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其凉》 北风其凉_1 书名:北风其凉 作者:林子律 文案: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覆巢之下无完卵,可叹生于乱世,天光幽微。 狂风起于青萍末,亦能扶摇直上,冲霄凌云。 走偏武侠,古代架空,没有狂霸酷炫吊炸天的特效。 间歇性金手指,主角比惨、配角轮番走过场的伪励志故事。 嘴炮式养成,四本古卷的集齐之路。 一步一脚印,凡事慢慢来~ cp:苏锦x唐青崖(心思重易害羞爱动手x皮脆血薄专注撩人) 专注1v1一百年 年下年下年下 重要事情说三遍 主攻 小心逆→v→ 内容标签:年下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锦,唐青崖 ┃ 配角:一众有名字的路人 ┃ 其它: ☆、第一章 金陵郊外栖霞山,距城郊又有数里,行道窄小,野草丛生。山脚仅有一驿站,一客栈,用以过往行人歇脚。 客栈开在此间,做的是赔本生意。今日黄昏招徕了两三个状似行脚商的客人,其中一人生得虎背熊腰,别一长刀,背后又有一竹筐,掌柜深知皇城脚下鱼龙混杂,草草敷衍了事。眼看再无生意上门,便准备打烊。 小二摘下门栏挂着的灯笼,熄了蜡烛。 他借着屋内微弱的烛光警惕地四处张望片刻,确认周边荒凉,晚风幽深,迎面送上便是一个寒噤,遂慌慌张张地掩上大门。 几乎是在那小二闭门回店的同一时刻,旅店边的大柳树下出现一高一矮两条黑影。 二人默契浑然天成,对视一眼后其中稍高一人轻轻点头,须臾,两道残影乘风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客栈黑瓦之上。 那人轻车熟路地掀开其中半块瓦片,屋内昏黄的烛光透出,看清了二人的装束—— 俱是玄色贴身劲装,袖口紧束,腰间并未佩剑,除去一把短匕也无其他武器,却是挂着一个乌沉沉的铁匣子,很没有名门正派的样子。若说容貌,均以精铁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看不见五官,但见嘴角噙着冷意。 稍高那人在手腕上敲了三下,另一人沉默不语,目光移到那半块瓦片漏出的空间。 旋即再没有了声息,连同呼吸都轻得仿佛彻底收敛,在这房梁之上沉寂下来,仿佛守株待兔。 过了夜半三刻,屋内的动静终于稳了下来。烛光熄灭,归于黑暗,再过一盏茶的功夫,房客仿佛睡着了。耳边风声摇摇欲坠,房梁上蛰伏的二人却突然“醒”了过来,其中一人未动,沉沉地注视屋内。 稍矮那人身影翩若惊鸿,片叶不沾身地落在大柳树横生的枝桠上——轻功造诣却是极高。 客栈二楼皆为客房,夏季夜晚虽有风,但关门闭户仍然燥热,故而有几扇窗开着。这玄色劲装的两人再无眼神交流,树上那人身轻如燕地蹿了出去,在悬挂酒幡的旗杆上稍加借力后,竟是辗转腾挪间破窗而入,落地无声。 他当是夜间视力也极好,绕开歪七扭八的圆鼓凳,片刻后便站在了床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已经状似熟睡的虬髯大汉。 对方鼾声连续,他只静默地看了一会儿,几乎连出气声都不可闻,露出的下半张脸连一丝表情也没有,仿佛一个得了命令的傀儡,反手从腰间铁匣子中抽出什么尖利物事,月光下须臾的雪亮,便要得人性命—— 变故在顷刻之间,那熟睡的虬髯大汉却突然睁开眼,伸手电光火石地擒住了刺客的手腕。二人俱是一愣,那人身量矮小,似乎气力不济,一时间直直地往大汉怀里撞,另个人被猝不及防的反应吓了一跳,来不及躲闪,感到心口一凉。 匕首送入胸膛的同时,破空之声响起,虬髯大汉躲闪不及,被一箭刺穿了天灵盖。黑色劲装之人,封了他的哑穴,连一声闷哼都未曾发出,便死的不能再死了! 一场虚惊,他迅速地拔出铁箭,擦干净了匕首插入腰间。 黑衣人松了口气,仰头对上屋顶瓦片间隙一双晶亮的眼,点点头便要撤退。他走到窗边,突然敏锐地听到了角落里的呼吸声。 他一皱眉,警惕地矮身,未等来什么利器的招呼,这才小心地回了头。借着桌椅的遮挡,他总算看清床脚的柱子上绑了个孩童。 是个男孩,尚在总角年纪,被缚住了双手,涨红了脸一声也喊不出,眼角都是泪光,目光中充满了恐惧,正眼泪涟涟地望向面前的黑色劲装之人。 黑衣人略一踌躇,脚步便迈不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中还紧攥着那支要了人命的铁箭,箭头上血迹已经干了。他连忙把铁箭放至腰后,险些抵着自身后心。 他对着眼前这哭红了眼的孩童稍加思虑,伸手解了哑穴,果然听见那孩童正要发出一声啼哭,他情不自禁握住了匕首,大有“你再出一声便要了你的命”的意思。 这人一身黑,脸上又有面具看不见表情,恶狠狠地攥紧匕首的样子成功唬退了那孩童,他瘪瘪嘴,硬是生生憋回了哭。 眼见他不再哭闹,黑衣人又伸手解了捆他的绳索,却不发一言就要走。踏出两步被抱住了腿,黑衣人嘴角终于有了情绪: “别跟着我!” 声音低哑,却并非成年男子的嗓音,分明还是个少年。 孩童头发散乱,抱着他的腿仰起脸只是哭,看样子受到不小的惊吓。 一大一小对视良久,直到黑衣少年听到了头顶一声模仿鸟叫的呼哨,他脸色微变,低头道:“你待在这,不许跟着我,听见没有?” 与那孩童面面相觑良久,在师兄又一声催促后,他似是放弃了。 明明能轻易地摆脱,可就是无法挪动步子。那黑衣少年无奈地蹲下,将孩童抱了起来,在他耳边凶狠地警告道:“抓紧,别乱动。” 他声音自有一份不怒自威,孩童约莫感觉他并没有恶意,听话地抓紧了肩膀,甚至在他肩上默不作声地擦了擦眼泪。 便又悄无声息离开,临走带了个人,在客房内留下一句干干净净的尸体。 孑然一身去,却拎了个包袱回来。 在外等候的师兄喜怒不形于色,二人一言不发立即离开,等到了安全的据点,方才打量他一通后微微蹙眉,讥诮道:“唐青崖,你是去杀人的,不是救人——这崽子哪来的回哪去,和你我无关。” 唐青崖道:“钱豹每七日抓一名儿童放血练功,他自是无辜受害。” 师兄道:“妇人之仁,你便要将他带回蜀中?” 唐青崖道:“钱豹遇刺身亡的消息天亮便会返还给雇主,既然任务只是不着痕迹地让他死在客栈……没理由见死不救。” 师兄冷哼一声,见他头更低,道:“这不没死么?” 唐青崖还背着那孩子,如今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显出几分与年纪相符的手足无措,他目光私下飘散数次,无声地抬头,直直地注视师兄。 被他过于纯良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师兄挥手道:“救了便救了,却万万不能带回门中……你且如何?” 闻言,唐青崖侧头去看背上一夜惊吓后终于熟睡的孩童,思忖后道:“我自是知道本门少收外姓弟子,他看起来不过总角之年,就算跟着回去了,顶多也是做些打杂事务,庸碌一生。不若送去别门别派。” 师兄眉梢一挑,道:“何门何派?” 唐青崖道:“父亲托我送信给凌霄剑,这几日一定要去的。阳明洞天素来乐善好施,听闻此前怀虚真人收留过不少弟子,便是低阶,亦会护其周全。如此不知身份、无父无母的孤儿,送去那里,托付给怀虚真人,再合适不过。” 师兄笑道:“他当真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北风其凉_2 唐青崖哽住,试探道:“……应该是吧?” 他话音未落时,师兄出手快如闪电,飞速在那熟睡儿童额前点了一下,强迫他痛快地醒了过来。不等对方发作,师兄抢先问道:“小孩,我问你几个问题,不乖乖回答就杀了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父母何人?” 那孩童似乎经过一夜惊吓,眼下与两个陌生人在一起,神志虽然清醒,却有些痴傻了,呆呆地望着黑衣的师兄不言不语。 唐青崖见平素冷面冷心的师兄却要装作和蔼,心头忍不住的想笑。 良久,那孩童犹犹豫豫道:“我叫做阿锦,爹和娘……不记得了。” 唐青崖笑道:“师兄,你看他是不是傻的?不如直接送去阳明洞天,怀虚真人给他念上几遍道德经南华经什么的,说不定又好了呢?” 他声线还是少年,轻快说话时几乎能够忽略那一丝不正常的沙哑。脱离险境,那覆住的上半张脸是何神态仍然看不真切,但嘴角却在微微上扬了。 似乎只有一条路走,师兄略一点头道:“如此甚好,我回暗桩复命,你将他送去会稽山,七日后临安碰头。” 唐青崖颔首,将背后的阿锦托得高些,道:“多谢师兄。” 说话间那人已在几步开外:“不必谢我,回到内府我自会上报大师兄,届时你少不了一顿罚,青崖,你且受着吧。” 揽下罪责的唐青崖停在原地,只觉自己被耍了,一时间十分的无语凝噎。 天边卷起一道光,天空由墨兰转为稍浅的青色。唐青崖一声叹息,任劳任怨地背着人,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半宿腥风血雨重归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唐门】,不少游戏中有介绍,最早记载则是《武术汇宗》,细节不同,大体相似之处主要是“家族式管理”“机关暗器术的闻名”“擅长经商”等几个固有的印象… 本文里的设定也是在已经喜闻乐见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将其作为独立的武学流派来叙述【土下座 感恩理解,感谢陪伴,对未签约作者而言评论和收藏是最大的动力=3= 尽量日更,有事评论请假。 cp是苏锦x唐青崖_(:3∠)_ ☆、第二章 天亮后,“关西刀客”钱豹遇刺的消息果然一传十、十传百。扼腕叹息的自然有,大部分却是在拍手称快,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那被一箭毙命的钱豹乃天水人士,自幼练习刀法,又因得过西域神秘门派的指点,路数十分诡谲。他五年前入中原,与东南水贼沆瀣一气,在沿海一带烧杀掳虐,官府奈何不得,武林人士也不想引火上身。 这钱豹练的功法邪乎,为了巩固内力,每七日要掳去一名幼童放血。如此茹毛饮血之徒,实在没有什么好名声。 横行霸道多年,最终落得如此结局,只能说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如今天下太平已久,四境安定,虽有虎狼邻邦觊觎边境,打了这许久,也并未有过实质上的威胁。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本就毫无干系,朝廷向来不想惹武林人士,放任自由后,竟然欣欣向荣了起来。 至于天下武林大家,却又纷纷自成一派。 譬如西南唐门,滁州齐家,皆是名震天下的武学世家,可也绝不外传其中绝技。 但家族式的管理毕竟少数,更多则广招门徒,光大本门武学,由此在江湖中取得一席之地,譬如丐帮与青城派,又譬如这小隐于林的会稽一脉。 会稽山为当今天下三千里山河中,风景最是秀丽的一处群峰。闻名遐迩之处又不止于山水风光,其中一处洞天唤作“阳明”。 阳明洞天开山立派,要追溯到百年之前。祖师路过会稽阳明峰,观之山川灵秀,潜心隐居数十年,终是大有所成。自打那时起,阳明洞天逐渐有了名声,但当真名噪一时,却是二十年前的群英会。 群英会由滁州齐家牵线,每十年举办一次,各门各派无论资历辈分,皆可上场一较高下。即使争夺那些排名并未有实质意义的奖励,仍然能成为江湖的漩涡中心。 彼时阳明掌门怀虚真人还未曾闭关,二弟子谢凌正当壮年。他凭借九式出神入化的剑法让江湖为之震颤,势头正盛,无人匹敌,此后更是被敬称为“凌霄剑”。至此,阳明洞天之名广而告之,门徒也不再是一辈仅有寥寥几人的局面,变得愈发多了。 唐青崖的信便是要给谢凌的。 从栖霞至会稽,因身边带了个累赘,纵使快马加鞭,也走了三日。 一直到山阴境内,方才感到四周山川钟灵毓秀,实在是一处修炼不可多得的所在。唐青崖翻身下马,将那缠了他三日的孩童也抱下来。 他天性少言寡语,对陌生人更是变本加厉,故而整整三日,和同行的阿锦说过的话竟然屈指可数。曾经他也想过,等对方想起,再送回家去,可问过两次,阿锦记得自己姓名,始终想不到祖籍何方。 唐青崖领着那孩童走过曲折山路,停在一块石碑之前。 石碑之上刻有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立心立命”,据传是阳明洞天的开山祖师留下的训诫。唐青崖静静地瞻仰片刻,伸手将马缰捆在树上,不情不愿地伸手牵起阿锦,让他跟着自己往山上走。 适才拐了一个弯,从山路深处闪出一道白影,停在他们面前。 却是个清秀的年轻人,温文尔雅,白衣的袖口上沾满了泥点子,背后还有一筐药草,似乎并非循声而来,反倒像刚好路过。 这刚好路过的年轻人冲青崖一揖,温和道:“这位小弟弟请回吧,怀虚真人闭关,不见客。几位大弟子也各司其职,并未与山下有瓜葛。” 唐青崖还礼,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在下唐门弟子,奉门主之命送信与凌霄剑谢前辈。” 那年轻人接过书信,轻笑道:“找二师兄?他近日刚巧外出东海,不在门派当中,信可留下,我替你送到便是。” 唐青崖欲言又止,踌躇良久,见那人始终不问,便道:“还有一事……这孩子此前险些为恶人所害,又说不清自家其他人在哪里。蜀中太远,实在不方便带回我门中,不知贵派可否做个顺水人情,收留他?” 他认真打量唐青崖身侧孩童良久,眉间沟壑愈发深沉,看得人毛骨悚然起来,才轻轻地一搂那孩童肩膀:“我派自会安顿他,有劳唐师弟一片赤子之心。舟车劳顿,唐师弟何不上山一叙,尝尝我阳明的茶?” 唐青崖严肃道:“这便要启程了,师兄在等我。” 那年轻的阳明弟子笑道:“如此,不强迫唐师弟了。有缘自会再见,唐师弟会否常来探望?” 唐青崖平静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救了他,却未必要有责任看护他。拜入阳明,日后他是烧水砍柴也好,勤修武艺也罢,都同我再无干系。” 此言说罢,他在阿锦头顶轻描淡写的抚摸一把,再向那白衣男子道了一声“多谢”,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去。 直到身影几个起落后消失在山雾之中,那白衣人才苦笑,心道:“江湖传言唐门中人向来冷血,难得做善事,却又从头到尾戴着面具,不留名,不给人一点希望,也断绝了日后报恩的机会,如此才是最为无情之处。” 他这番话说与阿锦,多半得不到回应,于是将手伸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阿锦闭口不言,好在阳明弟子比唐青崖有耐心得多,自报家门道:“我叫做程九歌,是当今怀虚真人座下五弟子。” 一只小手怯怯地抓住了他的,声音细若蚊咛:“……阿锦。” 程九歌笑得和煦,道:“如此,阿锦,收你入门我尚且有这个权力。自今日起你上了会稽山,入了阳明洞天,这里便是你的家。” 阿锦看着他,背后山峰秀丽,云遮雾绕,如入仙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谢凌自东海归来,这才收到唐门门主来信。他阅信后一言不发,指尖微动,薄薄的一张纸片刻间化为齑粉。 程九歌道:“二师兄为何阅后即焚呐?” 谢凌淡然道:“不过是些旧友寒暄。” 庭院内数名弟子正在练习入门剑法,谢凌一身简朴灰衣满是风尘,眼角虽有细纹,依然与周围的出尘非常格格不入。他轻轻一扫,目光落在边缘坐在大石头上的孩童身上,皱眉问:“那是新来的孩子吗?” 程九歌知他不喜胡乱接纳新弟子,撒了个谎道:“前日下山采药时遇到的……好似遇到了猛兽,受到惊吓,一时也问不出什么,便带回山上,这几日休息得好了。如若师兄不喜欢,他想起家在哪里之后,师弟送他回去便是。” 谢凌不语,默然打量角落的孩童许久,竟难得一见地微微动容。他嘴角微翘,是个不怎么明显的笑:“叫什么?” 程九歌道:“领回来时惊吓甚重,口齿不清,警惕性也强。经过这几日却是好多了,想起了他姓苏,单名锦。” 谢凌道:“再问,他愿不愿意留下。如若愿意,黄昏带到静心苑外,拜入我门下。” 阳明洞天收徒,自有一套体系。怀虚真人年事已高,早已不再收徒,而大弟子常年游历在外,杳无音信已久,余下几名弟子功法俱是大成,都有自己的门生。他们各有所长,分别教导,如此以往下来,门中井然有序。 程九歌打趣道:“师兄何不亲自问?” 北风其凉_3 谢凌不答,只兀自说道:“观之根骨资质俱是上乘,既然无家可归,如今风雨飘摇,学点东西总比日后赤手空拳的好。” 程九歌道:“可三师兄说,您自那件事后,再不收徒了,还让我别打扰您。” 他言辞闪烁,却让谢凌微微怔忪。 往事在他脑海稍纵即逝,旋即又恢复了看不出喜怒的样子:“我说过吗?小师弟,你三师兄诳你呢,他定是看上这孩子有灵性,想和我抢徒弟。我若再晚归几日,这收徒也确实轮不上我了。” 程九歌不置可否,笑着行了一礼,转身去找苏锦了。 清风徐来,会稽山惠风和畅,就要入夏的时节,却不觉炎热,也听不到蛙鸣。这像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清清冷冷的,轻易涤荡开俗世纷争。 当日,苏锦便成了“凌霄剑”唯一的关门弟子。 开始练习入门的剑法时,他尚只有七岁,连一把像样的剑也举不起。 在阳明的大部分时光,他都和谢凌呆在清净峰上。那处又比大殿与习武广场要冷得多,夜风飒飒之时,几乎便要睡不着。 程九歌倒十分喜欢他,经常来探望。最初他给苏锦带小玩意儿,被谢凌责骂过一次再来便是两手空空。 除了小师叔和师父,苏锦再没见过别人。 晨起挑水,白昼练剑,黄昏后便在藏冥想,谢凌亲自指点,他是个严师,无嗔无喜却威压甚重。苏锦常想,师父两鬓花白,见过许多事,为何从不同他说起? 无奈他始终不敢问。 苏锦尚且年幼,便是天纵奇才,也挨不过时间研磨。 在会稽山的日子过得枯燥又规律,刚开始时,苏锦会偶尔在夜半梦回时想起将他从栖霞山救下的人,手心和他腰间的匕首一样冷。 到后来,虽不再梦到他,亦不常想起他,总归忍不住遗憾,不知此生能否再见。 “唐青崖”,他甚至不知具体是哪几个字,却依然记得很清晰。 ☆、第三章 “苏师弟,掌门师父正叫你去藏书阁,有事跟你交代。” 被喊到的人直起身,揉了揉跪到酸痛的膝盖,应了一声后便走出大殿。 藏书阁共有两层,苏锦推门进去,便见到如今的掌门庄白英端坐于桌案之后,白衣胜雪,不染纤尘,面上肃穆端正,一丝情绪也看不出,与往日的温和大相径庭。 阳明洞天本就不以争夺天下第一大派为己任,百年来很不成气候。如今师座年迈,因此更是弟子门生稀少,个个相熟,彼此之间常交流切磋。 怀虚真人早在苏锦入门的第二年便在九十九岁生辰之时驾鹤西去,将掌门之位传与三弟子庄白英。彼时谢凌常年不是闭关就是游历,早年的杀戮化为病痛,倒是折磨了他最后的时日。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三师父。” 庄白英见他眼角发红隐约有泪痕,平静道:“坐吧。” 苏锦颔首,在桌案一侧坐下。他不说话,庄白英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在苏锦愕然的目光中推到他面前:“逝者已矣,你如此徒增伤悲,难道还看不穿吗?” 苏锦仍是低头不语,而庄白英亦是缄默,只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藏书阁内安静其实更甚他自幼长大的清净峰,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雕花木窗间隙漏下的阳光照耀时无从遁形。 苏锦想了又想,终是哑着嗓子道:“生老病死,不过是轮回,阿锦明白。可日日相见的人说没就没,三师父您竟也无动于衷吗?” 一声轻响,庄白英将茶盏放在桌案之上,波澜不惊道:“你到我阳明洞天,多少时日了?” 苏锦道:“过了谷雨,便刚好十二年。” 庄白英道:“你最初拜入阳明,才只有七岁,如今却也快到弱冠之年。这十二年来,谢师兄对你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的就是不让你荒废时光。你入门之时,谢师兄已到知天命之年,习武并非修仙,没有飞升之道,我们也会老迈、衰弱,最终逃不过终局——这道理,谢师兄不会没教过你。” 苏锦不知他要说什么,讷讷道:“是,师父曾说,他已是暮年,终有离开的时候,让弟子不要伤心过度,但弟子仍旧……” 庄白英微笑道:“你自幼与家人分别,多亏谢师兄教导得以解脱。天地君亲师,他已然是你的至亲。失去至亲的痛,阿锦,你可恨过?” 苏锦摇头:“弟子不恨,只是觉得自己没用,这许多年来,师父谆谆教诲,可弟子未曾尽孝,武学造诣还尚且望其项背。” 庄白英欣慰道:“你有此宏愿,自是很好。谢师兄有几十年的修为,你资质不差,但在这朝夕之间又岂能追上?阿锦,他毕生……只有你一个弟子,你还年轻,日后勤修苦练,自会成就一番大事。” 他的话仿佛没有哪里不对,却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苏锦分明觉得庄白英话里有话,之前的片刻停顿就是铁证。 他大胆地问道:“师父除我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弟子?” 庄白英愣了须臾后,似是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他如释重负地一笑,道: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谢师兄在群英会夺魁之前,曾经有一个弟子,是真正的奇才……江湖武学、诸子百家无所不通。而后他……与谢师兄起了争执,叛出了师门。” 苏锦似是想不到总是一脸淡然的谢凌还会与人起争执,轻轻地喟叹了一句。 庄白英道:“但也是往事了,这一直是你师父心中最大的遗憾。从那以后,他性情大变,成了后来你最熟悉的模样。他自十年前身体每况愈下,是被早年生涯拖累,他已看破生死轮回,一定也不希望你悲戚太久。” 苏锦点头道:“是,多谢三师父开解。” 庄白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臂:“好孩子。你师父不在之后,许多功法还要督促自己,不要落下。如今我有个任务交给你,可愿替我跑一趟?” 自从七岁那年上了会稽山,苏锦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山脚的市集,此时听闻,很是新奇:“三师父要让我下山?” 庄白英起身从藏书阁背后取出一个檀木匣子,打开后里头正是一卷白绢,他仔细查看后,用一个金属卷轴壳将它包裹起来,珍而重之地递给苏锦。 “我派在临安有个暗桩,原本是为了以防万一,后来也兼有传信之用。”庄白英严肃道,“我要你替我把这封信带到临安,在那镇守的是我的大弟子薛沉,告诉他妥善保管,切勿丢失。此事虽小,却关系几条人命,你一定要亲自带到。” 庄白英素来平易近人,如此严肃的时候更是少见,苏锦郑重接过:“三师父放心,弟子必定不辱使命。” 庄白英见他要跪,连忙伸手扶住,温和道:“同门之间,若非重大节日,不必行此大礼。这样吧,阿锦,事不宜迟,你轻装从简——出门前,去祠堂给你师父和各位师祖们磕三个头,拜谢他们养育之恩,也算作你……下山前再见一面。” 苏锦皱眉,表面应了,将那卷轴往袖子里一揣,转身离开了藏书阁。 他只是当年痴呆了十天半月,又不是傻了,从庄白英竭力隐藏却仍然透露出的讯息中,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而苏锦谁也不敢问,他按庄白英所言,去祠堂静默地跪了一会儿,给阳明的其余师祖磕了三个头。再回到清净峰收拾了行李,走出屋门时,情不自禁地停住了。 谢凌闭关前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日苏锦依旧晨起去清净峰后山的泉眼挑水,回到院子时,谢凌已穿戴整齐,握着他的剑往外走。见了一身狼藉的苏锦,谢凌竟难能可贵地笑了笑,同他打了招呼。 苏锦问道:“师父要去闭关吗?” 谢凌颔首道:“大约一百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打理好静心苑,平日的练习千万不可偷懒。待我归来,你若进步巨大,我便要开始传你凌霄九式了。” 苏锦应下,只当他出个远门,却不想这居然成了师徒之间最后的对话。一百日过去大半,等来的却是谢凌闭关时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消息。 思及此处,苏锦几乎承受不住地蹲在地上。 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而夏日还未到,凉风习习,更是让他恍如置身于年幼时来到此处的第一天。清净峰再无旁人,苏锦起身锁了门,又不忍地抚摸那木雕的花纹,经年的风使得它们入手光滑,仿佛每一块木头都带着一段故事 苏锦叹了口气,终于接受谢凌不在了的这个事实。 三千里山河第一人又如何呢?最终逃不开天命,人死如灯灭,走的时候孑然一身,什么也没带去。 最后一字在脑中落下,苏锦蓦然全身一个激灵。 师父仙去,彼时身侧谁都不在,庄白英习过剑法可未必知道全篇如何写。 北风其凉_4 那么《凌霄剑谱》……岂不是就此失传? 他终于发现了这桩桩种种当中最为不妥的地方,庄白英给他的卷轴就在包袱中,什么要紧的非得让他这个与门内大小事务向来毫无瓜葛的人去办?薛沉这人他从来没听说过,去到临安又何以相认?庄白英不像是要差遣他,反倒是…… 逼他下山。 他甚至没有告诉苏锦归期何时。 背后起了一阵冷汗,苏锦立刻腾身而起,就要去阳明峰的大殿问个明白。 大殿外习武广场,向来熙熙攘攘门庭若市,此刻苏锦甫一落地,立刻从人堆里钻出了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勾过了他的肩膀。 苏锦看清那人,无奈道:“小师叔,你放过我,我找三师父有要事!” 程九歌嘿嘿一笑,扭着他的肩转了个面向:“叫掌门师兄作‘师父’,换到我这儿就是‘师叔’,阿锦,你好偏心啊!” 苏锦同他理论不开,心急如焚,几乎忍不住动了手。 他握住程九歌的手腕一个反身将自己摘了出去,又在对方没反应过之时敏捷地将他双臂锁死在了背后。苏锦单手掐住程九歌脉门,另一手迅雷之势点了他的穴道,叫人双腿一软地靠在了旁边亭子前的石碑上。 程九歌在那一辈弟子中年纪最小、武学造诣最低,原本志不在此,因而更不用功,长期下来,和师侄辈的弟子没大没小惯了,竟能轻易地被苏锦制服。 苏锦一捋额前碎发:“小师叔,得罪了,谁让你拦我。” 程九歌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叔!诶!别走,我也有事跟你说!” 走出两步的人转身,皱着眉走回来,好整以暇地抱臂道:“就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此地拦我,说吧,何事,可与下山有关?” 程九歌示意道:“你先把我松开,我给你一个东西。” 苏锦一瘪嘴,解了他的穴道,见那人磨磨蹭蹭地揉了揉手腕,催促道:“赶紧的小师叔,你就不怕我再把你抓起来?” 程九歌作势要打他,落下去的手却抓住了苏锦的小臂:“掌门师兄要送你下山,派我专程给你一样行走江湖的物事,年纪大了,该去历练一番——” 苏锦不由自主地被他抓着去到山门之处的折柳亭——折柳送别,寄梅托思,向来不是什么好寓意。他正要发问,却见程九歌不知从哪里取出一长条包裹递给他,苏锦没接,被他拽过手掌,直接放了上去。 入手沉甸甸,隔着布条亦能感知温度渐冷,隐有金属之声。 苏锦皱眉:“剑?” 程九歌道:“不错,正是一把剑。我派弟子多惯用剑,二师兄更是以剑法闻名,想来教了你不少。阳明虽然不大,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到弱冠之年的弟子,皆有本门长辈亲手打造一把剑。宝剑赠英雄,你今年秋天及冠,算作提前给了。” 苏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迫不及待地将裹在外面的布条拉下,露出古朴的剑身。 这把剑一看便是利器,剑鞘纯黑,铸有暗色竹纹,比寻常练习时用的剑长上三分,剑身却又窄上半指。苏锦手握剑柄,顷刻间叫它出了鞘。 剑身薄而沉稳,三尺青锋锐利无比,而剑铭则是篆书的两个字:“不易”。 程九歌见他微微愣神,解释道:“此剑二师兄在世时便着手铸造。你乃他的得意门生,从选材到铸剑,二师兄皆十分上心——剑铭便是他给你的寄托,‘不易乎世,不成乎名’。掌门师兄亦是这个意思,阿锦,下山去吧。” 收剑入鞘,苏锦看向程九歌,问出心中疑惑:“三师父不要我再回来了?” 程九歌白衣翩翩,恍惚间仍是当日引他上山时的模样,温文尔雅地笑道:“怎么会,你送完信可自行在江湖中闯荡,也能回来。我早就说过,这里是你的家。” 苏锦点点头,揖礼道:“是我僭越了,多谢小师叔。” 他忽然明白过来,程九歌能在此给他送了剑,必然是庄白英的意思,他们不是赶他走,而是到了年岁,以这样的方式送他下山历练,就像当日怀虚真人的大弟子。 此前的过度揣摩和担惊受怕立时灰飞烟灭,苏锦牵过马缰,又朝程九歌行了一礼。 “小师叔后会有期,阿锦拜别了。” 程九歌回礼,一言不发,目送他的身影一步三回头地沿着山路消失了。 待到四野归于静寂,程九歌留上挂着的那点笑意顿时收敛,他轻身掠过折柳亭,速度极快地回到了阳明峰的大殿中。 庄白英正端坐其中,见他回来,淡然道:“东西送到了?” 程九歌道:“他打消了疑虑,已经走了。这孩子,忒不好糊弄,好在师兄你有先见之明,将那把剑留下让他带去,否则还真不知道如何说。” 庄白英不理会他的长篇大论,道:“没有告诉他真相自是最好,现在苏锦离开,唯一的顾虑也没有了。你去找你四师兄,让所有弟子退守清净峰——他们冲着《凌霄剑谱》而来,定不会轻易放过那处。” 程九歌颔首,正要离开,却又被庄白英叫住。 “九歌,你不要跟我们一起搅和这趟浑水。待会儿布置完毕,我会动用封山令,在那之前,你就自行离开吧。” 程九歌慌忙道:“那怎么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要留下来陪你。” 庄白英道:“我没有同你商量,让你滚是为了保全我阳明最后一点血脉——如若你今后再辱没了师父的名声,也不用我来清理门户了。” 他幼时备受怀虚真人宠爱,习武不认真,师兄庄白英老威胁他要清理门户,断他手脚,借此来逼他认真多练一会儿。此刻说出这番话,他心中突然一动,瞥见庄白英肃静的脸,再无法像方才送别苏锦那般神色如常。 程九歌猛然跪下,铿锵道:“师兄不要赶我走!” 庄白英决绝道:“程九歌,你是翅膀硬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程九歌眼眶红了一圈,哽咽数次,仍是直挺挺地跪着。大殿中一片死寂,最终庄白英起身,一派再不想同他多废话的姿态,便要往外走。 只是路过跪着的程九歌时,他亦是放慢脚步,如同许多年前一样,抚摸程九歌头顶——仿佛他还是那个拿着木剑瞎摆弄的少年,不学无术,叫人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想要揍他一顿,却又始终下不了手。 庄白英叹息道:“你当明白一片苦心……九歌,我不想你去送死。” 程九歌不语,庄白英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没等来他的回答,再次强硬道:“日落之后下山去,别让我发现。” 一语话毕,他走出殿外,青天白日缩在沉沉乌云后面,十足凄凉。 殿内的程九歌突然道:“师兄,可是此生再不相见了?” 庄白英踌躇,片刻后顾左右而言他道:“我记得你小时候的志向是当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如今有了契机,医术也有所成……” 程九歌大逆不道地打断他道:“朝夕相处数十年,师兄,你连一句后会有期也不愿留给我吗?” 庄白英道:“待到下山之后,不要向别人提你是我派中人。开个医馆,娶个媳妇,不用刀光剑影,安安稳稳的,过你自己的生活。” “生活”这样平淡的词从一派掌门口中说出实在有些滑稽,他似是自己也感觉不妥,却又不知如何继续解释,索性沉默着离开了。 彼此两心清明这是永别,又谈什么后会有期。 程九歌仍旧跪在大殿,他放弃了什么般颓然坐在地上,目光无意识地一抬,对上天边黑云压城,不由得心有戚戚,几乎要打一个寒噤。 阳明峰的午后多是大晴,傍晚多雾但鲜有暴雨,如此看来,是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都、都是胡诌,主角以外小心站cp呀 ☆、第四章 却说苏锦。他离开会稽山后,一匹瘦马一柄长剑,独自沿着并不熟悉的小道走到了山阴县城。 他的确记忆受到了一定损伤。在被钱豹掳去的几日中,虽然并未受到躯体折磨,却对幼童时的精神状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乃至在获救之后,仍然处于惊恐万分的状态。直到拜入谢凌门下,安静调养,才从噩梦中恢复了清明。 但之后,苏锦只记得自己的姓名,依稀说得清父母是金陵人士。程九歌曾走访过,却一无所获。 谢凌不许他轻易下山,走过最远的地方便是与同门师兄到过山阴市集采买。这条路苏锦走的次数不多,也记不太清。 临走时他并未问过如何去到临安,以为车到山前必有路。拿足了盘缠,竟也被他一路跌跌撞撞地找到了官道。 不同于皇城金陵的气势磅礴与秦淮风光刚柔并济,临安小桥流水,十足的江南韵味。 北风其凉_5 苏锦抵达第一日下了一场绵绵春雨,他被淋得双眼模糊,猝不及防地想起这日他正好拜入阳明洞天十二年了。 临安道路曲折,宽街窄巷错综复杂。苏锦初来乍到,正是灯火黄昏,临安城内处处灯笼悬挂,火树银花,几乎要将这夜色照亮成白昼。 苏锦走马观花了一遭,沿着小巷逐一寻觅庄白英口中的“暗桩”所在。他给的是一个地址,可苏锦沿路打听,城内的商贩却并不知道,只得自己排查。 他最终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小店面前,门窗紧闭,一条幡斜挂在外,随风飘摇。苏锦皱了皱眉,上前扣响门栏。 几番木质的“咚咚”声后,却并未有人答应。 苏锦将耳朵贴在门上,屏息凝神,却听不见任何移动的声音。他专心致志,不曾发现何时身后多了一个人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门户大开的后心。 正在苏锦想要打道回府时,那人沉沉道:“你是何人,来此处作甚?” 他被吓了一大跳,转身去看,却是一个靛蓝衣衫的青年人。他身材高瘦,腰侧并未佩剑,反而悬挂一精致玉佩,头发工整束起,一双风流桃花眼,举手投足皆是金装玉裹的气度,很可疑地夹在“贵公子”与“江湖人”之间,怎么看怎么奇特。 苏锦连忙将按在剑鞘的手缩回,道:“我在寻找此间主人。” 那青年眉梢一挑:“哦?那你可知他姓甚名谁?” 苏锦道:“我找薛沉。” 那青年忽然蹙眉,沉默不语,警惕地上下打量他许久,才道:“薛沉死了,你是何人?” 苏锦不可思议地睁大眼,那人又问了一遍,他惴惴道:“不知阁下是否同阳明洞天有瓜葛?在下阳明洞天弟子,奉掌门之名来找薛师兄。” 那青年紧蹙的眉蓦地舒展了,他甚至松了一口气,快步上前拉过苏锦:“跟我来。” 大门紧闭,却有别的入口。苏锦被他带着穿过一条小巷,停在一扇上锁的角门前。那青年从袖中抽出一把钥匙开了门,又立刻把苏锦推了进去,闪身后重新从里面把那小门锁得死死的。 这是一个庭院,角落里放着两三木桩,兵器架上有几柄剑和一把长兵。另一侧却是石桌石凳并一花圃,端的是文人风流。 苏锦奇道:“你是何人?” 那青年朝他揖礼:“掌门座下二弟子秦无端,方才多有得罪,见谅。不知这位……师兄还是师弟,所从何门啊?” 苏锦心道难怪不曾见过,庄白英的弟子们向来神出鬼没,诚恳地说:“我乃清净峰弟子。” 秦无端闻言,大惊道:“你就是谢师伯的那个弟子?” 不等苏锦回答,他又兀自道:“也难怪,你常年在清净峰上,不与我派其他人打交道,我们只当那是师父说出来骗人的……如此算来,我入门比你早,你还得尊称一句师兄——嗯,那什么,节哀顺变。” 他后知后觉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苏锦一愣,木讷道:“嗯……多谢秦师兄。” 秦无端似是许久没见过同门师弟,引他入室坐下,又泡了茶。苏锦问起薛沉的事时,秦无端的手抖了一下,才痛快地把这段时日临安发生的变故一一道来。 阳明洞天向来与世无争,虽然小门小户,从不妄自菲薄。除去会稽山上,只有临安一处设有一个暗桩,向来由应岳峰门下弟子驻守,三年一换,负责打点必要信息流通。而薛沉,便是上一任管理此间的阳明弟子。 而阳明弟子在此的任务,除去上传下达,还兼有“当铺”之用。阳明一脉鲜有镇派之宝,但临安所储存的笔墨丹青,却是价值连城,当中更有阳明武学的一些孤本副件,放置于此,很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意图。 “薛师兄是师父的大弟子,原本不该来此处……可他请命多次,师父便随他去了。岂知他来了短短半年,便加急传信于门派,让师父增补一名援手,想必遭到了意外。待我赶到时——也就是半个月之前——薛师兄已经陨落了,尸体横陈在城外数日,无人收敛。” 似是想到了当日的惨状,秦无端喝了一口茶,压下心中不平,又道:“后来我再这院中发现薛师兄留下的绝笔信。我与薛师兄虽同属一门,但他为人古怪,又是大弟子,有些清高,故而我们并非十分亲厚。信中是由暗语书写,我钻研数日,发现了诸多端倪。适才传信会稽,顺便收了一封鸿雁传书,从驿站回来便遇到了你。师父叫你来作甚?” 苏锦从包袱中摸出那卷轴双手递过:“掌门师父派我下山历练,顺便送信。” 秦无端不明所以地接下,沉吟道:“只有此物?” 苏锦道:“掌门师父说,让薛师兄好生保管,切不可有所损坏。如今薛师兄不在,想必意思也一样。” 秦无端将卷轴放在一旁,拆开书信匆匆扫过,神色却愈来愈严肃。 苏锦忍不住问道:“师兄,你怎么了,那上面说了些什么?” 似是突然被唤醒,秦无端眼角一跳,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平静道:“没有大碍,我这几日劳损过度了。师父的意思我明白,这件物事我却万万不能收——你拿着它,该去哪里去哪里。” 苏锦道:“为何?” 秦无端反问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 苏锦摇头,见他的反应着实无辜,秦无端思忖片刻,道:“这是谢师伯的遗物,理应由你来保管。掌门师父出于他的考虑,原本打算由我们来看守,但我认为,既然你是谢师伯唯一的弟子,留给你再好不过。你便拿着吧。” 原本苏锦疑虑深重,被他一说是谢凌遗物时,骤然想到了什么。他大逆不道地夺过那卷轴打开,一卷白绢轻描淡写地落在桌上。 白绢质地轻盈,上头竟以墨色笔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苏锦一一看遍,意思晦涩难懂,乍一看也与什么独门心法毫无干系。 倒像是谢凌随手的札记,连“九月初三,无风无晴”这类的话都赫然在列。 苏锦暗想,莫非庄白英怕自己睹物思人,因而才决定让此物不见天日。他扫过这白绢上的字迹,又将它重新收好。 在他端详之时,秦无端只喝茶不语。 见苏锦已有决断,他这才明知故问道:“苏师弟,你可想好了?” 苏锦颔首道:“师兄已经决定了,那我便带着它上路。之时此后不知何时才能回到阳明,心下忐忑,多少有些愧对掌门。” 秦无端笑道:“不碍事,师父必定考虑到了这一层,你且珍重。” 二人毕竟初次见面,寒暄之后再无其他话可言。秦无端表面和煦,却深不可测,仿佛揣着满肚子的秘辛不肯透露。 把苏锦送到庭院外,秦无端叮嘱道:“日后行走江湖,切记勿招惹邪魔外道,你根骨奇佳,却不要有恃无恐。遇事多思虑三分,多忍让三分——师兄告诫你的便是这些了,此去经年,后会有期。” 苏锦不搭理,径直问道:“是不是出事了?” 秦无端的表情半分变化也无:“没有,你不要多想。” 分明就在瞒着他。苏锦抵住门框不让秦无端把他往外推:“秦师兄,你真觉得我第一次下山,所以什么都不懂吗?” 秦无端一直挂着的那点客气笑容顿时收敛:“一个人瞒你,是图谋不轨;两个人瞒你,是各有所求。苏师弟,你既已看出不妥,又何必执着?我是不会说的,你就算回到会稽山,也找不到答案。” 他单手抓在苏锦肩上,补了一句“珍重”。终是下了狠劲给他一掌,直直地逼退两三步后,秦无端“砰”地一声紧锁了小院的门。 月落黄昏,临安空无一人的小巷里,孤零零地点着几盏灯笼。苏锦不甘心般上前叩门,却再无应答了,他曾想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门而入,可身手不定敌得过秦无端——对方分明和庄白英一样有事瞒他! 他愤愤不平的一颗心波澜顿起,兀自立在那巷中许久,逼自己平静。 苏锦终是转身离去,“从长计议”四字总被谢凌挂在嘴边,此时涌上来恰如其分地安抚了他过分烦躁的内心。他暗想,大不了明日继续堵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长此以往秦无端难道真会一直闭嘴吗? 临安城中客栈林立,苏锦随意选了其中一间入住。 他提着剑,一看便是江湖人,走进客栈一楼时顿时吸引了数人注意。苏锦寡言少语,吩咐小二准备一间房后上楼。 转身那一刻,他像是有所感应般蓦然回头,与大堂角落一人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一处。那人裹在一身灰色斗篷中,蜷缩在长凳上,面前摆着一壶酒与一碟花生米,低头时斗笠遮住了整张脸,可那目光却亮极。 苏锦站在楼梯口,默不作声地盯了他一会儿,那人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没看出任何端倪,小二催促一声,苏锦从善如流地不再多看。 房间简陋无比,一床一桌,兼有一个朽了半条腿的柜子,但还算干净。那小二殷勤地帮他把桌子又擦了一遍,热切道:“这位少侠可要下去打个尖儿?” 苏锦皱了皱眉,终是颔首。 小二先行离开后,苏锦站在桌前,这陈设让他想到了不好的回忆。他连忙走到窗边,将那大开的窗关拢锁死,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床尾墙角,这才多少安下心来,回到桌案旁边坐好,接着便拿出了那张白绢。 白绢之上的字确实是谢凌的笔迹,苏锦自小观摩他抄的书,对点横撇捺都无比熟稔。他坐在桌边静静地又看了一遍,却无任何头绪。 苏锦不再把它收回卷轴,反倒折起贴身放好。白绢质地柔软轻薄,如此亦不会损毁上面字迹。之后他便提起剑挂于腰侧,起身下楼解决温饱了。 客栈的地段不错,临安城内江湖人不多,但普通平民早已熟视无睹。故而即便过了饭点,客栈大堂内高谈阔论的人却依旧不在少数,人声鼎沸,烟火味十足。苏锦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颇有些新奇地眨了眨眼。 方才窥视过他的人尚在,仿佛化为了一尊石像般,将自己缩在角落里。见那人旁边还有一张空桌,苏锦走过去将长剑置于其上,扫了那灰衣人一眼坐下。 小二上菜的空闲,他后方刚好有两个人正谈天,声若洪钟,听得真真切切。 北风其凉_6 其中一人道:“……我便听说,那日各门各派冲上会稽山,捣毁门楣,将整个阳明洞天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桃花坞大当家,当即便杀了两个弟子泄愤!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为了护着谢凌,庄白英竟不惜自裁谢罪——” 另一人附和了两三句,他更加觉得得意洋洋,正欲滔滔不绝,忽觉背后一凉。那大汉僵硬着扭头,一只手虚虚地笼住几个大穴,顷刻间便能要他性命。 苏锦面沉如水,沉声道:“你刚才说了什么,阳明洞天……被谁砸了?” ☆、第五章 俗话说得好,相逢一笑泯恩仇。恩却好说,仇岂是说泯就能泯的? 那大汉被苏锦不动声色地威胁住,脾气极为火爆,当下便嘴上没门地嚷道:“你一个佩剑的欺负我手无寸铁,自己孤陋寡闻还不许别人多说几句了?” 苏锦懒得同他废话,擒住那大汉一臂扭到背后,惹得那人毫无形象地吱哇乱叫一通。他好整以暇道:“阳明洞天发生什么了?” 被他险些扭断了胳膊的人显然是个英雄好汉,十分能屈能伸,当即说道:“你、你去江湖上打听打听,阳明洞天包庇谢凌这贼人,被数路仇家寻上去,砸了个稀巴烂!什么名门正派,到头来,也不过是个藏污纳垢——啊!” 但听得手骨折断之声分外清脆,他们二人的纠纷已吸引了客栈大部分人的注意。小二在旁边行将上来劝架,却不知如何插入,格外惊慌失措。 苏锦松开那大汉,一手按在剑鞘之上,声音清晰可闻怒火:“你再说一次?” 那大汉同桌的人亦是个行走江湖的剑客,他只当苏锦是个路过为阳明洞天打抱不平的愣头青,见他长得清秀柔弱,竟站起后对苏锦拔剑相向:“说了便说了,一群伪君子窝藏武林公敌,难道还指望给什么好脸色吗?” 下山前,他以为在江湖人眼中,谢凌是人人尊敬的“凌霄剑”,阳明洞天是诸多门徒向往的世外桃源。 现如今有人当着他的面辱骂师父武林公敌,说同门尽是伪君子,甚而他还不知到底会稽山如何了…… 苏锦心中两股真气反复交织,几乎撑爆了他还不甚广阔的心胸,震得手腕发抖,就要握不住剑。他感觉双唇颤动,一个字也吐露不出,太阳穴突突直跳,有什么东西从他内心连自己都不曾知晓的地方破土而出—— “嗡”声起,不易出鞘。 他双目微红,两把剑须臾电光火石地就要撞在一起。 斜刺里伸出一柄折扇,在他的剑上轻描淡写地敲了一下,耳边更是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凝神,屏息,把邪念压下去。” 一丝酥麻猛然蹿上手腕,苏锦持剑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般松开,不易轰然坠地,发出金属铿锵之声。他感觉双腿一软,眼前直直的白光闪过,他下意识地闭了眼。 却没有想象中接踵而至的血光之灾。 金属相触的声音,接着便是刚才那人说道:“朱雀帮的小喽啰也敢大庭广众之下持刀行凶,看来罗汉生是年纪大了管教无方——” 刀光剑影中,他又听得一声轻笑:“今日饶你一条狗命!” 这声音固然低沉,却又格外清越爽朗,入耳如上好丝绸十分舒服。靠在桌边护住丹田的苏锦正要睁眼,却突然捡了一片记忆碎片。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而在那声音再一次出现时,他还是认了出来。 十二年的时间不长不短,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彼时的少年变成了青年,说话不再生硬,却依然守着当年惊鸿一面时的倨傲。 ……唐青崖。 这个名字闯入脑海的一刹那,苏锦原本气血翻涌的内心忽然受到重创般,他感觉喉头一甜,立时一口淤血呕了出来,从未有过的陌生感。 旋即突然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他最后想,“若是又错过,这次到什么地方去寻他。” 他好似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阴暗的旅店房间,虬髯大汉威胁他的血腥言语,被绑在角落哭喊不得。 然后天光大亮,乾坤颠倒,他站在熟悉的静心苑,谢凌一身灰衣,与初见的黄昏别无二致,神色淡然如谪仙。在他旁边,庄白英含笑而立,不远处程九歌蹲在竹林前专心地熬药,不时擦掉额角的汗。 在梦中与恩师重逢,苏锦即刻便想冲上前去,他和谢凌中间却仿佛隔着山川万重,始终无法靠近一步。 他听庄白英对谢凌道:“他资质虽好,个性却太过跳脱,内府深沉却又极易走火入魔,即使如此,你也要传他步步生莲?” 谢凌道:“性子可以磨,他心思干净,本是一块璞玉,凌霄诀……我没有做成的事,让他试一试——无论如何,我却不肯放弃。” 随后庄白英无奈地摇了摇头,和谢凌并肩走远。 凌霄诀早已种在了他的潜意识里,而“步步生莲”又是何物?苏锦在原地听了这番云里雾里的对话,正要追上去,情难自已地大喊出声—— “师父,师父不要走!” 却是生生地将自己喊醒了过来,苏锦满头冷汗,猛然从床上坐起,入眼黑暗片刻,看清了是临安那客栈的床幔。苏锦噤声,他一揩眼角,一层薄薄的泪水和额角冷汗混在一处,他心有余悸,要下床倒茶。 桌案边坐了个人,洗得发白的青衣,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露出张其貌不扬的脸,正闭目养神,单手撑着脸颊,仿佛睡着了。 苏锦一皱眉,立时想起他就是方才在大堂坐在自己旁边的人。他记得有什么记忆在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像镜水花月一般抓不住。 他坐到那人对面,刚要抬手倒茶,那人仿佛压根没睡般睁了眼。 眼镜极亮,仿佛从未被这俗世玷污一般,澄澈清明,让人见之不忘。苏锦心道,他定是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一时半会儿无法忆起。 那青衣人突兀开口道:“方才你好似突然经脉逆行,自身无法压制险些被反噬,我帮你压下去了。小二说你房间在此处,我便送你上来——朱雀帮那二人已经走了。” 苏锦垂眼道:“多谢,恩人如何称呼?” 那青衣人道:“我姓杨,单名青。阁下可是阳明洞天的弟子?” 闻言,苏锦立时下意识地护住了胸口,隔着衣物发现那白绢还在,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见杨青毫不意外的表情,又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衣人道:“猜的。朱雀帮谈论天下大事,你却沉默无比,一涉及到阳明洞天——纵使整个江湖都知道——你却仿佛第一次听说,怒气冲霄,几乎让自己反受其害……便猜,你或许是其中之人。” 苏锦不语,默认后直视那人的眼,竟不依不饶地打量起他来。 实在很普通的一张脸,让人过目即忘,几乎很难留下印象,但残存的记忆中,他刚才出手相助,又不像普通的江湖人士。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问。 苏锦轻声道:“我下山时,还是一片平静……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烦请您方便透露吗?” 那人一挑眉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情了。” “桃花坞与阳明洞天素有罅隙,此次凌霄剑过世不出七日,他们便宣称当日凌霄剑与桃花坞主有杀夫之仇。这听上去十分荒谬,哪知此言一出,竟在江湖上一呼百应,众人皆知凌霄剑早年做过大内暗卫,专门追捕江湖人士,结了仇也不奇怪——可哪有人死了还去找尸骨算账的道理?原以为这帮人不过翻些陈芝麻烂谷子,折腾不出什么水花,可他们却真的杀上了会稽山。” 说到此处,他喝了一口茶,方才继续道:“其实,没有趟浑水的人都心知肚明,哪里是为了报仇,分明是觊觎《凌霄剑谱》。” 苏锦蹙眉道:“可是那剑谱除了师……除了谢凌并没有人知晓下落。” 那人微微一笑,牵动嘴角竟显出几分僵硬:“小兄弟,你们阳明是名门正派,做事光明磊落。但那些小门小户的可没这么干净,问不出来那就杀,没有人了,那便翻箱倒柜,直到找出来为止——贵派掌门庄白英为了护师兄清白,不愿与他们动手,竟被逼得自裁,观朴峰杨垚纵使是绝顶高手,始终双拳难敌四手。那些鱼龙混杂的奸佞之徒将会稽山屠戮殆尽,又掠光藏书阁,一无所获。” 苏锦感觉心口那一点难以言喻的痛楚跳动片刻,又要涌上喉咙。他连忙静心凝神,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场景。 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少林寺、青城派、齐家……都放任不管?” 那人冷冷道:“他们自身难保。” 苏锦愕然,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那人便一一说与他听:“齐家家主年前刚继任,尚是年轻难以服众;少林寺虽历来主持正道,他们的达摩堂与谢凌可是不共戴天。至于青城派……呵,一群牛鼻子老道,你指望他们出来给你念《道德经》么?” 竟是带了七分的嘲讽。这青衣人此前说话分外规矩,提到这些时却非常不屑,终是流露出了什么。 刻在记忆里的东西,有的一触即发,有的稍加指点便清晰可见。 苏锦沉吟道:“阁下……怕是不姓杨,姓唐吧?” 青衣人笑了两声,极度不走心使得听起来有些瘆人:“你们阳明洞天真有意思,既不像牛鼻子,又不像齐家那群迂腐不堪的儒生——” 苏锦打断他,轻声道:“你叫唐青崖,对不对?” 北风其凉_7 那人突然一愣,唇角的笑蓦然消失,他甚至略微吊起眼角,整张脸变得十分古怪,似乎看不透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年轻人如何知晓他的名姓。 苏锦又道:“你救我,是不是也因为想从我口中套出《凌霄剑谱》的消息?” 唐青崖无所谓道:“谁稀罕那剑谱,我路见不平,顺手救了,你还要疑神疑鬼,真是不知好歹,喂不熟的狼崽子。” 若他言辞闪烁,或许苏锦一个字都不会信;可他偏生说的随意,好似真的对那武林中人人肖想的剑谱没有半点兴趣。 苏锦半晌没有吭声,又道:“你十二年前,送过一个孩子去会稽山。” 唐青崖仔细地回想后,半信半疑道:“还有这回事?我不太记得清了,你是听贵派师兄说的么?大概只是我所有拔刀相处中的一桩吧。” 苏锦警惕地看着他,心头那一点遇见恩人的喜悦骤然被这句话压下去了。 眼前这人相貌平平又态度模糊不清,举止轻佻,实在和他记得的那个人完全不同。那人彼时还是少年,十分疏远,又对他贴心。 唐青崖三个字已然成为了他的一个慰藉,若是没有他,苏锦早就死在钱豹手中,更遑论拜入阳明,有幸成为凌霄剑的弟子。他以为唐青崖救他,应当是个好人,岂知数年后机缘巧合再次见面,这人却…… 他单方维持了十二年的感激,对方好似根本不放在心上。 带着一点残存的侥幸心,苏锦最后问他:“你就没有一点印象吗,或许你救的那人死在会稽山上了。” 唐青崖道:“人死如灯灭,惦记又有何用?” 那双极亮的眼黯淡片刻,仿佛多年来维系心尖一点尚存感激的梦醒了。 苏锦猛然站起来:“今日之事多谢有你,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不送。” 唐青崖却不动,置若罔闻道:“阳明洞天音讯全无,你初涉江湖什么都不懂,又得罪了朱雀帮。他们可没什么好涵养,而且人多势众,若是上门寻仇,你怎么办?即便罗汉生此次大发慈悲放过了你,阳明弟子的身份又能藏多久,届时你当如何自处?” 他每一个字都问在苏锦最脆弱的地方,毫不留情地指戳他痛处。这番话说完,苏锦已紧皱眉头,几乎动了揍他一顿的邪性。 唐青崖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道:“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不如跟着我。家父同谢前辈是过命的交情,此次本是给谢前辈送寿礼,现在却是不必了——我探明情况,已飞鸽传书回唐门内府,不日便会得到回答。” 苏锦道:“这是何意?” 唐青崖道:“家父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却与谢前辈深交多年,他得知此事,不会坐视不管,说不定会放任我去查……你跟着我,岂不要好过许多?” 又是字字珠玑,句句属实。 站在那里的少年进退两难后,冷哼一声:“你若要帮我,至少拿出诚心,将你的易容去了——真面目都不愿示人,让我拿什么信你?” 唐青崖惊异片刻,鼓掌道:“竟还能看出在下的脸经过易容,莫不是在下实在俊美无俦,这都藏不住了?” 他面上的易容使得五官僵硬,此时做出夸张的表情,更显得格外扭曲,看上去虽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奇效,也足够止小儿夜啼了。苏锦目不忍视地别过头去,故作平静地喝茶,好把那点复杂的心绪平和成强装的见惯不惊。 茶水下肚冷静不少,苏锦道:“你又为何要带着我。” 唐青崖的眼神闪烁须臾:“好人做到底……何况这位小哥长得这样潇洒,出手相助也是情理之中。” 那个淡漠的影子在这一刻突兀地生动起来,苏锦讪讪地想,“他这十二年是发生了天大的变故么,怎么如此不要脸皮。” 在这一来二去之间,他竟突然不记得要悲伤了。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降温 感冒了又要吃药 哎ˊ_gtˋ ☆、第六章 当晚无论是苏锦还是唐青崖皆彻夜无眠。前者满腹疑虑,辗转反侧,后者事不关己,正经地靠在桌边冥想。 阳明洞天几近覆灭已是事实,即便对几位师叔的下落担心得很,眼下苏锦最无法思考透彻的却是另一件事。 朱雀帮的两个小喽啰故意激他,不易出鞘前,他曾感觉分外异样。好似下山后的每一件事都在挑战他的耐心,稍有愠色,立时丹田翻江倒海般就要无法自控。在愤怒的顶点,更是气血上涌…… 苏锦坐起来试着调息,他默声诵起凌霄诀。此乃阳明洞天的基础心法,为祖师所创,调和阴阳,引正真气,使之短期充盈丹田流经四肢百骸,对于调养生息十分有益。 苏锦练了十年凌霄诀,许多字句都在内心熟读过千百遍。他尝试着和平时一样去调息,的确舒适,可却始终觉得身体某个地方仿佛横生阻拦,虽对修行无害,只是多少降低了效率,但感觉十分不舒服。 他循环了一个大周天,觉得胸闷仿佛好了许多,喉头那口血呕出来之后总算畅快了。苏锦躺下,开始思索日后的出路。 唐青崖的话不能全盘否定,可他也未必就轻信了。这人他还捉摸不透,带他上路的理由更是莫名其妙,听着像个玩笑。在阳明之时,谢凌很少向他说山下的事,更别提武林各门各派,以至于他对于“唐门”二字几乎知之甚少。 这门派居于蜀中,有数百年的基业,门人行踪诡谲,据说每个都是顶尖的刺客,虽后来开始做些正经营生也耐不住旁人提起时面有戚戚。 思及此处,苏锦翻了个身,脸孔朝外隔着一层床帐看向唐青崖的方向。 那人本已悄无声息许久,却在苏锦翻身的那一刻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心思蓦然被看透的感觉并不好受,苏锦沉声道:“你没休息?” 衣物摩擦的声音,似是唐青崖从坐正变为了歪歪扭扭伏在桌案的姿势,他仿佛根本没听到苏锦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你遭此大变,对周围都充满了警惕,其实是件好事。我猜你现在最想回会稽去。” 苏锦道:“怎么,不可以么?” 唐青崖道:“那些人如果还没离开,你回去就是往火坑里跳。” 苏锦沉吟片刻,问道:“天亮之后你打算去何处?” 唐青崖道:“问得好……我要去一趟洞庭。” 苏锦奇道:“去洞庭做什么?” 唐青崖笑道:“眼看立夏就要来了,到洞庭自然是去赏荷花。” 他言毕,仿佛十分得意地品了一会儿风花雪月的回忆,末了感觉好像能听到床榻上那位的磨牙声,好心提醒道:“你的内伤还没好全呢,别又气得吐血啊。” 这话灌进耳朵,苏锦不由得一凛:“你怎么知道我刚才是……” 唐青崖叹了口气,他起身径直掀开了床幔,挂到旁边的铜钩上。他轻轻地瞥了一眼窗外,黑夜正要完全过去,天边一缕破晓行将照亮。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亲眼目睹过一位武功卓绝的前辈疯癫致死。他的境界不知高出你多少,但练的功法却无人知晓。我只看得他为了维护妻女的名声,独自一人面对前来寻仇的千军万马,而后被对手污言秽语激得双目发红,最后大开杀戒,不得善终——和你傍晚那时挺像的,我见你戾气很重,想到了那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最后的惨相,实在不忍,于是出手相助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平无奇,与惊心动魄的内容毫不相配。隐约能从这往事中窥见一星半点,他不自禁地想到了阳明洞天,难道也是如此么? 但没有问出这个前辈是谁,大概问了,唐青崖也未必会说。 苏锦的角度正好看到唐青崖的下颌,显出了一点易容的破绽。那两边皮肤颜色深浅不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揭。 手还未靠近,被唐青崖不着痕迹地挡开了。他不依不饶继续目的性极强地探过,却被发觉的那人再次挡回,两个人沉默无言,短短须臾内过了好几招。 唐青崖单手擒住苏锦的手腕,赞叹道:“好扎实的基本功!” 苏锦眼见他不肯,只得收回手,淡淡道:“为什么不肯真面目示人?” 唐青崖道:“我们有个规矩,在外执行任务的弟子须以面具遮住上半张脸,而后发现面具过分惹人注目,现以易容取而代之——你既已知道这非我原本面孔,何苦还要强求?” 苏锦眉梢一挑道:“看了你们样子的人难道会没命?” 唐青崖严肃道:“刺客被人知晓了面容,在江湖上是混不下去了。除非杀了那个看到你本来面目的人,不然就只有娶回去做媳妇儿。” 苏锦:“……” 他因愕然微张着嘴的样子实在可爱,唐青崖蓦地笑出了声,往后退几步坐在桌边,手撑在膝盖覆面:“你不会当真了吧?这是我的喜好而已,没有这种破规矩,高超的易容术不能浪费啊哈哈哈哈!” 苏锦感觉又被他耍了一次,过去的某种寄托彻底碎在风中。他默不作声地起身,将行李收拾好,立时就要推门离开。 岂知唐青崖赶上来,笑呵呵地缀在了他身后:“天亮了,走吧。” 北风其凉_8 全无美感更无半点真心,苏锦凉凉道:“你还是别笑了,我怕吓着路边小孩儿。” 