑惑地摸摸耳朵:“你也听见了呀,后面好像有些嗡嗡的声响。” 沐扶苍侧耳倾听:“没有呀。” 走在前面的曹显亮忽然道:“停!”皱眉向后面望去。 又过了片刻,沐扶苍才隐约听见了一丝声音,只觉耳熟得很,却又好似全然陌生。 小辟大喝一声:“不好,大家快跑!”拔腿就是猛冲。 沐扶苍虽然尚未明白,心里却信任小辟的判断,先紧跟他跑出去。黑水众和洪烁不明所以,只管跟上乱跑。 白哉子不三不四地行个拱手礼:“各位施主保重,白某先行一步。”阿秀冷冷望了曹显亮一眼,同样驾马飞驰而去,留下红水派站在曹显亮身后面面相觑。 “师父,他们在干嘛?”杨回心困惑道。 曹莽急道:“公子,快拦住他们!” 曹显亮终于想出自己听见的声音是何物发出,变色道:“走!”同样飞快逃离。 阿伏道:“他们好像听见什么,我们也跟着跑吗……啊!” 阿伏回头一望,顿时明白了曹显亮和沐扶苍他们惊慌躲避的缘由——远方树林与半空之间,浓雾般乌压压一片,正朝他们飞来。 这时翅膀扇动的声音能够听得清楚了。 “是蜂群!” 沐扶苍匆忙道:“向西跑!我们休息的地方有溪流,伏在水里躲藏!” 双腿的速度究竟比不上翅膀,沐扶苍手背上到底给蜂子叮了两下,红肿起来。 沐扶苍躺在湖底,看着清澈湖面渐渐染黑,浮满溺水的蜜蜂。终于在她窒息前,声音停止。 “噗,咳咳咳……” “大家还好吗?” 小辟、洪烁和黑水众依次钻出水面,小辟甩甩头发,抱怨道:“还没见到金子影子呢,先把命跑丢了半条。” “想开点,至少我们不需要再琢磨离开曹显亮的办法。” “哦?万一我们在宝藏那遇见他,他拔剑问我们‘来到此地有何贵干’,你怎么回他?” “那是迷路了!我们没有向导,又不知道一群群人在越州寻觅何物,恰好发现宝藏,又不是稀奇的事。” 小辟知道沐扶苍纯是顶嘴,哂笑道:“得了吧,我们快走,争取他还在黄金山翻石头的时候,把宝藏运回家。” 沐扶苍从荷包里翻出地图:“唉,你还记得地图上的路线吗?我全身都湿透了,只怕地图已经糊成一团了。” 展开粗布,水珠滑落,完好无损。沐扶苍有些惊异地笑了笑:“这群盗墓贼倒有几分本事。” 小辟光着上身面对溪水,无聊地捡起石头打个水漂,他身后钟家兄弟齐刷刷站了一排,把他半包围起来。 “有必要吗?我对你又没兴趣。” 沐扶苍背对黑水众,坐在火堆旁烤火驱寒,旁边树枝上架着一件件衣服随热风飘扬:“很有必要。”。 “你怎么不防着洪烁,他现在又不是孩子了。” “因为防不住。” “……哼!” 正在擦头发的洪烁打个喷嚏:“我才不想看她。” “?!”点点荧光闪烁,白哉子突然于微光中浮现,正出站在沐扶苍面前。 沐扶苍双臂环胸,哭笑不得道:“劳烦白道长回避,看在天生师父的份上,就当是长幼之仪。” 白哉子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过身。 小辟嘲笑道:“作为女人,连一个对你有兴趣的男人都没有,活到你这份上,真够失败的。” “作为一个女人,能从京城活到边疆,又来到越州,我真是成功呀。” 因为时间紧迫,衣服只烤到半干,大家就穿戴整齐,沿着地图标记路线行进。 另一边,慢行一步的曹显亮依靠强横剑气,勉强保全自己,曹莽曹双已经被叮得猪头一样,五官浮肿,辨认不出原来面目。 “幸好不全是毒蜂,不然我这条命就要交代在这了。”曹双用小刀挑破肿包,挤出脓水。 曹莽大着舌头道:“不,不太对劲,先是蛇灾,再是蜂群。蛇还可以解释是土夫子搞的花招,蜂群可就没道理了。越州有蛊师,据说指使蛇虫,驯养毒物,我们会不会是遇见了他们?” “寨子里的那个老太婆!我得罪了她!”曹双又气又不安。 “不是她。”曹显亮冷冰冰道:“蛊术神通不至于在数十里外指使蜂蛇,一直跟随我们,有机会聚集蜂群的人——阿秀!” “阿秀和土夫子有勾连,她指的路,要么不是前往黄金山,要么黄金山根本不是宝藏归地。” “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山间不利行马,她跑不远,我们追去。” 一百九十三 山中宫殿有人知 轻薄如纱的山雾低低笼罩在山腰,只让金黄色的山头破开雾气钻出一个尖,站在远处高山上俯视,更觉得山尖像是一串金漆,在白雾上点出一张似哭似笑的人脸。 “好黄的秋叶,难怪称作‘黄金山’。” “比预料的范围还要大,一座座山翻过去,没三五个月是找不到。”小辟眼里没有美景,拿着地图翻来覆去琢磨了半天,确定土夫子没有再留下进一步的记载。 “他们耗得起时间,只要找到大致位置,就可以整年吃住在山中,一寸寸土地翻查。我们却不敢消磨,来到这里用了三天,我已经有些怕迟了。” 沐扶苍眺望远方,郁郁金林,山风微泣,不知其他队伍又身在哪片云雾中:“在来寻宝的种种人中,盗墓贼约莫是从墓穴中发现宝藏线索,他们与其他人消息得来的途径不同,可以不做考虑。而在豫州碰见的江湖人,多半是道听途说凑个热闹,曹家只是比他们强在截获了老庙的情报,知道要带上妙妙子。倒是劫持紫山的凶兽主人——肯定是他,不然为何柳珂就在那几天开始纠缠我——如何判断出宝藏地点?” 是像她们一样边走边收集情报,还是在京城时就掌握了具体方位,前来直捣黄龙?沐扶苍此时十分期盼是第一种,虽然这样会证明大家谁也不知准确位置,只能一个一个山头搜查。 走到人脸“眼睛”位置时,天色有些迟了,黑水众分散去准备食材。沐扶苍挑一截木桩坐下,从荷包中拿出千指遗物,那枚红宝石戒指,松垮垮地套在大拇指上。知情的千指和洪夫人皆已惨死,留下的证物只有不知是否存在秘密的宝石戒指而已。边疆局势瞬息万变,难道她真要在此耽搁一年半载? 黑水众照例捕猎山兔,白哉子钓上条两尺长的胖鱼,教钟二点燃小火油盐慢烤。 “哎?”洪烁指着地上奇怪了一声,小辟突然扑过来,一把搂开挡路的洪烁,跨到火堆前两脚踩灭火焰,并脱下外衣罩在余烟上。 白哉子惨叫:“我的鱼!” “叫她以后赔你!先看那边!” 众人顺着小辟指点的方向望去,对面大山的山腰处,一点点白烟从枝叶间隐约飘出。天上红霞正灿,换了别人,不经点明,根本留意不到这点生火做饭的痕迹。 “有人赶在我们前面了!是那伙土夫子吗?要不要偷袭过去,把他们……”小辟并起手指,向下一挥:“我就不信,他们也有个‘曹显亮’在。” 如果不是曹显亮突然现身,凭洪烁的本事,本该在越州横行无忌。 洪烁拍拍屁股站起来,他图方便,将女子长裙裙角系在腰间,露出半截衬裤,已经脏得认不出本色。 “可以听我说话了吗?”洪烁拿脚点点地面,地面上覆盖的落叶给他踩得浮动:“方才在火堆点燃后,我看见这有道红光,红光里有个图案,很眼熟。” 是火光照在某物上反射出的图案映在落叶上吗?众人互相对视,打量彼此身上有何物能照出红光。沐扶苍突然想到自己手上带着红宝石戒指,摘下放在手心道:“可能是它?” “嘁,我还以为出大事了,戒指没个光才不正常。”小辟不屑道。 沐扶苍合起掌心:“找个隐秘的地方再生火瞧瞧就知道究竟了。” 寻到巨石遮掩处,钟一拿木条燃起一小团火焰,沐扶苍带着戒指变化角度,终于在转到某一方向上时,白哉子的道袍上映出一团红,红里有些凌乱的线条。 大家一起喊道:“白道长,你别动!” 沐扶苍小心调整动作,模糊的红光逐渐清晰起来。洪烁得意道:“我看对了吧?”小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红光中浮现的图案,随口打发:“好,赏你鸡腿吃。” 白哉子低头注视自己衣襟:“原来是张地图啊。” 红光中的图案,正是几日前大家还见所未见,如今已“刻骨铭心”的山势人脸。 “它鼻尖上多出个箭头,应该就是宝藏入口!” 还没来得及喜悦,白哉子插口道:“哦,就是飘起炊烟的那座山啊。” 天黑人乏,对手却领先一步,追,还是不追? 小辟洪烁等候沐扶苍做出决定。沐扶苍衡量过两座山之间的距离,冷静道:“我们翻过去,至少要三个时辰,已经迟了,而且敌人身份不明,以逸待劳的情况下,我们不占优势。不如先进食休息,钟大哥带人再捕捉些山兔野鸡,烘烤肉干做食粮。” “你就是害怕了嘛……”洪烁嘟哝着,手上乖乖帮忙挖个深坑,将火堆藏在坑底,避免光芒外泄。 休养出新力气后,沐扶苍一行人朝“鼻尖”出发,等大致达到发现炊烟的地点时,天上已经升起半个太阳。 “我们如果能寻找到火堆是最好不过,可以根据他们留下的痕迹判断人数。” “你想得美,老大的山头,找一堆灰烬可不是容易的事。不过……”小辟转向白哉子,讨好地笑道:“白道长是真有本事的大人物,您可有高见指点一下小人?” 小辟之前没有见识过白哉子的手段,但是妙妙子明显有非同一般的能耐,会让她提防的白哉子自然只会更加不凡。 “这是小事,而且中间又插了其他的因果,我倒是可以有番举动。”白哉子随便笑一笑,落在知他底细的人的眼里,都自带着高深莫测的意味。 洪烁也停下脚步,满怀好奇地留意白哉子动作,见他蹲在地上,长袍后摆落在泥地上也不管,随手拾起一截半尺长,笔直的树枝,将树枝夹在双掌之间,用力一撮,松开手,树枝原地旋转半圈,倒向一边。 白哉子朝树枝倒落的方向一指:“在那边。” 小辟和洪烁感觉自己被人耍了。 沐扶苍道:“好的,我们尽量挑这个方向的路走。” 转过两个弯,前方响起一点蹄子声,在空旷的深林里十分明显。 “还真让他蒙对了?”洪烁和小辟不约而同拔腿朝声响出跑去。一个花枝招展的道姑伏在驴背上,慵懒地回头望来:“咦,是你们。” “妙妙子,”白哉子比她语气还要懒洋洋的:“有没有遇见其他人?” 妙妙子把身体挺直,表示出一些尊敬的意思:“没有看见活人,但是看见一处火堆余烬。” “带我们过去!” 妙妙子又趴回在驴背上:“不必了,回头路不好走。我查过现场,他们大约有二十人,其中一人脚印略小,不是女人就是孩童,朝这边去了。” 女人?沐扶苍双眼微微一睁。 即使宝石地图勾画出具体山头,但“鼻尖”依然是浩瀚起伏的一座大山,站在半山腰朝四面瞭望,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小辟观望片刻,赞道:“五龙来朝,峰前案山,左起青龙,右为白虎,可惜少了条河水,不然是建造宫殿的好地方。” “百年前有水的,现在河床改道,你看不见了而已。”妙妙子伸手在空中一划。 两人对话提醒到沐扶苍:“我之前看越州轶闻,传说古越国曾在五龙之地为他们的圣女建造了一座宫殿。盗墓贼能获得我们不知的信息,会不会是他们在探索古人墓穴中发现的线索?” 沐扶苍顿住声音,暗道:“这就是了,我翻阅前朝越州州志,没有类似掩埋宝藏的工程记载。开启宝藏需要种种条件,加上存放物品的地方,规模一定浩大,如果动工,不管假借任何理由,州志上多少会留下破绽,但如果利用古越国现有的宫殿,倒可能有机会做到外人不知。” 小辟也想到这一节,转换思路:“大雍在堪舆上与古越国同出一脉,同是九为极数,中央为尊,如果我要在此建造宫殿,会把大门定在哪里呢?” 他掐指盘算,算得的方位正是妙妙子欲行的方向。小辟叹道:“我大概知道位置了。这回真的给人抢先了。” 妙妙子停在原地,似乎犹豫要不要与沐扶苍他们同行,白哉子招呼道:“走啊。”她乖乖驱动驴子跟在队尾。 小辟停在一处山壁前:“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大门处应该是这里了。奇怪,如果当真有古越遗迹,我们能够看见石墩子门柱子之类的残品啊?” 沐扶苍抬头,见山壁高近五丈,直上直下,覆满藤荆,左右各矮下一丈,如人之左右肩膀,对称不似天然造化。 众人散开四处寻觅。洪烁走到一处藤海前,发现藤枝凌乱,地上有截断的枝叶,伸手抚摸断口,汁水粘连,断面整齐。 洪烁后退一步,手握长剑,气贯全身,口中爆喝,剑影飞出。 没有曹显亮的明月如钩,只闪现出一点淡淡的紫芒,散入藤海,随后剑身寸寸尽碎。洪烁全身脱力,坐倒原地。 “你喊什么呢?”小辟跑过来查看,刚刚在洪烁身边站稳,就目瞪口呆地望着头上一整片藤条轰然倒塌,像瀑布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藤条落尽,现出一面围墙,和半扇石门。 一百九十四 进不去的房间 好一片金黄的藤枝,经过长年累月的积累,新枝叠压着老木,厚度逾尺,将整座山壁遮掩殆尽,洪烁全力一剑只削下小小一角。 黑水众合力抬起藤团,将小辟和洪烁解救出来。 小辟满头黄叶,脸颊划伤,鲜血濡湿衣领。他只坐在落叶堆里,抬头望着石门,惊叹道:“乖乖!他们该不是把整座山给挖空了,将宫殿建在里面吧?” 沐扶苍走到石门前,触摸门框处突起的,半个手掌大的石台。石台中心有凹槽,壁上附着的血迹已经干涸。 “皇家之血兴许是充作钥匙用在此处?”沐扶苍想让钟大将贴身收藏的盛血小瓶拿来,忽然念头一动,改口道:“此门需要童男童女鲜血浇溉。”将自己指尖划破,滴血在石台中,朝洪烁招呼道:“来,还需要你的血。” 洪烁站到石台前,疑惑地观察台中缓缓下沉消失的血液:“你怎么知道需要童男童女的血?哎,我还算童男?” 洪烁站在门口处时,大门中间无声无息地缓缓滑出一道缝隙,似乎蠢蠢欲动地就要敞开。洪烁处于门侧,距离过近,反而没注意到石门的细微变化。 “童男嘛,就是年轻的男孩。你快滴血进去,已经有人在我们前面了。”沐扶苍催促道,她的声音莫名有些沙哑。 洪烁之前为下落的藤条割伤,伤口渗血一直淅淅沥沥滴落,闻言随手在身上撸了一把血水,甩在石台里。 大门旋即开启。 阳光浅浅打在最前面的一截石墙上,是高大走廊的模样,深处一片漆黑,不见尽头。 沐扶苍深吸一口气,踏入门中。 石台中的血逐渐从底部渗透消减,待彻底干涸后,石门重新关闭。 半个时辰后,两个男子背负工具和一名项戴璎珞的少女出现在通往石门的树林中,其中年长的男人手持罗盘不停推算位置:“五龙汇聚,坐北朝南,入口该当在此处,古越人曾……” “长叔,前面山壁上秃了一块。”阿秀脸皮浮肿,好像在几日里不停哭泣,哀婉神色中却透出淡淡狠厉。 覆满黄金色秋叶的山群中,赤裸的青褐石壁分外显眼。 长叔叫道:“哎呀,让小贼抢先了!他们居然也会观望风水,找到这里!” 他们本身是盗墓贼,平时忌讳“偷”“贼”“鬼”等字眼,长叔一时情急喊出来,失了口彩,也来不及介意,急急忙忙撒腿赶到石壁处。 石壁上藤蔓断口整齐,二伢子拔出砍刀,在旁边藤条上试砍两下,惊道:“这草厚得很,他们难道真的一刀剁出好大一片?” 长叔心里打鼓,道:“里面的一定是江湖人,他们最会舞刀弄枪,我们可是打不过,要不然等他们出来,我们再进去捡漏?” 阿秀摸着地上藤蔓碎枝,五脏如焚,哭嚎道:“这种剑法,我见过,就是他杀了三儿,他们还没有死!你们不去,我去,我要给我的老倌报仇!” 听到进去的人是杀死弟弟的凶手,二伢子也红了眼,对着石门一阵狠踹。慢说眼前是古越与大雍两国皇帝先后修筑的藏宝库,就是普通石门,如此巨大的情况下也非蛮力能够撼动。 长叔看不过眼:“你们真是气昏了头,没见旁边有个机关吗?” 阿秀从狂怒中恢复神智,触摸石台中的血迹,放在鼻下轻嗅:“人血?” 二伢子当即切开手指,将血不要钱地流进石台中,倒了近一杯下去,不见石门动静。 “这一般的血不行啊,要不,我们回去,从长……”长叔打算再劝,阿秀已从腰间摸出一个纸包,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抖在地上。 纸包里掉出来两只黄豆大小的黑虫,爬在草叶上将草汁连同前人留下的,粘在叶片、地面的血滴一起吸入腹中。虫子圆形的肚子渐渐膨胀,几乎透明,里面充斥着吸吮来的浑浊液体。 “跳蚤?”长叔后退一步,寻常跳蚤不过针尖大,至大也好似芝麻而已,等看见阿秀驯养的硕大虫子,才忆起年轻貌美的阿秀是可怕可憎的蛊师,不由要远离她。 阿秀拾起饱食的跳蚤放在石台上,跳蚤将肚中液体一口口吐出。随着血水滴落,石门慢慢开启出一道缝隙。 “你们先去,我在外面给你们把风。”长叔假装镇定道。 阿秀幽幽道:“长叔……” 长叔冷汗涟涟,叫苦不迭,迫不得已跟在阿秀、二伢子身后走进石洞。 跳蚤依然在奋力呕吐汁液,直到吐尽肠胃,才蜷起六条细腿,死在石台上。 在虫子死去的同时,红水派一行人恰好赶到。 “我看见的就是这里!咦,有扇门?” 石门正在关合。在大山里迷失方向流落多日,几乎以为自己会葬送在越州的红水派众人不及细思,争先恐后冲进门中。 走廊里毫无光亮,随着石门合并愈发黑暗。杨回心开始后悔自己行为鲁莽:“师父,我们好像不是进到人家……啊!” 胡掌门眼疾手快一把将杨回心拉到自己怀里,勉强避过透门而入的冲天剑气! 剑气如此猛烈,正在闭合的石扇受到冲击竟顿了一顿,就在这短短瞬间,一个人从缝隙间冲入走廊! 不需明言,大家已知来者为谁。阿伏点燃从盗墓贼身上搜刮来的火折子,战战兢兢问好道:“见过曹公子。” 曹显亮的脸色在摇曳火光下阴晴不定:“你们为何在此?” 胡掌门勉强笑道:“我们迷路了,想着朝北走一定不会错,就左拐右拐来到这,刚好徒儿望见山腰藤枝滑落,以为有猎户村民,匆匆赶来,谁料是个石头屋子。幸好因此能与曹公子重逢。” 曹显亮“哼”了一声,接过阿伏手中的火折子,大步朝走廊深处行去。 杨回心扑到大门上,敲摸拍打,石门既推不开,也没有开门的机关在,她急得要哭出来。 “不哭,不哭,曹公子不至于,至少现在还不会……”胡掌门耳语哄慰道。 “可是,只剩我们几个人,这里又是……”杨回心和胡掌门他们看见曹显亮出现的时候,就已想通,自己误打误撞间,竟踏入了藏宝之地。 走廊既宽且高,火折子发出的光照不到廊屋顶,左右砌墙的石砖足有一人高,表面光滑如镜,见所未见,比金砖银瓦更令人咋舌。阿伏又喜又惊:“连藏东西的屋子都建得和宫殿一样,里面究竟藏了多少好宝贝?可是万一真的价值连城,曹显亮会不会将我们杀人灭口,独吞宝物?” “前面有光!” 走到尽头,阳光从高处枝叶间星星点点洒落,照出一个破败花园的轮廓。花园中摆有一些人形盔甲,鞋帽整齐,手部与长矛相连。 杨回心好奇地靠近离她最近的一座盔甲:“为什么把盔甲摆成这个样子?” 盔甲轻微一晃,钢片碰撞,在安静的空气里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杨回心受到惊吓,挺直后背,头向一仰,从头盔缝隙间窥见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正冰凉地盯着她。 “啊啊啊啊!里面有人,他是活的!”在杨回心惨叫的同时,盔甲活动,踏着沉重的脚步,开始朝入侵者移动,将他们包围。 “有人进来!他们惊动了傀人。”往花园深处小心前行的阿秀听见远处传来兵器撞击的声音。 “傀,傀人是,是什么?”长叔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盗墓多年,走南闯北,自诩见多识广,但从石门开启的时刻,他所见到的一切,超出了他的经验与理解。 “用活人制成的傀儡,被我用蛊虫蒙蔽的盔甲里装的都是他们。婆婆说制傀术失传近百多年了,想不到会出现这里。” 二伢子蹑手蹑脚地跟在阿秀身后,他凭着一番怒火闯入石门,在长长的走廊里,怒火就熄灭了,开始和长叔一样恐惧于藏满未知的古越宫殿。 伏在阿秀银花上的小虫嗡嗡鸣叫,在空中悠悠飞了一圈,重新落回阿秀耳边。二伢子对阿秀了解得多些,知道她的虫子各有神通:“青虫发现生人了?” 阿秀脸色沉重地抬头观察:“它感觉上面有东西。” 二伢子朝树冠打量:“有人爬在树上?” “不是树,你们往崖壁上看。”长叔沉沉道。 透过茂密树枝,阿秀看见藏在阴影里的崖壁上像塔一样,建有一圈又一圈,由下向上蔓延的房屋。 沐扶苍和小辟他们,正在某一圈房屋前的过道里寻觅:“奇怪了,屋子没有窗户,门也打不开,就算是监狱,也不会弄成这样。” 过道一侧是进不去的房屋,另一侧是简单的两行栏杆。小辟探出半个脑袋向栏杆外一望,瞬间有些眼晕,连忙缩回来,对沐扶苍道:“你确定是古越宫殿?虽然方位是对的,但我从没见过这种房屋制式,我敢打包票,整个大雍,除了这里,都没有。” “不一定是宫殿,但一定是宝藏藏匿处。”沐扶苍给了小辟肯定的回答,因为,她刚才在花园里看见了黑水众。 一百九十五 出不去的房间 黑水众的由来与皇家脱不了干系,他们的出现,才是宝藏在此的第一个实证。之前种种不过是大家的推测与口述故事,当看见黑水众时,沐扶苍真正确定自己来对了地方。 花园里的黑水众因为常年不与活人接触,已经丧失了生气,比沐扶苍京城初见的黑水众更加不像“人”,好在沐扶苍身上佩有黑水令,他们在听从黑水令主人与拜见洪烁间僵持片刻,服从于黑水令,重新站回原地。 小辟嘀咕着:“盔甲里的东西有点熟悉?”飞快找到楼梯爬楼,洪烁不甘落后,争着上楼,白哉子视若无睹,只有妙妙子好奇地停下驴子打量黑水众。 驴子到了石梯处,就地一跪,不肯上前。妙妙子站在台阶上用力拉扯,驴子纹丝不动,连粗气也不喷。妙妙子拍拍驴子头顶:“唉,真拿你没办法,不要乱跑,也不要随便吃东西,这里从人到草都不安全。” 等妙妙子找到沐扶苍、白哉子等人时,小辟正在伸着指头数房子。 “既然按规矩挑的地方建宫殿,这些房子,只谈坐落,也该遵循九五至尊排列。出落在九五位上的那一间,应该就是关键。” 洪烁之前的佩剑已经损毁,钟二将他的长剑解下递给他。洪烁嫌弃道:“你家不是很有钱吗?就没有好一点的兵器?” 沐扶苍在长裙下藏着两把匕首,闻言将裂冰抽出:“喏,这把裂冰不逊于师父的碎玉,只是短些,你拿着还趁手?” 洪烁接过裂冰,朝紧闭的房门凌空一划,刀刃上紫光飞逸,只是刀光在接触到门板前的一瞬就如幻梦般消失了。沐扶苍和洪烁一起奇了一声:“你学会了曹显亮的剑法?”“居然破不开?” 洪烁翻着白眼先回答了沐扶苍的惊问:“什么叫我学曹显亮的剑法?我早就觉得我身体里有股,‘气’,”洪烁很难形容体内比常人多出来的那种感觉,勉强拿“气”来形容:“我问师父,他总说还不到时候,我只好自己琢磨。看过曹显亮的折月剑后,我开始明白该怎么把它释放出来而已。” “气?”沐扶苍心里的疑问不减反增。 此时已近正午,阳光依然穿不透繁茂枝叶,搭建在山壁四面、高高低低的房屋几乎融化在阴影中,全凭着小辟奇佳的目力将它们挑出来。数了两盏茶的时间,小辟总算道:“应该是它了,我们先过去试试。” “如果不是呢?”洪烁左看右看,并不觉得小辟挑出的房间与其他房间有什么不同。 “不是就再想其他办法,不然你把更好的主意拿出来啊。” 小辟和洪烁正在拌嘴,远处的房间里光芒一闪。 “别争了,就是它,我们快过去!”沐扶苍预备起跑时顺手在身旁的门扇上撑了一把,大门应手而开:“呀,门可以打开了。” “不行啊,我还是打不开。”洪烁试着推开其他房门,大门纹丝不动。 沐扶苍迈进房间里。房间约莫有她两间卧室大,里面空无一物,只在墙上镶有形似罗盘的器具。 小辟抬手欲触:“上面的图案……”他的手还没有接触到“罗盘”,盘上年轮一般的圆片开始自动旋转。 圆片落定,整间屋子开始发光,又或者是沐扶苍感觉自己看见白光,墙壁、罗盘、身边的同伴,都掩埋在一片白茫茫中。 一阵天旋地转,视线恢复正常后,沐扶苍发现自己正躺在地面上,而其他人不知去向。 “感觉房间变小了……白光居然将我带到另一间房子里。” 房间依然是空空荡荡,墙壁镶嵌“罗盘”。 罗盘上密密麻麻雕有小字与刻度,沐扶苍不知它们的含义,随手拨弄圆盘上的一圈转轮,圆片停止后,白光再现。 沐扶苍踉跄一下,这回她刚好是双脚落地,身旁多了一名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警惕地向后一跃,随即又扑上去抱住沐扶苍:“小姐!” 沐扶苍惊喜道:“紫山,你在这里!” “我是被凶兽带来的!他们竟然知道宝藏的地点和开启方法。” “嗯,我也猜到是凶兽主人所为,这些留作日后言谈。你先看,墙上的圆盘,盘上的圆片每动一次,白光发作,我们就会换个房间。” “原来每个房间都有。嗯?居然一模一样……这是推演阵法用的道衍盘,但能调换人位置的道衍盘我从未见过,好像中邪一样。凶兽带我和一个叫空空子的道士赶到这里,我们上楼后发现很多房间,但是门全打不开。我按九五数盘算,找到一间可以打开的屋子,屋子里面是空的,只有墙上挂着道衍盘,盘中摆着没有完成的五行阵。我想把它调准,可那空空子非说是两仪阵,我们正在争持……” 紫山露出惊恐的表情:“曹显亮带着几个人闯进来了。” “啊,曹显亮也到了?我知道他,我隐瞒身份,和他一起从豫州来到越州。” “我只听闻大蓬曹家有个天才,可是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强,剑只挥动一下,一轮很亮的月牙出现在空中,四五个人就倒了下去。空空子手一抖,触动道衍盘,我感觉突然掉进白光里,再睁眼时,一个人站在别的房间里。我试着推门出去,门却打不开,正想调动道衍盘,它突然自己动了,又是白光,我就来到这里。” “第二次是我转动圆盘,看来房间虽然不同,道衍盘却是相通的,出屋的机关要落在它头上。但门是可以打开的。”沐扶苍听紫山说打不开门,就试着拉动门扇。门无声地滑开。 紫山吃惊道:“小姐……” 她的下半句话淹没在白光中。 “咚!” 沐扶苍一抬头,正好与另一个人的脑袋撞到一起。 杨回心捂着脑门:“好痛……是你!” “杨回心,白哉子道长?!”沐扶苍刚道:“白道长,道衍盘……” “贱人,受死吧!”杨回心怒喝一声,提剑杀来。她和阿伏被沐扶苍灌了变性的药,为了得到解药,违背心意向师父、曹显亮撒谎,现在,她身处险地,生死难料,再顾不上解药,要先杀沐扶苍出气。 沐扶苍仓促拔出碎玉迎战,刀剑相交,杨回心不防碎玉削铁如泥,手中长剑碰击之下,从中折断。 “好匕首!”杨回心深吸一口气,开始认真对待对手。 杨回心九岁跟随胡掌门,十年磨练,搏击经验与身手高出沐扶苍不止一筹,沐扶苍只能凭借碎玉锋利,勉强自保。 “呵,只有这点本事吗?练了两招破烂剑法,就敢和我耀武扬威?”杨回心出言讥讽道。 沐扶苍一心寻找杨回心的破绽,没有应声,旁边观战的白哉子却变了颜色:“小丫头在瞧不起谁的剑法?沐扶苍,不要丢你师父的脸!” 沐扶苍苦笑道:“先天受限,非我人力所能弥补。” 白哉子勾勾指头:“过来,我教你怎么弥补。” 说话时,白光再次浮现,然而沐扶苍一睁眼,房间是新的,但白哉子、杨回心依然在身畔。 杨回心睁着眼睛,失魂般立在原地。白哉子轻若羽毛般漂浮在空中,盘腿而坐:“我封闭了她的六识,你不用在意她,仔细听我说话,我只教你一次。” 沐扶苍乖巧应道:“好的,师父。” “不要叫我师父,我不敢收徒。唔,你叫我师娘吧。” 沐扶苍不合时宜地笑出声,只是师娘这两个字是再喊不出口。 “你还记得曹显亮的剑法吗?他使出的招式,其实不能算作你以前见过的那些武功了,它更近似我使出的法术。” 沐扶苍轻轻“啊”了一声,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你所在的世界,是一个低武低魔的空间。你可以理解为,上天限制了人们在武学和法术上的发展,尤其是法术,本该只限于空空子那种小把戏,再高深的道法是不能出现的。然而这种禁锢逐渐被打破了,有些人,比如曹显亮,他们学会交感天地,开始调动天地灵气,为自所用,在武道上飞速发展,这种武道,才真正属于‘道’的领域。” 洪烁说过,他感觉到自己体内有股气,那就是所谓的天地灵气?一种强烈的喜悦从心里蔓延开,沐扶苍轻轻地,小心地问道:“是不是,我也能学会运用灵气。而这种灵气,足以抵消我的先天不足?” 白哉子却摇了摇头:“你做不到。” “之前你在宫殿内的空间阵法发动后,推开了门,如果我所料不差,你是无灵体质。” “拥有无灵体的人,天生与天地灵气绝缘。举个通俗的例子,我用法术控制刀剑捅你一下,你肯定会受伤,但我如果是用灵气直接轰在你身上,你不但毫发无损,甚至可能感觉不到我在攻击你。感应不到灵气,自然也不可能学会运用灵气。” 白哉子把话题停下来,沐扶苍眨眨眼睛:“我明白了,然后呢?” “你不伤心吗?无灵体千中无一,偏偏你就是。” 沐扶苍微微一笑:“不伤心,如果没有解决的办法,白道长就不会特意向我解释这些了。” “哈哈哈,好心性,值得我辛苦一下,当一回新手指引。” 一百九十六 大道三千不拘一格 沐扶苍全神贯注听白哉子讲述,她预感到,白哉子接下来的言论,不但会改变她对武学的认知,更可能颠覆她的人生。 “天地灵气忽略你,也意味着你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苍天制定的规则。天地灵气流通在活人、禽兽、花木等等生灵体内,你猜,鬼怪魂魔,连同你手下的那群活死人,他们会不会拥有属于他们‘气’?” “死气?” “想个好听点的名字嘛,幽冥之气。幽冥气和灵气一样充斥在世间,但不能兼容,不提修炼灵气的人,就是接触灵气多一些的凡人,身体内几乎都没有幽冥气存在的余地,即使用特殊功法强行吸取幽冥气,积累到了一定量,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爆体身亡。” “幽冥气,并不是给生者准备的……”沐扶苍喃喃道。 “是啊,幽冥气属于死者,但是,你可以修炼它啊,因为对你而言,世间压根没有灵气这东西。想开点,就像你状元没考上,回家开始卖红薯,皇帝假装看不见,就是默认可以卖喽。” “以活人之躯修炼死者之力,听起来,”沐扶苍慢慢地弯起嘴角:“还不错。” “你修炼幽冥气,另有个好处——你本质是无灵者,我可以教你一些小技巧,让你利用自己的天赋消除对方攻击中蕴含的灵气。招式术法的强弱与灵气的多少密切相关,灵气消减,自然威力降低,越级挑战不是梦。” 白哉子有时会讲一些古怪的词语,沐扶苍心领神会,理解到他的意思,在此消彼涨之下,她确实可以战胜一些实力本来强过她的对手。 大大小小的房间或急或缓地变换。 杨回心揉揉酸痛的眼睛,方才道士正要教“霍珠”对付自己的办法,她想先下手为强,刚举起残剑,白光又出现了。每次白光出现,她都会换到其他房间,这回也不会例外吧?她到底来不及杀死沐扶苍。 放下手,杨回心有些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一个丑女正在对自己微笑。 “你们还在?哼,是天要亡你!”杨回心立即将残剑对准沐扶苍,同时警惕地瞥了一眼歪歪扭扭坐在墙角的白哉子。她有些疑心三人于白光闪现后重聚是这个脏兮兮的道士在捣鬼。 白哉子将遮眼的额发撩起,手肘支在无处安放的长腿上,饶有兴趣道:“你们继续。” 道士束手旁观,杨回心去掉最后一丝戒备,捏起剑诀,挥剑直取沐扶苍右肩! 经过之前的攻击,杨回心自以为探明沐扶苍的跟脚——一个半路出家,才学会握剑的女人而已,力量速度俱不如人,唯有手中匕首劚玉如泥,需要提防一二。她第一招便要挑落沐扶苍手中宝刃,解除唯一威胁。 “叮叮叮!”三枚铁片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杨回心连刺三剑,三剑无功,沐扶苍旋匕如舞,一击疾过一击,将攻势全数封死,待杨回心抽回剑时,残剑只剩下一截剑柄。 杨回心紧握光秃秃的剑柄,惊疑不定:“这才是你真正的本事?你先前示弱使诈!” 沐扶苍指尖从刀刃上轻轻拂过,犹自沉浸在比试带来的感悟中。从幽冥气引入身体后,她气力瞬间拔高,动作终于可以跟上思维,在对打中游刃有余,将天生水传授的剑术发挥出八分,轻巧破解杨回心的剑招,只一回合,完胜! “不仅是力气变大,我在击中她剑法破绽处时,运用白道长传授的方法释放幽冥气扰乱藏在她体内的灵气,她的动作果然出现了一丝不协调。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但是换作高手比拼,这一点不谐,足以决定胜败。” 杨回心骨子里有几分硬气,把剑柄重重砸在地板上,瞪着眼睛道:“我不是你对手,但也绝不再受你摆布,命就在这,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她眼睛里布满血丝,倒非在哭泣,单纯觉得眼里干涩,好像几个时辰不曾眨眼似的涩痛。 沐扶苍收回匕首,笑道:“杨姑娘误会了,我从未意图痛下杀手,之前种种要求,不过京客在越州的自保手段。如今,我们都已进入藏宝窟,当前嫌尽弃……” 沐扶苍摇摇头:“共同从曹显亮手中求生!” 杨回心暗中一寒,却故意冷笑道:“你少拿鬼话哄我,曹家和红水派多年交好,他怎么会杀人灭口,最多不过将我们监视几年,以防走漏风声。” “如果走进石门,里面一地黄金白银,他当然就没有灭口的必要。但是,你也看到了,从石门到花园,再到这将人任意换位的房间,处处皆出乎想象,这些秘密可不是银钱所能衡量。杨姑娘,你视死如归,可死在这种地方,死在曹显亮手里,你甘心吗,值得吗?” 杨回心垂下眼睛,她当然明白“霍珠”的意思,金钱有价,石宫掩藏的秘密无价,但,那是她的显亮哥哥啊,为什么他的武功忽然高强如斯,他为什么会变成今天冷酷无情的样子? “唉,我就当你姓霍了,霍姑娘,”杨回心萧索道;“合作就能打败曹显亮吗?他自从得到折月剑后,武功大进,我这回见他,他已经强到离谱,整个江湖加在一起,能稳赢他的,可能连十个人也没有。” “单打独斗,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匹敌曹显亮,想要活出去,必须通力合作,共同进退。” 连接各个房间的过道用石板搭成,踏在上面稳若实地,长叔却抖如筛糠,颤声道:“没有这种房子,没有这种建法……我不要钱,我不去了!” 沿着过道向上旋了两圈,二伢子伸头朝下一望,出了一身白毛汗:“好高!长叔,宝贝到手后我们怎么搬啊?如果全是金子元宝就好了,直接往下一丢……” 长叔恨得要跳起来砸二伢子的头,奈何腿软手软,只骂道:“钱钱钱,就晓得个钱!你运个宝贝都嫌费事,你说这老大的石房子,他们是怎么搭在悬崖上的!?咱们是进了鬼宫啊。还有傀人……”说到傀人时,长叔不由自主把声音放低:“院子里的傀人太邪性了。据说古越国出现过妖孽,烈武女帝能称帝就和这妖孽有关系……” 二伢子进到石门里时,本来八分火热是为了给弟弟复仇,等给花园里阴风一吹,只剩了恐惧,直到长叔谈起古越往事,他心里又活动开,挑眉挤眼道:“古越国够威风的啊,连女帝都和它扯上干系,这些屋子不知道关了多少宝贝呢。长叔,想办法打开它,进入宝山空手回,这是活该挨雷劈!” 长叔没好气道:“说得轻巧,你开个门给我瞧瞧?一点缝也没有,踹几脚就跟踹石头上一样。” “长叔,你眼睛好,看看前面拐弯地方的上一层,是不是有屋子开着门?”阿秀一心复仇,不为外物所动,认真寻觅下发现了可以进入的房间。 长叔定睛一看,楼上那间可不是正大敞着门么!阿秀率先猛冲过去,二伢子拖着长叔紧随其后。 房间是空的。 二伢子失望的骂娘声刚含在嘴边,突然白光大作。 紫山和小辟终于在各种干扰下,于不同房间内合力完成道衍盘。 白光最后一次亮起,进入房间的所有人,包括七具血淋淋的尸体,一起出现一处宽大的石台前。 杨回心迅速从沐扶苍身边跑开,寻至师父身边站下。胡掌门没有理会小徒弟,他正同其他人一样,神情肃然地望着石台中间对峙的,一大一小两个男子。 曹显亮长身玉立,折月剑上,月光闪烁欲发。洪烁眉目如画,手持裂冰,紫芒朦胧。 石台一角,沐扶苍背在身后的手中紧握碎玉,常人难见的幽冥之气附着其上。 “你不是女人。”曹显亮冷冷道。 众人皆是一惊,阿伏冷汗雨落,青白如死。 “呸,你才不是女人。”洪烁迅速反击。 众人又是一愣,曹显亮脸色稍霁:“原来是个疯子。” 他转向陌生的黑衣人群,又侧过头,斜睨单独站在一旁的紫山:“你们是京城来客,你就是那个京城女人,柳七的侍女?” 紫山莫名其妙:“柳珂的侍女?” 小辟浑身一颤,沐扶苍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她与紫山相会匆匆,尚不及告知她曹家与老庙的恩怨蔓延到这次探宝行动中,曹显亮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杀掉来自京城的女子。 黑衣人察觉到曹显亮的敌意,他们已经知晓眼前青年的实力深不可测,但是紫山对于这次行动意义重大,不容在此死亡,头领只好硬着头皮道:“这位公子,我们何不先联合寻找……” 回答他的是一轮弯月。 两个呼吸间,黑衣人惨死殆尽,只有出现在石台时,即感觉不妙,远避人群的空空子和一个瘦小男子幸免于难。 曹显亮清理掉碍事的黑衣人,折月剑转向毛骨悚然的紫山。 “慢!曹公子,你现在不能杀她!” 一百九十七 已经得到了 “你们先退下,我要单独和曹公子商量。” 曹显亮阴冷的眼神从虎视眈眈的霍家侍卫身上滑过,落在“霍珠”身上。也许是考虑到此地诡异,他想寻找到宝藏需要几个有能力的帮手,而曹莽曹双却不在身边,曹显亮没有立即对胆敢阻拦的霍珠出手。 “曹公子,我不在乎你为什么要杀死这位姑娘,我也不在乎你和在场诸位千方百计来此有何贵干,我只求离开,带着妹妹平安离开。” 沐扶苍诚恳道:“看黑衣人宁死也要保护她,想来,她对于破解此地机密至关重要。如果曹公子说一句有把握带我们寻找到出路,我绝不再阻拦你杀人。” 不容曹显亮仔细思考里面的关系,沐扶苍立即转向一直面无表情注视曹显亮的阿秀:“阿秀姑娘,不管你和曹公子怎样的血海深仇,现在身处诡秘,大家先同舟共济,等到了外面再了结仇恨,总不能拖着亲人同伴,在这里同归于尽。” 长叔终于遇见个头脑清醒肯讲道理的,几乎喜极而泣,连连应和道:“对,这位姑娘说得对,有事出去说,出去说!” 二伢子木然点头,曹显亮的剑法震撼住了他,二伢子现在明白弟弟是怎么死的,也明白了,如果去向曹显亮寻仇,死的人一定是他。 红水派可信却不可靠,阿秀等人与他深仇大恨,倒是霍家这位姑娘在侍卫中极有威信,本身武功却是低微,正适合利用,比较起来,京女的命,暂留几日也无妨。曹显亮杀气渐消,似有松动,紫山察觉生机,故意激道:“不错,我擅长机关陷阱,方才屋中的道衍盘就是我解开的。可是我既知你们要杀我,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呢,大家一起困死在这里吧,我也算给自己报仇了。” 曹显亮收剑回鞘:“是生是死由不得你。” 一个各怀心思的同盟暂时结成,长叔擦着额头冷汗,从行囊中翻出特别制作的小火把。 火把光线甚明,将石台外昏暗处一并照亮,众人不觉倒吸一口冷气,曹显亮也变了脸色——明暗光芒中,数不清的眼睛环绕着石台,冰凉地注视着台上人。 “是傀人,全是穿着盔甲的傀人!”长叔一屁股坐在石台上,悔得直扇自己嘴巴子,二伢子也慢慢软倒在他身边。原来大家傻乎乎地争执时,台下有这么多的,似人似鬼的怪物沉默无声地观看他们表演。 “傀人?”曹显亮把手按在折月剑上,没有第一时间拔剑。在花园里,这种人形的怪物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它们不知疲倦,不畏生死,刺中要害也不会立即死亡,甚至有一个傀人在曹显亮折断他脖子后,晃着垂在肩膀上的脑袋,继续用长矛攻击曹显亮,从未见过的诡异疯狂姿态让曹显亮也颇感惊心。 花园里只有数十个傀人,他尚能应付自如,而石台下,火把照亮的地方,已包围着密密麻麻成百上千个傀人,再远处目力不可及的地方,更不知隐藏了多少妖物。即使是曹显亮,遭到围攻后,也只有含恨九泉。 曹显亮此时有些后悔自己杀人太快。 除了白哉子一直盘腿坐在原位,所有人皆不由自主地背靠背围拢在石台中心,即使是阿秀,也给二伢子拖着,小心翼翼在曹显亮身旁站定。 曹显亮再心狠手辣,他至少还是个人,真正的活人。空空子与瘦小男子暂时忘却曹显亮剑上同伴鲜血未干,混在人群尽量靠近曹显亮,只是比起阿秀他们,他俩不但提防台下傀人,同时也打量着人群中的女子,各自暗想道:“那个女人,似乎以前见过。” 傀人静静矗立,只有眼睛随着台上人的动作而转动。活动的眼珠,不但没有给他们增添生气,反而更显出那是一群披着人皮的妖怪。 沐扶苍隔着衣带,捂住藏于腰间的黑水令,心跳声清晰得自己的耳朵可以听到。 “让开,让开……” 她在心里默念了无数声后,终于,靠得最近的一个傀人极慢地,在杨回心的尖叫声中,移动身体,僵硬侧身,好似要让路。 随着第一个傀人活动,两个、三个……更多的傀人转身,从中间分出一条窄窄的通道。 “他们依然受到黑水令控制!”沐扶苍心脏终于可以正常跳动,她借着擦汗的动作,朝紫山微微点头示意。 “好像小姐当年收服钟家兄弟的样子……”接到沐扶苍暗示后,紫山匆匆间闪过一个念头,随即抛开疑惑,假意扬手洒出粉末,高叫道:“这是师父留下的一点药粉,我把它们全撒出来了,大家快趁着药效发作时离开!” 沐扶苍当先带着“霍家侍卫”踏下石台,傀人转动头颅,目光跟随她远去的脚步,长矛盾牌等武器稳稳支在地面上,没有显示出攻击的意图。 看见沐扶苍平安穿行在傀人中,众人跳下石台,屏住呼吸,小跑跟上,穿过数十层傀人后,终于眼前一空,逃出包围圈,踏上一条没有异常的石子路。 “啊哈,啊哈……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长叔双股战战,不能支持自己重量,一屁股坐倒在地,又惨叫一声:“好硬,什么东西!” 他拿手一摸,一个拳头大小的兽类,飞快地窜进旁边的草丛中。 二伢子道:“没看清,好像是只老鼠。长叔,你小点声,吓得我好一个激灵。” 长叔又气又臊,骂道:“还不是给你俩……给你这个兔崽子害的,我就说不要进来,不要进来!” 二伢子一路上也给唬得够呛,犹豫道:“要不,我们原路翻回去?” 白哉子好心答道:“回不去了,即使通得过傀人,你们也找不到那建满房屋的山窟,因为运送我们过来的空间阵法是单向的。要离开,只能顺着路走到终点再想办法。” 白哉子在石台上时安安静静坐在地上,加上光线昏暗,直到开口说话,空空子才认出他来,给人踹了一脚般高高跳起来:“是是是,是你!” 白哉子懒得理会他,妙妙子倒是很高兴道:“你也怕他呀。请教道友法号,在下妙妙子。” 瘦小男子将“妙妙子”在口中嚼一遍,他确定自己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空空子自从进入石门后,担惊受怕,保持不住世外高人的风度,没敢回答妙妙子,只是畏缩地放慢脚步,远离白哉子。他脚下一缓,险些踩到阿秀的绣鞋。 阿秀眉头一皱,另一只脚飞起,踹在空空子小腿上。 空空子又是一惊,回头一看,却是好一个娇美少女。他本性贪色,在紧张危机时,也忍不住腹中生出一股热流,脸上暧昧起来。 阿秀秀目一瞪,耳边耳坠突然张开翅膀活了过来,扑棱棱往白哉子脸上飞扑。 原来她的耳坠是银勾上吊着只鳞光烁烁的大蛾子。 “蛊,蛊师!”空空子朝后一仰,栽倒在地,随即四脚着地,连滚带爬地向前冲,直逃到“霍珠”身边停下,哭丧着脸贴在“霍珠”后面前行。他从见到“霍珠”后,直觉她说不出的熟悉,好像京城那个曾给他带来痛苦的美女,但是如今看来,“霍珠”是整个队伍里唯一正常的人了,他只敢靠近霍珠。 给空空子胡闹一通,沐扶苍紧张的情绪消散大半,脚下行路不停,脑中开始逐一分析进入石台后的见闻:“数目众多的房间、空间阵法和用来推演阵法的道衍盘……与其说是用来阻拦外人的陷阱,不如说它们是类似比武场这样用于测试的场合。建立宝藏的人,顺便拿来做成出入宝藏的一道‘门槛’。” “花园的黑水众还能算作护卫,石台边上的黑水众就未免太多了些,粗略一算,少说也有三千人,看管宝藏,根本不需要如此多的护卫。” 小辟将手中的火把放低些,轻轻道:“小姐,你看路边的草木,好像全是各种药材。” 沐扶苍对于医术只通了半窍,一星半点草药学识还是因为给黑水众配药而学会的,她就着火光仔细辨别:“确实,都是……” 沐扶苍猛然顿住话题,她认出来了,种在路边的几种草木都是黑水众需要的药方中的药物。 石子路很长,两旁满是草药,她正走在一个广阔的药园中! “我明白了,为什么千指称它为护国宝藏,这确实是护国之用……”沐扶苍心头一寒。 护国?什么时候需要护国?什么东西最能护国? 军人,战无不胜的军人! 难道世间还有比黑水众更加称职的军人吗? 黑水众不会叛变投降,不会临阵退缩,他们甚至不用吃饭,不怕受伤,能完全理解上司的每一道命令并将它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所谓的护国宝藏,他们已经见到了,不是钱,不是兵器,不是神秘术法,而是这些沉默不语的黑水众啊! 一百九十八 宝藏空在留余恨 长长的石子路终于走到尽头,小辟与二伢子手中的小火把恰在此时燃烧罄尽,面前一座巨大宫殿随着光线消失暗淡成一道深灰色的噩梦。 自从进入石门后,历经诸多难以想象的怪事,众人终于见到合乎规格,貌似寻常的屋宇,一时竟不敢轻易进入,在紧闭的门前逡巡不前。 “阿嚏!”杨回心抱着双臂,来回走动取暖。说来奇怪,初踏上石子路时,温度与外界相当,是属于深秋时节的微寒,等走到一半,渐渐觉得干热起来,除了沐扶苍猜测是建造者为培育药材用了手段调控热气,其他人只当是走得急,发了汗。等再走到末端,天气又凉了回来,大家在宫殿前站住脚,热汗变冷,湿衣服贴在身上,冻得人嘴唇发紫。 杨回心之前紧张过度,重逢师父师兄后,神经松懈,走路时没有留神脚下,踩在一个脆硬的物体上。 她是寻常姑娘的体重,一脚没完全踩碎那物,眼瞅着石块似的的东西竟伸出翅膀,飞跳出一尺高,落在地上快速爬走。 “咦,这是什么?”杨回心追过去几步,想看个究竟。她身旁的长叔道:“对,我就是坐在它身上了,又硬又冷,肯定不是老鼠。” 杨回心原本在石子路边缘,顺着它爬走的方向追了两步,便到了草木丛前。草丛生长有人的膝盖高,密密层层,杨回心拿剑鞘当拐杖,顺手往草地里戳弄,想撩起草叶观察,不料这一动弹,挑出好一场热闹! 草丛内炸开火药似的,一圈圈水波一样顺着杨回心挑动的那点突然朝周围扩散开,里面窸窸窣窣无数活物在乱蹿。 杨回心吓得连连后退,草里的东西响动越来越大,越扩越远,最后好像整片草地活过来,枝叶剧烈晃动,细小的摩擦声汇聚到一起,响亮得让人心惊。 站在门前研究能否进入、怎样进入的人们纷纷回过头,震撼地看见无数拳头大的黑影自草丛中冲天而起,由下自上席卷半空,密密匝匝不知几许,犹如一层层黑雾,遮得原就不甚明亮的宫殿更是昏暗如夜。 不管黑影是什么,积累到这个数量,任何禽兽鸟虫都不会再怕人了,数不清的黑块劈头盖脸朝人身上扑来,大家手忙脚乱地抽剑砍砸。洪烁瞅准时机,伸手一抓,捉在掌心,随后嫌恶地松手:“是大虫子,六条腿的!” 长叔、二伢子武功低微,躲闪不及,给虫子爬了满身,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它咬我!它咬人!”虫子咬过的伤口馒头般高高肿起,痒痛难当,约莫给它咬死个一两百下后,人没毒死也要痒死。 阿秀放出藏着头花里的全部蛊虫,勉强驱赶巨大的黑虫,只是黑虫开始还有些畏惧,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拉近与阿秀的距离,再过一两刻钟,就要扑在她身上了。 阿秀听见“霍乐”说这东西是虫子,诧异地从项圈中拖出只足有小臂长短的蜈蚣,让它缠了一只黑虫送到自己面前,仔细辨认:“是蜚蠊,居然有如此巨大的蜚蠊!” 胡掌门、杨回心将剑舞得密不透风,地上很快堆起小山似的虫子。砍落的虫子少了头也还能爬动,加上顾不得脚下,杨回心几乎每一脚都会踏碎几只虫子,踩得汁液横流。 杨回心死死咬住嘴唇,强忍住呕吐的欲望,阿伏和朗师兄的表情也不比小师妹更好,师叔叫道:“师哥,大家要坚持不住了,我们开门进屋吧,管它里面有什么妖魔鬼怪,总比给蜚蠊一口口吃掉强!” “霍小姐,你快叫侍卫开门!” 小辟躲在洪烁身后,骂道:“有本事你去开,现在谁腾得出手!” 两叶门扇中间的位置镶有可以旋转的八卦盘,小辟和紫山研究后认为可以打开,只是需要消耗一些时间,如果实在没耐心就直接将门凿穿,亦不会对里面事物造成破坏。结果蜚蠊一起,慢说不敢毁门,就是正经解锁的机会也没有了。 “开锁,我断后!”曹显亮暴喝一声,折月剑腾起皎白剑芒,锋芒过处,众虫消亡,黑纱笼罩的空中出现一块块白斑。 空白处很快有新的虫群填补,但是众人压力为之一轻,小辟心知曹显亮不能坚持太久,和紫山连忙站到八卦盘。 妙妙子撑开一顶薄纱,白哉子道:“倒是方便。”,空空子也厚着脸皮钻进纱中。而沐扶苍身负幽冥之气,虫群不敢飞近她,她望着众人各展神通,发现自己一旁静站十分不妥,极力收敛幽冥气,假意挥剑驱赶虫群。 终于在曹显亮力乏之前,宫门开启,大家争先空后闯入殿中,将大门紧紧关闭。 二伢子燃起最后一只火把,发狂一般将追进屋中的几只蜚蠊踩死,蹲在地上嚎啕痛哭。 长叔究竟年长十余岁,生死劫难之后反倒头脑冷静几分,手指微微颤抖着将火把接过来:“没有预先通风,幸好火把打得着,这里一定有其他门窗与外面连通,我们找找吧。” “地上有脚印。”小辟忽然指着地板道。 泥巴脚印已经模糊陈旧,但能看出极其凌乱,估计有不下百人曾在此经过。 “难道宝藏已经被人带走!?”长叔大惊,燃起火把时他就发觉火光所至都是空旷无物,只有稍远处立着巨大的陈旧屏风,屏风上的字迹似遭过水泼,已含混不可辨认。 走到屏风近前,紫山瞥见墙壁上方有一个个凸起的阴影,有规律地连成一串。小辟踮脚一摸:“是灯台,里面还有油呢,快把火把拿来。” 确实是灯台,火把一触,立即开始燃烧,由此为起点,两边的灯台自动依次点燃,几个呼吸后,大殿内明亮可见。 绕过屏风,一扇朱漆斑驳的小门出现在面前,原本挂在门上的铁锁断成两节落在地上。 长叔心痛不已:“杀千刀的杂种,宝贝既然拿走了,何不透出风口,倒叫后辈白跑一趟!” 沐扶苍心道:“奇怪,路上没有看见缺口尸骨等闯关痕迹,说明是平安通过层层关卡,他们必然是宝藏知情者,甚至极有可能拥有黑水令,那为何留下了此地真正的宝物?” 曹显亮拉开小门,惊讶道:“好多罐子?” 长叔弯腰从曹显亮腋下空隙中窥视,也纳闷道:“都是陶土罐,不值钱,攒一屋子做什么?” 朱门后的房间比前面大殿还要广阔,三面墙壁各开两道紧闭的朱漆小门。一排排厚重的陶土罐挤满房间,小的形如药罐,而大的足可当浴桶用。 小辟忽道:“大师兄?” 朗师兄傻乎乎接口道:“我在这。” 小辟没好气道:“瞎搭话,没叫你。” 朗师兄摸摸剑把,敢怒不敢言。 沐扶苍知道小辟是说给自己听的,朗师兄自然不配小辟一声大师兄,他指的是于断水。当年在于断水事件里,小辟就曾发现许多药罐,一直把这个疑点记在心里,加上之前诡异又熟悉的傀人,戾王与千指的关系,他已经将于断水、钟家兄弟与此处联系在一起了。 紫山白了朗师兄一眼:“你的脸皮真够厚的,谁的师兄都敢当,我叫声师兄,你应不应?”说着也叫唤声:“大师兄?大哥?” 小辟和紫山都是玲珑剔透的心思,既然有了怀疑,沐扶苍索性也不瞒着他们,轻轻颌首,抬头巡视后又摇摇头。 沐扶苍点头表示钟家兄弟确实是傀人,这些陶罐是用来制作傀人的工具,摇头指进来的人并不是于断水。小辟、紫山震惊地对视一眼,又连忙转过身假装不熟。 有黑水令在手,如果进来的人是于断水,他直接把盔甲傀人带走便可,何须亲自制作,沐扶苍猜测是黑水令之前的主人进入宝藏。 大雍除了边疆与异族连绵的战争,几十年来爆发的最大危机不过是戾王之乱,可是,作战双方均未流传出傀人之类异者现身的谣言。 黑水令前任主人,为什么进入宝藏,却没有带走傀人呢? 罐子内壁有一圈圈黑黄的水渍,里面的汤水早已蒸发干净,阿秀似有察觉,扬头向墙壁外石台的方向望了望,继而走到屏风前观摩文字,可惜字体损毁严重,她惋惜地叹口气。 曹显亮完全不通其中关窍,确认过陶罐只是普通陶罐后,将目光放在了六扇小门上。 “你去开门。” 阿伏做出一副茫然的模样,愣在原地,磨蹭片刻,抵不过曹显亮视线带来的压力,极不情愿地挑了外表相对完整的左边第一道小门,哭丧着脸拿剑鞘小心将门挑开。 门开启的瞬间,二伢子不哭了,挂着眼泪,张大嘴发出惊喜的叫声。 里面是翻倒的箱子与零散一地的金灿灿黄腾腾的元宝,虽然金子明显被人搬走大半,余下的少说也有百八十斤重,即使对于沐扶苍,也算笔不小的财富。 不等曹显亮吩咐,阿伏已迅速拉开第二扇门,令他失望的是,里面用水晶柜子封着一堆堆干草一样的药材。虽然有几只儿臂大小的人参,也算价值不菲,究竟不如前一间房内的金子震撼人心,阿伏和其他人继续开启其余房间。 “墙上有字。” 引起沐扶苍注意的却是侧面墙壁上用炭笔写着淡淡字迹。炭笔本轻,加上外面的光线不足照亮小房间,她干脆走进屋中观看。 “此地四千三百六十人,俱是大雍之子民,生前凄声啼血,死后不得安眠。吾心中惭愧,毁黑水秘方,元氏后人勿行此恶。” 字迹虽匆忙,仍可见笔画刚柔拙巧。沐扶苍盯着末尾一句,几乎怔住,原来,曾经进入宝藏的人,黑水令的前主人,正是戾王。 一百九十九 人生不快事 二十一年前,雍思帝暴病身亡,身在越州与百蛮作战的晋王匆匆回师北上,在路过宝藏处时决定开启宝藏。 进入宝藏后,晋王才发现,原来由雍太宗建立,历经平、思三朝的所谓护国宝藏,只不过是一个炼制黑水众的场所。他不能接受这种惨无人道的“护国”,决定仅取走财物,并销毁制作秘方,留言警示后人。 沐扶苍抚摸着字迹,点点碳黑沾染在指尖。 这就是当年的真相吧,洪夫人所言的进入宝藏需要武艺无双之人是假,但须精通机关术法和皇家之血脉却是真的,千指便是陪同晋王进入宝藏的机关大师。晋王要销毁黑水众的炼制方法和培育药方,千指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偷偷将方法默记并保留在身边。 后来,晋王兵败,除出世于乱军中,送往衮州由洪夫人抚养长大的婴儿,全家尽亡。千指带着黑水令潜伏在京城伺机复仇,可惜岁月消磨,英雄易老,曾经豪迈激烈的千指变成沐扶苍认识的那个猥琐老头,最后惨死在弟子手中。 故事到这里,出现了新的疑问,黑水众如此重要且阴毒,皇帝即使不亲自掌控,也必然交给最亲近信任的人操纵,雍思帝选择把黑水令交给晋王辉,而不是太子——现在的雍帝。 雍帝似乎连黑水众的存在也不知晓,越、豫两州的江湖人和百姓在为宝藏沸腾,沐扶苍于各个寻宝队中见到了盗墓贼、江湖世家、蛊师甚至寻常人家,偏偏没有官府介入。 也许晋王确实离皇位只有半步之遥。 沐扶苍隔着衣衫描绘令牌的形状,末了,无话可说,只是转身欲走。 