二人出了客栈,方才破晓,街道上空无一人。苏锦从马厩中牵了自己那匹瘦马,思来想去后,还是觉得要再去找一趟秦无端。 想的这些尚未说出口,唐青崖突然问他道:“对了,你叫做什么?” 苏锦答了,那人道:“景色的景吗?” 他摇头道:“锦绣的锦。” 唐青崖跨过木栏往里头走,不经意道:“你名字有点像小姑娘。” 没理会这句究竟是嘲讽还是夸奖,他对唐青崖道:“我得去临安城中一个地方。” 唐无端正躬身解开缰绳,握在手中头也不回道:“甚好,我也要去一趟唐门暗桩复命。你若不怕我跑路,一个时辰后在西城门见。” 苏锦颔首,兀自牵着马离开。 沿着昨日的记忆找到了秦无端所在那个小院,苏锦这次却是径直停在了角门之前。他伸手叩了三下,里面毫无动静,再轻轻一推,门竟然开了。 心中涌上一丝不祥的预感,苏锦提剑的手紧了紧,放慢步子走进去。 小院陈设分毫未改,只是兵器架上的长兵不见了踪影,而石凳石桌边一株开得正盛的茶花仿佛一夜之间被雨打断了花茎,摇摇欲坠地透出死气。苏锦眼见大堂门虚掩着,正要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躬身从地上捡起一粒石子,借力打开了门。 那精致的雕花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在清晨的阳光中竟呈现出几分诡异。 苏锦秀气的眉几乎绞在一起,他停在原地不动,静静地闭上了眼。 风声,破空声,还有疾驰而来的脚步声掠过地面。 苏锦突然举起剑挡在脸前半尺的地方,疾风骤雨般与冲来的银枪头抵在一起,发出一声“嗡”。他感觉虎口被震得发麻,立时那袭击的人往后退,苏锦一个侧身拔了剑。 便是一刹那的事,苏锦转守为攻,手腕微收,趁那人未站稳之际斜里刺出,朝着肋下三寸而去。这一招着实凶险,那人显然也未曾想过竟是杀招,□□一挡,却被削掉了一寸木头,沉闷地掉在地上,轱辘滚走。 那人连忙往后,他黑布覆面,眼见苏锦没有趁胜追击,解下腰间弯刀,发出一声长啸。 堂屋内蓦然蹿出另外二人,弯刀夜行衣,苏锦皱眉,长剑横在身前,感觉心跳如雷,却又不得不上。他不合时宜地,突然想起谢凌说过的话。 “,手要稳,心要狠。不要以为师兄弟们同你切磋,其他江湖中人就也是如此,仁慈的剑从来都活不长。与人交手之时,心无杂念,人剑合一,切忌留情——” 说时迟那时快,苏锦蓦然退后一步,剑刃与刀锋击在一起。他顺势闪开另一把弯刀,灵光乍现地将剑送了出去。 却是以小博大,直指一人腋下,改刺为削。不易本是极锋利的兵刃,寒气逼人地指过去,剑气瞬间割破了衣衫。那人只觉前胸一冷,一道红痕在黑衣上显出来,顿时血迹蔓延开,还没容他做出反应,一道白光闪过,竟是透胸而出,破了心口。 苏锦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剑要了人命,一时分了心神。余下两个对手杀红了眼,合力朝他后心砍去,弯刀眼看便要顷刻间报仇雪恨—— 忽然一前一后两声破空,那黑衣人纷纷发出一声惨叫,接着便跪在了地上,膝盖汩汩流血。 惨叫声让苏锦瞬间清明,他拔剑站定,举目四望,突然看见了高墙上坐着的唐青崖。 “还好我赶来及时。”他说着,身轻如燕地跳了下来,从那两个人膝上拔下漆黑的暗器,再往刺客身上蹭了蹭擦干血迹,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唐青崖表情语气无一不鄙视道:“怕痛学什么做刺客,上门送死。” 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苏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被他径直无视。索性还剑入鞘,站在旁边静默地听。 见那刺客不答,唐青崖顿时也懒得好整以暇,一脚踩上其中一人的胸口,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对苏锦道:“搜一下另一个的身,把那些毒啊暗器啊都拿出来扔了,再把手脚捆在一起,防止他畏罪自裁。” 将这些做完,他把那捆得跟个粽子似的刺客往旁边一扔,对唐青崖道:“成了,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这人仿佛终于有了点干正事的自觉,雪亮的刀刃直逼那黑衣人的眼睛,他声音听上去波澜不惊,却十分有让人胆寒的气质: “咱们玩个游戏。从现在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一个。我若满意了,自然好好送你上路;要是不满意或者你不回答呢,我挖你一只眼睛,再不满意,便依次废掉你手脚。你骨头硬,我偏不让你死得痛快。” 苏锦背后一凉,仿佛即将和他签不平等条约的不是那倒霉的黑衣人而是自己。他惊异地看向唐青崖,只觉自己从没看透过这个人。 说完这话,唐青崖转头看了苏锦一眼,笑道:“我可都是为你好啊。” 苏锦装作没听见似的别过头了。 见他默许了,唐青崖不客气地一把拉下黑衣人的面罩,冷声道:“那就开始了。何人差遣你们来?” 那黑衣人长得十分符合凶神恶煞的标准,脸颊有一道长疤,唐青崖见到他的容貌时皱了下眉,却见那人冷笑一声,什么也不说。 唐青崖并未逼问,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见那人嘴巴紧,立即手起刀落,匕首狠狠地扎进了左眼!一颗带血的眼珠滚落在地,唐青崖瞥了一眼,对着哀嚎的那人淡淡道:“我没有同你开玩笑,你最好配合点。” 没见过此种世面的苏锦忍不住提醒道:“差不多得了。” 唐青崖没听他的,自顾自道:“你们来是为了取人性命,还是抢劫财物?” 刀刀致命这不是显而易见吗,苏锦刚要打断他,却见唐青崖一歪头,又毫不留情地剜下了那人的右眼。血腥惨烈的场景让他紧紧地闭上了眼,正要出声制止,在一片哀嚎中,旁边那个却大声喊道: “少侠,少侠饶命!我们本是拿钱办事,来此处找一本心法……并非有意害人,雇主说见活口不能留,故而和您这位、这位朋友动了手!少侠饶命啊!” 唐青崖不语,转向苏锦道:“你信么?” 苏锦无暇理他,径直问:“你们可曾伤人?” 那人忙道:“我们昨夜到此,内堂一片混乱,无人看守。找不到雇主要的东西便打算等到白天,看是否会回来。错把您当做此间主人了……” 苏锦瞥了他一眼,面上不动声色,那人又道:“我们替雇主办事,原本就不想招惹人命,岂知少侠一出手便是杀招,才——” 唐青崖打断他,冷冰道:“再回答我一次,上头是谁?” 他说这话时脚上用力在那人手腕一踩,那人痛得嚎啕道:“唐门!锁魂堂!上头派我们来的!” 此言一出,苏锦皱紧了眉,慌乱地看向唐青崖。 ☆、第七章 那刺客中,一人已死,余下二人瞎了一个,手断了一个,若再不想说出真相,也不至于立刻嫁祸他人,当场被识破了岂非死路一条。那么他们会撒谎吗? 此言一出,苏锦只觉突然自天灵感往下一股麻意。 这唐门中人却是十分冷静,踩在刺客手腕的脚力度加重了些,听得他哭号到濒临昏聩,才施施然道:“唐门弟子从不用夸张的刀剑兵刃,更不擅长兵,江湖皆知的事——你好歹找个靠谱的替罪羊。” 他仿佛就在这不经意间向苏锦解释完毕,目光朝他看过去时正好和苏锦的对上,两个人心有灵犀地错开,彼此都有些尴尬。 苏锦想,和我有什么关系。 唐青崖想,我在这多话个什么劲。 刺客自是看不出他二人之间波涛暗涌,正要继续讨饶,唐青崖突然道:“我看你也不会说实话,不如一刀杀了吧?” 此时,旁边先前被他剜了双眼的人却冷不丁地开口道:“他本不是唐门中人,不过依照命令行事,此番说辞尽是我教的,又何必苦苦折磨?” 唐青崖道:“肯说话了,如此看来已经认出了?” 那人平静道:“多年不见,少主长高了,和从前相比想必身手也更好了,方才那两枚镖却太过讨巧,仍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恕我直言,易容与本尊实在相去甚远。” 唐青崖闻言笑了,他踱步过去,在那人面前蹲了下来,直视被自己捅出的两个血洞:“过誉,论暗器,晚辈自是比不上您。不过这么多年,您竟然还没死在追杀的手上,看样子活得还挺滋润,今日我若清理门户,那是您气数已尽了。” 苏锦不明所以道:“他是你们的人?” 唐青崖对他道:“叛逃在外的弑师之人,无足挂齿。” 北风其凉_9 那盲了双眼的人冷笑一声,却再无应答。 唐青崖不知想到什么,转头问苏锦道:“看来是问不出答案了,你不如进去看看,里头的东西是否少了?还有,能不能设法联系到你同门?” 苏锦点头称是,他如今全然不懂状况,下意识地听了唐青崖的话,起身去往屋内。 前一天与秦无端来时,堂屋内的陈设苏锦只看了个大概。里间是个书房,外面却挂着画,布置得如同一个精致的官宦别院,十分风流儒雅。 如今大堂内花瓶被砸碎一地,书画随手掷在地上桌上。苏锦掀开门帘进到架上一片狼藉,书卷与竹简被翻得乱七八糟。他凑到窗下案前随意一瞥,却看到了半张未完成的水墨画。 那上头打翻了砚台,破坏了整幅画的布局,依稀看得见怪石嶙峋,水波温柔,分明是十分矛盾、却又和谐共融的画面。 苏锦将这张未完成的水墨画拿起,仔细端详,总算看出了端倪。 按理说,一般人都是画毕最后才落款题跋,这一副却已经有了一个鲜红的印,盖在左下角山水并行之处。苏锦仔细辨认,终于发现那是篆刻的“无端”二字,应是出于秦无端之手,他活得像个公子哥,有这份闲情逸致再正常不过了。 苏锦把画放下,正要去别处探查,但去而复返,把这幅画带上。细细搜寻一番,发现遗落在书房内的不过是些副本,大都不是武学秘籍。 “看来师兄早已预料到,将贵重之物一一转移了。”苏锦想道,见确实再无什么要紧之物,索性出了堂屋。 庭院里,唐青崖正坐在石凳上擦匕首,身侧的那两个黑衣人已断了气,观之伤痕,俱是干净利落的一刀割断了喉咙。 见他出来后,那人神色如常地招招手:“没问出话,于是都杀了。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天快大亮了,我们还是趁着人少先离开。” 苏锦道:“师兄大约早就走了,应该无碍。” 唐青崖点点头,苏锦见他不愿提什么,踌躇着跟在他身后走出,问道:“那个人是你的师兄还是师弟?” 唐青崖道:“是我师叔。他五年前叛出唐门,此后一直没有消息。我以为他隐姓埋名,没想到还借着锁魂堂的名义四处接活……实在该杀。” 苏锦道:“锁魂堂是哪里?” 唐青崖瞥他一眼,笑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唐门在江湖上最有名的不是暗器机巧,而是锁魂堂。那地方高手云集,仅次于大内暗卫组织。凡在那处登记过名册的弟子,皆可称为明码标价的杀手——做的原本就是人命买卖。” 苏锦道:“这我是知道的。而你却悠闲得很,看样子并不像正待价而沽?” 唐青崖颔首道:“的确。这些事不是什么要紧的……对了,方才你去里屋,可曾发现什么?” 他一语点醒了苏锦,连忙从怀里拿出那张画:“其他的都被师兄带走了,只剩下这个,放在桌案上,被砚台的墨弄脏了,但能看到师兄的题跋。” 那画皱巴巴地展开后,唐青崖惊讶地“咦”了一声,苏锦问:“如何?” 唐青崖道:“他画的这是……雁荡山啊。” 苏锦几乎立刻说道:“师兄的意思是,他会去这里等我吗?” 唐青崖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很有可能是留给你的讯号,但他又如何知道你一定能认出这里就是雁荡山。况且看这些墨迹,不像一夜之间完成的……我反倒认为,要么他在做错误引导,要么是他自己的执念。” 他自从七岁开始到了会稽,此后再也没有离开过。虽在画卷诗书中游历了名山大川,却未能与实际联系起来。苏锦刚发现的线索蓦然断了,他将计就计道:“那雁荡山是否会有一些线索……你在找什么?” 方才思索之时,唐青崖将那幅画颠倒过来看了许久,又仔细钻研着墨,仿佛是个经验老道的书画鉴定家。闻言,他将那残卷一收,还给苏锦:“你师兄回会稽山去了,你将画倒转过来,再看看被打翻的砚台弄脏的地方,应该就明白了。” 苏锦疑惑地依言照做。 那残卷扭转,竟然大有乾坤。 秦无端果真丹青妙手,按照题跋的正面看,是山水怪石,险峻陡峭的雁荡风光;倒转过来,竟然是他最熟悉的阳明洞天山门处一条飞瀑,被浓墨覆盖的地方,正是半块入门石碑,“立心”二字笔顺还在,余下的彻底看不清了。 饶是如此,苏锦依然一眼便能认出,他诚恳地转头道:“唐青崖,你真的好厉害!” 大言不惭的人顶着易容,被这句真情实感的夸奖弄得失措了片刻,讪讪道:“我也只是恰好去过。本少爷过目不忘之能,可不是你这种小青年能比的。” 苏锦翻身上马:“那我便即刻回到会稽山去!” 唐青崖却不动了,牵着马缰道:“路上小心,我就不奉陪了。” 苏锦奇道:“你不去调查阳明洞天之事了么?” 唐青崖的手不安地在那缰绳上挪动数次,这才道:“内府回音未到,不敢轻举妄动。我只是个普通弟子,擅自行动会受到处罚。” 苏锦却笑:“那人唤你‘少主’,什么普通弟子,你不要骗我。” 此次唐青崖不语了,他伸手在苏锦的马屁股后面拍了一掌:“管这些闲事!” 被他一掌拍得马急匆匆迈出好几步,苏锦连忙拉紧缰绳,等稳下来再回头时,街道上却空无一人。槐树的叶子轻轻一动,仿佛只是被风拂过。 苏锦心有不甘地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这才调转马头,直奔城门而去。 在临安走马观花一遭,实则惊心动魄了一天一夜。苏锦再不敢多话多问,只得一路疾行,而他又不太熟悉路,耽搁了好几天功夫。 看到“立心立命”石碑时,他竟有已离开了数十年的疲惫感。 山道狭窄,一路刀光剑影留在树上的印刻让苏锦有些难以言喻的伤感,他从小生长的地方与世无争,仿佛世外桃源,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也会遭遇灭顶之灾。 还有一些弃在半道上的断剑,已经陈旧了的血迹沾上了石板和草木。空气中隐约还能嗅到血腥味,苏锦愈往上走,心情愈是沉重不堪。 终于窥见山门外的折柳亭,那日程九歌于此地将他送走。 眼下折柳亭的匾额落在旁边的杂草堆里,不过数日杂草无人清理,茂盛地生长。山中鸟鸣清脆,溪水潺潺,仿佛无事发生,若不是眼前景象差别过大,苏锦几乎都要以为那些只是黄粱一梦,下一刻便会遇到熟悉的人。 他拾级而上,经由一条小路踏上了清净峰。 静心苑外的场面并非想象中的血腥,反倒死寂一片,干干净净的,四处不见死尸,亦无血痕,仿佛被谁处理过。 苏锦走进静心苑,屋内的香燃尽了,残余一丝若有似无的味道。他掠过桌案边,上头的一道刀痕触目惊心,里头空无一人,谢凌的房间被掠夺得再无他物。 他仿佛是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唐青崖所言的“觊觎”。 谢凌一代宗师,却有着不光彩的出身和过去,然而他武艺奇高,于是没人相信他走了正道。加上只言片语的煽动,和戳脊梁骨无限放大的是非,一时间从神坛跌落下来,连带整个阳明洞天都遭了殃。 苏锦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年纪尚轻,心思纯粹,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却先入为主地愤懑了。一时间胸口钝痛,苏锦吃力地将这股怨气憋回去。 过分安静的周遭一旦有细微的声响便会无限放大,苏锦扶着桌案调息之时,耳力极好地突然听到了砸木头的声音。 他拔剑出鞘,循声而去,最终停在了后院的柴房前。 清净峰格局甚小,除却主屋静心苑,只有后院几间储存杂物的小房间,无法住人。再往后走,便是一眼山泉,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了。 苏锦站在柴房前,那扇小门被里三层外三层地锁住了,又以乱木阻拦,乍一看很难发现那里还藏着一间小屋。他沉默着搬开那些木头,几道锁横亘,正犹豫是否要切断它们,里面却传来了人声:“阿锦!快放我出去!” 他愕然:“小师叔?!” 不易长剑削金断玉,不时,那几道门锁统统变作了一堆废铁。苏锦一脚踹开柴房矮小的门扉,乌烟瘴气的尘埃汹涌而出,他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蓬头垢面站在当中与一堆柴火为伍的,却正是他阔别一旬的小师叔程九歌。 两人相见,俱是七分惊讶三分欣喜。 程九歌不知被关了多久,形容狼狈,甫一迈出柴房,先扶着门框躬身,险些把肺都咳了出来。苏锦扶着他前往后山泉眼,二人在那边上坐下,终于得了一刻喘息。 掬清水擦了把脸,程九歌约莫是清醒多了,问道:“只有你一个人,秦无端呢?” 苏锦不解道:“我也在找秦师兄。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九歌气犹不定,半晌后,方才把这些事娓娓道来。他一面说,一面不自觉揪紧了泉眼边的草,染得指头一片青色。 原来那日,程九歌并未按庄白英所言径直下山。他收拾了衣物与要紧的药品,轻装从简,佯装离开了会稽山,却在逃出庄白英眼线之后躲进了山腰的一处洞穴,预备等到天黑再回去。届时庄白英再是气急,也不会赶他走了。 哪知他等到黄昏时分,山下起了骚乱。一伙人打着火把齐齐涌上来,程九歌这几年很是游历了一番江湖,仍然并未认出这些人是谁。 他虽武功稀松平常,轻功却是一流水平,不疾不徐地缀在了队伍最后,竟没有一个人发现。 北风其凉_10 那些人上了会稽山,目的性极强地冲向阳明峰大殿,开始四处搜寻。程九歌从那领头之人言语中,隐约听到了“凌霄剑”“秘籍”“心法”的鸡零狗碎。 程九歌知道庄白英定是带着人去到清净峰了,于是抄了条近路过去。 静心苑的小庭院中弟子们严阵以待,每个人看上去皆是心平气和。庄白英坐在屋内,手捧书卷,而他的四师兄——观朴峰杨垚正抱剑守在庄白英身边。 庄白英原本低头看书,程九歌躲在静心苑的栅栏外隔着草木注视他。可突然庄白英福至心灵地悟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和程九歌四目相对,猝不及防地目光撞在一处。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庄白英。 印象里三师兄虽然没有谢凌超脱,也比不上杨垚这武痴,总是端着一份谦谦君子的架子。可那一刻,他的确是疲惫的,眼底透出沉沉死气,在和程九歌对上时,蓦然地亮了起来,表情倏忽从困顿变作了一个很生动的愤怒。 然而下一秒程九歌反应过来,刚要撒腿就跑,立时便被闻讯而来的杨垚抓住了。 “四师兄亲自把我抓到了静心苑。他以为陈明利害我就会依言躲起来,苦口婆心讲了好大一通道理。”程九歌苦笑道,“我假意答应,三师兄让我去给他倒杯茶,刚转过身,就被他打晕了。” 苏锦宽慰他道:“掌门师父不想让你和他一样。” 程九歌凝噎片刻后,又道:“他从未真正懂我,只想我活下去……殊不知我那时只想陪在他身边。也罢,后来我醒来时,被锁在了柴房中,外面好大的血腥味,火光烧了一夜……很多人在吵闹,从柴房前走过去。我看到了桃花坞主‘黑雀’,她应该是领头之一。三师兄说大祸将至,我终于隐隐约约知道了为什么——” 其实他和自己差的还不到十岁,他入门很晚,修行也不用功,却一直备受宠爱,与所有人都和乐融融。阳明此次几近全灭,最难受的并非苏锦。 见他一片混乱,仿佛被记忆折磨得痛苦不堪,苏锦情不自禁地按住程九歌肩头:“小师叔,你慢慢说。” 双目失神了刹那,程九歌突然承受不住般躬身双手掩面:“他仍是不让我陪……再后来,不知闹了多久,那些人就走了,他们大约是见柴房毫不起眼,没有搜寻此处。我被锁在里面出不去,你知道的我功夫差,外面三道锁,这间又只有个小窗。” 苏锦安静道:“后来呢?” 程九歌像是找回了理智:“而后我呆了大约三天……或者五天,当中昏睡过一会儿,滴水未进。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人找过来。我以为是那些人回来了,结果是四师兄的一名弟子。他被吓坏了,语无伦次地跟我说,三师兄自尽,四师兄被那些‘名门正派’逼死。我让他躲着下山,没给我开锁就走了。” 苏锦:“……” 程九歌瞥了他一眼:“不过那师侄折而复返,找不到钥匙。他不过是个刚入室的人,尚且无法自保,救我出去,实在强人所难。我便让他给临安的暗桩飞鸽传书,若是薛沉收到了,就算不愿回来救我,起码能保下临安的孤本。” 苏锦道:“那时候薛师兄已经……” 程九歌打断他道:“不错,人是按时回来了,快马加鞭,可来的不是薛沉。不由分说又加了两道锁——就是他干的好事。” 闻言苏锦一扭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背后,正事不关己摇着扇子的秦无端。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3= ☆、第八章 一番奔波劳碌后,竟还能遇到两位同门,不可不谓之慰藉了。 静心苑的烛火重又燃起来,程九歌歪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给自己包扎,而秦无端还能淡然地从抽屉里翻出一小包茶叶,在一片残花败柳中安定煮茶。 苏锦深觉自身被蒙在鼓里,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 秦无端被他晃得脑仁疼:“师弟,你别走了,看得我头晕,坐下来,有什么就问吧。” 有他这句话,苏锦如蒙大赦般往不知染了多少尘土血迹的地上一坐,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秦无端坦然道:“那日我收到了两封密信,一封是你亲手交与的掌门手书,另一封则是小师叔的。师父提到一些事,其中便有谢师伯的遗物与你的安置,让你走得越远越,门派遭劫,师父和杨师叔陨落了,速回会稽山。” 程九歌冷道:“可没让你把苏锦也带回来。” 秦无端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道:“这不是,一切因谢师伯而起嘛。我始终认为有的事瞒不得苏师弟——他有知道和选择的权利,而你和我师父一样,老把他当小孩儿。” 程九歌语塞:“那不是,我……” 秦无端折扇一收,转向苏锦道:“阿锦,让他给你号脉。” 语气熟稔,仿佛在程九歌面前压根没什么尊卑之分,反倒他才是掌控大局之人。 苏锦不明所以,他犹豫地看向程九歌,对方没好气道:“你这师兄行走江湖多年,他知道的恐怕比咱们加在一起都多……来,手给我。” 他为苏锦号脉不是头一遭,但这次越发的神情凝重。程九歌瞥了一眼秦无端,问道:“你怀疑他心法练岔了?” 秦无端点头道:“从我入门伊始,谢师伯便琢磨将《步步生莲》传下去。它同《凌霄诀》乍一看大同小异,实则相逆而行……阿锦你那是什么表情,别告诉我这十年你连自己练的是什么心法都不知道?”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苏锦思及此前客栈中动怒,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而后唐青崖说他差点被反噬。他灵光乍现地忆起一个混沌的梦,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谢凌,以及庄白英语焉不详的几个字—— 仿佛几块拼图在偶然的巧合下拼了起来。 苏锦尚在思索,秦无端又说道:“如此,我背诵《凌霄诀》与你听一听,看练的心法是否一致——倘若不同,你有个心理准备,谢师伯当是有意为之。” 待到他颔首同意,秦无端便背诵起来。 《凌霄诀》与《阳明剑法》皆是那年阳明洞天的开山祖师一手创立,暗合阴阳八卦,却又与如今道家流派的普遍思潮有着明显的差别。五行为根,天地为基,洞悉日月草木,追求天人合一,方为“阳明”二字真正含义。 秦无端诵到一半,苏锦打断他,言之凿凿道:“与师父教我的不同。” 秦无端问:“如何不同?” 苏锦道:“师兄所言皆是天地万物,性本善;师父教我的却为人欲无穷,性本恶。” 阳明洞天各门虽常有交流切磋,苏锦作为谢凌唯一的徒弟,却鲜少露面。除却重大节日,几乎寸步不离清净峰。 秦无端将那折扇杵在掌心,似乎不曾想到谢凌真的会如此。他思虑良多,道:“那他可曾告诉你,你练的不是《凌霄诀》?” “每每调息后四肢百骸甚为舒坦,也没有想那么多真假的问题了……师父说的,我都信了。” 被忽视的程九歌插嘴道:“你以为凌霄剑谱是何物,为甚江湖人人向往?它以阳明剑法为基,被谢师伯改良精进,缩为九式剑谱。而阳明剑法最玄妙之处便在于因人而异,遇强则强,是精妙绝伦的剑术——如此改良之后,只会威力更强。群英会上一战,声震江湖,谁不想窥探其中一二。” 他停顿后,复又解释道:“譬如,我师父妙手仁心,他的剑是慈悲剑;白英师兄儒雅温润,剑铭‘听松’;杨师兄凌厉端肃,他的剑名为‘观朴’,而谢师兄杀伐果断,他的凌霄剑……不见血不会归鞘。” 苏锦恍然大悟道:“那些人上山,还说都是师父的仇家,他们不是为了剑谱么?” 秦无端道:“不错,他们不仅要《凌霄剑谱》,还要《步步生莲》。” 苏锦第三次听闻这个名字了,他心有余悸地按住自身脉搏,程九歌把他的手抓回来说道:“步步生莲乃皇城暗卫习得的一种心法,以自身气血为引,具体如何我并不清楚,只是听闻练到最高境界时片叶飞花皆可夺人性命。如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不知为何名字起得如此有禅意了。” 此言一出,三人皆缄口不语。 谢凌来历成谜,传到后来什么皇亲国戚的说法都有。苏锦不曾听他提到许多过去,只知道他自小生长于金陵皇城内,而后又成了大内暗卫的首领。 当朝□□早年曾是草莽绿林,后来靠谋略与胆识在乱世中起兵乃至最后登了大宝。 他登基后对自己的江湖出身有一种矛盾的情绪,既要将他们打压,又要牢牢地掌控,才有了暗卫组织。 那些人仿佛傀儡,有自己的训练体系,每一个都武功奇高。他们只听命于皇帝一人,维系江湖与庙堂,不让武林中人再有接触政务的机会。如此一来,维护着又打压着的欣欣向荣,转要百年。 一派心照不宣的和谐局面被谢凌出走打破。从那时起,皇宫内少了个保驾护航的高手,江湖上却多了一个凌霄剑。 他研习各家长处,又继承了开朝以来历任暗卫首领的功法,将步步生莲与阳明剑法结合,自创凌霄剑谱,运用得登峰造极。 也是在他初绽锋芒之后,江湖才开始向往起了暗卫的武功。 “毕竟归根结底,皇城本身已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秘密,谢师伯带着这个秘密走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方,纵使胜不了他,也想要窥探一二。” 秦无端言毕,眉梢一挑,意图所指地看向苏锦。 如今谢凌一死,朝廷尚未追溯,其他武林各派蠢蠢欲动。若是被他们知道了谢凌还有个关门弟子,能背下《步步生莲》全篇,这可怎么了得。 北风其凉_11 程九歌将他的手松开,平静道:“不碍事。此前你受过内伤应该服了药,现下已经痊愈了。为防以后不受控制,我会给你调理。” 事情发展至此,看上去仿佛已经有了一个圆满的对症。秦无端和程九歌俱是松了口气,只觉祸不单行。 苏锦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道:“如若我练的真是邪功,那……一共七重,我已经练到第五重,若要从头来过,是不是要废掉才能——” 秦无端一掌拍在他头顶:“你在想什么?” 苏锦道:“我入阳明的确是当年无路可走,但不是要来学这些乱七八糟的邪功的!” 秦无端一脸的无言以对,叹息道:“这不是邪功,只是路子和凌霄诀不同。武学从来没有正邪之分,你在谢师伯门下这十二年,到底怎么学的?” 他到底还是十分单纯,认为世界非黑即白,中间横亘着一道分明的界限。他认为谢凌从大内到了会稽,便是改邪归正,唐青崖救他之后又杀了同门,原本的善人形象立刻蒙尘。判断的标准实在简单,他这番话令秦无端着实刮目相看。 见苏锦仿佛受到极大的打击,秦无端安慰他道:“你要这么想,现今无论名门正派还是那些杂鱼行脚,都想得到步步生莲。他们不敢去大内,全部都押在了谢师伯——以后会是你身上,强者人人追逐,这又怎么会是邪功?” 苏锦道:“可你刚才说气血为引,经脉逆行。我只在师父的指导下练过一些稀松的剑法,此次在临安居然出手便是人命,我……” 秦无端道:“你要废掉全身修为从头再来,我不拦你。但先说好,步步生莲只是一套心法,谢师伯教你的剑术都是他呕心沥血的集大成。至于你习得最后结果如何,成为一流高手或者走火入魔,统统都成事在人,勿怪到武学上。” 自认识秦无端起,他便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严肃起来却极有庄白英在世时的风范,令人无法再放肆。 苏锦垂下眼:“师兄教训的是。” 秦无端暗中翻了个白眼,打完一巴掌又给一颗枣:“现在师门就剩咱们三个,侥幸存活下来的其他弟子多半也隐姓埋名了。与其在这纠结那什么正道邪功,不如赶紧振作起来,把谁人惹了阳明这件事调查清楚!” 却说的极是。苏锦头次下山险些弄得人仰马翻,又遭到大变,适才终于捡回了理智。他天资聪颖又通透,秦无端一语点破,立刻回转过来。 此时清净峰上月色朦胧,若不是刚结束一场厮杀,苏锦甚至会认为回到了从前。他站起来将静心苑大堂的门掩上。 “方才小师叔对我提到了‘桃花坞’,我想去洞庭。” 程九歌道:“你一个人去?” 苏锦颔首道:“那些人鱼龙混杂,打着的旗号是我师父与他们有各样世仇,如此杀上来的。其中之一的牵线人是桃花坞主‘黑雀’,我想,至少从她身上能找到一些线索。” 秦无端拊掌道:“小师弟说的有道理,我在临安的几日也听到了些许风声。起先是当江湖八卦听的,而后细细想来,却是暗藏诸多谜团。” 程九歌问道:“那你呢?” 秦无端道:“我?我得前往雁荡山,追查一些东西。薛沉师兄死得太蹊跷了,当世能将他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屈指可数,我始终放心不下。不如小师叔你和我走一趟?乐清一带山川奇美,值得一看。” 他说得无比轻佻,苏锦一皱眉,总觉得似曾相识,尤其最后一句。 苏锦沉声,小心翼翼地问道:“秦师兄,你认识一个叫唐青崖的人吗?” 秦无端意外片刻,道:“唐门少主么,认得,两年前在华山认识的,和我非常投缘——你也认得他?” 苏锦暗道看出你们志趣相同了,连说话做事都如出一辙的不着调,嘴上却认真道:“他救过我。” 秦无端“哦”了一声,以为苏锦还要对那“唐门少主”的头衔多问几句,这人却再没半点表示。他扭过头去照料快被煮烂了的茶叶,毛手毛脚地抢救出来,朝程九歌道:“小师叔来一杯吗?” 程九歌只横了他一眼,仿佛还在记恨这人把自己锁在柴房的事。秦无端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杯中味道不怎么好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时间气氛静谧,烛火纹丝不动,窗外月色沉静。静心苑遍植竹林,庭院内一到风起之时,便能听闻沙沙作响。 苏锦抱剑靠在墙边坐下,没有调息,也不曾冥想,只是坐着,好像在发呆。 翌日三人分作了两队,一个月后桃花坞主老母六十大寿,苏锦可混在祝寿人群中在桃花坞内探查一番。而秦无端和程九歌则前往山匪横行的雁荡乐清一带,继续追寻薛沉留下那封信中的离奇之处。 程九歌对此十分担心,他年纪不大却唠叨得很,临别前给了苏锦许多药:“这个,可助你痊愈此前被反噬的内伤;这药丸清心凝神,若是感觉不大舒服了可服一枚。待到了桃花坞,行事需要万分小心,你认得路么,沿江往上游,等看到了洞庭……” 他话未说完,被秦无端没大没小地勾住脖子拖走了。 秦无端头也不回道:“小师弟,届时洞庭盛会,若是你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师兄给你指条明路——丐帮帮主当年欠你师父一个人情,大可上门叨扰!” 二人推推搡搡地走远。苏锦站在岔路口,双手捧着一大堆草药香味,感觉师叔把自己当成了个药罐子,拼命往里填。 他终于稍微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宽慰的笑。 再次离开会稽山,心境变化许多。他以为孤立无援,却还有得依靠,虽然尚且无法接受身上这套练了十年的心法,但至少不如刚开始那样抵触。 苏锦唯一还在疑惑之处,便是凌霄剑谱。 他孤身一人下山,长剑用布条裹起来负于背后,经由山阴渡口乘船。那渡船要连换好几个码头,苏锦与一群行脚商人挤在一个船舱着实烦闷,索性出外到夹板上透口气。 摆渡人在船尾划桨,苏锦独立于船头。 江面宽阔,是他不曾见过的风景。扁舟一叶沉浮于波澜之中,四面青山平川,说不出的辽阔,江水澄澈,偶尔可见一尾游鱼。苏锦站了一会儿,又坐了下来,他单手撑着下巴,靠在船舷上,又发起了呆。 脑海中将这些日子以来的线梳理一番,苏锦总算找到了被他遗落的东西。 他环顾四周,见船舱里那些糙人不是在高谈阔论,便是在争分夺秒地休憩一会儿,将手探进外衫,拿出一卷白绢来。 起先他以为这是谢凌的手书而已,但秦无端见了这白绢内容,无论如何不肯收,除非是大凶之物,那只有一个理由能解释:他想方设法地让苏锦收下,并且参透其中奥妙。 苏锦没有学凌霄剑法,谢凌便仙去了。 这套剑法分为九式,每一式又有四种变化,一共三十六招,继承了阳明剑法遇强则强因人而异的特点。谢凌在拜入怀虚真人门下,得以被传授阳明剑法,而后自行融合,创出的独门剑术,除庄白英得他传授,其余门人包括杨垚在内,也未曾摸到皮毛。 师门中的传言苏锦听过一些,这剑法登峰造极,几乎无可挑剔。他对凌霄九式心向往之许久,谢凌却一直不教。 如今看来,是怕他过早地学会了,却碍于心法太霸道无法驾驭,酿成大祸。 那白绢上黑字笔画分明,密密麻麻,看得人头大。苏锦一字一句研读,再无收获,索性举远了些,大逆不道地妄图用这尊师遗物来挡太阳。 岂料他这一躲,却有了大变化。 苏锦眼前亮了亮,只见那白绢之上的黑字大小不一,离远了看更加明显,将所有大一些的字连在一处…… 寸辉之光,而在丹田。目之所指,心之所向。…… 苏锦忍不住“啊”出了声。 白绢中暗藏的,确是《凌霄剑谱》! ☆、第九章 意识到这一点时,苏锦几乎按捺不住心中欣喜。他刚要站起,忽然感觉背后有一道目光凝视他许久,连忙从善如流地将那欣喜收回,白绢也立刻贴身放好。 再次装作毫不在意地扭过头时,苏锦趁机一一扫过船舱中人,果然发现了异常。 行脚商多是粗人,挑着江南一带的饰品乘船去往宣城、徽州乃至荆楚之地卖出,从而赚些差价。故而他们虽全年无休地日晒雨淋,在习武之人眼中,仍然十分“虚”,一般打起来三两下就撂倒了。 但其中一人,苏锦扫过他时特意留意了一下。这人虎背熊腰,粗布衣服,斗笠放在一边,面前则是扁担和篮筐。他太阳穴微微鼓起,手背青筋也不能更明显了。 苏锦再看一眼他的下盘,即便是坐着也非常扎实,说明不是个寻常莽夫。他更加确定,方才那道让他不舒服的视线定是出自这人。 而苏锦其实不喜惹是生非,他感觉自己看剑谱时动作太大,若这人看出蹊跷,船舱的方寸之地真要打起来还得了么。午时之后,渡船停在了宣城,舱内一大半商人下船时,苏锦便混在其中,不再继续停留。 只是他没发现,自己踏上码头之时,那人也跟着下了船。 宣城是谢凌的故乡,亦是武林当中一门望族的囊中之物。 齐家发于宣城,与唐门类似,皆为武学传内不传外的奇葩。齐家人如今虽不常驻宣城,但此处仍四方可见慕名而来的武林人士。 北风其凉_12 与其他几门望族不同,齐家的门人不仅身手矫健,还十分擅长周易阵法,根基深厚。当朝太|祖起兵之时,军帐之中便有一名齐家弟子坐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待到□□一朝成龙,那位军师立刻隐退,成全生前身后名。 故而今上对于齐家,可以说又忌惮,又想收归己有。招安令一出,齐家家主却带着得意门生从繁华的宣城躲到山清水秀的滁州避世去了。 苏锦对阵法与八卦一窍不通,可基本的礼仪尚且做得到位。在第五次被问到“少年阴阳五行算一卦吗”时,诚恳道:“不用了,我印堂发黑面有大凶之兆,前世做了孽是灾星下凡,您要是不想死就离我远点吧。” 那山羊胡算命老儿似是头一回遇到如此有“自知之明”的人,“啧”了一声,找个由头迅速开溜了。 苏锦叹了一口气,伸手掏了掏耳朵,只觉烦闷不堪。 本是个大晴天,日上三竿之后更加觉得灼热。夏季的会稽山向来凉爽,苏锦头一遭面对宣城的热浪滚滚,不由得扯着领子,加快了脚步,迅速地顺着墙根的阴影向前走,恨不能赶紧找个客栈打个尖儿。 肩头被人一拍,他听到一个声音道:“小兄弟,要算一卦吗?” 刚要把方才的说辞面无表情重复一遍,苏锦一回头,却对上了一双璀璨星目。 他一时没能说出话,被对面的人抢了个白:“我观你旅途劳顿,此刻定然肚子饿了。这宣城望江楼最是有名,我说中你心事,你总要请我喝一杯吧?” 对面的人长身玉立,一身青衣。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五官生得无比清俊,最妙的是,这双亮极了的眼竟然微微上挑着,仿佛目光里藏着两把锋利的小钩子,一时间将他浑身的轻佻压了下去,显出一些难以名状的尖锐。 他一头青丝束起,发带上暗纹金线。手中持一折扇,并无兵刃,一身长衫广袖,不像江湖人,反倒如同出游的世家公子。 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认出面前这个人,苏锦眨了眨眼,小心地试探道:“啊,你、你是……唐青崖吗?” 那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当初是谁追着我嫌弃易容有碍观瞻的?” 苏锦欣喜道:“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宣城?” 唐青崖瘪嘴,一副看到这人无比头疼的模样,却仍旧把他脖颈一带,朝着不远处的酒楼走:“我从临安一路吃喝玩乐过来的,正好有个任务,便在此处停下了。过了明日再启程,正要去洞庭搅和桃花坞的大事。” 苏锦任由他抓着走,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在了这人的侧面。 若说此前对唐青崖本尊的印象尚且是身量不足的少年,此时褪了让人膈应无比的易容,突然变得人模狗样的,苏锦真的不习惯。 只是他的侧脸过分好看,唇角一直愉快地扬起,如数家珍地向苏锦介绍宣城好吃好玩的,仿佛他们认识了很久,而唐青崖在尽地主之谊。 苏锦半晌不说话,唐青崖一侧脸,蓦然发现他俩靠的有点近,连忙放开他。 他并非死气沉沉的呆板之人,突然的沉默,唐青崖便有些尴尬地问道:“怎么了,觉得宣城不好玩吗?” “我回了一趟会稽山。”苏锦前言不搭后语道,“掌门师叔没了,四师叔也不在了,其他师兄师弟们死的死走的走,最后我是自己离开清净峰的。” 昔日朝与同歌暮同酒,如今只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在秦无端他们面前展露悲伤,对方大约会觉得矫情,一个人之时又无力。眼下终于见了个还算熟悉的人,苏锦立刻便崩溃了。 见他情绪低落,唐青崖总算想起自己还比他大得几岁的事,一种兄长的关怀油然而生,不由得抬手,若无其事地揽过他的肩膀,想说“没关系”似乎太过苍白,改口道:“那我请你喝酒吧,去么?” 苏锦吸吸鼻子,痛快道:“去!” 望江楼最令人心向往之的醉三秋,酒如其名,端的醇正浓郁。苏锦第一次喝酒,被他拽到了雅间内,二人对坐,唐青崖大手一挥,先要了一坛子酒。 “此酒得名于前朝,据说有一文人,饮此酒后整整睡了三日,第四日醒来,惊道‘莫非这是第四年’,因而得名醉三秋,又叫醉三年。”唐青崖一边替他斟酒一边道,“入口甘醇,但后劲十足,你第一次喝,可多留意。” 他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但一个时辰后,有些头晕目眩的唐青崖见桌对面依旧清醒的苏锦,又瞥了一眼雅间地上的五六个酒坛子,对自己先前的决定感到了无穷尽的后悔。 这小子酒量何止是好,简直可怕! 苏锦见他蔫儿了,自顾自斟满酒一饮而尽,再不说话,只是一碗一碗地灌。此前苏锦刚一喝酒变得十分话多,唐青崖陪他喝了一坛,已经将他自小到大人生前十九年的所有好与坏了如指掌,如今像是喝到兴头,再不说话。 唐青崖揉了揉太阳穴,暗自催动内力把醉意逼退,清醒片刻后,他按住苏锦的手道:“别喝了,明天起来头疼。” 苏锦眼角微红,无辜又纯良地看向他:“你是不是要醉了?” 被说中事实,唐青崖目光流转,笑道:“我不比你小年轻,体力又好,这个点,喏,再过两三个时辰我便要休息了。” 苏锦诚恳道:“那你去歇息吧,我再喝一点。好像确实喝了酒,心里没有那么闷了,谢谢你青崖……你的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啊?” 唐青崖险些笑出声,他别过脸去竭力忍住,哪知道这人喝多了仍旧有一些变化,感觉像只强装成熟的小狗终于露出了奶里奶气的本来面目,变得十分可爱。他沾了点酒,拿筷子在木质桌面边写边念。 一个“青”字写了一半,唐青崖听到砰的一声,转过头,果然苏锦这小子功力未到深处,干净利落地栽倒了。 他只得把那个“崖”吞了回去,任劳任怨地站起,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小二,要一个房间,这位小爷得醒醒酒,待会儿端一碗醒酒汤上来。” 待到小二去后厨帮忙,唐青崖挽起袖子,试图把苏锦抱去楼上——他对苏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约莫是骨子里滥情的善良作祟,又依稀带了点同情。 唐青崖的手刚搭在苏锦肩上,那倒在桌上的人却突然动了。 摊在桌上的胳膊下意识地往下一缩紧握住布条包裹,险些挑开露出剑鞘。唐青崖连忙缩回手,见那人下一刻竟莽莽撞撞地直起身来。 苏锦皱着眉,一张脸憋得通红,眼睛更是水光潋滟,少年尚未成熟却被驱赶着出来经受风雨,委屈淋漓尽致。 此刻见了唐青崖,苏锦按在剑上的手蓦地一松,仿佛竭力分辨他是谁。唐青崖连忙趁机抓住了他的手:“能走么,我带你去睡一会儿。” 苏锦点点头,任由对方把手抓过去环在自己脖子上,另一只胳膊在他背后一带,轻巧地让他把重心靠了过去。他却多此一举了,苏锦走得很稳,仿佛并没有神志不清,只是垂着眼,跟着唐青崖一步一阶梯地上楼。 中间唐青崖想,他醉的没那么厉害,抓住苏锦的手便放松了,想要引导他自己走。岂知却反被苏锦揪住了衣服,只得继续保持着一个扶持的姿势,直到进了房。 唐青崖忙不迭地放开他,弹了弹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睡一会儿,我要出去杀个人。半夜再回来。” 苏锦被他扔在床上,坐得歪歪扭扭,闻言却突然睁开沉重的眼皮,毫无困意道:“你又去杀人?” 唐青崖笑道:“你刚才压根就没醉,还装!” 他转眼间便除下了青色外袍,在入了夏的日子里竟还在那质地并不轻薄的外袍下裹着一身江湖人常见的短打。唐青崖立刻又从怀里摸出一瓶未可知的物体,对着铜镜往自己脸上好一通捯饬,再转过身来,已经变了个样。 初次近距离观摩眉清目秀的青年才俊变成形容猥琐、身形佝偻的汉子,苏锦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他指着唐青崖,半晌说不出话。 那张见之即忘的朴素面容上露出个少见多怪的嫌弃表情,唐青崖道:“本少爷怎么能顶着英俊潇洒的相貌去杀人,你是脑子进水了么?” 苏锦道:“你去何处?” 唐青崖道:“这不方便告知了。放心,你欠着我钱,肯定会回来。” 话音刚落他抓了什么物事,掀开窗户一跃而出,等苏锦追过去时已经消失在黄昏暧昧的光线中。苏锦记得他上次所谓的“任务”,一把短匕捅进了钱豹的心窝,涌出的血弄脏了唐青崖扎得结结实实的袖口。 苏锦安静地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那酒对他而言,像是毫无用处。他终是没机会去知道什么叫做“醉后不知天在水”,脚踏实地,四肢百骸无一处异常。 他想这或许与那名为《步步生莲》的心法有关,记忆中谢凌常常在月圆之夜自斟自饮,却也没有一次喝醉过。 最终他也会变成谢凌那样永远无嗔无喜的人么?苏锦思及此处,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 起先在苏锦的认知中,他以为谢凌的孤高是因看破尘世纷扰,因此格外出尘。现下才明白,那与什么红尘往事无关,纯粹是一惊动肝火,便会经脉逆行,若是无法自控,立时便会疯溃至走火入魔。 谢凌对他的洗脑已经初见成效,他如今一握剑,难以自控地杀意顿起。 苏锦暗叹一口气,他回首见了被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剑,莫名其妙地想,当初程九歌所言“不易乎世,不成乎名”是不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 眼见宣城月上柳梢,毕竟是十九岁少年,在厢房中枯坐着实无聊。苏锦最终打算出望江楼走走,他临行前看了一眼剑,思虑后最终遗留在了厢房里。 夜间似乎正好赶上集市,苍穹尽头一丝光还未散去。 穿花拂柳,苏锦何曾见过这般繁华的景致,一时忘却自身正事,少年心性作了祟,随着人群走马观花地绕了一圈。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他方才意犹未尽地往望江楼走,手中掂着一包糖,嘴角噙了一抹笑意。 回到望江楼,须穿过一条小巷,苏锦毫不以为意地抄了近路。 小巷两侧一是民居,一是个已经打烊的铁匠铺子,苏锦行至一半,忽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那声音极轻,犹如一只猫踏过结霜的瓦片。 苏锦拈起一颗糖,不动声色地向后打去,旋即清脆的“叮”声,却是碰上了金属。 他停下脚步,偏头道:“阁下从市集一路跟我到此间,究竟有何企图,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北风其凉_13 巷口逆光而立的男人背了一把九环大刀,正是船舱中见过的“脚夫”。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在古代20岁算大人了 但觉得阿锦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盆友~何况还有个老爸爸在后面千叮万嘱【青崖:??? ☆、第十章 “凌霄剑谱,交出来吧。” 那人声音低沉,像被粗粝沙子磨得哑了。 苏锦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好整以暇地将那包糖外包裹的油纸顺着细细的褶皱叠好,放入怀中,这才回道:“阁下既向我所要东西,何不先报出姓甚名谁?” 金属环相碰的声音叠在一处,大刀横在身前,那人一声长啸道“承让”,竟是极为迅疾地扑了上来。苏锦眉间一皱,他毫无武器傍身,只得退后两步,堪堪让开那刀锋,被削掉了两缕头发,有惊无险。 那大汉一击不中,复又举刀砍来。他刀法大开大合,颇有粉身碎骨浑不怕的义无反顾,苏锦一路避让,手指握在一处,骨节泛白,额角冒出冷汗。 他惯用剑,知道的也只有剑。而剑法虽变化灵活,始终以锐利见长,不像刀,凶猛却无畏,砍在墙壁上,簌簌然落了一地白灰。 再次躲过一刀,苏锦瞥见一块凸出的砖,立刻腾身而上,趁那大汉抽刀之时,一提气在那凸起的砖上借力,手掌撑在墙头,立时蹿上了狭窄的围墙。 铁匠铺的院中摆放着一个兵器架,苏锦一眼看见其中尚未完成的剑,脚步如凌波,跃下围墙直朝那根铁条而去。 背后破空声带着刀风杀到,他的手指恰如其分地抓住那粗糙的剑柄回身一挡,细窄的未完成的剑身与刀刃相触,苏锦几乎听到了那铁条嘎吱一声险些崩溃的声音。他被震得手腕发麻,当机立断撤回,顺势往后滑出,背抵住了院墙。 那大汉一通砍杀,不曾伤及他,大约恼羞成怒,喝道:“识相的就交出你在船上看的剑谱,否则别怪你爷爷我不客气!” 苏锦得了兵刃,仿佛心中霎时有了底气,他持剑而立,闻言轻巧一笑:“哼,我爷爷?早就不知在何处作了古——” 此前的败势立刻扭转,苏锦速度极快地刺过去时,那人差点因为无法反应而被他伤了个正着。苏锦不同他废话,又是削砍,用了十成的力气,他眼神落在剑尖,那儿似乎由于白日灼烤透出一点红。 他感觉心口疼,那点红犹如血迹一般渗入苏锦眼底。 寸辉之光,而在丹田。气力下沉,闪身躲过那人刀背的一击,苏锦被他另只手五指并作爪地掠过,感觉脖颈一阵火辣辣的疼。 便是片刻的灵犀,苏锦持着那粗糙剑柄的手指微动,剑从刀背划过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醉三秋的酒味若有似无地掠过鼻尖,丹田澎湃如江海,一股气力自发地由下自上主宰了他的动作。 苏锦多年观摩谢凌练剑,纵使从未亲自动手,脑海中也将他的剑法有样学样过数次。如今船头乘风,对着《凌霄剑谱》的惊鸿一瞥,竟然让他时间极短地悟到了第一式。 耳畔若有风声,仿佛朝阳初起前,一丝金光披荆斩棘地刺破了混沌。 剑身侧过,并未开刃的铁条绕着那大汉腰际,被他使得脱离了原先的笨重。少年人身轻如燕,不多时从身前绕到背后,将那大汉耍得团团转。立时撤回两步,变侧为正,剑尖直指之处便是心之所向。 以点寸之光劈开黑夜,是为“寸辉”。 大汉被一把尚未开刃的“剑”刺破后心之时还在愕然,他一低头,只看见胸口透出自己的一点心尖血。背后少年的声音又嚣张又骄傲,全无半点船舱中烦闷躁动的了无生趣: “想拿凌霄剑谱,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苏锦将那铁条扔回铁匠那堆未完成作品中,正要悄无声息离开,却突然听到了一声轻笑。 他此次却没有之前的慌乱,甚至没有抬头:“唐青崖,你看了多久?” 屋顶上一条黑影闻言纵身而下,唐青崖理了理袖口:“这个嘛,从你去拿那‘剑’开始,我便在上头看着了,手里捏着一把梨花针,生怕你一个失误送了小命。” 苏锦不屑一顾道:“这种身手我还应付得过来。” 唐青崖惊讶道:“哦,是么?方才在巷中被砍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看来不是你了。” 没有兵刃可以驱使,苏锦心想这种话说出来怕是会被他变本加厉的笑话,索性闭了嘴。唐青崖见他不回话,也没有继续,反倒转移话题:“回去么?” 苏锦颔首,二人一前一后地掠出小院回到巷子中,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衣衫。 唐青崖突然笑了,苏锦奇道:“你又在笑什么?” 他摆手道:“小孩子不听这些。” 那小孩子没有追问,从怀里摸出什么物事,捧到唐青崖眼皮底下:“吃糖?” 唐青崖道:“我是大人了,不吃这些甜不拉几的玩意儿。”话虽如此,在苏锦执拗地递过来时,却还是拿了一颗,含进嘴里,险些被酸掉了牙。 他皱眉,嘴里有东西说话含糊道:“这是何物?” 换苏锦笑他道:“小孩子吃的话梅。说来你看着并不比我大多少罢,总是把‘小孩子’同‘大人’挂在嘴边,自己不嫌弃老么。” 此时唐青崖已卸了易容,一张脸俊美得能掷果盈车,糖果在他腮帮鼓起一块。笑起时这人眼睛会真心实意地弯起来,仿佛临安城中一道拱桥:“到冬天我便二十有六,同你这还未及冠只得束发的孩子没有话说。” 是了,大他六岁,如此说来,当年杀了钱豹之时,唐青崖不过是个少年。 苏锦心念一动问他:“你们锁魂堂明码标价,你又是何时出师?” 唐青崖眯着眼睛,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那时……十三,还是十四?父亲说到了年纪,让我与师兄一起去杀一个人……我想起来了,你上次问我是不是随手救了一个孩子,仿佛确有其事,后来我带他去了阳明。” 苏锦问:“你救他作甚?” 唐青崖又是那无所谓的语气:“我那时心肠太软,那小屁孩一哭我就受不了了。他呆在那儿和尸体共处一夜,纵使不被吓死也不会有好下场……呵,你可不知道,因为救了他,我后来回到内府,不由分说先挨了大师兄五十下戒尺,打得皮开肉绽,在床上趴了半个月。而后我发誓再不做多余的事——” 他突然停顿,苏锦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你当真没再救过人吗?” 唐青崖瞥他一眼道:“当然不,后面目睹过诸多事情,深深感到自己不是做刺客的料。不仅心软,关键时刻腿肚子还会抽筋。于是十七岁请从锁魂堂离开,父亲勃然大怒,又把我往死里打了一顿,后来是大伯父劝住,将我送去了攻玉堂。” “攻玉堂?” 说这话时,苏锦同唐青崖踏入他们的厢房之中,唐青崖倒了口茶一饮而尽。他方才听了苏锦无意识说的好多废话,一时间竟头脑发热,想要礼尚往来了。 “唐门分内府与四堂,四堂各自为政,为攻玉、锁魂、霹雳、追影——这些江湖上资历深一些的人都知道,说与你听也无妨。”唐青崖见他眼巴巴的样子,用茶水漱了漱口,将那颗话梅吐出来,给苏锦也倒了一杯茶。 “锁魂堂你知道了,霹雳堂目前为我三师兄手中,那些唐门暗器火器皆是他们制作。而追影堂以前叫做药堂,制毒的地方,当中弟子个个神出鬼没,整天不知道泡在山里搞些什么劳什子,我与他们不太熟。”唐青崖停顿片刻,抿了抿唇道,“而剩下一个,叫做‘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苏锦懵懂道:“到底做什么的?我不太明白。” 唐青崖深感和他无法沟通,顺手自怀里掏出一块木头,放在桌案上拨弄几下,竟然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木鸟,颤巍巍地扇动了两下翅膀,立时便能飞起。 “傀儡机巧,无一不通。” 他说这话时神采飞扬,仿佛碰到了自己的领域便立刻骄傲起来。苏锦凑近了好奇地看,只见那木鸟胸腹的位置还有一个小开关,他伸手去碰,立时弹出,中间竟是镂空了的,位置堪堪能容下一封信笺折叠后的大小。 唐青崖得意地解释:“这是我最喜欢的木鸽子,轻巧灵便,可以传信。” 苏锦的注意力从那木鸽子身上挪开,颇为嫌弃道:“这个……是鸽子?会不会太肥?” 唐青崖:“……闭嘴。” 似是方才那些话使得厢房当中气氛活泛了许多,唐青崖同他说完这些,瞥见那人脸色松动,不再如同喝闷酒时的低沉。 他拿手指敲了敲苏锦的茶杯,轻声道:“我知你失去至亲,门派遭劫,心中定不好受。但还得好好活下去,才是给令师最大的慰藉。” 苏锦不语,目光落在小小的一方茶盏中。澄碧的茶水晃动开一圈涟漪,他方才道:“凌霄剑谱在我身上。” 此言说得轻巧,仿佛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张嘴就滑了出来。唐青崖却并不意外似的,仍是单手托腮,放在苏锦茶盏边缘的手指不曾收回,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然后便再无反应。 苏锦问道:“你知道今天要杀我那人是何来历吗?” 唐青崖满不在乎道:“上回是朱雀帮的喽啰,此次是烽烟渡的跟班,一般人喊他季老六,勉强算个二流高手。不过他不练剑,这剑谱抢来,多半要去讨‘黑雀’欢心。” 苏锦“哦”了一声,他知晓“黑雀”是何人。 北风其凉_14 桃花坞现今的大当家,一个女人,便是她最开始大放厥词,说与谢凌有杀夫之仇,如此才煽动一群武林“豪杰”,纷纷要替天行道地杀上了会稽山。 唐青崖以为这人听到仇人名讳,再怎么样也会些许愤懑,而苏锦只闷葫芦般回了一句,再没有多言。 他见状暗自好笑,敲边鼓道:“这可是与你师父有关的人。” 苏锦瞥了他一眼:“马上要见到了,我若立刻义愤填膺,反倒如了那些小人的意,岂不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唐青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他的好涵养不过是装的,拊掌两下以示赞赏,又道:“见了黑雀,你要做什么,不由分说杀了给你师父报仇?以你现在的功夫,若在这一个月内参透了那剑谱,可不是什么难事。” “我只想知道真相,师父并非完人。”苏锦平静道,“若是他当真不对,失了公允,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至于打砸抢烧,这些事一旦做出来,又和他们有什么分别。” 唐青崖被这番出乎意料的言论折服了须臾,配合地点头道:“你说的却是在理。” 眼见三更已过,苏锦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两个大男人如今挤在一个厢房内,难不成还要睡一张床。他倏地站起来:“我再去要一间房。” 走出一步,身后传来唐青崖优哉游哉的声音:“回来,慌什么,我又不睡觉。” 苏锦僵在原地:“你不睡觉,那我们俩共处一室,也有些……” “你我又不是孤男寡女,须得非礼勿视。再说那天在临安,不也是一间房。”唐青崖说着说着竟笑了,站起后顺手在苏锦后脑勺呼噜了一把,“小小年纪还挺恪守伦常,真想知道谢前辈给你。” 被他猝不及防揉了一下,苏锦皱着眉拍开唐青崖的手,正要反驳什么,又被人抓住了肩膀,毫无还手之力地扔到了床边按下坐好。 做完这一切,唐青崖便好整以暇地退回桌边,将那茶水放置一旁。他从橱柜中抽出一床备用棉被往地上一扑,竟正儿八经地打起坐来。 苏锦如坐针毡道:“你当真不睡?” 唐青崖睁开一只眼:“再不睡觉打晕你。” 这话猛然间和程九歌在他小时说来唬他的重叠了,苏锦几乎生出了条件反射,连忙脱鞋直挺挺地躺好,开始一心一意地数羊。 白日乘了半天的船,后面又被太阳晒得几乎脱水,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又与那季老六大打出手,想必是累极了。不一会儿,苏锦的呼吸就平稳了,偶尔夹杂着一两句含含糊糊的梦呓,他翻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 唐青崖默不作声地盯了一会儿他单薄的脊背,装模作样的调息姿势变成了斜靠,旋即将就着躺在那床棉被上睡了。 被青石地板硌得腰疼之时,唐青崖皱着眉想,“他妈的,叫你心软。” ☆、第十一章 苏锦睡了个好觉,难得的一夜无梦,彻底地将他从那些残酷的魇中解脱出来。 他保持着在会稽山时的作息,辰时起,亥时休。于是天光乍亮之时,苏锦翻了个身,立刻遵循习惯睁开了眼,毫无困意地坐了起来。 映入眼帘地是侧躺在地上睡得乱七八糟的唐青崖,苏锦揉揉眼,不由得惊讶。他轻轻下床,在唐青崖面前蹲了下来,隔着很近地距离观摩这人清俊的五官。 在苏锦的概念里,从不曾有美丑之分。 他少时见过的前辈,从谢凌到庄白英,无一不是威压甚重却又有谪仙之姿,下山之后与诸多百姓打交道,又交手过江湖人,他却很少在意旁人的相貌。 受谢凌玄乎其玄的教诲多了,苏锦在不到二十之时,竟有了看淡容貌、觉得皮相皆是身外之物的超然。 而他此刻突然短暂地找回了七情六欲,觉得唐青崖生得是真美。 以前的记忆中这人只有刻薄的唇角和握着匕首的手指最为深刻,十二年后,依稀还保持着原貌,其余的眉眼鼻梁,却都太过陌生。 睡着的样子与平日跳脱轻慢的态度大相径庭,显出几分不安的忧郁,眉间拧起一丝细纹,与略微下撇的唇角遥相辉映,让苏锦终是找到了几分熟悉的模样。他头一遭注意到旁人的睫毛,又浓又密,仿佛两把小扇子安然地覆在眼皮上。 唐青崖沉眠之时恍若从不设防,苏锦看着好玩,伸手便要去碰他的睫毛。 碰上去的前一瞬,原本躺得不怎么舒服的人居然醒了。唐青崖睁开眼时,见着的便是苏锦一脸无辜,手指正在他眼前徘徊。 他倏忽一下缩到桌脚,一拢身前衣襟,不由分说地咤道:“你干什么!见色起意想要轻薄我吗!” 前一句听着还有那么点像人话,后一句可是让苏锦百口莫辩,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索性当做没发生似的坐回床边,笃定道:“你昨晚没打坐。” 唐青崖道:“不是吧,心疼我?这没什么的,早些时候出任务晚上幕天席地之时多的是,睡个地板又不少块肉。” 苏锦道:“我没……算了。” 兵不血刃让苏锦闭了嘴,唐青崖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他哼着不知名的走调小曲,爬起来将那被子一卷扔回橱柜,接着斜倚门框,朝楼下喊:“小二,打两盆热水上来,做些早饭,快些,银子一点不少你!” 他声音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懒散,拖长了更是让人听着都觉得困顿。 苏锦靠在床头,目光寸步不离地黏在唐青崖身上。这人此时背对他,昨日夜间归来时原本就衣衫不整的,睡了一觉变本加厉,大约为了睡着方便他的腰带解了一大半,此刻外衫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 唐青崖一扭头,对上苏锦的目光,一挑眉道:“又在看什么?” 闻言苏锦突然耳朵一红,不自然地侧了个身,专心致志地同剑鞘上的竹纹对望。 待到四周安静,唐青崖毫不以为意地将那过了夜的外衫脱下来,咸菜似的揉成一团扔到旁边去,取过衣架上那身长袍径直裹在中衣外头。 小二将早饭和热水送上来时,唐青崖方才穿戴完毕,他隔着门,没让小二进来,宁可自己多跑两趟。对方虽满肚子疑问,到底收了唐青崖的银子,只得点头哈腰,见事毕之后立刻下了楼,暗道,大约是那郎君家的小娘子不好被外人看见。 可到了楼下转念一想,里头住着的,分明是两个年轻男子。 小二仿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凑到掌柜面前压低声音:“掌柜的,那上头住的两个人好像是断袖!” 掌柜一巴掌扇在他头顶:“断袖又没断到你头上!干活儿去!” 唐青崖尚未知晓自己下意识的动作给别人带来的天大误解,将早点往桌上一放,却先没吃,到另一边就着装满热水的盆拾掇自己。 苏锦嗅到食物香气,不由得摸索到桌边。望江楼的早点做得亦是十分精致,糕点小吃不一而足,配上熬得稀烂的荷叶粥,清香扑鼻,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他刚拿起筷子,唐青崖转过身来,收拾妥帖的人袖子一捞,径直坐到了苏锦对面:“此前便听闻这儿的早点最具特色,你快尝尝。” 吞下一块芙蓉酥,苏锦眼睛不由得亮了:“好吃!” 唐青崖惊道:“有这么美味?”言毕自己也拿了一块,品了又品,始终觉得固然美味,却也没有苏锦所言那么夸张,复又问道:“你以前吃的都是什么啊?” 苏锦喝完一口粥,道:“山上吃的以前是师父做,后来是我做,都很清淡,生辰时,掌门师叔会给我煮一碗长寿面,逢年过节也有酒席吃。不过师父不让我喝酒,每次还没吃饱,就被拉下桌了。他说吃太饱练功夫时,身形会不灵活。” 终日吃喝玩乐的唐青崖:“……你师父说的也不完全对。” 苏锦停了停,似乎为吃得过于忘形而羞愧了一会儿,才道:“怎么不完全对?” 唐青崖嘴上没门张口就道:“不吃饱怎么好好练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天吃不饱,谢前辈对你未免太苛责了。” 换做平时,苏锦是决计无法忍受旁人说谢凌一点不好,但今天他却奇迹般地一言不发,甚至含糊地一点头:“嗯,知道。” 唐青崖心中涌上一丝难以名状的成就感,拍了拍苏锦的脑袋——这动作他做起竟然无比顺手了:“乖,跟着哥,以后多得是好吃的好玩的。” 苏锦反驳道:“我去洞庭又不是为了看荷花。” 唐青崖道:“晓得,你要去查黑雀的事,我陪你。” 苏锦破天荒地抢白道:“你担心我,要和我一起去吗?” 这话实在很苏锦,既不矫揉造作,又不至于像撒娇。唐青崖笑出声来,眉眼弯弯,极其薄凉的唇角愉快地扬起,是个真心实意的高兴表情。 他故意道:“这么高兴,莫不是吃了我的又睡了我的,现在觉得离不了我了?” 苏锦耳朵通红,却还迎着他玩味目光不避不让:“总之你答应了。” 北风其凉_15 这人脑筋像是转不过来,直来直往的。唐青崖逗他一会儿觉得好玩,但时间太久生怕这小子生气,连忙见好就收,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他的邀请。 二人磨磨蹭蹭地把早点吃完,唐青崖又托小二去宣城有名的糕点铺买了些干粮。待到日上三竿,这才从望江楼出来。 望江楼对面有个茶肆,唐青崖还在里头结账,苏锦便往那茶肆前的大槐树阴影下抱剑一立,不声不响地化为了一根木桩,安静地等那人出来。 茶肆比起望江楼,门槛要大大的低了,故而许多前来宣城的脚夫走贩,侠客商贾都乐意在此喝一碗茶歇歇脚。此间人声鼎沸,槐树又遮去了正午阳光,着实是个好地方。人多口杂的地方,免不了有各类传言四处纷飞。 “昨夜就在这宣城,那烽烟渡的季老六被人杀了!” “哈,报应!季老六平日仗着与烽烟渡左护法那点隔了八辈子的裙带嚣张得很,这位兄台可知他如何遭了报应?” “他本要前往桃花坞参加黑雀老母的寿辰,中途临时改道,听说得了《凌霄剑谱》的消息,一路追寻过去,剑谱没拿到,结果却是死了,被人一剑刺穿了!” “凌霄剑谱……烽烟渡与阳明峰还有恩怨?” “当下谁人不想得到这天下第一的剑谱,否则怎会丧心病狂的上门去抢?哎,要我说啊,这剑谱传得神乎其神,说不定没了谢凌,也就废纸一张呢……” “不过季老六武功怎么也不算差,这宣城如今竟有这等高手,一剑透胸而出……此等功力,绝非等闲之辈。” “说不好是齐家的……” 绝非等闲之辈的苏锦竭力保持着与世无争的冷漠表情,头也不抬地盯着自己脚尖,仿佛下一秒就要靠在此处打个盹儿。 唐青崖总算出来,他提着包袱往肩上一甩。一会儿不见的功夫,那身长衫被他自行扎短了,适宜长途跋涉。他朝苏锦使了个眼色,由于此人长得过于招摇撞骗,这一个眼色硬是有了种桃花媚眼的感觉。 而苏锦并未有任何震动,打了个哈欠,眼里水光涟涟地朝他走去。 他抬手揉了揉,却揉出了更多疲倦而生的眼泪,弄得眼角红红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下撇,踉跄着向唐青崖走过几步的样子,蓦然让对方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此前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苏锦,但这个快要根深蒂固的念头,须臾间便因一个细微的动作被推翻了。 唐青崖想,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他?这哭包样子实在绝无仅有。 自宣城改走了陆路,唐门在此处有个不大不小的铺子,平时经商。唐青崖带着苏锦进去,一亮腰牌,那白胖的掌柜立刻给他备好了盘缠和好马。 此处距离洞庭还非常远,足足花了半月有余,二人才抵达岳阳。 苏锦倏忽忆起秦无端所说,问唐青崖道:“此处是不是离丐帮总舵非常近?” 唐青崖点了点头,平素总是喋喋不休要充当个知识渊博的学究,今天却罕见的闭了嘴。不一会儿,耐不住寂寞道:“你要去丐帮?” “师父此前和丐帮帮主有交集,我去拜访一下。” 听闻此言,唐青崖表情扭曲了片刻:“既然如此,我便舍命陪君子了。” 丐帮乃天下第一大帮,鼎鼎大名如雷贯耳,此前总舵坐落于太原,而后因改朝换代的战乱迁至岳阳一带,与桃花坞隔水相望。丐帮人数众多,遍布天下,即便比前几代的辉煌已经没落了,仍然享有一席之地。 岳阳城内提到丐帮总舵,立时连商贩皆知,热情地为他二人指路。 苏锦以为这会是个异常朴素接地气的所在,当他站在一个别致庭院外面,角门上垂下一枝绿萝,他有些疑惑地转向唐青崖:“真是此处?” 唐青崖目光若有所指地落在旁边的木牌上——那木牌伫立在此处,显得非常突兀。待到看清了上面的字,苏锦忍了又忍,嘴角抽搐不停。 对方叹了口气,认命道:“你想笑就笑吧。” 只见木牌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唐青崖与狗不得入内”。 苏锦揩干净眼角笑出的泪花,问他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唐青崖毫不以为意地踹开那木牌,这岳阳总舵门户大开,喜迎八方来客,他抬腿便走进去,扬声道: “随云姐姐!我来找你玩了!” 他尾音几乎带出了一条小波浪,让苏锦小臂上迅速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而方才传入里间,即刻蹿出一条残影。来人手中挥舞一根青竹短棒,不由分说朝着唐青崖面门杀了过去,与此同时,苏锦听到一声轻咤: “小兔崽子还敢来!姑奶奶不打断你的腿就不姓燕!” 两人颤抖于一处,那女子身法灵动,一条短棒挥舞得虎虎生风,而唐青崖仗着轻功好,拒绝正面交锋,不慌不忙地同她绕起了弯子。 短棒在那女子手下时而如同细藤缠绕,时而又化作一道碧影,招招皆往面门、后背等要害之处点去,凶险万分被唐青崖一一躲过。一时间胜负难分,但苏锦发现唐青崖脚下明显虚浮,显然并不如看上去那么游刃有余。 那破绽同样逃不过对手的眼睛,女子的青竹短棒斜刺里杀出,横过胸前向唐青崖后颈而去,口中道:“着!” 苏锦暗道,“糟了!” 唐青崖气力不支步子本就不如此前灵动,被她这棒打得方寸大乱,趁他刚躲过重心不稳,那女子趁胜追击,竟是直接抓住他的腰带,将人干净利落地掀翻在地! 她捋了一把额前垂下的长发,叉腰道:“兔崽子,还你姑奶奶酒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仔细一想 似乎是第一个女性角色呢== ☆、第十二章 岳阳总舵中门人自堂屋内鱼贯而出,标准的叫花子打扮,可却并未再次大打出手,将唐青崖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句地调侃起来。 “青崖,上门怎么好两手空空的,也不给兄弟们带点酒来?” “就是啊青崖哥,上回那酒可真好!” “这次呆几天?我小妹还想让你带她去采菱角呢!” 分明是很熟悉,但方才那女子又仿佛恨极了他。苏锦目瞪口呆,看不太懂此间恩怨,觉得果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位高个男子,双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同苏锦解释道:“小兄弟,方才她那一招,叫做按狗低头。” 唐青崖躺在地上束手就擒:“行风兄,你何时也学会落井下石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又道:“好姐姐,你打也打过气也出过,可别再瞪我了——来,阿锦,介绍一下,这位脾气很臭的美貌姐姐便是现任的丐帮帮主,姓燕名随云,那位是她的亲哥哥,燕行风。” 燕行风观之可亲,伸手与苏锦握了,坦然道:“幸会。” 苏锦报了名姓,却隐藏了出身。他在外始终保持了一份警惕,简直快到草木皆兵的地步。好在燕行风并未与他计较,眉梢一挑看向了唐青崖。 他笑得促狭,不怀好意地冲苏锦抬了抬下巴,对唐青崖道:“小相好儿?” 唐青崖揉着手腕道:“哪能呢,路上认识的一个小兄弟,和‘那边’的大当家有点余账要算,我便带他过这里了。他说你们知道他师父。” 苏锦忙道:“其实也不是……” 那厢却是燕随云开口:“小弟弟打哪边来的?说与姐姐听听,你师父是谁啊?” 她生得一双丹凤眼,柳叶眉,左臂纹一枝艳丽的桃杏,腰间挂一个酒葫芦,背后别着青竹短棒,是副好相与的江湖大姐样。 苏锦见她对自己不像对唐青崖那般,便道:“我师父……是谢凌。” 此言一出,四周皆是倒吸冷气的声音。接着那些帮众立时鸟兽状散了,余下燕家兄妹与唐青崖,苏锦环顾一圈,不明就里道:“怎么了?” 燕随云单手带过他的肩膀,将他往里间引,边走边道:“说来话长。帮众皆知阳明洞天覆灭,怕你上门是讨个公道……苏锦是么,此事我对不住你师父。” 说话间进到内屋,燕行风旋即掩上了门,沉默立于一旁。 燕随云给他倒了杯茶水:“大家都是叫花子,喝的吃的比不得那小兔崽子带你享受,你且将就一下。” 苏锦握着茶盏,问道:“燕帮主,您与我师父熟识?” 燕随云道:“谢凌前辈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兄妹两个的命都是他给的。” 室内一片沉默,见燕随云始终没能开口,站在一旁的燕行风接过话:“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妹子不过总角之年……” 北风其凉_16 燕随云与燕行风本是汴州人士,家中父母一为织妇一为普通农夫,二人少时居于汴州城郊外,日子虽然清贫,却十分美满。 二十年前,中原一带黄河大水,之后爆发了一场瘟疫,燕家兄妹便是在那时失去了父母。而燕随云更是感染疫病,几乎到了垂死边缘。彼时哀鸿遍野,目之所及尽是白骨与腐烂的尸身。 而谢凌正好游历到黄河一带,从汴州城外救下了这两兄妹,带到医馆救治。 多亏救治及时,燕随云得以保全一条性命。两兄妹旋即便要报恩,谢凌看出二人是练武的料子,埋没乡野甚是可惜,可自身已不再收徒,就近将两兄妹带到了丐帮的洛阳分舵,托付给驻扎于此的长老。 之后每逢谢凌出来游历,皆会看望两兄妹。 丐帮中的岁月比起在家固然要难过些,但能从瘟疫中脱身,而后也随着长老一路南迁到洛阳,传了武艺傍身,仗义执言行走江湖,似乎亦别有滋味。 燕随云被丐帮帮主看中,收为入室弟子,而燕行风也是同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弹指一挥间,二人忆起当年,免不了唏嘘不已。 “谢前辈虽非我兄妹二人名义上的师父,但他对我们的恩情却是比师父还要重。”燕行风最后道。 燕随云接话道:“当年谢前辈为了让我活下去,不断替我运功疗伤,否则药石无效,死是迟早的事。后来他教了我一些口诀,说于身体恢复大有裨益,我练的时日不多,即便后来帮主传了别的功夫,却仍觉得,的确是很好的心法。” 苏锦瞥了唐青崖一眼,对方正事不关己地玩着两个茶杯。 燕随云见他不语,继续道:“我不知那心法是何物,谢前辈也并未传授完整,年岁已久,也记不太清具体口诀内容。这心法只有我练过,大哥后来才知情。但我功夫好,与它应该脱不开干系。” 苏锦道:“师父没对我提起过,但决计不是凌霄诀。” 燕随云低头喝了一口茶,沉声道:“谢前辈不计回报,我们二人却实在是……良心不安。此前听闻大批武林中人杀上会稽山,彼时帮中事务缠身,没能前往解围。” 苏锦宽慰道:“那是劫数,与燕帮主无关。” 燕随云却是笑了,道:“我亦不知他收了个徒弟……既然如此,你是恩人的徒弟,以后你的事就是我们兄妹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这话铿锵有力,苏锦却受不得,站起揖礼道:“承蒙燕帮主一片好意,我却并不是上门来让您赔人情之类,只是实在对师父的往事好奇,故而前来叨扰。您现在这样说,我反倒觉得受之有愧了。” 燕随云豪迈地一拍他的肩膀,把人从行礼的姿势拉回直立,爽快道:“你虽这么说,我却一定要报恩的。不叫你恩人,认你做弟弟,总行了吧?” 听着却没任何不妥,苏锦心道,“她练的心法一定也是步步生莲其中一节,师父果然从未修行过《凌霄诀》,我并未因此怪他欺我瞒我,如若步步生莲当真是邪功,他当年又何必祸害一个得了疫病的小姑娘?” 竟是自己把自己劝服了,苏锦一抬眼,燕随云还笑眯眯地看向他。从未被女子如此注视过,苏锦别过眼道:“是。” 燕随云道:“快,喊我一声姐姐来听!” 苏锦仿佛上下嘴唇粘在了一起,无论如何张不开。见状,旁边□□一个声音:“随云姐姐,我可对你亲切的很,怎么你放着我不喜欢,去偏爱这么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孩子?” 燕随云作势要打他:“我见了恩人的弟子,心中欢喜得很。唐青崖,你再胡说八道,待会儿便把你打出去!” 唐青崖搂过苏锦的肩:“你别老占人便宜!” 燕随云笑道:“是么,阿锦多大了?” 唐青崖抢白道:“过了秋天才二十,他自己跟我说的。随云姐姐别吃嫩草。” 被诋毁了的燕随云懒得同他废话,径直抽出了那青竹短棒,唐青崖见之色变,手忙脚乱地往外跑。燕随云旋即追了出去,两人又在院子里动起手来。 苏锦这才发现,唐青崖并非没有兵刃,他腰间常年别着的一把折扇,平时从未拿出来用过,此刻抽出展开挡下短棒的迎面一击,竟是精铁制成。他身形不似那些练武广场上一招一式数十年修为的名门正派,又灵活又敏捷,招数也诡异,每一个动作都颇有些你死我活的味道,与方才被一招“按狗低头”解决相比,竟然进步神速。 他不自觉地喃喃:“还以为他功夫不好……” 燕行风突然道:“青崖兄弟的身手我曾领教过,唐门中人但凡能独自出来闯荡的,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苏锦回首看燕行风,对方始终笑面相向,他便道:“他好似与你们很熟。” 燕行风闻言却是笑得更开了:“不打不相识吧,青崖兄弟有次得罪了我妹子,两个人打了三天三夜难分胜负,最后他气力不支,往地上一坐说不打了。把他抓了回去,只一夜功夫,这人连开四道锁跑了。后来陆续遇到几次,反倒惺惺相惜。” 苏锦笑道:“那他方才被燕姐姐掀在地上。” 燕行风道:“他两个月前来岳阳,偷了我妹子藏在桂花树下的几坛子佳酿,自己喝了一坛,余下的分给了帮众。我这妹子嗜酒如命,当即恨得牙痒痒——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打几次便出了气。” “我很羡慕他。”苏锦突兀道,“想去哪里就去,想做什么就做。好似对他而言,天大的恩怨都不过一昼一夜就能抵消。” 却是换了燕行风宽慰他:“你不是青崖,又不知他经历的苦处。如今阳明断了血脉,你的心情我能感同身受,此次前往桃花坞,大约为了找黑雀报仇?” 苏锦道:“我想知道真相。” 燕行风颔首道:“好,如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和妹子定会全力以赴。” 他的朋友不多,此时这话如同一股暖流,苏锦道:“谢谢你燕大哥。” 二人交谈之时,唐青崖同燕随云已你来我往了数百回合。只见唐青崖又一次以铁面扇格挡住燕随云一击,大喊道:“不打了,我累了!” 燕随云见好就收,向后退了几步,撑在院中一棵树上,傲然道:“再打下去败得更惨,兔崽子你认输吧!” 唐青崖道:“知道了,中秋回内府,再给你带蜀中佳酿竹叶青。” 燕随云得寸进尺道:“起码九坛!” 唐青崖惊道:“好姐姐,你这也太不讲道理了,我不过拿了你四坛酒,你让我多赔一倍!哪有这样好的事!不行,等价交换最多四坛。” 燕随云讨价还价:“那六坛,六六大顺。四这数不吉利,就这么说定了,中秋之后等你。你若不来,当心我——” 见她又抬起了短棒,唐青崖慌忙摆手:“领教过你那打狗棒的厉害了,我认怂。” 这一来二去,显然也累。唐青崖把那扇子一收,别回腰间,往苏锦走去,他仿佛认定了苏锦才是此间最偏袒他的人,告状道:“你看他们都欺负我,要不是你我才懒得过来。一群没良心的……今晚是睡后院还是睡客栈去?” 燕随云阴恻恻道:“你自己锦衣玉食的,我这刚认的小兄弟跟着你岂不学坏了?” 苏锦笑了,他本就比在座三位小得多,如今一笑终于显出了几分与年纪相符的未褪稚气:“不打紧,一路上都跟着他,也并未太过奢华。” 唐青崖立时顺杆往上爬,搂着苏锦脖子的手一收,将人拐带到自己这边:“不爱住你们这地方,上次睡到半夜蹿出来一只老鼠吓死我了。走阿锦,咱们去岳阳城中找个有美酒美食客栈,今夜好生歇息。” 他拉着苏锦往外走,原本没用力气,若是换个人来,以苏锦的修为当不至于被轻易抓去。一路走,唐青崖一路悠哉道:“这次你可赚大发了,认了个武功高强的姐姐,日后就算身边无人,也能得个依靠——” 苏锦突然道:“你要去哪里?” 他心思敏感得很,唐青崖不会平白无故跟他说这类话。可他们分明萍水相逢,纵使朝夕相处了半月有余,仍旧不能算作挚友,苏锦心中把前尘与当下算过一遭,将唐青崖看得十分重要,可对方是否如此尚未可知。 唐青崖嘴角轻轻扬起:“你我不是一路人,不必强求。” 他想问如何不是一路人,又自觉能明白原因,于是不言不语,只盯着前方道路,装得十分镇定。 两厢缄默的时候,反倒让苏锦想起了少时被唐青崖从栖霞山带去会稽的那三天。他反复在梦中找回的这段记忆,唐青崖让他骑在马上,自己牵着走,他一哭,唐青崖便让他大逆不道地趴在自己背上,一路走得跌跌撞撞、磕磕碰碰。 他完全不会哄孩子,哭了便冷漠地翻个白眼,双手抄起站在一边等苏锦哭累睡着,继续背在背上前行——说来实在难为他。 想到此处,苏锦心念一动,几乎便想告诉他,“我是你十二年前救的人。” 这念头刚刚蹿出来,唐青崖回首看向他,认真道:“你为何不问了?我以为你的性子会继续问,我们怎么不是一路人。” 苏锦道:“很难懂么,你以为自己是刺客,而又觉得我迂腐,正邪分明,是断不肯与手上沾满人命的刺客为伍的——故而不在我面前亮身手,不告诉我你其实有兵刃。说什么攻玉堂,难道你如今不会去杀人吗?” 唐青崖眨眨眼,笑容收敛,站在夜灯初起的岳阳城内,他被昏黄烛光照亮了半边脸,另一边却笼在阴霾中,只有眼睛亮得恍若天边星辰。 苏锦道:“我说错了?你在想什么?” 唐青崖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分外严肃,道:“我在想,你这小子倒也不蠢。哦对了,其实你今天是不是想问,燕随云被你师父传的心法,是不是叫步步生莲?” ☆、第十三章 北风其凉_17 从他口中说出“步步生莲”,苏锦却感到情理之中。 唐青崖此人仿佛对江湖中各大势力了如指掌、各门武学无一不知,他能晓得步步生莲,一点也不奇怪。 苏锦颔首道:“是,我师父并未修行过《凌霄诀》。他拜入阳明之后,先收了一个弟子,而后那人叛出了师门,据说是与他在剑法上起了分歧。而后得他指导的,其一是掌门师叔,其二便是燕姐姐和我。自小我练的心法就为步步生莲,掌门师叔虽然不知,但以他的修为,应该只跟随师父学了剑法。” 唐青崖接着道:“你见燕随云内力深厚,身法矫健,又听闻她少时得过疫病,承蒙谢凌运功救助,传了心法,便怀疑谢凌有意给她步步生莲。” 苏锦道:“不仅如此。” 唐青崖奇道:“嗯?这话怎么说?” 苏锦道:“我若是师父,要救助一个孤女易如反掌,何苦非要在运功替她疗伤后,故意说出几句口诀,告诉她‘可强身健体’。他要有意为之,定会倾囊相授。之所以只教了燕姐姐几句,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他后悔了——” 他还要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唐青崖却倏忽伸手打断他,把人一拽,闪进旁边的一条巷子中,快如闪电地捂住了苏锦的嘴。 苏锦:“唔唔唔。” 唐青崖靠在他耳边低声道:“闭嘴,有人来了。” 苏锦连忙屏息凝神,听他话听得无比乖顺。 方才二人那番言语声音虽小,却正儿八经在大街上提及,旁的人若是留个心眼,立刻便被听去了。苏锦被唐青崖拉走不过片刻,他们呆过的地方走过去几个人。 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那些人的打扮,小巷中黑暗又狭窄,很难引起注意。 领头的是个貌美女子,彩衣翩翩,发髻上斜插一枝桃花簪,腰间别着娥眉刺。其余的三男三女皆佩剑,离小巷尚且有段距离,走过时一阵香风却直直扑了面。 苏锦睁大眼,满腹疑问说不出口,他正要对唐青崖挤眉弄眼地表示一番,对方的表情却是他前所未见的凝重。 唐青崖此人,习惯性地嬉皮笑脸,路遇貌美女子多是要去搭个讪的,像这般如临大敌之状,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好在那些人很快过去,唐青崖松开苏锦,他立刻问道:“那是什么人?” 唐青崖翻了个白眼:“你要死磕的对头。” 苏锦想了想,试探问道:“桃花坞的?” 从唐青崖和秦无端的口中,他已经对这既不像门派、又不像世家的地方熟稔无比了。桃花坞本是一处收容孤女的地方,后来原因不明地蓦然成了个声色之所,其中女子,个个貌美如花,据说琴棋书画、刀枪棍剑样样精通。从黑雀掌权后,才有了男弟子,也都是看上去雪白聪慧的模样。 听着就妖气十足,再加上此前黑雀撺掇别人杀上会稽,苏锦对桃花坞半点好感也无。但直观看见,仍旧忍不住感叹这桃花坞中人的确生得美。 苏锦朝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有戚戚道:“那又如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唐青崖点头:“看来你还有得救,没被勾走魂。” 苏锦反唇相讥道:“该被勾走的人不是你么,那几个男子个个玉雪玲珑的……听闻这位少主有断袖之癖啊?” 唐青崖剑眉倒竖十分愤怒:“谁!谁把我见不得人的兴趣说给你听——不对,造谣!” 苏锦毫不犹豫道:“燕大哥。” 他与燕随云半径八两,可断然打不过燕行风,唐青崖转念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即刻捏着鼻子忍了,冷哼道:“我若有断袖之癖,小苏锦,你最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早就被吃干抹净了,哪能好端端到现在?” 苏锦一握剑,好生提醒他道:“吃谁?” 唐青崖认命地一撇嘴,道:“没什么……对了,三日后桃花坞的盛会便要开场,这些天你做什么?” 苏锦一板一眼道:“学剑谱,一共九式,我要先领略三式。” 言毕他再不停留,迈出小巷,从与那队女子相反的方向走,拐进了一家客栈。苏锦并未回头,他知道唐青崖一定会跟上来。 头一遭与人肌肤相亲,虽是为了提防,也不曾自己动手,但扰乱了心思,末了还脸不红气不喘地撒了个谎,可是前所未有的行径。苏锦暗想,“若是师父知道,定要罚我在祖师祠堂前跪个一天一夜。” 他默默地向燕行风忏悔,又不受控地抬起手,摸了摸方才被唐青崖捂着的地方。 那人身上仿佛有很好闻的香气藏在襟袖间,只有离的很近才能嗅到。 这念头一经冒出,苏锦感到面红耳赤,他的手指搁在脸侧,如愿地感知到了不断升温的热度。他慌忙放下剑和包袱,坐到床边,闭眼静心,运功调息来缓和一番。 万不可扰了神魂,乱了心曲。 步步生莲一共七重,并不难练成,而难在驾驭。苏锦花了十年的时间,在谢凌的亲自指点下,勉强够到了第五重。他压抑得十分到位,从开始到现在只痛快地发作过一回,此后练剑,纵然心口会痛,却很少感到真气乱走。 此刻真气顺着经脉走了一遭,苏锦自觉比方才舒适得多,脸上莫名的潮红也褪去。 他躺下来,顶着床顶的帷幔想,“唐青崖去哪里了?” 这些日子他们住下时都是两间房,对方不会轻易扰他。平日里的打闹与玩笑话维持在一个可疑的平衡额度,仿佛二人之间有一条无形的天堑,谁也不肯先往前迈一步。大半月的相处中,苏锦不愿否认他对唐青崖有感情。 可感情是什么? 于他而言更多是师门情谊,程九歌的刀子嘴豆腐心,谢凌的沉默,庄白英的关怀甚至于秦无端的冷嘲热讽。但唐青崖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 他太年轻,很多旁的情绪尚未接触,自然无从分辨,故而百思不得其解。 胡思乱想到一半,门突然被人扣响三下。 苏锦一拉衣袍,朗声道:“来了。” 他以为是唐青崖终于找了过来,就这么去开了门。却被女子身上的脂粉味熏了一脸,几乎就要站不住,连忙后退几步,伸手去抓剑。 门外一位粉衣女子婷婷而立,声音如百灵婉转:“这位公子怎么一见奴家就后退,是嫌奴家生得不美么?” 苏锦头皮发麻,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巧笑嫣然:“方才公子还在街上偷偷看奴家,怎么转眼就凶巴巴的——奴家闺名巧思,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啊?” 她一步一靠近,最后一字落下之时已和苏锦近在咫尺。苏锦被她温言软语的口气一时迷了心窍,突兀醒过来,下意识地拔剑而起:“你别过来!” 话音刚落,不易长剑立刻横在二人中间。它剑身细窄,散发凛冽之光,隐约可见一层寒霜,实在是绝世好剑。 那女子头一歪,赞叹道:“公子的剑好漂亮,奴家好喜欢,可能送给奴家把玩一番?” 说完,竟是伸手来夺! 苏锦没有弄清她的目的绝不伤人,立刻往回一收,险些划伤自己。叫做巧思的女子不依不饶,掌心软绵绵地拍过来,另一只手径直拔出了腰间的娥眉刺,苏锦暗道不好,绕着厢房中桌子走了一圈,立时便要往门外跑。 他一味避让,对方却愈演愈烈,掌法缠绵,娥眉刺锐利,二者刚柔并济地攻了过来。 苏锦被逼无奈,只得回身挡住。长剑与娥眉刺碰在一处,还不容他撤剑,娥眉刺轻巧地掉转个头,复又朝他而来,苏锦来不及动作,只得侧身让开这一击。 巧思的内功不算上乘,但招式身法却非常黏人,离不开周身两尺。苏锦被她缠得团团转,一时之间解不开。 他此前交手过的人即便不太出名,至少一招一式有套路遵循,破解起来游刃有余。这女子虽弱,功法却极其诡异,苏锦不曾见过,也并未听说,追得无比狼狈,不易在他手中使不出十之一二的威力。 厢房中空间狭窄,陈设又多,苏锦心念一动即刻腾身踩上桌案。他发起狠来从不顾忌对方是男是女,是敌是友,只知道剑不能往回,此刻凌空往下,直直地刺向巧思的天灵盖! 对方避闪不及,娥眉刺当头格挡,腰一塌堪堪躲过致命一击。如此凶险时刻,女子竟还能笑道:“公子可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苏锦冷哼一声,旁人美与丑、胖与瘦在他眼里皆是一样,无非五官四肢,哪来其他分别。说他不懂,倒也不错。 便是那凌空一刺有了成效,苏锦灵光乍现。 他占据高处,往后一翻猛地掀开了桌案,茶盏瓷盘碎了一地的动静起码能引来楼下小二或是警醒旁边的唐青崖。紧接着一剑破空,带起了风声。不等那女子反应,苏锦手腕微动,又是一式“寸辉”。 巧思掌心似有真气,掌风带动,生生地扭转了剑尖方向。只是她这一下强弩之末,方才要走,脚下却被苏锦一绊,站不稳之时,不易挽了个剑花,即刻由下至上半月状地朝她削来,娥眉刺猝不及防地被震开! 原来苏锦福至心灵,以他在这半月内反复观摩剑谱,毫无演练的情况下,居然越过中间,直接使出凌霄第三式——揽月。 北风其凉_18 这一式格外凌厉,速度虽然不快,但却笼罩对手中路与下路,叫人几乎无法躲闪。 但他到底剑下留了情,巧思错身避过,险些摔倒。一个打滚爬起后,即刻朝门口冲去,见那外面便是栅栏可以逃脱,心中一喜。刚要跃出,立刻被什么物事勾住了后心,活生生地拖了回来—— 苏锦喜道:“唐青崖!” 青衣之人抽空回道:“还不谢我!”手肘往后撤退,带动掌心一条金属软链同样拉扯,径直将已经跃至栏杆边的女子拉进厢房。 楼下店小二被他们这一番动静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遑论再有动作了。 巧思猝不及防,重心整个儿被唐青崖一手掌控,狠狠地跌倒在厢房地上,哪里有方才身轻如燕、进退有度的模样?她毫无仪态地摔在地上,探手朝后心一抚,竟是摸到一只冰凉的金属爪子,愕然之下,长剑已经横在了颈间。 苏锦道:“你这是什么神奇暗器?” 唐青崖吊着一端给他看:“我自己做的,两端皆有一只可活动可拆卸的铁爪。本是用来抓取远处物体,没想到抓人也有奇效——诶,这位姑娘是谁啊?半夜你俩在房内大打出手,说出去可不大好听。” 他话说得意味不明,而语气表情无一不猥琐,苏锦本是听不懂的,被他一逗,奇迹般地领会了精神,刹那间羞得耳根一片绯红。 苏锦:“我、我……你……你不要乱说话!” 唐青崖见好就收道:“那不说了。姑娘,入夜了地上凉,不如起来就坐?” 被不易挑着的巧思冷哼一声:“不必了,是我技不如人。” 她一言话毕,心一横,竟直直地朝那剑刃撞了去。被唐青崖地扯住,立刻封了这贞洁烈女的穴道,将她抓到瓷杯瓷盘碎了一地的桌案边坐下,自己搬了个圆鼓凳,在旁边安顿了,低头挠了挠手腕。 苏锦见他事不关己的样,暗叹一口气,问道:“巧思姑娘,你深夜前来,又起杀心——桃花坞便是这样待客的么?” 那女子被封了穴道动弹不得,半晌后终是收起冷淡的表情,竟还能巧笑嫣然道:“那要看公子你是为何而来?一心想着取我们大当家的性命,我会留你么?” 苏锦还未搭话,在一旁挠手腕的唐青崖忽然“啊”了一声,抢白道:“你叫巧思?岂不是黑雀的贴身使女?我倒听闻那年黑雀于你恩威参半,如今她叫你来送死,你半分怨念也无,果然算条忠心耿耿的狗了。” 巧思闻言,再也绷不住那轻笑的神情,厉声道:“大当家待我如何,岂容你多嘴!” 唐青崖朝自己手腕上一片红痕吹了口气,漫不经心道:“自是不需要我多嘴呀……可这人是谁、为何而来,你从未弄清便贸然前来,杀错了人,或是直接杀了人倒还好,万一是个绝世高手,你白白送死——为了个害了自己全家的人,值得么?” 他话音刚落,巧思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已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  死断袖 咦→v→ ☆、第十四章 唐青崖这人实在很有本事,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时一板一眼,唱空城计依旧有模有样,叫人探不出虚实。 短短几句话,巧思被他唬住不敢轻举妄动,却仍嘴硬,睥睨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套出什么秘辛,恕我不能奉陪了。” 唐青崖闻言却是笑了,他把玩着桌上尚且完好的一个瓷杯,道:“不需从你身上套出秘辛。桃花坞那点腌臜事,稍作打听,早就一清二楚了。我知道得不少呢,比如当年你家是如何被一把大火烧干净,又是如何独留你一人被杜若捡了回去……她分明早就知晓,却还装作不知情,到底是愚忠还是工于心计呢。” 巧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听到之前尚要挣扎,最后半句说完,她竟生生地遏制住了自己的怒火,眼中立时一片激愤。 苏锦皱眉道:“杜若又是谁?” 唐青崖道:“就是你那仇人,教唆武林人士杀上会稽的黑雀,桃花坞大当家的芳名——这名字大约是有十余年没人叫了。” 厢房内难得沉默,苏锦不知该不该开口,巧思则是惊愕万分,仿佛被这个消息剜去了舌头。唐青崖叹了口气,在苏锦头上拍了一掌:“什么都不懂,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 苏锦疑惑道:“这话从何说起啊?” 唐青崖道:“实在放心不下你这小子孤身去桃花坞。眼下这位巧思姑娘杀上门来,杜若不可能不知道你的行踪,搞不好连你身上有什么宝贝都一清二楚……我勉为其难再陪你趟一次浑水。还不快点谢我。” 他实属玩闹,哪知苏锦竟真的端正道:“多谢。” 正襟危坐起来就没意思了,唐青崖挥挥手,继续将注意力转移回巧思身上,露出个匪夷所思的微笑:“做个交易吧。你替我做一件事——放心,不让你背叛你那主子——事成之后我把你放了,如若不肯,只好请姑娘上路了。” 苏锦想起此前这人在临安小院中连挖两颗眼珠的血腥场面,心有余悸地扭过头。 唐青崖好整以暇,只等巧思的回应,在这静默中,他忽然对苏锦道: “对了,你是不是想知道杜若以前的行径?举个例子吧,当年这位姑娘家中和美,甚是圆满,岂知一夜之间燃了一把大火,把她父母和幼弟都烧死了……隔日她回到家中,就只有一片焦土。杜若那时出现,宛如天女下凡,将她收养——后来啊,江湖上都传闻,那把火就是杜若放的。” 被这故事吸引,苏锦顾不得巧思,问道:“她这是为何?” “你问我,我问谁去?”唐青崖把那茶盏放了,拨弄袖口内侧一枚银针,“她很会笼络人心,甚至不择手段。而后就算巧思她们要反抗却又如何,杜若毕竟对她们有恩,况且放火这事只有传言,并非证据确凿。” 苏锦若有所思,倒是旁边的巧思猛然道:“够了!” 唐青崖立刻洗耳恭听:“姑娘想好了?我不欺负美人,有的是手段痛快地送你上路——” 巧思道:“我同你合作。你想做什么?” “不难,我要你带我进桃花坞,赶在寿辰之前。”唐青崖笑道,转向苏锦,“……你看,这便是杜若手段的弱处。被她‘救’了的人,往往知道了真相便心怀芥蒂,不再像以前那般任由她说一不二了。” 巧思并不反驳他后半段,冷冷道:“这位公子想混进桃花坞,怕是没那么容易吧?桃花坞的男人不多,大当家数得很清楚,平白多出一个人,立刻便会起疑。” 唐青崖大笑:“这有何难?”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什么物事,旋即快如闪电地探手捏住巧思的下巴,将那东西塞进她嘴里。手指微动,巧思毫无反抗之力,就这么吞了下去。 她大惊,扼住自己的喉咙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唐青崖道:“追影堂秘药。七天之内毫无中毒反应,之后便开始散失内力,十五日不服解药,便会手脚麻痹,直到动弹不得——我想杜若应该不会留废人。” 巧思一双眼中涌上泪来:“你好狠毒!” 用下作手段逼得合作毫无反悔余地,事成之后还有可能直接弃若敝履,届时杜若对她如何,完全就与这人无关了。 唐青崖面上仍挂着笑:“巧思姑娘,这不是狠毒,我做事向来留一手。” 苏锦见巧思哭得泪水涟涟,封住穴道动弹不得,顺着面颊往下淌,心下不忍道:“你别着急,他会给你解药的——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唐青崖奇怪地看了苏锦一眼,对方的侧脸实在浩然正气,若不是这人隐藏着“事成之后”的暗语,唐青崖差点要敌我不分了。 “阿锦,你别担心她了。过来,帮我个忙。” 他闻言立刻站起来,尚未开口,唐青崖面色如常地一手擒住他一只手腕,不由分说按在了自己腰上。 唐青崖平时不是短打劲装,便是长衫广袖,走的两个极端。苏锦从未觊觎过他腰身,蓦然的动作杀的措手不及,双臂之间环绕,两人的距离猛地拉近,他感觉手掌贴着唐青崖两侧腰肢,竟然柔韧纤细,不大像练武多年的男子。 他喉头微动,待在原地化成了一座石像,任由唐青崖将他手比划,面上红了一大片。 “大概就是这个尺寸……”唐青崖抬头,发现苏锦面颊绯红,暗自好笑,抬手在他鼻梁剐蹭一下,“想什么呢小孩儿?” 苏锦结巴道:“这是在、在做什么?” 唐青崖一挑眉,放开他退到一步外的距离,正经道:“你明早去一趟裁缝铺,买身姑娘穿的衣服回来。颜色样式随你挑,尺寸我刚给你记过了,身量你朝掌柜的比划就是。” 苏锦道:“啊?姑娘穿的衣服?” 唐青崖点头道:“如果掌柜的问起,就说替你心上人选的。” 苏锦:“……你也忒不要脸了。” 那人笑了,又是眉眼弯弯的模样:“可不是嘛。方才她不是说,寻常男子不好混进桃花坞,那便让你们见识一下我唐门易容术的厉害。” 言毕,唐青崖打了个哈欠,苏锦道:“你累了?今夜太晚,要么先回房去睡吧,明早我替你去裁缝铺。” 北风其凉_19 他好似从未主动关心过自己,唐青崖唇角微扬道:“也好,那麻烦你看好这位姑娘了。她知道的机密不多,别与她白费唇舌——我下去安抚掌柜,之后便回房去了。有事也别喊我,明日巳时之前你要赶回。” 苏锦颔首应下,目送他离开。 一地残骸未曾清扫,苏锦起身拿了门后笤帚,匆匆收拾后又从橱柜中抱出一条薄被。他自小被谢凌教导,又时常收到庄白英耳濡目染,君子风度虽比不上名门世家的子弟,却也进退有度。 他对巧思温言道:“今夜便委屈姑娘这么呆了。” 话是柔和的,巧思稍有动容,却觉眼前一黑,直直地晕了过去。苏锦托住她颈间,从床上拿了个枕头,让人维持着一个靠在桌上的姿势,将薄被盖在了她身上。 接着苏锦坐在旁边,活生生地守了一夜。 翌日见天光大亮,料想裁缝铺应当开门,苏锦临走前将巧思绑在床尾,又小心地封上她穴道,这才提剑出门。 岳阳城中民风淳朴,这天刚好赶上集市,主街道沸反盈天。苏锦沿街走过,最终看见一家裁缝铺,立时进去。 他向掌柜说明来意,对方一副和气生财的富贵相,好声好气道:“本店成衣尚有许多,各种尺寸皆有——不知这位少爷是给自家媳妇儿买么?” 苏锦立时耳尖微红,“心上人”三个字仿佛卡在了喉咙口,眼眸低垂,既不承认却也不否认道:“……算是吧。” 掌柜见他羞涩难当的模样,又道:“见少爷这样,怕是还未过门的姑娘?这位姑娘穿什么颜色好看,身量几何啊?” 苏锦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意,想起前夜唐青崖教自己的话,循规蹈矩道:“他……个儿高,腰大约是这个尺寸。” 他手上比划,掌柜却是一看便知,心道,“这小少爷一准是为了讨好心上人。看着模样,想必已经私定了终身,否则怎会连人家肩宽腰围都一清二楚。” 这些话是旁人家事,掌柜不好多嘴,只得道:“哎,知道了!那,少爷要给姑娘买什么颜色的?二八年华的女儿家爱穿粉紫粉红的,看着鲜艳,称气色。” 苏建连连摆手道:“不要那些,他不喜明亮的颜色,穿青色就很好看了。” 话音刚落,他自己先大吃一惊。这话说得无比通畅,却非唐青崖教过的了。 掌柜赶忙说好,侧身吩咐伙计去挑选几件。这场景。乍一看仿佛真像年轻男子在给未过门的心上人挑选新衣,惹得裁缝铺里其他几位妇人窃窃私语,羡慕不已。他站在当场,握紧了剑,脑中一片空白。 越来越不对劲了…… 直到接过掌柜包好的衣衫,苏锦依旧有些诧异。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满心满眼又是雀跃又是惶恐,恨不能立时找个人问清楚,为何被人调侃一两句,他就守不住平和,险些方寸大乱——这大乱又并不让他低落,反倒有些异样的欢欣。 可他却一个人也找不到,岳阳城内能说上几句体己话的只有唐青崖。苏锦黯然地想,要是秦无端在就好了,这些风花雪月的事,他应当能拿个主意。 一路夹杂在这两种矛盾的情绪中,直到走回客栈,都差点跌倒在楼梯上。 苏锦推开厢房的门,失魂落魄道:“我回来了,唐青崖,你——” 抬眼望过去,却是怔住了。 只见原先一片狼藉的厢房已经收拾妥当,巧思被绑在之前的位置,仿佛是从混乱中平复过来,表情漠然又冷淡,再没了眉梢眼角的妩媚动人。 却是当中坐了一人,正在对镜描眉。 他一身素白中衣,还未披上外衫,青丝挽起,成了个未出阁少女中很常见的发髻,垂下半边拢成一束,发髻之上插了一支桃木步摇,斜斜地垂下半朵兰花。铜镜中映出模糊不清的面容,大约见了人来,转过身笑。 “哟,你回来了。” 苏锦手中的包裹险些坠地,他指着唐青崖道:“你这——” 唐青崖朝他挤了挤右眼:“我好不好看?” 易容术的精妙不在于改头换面大变活人,而在稍微变动五官,整个人的气质便完全不同,即便是最熟悉的人也认不出。 唐青崖虽生得俊美无俦,观之可亲,却无论如何也是男子样貌。他不知对自己动了什么手脚,原本的剑眉星目柔和了不少,唇上点了胭脂,眉间细细贴了花钿,立时真正犹如一个妙龄女子,乍眼一看竟觉察不出男儿身。 仿佛身量也没有之前那样挺拔,肩膀狭窄,站立时颇有几分摇曳生姿的柔弱。 苏锦把衣服递过去,岔开话题道:“给你买回来了。” 他欢快地“诶”了一声,揉了揉肩膀,一边换上一边抱怨道:“许久不曾练这缩骨的功夫,还有些不太习惯……这颜色花纹都不错,看不出你还挺有眼光的。” 苏锦木讷道:“哦,是吗?你喜欢就好了。” 唐青崖笑,兀自整理着腰带,无所谓道:“喜欢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女人。” 苏锦应了一句,问道:“你今日随她进去桃花坞,那接下来如何是好?” 他尚在继续纠结腰带的系法,随口道:“做的事与你无关,是本门内务——放心,不会被认出来的。三日后杜若为她老母亲举办寿辰大典,届时你燕姐姐带你进去,见机行事。他们此前攻上会稽,宴席上说不定会提到此事,你要冷静,切不可贸然……这玩意儿究竟怎么弄的?” 彻底地败下阵来,唐青崖提溜着那腰带不知如何是好,终于露出了一点窘迫。 不知如何想的,苏锦放下剑,抿了抿唇,替他拿过了作怪的腰带,平静道:“我来吧。”说着便极其自然地顺着腰线绕过,熟练地系出半朵莲花的模样。 唐青崖惊喜道:“你还会这个?” 苏锦一边灵巧地摆弄他的腰带一边道:“昨日见巧思姑娘的衣饰,惊鸿一瞥,应当是这样……弄好了。” 终是折腾好了这变装,唐青崖打量镜中的自己许久,满意地颔首,抓起巧思,解了她的穴道:“姑娘一夜未归,想必大当家急坏了,走吧。” 碍于被下毒,巧思只冷淡地瞥了唐青崖一眼,难得地开了尊口:“你一开口便会被人觉出不对,回到桃花坞后,你要跟紧我。旁人问起,我自会说你天生就哑了,开不得口,不要做多余的事,否则露出马脚咱们都没命。” 唐青崖满意道:“早这样不就得了,都听你的。” 他随巧思出门前,又要叮嘱什么,片刻后到底只字不言,朝苏锦略一点头。客栈大堂人多起来,苏锦送他们到楼梯处,见唐青崖转身变了个人似的,不回头也不言语,只低头跟在巧思身后,倒真像个小女子了。 看不见他们后,苏锦方才回过神来。 那把青丝在他为唐青崖系腰带时拂过了手背,那里仿佛被针扎了一般,酥麻了许久。苏锦回身一瞥,唐青崖昨日下毒的瓶子还在,他好奇地拿起来,掀开瓶塞嗅了嗅,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什么追影堂秘药,这分明就是普通的甘草丸啊! 还真是说谎不打草稿。 ☆、第十五章 三日后,桃花坞主“黑雀”的老母六十大寿,于桃花坞总舵中设宴款待各方来客。 苏锦一大早便候在了丐帮驻地之外,他与燕行风这三日迅速地打成了一片,对方答应带他进去。丐帮与桃花坞虽互看不顺眼,到底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杜若的邀请发来,燕随云没有正当理由推拒,只得硬着头皮上。 苏锦换了身朴素干净的灰衣,将不易用布裹了,背在背后。他与燕行风一左一右地护在燕随云身侧,看上去竟挑不出毛病。 桃花坞在岳阳城外,古人有云,“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洞庭三百里内大小湖泊多达数千个,当中一处湖心岛,遍植桃花,又有天然地势作为屏障,每到春季,花开数里,绚烂如云,便是桃花坞的所在。 如今盛夏涨水,桃花树上枝叶茂盛,层层叠叠的碧色铺陈,遥远地便可观望到。其余湖泊,偶有一二方田田荷叶,正值花开时节,菱角与莲蓬在粉白花朵中含羞带怯地任君采撷,画面闲趣十足。 燕随云一行乘小舟掠过湖面,几枝荷花向着苏锦准头极好地拍来,软绵绵的力道倒不至于伤到哪里。只是苏锦猝不及防,抓住,掐断了一根花茎,那嫩黄莲蓬立时垂到他肩头,扑鼻一股清淡花香。 旁边一叶扁舟上坐着几个少女,见他茫然的样子,掩口而笑,其中一个泼辣些的,一边摇橹一边笑着喊道:“少侠,送与你的花!” 接着不容苏锦反驳,那小舟迅速地挤进荷叶当中,几只水鸟振翅而起,余下一船人的目光齐齐地落到苏锦身上。 燕行风啧啧称奇:“从前有掷果盈车,现在竟然掷花盈舟……” 苏锦却未因他这一句调侃而闹个大红脸,他只把那荷花收拢放于一旁,朝燕行风笑了笑,道:“这是此间的风俗吗?” 燕行风解释道:“咱们这边不比其他地方礼数周全,姑娘们见到俊秀男子,抑制不住心中喜爱,或是赠花,或是赠信,若是那男子也有意,一来二去的说不定就能成就一番佳话。你初来乍到,竟会有这等待遇,羡煞燕大哥了。” 一旁燕随云见他说得煞有介事,几乎笑得蹲在船头:“大哥,你跟阿锦有什么好比的。人家双十年华,正是青春好时光,人又生得这样俊俏——你算了吧。” 北风其凉_20 燕行风被她好一番奚落,故作恼怒地躲到一边去了。 苏锦问:“当真是女子赠花的时候多些?” 燕随云刚要打趣他是否动了凡心,余光瞥到桃花坞前水域几条画舫,立刻噤声,换了严肃的样子道:“桃花坞到了,一会儿进去,大家都谨言慎行。” 丐帮帮众齐声称是。此行为的贺寿,待到小舟靠岸,立时有两位衣袂飘飘的貌美女子前来牵引,燕随云让几位帮众抬了寿礼去一旁登记造册,自身带着燕行风和苏锦,两手空空地走进桃花坞的大门。 迎面而来正是巧思,她瞥了苏锦一眼,礼数周全,分毫没有失了仪态。 巧思朝燕随云躬身一福:“燕帮主亲自莅临,桃花坞立时蓬荜生辉了。” 燕随云笑道:“好说,贵门派这十里彩云的样子,着实让小门小户的开了眼界!” 巧思没有理会她话语中的钉子,转向燕行风道:“执法长老也来了。” 燕行风旋即回礼,她侧身让开一条路,又道:“往前去自会有人引几位贵客入座,奴家先失陪了。” 桃花坞内最高的一处阁楼名叫彩凤,是杜若的居所,位于整个湖心岛偏西南的地方。而此次她举办寿宴的地方,也正在彩凤阁不远处的校场。 其他门派的大校场风格冷冰冰,桃花坞的此处,却让人有如入仙境之感。桌案茶几摆放有度,刺绣精致的坐垫与茶几覆盖的桌布相映成趣,寿宴尚未开始,武林人士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闲聊,立时就有使女送上茶点。 燕随云一行在使女的引领下落座,旁边有人与她寒暄。 见她自顾不暇,燕行风乐得清闲地同苏锦解说:“那位白胡子老先生是齐家的客卿,据说还是如今家主幼时的夫子;黑衣那人是烽烟渡的左护法何常,对黑雀倾心已久,二人关系暧昧,都是一丘之貉……” 听到烽烟渡大名时,苏锦突然想起宣城小巷中死在自己剑下的季老六,再看何常时就有一丝警惕。 燕行风不知其中内情,见他表情有异,以为是不认识臭名昭著的烽烟渡。 这名字听着像个渡口的帮派,其实是一伙水贼自立,从临安一带迁至乐清,占山为王,如今隐隐有向闽州扩张的趋势。早些年听闻还曾伙同东南一带的倭贼为非作歹,被朝廷镇压过一次,后来内里有右护法整顿帮务,断了那水上掳掠的营生,倒也颇为深明大义——只是到底没法洗白。 帮主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帮内主要事务由左右护法定夺,而如今右护法常年告病,闭门不出,左护法何常又时常行走江湖,故更胜一筹。他武艺高强,为人冷血,江湖上送了个“黑无常”的绰号。 燕行风附耳过去道:“一伙上不得台面的水贼,无需在意。” 苏锦颔首称是,他的目光东张西望了一圈,猛然发现巧思自桃花坞渡口回来,一个人鬼鬼祟祟地绕过彩凤阁朝后面走去。 他将背后的不易提在手中,对燕行风道:“我过去探一探情况。” 校场中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苏锦仿佛一条小鱼入海,片刻便不见了踪影。他从那些武林人士身侧疾行而过,一个人却也没有惊动,一路行至方才巧思消失的地方,抬头一看,彩凤阁上几个灯笼,白日也大亮,诡异极了。 苏锦握紧了剑,小心翼翼地穿过角门,径直来到了围墙外。 外面一片荷花荡,风平浪静,并不曾见到巧思的影子。苏锦心下疑惑,不敢放松警惕,刚要往前走,突然听到人声,他闪身躲在拐角的墙壁,刚好藏住。 巧思在说话:“果然如大当家所料,丐帮那两位带着他到了。奴家按您的吩咐通知了何护法,他知晓了季老六被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杀了的事,怕是要闹上一通。” 接着便是一个成熟多了的女声:“如此甚好。辛苦你了,巧思。” 巧思道:“为大当家做事,都是应该的。宴席何时开始?奴家去厨房催一催。” 那女子道:“午时太热,你先去为这些贵客端些莲子羹,我回房换身衣服,便能开始了。今天可是大日子,切记不能出了差错。” 脚步声往这边而来,越来越近,苏锦屏息,四下寻找出路,甚至准备好一头扎进那荷花湖中。即将拐角之时,脚步声消失了,苏锦一愣,不易出鞘三寸,朝着来处一看,竟然空无一人,只剩墙边青草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苏锦皱眉往上一看,那灯笼摇摇晃晃,可方才分明没有风。 如此看来那黑雀当时直接回到阁楼上了。苏锦没有探出究竟,只得尽快回到了燕行风身边。他抬头一看,终于发现彩凤阁奇怪在何处——没有楼梯,半空悬起的阁楼,只能轻身而上,否则别无他法。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红色锦缎扎成天河模样的台子上总算有了动静。 巧思推着一个轮椅,将身形瘦削萎缩的老太太推到边角上,朝四面行礼后,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而阁楼的门一开,一个身影轻飘飘地乘风而下,衣袂翻飞,艳丽的红衣径直攫取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那女子在擂台当中站定——本是习武对决的地方如今成了宴会的焦点——她应当有四十岁了,但保养得当,芙蓉面柳叶眉,看上去仿佛只有三十左右,不得不说风韵犹存。一双勾魂眼,唇角一颗红痣更是妩媚非常。 四周呼声顿起,苏锦问:“就是她?” 燕随云点头:“黑雀喜穿红衣,武器为一对柳叶刀——她还有个姐姐叫做杜蘅,可惜死得年轻。她亡夫是鸣泉山庄一个客卿,五年前暴毙,此前据说是死在谢前辈手中。” 又是五年前。 当日在临安小院中惨死的刺客五年前叛出门派,而黑雀五年前死了丈夫,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与谢凌有关。苏锦仔细回想那时候谢凌有何动作,却记得他彼时的确差不多一整年都在外游历,将自己托付给了庄白英。 而后阳明洞天紧闭山门一段时间,庄白英不见外客。他偶然听杨垚喝醉了提起,似乎谢凌在外的时候,一个不知名的原因惹恼了鸣泉山庄那位有钱有势的庄主,对方扬言要扭送他去衙门。 结果一夜之后,位处江北的别庄上下十几条人命都被屠戮殆尽,包括杜若的丈夫。武林和朝廷都大为震动,不由分说地觉得是谢凌干的……最后居然不了了之了。 他心下揣测许久,被杜若的声音拖回了现实。 “多谢诸位赏脸莅临,奴家这厢便替母亲谢过了——只是母亲年迈,不好在外,即刻去歇息,奴家向诸位赔个不是,招待不周了。” 她福身时姿态优美,声音婉转,惹得以何常为首一众人都大声欢呼,杜若又道:“祝寿自是最重要,但奴家这边还有件物事要请诸位一起鉴赏——此处不得不感谢何护法了,要不是您,奴家还得不了这宝物。” 何常道:“好说,为大当家自是万死不辞!” 四周又一阵起哄,杜若以袖掩口,笑道:“那便请了,巧思,将那剑拿上来。” 待到“宝物”展示在众人面前,大部分一头雾水并未认出端倪。坐于角落的苏锦看清模样,急火攻心,险些捏碎了茶盏。 燕行风按住他的手背,关切道:“怎么了?” 悬挂于擂台正中的宝剑一共两柄,其一云纹剑鞘,剑柄处绘有鹤羽,自是光华万丈的名剑;另一把稍微逊色,却也锐利难当,剑身线条行云流水,剑鞘上的松树图案浮雕端的是无比好看。两柄剑离得远了看不清剑铭,外行人都能认出绝非凡品。 苏锦压低声音,唇齿间难以抑制地涌上血腥味:“那一把叫做‘听松’,是掌门师叔的佩剑……而另一把鹤羽的,就是‘凌霄’。” 距今三十二年前的群英会,谢凌一朝成名,他随身的佩剑名为“凌霄”,沾染了门派心法的称号,显然格外器重。而后九式剑法,也以剑为渊源。 “凌霄”二字,几乎与谢凌绑在一起了。 此言一出,燕行风神色一凛,几乎立时便要发作。他稍微一动,被燕随云拦住,这女子很是有大局意识,沉稳道:“静观其变。” 燕行风低吼:“妹子,那是恩人的剑!这是何意?纵使千刀万剐株连九族,人毕竟已经没了,如今将剑示众,是对恩人不敬!” 燕随云声音稍显颤抖,却仍将他吼了回去:“我知道,你闭嘴!” 江湖剑客向来人剑合一,常有说法,剑在人在,剑断人亡,武器折了简直仅次于杀父之仇。现在谢凌已经身亡,但他的佩剑“凌霄”一直下落不明,如今出现在此,知情人皆大惊失色,而“听松”落于敌手更是阳明洞天彻底倾覆的象征。 苏锦只觉心下郁结,真气在丹田乱窜,他闭眼调息,喉头却止不住地尝到铁锈滋味。他双目微红,掐住自己手心,努力去想别的。 他想唐青崖,第一次发作之时,对方一柄折扇击在剑上,清脆的声音一直萦绕进了心底。他反复回忆,却毫无作用。 苏锦难以自控地想起谢凌,还有庄白英,那日回到会稽山上的一片残垣断壁,程九歌慌乱的叙述…… 脑海中“嗡”的一声,像是有一根弦绷到极致。 台上杜若还在说: “不错,这就是凌霄剑。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奴家虽非君子,但也明白这个道理。谢凌此人,实在残害太多武林人士,大内的邪功能够保全多久,当日屠戮乌庄主的别院……就算拜入阳明也洗不清手上沾的血!” 何常附议道:“我们帮主被谢凌追杀,在自己地盘废了一双腿,而后还好有大当家妙手回春。大内与江湖原本就不该相干,谢凌出身金陵,与他们脱不开干系。他妄图以武林第一人的名声温水煮青蛙,为的就是以后那朝堂之上干涉我们的自由——” 他洋洋得意,听着此起彼伏的赞同言论,更是要继续大放厥词。 “几个月前我们带人冲上阳明洞天,本只想让庄白英交出谢凌的剑。人死便算了,可他欠下的血债别人来偿!” 杜若丝毫不以为意,又道:“听闻谢凌有一本剑谱,三十二年前前他凭之在群英会上笑傲群雄。现在剑谱下落不明,可这位何护法却查到了……” 被逆行的气血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苏锦听到这一句,猛然间险些暂停呼吸,他双目布满血丝,抬首望向高台。 杜若的身影纤弱如春柳,而站在擂台旁的何常高大威猛,二人一唱一和,片刻间四下惊呼,纷纷疑问。 北风其凉_21 燕行风的声音淹没在沸反盈天中:“当真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根本就是鸿门宴……这对狗男女想做什么?” 他生了一张乌鸦嘴,话音刚落,听得杜若盈盈一笑,声音中暗藏内力,竟传达到校场上的每个角落:“谢凌生前号称不收任何弟子,可奴家却听说,他收了个弟子,传了凌霄九式,而这名弟子,如今就在咱们桃花坞作客呢。” 几乎在话音刚落之时,何常突然拔刀而起,一跃冲至燕随云的坐席前。 燕随云正要伸手去拔青竹短棒,可那刀锋太快已来不及格挡,直直朝着苏锦面门而去。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锦猛地拔剑一格,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何常道:“小兄弟,你师父不仁不义,可别再有维护他的心思了——剑谱扰人神志,与邪教无异,于修行没有任何益处,也请交出来吧。” 他的刀全力一劈,苏锦挡得无比艰难,鼻腔喉咙铁锈味弥漫,登时呕出了血。 作者有话要说:  阿青表示他在积极准备上线.. ☆、第十六章 变故发生在瞬间。 他一口血呕出,将半边描画精致的刺绣弄得脏了。 何常仍不撤刀,苏锦硬着头皮与他抗衡,此前淤积的血脉却仿佛突然打开,他略一松手,刀锋又往前送了几分,直直指向他的眉目。便在这一刻,苏锦须臾发力,竟将那大刀逼得往后退。 他一击不中立刻松手,退了两三步,笑道:“小兄弟年纪轻轻,内力却深厚得很。在座的诸位谁不是练了十几二十年以上……不愧是谢凌的徒弟。” 燕行风忽的站起大声道:“何常!你什么意思!” 那人不慌不忙,将大刀往肩上一扛道:“燕帮主,令兄还是如此沉不住气啊。” 燕随云坐着动也不动,抬眼平静道:“既然桃花坞宴请了丐帮,就当知道,别人如何无所谓,但我燕随云的命是谢凌救的。倘若正如你们所言,这小兄弟是他的弟子,就是我恩人的弟子。凌霄剑谱我没兴趣,要动他——” 青竹短棒从腰间抽出,蓦然间碎了半边桌案。 燕随云冷笑道:“先问问我这打狗棒!” 杜若嫣然一笑,她置身高台,说话轻声细语的,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听得十分真切:“燕帮主幼年为谢凌所救,称他为恩人,当日会稽山上,你却到哪里去了?现在你如此袒护他的弟子,又口口声声说并不想要剑谱——这是你的小情郎么?” 燕随云面色一凛,沉声道:“你胡说!” 她们二人说话间掀起了轩然大波,燕随云精力分散的片刻,何常却速度极快地再次提刀而上,避开那打狗棒,朝着苏锦而去。 上一次攻击让他狼狈不堪,何常以为这小子不过徒有其表,接触之下为他内力深厚震慑,但见他呕血,想必有了内伤。顿时便少了三分忌惮,手上的刀大开大合,与季老六显然是一个路数,但却要老练得多。 苏锦一直紧盯他,见何常向自己而来,立时长剑出鞘,以剑鞘虚虚掠过刀锋,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这一击。 何常眉头皱起,暗道这年轻人不简单,然而手上动作却不停,刀锋角度走了个偏锋,趁苏锦还未站定,复又朝他面门而去。 眼见苏锦分明门户大开,砍到一半却被什么力量硬生生地撇过,险些卡在半空。何常眉间沟壑更深,用了十分的力气。 那金背九环刀再抡过之时,苏锦轻飘飘地往旁边一闪,连剑都没有动,就躲开了他逾千斤重的一击。 何常两次全力而出,都未曾对对方造成实际伤害。这人最怕旁的闲言碎语,大庭广众之下,若是连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都奈何不得,还有何脸面在江湖上混? 他不敢再轻敌,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几乎是本人的巅峰水平被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苏锦蓦然抬眼瞥过何常的虚张声势,长剑由上至下虚晃,手腕微抖,毫不在意对方凌厉的攻势一般放弃防守,直接向何常周身刺了过去。 剑尖寒光闪烁,他脑海中不自禁地浮现出当日观摩谢凌练剑的样子。 谢凌很少对他说剑法上的造诣,那日见他偷看许久,终是叹了口气无奈地喊他过去,一边演示一边道:“这一招以进为退,势如破竹,对心智要求更高。旁人对你招招致命,实则对自己亦是毫无保留,剑如雷雨之势,让对手退无可退——” 他的左手护住自己正面几处大穴,右手持剑,朝何常左侧肋下绕开刀锋直逼过去! “……眼花缭乱,却能撼动对方心性,此招正是我凌霄九式的第二式。” ——摘星。 何常甚至看不清他的剑是如何动作的,忽然四下惊呼,他连忙后撤,大刀嵌进校场石板砖缝隙内。他埋头一看,自己的衣服竟被挑破了。 再往前半寸,便可刺进他肋下要害。不至于夺命,这当众一耳光却极响亮了。 苏锦挽了个剑花,不易负于背后,他身姿本是稍显单薄,往那处一站,灰衣滚了尘埃但丝毫掩盖不了挺拔和出世身姿。 他朗声道:“师父早年的确出身大内,此前究竟做过什么错事,也不会与在座的各位人人都是不共戴天——此时齐聚一堂,这位黑雀夫人将我引出,恐怕祝寿是假,想要凌霄剑谱是真。各位既然笃定剑谱在我身上,不如自己来拿?” 声音清亮,但光是这么几句,却能震慑四野,足见内力深厚。 燕行风攀住燕随云的胳膊,轻声道:“阿锦这样,的确有几分恩人当初的英姿。” 方才苏锦如何伤了何常,竟没有人看得分明,只知道若是他的确剑下留情了。四周坐的除却几位高手,剩下的二流三流倒是许多,见何常在他手上讨不到半点便宜,立时噤若寒蝉,没有人出头。 其实他已经快要透支了,何常虽然招式平实,但到底是经年累月练下来的功夫,力道之大,换做旁人挨上他一击,怕是整条手臂都麻了。 苏锦呕了一口血,当下对阵何常不落下风,待到他撤招,立时差点都腿软了。归根结底,他依然饱受步步生莲的折磨,当下未曾找到驾驭或是解决的方法,每次强撑着片刻的逆行爆发,之后暗自痛苦。 而在场无人看出他的虚,医者除外。 杜若冷哼一声,手甫一探出,立时就有两名侍从送上一双柳叶刀。她拍案腾身,口中咤道:“那我便来领教谢凌门生的高招!” 他不躲不避,抬手一招揽月封住杜若下盘,教她落地不稳,手上失了力气,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迎头一击。不容苏锦喘息片刻,她双足点地,迅速地缠身而上,柳叶刀轻盈锋利,适合女子,杜若一手一把更是使得得心应手,顺畅无比。 她刀法奇诡又缠绵,与巧思同属一路,那日苏锦被巧思逗弄得在包厢中站不住,空间狭窄施展不开,现在却没有了顾虑。 甫一交手,苏锦心中有数,杜若大约是把时间都花在揣摩人心上,大多数时候借刀杀人,并不亲自动手,修为不高,只是空有花架子。 但饶是这花架子,此时非要见招拆招,对他这样伤及内里的人亦是十分吃力。 杜若当时发现苏锦现下外强中干,并不着急,只一点一点地消磨他的体力,暗中使了个眼色给何常。这两人狼狈为奸久了,一时间还能冒出点不明所以的默契,何常立时轻身而上,不管背负上“以大欺小、以多欺少”的骂名,仿佛非常想将苏锦毙于刀下。 刀锋此次却被一柄短棒挡下,青竹材质,圆润碧绿,尾端低垂一条穗子。 