她转过身,就是一惊,在门框旁的墙壁上,写有两行毛笔大字:“不识大体,难堪帝王。” 在晋王之后,另有人进入宝藏! 沐扶苍悄悄命钟大拿火折子进来,点燃照亮,观其笔墨陈旧,起码有十年之久。 “有些可怕啊!”沐扶苍喃喃道,世间能人辈出,有高人进出宝藏并不算过分离奇,可怕之处在于,墙上飞龙舞凤的字迹她竟然似曾相识——就在今年,京城女子学堂内,也是同样昏暗的环境,她和容香借助黄纸燃烧的微光,望见柱子上的题字,与此仿佛一人之手。 其余四扇门全部开启,其中三个房间分别放置有盔甲、刀箭、地图印玺,最后一间门后又是一个幽深花园。 盔甲刀箭等物既不贵重又极犯朝廷忌讳,对于曹显亮、长叔等人实在无用,二伢子遗憾地摇头,折回第一个房间深情地掂量元宝。沐扶苍则眼前一亮,太宗在此地存物甚多,晋王搬走大半后依然有三两千套盔甲,盔甲上刷有清油清漆,保存完好,刀箭同样寒光奕奕,锋芒如昔。 大雍军制将百人分为一队,由队长带领,五百人为一营,十营成一卫,顾行贞与沐扶苍初次相遇时,他便是西北军中统领一卫的校尉。三千套盔甲看似不多,足以填补半卫士兵的装备,对沐扶苍而言是个不大不小的惊喜。 整套的印玺文书作为都城沦陷百官溃散时的备用信物,沐扶苍是用不到了,而地图不知何人绘制,分为四册,将大雍全境和百蛮、陆戎、狄族领地全数囊括,山川地貌,湖泊河流,绘制详细,比例精准,大有用处。 “哎,哎哎?”小辟冲沐扶苍挑挑眉毛,在他看来,整个宝库就数这份地图最为珍贵。 “嗯,我们先出去吧。”沐扶苍把地图小心收好,放回原位,此时外人众多,除了红水派的朗师兄,每个人都有足够多的花巧心思,她不能把对这些行军打仗用具的热情叫人窥见。 曹显亮随脚踢开地上的一锭金元宝,初见时,元宝金灿灿的确实打眼,待兴奋过后略一点数,约莫百斤而已,一斤十六两,合算才一万六千两白银。虽然一个县令一年刚刚五十两银子的俸禄,一万多两的银子足可供普通人家子孙从此吃喝不愁,但数年前的京城,曾有富商沐扶苍,花费三十万两白银购入一批珍珠,与此事相比,一百斤的金子又着实寒酸了。 曹显亮望向门后暗黑的花园:“戾王宝藏偌大名声,即使曾遭土夫子盗窃,也不至于仅得区区财物。东西先放在这里,我们继续向深处寻觅。” 长叔、二伢子依依不舍地把包衣服里的金子放回地上,对他们而言,一百斤的金子足够丰厚了,他们确实也动过继续探索的心思,但摸摸给蜚蠊咬肿成原来两倍粗的胳膊,果断斩断多余的贪念,毕竟再多钱也要有命花,作为土夫子,想不通这个道理,他们早就死在墓里了。 阿伏心里叫苦不迭,他是看出来了,霍家姐妹自是不提,人多势众,妹妹霍乐更透着诡异,对白哉子等道士,曹显亮多少带着尊敬,而阿秀是蛊师,黑衣京女关系到大家能否进出宝库,一行数十人,只有他们红水派,曹显亮使唤起来毫无负担。 胡掌门也明白下一个花园曹显亮又会叫他们开路,苦笑道:“曹公子,看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肯定到了深夜,我们火把不足,而且大家经历一天惊险,人都已经疲倦了。宫殿里尚且安全,不如休息一晚,明天晨起再做打算。” 曹显亮驱赶蜚蠊时将体力消耗许多,闻言觉出确实乏累,通情达理道:“你们和其他人分成三组轮班值夜,各自寻地休息去吧。” 睡觉前需要将肚子先填饱,沐扶苍慷慨贡献出进入古墓前烤制的肉干,长叔也不得已拿出水囊和干粮。也许是顾忌阿秀蛊师的身份,杨回心难得地异常殷勤起来,擦净银簪,将水囊和干粮,连同肉干翻来覆去探查几遍,才捧给曹显亮。曹显亮纵有千般不好,实打实是红水派的靠山,保住他,起码红水派不会死在蛊虫口中,杨回心的举动得到胡掌门表扬的眼神。 一时解了饥渴,大家三五成群,寻找舒适的地方入睡。曹显亮自然不需要巡夜,挑了相对干净的地板盘腿打坐休养。胡掌门如何驱使得了别人,只好将自己、师弟和三个徒弟凑合出三班巡夜。 杨回心与朗师兄作为第一班巡夜,精力不济,靠在墙上昏昏欲睡。杨回心正要进入梦乡时,感觉有人从面前经过,浑身一个哆嗦,惊醒过来。 “嘘,我出去解手。”沐扶苍把手指搭在唇上。 杨回心道:“我和你一起去。”她亦隐隐有些内急,只是一个人不敢出去,又不好意思叫上师兄,即使心里烦恶“霍珠”,能陪伴着去方便,她还是乐意的。 杨回心这回长足了经验,站在门口,先小心翼翼地俯身观察草地,又砸石子试探,确认没有成群蜚蠊后才在草木丛中蹲下。 沐扶苍打着火折子没有老实站在前面给杨回心照明,不停在附近走动散心,忽然又站定了,开始抬头望天,似有烦躁情绪。 杨回心系好衣带,扭头瞧门内众人该睡的都睡下,距离也拉得有些远,悄悄走近与沐扶苍耳语道:“你看起来很不高兴啊,是在怕那个人发现吗?” 沐扶苍道:“我确实遇见不快事,倒不是因为他。” 杨回心叹道:“那还能在烦什么?唉,我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宝藏一行,带来最大威胁的人竟然是他。”几次拿红水派的人开路,显然别说是朋友,曹显亮都没有将他们当作盟友。红水派其他人或许还抱着些许念想,被曹家两度抛弃的杨回心已做起最坏的打算。 杨回心十分顾忌折月剑带来的武力威胁,为防她因为恐惧露出马脚,沐扶苍默然片刻,语气压抑道:“你放心,即使出事,凭你的武功也帮不上忙,不会叫你站在前面挡剑。我只是……” 沐扶苍定定地望着前方偏下的位置,杨回心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她们面前竟是一座立着墓碑的坟头,因为坟包面积大,坟头又埋得平,她站在墓碑前好一会都没察觉。杨回心险些惊呼出口,连忙掩嘴道:“天啊,吓到我了,这怎么会有墓地?难道,难道是之前进入宝藏的人出现死伤,他们的同伴索性把尸体就地掩埋?” 沐扶苍摇摇头,虽然简陋墓碑上的碳字已经被风吹散,淡不可见,但她想,自己的人手至此都没有死亡,黑水令的前主人晋王更不会折损部下,料来是晋王进入宫殿后,在百忙中销毁遗迹,并将罐子中没有制作成功的活死人挑出掩埋。 难怪罐子里干干净净。 沐扶苍沉沉地叹口气:“唉,刻骨铭心恨过的仇敌竟是大大的善人,实在是人生不快事。” 杨回心误会了沐扶苍的意思,以为她认出墓中人,产生感慨,横竖与曹显亮没有关系,便放了心。 第二天,太阳升起,枝叶生辉,众人发觉这个花园比前面光明太多,鬼祟之意尽去,精神大振,连阿秀也消散了些眉宇间的阴郁。 花园里的树木同站在山外看见的树木相同,简直比金子还要黄些,叶子又丰厚,看久了,沐扶苍觉得眼睛发晕。正迷迷糊糊地走着,被红水派夹在中间的紫山突然疑惑地停住脚步,转头朝沐扶苍跑来。 “喂,你干什么?”师叔喝道。 紫山对红水派毫无畏惧,只问道:“霍小姐,他们都去哪里了?” 两百 人心迷魂阵 “人呢,人不见了?”师叔惊问道。 杨回心转过身,亦是诧异不已。 队伍原本是由胡掌门与师叔走在最前,朗师兄等弟子压着紫山跟随在后,相隔几步远,沐扶苍带领小辟、洪烁和钟家兄弟行走,身后是白哉子等三位道人,瘦小男子不紧不慢坠着他们。 阿秀、长叔、二伢子在稍远一点的位置,曹显亮于末端压阵。 走着走着,紫山突然心有所感,发觉传来的脚步声有些嫌少,一回头,沐扶苍身后竟然只剩下了小辟和洪烁,长长的后半截队伍已消失不见,小路空空荡荡,只有两边金黄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离出宫门仅仅过了小半个时辰,大家走得缓慢,算来没有离开太远,队伍不应该失散。 洪烁自从见识到曹显亮的折月剑后,满心研究剑法和他体内的灵气,不在意外界变化,茫然不知自己身后人群悄然失踪,和小辟一起无辜地望向沐扶苍,好似是沐扶苍做下的手脚一样。 沐扶苍仔细观察地面脚印与附近草丛,目力所及处,只有一道他们踩弯的草叶和脚印连成的小径,草丛并没有另横出一支遭人践踏的痕迹。 胡掌门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不妙,竟然连曹公子也遭到暗算!姑娘,我们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你究竟知道多少实情,都说了吧,年纪轻轻的,陪我们死在这里可不值啊!” 师叔咬牙切齿把剑抽出一半,大有紫山不交代就严刑逼供的架势。 紫山眼一瞪,腰一叉,劈头骂道:“说,说你个头!老子好好的在京城做锁匠,突然给人绑到越州当盗墓贼,盗墓就盗墓吧,这墓一个招呼不打就变成了宝藏,还是闹鬼的宝藏!” “你们问我,我还要问你们呢,这宝藏究竟怎么回事,你们怎么知道的消息?还有,绑架我的人,你们认识吗,为什么我是京城来的,那个曹公子就要杀我?凭什么呀,京城人怎么了,京城人就不是拿嘴吃饭,拿腿走道的?” 紫山连骂带问,把红水派的人哄得一愣一愣的,朗师兄迟疑道:“你少装蒜,你不是他们的首领吗?” “我呸!”紫山撩起衣袖,露出未褪的青紫勒痕:“你见过给手下绑来绑去的首领?” 沐扶苍笑道:“姑娘,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为表诚意,我先将我知道的告诉你。此地是大名鼎鼎的戾王宝藏呀,曹公子名叫曹显亮,是大蓬曹家的佼佼者。至于他为什么要杀京城人,这就要问胡掌门了。” 杨回心抢答道:“还不是因为曹家从京城打探到他们的仇家要来挖宝藏,跑过来报复兼分羹。可笑的是,他们敢杀人,却不敢叫人知道,硬把我们拉来背锅,我们也是被逼的。” “小回!”胡掌门连忙喝止住杨回心。他信了紫山的说辞,苦笑道:“果然同是沦落人,绑架姑娘的匪类想必是曹家的仇家,倒是把姑娘连累了。” “你们真不认识那伙绑匪?” “当真不识。” 紫山舒缓表情:“好吧,我暂且相信你们。最后一个问题,大蓬曹家大名鼎鼎,我自然知道,但,曹显亮的剑法,也太强了些吧?我从未见过如此武功。” 师叔收剑,冷哼道:“黄毛丫头,你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呢。他的佩剑是折月剑,据说折月飞星两剑中藏着极大的秘密,曹显亮获得折月剑后破解了其中隐秘,武功一日千里,他现在施展的剑法是从剑里来的,和曹家没几分关系了。” 杨回心等小辈也是第一次听说折月剑与曹显亮武功的关系,阿伏颇有些嫉妒:“难怪厉害,原来是剑使他,不是他使剑。” 师叔不耐烦道:“少冒酸话,剑在他身上就是他的本事。丫头,你能找到出路吗?我们是继续走,还是返回去寻人?” 紫山仔细巡视四周,向沐扶苍摇头道:“实在不能,我只是个锁匠,会些机关八卦而已,先前在山崖房屋中好歹有个道衍盘叫我转,这里不是树就是草,人凭空没了,叫我从哪里找起。” 花草树木,凭空消失的人……沐扶苍心里灵光一闪——奇门阵法! 这里就是一个放大的公主府迷魂阵啊。 九重夜曾说迷魂阵内含非常手段,得道高人原来是用在此处。 可惜,沐扶苍苦笑,她在想通此关节前,就和得道高人们失散了,非但白哉子和不知来历的妙妙子不在,就是有些末微道行的空空子都不见踪影。 空空子在也无用,他本人此刻正在重重金黄间惊惶逃窜。 枝叶,枝叶,还是枝叶,空空子快要嚎啕大哭了,他好端端地跟在妙妙子后面走路……要说那妙妙子,虽然没有小蛊师白嫩得能掐出水,小腰扭得倒起劲,从背后看很有番滋味。空空子想入非非间,眼前一花,或者是在他眼花之前,想入非非的时候,反正等他醒过神,他前面的人,后面的人,全都不见了。 空空子双腿立即给吓软了,在地上打个滚,爬将起来,带着哭腔边走边喊,从霍家小姐叫到胡掌门,乃至曹公子、阿秀,始终没有人回应他。 空空子屁滚尿流之际,一个声音悠悠传来:“唉,你好吵,把我凭吊故人的心情都给搅没了。” 不巧,这个声音的主人,却是空空子唯一一个没有叫到的。 “白,白哉子……”空空子本不敢过去,每次看见白哉子,他都觉得身上隐隐作痛,但是相比昨天的虫灾,白哉子至少是个会说人话的,空空子为难片刻,下定决心,哭丧着脸跑过去:“仙师,仙师救我!”从两树间穿过,他看见一个瘦高的背影,披发宽衫,在无边落木中萧索静立。 白哉子面前一座简易平整的坟包,坟前木碑上字迹消逝,提笔人早已不再。 白哉子向木碑叹道:“可惜,我没有太白的文采,只会讲一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记得你以前称赞过《梁祝》,我便拿此曲祭你吧。” 白哉子双手合十,再抬起手,掌心出现一只灰白铁色的长方事物,两侧穿有点点小口。白哉子将它贴在唇边,姿态犹如吹笛,一股空空子从未听闻的乐声丝丝响起。 密林树下,妙妙子望向天空:“咦,有人在吹笙?好像也不是笙声。” 在她十步开外,一个瘦小男子缓缓摇头。 虽然这座生长树木的花园忽然间只剩了他们两人,他依然不敢过于靠近妙妙子。 妙妙子转过身,把玩着落叶,笑颜如天真幼童:“过来说话嘛,你还是老样子,谨慎到讨厌。” 瘦小男子仔细望着妙妙子表情变化,试探道:“道长,我们可是初次相遇?曹家与京城的矛盾,请不要迁怒到外人身上。” 妙妙子掩口轻笑:“才不是初次相遇呢,你也不算外人。” “实际计较起来,这里就数你,最不是外人了,黑鸦。” 黑鸦将背挺直些,他浑身的气质忽然变了,从一个叫人留意不到的路人,变成了杀气内敛的沉稳杀手:“能将我认出……你是,狡狐。” 黑鸦手轻甩,两寸长的小刀无声出现在掌心:“原来你伪装成女冠,难怪主人遍寻不到。一个叛徒,竟敢在我面前出现。” 妙妙子将树叶托在手中,一口气吹开,笑道:“黑鸦呀,你两句话就说错了两处,做错了一处。” “首先,我本来就是修道人。其次,我那时并不是叛徒,正相反,我才是不小心撞破叛徒身份的倒霉鬼。” 妙妙子眉目流转,显出一些惋惜神色:“你犯了一个大错——我从来不是以色侍人的那个。在迷魂阵里,你若发觉是我,立即转身就逃,我未必能断你生机,现在嘛,已经迟了。” 妙妙子透露了太多信息,黑鸦一时难以理解,他只毛骨悚然地听懂了一件事——他不是妙妙子的对手。 黑鸦是凶兽中最谨慎的一个,也许他从没像今天这样错过,但就像妙妙子所说的,已经迟了。 黑鸦在急速后退,想要远离妙妙子时,脚下落叶像被卷风旋起,追着他旋转缠绕,好像他身上有巨大的吸引力。 新鲜的落叶是柔软的,风干的落叶是脆弱的,不论是哪种树叶,旋转的速度到达肉眼不能分辨时,都能将人体片片割裂。待落叶重归地面时,黑鸦的皮肉已与他的白骨分离。 似有似无的乐声消散,妙妙子拂起落叶掩住一地血腥:“唉,遗憾啊,我当年很喜欢你和豺狗呢。” “蛊师年纪太小,不足为惧,只差一个拥有折月剑的曹显亮,你打算怎么办呢?”妙妙子轻轻跃上树梢,眺望着远方。 一道月光冲天而起,竟能与光明正盛的朗日相抗。 白哉子放下口琴,念道:“开始了。” 空空子瘫坐在地上,惊恐问道:“曹显亮动手了?” 白哉子双手相合,口琴消失:“是,他们开战了。” 空空子恐惧道:“仙师,我们,我们就不过去了吧?他们都是怪物……” “我自然不会过去。”白哉子怠懒一笑,之前肃穆神色一扫而空:“让我来看看,我们的好徒儿学到几分本事。” 两百零一 后果自负 九个人十八只眼睛互相对望,一时谁也想不出办法。 在公主府,沐扶苍靠蛮力打开奇门阵法,眼下这巨大如森林的迷魂阵可不是砍断一两棵树能破坏的,只能完全靠才智术法逃离,偏偏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略懂道法。 小辟琢磨道:“也许是用什么方法骗过了我们的眼睛,不知道阵法能不能骗过听觉,我们不如边往回走边喊叫,或者他们能听到呢?” 沐扶苍道:“只能试着拿声音寻人了。这样直接走不甚稳妥,不知道哪一步又丢了人,我们干脆解下发带,一头绑在自己手腕上,一头连接他人,即使不能防止失踪,至少能察觉人是在哪里、又是怎样消失的。” 大家均觉沐扶苍和小辟言之有理,纷纷解下发带,准备系在手腕上。 正绑着死结,稍远的位置轰然一声巨响。 沐扶苍等人视线为树林阻隔,又刚巧陷在地势较低的位置,听见声音却不知道发生何事。 “你们听,好像有人在砍树?” 确实像是巨木倒塌引发的动静。 随后又是几声巨响,好巧不巧,正是朝沐扶苍这个方向靠近。 沐扶苍心念一转:“虽然这里除了那两个盗墓贼,每个人都有砍倒树木的能力,但是树倒得如此连贯迅速,只有曹显亮能做到了。他武功奇强,我们不是对手,又和白道长失联,更加无人可钳制他,不如趁这个机会先一步寻到出口离开,左右宝藏的内情我已经打探清楚,只要黑水令与紫山白道长在,我便能来去自由,随时能搬走盔甲刀剑。” 沐扶苍心思转得快,才要劝众人迅速离开,朗师兄已高兴道:“一定是失散的人发现这是奇门阵法,在砍树。对啊,我们困在树林里,不如直接把树砍了去,树一没,自然困不住人。喂,我们在这!” 朗师兄高声大叫,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树林里传得很远。他犹嫌不足,恰好解下的红头巾就在手上,包了石块,拼命往天上丢,想引起注意。 “不要!”沐扶苍连忙要制止朗师兄。 朗师兄警惕道:“好不容易找到他们,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早觉得你们霍家有问题,是不是你故意引我们到这里来的?” 霍乐男扮女装已经很是奇特,姐姐“霍珠”虽然是货真价实的女人,但相处日久后,胡掌门他们发觉小姑娘聪明淡定,而且剑术不弱,不可能是一般人家出身,已经深深怀疑她们混进队伍的目的,只是碍于宝藏神秘莫测,需要同舟共济,没有戳穿。朗师兄鲁莽性格,没有师父师叔的城府,一激动,随口叫破双方矛盾。 胡掌门和师叔上前一步,护住弟子:“霍姑娘,你这是何意?难道你并不真心想寻回队伍?” 沐扶苍耳边听着巨响开始加速,而且方向更加准确,心知两方人本来相隔甚近,朗师兄又叫又丢红巾,曹显亮轻易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顾不上红水派,拉着杨回心就要朝相反方向的树林里钻。 “放开我徒儿!”胡掌门低喝一声,挥剑向沐扶苍砍去。 洪烁随便一抬脚,将胡掌门踹倒。 “你是不是傻,趁着曹显亮不在,不赶紧逃命,还喊着他来上门灭口啊!”小辟立即懂了沐扶苍的意思,匆匆丢下一句嘲讽也转身就跑,紫山反应更加迅速,人已经冲进林子里了。 师叔道:“师哥,他们似乎比曹显亮可靠,我们不如跟着他们。万一姓曹的小子出去后真要灭口呢?” 胡掌门踟蹰道:“灭口不灭口,都是我们暗中猜测而已,宝藏里就丁点东西,曹家未必看得上眼,何况他们还需要我们背黑锅呢?” 话虽如此,他也不由自主地抬脚追着霍家人的方向跑去。 “呵呵,你们果然已经勾结在一起了。” 每个人都觉得曹显亮的声音好像是贴着自己耳朵响起的,胡掌门满身一阵冷汗,僵硬转过身道:“曹公子,您听我解释……啊!” 曹显亮岂管他巧舌如簧,一道剑光发出,胡掌门避之不及,幸好师叔一直对曹显亮带着忌惮,曹显亮的声音一起,他毫不犹豫地将师哥扑倒,险之又险地避开剑光,后背上的衣衫擦裂成两半,飘扬垂下。 曹显亮主要精力放在霍家姐妹和京女身上,一剑无功,置之不理,脚尖在三人合抱粗的巨树上一点,狂飙而出,几乎一眨眼就追赶到跑在最末的小辟身后。 “妈的,阵法这会怎么不灵了!”小辟破口大骂,抽剑回身抵挡。曹显亮来得急,没有运用那得自折月剑的、像月牙一样的剑光,只凭蛮力,带着冲击之势笔直撞来,小辟只觉得自己先是手臂一麻,接着胸口剧痛,整个身体风筝一样飞起,重重抛在地上,满嘴血腥气。 “师兄!”紫山惊呼一声,素手一样,将一股粉末向曹显亮打去。 曹显亮一挥剑,白雾没有到达他身前三尺便为剑风驱散:“我早已料到你们熟识,叫白哉子的道士也是你们的人吧?只是连红水派也给你们拉拢过去,有些让我意外。杨回心,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给了什么好处叫你们肯替她卖命?” “白道长、京女和霍珠是一伙的?”杨回心心中紊乱如麻,咬着嘴唇不语。 沐扶苍叹道:“曹公子,我们确实只是普普通通听见消息来寻宝的人,没想到在豫州遇见黑店劫杀京城人,我们因此分散,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才变换身份,和红水派的人同行。曹公子,如今我们都已身在宝藏中,不需要鲜血祭祀了,宝藏的财物又只有这么多,我不要也罢,你何必为一百两金子灭口?我们合作一起走出这诡异宝地,从此大路朝天,再也不见。” 曹显亮嘴角一勾,露出极其嘲讽的微笑:“避重就轻,真真假假,好一张利口。” 他突然身影一窜,紫山连忙跑到沐扶苍身前保护,洪烁拔出裂冰,紧盯着曹显亮跃跃欲试。曹显亮却是向后退去,长臂一拽,搂住欲要逃离的胡掌门等人,丢沙包一样扔到沐扶苍他们身前空地,再迅速折回,一来一去一捉一扔,速度极快,小辟才扶着树干站起身,曹显亮已经去而复返,重新立在他之前落脚的位置。 沐扶苍轻轻呵出一口气,他的速度与力量太快太强了,即使剑身不发月光,他们也不占优势。 “我留你们到现在,只是为了叫你们带路。” 曹显亮冷道:“倒是要感谢你们,不然我如何走得到这里。再者,就是我的一点点好奇心,曹莽说你们是柳珂的人,我想看看大名鼎鼎的才女的属下,有几钱的本事。” 杨回心神情大变:“你们是柳家的人?那个柳丞相的人?” 曹显亮嘲讽之意更重:“哈哈哈,杨回心,你从小就愚蠢,现在竟然还不比小时,给自己的仇人骗得团团转。如果你不听从她的建议给我下毒,我兴许还会留你一命。” 沐扶苍和胡掌门一起变色。沐扶苍惊讶的是曹显亮原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连杨回心在检查食物时暗中涂抹无色无味的药物他都清清楚楚,胡掌门大惊失色的却是曹显亮话中的含义,他要可能留杨回心一命,就是指,红水派其他人的命,曹显亮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留。 “慢着,曹公子,我们一切行为只是为了自保。这里是迷魂阵法,如果不得其解,我们一辈子也离不开,不如……” 曹显亮一剑打断沐扶苍的对话,洪烁手持裂冰,糅身而上。两人动作极快,落在红水派众人眼里简直是一连串的残影。 沐扶苍稍微分辨得清楚一些,洪烁一出手就落在下风,心中焦急。 曹显亮在应对洪烁快攻时犹有余力,曼声道:“迷魂阵焉能困我?我就将一棵棵树砍了去,把这里拆成平地!所谓阵法,为难的只有你们这些庸人!” 沐扶苍已拔出碎玉,笨手笨脚地扑向战团:“打就打吧,我们人多,难道还真怕你吗?” 紫山惊呼道:“小姐!” 阿伏骂道:“蠢货!”眼睛不住朝四周转悠,想趁曹显亮对殴霍家时逃生。 曹显亮道:“你在女子里不差,可惜了,如果不是你的主子与老庙有勾连,家主下了必杀令,不然我定要收你为侍妾。” 沐扶苍已靠近了曹显亮,她忽然去了笨拙,手腕一翻,挥刀的速度不可谓不快,招式却也精妙,可惜无论她是否伪装,区区实力,都不会对曹显亮造成威胁,他在格挡洪烁快刀时空出一只手,向沐扶苍捉来。 曹显亮的动作,这回杨回心也看得清楚了,可即使看得清清楚楚,沐扶苍竟然无法回避,好像是自己把胳膊往曹显亮手掌中送。杨回心在情绪起伏,憎恨霍家时,也不由一声大叫,心道霍珠的手臂就要折了。 “啊?”发出低呼的确实曹显亮,他在碰到沐扶苍的瞬间突然收手,第一次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两百零二 他不需要知道的事 沐扶苍长袖下的手臂有些发抖,手指却牢牢地握紧碎玉。 曹显亮对幽冥气的敏锐超出了沐扶苍的预期,他虽然察觉有异立即收手,她依然负伤了。沐扶苍能感觉到手臂开始红肿,被曹显亮掐住的地方随着动作抽痛。 曹显亮强大而且聪明,固执同时冷酷,他没有心情也没有理由在绝对优势下与沐扶苍和谈。沐扶苍能依靠的只有两把匕首,一把在洪烁手中,一把在她自己手中。 但,他们都不是曹显亮的对手。 红水派不能指望,紫山小辟的本事不在打斗上,黑水众、白哉子无影无踪,最大的底牌幽冥气未等发挥突袭的作用便被曹显亮发现……沐扶苍在绝境中,心境忽然定住了,所有恐惧、烦恼、思考……连同身上的酸痛都消失了,时间慢到近于凝固,一切无关的外界事物如斑斓泡沫逐渐消灭,她感觉到体内每一丝幽冥气流淌的路线,每一处肌肉与感官前所未有地尽在掌控,她顿悟了。 沐扶苍发现曹显亮的动作变慢了,她能清楚看见曹显亮右手举起折月剑向洪烁右肩挥去,在空中划过半圆后将回剑刺向自己左腿,这时他腰间有一个破绽……曹显亮避开了,她的碎玉应该再快些,幽冥气在指尖蠢蠢欲动,她或许也能像洪烁的紫芒一样,将幽冥气逼出刃身,斩向曹显亮…… 曹显亮盯着裂冰和碎玉,目中闪烁贪婪之意:“能和折月相抗而不碎,也是宝器啊,你们是因它领悟到灵气的吗?你和我、临风、小疯子的灵气完全不同,原来灵气有很多种。” 曹显亮将沐扶苍的幽冥气误认为是灵气的一种。沐扶苍听见了曹显亮的话,但是脑中完全没有思考到曹显亮话中含义,她紧紧盯着曹显亮动作间细微的破绽,像一头只凭直觉的猛兽,攻击有力而迅速,局外的紫山小辟和红水派等人吃惊地看着沐扶苍招式越来越精妙,越来越有效,每一击都比上一击更加出色,实力急速飞跃。 曹显亮轻轻“咦”了一声,顺手挡住身后洪烁的一脚,这回他感觉到接触的位置有些发痛——洪烁也在搏命之战中迅速进步,他引以为豪的资质确实优异过人。 “小姐,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洪烁的天才,紫山早在末云城就已清楚了解,但是她想不到小姐竟也是习武天才,就在两人分别的短短两月间,小姐的实力增长到可以与曹显亮过招。 小辟捂着肋骨,目瞪口呆道:“天生水到底是什么人啊,把两个徒弟教得和怪物一样。剑法难道也有速成的?” 阿伏愣了一愣,惊喜想道:“他们打起来了!看来这俩血货很有些本事,能拖住曹显亮,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悄悄地向后小步退了两步,发觉曹显亮没有朝这里多看一眼,马上掉头就朝树林中钻。 “你!”杨回心感觉身边一空,朝阿伏背影叫道,胡掌门连忙拉住她:“嘘,我们也跑!”他在曹显亮袒露杀意后才醒转过来,不是只有活人才能背黑锅,死人带着黑锅下地狱对于曹家才更加方便,曹显亮显然选择了最省事的方法。 “啊!” 胡掌门带着两个徒儿和师弟还没来得及跨过第二棵树,树林中传来阿伏的尖叫声,他慌不择路地跑了回来,身后一群黑色蜜蜂紧追不放:“师父救命!蛊师来了,她要杀我!” “不是杀你,是杀你们!”一身璎珞银光的阿秀缓步行来,蜈蚣、蟾蜍、飞蚊、青虫……无数虫兽在她身上、周围盘旋,七彩斑斓,嗡嗡作响,令人毛骨悚然:“想趁机甩下我吗?做梦!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不是,这里是奇门阵法,我们是无意间失散……阿秀姑娘!” 阿秀的蛊虫不如前花园中蜚蠊数目众多,却像通了灵智,更加难缠,红水派的人勉强支撑,不时发出惨叫声,大概两盏茶的时间后,他们就会被咬得只剩白骨。 阿秀幽深的眼瞳转向场中生死相搏的三人:“三哥哥,阿秀给你复仇了!”她秀口一吐,一只赤红色,形如螳螂的长虫飞出,迅若疾雷射向战团。 三个人,她都要杀! 沐扶苍身负幽冥气,不料那道赤红毫不惧怕,笔直冲来,她一边要招架曹显亮的折月月光,闪躲不及,左臂一痛,那虫透体而出,继续咬向曹显亮。 小辟叫道:“不好,她竟然连成了本命蛊!” “咯咯咯,你有些见识,不错,是本命蛊。那个老头和二哥哥,一直啰啰嗦嗦地吵着要回家,连三哥哥的仇都忘记了,他们怎么配当三哥哥的亲人呢,我就让小红将他们的血吸干净了。”阿秀抓着头发大笑起来:“本命蛊就成了啊!一定是三哥哥在保佑我!让我为他报仇!” “麻烦。”曹显亮又一次躲开本命蛊,皱起眉头,开始有些不耐烦:“本来想多留你们一会。罢了,先杀你们,再杀那个蛊师,你们灵气的秘密,我把匕首带到家里仔细研究吧。” 折月剑剑芒暴涨,已经负伤的沐扶苍和洪烁压力骤增,加上不停要躲避本命蛊的袭击,节节败退,很快伤口叠着伤口,鲜血染满衣衫,若不是无师自通,领悟到拿灵气和幽冥气封闭血管,两人此时大概已失血而死。 紫山心急如焚,拔出长剑就要上前相助,小辟一把抱住她:“我们不是对手,你是白白送死!不如去杀了蛊师,本命蛊与蛊师生命相连,杀了她,蛊虫自然就死掉!” 阿秀发髻已被自己抓散,银花挂在发梢、落在地上,脸上带着无比兴奋的微笑,亲手杀死亲人后,阿秀心里最后一根弦崩开,她是真的在发疯。 紫山比她还要疯狂,不管不顾,任凭蛊虫贴负在衣襟上,钻进皮肉里,只举剑砍向阿秀。阿秀一招手,围攻红水派的蛊虫转向紫山和小辟。 小辟高叫道:“豁出去了!看谁先死!”将散落的长发咬在口中,忍受万虫蚀骨之痛,一边替师妹砍碎虫子一边向阿秀靠近。 胡掌门杵着长剑,呼呼喘气:“疯子,都是疯子,我们走……小回!” “你去死吧!”满脸是血的杨回心突然呐喊一声,将长剑掷向阿秀的后背。 阿秀只是蛊师,她听见风声,没有做出反应,就踉跄一下,感觉胸腹间一凉。她低头看去,自己小腹上冒出一截带血的银白剑尖。 杨回心轻轻摇晃,全身脱力,倒在地上,一根手指头也不能动弹了。 阿秀半跪在地上,握着剑尖,虚弱道:“我不死,我要看着你们死了,我才能……” 紫山已来到阿秀面前,阿秀想再次召唤蛊虫,可是她的力气已经随着血液滴落而消散,只能抬头眼睁睁看着紫山提剑刺向自己,一剑又一剑。 空中飞舞的蛊虫感应到主人死亡,突然停住飞翔,纷纷落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杨回心虚弱地哭泣道:“师兄,帮我,踩死它们……我的脸,我的脸……”她的脸被虫子咬了两口,虫口带毒,伤口瞬间溃烂,即使及时找来药物修补,她也必然毁容了。 没有了本命蛊的捣乱,沐扶苍和小辟依然不是认真起来的曹显亮的对手,她的裙子已经破损,露出的不是雪白的肌肤,而是森森白骨,洪烁的右肩软软垂下,换做左手持匕进攻,刃身的紫芒弱不可见。 徘徊在地狱边缘的沐扶苍,心里越来越静,如死一样的冷静,缓慢的时间终于彻底停住,一切静止不动,她因失血与脱力而黑暗的眼里,看不见曹显亮,却看见了无色的幽冥气在天地间流转。她试着引动幽冥气,幽冥气像一只懒洋洋的野兽,睁开半只眼睛,回望沐扶苍,在沐扶苍努力向它“挥手问安”许久后,懒洋洋地抬起一只爪子,搭在沐扶苍的手心中。 曹显亮感觉霍珠忽然停了一瞬,只是短短的一瞬,折月剑发出的月光还在半空飞动,霍珠一顿之后,突然笑了笑,月光就在她脖颈前一寸处渐渐黯淡直至消失。 曹显亮反应何其之快,在发现月光消失后立即要补上一道,可是成功过无数次的灵气,出乎意料地消失了,他固然吃惊,剑法却不见慌张,不再催发剑芒,踹开洪烁,直接手腕一翻朝沐扶苍插去。 沐扶苍双目失明,无法躲避,折月剑透体而入,一直插到剑锷处,两人之间几乎是面贴面了。沐扶苍吃力地将冰冷的手抬起,搭在曹显亮持剑的手上。 曹显亮正要抽剑,忽然感觉自与沐扶苍贴合的皮肤处,一股异样的感觉蔓延至全身,似寒又非寒,似火又非火。 “你下毒?”曹显亮张开嘴,声音却卡在嗓子里,他感觉身体快要炸开了,两股强横的力量在他体内同归于尽般搏斗着,他和霍珠石像般面对面站着一起,谁也动弹不得。 洪烁从地上爬起来,将裂冰架在曹显亮脖子上,慢慢地用力一划。 沐扶苍和曹显亮一起倒地。 沐扶苍感觉自己被人架在火堆上焚烤,她痛极了,痛得忍不住叫出声,声音一起,好像是自己贴着自己耳边说话,身上感觉更加分明,更加痛楚了,可是她又听见有人欢呼道:“小姐醒了!她醒了!” 两百零三 京城来信 沐扶苍用了一小会的时间,才渐渐回想起昏迷前经历的战斗。她眨眨眼,确定自己睁开了眼睛,看见的却还是一片漆黑。 “……紫山?”她好像吞下一整块烧红的木炭,从喉咙到胃里都痛到到麻木。 “哎,哎,小姐,我在。”之前欢呼的女人端来水一点点用小勺喂给沐扶苍。 “一切了结了?” “是呀,乐乐用匕首把曹显亮的头差点削下来,血溅了你一身,然后你们一起倒地,我当时差点吓疯了。万幸曹显亮那一剑没有刺中要害。” “你是何苦,就算死在曹显亮手里,你为顾将军做的一切,他也不会知道一分一毫啊!”紫山越说越心疼,心疼到最后,忍不住想生气,看沐扶苍虚弱的模样又不敢发火,喂完水,把碗往桌子上一墩:“师兄,你过来,我去煎药!” 小辟是当时在场众人中负伤最轻的,如今已经恢复精神,跳到桌子上盘腿坐下,语调轻快道:“你可算醒了,晕过去整整五天,师妹把曹显亮的尸体全剁碎喂虫子了,你再不醒,她就要去剁红水派的五个傻瓜。” “我看不见了。”面对不是很在意她生死安危的小辟,沐扶苍反而感觉放松一些。 小辟道:“哦,正常,白道长之前就说,你可能有一两天失明,慢慢休养能缓过来。” 小辟似乎拿了果子,一边发出清脆的咀嚼声一边含糊道:“说起来也巧,曹显亮血还没喷完,白道长就拎着空空子找到我们,然后妙妙子也冒出来了。哎,别说,我之前一直没觉得白道长怎么厉害,这回真是服了他,他两道符贴在你身上,你的伤口就不再流血,接着全身冒出金光,愣是又开始喘气了。” “穿过迷魂阵还有一座小宫殿,我在那发现了两个小箱子,里面全是宝石,个顶个的好东西,紫山要给你留着卖。宫殿房间里也有个道衍盘,转对位置就自动带我们到了山脚下,我和白哉子把钟家兄弟从迷魂阵里捞出来,领着他们到附近的村落买些床褥饭菜运回来,等你和洪烁伤势稳定,走得了路,我们就拔营回京。” 沐扶苍见过黑水众后,方知道衍盘的作用,比起阻拦寻宝者,它更多的是为了防止黑水众逃出山中宫殿,沐扶苍猜得到迷魂阵外的宫殿模样,对宝藏最后一点的好奇心彻底消失,忍痛慢慢开口问到其他话题:“绑架紫山的人,除了空空子还剩一个同伙,你问出凶兽主人的身份了吗?” “那个男人失踪了,可能是迷失在迷魂阵里,也可能是遇见阿秀,被蛊虫吞噬,反正人肯定没法活着离开这里了。空空子是一问三不知,他说他也是给人骗来的。” “骗?” “是啊,他投靠了京城一个富户人家,那个富豪钱多得没处花,挖了个密室,养了一群打手,天天整些有的没的事,他不知从哪得到的宝藏消息,称是去老宅子拿旧物,承诺给空空子一座宅院和五个丫鬟,空空子就给他哄过来了。那个富豪姓王,从来和空空子隔着屏风说话,只听出他很年轻,家住在城北,就这些,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更多的情况真是问不出来。” “城南,王……不,我认识的京城富商中没有这号人物。” “是啊,我也不记得有个年轻能折腾的王大富人,多半是假名,所以空空子说给人骗了。” 沐扶苍叹道:“我有预感,我在京城的最后对手,只怕是这个凶兽主人。” “哦,对了,回来的时候,我在石门那逮到傻傻等候曹显亮的曹莽曹双,他们至今以为你是柳家人呢。”不用等沐扶苍吩咐,小辟已将她关心的问题拷问出来:“所谓藏有神秘功法的宝器是近两年在豫州和青州冒出的玩意,目前现世的除了折月飞星另有八把,江湖排名因此大洗牌。恭喜啊,首战就杀个前十高手。” 幽冥气改变了沐扶苍的体质,等到醒来的第三天,她就可以下地走动,而杨回心还病倒在床。 “杨姑娘。我可以单独和你说些话吗?” “……可以。” 朗师兄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向“霍珠”行礼离开,不管“霍家人”对他们隐瞒了多少秘密,霍家如今是此地最强的势力,而且又救了红水派的命,不管沐扶苍有礼无礼,他只有听话的份。 红水派没有沐扶苍的待遇,黑水众不会为他们特意从村里扛床进山,胡掌门拿被子铺在并排的木箱上,做张简易的小床,杨回心孤零零躺在上面,好不可怜。 “霍小姐,您有话就说吧,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能隐瞒的了。”杨回心凄凉道。 “你和京城柳相爷是什么关系?” “他,原该算我的,爷爷……”杨回心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落。 杨回心生得和柳璇实在相似,沐扶苍对这个答案并不惊讶:“你是柳璇的姐姐?” “姐姐,呵呵,我攀不起她啊,她是京城第一美女,从小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只是在曹家讨命的可怜虫……”杨回心伸出颤抖的手想遮住脸上的伤。 “抱歉,我不是故意揭你伤心事,只是太过奇怪,既然你们都清楚你的身世,柳相爷不会不知,他为什么会放任自己的孙女流落江湖?” “他或许,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活着。” 沐扶苍听出杨回心话外之意,立即道:“杨姑娘,我实言相告,柳府与我关系恶劣,如果不介意,可否将你知道的情况诉之于我,助我一臂之力?” “我……”杨回心哽咽道:“我不记得京城了,也没有见过柳家的人,都是娘讲给我听的,她说我才是柳继的长女。” “二十多年前,娘亲是柳继的正室夫人,但是柳继不喜欢娘亲,哼,他和他的小姨子,我娘的双生妹妹搅在一起,母亲特别伤心,可是没有办法,只能替他们瞒着。后来,娘怀了我,那个贱人怀了柳璇。” “咦,柳府一直称柳璇为柳继长女,柳继似乎没有休妻再娶的消息传出,难道,是柳府用了桃代李僵之计,将你娘和柳璇母亲调换?” “不错,我外婆发现小贱人未婚怀孕,柳闻风也知道了他儿子做下的丑事,可是,柳继说贱人才是他最爱的女人,他要她的孩子,如果打胎,就连着他一起打死。” “他们居然不觉得对不起我娘,指鹿为马,硬说姐姐是妹妹,将即将生产的娘亲送到了乡下田庄‘养病’,而贱人则顶替了我娘的位置,摇身变成柳继发妻。她们本是双生女,模样声音几乎一模一样,我和柳璇生辰也只差那么两个月,再把丫鬟打点好,竟然没有外人发现柳夫人不再是原来的柳夫人。” “咦,即便如此,柳府也不至于亏待你们母女。” “原本他们打算我出生后,再给娘找一个入赘的男人,往家里一关,就当无事发生。可是,可是娘经受劫难,心神恍惚,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秘密,唉,他们就狠心要处死我娘,将我和我娘活埋在坟地,曹家主当时刚好在柳府做客,发现蛛丝马迹,赶到坟地将我们救起,从此,我就跟着娘在曹家讨生活,我原本叫柳琪,到曹家后跟了娘的姓,改名杨回心。” 一个值得杨家杀女,柳相爷弃孙的秘密?沐扶苍眼睛一亮:“令堂不小心说出的秘密是?” “娘没和我讲,曹家人也不清楚娘知道这件事。不过娘临走时,一直高烧,人有些糊涂了,拉着我的手,说对不住我,又骂柳相爷他跟着皇上做下的龌蹉事,凭什么不报应到皇子公主身上,却报应到他孙女身上。我猜,大概是些皇家隐秘。” 沐扶苍略微有些失望,确实,皇家私密像是柳家杨家丧心病狂活埋这对可怜母女的理由,但对沐扶苍而言,至少目前看来,这个消息毫无用处。 宝藏这时显出个好处,各种名贵药材取之不尽,伤员们拿着补品当水喝,又过了十天,终于最后一个伤者也能提起力气爬山赶路。 沐扶苍打点此行收获,宫殿本身和傀人是此地最大的财富,她是不敢要,但盔甲刀箭,地图草药,都是战场上用得到的好东西。她虽然九死一生,毕竟从白哉子处学会了幽冥气,配合天生水传授的剑法,终于在武学上登堂入室,甚至可以与江湖上各位天才一较长短,可谓是此行不虚。 临出宝库,沐扶苍陡然想起一事,笑道:“我真是急糊涂了,还有一样东西没有拿。” 紫山道:“那些傀人吗?小姐,他们人又多又怪,钟家兄弟是熟面孔,加上于断水伪造的身份,倒还好,这些带出去可没法解释呀。” 沐扶苍道:“我虽然有制服他们的方法,但傀人最好不要再在世间出现,唉,让傀人的根源就在我手中断绝吧。我方才想到的是,他们身上的盔甲呀,人不要,盔甲不能留在这里生锈。” 大家又兴高采烈地返回去拿到四千多件盔甲。 小辟第一次离山的时候,就到村落叫人带口信去给豫州的万宝伙计,经过十几天的准备,万宝商行寻个借口,派出车队浩浩荡荡驶进越州深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大名鼎鼎的戾王宝藏充作货物,一路向北运送。 死里逃生的胡掌门等人战战兢兢地背诵沐扶苍交付的说辞,他们原以为是来跟随曹家杀人,结果却眼看着曹显亮死在面前,自己要反过来替杀人凶手蒙骗曹家,可谓是造化弄人。 宝藏一事了结,沐扶苍留下紫山小辟处理后续,自己和白道长押制空空子从梁州北上,穿过冠南山脉,准备从并州借道回京城。 刚到达梁州万宝的店铺,吴千山拜见沐扶苍后,立即将一封密信奉上:“小姐,这是我今早接到的消息,您看?” 吴千山表情似笑非笑,显然不是打紧的要事。沐扶苍展开信纸,挑眉道:“梁善,自杀了?” 两百零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沐扶苍折起信纸,连喝了两盏茶,才握着空茶杯道:“只打探到梁府大乱,疑似梁善自杀,并不能肯定她现已离世?” 吴千山把脸上的嘲弄收起,正色道:“不错,七日前老黎发现医师匆忙进出梁府,并且留宿两天,起了疑心。医师口风严,只从他的药童处问来是梁府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自缢。能让梁家如此兴师动众,且年龄符合的姑娘,只有梁善小姐。” “老黎琢磨如果当真是梁善小姐,多半与九公子有关,便写信要我转告,恰好您正来了。她是生是死,要老黎再来信才知。” “梁刘氏本不是个宽厚的,一般丫鬟死活她不会在意,确实是梁善出事了。唉,真是个叫人操心的娃。”沐扶苍倒满茶,一饮而尽,丢开茶杯:“这番京城可是难回了。” 西北平定,百废待兴,沐扶苍有意发展,万宝的生意在梁州蒸蒸日上,紫山既要照看食粮的种植,又要时常回京面见沐扶苍,人手紧缺,吴千山经常从并州跑过来帮忙。此时紫山运送盔甲,正好由吴千山陪同沐扶苍巡视万宝在梁州的基业。 吴千山向沐扶苍汇报生意进展时,十句话有八句是称赞紫山,将紫山大夸特夸,从头到脚,连头发丝都是好的。 沐扶苍耐心听了半天,在晚饭时终于撑不住笑道:“吴管事,紫山自然是极厉害的,不然我也不放心使她来梁州。她千好万好,最好的一点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你对我夸一万遍,也不如亲自和她讲,让她亲耳听见呢。” 吴千山糙脸一红,挠着头皮道:“小姐,我这不是,不好意思么。说出来您别笑我,我活了四十年,遇见过马贼,吃过闷棍,和大官人吵过架,上公堂,挨板子,除了老爷夫人,平生就没带怕过人,可是自打见了紫山姑娘,我心里,哎呦,就跟长了草一样,痒得慌,她一瞪我,我腿都是软的。” “我家那婆娘,走了有五六年,三个儿子一个闺女,我都养得好好的,现在该娶妻的娶妻,该嫁人的嫁人,我也算对得起她,须考虑自个下半辈子的事了。” 吴千山把胳膊用力压在桌面上,诚恳道:“小姐,咱的脾气您知道,绝对是个厚道人,只要紫山姑娘嫁进来,我房里就没第二个女人,一心一意待她好。我孙子都快抱上了,也不要她生儿生女,大家关上门高高兴兴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 沐扶苍轻轻吹去羊汤上飘散的热气,慢慢道:“吴管事,我自然信得过你为人,当年和京城珠宝商打架,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可是,我先前说了,你也清楚,紫山是个有主意的,我可以喊她来梁州种地,却喊不动她去嫁人,你若是有意,自个向她求婚,她一点头,一百二十箱的嫁妆我马上备好,若是她不情愿,我绝不许她委屈着上花轿。” 吴千山快给沐扶苍跪下了,哀求道:“小姐,我实在不会讨好女人,紫山姑娘最听您话,您替我说说吧!” 沐扶苍一脚踹在吴千山腿窝上,笑骂道:“你啊,口口声声说自己多爱护紫山,却连叫她高兴都做不到,让我怎么好意思和她说亲。我先把话放这,紫山已经由我赎了身,现在是良家妇女,她爱嫁谁嫁谁,我也管不到,倘若你真有心,自己去求她答应。” 吴千山愁眉苦脸道:“我的心可是真真的啊。” “我先问你,紫山平时喜欢吃什么?她最爱什么衣裳?最恶什么事情?舞的是刀还是剑……” 沐扶苍一连串问下来,吴千山唯有摇头,沐扶苍笑道:“连人家姑娘吃甜吃咸都不知道,你是把心都用在我这了吧。先吃饭,明天我要往西走,去粮仓里瞧瞧。” 吴千山红着脸:“好了,好了,小姐点拨得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唉,求老婆比做生意还难。” 西北的羊肉粗饼不讨妙妙子的喜欢,她歇过一夜便牵着驴子和沐扶苍告别,沐扶苍稍微往旁边移开目光,看见白哉子朝她点头,方回礼道:“我备有些行资,略表心意,请道长务必收下。这些时日多谢您照顾。” 妙妙子接过包袱,娇声道:“沐小姐不愧是万宝主人,这份情我记下了。日后有缘再见。” 沐扶苍递给妙妙子包袱时,感觉妙妙子在指尖藏着一张小纸条,她不动声色地把纸条收在掌心,继续客客气气地送别妙妙子。 等到了无人的地方,沐扶苍拿出纸条,看见上面简单勾勒着一副小画。 妙妙子画工实在不敢恭维,沐扶苍仔细辨认,好像是天上一群腾云驾雾的神仙,施出闪电劈向地上一个怒指苍天的长发小人,小人旁边倒着一群和它一模一样的小人。 沐扶苍盯着站立指天的小人,微微皱起眉头,这个小人与躺倒小人唯一不同的一点,在于它腰间多了一个方形小牌。 沐扶苍捂住自己腰间的黑水令:“她该不会画的是黑水令吧?” 沐扶苍收起小画,指尖轻叩桌面,凝神细思。妙妙子似乎有极重要的事情要传递给她,她是道法在身的得道者,自有各种方法避开旁人让沐扶苍知道这件事,偏偏她用了最简单笨拙的方法,而且不是明写,是画出来叫沐扶苍自己参悟。 “难道,妙妙子是为了躲避白哉子耳目?” 沐扶苍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见白哉子在院子里闭着眼晒冬阳,长腿从椅子上垂下来,优哉游哉地摇晃,旁边空空子诚惶诚恐地调香炉削果子。 “从始至终,白道长都在相助我……”沐扶苍心道。 第三天清早,沐扶苍收到了黎见深的第二封书信。 沐扶苍看过信件,松口气,又觉得说不出的烦闷:“梁善得救,似无大碍。我那个好舅舅,正心急火燎地给她说亲家,如果我现在赶回京城,刚好吃到她喜酒。” “我不想和梁家的糟乱事扯上关系,但是梁州的事情我已处理完,没道理为逃避梁家而拖延时间,何况再晚回京城,柳珂不知会趁机会给我添多少麻烦,你说我现在回去吗?”沐扶苍托着腮,对立在桌旁的钟大言语道。 钟大像一只大狗一样无辜地望着沐扶苍。 沐扶苍手掌附着的肌肤触感滑腻。她毕竟年轻,在曹显亮一战中受到的剑伤逐渐愈合,只是阿秀蛊虫穿过的地方留下指甲大小的红斑没有消退的迹象,让紫山心痛不已。沐扶苍自己倒是觉得尚好,伤在肩膀有衣物可以遮掩,可惜的是洪烁…… 咦,洪烁呢? 洪烁是半个魔头,如今更添了灵气逞能,哪敢放任他在外面胡闹,沐扶苍连忙派出伙计寻找。伙计城里城外忙活一通,回禀道:“小姐,昨晚有人听见洪公子嫌梁州无趣,今早他骑马出城,至今未归。” 沐扶苍哭笑不得道:“洪烁必然是要自己回京城。这下不用考虑归期了,我们现在就出发追赶他。” 去时比来时容易,第七天,沐扶苍率领钟家兄弟、洪烁骑马在前,白哉子与空空子坐着马车在后,风尘仆仆进入京城,此时枯叶尽落,初雪未至,正应了与天生水的立冬之约。 “表小姐,表小姐!” 沐扶苍刚进入县主府所在的街道,一个银簪布裙,打扮成民女模样的大丫鬟高叫着从旁边猛扑出来,搂住沐扶苍身下的骏马:“表小姐,您可要救救我家小姐呀!” 沐扶苍连忙勒住马,守在附近的沐家家仆七手八脚拉开丫鬟,怒斥道:“哪来的莽女子,讹诈讹到县主府!” 丫鬟哭道:“表小姐,我是春兰呀,求您看在舅爷的份上,救救小姐吧!” 周围人纷纷驻足朝哭闹的丫鬟望来,沐家家仆不由大急,把春兰胳膊一架,要往远处拖走:“几天前看你绕着县主府转悠,就觉得你不个好东西,什么春兰臭草,休在县主面前撒野!” 沐扶苍翻身下马:“回来,带她进府。” 逃得一时,她也逃不开梁家日后的骚扰,索性灭了梁善对九重夜的妄想,省得梁刘氏以为是她阻碍了梁善与九家的姻缘,进而纠缠不清。 才跨进院子,关上大门,春兰往坚硬的石子路上重重一跪,眼泪小河一样淌下来:“表小姐,奴婢知道您身份尊贵,不是梁家能够攀附的,夫人之前多有得罪,实是因为把您当作亲人当作晚辈呀!梁家纵有百般无礼,也是与您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求您看在四方夫人的份上,可怜可怜善小姐一片痴心。” 水精搬来椅子,沐扶苍随意坐在院子里,垂下眼睛,平淡道:“我娘去世四五年了,你们家的事,休要往她身上撇。” 春兰慌忙磕头道:“奴婢多嘴,奴婢说错了。” “起来,先讲清楚,梁善她哪里来的痴心?为何我要可怜她?” 春兰似才想起沐扶苍离京月余,并不知梁府近来境况,定定神,一五一十细细道来:“回小姐,善小姐她,唉,老爷相中一个穷酸书生,欲与他结为亲家。梁家不敢说大富大贵,也是把善小姐娇养长大的,门不当户不对,这可如何使得!既是一家人,不瞒您说,善小姐为此自缢过一次了,幸好莲莲发现及时,托住了小姐,饶是如此小姐至今还哑得说不出话。小姐性格这般刚烈,等将来嫁出去,小姐是真没有活路了!” 二百零五 难道嫁给谁,由得了新娘吗? 春兰哭诉完,院子里好一阵安静。 春兰老老实实跪在地上,她心知自己把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再多嘴,就要招人厌了,连口大气也不敢喘,惴惴不安地抬眼偷瞧沐扶苍的面色。 沐扶苍只是朝丫鬟说:“拿点心来。” 元宝捧着水盆给沐扶苍净手,银块端来酥油鲍螺、生淹水木瓜、糖糕等小点,沐扶苍就着笋辣羹,垫了肚子,拿香茶漱口后,才慢慢道:“我大约听懂了——善姑娘不满家里安排的亲事,求我出面替她悔婚。” “这是从何说起,别的不提,我与她连姓氏都不同,没道理替别人家的父亲推拒他的女婿。” 春兰闻言着急,梁刘氏一个月前来找沐扶苍,商量梁善与九重夜的婚事,沐扶苍何等聪慧,怎么会联系不起前因后果,她是不想插手善小姐的婚事呀! “县主……” 沐扶苍竖起手指,示意春兰噤声:“知道了,等善姑娘大婚时,我会派人送去贺礼。” 春兰眼泪又落了下来,动动嘴唇,忍不住小声道:“县主,小姐是真的没法子了,她喜欢的人是九公子呀,就算与九公子无缘,也不该是一个无才无貌的穷酸蛤蟆能够妄想的啊!” 沐扶苍冷淡道:“是谁叫你来的?难道你看那位书生不顺眼,自己做主指使我替你退婚?” 春兰一身平民打扮,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可笑梁刘氏不敢为自己女儿忤逆丈夫的意志,却指望一个关系不阖的少女为梁善谋求姻缘。 春兰正犹豫是否捧出梁刘氏的大名,沐扶苍已训斥道:“荒唐,一个丫鬟竟擅作主张替小姐选夫婿!善姑娘的婚事自有老爷夫人商议,将来不管是购置妆奁还是送请帖都是由梁夫人亲自见我,如何轮得到你在我府邸前撒泼!看着梁夫人面上,我不追究冲撞之罪了,银块,送她出去。” 沐家家仆立即拉住哭哭啼啼的春兰,将她拎到小门丢出去。 银块一直看着春兰抹着眼泪往城西方向走去,方放心回府伺候沐扶苍。 元宝不满道:“是梁夫人不肯让善小姐出嫁?可是,梁家的婚事,如何牵扯到县主?就算中间有不得己的缘由,梁夫人不自己来求,却叫奴婢胡闹,真是,没一个道理是通的。” 银块元宝是侍候过老爷夫人的,有资历的大丫鬟,颇知梁家一些内情,银块好奇道:“能被梁老爷看中,那个书生穷归穷,肯定另有好处,绝不是春兰形容的不堪,不知道是哪家的儿郎。” 上一世,梁善约莫也在此时订婚,等过了年,欢喜地带着丰厚嫁妆,与一位相貌堂堂的官宦子弟成婚,根本没有九公子、穷书生的事。 那个梁善,起码在沐扶苍淹死前,生活一直顺遂,即使婚后不到一年,丈夫就开始厌恶她骄纵的脾性,但官家人重脸面,对正妻给了足够的尊重,加上梁鸣扬手握实权,梁刘氏不间断地提供财物,梁善的日子过得令绝大部分小媳妇羡慕嫉妒。 沐扶苍兴趣缺缺道:“唉,梁家毕竟是官家,我不能像摆脱沐氏一样断绝与他们的关系,保持住表面的客套就够了,我没心思参与他们的热闹。银块,快烧水,我要赶着出门,今天有大把的事情要完成。” 热气滚滚的浴桶里飘满花瓣,沐扶苍仔细洗漱去千里路途沾染的风尘,雪白的肩头,一点暗红伤疤烙在上面,四肢亦有数条淡淡剑痕。沐扶苍拿丝巾擦过它们时,毫无停顿。 琥珀站在屏风外,向沐扶苍汇报府中上月情况。 琥珀借着叶儿朵儿之口,向凶兽主人暗示沐扶苍是去北方处理生意,顺便逃避梁刘氏的“逼婚”,只要柳珂也信了这套说辞,向上传递,两边情报相加,凶兽主人不会起疑。 而叶儿朵儿两个丫鬟,在琥珀的挑拨下,内斗日趋激烈,消耗了她们大半精力,在县主府内成不了气候。 沐扶苍清洗干净,吩咐元宝一个时辰后叫醒她,倒在床上就沉沉入睡。 元宝心疼县主劳累,可是不敢不服从沐扶苍的命令,到时间掐点把沐扶苍唤醒。 沐扶苍揉着眼睛道:“我要先拜见冯女史与师父,拿些好衣裳来挑。” 银块笑道::“李掌柜前几天刚送来新鲜绸缎,奴婢使人赶制了几身裙子,见谁家的贵客都穿得。” 沐扶苍在外面为了不被人觉察,不但脸上拿颜料染黑,衣服也尽挑素净常见的穿。穿时固然不带犹豫,心里不喜欢也是真的,她听见有新裙子,心情大好:“我们看多了绫罗绸缎,一般佳品也只是做个帘子被套,能让你们说新鲜,可见是真的出挑。” 几个丫鬟一件一件抖开裙子,供沐扶苍挑选。 沐扶苍着急赶时间,粗略看过,道:“冬天好穿个鲜亮颜色,就拿这件银红折枝花的,配个金线压边的小袄,石青丝绦压色,全套的红宝石头饰。记得有几个蝴蝶牡丹花纹的项圈,我还没戴过,拿一个出来配裙子。” 丫鬟齐笑道:“一年四季,哪一天县主会喜欢穿得不鲜亮。” 将白玉蝴蝶项圈带好,五彩香囊系在腰间,沐扶苍浑身宝光熠熠,正衬她艳丽的容貌,对镜一照,也满意的很,坐上马车前去拜访冯女史。 