燕随云面色沉静,口气平淡:“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二人迅速缠斗在一处,燕随云灵巧,何常厚重,难分伯仲之时,另一端发生了变故。 只见苏锦像是被耗尽了力气,柳叶刀朝他后心而去,闪躲的步子略微凌乱,立时腰间露出了破绽。 杜若冷笑一声,另一把刀直取那处,轻蔑道:“不过尔尔!” 眼看那柳叶刀便要剜过苏锦腰间,他抵挡不得,膝弯一软险些跪倒。再避无可避,不易往下挡住一击,却又无暇顾及上路,肩膀立刻见了血。 原来腰间一刀是假,往他肩胛而去的才是真。 苏锦只觉一阵剧痛蔓延开,当即半边身子就麻了。恩师的名誉仿佛系在自己身上,四面八方的目光五味杂陈,他无暇照应,也照应不了。 被染红的灰衣显得狼狈不堪,苏锦咬牙后退两步,杜若立刻趁胜追击,柳叶刀蜿蜒而上,每一击都是杀招! 胸中纵有千钧之力,无奈气血不济,两厢磕绊竟彼此扭曲地牵制住了,活像来帮倒忙的。苏锦感觉刹那间一种暴戾席卷了理智,他不晓得自己双目布满血丝,看上去像饮足了血的阎罗,不顾肩伤,反手一剑刺出。 杜若与他短兵相接,心下疑惑地“咦”了一声。 这人明显已经强弩之末,可片刻之间再次一击,却又仿佛精力充沛,丝毫没有受过伤的痕迹。她以内力催动柳叶刀,两厢接触,居然感觉到对方似乎根本就是个健全人,肩上深可见骨的一刀完全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苏锦的内府像是一片不知深浅的海,暗潮涌动,犹如下一刻便能巨浪滔天。 她的疑惑只维持了须臾,因为苏锦一剑朝她斩去,竟将这比寻常的剑窄上半指的利器使出了沉郁大刀的气势。他动作又极快,虚晃一下之后卷土重来。 气势磅礴然而身法灵动,这矛盾的双方在苏锦身上浑然一体,除却他肩头的伤和唇角淤血,挑不出破绽。 北风其凉_22 平地起波澜,几乎令人错觉置身绝壁,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杜若的武功内涵不足,被苏锦这几步带得险些分不清东西南北,头晕目眩了片刻,忽然感觉眼前闪过一道亮光—— 她慌忙横刀胸前,可下一刻这两把柳叶刀合力的一挡,居然碎在了杜若眼皮底下。 而剑尖指向之处正是杜若的胸口。 苏锦不慌不忙地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杜若这才看清,这年轻人眼中无神,眼珠动也不动,血丝浸染一片红色,仿佛立时便会双目流血。他用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虽血丝未曾完全消退,但已不复此前的暴戾。 他收敛了一身的杀意,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剑给我。” 杜若被他制住,还能笑起道:“少侠好本事,可那伤再不处理,就麻烦了……” 话音刚落,苏锦持剑的手力道微松,杜若慌忙爬起向后退到了高台之上。她一声令下,桃花坞众人立刻将她护了起来。与燕随云不分胜负的何常也一声长啸,退回高台之上。武林人士不明就里,看苏锦的目光登时三分钦佩,七分恐惧。 沉默的大多数便是帮凶,否则如何以蜉蝣之力撼动谢凌这棵大树—— 苏锦膝盖一软不自禁地跪下,不易的剑身被他的动作激得杵在地上,支撑起他的重心。他头一低,又呕出了一口血,可这次并非淤血黑紫,而是鲜红得灼目。 杜若的笑声仿佛远了:“哎呀,对不住了,奴家可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下毒乃是常有的事。燕帮主,如今你们受困于此,老老实实让小兄弟交出我们要的东西,否则丐帮也是独木难支!” 苏锦抬起头,还要再说什么,一张口便提不起气,更遑论说话。 四周持武器之人警惕地朝他靠近,缓慢地缩小成一个圈将他包围,而苏锦的目光仍然近乎固执地黏着高台之上的两把剑。 师父的……剑。 抓着剑柄的掌心一阵粗粝的疼痛,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无能为力,在认命与反抗中纠结不已,视野里却突然出现了一抹青色。 “独木难支?”一个男声自擂台背后响起,带着轻快的笑意道,“杜若,你是太低估别人,还是颐指气使惯了,忘记自己几斤几两?” “什么人?!” 坐在阁楼顶端的人一袭青衣,隐约看上去还是姑娘家的样式。他坐姿大大咧咧,袖口平白无故短了一截,露出里头严实的护腕,长发一束绑了个潇洒的马尾,一时间离远了看,整个人格外的不伦不类。 他笑了一声,钢骨折扇在身前装模作样地扇了两下,自阁楼顶端一跃而下站定,环顾四周皆是虎视眈眈之徒。 “在下不才,唐门唐青崖,桃花坞主上次见我,还是在令姐新婚之前吧。” 这话熨帖周全,不知哪个字触到了杜若的霉头,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这一日发生的事太多,周遭已是方寸大乱,不知该信谁了。 唐青崖折扇展开,轻描淡写地掩口而笑: “贵人多忘事,不过这也快二十年了,有些细节难免模糊,当年一个黄口小儿,记不住也很正常。只不过在下却碍着那点沾亲带故,惦记许久,大概比黑雀夫人记得明白些——有个问题,憋了很久了,夫人,令姐杜蘅当日溺亡于嘉陵江中,令姐夫旋即自杀殉情,当中机关算尽,时机恰好,到底有没有夫人您兴风作浪?” 这尘封多年的秘辛被他光天化日之下娓娓道来,信息量让人一时消化不良。苏锦身边的包围圈略微松了,燕行风跑进来,搂过他的肩膀,把人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杜若被唐青崖的话激得毫无风度:“信口雌黄,竖子敢尔!” 唐青崖一步步逼近她,几把剑横在面前,他不以为然地停下,那折扇哗啦一收,杵在手心,顶出了一块发白的痕迹。 “是啊,在下胡说八道。夫人,你在紧张什么?” “你……” “杜蘅的情郎——黑雀夫人的姐夫——姓唐名从潜,很不巧,正是在下的叔父。”他慢悠悠地自怀中掏出什么物件,流光溢彩地惊鸿一瞥,竟是个坠子。 那翡翠坠子比寻常形状要古怪一些,也更大,唐青崖手指微动,从中间一分为二,两边自成镜像,细如牛毛的笔锋刻下了两个名字,左是“从潜”,右是“阿蘅”。 他望向眼前面色惨白的女子,收敛了笑容: “罔顾人伦,因一己私欲逼得姐夫幡然醒转后自尽,亲生姐姐死于非命——你将姐夫带进房内的时候,是故意暴露给杜蘅的吧?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是为什么在你手上的?江湖人纵使不讲究三从四德,可这般行径,对得起你的一口一个‘亡夫’吗?”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伦理剧上映=0= ☆、第十七章 唐门现任德高望重的门主避世太久,久到江湖中偶尔都想不起这立于蜀中、深居简出的刺客世家,也自然忘了一些曾经耳熟能详的风流韵事。 十余年前,桃花坞还是个收容孤女的地方,当家的还叫杜蘅,是个温婉的女子。她出身贫寒,一手箜篌弹得极好,而后逐渐有所顿悟,得一名尼姑传授了些许微末的剑法,闯荡几年,在洞庭当中一手建立了桃花坞。 她收养的孤女大都只有豆蔻年华,平日学些琴艺糊口,并未沾染刀剑血光。 杜蘅有个妹妹,叫做杜若,二人性格截然相反,她娴静而杜若泼辣。杜若比她更工于心计,善于利用男人。她在桃花坞如鱼得水,总有办法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这让杜蘅颇有微词,碍于情面,却从未辞色严厉。 和所有经历过苦难与俗世的女子一样,杜蘅对终身大事有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执着。 后来桃花坞名声在外,越来越多的男子向她提亲,她任由杜若周旋于他们之中,并不表示任何。饶是这样谪仙般的女子,最终也动了凡心。 那日她前往岳阳,在城中一处茶馆遇到了唐从潜。这人虽然落魄,但衣衫干净,谈吐间进退有度,温文尔雅,轻而易举地让她神魂颠倒了。 接下来的事仿佛顺理成章,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在得知唐从潜竟是唐门门主亲弟之时,她犹豫过,却依然决定嫁给他。 杜蘅将桃花坞交给了妹妹杜若,远赴蜀中,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漂泊半生,总算能如愿安定下来,从此远离灯红酒绿,只在这偏安一隅的嘉陵江畔和心爱之人厮守。 婚礼筹备在即,一切稳当中透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看到那一幕时,杜蘅仿佛五雷轰顶。她未来的丈夫和她最亲爱的妹子被|翻红浪,好不快活,期间夹杂令人面红耳赤的淫|声浪语。 嘉陵江潺潺而过,正是清晨人最少的时候,杜蘅自江岸跌进水中时没人发现,待到新婚之日,再没一个人见到她。 杜蘅的尸体从江中被打捞上来,唐从潜跟疯了一样。他指着杜若,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总是没脾气似的翩翩君子,在骂了一句“不知廉耻”后,毫无预兆地拔出贴身匕首刺入了自己身体。 洞房花烛吉时未到,新人却都作了古。 “……那年我尚小,目睹叔父死在面前。我叔父虽出自刺客世家,但好歹也是个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若非心中有愧,又怎会当着众人自裁。后来门中长老觉得此事蹊跷,不断追查,没有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才查出了喜雨露的痕迹。”唐青崖双手一翻,将那坠子收在怀里,“那是做什么用的,在座的各位略懂人事都该清楚。” 杜若慌张得难以言表,指着唐青崖失态吼道:“你胡说!我怎么会对姐姐做出这样的事!我不会杀她!” “是啊,你不会杀她。”唐青崖冷冷道,“但与她心爱之人如此苟且……手段低劣,还让她看见……这比杀了她还狠毒。” 议论声纷纷而起,桃花坞请来的无非是些乌合之众,深谙墙头草的本性。一时间,再看向杜若与台上那两柄剑的目光都迟疑了。 唐青崖星目一转,瞥见苏锦已在调息,看上去脸色恢复不少。他悬起的心立时物归原地,刚要继续开口,柳叶刀却杀到面前。 唐青崖单手在旁边一名弟子的肩膀上撑过,如燕般轻盈地蹿了出去。他被杜若追得满场跑,一点也不嫌狼狈,还有空道: “而后黑雀夫人接手桃花坞,将此间原本弹琴唱歌的风雅全都付之一炬,重新学了不少邪术,四处笼络死心塌地的人为你卖命……却是嫁给了一个武功平平的男人,因为他构不成威胁么?鸣泉山庄的客卿,又疼你迁就你,多好啊!之后你依旧云雨不断,连相敬如宾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你那丈夫死得正当时……” 他突然提气在校场周围一棵桃树上踩了一脚,勉强稳住身形,随手掷出三枚铁蒺藜,挡住了杜若。 “……而后你结识何常,他想要谢凌的剑谱,你想要什么不得而知……咳咳,”他翻腾而过,稳稳地落在丐帮人堆中,躲在了苏锦身后,不依不饶道,“否则以你的性子,怎么会在人都死了之后,才搬弄是非!” 他一番话说完,燕随云脸上露出个深明大义的了然,而燕行风差点鼓起掌来。 杜若周旋于众人之中,深知自己无以为靠,将一众男女都收拾得服服帖帖,不惜以命相搏。此时多年伤疤被唐青崖解开,痛得难以自持。 她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扭曲成个极致愤怒的模样,下令道:“今日便莫怪奴家翻脸不认人了,好心好意请诸位来,却不想你们——燕帮主,您座下这些不识好歹的友人和门徒,暂且一个也别走了!” 燕随云起先自从兄弟救了苏锦便一路在退,他们位置靠近边缘,往外翻过围墙便是湖泊绵延。她轻笑道:“客随主便也并非如此,黑雀夫人,恕难奉陪!” 蓦然惊起一片水鸟,遮天蔽日地飞过了校场。 在这混乱当中,燕随云打了个呼哨,四处涌来小舟,一队人纷纷跃上。待到水鸟飞过一圈重新平息,校场上原本精细的布置全都被几场打斗与之后的剑拔弩张毁了。 有人抢先离席,只觉得今日种种都成了场事与愿违的闹剧。有的人带点茫然,似乎不知如何站队,而更有些人目光又惧怕又贪婪地扫过血迹斑斑的苏锦,妄图从他身上挖出那精妙的剑谱和绝世的心法一般—— 北风其凉_23 校场当中,杜若描画精致的妆容花了,她像一只女鬼,狰狞得让人恐惧。 何常想要上前抓住她,靠近了却听到她喃喃: “是又如何……是又如何……凭什么姐姐要的,我要不得,凭什么?我是真心……我亦是真心对他——”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时间愣在原地,抬起的胳膊缓慢地放下。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全都涌上来,只觉自己做的真不是人事。 难得何常有觉悟自我反省,方才摸到一丝悔过的门槛,背后烽烟渡有人喊左护法。他立刻如梦初醒地回头,想再说些什么,最终一鼻子灰地四望,对上一群起先同仇敌忾、如今猜疑忌惮的人,黯然道:“走吧。” 下属道:“左护法!凌霄剑没了!” 何常闻言抬头,高台上空无一物,那两柄剑不知何时也凭空消失了! 他刚才十分破天荒的涌上来一丝愧疚立时被冲得干干净净,一咬牙重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管杜若的死活,野心暴露无遗:“去给我追!追上燕随云!” 女人?感情? 不过都是追逐至高武学和权利的踏板。 唐青崖将手中之物扔向苏锦:“给。” 他下意识地接住,入手沉甸甸的,有种莫名的熟悉。之间抚过剑柄的鹤羽,苏锦迅速地鼻子一酸,眼中滚出泪来。 这幅样子看得唐青崖牙疼,这艘小舟上除了摇橹的丐帮弟子就他们两个活人。于是唐青崖蹭过去,屈尊在狭窄的船舱中挨着苏锦坐了,戳他一下:“别哭了。” 苏锦一双眼通红,抬头看他,后知后觉道:“谢、谢谢。” 唐青崖蓦然生出一点说不出滋味的难受,但这难受只持续了片刻,他又无所谓地点了下头,目光重新落在渐行渐远了的荷花荡上。像是刚才那一通胡闹让他想起了从前,唐青崖开口,声音极轻道: “我叔父是个好人,他做过唯一的错事就是喜雨露惹的祸。醒转之后,他本欲取消婚约,即使没人说他的不是,他也执意如此。结果看到了杜蘅的尸身,我以为他会哭,岂料他一滴眼泪也没有,干脆利落地拔刀自尽了。” 说完,唐青崖偏过脑袋,像是沉浸在了回忆中,最终叹了口气:“至少这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根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苏锦停下来,自顾自地抹了把眼睛,道:“你这三天都去何处了?” 唐青崖还套着那身雌雄莫辨的青色衣裙,他将袖口又挽高了些:“待会儿到了岳阳城,第一件事就是换件衣服……我去找叔父和杜蘅定情的坠子,还有一些……一些别的东西,桃花坞中,竟然有霹雳堂的火器。” 苏锦这人虽然经常一言不合就哭鼻子,但明显也是个识时务的,知道孰轻孰重,晓得去者已矣、往事不可追的道理。听唐青崖最后轻轻地说完,他立马顾不上伤心难过,也忘了自己的伤,问道:“你们的人?” 唐青崖以为他误会,立刻撇清道:“且不说四堂互不来往各自为政,霹雳堂向来做收钱的买卖,此事定有蹊跷。与谢前辈关系反倒不大,实在令我很吃惊。” “吃惊什么?” “杜若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想要引出你。她如何知道你是谢前辈的弟子,此为疑惑其一;宴会当中并不见德高望重的人物,可众人却仿佛已经将谢凌打下神坛,此为疑惑其二。莫非她受人利用,妖言惑众,引得何常为首的这些……妄想一朝成龙的垃圾们趋之若鹜。有道是小鬼难缠,人言可畏。” 苏锦一点就透,道:“我明白,她提到剑谱并不一定能引我出来。她就故意激怒我,用两把剑做饵。后来对战何常,大家都知道,谢凌的剑术真的厉害,还坐实了‘邪功’的存在……以后行走江湖,怕是难得多了。” 唐青崖颔首道:“孺子可教也。” 苏锦又道:“你是横生意外,她不知旧事会被翻出,方寸大乱。然而此刻——”手指越过唐青崖的肩膀,“何常已经追上来了。” 他耳边落下唐青崖一句不怎么文明的骂娘,那人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按,把正要起身的苏锦按回了原地。 唐青崖舒展了一下筋骨,变戏法似的自怀中取出一个铁匣子——不知他之前藏在何处——似乎是苏锦幼年时见过的那个,两根食指一扣翻开一层薄薄的铁片,乌沉沉的方寸之地立刻拖长了嘎吱一声,竟然自行反转出三倍的空间,露出尊容。 里头分为三格,放满了密密麻麻的物事,有暗器有木头,还有两三个拇指高的小药瓶。 唐青崖挑挑拣拣,从那堆貌不惊人的破烂中拎起一串叮铃当啷的铁莲子,每两个的相连处又挤了一颗更小的乌金色丸子。 他向苏锦一颔首:“待会儿记得捂耳朵。” 仿佛手中凭空起了一撮火苗,唐青崖往那串铁莲子末梢一蹭,立时滚上了一圈火焰,伴随着燃烧声越来越大,将它烧得通红。 他静静地观望了一会儿,待到追杀的船只靠得更近些,突然摸出一把折叠起来的小弩,展开来只有女子小臂那般长,一支箭整装待发。那奇怪地燃起来的铁莲子便挂在了箭头,唐青崖举起来,眨眼的功夫,一道红光闪过。 甫一触到船舷,那铁莲子居然炸开了,发出堪称震耳欲聋的声音,连带脚下水波四起,唐青崖所在的小船也受到牵连。 他身形一闪,险些没站稳,被一条手臂稳稳托住,回首却是苏锦。 苏锦单手捂着一只耳朵,堪称无辜地看向他,扶住他的手改为指向“人仰马翻”的小船,问道:“那是什么?” “试验品。”唐青崖简短道,“能炸掉半边城墙。” 苏锦没见识过火器的厉害,他处于冷兵器占上风的传统观念,一时间很难消化这条消息,更遑论弄懂原理。 唐青崖弄翻了一艘船,仿佛更加激起了他们的怒火。他正要再接再厉,却见烽烟渡追杀之人越来越多。 摇橹的丐帮弟子慌道:“青崖哥,你且回到里面去!可别正面起冲突,洞庭这是我们的地盘,烽烟渡难道追得上我们?” 他言毕,小船拐出一个弧形,争分夺秒地钻进了高低不平的荷花荡中。 洞庭荷花荡多在湖心岛们边缘,天地生养日月精华,花茎几乎能达到一人高,此时盛夏,正是繁茂的季节。小船一进去,苏锦便迷失了方向,只得仰仗那名丐帮弟子,对方不疾不徐,行水路如履平地,然而船的速度却平白无故地快了许多。 似乎看出他的担忧,唐青崖道:“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诶,过来,衣服脱了。” 苏锦二话不说,立刻护住了自己的腰带:“脱衣服?” 唐青崖原本要好声好气道,“我看看你的伤”,被他这态度一逗,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用一种油腔滑调说:“哎哟这幕天席地的,又在湖上,旁人尚在,阿锦你有这样的好兴致,为兄还体谅你的伤呢。” 那任劳任怨划船的丐帮弟子倏忽手一停,小船差点儿翻了。 苏锦被他的话弄得一身鸡皮疙瘩起,再也不想申辩,将左肩衣服拉开,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来。紧急止血抹了金疮药,现下血肉翻起的红肿已经不那么可怕了,然而从里透出一缕黑紫色,仍然叫人说不出的胆寒。 唐青崖将方才的不正经一收,严肃道:“毒还未解,你坐好调息。” 接着他掏出一颗药丸,送到苏锦唇边,说完“张嘴”后不依不饶让他吞下。药丸的腥味在口中扩散,苏锦感觉一阵反胃,刚要吐了,唐青崖却像有所感应般掐住他的下颌,让他径直咽了下去。 苏锦还没能从那阵翻天覆地的恶心回过神来,他望向唐青崖,那人没有任何表情,抓起他一只手,扣住了脉门。 他颔首,眼睫低垂,一双睫毛如同蝶翼微微翕动,嘴唇几乎抿成了直线。 苏锦心中仿佛有只爪子挠过,片刻地□□难耐了,而这心旌荡漾却短暂得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 他听见唐青崖前所未有地忧心忡忡道:“……是化功散。” 作者有话要说:  获得道具【凌霄剑】x1 ☆、第十八章 化功散的大名,苏锦曾在程九歌的医书中见过,此乃半药半毒之物,使用得当则救人于命悬一线,反之却效力如其名,散尽健全之人的内力。 苏锦拉上左肩的衣服,问道:“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唐青崖道:“上次去追影堂的时候顺的,我师妹说虽不至于百毒不侵,但服下一枚便可拖延毒发时间,有机会找到真正的解药——就是有点难闻。” 原来他刚刚吃的不是解药,苏锦得知真相,却一点不像那些爱惜内力如同珍爱生命的高手。他淡淡地点头:“哦,所以有药可解吗?” 唐青崖看他宠辱不惊,莫名有些皇上不急那啥急,探头出去吩咐丐帮弟子道:“陈兄弟,劳烦快些靠岸。” 他憋了一股气,眼见苏锦不慌不忙地坐在船舱内,竟兀自开始调息,顿时更加火冒三丈了。唐青崖的情绪来得莫名,又撒不出去,只好走出舱外去和四周荷花荡里无辜的花茎发泄一番。 待到靠岸,追杀的人不见踪迹,燕随云匆匆走来。 “你们两个快点走!”燕随云三言两语把后事安排了,“烽烟渡不敢拿我们如何,他们冲着剑谱而来,我替你们挡一阵。唐青崖,阿锦身上有伤,你带着他,我知道你有的是法子——人是你骗来的,到底中间发生了什么意外他身份泄露?” 北风其凉_24 唐青崖被这番话问得一个头两个大,几乎在怒吼道:“我怎么知道!他要到桃花坞是从临安听来的,又不是我——” “好了别解释了!”燕行风大手一挥打断他们两个的理论,“总之,你带阿锦走,越快越好,离开岳阳,趁现下还没被发现行踪。” 唐青崖回头一看苏锦,他纵使再镇定,也抵不过毒发,面上没有生气的苍白。于是他只得朝燕家兄妹一颔首,匆忙道:“后会有期。”单手搂过苏锦,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牵过燕随云的马,将人半推半抱地弄了上去。 苏锦以为他会再牵一匹马,正思量如何驭马向前,哪知这人一言不发地拽住缰绳,稳稳地落在自己身后。 这场景实在很难不让他想起当年唐青崖送自己去会稽的那三天,但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一路疾行,这马并非八骏神驹,却也被驱赶着最大力气奔走。 直到跑出了岳阳,才稍微不那么颠簸,苏锦带伤,他混混沌沌地感到肩上伤口发烫,扭过头去,声音细如蚊咛道:“热……” 唐青崖两手牵着缰绳,闻言立刻驱使马匹停下改为往前行走,自身则靠近了些,拿额头碰了碰苏锦的,又小心翼翼地撤回右手扒拉他肩头破了一块的布。 他镇定自若地下结论道:“你发烧了,伤口重新也重新裂开,须得上药才行。” 眼下荒郊野岭,又近夜色降临,周围连个可以借宿的农家也没有,遑论客栈驿馆了。唐青崖索性翻身下马,将苏锦也抱下来,埋怨道:“怎么这么沉……” 他惊讶地发现,这三个多月前初见时身量纤弱的小子,在长途跋涉、半是锦衣玉食半是餐风饮露的跋涉后,竟然已经和自己一样高了。 唐青崖心情复杂了片刻,坐到苏锦身前,想了想,警告道:“我对医术只懂皮毛,身上带了伤药。一会儿我以内力助你疗伤,化功散暂时还不发作,你应当还能运功……那叫步步生莲的心法,大约有所助益。” 苏锦听他的话听得不分明,浑噩中感觉有温热的手掌抵住了自己的掌心,一股微弱的真气输送进来,立时顺着经脉一路,小心翼翼地试探。四肢百骸顿时舒服得多,苏锦暗自调息,默念起了口诀。 他的心法练到五重纯属毫无预兆,日积月累,还未曾知晓到底如何运用,一股蛮力顺从本能地在他体内发不出去,只好横冲直撞。 经由对阵何常和杜若的两战,中间灵光乍现了一下,苏锦没来得及抓住,搞得后来呕血,伤了心腑。 夏夜凉风习习,露水颇重,又在郊外,他觉得冷,但丹田是暖的。这样冰火两重天地招架,苏锦试着去运功。 他如同一个人在迷雾中转悠许久,好容易发现了出路,却是横亘在面前的一座大山。要么有劈山之力,要么只得另觅出路。 “生莲”,谢凌教他的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他说世间万物因果轮回,黑白无界,人之初性本恶,需从旁引导,抑制恶性的方法并非堵塞而在疏通。 但他还没学会。 苏锦脑中白茫茫如同雪原,他身处其中,仔细回忆杜若那一刀是如何让自己回转而过。他转身,肩上一阵剧痛,而后积压着的恶意仿佛立时找到了溃散的出口,分担了他之前的纠结和苦难。 那时他如入无人之境,面临浩瀚东海,朝阳初升,礁石屹立。 于是寸辉出剑陡变,那片东海立时波涛翻涌,差点吞没神志将他狠狠地拖进漩涡。然而始终有一丝挂念,成了最后的护身符…… 苏锦在此时的冷热矛盾中,突然想起他无意中使出的、击退杜若的那一招,原本是刀法中划来,最是敦厚朴实,又因有波涛之势的凌霄第四式,“碣石”。 喉头又是血腥味弥漫,他猛然从意识中惊醒,以为自己还会呕血。但奇迹般地,那血腥味又平复了下去,苏锦睁开眼,终于清明,眼中最后一点血丝也消退下去,整个人充满疲态,仿佛下一刻就会栽倒。 然而他晃晃悠悠地行了一个小周天,终是自行平复。 苏锦想起程九歌给他的药,从行囊中掏出一枚清心丸咽下去。他这才有力气观察周遭,唐青崖寸步不离地守着,入了夜,他虽手掌与苏锦的相抵,但那上面却有了一些痕迹。 苏锦哑着嗓子道:“刚才……我……是不是差点又走火入魔了?” 唐青崖哼了一声道:“何止啊,你厉害得很,差点拧断了我的左手。” 他立刻愧疚起来,正要道歉,唐青崖站起来拉了他一把,明知故问地与他客气道:“好了吗?好了就赶路。带着你我是跑不掉了,离此处最近的一处唐门暗桩在江陵,我们去到那里再作打算,可好?” 他很少对苏锦用这样商量的语气,苏锦点点头,又看向了那匹马。 唐青崖正在挽缰绳。燕随云考虑妥当,此前便将他二人的行囊备好,只待出变故立时送他们走,本是以防万一,结果居然成了未卜先知。 苏锦轻声道:“唐青崖。” 那人头也不回:“喊我做什么,可别告诉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啊。我虽然那什么……有这个癖好,但不会把算盘打到你身上的。” 苏锦没理他的插科打诨,自顾自道:“你在一家客栈救的人,客栈外有一棵柳树。之后风雨兼程三天,同骑一匹马,他一哭你就哄,把人背在背上。后来你烦了,就把他扔在马上,自己牵着。等到了阳明,一句话也不说,交给了程九歌就走了。”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前言不搭后语,唐青崖又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立时注意到不妥之处。他唇角微微一翘:“你师叔跟你说的?” 苏锦道:“我自己记得。” 唐青崖垂眸道:“你发了高热,好不容易降下去,又不言不语……我以为你傻了,还以为你那个‘锦’字,是景色的景。” “所以那日……你认出来了。” “跟你说过吧,那是我第一次出任务,所以每个细节我都记忆犹新。你小时候和现在长得还挺像。”唐青崖长出一口气,转过身,双目灿若繁星,“走吧。” 苏锦直直地望向他:“那你为何不直接同我说?” 唐青崖哑然失笑:“说什么?‘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你小子赶紧给我当牛做马报恩’?不必,那个场景换做别人一样会救的。只是我确实以为你会……罢了,都过去了,记得就行。现在赶路要紧。” 没有想象中故人相见的涕泗横流,苏锦说出这番话,当时执念灰飞烟灭,竟也不觉得多么的事与愿违。 他应声过去,牵了牵马,却道:“我坐你身后。” 唐青崖:“你是在补偿我吗?哎呀,不用……” 话音未落,他感觉身体一轻,却是被这人大逆不道旱地拔葱,不得不死死地扒住马脖子,如他所愿地先上去了。接着苏锦坐好,绕过他身子牵过缰绳,口中一声呼哨,马儿即刻听令,往前奔去。 苏锦在意的事总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他很少在意他人的情绪,开口问起,唐青崖不由得僵硬了片刻。 他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笑?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么?” 唐青崖情不自禁地将笑意收了,身后的人功力恢复一些,面色依然灰败,却总算有了点血色,他埋头,正好瞥见两人破烂的袖口缠在一起。 他最终没有说是,也没有否认,低低道:“臭小子,好好地看路。” 江陵城边大江东流,唐青崖和苏锦抵达之时,正是一个晨出。 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守卫也严一些,最近夏秋之交,洪水的阴霾似乎一直笼罩在江陵城父母官的头顶。不知贵大人怎么想的,竟然一拍脑袋把宵禁管制得更严了。 站在城门口等了许久,苏锦牵马斜倚。唐青崖坐在护城河桥上,心不在焉地啃着半个硬成铁的烧饼,边吃还边抱怨:“叫花子准备的东西就是不靠谱,你看我这两天,整个人憔悴了一圈儿……” 他还穿着那日苏锦给买的青衣,只是边缘的花纹破损了,除了腰还尚且合适,其他地方不是短了,就是窄了。 唐青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用“没有衣服穿”为借口,愣是不换,就这么一直磨蹭到江陵城。他此刻将那本就短了许多的袖口又挽上去,素白中衣滚上一圈灰尘,比苏锦那身血迹斑斑好不到哪儿去。 啃着饼子的人想了想,又道:“这下真说咱们是丐帮来的也有人信了。” 这几日赶路,他们运气极好地没有遇到烽烟渡的人。唐青崖将他此前男扮女装在桃花坞极为憋屈三天说与苏锦听,他本只想找到叔父遗物,揭穿黑雀的真面目,结果歪打正着,还发现了桃花坞藏着一屋子的唐门火器。 霹雳堂时常与外人做交易,但凡是唐门出品,凭条信证一应俱全,好让内府查明去处。唐青崖在那一屋子火器中搜索良久,并未发现这类物事,又潜行到彩凤阁搜寻了整整三天,也一无所获。 这就很不符合江湖规矩,也不大像黑雀做人的风格。他此处到暗桩,一是为了苏锦解毒疗伤,二则是探查火器来源。 二人等到城门打开之时,总算收敛了一身形销骨立的狼狈。 到了江陵,唐青崖便熟门熟路起来,他领着苏锦绕过七窄八弯的巷子,停在一处低调的小院前。那院门虚掩,叩门环上吊着一颗铃铛。 唐青崖却不去碰那铃铛,转而抽出苏锦的长剑,悄无声息地伸进虚掩的门缝,挑断了一根几不可见的丝线。 院内传来几声清脆的、模仿鸟鸣的声音。只听得一声悠长的“嘎吱”后,院门蓦然开了,一个黑衣人站在门后。 见了唐青崖的面容,他露出的一双眼写满惊愕:“少主?怎么如此狼狈?这位是……?” 唐青崖大手一挥将行囊扔给他怀里:“废话少说,给我弄点吃的,再拿一壶茶。又累又饿一顿奔波,你看我这样,像不像丐帮的?” 黑衣人见他没事,眼弯成了月牙:“少主真会开玩笑。” 他抬脚往里走,侧头对苏锦道:“这是阿寅,此间管事的。对了,这几日只有我一个人来过暗桩吗?洞庭那边不安稳,江陵应该也有消息。还有,此间有药堂的大夫驻守吗?我有一事——” 北风其凉_25 尚未说完,从屋内走出一个高大男子,他身着黑衣,五官虽然英俊不凡但面容冷峻,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唐青崖见了他,立时嚣张跋扈下去了一大半,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大师兄,您也在。” 苏锦强压住惊恐的心情,无比崇敬地看了那大师兄一眼,只觉得能让唐青崖露出这种神色、甚至换了称呼,一定非比寻常。 那大师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不理他,目光落在苏锦身上,觉得这人长得清秀好看,一准又是个小白脸。这念头冒出来,他便带了点审视,却看出不对劲。苏锦面色灰败,手中提了把剑,没什么力气地撑着地面。 被那双眼睛直视,苏锦有些不舒服地垂眸不语,便听到他断定: “他中了化功散,你带他过来求解药?唐青崖,你还把本门规矩放在眼里吗?” ☆、第十九章 唐门这一代大师兄双字玄翊,自小心思缜密,过分早熟,研习各类功夫都十分用功。因为过于出类拔萃,而立之年执掌四堂中最为重要的锁魂堂,不仅为门中诸位长老所倚重,也深受师弟师妹们的敬畏,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此刻,这位人才屈尊降贵地从一大堆药丸药膏中挑挑拣拣,最终找出一个玉瓶扔给唐青崖,口气平常仿佛只是随便一提道:“化功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找到的,这位小兄弟修为不浅,怎么,一时不察为何人所害啊?” 唐青崖收起此前的所有跳脱轻狂,将玉瓶攒在手心,恭顺道:“今次完成宣城的任务之后,辗转去了洞庭想找桃花坞杜若。她毁了叔父的名誉,我不能让她血偿,却总要沉冤昭雪。苏锦……他为杜若所害。” 那唐玄翊哼了一声,语气波澜不惊,但却让人不寒而栗:“少主还是如此喜欢掺和旁人的家务事。” 唐青崖心中不忿,欲言又止:“叔父不是旁人——”被那沉静冰冷的目光径直扫过,立时强压下去,垂眼道:“是,我知错了。” 唐玄翊道:“他日回到内府,自己去领罚。我早说过,不会因为你是门主之子就从轻发落,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 唐青崖好似全不意外道:“晓得了。大师兄何故来江陵?” “门主差我去给齐家送点东西,那边家主今年新继任,很快一年一度中秋佳节,按例是要交好的。如今事毕要回去,路过江陵歇息一夜,今晨就启程,你却过来了,仔细一想,少主如今能独当一面,实在令人欣慰。” 唐青崖自行忽略了他十年如一日的阴阳怪气,兀自道:“这次去桃花坞,按规矩是要示上,但我却发现了不妥——有一屋子的霹雳堂火器,并未查寻到凭条物证,事有蹊跷,不敢妄自决定,故而到暗桩细细询问。” 唐玄翊看他的目光立时有些复杂,而他并未多言,只道:“我立刻修书一封给白羽,他是霹雳堂堂主,容他好生整顿便是。” “……好,多谢大师兄。” 见他掌心的玉瓶,唐玄翊脸色稍微松快,语气也不再僵硬:“罢了,这次的事因你忧心叔父当年,大庭广众之下冒犯黑雀夫人虽有不妥,出发点到底是为了本门。届时我向刑堂打个招呼,看能免则免吧。” 听他言外之意是要放过自己,唐青崖立时得寸进尺:“刑堂师兄的戒尺打得太疼了——大师兄,你就饶了我这次吧?” 唐玄翊嘴角轻轻地上挑,他不常表露愉悦,看上去颇有些阎王笑的感觉:“难得你求我,那便饶你一次,下不为例。快去给那小兄弟解毒吧,勿要拖延。” 他这才想起被阿寅送到客房安顿的苏锦,颔首应完,即刻转身要走。 唐玄翊又道:“阿青,你什么时候带那人回门中?” 被误会了第二次,唐青崖无可奈何道:“师兄,只是路上偶遇投缘,非我良人,何必耽误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不用苦苦追问。” 唐青崖说完这句似是而非的话,跑得飞快,拐个弯便不见了。他没看到唐玄翊在他的身影消失后蓦然收敛了稍微柔和的表情,顿时又回归石头般硬邦邦的不动声色。 唐青崖拐出药室的转角,蓦然停下,小心翼翼地拔开塞子嗅了嗅。 他倒不担心唐玄翊在这上面做了手脚,但谨慎一些总是没错。自从确认了苏锦就是当年那个总哭个不停的小孩儿,唐青崖莫名地感到更加亲切,言语间颇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因而不自禁地想对他好。 况且化功散实在事出有因。 唐青崖思及此处,掌心的玉瓶被捏紧了。 阿寅将苏锦安置在客房,江陵暗桩规模又比其他几处大得多,四通八达的通衢之地。唐青崖走过小院时瞥见当中习武木桩与烧得通红的锅炉,随口问道: “做了什么好玩儿的?” 阿寅蹲在旁边烧火,额上一片细密汗珠:“少主哪里话,这是堂主要的东西。” 唐青崖挑起一边眉毛,好奇地走过去,却见正是那日他临时用以退敌的铁莲子模型。他不怕烫似的,赤手空拳地伸下去捞出一枚,仔细打量,见到上面篆刻的“攻玉”二字,皱起了眉:“大师兄要你做的?” 阿寅天生一双笑眼,毫无戒心道:“堂主说这铁莲子还需改进,就不劳动少主了,他写了个方案让我看着改。” 当日他刚做好,拿给唐玄翊观摩,对方哂道“不务正业”。如今饶是唐青崖素来不喜争功,此时也感到有些膈应。他将那铁莲子抛回去,顺手拍了阿寅的肩膀:“好好干,我去看看苏锦。” 走出两步,他又回身道:“我那木鸽子,是不是门内也有一只?” 阿寅道:“是啊,上回堂主刚借用过。” 唐青崖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得体笑容,一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再没说什么,转过身后那点笑容彻底没了。 暂且安顿苏锦的客房陈设简单,色调活像个灵堂,叫人看了十分不舒服。 唐青崖推门进来之时,映入眼帘的直接一片惨白床幔。他皱眉道:“怎么搞的,阿寅越来越不会做事,这间客房平时没有人住,他是欠收拾了!” 苏锦坐于桌边,托腮凝思,听了他这话,道:“不碍事,你大师兄训你了吗?” 唐青崖奇道:“他会如何训我?” 苏锦示意他周身,道:“你说当年被他打了五十下戒尺,卧床半个月才能下地走走。” 那人不曾露出讶异神情,手中捂了一路的玉瓶递过去,安静道:“解药,我方才查过,应该没有问题,你可放下心来。这地方实在不是住人的,服完药稍作调息,等毒解了,去我的厢房歇息吧。” 苏锦微微皱眉,见他如此,唐青崖道:“房间有忌讳,你听我的便是。” 玉瓶中的药丸只有一枚,苏锦服下,稍微运功,立时感觉通体舒畅,与之前虽无大碍却始终郁结的无奈大相径庭。 天光大亮,唐青崖却困了。他将苏锦领到自己厢房当中,果然与之前那处客房大不相同,即便没有任何奢华的陈设,但各种必需用具一应俱全,床也平白无故地大上许多,新铺上的被褥干净柔软。 他往床上一栽,梦呓般嘱咐道:“你随便去哪儿都行,天黑之前回来。院中的暗器兵刃别乱动,要不想出去,就和阿寅玩玩。” 数落完这些,唐青崖仿佛终于交代了后事,立时双眼一闭,睡死过去。 一路照顾苏锦,又连夜奔波,他基本没有合过眼,强撑着精神应付完唐玄翊,此时总算得了片刻安宁。 见唐青崖睡得沉,苏锦在床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唐门解药果然神奇,他只服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感觉大好。只是化功散这类秘药,向来只存在于典籍之中,杜若从何处得来,唐青崖又得以一眼认出——便是燕随云这类见多识广,常年刀口上讨生活的人物,也差点因为认错给他误服了解药。 想必也和唐门有点关系。他以前单纯,如今却变得有些爱多想,凡事硬是多长了好几个心眼,千回百转的,一些不那么显而易见的事也能猜透。 窗外鸟鸣婉转,苏锦伸手将旁边的被子拉过,俯身给唐青崖盖上。他喝了口茶,正要去窗边将天光一并隔绝,免得扰人清梦,却狠狠地被吓了一跳。 一张惨白的人脸与他对上,苏锦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易已出鞘两寸。 那人脸不动,他仔细一看,才发现只是一个类似傀儡的假人,颊上两团胭脂仿佛信手而为,双目圆睁,仿佛在笑,看久了实在觉得瘆得慌,材质既非纸糊,也不像铁打,轻飘飘地立在窗边,表情诡异活像偷窥。 苏锦与它面面相觑许久,终是从惨白的面皮下看出是个木人。 将这样一个玩意儿摆在房内,唐青崖这到底是什么恶趣味……这么想着,苏锦伸手要去戳那两团胭脂,手指方才触到冰冷的表面,他即刻收回,精准无误地夹住了一根银针。 傀儡依旧诡异地咧着嘴睁着眼,苏锦低头观察掌心的针尖,又见那傀儡周身遍布奇怪的开关,他突然低低地笑了一下。 唐青崖将它放在此处,竟是防止有人夜袭么? 苏锦最终没有出去,他抬了个凳子,坐在傀儡旁边,和它一起尽职尽责地守着熟睡的唐青崖。中途他想研究一下这傀儡身上究竟有多少机关,手甫一伸出,险些被刺成了筛子,对方六亲不认,藏满了暗器。 等唐青崖睡饱了起来,见到的便是一人一傀儡在窗边两厢较劲的场面。他揉了揉眼睛,正好看到苏锦毛手毛脚地去碰那傀儡一只胳膊。 关心则乱到底超过了看戏的愉快,唐青崖慌忙道:“别动那里!” 北风其凉_26 苏锦很听话地停了,扭过半边侧脸问他:“做什么的?” 唐青崖打了个哈欠道:“碰到关节小臂即刻脱落,里面藏着半把匕首,锐利无比还喂了毒,被刺一下你小命堪忧。” 苏锦道:“这么神奇?这是你做的?” 立时表情就得意起来:“对啊,这是十二,前面的全都淘汰了,它用了一年多,暂且没出过故障,但带着走路也麻烦,故而一直放在江陵。诶,你绕到它背后有两个小机关,按上面那个,再去摸就没有暗器到处飞了。” 苏锦:“那若是按了下面那个呢?” 唐青崖:“暗器也不会到处飞,可它的关节就全动起来,张牙舞爪地要把你撕碎了。” 苏锦心有余悸,赶紧按他说的做了,戳完之后,果真没有任何动静,除却笑容依然看得人汗毛倒竖,再没有别的危险之处。 唐青崖望了望窗外,日头不再高悬,问道:“你就没出去走过?” 苏锦摇摇头,指着十二道:“和它玩挺有意思的。” 唐青崖无不敬畏地拉起他的手:“壮士啊,我都不敢和它玩,里头尽是些暗器毒物,又不留情面,一旦被扎到可不是一两天能够痊愈的……你玩了一整天?” “并未都在玩,也揣摩剑谱,顺便想了想师父的事。” 唐青崖瘪嘴道:“又是师父……那你想到什么?” 苏锦没听出他话语中些许不对劲,自顾自道:“我记得,按照你们所言,杜若丈夫惨遭杀害那年,师父的确犯下了一桩十几条人命的大案。可他出身大内,后来不声不响的这案子就没人查了……对了,他当年为何遁入草莽,你知情吗?” 唐青崖道:“坊间传闻是被当今厌弃了。但从父亲那边听来的闲话,仿佛是谢前辈有意要离开皇宫,请辞之时还闹得满城风雨,把小皇帝气得够呛,后来被强行压下,说他被赶走,算是终结民间沸沸扬扬的谣言吧。” “可你用脑子想想,师父当年风华正茂,又武艺高强,他执意要走,那位如何拦得住?只是我自认师父并非那样淡泊名利之人,他再身不由己,也不至于当了十年的暗卫统领、正当盛年请辞。” 唐青崖看他的眼神意味深长:“胆子好大啊苏锦,怀疑到你师父头上?” 苏锦不理他,道:“就算离了大内,他却并未归隐,而是借由群英会再次出山,天下闻名——试问真的只想离开皇宫,他还会如此嚣张吗?” 唐青崖:“……” 苏锦继续道:“说来也奇怪,照你父亲所言,师父是自行请辞,当权的这位曾经多次挽留他,那为何他再次名声大噪之后,皇城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么看,反倒像他们为了做一场戏,其中必定有内情。” 他没有追问这场戏是什么,用心想便知,是在圆“谢凌为天子厌弃”的谎。 倘若不是他自己要走,而是皇城故意放虎归山、里应外合呢?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苏锦眼角一跳,他思虑过多终于有点疲倦。 这场绵延了数十年,惹得江湖中人心惶惶的大戏,核心大约仍然是步步生莲。苏锦脑海中慌忙蹿过一堆心法字句,却仍然乱麻一般无从下手。 唐青崖见他脸色不好,又在认真思考什么的模样,探手在苏锦头上扇了一下:“你休息会儿吧,别动脑子了。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的事,顺其自然就好。起码烽烟渡想得还挺单纯,只想要剑谱。” “知道心法的人不多。”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唐青崖说完,双手一把抄在苏锦腋下,把他从临窗的凳上搂起来,不由分说地按在床沿,顺手在肩上一推,将人三两下地制服了。 手指毫不留情地一点苏锦眉间,放轻了声音,近乎有些像哄小孩的语气了,口中喃喃道:“睡吧……我给你弄点吃的去。” 苏锦当真依言合了眼,手指不安地攒住被角。 他在床边静默地站了许久,直到那人的手指松了力度,呼吸也渐趋平稳,这才背过身出门。他面无表情,唇角淡漠地下撇,整张脸像极了幼时冷清无畏的模样。 走出门去,唐青崖喊住院中恰好路过的人,声音低沉沉的:“阿寅,你手上端的那是什么,别不是想送往客房去给苏锦吃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支线~ ☆、第二十章 骤然被喊住,阿寅却很有唐门中人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温良恭俭让的神情几乎让唐青崖差点信了是自己太过多疑。 他转向唐青崖道:“少主,客房那边一天没吃,我过去看看。” 唐青崖朝他勾勾手指,语气平淡道:“拿过来,我也饿了,先给我吃一口。” 阿寅不慌不忙,将端着的羹汤送到唐青崖面前,轻声细语道:“刚出锅不久,少主小心烫。”那羹汤虽然看着清淡,闻着却挺勾人食欲。 唐青崖冷笑一声,状似活动袖口般,突然从不知哪儿抽出一根细细的银针,轻描淡写地没入汤碗,片刻后抽出来,针尖全黑了,还隐约有腐朽的前兆。 他连个把银针展示在凶手面前的过程都没有,径直扔在地上,还拿脚碾了碾,仍旧毫无起伏地以一种念经的口吻道: “你在攻玉堂,我没有亏待过你。去到锁魂堂之后,如何受大师兄的差遣,我也管不着。不过阿寅,什么时候你觉得,我带回来的人也可以随便拿捏了?” 对方缄口不言,唐青崖又道:“倘若我真随便一问,饿了要吃呢?” 阿寅木然道:“少主误食自有解药双手奉上,只是苏公子并非本门中人,化功散的秘密被他知道,会对少主不利。” 唐青崖却笑了:“哦,如此说来,你替我考虑周全,倒显得我小心眼了。” 阿寅什么也没说,唐青崖将羹汤端平观察片刻,道: “铁莲子的图纸我只给大师兄看过一眼,他记忆力不至于超群,如何能把所谓修改意见给你?总不会是图纸自己飞到了他眼皮底下吧——我对下属不长心眼,只是生平最恨背叛,你明知这一点,仍旧做了自己的决定。严刑逼供和发落下属这种事,我没什么经验——明日起自己回蜀中刑堂领罚吧,你若不想去,过段日子自会替你陈明来龙去脉,到时什么下场,你很清楚。” 他说得平常,仿佛只是在聊些换岗的简单小事。言毕之后,羹汤全被唐青崖泼在地上,他把空碗还回去,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夕照黄昏,唐青崖见东厢房始终紧闭,料想唐玄翊不会在此多待。 阿寅依言离开,他稍微弓起的脊背仿佛和年少时没有区别。唐青崖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肩上酸痛无力。 他转身欲去厨房,却看到了苏锦立在门边,形状优美、微微下垂的眼角尽是低落。 唐青崖没来由地一阵心软,刚要出声,苏锦突兀道:“你们俩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化功散到底有什么秘密?” 此时院内再无旁人,烧得通红的锅炉也冷却下来,整个陈设冰冷冷的。唐青崖做了个手势,请他去院内。 除却进门处,东西北共有三间厢房,唐青崖住西厢,而西北处另有一间像极了柴房的小屋,白日尚且不觉得,此时日落,显出几分鬼气森森。 唐青崖请他在院内坐了,信手拈来似的抽出一个纸包扔在桌上,道:“这就是化功散,本门不外传的秘药。最开始只有门中发落犯了大错的弟子才用,此前药堂那桩叛逃的大案中跟着流落江湖,到底为什么辗转到了杜若手中,我也不清楚。” 苏锦拆开那纸包,平淡无奇的白色粉末,甚至有一股女子身上很常见的清香,他道:“你不会害我。” 唐青崖道:“我也很好奇,你为何会三番五次地与唐门扯上关系。” 临安小院中的黑衣人,号称“锁魂堂”的弃子,还有这秘药、桃花坞里莫名出现的火器,仿佛一切都意图所指—— 苏锦思虑片刻,道:“化功散在唐门是禁物吗?或是每年会制出多少,有登记造册吗?” 他几句话让唐青崖茅塞顿开,但只是一瞬,他又迅速地蔫儿了:“唐门刚交到我父亲手上时,他是不让药堂再制化功散的,现在的确控制数量……可我就算回去查了,也改不了大师兄德高望重、只手遮天的局面。” 苏锦奇道:“下一任门主难道不是你?” 唐青崖闻言露出个讥讽的神情:“又不是土皇帝,还搞世袭?门中规矩举贤任能,我不过是个天分高些的本家弟子。何况如今四堂错综复杂,攻玉堂处最末流,尚且置身事外,父亲不让我蹚浑水,才把我赶出来。” 有家不能回,有一身抱负不能施展。 各人皆有各人的苦处,苏锦蓦然想到燕行风所言,“你非唐青崖,不懂他的难处”。这人平素没心没肺的聒噪,可只言片语,竟是透出不足为外人道的艰涩,他出身好,样貌好,功夫也不差,似乎处处都很拿得出手,但分明又处处被压了一头。 被压得喘不过气了,于是逃到江湖中,自欺欺人地以为潇洒。当不了顶尖的刺客,言下之意又无法子承父业,如此放浪形骸,只是徒劳的慰藉。 他单手托腮,收起一身的愁云惨淡,轻快道:“不说这些了,一天没吃东西,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北风其凉_27 言罢留苏锦独自在院中,面前一包化功散。他起身离去,苏锦坐在原处不曾挪窝,扭过头时能看见西厢窗边那只傀儡,大约与它斗争了大半天,此时远远地望过去,竟然觉得它的笑脸诡异得十分可爱。 唐青崖不一会儿就从厨房回来了,端了个碗,放在苏锦面前。他的指尖被烫得通红,飞快地捏了捏自己耳朵,对苏锦道:“快尝尝!” 面的滋味其实不太好,少盐缺味,尚可饱腹而已。苏锦筷子一动,戳到碗底卧着的一只荷包蛋,愕然须臾,嘴角轻轻地弯了。 “很好吃。” “是吗?头一次下厨,你可不要诓我。”唐青崖坐在他旁边笑,猝不及防抢了苏锦的筷子吃一口,挫败道,“分明就不好吃!你这人怎么撒谎?” 苏锦道:“我觉得好吃,你不要再抢了。” 他说话时语气恳切无比,眼中映出最后一缕夕照,竟是流光溢彩,分外好看。 唐青崖一愣,手中力道松了,立时被苏锦把筷子夺了回去。那人埋头吃面的样子似乎这碗寡淡的面疙瘩当真举世无双,偶尔一抬眼对上唐青崖的目光,只弯弯地朝他无声笑,露出了少年人尚未褪去的青涩单纯模样。 在这一刻,唐青崖那颗许久未能因为任何人或事而动荡的心,突然狠狠地抽动,叫他脑中一片空白,四肢短暂地虚浮。 院中唯一的杨树上,两只灰不溜秋的麻雀正靠在一起,把头埋在翅膀底下,迎接即将到来的漫长黑夜。 那日晚间,苏锦硬是被唐青崖留在了厢房。对于为何不让他去睡客房的疑问,唐青崖这才说出真相:“那个房间一向给‘客人’住,多半活不过夜。” 苏锦道:“是你们害的人?” 这次却有了愧疚,唐青崖道:“原本我们的规矩,不会将人往暗桩带。若是带回来过夜的,十有八|九都不怀好意。于是时间久了就在院中备下一间屋子,届时自有人去处理掉,情报到手便可。” 苏锦险些被唐玄翊当成这种人了,唐青崖心有余悸地暗道,“好在没有告诉他苏锦便是将整个洞庭搅得鸡犬不宁的罪魁祸首。” 他虽说得委婉,苏锦也能猜个大概这其中是旁人的潜规则,故而没有多问。 只是夜里躺在一处,唐青崖以前睡的都是地板,今日不知怎么想的,一言不发挤上了床,还在他旁边躺得心安理得。 头次与人同床共枕,总归哪里别扭。苏锦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闭着眼却一直很清醒,觉得自己和床板挨着的地方都沉入地下,而另一半却轻描淡写地浮上九重天外,整个人十分矛盾地拧巴着,一直半梦半醒。 到了后半夜总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身边的人却一下子翻了个身。 唐青崖默不作声用额头抵住苏锦的后颈,眼睛眨了眨,回味了片刻心头那点悸动,认命地发现并非空穴来风。 翌日听到拍门声,苏锦坐起时,身侧已经空落落的了。他疑惑地下床,看见唐青崖正披着一件外衫,衣冠不整地朝门口走去。 清晨太阳尚未升起,还有些入骨冷意。苏锦留恋万分地看了一眼温暖的床褥,没能忍住诱惑,最终意志力薄弱地又缩了进去。他舒服地伸展开手脚,枕上留着和唐青崖襟袖间如出一辙的好闻味道,仿佛能安神。 苏锦沉浸在梦与现实的交界,正要沉沉地堕进去,猛然听到一声大喊: “唐青崖!你把我师弟怎么了!” 这声音太过熟悉,他立刻惊醒,映入眼帘的却是许久不见的秦无端,一掌朝唐青崖拍去:“连我师弟你都敢下手!” 唐青崖侧身躲过,即刻抓过旁边一个人来挡,自己缩到人家背后,探出一个脑袋申辩:“我没有,你冷静!” 苏锦抱着被子坐在原地,双眼迷糊,似是从未见过秦无端暴怒,还有些兴致盎然。他正要开口劝诫,被唐青崖拖去做挡箭牌的那人一个箭步踏到床边,苏锦一见他,登时彻底清醒了,惊讶道:“小师叔?” 程九歌拉过他露在外面的一只手腕,把脉后面色立刻黑了好几层,厉声道:“趴好。” 苏锦满肚子的疑问没能问出,先规规矩矩地趴下了。 打架的两人立时也停了,秦无端问道:“听说你在洞庭和黑无常大打出手,甚至还占了上风,后来却被杜若弄得伤势加重呕了血,怎么回事?这人没有出手助你吗?对了,这小子从不和相好儿之外的人同睡,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他立时抛出了许多疑问,苏锦不知该回答哪一个,程九歌剥了苏锦的衣裳,替他转向秦无端:“闭嘴。” 这一句果然奏效,秦无端立时噤若寒蝉,把扇子一展,装模作样地摇。唐青崖则事不关己道:“我去给你们倒杯茶。” 程九歌略一点头,不由分说地动手把苏锦扎成了一只刺猬。 唐青崖乖巧地奉上茶,时机正好地问道:“他没事吧?” “此前伤的全都淤积着,后来大约中过毒,整个人刚好‘百废待兴’。”程九歌转向苏锦,数落道,“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人,便是争一口气也要量力而为。你那功法原本就是踩在刀刃上,凶险万分,稍有差池小命难保。有了内伤不及时治疗,还拖这么些时日……我看你是急着找死!” 唐青崖自己是个三脚猫的大夫,看不出所以然来,此时听程九歌这么一说,立刻检讨道:“一路从岳阳赶路来的,实在没有时间。” 程九歌还有什么要说,生生地忍下,到一旁唉声叹气去了。 苏锦趴在床上,百无聊赖,总算有了开口的契机:“师叔师兄,你们不是去乐清了吗?怎么突然出现在江陵?” 原来那日他们与苏锦分道扬镳后一路南下,路过临安之时,秦无端带程九歌去到此前撤离时存放物件的临时地点。 他在离开临安的那一夜通宵未眠,给苏锦留下那幅画之后,秦无端将小院中武学典籍、孤本医书和珍贵的丹青画卷都挪到自己以化名购下的一处房产中,随后再连夜回会稽去了。那幅画中大有乾坤,本是他随手而作,薛沉的信里多次提到了“雁荡”的字样,秦无端放心不下,始终惦记。 彻底安置好了临安的一切,二人方才启程去乐清。浙南一带奇山峻岭,本是山匪横行,而后烽烟渡一家独大,竟成了个有组织有纪律的土匪窝。 然后秦无端不负众望地被抓了,他自导自演了一出戏。 烽烟渡现在的帮主就是个成事不足的吉祥物,大小事宜都由两名护法决定,俨然已经成了个空架子。那时正逢左护法何常前去洞庭参加桃花坞的寿宴,右护法方知虽犹在总舵,但他不知为何没有插手此事。 秦无端被关了几天,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守卫嘴里套出了不少话。而后程九歌里应外合,在烽烟渡放了一把火,救了他出来。 “本来呢,我们是打算回会稽的,路上听闻了你在桃花坞的‘盛况’,决定改道去岳阳。刚翻出雁湖,被追杀的人堵住了。”秦无端的语气活像个说书人,折扇在手中一收,语气曲折道,“你猜来者是谁?正是销声匿迹的右护法,方知。” 苏锦还没开口,唐青崖在他背后阴阳怪气道:“方知没一刀砍死你啊?” 秦无端回身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他使左手剑不会用刀。你别说,我和小师叔两个加起来差不多能和方知一战,但他带了十几个烽烟渡的高手,两边剑拔弩张,他居然让他的人都走了。” “哦,这倒有些蹊跷了……” “更蹊跷的是,方知把我们放了。”秦无端摊开手,“佯装战败,好回去交差——唐青崖,他和你有交情吗?” 唐青崖摇头道:“不认识他,也没交过手。我猜他是看上你了。” 秦无端“呸”了他一声,觉得此事无解了,改为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递给唐青崖:“那这个呢,你总认识了吧。” 他接过来,正是一枚唐门中人最常用的霹雳弹。 秦无端道:“从烽烟渡逃跑时,我在其中一间小屋子里见到的。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好几个箱子,打开来看都是这类火器。我想起你说的,心道大约是唐门的玩意儿,可又没见着凭条,就顺便拿了一个……青崖,怎么了?” 仿佛天塌了都无所谓的人此时面色一沉,他定定地凝视掌心中指节大小的霹雳弹,说不出的阴鸷。 ☆、第二十一章 秦无端和唐青崖交好很有一段时日。二人自从在华山一见如故,发现彼此都是中意山川美景的人,立时无话不谈,分道扬镳后偶尔遇见了会一起喝杯酒。 他们两个一是阳明洞天掌门的徒弟,一是唐门如今的少主,身份相当,又因喜欢游山玩水,常年不着家,显得分外投机。 只是唐青崖酒量不如秦无端,有次喝多了,把唐门在江陵有个暗桩的事唠嗑出去,秦无端这人天赋异禀,听过便记在心上。而后和程九歌改道岳阳的时候,想起苏锦提过他,灵机一动,到了江陵要找唐青崖。 人是在的,还意外收获了受伤的苏锦。两方一番合计之后,秦无端这才知道桃花坞那堆破事里,唐青崖搅的浑水也不少。 “所以你的意思是,桃花坞和烽烟渡,一定在密谋什么?” 唐青崖听了他的总结,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恐怕这其中我那掌管霹雳堂的三师兄玩忽职守,不然就是也分了一杯羹。否则霹雳堂的火器怎么会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却又数量众多地出现在两个地方。我看那数量,也不是一两次攒得齐的,这样大的事我却从未耳闻,不得不忘坏的方向想。。” 秦无端听了他们在桃花坞的经历,他对唐门内斗毫不知情,只道:“或许事出有因,也有可能是你误会了。” 唐青崖不置可否,把玩着那枚霹雳弹,若有所思。 那一边,秦无端却又与苏锦侃侃而谈,他问了苏锦一些何常的武学套路、用何兵刃,对方一一作答后,脸上表情精彩纷呈。 北风其凉_28 “如此说来,当日杀了薛沉的应当就是他。”秦无端疑惑道,“但何常连你都无法取胜,纵然你心法诡异,短时间功力大增,到底比不上薛沉的修为,他又怎会在师兄身上赢得这么彻底……” 他们两边交换情报之时,程九歌从外面熬了汤药,黑着一张脸端进来,把苏锦身上的银针拔了,再递给他:“喝光。” 那汤药色泽醇正,一看便是这人公报私仇加多了黄连,闻着都令人退避三舍。苏锦立刻露出了可怜又为难的表情,程九歌一见,加重语气道:“不许剩。” 看戏的唐青崖乐了:“原来阿锦怕苦!” 苏锦一张脸皱得活像九十岁的老人,他大义凛然地接过碗,用一种随时准备牺牲的前线将士的姿势仰起脸喝药。整个过程极其痛苦,端汤药的手指节绷得泛白,眼角轻轻抽动,好不容易喝完,苦得眼中涌起一片泪花,几乎就要哭了。 程九歌无情道:“一天喝三次,你现在好好静养。” 说完这话,他拿过空碗,目光如炬地盯着苏锦把最后一口咽下去,方才转身离开,一袭白衣飘逸极了。秦无端借口药味难闻,捂着鼻子也走得飞快。 苏锦表情精彩纷呈,他感觉舌根仿佛都泛着苦,整个人五脏六腑被药汁浸透了似的难受,静静地在床上坐着,沉浸在无尽的恶心里。 突然一只手伸过,在他眼底展开来,掌心躺着一颗包装拙劣、一看就不怎么好吃的糖。 唐青崖凑过来对他笑:“给你,昨天顺路买的。” 记忆中唐青崖从不吃甜食,某次被他哄着吃了颗话梅脯,一回到客栈就吐了。但他看到小摊上的糖果惦记着,用途不言而喻,就像那碗卧着荷包蛋的面条。 苏锦接过塞进嘴里,那味道的确很一般,只有一个甜字。甜得几乎能黏掉牙,他含在嘴里,腮帮子立时鼓起来一块。 唐青崖戳了戳那里,半是埋怨半是叮嘱道:“下次可不许逞强了,我不是大夫,看不出你的好赖,只晓得人还能走就没大碍。这边阿寅被我遣走,剩下一堆事要处理,我把你师兄和师叔安顿了,不用担心。” 苏锦的嘴唇动了动,顾左右而言他道:“其实我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只是大约的确修炼法子不当,伤了经脉。” 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如今却不可查了。 “唔,关于‘步步生莲’我倒是知道一些。”唐青崖在床边坐下,摆出长谈姿态道,“传自立国时期的一名青城派高手,但那人貌似不太被本门待见,后来就消失了,留下一卷奇书……我猜应该就是《步步生莲》,这功法练的人少,又基本都是大内高手,于是越传越邪乎,就成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同归于尽了。不过其中蕴含的尽是道家阴阳论,至今青城派的独门轻功都叫‘莲生步’。”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与他所想有点相似,苏锦道:“你当真什么都清楚?” 唐青崖笑道:“搞情报久了,百家杂论都晓得一些,但只摸到皮毛。无奈唐门与青城派实在是两厢厌弃,否则我还能帮你——你经脉似乎异于常人,天生是个习武的苗子,否则也不至于如此重伤之下还活得好好的。” 苏锦唇角翘起来,眼角弯成了月牙,朗声道:“你的意思是,追本溯源,我可以上青城山求解?” 唐青崖被他的样子逗得心旌一动,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苏锦的头发:“等你大好再说。此次伤得太重,现下你师兄也在,他自会有所助益。” 嘴里含着的糖化开,总算冲淡了苦味。 苏锦的内伤养了足足一个月,期间秦无端在江陵城中四处吃喝玩乐,每日一身酒气地回到客栈,必定被程九歌打出门去。 而唐青崖好似一夜之间突然找回了“正形”,闷在暗桩当中一呆就是一整天。他偶尔出门,去的也只是唐门在此间设立的一处古董商铺,之时做了易容,同掌柜以普通客人的身份相处,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锦养伤用的是他的房间,而他大逆不道地拆了东厢的门登堂入室。二人自从那天一颗糖之后,关系仿佛变得更好了。 他被勒令不得出门走动,每天困在房中研习剑谱,默写了一本心法重头参悟。 从前心如白纸,可信笔涂鸦,五重心法练得顺畅无比;如今初窥江湖,有了杂念,再次自第一个字伊始,又发现别有乾坤。 七情六欲不可根除,他到底做不到止水之境。 江陵四季分明,深秋时节,水位变低。苏锦得令终于可以出门走走,沿江吹了半日冷风,坐观金乌西沉,方才启程回到住处。 他每天被灌三次药,如今觉得身上都被熏染出了苦味,踏进门时本揣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回去喝药,却只看到唐青崖。 对方坐在院中,月上柳梢,他向苏锦招招手:“过来。” 正中间的桌案上摆了一个酒壶,酒杯亦只有一只。苏锦落座后,唐青崖给他推过来个碗,低头一看,又是面条。 不过闻着却比那一日的寡淡更让人胃口大开,面条也细了不少,上头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撒上几颗碧绿葱花。 苏锦没动筷子,问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怎么突然吃这个?” 唐青崖指了指苍穹,正是皓月当空,晴夜无云。他仿佛卸下了过去一个月里所有的沉重背负,轻松道:“小傻子,今天是中秋。你师叔说,也是你的生辰。” 他说得温柔体贴,苏锦却无言了。 因自己幼时走失,生辰具体哪一日不可查证,庄白英便说,“既然记得在秋天,不如选个八月十五的好时候。”这才定下来。过去十二年在会稽山上,每逢中秋,谢凌总会外出,庄白英便将他接去阳明峰,陪他看一夜的月亮。 “今日你师叔过来熬药,我突然想起了庄前辈的剑也在此处,记得你说他自小依赖庄前辈,便取来给他。”唐青崖自斟自饮,“他见了那剑,失魂落魄片刻,带着走了——你晚上的药也不用喝了。” 苏锦道:“托付给小师叔再好不过,也谢谢你。” 唐青崖示意那碗面:“再不吃就凉了,我特意找此间唐家当铺的老板娘学的做法,应当比之前那碗好吃。” 苏锦心念一动,喉头发紧道:“你……你之前就是在学这个吗?” 唐青崖笑着点点头,那双星目向来都非常亮,从一开始便吸引了苏锦。此时千里共婵娟,皓月高悬,长寿面入口,分明十分清淡,可他却觉得胜过望江楼的芙蓉酥、洞庭的莲子羹还有一切五花八门的珍馐。 唐青崖的手指点了点桌面,道:“及冠就是大人了。可惜我二十那年正在服丧,又整天在外,四处奔波,过的刀口舔血的日子。后来回了家,父亲说了一句‘你去攻玉堂吧’,只字不提生辰,更没有行过——也不知道怎么行冠礼。” “服丧?” “母亲病逝了。”唐青崖说完,见对方一瞬间尴尬的神色,反过来去开解他道,“没事,好几年了,生老病死而已,我早不觉得有什么。” 唐青崖生辰在十月初八,他记得那年自己及冠,接到的第一个通知便是去夔州。唐门的生意遍布天下,只要有钱便可以接。待到他一身血地从夔州狼狈回到蜀中的时候,却又听见了母亲病逝的噩耗。 连最后一眼都未曾见到,也不知母亲到底曾否听说他彼时正当远行。 这些往事他很少对人提起,如今混在近日的诸多杂乱当中,一时之间竟让他十分难过,仿佛重新回到当天。 唐青崖还记得他在嘉陵江畔站了很久,淋了一夜雨。 苏锦直直地盯着他,见唐青崖一杯又一杯地喝,突然伸手夺过他的酒杯,一口闷掉,霸占着杯子不肯还给他了。 唐青崖好笑道:“你小子……小心被师叔知道又在药里加黄连!” 酒杯敦在石头桌案,苏锦道:“师父过世之时,我也一样十分伤心,在灵位前哭了许久,险些因为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后来掌门师叔开导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如今你在此喝酒,聊到伤心事,把赏月的良辰美景变得十分苦闷,我想纵然是触及伤心之处,可也不能消极怠世。” 唐青崖道:“这些大道理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苏锦,我经历的比你多。” 他抬手要去拿酒杯,苏锦却抢先一步揽到自己手中,道:“经历得多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借酒浇愁。起码我不像你。” 大约想起了当日望江楼中的醉三秋,唐青崖无言以对,强硬道:“杯子还给我。” 苏锦立刻给他,嘴上却道:“我不拦你喝酒,但你若是喝多了伤及脾胃,届时后悔可别怪我没有拦你。” 他想说你哪来这么多奇怪的理论,对上苏锦诚恳无比的一双眼,却说不出了。 苏锦长得好,才及冠的人天生一副眉蹙春山眼含秋水的温柔样,眼角微微下垂,无论何时都不会发脾气的耐心。只是唐青崖也忘不了,那日他躲在人群背后,看苏锦与何常对战之时濒临走火入魔,眼睛几乎要渗出血来。 唐青崖突发奇想道:“今天你生辰,上天眷顾,你不如许一个心愿。” 苏锦怔忪,又笑了起来,他的眼角同嘴角一并弯成十分美满的弧度,真心实意地流淌出蜜似的甜:“那我便许愿你的忧心事能快些解决吧。” 唐青崖道:“这可不能随便!” 苏锦振振有词地笃定道:“没有随便,你不烦了,我也开心些。” 他的动作迟疑了,仔仔细细地凝视苏锦,妄图从他脸上看出丝毫讨好来。然而什么也没有,苏锦只认真地回望他,月光清冷,醇酒暖身,唐青崖感觉脚心升腾起一股热气,将他整个儿包裹,周身舒适。 多年来的踽踽独行在他心中筑起了一道高墙,而今夜月色迷人,他分明觉得那堵高墙裂开了一个缝,很快便要不可一世地塌陷。 唐青崖只道:“你不必将我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萍水相逢而已。” 苏锦摇头,仿佛猜透了他心中的忧虑,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即使没有这一层关系,我也是盼着你好的——青崖,活得太累总要有人分担。” 他说话声音轻,与最初的年少懵懂相比,仿佛已经开始沉淀出岁月的痕迹。 北风其凉_29 他酒量终究不行,此时有些上头了,被苏锦这掏心掏肺的话一刺激,唐青崖嘴唇翕动,有什么澎湃的山盟海誓就要脱口而出,空中不失时机地传来扑棱棱声音。他立刻酒醒了一大半,抬起一只手。 掌心磁石指引着不远处的木鸽子飞过来,苏锦见到这种运作,好奇地睁大了眼。 唐青崖熟练地拆开胸腹之处,取出一小卷白纸。只见那纸材质特殊,可保持不皱,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蚊蝇大小的字。苏锦见唐青崖飞速读完,脸色一扫几日前的忧虑,又变成了他所熟知的没心没肺。 “是好消息吗?”苏锦问完,自顾自道,“难不成生辰愿望这样有效?” 唐青崖笑开了:“的确是好消息——我写回唐门的信总算有了回音,此信是我师兄的亲笔,他亲自查过霹雳堂的账目,当中果然有一些火器去向不明,辗转多次再也追不到了。而追影堂那边,最近正料理门中弟子,多半不日就有后话。” 如此一来,他们从桃花坞与烽烟渡两处找到的疑问终于得到确定,果真和唐门有脱不开的干系,很有可能当中就有内鬼作祟。 师兄写来的信中,最末处又道,“尚存诸多疑问,执笔难书,不日将往江陵面谈。” 唐青崖扔到一边的锅炉中,火舌舔上来,顷刻融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主角一人一条线 最后会合在一起=w= 笔力不够多多担待啦... ☆、第二十二章 收到信的五天后,江陵当真迎来了一位客人。 那玄色劲装之人推门而入时,苏锦正在小院中与十二练剑。此前唐青崖见他喜欢那傀儡,又改进了关节处,使得傀儡变得更加灵活,苏锦同它玩闹数日,竟异想天开地把对方当做习武的对象,时间一长,奇迹般地进步神速。 他听闻脚步声,挽了个剑花停下,熟练地绕到十二背后,剑柄戳中开关。偃旗息鼓之后,苏锦抬头一看,立时认出了来人。 纵使十数年光阴匆匆而过,那人的身形却格外记忆深刻——这人便是当年和唐青崖一起的师兄,威胁他问话的那个。 他有时都很疑惑,自己记得的部分与模糊的部分仿佛越来越没有清晰的分界线,随着年岁渐长,居然在一点一点地记起——比如他是金陵人,比如唐青崖和他的师兄,可他又总是想不起自己到底家在哪里。 而来人却并未第一时间认出苏锦,他一掀斗笠,露出张英气逼人的脸。这人长得格外正气,很有传言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风范,可半边脸上有一条自眼角延伸到下颌的伤疤,徒增几分狰狞,为这张正义凛然的脸添了一丝阴戾。 他开口,声音沙哑:“唐青崖那小子呢?” 苏锦指向东厢房,那人向他道谢,半分不意外此间为何会有外人的样子,抬脚走去,毫不留情地踹开了门。 他来势汹汹,面色不善。此前经历了唐玄翊那一出,苏锦对谁都无比警惕,他握紧了腰间的剑,只待一有意外及时出手。 可唐青崖满头黑气地出来,见了来人,脸上即刻阴转晴了:“师兄!” “有水给我倒一杯,路上马都累死了两匹。”那人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揽过唐青崖的肩膀,虽仍旧油盐不进的脸色,动作却十分亲昵。 唐青崖还没动作,苏锦已经默默地提起院中石桌上的空碗,给他倒了一杯茶。 那人喝茶如牛嚼牡丹,大口喝完解了渴,才发现倒茶的人仿佛不那么眼熟,问道:“这是谁,你金屋藏娇啊?” 话几乎有点不堪入耳了,但苏锦不知是被误会的次数多了还是如何,竟不觉得哪里尴尬,从善如流地收了茶碗,垂眸不语,留唐青崖自己耳根红了一片。 他转移话题道:“阿锦,这是我师兄唐白羽,霹雳堂堂主——嘴上没门就喜欢开玩笑,无伤大雅的别理他,不高兴了你揍他也行。” 苏锦“嗯”了一声,留下句“你们聊”,又自顾自地面壁与墙角一枝月季花深情对视。唐青崖碰了个不痛不痒的软钉子,再对上唐白羽看向苏锦无比玩味的目光,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大逆不道地踹了他一脚: “看什么看!他也是你能看的?” 二人适才你来我往地拆了几招,唐白羽赞道:“好功夫!一年不见,你好似又精进了不少啊,门主怎么舍得把你送到攻玉堂去。” 唐青崖翻了个白眼,道:“是师兄退步了,终日窝在那鬼地方研究机关火器,哪来的机会同江湖人士切磋——化功散的事到底查出来没有?” 提到正事,唐白羽立时就严肃了:“红竹肃清追影堂,最终查到唐弃那桩案子身上。他五年前妄图毒害门主,后来叛出蜀中销声匿迹。这人曾在药堂许多年,化功散的配方想必也一清二楚。除了他以外,其余的人在红竹接手后都是两年一换,除去我们同辈的几个师弟,并没有人能够接触到化功散的药方。” “那几个师弟呢?” “都是平日钻研药理不问世事的奇葩,你可以放心……如今我们只有尽快找到唐弃,搞清楚他又将化功散送去了何处便可。” 唐青崖道:“可是唐弃在几个月前已经被我一刀砍了,死无对证。” 听到这句话,唐白羽立时有些如鲠在喉地噎了一下,道:“你……你也太冲动了!” 而唐青崖却毫不以为意道:“不然呢,我把他抓回蜀中,按规矩是会被发落去刑堂。如今刑堂是大师兄囊中之物,你的手伸得进去么。” 唐白羽宛如哑了火的炮筒,萎靡不振道:“别提了,你此前送回来的那封信,差一点就落到他手上。好在他外出,我才连忙跑去拿到。那木鸽子大师兄一借就有去无回,他自你不在门中开始,便有意无意地笼络人心,手段又多,现在半个唐门都当他是下任门主在好生伺候,还有一半敢怒不敢言。” “此话怎讲?” “收到你信之后,我也收到了大师兄的手书,上面所言之事与你说的别无二致。可他却不要我查证,只让我清理霹雳堂,还打算借调人手,仿佛要同架空追影堂一样,也把霹雳堂揽入自己手心——我找借口说四堂各自为政已久,如此实在不妥,答应了给他一个交代,这才把他糊弄过去……此次出来都是背着他的。” “查过账本了么?” “听红竹那边的结论,差错既然出在唐弃身上,就细查了最近五年内的,发现每一季交易之时便有一些火器凭空从库存内不见踪影。账目本发现不出错误,若不是你有意要我查证,决计无法找到破绽。” 唐青崖接过他递来的纸,道:“长江一线暗桩最是密集,信息传递也方便……这批火器没有往北走吗?” 唐白羽摇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怀疑同北方胡族有关。可勾连许多,当真没有一处是越过了黄河的,反倒基本都消失在了长江以南,最远的不过到了洛阳而已,其余以宣城为最。” 桃花坞在洞庭,烽烟渡在乐清……如果他们的来源皆是从宣城周转…… 唐青崖灵光乍现问道:“你查过齐家的往来吗?” “滁州那个齐家?”唐白羽疑惑道,像是看出唐青崖心中所想,立时回忆,“他们家光风霁月,现今又不问世事,好几代没有同我们做过交易了。” 刚找到的线索断掉,唐青崖兀自思索,旁边却插入一个声音:“那倒未必。” 苏锦不知何时从墙角站到唐青崖背后听了这一席话,说完见那二人都怔住,自知失言,立时又要离开。 唐白羽却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何未必?小兄弟,你不妨说一说。” “在桃花坞寿宴上,燕大哥对我介绍过,其中一位老先生正是齐家家主曾经的夫子,想必以齐家的尊师重教,至今也备受敬重。诚如师兄所言,若是齐家当真光风霁月,怎会有重要之人出现在鱼龙混杂之地?瓜田李下,不得不起疑。” 苏锦说完自己的猜想,唐青崖醍醐灌顶般接话道:“齐家也许受了牵连,可看样子也必须查一查宋如晦了。” 他猛地站起,一把拉过苏锦的肩膀,狠狠地将他揽过来拥抱:“你真是小福星!”这话中多少缠绵,唐青崖说者无心,苏锦却听者有意了。 唐白羽冷不丁地被恶心到,酸唧唧道:“青崖啊,你还没跟我介绍这是谁来着?” 然而并未劳烦他张嘴,苏锦行礼道:“在下姓苏名锦,阳明洞天弟子。当日阁下救命之恩永生难忘,如今得以当面致谢,在下万分感激。” 唐白羽一愣,仔细打量眼前这青年的模样,终是渐渐地与记忆中某个片段重合:“……啊,是你,栖霞山的那个孩子,居然都长这么大了。” 苏锦颔首,又道:“师兄长途跋涉辛苦了,晚间我做东吧,请师兄到江陵城中喝酒。” “师兄”二字喊到唐白羽心坎里,说的话又合他意。唐白羽兴高采烈地起身,拍了拍苏锦的肩膀道:“好,贴心,懂事,比那混小子好一百倍!” 接着,他若有所指地瞥了唐青崖一眼,在对方满脸的不明所以中,不知在脑内补全了什么百折曲回的故事,连带着看向二人的表情都充满了宽容,意味深长道:“挺好,挺好。” 唐白羽抬脚歇息去了,留下唐青崖和苏锦面面相觑。 良久,唐青崖皱着眉看向苏锦:“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苏锦唇角一点笑意缓慢扩大,好整以暇道:“师兄恐怕误会我们二人的关系了,以为我是你的……那什么之交,因此甚是欣慰啊。” “我……”唐青崖刚要否认,想起唐白羽那一脸的“你们好好的”,又并怀有对苏锦某些不可言说的心思,竟是停住了。 他暗想,自己平日究竟有多交友不慎,让唐白羽闹心至此。 只顾着后知后觉地自我检讨,全然没有多留意苏锦对这似是而非的“误会”全然无所谓似的,之后想起这人还能拿这个调侃他。 北风其凉_30 唐青崖眉梢一挑,想,“真是出息了。” 有了唐白羽帮忙之后,信息查探的效率提高不少。此人仿佛认定了苏锦和唐青崖有某种不可告人的感情纠葛,对此苏锦显得比唐青崖更加泰然。 “齐家现在的家主名宣,年初方才继任,是个打小没娘、爹又不疼的倒霉孩子。他幼时由宋如晦教导,对宋如晦言听计从。不过也许是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最近几年——尤其是继任家主的位置之后——开始叛逆了。”唐白羽侃侃而谈,“今年二十三,正是要一展宏图的时候,宋如晦的话便不大听得进去。” 唐青崖接话道:“我问了好几个江湖上的朋友,这齐宣不是省油的灯,听闻他与宋如晦的关系现在极其紧张。” “宋如晦本人不会武功,早年蒙受齐家上一任家主的恩惠,习得不少阵法秘术。他与齐宣在招安令这事上起了争执,齐宣断不同意与庙堂有染,而宋如晦则相反。他离了滁州,自然也有用武之地,据说一直在宣城……” 说到此处,唐白羽骤然停了,他一抬眼,立时发现哪里不对。而苏锦却是一副意料当中的表情,同唐青崖交换了个果不其然的眼神。 唐白羽凝思许久,卷起桌上一堆书信,撂下“我继续查”后,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待到唐白羽走后,唐青崖饶有兴致地问苏锦道:“你是怎么想到宋如晦的?不是说江湖之大,本不认识什么人吗?” 苏锦笑道:“那日在洞庭,燕大哥介绍的人太多,我偏生只记住了他,觉得桃花坞不过一帮不足为惧的杂鱼,怎么混进来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故而留意了一下。” “然后呢?” “同何常交谈之时神色亲近,想来是一丘之貉。” 唐青崖捶他肩膀:“不早说!” 苏锦坦然道:“无凭无据。只是我不方便抛头露面,怕打草惊蛇,只好劳烦你师兄了。” 唐青崖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最初遇到时不过白纸一张,别人说什么都信,现在竟然也学会算计人心了。” 苏锦道:“我只算计旁人,不会算计你。” 他耳根一红,心上一软,只觉得整个人愉悦万分,被这句硬邦邦的话哄得心花怒放。唐青崖背过身去暗笑,再转过头,又是谈正事的口吻道:“我也打听了一下。洞庭一战之后,江湖上都知道了谢凌还有个徒弟,你注定成为众矢之的。” 苏锦没有表态,只凝视他,示意后文。 唐青崖被那目光盯得有些面红耳赤的先兆,错开眼神,兀自道:“至于《凌霄剑谱》,更是要和你绑在一起,大家笃定在你身上。” 苏锦诚恳道:“的确在我这里,不过我还没有悟透九式,当中更有四种变化,师父留下的文字太过晦涩,看不懂。” 唐青崖结结实实地哽住,决定无视这人继续道:“……总之,日后行走江湖,你把你师父的剑藏好,那些名门正派也如狼似虎的。还有你那诡异的心法,他们传说谢凌的徒弟濒临走火入魔,却行动如常,怕是阳明洞天根本算邪教……你懂我的意思吗?” “自身得不到,于是见不惯别人好。”苏锦神色如常,仿佛诉说之事与他并无干系,“要么会想方设法来抢,要么寄托于悠悠众口——可是会杀人的。” “你现在还想报灭门之仇吗?” 他以为苏锦的性子直,定会就事论事,立场也非黑即白。 岂料这话一出,苏锦明显犹豫了,他的目光默默地落在不易的剑身上,脑海中想起那日程九歌说,“不易乎世,不成乎名”,这听上去似乎与他心中所想殊途同归,时间久了,发现原是背道而驰。 这把剑仿佛不适合他。 苏锦沉沉道:“只怕这事另有蹊跷,并不是我想报就能报……我始终觉得,师父隐藏了太多秘密,甚至将整个阳明洞天都当做了筹码。” 可究竟当中又有什么隐情,他知晓的实在有限,只得走一步算一步,分条缕析地将现存线索一一掰开揉碎来看,恨不能夜以继日地把这江湖钻研透彻。 唐青崖问道:“如若最后事与愿违,你发现许多真相自己无法承受呢?” “既是真相,又有何不能承受的?” 这话甫一说出,唐青崖感觉心口刺痛,方才的似水柔情刹那灰飞烟灭,说不出的难过。他好像第一天认识苏锦,却不知那外表下的心居然捂不热,不通感情似的硬邦邦。 身后蓦然有人拊掌道:“说得好,阿锦,从前是我看错了你,如此冷血,真是与谢师兄不相上下。” 他们循着声音转过头去,程九歌提着一包草药站在入门玄关,他向来不佩剑,如今却将听松寸步不离地带在了身边。 苏锦怀疑自己从他的话中听出了责怪,不解道:“小师叔,这是何意?” 程九歌将药草重重地搁置在桌上,冷笑道: “若不是谢凌,三师兄又何至于在一帮乌烟瘴气的草莽面前自裁!为了保他,阳明洞天上下煞费苦心,他倒好,先得罪了鸣泉山庄,又大出风头四处替天行道——谁不知道他的‘天’是谁,如今正好端端地坐在龙椅上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 ☆、第二十三章 唐青崖以为听了这话,苏锦就算不会方寸大乱,也必将露出些许惊慌失措来。岂知他出乎意料的冷静,甚至有闲心去把那药草拾起来,随手扯了一片叶子放入口中咀嚼,因为苦味皱了眉,但眼底到底还是淡然的。 他越发看不透苏锦了,这人的成长远超乎他的想象,不管是心法精进,还是遇事沉稳,都不似最初的模样了。 他觉得苏锦在往一个很极端的方向走,速度虽慢,却不容阻止。 苏锦听完程九歌那话,不慌不忙道:“师叔教训的是,可不妨想想,正是师父明里暗里地自作主张‘铲除异己’,多少人盼我师父死于非命,又有多少人觊觎他的剑谱。庄师叔与师祖要是因为这个生怕惹祸上身,干嘛不一早就撇清关系?” 程九歌语塞:“你又想说什么?” 苏锦道:“练过凌霄剑法的不止师父一人,掌门师叔为了保全剑谱自裁,不是为了我师父自裁。听松剑在江湖中的名气只是被凌霄剑压了一头,并非不为人知!阳明洞天是对师父有恩,却也并非一点好处没捞到!” 眼看外患不曾解决,内部却马上要掐起来,唐青崖朝秦无端使眼色,对方立刻揽住程九歌的脖子把他往后拖,充当和事老: “师叔最近几日接连失眠,精神头不太好,又受旧事触动,难免失了理智……你也是,这么较真做什么!” 苏锦在这种事上不知何为“妥协,”他还要说话,梗着脖子一时无法服软,却感觉某人的手掌温热地贴上后心。 唐青崖不失时机地劝诫道:“这小子是个想到什么就说的,别跟他一般见识——阿锦,你自己听听刚才说的那叫什么话,合适吗?” 像大人教训小孩,他的语气却极其柔软,恰如其分地抚慰了苏锦。 末了苏锦一低头道:“我错了。” 程九歌回过神来,被秦无端哄得服帖,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始终拉不下脸,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转身煎药去了。 秦无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头疼道:“阿锦……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本就对谢师伯有成见,你又提我师父……以后少去揭他伤疤了,小师叔这人外柔内刚,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对我师父过分依赖,更是听不得旁人说他不好的。” 他垂眸,地眨了好几下,局促无比,终于后知后觉地觉得悔恨了。 此前苏锦连自己喝的什么药都不知,这一日,浓稠药汁端上来时,程九歌却道:“今天三碗喝完,就不用再喝了。” 苏锦抬头道:“为何?” 两个人默契地把那场争执遗忘,一来二去,又回归了往日安宁。 程九歌道:“你心中有戾气,无药可医。我开的药方为你巩固根基,调养内伤,并无助你修行的意思。如今内伤已经痊愈,再喝下去只是徒劳。心法说到底也为人所用,若是人本有野望,心不纯,即便是最正统的内家功夫,也会练出差错。” 这是阳明一脉相承的说辞,亦是自开山祖师到怀虚真人、乃至庄白英所秉持的“道”。他们非儒非道,更与禅宗无关,体恤草木,敬畏天地,个个都是正人君子。 苏锦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道:“我知师父是异类,他给阳明洞天带来了大祸,可当日师祖既然收留他,未必就认为……” “你那心法有问题。”程九歌打断他,“此前在山上秦无端说的那番话一点不错,是因为我从未见过‘步步生莲’。前天见了你重新默写的版本,我知你极其聪慧,断不会在此事上记错——阿锦,你练至第六重的叩门之法时,是否感觉胸闷淤积,手脚酸软,循环小周天之后,太阳穴刺痛?” 苏锦奇道:“你如何知道?” 程九歌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神情,伸手找他要心法,苏锦给了,他熟门熟路地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几行字道: “此前五重,就算气血为引也不会伤及根本,但我那日为你把脉,感觉根基已经动摇。你看,从这一节往后,心法定是被篡改过,练的时候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可当你强撑突破,入了境界,就会像你师父一样,动辄走火入魔。” 他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提及谢凌。苏锦的记忆里,程九歌仿佛对谢凌格外的不待见,在庄白英陨落之后,他更是将整个灾难都算到了谢凌头上。 北风其凉_31 程九歌见他不语,只道:“他还在的时候,和三师兄研究过此中道。而三师兄不通医理,只以为是修炼法子不当,故而并未察觉是心法的问题。后来,三师兄将此事告诉过我,那时虽然年纪不大,一听却也知道已经伤及内里——江湖人说的不全错,眼前这本心法,后面的确有问题,会放出心魔。” 苏锦道:“你的意思是,它传到师父手上之时,已经被改过了。” 改动者何人不难推测,既然《步步生莲》为大内暗卫所修炼,自然不可任其发展,故而想方设法地给他们戴上了隐形的枷锁。 “看来庙堂之上,还有奇人。”苏锦喃喃,“能够以史为鉴,博古通今,预知几十年后的事,故而将这高手向往的东西,变成了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也许皇城内有药可维护表面的稳固,但归根结底每一次运功都是在将人往万丈深渊推。不过白云苍狗,世事更迭,在位者又怎会为一两个人的死而动摇。 自此,江湖有暗卫牵制,暗卫有心法牵制,金銮殿高枕无忧,再不会被重蹈覆辙。 最可怕不过人心险恶。 那日唐青崖从外面回来时,见到苏锦仿佛心情极差,坐在房内,目不转睛地盯着桌案上摊开的白纸黑字。他随意一瞥,看到开篇正是“生莲”。 苏锦的心思却并不在这卷人人向往的宝物上,唐青崖伸手去拿,他立刻如梦初醒般打了个寒噤,抬头看向他,目光中竟藏着一丝哀伤。 “怎么了?”唐青崖编了个小玩笑逗他,“莫不是师叔说你没多少时日了?” 苏锦没理会他的俏皮话,摇摇头道:“今日突然参悟了一些事,你说,若是从一开始师父给我修炼这心法便是有利可图……如何?” 唐青崖不懂他的意思,顺着问道:“什么叫‘有利可图’?” 苏锦道:“你若是我,活了二十年,期间险些死了一次,被师父收留倾囊相授,待到现在却突然得知他或许一开始便目的不纯,把你算计进去……你会怎么样?” “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唐青崖叹道,“我若这么说,你大约会自此看任何人都先入为主的警惕了。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你理解不了的事,放在当时或许会和他做一样的决定。阿锦,到底怎么了?” “我突然发现,他走了一条歪路。他或许根本就不该把步步生莲带入江湖。”苏锦把桌上那张纸倒转,送到唐青崖面前,“这心法会杀人,他自己练,反复不得其解,积劳成疾又受到戾气反噬,心魔扰人,最终爆体而亡。” 唐青崖蹙眉,眼角微微抽动:“……他还给你练吗?” 苏锦面无表情道:“或许师父至死都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心法是天家悬在他颈上的剑,没有法子,从第一日修炼开始便注定了结局——我不知道,觉得他为我好。” 唐青崖见他消沉,不由得出言安慰道:“他或许……觉得你比他强,留个难题给你,好让毕生不至于荒废。” 苏锦瞥他,眼中竟满含委屈:“真是如此便好了。” 他那时还很小,谢凌传授口诀。或许刚开始的确有助于强身健体,可越到后来越被强大的力量支配,欲罢不能地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等到现在,甫一握剑便起了不见血不归鞘的杀心,竟是无药可医了。 唐青崖情不自禁地抚他肩头,道:“应当有解决之法吧,总不可能一条路走到黑。” 苏锦道:“要么毕生功力止步于此,要么废掉满身修为重头再来。” 听上去能够圆满解决问题的方案总是很合理,旁人又道他还如此年轻,就算重头再来也未尝不可。唐青崖心中极快地掠过了这个念头,喉头微动,问他:“你选哪个?” 苏锦:“止步于此,静观其变。” 他看道唐青崖一闪而过的愕然,竟极清淡地笑了:“如今狼前虎后,但凡认出了那把剑的人,怎么会轻易放过。一身修为重头来过需要时间,我耗不起。” 于是宁可拼着每一次都是搏命而为。 唐青崖心口钝痛,说不出的难过滋味,他骤然起身,拉过苏锦的手腕:“此事绝不能拖,现在不是大好了吗?等师兄回来,我们即刻便去蜀中,上青城山。那帮牛鼻子写的东西,我就不信他们没法解决这事,就算不能彻底好转,总归有弥补的办法!” 他说得坚定,见苏锦始终兴趣缺缺的颓败样,狠下心来掐住这人下颌逼他直视自己,又道:“你不光不许算计我,还要相信我。” 自进门见到他伊始一直愁眉苦脸的人强颜欢笑了片刻,被唐青崖过于认真的目光逼了回去。苏锦直视他的眼睛,那当中本有万丈星河,如今只剩他的影子。 于是他点了点头,伸手将那万恶的心法收了起来。 苏锦沉默着去做自己的事,唐青崖方才豁出去要让他心情好些的执念也顿时散去。 他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口水,送到嘴边时愤愤地想,“这小子也长得太快,转眼间竟然都比我高了!真是岂有此理。” 却说唐白羽,此人不知那天摸到苗头后又发现了什么线索,好几日不见踪影。苏锦滴酒不沾,成天跟在唐青崖和秦无端身后出入于江陵的各大酒楼,他不佩剑不带武器,再加上大病初愈,面色苍白,全然不曾被认出。 程九歌似乎下了狠心要钻研《步步生莲》,将苏锦默写的版本借去,同《凌霄诀》夹在一起翻来覆去的看,似乎可以从医理上追本溯源。 如此的闲适日子过了许久,唐青崖突然收到了燕随云的信。 当中说道,烽烟渡那日追杀不得,却也无心得罪丐帮,只得悻悻而归。之后桃花坞一蹶不振,杜若闭门不出,每日的歌舞升平也暂停了,好似一夜之间清心寡欲,偶尔有丝竹之声,亦都是些思乡怀人的惨淡。 “看样子,唐兄搞的鬼足够何常与杜若喝一壶的了。”秦无端说这话时,坐在酒楼包厢之中,细细品尝当地佳酿,“烽烟渡似乎貌合神离啊。” 唐青崖道:“你说何常与方知么?一个是水贼起家,一个是没落名士,怎么会在同一条道上。以我之见,那位右护法八成身在曹营心在汉,只是这‘汉’在何方,尚且未知罢了。” 苏锦插话道:“这个人我好像知道,是不是个子很高,沉默寡言,背一把剑,比寻常的剑身要宽好几寸,看上去反倒像是刀。” 秦无端一一确认,疑惑道:“你又怎么……” 苏锦道:“他与杨师叔貌似是旧识。有一年除夕,杨师叔曾一个人溜到山下,当时我在帮小师叔采药,见到他与一个人聊天,怕他危险,暗自记下那人的样子。那人叫杨师叔作‘恩公’,而杨师叔唤他‘方知贤弟’,二人聊得极为投机,他送了杨师叔几样年货离去。‘方知’我记下的,只是一直没想到这是个人名……看我做什么?不可能记错。” 两个“为老不尊”的连忙从善如流地收回视线,秦无端长吁短叹:“我只道杨师叔是个武痴,却不想他还有这么一位……落草为寇的朋友。” 这一条线似乎便在无意中理清了,秦无端向程九歌提起,对方一副“你又是如何得知”的表情。可叹故人已逝,许多往事也随之渐渐被淡忘了。 他们方才惊觉,朝夕相处的人身上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很多话还没说出口,或许一时想着没有必要,可却很有可能再也说不出来了。程九歌不知道杨垚与方知何年相识,又有什么往事,平白无故受了师兄的余荫,惶恐又心有余悸。 良久,秦无端才道:“他或许暗中便认识我们,却不确定我们是否知道他,这才一直抱恙,闭门不出。再有缘见到,要道一声多谢。” 江湖中尚且有大义在,一报还一报的恩怨两清。 ☆、第二十四章 又如此等了许久,唐白羽不曾归来,唐青崖却先收到了一封信。传信的是活生生的信鸽,腿上绑着一节竹筒。 它光顾江陵时正是清晨。唐青崖睡得晚起得也迟,这只鸽子便落到了每日风雨无阻地晨起练剑的苏锦手上。 他放了剑,那信鸽不怕人,颤巍巍地立在苏锦腕上,任由他把细小竹筒拆了下来。 那竹筒不似平常随意砍下的,装有微不可察的机括。苏锦与唐青崖厮混的日子久了,对这些机巧暗器也颇有心得起来。 只是这机括看上去简单,苏锦却不敢随意触碰。他老老实实地带着竹筒叩门,良久不见人来开,心道多半还没起,轻轻一推,旋即堂而皇之地进去了。 唐青崖睡得乱七八糟的,被子严实地盖住了头,腰腹以下却露了出来,两条腿蜷在一处,实在扭曲。苏锦目不忍视了一会儿,伸手把他的被子捋平了,将这人从一个快闷死自己的姿势中解救出来。 他睡着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苦大仇深,仿佛梦里又在受戒尺折磨,看得苏锦也不自禁跟着蹙眉。静静地盯了一会儿,苏锦近乎贪婪地用意念描绘他的眉眼,怀揣着某种近乎虔诚的渴望和仍旧不明所以的疑惑。 显然唐青崖对他的确特殊,与旁人都不尽相同。 他并非对每个人都有想要亲近的心,也不是优柔寡断、时常心软之人,可那天听说他母亲病逝,细数种种无奈,却非常想对唐青崖尽他所能的好。 苏锦本想隔着被子把他拍醒,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地拐了个弯,直奔脸颊而去。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还记得上次妄图摸他睫毛时惊醒了的场景,这一回他不知睡熟了还是怎么,意外的没有反抗,只是眉间皱得更紧,翻了个身。 苏锦立时胆大包天地在唐青崖脸上揪了一把,发觉这人竟然很瘦。 他这个动作终于如愿地叫醒了对方,唐青崖嘴里嘟囔着梦呓一般的碎碎念爬起来,捂着脸,打了个哈欠,泪眼婆娑道:“哦,阿锦,什么事?” 苏锦道:“给你的信,不知道是不是白羽师兄的,怕事态紧急,就自作主张把你喊醒。” 唐青崖搓着脸上被他掐过的一块红痕,困意未散,接过那竹筒,迷糊间摸到开关,也不知他如何动作的,顷刻便打开,抽出了一张小纸条。 “最近怎么回事,睡得我脸上有点疼……” 苏锦心中有鬼,面上波澜不惊道:“可能是秋蚊子吧。” 北风其凉_32 唐青崖不疑有他,微嘟着嘴埋头看信。那上头寥寥数语,他却霎时清醒,猛然间就要下床。苏锦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当中说‘门主重病,速归’!” 他几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行囊,换了身苏锦更为熟悉的玄色劲装。唐青崖携带武器银两,从旁边的马厩中牵出一匹快马,正要出门,闪身进来一人。 正是失踪多日的唐白羽,他仍是一副苟延残喘的半死模样,见唐青崖要出远门的装束,抢先发问:“你去哪里?” “回内府,方才收到飞鸽传书说父亲重病,要我速归。”唐青崖简明扼要地说完,对方一脸错愕,他复又道,“师兄,你要一起回去么?” 唐白羽二话不说,立时从苟延残喘摇身一变,仿佛还能再跑八百里:“我去换匹马。你此次回去带阿锦?” 唐青崖瞥了苏锦一眼,不理会唐白羽,转身对他道:“你反正也打算去往青城派,跟着我们赶路太辛苦,不如收拾妥当再和师叔、秦兄一起启程。届时到了渝州,你把这个给城中一处叫做‘衣锦绣’的绸缎铺掌柜看,他自会安排你们的住处,给我传信。探明情况之后,我抽空来渝州找你。” 他迅速说完,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不由分说塞给了苏锦。 苏锦攥紧了那还带有体温的玉佩,颔首道:“路上小心。” 唐青崖转身要走,又十分牵挂地再次回头,叮嘱最终没能说出口。分明是正常无比的样子,看在唐白羽眼中,俨然一对难舍难分的爱侣,他催了唐青崖一声,对方终是恋恋地翻身上马,同他一起走了。 待他们远去,苏锦愣愣地展开手掌,当中唐青崖的信物安静地躺着,他看得心旌荡漾,甫一分离就开始想念。他尚不知晓这感情属七情六欲的哪一门哪一类,可却也发现悸动来得犹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 那块玉佩大约是经年贴身佩戴的,边缘圆润,入手温和,残留着一点温热,正面雕刻鹿饮溪水,翻过来,两个字非楷非隶,遒劲有风骨,正是“青崖”。 竟然是鹿,苏锦轻轻笑了,“且放白鹿青崖间……是吧?” 他珍而重之地将那玉佩拿起,逆着阳光仔细端详,目光是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温柔。随后苏锦默默地将它揣入袖中,想了想,又拿出来,改为贴身放好了。 苏锦与程九歌说了来龙去脉,多方翻找,证实《步步生莲》最初很有可能出于青城派。他们三人便欲前往巴蜀之地,走的前一天,江陵暗桩来了个唐门弟子,给苏锦看了攻玉堂令牌,顺理成章地接管了此处。 入蜀之路向来崎岖,对苏锦这类生长于江南水乡的人又格外新奇,但唐青崖和唐白羽却并不为其所困。他们自小在此长大,熟门熟路。 在渝州城中稍事休整,翌日弃马改步行,经过龙湖,再横穿一片竹林、一条山脉,便到了唐门栖居之地。内府外有个叫三合镇的小村庄,定居之人大部分为唐门低阶弟子,到了镇上,便算到家了。 “你放心。”唐白羽安慰他道,“门主身体康健,就算突然染疾抱恙,也不会有大事。” 唐青崖朝他勉强地笑了笑,没有发表看法。说到底那是他的父亲,自小再不亲热亦是骨肉相连的血亲,他无论如何做不到泰然处之,何况万一此次真的是寿数已尽,后事处理起来,还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 唐白羽同他徒步往镇上走,这几日他们接连赶路,很少说话,他憋了一路的秘密终于忍不住了:“青崖,我此前几日去了宣城。” “师兄好体魄,短短数日竟然从江陵到宣城,又赶了回去……” “别敷衍,我有事对你说。”唐白羽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生生地拖住了唐青崖,四周竹林茂密,遮天蔽日,仿佛永无白昼。 唐白羽表情肃然:“你不是让我去查宣城,我顺着那边暗桩问了几句,他们似乎并不知情,造册之后就按照规矩同人交易。那接头人辗转几次,我跟着线索探去,发现了一处地下黑市,专门为那些想购买各门各派秘药、暗器却又不方便自己出手的人中转。” “然后呢,查到是谁买的吗?” “暂且没有,可是那里出现了化功散。我一路追去,查到一处商铺,与火器在同一人手中。”唐白羽压低了声音,唯恐隔墙有耳道,“鸣泉山庄名下的。” 唐青崖瞳孔蓦地放大,他喃喃道:“这可奇怪了……那边和大师兄素来水火不容……” 眼看三合镇近在眼前,唐青崖立刻从善如流地收声。 进入唐门的地界后人多嘴杂,说的话万一被听去,改日变为呈堂证供,旁人恐怕要说他恶意揣测唐门大师兄,实在大逆不道。 二人走到镇上,立时有两名黑衣人迎上来,生硬地向唐青崖行礼:“堂主。” 他们以面具遮脸,看不见五官,旁人一般唤唐青崖作“少主”,唐白羽见他一脸的泰然,心道这或许就是他们攻玉堂的弟子了。 那两人牵了马来,其中一人道:“堂主要的东西我们备好了,今日锁魂堂长老来过,说若堂主归来,速去内府别院,门主在那里等您。” 唐青崖挥挥手:“知道了,你们话也传到,回去忙吧。” 镇上打铁卖布的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一切都井然有序,完全看不出任何“门主重病”、可能即将更新换代的气氛,甚至连一个聊这事的闲人都没有。唐青崖暗暗掠过许多猜测,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从容翻身上马,和唐白羽走了。 旁人皆道蜀中唐家堡,却不知唐门并未在蜀中,也不是一处堡垒。 唐家世代居于渝州,栖息之所以几座府邸为基,四四方方地散开,随着年代久远,范围也越广。此处傍山依水,正中是议事堂,四堂因各自为政,散于山中,练武场、住所与受罚的刑堂则簇拥在议事堂近处。 议事堂中包括门主在内,一共五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共同商议决定重大事宜。 唐青崖两人沿江一路疾走,他心挂父亲,并未十分警惕,因此一枚小箭射来之时,他只本能地避开,险些从马上跌落。 却是少女声音,十分嫌弃道:“小师兄,你怎么如此松懈!” 只见前方竹林之中突然跃出一人,纤瘦身形,裹在一身黑红相间的衣衫之中,长发挽起,分明是个面容俏丽,亭亭玉立的少女。 唐青崖堪堪勒马,还未做出反应,那厢唐白羽却道:“红竹!不要闹了,你小师兄此次回来是有正事的。” 叫红竹的女子耸肩道:“若不是正事,他能回来吗?” 唐白羽被噎个正着,自觉在门中是越来越没有话语权,索性自暴自弃道:“我先回议事堂给几位长老报个平安,通知一声你回来了。毕竟是少主,怎么走到哪儿和普通弟子一个待遇?红竹,你稍后和他一起来。” 红竹应道:“三师兄放心吧,一会儿便追过去!” 唐白羽点点头,就要拍马而去,忽然觉得不对,回身提醒道:“青崖我可警告你啊,一会儿回到议事堂,不要惹长辈生气了。大家沾亲带故的,有些事能免则免!” 他一挥手:“年纪越大话越多,师兄,算我求你了,快滚吧!” 见唐白羽消失在小路尽头,红竹立刻倾身上前,声音放软道:“小师兄,怎么走那么久,过年都不回来——你还记恨大师兄呢?” “我记恨他做什么!过年有任务……” “那中秋没任务,也不回来。” 换做平时,唐青崖必定会同她开几句不轻不重的玩笑,但他如今心头吊着事,省去了那些寒暄,径直问道:“追影堂的化功散的确是查到唐弃那里吗,是你亲自查的?大师兄为难你了么?” 没料到他开口就是如此严肃的话题,唐红竹平日胡闹,正事上却毫不含糊,立刻道:“对,我亲自查的,把追影堂自上代门主开始肃清了一遍,动静太大,大师兄说我不务正业,险些责罚下来,我母亲拦住,最终没事……后来同白羽师兄拿出来的账本一对比,在两边都待过的人只有唐弃。” 唐青崖颔首道:“那就好,辛苦你了红竹。” 他神情凝重,唐红竹不禁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小师兄你脸色好难看。” 唐青崖叹了口气,道:“你怎么如今还得空四处胡闹,我以为内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是说门主病重,要我速归吗?” “什么?”唐红竹一脸疑惑,情不自禁地重复道,“门主病重?伯父好好的啊,我昨儿去看他的时候,面色红润,四肢健全,并没有生病,更遑论性命之忧了……谁跟你说他病重的啊?” 唐青崖脑中“嗡”的一声,他连忙拿出当日那张小纸条,终于看出端倪。那天他极度慌乱,只顾着看内容,却忘记了揣摩笔迹,如今一看,虽然与长老之一的笔迹很像,但当中仍旧露出了破绽。 “不知道……”唐青崖飞速地眨了眨眼,分不清其中利害,只一把抓住了唐红竹的手臂,“门主当真没事?” 唐红竹被他手上的力道弄得有些痛了,蹙眉道:“我那么喜欢你,骗你做什么!你不信别人,难道还不信我么?” 江畔的秋天,风冷得刺骨。竹声萧萧,唐青崖立于原地,仿佛全身都要被冻结了。 好一场调虎离山,他愤恨之余突然想,“那苏锦呢,苏锦会怎么样?” “小师兄,小师兄,你怎么了?” 唐青崖被她叠声唤醒,揉了揉睛明穴。他连夜赶路,累得不行,如今知道父亲没有出事,置身此处却不知是喜是忧。 唐红竹道:“谁给你传了假信,不如回到议事堂禀明长老,再做定夺?” 他攥紧那张纸条,冷声道:“也好。我的确很想知道千方百计要我回来,究竟是为何。” ☆、第二十五章 北风其凉_33 议事堂内鲜少五人齐聚,唐青崖甫一迈入,便察觉少了两个人。 最中间坐着的是攻玉堂长老、亦是唐青崖的师父公孙铮,他以外姓旁系走到如今的地位,一双天工妙手功不可没。两边的又分别为追影、霹雳二堂长老唐悠与唐洵。 红竹朝向唐悠而去,喊道:“母亲。”过后乖乖地站到她身后。 平时不重要的场合不必过于拘谨,可以亲属称之。 唐青崖在她之后进的门,解下行囊交给一旁的侍从,这才环顾一周。没见到唐白羽,他揖礼道:“叔父,姑母,师父,我回来了。” 公孙铮朝他颔首,示意知道了,唐青崖又道:“怎么不见父亲和大伯父?” 唐洵道:“门主此时有些旁的琐碎要处理,让我二人来见你。至于从茂师兄貌似与玄翊在锁魂堂清理门户——门主的意思是,你今次回来得急,接风宴一时安排不好,晚点再说,这会儿便去休息吧。” 红竹旋即道:“小师兄的院子我差人布置好了。” “且慢,”唐悠却叫住他道,“青崖,这既非中秋又非年节,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回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他暗道果然是此前的追影堂首,心细如发,收敛道:“侄儿此前受了点轻伤,在江陵休养,突然收到了姑母的信,让我快些回来。我见信中陈明‘门主病重’,一时顾不了许多,赶紧就回来了,直到进了渝州城,才通知了师兄。” 唐青崖轻描淡写地撇开了自己和唐白羽一直一路的消息。且不提唐白羽之前是偷跑的,唐悠这女人最恨权重者相互勾结,哪怕他和唐白羽素来毫无罅隙,怎么说也掌管两堂,终日厮混有些不妥。 “我的信?” “便在这里,我遇到红竹之后她说父亲没有病危,连忙来看,果然是伪造的。”唐青崖将那封被自己揉皱了的信呈上,道,“姑母您看。” 唐悠面色不善,看完之后更是愤怒地将那纸条掷在地上:“谁敢放肆!” 伪造书信本是大错,唐门内亲属关系错综复杂,时间久了有些人便忘记了尊卑。唐悠气得几乎七窍生烟,被红竹安抚下去。 唐青崖不失时机道:“不过既然父亲没事,那便最好了。我先回自己住处休整,夜间设宴也好,接风也罢,届时再向父亲问安。” 他又揖了一礼,转身离去之时,太阳穴突突地跳。 唐青崖幼时住的小院叫做竹苑,坐落江边,临近内眷的阁楼,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门主老来得子,唐青崖既是独生又是直系,金贵得很。小时候宠得要命,要月亮不给星星,故而也从不和师兄师弟们一起住在演武场附近的教习之所。随着年岁渐长,公孙铮偶然一次见他在机巧暗器上天分极高,故而收为弟子。 之后他便与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唐白羽沆瀣一气,也很少回江边住了。 公孙铮十分严格,软硬不吃,这才把唐青崖骄纵的性子彻底拧了过来。在他教导下,这人彻底走向另一个韬光养晦、阳奉阴违的不着调模样。 唐青崖少时不懂,后来成了年才知道这地方选址极好,依山傍水的是个适合修身养性的地方。可惜母亲病逝后,他又整日泡在攻玉堂,更加难得回来。 家仆将他的行囊放在屋中,床褥是新铺的,窗明几净,就着他的喜好桌上还放了几枝晚谢的桂花。 唐青崖掩上门,屋内采光难得明亮,他盘腿坐在地上,不合时宜地想,“苏锦可还好么?应该没有遇到危险……他应付的过来……” 长途跋涉的疲倦与心事重重的困顿加在一起,不多时,唐青崖就着屋内一点若有似无的熏香和花香,竟然就这么靠着门睡过去了。 好似睡了很长的一觉,唐青崖脑袋嗑到门上一角蓦然惊醒,抬头看窗外,却还是傍晚。窗外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唐青崖用手指拈起香炉里冷了的灰,放到鼻尖轻嗅,仔细辨认,放下心来。 只是普通的安神香,大约红竹那小丫头怕他睡不舒服——他突然想,“我是不是太过多疑了?连自己人都不信?” 他换了身衣服,折扇在手,青衫并青丝,动摇风满怀,很是雅致。唐青崖知道父亲最看不惯自己这纨绔般的打扮,可却也最放心他这打扮。 唐从恕老了,没有心力事事躬亲,也知唐门如今逐渐现于世间,门中不少年轻人声名鹊起,不少的野心勃勃暗潮涌动。他管不了所有人,只得用心良苦地把亲生儿子推出纷争,替他谋一个安稳的将来。 揽镜自照,唐青崖看向铜镜中长身玉立的人,眉宇间已不复当年任人宰割的青涩,藏满了不为人知的如意算盘。 “父亲,”他蓦地将折扇收拢,精钢所制的扇骨发出哗啦一声,“如今儿子不领情了。” 华灯初上,竹林外来了人,那人身着唐门外务弟子最常见的黑衣,请唐青崖去用饭,他见人面生,但到底未多想。 宴席摆在了演武场,每个月的初七新月当空,向来是要将内府弟子都聚在一处的。唐青崖赶了个巧,接风宴也顺便一起了。 蜀中多竹林,而竹林又多笋,今年的第一茬冬笋熬煮排骨,老远便嗅到了香味。 唐青崖一路走过去,丰神俊逸的模样惹得其余师弟纷纷慕名而来,年纪大些的还懂礼数知道先喊“少主”,年纪小些的同他直接以友人相称。唐青崖自从及冠之后很少在内府长留,在外四处奔波,纵然在家也不抛头露面,师弟们却不怕他。 “阿青师兄这次回来待到多久?” “听闻师兄又做出了好玩意儿,什么时候给我们瞧瞧?” “师兄,上回中秋给你留了酒,晚间我们去后山打两只野兔烤了就酒吃!” 唐青崖“好好好”地答应着,目光瞥到最上首一桌的唐玄翊,立时更要把姿态拿足。那人面沉如水,随时都是一副旁人欠了他债的萧条样,坐在父亲唐从茂的旁边。 唐从恕这一脉共有四个兄弟,大哥夭折得早,那年唐从潜自尽之后,直系本家的兄弟只剩下他与唐从茂。二人一是门主,一掌管门中最为重要的锁魂堂,多年来相互照拂,心意相通,将唐门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以前大家都以为唐青崖和唐玄翊也会如此,可青崖天分远胜玄翊却不用功,以至于大师兄既有威望又有资历。唐从恕虽有心栽培青崖,最终到底想通,看出这人仿佛心思不在继承家业上,只得退而求其次,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了玄翊。 见了唐青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打扮,坐在主位的唐从恕佯装愤怒道:“你穿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丢我的脸!” 被批评的人不恼不怒,径直落座,无所谓道:“爹,我不是向来这样么?好容易回来一次,您就别老数落我的不是了。” 唐从恕意犹未尽地瞪了他一眼,觉得无比恨铁不成钢,而红竹乖巧地盛满一碗汤:“小师兄,想坏了吧?” 全然一派长幼有序,共享天伦之乐的画面。唐青崖接过红竹递来的汤,随手放在一边,装作心无旁骛地挠着手腕,实则在认真听旁边唐玄翊的动静。 他竭力让自己存在感减弱,无奈身份特殊,旁人无论如何不会忽视唐青崖。 唐从茂喊他:“青崖这一年多都在忙些什么?” “鼓捣傀儡,游山玩水,不务正业。”唐青崖说得轻松愉快,果然见他露出微微的愕然,又道,“侄儿不比堂兄有出息,让伯父见笑了。” 唐从茂皱眉道:“这可不好,怎么说也二十多岁的人了,攻玉堂的事不多,闲暇时虚度光阴岂不让人看了笑话?青崖,你武功在同辈中也是屈指一数的高手,暗器功夫更胜玄翊,这些年来真的没想过……重返锁魂堂吗?” 锁魂堂乃是唐门四堂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所有资质上佳的弟子独当一面之前少不得在此间历练一番。唐青崖当年因为多次手下留情被唐玄翊斥为“妇人之仁”,随后便借了个名头甩手不干了。 唐青崖顿了顿,流利道:“您真会开玩笑,大家都知道我一见目标就手抖,关键时刻掉链子也不是一两回。锁魂堂向来不开第二道门,怎么好为了一个人破例。” 一旁的唐从恕帮腔道:“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是那块料,二哥你别理他。” 唐青崖深表同意地颔首:“这点自知之明,侄儿还是有的。比不上大师兄英明神武,只手遮天。” 他这句旁敲侧击的嘲讽听着刺耳得很,连一贯慢半拍的唐白羽都察觉出端倪,饭桌上一时气氛有些凝滞。唐从恕这光明正大的家长却罕见地没出声,假装自己方才耳聋,任由唐青崖当众阴阳怪气。 唐从茂却不恼,道:“你这孩子,却是从哪里市井学来这些……倒是一点的确不错,青崖资质上佳,可惜用功不深,否则怎么会让玄翊抢了风头。” 后半段转向了唐从恕,对方含糊点头,决心将和事老扮演到底。而唐青崖则冷笑一声,不大不小刚好够这一桌的德高望重都听得到。 “是啊,大师兄风头正盛,不仅机关直接从攻玉堂随便拿,其他的火器、毒药也都能随手抽调。更是放话说,要清理其余三堂的‘门户’——现在尚且如此,若日后坐上了议事堂最中间那把椅子,我们这些做师弟师妹的,当如何自处啊?” 他不紧不慢地说完,微微上挑的眼梢扫过唐玄翊,那人仍然恍若一尊石像。 唐从恕拍桌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爹,你知道为什么一个月前我让阿寅从江陵回来么?”唐青崖放下筷子,慢条斯理道,“擅离职守、不问自取,以上两条触犯其一都是要送进刑堂的大罪。我这调|教了好几年的小师弟,先是一言不发地从攻玉自行出走,而后疑似受人指使盗窃了我还未完工的图纸……若非上头有人庇护,敢问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红竹怔忪,仿佛意难平地想要开口,唐白羽连忙在桌下抓住她的手,用目光示意她不要乱来。四周弟子们行酒令,玩乐正酣,主桌的氛围降到冰点。 唐从恕压低了声音道:“他回到唐门第二天便……死无对证,凡事只凭你一张口,你要如何说事实,没人知道真相。” 似乎想到了阿寅会引咎自裁,唐青崖笑了笑:“死都死了,那便只好让它做过去。只是大师兄下次还要向我‘借人’,可记得打声招呼。” 唐玄翊此前一言不发,听了这话立时起身,坦然举杯道:“是师兄的错,青崖,我向你赔罪。”言罢一杯下肚。 唐青崖懒洋洋地将酒杯端起来,遥遥地朝他一示意:“酒量不好,今日就不喝了,免得酒后失态。师兄勿见怪。” 北风其凉_34 好似这事可就此揭过不提,唐从茂打圆场道:“今日家宴,不要提那些繁琐之事。青崖,下次再有此事,直接告知我,伯父替你教训他!” 唐青崖笑起来诚诚恳恳,仿佛方才那个说话夹枪带棒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咬着筷子一派小年轻的放肆:“那可太麻烦伯父了,我下次自行清理就好,免得落人口实。” 从茂尴尬极了,愣在原地,唐从恕安抚兄长,又批评了唐青崖几句,字里行间却暗中回护敲打着,一时间仿佛偃旗息鼓了。 却是唐玄翊,一杯酒后拉家常似的提起:“对了青崖,年初时你不是路过恒山派,和当中的一个小师妹切磋过么?那姑娘是掌门亲女,自见你之后一直难忘……前些日子恒山派的掌门来替她提过亲,你彼时不在门中,我同门主商量过,打算等你回来再做定夺——不过如今年纪不小了,门主也到了抱孙子的时候,你说呢?” 唐青崖认真地直视他,不言不语。 刚有缓和的气氛立时剑拔弩张起来,连粗神经的唐白羽都不由得停下来观望这一桌的各怀鬼胎。唐青崖那点上不得台面的癖好他们几个亲近的师兄弟们心知肚明,唐玄翊再清楚不过了,只是长辈们未必知道,此时说出,意欲何为? 被问话的人一身青衣,折扇收归腰间。此时演武场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映出四面竹影,其中一道正垂在他的面容之上,恰如其分地遮住了眼睛,摇曳不定。 原本清俊的公子被这道竹影修饰,竟恍若鬼魅,透出一股邪气来。 唐青崖轻声道:“师兄,我自小敬重你、信任你,而你也应过我会保守秘密……这点事情本是不打紧的,惟独听着十分刺耳——你一定要让整个唐门都知道我唐青崖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断袖吗?” 伦常不可废,在座的都沾亲带故,此刻挑明,不仅让唐青崖难做,连唐从恕管教不严的脸面都丢了个干净——着实一招好棋。 那竹影很快又徐徐离开,唐青崖长眉一挑,站起:“现在不知道的也都一清二楚,我这个废物就不打扰诸位的好兴致了,先走一步。” 他轻功好,闪身掠过演武场,依稀听见唐从茂慌乱的声音,似乎是在询问唐从恕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后还有脚步声纠缠上来,唐青崖安稳地落在地面,踩着竹叶的喀嚓声清脆又诡异。 那人在他不远处站定,声音隐带哭腔:“小师兄,你刚才说的……是给大师兄听?” 唐青崖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去,柔声道:“红竹。” 话音刚落,红竹直直地撞进他怀中,纤细双臂箍着唐青崖的力度之大,一时无法挣脱。唐青崖保持着一个被她抱住的姿势,抬手温温柔柔地顺过她的发,听见那青梅竹马的少女哽咽一声,到底没哭出泪花。 “你还小,不要理会这些是非。” 红竹放开他,往后兀自退了两步。他以为这少女一时无法承受,却低估了能够不到二十就坐上追影堂主的人怎么会什么都不懂。 红竹哽咽了那一声,之后抬手用力地擦了擦眼角:“断不断袖的与我无关,我不是因为这个……同门之间,我本以为不该有罅隙,可现在……他忌惮你,是不是?” 他惊讶地看向唐红竹,记忆中的少女如今却有了成长后的模样,分条缕析道:“你挡了他的路是不是?” 是啊,唐青崖突然想,连红竹都明白了的道理,怎么他父亲仍旧装糊涂? 他真以为装聋作哑能维持一辈子的和平吗? 作者有话要说:  “阿锦别睡了,别睡了,准备上线了……醒醒→_→” ☆、第二十六章 初七的新月挂在竹林顶上,夜风温温柔柔的,隐约可见流云与辰星。在雾气弥漫的巴山楚水之地,这般良夜实在不可多得。 唐红竹与唐青崖并肩坐在路边,竹林落下的叶子无人收拾,日子久了在泥土之上铺成厚厚一叠。他随手捡了片竹叶,擦掉上头的灰尘,放在唇边吹。 大约有日子没做过这样的事,唐青崖吹出的曲子晃悠悠的,又是岔气又是跑调,始终五音不全。红竹终是被他逗笑了。 唐青崖将那片竹叶收入怀里,道:“我可能明天就走。” 红竹道:“这么快?” 她反问完,立刻自己驳斥道:“也是……你呆的时间久了,说不定徒增事端。大师兄没法日日夜夜的在外面,你们二人相隔千里,或许不是坏事。” “父亲如今尚且康健,我也放下心来。如今长辈们知晓这个,多半对我是颇有微词的,我本无意子承父业,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了。”唐青崖伸手拍了拍红竹的肩膀,“你和白羽师兄都要保重。” 百年基业中不是没出过兄弟阋墙的混乱,何况偏安一隅久了,个个野心全无心如止水才奇也怪哉。听唐青崖这么说,红竹不满地瘪了瘪嘴。 “你这一走,又不知何年何月才回来了。” 唐青崖笑:“总归是会在你出嫁之时回来的,选个人家,对你不好可不行。” 红竹又气又羞地推了他一把:“赶紧滚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从善如流地顺着被推的力道站起来,朝红竹眨了眨眼:“记得代我问候大师姐,她身体不好,你多费心了。” 最后几个字落下,人已经跃到数丈开外。唐红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苍茫夜色中,竹林被风吹过的声音不绝于耳,方才抬起手,狠狠地擦湿了的眼角。 竹苑临江,唐青崖孤身一人回到此处,预备拿起行囊连夜离开。他来不及和唐从恕打招呼了,对方应付家宴上一群虚与委蛇的长辈,应当分不开身来说些“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慈父叮嘱。 他心乱如麻,见到小院所在,仍旧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 唐青崖离去时屋内一盏油灯亮着,如今却是黑了。他自认红竹刚换的灯芯不至于这样快地燃尽,难道有人来了此处,不慎掐熄了? 唐青崖往怀中一摸,他没有赴宴时在身上带太多暗器的习惯,拿得出手的除了贴身的匕首,只有一把折扇,和几个聊胜于无的霹雳弹。 若直接走人,没有马没有银钱,如何活着从三合镇出去,唐青崖一身的冷汗。他将匕首握紧,藏于身后,泰然自若地往院中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清辉满地,小院当中并没有任何异常,唐青崖的手抵上了门。 他轻轻一推,“嘎吱”声拖得很长,甫一踏进,立时有个人影闪过。唐青崖不由分说,朝着那个方向撒出几根银针,旋即箭步冲到桌边摸到了一把元戎弩。 银针全部被挡下,唐青崖已经箭在弦上,朝着有动静的方向扣动机括,破空声只是须臾,他立刻听到了一声闷哼,折扇展于身前,挡下了一枚铁蒺藜。 屋门大开,月光倾洒之时,唐青崖嗅到一丝血腥味,即刻提刀而上。他适应了黑暗,很快瞥见了刺客所在,单手扭过那刺客受伤的右臂,听得“咣当”一声短匕落地,毫不犹豫地一刀刺入后腰。 那刺客极有素养,如此疼痛之下只发出一声闷哼。唐青崖飞快地封了他的穴道,将人拖到门口,拖下遮面的黑巾。 是来喊他赴宴的面生弟子,唐青崖一皱眉,刚要问话,那人却咬破齿间藏匿的毒药,顷刻呕出一口黑血,半句话都没说就干净利落地上路了。 唐青崖耍流氓惯了,从来都只有他折磨落到手上的倒霉蛋的份儿,何时遇到过这种待遇,一时十分憋屈。他把那软绵绵的刺客尸体往旁边一扔,看到身上蹭的血迹,非常嫌弃地“啧”了一声。 他的行囊放在桌上,却被翻过,看来这人原先只想拿东西,并不想要人性命。唐青崖迅速地检查了一番,除了几包化功散,什么东西都没少。 唐青崖的眼角狠狠地抽动,预感十分不祥。而此地不宜久留,他脱下那身华而不实的青衣,露出里头贴身短打来,把行囊往背上一扔,立时出门了。 他的乌鸦嘴已经炉火纯青,甚至不说出口照样灵验。 唐青崖甫一离开竹苑,立时听到背后有人追上的动静,他一边在心中骂唐玄翊这厮还在父亲眼皮底下就敢动手,一边不要命似的一路狂奔,轻功使到了极致,直到从三合镇抢了一匹马,心才多少安定了些。 此前大摇大摆地和唐白羽回到唐门时,唐青崖不曾想到临走时还能体验一把如此待遇。唐门杀手俱是动手不动口的狠角色,他一时无法甩掉身后追杀的人,马屁股都抽出了血痕,那些黑衣同门仍旧咬紧了不放开。 越过龙湖之时溅起一身水花,他的掌心被缰绳磨得发疼。 