沐扶苍只是为了显示自身平安无事,并没有重要的事情与冯女史商量,稍微坐一坐就告辞离去。 天生水送她出门,路上问道:“白哉子教你修炼幽冥气?” 比起白哉子,沐扶苍更信任天生水,她微微有些紧张:“我不能练它吗?” 天生水道:“作为无灵体,修炼幽冥气不失为取巧之法,只是此方天地的禁锢是人为开启,此人深含恶意,在事态明朗前,你莫要轻易展露于人前。” 沐扶苍道:“为人恶意开启……师弟他自发练成灵气,和此事有关系吗?” “烁儿与众不同,乃襁褓中孕育出的灵感,即使禁锢犹在,他早晚也会走上灵修之路。”天生水有些感慨:“他们到底铺设出与天道相抗的逆天之路。” 他们,他们是谁?是打开禁锢的人吗?沐扶苍感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卷入另一场纷争,但她不后悔见识到武学的神奇并学会幽冥气,灾难当真要来,就不会因她懦弱退缩而放过她,有幽冥气在身,或许还能为自己争上一争。 沐扶苍出了冯府,驱车驶向竹蜂帮。老庙最近受到曹家的报复,沐扶苍不容易向他们讨要情报,若要问京城事,竹蜂帮的黄得照帮主也是个好选择。 沐扶苍和黄得照拱手行礼时,春兰正和梁刘氏哭诉:“沐扶苍嫌我是个奴婢,冒犯了她,说如果梁家有事情,须夫人亲自相见。” 梁刘氏气急败坏道:“不过是个县主,又不是真正得金枝玉叶,摆个狗屁架子。” 梁刘氏嘴上骂沐扶苍,心里也知道沐扶苍又不是梁家后院的梁博宜娘刘庭庭,可以随便派丫鬟传令训话,何况她要商议的是梁善婚事这种不好开口的私密,更不是丫鬟能插上嘴,急得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我要是能出门,还用得着叫你去?老爷把我往屋里关了快半个月了,连善儿也见不到,眼瞅着五天后就是迎亲之日,到时就真挽不回了!” 春兰梅香对视一眼,均想:“本来善儿小姐的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了,除非新郎马上倒地死掉,不然急也无用,难道谁还能在婚事上大得过老爷?” 梁刘氏撕着手帕骂道:“早知道就让善儿嫁给九重夜了,好歹九重夜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产有家产,又是善儿的心上人。他不是官身倒更好,只有善儿给他气受,没有他为难善儿的份。九家据说主母早亡,九老爷常年在老家养病,善儿连侍奉公婆的罪都免了……” 梁刘氏越说越后悔,放声大哭:“我当时怎么就猪油糊了心,善儿看上九重夜,我竟然不肯,累得善儿绝食,闹到老爷面前!” 梁刘氏在房子里哭,梁善也在自己闺房里哭到哽咽:“我不嫁他,我不嫁他!我喜欢九重夜,我就要九公子!” 莲莲一直劝解小姐,喉咙也说哑了,无奈地把磨叨过千百遍的话再劝一遍:“小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的相公只能由老爷夫人来定,奴婢偷偷去看了那位巴公子,人也干净整齐,老爷对他功课极满意的,过不了几年,公子考上进士,您一样是官夫人,不比别家小姐嫁得差。” 梁善一边抽气,一边断断续续骂道:“你,你别蒙我,他能有九公子生的好看吗?我就是喜欢九公子风流倜傥,才不稀罕什么官夫人。” 莲莲继续沙哑着嗓子道:“梁家就您一个千金小姐,老爷怎么会耽搁您的终身大事,巴公子一定有过人之处。” 梁善不信道:“什么过人之处,你说啊?” 莲莲一时语塞,她都不敢向梁善提及,巴家的聘礼只得一盒茶,两只鹅,一小箱果物,笼统也就值二两银子,梁夫人当时瞪着“噢噢”直叫的大白鹅,差点抽过去。 两百零六 拜的不是堂,拜的是饭碗 玉如掂起毛笔,饱蘸浓墨,在一张张请帖上整齐书写上姓名。梁鸣扬站在她身后,得意地直捋胡须。 梁鸣扬素来厌恶不守妇道的女人,待冯柔与女子科考一事后,连写诗练字的女子一并憎恨上。但玉如不同,她常年陪伴在梁鸣扬身边,一身所学皆是梁鸣扬亲授,而且从始至终乖觉温顺,绝不是一般念得两句经书便心思活络的轻狂人儿能比拟,梁鸣扬见她字好,思及是自己教导有方,反倒心情大畅。 玉如今年二十有四,赢在不曾生育,体型婀娜依如少女,梁鸣扬想起夜晚红袖添香,耳鬓厮磨的香艳情景,食指大动,顺着玉如滑嫩脖颈向下摸索。 玉如扭腰躲闪梁鸣扬不安分的双手,吃吃笑道:“老爷,大白天的,别叫人看见。” 梁鸣扬就爱玉如的知礼守礼,若非是贱籍出身,正和他的高洁傲岸相配,手掌愈发舍不得从玉如娇躯上移开。 玉如按列表填了几张请帖,指尖在列表上一划:“老爷,先容奴婢把请帖写利索。您看,难怪奴婢觉得少了谁,原来没有将沐县主算进去。” 提起沐扶苍,梁鸣扬登时沉下脸,松开手,踱步两圈后,方哼道:“写,写上县主,算她一份!” 玉如在梁鸣扬看不见的角度无声轻笑,梁鸣扬口口声声看中巴德礼人品出众,不在意他家境贫寒,实际嫌恶到宁愿让沐扶苍来赴宴,给婚礼增光添彩,免得别人嘲笑自己挑个穷女婿,连婚宴都寒酸简陋请不得贵客。 沐扶苍把请帖递给元宝:“收起来,你到时备份礼物送过去,替我祝梁善小姐与夫婿琴瑟相和,永结同心。” 元宝接过喜帖:“就是不该去嘛,梁大少爷成亲前,梁家闹了县主一场,等梁善小姐成亲,又开始骚扰县主,好像是您把梁善小姐许配给穷书生似的,如果去了婚宴,他们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沐扶苍核对各州掌柜送来的信息,运笔不停,只淡淡道:“我是没有时间,回来几日,柳珂不曾再来监视我行踪,只怕她在暗中布计。和柳珂一比,梁府却不算什么。” 梁鸣扬与玉如亲热完,听丫鬟来报梁刘氏快要气晕过去。玉如体贴地为梁鸣扬整理衣袖,柔弱道:“老爷,后天姑爷前来迎亲,夫人不可不在场,您快去照顾一下夫人,好好劝劝夫人,我们不能只图眼前一时痛快,姑爷虽然暂时手头拮据,待参加科举,他必然名列三甲,飞黄腾达,给小姐挣得诰命。穷只是穷一时,富贵日子在后面呢。” 一番话说在梁鸣扬心坎上,梁鸣扬原本阴沉的脸一下缓和过来,掐着玉如脸蛋道:“就你聪明,我挑中巴德礼,可不就是因为信他能中进士,进入仕途,最好分配翰林院,我还能帮衬帮衬他。” 梁鸣扬有些话对着侍妾奴婢没说出口,玉如心里清楚,选择巴德礼是梁鸣扬迫不得已的选择,梁善受了哥哥梁康的拖累,加上本身才貌品德一概俱无,愿意娶她的好人家是没有的。高攀不成,梁鸣扬便从各学堂书院里筛选家境不足,本人却有学识的年轻人,想拿女儿婚事赌一把。 是的,赌一把。梁鸣扬能力有限,又无家世后台,在五品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六年,迟迟没有晋升的机会,便把主意打在儿女亲家身上。 梁康的婚事是给梁刘氏作弄废了,梁善倒还能用一用,哪怕九重夜是个循规蹈矩的善良商户,不论梁善如何喜欢,只凭他并非官场中人,梁鸣扬就不可能把女儿嫁入九家。 梁鸣扬不耐烦地推门踏进梁刘氏的房间,先大吼一声,镇住哭闹的梁刘氏,接着把他向玉如解释的理由和未向玉如明说的打算,仔细和梁刘氏一条条理清,不耐烦地喝道:“懂了吗,妇道人家没见识,你怎么能和善儿一起胡闹!嫁给九重夜,那是一辈子的商人妇,嫁给巴德礼,等他考中进士,前途不可期。你肚子不争气,只得康儿一个嫡子,等康儿也进入朝廷,还能有个妹夫互相扶植。” 梁刘氏听见梁善将来有可能做得高官贵妇,而且对梁康仕途大有裨益,眼泪立即止住,擦拭眼角笑道:“老爷您早和我说啊,哄得我白白着急这些天。唉,我是舍不得善儿受穷苦啊,一年两年也舍不得,老爷,嫁妆可要给善儿多填些。” 梁刘氏经过梁鸣扬开导,想通了婚事,得到梁鸣扬许可后出屋前去探望女儿。 梁善折磨得憔悴不堪,梁刘氏一把搂住她:“我的儿,你可心疼死娘了。” 梁善只讲道:“我要九重夜。” 梁刘氏又哭又笑:“你这丫头,嫁给九重夜,将来夫人贵女举办酒宴都不会叫你,你两三个月前,不是还羡慕袁倩订了一门好亲事吗?你舍得以后天天站在街旁,眼巴巴瞧着你这些手帕交坐在八抬大轿里进出官宅王府?” 梁善果然丢不起这个面子,不再叫唤九重夜,眉头紧紧皱起来。 梁刘氏又道:“还有沐扶苍,她是县主,你见她还得行礼问安。嫁给巴德礼,等他考进进士,你就是诰命夫人,再不用向她赔礼。” 梁刘氏戳到梁善痛点,梁善尖叫道:“凭什么我要给一个小乞丐行礼!” “你嫁九重夜,就是低她一头!” 梁善茫然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坚持嫁给九重夜,梁刘氏趁机叫莲莲端来米粥,一勺勺喂给梁善,又为她洗澡试衣。 梁善心里一团乱麻,顺从梁刘氏动作,总算安静下来。丫鬟松口气,只盼着小姐保持住状态,等抬进男方家,难关就算过去了,届时梁善发现巴家不是想象中的人家,也随便她闹腾了。 眨眼到了梁善迎亲当日,元宝刚从仓库挑了两匹不喜欢的绸缎充作贺礼,人还在门口,一架马车冲来,春兰从车厢里滚出来,跪在元宝面前:“求姐姐行个好,请县主来梁府管管,小姐,小姐要自杀哩!” 人命关天,又是给父母定下的婚事逼到自尽,元宝踌躇一阵,回屋禀报了沐扶苍。 沐扶苍奇怪道:“善小姐不是才自杀过,这段时日,梁夫人没有开导她?” 春兰一副操劳过度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抽泣道:“原本夫人安抚好了小姐,谁想今早大家慌慌张张察看礼堂花轿,忽视了小姐,让她不知怎么晓得了那位巴公子家里穷得很,连十两银子的聘礼也给不起,人也是一般人才,不算俊美。小姐,小姐就扯了礼服,想从府里偷跑,给仆役发现,她……” 春兰扶着额头,摇摇欲坠:“她就抓起地上的割草刀,说,要么放她去找九重夜,要么就看着她死!” 梁善手持镰刀架在自个肩膀上,她红着眼圈,嫁衣凌乱,发髻歪斜,横眉怒对身前围成一圈的亲人丫鬟:“你们休想再骗我!我不要你们了,我自己去找九公子!” 梁鸣扬推开嚎啕捶胸的梁刘氏,指着梁善的手都在哆嗦:“你,反了你!我告诉你,巴德礼是我定下的姑爷,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今天死在这,我就抬你尸体去巴家,死了也是他们的鬼!”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爹!” “我不要你这个爹了!” 梁刘氏发出短促的一声急喘,瘫倒在地上。 “啪啪啪,好志气。” 在梁鸣扬怒不可遏,众人不敢出声喘气时,后面响起鼓掌声,站在人群后方的梁博最先回头,不由一呆,就见一个美艳得堪称辉煌的女子悠悠行来。 “大家各自去忙,让我和善妹妹说几句话。” 梁刘氏挣扎着要拉扯沐扶苍的裙角哀求,沐扶苍轻轻绕开她:“扶梁夫人进屋休息。” “梁大人,姑娘家的事,让姑娘们讲吧,你去前堂招待客人,别让消息流传出去,抹黑梁家。” 抹黑梁家!梁鸣扬脸色又一变,哼了一声:“扶苍,她交给你了。我们走!” 人群渐渐散开,只留下几个大丫鬟和玉如在原地担心地来回望着梁善和沐扶苍。 梁善警惕道:“你不要花言巧语骗我去成亲,那个姓巴的东西,我已经知道是什么玩意了!” 沐扶苍笑道:“姓巴的与我八竿子打不着,我为何要劝你嫁人?我是听妹妹要脱离梁家,很为你感到高兴而已。” “你看,我也是独立成女户的,不管是沐家还是梁家,都不能逼我成亲,果然自由得很。” 梁善到这时还忍不住损道:“那是因为没人想娶你!” “我有成箱的金银,数不尽的宝石,怎么会没人娶呢?倒是你,一心要嫁进九家,九家好有钱呀,你得出多少嫁妆才配的上?” 梁善昂起下巴:“不用你管,我家有钱!” “你家,梁家?”沐扶苍哈哈笑道:“你不是为了嫁九重夜脱离梁家了吗,梁家凭什么给外人出嫁妆?” 梁善咬咬嘴唇:“反正,反正不用你管!” “当然轮不到我管,我是为了梁老爷参加他女儿的婚礼,现在,你不是他女儿了,我也没必要留着喝喜酒,这就走了,大家也散了吧。” 玉如果然作势要离开,丫鬟们犹豫地后退着,梁善急道:“唉,唉,我可是要死了啊,你们快开门放我出去!” “门在那边,自己去,难道还要人背你走吗?”沐扶苍随便一指。 梁善反而不敢动了:“我真要走了?” “走啊,没人拦你,反正别说嫁妆,你连饭钱都付不起,出了这道门,没等九重夜点头同意娶你呢,你先像野狗一样饿死在大街上了。” 梁善浑身一哆嗦:“我……九公子不会放任我饿死的!” “咦,你哪来的信心,你是见过珍宝馆放任乞丐随意进出?连九重夜的面都见不着,你怎么叫他娶你?”沐扶苍揉揉肚子:“哎呀,不聊了,都快吃午饭的点了,我去杏花坊吃饭吧,八宝饭烤鸭子山海兜,香喷喷的一顿花费不了几钱银子。” 沐扶苍向门口走几步,又一回头,对脸色苍白的梁善回眸笑道:“你就不用想杏花坊了,你一文不值,路边摊的包子也吃不到。” 梁善丢开刀,“哇”地一声哭出来:“你们,你们要逼死我呀,难道我不嫁人,你们就要饿死我?” “不然,你以为呢?你什么本事也没有,在娘家吃父亲,嫁人后吃丈夫,律法都不把你当个完整的人,只好谁给饭听谁的喽。” “你以为自己可以因为喜欢而嫁人,其他人却不会这么想,他们只想把你嫁给个装有米面的饭碗,这还是好心了,有那穷困人家,直接把女儿换成粮食填全家人的肚子。” 沐扶苍走回到哭倒的梁善身边,拍拍她肩膀:“世道就是这般,嫁人靠得是父母之命,看得是能带来多少好处。我不是劝你嫁人,也不想劝你学冯柔改革抗争,我只希望你能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又能做到什么,别拿自己的命做威胁,除了你母亲,你的死伤不到任何人。” 两百零七 要么忍,要么走 大门就在眼前,走上十步,伸脚一迈,她从此就不是梁家人了,梁鸣扬定下的婚事自然作废。 门槛只有一寸二分,却困住了梁善,她望着矮矮的一截横木,眼泪滚滚滑落。 哭啼了一个月,她第一次不是为九重夜而落泪。 梁善从来没为钱愁过,没思考过钱是从哪里来的,在她曾经的生活里,想要的东西只管拉着娘亲哭闹就成了。可是现在不行了,父亲要一个很讨厌的男人做她丈夫,她哭过,闹过,鬼门关也转过一圈了,父亲母亲居然狠下心拒绝她,宁可她死也要送她去巴家。 梁善方才是真的想和父亲断绝关系,沐扶苍一瓢冷水泼下来,她猛然醒悟——离开梁府,她能去哪呢?万一九重夜不要她,她就像沐扶苍说的一样,身上没钱,也不会挣钱,一个包子都买不到,流落在外只有饿死而已。 不,不仅是饿死,无人庇护的情况下,她更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就像府中的丫鬟一样卖给人家做牛做马! 梁善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没得选了,她没得选了,填饱肚子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可是为了在以前看来最简单的事情,她竟要出卖自己神圣的爱情! 那就自杀?梁善脖子还在隐隐作痛,她拿镰刀只是做样子要挟父母,之前的上吊未遂已经让她知道了死亡的可怕。 不敢死,又没有其他活路,只能出嫁,顺着父母意思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 梁善摇摇晃晃地回到闺房。沐扶苍先一步到达房间,梁刘氏听沐扶苍说梁善不会去死,哪里肯信,正翘着指头大骂沐扶苍忘恩负义丢下妹妹不管,看见女儿失魂落魄地回来,又怒又喜,一耳光甩在梁善脸上,再抱着女儿痛哭。 梅香春兰等大丫鬟拉开梁夫人,纷纷劝道:“夫人,吉时将近,快让奴婢把嫁衣修补修补。” 丫鬟们顾不上谁女红好,谁女红差,围成一圈,运针如飞,争分夺秒缝合梁善撕裂的嫁衣,梁善木桩一样呆坐在绣床上,梁夫人在旁边连骂带劝:“你这丫头,都怪我平时太宠你,把你宠坏了,谁家女儿死皮癞脸地不肯出嫁,这可是你亲爹定的婚事!巴德礼穷归穷,书院考试,他从来是前三名,只要不出意外,一个进士是保准的,你煎熬上两三年,照样是官家夫人,将来你哥哥当了官,两家人能够互相扶持,比你嫁给九重夜不知强到哪里去!” 听见“哥哥”,梁善呆愣的眼睛忽然一闪,尖笑道:“哥哥?难怪是巴德礼,原来你们指望卖了我,给哥哥换好处!” 梁夫人一愣,接着又一巴掌打在梁善脸上:“你是要活活气死娘吗?娘全是为了你好!” 沐扶苍嫌弃房间内吵闹,掀开帘子要往院子里透气。她走出门,就看见宜娘靠在墙边,把头埋在手里,呜呜咽咽地哀哭,尽似比梁刘氏更为梁善的出嫁伤心。 终于赶在迎亲队伍上门前,梁善换上了修修补补的嫁衣,只要不仔细看,没有宾客能够发现还没等拜堂,嫁衣已经千疮百孔。 梁鸣扬笑眯眯和受邀而来的同僚应酬,心里则发狠想,若是梁善不肯出门,就拿绳子捆了送上花轿。所有人都知道他绝不嫌贫爱富,要把女儿嫁给穷书生,临到头悔婚,叫他的老脸往哪摆! 幸好梁善由丫鬟搀扶着,老老实实离开闺房,朝门外走去。 “新娘子出来啦!”小孩子拍手欢笑道。 请来的乐师举起唢呐,敲锣打鼓,热热闹闹迎接新娘。 梁鸣扬不觉抓紧胡须,提心吊胆地注视女儿走下楼梯。梁善路过沐扶苍时,脚下顿了一顿,梁鸣扬一下揪紧心。梁善只是停了一下,继续按丫鬟的指引向前走,登上花轿,梁鸣扬重重舒口气。 乐队在前奏乐,媒婆扭腰跟在花轿旁,丫鬟们分列两旁,提着花篮,不时扬起一把花瓣彩纸,花瓣里夹带着糖果,引得小孩笑闹着追队伍抢糖吃。后面是家丁,抬着一个个漆得鲜艳的朱箱,这是梁善的嫁妆。 梁善坐在轿子里,随着轿子起伏而摇摆。她以前出门经常坐轿子,但是这回的乘轿,给她强烈的陌生感,好像包围她的不是丝绸覆盖的轿厢,而是某个怪物的胃,绣着鸳鸯图案,轻软又沉重的轿帘是它坚固得像铁栏一样的牙齿。 梁善放下盖头,眼前飘过的不是喜庆的大红,而是一角芍药花似的银红色,那是沐扶苍的裙子,她出门时从盖头下面望见的颜色。 梁善当时有一种冲动,想拉住沐扶苍,问问女户怎么当,她想做女户——自己挣钱,她挣钱养自己。 只是短短的一个闪念,她随后更多地想起手帕交们聊天时的笑谈,她们磕着瓜子,嘲讽沐扶苍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蠢事,惹了什么笑话出来,她们的父母、哥哥、叔伯,是怎么评价沐扶苍,他们都认定,沐扶苍是没人娶的母老虎。 梁善把盖头又往下拉了一点。女户……她不敢,只是人们戳着脊梁骨的谩骂,就令她窒息。 巴家的房子由梁府掏钱重新粉刷一新,但是窄小的面积和简陋的装饰,每一寸都透露出不能掩饰的贫穷。饿了一天的梁善在深夜端起思蝶送来的莲子红枣粥,坐在板凳上,没有勺子,就直接捧碗,沿着碗沿灌了一大口,舌头给烫到,放下碗,掩面而哭。 巴德礼放下碗,关切道:“娘子,娘子?来,喝点凉水漱漱口。” 梁善抬头。巴德礼中等身材,只能算是五官长对了位置,连二哥梁博一半的俊美都没有,若拿九重夜相比,更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举止笨拙,气质庸俗。梁善眼泪落下的更快了。 粥很香甜,因为是梁家送来的,菜则是前面客人剩下的,巴家没有置办新菜,她只能吃些剩菜。 梁善夹起一条小鱼,因为放凉了,透出一股淡淡腥味。梁善盯了它许久,慢慢放进嘴里。 巴德礼好言安慰道;“待我考中进士,必山珍海味补偿你,先委屈一顿,吃过休息,明早要给我娘奉茶呢。”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梁善点点头,除了盼着巴德礼步步高升外,她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小辟把血灌进门框边附着的小石台里,一直等到血顺着凹槽流尽,石门依然紧闭。 “也不行啊,再试试这个。”小辟拧开另一个瓶子,把里面的血继续倒进石台。 紫山揪下藤蔓上的枯叶,绕在指尖把玩,不耐道:“你究竟在试什么?这番回来,不是说是小姐有任务交代吗?” 小辟丢开瓶子:“她骗人!沐扶苍进来时说,开门需要童男童女的血,哄洪烁滴血进去。我当时就觉得哪里不对头,带来小孩的血一试,果然打不开。” “咦,你们后面出去又回来,是怎么开门的?” “沐扶苍从京城带来一瓶血,我倒进去,然后白道长一挥手……啊,我明白了,其实是白道长开的门。那大家带血做什么?”小辟搔着耳根,他总觉得开门的环节有问题。 紫山道:“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还想进去踩蜚蠊玩不成?回豫州办事吧。” 小辟与紫山踏进豫州地界,骑上一白一黑两匹骏马,沿着官路慢行:“一定要那个村子的小女孩?” 小辟一半心思还在石门上,随口答道:“是啊,我们来时在那个村落歇脚,里面有个女孩怪伶俐的,沐扶苍说像你,是个人才,留在山村受糟践怪可惜的。她回来时重伤,没精力带人走,就让我再来问问那丫头愿不愿意离开家去京城。” “像我?”紫山兴起一点好奇心,扬起马鞭:“快过去,我要看看哪里像。” 宝藏的依旧“无人”发现,倒是去寻宝的队伍一批接着一批失踪,更有村民在山路上发现大量人体残尸骸骨,消息传出,赶来寻宝的人越来越少,村落逐渐恢复宁静。 紫山和小辟直接骑马在房屋之间的小径上穿行:“哦,这里呀,劫持我的歹人也来过,我们吃顿饭就离开了。” 小辟直接领着紫山来到他们曾经歇脚的小院:“我们就住在这里,旁边是主人家……哎?他们在吵架。” 女人骂声洪亮,紫山远远就听见她满口村言俚语,似乎骂得很难听,脏话里夹带着小孩子哭求声。 村落的篱笆只有半人高,院门拿木条钉成,紫山在马背上轻易俯视到院内的景象——一个妇女正掐着小女孩的下巴,边破口大骂,边伸脚胡乱踢女孩,旁边的小板凳上,年龄稍大的男孩捧着小锅美滋滋用手捞肉吃,瞅着两人发笑,女孩的惨状好像是他的另一道好菜。 妇女骂得累了,拿起桌上的针,凶狠地往女孩嘴上戳去。紫山眼利,看见针尾带着线,妇女居然要把女孩的嘴缝起来! 女孩惨叫,她吓得厉害,不自觉带上官话,紫山听懂了,她在叫:“娘,求你饶了我!我不吃肉了,我再也不敢偷吃肉了!” 原来女孩只是炖肉时偷吃了一点肉渣,她亲娘恨得就好像女儿咬下的是儿子身上的肉! “驾!” 妇女正压制住不断挣扎的女孩,将要下针时,院外传来一声女人的高喝。她抬起头,看见一匹大白马飞跃过篱笆,向自己冲来。 妇女没有来得及看清马上人的相貌,马已经驶到她身边,接着,她挨了一鞭子,惨叫着蜷在地上。而女孩则被那人弯腰捞起,抱在怀里。 白马驮着两个女子,跳出院落,越过一座座破败的,肮脏的土屋,朝村外飞驰。 两百零八 拜见长辈 “柳相爷与皇上?” 茶香袅袅,氤氲的热气为冯柔苍白如纸的面颊增添些温润颜色。 室内火炉烧得暖意融融,沐扶苍怕露出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疤,衣服依旧捂得严实。她放下茶盏,拿起微凉的雪梨,贴在掌心,轻叹道:“我一直对柳珂小姐深怀戒心,但以为她是个例外,待听见杨回心姑娘的故事后,才知道原来柳家是一丘之貉,各有各的坏处。” 冯柔回忆道:“柳相爷在皇上尚为太子时便全力辅佐,近三十年来一直深得帝心。柳家于末微出身,亲家杨氏也只是末流家族,自柳闻风上任为丞相后,如郭执太师身后的郭氏、王皇后的母族王氏一直对柳家身怀敌意。” “虽然十多年来,皇上一直限制世家权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族势力依然不可小觑,柳闻风不敢他们视线下轻举妄动。他若曾替皇上办成不能示众的机密,只能发生皇上继位前,甚至是皇上更年轻的时候。” 沐扶苍点点头,确实,从调换儿媳,活埋孙女等行为看来,柳闻风堪称人品不端,二十年来世家却没将他赶下台,说明柳家在大事上足够小心收敛,皇上也知道盯着柳家的眼睛太多,比如去末云城接回戾王遗腹子的私密任务,便是交付于容羽大人。 “皇上继位前……柳闻风约莫涉及皇位之争,难道是晋王之事另有伏笔?但皇上登基不久,已用铁血手段稳固帝位,晋王几乎全家尽亡,如今百姓连戾王真正的姓名事迹都已所知不详,区区一个柳夫人,知道再多陈年往事也掀不起波澜,柳闻风除了争夺皇权,还会参与何事呢?” 冯柔道:“如果事端遗祸至今,我们早晚会发现端倪,先不着急此事。你之前说要带一个人来见我?” 沐扶苍笑道:“我在豫州遇见一个女孩,人很是灵便,在家里却饱受虐待,我本想叫小辟将人买回来,放在京城培养,结果紫山直接将她掳到手。”说着将紫山当日见闻告诉冯柔。 冯柔见多听多女孩的种种悲惨人生,仍不免叹息:“枉为人母,枉作女子。” “紫山一直生气,和我讲,就算女孩不乐意,她也绝不会将女孩送回去。我原本有些担心,毕竟想得开的孩子太少了,怕她宁愿回家挨揍。不料我一问,女孩哭得凶,嘴里却斩钉截铁地说,她绝不回去,那里是她哥哥的家,不是她的家。” “村里的孩子没有正经名字,二丫招弟地乱叫一通,不是个事。我拟了几个,均觉得不合适,想请女史赐名。” “她不太懂礼节,怪我把话说重了,半路上吓得闹起肚子,我只好先行拜见女史,那孩子随后便到。” 冯柔和沐扶苍闲聊着朝廷人事变动,又提及她欲为女子做传,使她们的才华事迹得以流传于世,免如吉兰般任人抹杀功绩。正聊得入神,冯府侍女济和领客进门,她身后,元宝牵着一个黄发瘦小的女孩走进屋。 女孩已有十岁,常年饥饿劳苦,使她矮小似垂髫幼女,眼睛不大,倒是明亮有神。 冯柔和沐扶苍极是亲近,直接在卧房接待沐扶苍。她的卧房三面墙壁皆垒起高高书架,上面摆满书籍字画,正中间对着窗户是一张巨大书桌,上面纸墨笔砚齐全,不见绣架,梳妆台也是小小的一个,挤在床尾。 女孩躲在元宝背后,小心地踩着元宝落脚的地点走,生怕自己一步踏错,碰坏了东西。 冯柔拿着橘子,向女孩招手,笑道:“过来,不用怕,我这里没有多少规矩。” 女孩不敢接过橘子,怯生生地望了沐扶苍一眼。 沐扶苍扶额,无奈道:“女史,我只是说要带她见一位有学问的大才女,她那里书多,莫要胡闹,哪想她就给吓成这样。” 元宝笑道:“女史,小姐,我与济和去切盘羊肉来,这孩子喜欢吃肉。” 羊肉还需在锅里焖一焖,侍女先送来盘新出笼的,热腾腾的肉油饼,用油纸裹了,要递给女孩,教她捧着吃。 女孩咽口口水,还是背着手不要。 沐扶苍疑道:“拿着啊,你在村子里可不是这么胆小畏缩。” 女孩扭扭肩膀,不好意思地说:“姐姐这里的书多,书宝贝,我怕弄脏它们。” 房中众人都笑了起来,沐扶苍向冯女史得意地一挑眉:“我挑人的眼光不错吧?” 冯女史问道:“你怎知书是宝贝?” “我家曾经接待过一个带着书箱去京城的哥哥,他和姐姐们很像,和村里人不像,还会教我念诗。娘说,他懂很多东西,等到了京城考试,考上状元后能当大官,当了官有肉吃。” “你认为书宝贝是因为读书能做官?” “也,也不,我们村,经常吃肉的人,没有人敢欺负。书能让人不被欺负。” 沐扶苍替女孩辩解道:“她说得并不错,我当年想考状元,不也是为了得到功名,不受人凌辱吗?她从小生长在山中村寨,有此理解,已属难得,唉,比我那表妹强到不知哪里去。” 冯柔道:“也罢,至少有志气,多少人便不及她。”又问道:“你姓什么?” 女孩一下咬住嘴唇,低头不语。 沐扶苍小声向冯柔道:“她父母伤她甚深,我也曾问她姓名,她并不想再随她父亲姓氏。” 女孩弱弱道:“大姐姐,是紫山姐姐给了我的命,我可不可以姓紫?” 沐扶苍笑道:“不成,紫不是姓氏,我回头给你上户籍时不好解释。”究竟是抢来的孩子,她还要提防官府追查来历。 “自愿斩断亲缘,好强的个性,你不若改姓为方。‘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羣’,读书不全是为谋求功利,愿你能解得其中三昧,便取名离经吧。” 沐扶苍牵过女孩的手,拉到冯柔近前:“女史赐名方离经,你快快行礼谢她。” 女孩生涩地弯腰行礼:“我叫方离经,谢谢姐姐给我取名字。” 沐扶苍有意叫方离经拜师冯柔,但冯柔愿意教导孩子读书,真正登堂入室却是不易,方离经的表现不能使冯柔满意,沐扶苍暂时按下心思。 回到县主府,银块奉上请帖:“梁善小姐明日拜门宴,梁老爷请县主前往赴宴。” 出嫁女子拜堂后的第三天是回门探亲的日子,梁鸣扬此举,不用多言,又是想拿沐扶苍的身份摆样子。沐扶苍的县主身份,对朝政并无影响,可放在平时待客摆谱上,算是一把利器,梁鸣扬对沐扶苍参加女子科举极为愤恨,使用起她通过功名换来的品级倒是顺手得很。 沐扶苍没有打开请帖:“不去,毫无必要,我去了只是平白添气。” 银块笑道:“还以为小姐会有兴趣瞧瞧梁善小姐现在落魄的样子呢,那天我当真以为小姐是想劝她听话嫁人。” 沐扶苍冷淡道:“我从不逼人出嫁,只是让她想明白,在当时,以死相逼是最无效的方法。假如真的脱离梁府,她的生活不知道会有多难,但如果真有勇气逃避婚事,趁机跨出家门,我倒是能给她个落脚的地方,是她自己不敢。” 银块才想问:“小姐,你当时的语气可是吓人,不像是循循善诱呢。”水精又推门进来,笑道:“小姐,了不得了,梁府又送请帖过来,这不是请客,是逼人呢!” “呵,那就走一趟吧。” 沐扶苍重生起始,对梁府憎恨甚深,后来经历事情多了,记忆中的仇恨渐渐冲淡,但好感是绝对半点欠捧,梁家不找上门还好,犯劲和她过不去,那别怨她发脾气! 梁善在巴家呆了两天半,竟然还不如在梁家闹绝食时的气色好,丰润的双颊瘦得酒窝也不明显了,眼睛好像一双死鱼眼,身上穿戴是自己的嫁妆,虽然东西都是好的,看起来莫名有凌乱暗沉的感觉。 梁刘氏一见就心疼坏了,抱着女儿就哭问:“他们居然敢对你不好?” 梁善干涩的眼珠一转,也不喊娘,当头第一句便是:“给我钱。” 梁刘氏一惊:“我往你箱子里塞了一百两的银锭压箱底,难道是你婆婆克扣住了?” 梁善冷笑道:“一百两哪里够!巴家,哼,他们穷得吃饭的钱都没有,一日三顿稀粥咸菜,我想吃碗肉羹都要自己拿钱买,买回来还要分一半给巴德礼的弟弟!思蝶是卖身死契,我不给她月钱也成,但一碗饭总要吃吧,巴家那死老太婆叫我自己想办法喂丫鬟!” 巴家虽穷,两个儿子都已成年,能写字挣钱,六个姐姐均是“泼出去的水”,还不至于供应不了五张嘴。梁刘氏一口怨气堵在胸间,当着女儿面却不能发作,哄道:“你夫婿这不是没当官呢,开头一两年自然要依靠咱家,你先别顾着自己委屈,趁机把威风立起来,省得他发达后往屋子里乱塞人!最好明年抱个儿子,生下嫡长子,他们更不敢轻慢你了。”给女婿钱也算意料之中,梁鸣扬的打算就是为了施恩抢先机! 梁善只觉得母亲的话刺耳,钻得心脏疼,又说不上母亲哪里讲错,毕竟除了沐扶苍,笼络丈夫抢生儿子驱赶外室,其他女人好像多少都要这样打混过来。 她的眼睛又死寂下去,单调重复道:“给我钱。” 梁刘氏揉着女儿道:“你等等,娘叫沐扶苍把钱给你吐出来!” 梁家也不是大富大贵,为了嫁女儿,一两百两的银子花将出去,一时半会也凑不出余钱给梁善。梁刘氏早把主意打在沐扶苍身上,接连几封请帖,一定要把沐扶苍请上门,春兰送到最后都急眼了,生怕招翻了沐县主。 回门宴时,梁刘氏除了梁家的一干远亲近邻,更邀请平时交好的官家夫人前来赴宴,马车碰着马车,裙摆压着裙摆,将梁府不甚宽广的门前挤得热闹。 梅香春兰在冬天累的满身大汗,晕头转向之时,一架金帘碧篷的马车自北边由驶来。 两百零九 鸡毛蒜皮上耽搁五章,不想活了? 金子人人爱,但把金灿灿戴得铺天盖地就难免显得庸俗。这家马车却绝不会叫眼高于顶的一帮京城贵妇觉得恶俗难耐。它的车帘用金线巧妙编织成仙鹤祥云纹饰,碧绿的车顶上四角翘起金凤衔珠,凤凰翅膀同样是用纤细的金丝勾成,随着车厢移动而轻轻摇摆,珍珠有米粒大小,八根穿成一束,坠成流苏模样,远看金碧辉煌,近看巧夺天工,精致得拆下来足可以当发饰用。 用做珠宝首饰的材料和手艺打造马车,尽极奢侈,来者自然是万宝主人沐扶苍。 梅香春兰惊喜交加,梁夫人连环请帖居然奏效,又怕沐县主被催得生气,过来砸场子,连忙扶县主下马车,小心问安,殷勤带路。沐扶苍翡翠绿的袄,柳黄的长裙,领口边一圈白狐毛。京城时兴蓝绿两色,颜色里要加白加淡色,好彰显淡雅,沐扶苍的绿色与众不同,青翠欲滴,是五月的山野,盛夏的荷叶。 丫鬟见沐扶苍打扮明艳,面带客套的浅笑,并无不虞之色,暗暗把心放回去。 梁府四年间未曾扩建翻新,沐扶苍熟门熟路来到梁府会客的大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除了沐扶苍因为前世缘故认得的梁氏远亲,另有几位官员携同夫人前来赴宴。 沐扶苍初入梁家时,他们的官职与梁鸣扬同等,如今均已升官,连沐扶苍都为自己争来县主之身,梁鸣扬政绩不显,小错不断,官位一直原地踏步,不见出人头地的希望,沐扶苍看得明白,梁鸣扬的风轻云淡只维持在表面而已,所以把唯一的女儿当成本钱,嫁给这么个男人。 巴德礼身材不高,略比沐扶苍高一个头尖,衣衫一看便是梁刘氏所赠,质地甚佳,可惜不合身。人尚未过而立之年,腰腹间已经有赘肉突出,相貌倒还周正,长辈或可以为是踏实稳妥之象,对于知好色慕少艾的小娘子们,难免会大失所望。 梁善挽起妇人髻,原本饱满如苹果的面颊因为暴瘦而下垂,一场婚事让她像是直接老了十岁。 新婚夫妇拜谒岳公岳母,送上赠礼,再拜过来宾,丫鬟领女客们到花厅赴宴。 以前男女宾客是分桌聚会,最多加上屏风阻断,自从一年前开始吵闹起恢复旧礼,男女间平白多了许多忌讳,如梁鸣扬这等偏向旧制的人家,现在聚会甚至必须分房用餐,男客桌上绝不能出现女人。 梁善作为新娘子,坐在梁刘氏左边。沐扶苍位置在梁夫人右手边,她虽然是晚辈,但县主的封号足够让人提不出异议。 酒过三巡,梁夫人将一块酒酿鸭搛进沐扶苍碗中,慈爱地望着沐扶苍:“乖外甥,你几年没在家里吃过饭了,舅母也不知你现在喜欢什么,有合口味的菜肴,直接和丫鬟说,叫她们补上。” 坐在沐扶苍斜左边的夫人道:“哎呦,梁夫人,你和长乐县主可是舅甥血亲,这话说得,太见外。” 说话的夫人是现任国子监祭酒袁莱的大儿媳,她女儿是梁善手帕交袁倩,两家关系一直甚是和睦。 梁夫人苦笑道:“姐姐不知,姑娘家长大了,心事也多了,她又经常离京游玩,难得回家一次,可不是有些生疏。” 另一个夫人,黄曼宛的亲娘接口道:“你啊,想多了,亲人隔多少年都是亲人,是不是啊,县主?” 其余女客皆转头望向沐扶苍,有些常走动的梁家亲戚知道梁鸣扬不喜沐扶苍的母亲,他的亲妹妹梁四方,连带对性情肖母亲的沐扶苍有些介怀,外人不知这些内情,只看见沐扶苍与舅家闹不合,三年前甚至惊动了圣上。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家原想着梁家大约也有些过错,比如溺爱儿子,但今日看梁刘氏的作态,好似纯属沐扶苍冷心冷肺,不念亲情。 沐扶苍拿起茶盏,慢慢咽口茶,抬眼望周围一瞧,微笑道:“自庭庭生辰宴后,确实有半年未曾在梁府用餐,连服侍夫人的丫鬟都认不全了。” 沐扶苍突然拐个弯问起丫鬟,梁刘氏不知道她这算什么应对,含糊道:“丫鬟年纪大了,总要嫁出去,免得人说咱家家风不正。” 丫鬟长到二十许岁,不外放配人或许配仆役,便会让人默认是男主人收用做小妾。舅甥一问一答似乎很正常,大家也没听出不对,还想顺着梁刘氏的意思劝和,沐扶苍慢悠悠开口道:“夫人慈悲,府中丫鬟一个比一个伶俐,倒是舍得放人,如果不是价钱太贵,我还想买回府中哩,横竖只有我一个姑娘,不怕给人背后嚼舌根。” 价钱太贵的丫鬟?梁刘氏心里生出不妙之感,还没想通,已经有夫人好奇道:“县主说笑了,你坐拥万宝,哪里有你买不起的丫鬟?” 沐扶苍含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年我父母双双离去,留下我一个在梁家孤苦伶仃,只有碧珠陪伴,势单力薄,慢说万宝,就是一日三餐都照顾不过来。幸好……” 沐扶苍定定地望着梁刘氏:“幸好梁夫人见我身边缺人手,一百两银子作价,从外面挑好的转卖我一个。那丫鬟办事利索,着实帮了我不少大忙。” “一百两?”夫人轻呼道,如今米油上涨,人倒贱价,一个齐全丫鬟花不了几两银子,即使放在沐扶苍寄居梁府的时候,丫鬟撑死也就十两银子,如果长乐县主所言为真,显然是梁夫人在坑人骗钱。 梁刘氏这才想起翠榴的事来:“难怪她当年出手大方,原来是埋伏在这里!” 众人见梁刘氏眼角颤动,笑容僵硬,知道沐扶苍没有编虚话,心里都有了计较,黄夫人和袁夫人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吃茶。 梁刘氏勉强维持住表情,强行辩解道:“扶苍啊,那是管家误会,以为丫鬟月钱从你帐上扣,后来我和他……” “哦,对了。”沐扶苍打断梁刘氏,从钱袋里拿出两锭金馃放在桌上:“当时我钱不够,被迫拿玉簪抵价五十两。除了万宝招牌,父母留给我的遗物不多,簪子是爹爹送我的生日礼物,如果舅母还留着它,请允许我用双倍的价钱交换它。” 这下,连黄夫人望着梁刘氏的眼神也不对了,什么管家误会,人家小姑娘四年前莫说县主,就是万宝都还没有继承到手,更别提父母新丧,伤心欲绝,流落到梁府寄居,梁家人不疼爱她也算了,居然狠心从孤女身上压榨财物,连她爹爹的遗物都不放过。 梁刘氏吭叽半天,假笑道:“早说是你爹送你的生辰礼物啊,那时以为是你送给家人的礼物,我还高兴来着,以为是你的孝心,当然要收下。春兰,去拿竹节白玉……” 梁刘氏叫到一半,想起那根簪子当作梁善陪嫁送到巴家去了,不由一阵尴尬。 梁善觉得沐扶苍给梁家银子簪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毕竟沐扶苍白吃了她家好多天的米饭,见沐扶苍拿区区一百两挤兑亲娘,不悦道:“一点银子也计较,我还没向你要过饭钱呢。” 梁刘氏连忙在桌子底下踹了女儿一脚。 沐扶苍转而对梁善嫣然笑道:“善妹妹就是直率,什么事都做得干脆利落,毫不矫情,三天前要和梁老爷……” 梁刘氏脸色巨变,成亲那天,她怕女儿真的自尽,想到女儿去死不如她委屈一点嫁给商户,于是叫春兰请沐扶苍过来,实在拖不住时就让她去找九重夜说亲,结果把好大一个把柄亲手送给了沐扶苍! 梁刘氏掐住女儿胳膊,高声打断沐扶苍的话:“善儿,你都是妇人了,怎么你俩还像小时候一样吵架!扶苍,我回头把簪子给你送到府邸,什么钱不钱的,多伤人。” 沐扶苍拖长声音:“哦?” 梁刘氏回过味,沐扶苍是抱着气呢,她说一句,沐扶苍就打她一下,当着亲朋好友的面,脸都快扇肿了,哪里还敢多言,伸筷子道:“吃饭吃饭,善儿心直口快的毛病,我是管不了,让她婆婆去教吧。” 宴席不欢而散,梁刘氏回头对梁鸣扬将席间对话断章取义,哭诉:“区区县主,好大的威风,骑在人脖子上作威作福,我儿可是……”她如今知道自家斤两了,不敢再说梁康是要娶公主的命,改口道:“万幸没娶她进门!” 梁鸣扬不耐烦道:“我早知道,她和她亲娘一个样!唉,四方至少不会胳膊肘向外拐。” 又训斥在一旁抓点心吃的梁善道:“还有你!你现在是巴家的人,少往梁家要钱,我送过去的财物是赞助给德礼的学费,不是给你吃喝享乐用的!” 梁善鼓着腮帮愣住了。 沐扶苍的马车刚发动,旁边驶来一辆石榴红的马车,一个妙龄女子掀开车帘,向沐扶苍招呼道:“扶苍,扶苍是你么?” 沐扶苍听声音是高瑛,连忙道:“是我,你来了?” 高瑛跳下车厢,登上沐扶苍的马车,和她笑道:“荟华楼新出了糖鱼,我去约你吃饭,丫鬟说你在梁府参加回门宴,我就找过来。” “你舅父眼光不错,那个巴德礼在学堂挺出名,写得好文章。想不到梁善居然结成好亲事。” 沐扶苍回头望向越来越远的梁府,叹道:“不,只要梁善不喜欢,便算不得好亲事好姻缘。” 荟华楼的糖鱼有个新奇名字,叫做松鼠桂鱼,据说是九重夜前来用餐时偶然兴起,亲自指点厨子完成的家乡菜,引得许多夫人姑娘慕名试吃,幸好高瑛听见消息,早早定下座位。 沐扶苍笑着冲高瑛刮刮脸,高瑛推她一把:“少胡想,我只是图个吃,和你的九哥哥没有关系。” 沐扶苍假意赞同:“九重夜也不是人人喜欢啊,看来还是不够美。” “他已经很……你少套我话!” 两个姑娘笑闹时,一个少女蹦过来,坐在沐扶苍身边的位置上,对跟着后面表情无奈的小二叫道:“有位置呀,我找到位置了。” “啊,小香儿。”高瑛连忙对小二道:“我们是一起的,都记在我的帐上。” 容香笑嘻嘻道;“你们也是吃松鼠鱼吧?九公子总有奇奇怪怪的想法冒出来,不知道他说的家乡究竟在哪里。” 沐扶苍一回忆,果然不知道九重夜故乡何地,她一直以为九重夜于京城长大,九老爷养病前也是常年生活在京城。 “我最近倒是学了几句土话,沐姐姐,你听像不像?”容香拉着沐扶苍稀里哗啦讲了一通,高瑛笑道:“你在说什么,好像嘴里含口热汤。” “她说的是衮州话,很像了。”沐扶苍随口道:“谁教的?” “柳七小姐找来一个衮州人,我和他学的。” 沐扶苍提壶的手一停,若无其事般问道:“哦,柳小姐开始准备作起民间歌谣了吗?那位先生是衮州哪里人,几时来的京城?” 两百一十 祸水从北到南流 松鼠鱼是将整只鳜鱼剔去骨刺,剞十字花刀,香料腌渍,油锅炸至金黄,上桌前浇盖糖醋酱汁。酱汁酸甜可口,鱼肉香而不腻,口感丰富,从老至小,人人皆宜。 梁家没有好厨子,菜肴远称不上美味,与荟华楼云泥之别,沐扶苍在回门宴上就着鱼羹吃了几卷麻饼豆芽,半饱而已。她夹起热气腾腾的赤金色鱼片,却心想:“我过去两年居住衮州的日子为多,最不能见人的事也布置在衮州,柳珂眼巴巴从衮州寻人过来,不问即知是为了对付我。” 不知是算沐扶苍运气好,还是柳珂点背,在大街上闲逛的容香发现了柳珂安置在城西的衮州人,追到宅子死皮赖脸要求人家教她衮州话,正纠缠着,柳珂的马车在后门停下来。柳珂掀起门帘,掀到一半发现不对,想缩回去时已经迟了,容香大叫到柳珂的名字,逼得柳珂出面应酬。容香刚学会衮州话,正在兴头上,恰巧遇见沐扶苍,一定要和沐扶苍炫耀,让她阴差阳错得知此事。 容香自然不会像衙门吏史一样刨根问底,只知道那个男人是七日前抵达京城,姓钱,个头很高,人生得好样子,除了衮州话,还会讲几句官话、异族话等等天南海北的语言。 沐扶苍一听便知男人不是末云城人,也是在末云城居住过的——除了五湖四海商客云集的末云城,衮州还有哪个地方的人会接触到如此多种的方言? 沐扶苍问清男人的住处,用餐后即称有事在身,与高瑛、容香告辞离去。沐家马车才驶出她们的视野,沐扶苍立即派钟四去查找容香讲述的地址。 “我远下越州寻找宝藏时,柳珂让手下去末云城查我底细,在我与梁刘氏耍嘴皮子时,她已将不利于我的人证带回京城埋伏。”沐扶苍坐在书房里,面前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钟四此去必不能见到那个男人。柳珂很是警觉,虽然谁也不能肯定容香会将消息散播,甚至传到我耳中,但是她会马上将男子转移,以防有心人察觉有异,抢先灭口。” 过了半个时辰,钟四一无所获地回府,那里果然已经人去楼空。 男子七天前来京,在城北房中刚住满三天。他平时深居在室,偶尔出来在脚店吃饭时,神色兴奋,却不肯多言,周围邻居也没将他放在心上,钟四询问一圈,得到的消息还没有容香的详细。 至于男子去向,房子后面的小摊贩记得似乎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后门停过,从此他就没再见过男子,算时间,恰是容香发现男子后约莫一个时辰走的。 此时正需要老庙相助,可惜,老庙为了躲避曹家报复,龟缩不出,沐扶苍无法,也不敢冒险联络他们。 “黄帮主说,老庙彻底从京城消失,谁也联系不到他们,曹家已经很久未曾再杀人,一是他们失去线索,二是曹家不光虐杀江湖人,还会将平民灭口,人杀多了,难免露出马脚,他们肆无忌惮的行事引起官府不满,即使曹家靠山是服侍在皇帝身边的曹公公,官府也开始向曹家家主施压,等上一两个月,老庙再不出现,曹家自然离开京城,而且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入京。” “可是,两个月的时间,我耗不起。”两个月,即使柳珂获得的人手中并无有力证据,柳珂也足够编出一套谎话教他了。沐扶苍不能指望等待老庙打探柳珂与那人的底细,她要立即打乱柳珂的行事计划。 沐扶苍闭起眼睛沉思片刻,睁开眼,缓缓提起笔,在白纸上写下遒媚劲健的四个大字:“驱狼吞虎。” 柳珂皱着眉坐在马车中,由城东驶回柳府。她之前与老庙合作赚来的几千两银子已经挥霍一空,偷偷开在城东的脚店原本每个月勉强能赚上五两银子,虽然少,也是份嚼用。谁料前几日,一位顾客在脚店吃坏了肚子,又吐又泄,好险去了半条命,野郎中大呼小叫,诊断客人是中剧毒。 柳珂得到汇报,以为自己碰见了讹钱的,结果客人居然不要赔偿,扬言自己只是气不过,要是掌柜肯让他砸一遍店,他就饶过此事。 赔偿客人伤病费医药费少说要五六两银子,如果闹到衙门,上下打点一遍,更要舍出十几两银子,而几张桌子十几把板凳,不到两吊铜钱就能换套新的。柳珂手头拮据,自然选择答应顾客的条件。 顾客果然在病好后气势汹汹带来一帮壮汉,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把小店稀里哗啦砸个痛快。 柳珂究竟不是沐扶苍,从小侵淫商道,深知招牌对店面的重要性,她认为事情已经完结,不想小店却从此断绝了客人。柳珂等了几天,才回过味来,如果她老老实实赔钱,大家反而不会在意,有心思多的,还会认定小店是遭人勒索。可是顾客带人一砸,这就坏了,一传十,十传百,曾经常来吃饭的客人都知道此店差点吃死人,恨得顾客把店都砸了,谁还敢再来啊! 柳珂亲自悄悄往小店一探,冷冷清清,砸坏的门板换成新门,崭新的颜色与周围格格不入,偶尔还有闲汉眉飞色舞地和人描述那天顾客是怎么怎么威风地把老大一张桌子高举过头顶,“咔嚓”一声折成两半。 柳珂阴沉着脸甩下车帘,打道回府。她知道脚店在人们淡忘此事前将一直是“赔钱货”,她眼下偏偏就是缺钱,新添了两张嘴要养,老庙又突然不能联系,她不想支撑这份亏本生意。 柳珂在盘算转手小店后的银钱投到哪里合适时,车外响起一阵争吵声,马车一顿,柳珂险些磕在车厢木板上,咬牙切齿地爬起身。 “你好狠的心呀,那可是我的嫁妆啊!” “滚滚滚,孩子都要饿死了,还你的我的,你这女人,是当妈的吗?” 柳珂撩开车帘的瞬间,脸上戾气消散,风轻云淡道:“阿千,让他们不要在路中间争执,虽然现在行人少,也要提防冲撞马匹。” 车夫阿千连忙道:“是,小姐厚德!” “喂,你们躲远一点,这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 吵架的是一对夫妻,丈夫踹倒妻子,把地契抢到手,交给在一旁袖手微笑的大肚子商人:“老板,钱呢?” 妻子哭着抱住丈夫的腿:“你不能现在卖院子啊,我爹偷偷告诉我,附近马上要盖起几个大作坊,连带得我院子一下就值钱了!你现在卖,我就亏了!” 柳珂听得大概,心下一动:“阿千,停车,你去问清楚,哪里的院子,要价多少?” 丈夫见新卖家出现,拉住阿千,迫不及待地讲开:“小伙子,你买就对了,我这院子,别看不起眼,将来作坊盖起来,你是拿来租,拿来开脚店,拿来偷偷养小老婆,都使得!” 院子在城南的边角上,城南本就是京城中穷人的聚集地,加上位置偏一些,价格不到城北的地价五分之一,柳珂将脚店一卖,刚好够买下城南的一座大院子。 柳珂留下丈夫的名字地址,盘算一夜,第二天命清商去询问消息,是否真有作坊要在城南建起。 清商花几枚铜钱买了一包糖豆,朝消息灵通的走贩一打听,走贩肯定道:“确实,城北城西的地贵,而且有价无市,倒是城南还有点荒宅闲地。京城商户老爷的田庄作坊都在城外,天天一早,排着长队进出城门,有的老爷嫌误事,就把主意打在了城南。” 清商回府和柳珂笑道:“这可是瞌睡着来了枕头,小姐便宜买下地,暂时租出去,收租金,等作坊建起,把院子改成饭庄,后院还能空出来住人。” 柳珂斜在美人榻上,微笑:“我是需要一个院子,即使不开店,将来拿来藏人也好。” 清商连忙噤声,小姐趁着黄纯给的便利,瞒过他派来的细作丫鬟惜儿的耳目,收服手下为已所用。她指使阿千和猎户窦隆去末云城寻找沐扶苍可能的错处,阿千与窦隆刚进城,看见城墙边有个男人守着奄奄一息的女孩乞讨,阿千心软,道:“初进城,取个好运。”施舍了两枚铜钱。 男人初拿钱还挺高兴,连声道谢,等听见阿千是纯正官话,略变了颜色。窦隆粗中有细,厉声问他为何拿人钱财反甩人脸色。男人吓得磕头道:“大爷饶命,我本来是个大户少爷,都是给一个京城女人坑害,失去家财,落得乞讨地步,妻子也被她殴打得半死不活。” 窦隆不停逼问,终问出谋害男人的京城女人正是沐扶苍! 男人名叫钱一,他暗示自己对沐扶苍在末云城的发迹手段知之甚详,而且握有证据,阿千便带他和他妻子回京城送到柳珂面前。 钱一是男子,柳珂不好往柳府带,租间房屋给他居住,妻子扣在柳府做人质,却给容香撞破,柳珂不得已把钱一过了明路,找学习地方歌谣的借口将他留在府中。 柳珂心疼白花的租金,因此清商清语不敢再提这事。 房间里太安静,没有丫鬟捧场,柳珂也觉无聊,怀念起有清语的日子,无趣道:“算了,清商,你明天去找那个人,先看院子周围是不是真的有建作坊的样子,如果是,就把地买下来。” 清商换了民女衣服,过去一问,丈夫笑道:“姑娘,你来迟了,我已经把院子卖给老板。” 清商烦恼道:“已经卖了?” 丈夫察言观色,摊出掌心,猥琐地嘿嘿一笑:“看姑娘是真心想买?我倒是知道那附近还有一家要卖院子,他们还不知道要建作坊的事,姑娘如果给点佣金,我带你去找他们,而且不告诉他们价钱开低了。” 两百一十一 天上掉馅饼 “呵……”蹲在路边的青年把手捧在嘴前,试图用热气温暖僵硬的手指:“这天可真冷啊,我还觉得身上皮袄子蛮暖和,要拿酒壶时才发现手都冻僵了。昙哥,我们下个月能回家吗?” 曹昙亮大口灌下烧酒,冰凉的液体进入肠胃后好像火焰猛烈燃烧,要把人从内至外烤干。他用袖子擦擦嘴,合上酒壶:“回!家主给宫里派来的小太监骂得狗血淋头,他敢不回吗?” “噤声,不敢让家主听见。” “哼,他敢把全族搭上为一个废人复仇,还怕人在背后骂?显亮哥可是在越州失踪半个月了,他倒是放个屁出来听听啊!” 青年接过酒壶,好奇问道:“昙哥,豫州的信件上究竟写了什么?临风缩在摘星阁没有外出,难道有其他人是显亮哥的对手?” 曹昙亮阴沉着脸:“宝器是个好东西,正面比试,只有拥有宝器的人才能败其他宝器。” “啊,是霍家插手了?最近净水坛的小妖怪好像也得到一把宝器,瑶山派空玄……”青年把可能的对手挨个数一遍。 曹显亮冷道:“堂堂正正决斗,左右就这几个人,十个指头都能数过来,如果是背后偷袭,如果是邪门歪道呢?” “显亮哥在豫州与红水派会合,刚踏进越州地界,曹双那个蠢货不知怎地去招惹当地的一个村姑。” 曹双的好色,曹家人没有不知道的,青年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对啊,全村子男人加一起,也抵不过显亮哥一剑。” “动手的人是这个村姑!曹双调戏一个上山采药的小女娃,全队没当回事,不料那女娃是蛊师!” “啊,蛊师?!”青年大惊失色。 “曹双这个王八蛋,玩完女人不知道灭口,愣是把人放跑了。第二天大家正赶路,突然先后遇见蛇群虫灾,把人全给冲散了,这才想到那个女娃有问题。胡荣心思多,带着徒弟跳河躲避,虫群消散后沿河找到阿伏和回心,返回的路上又遇见昏迷的曹双。” “除了曹双,咱家的人都失踪了,红水派也只回来三个。大伯伯得到消息赶到豫州查看,确认四个人身上的伤口是蛊虫所致,曹双或者是因为蛊虫的缘故昏迷不醒。可惜了回心妹子,脸上给蛊虫咬伤,漂亮脸蛋是保不住了,人也吓成傻子,只会哭。” 青年一时说不出话,曹显亮固然武功出神入化,但面对无穷无尽的虫群追杀,纵使折月剑也难免饮恨。 两人相对默然,青年拿起酒壶喝口酒,慢慢地小声道:“说实在的,我们找红水派,不厚道,胡掌门是聪明人,会不会是他与蛊师勾结?不然凭什么活回来的三个都是红水派的人,连显亮哥都消失无踪,单独一个曹双,还昏了?” 曹昙亮道:“大伯怀疑过,但阿伏和胡掌门口供一致,对虫群的描述也对得上,非是亲身搏杀过,不能讲出,而且小回伤得是真重,胡荣不至于把苦肉计使到这个地步。” 青年自觉其中蹊跷,又说不出问题所在,苦苦思索时,曹昙亮忽然压低声音:“你看那个人!” 大街的对面,一个小二打扮的男子提着竹篮缩头缩脑向前小跑,笨重的篮子不时打在他大腿上。 青年立即反应道:“他有问题!篮子沉重,里面分明有东西,但他太随意,不像是送货的。” “小现,我们跟上!” 天冷,人冻得迟钝,假扮小二送货的人无知无觉地向前奔行,路上甚至一脚踩到冰面,一个踉跄差点滑倒。他顾不上自己可能摔痛,双手把篮子牢牢捧住,唯恐摔落篮子,又和方才提篮子时的态度不同。 曹昙亮和曹现惊喜对视,一起想到当时家主围猎桂满楼小二时,那个内有夹层,一摔即销毁信件的陶罐。 心中有怨言,但家主交代的任务两人依然尽职尽力地完成。小二步速甚快,不停在小巷里穿行,他们来不及通知族人,决定先跟踪,伺机擒拿。 “哎哟!” 路面不知谁家顽童恶劣,泼得水,经夜凝结成一块块光亮如镜的冰层。冰面打滑,曹现急切间不慎踏上,也免不了一个出溜,口中轻呼出声。 小二听见背后有人,吓得举起篮子往地上一摔,慌张逃跑。 箱子落在地上,一声脆响后竟燃起火苗,曹现扑过去一阵狂踩,将火焰踩灭。曹昙亮追逐小二而去。 幸好箱子暗藏的引燃物非是油脂,曹现在密信燃尽前扑灭火焰,在灰烬中扒出两片残页。 不多时,曹昙亮原路折回,悻悻道:“那小贼居然钻狗洞。” 曹现递上纸条,沉重道:“昙哥,显亮哥他,死了。” 曹昙亮已有预感,得知消息心中却还是一惊,夺过碎纸,看清上面蝇头小字,清清楚楚写着:“……宝藏,衮州来人可以相助……”,“……显亮死”。 清商踌躇片刻,想到小姐只是求个能生财的屋子,不拘是哪座,答应道:“可以,但我要先看宅子,事成后再给你赏钱,免得你哄我。” 丈夫果然带领清商绕过几个弯,来到一座半大不小的院子前面,叩门道:“吴大姐,我是小乌,快开门。” 清商回头观察,院子所在街道尽头有一座两层小楼,楼顶垂下彩带,不时有人扛着家具进进出出,果然有些要改造成作坊的意思。 门“吱呀”打开,一个甚是年轻的丑妇站在门口,抹着眼泪招呼道:“小乌,你来看你哥哥……咦,这位姑娘是?” 小乌笑道:“姐姐快招待着,你不是要卖院子吗,我把小财主领来了。” 丑妇把人让进宅子里,边走边怀疑道:“一个小姑娘,做得了主吗?别拿我做消遣。” 小乌向清商道:“哎,我还真忘了问,你是哪家的?几百两银子呢,你出的起钱?” 吴大姐本来心情不佳,驻足怒道:“果然拿我开玩笑!给我走,都给我走!” 宅子里布局规整,房屋外观干净漂亮,清商很是中意,忙道:“我先看,满意了,少爷自然会给银钱。” 吴大姐道:“原来是丫鬟。”也不进正屋,往旁边的小屋里一带,给他们一人倒一杯粗茶,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道:“外子养病中,你和我商议便可。我先讲清,前后两个院子,四间屋子,整整齐齐跑不了你的。成交后,细软我全部带走,桌椅和院里的梨树送给你们,但是钱要一次交接清楚。” “多少钱?” “四百两。” 四百两在京城买一整座房院实在划算,清商闻言心动,正要尝试讲价还价,院门一阵乱响:“咚咚咚,是小吴家吗?” 进来的是一位高大的胡须男子,他确定吴大姐身份后,开口便道:“听说你要卖房子?” 吴大姐连忙应道:“对对,四百两,连同梨树桌椅都送你。” 清商大急,小乌抢先吼道:“吴大姐,是我们先来的!” 胡须男子掏出一把银票就往吴大姐手中塞,朝小乌和清商笑道:“小哥儿,给钱哪有先来后到的,这宅子我要了。” 小乌侧过身,两只手指交叉,偷偷向清商比个十字,清商还他五根手指头,小乌点点头,转回来,对吴大姐说:“这位姑娘说她也能一次给清四百两。大姐,你看我们认识了许多年,我好心把客人给你带来,你当着我们的面把宅子卖给外人,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小弟。” 吴大姐露出犹豫神色。 小乌趁热打铁道:“姐,你也不差几个时辰,不如等到明天晌午,姑娘要是带钱来,你卖她,要是来迟了,那是他们的事,我也不管了。” 吴大姐痛下决心,把银票还给胡须男人:“成!我等你一夜。” 清商得到约定,着急赶回柳府向柳珂汇报情况,将一件件讲得仔细。柳珂从梳妆台中拿出银票:“我将脚店卖出,换得五百两,恰好够盘下宅子再将它修缮翻新。” 清商忐忑道:“小姐,我们要买它吗?” 柳珂将银票收进荷包:“明早我亲自去一趟。” 第二天柳珂一早起床,寻个借口,要求出府。 马车已在门口备好,随时可以出发,柳珂走在通向侧门的路上,遇见柳璇的侍女莹莹。莹莹恭敬行礼,柳珂还是从她低垂的眉眼间瞧出一丝暗藏的嫉妒艳羡。 清商一边扶小姐跨过门槛,一边笑道:“她和她那个傻小姐打量着在马车上做手脚,却不知小姐早打探到她们的意图,将计就计,反而说服老爷赐下独属小姐的马车和车夫。” 柳珂轻笑道:“她们是小事,先将宅子买下来,我回来把末云城的消息尽快审出,收拾住沐扶苍,才是正经的。” 说着沐扶苍,沐扶苍便到了:“乡君!” 柳珂一只脚正踏在车辕上,不得已又迈下来,假笑道:“长乐县主,许久不见。” 沐扶苍笑道:“看来我来得不巧,乡君正要出门。” “之前和朋友约定,自然要准时去相会。” 沐扶苍令随身丫鬟打开小盒子:“我只是小事,略耽误你片刻。我前些时日去衮州,收了些精巧物件,拿回来先给姐妹们挑挑,都是银的,胜在新鲜,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柳珂随手拣起一只银丝累的玫瑰,别在耳边,向沐扶苍客气道:“果然好看,我少见这种蓝色宝石,县主有心了。” 沐扶苍上下望着柳珂,似乎有点探究的意思:“上面的宝石叫绿松石,衮州不产,但是时兴它,城中几乎每个女子都有一两件,你之前没有听过它?” 沐扶苍话里有话,柳珂心里微惊,暗想容香守不住话,果然叫沐扶苍知道了,故作无辜道:“我困在京城,比不得你见多识广,今天头一次听说绿松石,确实招人喜爱。” 沐扶苍又道:“你要是想出门走走,柳相爷或许会答应的。除了衮州,其他州府还是安全的很。” 柳珂听这话意思又和她想得不一样,试探道:“我一不做生意,二不寻亲探友,出去究竟没有意思,扶苍怎会觉得我想离京?” “我难免要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过来的路上,听了一耳朵闲言,说贵府新到衮州门客,我以为乡君静极思动了。” “我就安安静静留在京城,那人只是来唱歌谣的,他又会写古体字,是我请来的先生。” 沐扶苍似犹不信:“古体字?我可听闻他与戾王宝藏有关。” 柳珂真正吃了一惊,呆了一呆,才看见沐扶苍身后的清商正指着日头给她使眼色,暗示要迟到了。柳珂将荷包塞给清商,决定道:“清商,你先去,拿这个替我向姐姐赔个礼,我与县主谈完,随后便至。”挽着沐扶苍走进柳府。 清商跳上马车,先接过哥哥,和他一起赶到城南宅子。 “妹,咱要去哪?”清商的哥哥魏大小时候被过继给亲族,但兄妹两人一直保持手足之情。魏大曾被人设局骗钱,险些给债主剁了手指头,是清商求到柳珂面前,柳珂替他还债,从此兄妹俩对柳珂忠心不二,柳珂可以放心交代他们做事。 清商简单解释道:“小姐有间宅子想买,和上次的店铺一样,暂时记在你名下。” 小乌正等在门口翘首以盼,看见清商欢喜道:“我以为你不来了!买不买?赏钱给我吧!” 清商递给他五两银子:“吴大姐呢?” 吴大姐去邀请两位相貌猥琐的邻居做证人,回来立即带着清商和魏大到官府做地契。交上房税,房产很快交割完毕,南核桃小巷第四个小院从现在起,属于柳珂了。 二百一十二 柳珂走过的最漫长套路 柳珂攥着茶盏,直到杯中茶水变冷,凉到指尖,才放下它,向清语道:“叫钱一过来见我。” 沐扶苍发现她对钱一的来历“一无所知”后,转移话题,不肯再透露消息,柳珂还是从她的只字片语中,猜测到一些不好的内情。 钱一自称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为沐扶苍算计而家破人亡,但经过几日接触,柳珂察觉他举止粗俗,不似见过世面。也许是衮州地接狄族,不如内地教化好,柳珂这样向自己解释,钱一指挥丫鬟干活非常顺手,会不自觉露出颐指气使的少爷脾气,确实像给人伺候惯的。 沐扶苍寥寥数语提醒了柳珂,钱一如果是江湖出身,他的矛盾之处就有合理的解释。戾王宝藏,柳珂自然有所耳闻,在外游走的沐扶苍只会了解得更多,也许,钱一与沐扶苍的冲突不是为店铺生意,而是因为宝藏线索,所以他拖拖拉拉不肯交代,而沐扶苍听见风声便迫不及待登门试探。 柳珂从鼻子里长长地哼了一声,皇上忌讳戾王,她身在柳家,不便与戾王有任何联系,又没有足够的亲信人手绕开柳家外出寻宝,如果动作大了,惊动黄纯,将钱一白白双手奉上,她只会更加不甘心。 钱一竟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 柳珂沉住脸时,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冰封的湖面,薄冰下波涛汹涌,深不可测,钱一进屋猛地一看,心脏急促地跳动两下,随即嘲笑自己:“一个小娘皮子,仗着有个好爹而已,我怕她作甚。” 柳珂道:“坐。令夫人病情转安,我与你的约定已完成一项,你该表现出自己的诚意了。” 钱一暗骂京城医师医术太好,装出感动的模样,不伦不类地向柳珂抱拳行礼:“多谢小姐仗义救我贱内贱命,我本该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但,贱内只有我可以依靠,不能确定她安全时,我不敢把话说多,给她带来危险。” 柳珂重重一拍桌子,冷笑:“你是不能说,还是根本不愿说!” 柳府是什么地方,沐扶苍还能在柳相爷眼皮下杀人不成?钱一的借口太拙劣,他压根是要私藏宝藏之秘! “她怎么突然反应过来,我压根没有沐扶苍的把柄?完了完了,本来想捞点银子跑路,这该死的院子全是侍卫,我还没找到出去的机会!”钱一双腿一软,所幸正坐在椅上,没有当场跪倒在地。 柳珂只看到钱一面色阴沉,嘴角抽动,心道:“混江湖的人多少有些狠厉,他又敢与沐扶苍较劲,我不能立即把他逼上绝路,与我翻脸。”于是放软语气:“你倒是真爱夫人,我家不比其他,你是可以放心将她托付的。你回去吧,仔细考虑考虑我的意思。” 天色昏黄前,清商带着地契赶回柳府,柳珂抚摸着地契,想象将来日进斗金的情景,心头总算舒服了一些。 “清商,明天去督促他们搬家,让你哥哥寻找可靠的木匠预备做活。” 清商不好意思道:“办完地契后哥哥给他们带去喝花酒,奴婢一时也寻不到他,过几日瞧见奴婢一定揪着耳朵叫他找木匠。” 清商一个姑娘怕管不住事,叫上阿千,两人沿着大道疾行,阿千夸赞道;“这条路我走过,附近的宅院算是城南中顶好的房子,清商姑娘用多少钱钱买下的?” 清商得意道:“才四百两。” 阿千赞叹不已。 赶到宅子,清商见院门紧闭,里面隐约有孩童嬉笑声,毫无搬迁之意,使劲拍门道:“吴大姐,吴大姐,我来了。” 门“吱呀”打开,一位陌生民妇站在门口,朝清商道:“姑娘找错人了,我家没有姓吴的。” 清商好像猛然掉进冰水里,狠狠一个激灵,焦急道:“找错了?我昨日才从吴大姐手中把这宅子买下来的!” 民妇纳闷道:“我前几日把宅子租出去给人招待亲戚用,你朝谁买的?” 清商感觉身上又冷又软,惶恐想道:“我遇见骗子了?奇怪,她明明拿出了旧地契换作新地契予我,我的确替小姐买下了宅子啊!” 阿千也发现情况不对,急忙问道:“姑娘,你肯定昨天看见的是这里吗?” 清商晕晕乎乎道:“我走了两次呢,就是它,院里的梨树还在呢!南核桃小巷四院,可是在官府正经拿的地契。” 阿千一拍大腿,大叫:“坏了!”民妇则道:“姑娘,这就对了,你买的是南核桃巷的宅子,还要往南走小半个时辰才到,不是我这里。”说着把门合上,继续哄孩子去。 阿千急切道:“地契呢?” 清商蹲在地上,用哭腔回道;“在小姐手里。南核桃巷是哪啊?” 阿千长叹道:“我就说,四百两哪能买来这样的宅子!南核桃在城南的顶南边,因为靠着运尸道,乌烟瘴气,只有一些贱民居住。” 阿千领着清商寻找到南核桃巷四院,清商一见就哭得不能起身。院子倒大,透过铁锁锁起的破门,可以窥见里面两间破败的房屋和凹凸的地面,屋子本就灰旧,门窗又给人恶意拆砸毁坏,简直是一座晚上会闹鬼的废宅。 阿千拖着痛哭的清商返回柳府,他们走后不久,斜对面的房子里转出一个高瘦青年,眼睛鼻子冻得通红,腰间一个酒袋,却是曹现。 “家主,就是这座院子。” 曹昙亮与曹现撞见的老庙人在逃命时可能被墙面蹭破皮肤,淅淅沥沥留下血迹,曹家人沿血迹追赶到城南,众人分散察看,分到南核桃巷的曹现恰好遇见啼哭的清商和阿千。 “女人一直哭,男的只说了一句‘遇见这种事,不能全怪你,先回去禀报小姐’。”曹现向家主讲述自己发现的情况。 曹家家主面沉似水,抽出长剑,劈断铁锁,一脚踹开大门,曹家人跟在他身后涌进小院,四处搜查。 “家主,他们把房间里面的东西都搬走了!” “唉,这里有炉子焚烧留下的烤痕。” 曹昙亮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感觉脚下有一片泥土是虚的,他拿剑刺进土中一挑,带出一小块碎陶片。 曹家人纷纷用棍剑当锄头发掘,发现地里埋藏大量陶片,虽然它们已经碎得拼不出原来的样子,颜色也不太像从桂满楼伙计劫来的碎陶罐,但这些加在一起,足以让曹家人知道,他们找到的是一个属于老庙的小作坊。 “去把那对狗男女绑过来!”曹家家主将陶片捏成粉末,狰狞道。曹昙亮截获的碎纸表明老庙确定曹显亮已经遇害——在曹家和红水派还往越州搜寻失踪人员的时候,老庙敢确定曹显亮身亡! 曹景亮的伤,尚可算作家主与老庙的私仇,但是暗算曹显亮,那是在掐断曹家的希望! 两个时辰后,归来的曹家人没有带去人质,兵刃亦不见血。家主皱眉道:“没有捕获?” “这……回家主,人倒是追上了,但他们进入柳府,我们不敢妄动。” “柳府?哪个柳府?” “柳相爷的府邸。” 曹昙亮惊道:“老庙的靠山果然是柳府?”曹家其他人也惊异莫名。老庙的消息之灵通,人员之警惕,非一般江湖势力可比,所有人都曾猜测老庙与朝廷有关,也曾疑心到柳家,但并未有证据,此事一出,竟彻底证实了老庙的底细! 曹家家主眉宇间的烦躁之色瞬间蒸发,他冷静道:“不会是柳闻风,他在朝廷发展势力,皇上必然知情,皇上知道,二爷爷也会知道,他既然在我们报复老庙时半点口风不露,那便是柳家小辈参与进老庙,柳闻风未必清楚。哼,已经知道仇家是谁,人手都撤回吧。” 曹家人却有些不能置信:“只有一个柳珂?!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指挥如此多的人手?” 家主冷冷道:“是与不是,我明日亲自去问那老匹夫。” 沐扶苍的书房中,传出一个怠懒男声:“……是啊,就这么巧,直接眼见为实,他们连查地契这一步都免了,累得我白辛苦一场,还当一把龟公,领人去妓院。” 沐扶苍却道:“好险,如果真在半路追上清商,他们就会发现是我在暗中设计。” 琥珀轻笑道:“柳乡君做过的坏事太多,即使发现是小姐,她为了保守自己秘密,也不敢告之曹家。” 琥珀圆脸笑靥,甜美动人,清商在她面前路过多少次,也绝不会将她与那个哭求丈夫的怨妇与丑陋的吴大姐联系到一起,小辟演技不逊于他的易容术,柳珂亲自亦难将他认作是引诱她买房的小乌。 买小乌房产的商人、塞给吴大姐银票的男子则是钟四扮演。一场戏,来来去去只是沐家的三个人而已。 “曹家明知是柳家‘作祟’,他不会再去肆意捕杀老庙。柳珂受我误导,任那男子是谁,讲了什么,都会在心里产生疑问,以为有假,而且有曹家寻仇而来,她未必肯保下那人。” “现在,柳珂发现买错宅子,白砸进四百两家底,会做出什么反应呢?有趣。” 现在,柳珂几乎气炸了肺,抡起花瓶要砸在跪倒在地的清商脑袋上,又想自己缺钱,舍不得摔破花瓶,举着花瓶大喘气而已。柳珂以为今晚已经是她最难熬的一天了,却猜不到明日,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曹家家主等着拜访她呢。 两百一十三殃及池鱼 少女躲在床角,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却扬起头,眼睛望向大字躺在床中央的丈夫,目光中充满崇敬与深深的畏惧。 房间是柳珂为少女养病特意准备的,门外架起温药用的火炉与懂得看火的丫鬟。柳府请来的医师都是极好的,少女在衮州积累的伤病得到医治,逐渐好转,脸上开始有了人色,只是天天顿顿地喝补药,她身上沾满药气,让钱一反感不已:“真是又脏又臭的婆娘,我居然要管她叫内人,像柳珂那个美人姐姐,睡起来才叫舒坦。” 钱一拼命回忆着柳府的道路分布,柳府地大侍卫多,加上门外有几个丫鬟日夜不休地监视,任他刻意记忆出入路线也不能保证自己平安逃跑,在心乱如麻时嗅到少女散发的药味,愈发烦躁,忍不住蹬腿踹了蜷在脚边的少女一脚,骂道:“臭女人!”如果不是要让柳珂以为少女是个管用的人质,他真想把少女踹到院子里跪着,免得在他面前碍眼。 少女吃痛,不敢叫出声,闷闷地把自己往角落挤了挤,眼睛依然牢牢地沾在丈夫身上。 “……曹家,让小姐去……” “曹家也配……” 隐约有交谈声传进屋中,是柳珂派来监视他的丫鬟,她们崇拜柳珂,平时自觉不自觉地模仿柳珂淡定模样,自以为比其他丫鬟高出一头,甚少见这种激烈语气,钱一心里一动,下床穿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缝隙上偷听。 “……曹家那个老头,非说小姐和一伙江湖匪类有关联系,要小姐交出凶手。” “刚才我过来时,看见夫人身边的冰梅将清语姐姐叫去审问,也太小题大作了吧。” “不止清语,小姐房中的丫鬟和府中大半侍卫全在前面呢。你别小看曹家,曹公公就是曹家人,当年几次救过皇上的命,是皇上身边第一得意人,曹家家主也是觐见过圣颜的,他带着族人登门吵闹,相爷不能不当回事。” 有棘手人物找柳珂麻烦?钱一心间一喜,嘴角刚挂上幸灾乐祸的笑意,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小姐或许是给人陷害了,我听小玉说曹家让小姐交出这个钱一。” “也是,我早觉得钱一来路不正,鬼鬼祟祟的,小姐好心给救他妻子,可小姐问他什么,他都推三阻四不肯回答。” 钱一登时一身冷汗:“是冲着我来的?!” “不行,我得逃!马上逃!”虽然不知道什么草家花家的,但是连柳珂都惹不起的人物,他哪里对付得了! 钱一眼珠乱转,急切寻思退路,忽然盯着窗户定住了:“刚才说丫鬟和府中侍卫大半聚集在前厅?我也许能跳窗逃掉?反正除了柳珂身边的娘皮子,其他人也不晓得她要关牢我。” 悄悄推开窗户,果然目光所及不见第二个人。 钱一麻利地将房间里几个银杯子捏扁藏在怀里充作盘缠,要爬窗户逃跑。少女小声叫道:“相公?” 钱一一脚蹬在窗框上,回头狠狠朝少女一瞪,少女吓得不敢言语,委屈地看着丈夫跳窗离去。 “相公不会不要我的,虽然他总是打我,叫别人睡我,但是他可疼我了,还会给我找大夫治病呢。”少女对着空荡荡的窗户边哭边想。 路上的侍卫丫鬟果然比平日少了许多,更没有柳珂的人在里面,钱一逃出柳珂丫鬟的监视,大摇大摆地朝角门走去,偶尔遇见他的奴婢竟没有起疑的。 通往府外的角门是供给下人出入的,即使是柳府,也只开了扇一人宽的小门,刷着素淡的清漆。这天,角门外偏偏站着两位身份极高的贵人。 “一个世子,亲自在角门外等候丫鬟通风报信,亏你做得出来。我可不管你了,我丢不起这个脸。”说话的少年紫色锦衣,尊贵非凡,他一勒缰绳,调马准备离开。 魏希列身子一歪,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恶声恶气道:“丢脸?能有我在公主府挨她巴掌时丢脸吗!?我知道柳大才女看不起我,吊着我,但把叫我过去私会,又骂我非礼也太玩人了吧!我就求个机会堵住她,将这巴掌还回去!” 魏希列正向三皇子倒苦水,门栓响动,门扇猛然敞开,有人要出来。魏希列大喜,随后失望地发现是个男人,不是那贿赂好的丫鬟。 “你是谁?” 钱一一直走到出府,终于有人质问他这个问题,不急不慢地把事先准备的答话讲出:“我乃小姐请来的教书先生,出府为贱内买些果子吃。” “走吧走吧。”魏希列不耐烦地挥挥手,继续等丫鬟报信。 “慢来。”三皇子却转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钱一,笑道:“柳府怎会让先生从角门进出,你究竟是谁?听你推门的动作甚是急切,又满嘴谎话,怕是打算逃出柳府。” 魏希列登时红了眼睛,一脚踹在钱一腿窝,将他打翻:“小杂碎也骗我,柳府是个人就骗我玩!” “原来什么人从哪个门进出都是定好的。”钱一这才知道自己的借口有大破绽,他抱头躲避魏希列的殴打,狡辩道:“我确实是柳珂小姐请来的先生,只不过她要我偷偷去办点事,我才从角门出去。” “你是纯陵乡君的亲信?”三皇子饶有兴趣道,魏希列停下挥舞的拳头,气喘吁吁道:“柳七派你出去做事?” 钱一琢磨纯陵乡君、柳七都是指柳珂,应声道:“对,我主人是柳七小姐。” 三皇子一鞭子抽在钱一身上:“既然乡君令你做事,想来对你很是信任。滚回去,把你主人带来见我们。” “这……”钱一刚表现出犹豫,魏希列夺过三皇子的马鞭,劈头盖脸把钱一打回门内:“快去,把她给老子骗出来!” 钱一逃进府内,恨恨地啐口血唾沫:“呸,两个大男人,要和女人见面能做什么?骗奸女人还敢这么嚣张,在京城当少爷就是威风,可惜我长得像爹,一看就是他亲生的,不是啥将军王爷的私生子。或者,我真就当柳珂手下?找个金靠山也好。” “不行,柳珂自己还有麻烦在,我先出这柳府再说。” 钱一顺围墙前行,门总是开在墙上,他指望能找到其他出府的通道。 柳府不是衮州的土屋小院可比,花园假山池塘小亭,小径交错,移步易景,钱一很快不知身在何处,遇见下人也不敢问路,正急得抹汗时,瞥见两个妙龄女子在花架间躲躲藏藏地行走,其中一个娇嫩秀致,白裘绿裙,美如天仙。他心中大喜:“是柳珂的漂亮姐姐,柳璇!” 丫鬟绣杏轻声劝道:“小姐,咱们趁着没有人发现,快回去吧!万一被老爷发现,禁足的日子又要延长了。” 柳璇移开横在面前的花枝,笑盈盈道:“不,难得柳珂有被人找上门告状的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看,回来爹爹罚我,我也开心。哼,不就是把柳珂挤下马车嘛,居然罚我闭门思过。” “唉,柳璇小姐的夫婿就在角门呢,想不到老爷给小姐选的夫婿是个老大爷。” 柳璇正开心着,听见有人大呼小叫道。她柳眉一皱:“谁,出来?” 一个陌生男子从梅树后转出来,连连摆手:“啊,小姐你在这!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说!” 绣杏啐道:“你别装样子,是想挨板子吗?把话讲清楚!” 男子哭丧着脸:“小人不能说,老爷要瞒着小姐呢!” 柳璇早到婚龄,家中一直未为她选好夫君,柳璇很是听见一些讥讽,婚事难免成为心头一根刺。她听见男子说爹爹为她选个老男人,还要下人瞒着她,心里又惊又痛,娇叱道:“我听见啦!哪家的老男人,哪个角门?” “小姐,您不好见外客,我们回去问问夫人吧?”绣杏警觉道。 柳璇甩开绣杏:“傻子,快带路啊!” 钱一估摸一下方位:“在西北的角门那。” 柳璇拎起裙角,往角门跑去,钱一急道:“小姐,躲着点,不能叫人看见!” 角门边这时有个护卫守着,钱一拉住柳璇:“你等下!”他悄悄跑进旁边树丛里,使劲摇晃树枝,将护卫引开,再返回柳璇身边:“小姐,可以了。” 柳璇快步走到角门前,伸手移开门栓,才要推门一见“夫婿”,脑后一痛,昏迷倒地。 “你……”绣杏还不及大叫,也被钱一一拳砸晕。 “快帮忙!”钱一一手一个,把主仆两人丢在魏希列脚前,眼疾手快把门关闭。 魏希列抱起女人,捏起下巴一看,差点把人摔出去:“你怎么把柳璇带来了!” 钱一哈腰点头道:“这个更漂亮,更配少爷。” 魏希列想到自己以前也吃过柳璇的白眼,抬起巴掌,往柳璇脸上重重一扇:“啪!叫你们耍我!” 三皇子微微皱眉,钱一竖起大拇指:“痛快,好汉子。” 三皇子道:“你也打过人了,气也出了,我们走吧。” 钱一张大嘴巴,眼睛往魏希列下身一溜:“啊,这就完了?少爷你是不是不行……” 魏希列夹紧双腿,骂道:“你说谁不行呢?她可是……”望着怀中美人,魏希列闭嘴,心道:“也对,我以后难找到机会亲近她,反正正晕着,不知道是谁亲她摸她,这便宜不占白不占。”把手帕往柳璇脸上一盖,抱起她向街角跑去。 钱一如法炮制,也抱起绣杏跟在魏希列后面。 三皇子拍马赶上,不满道:“你之前可没说要对柳璇如何。” 魏希列喘气道:“好兄弟,你知我受过多大委屈,这忙你帮不帮?你不是也觉得柳璇漂亮吗,第一次我让给你!” 三皇子怒道:“谁要陪你做这等事!” 三皇子的侍卫正等在街角,看见魏世子抱着女人归来,纳闷不已。魏希列在窃玉偷香上熟得很,指挥道:“斗篷脱下来,将她们藏严实的,放马背上去银玉客栈。” 银玉客栈是南平王府的产业之一,位置相对僻静,掌柜听话,魏希列经常带女人去那里颠鸾倒凤。 柳璇在昏迷中感觉身上一痛,神志清醒几分,她迷迷糊糊地想:“好疼好沉,像是有人压着我。” 魏希列一手撑住床板,一手遮住柳璇双眼,低头在她肩头胡乱啃咬。 柳璇挣扎不动,抽搐着啼哭道:“好痛,放开我!爹爹爷爷救命啊,娘!娘救我,沐扶苍,你快救我啊……” 柳璇已经再次晕厥。 正披上外袍,三皇子推门进来,冷道:“你打算怎么收尾?” 魏希列系着腰带的手一僵,困难地转头望向床上精裸的女人,才想起柳璇不是他以前玩弄的民女,赔钱或抬回府就能了事。 两百一十四 美人之嫁 柳珂红着眼圈,只是不肯落泪,笔直地立在柳继身后,扬起的脖颈显出一种细弱的倔强。她既年少清秀,穿着素衣素裙,好像初绽枝头的白桃花,不畏酷寒逼迫的坚强模样更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柳继纵然不喜这个庶女,面对曹传明的咄咄逼人,也觉愤怒,心道:“我女儿虽有几分算计,究竟是养在深闺的孩子,平时吟诗作画,外出也只是访亲拜友,与你们江湖莽人能有何牵连?一句亲眼所见,便要搜家拿人,真是将柳府视作无物,倨傲无礼之极!” 阻拦曹家人的侍卫与簇拥在老爷小姐身边的丫鬟对柳珂心生同情:“七小姐只是为人清高,行事却宽厚得很,在府中受夫人大小姐的刁难也就罢了,居然连贱民武夫也敢胡乱攀咬。” 曹家家主曹传明则阴沉沉地想:“这丫头果然有问题!我只是想让她交出那个衮州人,如果她当真半点不知情,怎会不敢叫人见我,并故意歪曲我的意思,挑起柳继对我的不满?”曹家人确实眼见那两个在老庙哭拜的人走进柳府,但他们如何认得出是柳家的谁。纸条上倒是写有衮州来人,与寻找宝藏有关,曹传明稍一探听,柳珂几日前招来一个衮州先生,他便要从这个衮州先生身上下手,不料柳珂伶牙俐齿,颠倒黑白,把曹传明理直气壮的求证倒打一耙,辩驳成曹家对柳家的挑衅。 柳继皮笑肉不笑道:“曹家主,如果你认定柳府门下有违法乱纪的嫌疑,只管上报官府,我定配合调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将人劫走,乃至动用私刑屈打成招,慢说是我家门客,就是街头巷尾的平民,我也绝不能容忍!曹家为一点私事,竟随意打闹官家,不知天子脚下,何时变成你曹家一言之堂!” 曹传明伸手止住曹家人的喧哗,拱拱手道:“老庙,江湖匪类,人人得而诛杀,我也是为民除害。乡君请回的衮州先生大有可疑,若不是,我告罪离去,若真是隐瞒身份的歹人,贵府也免于灾祸,柳学士使他见我又有何妨?” 柳珂冷清清道:“是与不是,柳府的名声都禁不起人糟践!” 柳府下人暗暗点头:“柳七小姐真是各位小姐中独一份的聪慧,钱先生是谁已经不重要,总之柳府不能让人随便检查,传出去,柳相爷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曹公公虽然和柳相爷一样,都是长年跟随皇帝的股肱之臣,论亲近程度,曹公公作为近侍甚至更甚于柳相爷,但是柳家是官家,柳继一个两品官员亲自接待曹家并唤来女儿询问,已经是给足面子,他受柳珂挑拨,咬死不松口,曹传明也无可奈何,僵持间,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地跑到柳继身边,匆忙行礼,小声哭道:“老爷,大小姐不见了!” 曹传明耳朵一动,听见柳璇失踪,心中纳罕,见柳继端茶送客,便告辞离去,准备暗中搜查衮州先生的行踪。 柳继放下茶盏,按住火气道:“说清楚,璇儿几时不见的?哪里去了?” 丫鬟“扑通”跪倒地上,瑟瑟发抖:“老,老,老爷,奴婢也不知。半个时辰前大小姐说要休息,将奴婢们撵出屋去院子拿火催花,只留了一个绣杏伺候。方才奴婢们觉得离开时间太久,小姐该睡醒了,怕绣杏伺候不过来,便回到房间,才发现屋里是空的!” 柳继松开眉头:“原来是璇儿淘气,受不住我拘束,寻机会玩闹去了。” 柳珂心里不知怎地重重一跳,暗道:“不妙,柳璇定然是听说我有麻烦,跑出来想看我热闹,时间过去许久,她都没有出现,有可能是真出事了!我需先避开这里。” 她拜了一拜:“父亲,女儿先回房休息。曹家胡搅蛮缠,只怕传出去影响柳府名誉,女儿最近只敢在闺房活动了。” 柳继道:“去吧。”柳珂带着清商清语躬身后退,退到门边才转过身快步离去。离开时,清语隐约听见丫鬟的哭音:“……夫人那里也没有,奴婢们一路寻找,小姐竟好似不在府中……” 柳夫人已经吓得落泪,冰梅雪桃带着大大小小的丫鬟无头苍蝇般房中院中乱蹿,从大堂回来的侍卫和丫鬟也加入寻找队伍,四处皆不见人影,两个大活人居然就在家里丢失了! 守在角门的侍卫听说大小姐失踪,回想起之前莫名摇动的树枝和卸下门栓的小门,惊得面无血色:“难道那是大小姐做的手脚?将我引开后偷偷溜出府!?”他心知柳璇大概已经不在柳府,怕老爷夫人怪罪,竟然一个字也不敢说,任由大家在府中发疯。 “小姐,柳璇好像真的走丢了。”清语压低声音。 柳珂同样大感惊疑:“柳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能藏哪去?” 正猜测着,柳珂房间也跌跌撞撞跑进一个慌张的丫鬟:“小姐!钱先生没有了!” “钱一没有……啊,你是说钱一失踪了!?”柳珂倒吸一口凉气。丫鬟害怕道:“是的,钱先生在房间里照顾夫人,许久没有动静,奴婢推门一看,里面只剩夫人一个了!” “难道是钱一劫持了柳璇?”清商不由惊呼道。 柳珂迅速冷静下来,指指茶杯:“慌什么,给我倒茶。钱先生早在曹家登门拜访前,就因为要给卧病在床的夫人买些零碎解闷,从小门出去了,大小姐的失踪与他何干?” “啊?啊,奴婢明白了。”丫鬟们一起行礼。 清商在小丫鬟走后,忍不住问道:“要是钱一不再回柳府呢?” 柳珂扯动嘴角,冷笑道:“那必然是曹家带走了他,只管抬着钱夫人去找曹传明要人。”左右要将钱一与柳璇撇开干系。 “小姐英明!” 柳继多次听父亲私下谈起老庙,柳相爷认为老庙存在数十年,声势最浩大时远胜一切江湖帮派,猜测老庙同九家一样有皇家支持,柳继也知道曹传明的爱子伤在老庙手中,他在京城杀人行凶不过是报私仇,所谓替天行道、柳珂与老庙勾结,柳继是一个字也不信,急切间完全没想起调查钱一来。 柳璇和绣杏早不在柳府,他们哪里找得到人,慌作一团时,府外有百姓报信讨要赏钱:“告诉柳相爷,柳璇小姐落水,给人救起,你们快去接人呀!” 柳璇花容月貌,生活在京城的百姓即使没见过她,也很难将她认错,柳府人一听就信了,连忙给了赏钱,柳继骑上马,带着丫鬟侍卫冲到报信人指点的地方。 柳璇被捞出河后送到旁边的客栈内休息,客栈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柳府侍卫强硬地将他们赶出门。 “柳小姐在客栈里休息,小的请来医师,可是救起小姐的公子不肯叫医师诊治小姐。”掌柜说一个字就要给柳继鞠一个躬。 柳继心急如焚时也察觉到不对,大雍即使掀起新旧党派之争,也不至于严酷到女子不能接受陌生医师治疗,当下撩起长袍下摆,三步两步跨上台阶,一把推开房门。 柳璇正卧在床上哭泣,衣服也没有换,把床褥都濡湿了,旁近是一个同样湿透的陌生男子。 男子见到柳继,当场就给他跪下:“柳老爷,小人将小姐救起时,她就已经……怕是自己跳河寻短见。小人也不知是谁……” 柳继颤抖着手,轻轻把女儿的袖子捋开一角,看见柳璇手腕上一个通红的掌印,再仔细一看,虽然冬衣将人遮掩得严实,她脖子与衣领交界的地方还是能辨出青紫痕迹。 柳继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一连后退几步,扶住桌角,低头厉声喝道:“你是谁!?” “小人叫做钱一。” “你就是钱一!” “回老爷,正是小人。小人今天准备出府给夫人买些零嘴时,在路上远远瞥见两位姑娘要从角门离开。小人自觉其中一位貌似是大小姐,心中奇怪,就跟在她们身后……” “角门?” “是角门,所以小人觉得奇怪。角门没有护卫看守,大小姐很快就出去了,等小人赶到,再推门时,已经寻不见人。小人才到京城不久,走着走着便迷路了,来到这里,听见有人喊女子投河,小人俯身一看,哎呀,那衣服颜色,正是在府中看见的姑娘,赶紧救人上岸。陪大小姐离府的还有一位姑娘,小人就不知道了。” 钱一的描述倒也合情合理,柳继一时也挑不出错来,心道:“璇儿显然遭遇不测,幸好他没让医师靠近璇儿,暂时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可惜见到钱一救人的百姓太多,我不能将他灭口,唔,我多给他一些钱,从此将这对夫妻养在府中就是了。” 柳璇或许是受到打击太大,问什么都回答记不得了。柳继有心隐瞒消息,指望以后给柳璇选个低门第的夫婿,就当此事不曾发生,可是傍晚时,他正哄慰夫人,京兆尹请他到官府一叙。 京兆尹面带苦色,挥退衙役,拱手行礼道:“柳学士,今日在玄光河中捞起一具女尸。听闻贵府的柳璇小姐不幸落水,幸得相救,但还有一位姑娘下落不明,您看……” 京兆尹揭开蒙尸布,露出绣杏死不瞑目的面容。 柳璇还有衣服遮盖,绣杏就衣不蔽体,下体一塌糊涂,显然是奸杀身亡。 丫鬟既已如此下场,跳河寻死的柳璇遭遇之事不问即知。 柳继面色灰败,长叹道:“徐大人,我也不瞒你,今日曹家到我柳府闹事,我女儿不知被何人趁机掳走,这丫鬟和我的一位门客去追赶。混乱中,我女儿被推下河,是门客冒死相救,而丫鬟不知所踪,我原拟找到她后重金相赏,可惜,可惜啊!” 京兆尹不信柳继的瞎话,只附和道:“真乃忠义奴仆。” 柳璇遭受奸污的事情,眼看是要包不住了。柳继和柳相爷商议后,宣布将柳璇许配钱一,用以避人耳目。 两百一十五青云直上 “我要当丞相的女婿啦!” “丞相,你知道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 钱一,不,现在该叫他钱易——柳丞相亲赐的名字——从床上蹦到地上,兴奋地搓着手乱转圈。少女裹着被子坐在柔软的床榻上,瘦小的身体几乎消失在锦绣中,只露出一把黄发与半张巴掌大的小脸,欢喜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她不懂丞相是什么官,柳府最近为何事喧哗,柳璇柳珂的尊贵身份……她都统统不知道,只是丈夫开心了,她就开心了。 “他们指望着拿我掩饰柳璇是只破鞋的事情呢,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嘿,反正她是第一美人,我娶了不亏!” 钱易走到床前,拍拍少女的脸。少女在衮州时没有享过一天好日子,尤其是被钱易买去做老婆后,更是备受蹂躏,在柳府好不容易吃上几顿饱饭,肌肤还是粗糙昏暗如草席一般。 钱易嫌弃地把手从少女脸颊上挪开,在丝绸床单上蹭蹭,语气转冷:“就算她破鞋,柳家也要我拿她当正妻,得假装我之前没碰过女人一样。啧,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少女也随之钱易的表情变化收起笑脸,睁大眼睛,茫然又胆怯地低下头,看见丈夫的手抓住堆在自己身前的被角,然后,那只手把被子猛地掀在她脸上。 少女感觉黑暗变成了实质,死死压在身上,使她不能呼吸。“他要杀我!”少女十四岁的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了清醒的认识,她在心里和自己说,那是他的丈夫,她的命早给了他,他要她死,那就得死,但,少女的身体不听使唤地隔着被子捶打钱易,试图让自己恢复呼吸。 少女只挣扎了两下,便停止了动弹。钱易掀开被子,少女瞳孔涣散,但是摸了摸她的胸口,隔着肋骨感觉到心脏还在缓慢跳动,钱易掐住她的脖子,正要用力,门外一个女子冷冷道:“慢。” “你若掐死她,万一有心人验尸,这手印便是柳府的罪证。先捂晕她,再取绳子将她吊起,只要她身上没有明显伤痕,即使经验丰富的仵作,也会认定是自缢身亡。” 钱易吓得四肢发软,扑倒在少女身上,随后反应到说话的人是柳珂,身上又有了力气,马上爬起来,笑嘻嘻道:“呦,柳七小姐,对着姐夫怎么能没大没小的。来,叫一声亲亲姐夫听听。” 柳珂也不动气,盯着嬉皮笑脸的钱易,缓缓道:“钱一,衮州钱家村村长的长子,三年前全村遭人屠戮一空,只有你因外出购买妾室而幸免于难。你带着买来的女孩流落到末云城,靠出卖她的身体吃饭,后来狄军包围末云城,沐扶苍在混乱中救起你的小妾,你反而以此讹诈沐扶苍。讹诈不成,你在官府遭受杖刑,从此乞讨为生。” 窦隆留在末云城继续搜查沐扶苍可能存在的把柄,反而查出钱一的旧事,送信给柳珂,告知她钱一只是个卑劣骗子。柳珂昨天拿到信,才明白钱一既不是沐扶苍的罪行证人,更与宝藏毫无关系。 钱易见不得人的过往给柳珂揭个底掉,气势萎缩,嘴硬道:“那又如何!我可是你……哎呦!” 柳珂一巴掌扇在钱易脸上:“这是你骗我的代价,看在大姐姐的份上,我就轻轻饶过你,就此两清。下次,再敢愚弄我,可不是一耳光的事情了。” 钱易捂着脸,不可置信道:“你敢打我?!”他居然被一个女人打了? 柳珂好似看见一个新奇玩意,重新打量一遍钱易,冷笑道:“掂清自己的份量,少在我面前耍威风,柳府里可只有一个柳璇。” 钱易再不敢说话,在柳珂的指挥下把少女吊死在房梁上,做出自杀现场。等柳珂离开后,他才敢对着紧闭的门扇,狠狠啐一口在地上:“下贱货色,老子早晚也奸杀了你!” 他转身,恰好撞在少女发凉的尸身上,撞得尸体在空中摇摆,自己也吓得倒退两步,摸着心口想:“吓死我了!她居然连杀人都会,是个狠茬子,我以后还是轻易不要招惹她。” 美动京华的柳大小姐最后竟然花落一个不知名的小人物房中,着实让京城百姓大吃一惊,有消息灵通的,就在酒桌上眉飞色舞地讲开了:“柳小姐外出遇见歹徒,她为保贞洁跳河自杀,是那个钱易把她救上岸。你想,一男一女,又搂又抱,又是救命之恩,柳家想不嫁女儿也不行了!” “你可别胡说,玄光河水多深啊,他敢跳河救人,就是位好汉。” “要是泡一遭水就能娶第一美人,换我我也敢啊!” “哈哈哈,你跳晚了,只能等英雄救美救那沐扶苍了……” 不管百姓如何议论纷纷,柳璇在半个月后就要下嫁钱易无疑。沐扶苍向高瑛叹道:“真是一千一万个想不到,柳大小姐心高气傲,却碰见这档事。” 高瑛可怜道:“是啊,谁想得到,她生得最美,门第也高,结果就数她嫁得最差。” 高瑛顿了顿,轻声道:“妹妹,她的婚礼我参加不了了,等有机会见面时,你得好好和我形容一下钱易的样子。” “我的婚事前几日定下了,今年好日子已经过尽了,等开春后挑吉日拜堂,从此就不好随意出门闲逛。” 沐扶苍惊道:“这么快?” 高瑛摸摸耳边的珍珠,强笑道:“不快,我都十八了,已经是出嫁晚的老姑娘。你年龄也不小了,或许就在明年,我也吃到你的喜酒。” 沐扶苍惆怅道:“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结婚得太早,好像一阵风一样,大家都散了。” 高瑛此番拜访沐扶苍,更多是为告别,她要准备嫁衣,挑选妆奁,学习管家和侍奉公婆的礼仪,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和沐扶苍等等朋友见面了。沐扶苍临走时让高瑛挑些珠宝,算是她在婚前送上的纪念礼物。 高瑛只拿了一对赤金耳环,悲伤道:“珍珠易暗,宝石易碎,只有这点金色不朽不腐。我却做不到,几十年后,大约像珍珠一样黯淡了。” 沐扶苍为她换上耳环,笑道:“胡说八道,难道嫁人后,你就不是你了?” 沐扶苍一直送到街角,望着高瑛的背影,好像想起很多事与物,眼前人影幢幢,向她言笑嬉闹,淡如轻烟,异常熟悉,再用力一看,她并没有看见什么,街还是那条街,来来回回的行人马车,吆喝的小贩,好像永远不会改变。 柳璇的婚礼甚是轰动,幸好沐扶苍动身得早,没有堵在半路,游街的新郎可就来得迟了,沐扶苍和旁边的夫人从糖醋鱼好吃聊到婴儿襁褓的布料选择时,钱易终于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地出现在大家视线中,身后跟着新娘子的花轿与长长的嫁妆队伍。 钱易作为村长的长子,从小吃得饱穿得暖,干活也少,长出大个子,换上华服打扮一新后,很有几分人样子,看不出几日前还是一个灰头土脸的衮州百姓,惹得观礼的路人扬着脸瞅他,艳羡不已。 钱易感觉自己踩在云端,高昂着头,晕陶陶地傻笑着,到了柳继送他的新宅前,潇洒下马,得意洋洋地望着丫鬟扶出柳璇跨过火盆。 院子里一桌桌的客人都是柳家邀请来的贵人,钱易还留着几分清醒,知道这些人自己暂时惹不起,进去后先朝四面弯腰行礼,然后一抬头,他就愣住了——其中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她衣着艳丽,一张不染脂粉的脸庞比绸缎还要鲜艳明媚,即使在茫茫人群中也会一眼先望见她。 “沐扶苍?她不是商女吗,为什么会在这里?”钱易完全不知沐扶苍凭借女子科考,受封长安县主,他只觉得心脏发紧,喜悦一扫而空,暗中哀求神佛道:“菩萨保佑,千万要叫她忘记我!” 沐扶苍一直保持着淡淡笑容,像一个寻常贵客,前来庆贺柳小姐大婚而已,直到钱易与柳璇拜堂完毕,也没有露出异容异状,钱易放松道:“还好,还好,她不认得我了。啧啧,这么看起来,她长得不比柳璇差多少啊,不知我有没有机会……” 柳璇在发抖,身上璎珞步摇叮铃作响,等到钱易挑开她盖头时,柳璇越发怕得脸色惨白,衬得唇上胭脂艳如血渍。 钱易与柳璇喝过交杯酒,挥退丫鬟,粗鲁地扑倒她,陶醉地抚摸她嫣红的嘴唇与白皙的肩膀:“真美啊,这肯定不止五文钱,如果有人买你,我该开什么价呢?”京城第一美人,一定有人愿意出高价买她一夜。不要钱也行,一来二去,嫖熟后,大家就是好兄弟了嘛,他不是京城人也知道,有关系,好办事,有柳璇在手,前途大大地有。 柳璇颤声道:“你,你居然要卖我?” 钱易在她大腿上重重一掐:“你就是一破鞋,少装贞烈!我可告诉你,你被人强暴的事情传出去,你是要拉去浸猪笼的,乖乖听我话吧。” 柳璇不知道猪笼,但知道韩觅萱是怎么死的,她不敢把暗算自己的真凶告诉父母,唯有在钱易身下一遍又一遍地哭泣。 沐扶苍直到坐在自己书屋里,才皱起眉头:“原来那个衮州人是他!” 一个出卖自己妻子的无耻小人,沐扶苍虽然不会将他认真放在心上,但肯定留下印象,钱易才走进院中,她与钱易同时认出了彼此,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他可不是会主动救人的英雄好汉,即使那个人是柳璇,以他的脾性也不敢为救她搭上自己的安危,加上他与柳珂的关系,看来柳璇婚事里面另有玄机。” 两百一十六 我信她 太子语气颇为激烈地痛批左丞相与三位参知政事提出的《新田亩法》,考虑到太子温和的脾性,这提高的音调已经代表着慷慨激昂——他态度强硬地反对新法。 太子发言结束后,宫殿内安静得只有烛光闪烁,内监毕齐小心地抬起眼皮,偷窥皇帝的神情。 烛火同时带来光明与阴暗,皇帝的一切表情淹没在光影中,毕齐和台下的大臣们一样,只看到光线凸显出的高挺鼻梁与藏在黑暗中凹陷的眼窝。 阴影掩去眼角细纹、鬓边白发,与威严的气势,皇帝堪称文秀俊美,可以想象二十年前必然为出色的美男子,据说王皇后当年便是爱恋至深,执意相嫁。 毕齐轻轻收回眼神,皇上登基后,曾经的近侍或死于伤病,或因故受黜,他得以递补空位,逐渐高升至内侍省监。他避开了戾王之乱,同时也错过了皇帝与皇后传说中的炽热恋情。 可惜,身在皇家,一切感情抵不过权利之争…… 郭太师的声音打断毕齐对往事的追忆,他听见郭太师中气十足地说道:“臣附议。田亩制度关系国本,不可轻易更改。柳相所言之法,近不能解决困顿,远则遗祸后世,百害而无一利,其心可诛!” 柳丞相捋须不语,他该说的话在太子出声前都已说尽,右相邹蒙一向是打哈哈的和事佬,众人略过邹蒙,望向顾行贞将军与枢密使容羽。 顾行贞向容羽作出礼让的手势,他只是雍帝叫来,向各位大人阐明衮州兴起战事后可能需要的军费与士兵数量的,换而言之,是来要钱要人,至于钱从哪里来,顾行贞清醒地知道,这个问题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容羽因此在开口前多望了顾行贞一眼,才行礼道:“陛下,微臣在入宫前收到一封密信,请您过目。” 容羽比其他大臣晚到了一炷香的时间,原来是因为这封密信。 毕齐接过密信,恭恭敬敬奉给雍帝。 雍帝放下信纸,望着桌案上的地图沉吟,太子大胆地望向父亲——作为儿子,他有这个权力——试图看出皇帝的想法,当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就是堂下几位饱经世故,活成人精的重臣也不能从雍帝的表情上窥探出圣意。 “长狄拓律宽自封长狄王……” 除了顾行贞与提前知情的容羽,太子等人开始有些骚动,雍帝无视太子的紧张,继续道:“可能不日派遣使者进京朝拜,以求朕的正式册封。新田亩制日后再议。” 太子舒口气,露出轻松的微笑。 皇宫外,因为冬日宵禁的缘故,几乎没有行人,街道上暗暗的,只有民居高墙上一点点飘出的微不可见的灯光。楚惜聿靠在树干上啃冰糖葫芦,脚边一个纸袋,月光下看,里面好像装着一根竹签和一些橘子皮。 “回来晚了,没你的份了。”楚惜聿擦净手,将丝巾与吃剩的果皮丢进安置在路旁的竹筐中,清晨时自有负责打扫的人运到城外掩埋。 “太子反驳了新田法吧?”虽然是不领官职的纨绔子,但楚惜聿好似对朝中政事极为了解,这其实有些犯忌,然后他说出了更为不敬的话:“好一个不肖子。” 太子对世家的亲近不是近日才显示出来,他的反对并不出奇,只是官田私化并限制土地收并的做法严重影响到世家势力,在世家的明示暗示下,太子跳得太高太急迫了。 “皇上都让太子出宫建府了,太子怎么敢继续明目张胆的支持世家?他真以为皇上只有他一个儿子了吗?” “没有太子支持,世家也不是一时间能够动摇的。”顾行贞告诉楚惜聿另一个他们更为关心的消息:“我们谈到现在,另有原因——容羽大人接到长狄王将派人面圣的消息。” 楚惜聿理理为了彰显风流而裁得极长的衣袖,眼睛在月光下流转出琥珀色的光芒,猫一样的慧黠与冷酷:“刚巧,我也是来告诉你,拓律宽统一长狄,自封为王。我的‘钉子’报告我,这回的面圣,他极有可能混在队伍中装作随从观察京城。” 顾行贞道:“来源可信吗?此时远离长狄并不是明智之举。” 楚惜聿点头:“可信。他已经亲眼见到拓律宽为自己物色的那个替身。” 两个人向顾行贞的府邸走去,路上有许久没有交谈。将望见府邸朱红色的大门时,顾行贞先道:“很久没有听你聊起柳七小姐。”楚惜聿失笑:“老大,我一直等着你开口……但你问得也太直接了吧!” “抱歉,我不知道你会有这么伤心,只是看你最近心不在焉,恐因情误事。” 楚惜聿沉下脸,站到顾行贞对面。顾行贞的眼睛和楚惜聿不一样,是没有杂质的纯黑,朦胧月色柔和了他清冷的气质,让顾行贞看上去简直文质彬彬,纯良无害,比以美色出名的新任探花郎更像是探花郎。 顾行贞拿黑色的眼睛望着楚惜聿,楚惜聿居然觉得有点天真无邪,洁净像自家那个牙牙学语的妹妹……只是看着像而已,他清楚,这小子城府深着呢! 楚惜聿的气势一泄,把胳膊搭在顾行贞肩膀上,颓废道:“看在老大还是童男的份上,原谅你。” “我没什么好伤心的,柳府里面没有好人,要么聪明且坏,要么又蠢又坏,小珂不学着保护自己,难道指望他们高抬贵手吗?” “我只恨自己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小珂面前爱护她,让她不得不独自承担一切苦楚。唉,原本是那样高洁的女孩,这个人间到底玷污她了。” 顾行贞眨眨眼睛,好似真的陷入迷茫。楚惜聿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轻轻一摇:“老大,你真的该给自己找个媳妇学习疼爱女人了,天天打仗打仗打仗,人都变得幼稚了。” 顾行贞不和楚惜聿争论到底是谁因为女人变得幼稚,只确认道:“你相信她是无辜的?” 楚惜聿正色道:“自然,就如你信任沐扶苍的能力一样,我信任小珂的心性。” 柳珂在酷寒来临前脱去孝衣,楚惜聿终于可以通过表妹名正言顺地将她约出府聚会。 柳珂接到请帖时犹豫了很久,这位小姐与自己并不亲近,真正邀请她的人自然是楚惜聿楚世子。 她刚过完三年孝期,现在并不强求严守孝期——倡导孝道是必须的,但是住在坟边三年不事不工,对于缺人少财的大雍无异于雪上加霜——马上外出游玩没有人会责怪,可总归比不上再哀切几个月留给外界的印象好。 “那,奴婢这就回绝。”清商走到门口,柳珂又道:“回来,我会赴约。” 曾经追求柳珂的公子少爷,几乎都已成婚,迎娶的多半也是大家闺秀,要么是自然收心,要么是碍在妻子与柳府的面子上,不便再与柳珂接触。柳珂守孝时除了一些不容推却的邀约,难得外出聚会,她明面上安静本分地呆在柳府,除了欺负柳璇,便是美容养颜时方能得到乐趣。好容易熬到三年过去,她发现自己竟然更寂寞了。 没有,没有一个男人再来献殷勤,即使魏希列,经过公主府的误会,他也对柳珂产生了怨恨。 一个男人都没有,她三年来花费巨资殷勤保养出的漂亮脸蛋又有什么用! 柳珂正烦躁着,楚惜聿的邀约到了。她明知道不去更有好处,可是,可是终于有个男人证明自己的痴情不悔了!楚世子为了她,至今未娶正妻呀! “就当是可怜他,”柳珂对着镜子劝说自己:“国公府虽然有钱无势,好歹是个正经爵位,楚惜聿又是京城多少女人爱慕的佳公子,我与他见面,不算太委屈。”她轻抚光滑的脸蛋,这样的美貌无人欣赏,岂不可惜。 沐扶苍收起长剑,无形的幽冥气聚集复又消散于天地间。 “究竟比不上洪烁的天赋啊。” 洪烁离京前已经进步到同曹显亮一样,能发出明亮的剑芒,摧毁远处的目标,真正堪称千人敌。 沐扶苍在幽冥气入体时实力猛增一大截,在与曹显亮生死对决时,又更近一步,之后碍于天资,再无寸进。 其实距沐扶苍学会运用幽冥气至今不过几十天,曾经武功过人的小辟黄得照不是她一招之敌,这样的力量本该足够让人自傲,只是她不满足而已。 “小姐,有伙计送来糕点。”银块奇怪道:“奴婢不记得小姐最近有订过,是不是伙计送错了?” 沐扶苍道:“是我要的,拿来吧。” 如果不是曹家,柳璇本不该有机会出走柳府,没有私自离开柳府,她就不会遇见歹徒,导致失贞自尽,被迫嫁给“救命恩人”。柳府将一切归罪于曹家,在柳相爷的威逼下,曹家家主道歉赔罪后退出京城,再也顾不得与老庙的仇恨。 老庙摆脱敌人后,立即尝试与沐扶苍联系。 沐扶苍掰开点心,里面满满的糖桂花馅。她打开所有的点心,没有纸条或者其他物体,只有香甜的糖膏。 沐扶苍咬了一口糕点,拍拍手:“银块,我出去一趟,午饭不必为我准备了。” 她去了桂全楼。 “桂花对于老庙有特殊意义吗?” 刘老笑呵呵道:“没有,只是我们的厨子擅长桂花作菜。” “确实美味。”沐扶苍试探道:“可惜桂满楼不能开下去了,曹家祸害甚大,你们会就此忍气吞声吗?” “曹家抬出曹公公,便不再是江湖事,就此结束也好,毕竟民不与官斗。” 是吗?沐扶苍心道:“我让黑水众装作老庙的人,误导曹家以为曹显亮的死与老庙有关,只凭折月剑,曹家便不会善罢甘休。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会借此摸清你们的底细。” 刘老道:“沐小姐,最近狄族使臣将进京觐见,里面可能还有拓律宽假扮的随从,京城恐怕要有一番戒严,老庙再次经营须等到来年春末,您若有吩咐,请现在交托。” 沐扶苍放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收紧,她原有几个问题想问,比如晋王的往事、宝器的来历……现在,她的心思全被一条消息占满了。 拓律宽,可能会出现在京城。 两百一十七 末云之北 五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用红丝线整齐捆扎在一起,丝线末端系着漂亮的相思结。 柳珂将银票塞进梳妆匣里,扑倒床上,又爬起来,手支在耳边,欣赏着另一只手腕上的缠丝玛瑙手镯。清商端来水盆,沾湿丝帕为小姐擦面,看那手镯红白相间,透亮可爱,正适合年轻姑娘,笑道:“楚世子真是讨人喜欢,难怪京城的小姐们除了九公子和顾将军,就惦记他了。” 柳珂把笑容收起:“顾行贞是根不解风情的木头,不要提他。” 柳珂是柳府的七小姐,御封的纯陵乡君,与乐平公主私交甚好,加上柳相爷的推动,她很有些不便“婉拒”的聚会。 顾行贞则为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深得皇帝器重,而且尚未涉足派系纷争,使每个党派的人都认为自己可以拉拢他,自然,顾行贞也会收到很多请帖。 即使不刻意相遇,柳珂与顾行贞也难免会见面,但是无论哪次邂逅,柳珂从初展才华的倔强女孩成长为一身素衣清丽如莲的纯陵乡君,顾行贞始终不曾多关注她一眼。 柳珂曾经试图与顾行贞交谈,要勾引起他的兴趣,在她想来,顾行贞虽然胸无点墨,出身低微,但长年掌控兵权,不同于京城傲慢无知的公子少爷,真正称得上是“男人”。而自己,同样与众不同,她二八年华,已经诗词无双,名满京城,即使容貌称不上国色天香,可气韵才智足以让她在一众只会玩乐打扮的贵女间脱颖而出。 顾行贞是个成熟的男人,不爱她,难道会爱上那些傻乎乎的瓷娃娃吗? 顾行贞出乎柳珂意外的是,他换下盔甲后,竟然有近乎尊贵的文雅,比她想象中的更要好。他确实没有对任何贵女表现出热情,可惜,这些贵女里也包括了她。 柳珂甚至感觉,在顾行贞的心里,沐扶苍留下的痕迹都要比自己深。 “哼,只会看脸的浅薄男人!” 清商托着盛装蜜桔与果脯的银盘跪在柳珂床边,供小姐取食,她小心翼翼地为顾行贞辩解道:“小姐,记得当年柳璇小姐春光乍泄,顾将军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定然不是好色之徒。想来,顾将军不肯亲近小姐,只怕是为着楚世子的缘故。” “楚惜聿……”柳珂想起自己曾下功夫调查京城贵公子们的跟脚,得知顾行贞幼年随父亲顾川将军进京时曾在楚国公府暂住,顾行贞与楚惜聿算是总角之交。因为楚国公徒有封号钱财,不能左右朝廷大事,柳珂便不把楚惜聿放在心上,经过清商提醒,柳珂才想到这层关系:“朋友妻不可欺吗?” “他难道不该为我,与楚惜聿争一争吗?” 清商微微吃了一惊,一是小姐日间似乎很喜欢楚惜聿的讨好,二是,小姐似乎对顾将军产生了执念。 以小姐的眼光,居然看上一个没有家世依托的将军? 柳珂用丝巾垫着手,掂起果脯放在口中慢慢品尝,连吃了三块,才放下丝巾,把玛瑙镯从手臂上撸下来,丢到旁边侍奉的清语怀里。 清语不防小姐突然抛开手镯,没有接住,手镯打在她身上,又弹到地面,幸好柳珂闺房新铺了一层厚厚的异域地毯,手镯弹了两下,完好无损。 清语慌忙捡起手镯,吓得跪在地上请罪。 柳珂漫不经心道:“起来吧,一个玛瑙镯子,算什么东西?区区五百两便想收买我?