上岸片刻,身前的林子中突然蹿出一个人,把唐青崖吓得够呛,他条件反射地勒马,差点将自己从马背上掀下去。 那人一身深紫色的劲装,长发旖旎,面色苍白惟独唇色血红,如同鬼魅一般。唐青崖看清了那人样貌,不确定道:“……大师姐?” “还不快滚!”那女子开口同时从背后抽出了两把一臂长的短刀,“逃得越远越好,不要往回看!” 唐青崖来不及思考为何常年镇守寒潭的唐翎兮会出现在此处,对方一掌拍在那马屁股上,瘦马吃痛,飞快地狂奔。 他从唐翎兮身边掠过,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马跑开一段距离,唐青崖脑海一片空白,他回头去看,对方与十几个黑衣人缠斗在一处,丝毫不落下风。 他直觉自己和红竹磨牙打诨那段时间一定出了事,竟然能惊动冷心冷血得就差没吃斋念佛的唐翎兮。然而他又无法回头,只得依言一路往前。 等唐青崖终于看到渝州城时,他手脚乏力几乎从马背滚到地上。 他没日没夜地一通跑,脚踏实地时有一瞬间的发软。唐青崖感觉眼热口干,风尘仆仆地就想要去绸缎行。 北风其凉_35 唐青崖突然想起苏锦,他对苏锦说要他去衣锦绣等,可如今门中陡生变故,连带的诸多牵扯席卷而来。唐青崖心中狠狠抽痛,一时竟不知还能去往何处。 夜里的渝州城安静得近乎死寂,偶尔传来一两声渺远的婴儿夜啼。唐青崖翻身下马,停在绸缎行外面,想了想,到底没有伸手去开门。 这里头原是他的人,可如今他也不敢确定了,他心里乱,担心父亲,担心唐白羽和红竹,还有大师姐。 他还担心苏锦,这份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唐青崖漫无目的地在渝州城转了一圈又一圈,几乎要溺在无尽的不知所措里。 他向来有主见,不到十四去执行任务,而后六年孤身一人游历大江南北,最远到过河朔看雪,从不需要人担心,突然的变故也能最好地处理。可那时他有一个归宿,即便回不去,想起也十分温暖。 而他终于冷静下来,仔细地思虑。 在竹苑埋伏企图刺杀唐门少主,这事说出去可不是偷图纸这么轻描淡写的。他的心立刻悬到了嗓子眼。 唐青崖最终站在一家客栈楼下,对面不远处就是绸缎行。他沐浴冰冷月光,感觉手脚发麻,心中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 正当他被自己各种血腥和极端的猜测折磨,背后一片白毛汗,忽然从天而降一颗小石子,恰如其分地打在唐青崖脚边,把他吓得几乎原地一蹦三尺高。 唐青崖抬头去看,眼角毫无预兆地红了。 月色渐渐变暗,星辰晦暗无光,客栈挑在门栏之上的大红灯笼发出幽暗的赤色。而烛光晕染开的清凉如水中,一扇窗开到半截,视野内闯入张熟悉的脸。 苏锦托腮靠在窗边,垂眼和他的目光撞在一处,唇角微微一翘:“大晚上的听见马蹄声就醒了……哎,你哭什么?” 唐青崖面无表情地一抹脸:“你闭嘴。” 然而他的确承认,那一刻终于明白,溺水之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不过如此。 破晓之际,唐青崖终于喝上了一宿之后的热茶。 他把温热的杯子握在手心,感觉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在缓慢地被填满。苏锦不言不语地给他续了茶,坐在他身边,突然道:“冷么?我见你肩上湿透了。” 唐青崖如梦初醒地侧头看,果然颜色深了许多,他不知是冷汗还是露水,只得摇了摇头,含了一口热茶。 而苏锦叹气,道:“你要不换身衣服?寒气入骨以后难受。” 分别这些日子,算来并不长,唐青崖默认地放下杯子,径直脱了外衫挂到衣架子上撑开,放到通风处,自己只着中衣重又坐下。 他突然不贫嘴了,苏锦万分的不习惯,找话道:“你走了之后,我们又在江陵逗留两日,蜀道艰难,一时没法径直前往剑门关入成都,我想起你说的话,就先到渝州安顿了……等到你回来,再一同前去青城山。后来我想起你走得匆忙,那家绸缎行在我们来的时候便十分奇怪,有几个黑衣人在附近,我就没去住——” 唐青崖忽然牛头不对马嘴道:“唐门出事了。” 苏锦皱眉,却没问,听他继续说道:“今日……不对,昨日傍晚,按例是家宴,我在桌上同唐玄翊不冷不热地吵了两句,后来……离开耽搁了一段时间,再回到住处时,发现了埋伏的刺客,一路被追出,好不容易才跑过来。他怎么敢在父亲眼皮底下动手,除非……” 除非唐从恕也受制于人,而那人有恃无恐。 “他为何会突然发难?是早有预谋么?” “不知道。”唐青崖黯然道,“从伪造姑母手书让我回去,到后面的一大串事情,我很难接受巧合,那便是预谋吧。” 苏锦按住他的肩膀,他掌心温暖,一缕真气小心翼翼地输过去,迅速地包裹了他因为更深露重的奔波而冰冷的身体。他的声音仿佛格外能安抚人心: “只要令尊还活着,他不敢如何的,大约只想对付你。听你说的话,似乎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听命于他,否则你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唐青崖的手有些抖:“瓮中捉鳖……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联系白羽。” 苏锦道:“别联系了。” 他看向苏锦的眼神立时有些警惕,对方轻描淡写地一摸他的额头:“你有点发热……我的意思是,如今全部困于那里面,你去联系,说不定就被抓住了把柄追上门来,倒不如借此机会人间蒸发。左右他不会真的把令尊如何,冷静一点。” 唐青崖这才注意到自己有些发烧,他后知后觉的头晕,撑着太阳穴,却是笑了:“阿锦,如今我们俩是同病相怜了。” 苏锦认真道:“我比你要惨得多。” 这话听着像调侃,他说得一本正经,唐青崖终是笑出了声。苏锦趁机拿了块毛巾,搭上他的额头,温柔道:“你躺一会儿吧,我叫你。” 真是有点累了。唐青崖任由他把自己抓起来,浑身无力地勾过了苏锦的肩膀,直到被摆到了床上盖好被子,这才昏沉了。 苏锦在床沿坐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握着唐青崖的手一直没放开。 他另一只手盖住了唐青崖的眼睛,感觉魂牵梦绕的睫毛扇过掌心有些酥痒,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却又十分招惹悸动。 苏锦垂着眼,这两个简单的动作近乎苛责地挽救了他就快崩溃的思念成疾。 自这人将玉佩交到自己手中,苏锦便整天始终忐忑不已。枯坐两日,终是抓住了一丝影子,似是而非地明白了什么。随后从江陵到渝州,一路充满了兴奋的期待,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满心挂念的、思虑的不做他想。 乃至于彻夜无眠,又不敢练功,只得一遍一遍地回想初见以来的日子,然后默读《步步生莲》,妄图从中有所发现。 最终又一个清醒的夜里,他听到马儿嘶鸣。长夜漫漫,静寂得久了,难免从心底升起一点不可思议的盼望来。苏锦掀开窗,见到了月光下心心念念的身影。 他蓦然懂了这些日子之所以难熬。 此心安处,不过一人而已。 ☆、第二十七章 天光大亮,秦无端前来叫醒苏锦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苏锦倚在床头,坐得十分端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唯恐一眨眼那人就会掀开被子跑掉似的。而被他如饥似渴盯着的人毫不自知,沉浸在梦中,眉头紧皱,脸微红,苏锦的手就搭在他额头上。 秦无端展开扇子,站在门口大声道:“咳咳,非礼勿视。” “师兄早。”苏锦总算舍得挪开视线,分给他一个吝啬的问安,然后继续挪回去,道,“还要劳烦师兄一事,这人好似发起高热……可以请师叔过来诊治吗?” 秦无端听到这番言论,额角跳了一下。程九歌这种规格的大夫,提着灯笼都找不到,平日做的都是生死人肉白骨的行当,如今小小一个发热,居然还要劳烦他老人家。他立时涌上一丝好奇,去看苏锦回护的人是谁。 待到认清熟悉的五官,秦无端平白往后退了一步,以扇掩口道:“夜半幽会,这又是折腾了什么动静,青崖这等修为居然发热了?” 苏锦面无表情,只看他自言自语。 他不接话,秦无端自讨没趣,无奈道:“好,我去给你找人。别一副师兄亏欠你的表情……待会儿再细细说与我听,他不应该在家乡么?” 苏锦道:“你去不去?” 秦无端暗道反了反了,苏锦这只兔子都会龇牙咧嘴地咬人了。 两个人这番动静惊动了唐青崖,他发了高热,仍然睡得十分浅。秦无端进门之时他便醒了,只是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四肢百骸都在倾诉对床板的思念之苦,愣是没能干净利落地坐起,继续装了会儿死。 关门声让室内重又安静,唐青崖的眼珠轻轻一动,苏锦立刻道:“是不是吵醒你了?” 他没反应,良久,又不曾听到苏锦说话了。唐青崖感觉那人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冒犯了自己,连忙尽职尽责让他以为又睡熟了。 他装得过于投入,乃至差点真的又一觉回笼。 浑噩与清醒的交界处,唐青崖突然听到了凑近些的鼻息,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心道,“这小子想做什么?” 苏锦的额头贴上自己的,发起高热的体温有些烫,恰如其分地传递过去。自尾椎蹿上一股酥麻,直直地抵住了太阳穴,他险些跳了起来。 接着那人分开寸许,再次贴上来时却换了个部位。 比先前柔软得多,也冰冷,凉凉地碰了碰他的额头,十分舒服。他感觉苏锦仿佛时屏住了呼吸,很不想打扰到他,却又充满了克制,不敢停留太久,稍纵即逝。 唐青崖在床上把自己躺成了一块棺材板,脑海中活像沸腾了一锅海水,风起云涌地返回了混沌时期——这下是彻底动不了了。 北风其凉_36 他纵然是个不经人事的白痴,也当明白,刚才小心落下的,是苏锦一个不成器的亲吻。 那锅沸腾的海水久久不能平息,唐青崖心道,“还好,我发烧,脸红着也不会被看出异样。”他又想,“当初送玉佩的心思被他看出来了吗?……我可从没同他说过那玉佩是母亲留下的,也没说过未来送媳妇儿。” 最终唐青崖慢慢地找回了知觉,暗道,“算了,送上门来,不要是傻子。” 他正要挣扎着起身,抓住苏锦的领子告诉他怎么才能算一个亲吻,甫一睁开眼,却对上了推门而入的程九歌。 唐青崖讪讪地看了苏锦一眼,那人坐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茶杯,若不是耳根红透了,他险些就要以为刚才是南柯一梦。 唐青崖心想,“呸。” 程九歌本以为出了大事,结果把完脉一翻白眼,边龙飞凤舞地开药方边道:“开碗药给你,好生休养,睡一觉晚些时候便好了,习武之人怎么如此容易受风寒。” 言罢,他将那张金贵的纸往秦无端面前一拍,撂下句“你给他煎”,拂袖走了。秦无端不敢怠慢,连忙出门前往药铺,他人生地不熟的,还要再找。 两个人来走了一遭,又剩下唐青崖与苏锦一个床上一个桌边,活生生地在狭窄的客栈厢房内坐出了相隔千里的气氛。 唐青崖干咳两声,打破尴尬道:“你最近还好么?” 苏锦这才分过来一个眼神,和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又不自然地挪开,一板一眼地答道:“吃得饱,睡得香,夜里无梦。” 唐青崖道:“今早太过慌乱,一时只顾着说我自己的事了。那心法,你可有继续练下去?” 苏锦摇头不作声,他后半截苦口婆心顿时卡在喉咙。良久,苏锦搬着圆鼓凳,蹭到了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唐青崖的脉门。 他又不说话了,任凭唐青崖平素再舌灿莲花,此时也找不到言语。 只是他抓着唐青崖的手始终没放,装模作样地将指尖搭在手腕内侧,往前移了一点,见他没有明确收回,片刻后得寸进尺地整个儿握住了。 秦无端端着药碗走进来,毫无预兆地又被刺激了一脸。他单手捂眼,将药碗伸过去,苏锦只得无奈地松开,站起接过,接着还不等他说一句话,秦无端立刻一转身,如同一阵风似的卷出了客房,体贴带上门。 唐青崖:“他跑那么快作甚?” 苏锦冷静地吹开还冒着热气的药,嗅到苦味时皱了眉:“不知道。来,你把药喝了。” 他还记得苏锦怕苦,有意在他面前示范成年人的处理方式,立时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后擦了擦唇边的药渣。唐青崖把空碗往床头一搁,感到与他实在无话可说了,被子一卷就要遵照医嘱睡过去。 苏锦默默地塞了什么东西在他掌心,唐青崖摊开一看,哑然失笑——是颗糖。 一抬眼,苏锦正无比局促、却又十分坚定地凝望他,唐青崖嘴角漫不经心地上扬,当着他的面把那颗糖吃了。 他仍旧不习惯甜食的滋味,可现下又仿佛苦尽甘来。 那碗汤药里应当放了几味安神草药,唐青崖径直睡到了翌日早晨。 前夜睡着后,不知是谁往他身上砸了几斤重的棉被,捂出了一身汗。唐青崖终究习武多年,身子骨不弱,就算一时心力交瘁惹来风寒,经过这么一出也康复了。 渝州城不宜久留,即便心中挂怀其他人,唐青崖也不得不先离开。 苏锦要上青城山去追问《步步生莲》其中的奥秘,他们一行三人得了唐青崖这个现成的向导,蜀道艰难立时便能平步上九霄。 辗转几处,秦无端自那天撞破两个人暧昧后,似乎修起了闭口禅,任凭唐青崖如何找他寒暄,绝不超过两三句话便缄口,弄得唐青崖却百思不得其解。 他对程九歌有一种老泰山式的景仰与敬畏,非万不得已不会同他搭讪。一群人中说得上话的似乎只剩下唯一的选择,闲不下来的唐青崖只得专心致志地同苏锦聊天。 苏锦倒对这样的局面乐见其成,他前段日子成天冷着一张脸,仿佛随时都神游洪荒,叫人捉摸不透。如今倒是时常挂着笑,秦无端被他眉梢眼角的温柔扫到过一次,立刻滚去程九歌旁边,与那两人保持最远距离。 唐青崖忘记了此前被苏锦奶狗般“舔”了一下后恨恨地要报复的事,顺水推舟地和他保持心照不宣的亲近。 剑门关天光一线,悬崖陡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磅礴非常。常言道,自古入川一条道,苏锦也认为他们会从剑门关走,唐青崖却领着三人错开。 临万丈深渊的羊肠小道,清晨同夜间雾气弥漫,谈不上飞沙走石,却也十分凶险。 “放着大道不走?”苏锦道,情不自禁地抓住唐青崖的手腕。 那人坦然道:“如今我生怕被发现了并未离开巴蜀,只怕唐玄翊已经找人去我这几年停留得久的居所打探。出其不意,也当确保万无一失。此道我十岁时发现,那时如履平地,现在长高了些,走起来虽然险恶,但只要脚下不发软,仍旧保险。” 如他所言,这条道常年无人走,好在入秋后蜀地晴朗,雨天变少了,不至于生满青苔。 苏锦执剑在前,秦无端断后,近道走了不到半日,再回首,剑门关已在身后了。 蜀地与渝州相隔不远,风俗大同小异,他们夜宿在青城山下又一村。 道门香火鼎盛,纵使今上信奉释家,却也没动摇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分毫。青城派立派已久,修炼功法得当,所在青城山又汲取天地毓秀,几百年来好几个不世出的高人皆在此处修行。山下百姓将他们奉为尊者,顶礼膜拜。 居住的客栈中兼有千里跋涉而来求香的,苏锦不太能理解当中虔诚,在唐青崖与其中一人攀谈之时默默吃菜。 唐青崖自入城之后找了个地方易容,他生怕被认出,只是见苏锦十分嫌弃的模样,后悔地想,“早知不搞这些形容丑陋的玩意儿。” 他们与程九歌分道扬镳,小师叔推说有事前往成都城中,要连夜赶路,秦无端放心不下他那三脚猫功夫,自然随行。 临行前,秦无端拍着苏锦的肩,诚恳道:“把师弟交给青崖,我万分放心。” 而唐青崖好似并不放在心上,该吃吃,该喝喝,和一位吴越来的商人侃大山。对方家中老母病危,特意上青城山找道长求药。 唐青崖一口茶水险些呛在喉咙,道:“求药?什么药,长生不老丹?” 那商人笃定道:“听闻青城派自有秘术,可包治百病,延年益寿。老母年逾七十,什么草药我都试过,仍旧毫无起色。如今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原本不必走这么远,本来听说会稽阳明一脉便有这般丹药,可惜……哎。” 最后的唉声叹息吸引了苏锦,他蓦然抬头,被唐青崖按了回去。 唐青崖道:“阳明洞天并非道门,也不是个个都还魂妙手……当日怀虚真人医剑双修,可还不是驾鹤西去了?青城派何时开始故弄玄虚……你也真信这些。” 苏锦正喝汤,同他传音入密道:“我怎不知旁人将阳明传得神乎其神?” 唐青崖:“三人成虎,阳明如今一朝覆灭,传闻鹊起,仿佛什么事都能分上一杯羹……好好喝你的汤,别掺和。” 那商人见他说的心不在焉,直觉再攀谈下去又是自讨没趣,道不同不相为谋,草草地吃完了面条起身离开。苏锦看不懂唐青崖盖在易容下面的表情,但见他又打了个哈欠,敲了敲桌子,一副老人家的语气道: “快些喝完,今日早点休息,明早咱们也要去山上。” 苏锦固然早睡早起,在听到那话时,以为最多也就清晨出发,万万没想到唐青崖所言的“明早”竟是天都不亮的黎明。 此时秋色正浓,白露为霜,青城山树林葱郁,丹梯千级,曲径通幽。 短短半年,苏锦身形已经全然不复少年青涩,不仅长高许多,也开始有了经过风霜洗礼的沉稳。他往那山门凌厉地一戳,仿佛一把利剑,薄到了极致。他身上背着的剑被布条裹得乱七八糟,一见便是临时抱佛脚,剑柄将露未露,隐约可见鹤羽。 而唐青崖腰间挂着不易,同他比肩而立之时却无论如何不像个练剑的,加之易容尚在,怎么看都邋遢得多了。 山上传来钟声,道路尽头出现一个手执笤帚的年轻道士,观之相貌不过二十四五。他埋着头只顾走路,长发扎成一个严谨的发髻,其貌不扬却又分外稳重。 他行至苏锦面前,方才察觉有人,抬头揖礼道:“这位居士清晨上山,有何指教?” 苏锦道:“学生有大惑,求见天苍子道长。” 那小道士闻言笑道:“掌门尚在上清宫中,今日开坛答疑,不需通报。请二位居士自行上山便是。” 苏锦还了一礼:“谢过这位道长。” 小道士慌忙说了句“不敢当”,侧身让开,让他二人上山,自己则优哉游哉地走到山门处,自得其乐地扫起了深秋的落叶。 直到丹梯尽头,唐青崖方才道:“刚才那人修为如何?” 苏锦道:“你看他走得虽慢,其实脚下又稳又急,片刻就能走出数尺。手指拿笤帚,仿佛持拂尘,应当不是练剑的。说话状似轻言细语,实则听得分外真切,大概半山都知道了有客来访……这人已臻化境,如此年轻便接近功法大成,不可小觑。” 同他想的基本一致,唐青崖轻声道:“真是奇怪了,青城派近年来很有些不成气候,出了这么个天资卓绝的弟子,天苍那牛鼻子竟还能忍住不炫耀?” 苏锦笑道:“有人想要斩尽天下恶,有人却只想餐松饮涧、梅妻鹤子,向来只是追求不同,不必强求了。” 他敏锐地捕捉到苏锦前半句,问道:“在说你师父?” 北风其凉_37 苏锦摇摇头,却又不说话了。 月城湖一过隐约可见半坡的上清宫,雾气萦绕间似有仙境之姿。晨起霞光从山中跃然而出,湖水粼粼,山木萧萧,一派索然无味的秋景蓦地变得开阔爽朗起来。 二人行至常观之外,正见广场当中立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背后一柄拂尘。见了二人,他笑起,说话间隔了数丈竟一清二楚。 “两位小友,清晨前来,是要给贫道看那柄剑吗?” 苏锦下意识地护住了背后的凌霄。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作者会喜欢听到“攻好像x文里的xx”的言论 一冲动会删评的(无奈脸 以及阿锦确实有一点闷...脑子一根筋,但他真的不是冷美人 ☆、第二十八章 这老道见苏锦十分防备,不急不恼,往前走了几步,笃定道:“果然是谢凌小友的弟子,凌霄剑的眼光名不虚传,纵使粗布麻衣到底难掩光华。” 苏锦满脸愕然中,他又转头对唐青崖道:“却不知唐门少主也来了,贵派与青城虽然比邻而居,但好似已经许多年不曾走动了……想必少主是偷偷来的?” 唐青崖震惊之余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心道,“我的易容术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为何这牛鼻子一见便知?”而那老道仿佛看透了他所想,耐心解释道:“青崖小友,当年我见你时,你尚在襁褓之中——易容术固然精湛,可耳后那颗红痣却很明显。” 唐青崖道:“……哦,真是麻烦天苍子前辈还记得了。” 天苍子摆手道:“不麻烦,令慈当年曾是道门信徒。有孕之时上过青城山点一盏长明灯,贫道有幸为她的独子起名。如今一晃二十余年,令慈可还身体康健?” 唐青崖垂眸道:“小子的确不知其中关联,母亲已经过世了。” 天苍子微微怔忪,只侧身道:“二位进观坐吧,贫道备了茶。” 这人仿佛无所不知,言辞中竟然比谢凌还要大上一辈,苏锦拉了一把唐青崖的手腕,他转过头来,目光里尚存不知所措。 大概唐青崖亦是第一次知晓,自己的名字竟还同这位高人有牵扯。 他活了二十多年,受父亲和师兄们的影响,自始至终以为青城派都是帮动辄炼丹画符的无聊牛鼻子,明里暗里的不以为然。却不知自己母亲当年还点过长明灯……作用不言而喻。天苍子寥寥数语,仿佛当众扇了他一巴掌。 苏锦担忧道:“你还好吧,怎么耳朵红了?” 唐青崖慌乱捂住,瞪了苏锦一眼。 天苍子是当今青城派的掌门道长,执掌青城派逾数十年之久,如今耄耋之年不露老态,难怪信徒们执着认为这道门当中有延年益寿的灵药。 他的静室当中熏香奇特,隐约有冰雪气,其余陈设显得格外的清心寡欲。 唐青崖不太习惯这气氛,觉得倒上来的茶也分外的没滋没味,呷了一口便放到旁边,苏锦却一直捂在掌心里,仿佛他十分冷。 天苍子兀自道:“谢凌小友逝去有些时日,如今上山来,却是有事相求么?” 苏锦道:“师父生前为人敬重,身后却徒留骂名,当中逃不开他的暗卫背景。道长虽是出家人,但也当知晓朝廷与江湖仍旧息息相关,师父因此受到指点,认为他身负秘辛。想问道长可知,大内当中暗卫的心法,与青城派有些许牵连?师父当日临走前,曾留下丹书一卷,当中写明原委,但有几处弟子始终不求甚解,故而贸然登门。” 有些话自然是他编出来的,唐青崖的防人之心不可无似乎很影响到了苏锦一番。他面不改色地说完,见天苍子果真蹙眉。 天苍子道:“确有其事,是我青城派近百年前的一位前辈所撰写,门中记载不多,听闻名叫《步步生莲》。” 苏锦颔首道:“不错,贵派独门轻功‘莲生步’,便是其中一节为基。” “这层关系贫道有所耳闻。”天苍子笑道,“但也知道除却莲生步之外其余几节,却早已随着当年先祖的陨落而遗失了,小友想问什么?” “抱素遗骸、亡精朴真,阴气殚而阳气完,始归根复命。”苏锦一口气背完这番话,道,“这是《步步生莲》的最后一句,我却觉得与此前所谓‘以血引气,生生不息’听上去仿佛相背而行,想请问道长,到底是何处错了?” 天苍子道:“唐突,贫道未曾修行当中玄妙,只知血气俱是不可刻意损伤,天地万物皆有灵,人又为精华毓秀所养,轮回乃天道不可逆。《步步生莲》乃莲生步的根基,难道并非正途?如此想来,当是那‘血气为引’的法子不当,有损修为吧。” 苏锦笑道:“道长所言甚是,既然同源而出,不知可否借《莲生步》一观?” 此言一出俱是两厢沉默,唐青崖却愣了。 苏锦故意说错,那什么“阴气殚而阳气完”是他前几日才临时抱佛脚看来的玩意儿,而“生生不息”一句却是《步步生莲》的开篇字句。天苍子要么故意装了糊涂,要么确实不曾见过《步步生莲》。 他言辞闪烁,状似知道一些内|幕,又含含糊糊不说清楚——苏锦可不曾言说谢凌修行的暗卫心法叫做什么。 唐青崖阴暗地想,轻功有什么好隐瞒的,只怕其中有鬼。自己门人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而苏锦此人却晓得大局,定怕被他看出不妥。 果然,天苍子顾左右而言他道:“小友资历尚浅,根基不稳,如此搏命的法子实在不可行。听小友言辞与尊师际遇,料想已经发现其中不妥,切莫一错再错。” 苏锦道:“照道长这么说,当年撰写这类呕心沥血的心法的那位前辈难道怀着害人之心,这才被逐出师门?” 天苍子颔首默认,又道:“百年以前的事,直接相关之人大都已不在世上了,而知情者又有多少呢?这心法说害人并非全对,但的确有悖伦常,与本派教宗不符,因此甫一出世便被列为禁|书,毁掉了最初的版本。贫道见小友年轻,一切尚可重来,莫要为了一时痛快而被迷了心窍,换条路走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天苍子劝的,苏锦都早就想过。他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却又觉得,既然是已经成型的武学,怎么会没有法子解。 只是被毁掉却因为……与本派教宗不符?莫不是有其他的难言之隐,《步步生莲》难道并非全文,仅仅为其中的惊鸿一瞥吗? 著者与大内暗卫有何关系,是同一人吗? 苏锦还有许多疑问,却也知道眼前这道人无法再告知什么了。于是他朝天苍子行了一礼:“多谢道长指点迷津。” 他拉起唐青崖,二人走出上清宫之时,回首隐约可见天然图画与峭壁之下的建福宫浑然一体,倒不失为幽静处。 苏锦无意细赏美景,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唐青崖看出颓然,道:“要不我们去老君洞的藏书阁一探究竟?天苍子丑话说在前头,但未必就是真的没了,你要是想要……” 苏锦心念微动,轻声道:“我若是想要,你什么都给吗?” 唐青崖下意识道:“力所能及,陪你便是。” 眼看山下信徒纷至沓来,许久便要沸反盈天,刚好是藏匿行踪的时候。苏锦有片刻的动摇,而多年的修养让他多少纠结了。 旁边某个惯常杀人越货、打砸抢烧之徒却还在煽风点火:“我们把守门的弟子打晕,偷偷进去,绝对不惊动任何人……” “二位留步。”一个声音插|进来,打断了唐青崖的长篇大论。 苏锦回过头,却是此前清晨在山门处遇到那个扫地的小道士。 那小道士礼数周全,道:“贫道莫向晚,尚无道号。这位姓苏的居士方才是否在寻一个残篇,叫做《步步生莲》?” 见苏锦蹙眉,他又道:“居士不要紧张,贫道的确是偷听到了两位与掌门的对话。只是掌门语焉不详,的确并非有意隐瞒,而是他确不知情。” 唐青崖阴阳怪气道:“奇怪了,天苍道长都不知情的事情,难道你知道?” 莫向晚道:“贫道亦是那心法的受益人,自然知道了。” 苏锦感觉头有点疼。他此前觉得只有自己在深受其迫害,如今燕随云一个、莫向晚一个,看着面色红润,行动如常,还尤其深厚的内力,简直惊呆了。 难道是练到越深越无法自拔,最后耗尽心血而死么? 他兀自沉思,莫向晚却将他们二人引到湖边一处亭子,从怀中神神秘秘地拿出一本破破烂烂、又薄得好似风一吹便会碎掉的书卷:“此法在青城派是禁术,我自小,最终发现残卷。” 苏锦接过翻了翻,道:“还真是残篇,琐碎得不行,连贯都称不上,你却还练?” 莫向晚道:“贫道见了‘生莲’残篇,当中玄妙实在叫习武之人心痒难耐,何况又是无主。换做别人,偶然得此心法,也不会轻易放过。只是贫道恰恰好地遇到了这因缘际会,居士不必见怪。” 唐青崖被他们二人虚与委蛇的太极闹得一阵头疼,他索性背过身去,挑拣着听那谈话,一心二用地观赏起了湖光山色。 苏锦的确对《步步生莲》钻研很深,他翻着那本残卷,听莫向晚道:“起先看到开篇,贫道诸多犹豫,最终想,‘人生苦短,何妨一试’。行至第三重,已是力不从心,自觉长此以往必定受损,可观最末一节,隐有超脱之势——只是至今未能悟道,贪生怕死,兴许只能止步于此了。” 苏锦道:“如今你却要将它赠与我?” 莫向晚道:“居士已经有小成,想必对此法的理解比贫道要周全。至于最后能否成事,皆在居士一念之间了。” 北风其凉_38 他说的多,而那残卷实在够断续,加在一起也不能弥补苏锦心下忧虑的地方。莫向晚有意相赠,苏锦收下道谢,脑海中却又孤零零地剩下八字: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他心中涌起点点温热,忍不住抬眼望向唐青崖。 那人留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此时看不见形容猥琐的易容,腰身被那玄色劲装一勒,分外的好看。 大梦一生不过数十载,若是连自己想做的事都要克制,那还有什么意义?他要找出这心法的秘密,要练成凌霄九式为阳明洞天讨回公道,若是可以,还要去寻生身父母—— 还妄想得一人心,游遍万水千山,白首不离。 双十年华,已经隐隐担惊受怕,恨光阴飞逝一生太短。 他们在青城山短暂地逗留,来不及细看美景,唐青崖就被苏锦拽着走了。 路过又一村,回首惊鸿一瞥,却见山川幽静,秋日并未将那当中染上萧肃。唐青崖异想天开道:“今日天苍子说我名字由他所赠,却不知当日他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和此山有没有联系?” 苏锦道:“……青山入望岂嫌多。” 唐青崖笑了,凑得近了些,眉飞色舞道:“什么?你刚才喃喃自语了些什么?” 他立刻偏过头去,不言不语地走远。唐青崖站在原地,品了品那七个字其中滋味,顿觉齿颊留香,比尝到每年的头一壶明前茶还要清爽。 路过驿站之时,苏锦向燕随云寄了一封信,当中所写,“已得莲花解法,还需时日顿悟,燕姐姐无须挂怀。待到来年春暖花开,自会再去洞庭叨扰。” 他与燕随云始终保持书信联络,对方似乎很在意苏锦离开岳阳之后的事,幸亏丐帮弟子遍布天下,终于在江陵联系上。苏锦自觉不该瞒她,坦诚地告知了《步步生莲》的事,岂知燕随云之后更关心了。 唐青崖见他从驿站出来,双手拢在一处,道:“她知道了?” 苏锦道:“本就应当对她说实话。我想了想,师父当初也许是四处寻找他中意的‘根骨奇佳’之人,把这心法当做实验。只是燕姐姐身子不好,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梦中的庄白英曾问谢凌,对方答道:“无论如何,却要一试。” 唐青崖沉吟道:“不管怎么说,得了这残卷之后总归不再当个无头苍蝇了。我们不如先去成都找你师叔和无端商议。” 他所言与苏锦不谋而合,回首又看一眼那挺拔陡峭的青山,苏锦只觉怀中揣着的残卷仿佛有千钧重。 唐青崖突然道:“对了,我上次走得急,你喜欢的傀儡人没有带出来,下次给你补一个。那剑法你练得如何了?” 苏锦哑然失笑:“我不是喜欢傀儡人……” 唐青崖:“我知道,但总归……不是说对练剑有好处么。” 苏锦:“招式均已习得,你从江陵离开后,师兄曾陪着我练了两天。他以阳明剑法拆解,有模有样。只是和他练剑下不得杀手,还是感觉……没有突破。据说凌霄九式也会合各人心性,我暂且还未曾摸到门槛吧。” 唐青崖道:“你心思太重,又容易浮躁,此前看你练剑,都是轻灵为主的招式,因此使出来总觉得欠了火候。如今你与人切磋也好搏命也好,总是剑支配了你,而不是人为剑主,易为心魔所困……” 他说到此处,抬手迅速地在苏锦额头上弹了一下,力道大速度快,他一时没能防御,直接受了唐青崖的玩笑,额头红了一块。 他似是记起某次不小心差点折断了唐青崖手腕的事,故而格外的惭愧起来,摸了摸被他弹过的地方,还疼着。 这动作似乎有点难以名状的亲昵,他可从未被这样对待过。 唐青崖微微上挑的眼角格外能勾人:“别总想着不见血不归鞘,沉稳点。还有别的,什么委屈和多疑都憋在心里,跟个闷葫芦似的,这样不好。之前听说尊师对你道‘人性本恶’,旁人固然有所图,可你看,却也没跟着你日日喊打喊杀的……下山这么久,随云、行风、方才的莫道长对你不好吗?” 他的声音蓦然低下去,仿佛耳畔絮语:“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这话像被风卷了一道,贴着他的耳朵钻进去,苏锦情不自禁地麻了半边的手脚,一时间走路都不会了。他飞快地眨了眨眼,不知该先顾左右而言他,还是直接倾诉某种企望。 唐青崖说完这话,又轻轻地在苏锦耳朵上掐了一下,道:“熟透了。” 接着他一阵风似的往前跑,苏锦被他没来由地捉弄一番,还没到镇定自如的地步。他愣在原地片刻,回过神来,立时二话不说地策马追了上去。 ☆、第二十九章 青城山距离恭州成都府已经非常近了,唐青崖在又一村换得良驹,不到半日便见到城门。这地方常年与世隔绝,少有战乱,再加上天下安定已久,更加得到机会繁荣起来,如今更是锦衣玉食,连普通人家都十分富足。 苏锦叹道:“古人道天府之国,果然名不虚传。” 唐青崖在蜀地轻车熟路,这些感叹在他耳中却有些过犹不及,听罢将手中刚买的桂花糖塞给苏锦,玩笑道: “的确是好地方,夏天山上清凉,冬天没有冰雪冻人。如今蜀道商路也开了,北去中原不是难事,而沿着三峡顺流而下可前往荆楚、江南……若我是个富贵闲人,游遍天下山川之后,必定会选择在此处定居。” 半晌没等来苏锦的下文,唐青崖这才将目光从悠悠苍空收回,落到旁边的苏锦身上。这小子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话,专心致志地挑拣那包糖。 苏锦自顾自道:“东西也好吃。” 唐青崖:“……我看你还是等会儿再吃,先找无端他们两个要紧。” 然而不用他们刻意去找,偌大的城中,唐青崖走出几步,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指给苏锦看那馄饨摊坐着的人,苏锦连忙喊道:“秦师兄!” 秦无端本是专心致志地解决温饱问题,被这么一嗓子喊得直接呛住了。他全然不曾想到会被二人撞上,立时招手让他们过去。 “青城山一趟走得如何,还顺利吗?” 苏锦道:“当中有波折……不过结果算是喜出望外了。我得了半卷《步步生莲》的残篇,补得乱七八糟,应当可以还原。” 秦无端喜道:“那真是太好了。” 苏锦环顾四周,并未发现程九歌,不禁问道:“师兄,小师叔去哪里了?” 提到这个,秦无端立时有些郁闷,道:“他说有事办,到了客栈之后就离开,我自己等了一夜。他今早匆匆回来,结果又走了,貌似忙得不行。他虽是原籍巴蜀,可我却也没有听说还有什么亲朋好友啊,这么记挂,为何又要保密。” 唐青崖乐不可支道:“该不会是你师叔故地重游遇到青梅竹马,或者旧日里相好的姑娘,于是不要你了吧!” 他这话听着无礼,放在平时秦无端是断不会和他一般见识的,这会儿却闻之色变,仿佛自己没有想到这可能,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处,筷子也差点掉了。 苏锦地帮秦无端扶了筷子,他直觉气氛不对,可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索性打起了闭口禅。 当年怀虚真人收的弟子各有千秋,然而又不全是高手。 首徒出师早,游历江湖后不知所终,连庄白英这种自小长在会稽山的都没见过他几次。二弟子谢凌最为出名,但到底半路入门,亲近不足。三弟子庄白英得他真传,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大小事宜都能很好打理。四弟子杨垚乃阳明剑法的集大成者,亦是当世顶尖的高手,观朴剑出神入化,但他性格古怪,很有些大智若愚的顽皮。 唯有小弟子程九歌实在特别。 他被怀虚真人捡回去的时候还是个在医馆跑腿的总角小儿,父母双亡,医馆大夫对他只是当半个学徒呼来喝去。怀虚真人最后一次游历四境途经巴蜀,实在怜悯,便出了点银钱,将程九歌带了回去,挂了个关门弟子的名。 山上多了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怀虚真人替他起了名,放在阳明峰长大。彼时阳明洞天一派和乐融融,除了谢凌端着架子,其他两个师兄、年纪大些的师侄辈都乐得把他当吉祥物,照拂得十分周全。 怀虚真人年迈,谢凌性子又冷,一门心思地扑在他小弟子身上,对新来的师弟毫无兴趣,程九歌最终被扔给了那时候才弱冠之年的庄白英。 故而程九歌虽名义上辈分高,实则没跟着师父学什么,算是庄白英带大的。 庄白英发现程九歌对练剑实在不上心,年纪大了点,开始成天跟着杨垚不学无术,无比的恨铁不成钢,只得任由他长成了一朵弃武从医的奇葩。如此一过,竟然已经二十余年。 所以细细算来,程九歌如今三十出头,除却此前在江南、齐鲁一带游历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即便此地是他籍贯,但似乎无牵无挂。 这道理秦无端不会不知道,于是他才如此郁闷,感觉不被信任。 苏锦听他倒完苦水,安慰道:“他总有自己的事,兴许不说只是怕你太过担心了。” “你知道什么……”秦无端只比苏锦大上六七岁,说话却仿佛高了一辈,“我入门时,师父已经是名义上的掌门,终日忙于处理门中事务,对我们这些亲传反倒不上心。小师叔大不了我几岁,不练剑时他就带着我玩。后来他下山游历江湖,也一直书信联系……长此以往,我当他是挚友,又有什么不能同我说?” 北风其凉_39 虽然在山上时,程九歌老是被苏锦打得满山乱窜,但归根到底还是师叔,除了切磋之时,苏锦绝对不会放肆,听了秦无端这番挚友言论,不由得震惊了片刻。 苏锦只得含糊道:“或许……真有难言之隐。” 闹市嘈杂,又是饭点,处处有走贩脚夫,一时有人靠近也没有被察觉。 秦无端唉声叹气:“我师父最后那封信中还说,让照顾好小师叔,这成都府中弯弯绕绕的,他到底走了这么多年,人生地不熟的,又傻又好骗,别人说什么都信,万一被拐走了,我怎么向师父交代——”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秦无端,没想到在你心里,我的形象就是这样窝囊废啊?” 秦无端:“……” 苏锦连忙起身,让开座位,乖巧道:“师叔您来了,您坐,要不要吃点东西?刚才师兄也是担心,一时嘴快罢了,别和他一般见识。” 程九歌瞥他一眼:“你也少给我卖乖,表面没赞同他,其实心里频频点头呢吧?” 苏锦:“……” 他觉得程九歌以前被三师叔护着时反倒十分好欺负,自从一起下了山,越来越难拿捏了。思及此处,苏锦忍不住看了秦无端一眼,心道,“他二人常在一处,师叔现在这样不好糊弄,一定都是秦无端的错。” 程九歌面色不善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秦无端察言观色,立即眼观鼻、鼻观口地低声下气道:“师叔,我错了。小师弟从青城山来,听说找到了答案,这是大事,您就大发慈悲放我一马,先看看阿锦的伤吧。” 他说得小声,唐青崖神色一凛,之间四周仿佛又有人投来奇异的目光。 大庭广众到底没好停留,秦无端给了馄饨钱,四人去到他们暂且栖身的城中客栈。 程九歌给苏锦把了脉,道:“此前内伤痊愈,最近没有与人交手,脉象平稳得很……没有大碍。阿锦,你去有什么收获吗?” 苏锦从怀中拿出那破烂的残卷道:“偶然得到此物,认真查看后,大约是《步步生莲》的真迹。只是青城派对此物如避蛇蝎,掌门天苍子也是绝口不提,我不通医理,只知道功法与我练的一脉相承,先拿来给你看。” 程九歌看过苏锦默写的《步步生莲》。医者仁心,对这类伤人伤己的功法,他致力于寻找答案的着急不逊于苏锦,如今听到好消息,赶紧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苏锦则在旁边同他共看一卷,在空白的纸上一面誊抄一面修补。 忙到后半夜,白纸上重新布满密密麻麻的字迹。苏锦的书法谈不上名家之姿,然而字如其人,有一番独特的气度,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一路无声无息、几乎要叫人忘记他的存在的唐青崖探头过去默读了几行,心下若有所思,却忽然听到风声。 他见苏锦和程九歌心无旁骛地继续整理,拿起苏锦放在房间角落的不易,轻声道:“有人在附近,我去看看。” 苏锦抬头,对他拿了自己佩剑的事置若罔闻道:“小心为上,不要硬拼。” 他们二人相识相知的时候比起旁人三年五载的情谊自然尚浅,但论默契又胜过许多年的貌合神离了。唐青崖朝他挤了挤右眼,掀开窗户后轻身跳了出去。 唐青崖离开得悄无声息,他刚走不久,程九歌便皱眉,发出了“咦”的一声。 苏锦连忙道:“师叔,发现不妥之处了吗?” 程九歌道:“这两份心法,仿佛并不能合二为一啊。且不说你此前默写的版本后面混乱不堪,害人于无形,这前面皆有几处是篡改过的。” 他指给苏锦看了几个地方,用朱笔标在新誊写的那一卷上,道:“青城派给你的残卷开篇同谢师兄传给你那份儿看上去差不多,但从第三节开始,反倒更像是凌霄……青城派的这一份,分明标了名字,原本不该叫做‘步步生莲’。” 苏锦顺着他的笔尖去看,果然,那破败的旧书上寥寥几字,笔力苍郁顿挫,即便历经百年也能窥见甫一面世的风采——“人间世”。 他略略地扫过,道:“此卷前九节为‘灭’,后九节为‘生’。中间还有残缺,最详尽的一部分我推测为莲生步的源头,大约也成了‘步步生莲’的起始?……流传到大内,估计改得生死颠倒,因而成了毁人的利剑。” “此法暗合禅宗,又与道家阴阳混沌之法有共通。”程九歌道,“撰写之人生前定是怀才不遇,又经历了大起大落,后来看破红尘,以山水为寄托。不甘心满腔才华被埋没,在研习了道家与佛家思想后,把其中阴阳并济、生死轮回一并融合。可这两家本源不同,所以到底无法彻底地贯通。” 苏锦频频点头,接话道:“他大概以为武学没有门楣之分,所以要把所有的好放在一起,结果适得其反了。” 程九歌道:“更何况你的心法还练歪了……阿锦,我见这残卷应当不是伪造的,但当中缺了很多——起码不止一卷。还需调理,暂且我和你专心修补。倘若真能大成,不仅谢师兄当年的执念可以放下,说不定还有旁的秘密重见天日。” 那前辈生平早已不可考,也不知他当年写下“人间世”三字的时候有什么样的坚持。 大概在他看来,世间走一遭,不过也是向死而生吧。 苏锦沉浸在某种近乎狂喜的欣慰中,良久才发现唐青崖去而不返已经有一段时间,他右眼跳个不停,直觉要出事。 天将蒙蒙亮,苏锦坐立不安,索性道:“我还是出去找找青崖。” 秦无端道:“你怎么突然对他这样上心?” 这问题来得十分不是时候,却又让他仿佛摸到了一扇门。苏锦沉吟许久,他提起凌霄剑,入手时剑柄的花纹磨得掌心疼,最终闪身出门前道:“他给我买糖吃。” 秦无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任由他去了。 秋天的清晨即将到来,露水凝结,苏锦匆匆往外走,碍于城中道路复杂,他一时不知唐青崖去往了何方,无头苍蝇似的走街串巷。 早起的商贩已经开始准备一天的生意,而夜市才刚刚偃旗息鼓。 他曾经想,唐青崖来自巴蜀,到底是一片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养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人来? 这地方有名山大川,风景独一无二的秀丽幽静,有澎湃大江,亦有蜿蜒小溪。百姓享了太久的清福,不知金戈铁马,只懂琴棋书画。虽有唐门与青城派两个名门世家坐镇,却始终维护着独一份的安逸,仿佛永远无忧无虑。 常言道“少不入川”,苏锦穿过一条巷子,心道,“可这地方的确很好。” 他一无所获,正要换一片继续找人,突然间听到打斗的声音。苏锦握紧了手中的凌霄剑,这剑在前任主人手中嗜血无数,他甚至怀疑养出了灵性,甫一握住,即刻感觉到某种不受控制的熟悉杀心。 苏锦只得静心凝神,闭眼片刻后才往那打斗声传来的城郊轻身掠去。 隔着梧桐树,几个人影缠斗在一起,装扮俱是十分相近。其中一人正将一把短匕从某个丢了性命的倒霉蛋心口抽出,回手一剑刺向另个人。 他认出那人的同时,刺客中某人疾呼道:“少主!同门相残是大罪!” “你们不就是在等我下杀手吗?”那人朗声道:“倘若我动手,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戕害同门师弟断然无法原谅,即刻逐出唐门,生死由天?” 他片刻的分神,腰侧立刻被不知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开一道口子。唐青崖身形踉跄,牵动苏锦,他身体先于心一步地动了,一跃而出,稳稳地落在唐青崖前方,不由分说地将快要栽倒的人护在了自己身后。 凌霄剑刃如霜雪,刹那间仿佛一道月光闪过。 苏锦冷冷道:“你们要逼他下杀手,他顾念同门之情一再退让——不如在下代劳了吧!” ☆、第三十章 他身量颀长,戳在那儿仿佛和手中的凌霄剑如出一辙的清冷孤高,只是表情却不那么出尘脱俗,眉间沟壑顿深,双目一扫平日的温和,变得异常凌厉。 粗布灰衣不掩风华,唐青崖对上苏锦紧绷的侧脸,不由得想到这话,心猿意马了片刻。 大敌当前,便是他这一下的分神,眼前几名唐门弟子已经围攻而上。 凌霄剑在身前横过,发出“嗡”的一声如泣如诉的呜咽。他避开腰间一刀,立时手腕微动,一招摘星如同天女散花般朝着那名弟子而去,剑气便可伤人,还未靠近周身已经破开几条小口子,唐青崖目光一沉。 他怕苏锦为嗜血的凌霄剑所反噬,喊道:“阿锦!切莫再伤人!” 这一声运足了内力,竟突破剑气包围传入苏锦耳中。他立时脑中空白片刻,狼狈地躲开那几名唐门弟子的短刀,几乎是滚出了包围圈。 苏锦反身之时,唐青崖见他双目依旧清明,不由得放下心来。 见凌霄剑斜斜地垂下,苏锦扬手一挥,袖中灌满真气竟圆鼓鼓地撑了起来,立时挡下了好几枚险恶的暗器,连衣角都没有破。 唐青崖有许久不见苏锦与人过招,此时暗叹,“他虽说着什么剑法尚未参透,但内力不知是调养有方还是自行参悟,比当日在桃花坞与何常杜若一战是精进不少!” 几名刺客见苏锦久攻不下,互相一使眼色,其中分出两人调转方向,朝唐青崖而去。 北风其凉_40 他自然不是省油的灯,见势立刻跃上梧桐树梢,那两人果真上当,以为他碍于“同门相残”的条条框框不敢动手,只得以轻功周旋,心中一喜,旋即闪身而去。 其中一人兵刃为两把短刀,正要取向唐青崖的肋下,自己却先行感觉手臂大穴一麻,被他不知用什么点了个正着! 见他左手短刀直插在地上,唐青崖将那偷袭的折扇“哗啦”一声展开,人却还临危不乱地笑:“当心了!” 另一人趁机刺向他,唐青崖折扇一挡,两枚扇骨之间的空隙生生地夹住了那剑刃。 他“哦哟”一声,手上使力,毫不客气地将那剑刃折断,趁着刺客重心不稳之时,一脚把他从半空的树上踹了下去。旋即,唐青崖竟蹲在那树梢上,一边扇风,一边饶有兴致地观看起苏锦以一敌四的局面来。 唐门中人身法灵动诡异,一招一式都是泡着鲜血化来的。 此番来的几个人虽称不上顶级高手,但也极不好打发,何况每个人兵刃不尽相同,暗器□□的小心思又多,对付起来非常的难受。 方才唐青崖便是吃亏在这“难受”上。他们彼此太过熟悉,他固然知晓几个师弟的路数,但对方对他也一清二楚,讨不到任何便宜。 然而这便宜如今被苏锦占了。 苏锦为人虽说并不十分正大光明,偶尔犯疑心病时比唐青崖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话总藏着一半,对谁都彬彬有礼,却并不交心,叫人很难与他真正的亲近。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打起架来一丝不苟,从不耍花招。他又耳聪目明,旁人的一点点破绽都会被苏锦发现,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解法——看过苏锦身手的人都说他天纵奇才,不可小觑,大概就在此处吧。 何况他的招式传自凌霄剑法,世上又有几人真的领略过? 几人过招间,苏锦已把唐门弟子的套路摸了个透彻,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凌霄剑势如破竹,一式“碣石”平平无奇地送出,将阻拦全都带偏,剑气直逼其中二人,却又在触到动脉之前拐了个弯,只废去了他们一只手。 兵刃坠地,眼见四者去其二,对方仿佛只用了十之三四的实力,刚伸了个懒腰似的轻描淡写化解开全部杀招。 余下二人面面相觑,退开一丈远,其中一人道:“少主,我们技不如人!” 蹲在树梢的唐青崖笑道:“你们几个单独过招,一个都打不过我,想要强行带走,无非靠的是群架。我追着你们跑了一夜,如今天快亮了,累吗?” 那刺客不懂唐青崖什么意思,愣愣道:“啊?” 唐青崖:“我懒得问你们谁派来的,你们若还当我是同门,就回去告诉唐玄翊,不劳动他‘清理门户’,改日自当登门拜访!” 他话已至此,再自讨没趣只会被苏锦所伤,那两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扶起受伤的同门连忙离开。 远方正晨光熹微,梧桐残叶沙沙作响。 等那些人走远了,唐青崖从树上蹿下,新奇地抓起苏锦的手腕。 苏锦见他身上几处衣服破了,腰间更是因为那一踉跄尤其上心,不由得柔声问道:“你没事吧,可曾受伤?” 唐青崖摇摇头,示意没有大碍。他将那凌霄剑从头到尾地打量许久,拿起腰间另一把不曾出鞘的不易递到苏锦另一只手。 不易的剑身隐约有水波纹,在晨光下显出粼粼的光,轻柔却暗藏杀机;而凌霄剑的剑柄刻有鹤羽,剑刃凝霜,光华万丈,纵使暗夜之中也看得分明。 他老神在在道:“哪一把更合适些?” 苏锦诚实道:“不易要轻很多,剑身又窄,大约当日师父协助铸剑之时,以为我是跳脱之人,所以打造了一把如水的剑。” 唐青崖道:“他没有看错人,但你太极端了,不应该用如水的剑——” 他伸出二指,在凌霄剑的剑身上轻轻一弹,那剑发出的声音如有共鸣:“不易太过轻柔,本就不适合你。越是你这样的人,越需要压一压身上的尖锐,不会随机应变,又不肯吃亏,若是剑也轻薄无比……过刚易折。” 苏锦也望向凌霄剑,情不自禁道:“你的意思……莫非让我用师父的剑?” 唐青崖道:“选择权在你,我看你拿这把剑时仿佛更加得心应手。” 苏锦忍不住回想方才的感觉,道:“的确……要舒服些,重量虽然不太习惯,可一招劈出去仿佛自然而然,是真正的剑随心至。” 唐青崖笑道:“既然是凌霄九式,那么就该用‘凌霄剑’。不是想替你师父正名?” 此时此地,苏锦喉头一动,有什么就要破土而出。黑夜过去,远处的城中开始了一天的休养生息,而背后一轮朝阳冉冉升起。 城郊树林中的更深露重也纷纷被蒸干,随着天光大亮,雾气褪去踪影。 城郊始终有惊无险,苏锦和唐青崖全身而退,回到客栈当中,对程九歌如实相告了后半夜的一番惊心动魄。 程九歌一脑门官司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可怎么办?” 唐青崖道:“他们应当是锁魂堂派来拿我回去的,门中出了变故我一无所知,如今却又不敢以身犯险,只得想法联系白羽。不过不用担心,唐门做事一击不中不会接二连三地来,现在有一刻喘息……若他们真的来了,我也不会连累你们。” 苏锦道:“你这是什么话!” 唐青崖看了他一眼,不觉笑笑道:“不是怕你打不过,这到底是家务事,阿锦与我再亲近,遇到这些始终算外人。” 苏锦还想再说什么,被程九歌拦下。他忍了又忍,最终没将那点愤愤不平全都埋进心底,皱着眉转到一边猛灌了好几杯茶,这才冷静了些。 “原来我还是个外人。”他脑中唐青崖那句话不住地循环,暗道,“他既然愿意与我亲近,怎么连患难与共都不肯?” 旁边静默不语的秦无端蓦然插话道:“小师叔,你这两天夜里去往何处了?” “我么?”程九歌闻言竟笑了笑,“这样吧,夜间带你们去看一看。自从江陵知道了《步步生莲》之后,我一直想着一件旧事,终于追到了蛛丝马迹……巧得很。” 见余下三人俱是一模一样的震惊疑惑,程九歌施施然道:“来成都的当天我便听说了城中近日多了好些江湖人,其中有你的老相识……”他的手指在苏锦额上点了一下,“何常也来了,杜若虽并未随行,但足以说明一事,他对凌霄剑其心不死,说不定通过自己的渠道,追查到了《人间世》。” 程九歌仿佛除了习武,其他事都十分有自己的想法。苏锦头一次知道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耐,愕然了许久。 程九歌挑眉道:“窝囊废,又傻又好骗,嗯?” 秦无端摸摸鼻子:“哎,这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么。” 自觉还要在成都府中歇脚数日,唐青崖过了那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莽撞,感觉平安虽短暂,但却仍需好好珍惜。他和苏锦不得不重新要间房,掌柜言辞闪烁,道近日秋后,入川游览的人变得多,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只得二人挤一张床。 唐青崖尚在犹豫,苏锦自行解了钱袋摸出一锭银子:“那就一间吧,不打紧。” 客栈上房宽敞得很,床也比寻常的大上一圈。唐青崖伸长四肢往上头一躺,满足地喟叹片刻,偏过头问苏锦:“你哪来的银子?” 苏锦倒茶的动作停了一刻,道:“秦师兄有钱。” 至于经营法门,唐青崖略有耳闻,听说这之后略一点头道:“他倒是大方得很。”言罢经过一夜劳碌,得空挨到床板,立刻便有点困了。 唐青崖闭着眼衣衫未除地平摊着,一时有些神游天外的困顿。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将要和周公幽会,身侧突然响起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 苏锦不知何时从桌边坐到了床沿,低头将一样物事放到唐青崖胸口:“你给我的玉佩,之前没去成‘衣锦绣’,现在物归原主。” “嗯?”唐青崖睁开眼,这个角度看上去,苏锦正垂眸凝视他,懒散却又专注。 他生了一张就该寻欢作乐的脸,偏偏性格十分不开窍,对七情六欲敬而远之,仿佛一块石头,随时都会堪破世俗丑陋。然而就是这样的人,此时眼中有光流转,唇角轻轻地抿成一条线,实在说不出的好看。 唐青崖索性翻身坐起来,屈起一条腿,抓住吊着玉佩的绳儿,笑道:“我当时跟你说要物归原主了么?” 苏锦自觉本该在和他重逢的那夜就还给他,但私心尚重,见唐青崖一直不曾提起,便揣着不安将它留下了。如今他白日里一席话让苏锦感到心口闷,回头想起了这茬,想既然被当外人,何苦还一厢情愿地留着。 此时唐青崖说出此言,苏锦愣住,半晌憋出几个零碎的字:“……啊?你不要?” 唐青崖托着那玉佩,定定地看了会儿,好似很忍痛割爱似的,一把拽过苏锦的衣领,不由分说将玉佩戴在他脖子上。 冰凉温润的玉垂在灰色布衣上,越是朴素,越衬得它不似凡品。 唐青崖道:“此玉是当日我父母成婚之前,父亲寻来给母亲的定情之物。后来双亲为了留一个纪念,将定情玉石雕琢成佩,刻上了我的名字。” 苏锦愕然道:“这样贵重的东西……” 唐青崖抢白道:“只是很普通的蓝田玉。你且听我说完——十六岁生辰,母亲将它给了我,说原本便要给我的,父亲在一旁笑,喊我自己做个印记。彼时想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索性在另一面刻了这鹿饮溪。” 此时玉佩向外那一面正是“青崖”二字。苏锦伸手握住下端,知道了它的来历之后,便说不出的沉重起来。 唐青崖轻声道:“……虽然不贵重,可你也别嫌弃,好歹是我自己刻的。” 北风其凉_41 他心口一热,喉头发涩地问道:“你、你要把它给我么?” 唐青崖“嗯”了声,被苏锦过于炽热的目光弄得结巴了片刻,道:“我曾想,与你相逢一场,又有诸多羁绊,实在难得。但如今囿于门楣,万一哪天不得不分道扬镳,起码给你留个念想,不至于撂爪就把我忘了。” “可是……” “阿锦。”唐青崖打断他,道,“你的事已经过去了,好比人到低谷,此前再有诸多不顺,以后定会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只要你好好爱惜自己。但我的世界里有一条深渊,不可见底,也跨不过去。如今唐玄翊开了这条口子,有些是非一定要解决了。我想……至少你这小没良心的,看到玉佩,总该记得我。” 喉头那点发涩猛然变成了疼痛,让他说不出话来。苏锦抓着那玉佩的手紧了紧,许久道:“……你要走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像是一声呜咽,几个字全都模糊在舌尖,凝成长长的叹息,仿佛被遗弃了似的伤感。 唐青崖蓦然觉得鼻子一酸,这本不是生离死别的场面,他心痛却更甚于任何一场以命相搏的厮杀。他故作轻松地揪了一把鼻子,好把那一点慌不择路的犹豫憋回去,岂料眼睛又开始红,遂挤出个笑脸道: “我可以……嗯,过了生辰再走。” 见苏锦欲言又止,他深知这人一到此类需要拿捏的关头便瞻前顾后,替他道:“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我看着你都难受。” 得到允许般,苏锦放肆却又小心翼翼道:“在蜀地……在你家乡,若爱慕旁人,会如何表达?” 唐青崖:“啊?” 这一刻仿佛沧海桑田,唐青崖还没来得及咀嚼其中深意,苏锦却不知又想了什么,突然站起,一言不发地推门而去。 ☆、第三十一章 午时三刻,一天当中最为热闹的时候。蜀地秋冬多雾,一到黄昏便会干扰视线,故而出行的人又聚集在晴朗的几个时辰内。 唐青崖想也不想地追出去,已经看不到苏锦的人影。街上人来人往,那人穿得不能更朴素了,混进去如同小鱼入江海,饶是唐青崖眼力极佳,一时也辨认不出。 他脑中一团乱麻,如蒙重击地想:“我说得足够隐晦,他未经人事,又不懂感情,难道知道深意?会不会是我自作多情,他压根没想过这些,一时慌张,又怕当面说出口让我难堪……所以跑得这么快?” 他差点被自己说服了,呆立在客栈外,从不知道秋冬的暖阳也能灼人。 就这么失魂落魄地站了好久,唐青崖吸吸鼻子,正要转身回房,肩膀蓦然被拍了一下。他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抓腰间折扇,又被擒住了。 甫一抬头,唐青崖的警惕消下三分,无语道:“秦无端,你这是做什么?” 平素生怕别人不晓得他风流倜傥的秦无端这天分外平实,连那把花哨的山水折扇也没拿,简单地提着一包草药。 二人狼狈为奸地吃喝玩乐惯了,一时都无法接受对方像个正常人的装扮。秦无端率先反应过来,把他拉进店里,才道: “你堵在店家大门口,我想不看到都难——哟,怎么了,眼底血丝这么重?不会是昨夜被围殴受伤了吧,你不是号称雁过不留痕吗?” 被他一通怪腔怪调地揶揄,唐青崖此时着急找苏锦,从张嘴怼人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中选择了后者,道:“我把你师弟惹急了。” 秦无端:“这可真是千载难逢啊,且不说阿锦平时跟个闷葫芦似的,一般不会同人动粗,更别提其他,单是对你,那绝对十二分的耐心。你能做什么把他惹急……唐青崖,你可别是‘非礼勿近’了吧?” 唐青崖啐了他一口,道:“什么也没做,他自己问了句‘有爱慕之人,当如何陈情告知心意’,我还没回答,他就跑了!” 秦无端下意识地“呵呵”了声,阴阳怪气道:“哎哟,情圣,以前烟花之地为你而碎的少年心铺成路能从秦淮河走到钱塘江……你可别告诉我,这么些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你看不出我师弟倾心于你?” 唐青崖本焦虑地在角落原地转圈,听闻此言,还没消化个透彻,本能地忽略了后半句,正要辩解他何时辜负了许多人,秦无端一抬手,颇有先见之明地阻止了。 “打住,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阿锦可一无所知。不过呢,看在你其实也就喝喝花酒,听听小曲的……这事儿我就不跟阿锦说了。”秦无端兀自掂着草药道,“你们家那点破事还是尽早处理罢,否则阿锦跟着你受罪……诶,我说了这么多,你倒是开个腔啊。难道你对我师弟醉翁之意不在酒?” 唐青崖:“我不……” 秦无端西子捧心:“负心汉!” 听了秦无端许多自说自话,唐青崖一时不知要回应什么,又觉得自己同苏锦如何都是私事,当下更觉秦无端横竖不顺眼,目露凶光道:“我咬死你!” 这四个字铿锵有力,掺杂着磨牙声,秦无端鲜少见他恼羞成怒的样子,即便觉得十分有趣,也不敢怠慢,连忙熟练地撒丫子开溜,扔下一句:“你若敢负我小师弟,回头我定然不饶你!” 唐青崖:“……” 经过秦无端这么一闹,他成功地再也找不到苏锦了。 唐青崖几乎要将成都城掘地三尺再翻转过来,在外游荡到夜间,始终没能发现苏锦的去处。待到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客栈推开厢房的门,却发现找了一天不知所踪的人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保持着一个私塾学生受罚的姿势。 他原本从秦无端口中听来的“倾心于你”在漫长的寻觅中被压抑起来,此刻见到苏锦,才蓦地想起这一回事,唐青崖不自然地眨了眨眼。 其实他应该明白的,那次自己发高热,在渝州城中,苏锦小心翼翼地贴上来的吻。 记忆一经泛滥便不可收拾,唐青崖掐着自己的掌心,让语气显得十分波澜不惊,好似他只是出门吃了个饭。 “去哪儿了?” 苏锦仿佛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抬起头来,望向他的眼中隐约有光,在夜间不慎分明的屋内也看得清清楚楚。唐青崖被这个湿漉漉的眼神闹得一时什么气也没有了,只觉得这人在无意中学会了如何拿捏自己那点心软。 他无可奈何又大马金刀地往苏锦旁边一坐,还没叹气,苏锦立刻招了。 “我……我看你在找我。” 看着你从城东跑到城西,钻进每一条狭窄的小巷子,连旁人的房顶都没放过,还去捋树上没掉干净的叶子。 这话苏锦没说,他一笑,微微下垂的眼角更加柔情似水:“就在你背后没多远的地方,你回一回头就看得到。” 唐青崖瞬间起了杀心,想掐死这没良心的兔崽子。他索性把手中的茶杯没好气地倒扣在桌上,最终道:“你是要气死我,知道在找,还玩捉迷藏,几岁了?” 苏锦笑得更开怀了些,然而不语。 唐青崖一抹脸,在他身上积压了好几个时辰的担忧与慌乱终于烟消云散了。他提不起力气,归结于大人有大量,不和苏锦计较。等到洗了个脸,唐青崖见苏锦不再提之前的事,自然更不会赶上趟地找膈应。 那之前诡异的氛围仿佛就此揭过不提,苏锦道:“你饿了吗?小师叔说,今夜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唐青崖疑惑地看向他,苏锦仿佛猜到了,道:“我也不知道去哪。” 等到了程九歌口中吃饭的地方,唐青崖和秦无端同时露出了个不忍直视的表情。 秦无端拿折扇戳着自己的掌心道:“师叔,前两天你就在这儿夜夜笙歌啊?” 