便是五千两,我也不会放在眼里,只是拿他取个开心。”她手头是缺钱不假,楚惜聿赠送的五百两刚好填补她被人坑去的钱款,但是再穷,她也不是个只瞅得进金银的浅薄女子,楚惜聿的家世注定他只是供她高兴的玩物,心情不佳时,拿来逗一逗解闷罢了。 楚惜聿是个好宠物,他的奉承很好地缓解了柳珂因为落差而产生的焦躁,她开始能冷静地考虑起正事:“青王的婚事因为太子妃的缘故迟迟未定,现在太子成婚已久,他也该在最近开始准备选妃了……” 柳珂想方设法打探到朝政现状,知道太子多次公然反对某些大臣的提议,而那些提议,明眼人都能猜到其实是雍帝的心意。 “幸好我拒绝了太子妃位……皇上将太子从东宫迁出,另建太子府,已经是严厉的敲打,太子竟然变本加厉,一点醒悟悔改也没有。青王极有可能取代他继承大统。” 柳珂想得入神,不觉房间进来一个丫鬟。 丫鬟惜儿给柳珂敲打几次后,变得老实,安安静静地等到柳珂发现自己,才走到近前,行礼道:“拜见乡君,主人命我吩咐您,尽快往县主府一趟,试探沐扶苍两个月前是去往衮州还是其他地方,她府中近来是否缺失了人手,尤其是一个叫做紫山的丫鬟,如今身在何处。” “他费尽心计拿我把柄,就是为了使我去当沐扶苍门前的石狮子吗?知道了,你退下吧。”柳珂望着梳妆台上的绿松石玫瑰,不耐烦地想:“一个庸俗狡诈的女人,她除了一张媚俗的脸蛋,还有什么好处,一个两个的都如此看重她。” 柳珂对沐扶苍深怀恶意,黄纯要对沐扶苍不利,她乐得从旁协助,将压在皇位上的心分出一小半儿,第二天便派人送去请帖约见沐扶苍。 “回乡君,县主府回复称,长乐县主已离开京城,无法赴约,请您见谅。”小丫鬟将请帖恭敬奉还给面带疑惑的柳珂。 “梁少爷,县主确实不在,您再胡搅蛮缠,奴婢便要喊人了。”水精的语气已经带出十二分的不耐烦。 梁康撑在将要合拢的门扇上,着急道:“怎么会,她不是才从衮州回来吗?善妹妹大婚时我不便去寻她说话,表妹难道因此恼了我!” 水精怒道:“梁少爷,县主是皇帝亲封的县主,你放尊重些,谁和你表哥表妹地胡闹!” 梁康还是不信沐扶苍已经离开京城,连声哀求道:“好好好,姑娘,请你替我向县主传达一声,我想要向她赔礼呢!” 水精更怒:“少爷是听不懂人话吗?县主事务繁忙,京城外有大把的生意要谈,哪像你散漫度日,一事无成!” “人还没赶走?”水精久久不归,元宝银块赶来相看,见到梁康的赖皮模样,银块不觉笑道:“放他进来。” 梁康才要道谢,几个丫鬟就吃吃笑着转身离开,沐府家丁凶神恶煞地扑上来,将梁康嘴巴一堵,套进麻袋里,直接往燕春楼一送,离开时还不忘将梁康的钱袋外套扒走。 嫖姑娘没有见过赊账的,龟公拿着梁康的签名敲响了梁府的门,要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燕春楼开销不菲,梁刘氏又不敢让梁鸣扬知道儿子嫖妓嫖到老鸨上门追债,咬牙拿了一对金手镯抵账。领回儿子得知缘由后,又心疼又狂怒,在屋里跳着脚骂沐扶苍。 碧珠听见动静,连忙推开门,斗篷也不及披上,冒雪跑到院子里,一把抱住一个用裘皮裹得严实的女人。 沐扶苍将碧珠搂在怀里,往屋里走去:“小心伤风。京城比末云城暖和多了,突然北上,我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衮州雪花真正有鹅毛大小,即使刚过未时,天上已经黑如鸦翼,但飘落的雪又是白的,站在地面向天上望,像是灰暗的纸张上溅了几滴墨点。 窗户拿纸板密密封牢,门后钉着被子似的厚门帘,室内燃起火炉,方有些暖和气。等晚上入睡前,泥制的床底要再闷上火,人像吊炉烧饼一样贴在上面,才能不至于冻醒。 “今年冬天比去年冷,还好末云城的人经历得多,秋日时就看着不对,提前通知大家多准备柴火,不然这几个月可就难熬了。”碧珠把洗净的红薯搁在火炉里,又拿铁钎搅一搅,翻出几个烧熟的板栗递给沐扶苍:“小姐,你怎么突然来了,人都到院子里,我才知道,一点准备也没有。” “我也是才下的决定,来不及送信,直接过来了。”沐扶苍掰开板栗,自己吃一个,塞一个给碧珠:“很香啊。紫山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把戾王宝藏起出来了?” “知道,我已经把她送来的盔甲刀剑都藏好了。唉,之前听见戾王宝藏就兴奋,等到真正见到了,也就这么一回事。”碧珠吸吸鼻子,压低声音:“小姐,钟家兄弟原来是傀人啊。” 沐扶苍道:“无妨,你正常说吧,他们听见了也不会做出反应。” “唉,怪可怜的,于断水真是太坏了。小姐,虽然钟家几个哥哥不算是活人了,但你要对他们好一点。” “这个自然,我拿他们当寻常家丁使唤。” 碧珠拉着沐扶苍袖子道:“小姐,你还没说,究竟来做什么呀?这大雪,城里又没什么人做生意。” “我在京城听见消息,拓律宽可能混在使者中进京。如果他真的离开了长狄,我要趁此机会,从狄族内部下手了,搅乱他的势力。” 两百一十八 我拿她换她 三个高大的狄族男人面带轻蔑,双手抱胸,小山似的将雍国女人包围。 女人身量甚高,但和狄族男子比,仍矮了半头,加上裹着皮袄犹显纤细的四肢,夹在男人中间,简直要消失在“小山”的阴影里。站在周围的人视线被宽厚的男子背影遮挡,只能从他们的脚边看见一角鲜艳的女裙。 “那边。”一个狄族青年放下手中折叠到一半的皮毛,用手肘捅捅同伴。同伴不屑地哼了一声,从鼻子里冒出两团热气:“无能的雍国女人。那儿海,你等着看,她挨上一拳头,就连哭也不敢哭了。” “女人都是这样。我阿爸说,女人要在床上征服,不听话的女人要用马鞭征服。”那儿海回头望雍国队伍的方向望去,雍国人仍在自顾自地清点货品,同伴嘲讽道:“不敢过来帮忙吗?让女人当头领,他们果然懦弱无能。” “道歉。” “磕头,不然我将你撕碎了喂狼。” 女子有一双明媚的眼睛,可惜皮肤黝黑,宽鼻厚唇,如果她稍微多一两分姿色,狄族男人威胁她的话就要变成:“撕碎了你的衣服喂饱我们。” 女子独自面对比狼还要凶残的狄族人,脸上笑容不改,用不太流利的狄族话道:“你们冲撞了我,道歉,如果不主动道歉,我就捏着你们脖子,给我掉在地上的红薯磕头赔罪。” 最开始挑衅女子的狄族人嗤笑了一声:“蠢女人,你要和我们讲道理吗?” “讲道理?不,我是教你们知道,什么是道理!”女子话音一落,一拳打向男人的鼻梁。 狄族人没有想到女子竟然敢先出手,“哎呦”一声,中拳仰倒,两道鼻血飙出。 “打死你!”另外两个狄族人一个挥起马鞭,一个抬腿踹向女子小腹。 鞭影腿影交织,围观的狄族人轰然叫好,雍国商人冷漠地袖手旁观。 那儿海跟随李敬鑫与雍国商人打过好几次交道,他还是讨厌虚弱又虚伪的雍国人,他的同伴们与他的心思一样,虽然不像其他狄族人充满杀意,但在李敬鑫难得的默许下,他们准备欺压捉弄雍国人,并且从中获得十足的兴奋。 狄族人的喝彩声只响起了一声,两个意图殴打女子的男人就惨叫着捂腿倒地。 狄族人一下哑住,张大嘴巴望着立在原地的女人,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女子是怎样一瞬间打倒几乎有她两倍宽的强壮男子。 女子微笑不改,弯腰捉住第一个倒地的男人的衣领,把他拖到摔烂的,黏糊糊的烤红薯前,提高他的头,再重重撞在结冰的泥地上:“给我的红薯道歉啊!” “咚咚!” 磕头的声音激怒了剩余的狄族人,他们呜哩哇啦地高叫着抽出腰刀,雍国人一声不吭地从行李中拔出他们的武器。 “都给我住手!”混战即将爆发时,李敬鑫的肚子顶开厚重帘子,然后带满明晃晃大戒指的肥手探出帐篷,朝众人一挥:“大家都是好朋友,要和和气气做生意。” 李敬鑫扶着肚子走到女人跟前,这时女人手中还掐着狄族人的脖子。 “方姑娘,你是碧珠姑娘牵线认识的新朋友,我本该信你,但是看你的样子,可不像真心来做生意的。” 被称作方姑娘的女子直起身,松开手,男人“扑通”栽倒在地上。她活动着手腕,甜甜地一笑:“李老板,不打不相识嘛,开头就叫他们知道,我凭什么敢离开大雍做生意也好,省得以后给我添乱子。” 方姑娘翘起指头,点向李敬鑫身后的一个护卫:“你看起来挺结实的,敢不敢和我打一场?我今日就叫你们心服口服!” 护卫遭到女人挑衅,登时怒气上涌,见李敬鑫微微向自己点头,怒嚎一声,脱去外衣,狂奔向方姑娘,伸手去勾她的肩膀,意图将她摔倒,再用体重压制她。 方姑娘不躲不闪,任由护卫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护卫一击即中,手腕用力,便想要将她带倒。 就在护卫旧力已尽,新力未发时,方姑娘将手搭在他手腕上,用力一扭,身体后旋,屈膝弓腰,一个利落的背摔,将护卫狠狠撂倒。 这回比试无人遮拦,狄族人把方姑娘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一阵惊呼,想不到雍国女人中竟有可与男子匹敌的好手,望向方姑娘的眼神中轻蔑之意尽去。 这般身手没有七八年的时间练不成,方姑娘又是女子,必是从小下了苦功夫。李敬鑫眼神一闪:“不会是她,只是气韵身材凑巧生得相像而已。” 李敬鑫心里做下定论,立即喝止骚动的手下,避免弄假成真,惹怒了方姑娘和她身后的沐扶苍。 “哈哈哈,方姑娘少年英豪,沐小姐朋友果然都是一样的非同凡响。刚才多有冒犯,请暂留一夜,让李某设宴款待,一尽地主之谊。” 方姑娘才将李敬鑫的手下打伤,立即接到李敬鑫的邀请,她倒是毫不犹疑地痛快应下:“好!听闻李老板好吃会吃,汇集有天南海北各色美食,我今晚有口福了。” 方姑娘既然接受了李敬鑫的邀约,她的商队便不急着赶路,重新搭建起帐篷准备过夜。狄族人素来尊崇强者,方姑娘本领过人,脾性豪爽,伙计寡言少语,直接动手,一番冲突后,倒是赢得他们的正眼相待。 狄族人认同商行实力后,热情地将一行人当作贵客招待,端来牛奶烤羊邀请他们一起用餐。方姑娘拎着半只羊腿,边吃边在营地中闲逛,时不时翻动货物,看有没有其他值得交易的物品。那儿海跟在方姑娘身后,一直夸赞方姑娘身手凌厉,惊叹道:“……那你又是怎么避开察纳的鞭子?他们一左一右,明明封死了你的退路。” 那儿海一张娃娃脸,耳边晃着两个大金环,更显得他有几分清秀,大雍官话说得也相当流利,方姑娘对他印象不坏,饶有闲心地逗他道:“我们专门有破解此困境的招式,你想学吗,喊声师父,我教你呀?” 那儿海微微红了脸:“这,这不行,我没见过女人当师父。” 方姑娘挑眉道:“怎么,瞧不起女人?来,让我打你一顿,你就知道我能做你师父的师父。” “呜呜呜……” 正闲聊时,营地深处传出微弱的女人哭泣声,方姑娘道:“谁在哭?”转身向声音响起处走去。 方姑娘步幅甚大,几步便寻到一个破烂的帐篷前。 帐篷边有个狄族人守护,伸出铁棍要阻拦方姑娘,那儿海朝他一挥手,侍卫便退下,任由方姑娘进入。 方姑娘掀起帘子,一股腌攒气熏得她皱起眉头。蹲在里面的女人们吓得一阵尖叫,等发现进来的人虽然高挑,但同是女子后,才安静下来。抱膝坐在中间的一个娇小丰满的少女,沙哑着声音道:“你也是大雍人吗?你怎么给这群恶鬼捉住的?” 方姑娘裹着垂到脚踝的灰毛裘袍,头上戴着同色皮帽,耳边垂下款式新奇的金坠子,但是袍子边缘露出的一截石榴红裙角分明是大雍女裙的款式,加上她这一身整洁名贵,像是有身份的富家小姐,不应该给狄族人轻易掳劫,少女故有此问。 帐篷里十二个女子,有狄人有雍人,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都是十六七岁,容貌秀丽的少女。方姑娘清点着人数,随口回道:“我是大雍人,过来和他们谈生意的,你是谁?” 少女听见熟悉的大雍语,突然激动,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指着方姑娘骂道:“你为虎作伥,与恶鬼同流合污出卖大雍,你有何脸面自称大雍人?” 那儿海听见帐篷里有女人激动的叫声,走进来看少女正指着方姑娘破口大骂,顺手拿起腰刀,用刀背向她抽去。 那儿海一进来,女人们又是一阵尖叫,向后爬行,在角落挤作一堆瑟瑟发抖,只留下娇小的少女站在中间空地上对方姑娘与那儿海怒目而视。 方姑娘抓住那儿海打向少女的刀鞘,笑道:“我正琢磨哪个值得交换,这便遇上了。那儿海,她值几两金子?我要买她。” “她们已经是别人的东西,我们不能卖。”那儿海把刀重新挂在腰间,拒绝道。 方姑娘不满道:“给谁的货品?我出双倍的价钱!难道这里还有人比我出得起价钱吗?” 那儿海想也不想,直接答道:“不是金子的事,她们是老板早准备下的,要当作长狄王的贡礼送给赤狄王。” “哦,贺礼呀,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把她换成明珠,你们拿明珠交给赤狄王吧。” 那儿海摇头道:“不行的,赤狄王就喜欢美丽的女人,其他贡礼可以换给你,唯有女人不能少。” “这好办。”方姑娘对着气红脸的少女道:“你等着我。” 李敬鑫和商队副手,一个高大的,同样有些眼熟的男人谈笑,方姑娘脆生生的声音传来:“李老板,我要和你换个东西,你给不给?” 李敬鑫笑道:“方姑娘能看上我的货品,是我的荣幸。” “我要你后面帐篷里的一个女人。” 李敬鑫“哎呦”一声:“她们啊?” 方姑娘对那少女志在必得:“我知道李老板凑这一帐篷的人肯定另有用处,但里面一个姑娘对上了我的眼缘,我非要她不可。这样吧,你们等我半天,我连夜叫伙计把我手上的一个绝色女人送来,一人换一人。” 李敬鑫犹豫片刻,道:“实话和姑娘说,这些是赤狄王要的人,你第一次到我们这做生意,可能不知道,王他偏爱美貌女孩,一般姿色的,他瞧不上眼。” “我说绝色,那女人必然是绝色,保证赤狄王满意。”方姑娘自信满满道。 入夜,儿臂粗细的蜡烛在五色玻璃罩里燃烧,照出巨大帐篷中两列矮桌几百盘色香味俱全的美食,里面不仅有狄族肉食奶酪,大雍精致的炒菜羹汤,西域传来的紫红果酒,更有新鲜的果子,翠绿的嫩叶,要知道,现在是数九寒冬,连松柏都冻得黑黄,这几片青叶鲜果真是比任何龙肝凤胆都要稀奇,难为李敬鑫能保存住它们的水灵。 但是没有一个人动筷,狄族人,包括李敬鑫都睁大眼睛望着站在矮桌间空地上的狄族少女。 方姑娘得意道:“她值不值得李老板来交换?” 李敬鑫猛灌一杯葡萄酒:“值!美得连我都舍不得了,想不到我族也有此等绝色。” 方姑娘道:“她是万金难换的美人,这样送出去,我却亏大了。李老板,要不折中一下,我随你们一起去赤狄,如果路上遇见其他美人,我就拿她们换人,如果没有,再用这女人和你交换。” 两百一十九 色衰则爱驰 方姑娘嚣张的气势收敛一空,变得沉稳而干练。她脱下沾满牛油味的皮袍,露出细长脖颈上缠绕的一圈圈白色丝带。 丝带里裹上小石子,压迫穴道,改变了方姑娘的声音,如果她解下丝带说话,李敬鑫一定会恍然道:“我没走眼,沐扶苍,果真是你!” 帐篷内除沐扶苍,另有一高一矮两个男人。 “钟一。”沐扶苍朝高个男人一点头,钟一会意,掀帘走出帐篷,在附近来回巡视。 沐扶苍盘腿坐在矮小男子对面。帐篷中间点有取暖用的炉灶,地上铺盖厚重地毯,与蒙在支架上紧实的毡子一起保证了帐内的温暖,至少让里面的人交谈时不再口吐白烟。 “乌头,这位纳纱姑娘究竟是何来历?你们能肯定她会惊动赤狄王妃?”橙红火光照亮乌头平淡的面容,沐扶苍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一双短而窄的三角眼,好像那眼眶里塞的是价值万金的宝石。 沐扶苍初见纳纱时,确实感觉惊艳,纳纱的棕色眼瞳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浓密秀发直垂到膝窝,眉目间又清凛又流转着说不清的风流……但是不够,她的美远远不够。赤狄王好色,捕获的女人数以万计,加上各部族的进贡,他身边绝不缺乏朱唇玉面,而赤狄王妃能压制众女,受宠近十年,除身世缘故,其姿容之盛也当可想象,纳纱比之王妃,唯一赢的,只有年龄罢了。 乌头竖起手掌贴近火炉,让火焰柔软冻僵的手指。他舒服地叹口气,享受了一阵炉火,慢吞吞道:“沐县主,你不懂男人的心啊。” 他说完便闭上了眼睛,沐扶苍等待片刻,才确定乌头就拿这一句话搪塞了自己。 “乌头,老庙隐瞒我许多事,以前我想着,你们利用我,我也在你们身上获取好处,大家彼此彼此,没有追究下去,但是……”沐扶苍嘴角带着笑,目光却黑沉着:“这一趟却不是为了黄金白银,一个不慎,我们都要陷在赤狄王手里,如果贵派没有清楚的交代,我明天就收拾行李返回末云城。” 乌头睁开眼睛:“县主,我想,许老板已经解释得很明白了。” “赤狄王妃出身赤狄最大的氏族安难氏,我们借由长狄进贡的机会献上美人,离间王族与安难氏的关系。” “如果只是利用美人破坏两族关系,你们何必找到我,并拿老庙的人替换了我的手下?” 沐扶苍等候在末云城,终于打探到拓律宽藏在使者队伍中进京的消息。她找到队伍歇脚的旅馆,经过提醒,一个小二回想起里面有一个英俊的男人。小二连说带比划,他形容正合拓律宽的模样。 证实拓律宽消息的同时,她也探听到长狄王委托李敬鑫收集礼品送往赤狄。 沐扶苍即刻决定遮掩容貌,打着商队名义混入李敬鑫的商队,准备将魍玉手镯混在贺礼中,暗算赤狄王妃后栽赃给拓律宽。拓律宽远在京城,领地内只有元尔木支撑,赤狄王单独对上元尔木,各有优势,两者实力相当,必然两败俱伤。如果她能够在混战中追踪到元尔木的行踪,凭借幽冥气进行刺杀,此行便可谓功德圆满。 就在碧珠联系到李敬鑫时,准备引荐假扮方姑娘的沐扶苍前,老庙带着一位美貌少女找上她。 老庙计划用纳纱挑拨起赤狄的内乱,理由嘛,狄族越乱,他们的生意越好做。 沐扶苍不信。 许老板的说辞有漏洞,他们或许骗得过别人,但是绝瞒不过关切狄族局势并且要插一手进去的沐扶苍。 乌头对老庙真正的意图避而不谈,沐扶苍收回目光,将手紧紧握在腰间的碎玉上,刀柄的花纹勒进她的掌心,默想:“没关系,无论你们想要利用纳纱做什么事,要与赤狄王妃交谈的人是我,赤狄究竟是内乱还是外战,皆在我的言辞之间。” 沐扶苍在第二天上路前,拜托李敬鑫认识的另一支雍人商队将她换来的少女送到末云城。 少女踏上马车前,回头定定地望着马背上的“方姑娘”,咬牙切齿地吼道:“你是救了我,但是我不会感激你,所谓的商行在末云城买卖什么,我都知道,我绝不原谅靠出卖大雍牟利的你们!”同外族打交道的商行,没几家是干净的,尤其是末云城,有郝大仁这么个“城主”在,将来打起仗,商人们尽该牢里蹲一蹲。 “走好,你不用原谅我。”沐扶苍微笑地朝少女挥挥手,她要在末云城做的事,不需要天下任何人的理解。 狄族人随着牧草与水流而迁徙,冬日冰封万物,他们总算在某地长久驻扎。赤狄王的帐篷因为高大,沐扶苍远远将它金黄的棚顶与其他帐篷分开。 “找到了。”穿过三个附属赤狄王的氏族领地,他们抵达赤狄王的“都城”范围。 茫茫冰原,只有李敬鑫能知晓,并且准确找到每一处部落的驻地。 李敬鑫把肥胖的身体挤出车门,先抬头看了一下远处的王帐,又回头犹豫地望向自己身后的一辆小小马车。 小马车里藏着一个棕眸长发的美貌女子。 李敬鑫一转头,发现并排前行的方姑娘正饶有兴趣地在自己和小马车之间逡巡。 方姑娘说话相当直接,简直不像个雍人女子:“李老板喜欢她呀?那便不叫赤狄王看见,我便宜一点卖给你吧,就当见面礼,大家交个朋友。” 李敬鑫哈哈笑道:“这等美人自然要进献给王的,这又是长狄王的委托,我是老实商人,全心全力做到最好,绝没有藏私的事。” 方姑娘“哦”了一声:“是吗,可是李老板的眼神不是这么说的。” “我一把年纪了,光儿子就生了二十个,早过了追求女人的年龄。”李敬鑫转动手指上的大戒指:“我只是盘算她的价格……方姑娘,你是从哪里找到她的?” “我手下买来的,我看着漂亮,就留下她了,怎么,有问题吗?等我回去问问买她的伙计,回头告诉你。” “没事,只是她太漂亮……”李敬鑫缩回马车里,眉头渐渐皱起,这个纳纱,很美。 比她美的女人,李敬鑫不是没见过,不谈其他,做生意的沐扶苍就比她略胜一筹,如果不是故意涂丑自己再进入狄族,沐扶苍大概也会是某个王的爱妃……但是,纳纱的不同在于,她刚好美成赤狄王喜欢的样子。 要不要当做贺礼送给赤狄王?还是算作自己的礼物?赤狄王妃会不会因此对他产生怨恨…… 可能产生的巨大利润与同时随之相伴的风险让李敬鑫摇摆不定。 沐扶苍也若有所思,李敬鑫不清楚纳纱的来历,他的犹豫全为纳纱的容颜而起。 纳纱的脸,有什么问题吗?她不会是随意寻来的女人,老庙似乎,准备了很久啊…… 赤狄王带着侍卫外出猎狐,沐扶苍准备先面见赤狄王妃。 没有几个女人会拒绝珠宝的诱惑,沐扶苍奉上一箱首饰,里面的手镯发簪上镶嵌着青金石与绿松石,一直蓝到人心头。送上珠宝不过半刻钟,沐扶苍就如愿得到王妃的召见。 王妃的帐篷由黄蓝两色绸缎拼成,每一处接缝都由细密的绣花丝缎连接,沐扶苍掀起帘子,眼前一白一红——帐篷内壁尽是雪白狐皮铺就,赤狄王妃穿着一身绯红,侧卧在裘皮中,宛如冰雪中盛放了一朵红莲。 “你叫什么?”王妃垂头把玩着一枚绿松石珠花,用优雅的语调讲着流利雍语。 “你叫什么?”进来的商女没有回答,看着她送来的珠宝份上,王妃好心情地重复了一遍问话。 跟随沐扶苍走进帐篷的侍女尖锐地叫道:“喂,王妃在问你话呢!” “大家都叫我方姑娘。”沐扶苍如梦初醒般叹道:“请恕我失礼,我从没见过王妃您这么出色的美人,还以为遇见了雪原仙女。” 赤狄王妃笑着把目光从珠花上移开,向“方姑娘”轻轻点点下巴:“过来坐。你长得丑,人倒很会说话。” “我是不会说话,没办法将王妃的美形容出十之一二。” 沐扶苍抱膝坐在王妃面前,呆呆地望着她。王妃确实是美人,之前几次见面,她不好靠近王妃,现在借着方姑娘的性格设定,她要仔细欣赏欣赏。 毕竟,霍乱将起,美人即将凋零,沐扶苍再没下次机会了。 侍女得意道:“自然,我们王妃十年前可是草原第一美女。” 王妃的笑容变淡,侍女察觉刚才说错话,连忙补充道:“直到现在还是第一美女,从来没有人能够胜出。” 王妃回嗔作喜。 沐扶苍不失时机诱导道:“对呀,我在过来的路上,看见长狄王苦心寻觅,送给王的女人,原以为她足够美丽,可是和王妃一比,她就像是萤火遇见皓月,黯淡无光。” “拓律宽的礼物?她们怎么配与我分享王的宠爱呢?”王妃自信道,她是草原上最娇艳的花朵,赤狄王身边再多的女人,最终都会回到她的怀抱。 王妃很喜欢方姑娘,未等赤狄王回归便先行开宴迎接。王帐宽大,足以摆起长桌招待全部护送贡礼的商人坐下,侍女手持银盘金盏鱼贯而入,招待贵客,主位空荡,王妃坐在一旁接受李敬鑫的敬酒,赤狄中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 赤狄的宴席粗旷而丰盛,沐扶苍大口喝下乳酪,一手抓起羊腿,用小刀片下丰腴的肉脂,拿刀尖戳着送到口中,如果有狄人拿酒敬她,她便放下小刀,同样持酒回敬。狄人拿碗喝酒,沐扶苍也一碗碗地干,豪迈的态度赢得狄人的叫好,李敬鑫的侍卫高呼道:“方姑娘会摔跤!她打架也厉害!” 赤狄人马上有两个男子跳出来,拿狄语向沐扶苍招呼道:“姑娘,来摔跤,如果我赢了,你嫁给我吧!” 其余人起哄道:“你们两个先打一场,谁赢了谁向方姑娘求婚!” “我也来!” “算我一个,方姑娘是我的!” …… 总算有李敬鑫记得方姑娘是雍人,雍人礼数多,她未必痛快,连忙喝止:“方姑娘不下场,你们自己打,赢的人我送烈酒!” 沐扶苍笑道:“多谢李老板,让他们闹吧,反正都不是我对手,什么彩头最后都归了我。” 那儿海涨红脸:“我,我……” 李敬鑫一骨头砸在他脸上:“你别添乱了!” 酒盏倾倒,人声鼎沸,王妃大笑,想起李敬鑫带来的贡礼:“葛里,把礼物带上来。你们谁赢了,就自己挑宝贝带走。” 李敬鑫一拍手,侍卫们抬着一箱箱在大雍打造的红漆箱走进帐篷,他们后面是两排十二个年轻女子。 箱子掀开,里面珠光宝气丝缎茶香,给灯光一映,熠熠生辉。但是没有人把眼珠留在财宝上,他们都望着队伍最末端的一个红衣少女,喧闹声为之一歇。 她可真好看啊! 男人们蠢蠢欲动,几个年长的侍女则面现惊慌,少女琥珀色的眼睛与清凛的神情让她们感到不安。 王妃蓦然站起,死死盯着那个女子,身体簌簌发抖,她的脸上因为吃饭时蹭掉了胭脂水粉,加上难堪的表情,面颊下垂的肌肉与细纹分明地显现出来——毕竟不是十年前的第一美人了。 王妃的反应超出了李敬鑫、沐扶苍的预估,但他们与王妃谁都没有来得及动作,一个长须男人已经掀开帐篷门帘:“爱妃,看我为你……” 少女站在队伍最末,正挨着门口,她闻声转身,正和赤狄王四目相对。 赤狄王松开手,白兔落到地上,在安静的人群间扑腾着细长爪子慌张乱蹿。 两百二十 京城来的女人 叮叮铃铃,叮叮铃铃,王妃手臂上镯子与镯子作响,肩膀上珠串与珠串乱碰,头顶华冠五层璎珞九重流苏摇成一阵急雨。 红女少女回眸望向王妃,赤狄王眼里则只有少女。 狄人们面带兴奋,无声地等待着王妃的举动。 赤狄王牵起少女的手,带她一步步走向宴席上的主位。少女柔顺地跟在赤狄王身后。 沐扶苍听见侍卫呼吸粗重起来,好奇地给李敬鑫一个探寻的眼神,李敬鑫无奈地笑笑。 王妃抿着唇,胭脂晕染在嘴角。她死死盯着赤狄王与少女牵在一起的手,终究缓缓地在赤狄王身边坐下,耳环犹自急促地晃动。 赤狄王右边是珠玉琳琅的王妃,左手搂抱青涩新鲜的小美人,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狄人们跟着轰然喧闹,继续饮酒作乐。李敬鑫趁乱向沐扶苍身边移动,推开喝得手舞足蹈的狄人,一屁股坐在沐扶苍旁边的毛垫上,低声解释:“四年前曾有人献给赤狄王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当时情景绝类今日,只是那时的王妃不能容忍,勃然大怒,直接掀桌子,与王对骂,逼迫王将她们撵走。” 原来刚才狄人是预备看热闹,王与王妃在宾客面前吵架对打果然是大雍没有的稀奇事,沐扶苍好笑道:“她为什么现在不发作了?难道是纳纱没有那对姐妹花美丽?” “正相反,是纳纱太漂亮。”李敬鑫拿着酒杯,朝王与王妃的方向遥遥一指:“你看,除却身份,王妃和纳纱相比,你觉得谁更美些。” 赤狄王一左一右两个美人,并排而卧,着实令人艳羡不已。 “自然是王妃。王妃号称草原第一美女,名副其实。”既然狄人不以为意,沐扶苍也去掉规矩,放肆地比较赤狄王的两个女人。 李敬鑫拿起桌上的酒壶,直接对嘴大灌一口:“哎呀,好酒。唉,第一美女,那是以前,至少也是五年前的事了。” “王妃现在是几个孩子的妈了,纳纱才多大!方姑娘你到底是女人,不知道,把灯一吹,差距有京城到草原那么远。王妃以前仗着王的宠爱与安难氏的支持,敢驱逐王的美人,现在年老色衰,哪里敢继续撒泼。” 沐扶苍则留意到一个小小的问题:“难道赤狄王不在乎安难氏的支持了吗?” “王娶安难的女儿为妃,确实是对安难氏的示好,但王妃不是老了吗,等王完全厌倦她,安难氏自然有其他女孩送上,只要王保证安难氏享有妃位就够了。” 话虽如此,王妃的让步还是令李敬鑫放松不少,长狄王的交托他到此便算完成了,两个王之间的正事另有使者来交流。李敬鑫喝着酒,精神松懈,很快有了醉意,晕乎乎道:“姑娘,你找来的这个女人真是巧,王一定会喜欢她的。” 李敬鑫凑到沐扶苍耳边,酒气喷在沐扶苍脸颊上,沐扶苍知道李敬鑫有些平时不好说也不会说的机密要讲,没有推开他。 “纳纱她长得很像王喜欢但是没能弄到手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是京城的大户小姐,我当时刚好在边境,远远瞧了一眼,小脸蛋是真漂亮,就比沐扶苍洪夫人差一丁点。哎呀呀,可惜了,她晚上趁侍女打盹,把耳环拆下来,割腕自杀了。” “这女人也是狠,耳环啊,硬生生把手腕一点点磨破,血流得半个房间都是,第二天差点把发现尸体的侍女给吓死……” 沐扶苍听得心头剧跳:“京城的哪位小姐?什么时候的事?” “有个十多年了,还是赤狄王去京城见你们皇帝时候发生的事。那女人身份不简单,是……”李敬鑫打个响亮的酒嗝,冲到帐篷外呕吐,经常与那儿海说笑的一个狄人放下肉串,过去扶住他。 沐扶苍看情形不好再追问李敬鑫,重新坐回到垫子上,手肘支在膝盖上,托腮望着纳纱晶莹的瞳孔发呆。 京城的,身份不简单的小姐……如果那户人家没有落败,她很可能认识女人的亲族,甚至有过生意来往,但是她从没听说过哪家把女儿嫁去了狄族。 九夷、叛军、陆戎相继作乱,大雍四处用兵,难以为继,对没有公然宣战的狄族采取笼络政策,赤狄王在京城面圣时索取某位小姐,雍帝必然会同意。女子的家人如果深明大义,即使不舍,为国家也会送走女儿,如果是无情无义,那更好办,皇上自然有丰厚赏赐做补偿,总之对家门是个荣耀,他们没有隐瞒的必要,别人更不会替他们隐藏,除非…… 赤狄王索取的手段有问题,知情的京城人不能提。 老庙呢?他们故意准备纳纱送到赤狄王身边,一个容貌相似又同样美丽的女人不是小店的烙饼,轻易可得,老庙的处心积虑让沐扶苍不由得猜测他们与旧事有关。 也许是小姐的亲族委托?不然老庙在没有明显利益的情况下为什么分裂赤狄?别说是为了削弱狄族保护大雍,沐扶苍不相信老庙会有这种大仁大义的举动。 赤狄王怀抱美人,兴致昂扬,拿酒杯砸在长狄王的一箱贡礼上,酒杯在箱子上炸出一朵瞬间即逝的瓷花:“小子们,来摔跤!谁赢了,这些全赏他!” “好!” “谁敢和我翰木格比试!” …… 沐扶苍随着众人鼓掌起哄,被酒熏得嫣红的脸上,一双眼却冷如秋水。安难对赤狄的重要性类同元氏真氏与之拓律宽,不管赤狄王曾经与老庙有何冤仇,他们要挑起赤狄内乱,她是断断不许的,她要保全赤狄王,让赤狄与长狄自相残杀。 火堆燃尽,几点火星崩落,金红的光芒在寒冷的空气中一闪而过。参宴的主人客人多已醉倒,由侍女扶起送往各自的帐篷。沐扶苍甩开侍女:“我没醉,我自己走。” 沐扶苍踢开脚边的酒罐和挡路的醉汉,跌跌撞撞走出王帐,走到半路,一个女人拉住她。 “都说了,我没醉,让我自己走!”沐扶苍一把攥紧女人的手腕:“快放开我,我自己走。” 女人半搂半搀,把沐扶苍拉向王妃的居处,雍语狄语参半的讲道:“王妃让我带姑娘去说话。” 赤狄王妃坐在狐裘堆中,花糊的妆容残留在面上,头发因为抓扯一缕缕垂在肩头,珠花歪斜,衣襟凌乱。她也许是宴席上唯一一个没有喝醉的人——她哪有心情饮酒作乐呢! “方姑娘,你说,我和长狄王送来的那头小母猪比,谁更漂亮?” 沐扶苍向后一倒,把自己摔在皮毛堆中,枕着胳膊翘起腿:“当然是王妃漂亮。”她换上狄语,坑坑巴巴地恣意唱到:“草原的美人啊,你为什么忧愁,大地上开满鲜花,你是最美的那朵,无数少年仰望着你,但是你的骏马比风还快,腰间的长刀像流星划过,你不为人间停留,你在云中奔跑……” 王妃执著问道:“真的是我美吗?” “为什么他不停地去寻找女人,为什么要抱住纳纱,她们都比不上我啊!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她吗?可是那个京城女人没有我漂亮呀!”王妃发疯般撕扯捶打毛皮,把雪白的狐毛撕成漫天白雪:“我是第一美女,永远都是!他爱美人,他最爱的人应该是我!” 今夜,王妃失去了她的优雅,她变成暴躁的老女人,恐惧于自己失去的爱意,她着急地原地转圈,在皮毛上踩来走踩去:“我不能告诉阿爸,王爱上其他女人了,他们会把我妹妹送给王!呵,我的小妹妹长大了,他们管她叫做春天的花束!” 王妃正发疯时,“方姑娘”握住她的脚踝,她低下头,看见方姑娘一双微微眯起的醉眼,带着笑意,仰望着自己。“方姑娘”嗤笑道:“第一美女?哪怕是天上的仙女,只要男人想移情别恋,再美的容貌也留不住他。” 方姑娘捡起自王妃发间滑落的金钗:“就像这些宝贝,我们难道会因为有了一只能带的钗,就拒绝其他的金钗玉钗水晶钗吗?下一只珠宝没有身上的价钱高,我们就因此不买它吗?不会的,我们永远不会嫌多,梳妆台上的首饰永远不够带。女人对于男人也是一样,他就是想要他没有的新鲜货色。” 王妃像一只被惹怒的母狮,卡紧方姑娘的脖颈,狂叫道:“不!我要他爱我,我要做他最后的一个女人!” 王妃松开沐扶苍,抓起旁边的一只玉石磨成的匕首:“我要,我要去杀了纳纱!” 侍女尖叫着拦住王妃,王妃一脚一个将她们踹倒。她用力扯下门帘,将要迈出帐篷时身体一重,被方姑娘用力抱在怀里,王妃奋力挣扎,两人摔倒在毛毯上。 “你们出去,让我劝劝王妃!” 方姑娘将王妃压在身下,一只手撑起自己,俯视着王妃哭成花猫的脸:“我的美人王妃呀,你杀她有什么用?杀了一个纳纱,长狄王就会再送一个,你杀一个,他送一个,杀上四五次,就该轮到王杀你啦!” 王妃神思混乱,喃喃哭叫:“长狄王,长狄王,拓律宽……我要杀了你……” “这就对了!”方姑娘拍拍王妃的脸,贴在她耳边,诱惑道:“杀了拓律宽,就不会有人再送美人给你的王了。” “杀拓律宽,杀拓律宽……”王妃的眼神突然一清,推开方姑娘:“你是谁,为什么骗我去攻打长狄?” 方姑娘把手搭在额头上:“我啊,是一个小小的商人,但我也是一个女人,我不应该来见王妃,可是我喝醉了,王妃要问,我就不要钱地,直接告诉你答案。” “如何让一个男人永远离不开你。” 王妃急切地把耳朵贴近方姑娘:“怎么办?” “男人能找到的美人有很多,但一个有野心的男人最后选择的一定是能给他带来最大好处的女人。你不要和她们比美貌,你要和她们比权势,你是安难的女儿,只要安难强大到让王在意,他就不敢不爱你,同样,你一直是王妃,一直记挂着安难,你的族人便会支持你。”方姑娘此时瞧起来仿佛一点也不丑了,她笼着水光的眼睛,慧黠如灵狐。 “你身为王妃,最需要做的是,强大安难!” “强大安难……对,我要让阿爸去抢拓律宽的牛羊和女人!拓律宽送王女人,分走我的爱,我就去杀他抢他,让阿爸得到多多的奴隶与粮食,让王不敢离开我!” 两百二十一 “花束!” “伊玛哥哥!” 少女欢快地踏过积雪,向男子跑去,长长发辫波浪般在空中荡漾,编在发间的细碎金珠闪烁动人。 少女花束约莫十四五岁,腰身初现婀娜,圆鼓鼓的脸蛋真真是含苞待放的花朵。她小鹿般轻盈地扑在伊玛身上,男子接住他的小情人,大笑着抱紧她转圈,长袍扬起片片白雪。 “伊玛哥哥,你终于来看我了!”花束小脸红扑扑的,她伸出双臂搂紧伊玛的脖子。 伊玛在花束唇上深深一吻,心满意足道:“主人接到长狄王的邀请,来护送礼物给你们的王。昨天清点完礼物,我立即向主人请求几日时间过来陪你。” 花束睁着无辜的圆眼睛,哀怨道:“拓律宽的礼物送到了?里面一定有女人吧!王喜不喜欢?” 狄人可不讲究“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加上他们的驻扎位置十分紧要,不愿轻易外泄给对手,所以三狄间如果有意“讲和”,经常托雍名为李敬鑫的巫马葛里从中交流,确定两者皆是友善态度后,再派使者会面。 当然,像拓律宽这样因为刚刚整合部落,拿不出像样的贡礼,偷偷地完全托付给李敬鑫准备的情况是绝少数。 作为安难首领安难呼济的宝贝小女儿,花束可以随意进出他们的帐篷,多少听见父兄谈论几位狄王的事情,知道这几日长狄会送美女给王。 赤狄王自从娶安难末琳为妃后有近十年的时光不再杀妃娶妃,这是对安难氏的妥协,也是末琳的魅力。但是,最近一两年,末琳姐姐返回安难的次数越来越勤,她向母亲抱怨赤狄王不再在她的帐篷里留宿。 母亲安慰大女儿,男人都是如此,他们就像喜欢新鲜牛乳一样喜欢新鲜女人,但谁也比不过她的美貌,何况只要安难在,赤狄王身边有再多女人,他也不敢怠慢她。 “我不许他睡其他女人!我要做他唯一的王妃!”末琳一挥手将桌上的碗碟打翻在地,脆响惊得趴在旁边逗弄羊羔的花束一下爬起来,抱紧小羊躲到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小心地窥视脾气越来越坏的姐姐。 末琳即使发怒,脸上美艳依旧,只是再也没有过去动人的娇憨之态。母亲拍着女儿手背,责备道:“你嫁给王,本领没有长,脾气倒是像他了。他有再多的女人,你永远是赤狄王妃。” “将你的心放在孩子身上,听你阿兄说,大儿已经能拉开半石弓,是个好孩子。” “你为王生下三个儿子,将来王位上的人一定要流有安难的血液,这比什么都重要。” 母亲抚摸着末琳肩膀循循善诱,眼睛却越过她,望向倚在门口,沐浴着阳光的小女儿。 花束将脸埋在伊玛胸前毛茸茸的皮毛里,闷声闷气道:“先不要告诉他们这件事,趁着大家还不知道,你现在就带我走!我好怕阿爸阿妈将我送给王,上次姐姐回来时,阿妈那样看着我,我真的害怕。” 花束感觉到情郎轻抚自己的长发,他的胸膛温暖宽厚,随着坚定的声音微微起伏:“我会带走你,你一定是我的!” “花束,这是我从大雍万宝商行买来的耳环,喜不喜欢?带去给阿妈看看吧,我和你大哥有事讲,一会来帐篷找你。”伊玛粗壮的手指穿过发丝小心地为花束穿上耳环,他对待小情人时,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温柔耐性,完全不同于其他狄族男子,也许花束便是爱上这份少有的体贴。 伊玛来到安难氏的营地,没有走出几步远,一道洪亮的声音叫住他:“伊玛,你站住!” 安难那林双臂环胸,横眉冷眼,好像伊玛正在偷他的骏马,周围几个年轻的男人看见伊玛与花束并排而行,同样面色不善。 “快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花束松开牵住伊玛的手,挡在他前面,对那林嗔怪道:“大哥,他是我的情郎,是我邀请来的!” 那林从来拿这个最小的妹妹无可奈何,放软语气:“花束,阿妈新做了奶皮饼,你去找她吃饭吧,至于这小子,不是好家伙,不要一个人和他说话,我和他把事情讲清楚后,会让他去阿妈的帐篷见你。” 花束攥着伊玛衣角,有些怕自己走后哥哥打他,犹豫地不肯离开,使得那林和旁边爱慕花束的年轻男子们对伊玛更加不满。 伊玛低声哄劝道:“去吃饭吧,小花朵,我不会有事的,等你刚填饱肚子,我已经回到你身边。” 花束一步三回头地向阿妈的帐篷走去。伊玛和那林目送花束离开,转过头,两人立即变了神色:“懦夫!狐狸!我警告过你,离我妹妹远一点!” “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那林轻蔑地抽抽鼻子:“你滚吧,我不听,你跟随李敬鑫住在大雍,身上狐狸的臭气越来越重,我懒得陪你过家家。” 四周的男人们发出一阵哄笑,那林的笑声最为响亮,伊玛忍着怒火,咬牙低声道:“还记得十年前自杀的那个女人吗?” 那林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不管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算上俘虏来的异族女人,自杀而死的女人成百上千,那林和狄族其他男人从不会将她们放在心上——除了那个女人,伊玛提起的自然,也只能是她。 “你过来。”那林带着伊玛进入自己的帐篷,叫他的女人在外面看管,不许其他人靠近,放下帘子后,他才坐在地毯上,不快道:“你不是跟随葛里来送拓律宽的贡礼吗,为什么突然提起她?” 伊玛反而平静下来,在那林对面坐下,抓起桌子上的奶糖丢在嘴里,嚼了嚼才慢慢道:“王是真的喜欢那个女人啊。” 那林不耐烦道:“少说废话,王是喜欢她,甚至愿意为她死在京城。” 伊玛摇头道:“不会死,大雍的皇帝那时不敢和我们打仗,即使王在他的都城强暴了王爷的女儿,他也只会把那个女人当作礼物送到王身边。”这是事后狄人才明白的情况,当时,在京城的狄人几乎都以为大雍的皇帝要杀了他们。 那林不由地抚摸右臂,在厚厚的袖子下,那里有一道狰狞的刀疤,曾经深刻见骨的刀伤即使愈合后,也会在潮湿的下雨天带给他痛感。那林恶声恶气道:“你要说的只是这些?滚吧!” “你记得王对她的喜爱就好。”伊玛前倾身体,靠近那林:“长狄王送来的贡礼中有十几个女人,其中一个,长得非常非常像她。” “我在王妃举办的宴席上见到她,一眼就惊呆了,我想,所有见过那个女人的人,都会感觉又看见了她。” 那林的眉头越皱越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爱上长狄王送给他的女人了。”伊玛掩藏起眼中的同情:“我中午离开时,王还没有从帐篷里出来,王妃发疯一样要闯进帐篷,幸好有女奴拦住她。” 这已经不是暗示,伊玛把话说得不能再清楚,末琳要完全失去赤狄王的欢心了! “王只是一时欢乐,等新的女人出现,他很快就会厌倦她的。”那林紧紧握住手臂,难得说出违心之言。当时,他们与赤狄派出的队伍汇合,在即将赶到营地的路上,大家松懈戒备,给了京城女人机会,让她自杀身亡,勃然大怒的赤狄王一手抱着尸体,失去神志般拔刀砍杀随从,那林是陪赤狄王入京的使者,年幼的末琳为了玩耍则是跟随队伍前来接应,她被赤狄王吓呆了,那林为了保护她,抬手挡住赤狄王的刀口,手臂几乎被王砍做两截。 赤狄王是当真对京城女人用心了。 “王从来喜欢漂亮的女人,而那个大雍女人很美,只要我们送去更美的更年轻的女儿……”那林的眼神飘向桌子,桌子上摆着花束亲手压出的奶糖。 “花束再过一两年,一定会长成草原最美的女人。”伊玛不知道那林在看什么,但他知道那林想的是谁,花束身材太娇小,像个大雍少女,她还需要一点时间——也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那林突然生气了,他伸手一把抓紧伊玛的领口,恶狠狠道:“你不是……” “花束,你怎么哭了?”帐篷外传来女人的问话,那林和伊玛同时一惊,此时帐篷里一亮,花束撩开帘子,泪流满面。 “花束!”伊玛来不及解释,花束一拳头打在他脸上,哭着扭头跑开。 那林怒道:“我不是让你拦住靠近帐篷的人吗!” 女人惊慌道:“可是,那是花束呀,也要……啊!” 那林一刀砍下女人的头颅。他提着刀,愤怒地对着拦住他追逐妹妹的伊玛咆哮道:“你为什么不去追花束?你不是她的情郎吗!” 伊玛用自己的刀架住那林,同样凶狠地回吼道:“如果我不来解决,你们是不是要趁我不在时把她送到王的床上!” “她是我的!我不会让你们像卖牛羊一样抛弃她!你也看见了,花束她有多伤心!” 伊玛的反击反而让那林舒缓了情绪,他放下刀,苦笑道:“还好,花束没有看错人,你还算是个男人。可是……阿爸不会答应的。” 花束会和末琳一样,为安难的地位,变成赤狄王的妃子。 伊玛扯出僵硬的笑容:“那林,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送出花束,但是,你们为什么不……” 两百二十二 两个选择 钟一低声向沐扶苍汇报李敬鑫队伍的人员变化,他毕竟是男人,在男人群中探察自要比沐扶苍方便太多。 沐扶苍掀开帘子,放眼望去,灰黄土地与一个个小山丘般的帐篷间果然不见经常与那儿海同行的那个狄族男子。 “那儿海,你一个人呀?”沐扶苍随手拎起酒囊,走到埋头清点货品的那儿海身边,把酒囊丢给他。 那儿海原本冻红的耳朵更红了,手指差点拿不稳酒囊,他粗声应一下,便没词了,平时灵巧快语的“方姑娘”偏偏也不出声,就呆立在那儿海面前,场面一时尴尬起来。 “啊,啊,那个……”那儿海搔着耳根,没话找话道:“我,我在数数,收拾行李。赤狄王很满意我们的贺礼,开春或者更早时长狄王就会派使者来,但是老板说长狄太心急,不像是以前的元尔木,怕里面有问题,我们能早走就尽量早走。” 那儿海一紧张,将能说不能说的话一股脑全抖落出来了。 沐扶苍“不甚”好奇地追问道:“能有什么问题?难道长狄没有给你们货款?” “不是银子……”那儿海张张嘴,懊恼地揪着头发:“哎呀,老板不许我说出去的,叫我们偷偷整理货物准备离开。方姑娘,你可不要告诉赤狄的人呀!” “好,不聊了,我们只是商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已,谁管他们。”沐扶苍拍拍架子上的生牛皮:“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怎么不见经常和你一起的那个朋友帮忙?” 那儿海急于改变话题,颠三倒四地说道:“萨玛吗?他去安难部族找他的情人,要过几天才能回来,等他回来时我们也差不多要出发……呃,不是,我是说萨玛的情人是王妃最小的妹妹花束,她长得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美。” 花束啊…… 老庙借由沐扶苍打破了与狄地间的隔阂,他们本就是经营消息起家,精于这两三年想必在狄族里收买发展了不少细作,沐扶苍怀疑萨玛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有个情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沐扶苍长长地吐口气,白色哈气很快消失在寒风中:“也许是我在阴谋诡计里打混久了,杯弓蛇影,看谁都像是在藏奸,人家可能只是一对寻常情人呢。” 萨玛没有在安难停留很久,第二天傍晚时便回到商队,眼眶下还青肿了一片。 “哟,萨玛,那林揍你啦?春天的花束不好摘啊,哈哈哈哈!” “不是说只要一拳就能打服女人吗?怎么被花束的哥哥打回来了?”众人揶揄道。 萨玛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那林没有打死我,说明事情就成了,你们等着看吧,花束很快将变成我的女人!” 男人们哄笑起来,赤狄王娶末琳为妃尚有代价交换给安难,萨玛一个连领地都没有的穷小子凭什么轻易得到春天的花束? 萨玛扫过哈哈大笑的同伴们,嘴角挂上比他们更显嘲讽的笑意。 乌头钻出帐篷,把手揣在怀里,用下巴朝萨玛招呼道:“吃下肚的东西只有自己知道香不香。小伙子,来,我这有药膏。” 萨玛随乌头进了帐篷,其他人也不在意,继续吃饭的吃饭,数货的数货。 火炉烧得旺旺的,萨玛盘腿坐在炉边,在外面冻僵的皮肤给热气一烤,火辣辣地发痛。 乌头递给萨玛一个酒囊,萨玛喝到嘴里,却是熟悉的奶酒,又嫌弃地吐出来,拿袖子抹净嘴巴,急切道:“你们还要等多久?这冻死人的鬼地方,我一刻也呆不住了!” “是今日成事,明日成事,还是十年后成事,端看你此番在安难部族的表现了。”乌头捡起萨玛丢在地上的酒囊,重新安上塞子,仔细放回到桌子上。他是此次行动的主事人,倒是一直平心静气,一双三角眼要睁不睁,显得更小了。 “哼,不知道安难呼济那个老家伙怎么想,反正当我按你教的话,说到‘巫马和其他氏族并没有什么不同,真要拿正统定身分,那流淌狄王血脉的北狄纳麻氏才是我们的王。巫马自封赤狄王,不过仗着夺得狄王的宝刀而已。我现在住在赤王帐篷旁边,如果抢到宝刀,是不是我也可以自封为王’时,我感觉到那林遇见鹿群一样兴奋了。” “乌头,安难蠢了三四十年,真的会为花束背叛巫马吗?” 那林瞧不起萨玛身上狡猾且懦弱的“商人”习性,萨玛同样蔑视这群大脑和老牛筋一样僵硬的野蛮人,如果他是安难氏的首领,他早就巫马那个只会砍人睡女人的蠢货手中抢到狄王宝刀,自立为王,绝不会送女儿姐妹去讨人欢喜,只为求个附属的位置。 乌头将从沐扶苍那讨来的红薯放在炉子上,用铁钎转动着,垂下眼皮盯着红薯皮上渐渐浮现的黑纹,老神在在道:“会的,把大王宠爱纳纱并要她生下儿子,承诺立为继承人的消息传给安难,他们就会想明白,靠一两个女儿不足以稳固他们在赤狄的地位。如果这样还不足以激发呼济的野心,那就……” “将末琳与侍奉在赤狄王身边的安难氏一并杀了!” 萨玛冷笑道:“是啊,他们一贯自诩为勇士,我等着看,等自己的儿女姐妹死在赤狄王手中,他们所谓的烈性究竟有几分吧。” “不过,等安难与巫马打起来,你们一定要按约定将我平安送到大雍,给我大雍的户籍与五万两白银。” “自然,我们以诚信起家,从不食言。” 萨玛摸上眼角的淤青,疼得嘶嘶吸气,阴狠道:“我再补一个条件——留下花束的性命,把她交给我。” “我要亲手剥下她的脸皮!” “扑啪。” 炉子上的红薯发出小小的爆裂声,空气中逐渐弥漫起香甜的气息。 沐扶苍用小银刀轻巧一挑,将烤得乌黑的红薯滚到手中的小盘子上,再用小刀一割,焦皮裂开,冒着热气的金黄瓤肉实在是冬日的一大享受。 “王妃,你吃红薯吗?” 末琳瞪着紧闭的门帘不发一言,她面色妆容精细,头上别满珠花,一身白色狐皮,白绒毛间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宝石在胸前腕间闪闪发亮,比漂亮还要漂亮。可惜,她妆点得再美,此时欣赏她的人也只有贴身奴婢与贪吃红薯的“方姑娘”。 “三天了,他三天都在帐篷里陪那个棕眼睛的贱人!”沐扶苍把红薯吃得一干二净后,末琳终于说话了,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末琳起身就要冲出帐篷,婢女将头转向“方姑娘”。沐扶苍不负众望地出声拦住沉不住气的王妃:“大美人啊,我们不急着这一时半会,您的兄长很快就要来到了,请王妃耐心等待。慌慌张张过去,会让王以为你欺负纳纱,使王更加怜惜她,疼爱她。” 末琳把门帘抓在手里,将怒气忍了又忍,终究松手,拖着脚步走到沐扶苍面前,居高临下地问:“如果我说服阿爸与哥哥攻打长狄,王真的会重新爱上我吗?” “是打败长狄。”沐扶苍纠正道。末琳自那日宴会醉谈后,将“方姑娘”当作可以谈心的对象,一日里有半日留她在自己的帐篷里说话,沐扶苍倒是省了寻借口呆在王妃身边的功夫。王妃无甚城府,加上心神不宁,沐扶苍试探出许多珍贵的情报:“赤狄能上马打仗的男人一共有四万人,巫马氏占有一万多,安难氏约有八千,其余是三四千人的小部族。长狄因为内乱,现在打仗的男子不足三万,是不是?” 末琳用脚尖践踏裙角,烦躁地点点头:“是,我听王和首领这样认为的,阿爸也猜长狄男人不过三万。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赤狄比长狄人手多,马匹多,粮食多,长狄王据说是个极年轻的小子,他打仗一定赢不了王……” “当然,王是狄族最英勇的男人!”末琳打断沐扶苍,骄傲地宣布。 “是是是,所以赤狄王和长狄王打起来,一定是赤狄王赢,长狄的战马、女人和活下来的男人一定都归属赤狄,假如是安难最先进攻,又立下最多的战功,俘虏肯定多数留在安难,这样,安难会比巫马还要强大,到时王妃要王送走纳纱,王当然就会送走她。” “是吗?”末琳停下脚,道理是这个道理,“方姑娘”之前讲过,但还是觉得好像有些不通顺的地方,伺候一旁的两个婢女也开始窃窃私语。 沐扶苍淡定地表示:“当然是这样,为什么王妃会换上这身狐裘,因为它最珍贵啊,等王妃成了赤狄最贵重的女人,王肯定会在寻常的皮毛与珍贵的白狐裘间选择你呀。” 末琳稍微安心,坐下来:“好吧,我等着哥哥过来。方姑娘,如果你的方法成功了,作为报答,我每年都会把猎来的狐皮送给你。”三狄间经常爆发战争,势力此消彼涨,为提升地位攻打长狄,对于末琳和任何狄人来说,算不上是件大事。 “王妃,那林首领到了。” “哥哥!”末琳欢喜地起身迎接,那林掀开帽子,先看了沐扶苍一眼,末琳解释道:“不用管她,是我的人。” “我问你,巫马的人现在在这里的有多少?” “我们去打长狄吧!” 那林和末琳同时开口,又同时为对方的话惊了一惊。沐扶苍微微直起腰。 两百二十三 长狄使者 那林的反应比末琳更迅捷,他先皱眉问道:“打拓律宽?等大地重新长出青草时,长狄会派使者来谈和,我们可能要与他联手围攻北狄。虽然没有谈清条件,但几家首领都认为可以答应,拓律宽的礼物很有诚意。你要出气,不如杀巫……杀王帐里面的那个人。” 那林在前往王妃帐篷的路上已经问过留在此处的安难族人,从他们口中确定伊玛没有撒谎,赤狄王自从见到那个叫纳纱的女人后,彻底为她痴狂,三天四夜里几乎不离她片刻,宠爱程度更甚于最初娶到末琳的时日。 如果末琳因此生恨,提刀拿棍要去和王打个鼻青脸肿,那林才觉得正常,即使末琳经历磨练,逐渐成熟,最多也只会派人通知安难,喊来帮手后殴打赤狄王,像这种拐个弯找长狄王麻烦的做派,哪里是末琳想出的主意。 那林为伊玛说动了心,他舍不得将天真纯洁的小妹妹贡献给赤狄王,安难与其一个个地送去姐妹讨好赤狄王,不如里应外合抢到作为传承信物的狄王宝刀,取代巫马氏。 安难呼济没有直接回绝激动的儿子,让他先到赤狄王大营仔细探明情况并询问末琳的打算。 妹妹是怎么个性格,看着她长大的那林一清二楚,他本以为末琳会一口应下,摩拳擦掌地要手刃赤狄王,他已经准备好劝末琳按捺住,等候时机,没想到妹妹恨的人是长狄王…… “哼,哥哥总说我笨,这回是你们想错了,杀一个纳纱,还有会有其他女人,不如将长狄打服,看谁以后还敢送女人给王!”末琳误以为哥哥是来杀纳纱的。 “拓律宽刚刚收拢长狄,根基未稳,正是我们出兵的时机。只要打赢长狄,安难要马有马,要人有人,王再不敢离开我了!”末琳长长睫毛眨动,扑闪出野心的火花。 虽然最终目的殊途同归,但……那林凶狠的眼神落在静坐一旁的陌生丑女身上:“谁给你出的主意?她吗?” 丑女站起,将手压在胸前弯腰行礼,用缓慢而发音清楚的狄语道:“我是跟随李敬鑫老板护送贡品的商人。王妃雇佣了我,我会为你们提供长狄的消息。” 那林将手搁在刀把上,表情越发不善:“原来是外面的商人。” 丑女仿佛没有感受到那林的杀气,微笑道:“大家都叫我方姑娘。” “方姑娘,看着葛里的面上,我给你个痛快。”那林缓缓拔出一截刀身,寒光四射:“追逐粪便的苍蝇一样的商人。” “哥哥!”末琳用手心抵住刀把,试图阻止那林:“她是来帮我的!” “我和阿爸的话你不听,听她的!她的身份你清楚吗?万一是巫马的探子呢!就算不是,商人里没好东西,全是随风摇摆的懦夫。” 方姑娘笑容不改:“天地间万物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何况是我们这些四处奔波,为大家带去需要货品的商人?一来一去,各取所需,交易公平,正如蜜蜂与花,都不能因为蜜蜂的游移拒绝蜂蜜的鲜甜。” “哼,那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把我们出卖给其他人?” “卖给谁?”方姑娘反问道:“卖给长狄?长狄王可出不起我的报酬,赤狄王倒是给得起,可惜,我和你一样地清楚知道,他的高贵让他只会砍下我的头,而不是与我这个小小的商人讨价还价。谈生意,谈生意,谈都不成,哪来的生意可做?” 方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瞳一转,向王妃末琳点头道:“王妃需要我,纳纱的出现看似小事,但王强烈的爱意让她变成威胁——如果纳纱生下儿子,王的继承人还会是安难氏所出的吗?我恰好有长狄的消息,吞下长狄,安难实力大增,我获利更多,此时不卖给安难,我便不算商人了。” “嗯?”末琳觉得方姑娘的话有些奇怪,和之前讲给自己的解释不完全一样。 当然,沐扶苍这番理由,不是给她,是准备给安难氏的借口。 那林拔刀的手停住,沐扶苍笑盈盈地补充道:“我以为,我的要求很明白,大家都能得到好处,这种建立在利益上的交情,比停留在嘴角的承诺更值得信任。” “噶哒”,刀重归于鞘,发出一声清响,那林向外走去:“你出来。” 沐扶苍跟在那林背后。看背影,那林不高不矮,不胖也不显瘦,不聪明到能识破商队中的种种算计,又不愚笨到只会挥刀砍人,正是个合适的人选。 想来老庙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沐扶苍把那林的意思听得很明白,伊玛是花束的恋人,他才从安难部族来回一趟,那林便生起叛逆之心,即使狄人崇尚武力,将战争视为将家常便饭,这个时机也嫌太巧:“老庙果然早有准备,不过,一个伊玛还不足以说动安难氏,料来他们利用伊玛和花束的关系晓之以情,另有身份足够的人动之以理,试图掀起赤狄内斗,正和我此行目的发生冲突。我真正的对手,反而是老庙。” 那林避开人群,在营地边缘停住脚,两人站在灰黄土地与皑皑白雪交接处。 “是你诱骗我妹妹去攻打长狄。” “我知道你贪图安难氏给出的好处,但你凭什么认为我们能打赢长狄?”那林不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他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战斗,经验丰富,豪气好胜的同时深知胜负无常,他要沐扶苍拿出她押注的理由。 “北狄长狄像老虎一样盯着赤狄,只要赤狄声势消弱,他们一地会扑上来抢食,而赤狄也一样。据我所知在长狄内乱,不能外顾时,你们趁机消灭了许多归属长狄的部落。三狄间任何同盟全是一时约定,随时可能被撕毁。”其实沐扶苍也推波助澜,在劫杀长狄部族中出过力,这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那林眼神一闪:“嗯。” “安难要保全自己在赤狄中的地位,不惜献上草原第一美人,令她承受多年痛苦。” 那林登时暴怒,额角青筋跳动,强忍着火气,一字字吐道:“说下去。” “可惜纳纱的到来打破了你们与赤狄王之间的平衡。纳纱太年轻,赤狄王对纳纱的喜爱不知会持续多久,即使安难献上第二个草原美女……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一句话痛快说了,那位安难姑娘再美,以赤狄王的痴迷也未必能替代纳纱,只是多添一个苦命女子。所以安难最有效果的方法是通过战斗提升自己实力,变成威胁,甚至于——”沐扶苍一挑眉角,悠悠道:“取代赤狄王。” 那林有些烦躁地在积雪上踩来踩去:“我们要打仗,但不能是打巫马氏,避免长狄北狄趁机杀来,所以你劝我们先打长狄?” “是,北狄西北方,危险更小些,不如先解决长狄,消除外患,再对抗巫马氏。反正王妃一时不会被废,随时可以进入赤狄王帐篷抢得狄王宝刀,只要你们武力足够镇压巫马氏,再拿得宝刀,成为新王族轻而易举。” “你这些只是劝我们不打巫马氏,不是我们一定能胜过长狄的理由。” 沐扶苍轻轻抛出最重要的那个消息:“拓律宽此时不在长狄。” “什么!?”那林失声道。 “这就是我的理由与底气,长狄派出使者入京拜见我皇,拓律宽正混在使者队伍里,算时间,他此时已经在皇城中了。元尔木固然是一时豪杰,但拓律宽才是长狄王,少了他坐镇,长狄就是断了一条腿的残废人,跑不动。” “这是合并长狄的大好时机啊!” 打巫马还是打长狄?巫马与安难相邻极近,可以奇袭,打赤狄王一个措手不及,原本进攻长狄的难度大于巫马,但是拓律宽不在长狄,元尔木独木难支……那林心思复杂地回到末琳王妃的帐篷。 “哥哥,不过是抢拓律宽几个部落,有什么困难的。”末琳抱怨道;“咦,方姑娘呢?你凭什么杀她!” “我没杀她,回来时葛里把她叫走了。”那林不耐道。 李敬鑫困难地转动套在粗壮手指上的金戒指,和方姑娘笑叹道:“大雍女子不输须眉啊,我碰见为难的事,居然立即想与方姑娘商议,听听您的建议。” “李老板客气了,我初出茅庐,生意还须您照顾着。” “其实事情也不大,长狄王的人通知我,想提前派出使者与赤狄王见面,赤狄王对我们的礼物非常满意,只要一提,他肯定会答应使者见面的要求。只是这事太急,他们来到时,我们还停留在赤狄没有离开。” “我们是正经商人,随从护卫又多,还怕和他们见面吗?”沐扶苍装傻道,心里清楚纳纱的效果太好,李敬鑫起贪心,想在长狄王和赤狄王面前独揽功劳,不愿“方姑娘”捅出纳纱来自于她的手下。 “方姑娘,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要用纳纱换那个雍女,我答应了,现在人该放的放,该送的送,这单生意……” “这单生意算是您付了定金。”沐扶苍打断李敬鑫的话。站在周围的李敬鑫狄人侍卫杀气渐起。 “好商量,好商量。”李敬鑫和气地笑笑:“方姑娘想拿剩下一半换什么?” “我有自知之明,纳纱在您李老板手里最值钱,我留不住她,只想拿她换些狄族的消息,比如那长狄刚刚合三为一,里面大有机会,如果有需要,麻烦李老板第一个想到我方姑娘,各种生意我都敢接着。” 李敬鑫闻言大悦:“好,方姑娘果然是个明白人,这笔生意成了!为了表现我的诚意,这便告诉你一个趣闻。” “长狄使者提前的一个理由是,他们发现一把宝刀,据说锋锐无比,而且能给使用者带来神奇的力量……” 两百二十四 强者越强 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松香味与糕点的奶味混合在一起,让空气粘稠得快要凝固。 沐扶苍拈起香甜柔软的松子糕,送入口中。珍宝阁待客用的松子糕是用糯米粉压成,李敬鑫的松子糕则是牛乳凝固加入研磨细碎的松子,雪白柔滑,入口即化,好吃是好吃,但沐扶苍近来吃多了肉奶,含着奶糕,实在想念自己的烤红薯。 沐扶苍打个哈欠,困倦道:“宝刀么?我想刀不会是俗物,倘若用破铜烂铁哄赤狄王见他们,等拿到王面前立即露馅,王大怒,两家的合盟宣告作废,前功尽弃,甚至枉送性命,这是何苦来哉。但是,长狄使者说那是什么神器,我万万不能信的,刀枪棍棒皆是死物,做到极致也不过锋利强韧,不惧水火侵蚀罢了,要是会影响到活人,这哪里是武器,分明是成精的妖物。” 李敬鑫酒足饭饱,心事了结,半躺在皮毛堆成的靠垫上,用一种欣赏而且慈祥的眼神注视着“方姑娘”,像是老爷爷给乖孙女讲故事般缓缓说开:“姑娘,所谓宝刀,未必是长狄胡编出来的借口。我的伙计过来汇报我消息前,曾亲手接触过宝刀,他在拿起刀的瞬间便感觉身上多了一股额外的气力,而且随时间推移,气力越大。我这个伙计原本是好手……” 李敬鑫笑望了“方姑娘”一眼:“当然,和姑娘比,可能略输上半分,并非绝顶,但他拿着刀时,完全无人可敌,拳头厚的石板能一刀劈碎,像削苹果一样干脆,而且握刀时间越长,气力越大。” 李敬鑫没必要骗人,他言之凿凿,宝刀必定如使者描述般离奇,“方姑娘”听得精神,从垫子上爬起来,身体前倾,双眼发亮:“真的啊?!抱着刀睡上一宿,岂不是赶得上别人十年苦修?” “可惜,他松开刀后,那股气力即便衰减,再等两三时辰,就恢复到原始力道。” “方姑娘”遗憾道:“哦,就像那春药似的,只管一时。” 李敬鑫犹豫一下,又续道:“其实不止一时之功,伙计当晚做得一梦,梦见,”李敬鑫皱起眉头,眯起眼睛,搜肠刮肚地试图用恰当的雍语向方姑娘转述伙计的感受:“他在梦中清醒,看见帐篷里飘满五颜六色的光芒,有声音从他体内发出,似男似女,不是狄语不是雍语。他的耳朵没有听懂,可是身体懂了那声音的意思,不由自主地随着声音动作起来。随着动作,空中的光开始绕着他旋转,转着转着,甚至有些光飞进他的身体。” 方姑娘听得入神,索性跨过矮桌,坐到李敬鑫身旁,饶有兴趣地追问:“然后呢?那些光有什么用,他怎么知道这和宝刀有关系?” “伙计第二天醒来——真正的醒来——发现那不属于自己的气力又出现了,感觉完全像昨天一样,只是气力也像上次,会逐渐消失,而且这次消失后,他感觉自己身体好像缺了一块东西似的。” “如果伙计能得到刀,天天梦见五彩光芒,气力得到补充,也许他可以真正成为得道高……”李敬鑫轻轻扇了自己一嘴巴:“呸,成为武功第一!” “得道什么?得道高人?”“方姑娘”敏锐抓住李敬鑫的口误:“我曾经遇见过几位神秘能人,他们来无影去无踪,法术神奇,近于鬼神,难道宝刀和他们有关系?那可就不属于武功了!” “嘘!”李敬鑫连忙止住方姑娘话头,压低声音:“哎呦,你是雍人,在你的国见过他们倒不算太稀奇,但是在草原,千万不要提,吓人!” “方姑娘”摇着李敬鑫,撒娇道:“讲下去嘛,我不怕花妖狐魅,更不怕鬼故事。” “赤红山脉听说过吧!里面居住着罪人的后裔。” “我本姓巫马,巫马氏是狄族中最古老的氏族之一,而且兴盛至今。小时候我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想闯进赤红山脉冒险,半路被阿爸追回,给他打个半死。”李敬鑫有些怀念有些恐惧地追忆往事:“阿爸打完告诉我,在三百多年前,人是可以借用神力,使出种种非凡手段的,我想,他们就像你看见的那些神秘人一样吧。但是,在武烈女帝时,有人用神力犯下杵逆神灵的大罪,使神灵抛弃了人间,从此得道者逐渐凋零,只有一丁点天资出众的人能运用手段‘偷得’一些神力使用,而且还有诸多限制,不复百年前的风光。” “女帝曾经销毁过史书,你们可能不知道往事,当他们做神仙崇拜,但我们巫马氏口口相传,一直保留着对他们的忌讳,此外,那个杵逆神灵的人,据说就是在赤红山脉与神抗争,他的后人被神封印在赤红山脉。我们误入赤红山脉的族人,经常遭遇不测,甚至尸骨无存。” “你怀疑……” “我以为,长狄获得的宝刀,就是当年他们的遗物!” 方姑娘拖长声音:“哦?那你为什么还敢接触那把‘被诅咒’的刀?” 李敬鑫搓搓手,脸上肥肉鼓起,把眼睛挤成一条弧线:“因为我不是跑你们大雍跑得勤吗,发现那些人活得还挺不错,没见谁遭受神罚,我就想,可能诅咒只发生在草原,要是再发现遗物,可以卖进大雍嘛!” 难怪李敬鑫忌讳神罚诅咒,还要和她讲这么多!方姑娘“扑哧”笑道:“能把一切做成生意,李老板不发财还有谁发财?可惜那刀是长狄送给赤狄王的,你我捞不到,等再发现下一把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也不是没机会,长狄王没把当礼物,只是拿它做借口提前见王,这么个宝贝,就算是我这个猜到他来历的人也舍不得白白送走啊!使者要拿它当彩头,在赤狄举行比武大会,只要自认有本事,都可以参加,由最后力压群雄的人带走宝刀。” 方姑娘想了想:“长狄使者中是不是有许多好手?长狄与赤狄之前的接触处于劣势,他们想用勇士在比武会上打败赤狄,带回宝刀,一来提前见到赤狄王,二来找机会压一压赤狄的风头。” 李敬鑫一拍巴掌:“方姑娘聪慧!确实如此,长狄使者来了一二百人,个个勇猛强壮。元氏出智者,真氏出勇士,即使身在赤狄,赤狄王也不一定能赢得宝刀。我见方姑娘手下有几位伙计,甚是有本事,我们大可一试!狄族尊重强者,在比武会上绝对公平,输赢都不用怕遭到报复。” “好!我派人参加,如果我们商队获胜,宝刀由我带回大雍,利润五五分成!” 方姑娘伸手,与李敬鑫击掌约定。 沐扶苍回到自己的帐篷,召来乌头与钟大,略去李敬鑫告诉自己的赤红往事,挑挑拣拣,将长狄使者的目的讲个大概,同时表示出自己强烈的,夺取宝刀的意愿。 乌头像沐扶苍夸李敬鑫那般,“夸赞”道:“‘方姑娘’果然是商人,任何时候都不忘生财有道。” 沐扶苍淡淡道:“我既然撑着商行上下千万个饭碗,自然不能忘记赚钱,随你们来狄族走一趟,总不能赔了时间又丢钱。” 乌头把手缩回袖子,向帐篷外走去:“好,您是老庙的雇主,又是我们此行的同伴,我们替您打这场,不让您做亏本的买卖。” 门帘掀开,一阵寒风吹进帐篷。 “阿嚏!” 美人把毯子往上提一提,掩住圆润白嫩的肩膀。赤狄王一把把半裸的纳纱搂紧怀里,低头在她额头上狠狠一亲,才漫不经心地对站在下方的李敬鑫道:“带来力量的宝刀?葛里,它是不是拓律宽从赤红山脉刨出来的老家伙?” 李敬鑫谨慎道:“可能是,它与我族世代流传的警示很像。王,它很危险,只怕给赤狄带来灾祸,不如回绝长狄使者的请求?” “怕?哈哈哈哈,叫他们带着刀来!我从来不怕任何危险!”赤狄王狂妄地大笑,粗鲁地把不停挣扎试图推开自己的纳纱按在垫子上。李敬鑫从桌角边望见一条白生生的长腿,连忙收回目光,行礼退下。 走出王帐,李敬鑫对等在半路的“方姑娘”重重一点头:“成了!” 以赤狄王的脾气,李敬鑫稍微一激将,他必然满口应下。沐扶苍在心里告诉钟一道:“你要为我赢下宝刀。” 钟一却反常地犹豫道:“赢下它?” 黑水众能直接从主人的心意间接受命令,钟一之所以迟疑,是因为他感觉到沐扶苍心中生起波澜,可他毕竟是傀人,明白沐扶苍的要求,却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思维。 “赢,我心中的犹豫不是因为不想得到它,而是觉得宝器的出现很奇怪,很奇怪。” “我不能感受到灵气,但听李敬鑫的描述,长狄的宝刀大概就是像折月剑那样的存在。也许宝器的来历确实与消失的得道者有关,但它绝不是他们的遗物。” “就折月剑来看,它的款式是近年来在大雍流行的佩剑样式,绝对是新打造的武器。” “有人在制造宝器,有意在大雍、狄族里挑选强者,用宝器为他们开启灵气,并挑起他们之间的竞争。” “就像……养蛊!” 两百二十五 在比武之外 帐篷斜倒,马匹不安地喷着白气,凌乱脚印汇集之处,是乌压压的人群,手持武器的赤狄人将长狄使者团团包围在中间。 也许是为比武夺刀,前来赤狄的长狄男子足有两百一十人之多,为首的三个使者进入帐篷拜见赤狄王,剩余两百余人等在帐篷外稍远处的空地处。 按大雍军制,两百人只是区区两个小队,大雍每次抵抗狄族侵扰起码会派出一营,即五百个士兵参战,可见两百人作为士兵嫌少,但作为使者又太多。他们挤在帐篷与帐篷之间形成的小路上,难免挡道,不小心与赤狄人产生纠纷——其实小路再宽两倍,一方,或者双方,依然会找机会闹起来,周围的赤狄男子听见争吵声,拿起刀锤包围“闹事”的长狄使者。 赤狄王的驻地约有三千个男子,加上这几日他召来参加比武会的各氏族勇士,此时营地整整聚集了五千个英勇战士,只分出十分之一,便用人数将长狄人压制。 长狄人输人却不输气势,围成内外两圈,刀口向外,盾牌直立,组成迎敌圆阵。 在一触即发的战场更外围,是赤狄妇女儿童与商人们在旁观。孩子们嬉笑着鼓掌叫好,母亲牢牢地把他们搂在自己怀里,怕一个松懈叫孩子闯入战区。李敬鑫陪使者入帐见王,他的狄人伙计没有接到命令,远远避开,左右不帮。 立在李敬鑫伙计侍卫旁边的是几位大雍商人,其中有一位高挑丑陋的大雍女子,她不喜不怒,冷眼旁观。叫做魏来的雍商,钻出帐篷,慢慢踱到同伴身边:“咦?不联合了吗?” 女子轻声说:“他们打不起来。” 魏来虎背熊腰,胳膊几有女子腰围粗细,是老庙为此次任务调来的武功好高手,他对狄族了解不深,纳罕道:“难道这不是要开打吗?” 三角眼的男人道:“方姑娘说得不错,这不是要开战。”他顿了顿,把三角眼眯得更小些:“看架势,长狄王果真要与赤狄联手。” 正是因为有心谈判,他们才故意彰显己方武力,为自己的王争取优势。 王帐就在附近,男人们不可能当着赤狄王的面真打成乱局,互相给对方下马威后,缓缓退散。方姑娘在杀气未褪的男子中,望见那林行走在安难族人间。 那林感应到方姑娘的目光,侧头看来,又很快收回目光,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没有对方姑娘做出任何回应。 “他还在犹豫。”沐扶苍一直看着那林消失在人群中:“直到拓律宽的使者见到赤狄王,安难氏也没有在进攻长狄与背叛巫马自立为王间做出选择。” 那林这次来到赤狄王领地,带来五百个勇士,是各氏部里来人最多的一族,李敬鑫私下告诉沐扶苍,在安难氏与巫马营地之间,另有八百名安难氏驻扎。 李敬鑫敏锐地感觉到安难氏的反常,他担心地同“方姑娘”商量道:“那林一定是为王妃报复而来,七分可能是拿长狄使者开刀,另有三分只怕要拿我的人头安慰王妃,你和我在比武大会后暂时不要走,待安难氏的等到不耐烦离开,我再骗赤狄王派人送我们到大雍边疆躲一躲。” 沐扶苍摇摇头:“李老板放心,我们只是夹在中间跑腿的,即使他们乱战起来,火也烧不到我们身上。” “希望吧。”李敬鑫长叹接着短叹,他在大雍三狄间经商多年,大大小小的场面见过不知凡许,但这一次简单的送礼任务,却给他带来不祥的预感:“难道是因为宝刀诅咒的缘故吗?也许我不该打它的主意,前几天直接走人就好了……” “李老板,您在说?”沐扶苍听见李敬鑫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语:“是要出事了吗?” “哦哦,没有,姑娘放心,长狄是来谈和的,礼物都送到了,想来不会出意外,我们很安全。”李敬鑫借着劝慰沐扶苍,说给自己听:“只是一趟寻常的生意。” “是啊,不会出事……”沐扶苍嘴角带上笑意,眼神则是冷的。不会出事吗?可她要的,就是出事! 老庙一定有人安排在安难氏,不停鼓动那林他们背叛赤狄王,那林在沐扶苍与老庙人给出的两种选择间不能抉择,他的犹豫甚至影响到末琳王妃,末琳已经有两天不再召见沐扶苍,最后一次相见时,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送给沐扶苍一盘熏羊腿,便打发人离去。 “选不出来啊,那让我替你们选吧。”沐扶苍在腰间缠上布条,换上黑色没有任何纹饰的狄族长袍,趁夜向长狄使者的帐篷处掠去。 她敢带着钟一,两个人来到赤狄的依仗,不是靠与李敬鑫的交情,更不是靠老庙的“支持”,沐扶苍的勇气来源于自身实力和怀中削铁如泥的碎玉刀。 守夜的狄人或坐在篝火周围饮酒闲谈,或三五成群在帐篷间毫无目的地漫步。沐扶苍如一只黑猫,机敏地绕过一队队守夜人,向使者们靠近。 或是出于两族间的防备,长狄使者的帐篷支在稍远的空地上,赤狄的巡夜人只在自家那边行走,不搭理他们。长狄的使者也宽心,三四十个帐篷,只有一堆火三个人,坐在一起烤羊腿慢嚼。 沐扶苍伸手拔出碎玉,匕首一片乌黑——她事先涂漆,使它在明朗月光下不会映出光芒意外惊扰到对手。 “如果使者惨死在赤狄王的营地,长狄和赤狄,必然开战。安难氏,你们只能选择我的主意,进攻长狄!”沐扶苍活动手腕,轻巧地挽个刀花:“先杀守夜者,再杀中间大帐篷里的使者头领!” 沐扶苍一手持刀,另一只手捏住小瓷瓶,用是食指和拇指拔开瓶塞。瓶子里是小辟提供的哑药,沐扶苍不能保证自己能在守夜人出声前将三人瞬间击毙,便决定袭击的同时洒出哑药。 火堆前是大片的、没有遮掩的荒地,只有其中个头略高的男人后背离一座帐篷相对较近,沐扶苍衡量距离,感觉凭自己速度可以一试,便绕个圈子转到帐篷后面,蹲下身贴着帐篷向火堆慢慢靠近。 随着角度变化,火光逐渐明亮,沐扶苍握紧碎玉,双腿蓄力,即将纵身一击时,男子对面的原本低头吃肉的络腮胡子突然有所警觉,抬起头,正对上大半个身体露在帐篷外边的黑衣人! “呜!”络腮胡子张口欲呼,沐扶苍见机不妙,屏住呼吸,丢出哑药。白茫茫的药雾笼罩住三个狄族男人。 白雾弥漫,一道惨青的光芒却穿白茫,直向沐扶苍劈来! 那光铺天盖地,不知从何而起,沐扶苍仓促回刀挡在身前,接下杀招。 “有高手埋伏!”沐扶苍就地一滚,闪身窜进大帐篷:“不可恋战,直接杀掉使者领队。” 帐篷里,被子散开,枕头斜在一旁,竟是空无一人! 几道青芒穿过帐篷,追击而至,将厚厚的毡子撕碎,沐扶苍运刀割开帐篷另一边,在青光乱迸间黑烟般向营地外飘去。 一击一逃,只是短短几个弹指,这时被青芒再次扬上天的药粉还未飘落。沐扶苍逃出刀光范围后匆匆回头,看见火堆边的守夜人站起身,正抬手捂住口鼻跑走,火光透过白雾,隐现显出他们的身形。 “那高个头,竟有些眼熟?”青芒必是修炼灵气的武者发出,沐扶苍究竟修行幽冥气的时日尚浅,不欲与他们正面交锋,一瞥后即刻加快速度。她已经惊动了长狄人,须在赤狄接到示警前回到自己帐篷。 而此时沐扶苍的帐篷前,打斗已经即将爆发。 “再说一次,让开!我有正事与她商议。”乌头语气沉浊,已在发怒的边缘,魏来与另几位老庙人对拦在帐篷前的钟一怒目而视。 钟一强硬地回绝道:“我也再说一次,姑娘已经睡下,任何事,明早再谈!” 魏来上前一步,尖刻道:“出来混江湖的,还当自己是哪门子小姐不成?少装金枝玉叶,我们已经给她时间穿衣,再不出声,我就直接闯进去!” 乌头呵呵冷笑:“小魏,这位‘方姑娘’倒确实是金枝玉叶,可是,在这个地界上,金枝玉叶没有一匹快马尊贵!” 魏来的声音有些大,惊动李敬鑫安排的守夜伙计,他们走过来发现是雍人内讧,好奇地打量乌头和钟一几眼后远远地避开。 待狄人远离,乌头将手从袖子里拿出:“你一定要我们动手了?” “你们一定要来侮辱小姐?” “哼,给脸不要脸!”魏来已经磨尽耐心,低喝一声,长拳击脸,膝盖上顶,手脚齐出向钟一攻来。 钟一侧身躲避,闪过魏来攻势,在两人错身的刹那抬臂肘击魏来后脑,魏来身体折断般向前一弯,同样躲开钟一的攻击。 两招间两人没有能碰到对方衣角,心里齐叹道:“好俊的身手!” “再来!”魏来斗志激发,钟一却脸色一变,在钟一与魏来纠缠时,乌头已悄然无声地靠近门口,正与伸手掀开门帘。 在乌头碰到门帘前,一只手指修长,略比一般女子柔荑大些的素手从内撩起帘子:“几位老板,你们不累么?” 沐扶苍长发披垂,裹着被子,倦倦道:“好吧,我洗耳恭听,请乌头老板赐教,何事重要到我连觉也不能睡?” 乌头似乎有些诧异,魏来奇道:“你真的一直在里面睡觉?” 沐扶苍冷笑:“夜深人静,我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乌头短暂惊讶后,立即收起神色,改口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入睡,不如趁长狄与赤狄正式结盟前好好商议下对策。” 哪有什么重要的事可以讨论,他只是诚心不让沐扶苍独处,这回换做沐扶苍惊讶:“乌头,你这是逼我大出粗鄙之言啊!” 沐扶苍没有真爆出粗口,急匆匆跑来的老庙人打断了她与乌头的对话:“不好,长狄那边出事了!” 二百二十六 灵气不出,谁堪称雄 乌头闻言,阴沉沉地看向沐扶苍,沐扶苍抢先问道:“你说仔细了,长狄使者那边发生何事?” 老庙留在此处的人皆心想:“明知故问,使者发生何事,难道不是你最清楚吗?可惜我们竟没防住你。也是奇了,一共才两个人怎么折腾出这么多事,难怪许老叫我们小心着她。” 借着巡夜的理由,四处探查消息归来的伙计大喘口气,粗声道:“刚才长狄的帐篷突然起火,他们和赤狄的人正在扬雪扑火。” 乌头心里一沉:“可有死伤?”他认定有使者,尤其是为首的那几个人,只怕已经在火灾前惨死。虽然老庙此行目的并非是真心期盼长狄赤狄合作,但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令乌头相当恼火。 伙计回想片刻,迟疑道:“不清楚,人多手杂天又暗,小的怕给狄人误会,也不好靠的太近。至少在我离开前,不曾见有尸体抬出来。” 沐扶苍卷紧被子,便要缩回帐篷里:“哦,大约是不小心失火,如果真烧死人,哪里能这么安安静静地救火,早吵嚷起来了。” 乌头一手撑住即将落下的门帘:“姑娘,看来关于赤狄与长狄的事,我们需要商量一下……” “离我远一些!”也许是乌头与她的距离太近,让沐扶苍感觉受到冒犯,训斥道:“乌老板,我们可不是化外之地的蛮民,我随你们到狄地,固然顾不上讲究身份高低,但请你莫忘了起码的男女之防。” “就你还讲究男女有别?”魏来嘴角一抽,诧异之情多于嘲讽之意。 一路上沐扶苍吃穿住行与其他伙计一般,脸上又涂黑扮丑,举止粗豪,打架利索,若不是身材窈窕些,大家几乎拿她当男人看待,由沐扶苍说出“男女之防”不免有些可笑。 “名誉之事最难自辩,再坐得端行得直,也架不住人这一进来,让我百口莫辩,平白没了名节。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现在顾虑多,却不敢让有心人拿把柄,乌老板,有事情,天亮了再说。” “也不照照镜子,乌头和你,嘿,那是乌头没了名节!”几个心眼活的老庙人看出乌头对方姑娘的态度和其它女人有些不同,哄笑起来。 乌头在老庙的地位甚高,他是唯一了解“方姑娘”底细的人,老庙对沐扶苍另有需求,不能在此时与她翻脸,他放下门帘:“好,等白天。” “嗯?” 乌头松手的瞬间微怔,魏来经过同伴提点,挑眉挤眼道:“舍不得啊?” “滚,既然清醒了,都去打探消息去。” 乌头走出两步,又回头望了一眼沐扶苍的帐篷,他刚刚要合上门帘的时候,感觉到从她的帐篷里,似乎吹出来一股寒风? 老庙人渐渐走远,钟一在帐篷前来回巡逻。他正走着,忽然站定,缓慢眨动一下眼睛,迈步到马架旁,俯身捡起锤子,带着它绕到沐扶苍帐篷后面。 帐篷一角被蛮力拔开,木桩简单压在毡布边缘,冷风从缝隙内灌入。 “将木桩砸上。”沐扶苍的命令直接在钟一脑海中“响起”。他遵循指示将木桩竖起,抡锤把毡布重新钉紧。 沐扶苍已换上灰裘,坐在温暖的火炉边,抬起手,微弱火光照出上面的一抹浅红擦痕。 “好,再来!”大汉从地上爬起来,在喝彩声中扑向蓄势待发的对手。 乌头端着酒碗坐在沐扶苍身边,低声道:“长狄烧毁一顶帐篷,自称是巡夜人醉酒失火。” “不然呢,还能怎么失火?”沐扶苍“兴奋”盯着台上比试的两个狄族勇士,随口反道。 乌头把喝干的酒碗墩在桌上,沉默观赏着狄族人的表演。沐扶苍眼不错地看着打架,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豆子,不知不觉将半盘干豆子捏成粉末。 巨大的火堆连成长龙,熊熊烈火环绕三个赛场,几乎将天上的日光压下。喝彩声挑衅声在人们耳边咆哮,他们口中发出的呐喊汇合在沸腾的声浪中,和火光一起驱散尽冬末的酷寒。 那儿海大吼一声将对手摔下台,抬手擦去流到眼角的汗水,小小地侧头,带着一点得意与羞涩,朝“方姑娘”的看去。那儿海的得意只维持了小马吃一把草的时间,新上场的安难勇士便将他压在身下,用粗壮的胳膊迫使他投降。 那儿海沮丧地走下台,同伴们抬着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有伊玛注意到他,挤开兴奋的人群来到近前,拍拍那儿海的肩膀:“和你说了,不要先上去,力气最大的勇士也敌不过大家轮流比试,我们打架要像做生意一样讲策略。” 那儿海郁闷地连喝了两碗酒,不甘心地又扭头瞧“方姑娘”,可惜不管是他连胜三人还是失败下场,方姑娘神色都淡淡的,没有为他多眨一下眼睛。 伊玛嘲笑道:“别看了,只有赢到最后的人才会得到女人的喜爱。不过,你要是有赤狄王长狄王的地位、老板的钱马,即使你缺条胳膊断条腿,她也会乖乖钻进你的帐篷里。” 那儿海反抗道:“方姑娘和老板身边的那些女人不一样!她有钱,而且能指使那么多手下,一定和沐小姐一样在雍国很有身份,她喜欢的……”那儿海一顿,回头发现方姑娘还在认真望着台上的比武,向伊玛肯定道:“她只是喜欢强者!没有人会不喜欢强者!” 周围嘈杂的欢呼声竟然压不住那儿海的吼叫,伊玛惊讶于那儿海少见的激烈反驳,疑惑地观察方姑娘那张比不过花束百分之一,毫无魅力的丑脸,突然失笑道:“你难道是因为她更高傲所以喜欢?哈哈,你错了,你再仔细看看,她根本不在意谁输谁赢,再精彩的对打也没有让她改变神色,只是在假装喜欢而已。” 那儿海把伊玛狠狠推开:“你闭嘴!方姑娘打架那么厉害,我们都不是对手,她当然不会在意手下败将的输赢!” 伊玛爬起来,拍拍身上灰尘:“蠢货,一个女人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难道她还能赢得所有人拿走宝刀不成?” 沐扶苍将剩下的一半豆子捏成碎末后抛开,擦去指间的残渣,朝乌头道:“看来所谓的赤狄勇士不过如此,乌老板,请你出手,为我们赢回那柄宝刀。” 乌老板的三角眼无力地垂下啊,慢吞吞道:“方姑娘,您和您那位手下足够取胜,我们便不动弹了吧。如果你们输阵,我们再出场也不迟。” 乌头或许因为夜晚的事情,改变了主意,想要先试探出沐扶苍的实力。 那儿海一条胳膊能将五钧重的成年男子掀翻,而沐扶苍却能徒手拔出入地三寸的木桩,比较起来,单凭力气优势,选择恰当入场时机,她一个人便能堂堂正正赢得宝刀——只要那个掌握灵气的人不出现。 沐扶苍自知杀死曹显亮,大半功劳属于洪烁,真要一对一单挑,她对抗真正掌握灵气的修炼者很难取胜。 “奇怪,出现在长狄营地的得道者究竟是不是长狄人?如果是,为何要自烧帐篷隐瞒我的袭击?如果不是,他又会是哪一方面的人……” 宝刀不知道在长狄停留多久,长狄人对宝器的了解的程度也是难以猜度的事情,原本修道者极有可能是长狄保管宝刀的人,机缘巧合修炼出灵气,但考虑到大雍宝器的情况,如果出现在狄地的宝器也不止一把呢? 不管那人的身份与目的,既然知道有修道者的存在,沐扶苍便不能先出手,一是怕被人窥破实力,失去先机,二是会暴露是自己夜袭使者。 在沐扶苍反复思量间,场地上挑战者渐渐稀少,三个台子经过半天角逐,各自站住三个壮汉,分别是安难族人,赤狄王的侍卫和一个小部落的勇士,如果没有其他强者登场,最后获胜者大概会从他们三人之间出现。 沐扶苍向隔桌的李敬鑫眨眨眼睛,李敬鑫会意,一拍手,沉默站在他身边的男子抬腿迈向勇士所在的比武台。 “是诃里!” “他会赢的,我从来没有见他输过!” 赤狄人骚动起来,一些围观的未婚少女发出欢快的尖叫声。诃里是李敬鑫派往赤狄处理生意的心腹,赤狄人对他相当熟悉,面对诃里的勇士紧张而兴奋地高叫道:“诃里,上次我输给你后,一直找人打架,知道怎么对付你了!你的抱摔对我不管用了!” 诃里把关节捏的咯吱作响,冷冷道:“废话太多。” 勇士高喝一声,左臂护头,右手击向诃里下颚,这是他从草原西面国家的商队学来的招式,经过练习后发现正好克制诃里的近身抱摔。 诃里的速度比陪他练习的对象要更快,勇士一拳挥空,连忙收手,诃里已侧步靠近,拦腰把他抱起,按惯例在空中把猎物旋转一圈,摔在地上,引得大家一阵欢呼呐喊。 在诃里摔下部落勇士的时候,他旁边的台子上钟一不声不响地打败安难族人。 接连比试,强壮男人们流水般登场亮相,最后三个台子上竟然有两个是商队的家伙,底下的狄人为他们喝彩的同时开始不满,纷纷叫唤族中强者的名字,不想让商队,甚至可能是雍人,成为力压狄人的胜利者。 沐扶苍轻轻拂过耳边的长辫,在沸腾的人群中逡巡:“你是狄人吗,面对这种羞辱,难道能忍住不出手吗?” “你如果不出现,商队可要带走宝刀了……” 两百二十七 春风如醉 李敬鑫挤在沐扶苍身边,因为狄人的呐喊声太过嘈杂喧闹,他不得不扯起嗓子,用吼到变调的雍语撕心裂肺道:“方姑娘!你太冲动了,我们的人要一个个地上嘛!” “怎么?你怕他们不认账?”沐扶苍吊起嗓子问回去。 李敬鑫手指掐着金杯,把里面凝出一层薄冰的葡萄酒溅的到处都是,他唉声叹气了半天,拍着肚皮道:“哎呀呀,姑娘啊,你可真是,不了解我们狄人。台上都是商队的人,他们会不服啊,把好胜心激起来,没完没了打下去,我们一定会输!” 沐扶苍睁大眼睛,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无辜地一连声问道:“这样吗?他们会故意压着我们打?那现在怎么办?” 李敬鑫在宝刀换得的财物和为之可能招惹的麻烦反复衡量,“方姑娘”从怀中掏出纸条和眉黛,潦草写几句话塞给李敬鑫。李敬鑫展开,却看纸条上淡淡字迹:“相信老板眼光,我愿出十万两的货品交换。胜败未必在台上。” 李敬鑫将纸条整齐折起,小心放进香囊里保存。他咂咂嘴,深觉方姑娘不是表面上的鲁莽直接,但转念一想,能四处游走做买卖的商人,没有省油的灯,她要转个弯下手,也不算出奇。 只是奇怪,方姑娘既然颇有心机,为何犯下两个商队人同时上台的错误。李敬鑫搔搔下巴,心道:“莫非她是想试探我们狄人武力与她们的差距?算了,我若与她合伙分钱,可拿不到十万,她愿意直接高价买下也好,还省得我与宝刀牵连太深,受到神的诅咒。” 方姑娘花十万两买他的人做打手,这对李敬鑫实在是笔划算的生意,他打定主意不再追究方姑娘进入赤狄后的种种反常之处,只担忧方姑娘能否拿出价值十万两的货物。 方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笑道:“先拿到东西,大不了我抵押你一点人货,左右你只需付出几包草药当成本,有什么舍不得动弹的。” 李敬鑫哈哈一笑:“方姑娘客气了,你是沐小姐介绍来的朋友,我当然信你。” 方姑娘呵出口白气,把唇边堆出点笑:“李老板,我是我,她是她,我做朋友难道不比她爽快?” 李敬鑫转开头,用戒指淹没的粗短手指指点比武台:“大雍女子豪杰辈出,真是令人羡慕。哎,方姑娘你看,他们要败了。” 台上,诃里正飞起一脚踹向他的对手,那个头比一般人大一圈,胳膊比一般人粗两圈,腰比一般人肥三圈的壮汉支起双臂挡下诃里一击,噌噌噌连退三步,两只脚踩在台子边缘。壮汉无助地抡开手试图抓住空气般在空中扑腾,坚持片刻后到底抵不住惯性,身子向后仰倒,一头栽倒。 诃里伸舌头舔舔牙齿,牙齿都还在,只嘴角因为这一动,又流下几丝鲜血。旁边台子上的钟一因为傀体的缘故,没有像诃里般流血,脸上也不见痛苦,其实他经过的对手更多,伤得只会比诃里更重。 魏来看得大呼小叫,直脖子斜眼,朝乌头嚷嚷道:“这帮兔崽子,这是车轮战啊,明着耍赖皮,搁谁谁能不输?不是狄人自称敬强者有武德吗,有他老母的操蛋武德!” “傻子,你真指望他们是圣人啊,没在比试前给你酒里下泻药就算有武德了!”另一个伙计吼回去。 诃里和钟一咬紧牙关不知打退多少轮对手,狄族壮士登台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沐扶苍和李敬鑫琢磨到了时候,各自朝台上的手下示意,他们才自动退出。登下台时,两人的腿肚子直打哆嗦。 魏来早就血色冲头,心跳加速,当即扯下外袍,把袖子一撸就要跳将到台上。乌头一把扯住他:“莫去,我们坐等他们的后手。” 魏来抡膀子甩脱乌头:“我知道,这老多人呢,我没得赢,就陪他们过两招。咱拿不到刀子,也得在走前好好打他们个满脸开花!” 李敬鑫早在与沐扶苍达成约定后,便趁乱离开会场再折返回来,随即两骑疾马冲出赤狄营地。 将商队人手彻底赶下台后,打出劲头儿的狄人又是好一阵闹腾,直到天色黑尽,火堆彻底挡不住寒气,才决出最后的胜者。 胜利者是依附赤狄王的小部族族长的年轻儿子,他实力不是在场众人中最强的,可以说,他远不是中途下场的诃里、钟一对手,只是因为一直在下面犹豫,出现得晚,真正的好手都已筋疲力尽,反叫他意外拔得头筹。 赤狄王笑了一整天,过足瘾头,拿起身边桌子上的宝刀,随手撕开包裹刀身的丝绸,放在掌心掂了一掂。 也许因为饮酒过多,反应迟缓,赤狄王没有感受宝刀所谓的异状,把刀子往得胜者怀里一扔:“小子,它是你的了,回去好好喝顿酒,今晚看中哪个女人,只管睡!” 小伙子大喜过望,把布仔细裹紧,抱在怀里,和大家喝过几轮庆酒,欢欢喜喜向赤狄王行礼告退,临走时还大胆地扫了一眼伏在床榻上的半裸美人。 他一路大呼小叫地冲回自己帐篷,一头撞进去发现帐篷里不但有自己族人,还有李敬鑫和雍国商人。 “好小子,打得不错,我这有几坛好酒,来,大家喝完它们!”李敬鑫豪爽地送来美酒,大家捧碗痛饮。 酒到半酣,方姑娘提议要欣赏长狄献上的宝刀。在美酒的芳香与众人的起哄声,小伙子把刀子拔出鞘,得意地高高举起炫耀给大家看。 大家齐声赞叹,方姑娘却眯起眼睛,嗤笑道:“这就算宝刀?” 狄人大怒,操着狄语指鼻子大骂起来,方姑娘直接解下腰刀:“好,给你们长长见识!” 方姑娘将刀一拔,雪白泓亮的刀身直耀人眼。她一脚踢起面前小桌,刀光闪烁,小桌在空中四分五裂,化作碎块落地。 “哇!” 方姑娘刀子耍得漂亮,纵使早对她实力有准备的李敬鑫也拍手叫好,何况不知底细的狄人,纷纷张大嘴盯着方姑娘手中的宽长刀子看,尤其才赢得宝刀的小伙子,更是惊得酒都醒了几分。 “怎么样?你敢不敢拿你那把,和我比一比?”方姑娘一手持刀一手叉腰,挑衅道。 小伙子自认比不得,不止他手上这把不行,就是他生来见过的刀子,没有比方姑娘手中更锋利的,能像削奶糕似的凌空劈碎厚木。但他不能直接认输,用因为酒精影响,微微颤抖的手取出宝刀,狠狠朝自己跟前的桌子一斫。 就听“咣”的一声巨响,桌子应声裂作两半,刀势不止,一直斩破地毯,深深陷入泥地中。 小伙子只当是宝刀锐利,没有想过是自己力气增大,开心地咧了下嘴角,可抬头看看方姑娘前面的一堆木块,对比之下,又满心不快起来。 周围狄人皆停住交谈,把目光扎在方姑娘的刀子上。李敬鑫笑呵呵道:“方姑娘,我想想看看你这把刀。” 方姑娘想也不想,把刀递给李敬鑫。李敬鑫接过刀,往地上木块一划,惊讶道:“真是好刀。” “自然。”刀是沐扶苍向老庙的人要来的好东西,刨除灵气影响,只论兵器本身,是同碎玉裂冰一般的神兵利器。 “好好好。”李敬鑫连声夸赞,走到小伙子身旁,把方姑娘的刀往他手里一塞:“你试试,真不错,可惜上面没有王的荣耀加附。” 小伙子恋恋不舍地抚摸刀身,李敬鑫飞快地抓起长狄宝刀准备扔给方姑娘,方姑娘不欲接刀,他就叫道:“这可是两个王看重的刀,接稳了!” 方姑娘不得已把刀抓在手里,李敬鑫虚伪地夸赞宝刀之好,用词言不由衷,连喝醉的狄人也想反驳他。李敬鑫夸完,一拍小伙子,叫道:“看在我们朋友的份上,这把刀,我便宜换给你,就拿你那不知名不好看的刀子换吧!” 方姑娘当即急道:“谁要交换了!它哪有我的好,快把我的刀拿回来!” 李敬鑫夸张地高叫道:“王赐下的刀,你敢不满意?” 方姑娘气红脸,狄人发出怪叫声给李敬鑫喝彩,小伙子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但他一用脑子,就觉得脑仁沉得发痛,迷迷糊糊地根本不能思考,在众人的带动下,傻乎乎地笑着把刀由李敬鑫做主强行与方姑娘做了交换。 方姑娘劈手夺过刀,一摔帘子气冲冲离去。狄人欢呼不已,拍着李敬鑫肩膀道:“葛里,做得好,以前还以为你变成雍人了。” 李敬鑫一扬手:“大家喝酒,我葛里永远是狄人!你们吃着,我去其他帐喝酒。” 李敬鑫绕开几个帐篷,看见方姑娘正站在空无他人的火堆旁愉快地用布条缠绕宝刀,塞进旧刀鞘里。 “姑娘有气魄,真舍得,那刀可是值钱的东西。” 沐扶苍心道:“自然舍不得,早晚要趁乱取回来。”口中则问道:“外面没有人,似乎都进帐篷里喝酒了,哪里来这多么酒。” 十万两顺利落进口袋里,李敬鑫心情甚佳,一五一十详细解释道:“一部分是赤狄的收藏,一部分是长狄使者带来的礼物,还有一些是我白天紧急叫回的,送往大雍的货品,够他们喝上三天,等醉过三天后,谁还记得刀子的事?” “送往大雍?一般是大雍把酒卖过来吧?” “哈哈哈,我最近联系到西边萨珊国的商人,从他们手中卖得大批美酒,里面有一些充数的酒,我打包一起卖往大雍,幸好因为之前忙着长狄的事,队伍出发得晚,刚好把劣酒追回来。唉,只是没想到姑娘狠,直接往酒里下药,把人药成傻子,本来用不到这么多酒。” “劣酒卖不出价钱,还抵不上马草钱呢。” “哈,姑娘,你是不是把大雍的节日都忘了?过了今晚可就是你们的春节,起码一个月里酒水能翻番卖价。” 沐扶苍把冰凉的手背抵在额头,望着天上乌云后隐约的月晕,喃喃道:“是啊,春节,我都忘了,不知道她们在家里过得好不好,衣服是不是最新的……那个人也该面见皇上了吧……” 寒风吹散浓郁酒香,朵朵烟花穿过长空,炸出一片璀璨,溅落的流光溢彩掩盖住明月清辉。 楚国世子弯起一条长腿坐在栏杆上,斜靠着柱子,玉冠不知何时散开,长发拂落,酒壶金盏滚落在脚边,淡色眼瞳笼着水雾,给斑斓烟花一映,愈发像一对宝珠。 面带桃色的宫女们发觉世子似已醉倒,想要近前搀扶。她们未到面前,一名挺拔如峰的青年走出宫殿来到世子身边。世子身子一斜,歪在他怀里,宫女相视一笑,静静退下。 “老大,毒酒,拓律宽已经喝下,药性发作缓慢,大概会在六七日后‘暴病’身亡。而他……”楚惜聿眼中水雾更浓,似有波涛汹涌:“也要死了吧,我终于杀了他,我们的事情终于完成了。” 顾行贞附身,在楚惜聿耳边轻声道:“事情没有完成。你失误了,那个使者,不是拓律宽。” 楚惜聿一惊,扶着顾行贞衣襟直起腰,抬头看见顾行贞眼眸沉沉。 两百二十八 乱战 北风吹出哨子声,火堆只余一点忽明忽暗的火星。帐篷之间的小路上,酒坛东倒西歪,劣酒早已凝结成冰,美酒渗入泥土中,让路面泥泞不堪。 沐扶苍腰间插着一长一短两把刀,长的是狄族宝刀,短的是匕首碎玉,悄无声息地向长狄使者的帐篷行进。 营地里鼾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呓语般的含糊劝酒声。大雍浅淡如秋水的清酒,狄族白润似玉的马奶酒,从遥远异邦运来的紫红果酒,一起醉倒了所有狄人。 “都睡过去了么,他们是喝了多少酒?我下迷药的那几坛,余下酒水不知落到谁人腹中。”沐扶苍轻轻撩开一个门帘,里面半坐半躺着五六个怀抱酒坛酒碗的狄族男子,连同蜷在门边的半老妇人,都已陷入昏睡。 “毒药有两包,勉强够量,只怕有心细者尝出味道有异,不然一坛毒酒下去,倒也干脆了。” 想要断绝长狄与赤狄的联合,那些长狄使者非死不可。老庙人聚在帐篷里不知密谋何事,李敬鑫和随从们各回帐篷休养,沐扶苍趁机换衣掩面,欲夜行杀人,以鲜血洗濯刀刃。 踏入长狄使者的住处所在,呼噜声呓语声忽然消失不见,风声呜咽,静如无人。 夜色至此更显幽暗。 沐扶苍脚踏冻土,侧耳细辨,发现此地并非若无人,竟是当真无人。 沐扶苍心头一动,抛开对那个神秘灵气者的顾忌,不再掩饰身形,手指用力,将距离最近的帐篷撕裂,向内一看,不由轻轻吸口气。 “不妙,里面物品摆放整齐,不见酒痕,火炉熄灭,武器被人带走,这些使者是有备而去,他们要做什么?!” 回想上一个帐篷内的情形,沐扶苍大步折返,把路过的赤狄帐篷一一撕开。寒风吹拂,里面昏睡的赤狄人无一人能醒转神智,最多受到刺激,无力地摆动胳膊,原地翻个身。 “北方善饮,不至于……难道,除了我,另有人在酒里下药,而且几乎药倒所有赤狄人!” 沐扶苍顷刻做下决断,转身向赤狄王所在处飞奔。行至半途,瞥见一顶帐篷外悬挂着弯如月,长如臂的号角,当下摘到手,运足气吹响,号声响彻夜幕。 “呜……呜……” “头,你听,有人在吹号示警!我们动作被发现了?”一个头罩黑纱的男子紧张道。他杀机外露,将刀子拔出半截,刀身在黑暗里反射出森森白光。 另一名蒙面人立即将他的刀按回去:“镇定。”却是乌头的声音! 男子苦笑道:“狄人的王也是王啊,而且这全是赤狄人,搞不好赤狄王死不成,咱也没能回去,这哪能镇定。” 号声不绝,并且离赤狄王帐篷越来越近,奴婢与部分护卫因为服侍赤狄王的缘故饮酒较少,尚能保存神志,听到外面有动静,纷纷打着哈欠钻出帐篷查看。 “杀不杀?”虽然黑夜里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深色轮廓,蒙面人仍向乌头望去等着指示。 长狄使者带来的比武会,让狄人集体饮酒狂欢,乌头他们发觉这正是一个动手良机,趁机在酒中施放迷药,提前动手。 可惜,突如其来的号角惊动神志尚存的侍卫,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属于乌头的阴影迟迟不动,直到侍卫们已经发现情况有异骚动起来,他依然没有下命出击。 “干!”魏来忍耐不住,直接站起身:“不过是宰了那个老家伙,嫁祸给长狄人,一股脑杀进去就是了,磨什么磨!” 魏来的声音惊动赤狄侍卫,他们呼喊着叫醒同伴,点燃火把,团团包围过来。 火光通明,将蒙面人们照的清清楚楚。这下不打也得打了,老庙诸人拔出武器,准备应战。 “……”乌头自从避开沐扶苍钟一与李敬鑫等商人,潜行至赤狄王帐,一路走来心中不祥之感渐长,直到即将被迫与侍卫交手,眉头依然紧皱。 “呜……” 号角声似乎再绕过几个帐篷就将到达此地,乌头终于变动神色:“角声竟然只惊动这一点人?吹号角示警的人莫非是她?我们杀了赤狄王,就……不,我们马上离开!” “不行!主人有命……” “此次任务以我为主,责罚有我承担!撤!”乌头架开侍卫刺来的长刀,怒吼道。 老庙主人积威甚重,他对此次刺杀极为在意,其余人一时不能决断是否顺从乌头放弃任务,迟疑间,杀声再起! “他们是……是长狄那帮使者!他们居然来杀赤狄王!” 老庙人与赤狄侍卫同时大惊,一时敌我难明,三方混战。 老庙人知事不可为,有心退缩。赤狄侍卫虽人数略多,输在事发突然,身中迷药,手脚笨拙,独木难支下节节败退,眼看只消些许时间,长狄使者便能攻入赤狄王帐。 “拦住长狄人,一切都是阴谋,他们故意设计谋杀赤狄王!赤狄王此时不能死!” “咚”,号角疾若流星,砸开两名寻到空隙将杀入帐篷的长狄使者。 一个身形略瘦的蒙面人挥刀加入战团。他武力极高,刀影如织,长狄使者顷刻倒地十数人。 刺杀赤狄王本是老庙此行主要任务,如何肯听此人言语,没有趁乱与长狄使者一起诛杀赤狄王已经是妥协之举。 乌头一刀砍下拦路者头颅,转身怒吼道:“什么设计!” “除了这些侍卫,所有赤狄人都被下药迷晕了!因为比武,各部族强者聚集此地,赤狄防御形同虚设,不堪重击。献刀是假,长狄本是来布局兼并赤狄!” “不能让赤狄王死!” 乌头问清情况,得出与沐扶苍一致的结论。他们要的是没有巫马氏的赤狄,而不是让拓律宽一统狄族,赤狄王一息尚存,召集人手,重整势力,拓律宽便不能彻底吞并赤狄。 “保护赤狄王!”乌头发令,老庙人除魏来那般打手,心思皆不愚笨,略比乌头晚几息,便想明情势,立即抛下原本的刺杀任务,转而全力救护赤狄王。 沐扶苍手持宝刀,取命如折草,老庙人少而精,他们加入战团,合力厮杀,战局又一次扭转,几名婢女甚至寻到机会,将半梦半醒的赤狄王扶出帐篷,送到马背上。 “先护送他离开这里。” 沐扶苍与乌头不约而同边打边撤,向赤狄王靠近。 死人和火把一起垂落,火把掉到沾满鲜血与烈酒的土地上燃起熊熊大火。这不是武学高手之间的过招,四面都是敌人,他们武功低微,却组合成一个千手千头的怪物,从每一个方向伸出凶器掠夺人命。沐扶苍几乎忘记了她所学到的精妙剑招,麻木地挥刀,再挥刀,有几个片刻她甚至怀疑砍到了‘自己人’。 “啊!” 长狄使者砍杀赤狄王身旁的婢女,女子脖颈鲜血窜出一丈高,迸溅至赤狄王面上。赤狄王经过常年征战,对鲜血和杀戮异常敏感,热血一激,竟将意志从迷药中唤醒。 赤狄王一睁眼,火光刀影扑面而来,耳边杀声震天。他身体几乎抢在大脑反应前,双足一蹬,策马狂奔,避开贴近的长狄人,便要逃出战区。 虽然此行失利,好在尚有一线生机,沐扶苍呼出一口气,却在下一刻毛骨悚然。 “呵,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身后战团中有男人用狄语说到,他的音量不大,更似是在自言自语,沐扶苍偏偏在混乱中把那熟悉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在短暂的惊诧后,胸间一阵翻涌,几乎要立即转身冲回人群中,杀死她记恨了两世的仇人——拓律宽。 沐扶苍生生抑制住强烈的杀意,在辨出声音的下一秒,头也不回地向阻碍最小的方向逃去。 跑,马上! 她连和拓律宽同归于尽的机会都没有,那个身负灵气的高手必然护卫在他身边。现在,在场众人中,处境最危险的人除了赤狄王就是她沐扶苍! 比武和加入迷药的酒是拓律宽为杀赤狄王做下的杀局,而所谓假扮使者入京觐见的情报,原来是为她设计的圈套! “真呼和,拦下……” 拓律宽的叫喊淹没在惨叫、刀口研磨骨头与呼啸风声中,沐扶苍不留余力,幽冥气尽数迸发,砍出一条血路,向营地外狂奔。 她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势在后面紧追不舍。这个叫真呼和的长狄人实力胜过自己,但是不及曹显亮与洪烁,加上顾及乱战中的同伴,沐扶苍逐渐拉开与他的距离。 “王!王!” 又有一匹奔马即将冲出包围,马上之人竟是个年轻女人,沐扶苍百忙之中侧头,看见自己斜前方,有美貌女子骑马追赶向赤狄王。 纳纱不知怎么从混乱中夺取马匹。她用力挥鞭,打得马发狂奔驰,四蹄飞腾,倒也迫使狄人避开她,让开一条通路。 她把马逼迫太急,刚冲战圈,马一声嘶鸣,绊倒在地,将纳纱重重甩下。 “纳纱!”赤狄王见状调转马头,竟要冒险奔回到纳纱身边。陷在狄人中奋力厮杀的乌头惨叫道:“不要,不要过去!” 两百二十九 流血飘丘干卿何事 长狄人冲开长狄侍卫的阻拦,挥刀砍向伏倒地面不能挣扎而起的纳纱。 纳纱圆睁妙目,瞪向锋利的刀口,不求不哭。在刀风拂起她额发,即将劈入头骨时,赤狄王于乌头的怒吼中赶到,缰绳一拉,胯下骏马扬起前蹄,一脚踢飞行凶的长狄使者。 赤狄王俯身,握住纳纱向他抬起的纤手,用力将她拉上马背。 乌头等人此时此刻的出现,加上纳纱本是老庙送来的“礼物”,沐扶苍陡然猜出老庙的意图所在。她前有拦路后有追兵,再无余力,倒吸一口凉气,眼睁睁看着赤狄王将纳纱紧紧抱在怀里。 “现在我需要保护的只有自己了!”沐扶苍心中暗惊,足下一刻不停,奔向营地外围。 大量马羊分别栓在外围栅栏中,或许因为陪伴狄人经历了过多杀戮,它们嗅到血气并不太惊慌,只是踢着蹄子发出些低鸣。沐扶苍远远望见一个个起伏的黑影在围栏内来回晃动,心道:“是良马是劣马,端看运气了。” 她已离围栏仅有数百步远,只需再有片刻时间即可赶到时,一声包含怨怒的嚎叫自背后响起,随后周围厮杀声猛地一静。 沐扶苍百忙中回头,正见赤狄王抱着女子从马背上滚落。 “你,你为什么……”赤狄王一手扼住身下美人的咽喉,腹间鲜血汹涌而出,他的双眼很快因为失血过多,模糊得看不清纳纱的面容,只感觉到她的微弱吐息打在自己脸上:“我,我叫左地纳纱,你五年前,屠我部族……呃!” 赤狄王折断了她的脖颈。 “呵呵,呵,你杀我,你居然杀我……”赤狄王趴在纳纱尸身边,声息渐弱,终归死寂。 沐扶苍趁着赤狄人茫然失措,停住抵抗,长狄使者亦是震惊不已时,穿过人群,翻越栅栏,扑向马匹,将缰绳扯在手中。 草原广阔,几乎耗尽气力的沐扶苍若是只靠双足,慢说趁夜色逃出长狄包围,摆脱真呼和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侥幸选得快马的话,倒还有一丝生还的可能。 沐扶苍身量高挑,肌肉紧实,甚有分量,她长腿一跨,猛力登上马鞍,马匹简直纹丝不动,沐扶苍喜道:“有救!” 她正要促马远去,箭带火光汹涌而至。 反应过来的长狄人听从命令,匆匆捡起弓箭,沾油点燃,张弓射来。 因距离超过两百步,火箭到沐扶苍身前时已经威力大减,她挥舞宝刀,将箭簇纷纷磕飞。但,牛羊马等兽类遭到火焰袭击,躁动不安,冲破栏杆,四散奔逃。沐扶苍裹在兽流里不能立即脱身,一轮火箭过后,真呼和提棍赶上,沐扶苍举刀相拦,不及他力大,宝刀脱手而出。 真呼和又是一棍砸下,沐扶苍见机不妙,脚下及时一松,退出脚蹬,翻身游鱼般滑下马背,窜出丈远,将碎玉举在胸前,与真呼和对峙。 真呼和这一棒将偌大马匹砸成两截,马身中间只薄薄一层柔韧马皮连接,冒着热气的血液直飙到半空,再化作血雨落下。 “停住。” 赤狄王当众惨死,赤狄人或降或逃,长狄使者控制住局势后,分出人手,持弓箭将沐扶苍团团包围。拓律宽喝止住蠢蠢欲动的部下,走到前面,用雍语道:“沐小姐,好久不见。” 拓律宽英挺五官的曲线在火把光芒照耀下更加突出。沐扶苍轻叹,她在第一次偷袭使者营地时撞见的熟人原来是他啊! 拓律宽或许是在末云城受到启发,也学着将脸容略作涂抹更变。赤狄里认识他的容貌本就没有几人,加上故意躲藏在人群里逃避沐扶苍和老庙的视线,直到他主动暴露,沐扶苍才发现自己踏入陷阱。 “沐小姐,你总是这般逞强。” 沐扶苍掌心沁出薄汗,她三年来处处针对长狄,虽然尽量做得隐蔽,拓律宽也不可能毫无察觉,如今落到他们手里,自己难得好死。 拓律宽古怪地笑笑:“可我就是喜欢你太阳一样的炙热骄傲。” 沐扶苍听出拓律宽语气有异,心头杂念纷起,活动手腕,不觉将碎玉向上提了一提。拓律宽却误会了沐扶苍的动作,连忙道:“放下匕首,我不杀你,我要娶你!” 沐扶苍一僵,她没有自作多情误会拓律宽,他竟然真的对她有意? 拓律宽柔声安抚道:“我虽然在末云城隐瞒了一些事情,但到底没有伤害你,这几年你对我报复不断,大家也算扯平了。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好的。” 真呼和捡回宝刀,不耐烦地用刀背敲打手心,看见沐扶苍犹豫一阵后缓缓垂手,把匕首从脖前撤开,他大声嗤笑。 拓律宽从俘虏的奴隶里挑出几个低眉顺目的女子,指使她们伺候沐扶苍。沐扶苍交出碎玉,木木地随着婢女移动,拓律宽见沐扶苍并无寻死之意,命令奴婢仔细照顾沐扶苍后放心地离去,继续进行收服赤狄的事业。 奴婢们瞧出新主人对这女人极其在意,她又是一身血污,杀人如麻的,心里惴惴不安。女人手里没有了武器,她们倒不怕她行凶,只恐性子烈,像一些自南方掠来的女孩般,寻个时机就自杀保全贞洁,倒弄得长狄王一怒之下叫大家陪葬。 因此,七八个奴婢寸步不离女人身边,睡觉时也分成两班倒,就怕多眨几下眼睛,女人上吊咬舌抹脖子了。 