程九歌道:“呸,你懂个屁。” 一条街巷仿佛梦境,灯红酒绿地热闹,进进出出的有江湖人,也有富家子弟与普通书生,却几乎无一例外均是男子。 朱墙飞檐,建筑样式十足旖旎,那高高的阁楼之上垂着六角宫灯,流光溢彩。衣着妖娆艳丽的女子凭栏而立,蛾眉宛转,粉雕玉琢。空气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更又隐约的香风拂过周身,说不出的糜烂奢侈。 苏锦不明就里,拉了把程九歌的袖子:“师叔,这什么地方啊?” 程九歌莞尔,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道:“勾栏。” 苏锦自然知道这地方的用意,一连串的后续问题只得咽回了肚子。他初次领略此类风光,非但不觉得新奇兴奋,反倒如芒在背,紧紧地黏在了唐青崖身后。 唐青崖在走出几步后猛然反手抓住了苏锦,似乎怕他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走丢,可又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好似很不满意似的。 秋夜露重,这温柔乡中却暖意融融,仿佛一个永无严冬的桃花源。 程九歌镇定自若地领着几个人进了其中一间楼阁,唐青崖抬头一看,牌匾上花里胡哨地写着三字:“茗笙楼”。 甫一进门立时被那春|色满园熏了个跟头,苏锦不由自主地反握住唐青崖,过于紧张地打量陌生环境,没见到唐青崖偏过头去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上扬的唇角。 穿红戴绿满头珠翠的鸨母似是对程九歌已十分熟悉,见了他连忙迎上来,堆笑道:“程公子今日来得可迟了……哟,这几位是?” 北风其凉_42 程九歌含着一抹笑,将一小锭金子塞入那鸨母手中:“张妈妈照顾姑娘们辛苦了,不成敬意,留着买些胭脂水粉可还得当——这几位是我的好友,听闻您茗笙楼的姑娘们曲艺无双,仰慕至极,专程赶来。不知今日冉姑娘有空吗?” 那鸨母立时笑得更灿烂,如同一朵秋菊盛放,连声道:“哎,在,在呢!专等您!我这就带几位公子上去!” 看清了程九歌塞过去的“贿赂”,唐青崖不由得暗暗朝秦无端递了个眼神。那位出身大户的公子哥见了这花钱的手段,正气得胃疼,一时间走出了个同手同脚,看得唐青崖噗嗤一笑,手间被握着的力度放松了些。 苏锦凑近他耳朵——这人窜了一大截个子,如今和他这般说话还要微微低头——“你笑什么呢?” “做师侄的太有钱也不是好事。”唐青崖高深莫测地说完,拍了拍苏锦的背,“走吧。待会儿叫她们端点吃的来,你别饿着。” 苏锦一颔首,依然和他咬耳朵道:“我猜师叔不会平白无故地来这儿找那位……嗯,冉姑娘。这个姓却是有点少见了。” 唐青崖几乎醉在莺歌燕舞中,闻言猛地一个激灵,清醒道:“姓冉的姑娘?” “方才我没听错,看那张妈妈的表情,师叔落脚在成都府中的几日,也许每天晚上都来找她……若是私事,怎会带我们同行……青崖,怎么了?” 唐青崖面色严肃,与周围格格不入,他立在雕栏玉砌的二楼,眼神冷了片刻,对苏锦严肃道:“你可还记得,在临安我对你说,曾见过一位前辈,德高望重,修为不浅,却如你当初走火入魔般疯溃杀人,最后气力用尽、双目流血而死的事么?” 苏锦略一回想,道:“是有这事。” 唐青崖压低了声音道:“那位江湖前辈也姓冉。” 言语间苏锦感觉背后发冷,他刚要说话,唐青崖不声不响地扯住他,旋即飞快地换上一副逛遍风月场的无所谓表情,将苏锦拉进那朦胧的厢房。 厢房内陈设华丽而绚烂,不合时宜地放满了蔷薇花,香味直直地浸入骨髓里。中间一张圆桌,正对大门的地方则搭建起了一个小小的台子,台上端正地坐着一个秀丽的少女。 她绝不国色天香,却让人见之不忘,一双眼没有焦点似的,仿佛她的视野里是一片白茫茫的混沌雾霭。进来人时,少女条件反射般露出个精致的笑容,接着便略微侧耳,近乎胆战心惊地打探这周围的情况。 一个小丫头从旁边走出,向众人福身,转而对那少女道:“姑娘,程公子来了。” 冉姑娘略一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程九歌却不坐,站在当场问小丫头道:“小留,你家姑娘的眼睛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小留乖巧道:“回程公子的话,姑娘的眼睛已经能模糊见到光影了,但应当没那么快的。谢谢程公子送药来,小留会看好姑娘,让她认真敷药。” 程九歌点点头,道:“你去玩吧。” 这丫头还是个孩子,纵然在风月场长大,难得童心未泯,闻言悄悄打量了其余几个人,见没人反对,这才兴高采烈地出去,从外面掩上了门。 四下没有外人,唐青崖仔细打量冉姑娘,道:“瞎了,也哑了吗?” 程九歌“嗯”了一声,道:“我以为她会有个好些的归宿……哪知夫婿不争气,竟将她卖到青楼来了。” 他旋即伸手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上前道:“冉姑娘,在下为你施针。” 那少女放下怀中一直抱着的琵琶,听话地伸出手,任由程九歌为她诊治。她敛眉时看不出任何心情,大起大落之后万念俱灰的样子。 唐青崖忽然道:“令尊莫非叫做冉秋,在长安有一处别庄,为人乐善好施,很有些好名声。六年之前,姑娘家中发生变故,令尊还有两位哥哥都不幸西去了……姑娘,倘若在下没有记错,闺名是不是叫做‘央央’?” 这又哑又瞎的少女许是只有耳力尚在了,先前听到“冉秋”二字时浑身一抖,双目险些要落下泪来。待到唐青崖说出“央央”二字,她先愣住,嘴唇颤抖,接着肩膀及不可察地战栗,摸索着伸手,死死抓住程九歌,张嘴时却只能发出几个残破的声音。 程九歌揽过她的肩头,轻声道:“他不是坏人,不要害怕……别动,针走偏了,对眼睛不好。我说过会治好你,就一定行的。令尊的事,我也一定帮你查清楚。” 接着他手一挥,灭了床边燃着的熏香。 秦无端终于看出了端倪,适才从和自己过不去的纠结中回过神,无辜道:“冉秋?谢师伯当初杀了鸣泉别庄十几个人,就为了报仇——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狼狗快放出来啦 ☆、第三十二章 此言一出,冉央央的情绪起伏更剧烈了些,几乎坐都坐不稳。 程九歌迫于无奈只得先封了她的睡穴,力道不大刚好够她平复心情。接着这人把银针收起来,先是横了秦无端一眼,再安抚冉央央道:“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明日白天再想办法来看你,可好?” 她点点头,却仍然抓着程九歌,好似这是现下她能拽住的唯一救命稻草了。程九歌使了个眼色给唐青崖,对方仿佛与他心灵短暂地相通了,即刻起身出门。 唐青崖回来时,身后跟着服侍冉央央的丫头小留,她连忙搀住央央。 程九歌递给她一些银钱:“回头你想办法,给你家姑娘买些安神的香来,换掉那些腌臜东西,明日晨起给她做一碗红枣银耳羹。鸨母那边我自会打发,她今夜就好好休息,没人再来打扰了。” 小留忙道:“多谢程公子!” 离开时鸨母自然好一番挽留,程九歌推说家中有事,走得飞快。待到出了烟花之地,方才的彬彬有礼一扫而光,眉间紧锁。 唐青崖道:“冉秋死时震慑在场所有人,家眷并未被伤及……我也记得她好好的,怎么如今却成了个残废?” 程九歌道:“听那小留丫头说,是被恶人灌了哑药,不教她再有说话的机会,眼睛却是哭的,不过还有重见天日的希望,我正在努力。” 苏锦插话道:“这冉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青崖揉了一把苏锦的头发,顺着他垂下的发丝拈了一手流水落花般的青春,这才满意地解释: “说来,冉秋此人还和你师父谢凌颇有渊源。能从大内暗卫里走出来的,除了谢凌就是他了。不过他虽表面脱离了皇城,实则在长安扎根,这地方是前朝帝都,让他在此的用意不言而喻,是要看住旧朝贵族,因此……并不算个江湖人。 “后来冉秋结婚生子,匡济平民,在关中一带被人称作大侠。他武功虽高,却没有动过刀兵,在长安落脚后仅仅铸剑一把——这把剑呢,你也认识,就是‘凌霄’。” 苏锦忍不住道:“凌霄不是师祖给的吗?” 程九歌道:“阿锦有所不知,‘凌霄’一共两把,师父给谢师兄的那一把断了,断剑不吉,本欲重新锻造一把,结果没过多少时日,谢师兄自己说得了第二把剑,剑铭仍叫‘凌霄’。此事太过蹊跷,我也是后来得知,这第二把凌霄剑正是冉秋锻造。想来他和谢师兄在大内的时候,应该是旧识。” 唐青崖继续道:“反正因为这把剑,冉秋引火上身。有几个心术不正、武功却又不差的江湖人——如今大多死的死,废的废了——不知从哪听说了大内暗卫所修炼的心法可助人一日千里。谢凌彼时已是‘三千里山河第一人’,他们动不得,于是转向了隐姓埋名的冉秋。实在为人不齿的是,这些人以冉大侠的妻女作为要挟,还杀了他两个儿子,逼他将心法默写出来。后来的事,我与你说过了,冉秋不肯,在那些人的辱骂下走火入魔,砍杀了十几个江湖各派侠客,后来自己也因为经脉逆行,死状凄惨……只是我那时跟踪其中一人到了长安,看到这些,没敢私自查下去。” 言下之意,至于后面的事,他也不是很清楚了。 于是程九歌长叹一声,方才充当了解说的角色,将他如何发现冉央央的事一并道来。 “冉秋被害死那一年,其实谢师兄的状况也不太好。他出外半年多,回来后旧疾复发,险些丧命——这个阿锦你知道的——他让逼死冉秋的罪魁祸首们都血偿了。便是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了这桩事,而江湖上对他的颇有微词放到了明面。 “我和无端在雁荡的时候,偶然听到羁押无端的人说起‘冉家那位不也因为和阳明洞天有瓜葛才送命’,我想起了那些日子谢师兄难得大开杀戒,暗自记下这名字,默默地查。发现他的孤女出嫁之后,一直想着来巴蜀。巧得很,那日竟是因为小留,她在街上吃面,被偷了钱袋,我替她付了钱,她领我去茗笙楼找冉姑娘拿钱——若不是那鸨母喊了一声冉姑娘的全名,我还不一定能这么快找到她。” 程九歌说到这儿,叹了口气道:“哪知这姑娘不仅哑了,连看也看不见。幸而弹得一手好琵琶,这才能在烟花地混口饭吃。” 秦无端蓦然道:“师叔,你把她赎出来不就行了?” 程九歌抬手给了他脑门一下,道:“你不必说得这么酸,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之前那夫婿便是在这城中横行霸道之人,不知从哪听说了冉姑娘家中以前的事,忙不迭地送进了茗笙楼,还叮嘱鸨母,万不可让她走出去。我看那人似是有官职在身,鸨母得罪不起。” 四下皆沉默片刻,江湖中人拔刀相助惯了,却依然不成文地与官府庙堂划开了界限。一是本就并非同路人,除非大奸大恶之徒,遇上与官宦的纠葛大都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 这些年来天家不断打压维系,谢凌出宫之后变得越发明目张胆。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至于一些曾妄议国政甚至大言不惭提及太|祖出身的,总会死得莫名其妙,其中奥秘,心照不宣而已。 苏锦下山许多时日,听秦无端聊过不少此间的潜规则,当下纵然义愤填膺,也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冉姑娘的事我会再想办法。”程九歌望了望天色,道,“夜间起雾了,无端随我去此间青城派记名弟子的药铺走一趟,你们两个就请便吧。” 他离开的背影难得地显出了几分狼狈,苏锦默默地想,上一次见程九歌如此颓丧还是当日的会稽山上。 苏锦目送那二人离开,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了花团锦簇的温柔乡,此时站在人烟稀少的民居当中,偶然听到夜半捣衣,倒有几分恬静。 唐青崖道:“怎么你很挫败的样子?” 苏锦摇摇头,想了又想,这才开口道:“江湖原来也并不是……万顷波中得自由。” 唐青崖知他原本白纸一张,此前本就被何常杜若那一通闹得心烦意乱,好不容易理解了何谓“人欲无穷”,立时又来了新的一出,一时间很难接受。但他不愿向苏锦解释,听他这么说了,反倒放下心来。 北风其凉_43 他果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无暇,也并非凡事都能泰然处之的好好先生,他还小,被这世道洪流逼着成长,可总要经历一番扒皮抽筋的痛苦,才能顶天立地。 于是唐青崖轻叹一声,道:“天圆地方,哪有真正的恣意呢?” 苏锦瞥他,良久后道:“我知道。所以才越发觉得人生苦短,有的事倘若一拖再拖,到最后说不定徒增悲伤,那日莫道长所言‘何妨一试’,也是我心中所想。” 唐青崖不解他为何突然来了这么几句大道理,感觉虽然十分对,却又始终哪里不够通顺,仿佛并不是此时该有的反应。 正当他冥思苦想之时,苏锦猛然擒住了唐青崖的手,力道之大让唐青崖本能地要挣扎,脚下立时朝苏锦踢去。 苏锦大概吃错了药,生生地受了他这一脚,发出一声闷哼,旋即将他的惯用手扭到身后,另一只手掐住了唐青崖的脖子,然后不依不饶地凑上去吻住了他。 原本正要骂人的唐青崖突然逆来顺受了这么一下,感觉苏锦微冷的唇毫无章法地印上来,把他眉心到鼻尖都细碎地吻了一遍,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地始终徘徊,仿佛满腔热爱无法发泄,只能笨拙地捧出了一颗真心给他看。 唐青崖从不怀疑自己起先对苏锦见色起意,而后又多了点别的感情,否则不会渝州城孤立无援的夜里看到他便安下了心。 他总想着,“这是我救下的孩子,他还小,路长着呢,莫让他上了邪道”,犹犹豫豫,索性将那点非分之想压抑下去,心道自己习惯了,能看到他平安便好。 可他哪知道苏锦好似并非一时兴起,连带着此前望向他的所有眼神,偶尔亲昵和依赖的动作……仿佛立刻明亮起来。 他手腕还痛着,被抵在一棵树上,月光若隐若现,他们的影子也缠在一起。 唐青崖被他亲得有些浮躁了,道:“阿锦,你放开我。” 这一声让苏锦混乱的吻成功停下,可他仍旧抓紧唐青崖不放,变本加厉地把他圈在怀里,眼神委屈却又充满了决绝,嘴唇紧抿。 唐青崖被他这小鹿一样的眼神望着,立时背后发热,心道,“真是要命。” 他似乎忘记了颈间的威胁,放轻了声音:“你放开我的手,我不跑。”这话犹如用尽了一生的耐心和温柔,显得无比诚恳。话音落下,掐住他脖子的力度轻了,苏锦敛目,终是听他话地放开。 他以为唐青崖会把自己打一顿,暗想,“若他要打我,那我挨着,只要他不生气,不会从此不理我……” 唐青崖的一声叹息不比平时的愁苦无奈,他活动了片刻手腕,借着微弱的光看到那上面大片的淤青,竟然笑了笑。 正在苏锦愕然之时,唐青崖伸手托住他的下颌,拉得离自己近了些。唇瓣相距不过咫尺,那双星眸潋滟,他近乎气音道:“蠢货,好好学着……” 下一刻,唐青崖的唇柔软地欺压上来。 苏锦一愣,只觉脑中霎时万马齐喑,接着一片漆黑的混沌中绽放开五光十色,万紫千红,短暂地失去了思考能力。他以为这就是极致了,哪知唐青崖在他唇上辗转吻了几下,托住下颌的手指用力,苏锦即刻微张开嘴。 他的舌探进来了,顺着齿根近乎下|流地舔了一圈,又抵住他上颚戏耍,最后试探着勾住了那根僵硬的舌头,吮|吸抵弄。 苏锦从不知道还能这样亲密,唐青崖正闭着眼,状似非常投入般。那双他最初便心向往之的睫毛细细密密地颤抖,险些便能万无一失地遮过他的不安。 禁锢在对方颈间的手终于垂下了,苏锦学着他闭了意自心底破土而出,瞬间便能参天蔽日,他仿佛做了太久的石头,一朝汲取了日月精华,幻化出四肢百骸,好不习惯,不知该怎么说话、怎么走路了。 唐青崖最终放开,轻轻地以鼻尖蹭了蹭苏锦的,道:“赶紧回客栈吧,更深露重,最近耳目众多,三更一过我怕出事。” 见苏锦还像根木头似的杵着,走出两步的唐青崖回首拉了他一把,立刻将人拉出一个踉跄,栽进他怀里,跟只惊弓之鸟似的站直了。 唐青崖:“……你这小子,占了天大的便宜,怎么还跟个小媳妇儿一样。” 苏锦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抓住他的手没松开,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指头全卡进了唐青崖的指缝,末了十分满足地将之前断得诡异的后半句话补上,道: “你离开的时候,我很想舍下一切,师父的事不查了,凌霄剑谱谁爱要给谁,《人间世》我也不在乎了。但只要我在一日,便想见你一日,看你好好的,我才安得下心……青崖,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嫌弃。” 他听了这幼稚之极的说辞,以自己一贯的作风,大约会一拍苏锦的脑袋,笑骂他两句“没出息”。可唐青崖只觉他非常认真,表情像是得偿所愿,不知他肖想了多久,隐忍了多久,于是什么玩笑也开不出了。 唐青崖没说话,苏锦并不在意。他心情好到一个顶点,顿时连周遭发生的任何都看淡,只觉得身侧方寸之地,便是整个人间。 客栈离这地方还有好几条横平竖直的大街,白日里车水马龙,夜晚安静至极。月光又被云遮蔽,冷风卷过衣袖时钻进一两缕。 唐青崖始终觉得背后有人,但旁边这人就差没有一步三蹦边哼歌边走,他不想破坏苏锦的好心情,悄无声息地捏紧了腰间的匕首。他耳力好,夜间又安静,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之外,稍远一些地方的悉悉索索,侧头时又空无一人。 来的会是谁?唐玄翊的人? 他们眼看就要路过一条狭窄的路口,唐青崖再没法装作若无其事,用力地一拉苏锦,低声道:“剑带了吗?” 为了不吓到冉央央,他们出门是没有佩剑的。但苏锦经过宣城那一波之后再也没敢手无寸铁地走夜路,便将凌霄剑贴身带着,外袍穿得宽大些,也没人看得出。 闻言,他再是激动也立刻平息下来,同样沉声道:“有人跟踪?” 唐青崖道:“不止一个,此处离客栈还有一段距离,地形狭窄又复杂。待会儿若真有什么人出来,你想办法走。” 苏锦蹙眉道:“我不走!” 唐青崖刚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如果是冲他来的唐门中人,以他们的心狠手辣必定不会放过苏锦。但倘若另有其人,八成冲苏锦来的,无论如何他应当先跑。这些话还没说出口,他的乌鸦嘴却先一步应验了。 几道残影而过,面前的路口闪出人来,身后脚步声凑近,竟多达十几个着夜行衣的武林中人。挡在路中的为首一人走出,刀锋雪亮,身材高大,借路口一盏风烛残年的灯,苏锦看清他的相貌,瞳孔微微放大。 唐青崖比他淡定,慢条斯理道:“哟,何护法,还真是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看着一溜标题略尴尬 然而想到要起小标题 顿时更尴尬了== ☆、第三十三章 在桃花坞之时,何常意气风发。夏日炎炎,他立于人群中央,仿佛他才是桃花坞的主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小辈拔刀相向,最后虽然没落得个好,仍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人敢招惹于他。 而此时的何常,虽然身形未变,精气神却差了太多,眉宇间戾气更重,苦大仇深地盯着他们,仿佛他今日都是拜苏锦所赐。 唐青崖逃离洞庭后全副身心都在自己门派的内务上,暂且忘记了以天下小道消息为己任的自我定位,故而对何常落魄至此的原因并不知情。 此前程九歌提过他来了蜀中,没想到冤家路窄,到底还是对上了。 这人仿佛很不喜欢两军阵前互相放狠话的环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立时抄起大刀跃向苏锦,旁边的杂碎喽啰们也纷纷倾巢而出。 他看苏锦没带兵刃,有恃无恐,却在刀锋将至时被什么清冷的金属挡住。这场面似曾相识,何常甫一接触苏锦,立时被他澎湃的内息吓了一跳,这人自洞庭一别之后非但没有一蹶不振,反倒日益进步,被他全力一击,居然半步都没有退,纹丝不动。 苏锦见他不客气,又觉得一片旖旎的好心情全被何常搅乱,剑下根本忘记了留情。 一连数招刺出,均往何常要害而去。凌霄剑越发趁手,又因唐青崖对他那一番似是而非的开导,自身大约想通不少,境界更加不同于之前了。 何常闪避狼狈,身形不稳之时苏锦又迎头一剑。 这一剑与绝境之姿截然不同,仿佛掌控天地,剑刃化为一叠霜雪,快如闪电地向他刺来。劈开天地,席卷万物之势,从山川而出,却又无可阻挡地穿透了一切,化作有形的白刃,徒增数尺,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待到迎面而来之时,何常只得横刀硬接。那剑令人胆寒,何常错觉自己嗅到了水的腥味,脸上一片潮湿。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认得这一剑。 当初谢凌追杀烽烟渡的帮主,废掉他双腿前,在雁荡山中临泉而立,半句废话都没有。他摒弃了所有花俏的招式,一剑送出,犹如龙啸九天,内力充盈,几乎将那山水之间的广阔天地逼仄得只剩下方寸。 何常感觉虎口发疼,还未被剑刃伤及,喉头一甜呕出血来,竟是已经受了内伤。他一时不知该不该庆幸有生之年能与凌霄九式对上—— 他的目光落在那剑柄的鹤羽之上,惊讶道:“凌霄剑?!” 苏锦但笑不语,目光越发冷了,手上一用力,压得何常的刀锋偏开,径直从他手中坠地。 像是突然起了杀心,立即反手斜刺里伸出,苏锦将那把威震武林的剑使得游刃有余,又是一式揽月,剑刃未到,而剑气足以令何常连退三步。 何常蓦然跪在地上,以大刀撑住全部的重心,又是“哇”地吐出血来。鲜红的一滩在青石道路上,夜间格外刺眼。 唐青崖微微眯起眼睛,心道,“阿锦这两剑虽然厉害,但也没到这样的地步吧……” 苏锦也停了下来,环顾四周,见其余人也大都歪倒在地,好整以暇道:“难为何护法还认得这把剑。” 其他喽啰不足为惧,唐青崖一个人能打二十个,此刻统统被他收拾了个彻底。何常没了支撑,显出几分末路的萧条来。 北风其凉_44 但凡把自己当个人物的半路英雄,多少有点未泯的血性。即便平时再没良心,也还留着对高手的敬畏和向往。他们全部的所作所为,恶也好,善也罢,去掉所有乱七八糟的枝桠,不过仍旧定论在了更高境界的追求上。 如此人物,濒死之时,大约是还能说几句实话的。 何常自觉无力回天,闭了闭眼,道:“谢凌的传人,纵然……哈哈!却是不能否认那邪功的确不同凡响。能死在凌霄剑下,这几十年的修为也未必一无是处……我有一事挂怀,可否讨个答案!” 苏锦听了这奇异的要求,未曾露出半点不悦,平和道:“问吧。” 何常:“你方才那一式……叫做什么?” 苏锦却是笑了一声,才道:“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潮汐之夜,临水而立,故能听天地,通北冥……叫做沧海,是凌霄九式的第五式。” “沧海……”何常叹道,“两次做了你的手下败将,说出去也没有事不过三的跌面!如今日薄西山,不该听信那人的话,炼什么血……亦是我自找——动手吧!” 苏锦第一次被要求杀人,他迅速地捕捉到何常话里有话,只觉得有些耳熟。便是他这一犹豫的功夫,远方响起一人浑厚的声音:“苏少侠且慢——” 此人内力与轻功俱是上乘,说话间便已经落在了几人中央。他背后负剑,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眉间器宇轩昂,隐约透出不凡的气质来。何常一见他,原本听天认命的表情立时变作了一个惊慌失措:“方知!” 原来此人就是烽烟渡那常年抱恙的右护法方知,苏锦得以见了全貌,心道,“却不知这样好的体魄到底是什么病……” 方知朝苏锦一揖:“久仰了。在下要拿这背信弃义之徒回去,苏少侠不见怪吧?” 苏锦刚要说话,唐青崖抢白道:“贵帮内务,方护法要整顿那便随意了。只是何护法与我这小兄弟此前有诸多误会,得亏阿锦大度,不和他一般见识,否则方护法哪还有和他说话的机会呢?” 他笑出了声,这才知道原来唐青崖心里也有不痛快的。再一看四周被他收拾了的手下败将们,无一不被下了痛手,巧妙地控制在生不如死的临界线上。 方知横扫一圈局面,颇有自知之明地不再多话,只连声称是,抓起何常后又道谢,一句废话都没有,反倒让唐青崖觉得自己方才咄咄逼人了。如此一番动作后,他那慢半拍的残兵此时才感到,推搡着将这队战力低下的偷袭者捉拿了。 他指挥着人放轻动静,蓦然回首道:“多谢苏少侠,若以后有机会游历雁荡山,我请你来寨中喝酒!” 待到一行人离开,苏锦收了剑,走出一步,突然脚下不稳险些栽倒,眼前一黑,旋即失去了意识,连唐青崖喊他都听不见了。 他最终被唐青崖屈尊纡贵地背回了客栈,踹开程九歌的房门。 “路上遇到何常,阿锦虽然解决得干净利落,也没什么走火入魔的迹象,但在那些人离开后就晕了——我还没见过他晕倒,吓得不行。” 唐青崖兀自喋喋不休,程九歌却已抓了苏锦的手腕把脉,越摸脸色越黑。这神色唐青崖印象太深,只觉下一刻苏锦便又会被扎成刺猬,小心地敛了话头,道:“怎么了?” 程九歌道:“真气乱走,他又极为克制,知道必不可像之前那样,故而一直强行压制……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对自己居然这么狠心。我一会儿给他开调养的药,那边有个白玉药瓶,当中清心丸给他服下一枚,睡一觉应当就大好了。” 唐青崖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照程九歌所说做了,又记起何常那毫无逻辑的自说自话和方知的事,如实告知了程九歌。 程九歌当日得方知卖了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对此人颇有印象,听罢皱眉道:“烽烟渡莫不是出了岔子,可我从未听说啊。何常说到心法……他定是知道了什么,看来那本《人间世》为人所知也是迟早的事。” 唐青崖道:“我现在不方便打听江湖消息……大概得麻烦无端了。话说回来,无端人呢?又去何处鬼混了?” 程九歌道:“不知,我同他去了药铺,而后他推说心里闷,要去散步。” 闻言唐青崖看向程九歌的表情便复杂了些。 秦无端和苏锦不同,并非孤儿。他家中父母尚在,还是江南一带的大户,他又自小有神童之称,诸子百家言论过目不忘。但看的书越多,越离经叛道,束发之年非要前往会稽习武,放弃了考取功名。 而他小有所成之后向师父请辞,游历四海,可见是个非常有自知之明、又颇为倨傲的人。这样的秦无端怎么可能对谁都好。 他对程九歌的一味迁就唐青崖看在眼里,但偏偏这是他师叔。今夜程九歌与那冉央央温言软语安抚之时,秦无端的表情便十分难看。但他既没立场也没身份替秦无端说些什么,只得维诺道: “自己想通便会好吧,我了解他。” 程九歌不语,见苏锦还没醒转,便开口和唐青崖换了房间,任由他二人在此处休息。而自己却离开,不知是喝酒还是睡觉去了。 翌日苏锦同平常一样醒的很早,他感觉胳膊被人压着,睁眼一看,却是身侧躺了个唐青崖,正不依不饶地抱着他一条胳膊。 前夜种种系数前来,从茗笙楼中扑鼻的熏香到清冽月光下那人辗转的唇,后半刀光剑影仿佛也并未带来任何不快。苏锦不自觉地露出个满足的浅笑,侧身一翻,将头往唐青崖怀中拱了拱,半晌不舒服,改为抱住他,这才彻底地了然。 他的意识渐渐苏醒,记忆并未停留在缱绻之处。 那本剑谱中写道,凌霄九式中的“沧海”是谢凌最先悟出的三式剑招之一,他亦最引以为傲,而到了后来,“沧海”几乎成了凌霄剑的标志,只有谢凌一人能使出十分的威力。这一招不甚凶险,可必须是内力浑厚之人,方能领悟妙处。 苏锦灵光乍现,想起以前看庄白英几度练剑,此时想起,他反复演练的一式可不正是沧海? 前一夜他无意中使出这招,心中开阔,甫一停下时却立刻钝痛,不像任何一次的崩溃前兆,但又契合了一贯带给他的难受,甚至非常体贴的厚积薄发了。 他思来想去,五重心法早已根深蒂固,或许是最近修行的三节凌霄诀作祟。 这念头一经冒出,苏锦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起身将那心法残卷重新参悟。他轻手轻脚地把胳膊从唐青崖双臂当中抽出来,再摸下床,正要去拿行囊,发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房间。 此时床上装睡的人再也忍不住,笑道:“找什么呢?” 苏锦无奈道:“我晕过去了?” 唐青崖索性爬起来,整理外衫,道:“是啊,重得要死,差点儿便背不动了。” 他见唐青崖还有后文的样子,不言不语,往他旁边一坐,听他道:“喂了你一枚清心丸,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梦,还不老实,最后啊……” 话音未落,苏锦突然欺身而上,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落下一吻,彻底把唐青崖还没宣之于口的调笑给堵了回去。 唐青崖话说半截,思路被打断,怨念地瞪了苏锦一眼,换了个正经的语气:“掐着给塞下去的。师叔和我们换了房间,你要的东西在隔壁,自己去吧,我再睡一会儿。” 苏锦坦露了心迹,仿佛一夜之间变得很没有分寸,他依言走出两步,又道:“还睡?我看你每天想睡多久睡多久,过了冬就能出栏。” 然后他立刻踩着轻快的步子,躲开唐青崖扔过来的一枚梅花镖,把门一关。 唐青崖手指摸过被他偷袭了的地方,红着耳根想,“不能再惯下去了,都学会怼人了,以后可怎么办!” 程九歌辗转一夜,好不容易睡下,结果苏锦钻进来一通寻觅,他又被惊醒,正是满脑袋的黑气,哑声道:“你又在折腾什么?” 苏锦熟门熟路地拉开行囊,找出那本誊写的残卷,道:“我突然想,为何同样练过凌霄九式,三师父仿佛根本就没有被影响。不过还需小师叔帮我一个忙……将《凌霄诀》默一份给我,可好?” 程九歌头脑还不清醒,没有领悟精神,片刻后方才有点想法,翻身起来,连带着立时便不累了,道:“我这就给你抄。” 苏锦一语点破,竟是和他此前所想不谋而合——庄白英是剑术大家,比之杨垚只学阳明剑法,他路子更杂一些,而内功练的凌霄诀这种纯阳的心法,毫无杂念,刚正不阿,因此纵然习得招式混杂,却是始终如一的平稳。 剑法流于表面,心法方为根基。 出自《人间世》的“步步生莲”和正大光明的《凌霄诀》为人所知的南辕北辙,那埋没的部分会不会存在着某种尚未被察觉的关系? 骤然被这奇思妙想吓了一跳,而苏锦却如同找到了切入口,立时对程九歌道:“师叔,我要闭关!” 程九歌被他推出门外,莫名其妙许久,转身心情复杂地拂袖而去了。 唐青崖又睡了一觉,美梦初醒,顿觉浑身舒畅。 仿佛降温了,他披衣下床,房内并没有其他人。唐青崖走到窗边,日上三竿的时分,天气阴沉得可怕,远处晴时可见的西岭山脉隐没在了雾霭和黑云当中。 他突然念及苏锦,正要去寻他,窗边异动,唐青崖小心翼翼地靠近一瞥,却看见了一只熟悉的木鸽子正横七竖八地从窗外飞进来。唐青崖心中一喜,连忙教它落进自己掌中,打开机括抽出一张纸来。 唐白羽的字迹他是熟悉的,上面十万火急地写着:“逆徒犯上,勿归!” ☆、第三十四章 窗含西岭千秋雪,诗文中的盛况在一个黄昏施施然降临了。 苏锦困在房中一天一夜,他仿佛片刻打通了思维中禁锢自己的硬结,非要抓住一闪而过的灵光,几本秘籍的内容仿佛能被他融合。 不知是当初那位《人间世》著者的异想天开给了他启示,还是旁的关节又有疏通,苏锦竟觉得那“天下武学殊途同归”的想法是有迹可循的。 北风其凉_45 从残卷中得到《人间世》的“生”篇,恰如其分地弥补了他此前总是走火入魔的破绽。凌霄剑化用自阳明剑法,受庄白英剑术启迪,将《凌霄诀》中“混元”一节的心法揉进沧海、碣石二式剑招,竟然被他阴差阳错地绝处逢生。 这方法听着像拆东墙补西墙,万一出了差错没有闹着玩,届时走火入魔都算好的。可苏锦居然真的做到了—— 他还在这意识模糊的时候发现,《人间世》与《凌霄诀》的本源大同小异,固然殊途,可并非水火不容。 等他从短暂的闭关中回到现实,只觉四肢酸软,额上细细密密的全是汗珠,冬日冰冷的房间中,他居然衣衫湿透。 眼前短暂的黑暗,苏锦闭目又静静地养了一会儿神,如饥似渴地巩固刚才达到的境界。 就算不能根除,至少现在情况已经扭转,不至于和人交手后动辄吐血昏厥。《凌霄诀》纯粹补缺还是行不通,需要长久的参悟,他想,若真能将这两本路数不同、却偏偏在同样剑招中十分契合的秘籍合二为一,定会有所突破。 只是这想法遑论谁听了,都会觉得倒行逆施。 身怀数门武功的人不是没有,然而内功为一个人的武学之根本,在这上面,尽管“不破不立”,可古往今来有谁敢对这样的大杂烩以身试法。 苏锦活动了一下筋骨,门被从外推开,唐青崖端着碗汤进来。 他见了唐青崖,立时将方才那些都抛在脑后,接过碗后给他拉了一条凳子坐,自己站在原地将那碗汤喝了,高兴道:“你对我这么好。” 唐青崖笑了笑,又把空碗放在桌上,任由苏锦半蹲下,以一种非常可爱的撒娇姿势,环过他的腰,整个人挤在他怀中,既像回报又像炫耀道: “我似是找到入门之法了,假以时日必能控制自己,届时也不必你总是操心。” 唐青崖道:“我才没操心。” 苏锦宽容地没揭穿他,道:“好好,你没有。” 唐青崖目光流转,不言不语地任由他继续说道:“那剑谱却有一段很奇怪,按理说结束的部分应当是第九式,但那一招特别生硬,让我觉得……哪里不对,也许是师父写错了,也许是别的什么问题……” 唐青崖问道:“写的什么?” 苏锦翻着眼皮想了想,道:“前面详尽叙述了招式如何使力、如何收势、如何变化,而那第九式,本应为全篇结局,我以为会十分圆满,或者索性宁为玉碎,都在情理之中。哪知却仅留下四个字,‘北风其凉’,意犹未尽。” “北风其凉?”唐青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心中闪烁过其余的句子,并不能领会到底有何妙处,让谢凌如此悲哀。 苏锦见他兴致不高,以为唐青崖对这些毫无兴趣,转移话题道:“不提这些了。青崖,冬天快到了,听闻西岭有雪,到时候我们去看好不好?” 唐青崖使劲儿揉了揉苏锦的头发,道:“你还挺会虚度光阴的——好啊,现在虽然下了雪,但还没积起来。等再过些时候,雪再大一点,放了晴之后山中会更好看。届时我带你去,西岭山上有处湖水常年不冻,对面松柏还是青色,压满了一树杈的白雪,看着与北方倒有些不同……” “那你不想要走的事了么?” 唐青崖顿了顿,露出个十分诚恳的笑来,破天荒地凑过去在苏锦耳朵上咬了口:“不听话,非要纠结这些无所谓的事——不走,陪你,行了吧?” 于是苏锦立刻高兴起来,认真听他继续说。唐青崖声音低沉,将蜀地风光细细描述,娓娓道来,苏锦听得十分用心,握着他的手。 可越到后面,唐青崖的声音仿佛越是渺远了,他的吐字徘徊在耳际却不甚清晰,而感觉头重脚轻,苏锦刚开始还有精力思考是否劳累过度,此时放松下来便十分困顿。但没过多久,他连思考也懒得,眼皮搭下来,轻轻一歪。 唐青崖连忙接住他,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许久,见苏锦起了微微的鼾声,这才放下心来。他直起身子,勾着苏锦的膝弯,好不容易将他抱到床上。 他想了想,低头除下了苏锦的衣袍,余下素白中衣,又揭过厚重的棉被给他盖好。唐青崖把手从苏锦手中抽出来,站在床边沉沉地看他。 直到他觉得脚底发冷,这才俯下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唐青崖喃喃道:“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你要醒了可别怪我……过了生辰,算我食言了,改日还能相见,再赔上吧。” 说罢他轻描淡写地拂过苏锦胸口,感觉那块玉佩仍旧被贴身带着,蓦然地心头一暖。他思来想去,勾住那绳子一端想要取下来带走,岂料睡得沉沉的苏锦突然出手阻止,似是十分重视那玉佩,不许旁人碰。 唐青崖愣了许久,再望过去时,眼珠漆黑死寂,仿佛一丝光也没有。 他方才出门,便遇到失踪一天多的秦无端。 这人仿佛十分萎靡,见他便道:“你这么做,阿锦知道了可能会疯。你明知他最不能受刺激,却执意如此么?” 唐青崖故作轻松道:“就是知道不能和他讲道理,才动了一点小手段。放心,只是安神的药加了进去,无色无香,还能助他无梦地睡个好觉——到时他问起,实在无法,就说我不要他了吧。” 秦无端道:“你狠得下心,我可万万说不出这种话。阿锦情窦初开,你就往他头上浇一盆冷水,万一找不到你,或者更惨一点,得知你……他或许……” 唐青崖打断他道:“所以才麻烦你和师叔的么。这孩子如今年轻,遇事三分热度,也许时间久了还找不到,他就忘了。对他而言,若不能做到挥剑斩除贪、嗔、痴,怎么能顶天立地?我若寸步不离,他的杂念断不干净。” 秦无端被他抢光了说辞,肩膀微颤,道:“……你不怕他恨你么?” 唐青崖没正面回答,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 他深知阻拦不得,叹了口气,自暴自弃道:“你快滚吧。” 唐青崖挺勉强地露出个笑,没能藏住他那点不舍。他只身一人,衣衫单薄地走进欲来山雨中,这一日蜀地难得地起了大风。 秦无端后来想,唐青崖临走时那个酸楚的笑,还有孑然一身的无依无靠,走得固然义无反顾,却始终带着点无穷尽的、说不出的难过,叫人看了心中也不好受。 这样子怎么可能又只单纯迁就苏锦,分明也是动了真心。 只是他那时还不知道,一心一意为唐青崖打圆场,险些惹出不可挽回的祸端。 苏锦这一觉睡得太沉,若非程九歌知道唐青崖那点迷药中到底有什么成分,一定担心得坐立不安。冬天温度低,迷药作用发散得太慢,苏锦直到三天后才醒来,睡得头昏脑涨,捂在被窝里短暂地忘记了行动自如的感受。 他醒来时正是月上中天,蜀地迎来一场大雪,此时纷纷扬扬接近尾声。苏锦揉着太阳穴,默不作声地下床,他毫无时间概念,只以为自己困了,睡到半夜而已。 窗外雪落无声,一层洁白的霜花凝在严严实实的窗框上,而对面的黑瓦檐下结了冰,乍一看几乎忘记了身在南方。 苏锦拉开木窗,冷风灌进来,刀割一般扑在他脸上,总算让他彻底清醒。他默默地吹了会儿风,后知后觉地发现出不对。 早上还是晴的,怎么突然落了雪? ……唐青崖呢? 这个问题甫一浮出水面,旋即牵扯甚广地拉出一大串。他听唐青崖说话如何能睡着,之前喝的那碗汤到底是什么都没弄懂,他是太信任唐青崖了…… 苏锦不由分说地夺门而出,抓过楼下值夜的小二问道:“今天是哪一天了?” 小二被他的戾气吓了一大跳,吞吞吐吐道:“客官,刚、刚过了子时,今日算来已经是十月初八了……” 那句话历历在目,“我过了生辰就走,嗯?还早着呢,十月初八。” 苏锦抓着他的手猛然松开,那小二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长凳侧翻,在夜色里发出哐当一声。他失魂落魄地往后连退了好几步,目光涣散不可置信地望向外头。 竟然已经过了整整三天。 百般滋味齐齐地涌上心头,苏锦脑中一片混乱,仿佛在混沌中走了一遭,凄凉地想,这人连时机都算得恰好,到底算不算他食言? 后半夜苏锦枯坐而过,他不知突然想通了还是如何,明白房中没有唐青崖,那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他也知道唐青崖多半是忧心门中的事,回到唐门去了。 他应该识大体地想,这人反正都会回来,可到底非常憋屈。 苏锦还沉浸在那天树下与他倾诉衷心的夜晚,仿佛自谢凌过世之后他再也没有这般难过。谢凌那是无法阻止,此次分明说好……他知道“背叛”如何写,这两个字最先蹦出来,又被自己忙不迭地否认了。 唐青崖怎么可能背叛他,从一开始他就对自己那么好。 他心如乱麻地坐了一夜,又没加衣服,第二天清早就不负众望地受了风寒。习武之人体魄强健,纵然苏锦看着弱不禁风,一碗药下去也直接活蹦乱跳了。 秦无端见他魂不守舍,忍不住摆了个和他长谈的姿态,道:“阿锦,他有自己的考虑,你不要怪他。” 苏锦双目如枯井,不复平时黑曜石般灵动活泼,直愣愣道:“我知道。” 秦无端叹息道:“你还是在怪他。” 苏锦摇头,又道:“他……应当还会回来吧?” 秦无端向来少撒谎,他见苏锦如今这个样子,想必他猜到内情,不由得出言安慰:“会,不过是些解围的事,办好了他就回来了。我看我们不如先离开蜀中,前日丐帮帮主给你寄了信来,喊你去洞庭过冬至呢。” 苏锦猜想他们是合起伙来宽自己的心,总不好拂了面子,这样似乎太不懂事了些,于是点点头:“好,多谢师兄了。” 北风其凉_46 秦无端做好了准备啃一块硬骨头,没想到硬骨头居然这么好对付,三言两语便又乖巧起来,虽然眉宇间阴霾未散,仍是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好歹没和他对着干。他多说了几句让苏锦注意身体的话,对方一一应下。 他站起来,警告道:“你可别想到处跑去找他,万一青崖回来看到你不在,气急了问我,我一头撞死在他面前算了!” 苏锦嘴角薄凉地翘了翘:“师兄,我最恨背信弃义,答应了你跟你们去洞庭,不会说话不作数的。” 言下居然拐弯抹角地骂了唐青崖几句,秦无端翻了个白眼,懒得同他再多叮嘱。 后来秦无端始终放心不下,又隔着门缝偷看过几次,苏锦虽将自己闷在房中,终日打坐,仿佛看破红尘的高僧般面无表情。要不是他油米不进的,秦无端真要信了这人心如止水,丝毫没有因为唐青崖不告而别的事波动。 倒是程九歌,听说苏锦拒绝进食后勃然大怒,当天便恨不能把苏锦关在房间里用鞋底抽了一顿,期间夹杂各种说辞,听得秦无端心有余悸。 自那以后,苏锦依旧少言寡语,但总算不再一副超然物外的死狗样。 他们又在蜀中停留了半月有余,程九歌料理好了冉央央的眼睛,想办法委托青城派一位记名弟子常年照拂。 冉央央能看见后,在程九歌耐心地引导下,终于能去回忆当年的血案,还有一桩桩一件件奇怪的事。她虽对冉秋的过去毫不知情,却也算聪明|慧敏,记得许多细枝末节,能够一丝不苟地说来,竟显得很是坚强了。 “据她所说,冉秋当日很少见客,惟独两个人经常拜访,其一姓高,其二姓谢。”程九歌对秦苏二人道,“姓谢的自不必说,当然是指谢师兄,至于那个姓高的……她说此人应当非富即贵,再多的也不知道了。” 苏锦罕见的开口问道:“心法呢?” 程九歌垂眼道:“冉秋身怀的不过是和谢师兄一样,被篡改过的残卷而已。阿锦,你到底是谢师兄的弟子,知道他有姓高的友人么?” 苏锦蹙眉想了很久,当程九歌以为他又要老神在在地入定了,才缓慢道:“鸣泉山庄高若谷,师父称他为‘高大人’。” 那地方十分与世无争,可又与谢凌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系:五年前谢凌曾屠戮了鸣泉山庄一个别院,斩杀桃花坞主杜若的丈夫……据说庄主因此心怀芥蒂,怎么还会容忍谢凌的好友住在自家? 此话一出,秦无端眼睛亮了,沉声道:“他尚在人世,说不定知道些什么。阳明洞天与鸣泉山庄过去交好,可后来因为师伯那件事……” 程九歌颔首:“他们并非武林门派,做的是天下生意,若只是前去拜访高若谷,应当没什么。” 几匹良驹并肩向前,秦无端蓦然想起什么,说道:“我四处探过了,烽烟渡并未如我们所想分崩离析,反倒一致针对何常。听说他练功的法子暴露,方知深感此人残暴,不能容忍,他们烽烟渡的人虽然偶尔打砸掳掠,但近年来有方知的约束,已经很少出过这样的事,何况还是最受爱重的左护法……群情激愤,要拿他祭奠万千亡魂。” 程九歌道:“什么万千亡魂,何常杀人了么?” 秦无端摇头道:“可不敢随便说,行走江湖的,谁手上没沾着几条人命。那何常一朝曝光,用幼童炼什么‘人血蛊’,拿来巩固境界……这不跟当初的魔教一样么?但凡自诩侠义,谁又忍得了,眼下他被关在烽烟渡的地牢,没有人血给他‘进补’,只会一日一日地衰败,估计也活不长了。” 幼童炼蛊。 程九歌手下紧了紧,秦无端又道:“他那法子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我看啊,倒是和十几年前那‘关西刀客’钱豹如出一辙——彼时轻贱人命,到头来都不得好死!” 那名字如雷贯耳,苏锦立时脸色白了三分。秦无端不知当年的事,随口说了,程九歌勉强懂一些内情,慌忙去看苏锦,他苍白了不过片刻,又恢复正常。 忽略声音中的颤抖,程九歌几乎要确信当年阴霾他走出来了。 苏锦道:“钱……钱豹那法子,我以前一直觉得是旁门左道,最近有个想法……大概,也是《人间世》的只言片语,就像,就像《步步生莲》一样的。” 既然大内暗卫的首领当初能得到《步步生莲》,有人当然也有机会得到其余的章节,只是各有各的练法。这么来说,当年钱豹不过受人指点,而这方法如今过了十几年,报应在了何常身上。 他为这秘籍所害,又被这秘籍牵连。 苏锦心不在焉地想,可真是一个好轮回。 程九歌正色道:“如果真是如此,恐怕少不得牵扯甚广了。我看此事高若谷必定知晓内情,不如咱们还是先去洛阳。” ☆、第三十五章 蜀中无月,距离上一次家宴已经过去了许久,而这个月的却迟迟未到。 他推开议事堂的大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径直坐在了最中间那把椅子上。他近来志得意满,心中已是迫不及待,却又要端着架子,妄想名正言顺。 议事堂内几位长老都在,惟独缺了公孙铮和唐从茂。 这人一身黑衣,看过旁边,懒散道:“叔父,之前和您谈的条件,您可想好了?” 他像是蛰伏多年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一时让人非常不习惯。唐从恕抬眼瞥过他,还未开口,旁边的唐悠却先骂出了声: “唐玄翊!本门弟子向来都亲如手足,戕害同门乃是大罪!自你幼时到如今地位,在座的师兄师姐们谁又亏待过你,还放任你掌管锁魂堂,你就是如此恩将仇报的么!?” 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唐玄翊抿嘴听了,不怒反笑道:“姑母教训的是,玄翊自然顾念往日恩情,这才给了列位转圜余地啊——否则如今唐门上下皆在我掌控之中,哦,少了个唐青崖,不足挂齿——列位哪还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唐玄翊平时固然表情不外露,但那是让人敬畏却尊重的不怒而威,如今这样,反倒阴阳怪气,活像大家欠了他债。 议事堂末流的红竹未曾见过这样的大师兄,哪怕早先青崖敲山震虎地提点,她仍旧存着可怜的侥幸,认为大师兄不会朝长辈下手。此时她双肩颤抖,靠近唐白羽,努力地把自己缩在他身后。 白羽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害怕,头也不回,却悄悄地挪了挪,把红竹整个儿护住。 一阵让人心冷的沉默后,仍旧是门主的唐从恕缓缓道: “玄翊,你不过想做这个掌门,简单得很的事,非要大动干戈么?” 唐玄翊笑道:“侄儿不知道叔父在想什么,生怕有人后来居上,只得先下手为强了。叔父既然明白,不如今日做个决断吧。” 霹雳堂长老唐洵道:“慢着,玄翊,你将公孙先生和你父亲送去了何处?” 唐玄翊道:“父亲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我给他用了点迷药,让老人家先睡了。至于公孙先生……他是唐青崖的恩师,防止通风报信,自是单独关押。料理完门内事务……叔父,侄儿若说不想等,你又如何呢?” “你欺人太甚!为何不说此时赶尽杀绝?!”唐洵厉声道。 他们若非一时不察,在上个月的家宴中了毒,又怎么至于毫无还手之力,被这狼子野心的人牢牢地抓在手心。 一个月了,唐玄翊步步紧逼,却又始终留着余地。他放在外面的眼线追踪唐青崖不得,方才爬回蜀中,告知那人出现在成都府。 他想了个办法,让唐白羽自以为是地把消息递给了唐青崖——照那个人的性子,怎么会丢下这些人自己远走高飞。 只需要守株待兔而已。 唐玄翊玩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道:“叔父,侄儿给足了您考虑的时间,这都一个月了,您要还没认清局势,可别怪侄儿翻脸不认人。您腿脚不好,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了。大家都沾亲带故的,非要闹得流血漂橹,也并非我的本意。” 唐从恕缓慢道:“腿脚不好?你也知道当年为了护你受的伤!玄翊,你即刻收手,把各位的毒解了,我不怪你。” “不怪我?!唐从恕,你看看现在是谁在把控一切!” 他这话精准无误地踩中了唐玄翊的尾巴似的,几乎让他一蹦三尺高。原本端正的五官瞬间因暴怒而扭曲,此前那无所谓的态度也刹那扭转: “门主我不在乎,可是……为什么?我是嫡系大弟子,你却有意栽培唐青崖?我做得不够好?锁魂堂这些年壮大,门中井然有序,是我一手促成!唐门太懦弱?还是你记仇,始终觉得当年是我爹贻误时机,害死了杨夫人?不过一碗药,你记恨至今?……唐青崖离开锁魂堂,他又凭什么?我不如他?唐门门主向来能者任之,为何到你这里,一门心思就要给自己亲儿子?!有你这样徇私的么!” 唐从恕道:“夫人病重,药石罔顾,这件事我并未怪过从茂,也不曾想过你会因此记恨。一门心思给青崖?……怕是你想多了吧。” 唐玄翊笑了,如同夜枭喈喈,令人胆寒:“唐从恕——叔父,我爹忍得了,我忍不下去。况且本该是我的。” 这话让在座几位长老都皱了眉,红竹蓦地抓紧了唐白羽的衣服,那人朝她点点头,做口型道:“别怕。” 唐从恕又道:“门主固然选贤举能,你们这一辈高手不计其数,撇开阿青,论武功,翎兮在你之上,论人心,白羽未必输给你,论心计智谋,红竹年岁虽小,假以时日也当胜任——唐玄翊,你自以为第一,可师弟师妹哪里比你差了?” 他一字一句,无不压在唐玄翊痛脚之上。 唐玄翊有野心有能力,武功一流,人缘不差,故而越发觉得自己能当此大任。他多年隐忍,在唐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居锁魂堂堂主,座下精英杀手无数,又间接地笼络了攻玉、霹雳二堂,自觉风头无两,舍他无谁。 哪知唐从恕年岁渐大,在继任者问题上从不表态,越发偏心唐青崖。又是送他游历四海,又是让他锻炼,再平常不过的父子间谈话,在唐玄翊看来都成了心病。 他不敢对父亲说,唐从茂对唐从恕敬爱有加,只得独自压抑。时间久了,心病变成心结,解不开只得宣泄出来了。 唐玄翊被彻底激怒,他一拍桌案,大喝道:“废话少说,我要你今日就把门主之位交出来!否则别想活着出议事堂!” 北风其凉_47 他走下台阶,气势汹汹地堵在了红竹面前,摊手道:“给我!” 红竹满脸是泪,只摇头,越发往后退了几步,却无力反抗。他们一干人皆是中了毒,唐玄翊扣着解药一点一点地喂。 唐玄翊等不得,一把将她抓到自己面前,揪着红竹的领子几乎把她提离了地面,凶狠道:“小师妹,大师兄何曾亏待过你——听话,交出来。” 红竹脸涨成赤色,几乎喘不过气,泪水涟涟地静默不语,手攒成拳。 唐玄翊突然放开了她,冷笑道:“你以为不给,我就搜不出了?来人,速速遣人去追影堂,给我翻个遍,找出七夜奈何!” 这话一出,议事堂四下气氛陡然凝重,唐白羽不可置信地看向红竹,她捂着喉咙咳嗽,在唐玄翊面前几乎缩成了一团。 然而就是这一团看着不懂事的小女孩子,竟然让江湖上消失多年的秘药重现了。 门外罡风大作,议事堂没能关拢的门蓦然被破开,一个黑衣人连滚带爬地进来,往唐玄翊面前一跪,慌张道:“堂主!堂主,少……唐青崖回来了!” 唐玄翊一皱眉,似乎没想到这人真敢回来,道:“慌什么,就怕他不回来。现在人在何方,有人盯着么?” 黑衣弟子道:“刚进入三合镇,副堂主遣人来报,那边亲自带了十几个人盯着。他孤身一人,折腾不出什么大风浪……” 唐玄翊长眉一挑,显得万分刻薄:“哦,我这堂弟实在很有胆识,单枪匹马地回来要人。恐怕还不清楚门内局势,真是有情有义——倒显得我不仁不孝了。走吧,这边着人好生看管,其余的随我去将你们少主拿下。” 此言一出,唐白羽连忙抓住红竹的肩膀将她拖回自己看护的范围。那边唐玄翊熟视无睹,大约认定了他们不足为惧,领人离开。 便是在马蹄达达远去不久,唐白羽蓦然对上了角落里一双漆黑的眼,他朝那方向点了点头,同时不着痕迹地挪动位置,手中掐了一把毒针。 留下看守他们的锁魂堂弟子虽是高阶,但到底曾是同门,见唐白羽的动作,忍不住好心提醒道:“白羽师兄,你这又是何苦——” 大道理未说出口,他身后一人骤然蹿出,手中银光一闪而过,顷刻间变故陡生,那弟子来不及报警,立刻感觉后颈一疼,连哼声都没发出便上了路。其余人发现变动,刚要围过去,唐白羽手中扣着的毒针天女散花般发出,一时间阻挡了攻势。 只见人群中那人一把短刀,迅速料理了全部看守。 她一捋长发,仿佛从未被那毒|药影响,仍旧一副惨淡的女鬼样,面色苍白如纸,唇却红得不正常,轻轻地咳嗽两声,细声细气道: “门主,眼下逆徒不肖,不如先退守黑竹林,再作打算……” 唐白羽在一旁挨个送服解药,道:“此前一个月青崖回来时就觉出不对,瞒住各位长老早在攻玉堂有布置,现在那些师弟们恐怕此刻正要去和他会合……门主,我速去霹雳堂纠集余下弟子。” 红竹揩了揩眼角的泪,奇怪道:“大师姐,你为何没有中毒?” 唐翎兮皮笑肉不笑,道:“终年镇守寒潭,药物喂养,如今已经百毒不侵,算来亦是托了玄翊的福,哪知他现在竟然忘记了。” 红竹只觉天灵盖炸开一般的疼痛:“他竟然……你可是他亲姐姐啊!” 唐翎兮道:“他对生父尚且能够软禁,又有什么稀奇的。白羽,你带大家前往黑竹林,我去解救公孙先生,还有阿青。” 红竹道:“我同你一起去!” 她瞥了红竹一眼,抬手挡住唐白羽要阻止的话头,道:“也好,你深谙巫医二道,万一阿青有个好歹,也能及时诊治。那便如此吧,外面的人我已经解决,各位师叔,快走吧!” 一下子找到主心骨,唐悠为首的不跟她客气,道:“翎兮红竹,你们自己小心为上!”言罢趁着乱先离开。 待到人都走了,唐翎兮转向红竹,她鲜有其他表情的脸上露出个忧心忡忡:“他方才说的七夜奈何,不是真的吧?你重新制出来了?” 红竹吞吞吐吐道:“三年前我从药堂旧书中找到只言片语,自行补全的,与七夜奈何效用差不多,并非原来的……但我没想到他知道了这事,哄着我说以后会有用,早知道是说这个——” 唐翎兮打断她:“不必多言。你去救公孙先生,我赶往三合镇的岔路,拦下唐玄翊!” 竹林两侧灯光幽微,比平时貌似又暗上几分。 唐青崖一路未曾想过有人跟踪,他一心挂念父亲安危,又反复思索自己的布置有没有出错,攻玉堂那帮人应当在何处等,一旦出事好先把持大局。 自己以身为饵,到底能不能钓起那条鱼…… 待他看到绊马索时已停不下来,喉头一紧,马儿嘶鸣一声猝不及防跪倒,唐青崖顺势摔出数丈。他感觉膝盖刺痛,下意识地护住周身要害之处,略一抬头,四周竟然布满了箭在弦上的同门。 他皱了皱眉,还没爬起来,那些人立时万箭齐发,饶是他身形再灵活,也不能躲开全部,滚出几尺远,小腿伤痕最深,血流不止。 唐青崖到底不会坐以待毙,他撑着伤口剧痛,暗自庆幸居然箭头没有喂毒。他提了一口气,待到眼前有一人靠近,立时蹿起,手中短匕立时猛|插入那人颈侧,夺了他手中的元戎弩,机括扣下,身形微动,立时往周遭连发数箭。 他趁机摸出身上的霹雳弹,往人群中一洒,趁乱想要躲进周遭竹林。 霹雳弹在半空炸开,颇有火树银花的风采。前面的几个人卧倒,给他让出一条小路,唐青崖正要突破重围,身后一道劲力呼啸而至,掌风拍在他后心。 来人内力雄厚,如今更是因为愤怒而半点没跟他客气。 唐青崖硬拼挨了他一掌,后心凶险之处,立刻感觉五脏六腑都仿佛能瞬间支离破碎,他脚下踉跄,元戎弩落在地上,血气上涌堵住了喉管。 他一口血到底没能咳出来,被掐住了喉咙。来人仿佛拎小鸡一般将他掷在地上,往前一步,毫不留情地径直踩住了唐青崖的手。 那人脚下用力一碾,唐青崖清晰听到了手骨断裂的声音。 小腿伤口还没愈合,血流一地,把枯萎的竹叶染成了猩红色,在暧昧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瘆人,一道伤口堪堪擦着眼睛过去,额上被霹雳弹连累,炸开一个不轻不重的伤口,血淌下来几乎模糊了视线。 唐青崖硬撑着,手上已经没有知觉了,见唐玄翊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道:“少主,怎么这么狼狈啊。” 喘了许久的气,强颜欢笑道:“师兄,对不住,还没死。” 唐玄翊放开他,确认这人四肢没有一处好的,至少跑是跑不了,慢条斯理道:“孤立无援是大忌,我没教过你么?唐青崖,你可千万别死,我还想看个父子团聚呢。” 他心下一沉,听这话唐从恕应当还活着,顿时松了口气。至于其他……隐约有点线索,他思虑周转几次,正要开口,唐玄翊突然掏出了什么,掐住他下巴,快如闪电,唐青崖尚未反应过来,已有什么物事顺着食道一路畅通无阻地咽下去了。 “你做什么!” 唐玄翊置若罔闻,又要下什么指示,忽然侧头,一枚暗镖顺着他耳侧擦过,即刻见血。他皱着眉抹过伤处,抬头一看,不远处竹稍一人站立。 唐玄翊见了她,却并无想象中的慌乱,施施然道: “姐姐可算来了,议事堂那边呢?” 她从竹稍跃下,身如惊鸿地转瞬在唐玄翊身边站定,下颌微抬道:“自是掌控之中。” 地上那人的脑子转瞬不够用,唐青崖一直以为翎兮至少站在他这边,怎么听这对话反倒和他想的完全相反? 那药丸噎得他难受,唐青崖挣扎着开口,声音竟然已经哑了三分,道:“大师姐……?” 冷清清的美人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很奇怪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元戎弩:即诸葛连弩。“损益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驽十矢俱发。”出自《三国志》 某人快来英雄救美哇=w= ☆、第三十六章 是了,唐玄翊和唐翎兮本为一对龙凤胎,两人俱是习武的材料,在后来的岁月中一直是唐门这一辈中璀璨的双子明珠。 当年出世时唐翎兮落了病根,后来只能终年身在寒潭,以极低的温度护住心脉,每七天便需服药。是药三分毒,寻常人喝不得,而正如唐翎兮所言,她服药的时间久了,居然能够短暂地百毒不侵。 唐玄翊见唐青崖一脸愕然,笑道:“我与翎兮到底血脉相连。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非要铲除你而非其他人?唐白羽自然不会逃过去的,棋要一步一步下——唐青崖,你碍着我的眼,要不是你,我当年不会当着众人被你爹拉去刑堂静室闭门思过。我对你好,你给我带来的是什么?是旁人冷眼!我恨透了你……这么多年,得偿所愿,看你跪在我面前。” 他沉默寡言久了,多年怨毒立刻决堤。唐青崖知道玄翊记仇,禁不住想,“这是何年何月的事?我以前做过什么,让他记恨至今了?” 可容不得他开口,唐翎兮斩钉截铁道:“这人留不得,可也杀不得。” “为何?不过一刀的事。” 唐翎兮冷静道:“门主态度不明,倘若他突然想通让了贤,你却害他亲生儿子——狗急还会跳墙。玄翊,你该不会以为跟着你的人都是真心吧?我看不如将他扔到后山的山涧中,那处夜间虎狼出没,出了意外你可说他自行逃走的。” 北风其凉_48 他脸上急速掠过复杂的表情,最终定格在一个好相与的漠然:“按你说的做吧。” 唐翎兮道:“我带他过去,你手下都是废物。” 唐玄翊又思忖片刻,他从翎兮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得叫来左右,道:“那我先去堵住议事堂那群人……你让他们去了何处?” “黑竹林。” 唐青崖感觉手脚发麻,不知吃了什么,他被架起时正对上唐翎兮的眼。那女子无波无澜久了,竟难能可贵朝他轻轻地弯了眼角。唐青崖皱着眉,正要设法同她说话,又被粗暴地按着颈子拖走。 那厢人走远了,唐翎兮手中抓着这么个成年男子,仍旧身轻如燕,掠出数百丈,直到看见一处山谷,这才翩然落地,把唐青崖扔下了。 唐青崖狠狠地咳了几声,道:“大师姐,你……” 翎兮三下五除二缴了他的短匕,轻轻摩挲过那上面的纹路,抬眼对上唐青崖疑惑的目光,言简意赅道:“你放心。” 唐青崖彻底搞不懂情况了,眼睁睁地看唐翎兮转身就走,忍不住喊道:“师姐!我爹呢?他有没有事?” 那纤弱女子闻言侧了半个脸给他,竟分外妖艳,肤白唇红,说不出的骇人。唐青崖没见过这样的她,想许是因为离开寒潭太久,立刻提心吊胆起来:“师姐,你……” 唐翎兮没回答他的问话,只扔了把轻便的小弩和一支袖剑给他,道:“护着自己。” 她足下轻点,几下起落便没有了踪迹。 唐青崖试着运功,而真气微弱,仿佛泥牛入海,在四肢百骸中只剩下如游丝的一缕,旋即他再也寻不到了。 他被下了毒。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化功散。”唐青崖这么想着,在怀里摸了很久,终于找到红竹给他配的解毒丸,服下一粒后感觉虽然没什么用,心中却好受多了。 眼皮沉沉,又始终提不起力气来,唐青崖清算了身上所有的东西,余下几个不成器的霹雳弹,被血浸湿了,还有个聊胜于无的信号弹。他握紧了那把仅有一臂长的弩,当中余下三支箭。他仔细查看,从缝隙里摸出一张小纸条。 写得太过潦草,貌似信手而就地几个字:“只信白羽。” 却说唐翎兮,她轻功卓绝,迅速地追上刚走出三合镇的唐玄翊一行人,简单地打了个报告。唐玄翊知道她做事稳妥,并没生出疑心,多问几句后便招呼她跟上。 唐翎兮不言不语,原地化为了一个会走路会喘气的傀儡假人,握住两把短刀。她垂着眼皮,脚步越来越快。 从三合镇前往内府议事堂的小道狭窄,只容两人并肩、一人纵马。他们走出几步,隐约可见远处灯光点点,依旧一派宁静。 唐玄翊忽然心头一软,直觉这一切谋划顺利无比。他没发现唐翎兮多了一把刀,还盘算着接下来的事,腰侧蓦地一冷。 他睁大眼睛,低头看见一把匕首直直地插|进肋下三寸,而咫尺的距离,唐翎兮依旧面无表情,好似手上那动作不是她支配的一样。 “这把短匕是出师之时,每人都有的,匕首鞘上暗纹门规。”唐翎兮轻声道,好似喃喃自语,“切忌同门搏命……但欺师灭祖者,人人得而诛之。” 她说完这些,仿佛没用力气,将那短匕从唐玄翊肋下抽出,沾满了血,顺着刀尖往下淌,黑衣上斑斑驳驳,看上去有些脏。 唐玄翊不可置信地望向面前的女子,听唐翎兮如同任何时候一样,好像马上就要断气般说道:“玄翊,你是聪明人,自己也说了……其实对我们而言,谁当门主并不重要。你当旁人卑贱如蝼蚁,却不知千里之堤,正是溃于蚁穴的么?” 她说完这些,胸口稍微钝痛,拿出一枚丹药吞了。那惨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唐玄翊直到被拉走,都不知道他到底走错了哪一步。 