女人自被关押进帐篷后,一直没有说话,闷闷地喝碗奶粥,和着血衣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接近晌午时起床,她听见外面的人声马蹄声趋于整齐,才开口问道:“长狄王已经收拢赤狄各部族了吗?元尔木是否带人前来接应,李敬鑫现在处境又如何?” 奴婢们面面相觑,一个年龄稍长的女子慢吞吞回复:“李敬鑫是那个商人,巫马葛里吗?我们不知道,这些都是王的事情,只要王爱你,你就是安全的。” 沐扶苍颇有驴唇不对马嘴之感,后又想起面前女子们只是狄族的底层奴隶,身份几类于大雍的军奴娼妓,自己的问话她们大概不能完全理解,改口问道:“你估计着,长狄王身边有多少手下?” 女子们立即七嘴八舌地劝告道:“王喜欢你,他现在身边没有其他女人,你不用害怕。” “不管以后王妃是谁,只要王一直爱你,你就会过得很好。” “我们见过许多抢来的美女,她们很听话,也有饭吃有帐篷住。” “等为王生下儿子后,不会有人随便打你杀你了。” 沐扶苍停顿了许久,站起身:“算了,我要出去散步。” 奴隶动作迅速,抱腿的抱腿,拦腰的拦腰,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你不要走,你逃不掉的。” 沐扶苍无奈道:“我知道,外面这么多兵马,又有真呼和在,我自然逃脱不得。让开。” 她们没有松手,抱着沐扶苍,均困惑不解道:“外面很冷,帐篷里这么暖和,我们平时想住都没有机会,为什么要出去?” “啊,难道你要自杀?!” 沐扶苍已放弃与她们交流,抬手把人拎起来甩在一边,举步向门帘处走去。奴婢们却比她更快一步,两个人拖住她的脚,剩下的人就势一滚,葫芦状滚出帐篷,举起手臂,摇晃着惊恐高呼道:“她要去死,她要去死!” 曾经赤狄王的华美帐篷,如今高坐其间的是拓律宽,面前一柄四指宽的弯刀深深斜插入桌面。他的下方是箕踞而坐的真呼和,正烦躁道:“……掉了一地的肠子,不知道昨晚混战时谁杀的他。他那帮手下,一直瞪着我,好像是我杀人一样,哼,我就把他们脑袋全拧下来了。” “可惜,我本可以利用他打通衮州的路。” “王,我们不是已经……” 说到一半,奴婢叫喊声在门口响起,原本聚精会神的拓律宽听见“雍女”,立即分心,道:“放她们进来。” 侍卫把弯刀垂下,奴隶们涌进帐篷,先给拓律宽磕头,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叽叽喳喳求饶,说那个雍女要自杀,她们力气小拦不住,请王派强壮的男人把她捆在木桩上,用马鞭好好抽打几次,教训到她听话为止。 真呼和正是心情恶劣时,不等拓律宽问明白,先大发脾气,一掌拍在矮桌上,桌子吱呀一声,四分五裂。他粗声粗气道:“王,把她送给我吧,我今晚就叫她学会当奴隶。” 拓律宽没有理会真呼和,他用雍语,轻声自问自答道:“沐扶苍想自杀吗?不,不会,她的傲慢与坚强让她不会轻易去死,坚持出去,应该只是要寻找逃跑的方法。唉,为什么要离开呢?我即将收服整个族群,成为真正的狄王啊。难道她竟如此看重大雍身份?” 沐扶苍坚持了半个时辰后,如愿离开帐篷。 沐扶苍身后跟随着年轻奴婢与高大的侍卫,她神色沉稳地走在血迹未净的狄人中,比末琳还像这里的王妃。 经过一个白天,七零八落的营地恢复整齐,夺取宝刀并杀光赤狄王儿孙的拓律宽,在埋伏附近的长狄部族配合下收服大半赤狄部族,剩下的小半四散奔逃,对拓律宽不足以构成威胁。 沐扶苍沉沉地吐口气,无论她怎样努力,拓律宽依然变成了大雍的致命之敌。 拓律宽对沐扶苍看管得很严,但他不知道沐扶苍不仅仅是身手敏捷,十几名狄族侍卫不足以困住她,真正让沐扶苍不敢轻易逃跑的,除了草原初春依然凌冽的冷风,便是他怕对沐扶苍造成伤害而想支开的真呼和。 沐扶苍粗略观察过情况返回帐篷进食。她刚捧起浸泡着饼子的牛奶碗,一阵寒风吹进,有人得到侍卫的许可,进入她的帐篷里了。 沐扶苍回过头,见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丰艳女子。 那女子举止肖似雍人,头上带着一支大雍款式的步摇。镶着细碎珍珠的步摇因为女子的抖动而摇曳生辉。 两百三十嫁衣不敌战火红 沐扶苍仔细观察着这个贸然闯入的女人,女人也在打量着沐扶苍。 女人乍见沐扶苍“真容”,脸色闪过一丝惊诧,身体一顿,引得珠串摇曳。她很快掩饰好神情,向沐扶苍屈膝行大礼,用京城人士般的清楚官话道:“小女李珠儿见过方小姐。” 女人约有二十四五,体态风流,姿态甚为优雅,不仅是狄族女子不能及,便是一般大雍生长的平民也比不得她十分之一,可见她本是大雍贵族女子,有过良好的教养,不知怎地落入狄人手中。 “李珠儿?李……你是衮州李氏的女儿?”李是大雍寻常姓氏,但在衮州,有个官府也要退让三分的豪族李氏。听见名字,沐扶苍立即联想到这个李家,再看女子,竟从她身上瞧出几分郝夫人的影子。 李珠儿微微颦眉,嘴角昂起,混合难堪与坦然,轻声道:“小姐聪慧,正是李家。” “请问末云城郝夫人是姑娘的?” “她是本家的堂姐。”李珠儿有问必答。 郝夫人出身李家嫡系,嫁给当年的郝城主算是低嫁,李珠儿大概是旁系的女儿,但再血缘稀薄,她也不至于沦落至狄地。 不,也许不算沦落。 李珠儿除了那支流苏步摇,浑身皆是狄族服饰打扮,光滑的皮毛上压着灿烂金圈,耳朵一圈金珰,肌肤虽然为草原粗粝的风沙吹得黑红了些,依然显得丰美润泽,和跪在身边战战兢兢的女奴不可同日而语。 沐扶苍甚至觉得她比沉浸酒色的郝夫人更显年轻舒展一些。 李珠儿自然是拓律宽派来劝诱自己的,沐扶苍心想。李珠儿出身相貌般般不如她,只凭着一点聪明与隐忍,照样活出些安逸,无疑是个很好的前例。 沐扶苍不说话,李珠儿也不多言,脱下外袍,来到沐扶苍对面跪坐,耐心等待。 李珠儿的动作极力优雅,但是狄族衣服不同大雍,他们为了上下马便利,将裙子两侧开出长长一道缝隙,胸前腰上又缠着层层珠串,不管李珠儿举止如何沉静,坐卧时难免显得凌乱。任她官话再流利,姿态再高雅,这一动,终究显出身份处境上的差别。 “你几时来到的这里?草原天寒地冻,令堂令尊得知,岂不心痛。” 李珠儿闻言,神情不变,轻声细语道:“五年前,我来到草原。开始难免想家的,时间久了,便觉出这里和家乡并没有太大区别。赤狄王究竟是草原之王,衣、食、住、行,没有一样亏待我。同时,这里没有家里那般多的条条框框来约束,竟活得颇为自在,我自己也想不到我习惯得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是吗,李姑娘,似乎你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李珠儿把头稍抬起来一点,直视着沐扶苍:“谈不上喜欢,但是,我若一直生活在衮州,现在将会和我的姐姐姑姑们没有不同——听从父母之命出嫁,从此拘在家里,和姑婆小妾争风吃醋,哀愁儿子学业,操劳家务花销,琐碎日子一眼望得到头,倒不如此时恣意。” 李珠儿作为说客,有几分高明,她不劝沐扶苍归顺拓律宽,只大谈自己在赤狄王手里享受到的好处,如果待遇不减反增,再去掉规矩束缚,猛地一听,真比大雍好上几分。 “但是赤狄王已死在长狄人手中。” “那就再嫁一次,狄人里多得是强壮男人。” 李珠儿轻描淡写地说出不容于大雍的放荡言论。 沐扶苍“嗯”了一声,她对李珠儿的放肆并不在意,只是想起刚才自己外出时看见的,挑在长棍上示众的血淋淋童尸。 李珠儿回避不谈自己出现在赤狄的原因,不过不管她的经历,赤狄王身边美人无数,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做人上人,她能得到种种优待,多半是因曾为赤狄王诞下后代。 那些幼小的尸体里,哪一具是她的孩子呢? 李珠儿似才想起一些事儿,补充道:“大好山河,是男人的功业,两国之争,于我们何干?女人,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内宅种种勾心斗角,说到底,只是图个平安喜乐,如果再有个人真心怜惜,便别无他求了。” “女人的愿望只是平安喜乐,得人怜惜吗?” “平安喜乐这四个字可是不容易,一辈子争强好胜,未必摸得着它们的边角。赤狄也是我的缘法,何况先嫁赤狄王,再与其他狄族贵人,左右都是王族,不比在家乡的姐妹嫁得差。” 沐扶苍笑笑:“是呀,平安是福,说起容易,做到却难,当年你打定决心,定也是下了大勇气,不知令堂如何答应的?” 李珠儿手指扯了一下垂在胸前的发辫,随即松手,诚恳道:“人生没有十全十美,得失与否,全在一念之间。只要在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最想要的事情,遇见机会便紧紧握住,总能得偿所愿。小姐是个……是个聪明人,不与自己为难,自然会有大福份等着。” 沐扶苍似乎听进去了李珠儿的劝告,更加诚恳坚定地道:“我想做的事从未忘却,借您吉言,我定会抓住机会,得偿所愿。” 沐扶苍这便安稳了似的,老老实实地吃饭洗漱。女奴们已经知道这丑女人在长狄王心中地位极重,不敢像看管货物般看管她,又见李珠儿似乎打动了她,稍微去了一些警惕,见女人嫌人多帐篷小,晚上便留下两个女奴伺候,其余人皆散去了。 如此到了第三天深夜,帐篷里外皆静了,黑暗中响起三声急促的金属撞击声。沐扶苍闻声轻轻转个身,手指一弹,藏在掌心的两粒石子飞出,打在女奴的颈侧,将半醒的女奴彻底打晕。 沐扶苍掀开被子,走到帐篷边发出声响的地方,蹲下身,把底部掀开一条细缝:“钟一?” “主人,是我。” “还有我!” 钟一的声音从缝隙里混着风声传入,同他一起前来的另有魏来。 沐扶苍有太多疑惑要问,好在无须她开口说话,钟一已挑重要的事情,压低声音仔细说来:“商队在混战中失散了,大约有半数人死亡,剩下的大概在当时趁乱逃走。长狄早在外围设有埋伏,当晚就出发扑杀过来,现在以此为中点,数千长狄人,再加上归顺的赤狄,层层包围,想离开很困难。” 魏来急吼吼插话道:“走不得!我那时伤了脚,慢了两步就给他们围住了。钟家兄弟一心要找回你,也没走,现在在这的活人,就咱们仨了!” “幸好你前天在帐篷外乱逛,我们凑巧撞见了,才知道你在这,不然老多的帐篷,我们又要防着被人发现,不知道找到哪辈子去……” 钟一一把捂住魏来的嘴,继续道:“不是元尔木,在外带头的人是真氏。元尔木留在长狄驻地,准备对付闻讯而来的北狄人。” “嗯?他们也把拓律宽‘前往’京城的消息透露给北狄了,好一招一石三鸟!” “李敬鑫死了。” 沐扶苍在思索狄地局势变化时,钟一又爆出另一个噩耗。沐扶苍大感惊讶,虽然知道不需要自己开口问话,也不由出声道:“死了?他对拓律宽大有用处,难道,难道是老庙的人杀他?” “是的,他被人开膛破肚,绝无生机。小人也怀疑是乌头他们在离开前痛下杀手。李敬鑫的部下少部分归顺拓律宽,剩下的尽数死于真呼和屠戮。” 李敬鑫商队在各国间游走,风光了小半辈子,却落得一夜全灭。沐扶苍只有长长地一声叹,按捺住情绪:“你有打探到其他情况吗?” 魏来用力扒开钟一的手,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道:“有啊,我们听见狄人都在嚷嚷,说拓律宽那个狗娘养的贼货要娶你!” “王,你不能娶她!” 真蟾拦住女奴前面,涨红了脸:“她,她一直在害王,她对王不好!” “让开,我要哪个女人,轮不到你们吩咐!”拓律宽一把推开真蟾,想要伸手去捞女奴捧着的木盒。 “我,我,我不能管,可她要杀王,我就不能让她靠近王!”真蟾“扑通”跪在拓律宽身前,伸开双臂阻拦拓律宽前进的脚步:“她恨我们,这个女人恨我们!王,你是要统领三狄的真王,草原的雄鹰,将来美貌的女人、聪明的女人、骄傲的女人会挤满你的宫殿,沐扶苍只是阻拦王的顽石!是神对王的考验!” “这些话是元尔木教你的吗?我爱她,而且她有狐狸一样的智慧和无数的财宝,她有资格做草原的王妃,她会成为我最好的女人。元尔木在末云城阻拦过我一次,已经够了!我的王妃,他没资格管教!” “把衣服拿过来!” “不可以,王不能娶她,司主有命,沐扶苍必须死!” 拓律宽一把拔出长刀架在真蟾脖颈上,瑟瑟发抖的女奴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瘫在地上,打翻木盒,鲜红的嫁衣花瓣般在风中飘落。 两百三十一彼此彼此 “小子一边去!” 涂判局今年六十有三,在太医局已任职三十年整,历经两朝更迭,久经世事,医术不敢说独步朝野,脸皮功夫倒是练出来了,对着一个以色侍人的,来历不明的女子也做得到笑脸相迎。 他不耐烦地把碍事的杨医师拨拉到一旁,而仵作早知情识趣躲在角落。涂判局凑到女子身边,立即换了脸色,捻着山羊胡子笑呵呵道:“仇姑娘,你于医诊之道上眼光独到,敢问此人死于何因?老夫洗耳恭听。” 杨医师架起双臂,翻着白眼,怪声道:“他众目睽睽下掉进湖里,还能是怎么死的?” 涂判局扭头,低声呵斥道:“就你话多,死者是狄族贵客,你有资格断他死因吗?万一出错,拿你是问!” 平摊在木台上的尸体口中白沫痕迹尚存,尸斑呈淡红色,腹部胀满,紧握成拳的指缝间残留湖底泥沙,都是溺死症状,何况此人确如杨医师所言,是在皇宫侍卫听见挣扎水声后,跳下小湖中将人捞起。虽然救上岸时,人已经没气了,但除了水入胸肺,窒息而亡外,别无其他死法。 狄人好酒,这位不幸掉入湖中的狄族使者,即使在湖水中结结实实泡了一遭,医师们依然能从腥臭中分辨出一丝淡淡酒气,可以想见是一场醉酒失足的意外。案情清清楚楚,涂判局一心要让给仇姑娘,不过是白白送个功劳,向她背后的人献殷勤。 杨医师还要出言嘲讽,同侪拉住他:“旷弟莫多言。” 杨旷鄙夷地瞧了低头检查尸体的仇姑娘一眼:“她师从何处?擅长哪科?行医许久?一切未明!哼,医师救死扶伤,稍有差池就是一条人命,太医局是天下医者的典范,都像她这样胡闹,患者们还有甚指望!” 同侪笑道:“她能接触到多少病患?你就是怨恨着她一步登天。当年旷弟用八年时间进入太医部,本是我们之中天资最高的,结果仇心娘只三个月,便与我们同辈并称。” 杨旷把胸一挺,骄傲道:“我师承许岸太医,医术至此已经是辱没了老师名号。” “嘘,快噤声,如果不是因你这师父,判局的位置哪轮到这姓涂的坐!”另一个姓宋的医师连忙耳语道。 杨旷面色一黯,垂首不语。 “死者系溺水身亡。”仇心娘收起手中工具,发声道:“但导致他溺水的原因,却要分出一部分归在毒物上。” 仇心娘的结论大出众人意外,窃窃私语的医师和仵作们顿时鸦雀无声,垂首丧气的杨旷也震惊抬头。 涂判局的手停在胡子上,过了一会,才慢吞吞道:“这……请问仇姑娘的依据是?” “死者手指与指甲有齿印,双臂脖颈有抓挠伤痕,从方向判断是自己大力搔挠所致,可见他近来脾气暴躁,以至自残。下体红肿,内部有污秽残留,是腹泻尿频之象。肺肝略有肿胀,因为不明确死者生前患病情况,不能判断是否在近期与其他病症一起发作。小女根据表象,大胆猜测,死者是毒物入体,导致情绪不安,四肢难以自控,又因剧烈腹泻,浑身虚弱疲倦,加上酒水入脑,使他落水后无力自救,在短时间内窒息死亡。” 杨旷两步跨到尸体边,伸手翻查,留神看去,果如仇心娘所言。 这些痕迹并不明显,加上与死者在水中挣扎留下的印记混在一起,难为她能分得清明。 使者溺水可以算作意外,体中含毒则让人不得不别有思量。涂判局心中暗骂仇心娘多事,正想如何劝大家封口,仇心娘举起手指间得一缕丝线:“看来大家和我想到一处,既然死者生前遭人下毒暗算,他的落水也值得商榷。这是我从死者拳中抽出的残布,如今看来更似证物,劳烦涂判局交给上级,余下的事不是我辈所能涉足。” 杨旷正站在尸体与仇心娘旁边,把丝线与尸体一打量,口快道:“果然是证物,布条的颜色和死者的衣物大为不同。” “这,这是哪来的碎布?”涂判局诧异不已,薅着胡须,把下巴拽得生疼:“我怎么不记得先前探查尸体时有这东西?” 医师们发现居然有人在皇宫中谋杀狄族使者,又震惊又兴奋,议论不已,关系广的自然暗中打探,拿来消息和同侪午间下饭用。 热闹了四五日,消息突然中断,到了晚间,提举、判局和教授等等太医局要人将医师学生们召集在一起,勒令大家勤政少言,不可造谣生事。 一直训话到半夜才把众人放过。春初时京城尚在执行宵禁,大家又没有通行令牌,只好在太医局里用热汤泡些饼子,草草填饱肚子后打地铺睡觉。 除了学生,能进入太医局担任教授医师的多是有年纪的老人,即使是杨旷,如今也年近四十,第二天起来,个个精神萎靡,在小贩手里买些点心,边吃边步行回家,准备补觉安养。 杨旷与宋太医住在同一条街上,两人结伴归家。杨旷捧着包子,犹豫道:“疾行进食须伤脾胃,冷风入喉易致腹满。” 宋太医三两口咽下肉饼,笑道:“困顿久饥更伤身,旷兄将就一顿吧。” 杨旷咬口包子,小心嚼碎咽下,才感叹道:“那位仇太医年岁不大,医术颇佳。” 宋太医大笑:“旷兄真是实诚人,这就变成亲亲热热的‘仇太医’了。” “她是女子,又是太子举荐,破例提拔,我难免偏见,直到验尸一事方知人不可貌相。” 宋太医瞧瞧左右无人留意他们,低声道:“她医术再好,你也需离她远些。揭露使者中毒这事,可是捅了马蜂窝。你知道我妹夫的身份吧,我中午才听了一耳朵,还没等告诉你们,提举就是一顿好训,差点吓住我。” “怎么,查出凶手了?是不是和太……”杨旷把后半句吞下,心想仇心娘是太子的人,如果是太子授意,自己确实该离她远些。 “没有,不敢查。”宋太医翘起手指向天上一指:“和王爷有关,封口令是皇上示意的。” 大雍的王爷不算多,能让皇帝谨慎,不敢深究的……杨旷一惊,脱口而出:“难道是青王?!” 楚惜聿脱去外袍,摘下头冠,往香软的床铺里一滚,摊平长腿,舒服道:“唉,总算安静了,这两天可累死我了。” 楚惜聿伸手拉拉站在床头的顾行贞的指尖:“可怜咱们的青王陛下了,莫名其妙变成毒害狄族使者的凶手,给皇上软禁在府。” 顾行贞一双黑瞳望着赖在床上的楚惜聿,干干净净的面容看不出一丝表情变化。 楚惜聿牵住顾行贞的手腕,撒娇道:“老大,我错了,我一时激动,错判了情报,可是不管有没有假使者这件事,我们都阻止不了拓律宽袭击赤狄,现在至少知道巫马那个恶人死得漂亮。” “你以为是皇上冤枉的青王吗?” “啊?”楚惜聿眨眨眼睛:“毒是我下的啊……难道有人借题发挥?” “做好准备,”顾行贞沉静得好像是在描述旁人之事:“我们要卷入皇位之争了。” “你一定会是我的女人!”帐篷里传出拓律宽的吼叫,随后他怒气冲冲地大步跨出帐篷。真呼和冷冷地盯了一眼神闲气定的沐扶苍,跟随拓律宽离去。 拓律宽他们才离开,立在帐篷边角,大气也不敢出的侍卫突然蹲在地上使劲拍着胸脯。几个女奴也给沐扶苍与长狄王的争执吓得够呛,没有在意侍卫的异常。 “你们去接些雪水回来清洗地面。”沐扶苍支开女奴,向“侍卫”笑道:“吓到了?” “吓死老子了,突然就进来了,幸好你憋着劲和他吵架,不然他多看我两眼,认出我,你脑袋不知道,我脑袋就得没了。妈蛋,这个真呼和气势也太强了。”魏来捶打胸膛,不小心拽下假胡须,连忙把头发做成的络腮胡子重新安上。 缓过劲儿,魏来瞥着沐扶苍,半嘲笑半赞赏:“你这手玩得溜,不肯改口嫁那狗贼,还故意吊着他,哄得他以为是自己无能,娶不到你。” 沐扶苍吼了拓律宽一场,也喊得口渴,举起凉透的茶碗润喉,喘口气,笑道:“多亏了昨天真蟾闯进来找我打架,说走嘴,让我猜到不少事。拓律宽和元尔木之间,大有可为啊,我可以试着,来当一场祸国妖妃。” 魏来身为男子,不由得“物伤其类”,可怜道:“这小子,倒是真想娶你呢,可惜一片真心喂了狗。” “呵,他的真心,是陈年的珍珠,就剩一点暗淡的光,不值钱。” 拓律宽心中烦躁,策马在营地边奔驰,一队侍卫策马赶上,大呼道:“王,司主过来了!在王帐中等你。” 拓律宽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元尔木的名字,当下暗骂一声,调转马头直奔王帐。 草原马相对矮小,爆发力弱,但是比高头大马胜在耐力,并且不畏严寒,草原人作战时多骑它,不过元尔木身量异于常人,平素多乘高马。 拓律宽来到帐篷边,看见一头一人高的黑色骏马,知道是元尔木坐骑,怒从心起,挥鞭狠狠一击,打得黑马哀鸣不已。 咬着牙根踏入王帐,拓律宽看见昏暗光线中,一个细长的黑影盘腿坐在帐篷正中。 元尔木即使坐在地上,依然高得让人不能忽视,他的气魄之强,更是如冲天巨木,令人目眩畏惧,跟随在拓律宽身后进来的侍卫不由地弓下腰背。 拓律宽从不曾害怕过任何人气势带来压力,大步越过元尔木走向王座。他幼年就可以拿着比自己还要高的弓箭捕杀狼群,即使血盆大口近在咫尺也不慌不忙地抽箭射击,何况他现在已经是长狄王。 在拓律宽斥责前,元尔木先起身行礼:“恭喜王,我们大获全胜,北狄退回原地,北狄王愿献上女儿,与王结为亲族。” “贺喜王,北狄纳麻是王血后裔,收取纳麻为妃后,王集齐王血、宝刀、宝帐,整个草原无人比王更加正统,从此草原只有你一个王者。” 元尔木说完,整个帐篷陷入沉寂,王位上的人好像化作一座石像。 两百三十二 不会挑拨离间的妃子不是好妃子 帐篷中焕然一新,湖绿的地毯钩织有大雍常见的花鸟纹,皮草整整齐齐垒成一堆,上面铺罩着玫瑰色丝绸。丝绸前摆放着一张膝盖高的小木桌,一套雨过天晴色的细瓷杯盏掩饰住桌子的粗糙,显出一份随性的雅致。 女奴迈着小步走到沐扶苍面前,不伦不类地像大雍女子一样下跪顿首向她行礼。 “回姑娘,奴婢问,问清楚了。”女奴用狄语磕磕巴巴地学着大雍人习惯讲话:“大王他,他要去迎娶北狄王的女儿,大家都在收拾粮食皮草,准备朝沃特草原出发。” “北狄王的女儿?”沐扶苍记得北狄纳麻氏是狄王的后裔。 “是啊,北狄王有好几个女儿呢。”女奴有些激动,比比划划地说:“我听说,是司主的主意,他打退了入侵沃特草原的北狄人,然后和北狄王谈条件,大家一起收起刀箭,他拿马匹羔羊做礼物替王向北狄求婚。” “长狄王没有王妃,司主说纳麻家的女儿嫁过来一定是王妃,她生的孩子是王的长子,北狄王就答应了。姑娘,王要娶别人了,大家都知道,纳麻家的女儿像野马一样暴烈,她到王身边后,不会对我们好的,这该怎么办呀!” 沐扶苍经过一番筛选,从女奴中选出做事比较伶俐的几个,两个放在身边做服侍用,剩下的换上整齐衣服替她外出打探消息。女奴年轻又漂亮,还是真正的狄人,套问各种情报比沐扶苍便利太多。 女奴不清楚什么司主与王之间的矛盾,兵力分布,迎娶纳麻女儿的好处等等问题,但是沐扶苍和她们说,她要悄悄地,不让人发现地收服拓律宽的心,女奴便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等沐扶苍许下承诺,自己获得长狄王宠爱后,会让她们分享王的荣光,女奴们立即行动开,热情地为沐扶苍出谋划策,用全部精力和智慧满足沐扶苍提出的各种要求。 “唉,姑娘前几日不拒绝王就好了。从这里到沃特草原,听说最少要走一个月,再准备礼物派人迎接纳麻女儿,能拖到初夏呢,那时姑娘的肚子都会大到袍子盖不住,即使纳麻女儿很漂亮,王也不会忘记姑娘了。”另一个女奴则有其他的担心。“方姑娘”这些时日白净许多,五官也有些说不出的变化,仿佛美貌了一些,但还是称不上美人,她们一直奇怪王为什么喜欢她。 “王其实年纪很小,身边也没有很多女人,会不会是因为不明白?如果纳麻女儿很美很热情,王知道了美人的好处,会不再来找姑娘了,你现在一定要怀上孩子!” 女奴们担忧地讨论起来,恨不得现在马上把“方姑娘”推进王帐里。 “傻瓜,我如果真怀上孩子,哪里来得及在纳麻女儿嫁进来前生下他。你们把纳麻家说得这么可怕,万一,万一那个女人比你们想的还要凶残,会直接把我连带着孩子打死的。”沐扶苍一本正经地解说道:“所以我不能在纳麻出现前和王亲密。” “对啊,末琳王妃以前就打死过怀着孩子的美女,赤狄王也不管她。” “不能怀上孩子,又不能让王忘记姑娘,我们只能祈求神的保佑了!”女奴泄气道。 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奴一拍脑门:“哎呀,我会配制草药,让姑娘和王睡觉后不怀孩子。只要王舒服了,他就会再来找姑娘。晚上看不见的时候,美女和让人舒服的女人可不一定是一种人。不当王妃可以,但一定要王记得喜欢你!” “我们来教姑娘睡男人吧!你的腿又长又结实,纳麻在这个事情上一定比不过你的!” 沐扶苍显出一点笑意,揉揉脸颊,强行板起脸,严肃道:“不对的,你们都想错了。我要比下去的,不是纳麻女儿。” “那是谁?” “是王身边的司主,元尔木。” “啊?” “我一件件说,你们一点点想。之前是谁要捕杀我,又是谁来殴打我,要王不能喜欢我?” “是真呼和、真蟾,他们都是真氏的人!” “又是谁替王向北狄王求亲,使王迎娶纳麻女儿,害得我不能做王妃?” “是……司主!啊,元氏和真氏亲密得像一个部落的兄弟,是他们害你!”女奴们纷纷惊悟:“不好了,我们在这里也听说过长狄的司主很厉害很厉害,比一千头狼还要可怕!” 沐扶苍立即安抚住女人们:“不着急,随便他喜不喜欢我,王喜欢我就够了。听着,我的情敌是元尔木,他想用纳麻女儿堵住我的路。你们要把元尔木的事情,比如他几点起床,和谁见面,平时都做什么,最爱指使哪个部下做事,都问出来告诉我,只要王在他和我之间选择了我,你们就不用怕纳麻女儿伤害我。我安好,你们都安好。” 女奴们纷纷郑重地表示明白,自去行事。她们身份低微,在营地中穿行,如同牛羊吃草一样不会让人多看一眼,稍微有些小动作也不会招来怀疑,即使是听从元尔木吩咐,监视沐扶苍的侍卫也低估了她们的作用。 沐扶苍则挑从李敬鑫遗留的货物中挑出最鲜亮的长裙与最雪白蓬松的裘皮穿上,优哉游哉地四处闲逛,身后跟着两排虎视眈眈的侍卫。 侍卫不管周围情况,专盯着沐扶苍的一举一动。沐扶苍把他们当作没有,自顾自地散步,走着走着,到了元尔木帐篷的附近。 此时元尔木和真氏的人正在王帐中议事,兵士们自去休息进食,营地里甚是安静,让空地中间被捆束在木桩上的女子显得十分打眼。 “咦,是末琳王妃。你们为什么把她捆起来?” 元氏的奴仆小心地打量着沐扶苍身后的侍卫,口中慢腾腾道:“王把她赐给真蟾主人。她不听话,一直骂人打架,真蟾主人很生气,在责罚她。” 末琳听见声音,挣扎着抬起头,用昏花的眼睛辨认一阵,发现是沐扶苍,控制住打颤的牙齿,努力地伸直脖子,想为自己保留下最后的尊严。 再走近一些,沐扶苍能看见末琳紫色嘴唇上皱起的白皮和衣衫上的鞭痕与霜雪。她对末琳抵触的神色视而不见,直接用大雍话问道:“你的父兄已经决定放弃了?他们要效忠长狄?” 末琳把脸侧到一边,并不回话。 沐扶苍又问道:“那林和安难氏的人都在这里吗?你知道人数吗?” 末琳更加用力地扭头,直到面颊贴在粗糙的木皮上,但她回避不了沐扶苍的声音:“如果他们在,你可以想办法联系你兄长,让他们带你回家。” 末琳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你不懂,他们愿意把我送给真蟾的。一群,一群没有角的公羊!他们害怕元尔木,真蟾要我,他们反而很高兴……呜……” 眼泪在寒风里迅速凝成冰珠,沐扶苍怜惜地摸摸末琳冻僵的脸:“真可怜啊,你是草原第一美女,比我在大雍的美声更大,现在却连奴隶都不如。” “美名?啊,是的,你是沐扶苍!”末琳因为赤狄王死亡与真蟾的虐待而迟缓的大脑终于活动起来,惊呼道:“我听真氏的人说,方姑娘就是沐扶苍,可是我以前见过沐扶苍,你和她一点也不像!” 沐扶苍伸出两根指头,捏起自己的脸皮,然后对末琳做个鬼脸:“当然不像,我在脸上敷了颜料,让你们认不出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来杀赤狄王的,不能让你们认出我。” 末琳猛地把头转回来,几乎把脖子扭伤:“你来杀王!?” “嗯!来杀他。可惜,想不到长狄王出现。虽然我不能亲手报仇,又被长狄王抓住,但是王他愿意娶我。同是出名的美女,做王的女人,总比被真氏糟践的你,下场要好些。” 末琳已说不出话,不停拿头撞着木桩,母狼一样嚎叫。 沐扶苍撩拨完末琳,回到帐篷召集女奴,命令她们四处散播“方姑娘同末琳一样,是绝色美人”的流言。 女奴大叫道:“这是撒谎!” “长狄王有多长时日没有来找我了?你们悄悄把这话放出去,传到他耳中,他就会来见我了。” 女奴将信将疑地按照沐扶苍的意思去做事。第一天营地里尚且宁静,过了两天开始出现骚动,有男人探头探脑张望沐扶苍,碍在侍卫阻拦,只能从偶尔掀起的门帘缝隙里窥见沐扶苍的背影。 到了第五日,试图观赏沐扶苍的男人越聚越多,侍卫几乎要阻拦不住。女奴们不安起来,唯恐真相被发现,她们会让愤怒的男人砍下头颅。 第六日晚上,女奴们怕得缩在帐篷里瑟瑟发抖,哀怨自己不该相信沐扶苍,正抱怨着,外面忽然一静,拓律宽高大的身影和附着其上的寒冷空气一起出现在她们面前。 彩衣斑斓的沐扶苍陷在柔软的丝绸垫子中,手搭在毛茸茸的皮草上,油灯是暗淡的,她看起来只是落在丝光中的一只伶仃蝶翅。 拓律宽升起一丝愧疚之情,望着皮毛中隐约的手指形状,没有说话。 沐扶苍也不开口,两人相对默然许久后,她才轻轻叹口气。 两百三十三 内宅之术 “你已做下决定了?我理解你,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沐扶苍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声音清冷,像一阵风雪刮在帐篷中。 拓律宽一颤,失口叫道:“什么决定?我做下什么决定?” “最近外面人来人往,太过热闹,毫无遮拦。我虽然技不如人,输你一招,但不是个傻的,如何猜不到即将发生的事?” 拓律宽把目光从沐扶苍身上移开:“哦,真氏的事我自会处理,你不用担心。” 听到“真氏”两字,沐扶苍反而更加镇定起来,靠在垫子上,轻笑道:“我对你们的礼节不熟,想来是没有花轿的。不过,就算你特地给我准备了,我也绝不会上。” 拓律宽有些焦躁,皱眉道:“我说了,我自会解决,不会随便把你送他。” “呵,真蟾是你手下的得力干将,我在末云城时,仿佛就曾见过他在你身边哩。真呼和有头无脑,可只靠那把带有魔力的刀,你就离不开他,何况真氏还有元尔木这个狄族智将做盟友,区区一个女人,你怎么好意思舍不得。” 拓律宽叹口气:“你是在生我的气。真呼和是我的部下,我信任真氏元氏,他们也绝不会违背我的命令。” “希望如此。”沐扶苍轻柔一笑:“我承认自己输给你,但绝不能受你折辱,那些莽夫更不能沾到我一根头发。我在大雍继承万宝商行时不知受到多少诋毁攻击,处境并不比此时好过,我依然坚持做到今日,做到大雍第一,你要相信我的骨气与勇气。” 沐扶苍的暗示有些不祥的意思在里面,拓律宽轻轻抽口冷气,上前两步走到沐扶苍身前,俯身握住她的手腕:“你不要故意嘲讽我,你明知我心意,我说要娶你,就绝不会把你让给别人!” “娶我?那位北狄公主你要放在哪里?你们不是同大雍一样吗,正妻王妃只能有一人。” 拓律宽一时停顿,元尔木在沃特草原自行做下的决定确实是对他最有利的,明面上长狄北狄的一战,长狄略占上风,但这只是靠元尔木的智谋,用流言的成效,奇袭下的短暂胜利。长狄在草原的兵力不如北狄,拓律宽在赤狄这里刚斩杀赤狄王,只是收聚赤狄王的手下,没有彻底收服他们的人心,肯定不敢带他们上战场与北狄对战。迎娶北狄公主,是很好的拖延之策。 何况,北狄是曾经的狄王的后裔,流有草原之王的血脉,娶到北狄公主,他便获得大统的继承,将来称狄王时,真正的名正言顺。 拓律宽握着沐扶苍的手却没有松开,将整件事默默盘算一遍后,道:“你先等我……我确实要娶北狄王的女儿,但这只是一时的事,我,我需要借助她的血统。将来我收服三狄,成为狄王时,你的地位会和她一样……不,你会比她更高贵,因为我爱你远胜于她!” 他初时说话有些艰难,后来逐渐流利起来。拓律宽知道沐扶苍在大雍中却也有个县主的名号,手中更握有巨大的财富,在她的国家,她比北狄公主过得还要优异,自己娶沐扶苍做侧妃——狄人的后宫不比大雍层次分明,王妃之下,育有王子的侍妾名义上地位均等——是委屈了她。 如果换了其他贵女,拓律宽拿来享用绝不会过意不去,但沐扶苍的性情他领教过,有着远过众女的高傲与聪慧,让他心生敬重,先迎娶北狄公主的事,实在有些愧疚。拓律宽不似赤狄王直接粗鲁,可能对自己不利言行不会明白显出,给人拿把柄,只暗示道:“你的商行有许多伙计,你管理他们时,也是如此吧,一时有一时的情急,不是你喜欢哪个就要立即提升他做掌柜。” 沐扶苍当然明白,如果她真心要嫁拓律宽,自然忍得下这一时片刻……可她不是来做王妃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我没有不明白的。”沐扶苍反手拉住拓律宽袖子,有些嘲讽地笑道:“我说多了,你会以为我是在挑拨离间,但我现在性命在此处,又关乎我的姻缘尊严,我再问两句,并不古怪吧?” “我不信娶北狄公主是你的主意,也不信没有人支持,真氏敢打我的主意,更不信……” 沐扶苍眼珠一转,和拓律宽对视:“更不信元尔木会点头,同意你娶我。我与他交手起码有两三回了,虽然从未取胜,可他自诩智将,必然对我这种女人怀有深深的忌惮。” “我晓得我生得美貌,又有钱权,只有我管人,没有人管我,他也明白。如果我猜的不错,真蟾前些时日的挑衅就是元尔木的意思,你要娶我,先过了他那关吧!” 拓律宽的脸色随着沐扶苍的话语略显波澜,只是神情很淡,皱皱眉又松开,也笑道:“你是太聪明了,不止元尔木,除了我,还有谁敢爱你。” 拓律宽拿起沐扶苍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是要做狄王的,堂堂一个王,连自己的王妃都娶不到,还算什么狄王。” “哈哈,王难当啊,是不是还没在末云城时我对你的好?这会知道我当时主持生意有多难过了吧,前面有屠兽帮杀人,后面有洪夫人逼婚,里面还有你给我添乱。”沐扶苍挣脱拓律宽,翘起指头点在他额头上。 元尔木引来乌停,险些连累身在末云城的沐扶苍,这却是拓律宽另一处愧疚,心里又是一软:“最初相遇时,我如何料到我会爱上你呢!” 说到末云城,两人不免谈起往事,先感慨洪夫人的遭遇,又称赞钟家兄弟和洪烁的身手,曾经的尴尬处,此时回忆起来,却有些温馨在。拓律宽夸奖道:“你那时看着花朵一样,风一吹就要飘走,结果手段强硬,现在更加强势,连武功都练起来,看你杀人的样子,大概我也不是你对手了。” “我如果不够大胆,怎么敢在荒郊野外把你救回来。而武功,练了两年,天资所限,只是变得灵活些,倒是那把魔刀握在手里,我仿佛一夜变强,乱战中,多亏它保住一命。” 沐扶苍轻飘飘把自己展现的实力推给宝刀。她感觉不到灵气,宝刀在手和碎玉裂冰一般,纯当作利器使用,拓律宽不知这点,顺着沐扶苍的话意,理解为她对宝刀感应敏感,道:“那把刀确实神奇,之前真呼和拿它最合适,实力最强,我就把刀给他了,如果再获得一把,我会……会让你的女奴拿着,保护你。”拓律宽原想说送给沐扶苍,转念到,沐扶苍武力再强,自己就要困她不住,话到嘴边改了口。 沐扶苍撇撇嘴角,不想回话。拓律宽轻轻掐掐她的脸:“练武辛苦,我不想你在外面风吹日晒,把人给晒……咦?” 随着拓律宽手指一动,沐扶苍脸上颜料晕开。他拿袖子一抹,黑黄之色被蹭去,露出一道晶莹的肌肤与秀美的轮廓。拓律宽早清楚沐扶苍的丑样是易容之故,她本是明艳无比的,这会见到伪装下的一点美貌,不觉痴了。 沐扶苍一把推开他:“我困了,你该回去了。” 拓律宽手搭在靠垫上,把沐扶苍虚虚圈在怀里:“我也困了,你这里很暖和,就很好。” 沐扶苍抬脚踹在拓律宽小腿上:“找你的北狄小美人去,找你的好司主去!”连推带骂,把依依不舍的拓律宽撵出帐篷。 挤在角落的女奴们已经看呆了。 “主人,主人好厉害!”她们不由改变对沐扶苍的称呼,打心眼里尊敬起沐扶苍。 故意做成松浮的伪装贴在脸上并不舒服,沐扶苍拿手背两下蹭掉它们,拍拍面颊,转身呵斥道:“叫小姐,以后记得按大雍规矩来!” 女奴不知道沐扶苍为什么有这等坚持,只得照办,老老实实按沐扶苍教的规矩磕头认错,然后抬头崇拜道:“小姐是怎么哄得王高兴的呀?奴婢看王刚进来时,心情很不好呢!” 沐扶苍冷笑道:“他那时有些犹豫要不要把我送给真呼和,自然心情不是太好。” 女奴惊道:“王原本打算送走小姐?” “哼,为了至高至尊的位置,我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 “可是后来王也说,他爱你,绝不会把你送人呀?” “也许爱我吧,但更因为我挑衅了他的自信,他想守护的是自己的尊严。”还有他的王权,元氏真氏权力过大,拓律宽生起警惕之心。 沐扶苍临睡前唤来热水,用蘸水丝帕把残余颜料洗净,再取胭脂水粉尝试上妆。女奴们目睹真容,方知沐扶苍自称绝色非是虚言,大声欢呼雀跃起来。 沐扶苍好华服好美饰,却不爱涂脂抹粉,化妆手段还是上一世在梁府练出来的,细细勾绘几次,揽镜一照,尚算满意,在女奴的欢闹中轻声自言道:“内宅伎俩居然也有得用处,拿琢磨丈夫逗弄小妾的经验来挑拨君臣关系倒不差,在梁府的时日总算没有白过。元尔木,你战场上叱诧风云,我不如你,那妇人的小手段,你又会怎么应对呢?” 两百三十四 轻如鸿毛 锋利的刀刃离紫山纤细的脖颈只有分毫之差,几根碎发纷乱坠地,紫山纹丝不动,手中细剑直指刘老,瞋目切齿喝道:“小姐呢?你们就这样把小姐丢到了狄地?” “连一声知会也没有,如果不是衮州的伙计听闻李敬鑫的死讯,我们至今给你蒙在鼓里!” 紫山骤然发难,刘老的拳不及轰出,停在半空,慢慢地松开,收回,放在胡须上,笑呵呵道:“紫山姑娘误会了,老庙情报向来务求真实准确,才得知的消息,未经核实,自然不好通知贵客。” “呵,准确?准确到连拓律宽乔装混入京城这等不着边际的谣言都拿出来卖了?” 刘老摇头晃脑道:“误会,误会,此消息是闲聊时随口一提,我们从未给与肯定,更不曾拿来售卖。” 紫山闻言更怒,按捺着杀气,质问道:“既然真假不明,那你们为何拿老庙的人替换下我们商行的伙计,派往赤狄?小姐和李敬鑫长年在边疆做生意,早已和各族有了默契,狄族内乱,乱不到我们头上!偏偏你们的人一插手,赤狄王死了,李敬鑫也死了,你敢说和老庙一丝关系也无?” “姑娘,福祸难料……呃!” 紫山剑尖往前一递,刘老咽喉上顿时多了一个血点,她身后的暗卫同样手上用力,紫山衣襟为鲜血打湿。 “你退下。”刘老向暗卫呵斥,转脸对紫山笑道:“长安县主手里没有莽撞愚人,懂得杀我于事无补,不如静心一谈。紫山姑娘有话请讲。” 暗卫向后倒退几步,紫山却不撤剑,胁迫着刘老,口中一条条数道:“按道理,你们情报有误,并插手赤狄之事,致使小姐失陷狄族。按情谊,小姐与老庙多次合作,堪称同盟,此番也是应尔等之约,为了不使人数过多让李敬鑫起疑,小姐甚至撤去人手,使得她出事后连消息都不能送出!于情于理,你们都该给个交代!” 刘老苦笑道:“长安县主失踪,我们自然焦急,奈何长狄王方才攻占赤狄,那边情形混乱,音讯难通,有心无力,有心无力啊!” “哦?你们这一句‘有心无力’便想脱身而去?” “老夫确实别无他法,姑娘若是有招,不妨一言。” 紫山假装思索片刻,斩钉折铁道:“把你们的人借给我。指望不了你们真心救小姐,我来做就好。” “嘶,这个嘛……” “知道你们见不得人的秘密多,让衮州那的许老板听命于我就好,我要他做的事别拖来拖去,等小姐平安归来,大家一拍两散。” 刘老还要思索,紫山将剑作势欲砍,怒道:“连这点小事都不肯,果然你们是故意拿小姐做儿戏!你们难道以为沐家里多少人都是死的么!若是无人搭救小姐,整个万宝便是做玉碎,也要与你们共毁!” 刘老摸着胡须,道:“罢了,县主是老庙贵客,看在平时合作愉快的份上,我便写信知会双耳相助。” 刘老果然拿出笔墨,书信两封,一封送往衮州,一封让紫山拿着做见面信物。 打发走紫山,密室墙壁移动,密室的隔间转出个三角眼的男子。他身上打着绷带,伤势未愈,却是乌头。 “事情主人都清楚了,沐家的事我会处理,你先歇息吧。” 乌头摇头道:“我在里面听见了……沐家这几个小丫头都不是省油的灯,你何必借人给她,直接让赤影杀她便是。” “毕竟是朝廷册封的县主,很有几双眼睛盯着她,活着回来最好。活不回来,要死的不止这一两个丫鬟。”刘老惋惜道:“可惜了,怪伶俐的女孩,手下的人也忠心可敬,主人拿她原有用处,这会落在狄地不知是死是活。” 乌头遗憾道:“是我失察,没有及时清点狄族使者,如果早些发现拓律宽在里面,就不会演变成今日情况。主人的责罚可有下来?” “青王近日情况不妙,主人忙着整理他的消息,对狄地和沐扶苍之事没有再下命令,主人大约要放弃她了。可惜,可惜。”狄地不同于大雍国内,由商队联系起的单薄情报网一断,再加上天寒地冻,两地几乎往来中断,便是由皇帝亲自下旨也无可奈何,刘老确实是有心无力,只能祝沐扶苍自得好运,保下一命。 乌头眯起三角眼,不屑道:“刘老不必可怜她,她本已享有尊荣,还为钱权搏命相争,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切都是自寻的。” 刘老拿指尖摸摸脖子上的血痂,紫山的剑很稳,他的小伤口已经凝结,地上红通通的血迹都是紫山留下的。 “钱权误人……不提她们了,谈正事。根据空空子的回忆,加上狡狐配合,我们寻到凶兽背后主使的一点尾巴……” 初春的京城冰雪未消,紫山走进屋,脱下斗篷,上面沾染的血迹已经冷冻成霜。 碧珠来不及递上药膏,先急匆匆问道:“咳咳,老庙,老庙怎么说?” 紫山冷道:“自然是能推脱的就推脱了,我想法叫他让衮州的人配合我。带上巫马宗,我们马上动身去边境一探。” 说来巧,当时李敬鑫派人将押送的酒浆叫回,回来后原本负责押酒的小队长酒席上吃坏了肚子,李敬鑫心急,改由巫马宗率队拉着剩余的酒水等物品重新出发。 巫马宗是李敬鑫手下数一数二的人才,他带队走了半日,将将走出赤狄营地外围后,不仅发现了安难的人马,更下发现另有大批长狄的人潜藏。 巫马宗敏锐察觉情况有异,立即安排商队绕开埋伏,自己带着两匹轻骑回去报信。还没跑到赤狄王的驻地,天色已晚,长狄人按约定开始偷袭失去勇士驻扎的小部落,并朝赤狄王的王帐层层包围过去。 巫马宗猛然意识到拓律宽的“入京”和献刀都是诡计,这时兵荒马乱,他不敢卷入战海,在边缘窥视。第二天待战火熄灭,他劫持两个长狄兵士逼问情况,惊怒得知拓律宽杀死赤狄王,合并势力,并将李敬鑫和不从他的狄商屠杀一空,而方姑娘也变成俘虏下场不明。 赤狄变成拓律宽的领地,沃特草原则沦为北狄与元尔木的战场,巫马宗取出粮食清水,抛下货物,带着商队仅存的十余名手下,把送货改变成逃命,一路躲躲藏藏来到末云城。巫马宗记得方姑娘与沐扶苍有关,便找到万宝的大门,将情况告知碧珠,碧珠他们才知道赤狄发生的动荡。 碧珠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天通知紫山并收拾马车,急匆匆赶回京城会面。 紫山正隐姓埋名,在江湖组建势力,那时人在青州,得到碧珠的通知立即快马出发,只比碧珠晚到京城两日。 碧珠、紫山和黎掌柜商量后均觉小姐失陷拓律宽的事不宜报官,一是朝庭刚与长狄使者达成友好之议,他们不可能为沐扶苍破坏两国关系,只会把事情压下,二是使者莫名其妙惨死一个,这时沐扶苍改头换面出走赤狄的事情便显得可疑起来,何况万宝在衮州做下的“生意”确实禁不起细查…… 商议已定,便有了紫山在老庙的一行。 碧珠来往匆匆,加上恐惧惊怒,身染风寒,喉咙沙哑,嘶声道:“拿他们的人真有用么?” “老庙有些特殊的能耐,或许能做到我们做不来的事情。”紫山红着眼睛:“即使救不出小姐,我也能趁机多知晓些他们的底细,拉他们给小姐陪葬!” “碧珠姐姐,九公子来了!”银块撩起裙角,高叫着一路小跑进来。 “怎么这么快?” “呼呼,我才拿着请帖走出大门,就撞见九公子,他正要拜访咱家呢!” 沐扶苍知道自己指望不上大雍的手下出力,李敬鑫一死,狄族和大雍在回暖前几乎是中断联络的,现在长狄赤狄的事情,国内未必有人知晓呢。她能依凭的,只有自己和钟一魏来了。 她从紫山那里学来的一星半点易容技巧都用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好在天冷衣厚,几个部落又是刚刚融合,大家互相望着都是眼生的,钟一和魏来混在人群里面没有引起疑惑,倒打探来许多事情。 夜深云重,沐扶苍听见三声脆响,照例打晕女奴,伏在帐篷边:“喂?” “小姐,是我们。” 夜里风大寒冷,魏来冻得牙齿打颤,抱怨道:“我没吃晚饭呢,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有话快说!”沐扶苍催促道,钟一魏来的眼界思路远不是女奴能比,他们冒险找来,必然是发现重要的事情。 钟一简略道:“小姐,逃跑的机会来了。拓律宽正准备出发去沃特草原,今天白天已经有一小半的人离开了,剩下的人也忙着收拾行李,现在戒备已经松懈了。” “我们问了路线,沃特草原离咱衮州就近了,等着过两三日,走到半路,我们找到粮食帐篷,方姑娘,你打架不是挺厉害吗?到时我和钟兄往粮食里放几把火,最好把周围的帐篷一起烧着了,你趁他们救火时把碍事的杀了,闯出来,我们在营地边等着你,一起骑马回大雍!” 两百三十五 妇人诡计 牛羊低着头,挨着前面同类的尾巴,顺从地迈动四条腿儿缓缓前行。 马匹或者背驮包裹,或者拉动马车,跟在牛羊两侧。男人腰挎刀箭在前方引路,女人把珍贵的宝石金银穿成串挂在脖上腰间,手提细软跟随在后。车上是老人环抱咿咿呀呀的孩童。 在迁移队伍的不远处的残雪上,有一支人马踏冰而行。他们人雄马骏,当中一匹骠悍黑马和它异常高挑的主人分外出众。 春风吹淡得得蹄声,黄白相间的广阔草原上,一长一短两条黑龙蜿蜒行进。 “真蟾。”黑马暂停脚步,马背上的人等候落在队尾的男子。 真蟾又回头望了一眼长队的末端,挥鞭赶上黑马:“司主?” “你还在担忧沐扶苍的事。”元尔木肯定道。 “我没……”真蟾在元尔木锐利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狼目前败下阵,垂头丧气地讲了实话:“……是,我有点怕。” “我让真呼和娶沐扶苍,真的做错了吗?在王心里,我和真呼和居然也比不过一个女人?” 在出发前几日,营地内忽然冒出风声,说那个“方姑娘”是大雍难得一见的美人,容貌之娇艳能与末琳王妃一争高下。 真蟾两三年前在末云城远远地见过沐扶苍,知道她确实漂亮——不过相比起她的狠毒,漂亮脸蛋却也不算什么了,没有太放在心上,而其他狄人则勾起了好奇心,无事时就扒着帐篷想看到末琳一般的美女。 真呼和自然也听到这个说法,在真蟾的帐篷喝酒时,大笑打趣一旁倒酒的末琳道:“末琳啊,大家都说你和那个丑女一样美丽哩!” “她要是块硬骨头,不肯顺从我王,我倒要承认她是个少有的女人,这又丑又没脾气,一只小羊羔,有什么可看的!哈哈哈,不过说到骨头的软,你和她确实差不多。” 也许那两日的皮鞭与木桩确实起了作用,末琳居然没有生气,提起酒坛,把真呼和空荡的酒碗重新注满,冷笑道:“软硬我不知道,但她确实美极了。” “哦?” 除了“方姑娘”的形象,末琳只见过略微涂丑的沐扶苍,这样的沐扶苍称得上寻常美女,比起“方姑娘”强再多,也不能和草原绝色相提并论,但这不影响末琳信口开河,将自己能想到的词凑起来夸赞沐扶苍的姿容:“她的嘴唇像春天的花瓣,眼睛像秋天的星星,她举动和仙女一样温柔多情,说话的声音是最动听的鸟鸣合在一起。我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没有她漂亮,十五岁的时候,也只比得上她一半可爱。” 心高气傲的末琳居然会为另一个女人贬低自己?真呼和端起酒碗,忘了饮酒,努力回忆着沐扶苍的形象:“她腿很长,像小鹿,但是她一点也不美丽啊,白天她是丑女,晚上我看她时,也还是个丑女。唔,打架倒是很厉害,是我见过最能杀人的女人了。” 末琳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因为她就像长狄王一样,在脸上画画了呀,大雍有很多很多神奇的宝贝和染料,她用它们骗过了大家。我看过她揭开脸皮,那可真是云彩仙女一样的姑娘。” 真呼和放下酒碗,摸着下巴思索起来,真蟾笑骂道:“不要撒谎,我会用鞭子打你的。她是蛇牙尖毒液浸泡的女人,一点也不可爱。” “如果不可爱,长狄王为什么不杀她?” 这句话让真呼和确信了沐扶苍的美貌。 “她必须死,司主交代过,这个女人不能留在王的身边。”真蟾把酒碗在矮桌上砸得叮咚响。 末琳摸过长长的发辫,发辫上的珠子一颗颗硌着手指,她凉凉道:“这么美的女人,王都不忍心,你们居然忍心杀她?为什么不让真呼和要她?就像你向长狄王要来我一样,反正长狄王娶北狄女人,她又不会是王妃。沐扶苍到了真呼和身边,自然不会再出现在长狄王的帐篷里。” “直接要王赏赐吗?上次我要王处死沐扶苍,王就像头狼一样发怒了。” “呵,又不是让你杀死沐扶苍。真呼和是长狄第一勇士,难道王会对他吝啬吗。” 真蟾和真呼和都觉得末琳的话说得很对,只是想不到王非但不肯,更严厉警告他们不许靠近沐扶苍。 元尔木的黑马迈开腿,因为高大,它总比真蟾的马快上半头距离。 “是女人间的小把戏,你不用想着它,王不会因为真呼和向他讨要女人而仇恨你们。” “可是,王愤怒了,他居然会为一个女人和我们生气!?”真蟾扁扁嘴,有些委屈。 “他不是愤怒你们,他在愤怒自己的尊严受到伤害。”元尔木翘起唇,笑容让他更显冷厉:“要恨,他只会恨我。” 真蟾茫茫然抬头,像是过去元尔木初授他雍语时一样感觉困扰:“王,恨司主?” “哎,司主!”谈话中的当事人丝毫没有察觉因自己引起的不安,纵马赶到元尔木身边:“司主,我又看见那两个混在队伍里的,小偷一样的虫子,真是让人烦躁,你为什么不许我杀他们?” 元尔木平静道:“他们,会为我带来杀死沐扶苍的理由。” 行驶到第十五天,长狄人的情绪高亢起来,虽然他们四处游牧,沃特草原对长狄人的意义究竟有些不同。积雪渐消,大地湿漉漉的都是冰水和泥土草根,沐扶苍看不出它们和之前土地的区别,只从狄人的心情判断他们接近沃特草原了。 “商队人少且行动有序,动作比部落迁移快速很多,我以前随李敬鑫穿越过几次沃特草原,从末云城到草原大概需要七天半,也就是说,只要抵达沃特草原,一直向南走,最多八日内,总能摸到大雍边境。钟一和魏来的火,就要在这两天内点燃了吧。”沐扶苍掀起帘子,眺望着远处的……粮车。 “狄族没有大雍的规矩,你不必等王迎娶北狄公主后再委身于她。”同车的李珠儿微笑道:“原来你是如此国色,我曾以为王对你有五分的情真意切,现在则信他有足了十二分。倒是你对他没有信心,让王深感忧愁呢。” “他怕你在回归的路上无趣,特意叫我来服侍你。唉,狄族男人少有这等温柔体贴,我都有些嫉妒小姐了。不过啊,你也收敛一些,别耗光了他的耐心。” “不会,这一两日的耐心,我和他,都有呢。谁耐不住,谁先输。”沐扶苍轻声道。 “抱歉,您方才在讲?” “无事,珠儿姑娘,你能否在讲讲李家的事情?我听着很有趣,郝夫人我曾见过几面,与你性情大不相同呢。” 李珠儿眼中恍惚之色一闪而过:“却没有什么可讲的,虽只几年时光,我已是恍若隔世。堂姐她,她出嫁后我再也不曾见过她,如今听你形容,才知她换了光景,和我记忆中大不相同。可是,我也变了太多……婚嫁果然会改变女人的半辈子,可我们都没有选择余地。” 婚嫁?她是被李家嫁进赤狄族的啊。 沐扶苍尽力从李珠儿口中套话,李珠儿被狄族的生活训练得甚是谨慎,每当感觉自己可能说出不能说的秘密时就岔开话题,或者借故离开,沐扶苍试探过几次,感觉自己很难在不动用暴力的情况下问出究竟。 这晚,和李珠儿闲聊过后,两人铺床睡下,迷迷糊糊尚未安眠,帐篷外响起号角和慌乱的吼叫。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有敌袭?”李珠儿立即清醒过来,以大雍贵女少有的警觉敏捷从床上爬起,快速披上袍子,穿好小靴,掀开门帘前甚至来得及把短刀抓在手里。 帘子掀开,天地一角染得通红,叫嚷声响亮得好像就在耳边炸裂,人们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向起火地点跑去。 “啊,是着火了。还好,离我们很远,烧不过来。沐小姐,以防万一,你还是穿上衣服吧。”李珠儿说着转过头,鼻尖差点撞到沐扶苍身上。她倒退一步,几乎退到帐篷外面,沐扶苍一把把她拉回来。 “哎呦,你的动作好轻,靠过来时我都没有留意到。”李珠儿抚着胸口,催促道:“先穿衣服,假如大火没有止住,我们好立即逃命。” 油灯早已熄灭,整个帐篷里只有火炉透出一点光线,隐隐约约显出沐扶苍的身形。 她一动不动。 李珠儿以为自己解释得已经足够明白,沐扶苍不会不懂,可是沐扶苍静悄悄立在黑暗里。她的安静让李珠儿突然感觉到比火灾更强烈的不安:“沐,沐小姐?” “李姑娘,请把李家嫁你的过程,向我完整地重述一遍……” 拓律宽从沉睡中被人唤醒,他望见火光的第一瞬间,心中弥漫起的不是可惜,而是强烈的愤恨和惊慌:“怎么会突然失火?这是她做的吗?她要逃跑?!” 这股情绪来得如此猛烈,几乎冲垮了拓律宽的理智,他没有理会火势,逆行于匆忙来去救火,一片混乱的狄人间,直接冲向沐扶苍所在的帐篷。侍卫抱着外袍快步追随,外面一些似乎在救火的元、真族人放下手中物品紧随其后,一起来到帐篷前。 帐篷的门帘被割碎一截。 不知是冷是怒,拓律宽僵立原地,牙齿咯咯作响。 元、真氏当先手持长枪,挑开帐篷。他们认定帐篷中没有了沐扶苍,动作十分粗暴,就听里面一个女人轻轻叫道:“哎,你们要刺到我了。” 两百三十六 话不可说透 蓝黑色的天幕下,火光如红莲绽放,艳艳光芒传到远处残破的帐篷前时已经黯淡似一场旧梦,连嘈杂的喧嚣声也从耳边轻了,淡了。 女人的轻声于突然的寂静里响亮在每个人的心头。拓律宽浑身一震,不觉向前跨出半步。 用长枪挑刺帐篷的兵士亦是一呆,手中停止动作,但刺出的枪头已经戳破支架,毡布嗒然垂地,显出里面长身玉立的人影。 火光为她柔软的丝裙点染上一片潋滟,仿佛天上的霞光,大雍宽松飘逸的衣饰在霞光中微微浮动,正是仙子凌云而来。 她明亮的双眸在黑夜红莲下更加璀璨,站在前方的兵士心中一荡,几乎把武器松手落地。 拓律宽悄悄松口气,斥退兵士,缓步上前,握住沐扶苍的双手:“火灾突发,我一时情急,你无事便好。” 他的理智在看见沐扶苍的一刻全数追回,脚尖踢踢地上残破死尸,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沐扶苍明显地浮出一点嘲弄的微笑:“我也不明白。外面有人大声呐喊救火,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李珠儿掀开帐篷,发现好大的火光,忙忙叫我穿衣躲避。我刚将袍子拿到手里,一截刀尖就从我身侧划过去——有人用刀割破帐篷,试图闯进来,就像你们方才一样。” “我躲开他,把李珠儿推过去挡下他的攻击。” “他实力并不算很强,可惜我身边没有武器,不敢与他正面搏击,只能一边丢东西砸他,一边呼喊着往帐篷外跑。他蒙着脸,很是顾忌自己身份不能暴露,见我已经跑出了帐篷,就从来处离去了。”沐扶苍手指一点,指引拓律宽看向帐篷后方毡布上的一长道裂痕:“大家似乎都在忙着救火,一直向前跑,没有人听见我的呼声,也没有人留意到我的异常。我不知道那个刺客是否有同伙,考虑到外面人员混杂,又无遮拦,我便又退回帐篷,直到你们出现。” 拓律宽俯身检查李珠儿的尸身。李珠儿原本秀丽的面容抽搐扭曲,表情惊恐,身上几处擦伤划痕,胸腹间一处致命伤确实像是刀口捅出。 而帐篷里矮桌掀翻,床铺凌乱,果子珠串银杯散落一地,仔细摸索过去,还能从地毯上发现几处抓痕与变得冰凉的血迹,果然是经历刺杀与反抗的场面。 拓律宽将手上的血擦净,亲自扶正桌与垫子,请沐扶苍坐下,抚慰道:“你还记得那个人的身形吗,我会将他抓出来,由你处置。” 沐扶苍将手指点在下巴上:“容我想一想。” 侍卫端来点燃的油灯放在矮桌上,幽幽灯火照亮沐扶苍明艳的容颜。所谓灯下看美人,沐扶苍朦胧中更添了一股神秘的美丽。拓律宽出神望了一回沐扶苍,眼角擦过她身后的角落一串黑印,心里微动,又把眼神转回来,盯着那处污迹细瞧。 李珠儿死在帐篷裂缝前,这串半干的血迹喷在门帘旁边,它相对的地毯上则干干净净,可知它并非从李珠儿伤口处溅出,是另有人站在它前方位置处受伤,他流出的鲜血溅落自此。从高度看,伤口很可能是在手臂肩膀,或者胸口。 而拓律宽没有在沐扶苍身体上发现任何伤痕,她衣裙上仅仅只有几处细小血点,约莫还是李珠儿受到重击时喷在她身上的。 “哎?”沐扶苍在拓律宽眼前招招手:“回神来,我说的话你可听清了?” 拓律宽回过神,并未将血迹的事告知沐扶苍,只笑道:“一个身量寻常,不高不矮,棕色袍子的男子?这可难寻了,草原上哪个人没有几件棕色的袍子呢?” 沐扶苍娇嗔道:“这我不管,你答应了把刺客交给我处置。” 透过破碎的布帘,火光渐渐消弱,大火即将被扑灭。拓律宽见沐扶苍平平安安呆在自己的帐篷里,心里纷乱的情绪彻底平定下来,叮嘱道:“我先去查看损失,你今晚到我帐篷里休息。我身边侍卫都是忠诚的,你不用担心刺客再次出现。” 拓律宽嘱咐后要起身离开,沐扶苍唤住他:“哎,等等。” 拓律宽回过身,沐扶苍歪着头,手指卷着发尾:“你不怪我吗?是我将李珠儿推向刺客的刀锋。刺客只为杀我而来,要不是我这一推,她本不必死的。” 拓律宽咧嘴一笑:“不怪,这确实是你会有的作为。要是你受伤,她完好无损,我才感觉奇怪。” 沐扶苍抓起地上的果子狠狠砸向拓律宽,冷笑道:“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般狠毒,滚吧!” 拓律宽接住果子,丢到嘴里,大笑着离去。 拓律宽带着元、真族人赶往火灾场地,沐扶苍盯着他的背影,脸上的恼火娇嗔,劫后余生的淡淡喜悦,种种情绪瞬间消失,平静无波。 她不经意般侧头扫过那孤零零的一串血迹,向侍卫冷淡道:“送我去他的帐篷。” 火灾显然不能烤化风中的冷意,沐扶苍呼吸着寒凉中淡淡烟气,心里的迷雾反而消融去小小一团:“难怪李珠儿莫名其妙出现在赤狄王的后宫中,她又对自己的来历模糊略过,她原来是李氏作为交换条件亲手送给赤狄王的!” “李家是衮州望族,和官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般人和外族联系,不过是货品来往,我再犯忌,也只是与他们交做朋友,呼姐唤弟打探消息而已。他们占有偌大势力,却悄无声息把亲女送来结亲,在朝廷立场,李家行为足可称作‘里通外敌’!” “李家没有告诉李珠儿,他们与赤狄达成何种约定,她只知道李家是接到京城贵人来的书信后做出的决定,因为赤狄王好色,他们为表诚意,投其所好将她送出。” “赤狄王待她不薄,连她的儿子都在众子女中高人一头,末琳王妃几次寻她麻烦都被赤狄王挡回。虽然女子不如儿郎金贵,当礼物送出不算太过离奇,但赤狄王性情暴躁,又宠爱末琳,能叫他在末琳面前不厌其烦地回护李珠儿,李家和他的约定必然干系重大。” “京城贵人,衮州,狄人,里通外敌……”沐扶苍呵出一口气,凝成一团白雾:“是凶兽主人啊!老庙此行是为杀赤狄王而来,他们尚需要借助我接近赤狄王,显然对狄族不够亲近,而李家早在五六年前便听从‘京城贵人’吩咐勾结赤狄王,两方立场彻底背离,可见上一世此时,串通狄族陷害顾将军的主谋是凶兽主人!” “凶兽之前也与长狄有所联系,李家是一州之牧所顾忌的势力,不论人品优劣,他们背后的主人,气魄大得很呀!他究竟是谁呢,出卖大雍,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凶兽主人布局深远,手段残忍,沐扶苍从心底忌惮他,如果可以,她很想抽身撤离——本来这些朝政斗争并不关乎万宝,不是么,但是想到顾将军,沐扶苍的脚步就坚定起来。 守护顾将军安康,是她此生执念。 火灾烧毁了三车粮草与二十余顶帐篷,损失不大不小,所幸没有人因此伤亡。拓律宽将人召集在一处,先安排失去帐篷的人的住处,嘉奖救火最出力者,再责罚当日巡夜的兵士。 奖罚下发后,拓律宽解散大家,让他们自行休养,唯独叫来一个真氏族人,亲切问道:“你的手臂受伤了?” 那人受宠若惊,又有一些不好意思,把胳膊往身后一藏,摸着脑门憨笑道:“我正搬东西跑出火场时,手上不知怎么一痛,突然多了一道口子,没什么事,我已经拿布条包上了。” “好,回去喝些酒,慢慢休息。”拓律宽拍着他的肩膀,眼里的寒意比北风更冷。 惊蛰前后,草原冰雪尚存,大雍都城的玉兰花已经传来幽幽香气。九重夜丝衣如新柳,在花下一立便绿成了整个春天。 “唉……”他轻轻叹口气,眉间凝出一点哀愁,于是碧珠感觉春天碎掉了。 “我应该早些发现的。” “冬天前我与无为妹妹约好共度佳节,她虽然身体有恙,勉强算是平安归来,我也放下心。不多时,她回而复去,我只当万宝生意繁忙,不敢过问,直到如今感觉时日迟迟,才登门拜访,方知妹妹陷入狄地险境,实在怪我平素关切不够。” 碧珠暗地寻思:“我们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哪里敢叫您知道!要不是一时着急又寻不见方法,也不会轻易讲出口。”她违心道:“不是公子错处,我们在衮州的生意本来做熟的,谁料长狄赤狄忽起战乱,把小姐卷进去。小姐四处奔波不容易,怕被人揪住礼节寻错,这才瞒着外人。” 九重夜苦苦道:“原来在妹妹心里,我依然是外人。” “不是这个意思!”碧珠知道自己说错话,急忙辩解:“我……” “够了!”紫山拉住碧珠手腕,把她向后一扯,向九重夜语速极快讲道:“九公子,事情急迫,求您想办法搭救小姐,越快越好!实话和您讲,和其他不同,这不是找个中间人,拿钱赎回来的事情,长狄王以前就见过小姐,很是喜欢小姐,他杀了李敬鑫却留下小姐,只怕有拿小姐充做后宫的心思!” 紫山担心小姐忍受不住拓律宽的羞辱,急得发狂。九重夜垂下眼眸,略微一算,道:“原来有这种事。你们放心,无为妹妹的姻缘线此时是碎裂的,按常理,长狄王娶不到她。” 九重夜又低语一句,碧珠听不见,紫山捕捉到一星半角,他仿佛在说:“……与我抢夺她的姻缘。” 两百三十七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 真呼和瞪着眼前的肉块奶羹,握紧的拳头关节嘎吱作响,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她怎么没跑呢?她怎么没跑呢?” 真呼和在发现火光燃起时,没有去救火,反而翻身上马,带着手下朝相反方向守卫相对薄弱的地方奔去,那里是前几日两个鬼祟大雍人探查过的地点,不需要元尔木指挥,他和真蟾等几个心腹也想得到火灾是大雍人的手脚,目的是引走守卫,让沐扶苍趁乱逃脱。 果然远远地看见有两团黑影趁着夜色向营地外飞窜。 真呼和大喜,反手拔箭,搭在弦上——王不许他们杀沐扶苍,没有人敢明面上违抗王令,但倘若是沐扶苍意图逃跑,路上被兵士误杀,这就怪不得他们了。 “咦?”奔到黑影近前,真呼和惊疑一声,松开弓,揉揉眼睛,再定睛一看,跑出去的两个,不,两匹马,居然是空马! “会不会是他们发现我们追上来,弃马跑了?”兵士猜测到。真呼和也觉得如此,沐扶苍定然是打算逃走,如果不是为逃跑,大雍人没事放火做什么? 追兵沿着空马的路线四散寻查,直到朝阳高升天色大亮也没发现沐扶苍等人的踪迹,真呼和恨恨地一鞭子打在草皮上:“回去!等将来打进大雍的都城,我一定把她捆在木桩上,像烤羊一样一片片削烂!” 没有杀死沐扶苍固然可气,但至少她离开了王的身边,他们起码暂时不必再为一个女人和王争执,真呼和回到营地时,因为甩下一项责任,倒开始觉得全身轻松,满心思琢磨起迁移路上瞥见的安难家小女儿。 正呵呵傻笑,兵士们一阵惊呼,真呼和回过神,也不由大吃一惊,停下脚步,呆傻地瞧着王帐的门帘一动,沐扶苍从内缓步走出。擦身而过时她甚至朝他嫣然一笑。 这一笑的可恶,足以压下一切美貌引起的心魂摇曳。 真蟾同样失去胃口,拿削肉的小刀敲着桌子,努力活动脑子,猜测到:“会不会沐扶苍真的没有要逃,那两个人留下来放火放空马,是为了找机会杀她?她不是遇见刺客了吗,估计杀人的就是他们了。” 真呼和怪道:“他们不是一伙人吗?为什么不杀我们,却杀她?” 真蟾的理由很有道理:“听说大雍有钱的人,会要求他们的妻子、女儿,甚至家族的女人们一辈子只和一个男人睡觉,如果发现有第二个,即使是亲生女儿他们也要亲手杀死,认为处死她们就能守护家族的尊严。沐扶苍在大雍身份不凡,那两个雍人留下来,可能就是为了杀沐扶苍,保全名节。” “对,对!肯定是他们来杀的人!” “那我们只要撤去护卫,等大雍人互相捅刀不就可以了吗?”族人们拍着巴掌兴奋道。 每次掳来的大雍女人中确实不少自杀身亡的,他们更遇见过跪地投降前手刃妻女的男人,大家以此推论,均觉真蟾发现了真相。 真呼和推开奶碗,烦躁道:“大雍人真是奇怪。现在我要做什么,等着两只小虫子再飞进沐扶苍帐篷里?” “是,等着,调开侍卫,让他们有机会靠近沐扶苍。等那个麻烦女人死在他们手上,再捉人交到王面前。”真蟾见大家肯定了自己的推测,得意洋洋地做出结论。 元真族人大赞真蟾有智慧,果然有资格拥有美人末琳。 元尔木盘腿坐在上方慢慢喝着奶茶,待众人议论渐渐远离正事,开始玩笑时,放下碗,右手食指中指敲击在左手掌心。 “啪,啪。” 帐篷里登时安静。 “将沐扶苍身边的侍卫全部换成与我们无关的部落勇士,人数增到以前的两倍。你们带领族人在她远处巡查,不要让大雍人有机会接近她。” 元尔木的命令与真蟾的做法背道而驰,族人心里困惑,只有真呼和大大咧咧直言道:“我们为什么要保护她?难道司主也舍不得这个妖魔一样的女人了吗?”| 元尔木鹰一样的双目注视着真呼和。真呼和身上一凉,微微张着嘴不敢多言,心里怪道:“司主的眼神真是可怕,他明明没有拔刀的意思,我却觉得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即使带着魔力的宝刀就在腰间,真呼和依然畏惧元尔木带来的压力。 “不要让王以为是我们背着他杀人。” 元尔木给出的答案和从前一样简洁明了,大家一听即懂,真呼和也彻底闭上嘴巴。 事情既定,众人右手抚胸,纷纷行礼告退,元尔木唯独留下真呼和。 “我有一项任务交给你……” 沐扶苍的帐篷在一片大大小小的毛毡圆包中十分明显,因为环绕周围的侍卫最多,几乎比保护长狄王的人数还要多一些,而且不分日夜地巡逻,彻底杜绝杀手的再次出现。 “不妙啊。” 沐扶苍手脚摊开,大字形躺在帐篷正中,雍国裙子飘逸宽阔,像一朵正艳的石榴花散落在地毯上。 即使在狄族,她的姿势也嫌有些放肆,但是没有人会劝说她,因为帐篷里只有她一个人。 “连女奴没有命令也不敢随便进来,这是要把我彻底架空啊。一定是元尔木的意思,唉,我已经尽量隐蔽,他是怎么发觉我在故意离间他和拓律宽的关系?” “好在上一次‘暗杀’很成功,拓律宽现在已经对元、真氏起了提防之心,只要我再出一次‘意外’,并累及他的性命,他和元尔木一定再摆不出君臣情深的假象。” 沐扶苍翻个身,手支着下巴,脸上升起孩子赌气般的不快:“元、真氏可以算作元尔木一人的亲兵,他本身足智多谋城府深沉,在狄族中出类拔萃,威望甚重,但两代长狄王却都对他信任有加,如果不是我的挑拨,拓律宽也不会抵触他。” “凭什么呢!元尔木明明白白一张坏人脸,论忠诚善良,他连顾将军的马掌钉都比不上,草原不见所谓术法,誓约之戒约莫只是刻着字迹的普通圆环,他们真的以为凭它可以世世代代地约束双方?真要这么好用,等我回到大雍,打个八斤八两的大金圈,写斗大的‘尊敬’两字套皇帝脖子上!” 元尔木以保护的名义让狄族人严密地监视起沐扶苍和她的女奴,同时远远支开元、真氏族人和他的亲信,避免沐扶苍借机陷害,沐扶苍手边没有合用的人手,又无将消息传递给钟一魏来的机会,此时可谓孤立无援。 “这种情形下我该怎么办呢?狄族不同于大雍,天然对我抱有仇视与轻蔑,我很难在短短时间内培育出可靠的心腹。而挑拨之意,不能叫拓律宽察觉,他心思甚重,我只能旁敲侧击,轻轻提点一二便足够了,免得适得其反,只是这样不知要耗到哪辈子才见效。唉,元尔木根本不需要太多算计,只要让人看住我,软禁我,我在长狄便毫无作用,空度时光罢了。” “要改变眼下局面,需一个动荡,不管是剧烈的,还是微小的,总要给我一个插得进手的缝隙。长狄最近风平浪静,长途跋涉也结束了,等下个热闹开始,只怕是要等到拓律宽和北狄公主的大婚了,但我无论如何也拖不到那时——京城里可还有一个柳珂呢!而且时间越久,钟一他们被发现的可能就越大,我回归大雍的机会也就越渺茫。” “武力硬闯,我绝对赢不过真呼和,逃不出的……” 在地毯上胡乱翻滚,她将头发揉得凌乱,发丝与金钗缠在一处。沐扶苍起身拨弄钗饰时,摸着钗身并排的两节金管,忽然生一个主意。 “香香,娇娇,进来,给我盘发。” 侍卫听见明显的大雍风格的名字,露出轻蔑的笑容。坐在帐篷外编绳子的女奴们麻利地爬起,拍着袍子钻进帐篷。女奴仍然不会雍语,但是经过沐扶苍训练,起码能够听懂自己的雍语名字和简单命令,知道沐扶苍是在呼唤她们。 等女奴笨手笨脚地给沐扶苍盘起歪歪的元宝髻后,她已经打好腹稿,披上狐裘大步走出。 “你去哪里?” 两把长枪一左一右划下,挡在沐扶苍面前。 “出去散步。” “不好,要杀你的人还没有找到。”侍卫冷冷道。他们当真不知里面的弯弯绕绕,只是忠实执行王和司主下达的,保护并监视大雍女人的命令。 沐扶苍把颈前的丝带打成蝴蝶模样,不紧不慢地说:“哦,既然不放心,你们都跟上来吧,王是叫你们保护我,可不是让你们把我当犯人。” 侍卫们互相对视,他们听说这个大雍女人狡猾的很,有些担心放她出去会有监视不到的地方,只是他们习惯小瞧女人,尤其是大雍女人,转念一想,自己这么多人,还怕看不住一个弱女子吗?于是点头同意,收起武器,浩浩荡荡跟在沐扶苍身后。 在距他们更远的地方,一些狄人像石子溅起的涟漪,随着扩散移动。沐扶苍发觉他们的行动,暗道:“看守得真是严实。” 她没有在意牢牢盯着自己的一双双眼睛,东走西逛,渐渐来到安难氏的地盘。 “听说末琳有个妹妹,比她还要美丽多情?” 侍卫得意道:“是的,你们这些脆弱的大雍女人根本不能和草原花朵比较美丽。” 沐扶苍似被挑起胜负欲,转换方向,抬脚踏入安难氏营地:“是吗?那我可要瞧瞧她的模样。” 侍卫们非但没有阻拦,反而一脸骄傲地招呼着安难族人,让他们带沐扶苍去见识花束那无以伦比的美貌。 于是沐扶苍顺利地面见了她真正的目标,花束的兄长,那林。 两百三十八 须个靠山好安心 那林抬头注视着帐篷顶上毛茸茸的,模糊成一团黑影的狼群逐鹿图案出神。花束坐在离他们最远的角落,抱着酒瓮大口灌酒,来不及咽下的酒水和着眼泪湿透衣襟。 沐扶苍低头把玩着酒碗。这碗,笨重粗糙,碗口歪歪斜斜,群山似的起伏着,如果换了大雍那些文人骚客,多半会夸一句“有古趣。非俗物”,要摆在书桌上做个珍玩。可惜握着它的人是身处异国的沐扶苍,指腹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碗身,她怀念起遥远京城那青灰色的石板路与香气传出三里地的酒家。 “现在柳枝应该见绿了,我家院子里那两株桃花也快开了吧。” 想到桃花,沐扶苍转头望向花束,见她双颊晕红,堪称人面桃花,叹息道:“你这个妹妹,确实如春天花朵一般,换我也舍不得将她嫁给黑熊似的莽汉。尤其真呼和力大无穷,骄傲自满,只怕不学会疼惜妻子。” 那林吃了一惊,把头猛地低下来,盯着沐扶苍,失声大叫:“你怎么知道……”喊到一半,他怒气与惊讶便像戳破的气泡一样碎裂,垂首沉闷道:“哼,能得到我小妹妹,他们当然会到处夸耀,难怪你会知道。” 沐扶苍但笑不语,花束的心上人伊玛就是李敬鑫手下少有的投降者之一,混战时他发现情况不妙,立即跪地求饶,捡回一条命。拓律宽是将成为一国霸主的人物,自然不会对一个小伙计耿耿于怀。伊玛平安无事,花束却在帐篷里独自饮醉,再联想她原本就因为过于美貌,被安难氏当作联姻用的棋子,她哭泣的原因不言而喻。 至于联姻的对象,也不难猜,这个关头,值得安难氏拿花束交换的,不外乎拓律宽、元真氏。花束不是一般女奴可比,拓律宽既有娶北狄公主的念头,一腔心思又放在沐扶苍身上,再打花束的主意,那起码是半年以后的事,而真蟾已经得到末琳,匹配花束的只剩下元尔木与真呼和,从脾性考量,真呼和的可能性更大,沐扶苍稍一试探,果然如此。 “真是可惜啊,不管是伊玛还是真呼和,都配不上小花束,居然这样委委屈屈地嫁出去!” 那林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两股气:“伊玛那家伙,当然配不上我妹妹,真呼和……唉,你们女人就知道男人的钱和脸,这里面的事,我说了你也不懂。” “我确实懂得,不过是安难氏如今地位不比赤狄王在时,你们着急寻找盟友。我只奇怪,花束本可以成为王的女人,即使长狄王迎娶北狄公主,来日方长,谁的孩子继承王位还未尝可知呢,但你们偏偏选了真呼和?” “他固然是长狄第一勇士,可我你都曾是人上人,不是只会放羊上马,掰掰手腕的奴隶,心里清楚,他力气再大,未来也只止步于此,实在配不起花束。” 那林嗤笑,正要回击,沐扶苍又道:“勇士值得尊敬,我只是提醒你,他武力再强,与王的身份天上地下,除非……” 那林一掌拍在桌面上,破口大骂:“闭嘴!” 沐扶苍果然闭上嘴巴。 那林阴沉着脸瞪视沐扶苍,过了片刻,他回头观望,见帐篷里除自己、妹妹和沐扶苍外再无他人,而妹妹卧倒在地毯上,不知是酒醉还是哭晕过去。他深深喘两口气,握紧拳头:“你找我到底要做什么?” 沐扶苍把笑容收起,低沉道:“大家同病相怜,我以为我们有大把的事情可以商谈。” 那林又露出不屑的表情,沐扶苍暗自摇头,将话挑明:“安难氏虽然族人尚在,但长狄王可不是赤狄王,你们已失去王眷,不仅现在比不上元真氏,将来还会有更多部族压在你们头上。而我,虽然获得长狄王的喜爱,心腹手下却一个不剩。我们合作,对于彼此都是最好的选择。” 那林摸摸下巴,又拍打着刀鞘,思索良久后,纳闷道:“你之前可是一直劝我们进攻长狄。”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就算你我有心,也要站稳脚跟后才能继续。”沐扶苍循循善诱。 “哼,你还有什么用处?” “我可以劝说长狄王纳娶花束,如果花束够努力,她可以抢在北狄公主前生下王的长子。我能护她们母子平安长大,直到安难氏重新获得足够高的地位。” 沐扶苍替安难氏争取王眷,安难氏用他们的武力庇护沐扶苍! “这……”那林犹豫起来。 沐扶苍补充道:“先不说利与弊,作为女人,换我可是要争取一把,不愿轻易把自己嫁给真呼和那个怪物。想想末琳吧,你们已经赔进去一个女儿,难道还要把花束送去吃苦吗?” 末琳被真蟾捆打的消息传到那林耳中,他气急败坏地带人找上真氏,被真蟾拒之门外,到最后也没能见到妹妹一面,这件事是那林不能发作的痛苦。 送与长狄王诞下皇子,和嫁入虐待过姐姐的真氏,其间取舍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 那林对着矮桌另一侧空荡荡的毛垫,默默举起酒碗,放到唇边才发现碗是空的,沉沉叹口气,将它放下。在沉默中,那林耳边响起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那林回头,看见角落里背对自己的妹妹,肩膀在微微颤抖。 第二天晚上,沐扶苍便踏入拓律宽的王帐中。 拓律宽捉住沐扶苍的手腕,拉她在身边坐下,笑道:“你居然也会主动来见我,真是受宠若惊。” “少显摆你那点雍语。”沐扶苍微恼道:“我不来见你还能去哪里?侍卫把我看得死死的,倒好像我不是被刺杀的,是来杀人的。” 拓律宽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是有些无趣。等会我让人带你去仓库,我从李敬鑫手里收了不少小玩意,也有几本书在,你看中的随便拿去吧。”却是绝口不提放松对沐扶苍的禁锢。 沐扶苍睁大眼睛与拓律宽对视,拓律宽一脸无辜。沐扶苍颓然道:“早知道就不推李珠儿出去了,她在的时候,至少有能陪我说话的人。” “这个容易,你看哪个女人合适,我就让她去服侍你。” 沐扶苍愈发显得不快:“我在大雍的丫鬟伙计你也不是没见识过,叫我从这里怎么挑出像她们那样的人物,别说礼仪见识,就是模样都没半个整齐的。” 拓律宽咕哝道:“我们也不是没有美人。” 沐扶苍歪头摸摸发鬓,赞同道:“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末琳就是半个美人,只是她和我脾气不对付。我听说她妹妹,比她还漂亮些,你叫那姑娘来陪我吧。” “你眼光真是好,可她不行,毕竟是安难的女儿,将来又要嫁给真氏。” 沐扶苍一拍桌子:“你叫我随便挑的!” 拓律宽连忙把果子捧给沐扶苍:“消消气,真呼和立下大功,我总不能抢功臣的媳妇送你。而且花束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我不好向安难氏要她。” 沐扶苍眨眨眼睛:“这好办,你向安难氏要来花束做你的女人不就成了。真呼和另外给些其他财物牛羊,他难道敢和王抢媳妇?” 拓律宽微微吃了一惊,沐扶苍冷笑道:“我知道你们规矩和大雍不同,除了正妻,其他女人份位上是均等的,顶多按娘家势力决定契约仪式的隆重与否。既然你已经决定迎娶北狄公主做王妃,安难氏不会指望花束压过公主一头,你现在向他们一提,他们肯定答应得痛快。” 拓律宽断然拒绝道:“就算安难氏答应,可我怎么能和真呼和争女人。” “呵,你应该说,你怎么会让真呼和娶到花束。花束的婚约其实就是安难氏盟约,真氏势力已经仅次于元氏,你敢让他们进一步做大?” “元真氏世代供奉拓律氏,我绝不会怀疑他们的忠诚。况且我作为部落之主,斤斤计较于末微小事,如何振兴我族?”拓律宽郑重回复,沐扶苍不吃他这套,“扑哧”笑出声:“我就问你,好端端一个小美人代表家族嫁给你,你是要,还是不要。” 拓律宽肩膀一松,无奈道:“你啊……直接说吧,你又想算计谁了?” 沐扶苍收起笑容:“我能算计谁?只不过想参与进花束的婚礼,之后花束就放在我帐篷里,我两个同吃同住,再有人欲对我不利时,总要先掂量掂量搭上一个安难氏值不值得。” 沐扶苍是嫌自己势单力薄,明目张胆地拿他做幌子寻找盟友。拓律宽指尖搭在已经微凉的奶茶碗上,注视着心爱的女人,含笑道:“好啊。” “好啊,这是明目张胆欺负我无人撑腰?!” 柳珂将茶盏轻轻磕在桌面上,头上发髻一丝不乱,眉头微皱,心里已是骂翻天:“一个武官家出来的野丫头,也敢对我大吼大叫!我是给她们脸面,她们自己不要脸!” “嘲笑我没有人娶?我将来是要做皇后,做女王的!一群只会争风吃醋生儿子的母猪,如何明白我的宏图伟业!哼,等将来我掌握大权,定要将这些愚妇发配到最下等的窑子,千人骑万人摸,一个个不得好死!” 心里发了一遍狠,柳珂逐渐寻回冷静,细细分析局势:“日前制度之争,世家与皇帝之间的矛盾更加激烈,这回双方算作平手,但雍帝二十几年的经营,大力扶植新贵,未来的赢面略大。加上大雍战乱不休,皇帝以后要捧起的权臣大约是出身末微的武将……” 想到这里,柳珂又是一阵心烦意乱:“所以她们有恃无恐,敢对堂堂乡君品级的我语出无忌?”虽然经过一番哄劝,乐平公主对她态度缓和,终归不如以往亲厚,而王孙公子们对她从追捧变为客套,至今没有新的强力追求者,其间落差让柳珂深感不安:“难道我要主动去结交一群糙汉?他们身上的气味都让我窒息,顾行贞那样的男人,真是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想到那双漆黑的眼瞳,柳珂眼梢眉角不觉带出一分笑意:“转来转去,还是你呀!” 两百三十九 人设全靠装 秋水青雪光白,葡紫桃黄石榴艳,五光十色的衣裳铺满床铺椅子,梳妆台上亦有缠成一团的斑斓腰带从桌边垂落到地上。 柳珂身穿浅蓝小衣,赤脚踏着绣满杏花的丝绸小鞋,坐在在床边摸着衣服发呆,眉间流露出少见的犹豫情态。 她如今生得肤光水润,加上一点怯弱,可爱极了,两个贴身丫鬟托着盛放宝钗玉簪的金托盘立在角落里,却把头低得更低些,大气也不敢出。 “你说,我该穿哪件好呢?” 室内一片寂静,无人回话,柳珂也没指望她们能想出来有用的意见,手指划过平时惯常穿的白色青色,自言自语道:“这些不行。原先是我想差了,他从广阔而蛮荒的西北来,那里风气与京城大不相同,浅淡素净的颜色只怕是欣赏不了——难怪比起我,他更在意沐扶苍多些。” 沐扶苍喜欢的颜色无非深红靛蓝,厚重至极。相仿的艳丽衣裙,柳珂倒还真有一件:“石榴红裙只是不好配上衣……”她才把手放在光滑的裙面上,又收回去:“不,也不成,我素来不穿它们,突然形貌举止大变,引起人疑窦,被瞧出来心思,我就先输了一大半。” “男女之事最忌讳女方主动,一旦低下姿态,不但会被其他男人轻贱,那个人到手太容易,也就学不会珍惜了。” “黄色明度最高,且不似红橙攻击力强,配以淡紫撞色,又显眼又雅致,让顾行贞注意到我的同时不违逆我平时的风格。”柳珂捡起鹅黄长裙,藕紫小衫,挑了花苞造型的镶白玉金簪,满月般的白玉耳坠,紫薇色绣花腰带并同色香囊。准备好配饰,再命丫鬟把鞋子一双双摆出来,搭着裙角仔细比较许久,才选中簇新的银丝珠履。 “将衣服放在熏笼里,用芙蓉香仔细熏好。清商,你去配一副五蕴七香汤来,等着我晚上沐浴时用。” 才准备完第二天聚会时的服饰,已经忙到晌午。柳府地广人多,除开逢年过节,饮食均由丫鬟从后厨领出,各院吃各院的,柳珂因为有品级的缘故,配备的饭菜格外丰盛,即使她院中的主子仅有她一人,也需两个丫鬟互相帮着提回来。 柳珂心不在焉地洗净手,坐到桌前举起筷子,往莲子糕上瞧了一眼,旁边的丫鬟极有眼色地用玉勺舀起,送到柳珂面前。 柳珂小小地咬一口糕,用燕窝汤送下,放下勺子慢慢道:“你留在这里,又有什么事要来烦我了?” 那丫鬟五官平平,令人过目即忘,却是黄纯那边派来监视柳珂的惜儿。惜儿明面上负责柳珂院子杂事,送完饭菜后本该退出房间,她有胆量停留不去,自然是黄纯要折腾起来了。 “有话快讲!”柳珂满心惦记着研究顾行贞,固然知道黄纯干系重大,却也不耐烦起来。 惜儿连忙一口气讲完:“回乡君,大人有令,请你探查万宝银楼的动向和沐府几个主事丫鬟的行踪,有无消息都要及时上报。”万宝银楼因为行业缘故,与各家夫人小姐关系颇密,柳珂的身份使她此时别有妙用。 “是黄纯要的,还是他上面的‘主人’?”柳珂反问道。 惜儿脸色难堪,不情愿道:“是,是主人。”她初来柳府时,不识得柳珂柔弱清冷外表下的本性,被柳珂先暗算诬陷,后套出她本不该说出的秘密,握住把柄,现在已经给柳珂收拾得服服帖帖。 柳珂已经从惜儿口中得知黄纯背后的另有主使,是位大人物,身份地位竟似不逊于柳相爷。她知道这点时先震惊不已,继而疑惑这等人物为何经常指使她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显得极没眼界,再追问惜儿,方恼火地明白原来许多任务是‘大人物’派给黄纯的,黄纯懒得处理,推脱给了自己,之前种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瞬间理清。 “哦?”听到是那位主人下达给自己的任务,而非黄纯的破事,柳珂稍微起了兴趣:“看来这个消息事关重大,你把话一句句讲仔细了。” “沐扶苍年前突然离京前往衮州,带着货物伙计和狄族的商人从末云城离开,从此下落不明。主人听闻狄族有变,怀疑与沐扶苍有关。” 柳珂眼睛发亮:“与狄族有关?我派窦隆在末云城探查许久,查出来的无非商行互相陷害和贼人相杀之类小事,都做不上大用,原来她真正要隐瞒的是她与狄族的关系!当年斥退狄军一事大有猫腻!沐扶苍啊沐扶苍,你的护城壮举,就是你罪证!” “不过,‘主人’是对沐扶苍感兴趣,还是因为事关狄族,才……” 正寻思着,清商满头大汗,急匆匆把香料买回。 柳珂立即抛开未来之事,挥退惜儿,打开纸包,顿觉馨香扑面,微笑道:”好香,买的不错,难为你这般迅速。” 柳府里不缺几味香料,只是不好叫人知道柳七小姐为了区区一次聚会特意妆点,才叫清商偷偷从外购入。大街上寻常香料铺自然难与柳府相比,东西既不全,珍品也寥寥,清商能快速凑齐这一包,让柳珂甚感满意,难得地称赞一句。 清商不知为何却低下头,耳朵见红,面带羞涩,清语迅速瞥了她一眼,悄悄移步挡在她面前。幸好柳珂正检视香料,未留意两个丫鬟的异状。 “外貌只是第一步。” “顾行贞不是一个靠美色能够迷惑的人,也并不在意所谓才艺名气。我需从脾气秉性来吸引他。之前扮演的孤高冷艳,对他作用不大。我需要另寻他法。就目前看来,顾行贞性情冷淡,只有沐扶苍得他青眼相待。” 哼,沐扶苍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个仗着有点姿色有点财产四处招摇的俗人而已,顾行贞看上她哪一点呢?柳珂皱起眉头,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沐扶苍有什么优点能叫顾行贞心生喜欢。 心不在焉里吃过午饭,丫鬟忙着收拾碗筷,柳珂坐在一旁拿出胭脂盒补妆。她手上一个不稳,玉盒脱手,幸好落在裙角上,没有摔碎。“啊——”柳珂拾起盒子,轻吁一声,她突然想到,沐扶苍顾行贞的纠缠缘起英雄救美,到了京城顾行贞又多次援手,若说有情根种下,定是此番缘故。 英雄救美呀……也是,他毕竟是个将军,帮人成习惯了。沐扶苍在外逞强,面对顾行贞时偏露出娇弱无助的模样,这就叫反差之美,救一次,救两次,救着救着就理不清关系了,高明得紧。 摸清关窍,柳珂登时有了主意,盘算片刻,暗叫:“好巧,青王和茂林公主将明天的聚会定在城西郊外的望春亭,那里地势我还记得呢!” 当年,柳珂就是在望春亭附近林子里“救下”的乐平公主,她对周围环境,确实熟悉。 柳珂立即叫来清商清语,仔细吩咐下去:“顾行贞不结私党,明天应该和从前一样准时独自赴约——最多身边跟着楚惜聿。清语,你现在就去找到楚惜聿,向他询问装书画的锦盒哪般好,告诉他我得了一幅画明天要悄悄儿找茂林公主品鉴,暗示他早些赴约,可能有和我单独见面的机会,借此把他从顾行贞身边调开。” “通往望春亭的路有两条,一条游廊,一条石子小径,一般下了马车都会从游廊进入。清商,你寻两个面生的机灵丫鬟守在游廊入口,待顾行贞走到入口,她们就假装有女客在游廊嬉戏。顾行贞既然自持守礼君子,必然会绕开女客踏进小径,而我,就在小径里等他。” “给他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大家聚在一起,不外乎饮酒嬉戏,游戏间拿些彩头作耍,我把书画压在他身上——他能武,我善文,席间哪有我们的对手?既有恩情,又曾并肩作战,关系岂不比沐扶苍更进一步?再然后……” 柳珂一步步把计划安排妥当,向几个丫鬟讲解到天色漆黑,才慌慌张张地敷脸泡澡,熬不住睡倒在浴桶中,由两个丫鬟抬上床,幸好第二天准时清醒,不曾迟到。 青王挑了好日子,这天风和日丽,春花盛开,他和茂林公主更是顶尖儿的皇室贵胄,接到邀请的宾客欣然赴会,早早抵达,等到请柬约定的时间时,人基本已经来齐,前往亭中拜见青王、公主,山居脚下渐渐安静。 望春亭原本是城郊山脚不起眼的小亭子,不知为何皇帝偏爱此处,每年总有一两次前来赏景打猎。因为这个缘故,亭子不断修建扩展,逐渐变成依山而建的小行宫,王孙公子亦常来游玩。 清商停留在视野开阔的空地中,拿着花篮假作采花,不停低头眺望山脚,到了时辰,果然看见一个清隽男子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内监,独自踏入宫门。 到了岔路口,男子似听闻游廊内女子的尖笑声,转身向小径走去。 清商不觉把手中花朵捏成一团花泥:“成了!小姐算得一点不差,他果真一个人走入小径,接着就会遇见并救助小姐了……唉,只要小姐用心去做的事,没有几件不能成功的,只是这回我竟有些盼着小姐输,顾将军和楚世子可是京城里难得的至交,多年的友情啊!小姐需要的人手钱物,楚世子都能给,何苦呢……” 顾行贞人高腿长,只是随意迈开步子,几下便跨入小径深处。石子路两旁种满一人高的花木,枝头白色花朵繁茂如云端,将外面喧闹声密密遮起,像是在红尘中开出一个静谧世界,而他,是误入者。 随着移动,绿叶白花中逐渐显出一抹明黄色,伊人独立。 黄裙少女体态婀娜,雪肤乌发,在花丛映衬下当真如诗如画,只是嫌站立的姿态有些僵硬。 顾行贞停足,他当然不是迂腐君子,会顾忌男女独处,留步只是因为看见那少女细腻的脖颈上缠着一条黑黄相间的大蛇。 两百四十 君心如石 “顾将军,”被蛇缠在要害处,少女居然还算镇静,启动朱唇,细声道:“我仓促间不敢叫人,只怕人多事多惊到蛇,天幸遇见您,您武功高,劳烦将它解下来。” 少女思维灵便,一句话既解释清缘由,又叫顾行贞没有袖手旁观的理由。 顾行贞将目光从蛇头上移开,淡淡道:“乡君好胆识,请稍等。”说着抬起手来。 柳珂心里一喜又是一奇:“成了?可是他不过来靠近我,却摸自己香囊做什么。” 顾行贞从香囊里拿出的不是香料香丸,而是一枚小口哨,乌黑无光,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他将口哨放在唇边,一阵尖而不响的声音随之扬起。 哨声如丝缕不绝,柳珂已经听蒙了,暗暗呐喊道:“你当自己是印度人啊?呆子,还不快过来帮我捏死蛇,让我顺势倒在你怀里!” 不出一小会,柳珂明白了顾行贞在做什么——花枝抖动,楚惜聿大狗似的冲过来,口中叫着:“老大,你找我……咦?” “乡君,莫急,让我帮你将这孽畜取下。虽然是无毒蛇,咬在面上也非是小事。” 楚惜聿玉面长眉,意态风流,原也是一等一的佳公子,可惜这时的柳珂最不愿见他,不觉向后退了半步。 楚惜聿登时站定,似误会了柳珂的举动,诚恳地安慰道:“此事你知我知,绝不会外传污了乡君清誉。”接着小声又补了一句:“若是传出一星污言秽语,就让我对你负责。” 柳珂给一口气堵得不能言语,憋了片刻,重重吐口气,视线越过楚惜聿肩膀,却只看见顾行贞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花丛间。 望春亭名称唤“亭”,实际修建得如无墙宫殿,豪华宽大,足足安置下十数张长桌,王孙贵女们分列两边依次就坐。 任他山珍海味,金盏银杯,柳珂如何有胃口,心里一会想顾行贞为何不救自己,难道一点也不动心吗?一会又想先机已失,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心乱如麻间,耳边听闻一阵嘈杂声,她抬头看去,见众人喝足酒,已纷纷离开座位开始游戏作乐。 柳珂与顾行贞相距甚远,柳珂一边和贵女们交谈,一边不动声色的向顾行贞靠近,几步路走得艰难无比。好容易到了跟前,正赶上茂林公主命侍卫立起高耸的架子,上面一字悬挂无数风铃,风铃末端垂下丝带,上书各式题目韵脚。 青王朗声笑道:“乱哄哄地抢题目有何趣味,不如取弓箭来,把尾羽染成各色,限时一炷香,用射下题韵做诗词。” 女孩子们不依,茂林公主申辩道:“这却是欺负人了,我们如何拉得开弓。” 公子里也有人叫道:“我会打猎,却不能仓促间吟诗赋词!” “自觉不足者,两人一队也可。” 这倒使得,众人纷纷预备寻找队友,柳珂心里一喜:“天赐良机,这个游戏岂不是专门为我打造的!”,眯起眼睛尽力朝字条望去,拼拼凑凑,觅得合适题目,婉拒楚惜聿的邀约,靠到顾行贞身侧。她正研究措辞要与他交谈,一个男子冷不丁冒出来,对顾行贞嘲讽道:“顾将军,好大的威名,你敢不敢和我一比?” 柳珂认识这个男子,他叫做张诃,是一个小世家的长子,前些年带兵剿匪,也杀出些功绩,柳珂颇留意过他一段时间。张诃年纪甚轻,武艺出众,只是当世有个顾行贞,除开家世,处处被压了一头,加上张诃个性张扬,与言行内敛的顾行贞正是相反的两类人,他看不惯顾行贞很久了,正捡机会要与顾行贞比试。 “顾将军,答应他!答应他!” “比就比,还怕了你不成!” 大家见有热闹,纷纷欢呼吵闹起来,公子们更分成两拨,一拨拉着张诃,指点他射哪个题目凑哪个韵,一拨拍胸脯要顾行贞与自己结队,包赢不输。 青王也凑趣道:“将我玉钟拿来做彩头!众人游戏,顾将军可不能席间独寂寞,哪怕诗词做不成,弓箭还是可以和张家小子比一比。” 柳珂眉头微皱,镇下心准备找机会出声,她总归曾名动京城,要论诗词,说话还是有分量的,只看怎样才恰当自然。一旁的楚惜聿面上挂着笑,眼底却一片深沉,手指紧紧勾腰间玉笛。 青王邀请,席间的人自然都是出身新党,但新党里也分不同派系。公子们均是有家世或官职,年纪也相当,互相间都是熟悉的,这个游戏,也许张诃只是一时兴起,而其他人,是在试探顾行贞的意向哪! 以朝廷如今情势,哪个人都不能选,好在……楚惜聿笑容更见灿烂,老大他也不需要选。 张诃已经听了一肚子指点,信心十足拿起青羽箭,得意地冲顾行贞一挑眉毛,转过头开弓射箭。 顾行贞随手拨出赤羽箭,不曾与人商量,便要搭弓。柳珂见状,不得不急忙叫道:“射《忆秦娥》……” 她话音未落,张诃的箭已经发出。他习武勤快,手上有感觉,箭一出便知道肯定射中,满腔得意刚升起,就见远处一支风铃叮铃堕地,而箭势未绝,笔直射进百步外的大树上。 那只箭却是赤羽箭。此时,另一只风铃和青羽箭才一起落在地上。 园地里一时寂静,青王与楚惜聿拊掌后,大家才欢呼喝彩,打趣张诃箭慢。 侍卫将风铃捡起送到青王与公主面前,青王看了一眼风铃,又叫了一声好,举起风铃朝张诃道:“阿诃,你可是服了?” 柳珂先看见风铃的题目,自觉脑中空空,知道自己失去用武之地,赌气想到:“哼,看你等下怎么作诗应付!”气恼过后,才发现两只风铃的区别——一只干瘪,一只完好如初。 顾行贞那一箭竟然是射断栓风铃的细丝绳! 丝绳在百步外肉眼难查,即使不曾习武者,也清楚顾行贞一箭之威,齐齐惊叹。 茂林公主叹笑道:“顾将军好箭法,可这叫我们以后的人怎么办。” 顾行贞则道:“我们西北军中,平素以射绳做训,是在下想当然了。” 他神色不动,平淡说来,却叫人胸臆间生出一股豪气。青王举杯,高声道:“好!此酒敬我西北儿郎!” 喝过酒,张诃也不提作诗的事了,楚惜聿偏偏摇着风铃,笑眯眯道:“诗词呢?来来来,快把香点上。” 宫女取来香炉点香,众人瞧着一点火光,各自搜肠刮肚,才在腹中草拟了半个句子,顾行贞已道:“旌旗依旧长亭路……” 茂林公主等女儿家注视着顾行贞,美目莹莹,柳珂却是惊愣住:“他竟然当真做得?” 顾行贞继续吟道:“尊前试点莺花数。何处捧心颦,人间别样春。功名君自许,少日闻鸡舞。诗句到梅花,春风十万家。”(注) 顾行贞箭法好尚算意料之中,诗词一出,真是如掷金玉。张诃涨红脸,举酒敬顾行贞,仍嘴硬道:“我不服你,只是服这诗。”引得大家在赞叹诗句的同时忍不住哄笑。 姑娘家均遥遥敬酒与顾行贞。在座少女无不美貌且身份尊贵,顾行贞擎盏回敬,未曾向谁多望一眼。柳珂莫名觉得憎恼起来,既想咆哮着将顾行贞撕碎,又想温柔地勾过他的头,叫他用那黑漆漆的眼瞳好好地看看自己。自从在柳家七小姐体内苏醒后,她还从没如此狼狈迷茫过,连吃下几钟酒也未留意,最后昏头昏脑地给宫女扶上轿子回家。 京城的春夜仍然是宁静的,风也是泛着凉意。楚惜聿跟着轿子走了两步,立在城里玄光河边,轻轻摇头道:“她生气了。” 顾行贞站在他身边,一同望着月光下水波粼粼的河流:“你既然明白,为何要随着她轿子走。” “我明白,我确实明白,可喜欢一个人,总是要包容她的一切,世上哪有完美无缺。何况,小珂只是太想保护自己而已,算不上大奸大恶” 楚惜聿苦笑道:“也是我没出息,看见她满心惦记着你,失望而归的样子,却只替她伤感。” 楚惜聿揉揉眉角,很快抹去一点哀痛,眼睛又像琥珀般透亮起来:“不提这些了,谈谈另一个我们一样关心的女人吧。” “彻底失去沐家小姐的消息了,我开始怀疑她能否在拓律宽手里保全自己。虽然拓律宽对她有非分之想,但如果她做下的事被察觉,那点情谊未必能救下她。再者,以这位大小姐的脾气,没危险她也要折腾点危险出来。” 顾行贞道:“未到绝境,她不会做无把握之事,只要不轻举妄动,目前应该是安全的。” “难道她在戾王宝藏里的表现不像是个会拼命的?只怕她冲动,把自己赌上。” 顾行贞低低地“嗯”了一声:“是的,我有留意替补她的人选。” “我虽然也有换人的意思,但今天不是要和你讲这个。”楚惜聿拿笛子敲敲额头,叹气道:“老大啊,你才是没明白,沐姑娘她把宝藏里的物品大多送到了衮州,并且大量收买铁器马匹,又不是要囤货居奇的样子,加上在公主府和你讲的那些话,她是在给以后与狄族交战做准备呢!” “其实仔细想来,她做的许多事,冒的许多危险,并不是为了换取财势,甚至不是为了自己。也许,我们估计错了她。” 自进入京城后,顾行贞英秀的面容似乎永远波澜不惊,桥下的河水都要比他生动多情:“狄族的事暂时不能进行,便把力量集中在衮州州牧郝大善与李家身上。” “哎呀呀,慈不掌兵,义不理财,就知道你不会动容。可惜了那些喜欢你的姑娘们喽,爱上一个铁石人儿。” 楚惜聿奏响玉笛,悠悠笛声伴着水流声,在京城充满花香的空气中荡出很远,却传不到千里之外的茫茫草原。 两百四十一 我心不改 沐扶苍的手指抚过刀鞘上凹凸不平的花纹,满意地叹口气,受困狄族两个多月后,她第一次生出点安稳的感觉。 她把碎玉收入怀中。跟在后面的长狄守卫眼神在沐扶苍衣襟上转了转,见只是一柄小刀,长狄王又下令任由沐扶苍拿取宝物,便不放在心上。 沐扶苍所要不多,除意外收回失落的匕首碎玉和魍玉手镯外,只拿走一盒小宝石和一些丝绢花线,用来给花束缝制出嫁衣饰。 花束终究在沐扶苍的串联下将成为长狄王的女人。她作为安难氏的女儿,安难与拓律宽互表诚意的证物,即使不是王妃,也会得到一个盛大的婚礼。 至于北狄公主到达长狄后,她的处境如何,全靠安难氏的表现了。 作为长狄赤狄结合后的第一桩喜事,人们热闹地张罗开来,冲淡战后紧张隔阂的氛围。曾经刀剑相向的男人尝试着饮酒交谈,女人们聚在一起清洗肉块捣碎盐巴茶叶,在忙碌的活计中关系渐渐拉进,开始窃窃私语。 “花束可真漂亮,比她姐姐要好看。” “哎呦,那是真蟾大人对末琳太粗暴,你是没见过十年前的末琳。” “那也比不了大雍来的女人!” “奇怪,那个女人以前四处乱跑,现在怎么呆在帐篷里不出来了?” 沐扶苍确实安静守在帐篷里,膝盖上放置着缝制一半的嫁衣。她仔仔细细从盒子中挑选宝石放在衣料上比较,好像真的一心操劳花束婚礼。 娇娇捧着一盘新烤制的羊肉进入,沐扶苍吩咐道:“帘子就掀起来吧。”娇娇放下烤肉,依言把门帘束起,露出外面湛蓝的天空和远处的帐篷、侍卫。 冷风涌入,拂动沐扶苍的额发,她抬手将碎发掖在耳后,静静望着门前空地。 自从敲定花束婚事后,狄人事情增多,又觉得此事足以表明沐扶苍的态度,在长狄王的示意下放松了对她的管制,使沐扶苍终于有机会在帐篷外挂上暗号,示意钟一魏来前来见面。 但直到嫁衣都快做成,他们仍不曾出现,就好像狄地没有过这两个人一般。 这是一个可怕的信号。 元尔木整治政务很有一手,沐扶苍不怀疑他的能力,回到领地后一定会在短时间内清点各部族人数和财物,登记清楚。草原虽广,钟一和魏来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躲上个一年半载,但是,石子丢到大海里尚能溅起一点水花,他们的失踪却无声无息。 沐扶苍原本欲拿花束婚事为自己解围,趁机挑拨拓律宽与元真氏的关系,甚至直接出手暗算拓律宽,可惜,这也同样给了元尔木机会。 她的胜算不足五成。 “原本用来对付狄人的帮手,如今却变成指向我的利刃。”沐扶苍放下针线,拔出怀里的碎玉:“碎玉可以承纳我的幽冥气,我若猝然出手,完全能一刀刺杀拓律宽。”只是这样,她也将逃不出真呼和的报复。 “罢了,元尔木没有留给我太多时间,如果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那就以命换命吧!”就此放下一切,乖乖做拓律宽的宠物,或许她能在狄地活得长久一些……但,不可能的,不为了饱经狄军侵扰的衮州百姓,她也得为日后含冤的顾将军拼上一拼。 五日后,花束披上了鲜艳的嫁衣。 她已经不落泪了,面容苍白如纸,突兀地飘着一团胭脂红,裹在宽松嫁衣里的细小身躯直挺挺地立着。她不再是草原明媚的花朵,而是一截枯死的枝干。 拓律宽没有在意花束的表情,他含笑的眼睛牢牢钉在在人群里穿行的沐扶苍身上。 来参加长狄王与安难氏婚礼的客人,莫不是各部族重要的首领,他们很多人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大雍“妖女”,大笑着赞扬长狄王好本事,把个大美人俘虏到手。沐扶苍端着酒碗一个个回敬过去,一副“与丈夫手下打好关系”的架势。 走到元尔木跟前,娇娇注满酒碗端给元尔木,沐扶苍同样举起酒碗,口中却变了语气,冷冷道:“司主,好手段,我自愧不如。”聚在此处的人多少知道元尔木曾与沐扶苍斗智,闻言又是大笑。沐扶苍在笑声冷着一张脸,只有她知道,自己此时心脏跳得有多快。 喝下这碗酒,输赢分明。 两人的唇即将碰到酒碗上时,花束忽然道:“慢!司主,酒里有毒!” 她声音不大,却惊雷般震住在场众人,那林等安难氏愕然抬头,其余首领惊疑地来回打量两位女子,元尔木身边的族人先有反应,怒吼着扑向沐扶苍。事发突然,沐扶苍一扭身避开擒拿,碗中酒也晃出大半,污迹般溅在裙身。 拓律宽从座位上猛然站起,伸手掐住花束的脖颈,侍卫紧张地围拢在他身前,不知道是否应该劝阻长狄王。 元尔木将碗从嘴边移开,放到桌面上:“都住手,是否有人给我下毒,牵狗来试一试便知。” 沐扶苍道:“好,你既然说酒里有毒,我来喝。”就赌幽冥气能否再救她一命。 真蟾挡在元尔木面前,恶狠狠道:“别过来,你是想泼掉酒毁灭证据!”真呼和也离开拓律宽身边,朝沐扶苍走来。 沐扶苍停住动作,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笑容。 真氏很快抱来一只半大的白狗,将酒灌进狗嘴里,然后松开手。 白狗见许多人死死盯着自己,有些发慌,呜咽着匍伏在地。 一阵难熬的时间过后,除了沐扶苍依然带着奇异的表情,其他人大多松了口气,以为是女人乱吃飞醋,正要继续酒宴,白狗“嗷呜”地开始惨叫。 它四只爪子朝天乱扑,口中溢血,很快惨叫着气绝死亡。 除元尔木和沐扶苍立在原地,镇定地对视外,其余人皆大惊失色。沐扶苍轻轻拊掌,叹道:“好手段,自愧不如。” 她只是在自己的酒碗里下了些微毒,元尔木却神不知鬼不觉串通花束,并给自己的酒下了剧毒! 拓律宽松开手指,向花束阴狠道:“你怎么知道是她下的毒?” 花束困难地咳嗽几声,断断续续道:“我,我和她一个帐篷,撞见她半夜与人私会,就把那两个人抓住,问出这件事。他们,就在外面。” 拓律宽面沉似水,元尔木点头示意,真氏派人去叫守在外面的守卫带俘虏进来。 被五花大绑带进来的俘虏,果然是钟一与魏来,他们脸上的伪装和偷来的狄族衣服已经卸下,登时有侍卫认出他们是跟随李敬鑫而来的商人。 人证物证俱在。 护卫团团将沐扶苍包围。沐扶苍陷在人群里,望着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心道:“终究到了绝境啊……” 拓律宽嘴里泛出一股苦意,他环视全场,木然地开合嘴唇:“杀了她。”说完这句,他眼前一阵模糊,感觉灵魂几乎飞出身躯。 那些全是各部族的首领啊,不管今日中毒的人是谁,他都要及时给大家做出个交代,因为,他是长狄王啊! 首领们却有些兴奋,准备欣赏美人惨死的动人画面,不想围住沐扶苍的侍卫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喂,你们……”一个首领不耐烦地走近,吆喝侍卫快快动手,就在此时,侍卫动了。 他们不是自主动作,而是像木头石块一样从内至外一层层被撞开,一只细手从四散仆倒的人群中探出,闪电般扣住靠近的首领的咽喉。 在哗然声中,沐扶苍将首领挡在面前,望着前方的拓律宽,苦苦道:“难怪你这些天对我百依百顺,原来是在这里等我,等着用我给元尔木表决心!” “扶苍,我……” “你不用解释了,如果我没猜错,我的酒里也有毒,不管今天有没有喝下毒酒,谁喝了毒酒,最后都会把早已准备好的证人带上来,逼我去死!” 拓律宽一时无言,沐扶苍也许是阴谋败露,也许是与元尔木的斗法失败,但到了这个局面,为了安抚元尔木,为了取信各个部族,他都得杀了沐扶苍。 就在拓律宽失神之际,沐扶苍拔出首领佩戴的长刀,掷向元尔木! 真呼和一声咆哮,扑向长刀,生生用双手夹住飞刃。 真呼和保护住了元尔木,而他保不住拓律宽了!沐扶苍就在长刀出手的瞬间踢飞首领,惊鸟般抽出碎玉扑向拓律宽! 侍卫反应和身体动作如何能及沐扶苍闪电一击,眼前一花,沐扶苍已经掠过他们刺向拓律宽头颅,登时惊得四肢麻木,心脏下沉。 一声脆响,沐扶苍的碎玉没有染到仇人的鲜血,拓律宽间不容发拔出佩刀,抵住沐扶苍的突袭。 “你也是……” 沐扶苍的惊愕一闪而逝,然后变成真正的苦笑,她明白自己原来从未有成功的机会,她隐瞒了自己的幽冥气,拓律宽也同样完美隐藏了已修成灵气的事实。 拓律宽的恍惚瞬间变成坚定,长刀用力压向沐扶苍的脖颈。 “哗啦!” 他的力量略强于沐扶苍,但碎玉论锋利是与宝器平分秋色的神兵利器,两人较力下,拓律宽的长刀崩然碎裂。 拓律宽长腿一蹬向后急退,这时真呼和已经拔出宝刀,前来支援。 真呼和实力更强,只凭他一个,沐扶苍便不能脱身,再加上拓律宽,难道她就要重落黄泉了吗? “小姐!”钟一厉声大喝,猛地撞向看守他的护卫。护卫的刀刃给钟一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同时也割断了他身上的绳索。 钟一一拳打碎护卫的胸膛,夺过长刀反手一撩,割断魏来的捆绑,旋即扑向战团。 魏来嘶吼道:“奶奶的狄贼,给老子去死吧!”舞动抢来的兵器,冲进人群乱砍乱杀,竟将欲要上前帮助主人的侍卫杀得一时不能近前。 钟一实力远逊于真呼和,两招便被打得长刀脱手,胸口挨了一脚,倒在地上,肋骨可怕地凹出一个深坑。他呕出一口内脏碎片,爬起来冲向真呼和,用全部力量死死抱住真呼和的双腿。 真呼和原以为这一脚足够踢死对手,转身追杀沐扶苍,不防被钟一强力扑倒,宝刀也撞飞出去,勃然大怒,抡起拳头重击钟一。 钟一是傀人,即使身上每一块骨头都碎尽,头颅骨翻开流下脑浆,依然紧抱真呼和,含糊喊道:“小姐,跑!” “跑!” 拓律宽没有合适兵刃,就在桌椅奴婢间与沐扶苍兜圈子。 沐扶苍几次尝试,知道已无力杀死拓律宽,一脚踢飞矮桌踹向拓律宽,自己调转方向,一路砍杀侍卫,冲到栓马柱前劈开马绳,跳上最高大的黑马向外围疾行。 狄人跟着冲出来,上马追赶沐扶苍。 沐扶苍挑选的骏马正是元尔木的坐骑,它爆发力强,很快甩开后面的追军。 路上经过几个部族,族人见自己人正追赶一个少女,虽不明就里,也上马帮助追杀。 他们与沐扶苍距离较近,几只箭簇直射向沐扶苍后背,沐扶苍险险避开。 “这样不行,我会被射死的!”沐扶苍一咬牙,不顾一切将体内最后一小半幽冥气爆发开来。 她之前在帐篷里为控制包围上来的护卫已经消耗大部分幽冥气,加上此时与敌人有一段距离,追兵并不受幽冥气影响,倒是动物比人感应灵敏,他们坐下的马匹受到幽冥之力惊吓,任主人鞭打也不敢全力追赶前面可怕的女人。 沐扶苍挑选人少的方向一路突围,不知跑到哪里,身后追赶的马蹄声终于消弱至无,只剩风声呼啸。 黑马力竭,前腿弯折,摔倒在地,将沐扶苍从马背上甩落。 沐扶苍亦虚脱濒死,她吃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映出一片灿烂如锦的晚霞。 “爹,娘……碧珠,紫山,翠……我对不住你们,掌柜,要守好万宝。女史,师父,你们保重……” “顾将军,我,我只能做到这里了,你千万小心……” 沐扶苍合上双眸,晚霞变成一团黑暗。 (上卷完)更多免费小说请收藏:woo1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