几个追随唐玄翊的人乱成一团,有个抢先叛变了:“大师姐,该当如何?” 唐翎兮闭着眼想了想,良久道:“你跑快点,在黑竹林找到唐白羽,让他去后山找阿青。剩下的人改过自新,去门主面前请罪吧……若问到我,就说我回寒潭去了。” 她悄悄地结束了一切,见余下诸人分散开了,这才缓慢地蹲了下来。 还以为自己已经铁石心肠,大义灭亲之后全不挂怀。只是血脉相连,到底有所不舍。她蓦然想,“我当初和他一起长大的话,会不会……他不至于变成这个性格?” 冷血,贪婪,却又难以言喻的手软。而唐玄翊最后一点信任,到底被辜负了。她猛地发现,自己还是不够了解亲兄弟。 唐翎兮拂过眼角隐约的湿润,那阵钝痛仿佛并没有因为丹药有所好转。她又坐在地上,竹林中安静如初,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惟独心里难受得很。 黑云散去,月光越过竹叶零落在地上。 唐翎兮恍惚间嗅到了桂花香,而唐门是没有桂花的,她心无旁骛地坐了一会儿,走出一个趔趄,终于还是强撑着跃向了寒潭的方向。 这一场变故悄然而生,又默不作声地平息,可谁都没心思去论功过。 唐白羽依照翎兮所说,从山谷中好不容易捡回了奄奄一息的唐青崖。蜀中夜里潮湿,他浑身的伤口、断裂的手骨都加重了情势,整个人当天夜里发起了高热。 红竹夜以继日地看护,仍旧被这人微弱了好几次的呼吸吓得不轻。 他混沌中苦不堪言,几次处于清醒与梦境的交界处。每个梦都是噩梦,唐青崖怀疑自己是到了黄泉,忘川水、彼岸花并着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在他周遭走马观花地转。好似了无牵挂了,他却迟迟不肯喝那碗孟婆汤。 心中有个人挂怀,有个承诺没兑现,还有许多疑问。 唐青崖到底没死成。 他好似立刻便忘了鬼门关走一遭是什么感受,挣扎着睁开眼,被那晨光晃得头疼。唐青崖只觉浑身上下都不是自己的了,抬了抬手指,这感觉都变得陌生了,而他气犹不定地侧过头,见到正磨药的红竹。 ……还活着。 这念头甫一冒出,便如同一眼在冬天冻结了的山泉重新焕发生机,一路咕嘟嘟地混着雪水流淌去山下,见到春暖花开,听到虫鸣鸟啼。 唐青崖好不容易重新有了感怀人生的心思,蓦然终结于一声尖叫。 “小师兄!你活啦!” 红竹扔下药盅,飞快地奔到他榻边,连珠炮似的问道:“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手有知觉吗?喉咙痛不痛,想不想咳血?你还认得我是谁吗?你——” “师妹,”唐青崖气若游丝道,“你再吵,我不如去死。” 红竹连忙将嘴唇抿成一条线,恨不能自己变成只没有嘴的活物,仅仅用鼻子喘气。 她美目一转,又唯恐天下不乱地蹿起来,生怕这消息烂在肚子里似的夺门而出。下一刻,唐青崖听到她那灌注了内力的喜气洋洋的声音:“三师兄!三师兄快来!他活过来了!没死没死,你快来呀——” 唐青崖疲惫至极,觉得自己大概会不得安宁地被当成珍稀动物围观了。 他的预想多少落了空,唐从恕和公孙铮来看了他一次。他在攻玉堂的布置多少见了成效,那天黑竹林同门相残,死伤无数,连曾经的霹雳堂首唐洵都受了轻伤,只是仍旧要谢他未卜先知,挽回局势。 安静闭关去了的唐翎兮托人带口信,说此前诸多身不由己,希望青崖不要见怪。 唐青崖没什么好见怪的,他虚惊一场,到头来还好没大事,虽说自己落了一身的伤口,总算伤得异常奋勇——即便唐从恕骂他“逞英雄”。 夕照悠悠,看着床头眼底一圈浅灰的师妹,唐青崖突然轻声问:“你是不是有话没告诉我?” 红竹:“没有啊,我能有什么瞒着你的?” 唐青崖的目光在她全身逡巡一阵,道:“你手怎么了?” 红竹下意识地将绑着绷带的右手藏到了身后,这欲盖弥彰的动作唐青崖看在眼里,咳了一声,沉默地用眼神提醒她,“坦白从严,抗拒更严”。 而那平时聒噪个不停的小师妹此刻却奇迹般地领会了精神,仿佛之前透支了她今天所有的话头,一声不吭。唐青崖眉头一皱,要采取非常手段时,竹苑的门被什么人推开,唐白羽那十里可闻的大嗓门吼道: “阿青,少不得我给你告状!这丫头见你一直不醒,着急透了,觉得自己是害了你的罪魁祸首,不由分说就自废右手——” 红竹急着打断他:“你闭嘴!” 唐青崖瞳孔放大了片刻,道:“什么叫害了我?” 白羽愣在当场,似是没想到红竹竟然对此事绝口不提,一时不知还能说什么,悔不当初地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定会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而唐青崖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听了唐白羽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握了握拳。 这人表面垂着眼,刚捡回命的一派平和。可他暗中运功,却发现四肢酸软依旧,连一丝内力都感觉不到,自己似乎已成定局地是个废人了——他眼底蓦然一酸,不至于热泪夺眶而出,但压抑得视野都模糊了。 习武之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经过十数年打磨出一身傲骨,心性为根,内功为枝,招式为叶,将自己活成了一棵欣欣向荣的树。 这样说没有就没有,岂不是抽走了精气神,立时连死了的心都有。 北风其凉_49 谁肯莫名其妙地重新来一次呢?即使不怕受苦,谁又能平静地接受记事以来靠自己一分一分挣出的一切在朝夕之间化为乌有? 心性再坚强的人,何尝不是靠着其他的支撑? 唐青崖悲哀地发现,他仍旧跳不出窠臼,看不穿是非。全部内力仿佛化为齑粉,无影无踪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消失了。 该怪在谁的头上?或者该恨谁?是唐玄翊,还是鬼使神差制出七夜奈何的小师妹?或者最初将它面世的已经化成灰的魔教头子,自以为是打压大师兄间接造成这一切的唐从恕,或者子不教父之过的唐从茂呢? 他最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忍不住盘算怎么死比较痛快。 唐青崖长久没说话,把旁边的唐白羽和红竹都闹得一头雾水,眼看这人表情最终定格在一个凄凉的万念俱灰。 唐白羽试探着说道:“阿青……总会有法子,你别这样。” 红竹连忙将功赎罪地指天发誓:“毒是我搞出来的,我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唐青崖清淡地瞥她一眼,将她后面的“天打五雷轰”堵了回去,道:“短时间内力尽失,这么霸道的‘化功散’我还是第一次见……小师妹,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红竹摸摸鼻子,没说话。 这毒号称百毒之首,四十九种药炼制三百天方能得到。效用十分恶毒,专门针对习武之人,散尽内力,堵塞经脉,若七日内不服解药,人便会如同开到极致的花一样,日复一日地枯萎下去。就算解了毒,若想恢复一身功法,须得经历经脉重塑之苦,许多人熬不过,可能当场就一命呜呼了。 当初魔头夏觞不知怎么弄出来的,这毒物的美名令中原武林闻风丧胆。后来魔教一夕内忧外患地覆灭,连带魔窟都被烧了个干净,七夜奈何也没了踪迹。 “七日无解,为之奈何……”唐青崖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从未觉得红竹如此有用,认命道:“几天了?” 红竹站成一根木桩:“两天,小师兄,我我我我一定给你想办法……” 唐青崖哂笑,给了她一个字:“哦。” 这厢红竹背心冒汗,那边唐白羽早就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远离了凶案现场。他深知唐青崖此人睚眦必报,笑得和和气气的时候更加可怕。 唐白羽关上竹苑的门,长出一口气,以为今天算是高枕无忧,回头却见到一个万万没想到的人。 那人着灰衣,负长剑,形单影只,满肩霜雪,目光沉静地盯着竹苑外的一盏灯笼。 他不知经历了什么,与唐白羽记忆中的模样相比,仿佛一夜之间长开不少,骨骼撑着这具略显单薄的身躯,一只手死死地掐着自己,几乎要落下泪来。 唐白羽试探道:“苏……苏少侠?” 眼前那人突然回神,他跑了太久的路,没有马,只靠轻功。经脉承受不住了,就双脚走,踏破天涯般的毅力,仿佛抓着最后一根稻草,风尘仆仆地不知道瞒过了多少人,也不知从哪里……终于赶到了渝州。 这一声仿佛唤回了他的神志,苏锦双膝一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三十七章 他很少做梦,就算梦,也多是魇魔作祟,醒来时满头冷汗,心有余悸。 可苏锦这天奔波过山川湖泊,待到终于到了心中所想之人的那间简陋茅屋前,实在累到极致,站着腿一软,便不觉睡过去——却罕见地做了个美梦。 梦境不属于他的记忆,又仿佛与他息息相关。 会稽山上正值暮春,云遮雾绕,花香鸟语,是一年当中最美的时候。苏锦看到了还是个少年的自己,身量不足,艰难地挑着一担水从泉眼处沿着小路往前走。 转弯后,应当是静心苑的地方却变作了阳明峰的大殿,他不知所措地放下水桶,揉着酸痛的肩膀。大殿前空白的地方,几个弟子零零星星地兀自练剑,苏锦站在那儿,看得十分认真,暗中记下一招一式。 这时一个白衣人从旁边竹林中猛地冲出来,抱头四处逃窜,口中兀自讨扰道:“三师兄!三师兄我错了!别打我……哎!打坏了怎么练功!” 赫然一看,正是仿佛才十五六岁的程九歌,没心没肺的样子,绕着场中香炉飞快地转圈。苏锦心念一动,果然庄白英追在他后面跑出来,他见惯了对方宠辱不惊的石佛样,此时蓦然看见怒气蒸馒头似的从头顶一路上飘的庄白英,还不太习惯——年轻了好多,一张俊秀的脸气得五官扭曲,分外生动。 他手中举着鼎鼎大名的听松剑,一路追着程九歌,唯恐他听不见似的喊:“给我站住!今天非打断你的腿不可!喊你去藏书阁思过,这画的什么?!” 一边从怀中抽出两张纸,上面爬满了歪歪扭扭的王八。苏锦几乎笑出声来。 程九歌眼见求饶不成,立刻二话不说冲进大殿中寻求庇护。他跟着二人你追我赶的场面看过去,呼吸停滞了须臾。 听掌门授业的蒲团旁边是个小小的书房,门口有人翘着一条腿,很没有坐相,正皱着眉琢磨一本长得像剑谱的经书——谢凌。 程九歌见了他仿佛见了救命稻草,连忙躲到谢凌身后:“二师兄!救命!三师兄要打死我了!” 谢凌两根手指伸出,使了个巧劲儿,将程九歌拎小鸡似的抓出来,无视他的求助,径直对庄白英道:“拿走拿走,别在我这儿捣乱——程九歌,又偷懒了吧?师兄都是为你好,不打一顿怎么记得住呢?” 这一时苏锦竟然很庆幸后来他师父的脾气的确变好了许多,至少他拜师学艺那十二年里,谢凌从来没有动手揍过他。 苏锦眼看庄白英狞笑着把又哭又闹的程九歌抓走,毫无还手之力的那位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喊:“四师兄去哪了!杨垚——你出的馊主意!见死不救——” 庄白英的声音渺远地传来:“哦?杨垚让你画王八糊弄我?好得很嘛,你们两个居然还学会同流合污、欺上瞒下了!” ——也不知最后到底有没有打断他的腿。 苏锦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谢凌身上。他最后一次见谢凌时,对方已经须发灰白,显出几分老态,而此时眼前的人却仍旧黑发,眼神凌厉,隐约窥探得到群英会上纵横江湖的风华正茂。他翻了翻手中的东西,轻轻一扔,那本书便落在了案上。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不堪的玩意儿,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接着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喃喃道:“若是同源而出,定还少了两卷,凑不齐……” 什么几卷?苏锦一皱眉,竟很认真地想,他莫非说的是《人间世》? 略一思考时,会稽山上熟悉的熏香味立刻便远了,连带着院落中几位弟子交互耳语的声音都听不真切,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归于黑暗…… “苏少侠?苏少侠——苏锦!” 他闻身而起,单手迅速地扣住了旁边的凌霄剑,意识还在梦境中逗留,身体却先一步地醒了过来,拔剑出鞘就要抵御威胁。 苏锦蓦然睁开眼,光线太过强烈地眩晕了一会儿,总算清醒过来。眼看自己一副不成体统的警惕样子,略有歉意地收回剑,再辨认周遭,门窗简陋,外头朝阳初起,流水潺潺,隐约有冰雪消融的气息。 唐白羽坐在床前,松了口气:“可算醒了……青崖还没‘活’过来,你又倒了下去,可把我吓的不轻……苏少侠,可还认得我?” 苏锦愣了愣,道:“……唐白羽,师兄。” 他旁边还站了个粉白衣裙的小姑娘,看年龄不过十七八岁,面嫩得很,手中端了个碗,忙不迭地递过来,声音如银铃般好听:“来,把这碗糖水喝了。你路途劳顿,又滴水未进,精力不济才导致的短时间昏厥——不过昏了之后又睡,我可从没见过心这么大的。” 苏锦感激地接过,道:“多谢。” 唐白羽在旁边介绍:“这是我们小师妹,想来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跟着青崖喊她红竹就行了。嗳,你干什么?” 喝完了那碗糖水,苏锦连忙就要往外冲。被唐白羽拦下,他急匆匆道:“你刚说青崖还没活过来,他——” “不是!”唐白羽哭笑不得地解释道,“他……算了,你自己去看吧。” 他朝唐白羽点了个头,想要说些什么话来显得不那么狼狈。但苏锦似乎被一张封条贴住了嘴,整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唐青崖的安危,着实再无法客套,脚步略一停顿后,连外衫都还松垮着,就疾步出去了。 红竹露出一种心向往之的表情,道:“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啊?” 唐白羽自以为是道:“对啊。我都跟你说了不用担心,是一等一的好人品、好相貌,阿青配他,我还觉得委屈了苏锦呢。” 以为自家小师兄天下第一好的唐红竹踩了唐白羽一脚,简短地表达意见:“呸!” 竹苑的东西两厢相距不过数丈远的距离,小院当中空空荡荡。冬天冻,草枯萎了,竹叶奄奄一息,在风中苟延残喘着。 苏锦站在那扇扣得不甚严实的门前,竟然近乡情怯地不敢推。 比起之前的阔别,这一次不过几天而已。他醒来发现被唐青崖算计,先是惊愕,又感到愤怒,最终停在了复杂的情绪上——他到底对唐青崖心存某种不可言说的爱慕,才刚刚体会到了其中的好,被猝不及防被摆了一道。 如唐青崖当日说,怎么会不恨呢? 他也想恨,想着见了这人之后,不由分说地揍他一通。可一路上想到诸多惊心动魄,把自己吓得恨不能再多生几条腿,跑得再快点—— 北风其凉_50 到了后来,他站在前往唐门议事堂的那条小道上,看到还未褪尽的血迹,听周遭弟子絮叨少主伤势严重,代价惨痛,旋即担惊受怕地想,“算了,只要他还活着,我便原谅他不辞而别。只要还活着……” 对刀口舔血、徒有一腔孤勇的人而言,这是个多奢侈的要求。 苏锦心如乱麻,迈不开脚步,生怕一推门看到的是个面如金纸、断腿断手的唐青崖。 手还在门边犹豫,里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声,打断了苏锦的胡思乱想。 他迅速地推开了门,快步迈到里间,先入为主地松了口气——还好,至少全须全尾,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见了他,坐在床上揪被角的唐青崖愣了。 两人目光对上,苏锦忍不住先开口道:“我……” 他应该说什么? “我不怪你”还是“我很想你”,或者“你没事吧”,随便哪一条好像都过于肤浅,可又不知道怎么应对他的质问。最终,这些肤浅的问候在他舌尖转了一圈,被咽下去了。 苏锦沉默地抬了个凳子,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地在唐青崖床边坐下。在那人始终惊恐的目光中,苏锦拿起他搭在褥子上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接着他再抬起脸时,眼圈立刻就红了。 唐青崖没好气道:“我他妈还喘气儿呢!” 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他也不知道自己张嘴居然这么重的戾气,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眼见苏锦,更是十分震惊。 而这尴尬没有持续多久,苏锦没说话,低头将自己整个儿埋在唐青崖怀里,手还紧握着他的,肩膀微微抽动,好似是哭了。 一瞬间,仿佛调转到了许多年前,唐青崖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苏锦更加懵懂无知,受刺激受大发了,一遇到风吹草动立刻打寒噤,一双眼红得跟兔子似的。 他这样子好像又变回了当日那个脆弱无比的小孩子,亟待宽慰和安抚。唐青崖本来在跟自己置气的心思突然就淡下来,他叹了口气,把那点七夜奈何的破事放到一边,空余的那只手抚摸上苏锦的头。 “多大人了还动不动就流眼泪,说出去难听——丢你师父的人。” 苏锦发出一声呜咽,从善如流地止住了抽噎,却仍趴着不起身。揽着唐青崖腰的手收紧了,唯恐一松开这人又会逃跑似的。 唐青崖被当成个人形枕头,忍了又忍,最终推苏锦一把:“……差不多得了啊。” 这一动手,被苏锦发现了端倪。他立刻直起身,无辜地眨了眨眼,只觉刚才唐青崖那一下十分的不走心,像是在他胳膊上摸了一把,毫无力道可言。 苏锦开始以为是唐青崖不忍下重手,对上他那糟心的表情后,顺理成章地想到什么就开口问道:“你没使力?” ……实在触了逆鳞,哪壶不开提哪壶。 唐青崖因为他无心的问话浑身一颤,本来已非常放松,又突然想起了烦心事,缄口不言。苏锦又问了一遍,唐青崖心烦意乱,懒得同他说道,被子一卷身体一沉,把自己裹进了被窝,脑袋整个儿都埋进去,把非暴力不合作进行到底。 苏锦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满腔的委屈才刚刚挥发殆尽,还没容享受片刻温存,唐青崖就不理他了。 于是苏锦隔着被子试探着碰他:“你还好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从没在苏锦面前展现出任何失措与任性,唐青崖仿佛永远都游刃有余,不慌不忙,仗着自己大他几岁,横竖指点的口吻也半带着哄小孩子的笑意。于是他蓦然的一下抗拒,让苏锦立刻手脚都不知从哪放。 苏锦没照顾过人,他生活的环境向来都是别人帮衬他的份。此时他见唐青崖憋在被窝里一言不发,生怕他憋坏了,竟伸手拽开那被子。 唐青崖被他几个动作弄得从心烦意乱变成了怒火中烧。 他刚醒来,发觉中了毒,一时不好发作。旁人让他“静一静”时的积攒的不忿此时找到了宣泄口,立时一掀被子坐起来,不顾太阳穴刺痛,朝着苏锦前所未有地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别在我跟前碍眼!” 苏锦正要试他额头温度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路,讪讪地收了回去。 那张清秀温和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略显冷淡的表情,接着他仿佛极力压下了自己的不快,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地扭头走了,末了狠狠摔门,发出巨大的响声。 那扇不堪重负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本就因为主人少住年久失修,如今被灌注了真气、内力充盈地这么一摔,即刻歪扭几下,很废物地坏了,在风里簌簌发抖。 唐青崖盯着坏了的半扇门良久,心中的气终于烧到一个顶点。 好啊,都走了,觉得他好的时候恨不得掏心掏肺,稍微有点脾气了立刻撒手不管——好得很! 他一边想着“滚你丫的”,一边把正要往地上摔的茶杯放回了榻边的小桌上,直挺挺地戳在床上,觉得浑身不舒服,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唐青崖自暴自弃般掐了一把睛明穴。 不知过了多久,茶壶里红竹给他添的热茶早凉透了,唐青崖瞥了一眼,拿起来刚要将就喝一口润润干得快要烧起来的喉咙。 又是“砰”地一声,坏掉的半扇门从外面被推开,这下是彻底成了一堆废料。 苏锦单手端着个不伦不类的茶盘,上面摆了几只小碗,另一只手提了个小酒壶——敢情他方才直接用脚招呼了那老迈的木头门。 唐青崖额角微跳,眨眼的功夫那人气势汹汹地杀到他床前,也不说话。 直到把小桌给他安在榻上,碗碟规矩地一字排开,酒壶凑到自己唇边喝了一口,苏锦这才以一种十分欠打、又说不出的坚定语气回答了唐青崖起先的“疑问”—— “不能。” 说完径直坐下,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好似要拿唐青崖如今大病未愈聊胜于无的美色下酒似的,苏锦又喝了一口,皱着眉点评道:“太烈了……你看我作甚?把饭吃了。” 碗是白瓷,碟是青瓷,装的鸡粥和几盘小菜,清淡得一看就没胃口。 唐青崖望向苏锦,无声地表示对他的鄙夷。 可对方视而不见,又抬了抬下巴,开了尊口:“你不是常跟我说,就算天塌下来,饭也要好好吃么?” 没有了方才那股子怪里怪气,苏锦的口气重新恢复成唐青崖熟悉的波澜不惊,入耳十分舒服。他觉得这句话仿佛是自己等了很久的,在一众令人耳朵生茧的“想开点”中,显得尤其与众不同的好听。 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唐青崖心不在焉地扫了苏锦一眼,默默端了碗。 鸡粥是红竹的拿手,可这碗入口却和以往味道有些不同——口味虽然淡,可温度恰到好处的暖,顺着喉咙一路入到胃里,又是种道不明的熨帖,只觉全身的戾气就此会被轻而易举地驱散掉。 他含着口粥细细品,末了笃定道:“不是那臭丫头煮的吧?” 苏锦咬着酒壶口,含含糊糊道:“……我做的。” 唐青崖:“……” 碗中盛的一粥一饭立时就沉重了不少,养尊处优惯了的唐青崖一时缄默,目光躲躲闪闪了一阵,终究落到苏锦拿着酒壶的手上。 他的五指修长,骨节凸出。展开的掌心唐青崖握过,指根因为常年习武生了薄茧,比不上烟花地的肤如凝脂,手如柔荑。常言君子远庖厨,他竟从不知道,那手拿得起刀剑厮杀,也能掌勺烧火。 苏锦生怕唐青崖没听懂般,补充道:“还合口味的话,当我拿来赔罪——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你别生气。” 这可是他听过最蠢,但又最朴实无华的道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虐的,乖(心虚 ☆、第三十八章 抵达唐门的第三日,苏锦如同之前一样陪在唐青崖身边。 他隐约知道了一些真相,却没问唐青崖到底怎么弄的,对方也不问他跑到嘉陵江畔的原因,两个人默契地闭了嘴,享受难得的静谧。 苏锦这人不会风花雪月,实际得很,他偶尔和唐青崖聊天,翻来覆去,生平的经历却乏善可陈。倒是唐青崖,见他局促,自然地接过话题,从自己年幼时开始,讲到了后来,便自然而然地拐到唐玄翊身上。 “……大师兄想要的太多,但他最开始的确真心对我好。”唐青崖单手托腮,讲起很久远的事,“我年纪小的时候不喜欢练武,他迁就着,说不喜欢就不练……那时他还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随我而已。后来我爹知道后,将大师兄落了个‘管教不严’的罪名,在刑堂的静室面壁整整三个月。一般弟子不入刑堂,这是很严厉的惩罚了……也不知道爹哪来这么大的气性,大约还是恨铁不成钢,又舍不得罚我。 “大师兄那时还未及冠,心高气傲,受不了这般折辱。后来门中有人看他不顺眼的,私下里颇有微词,说他巴结少主。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之后就越发孤僻,冷面冷心,也同我疏远了。虽说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他落得如今,倒是情理之中——后来我想,大概他是对此事耿耿于怀。” 好似所有的记恨都起源于很不可思议的小事,然后兀自埋在心底发酵,膨胀得越来越厉害,一发不可收拾……人性本就如此,记仇不记好。 苏锦问:“他对你下如此狠手,你竟不恨他?” 北风其凉_51 “恨……自然也恨的。但总觉得一报还一报,左右挨了他不少戒尺,也受了他不少恩惠。大师姐同他一母双生,受他牵连落了病根,后来又被他灌了药,至今不能离开寒潭半步,却觉得他可怜。”唐青崖轻声道,“算来算去的,怎么算得清呢?” “挨了戒尺能抵消这次算计你父亲的过错?” 唐青崖弹了苏锦脑门一下,道:“知道你心里有气,只是如今事情都过去了,人得往前看——我若杀了他,毒就能解么。” 他说得平淡无奇,苏锦正扣着他脉门,垂眼思虑许久,末了状似发誓道:“我不问你能不能好——索性不过最坏的打算,你今后若是个平常人,为师父沉冤昭雪之后,回到此处,我陪你一辈子便是。” 唐青崖想了想,笑道:“蠢货。” 他听了这话,竟觉得就算侥幸解了毒,日后平庸地过一生,已经得偿所愿。若是解不了毒,苏锦能陪自己个百日之久,倒也不算太亏。 只是岁月静好终究为假相。这日唐白羽与唐红竹拜访,号称制出了解药,见苏锦一脸茫然,唐白羽接了唐青崖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把来龙去脉一一说与他听。 “所以,由于那无药可解的毒,你暂时内力尽失、虚弱无比,成了个废人?” 苏锦话音刚落,伸出手颇有先见之明地接住了唐青崖扔过来毫无威胁力的枕头,把最后两个音节咬得字正腔圆。 狭窄的房间内聚集着好几个人,唐白羽惆怅地坐在一旁,而红竹忐忑不安地递过去一枚药丸,道:“我照医理配的,虽说七夜奈何解药方子失传了,但制法和效用求稳,并非发作迅速的虎狼药,应当……会有所缓解。” 唐青崖被唐玄翊暗算了这么一下,万念俱灰好几天,如今死马当活马医,二话不说拿来就水吞下。 饶是他有了心理准备,仍旧被那味道恶心了须臾。 脸色由青到白地转了一圈,他方才咽下去,红竹又唯恐天下不乱地补充道:“就算我瞎猫碰上死耗子把七夜奈何解了,你的内力和一身武功也回不来……小师兄,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不是仙丹,你能捡回一条小命已经阿弥陀佛了。” 唐青崖瞪了她一眼,言简意赅道:“闭嘴。” 红竹放心不下,临走前拉过苏锦如此这般地絮叨一通,这才和白羽离开了竹苑。苏锦送他们到外间,夜里的雪化了,江水潺潺。 “你现在知道我的事。”唐青崖拢着厚重的披风,他比不得以前,往灰色单衣的苏锦旁边一戳,几乎是两个季节的装扮,“差不多也该说点自己的了吧。” 苏锦疑惑地看向他,唐青崖却不语,递过去一个眼神,把“等价交换”传达得淋漓尽致。 “咳咳……我是偷跑的。” 无比艰难地开了个头,后面的便好说的多了。 唐青崖刚走时,苏锦失魂落魄好几日,被程九歌语言暴力了一次,好容易缓过来。 眼看成都的事该知道的都知道,其余的牵挂也处理到位,三人即刻成行,往洛阳去,计划从高若谷那处得知一星半点关于那残破不堪的《人间世》的线索。 鸣泉山庄乃一处皇商的府邸,又因与洛阳的父母官交好,山庄生意遍布全国,还有不少商户的东西被选为贡品,如今分外春风得意。 高若谷此人很是奇怪,年逾古稀,有人说他武功高强,又有人说他智计无双。也因为有他的坐镇,鸣泉山庄才越做越大。 至于高若谷如何结交冉秋这类前任的大内高手,又如何在谢凌与鸣泉山庄不共戴天后依然同他保持联系,却不得而知了。 苏锦一路乖巧得很,虽不多话,但程九歌说什么他便照做。表面悄无声息,内心却无一刻不再想着逃跑。 抵达汉中之时,他们入住一家客栈。 人多而杂的黄昏,天气又冷,辛辣的酒和篝火给了客栈中歇脚的各位一个夜谈的契机,秦无端歇得早,程九歌对苏锦放松了警惕,见他听那些商贩聊着五湖四海的奇闻入神,叮嘱了两句,便也上楼歇了。 待到他们二人再没动静,苏锦把凌霄剑一背,留下张字条,连夜跑了。 他跌跌撞撞回了渝州,又四处打听如何去到三合镇。当真是风尘仆仆、披星戴月,还忍受了蜀地夜间阴寒,终于得以见到唐青崖。 听到此处,唐青崖额角抽痛,几乎可以预见被泰山大人兴师问罪的情景。 可对方说得理所应当,他见苏锦始终一副并未意识到错误的表情,换了个温和些的语气问:“你小师叔知道你来了我这儿吗?” “我写了来找你,让他如果需要,传信过来就是。”苏锦拉过唐青崖冰冷的手,自然而然地捂在了自己怀里,“你送我那只肥鸟,我留给他们了。” 唐青崖:“那是鸽子。” 苏锦:“……好。” 许是唐红竹真的歪打正着找出了解药,七日时限已到,唐青崖并未觉得自己快死了。仍旧没有力气,每日浑浑噩噩,但终归是个好消息。 苏锦写了封信,将此事告知程九歌。他毕竟是首屈一指的大夫,又饱览医书,想必鬼点子多一些,说不定能免了那重塑经脉的痛苦,不着痕迹地化掉残余的毒素。 这日蜀中大晴,冬日天蓝,不染纤尘。 唐青崖一早便起来了。他没惊动苏锦,留他在另间房中睡得舒服温暖,自己披了暖和的外衫,徒步前往刑堂。 其他的局势,唐从恕已经跟他讲过。此次唐玄翊堪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最终败在一人手上。唐翎兮之后再没有出过寒潭,不知她到底怎么想的。攻玉堂虽然损失了一些人手,仍旧换来了安宁。 之后唐从茂以“犬子不肖”的名义,辞去长老的位置,主动要求终身镇守后山黑竹林。唐玄翊的几个亲信亦被发落,如今该是没命了,他本人囚禁于水牢,不见天日。 唐青崖站在水牢前面,这地方他少年时来过一次,出于某种杀鸡儆猴的特殊教育。扑面寒气竟不逊于寒潭的阴森,唐青崖拢了拢衣领,手一挥,示意看守弟子开门。 水牢四面为毒潭,水可蚀骨,当中牢笼锁链四条均是玄铁打造,锁住四肢,再无反抗的可能。至于营救,那更是天方夜谭。 唐玄翊便在当中,一扫往日威严,落魄不堪。 水牢中的人大抵失去了抗争的意志,此处十分安静,脚步声便显得非常明显。唐玄翊闻声一动,四肢锁链发出一阵互相碰撞的杂音。 他于这杂音中微微抬头,见到了毫发无伤的唐青崖,露出了个愕然的表情。 唐青崖不知还该不该继续喊师兄,省略掉这一步,直接道:“怎么,见我还没死,觉得可惜了,还是悔恨当日不如给我一刀?” 唐玄翊几不可闻地笑了笑:“我知道红竹有法子,只是没料到真能长久……但你一身修为怕是全损了吧。” “……”唐青崖略一思索,道,“你不直接杀我,却让我手脚全废,是不是以为倘若失了武功我定会万念俱灰,比死了更加痛苦?” 唐玄翊并不回答,唐青崖又道:“有一件事,我牵挂了很多年。十四岁那年我出师,而后因为擅自救了一个人,按规矩不至于罚戒尺,你却罚了我五十下,打得皮开肉绽……亲自罚的。那会儿,你是不是想要打死我?” 唐玄翊冷笑一声:“是我最终心软!” “那上个月在家宴汤羹中下毒,本来可以直接害死所有人你独掌大权,大不了其他人敢怒不敢言,可你为何只下了一点软筋散?后来追杀我,有无数个机会都在你一念之间,到底放过了……也是心软了,手下留情么?” 他默然不语,唐青崖继续道:“大师兄——我今日还敬你一声——没了武功,我在机关傀儡术上依旧很有造诣。至于你心心念念的,并非我所求……此前爹爹问过我是否有意,我道你与白羽师兄皆是上乘之选。几位长老更加属意于你,只是怕说得太早生了变故,才一直压着,要磨磨你的性子……你不走这一步,议事堂的椅子迟早都是你的。” 唐玄翊抬头望向他,目光中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悔恨。而那只是一瞬,片刻后又被无波无澜的冷淡取代了。 唐青崖:“……唐弃叛逃之时,父亲为了从鸣泉山庄手中救你,腿上受了伤,至今一到阴雨天还会疼痛,耐不得寒。他可曾怨过你一句吗?若是当真对你已经失望透顶,不愿与你有任何瓜葛,不想栽培你,他又何苦多此一举呢?如今看来,倒是好心当作驴肝肺……谁在与旁人暗通款曲,我真替他不值!” 他说完这句,留下句“好自为之”便扭头走了。 隐约有滴水穿石之声,唐青崖行至拐角,蓦然停下脚步。他纵使内力尽失,到底耳聪目明,从那之中听得一丝哽咽,旋即声音越来越大。 刑堂守卫弟子放轻了语调:“少主?” 唐青崖眨眨眼,掌心被自己掐出了几条红痕,他故作轻松道:“行了,到底曾经是大师兄,吃的多照拂下,别让他太受罪。” “是。” 他去刑堂的行踪保密,却不知离开不久,有位不速之客到了竹苑。 苏锦开门时,被那老人吓了一跳,辨认良久,还未问出口,那人反倒质问他道:“小子,你在我儿子房中……你是何人?” 却是唐门门主从恕,苏锦连忙侧身让他进来,倒茶挪座一气呵成,不敢怠慢。他知道这是谢凌为数不多的挚友,当日唐青崖甫一认识他,便道“家父不会坐视不管”,二人渊源可见一斑。 唐从恕见他规矩,又因着此前无意中得知了儿子那点不可说的癖好,登时警惕起来,少不得多问对方家世。苏锦答了,一时没有想好索性隐瞒出身,默默地打量起他——年岁应当已经不小了,须发花白,腿脚略有不便。 他不语,唐从恕固然不会先开口。他的目光逡巡一周,落到角落的凌霄剑上时瞳孔微微收缩,情不自禁道:“凌霄剑?!你是谢凌的什么人?” 苏锦道:“那是家师。” 唐从恕闻言皱眉,良久,苏锦忐忑不安中,他猜缓缓开口道:“我真以为……霜迟之后,他再不收徒。如今看来,谢兄仍是希望有人继承他的未竟之事。” 北风其凉_52 “前辈,”苏锦试探道,“霜迟是那位……我未曾谋面的师兄么?” 苏锦自在唐门,以为安稳度日,却接二连三地被未知消息砸得头晕眼花。他那两位不着调的同门显然没有好到哪里去,秦无端如今在鸣泉山庄内,只觉得如坐针毡。 他们甫一抵达洛阳,立时便有人未卜先知般迎上来,自称鸣泉山庄的家仆。秦无端探不清虚实,这本不是他的作风,奈何程九歌因为苏锦偷跑一事,又是担惊受怕又是怒不可遏,来不及想得过于深入,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鸣泉山庄坐落于洛阳城西,名为山庄,实则不过一处华丽些的府邸,承包院后城外的荒山,于是显得地头蛇气势十足。 随家仆进入山庄院落,秦无端扇子一展,凑到程九歌耳边:“四进两组,带花园的院子……这可比得上金陵好几座王府了吧。” 程九歌没有秦无端那样的出身,对这些自然一窍不通,忧心忡忡道:“难说,可别是皇亲国戚。” 秦无端道:“那却不至于,鸣泉山庄的庄主叫乌霆,生意人,很有些手腕……但实在想不出为何会大发慈悲的接见我们这俩穷光蛋。” 两个穷光蛋面面相觑,彼此都是一声叹息。 秦岭以北的地界,院落中竟然小桥流水,布置得颇有金陵的奢靡温婉。红梅簇簇,白雪覆于其上,恰到好处的梅香与冰雪味混在一起,沁人心脾,十分雅致。 屋内烧了火炉,暖烘烘的仿佛置身温润江南。 秦无端坐了一炷香的功夫,手边的茶凉了又被换上新的,屋内这才转出一个身影——中等身材,气势十足,举手投足充满自信,只一点,却是个独臂的。 来人一派和蔼道:“唐突二位小友,在下乌霆,高先生须臾就到了。” 秦无端上前同他说些寒暄的场面话,程九歌静默不语地立在一侧,眉间沟壑顿深。 ☆、第三十九章 乌霆精于世故,一言一行都叫人挑不出错。听他和秦无端从大江南北聊到今上新政,程九歌心中难以言喻地涌上一点不安。 他接触的人中,像乌霆这样有钱有势的少得可怜。但即使如此,程九歌身为一个半吊子侠客,习过武,浸淫其中多年,明白一个浅显易懂却始终不为人所在意的道理:世上不存在完美的武学,又怎会有滴水不漏的人? 他从一开始对乌霆没个好印象,不知这人深浅,就已经先入为主了。 院中下起了小雪,乌霆说着说着便慢了一刻,打了个手势,立即有家仆上前。 乌霆对他道:“去看一下高先生为何这样迟,再多添两个暖炉。”交代完后,他又解释道:“年迈之人总归要多照拂的。” 秦无端笑道:“自然。……恕在下冒昧,乌庄主乃当世少有的豪杰,鸣泉山庄颇得今上青眼,高先生似乎江湖出身,朝廷对这些有忌惮,庄主却十分回护?” 乌霆愣了片刻,坦率道:“对整个鸣泉山庄来说,他可是令我们死而复生的大恩人。英雄不问出处,就算是江湖出身又如何呢?何况高先生年迈,我对江湖事也不太清楚,请二位来,纯粹因为他想见而已。” 秦无端道:“如此,是在下欠考虑了,庄主不要见怪。” 他话音刚落,与程九歌交换了一个眼神。 正当秦无端冥思苦想后文而不得,门外却有了通传之声,几名家仆手忙脚乱却训练有素地布置好了一个柔软的座位。 高若谷的出场方式令秦无端着实印象深刻,不在于他的雍容华贵,而是在他整个精气神。这人年迈之相显露无疑,目光仍是灼灼。 见了秦程二人,他略一点头示意,随后开口道:“江湖人的事,庄主先回避一下吧。当中许多,过后老朽自会说明的。” 乌霆也不生气,笑道:“那就麻烦先生了。” 两个人笑里藏刀地说了两句话,乌霆竟然真就依言离开。偌大会客厅内只剩下他们三人与服侍高若谷的一个小童,霎时冷清许多。 高若谷开门见山道:“二位既然来自会稽阳明峰,老朽便不客套了,试问二位,是想问谢凌,还是步步生莲?” 秦无端一愣,还没容他有所反应,程九歌却道:“高先生,明人不说暗话,当日你数度前往冉秋藏身之地,的确因为察觉步步生莲会害人吧?” 那人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意外,紧蹙眉头,道:“你是谢凌的师弟吧,说话怎地这样没大没小。论辈分,你师兄在世时,也称我一声兄长的。” 程九歌一颔首:“晚辈不才,想问一问前辈——这‘江湖人’的身份,要瞒到何时?” 他一路沉默的时候居多,好似对这些也全不了解,此刻蓦然说出一句话,如雷贯耳,秦无端不可置信地看过去,程九歌表情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倒是高若谷,惊讶片刻,却是笑了:“好,小友的眼力实在不一般!不如与老朽说一说你是如何知道我并非武林中人?” 程九歌道:“阁下与谢师兄关系匪浅,倒也罢了,可三番五次拜访冉秋,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冉秋虽和谢师兄一样大内出身,但到底是个隐居长安的‘普通人’。不同的是谢师兄当年被‘放逐’,而冉秋则是一枚‘钉子’,嵌入了旧贵族生活的地方,虽然没有大作为,也足够当个合格的耳目。” 高若谷听得频频点头:“有点道理,继续。” 程九歌忽视了他那点不可言说的轻视,继续道:“平白无故地与前任暗卫首领以及他的属下相交,从冉央央的言辞中,冉秋对您颇为敬重,以下属之礼相待,这么多年始终对您的身份守口如瓶,连妻女都不知道。可我二师兄的称呼——高大人,您这双皇城的眼睛,至于藏在小小的鸣泉山庄内吗?” 最后的称呼刚刚冒出,高若谷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转瞬又恢复了和蔼,道:“人各有志。冉秋怀着使命所以保守秘密,谢凌放肆些,也因为他自己的身份特殊。他二人自入了暗卫,就该知道下场。” “下场”,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程九歌道:“那我就冒犯了。高大人,为何您会坐视自己两位下属深受其害,凄惨死去而无动于衷?” 就算秦无端是个不明事理的傻子,此刻也该明白了程九歌的言下之意——与皇城千丝万缕地藕断丝连,暗中监视着两个前任的暗卫,直到他们死了,仍旧安安稳稳地在这受天家庇护的山庄里当个运筹帷幄的狗头军师。 除非那两位追本溯源如出一辙的死因,和他脱不开干系。 秦无端脸上顿时姹紫嫣红地炸了个彻底,意料之中地失去了对自己情绪的管理。好在他尴尬的时候总是忘记说话,沉默得恰到好处。 高若谷收起了他自始至终的玩味,轻声道:“程九歌,我不是他们的上司。我受托保冉秋,看护谢凌,以免步步生莲烧到整个武林——可最终一时不察,棋子下成了死局,那团火不甘寂寞还是烧起来,眼看就要出大乱了。” “你真的以为谢凌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就是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把自己困死了。深受其害?谢凌从来只会自作自受。”高若谷说完这句,指向门口,“不送。” 程九歌瞪大了眼,事与愿违的滋味总不好受。 见他愣在原处,四周暖炉衬得厅内温度逐渐升高,秦无端一摸额头,竟然有汗珠。 后来乌霆好一番挽留,二人不好拒绝,等到夜里便只得在鸣泉山庄住下了。 “我始终觉得乌霆有些奇怪。”秦无端拿那扇子抵着手心,戳出一个发白的痕迹来,紧锁眉头道,“他和高若谷分明不对付已久,可还对他礼遇有加。” 程九歌奚落他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不过他的确有点儿,这鸣泉山庄中门客众多,今日我们居然一个都没见到。” 秦无端越想越难受,他是个弄不清事实便浑身不舒服的,道:“不如我趁夜色出去探一探?师叔你就安心坐在客房中,对了,阿锦不是才传信来?说唐青崖受了重伤,师叔不妨仔细看一看,他若是好不了,阿锦会伤心的。” 程九歌疑惑道:“他们二人……”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事,立即缄口了。 秦无端似笑非笑地又看了他一眼,也不解释。 鸣泉山庄占地的确广阔,如秦无端所言,构造像个王府,门廊迂回,三步一亭台、五步一楼阁,夜间灯一团昏黄,只照亮方寸之地。其余白日的奇花异木越发诡异,树影婆娑,有种奇特的寒冷。 秦无端心想,“这地方白天像模像样的,怎么夜里像个鬼屋,阴气好重。” 而他不是方士,看不出所以然。一番探寻当中,秦无端暗自记下了几个不会引起怀疑的藏身地的位置。他一通没头苍蝇似的左拐右拐,四下无人,正要放弃之时,却听到了毫不避讳外人的说话声。 秦无端一凛,即刻寻了处草木繁盛的花园,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那小院中站着两个人,周遭点了几盏灯,烛火罩在灯笼当中,衬托出几分暖洋洋的舒适。秦无端悄无声息又聚精会神地偷听。 其中一人声音苍老,该是年迈,却并非高若谷,道:“老弟,今日阳明洞天的弟子找上了高先生,是不是他们已经发现了不妥?” 另一人却要年轻得多了:“宋先生不必担心,就怕他们发现不了。此事庄主处理得极为细致,为的就是一网打尽。如若他们已经发现《人间世》当中少不得有其他功夫,我们只需引导他们去拿,再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听得这个声音,秦无端刹那间如堕冰窟,短暂地忘记了呼吸。 那宋先生笑了两声,又担忧道:“这样可不是武林正义啊。” 北风其凉_53 年轻人:“这些虚的江湖大道在那本奇书面前算得了什么?天下武学融会贯通,又可享遍荣华……宋先生,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最后得了手,朝廷少不得给你好处……届时如何处置齐家的毛头小子,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么?” 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那宋先生便心满意足地告辞了。他脚步声愈发遥远,藏在草丛后的秦无端咬住自己舌尖,逼迫自己找回理智。 他半晌没有听到另一个人离开的声音,大着胆子透过草叶间隙去看——只见那人一个修长的背影,正玩弄桌上的油灯,略微侧过脸,手指径直探入那灯芯,接着一使力,掐灭了。他这才朝反方向走开。 秦无端听到了心跳声,他口中发涩,一时竟直不起身。 待到四周再无动静,秦无端方才从藏身之地站起,接着运起轻功,半分不敢怠慢地朝程九歌的房间而去——“度水浮萍”,风过无痕般又快又轻,秦无端本不擅此道,心中有要紧事,连带平时倦怠了的功夫都精进不少。 他绝对不可能听错,也绝不会认错。 那两个人其一是齐家的客卿宋如晦,而另一个……分明就是已经惨死的薛沉! 洛阳尚是雪后天寒地冻,而往南不远的蜀中在又一场雨后逐渐地回暖。雨下了整三天,唐青崖四肢关节酸痛,睡都睡不着,仿佛提前进入耄耋之年。 他受了三天的折磨,唐红竹又拿来了一颗药。与之前的如出一辙,唐青崖疑惑道:“不是说毒解了吗?” 红竹眼中隐约有血丝,细声细气道:“我说了,之前那一枚丹药只是暂且压抑毒素扩散,像是……暂时稳定在一个休眠状态,但是它并没有死,所以还要继续吃药,试试看能否化干净——小师兄,我学艺不精,苦了你了。” 唐青崖喝完茶,抬眼冲她一笑:“你本也不是精于此道么,不打紧。” 这话不知哪个字触动了少女纤细的神经,她本站在唐青崖身边,闻言腿一软,径直坐下。然后还不容唐青崖问什么话,她竟大哭起来。 好似挤压了多日的悔恨与无穷尽的自责混在一起,红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止不住的颤抖。唐青崖心下不忍,拢过她,轻轻抚摸头发,口中安慰道:“不是你的错,真的……哎,怎么还是小时候的哭法。” 红竹念叨许久“我对不住你”,支离破碎地一通发泄,而后一边抹眼泪一边走了。唐青崖目送她离开,心里颇不是滋味。 小院的竹子经过九寒天的白雪积压,死里求生般活了过来。 唐青崖走到篱笆旁的石凳上坐下,对面江水依旧东流,远一些的地方,渡口灯火阑珊,而山脉漆黑,映出点点深沉如墨的绿色,在这黄昏显得分外张牙舞爪。 今日苏锦不知去了何处,半天都没回来,眼看夜幕低垂,唐青崖止不住有些担心了。 他心无旁骛地等到太阳完全落山,这才从小路上看到一个身影。 苏锦见了他,脚步即刻快了。他几乎足不点地掠回了竹苑,拿手在唐青崖额上试了温度,这才说起正事。 “今天我居然收到了师叔的回信。”苏锦自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你看——哦,前面都在骂我,直接跳到后边儿……” 程九歌见多识广,他听闻了唐青崖的近况,很是含蓄地说明,七夜奈何这个毒他暂时也没有办法。苏锦寄信时附上了红竹的药方,程九歌看了,给出毫不留情的“治标不治本”的评价,至于如何“治本”,他含糊其辞地带过了。 “不过师叔说,他虽然没有办法,可这世上奇人辈出,有个前辈一定能解——”苏锦似是十分激动,语速都快了不少,“说来我与他也很有渊源……” 唐青崖不禁笑了,道:“是那日我爹说的,你那位许久不闻于世的师兄么?” 苏锦点点头,握着他胳膊的手顺着骨骼一路延伸直到牵住他的手。这人平时总显得万分淡然,可真到忧心的人和事上,却是把喜怒哀乐都写在了脸上,他唇角上翘,略微低头,在唐青崖唇上轻轻地一碰。 那日唐从恕找上门来,本是为了探望唐青崖,却歪打正着地看见了凌霄剑。与老友门生得以相见,心中自然感慨万千,多说了几句陈年旧事。 他尽顾着怀缅过去,苏锦却听者有意地默默记下许多东西。 唐从恕与谢凌最多算两厢情愿的君子之交,两人早年交过手,而后谢凌托他办过一件事,便是寻找那失踪了的弟子下落——那封信恰巧为当初唐青崖送去阳明的手书。 “所以,”苏锦斩钉截铁道,“他定有法子救你。” 唐青崖嗤笑一声,道:“你不是说他早就离开了,走之前与你师父决裂么,看到你难道不会心里添堵,直接打出自己地盘?” 这却是苏锦不曾想过的了,他被问得一懵,愣怔半晌没有说话。 唐青崖推搡他的肩膀:“算了算了,去一趟南岭也无妨——总归不会有更坏的情况,红竹那丫头向来是没个轻重的。倘若真能够起死回生,那我就赚大发了。诶,阿锦,你倒是说话呀。” 他低垂眼睫,方才发了一会儿呆,听得唐青崖的声音,目之所见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心下突然有些不舍。 死死生生,原本再寻常不过的话,对方一说出来,似乎能轻而易举地攫取他的所有不安。 而他到底没把这不安说出来:“那过几日就走。” “其实,”唐青崖踌躇了片刻,试探道,“我自己也可以去。你还有更重要的事,那残卷当中还大有乾坤,你……” 苏锦从身后抱住他,用力箍紧了,脑袋埋在唐青崖脖颈间,摇了摇头,半晌没说话。 就当唐青崖以为苏锦闹脾气要出言安慰几句时,他突然闷闷地开了口,声音说不出的凄凉,好似带着点绝望: “我活着,是想要与你偕老的……你一定要长命百岁,不然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蠢事。” 唐青崖蓦然失语,冷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指尖一点点地回温。 他侧头,在苏锦脸上蹭了一下,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交代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诸多配角开始陆续上线啦_(:3∠)_ ☆、第四十章 南岭群山叠翠,终年常春,唯一美中不足是瘴气做屏,始终进去不得。好在总有日光鼎盛,瘴气散去的时候,人畜得以在其中周转片刻,山岭附近的农家猎户大多会选择此刻进山捡些野味,可也未曾敢深入。 传闻南岭深山里住了个仙人,若是走得太深惹他生气,送命也只是迟早的事。 这日无人问津的树林子边缘出现了两人一骑,走得异常缓慢,不慌不忙,仿佛在欣赏周遭不同于中原的冬日暖阳。 其一人负长剑,剑柄被破烂布条敷衍地捆成一团,藏住了个天大的秘密。他牵着马走在稍微靠前一些的地方,另一人与那匹马并行,他一身青衣,几乎与周遭的植物融为一体,气定神闲。 这青衣人随手从树上摘一片叶子,擦了擦,放到唇边吹首五音不全的小调,扰乱一路鸟儿清梦,最终这魔音穿耳被同行的忍无可忍地喊停。那片叶子被没收了,他又毛手毛脚地往另一个人身上挂。 被他折磨的人却不恼,只握住对方交叉在自己胸口的手掌,任由他把整个重心都靠过来。 正是从蜀中而来的苏锦与唐青崖。 他带着一麻袋唐红竹给的杂七杂八的药丸,早早地出发,年都没过。九寒天过去一半,越往南走越是暖和。一路上为了掩人耳目,苏锦特意把凌霄剑包得严严实实,他向来不与人争,基本上平安无事。 说是“大概”,但也总有例外。 凌霄剑名声太响,他在巴蜀养了一阵身子,几乎与世隔绝,后来又醉心于那只言片语的《人间世》,对外面传了些什么一概不知。这次出来,方才知道江湖已经乱成一锅粥,行将沸腾地嚷着“凌霄剑重出江湖”。 但喊的大声的一般不怎么敢上来找麻烦,年纪大些的又自恃身份,顶多曲线救国地打听一下,动手是万万不能的。于是一路上偶尔遇到一两个愣头青,仔细核对了苏锦的体貌特征,认定了之后,便要上来过招,抢夺剑谱。 ……这种情况,苏锦的剑一般不用出鞘,就兵不血刃地解决了。 如此走了不知多久,才抵达了边缘。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荒山野岭的,很不受当地父母官待见,任其发展去了。久而久之这里的民风居然一点也没受外头纸醉金迷的影响,十分难得地固守着一份淳朴。 附近有个村庄,猎户一听他们要去南岭群山中,立刻色变,把那“惹怒仙人”的言论忙不迭地说来,恨不能多生几只手,拦住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 苏锦好脾气地道了谢,没往心里去。 而唐青崖没他那么善良,闻言微微一哂:“什么仙人,无非是那位前辈故弄玄虚,不想被人打扰,又不乐意老是诉诸武力……哎,阿锦,你别怕他。” 苏锦把他往马上一扔,平静道:“你且清醒些,按你爹说的,那是个奇才,当中必然布满奇门遁甲之术,我对此一窍不通,要多仰仗你。” 唐青崖被他哄得心花怒放,笑道:“好说好说,美人发话,我便是直接昏过去了,也会把自己掐醒的。” 苏锦对他这种态度闹了个红脸,索性在前面牵马,与他一道进了瘴气林。 这些日子相处,有些话虽不言明,可苏锦算见识了唐青崖舌灿莲花的本性。时常为了点吃药的小事,被他哄着骗着就忽悠过去,等苏锦反应过来,那人又很不要脸地直接把他亲得七荤八素,彻底将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只是事不过三,后来他聪明了,药一定得吃,不管唐青崖如何作妖,苏锦带了点哀怨凝视他,那双小鹿眼湿漉漉地眨巴几下,只默不作声地和他讲道理。 唐青崖受不了这小眼神,最终两个人心平气和地打了个平手,再也不互相撩闲。他生平头一次棋逢对手,却不知自己原来只吃苏锦这一套。 北风其凉_54 他知道苏锦的意思,总算看到一线希望,如今万不能在此处栽跟头。 唐青崖见林中午时瘴气收敛,树木很诡异地被刻意变换位置,不由得眼前一亮,心道可算碰见了高手布阵。 换做旁人,少不得要应付各类诡计,解不开的便会命丧此处,尸骨都不知何时才被发现;或者时辰一过,瘴气复又卷土重来,亦是性命难保。这一点看来,那位前辈简直是丧心病狂,打着仙人名号,干的果真还是魔头的事。 好在唐青崖自小玩的五行八卦,暗器机关,是这些旁门左道的高手,被他指挥着,苏锦得以穿过重重机关。他出了一身冷汗,每一步都心惊胆战,暗道纵使那日在桃花坞面对何常,怕也没有这般悬吊吊过。 林子中地形复杂,布的机关皆是因地制宜,剥丝抽茧后却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阴阳八卦阵,想来防的也只是不知轻重的村民和不谙此道的侠客。 唐青崖趴在马上,待到重见天日,伸手捞过苏锦的脖子,在他脸上啃了一口。 苏锦习以为常,不去和他计较,仰头看向前方——阡陌纵横,松竹映泉,如鸣佩环,竟是一处山清水秀的药谷。 众人皆道此间荒蛮,他也以为那人艰难度日,看来人家不仅活得怡然自乐,还打理了一个别有洞天的世外桃源。 沉吟片刻,苏锦见目之所及并未有刀光剑影,便继续前行了。桃源的确与世隔绝,人迹罕至,他深入多时,连个活物都不曾见到。 正疑心此间是否又有诈,苏锦立刻听到了轻微的破空声,他立即躲开,身形灵活不忘扯住缰绳把马也拉走。 白马发出一声嘶鸣,打破了药谷内的寂静。苏锦安抚着这畜牲,定睛一看,自己同马原来的位置上皆插着一支铁箭,端的是雅致无双。 苏锦知他已惊动主人,与唐青崖对视一眼,不敢轻举妄动,朗声道:“晚辈乃凌霄剑弟子,实有要事故而叨扰,无意冒犯,还请前辈现身一见!” 他不傻,此时想起了传说中这位隐居的高人同自己师父多少有点渊源,至少并非深仇大恨,报了名号果真有奇效。 只见远处窜出一个身影,几个起落间便在苏锦五尺外站定。轻功犹如飘然无物,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却不显柔弱。 那人不疾不徐道:“能从这林子里过来,可见也不是个废物。怎么?谢凌终于想起我还没死,差遣人来问候了?” 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仍是个极英俊的人物,面容白皙薄唇毫无血色可并非病态,整个人懒懒散散,若非藏着那一股子杀伐气,仿佛是个峨冠博带的名门公子。他说话下一刻就要断气似的,声音却传得很远又十分清晰。 苏锦不禁正色道:“师父已仙逝良久,晚辈如今前来,的确是有事求前辈成全。” 那人一愣,暧昧打量苏锦的眼神突兀变了,好似接受不了这消息,喃喃自语道:“谢凌死了?……不过十七年未见……也是,寿数有限生死在天……却不想上一次闹得那般收场竟是永别……” 苏锦站在他对面,听不清他唠叨了些什么,却觉得这人好似因为那句话,突然失掉了主心骨般,浑身上下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方才他还逍遥自得,不把天下都放在眼里,质问来者何人。 到底是片刻失态,他迅速收敛,面色不善道:“你来做什么?” 苏锦脑中转了几圈,心想,“既然此间主人年轻时曾与师父大吵一架,想必并不是不近人情的,方才提到师父,他又是那般神情,姑且一试。” 他不闪不避,正视那人道:“师父曾得知前辈在南岭当中,一直没有机会前来,如今他不在了,座下只有一个弟子。晚辈大胆,想请前辈帮一个忙……” 那人皮笑肉不笑道:“搬出谢凌这尊大佛,你倒是很会说话。” 苏锦道:“不敢,实在是走投无路。” 那人默不作声地打量他们,沉吟道:“想救你背后那小子的命?他中毒了?” 苏锦心下咯噔一声,面上竭力维持平静:“前辈果然慧眼如炬。” “不敢当。”那人冷笑一声,径直走过来,就这么握住唐青崖的腕子为他把脉,良久才笑道,“嚯,百年一遇的七夜奈何,我倒是开眼界了,此前只听闻这毒已经绝迹,却不想有生之年还能目睹一次。” 他见苏锦心有戚戚,把缰绳交到他手里,自己走在前头,留下一句算不得安慰的话:“他现下还活蹦乱跳,放心,死不了。” 苏锦哭笑不得,唐青崖如今走两步便有气无力的样子,也不知哪里和“活蹦乱跳”沾的上边。 他慌忙牵马赶上,一路疾走,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好似勾起了很久之前的回忆,那人再次笑起时却和方才不一样了,整个人柔和许多: “鄙人姓顾,双字霜迟。小子,你也别一口一个‘前辈’了,若是当年……罢了,论辈分,你是要喊我一声师兄的。” 苏锦虽早有心理准备,听他自报大名依然十分震撼,想,“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他居然就是顾霜迟。” 抵达他的居所时,苏锦忍不住感叹,顾霜迟实在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 此间依山傍水,门前便是一条小溪自山间一路湍急而下,绕过流水人家却又平稳下来,冬天也不冻,蜿蜒地从四四方方的田地中穿过,直到远方。 而那房子盖得也十分讨巧,以木为骨,青瓦白墙,颇有几分徽州民居的模样。院子颇大,放了张桌子,上头沏了壶茶,还在冒白烟。又有宽大的藤椅,够一个人躺着歇息,其余几个架子上都晒着草药。 房子的位置刚好能巡视到自林间而出的一大片平原,如今都被他改成了药田与农田,几个小童与青壮年的汉子正在田里干活。 苏锦见他之后再没有那样戾气阴森的模样,想到兴许并非师叔说的那般尖锐刻薄之人,胆子也大了些。顾霜迟让他扶着唐青崖在院中坐了,苏锦打量周遭建筑,问道:“顾师兄,你是徽州人?” “宣城。”顾霜迟正翻晒着几个架子上的草药,打了个手势让苏锦来帮忙,一边道,“是谢凌的同乡。他祖籍会稽,祖父当了宣城太守,这才扎根,父亲当年官至东宫太傅,他亦是今上还在做太子时的伴读,后来偶尔一次回到宣城探亲,与我相识。” 苏锦不知道谢凌还有这样显赫的出身,一时噤声,又想顾霜迟既然是他的徒弟,为何连名带姓地喊,很是令人费解。 顾霜迟见他欲言又止,大发慈悲地翘了翘嘴角。 他本是副年轻人的皮相,这一笑居然有些长辈和蔼,道:“那会儿你八成还没出生呢,当时我也很小,看他剑术很厉害。自己读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书,不想困在十年寒窗里,于是就跟着他走了。他拜入阳明洞天,我也在清净峰住了些日子……那地方不错,可惜不大晒得到太阳。” “师叔……就是庄师叔说,你们后来起了点冲突。” 顾霜迟熟练地翻检草药的动作缓了一拍,无所谓道:“是啊,十七年前的事了。他不知道抽什么风,非要把凌霄九式的最后一式改掉,我劝他已成定局,何苦为难自己。他不信,后来吵得厉害,我就负气走了——庄白英如何跟你说的?” 苏锦尴尬了片刻,没料到有生之年能听见这段往事,只得将庄白英当日说的一五一十地鹦鹉学舌。 顾霜迟沉吟半晌,笑得很是开怀:“没有那般叛出师门的事,我本也不叫他作师父……那会儿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吵了就吵了,走了就走了,他总会来找我。后来他不找,我也懒得回去,自己来到南岭扎根,不想再管中原武林的闲事……自以为逍遥恣意,却只是画地为牢,故步自封……” 他说到后来,声音低了些,好似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蓦然问苏锦道:“他什么时候死的?” “四月,清明之后。” “……闭关走火入魔?” 苏锦愕然,舌头短暂地打了个结,差点没咬着自己:“你怎、怎么知道?” 顾霜迟终于挑选好了药材,将手中的东西交给一个小药童去熬制,缓步走到院中一张藤椅前坐下,这才道:“半本心法就能如饥似渴地练,几十年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明知不可为,还要硬拗,妄想偷天换日……不死才怪。” 他不甚敬重的一番话说出来,换做刚下山时的苏锦定会勃然大怒,拔剑跟这人拼个你死我活。可他到底是沉稳了许多,只悄悄地把自己扣在剑鞘上的手放下来,想轻言细语地反驳,却发现顾霜迟说的句句在理。 谢凌对《步步生莲》近乎执着,后来收他为徒也不过看中他资质好,十年时间竟让他练内功了,可不就想要一个传承么? 苏锦语塞,发现眼前这人与谢凌关系匪浅,或许他是世上最了解谢凌的人了。 小药童很快熬好了药,端给唐青崖。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神色,却也拿过来喝了,顾霜迟在旁边笑道:“胆子不小,不怕我毒死你?” 唐青崖一笑,没来得及回话,苏锦牛头不对马嘴地插|进来,道:“师兄——他可对你说过‘步步生莲’,你是不是也……” 顾霜迟惊异地瞥了他一眼,接着仿佛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是了,我见你血脉凝滞,仿佛有经脉不通之征,却又好像无关紧要,料想同那有关。结果还不曾问你,你倒先提了。谢凌走火入魔的事,你知道多少?” 苏锦愣住了,他眨了眨眼,还真不知从哪里开始说。 作者有话要说:  苏锦:药不能停。 ☆、第四十一章 阳明洞天毁于一旦,迫不得已下山结果临安的暗桩被号称“锁魂堂”的杀手守株待兔,辗转去了桃花坞,结果除了严重的内伤和凌霄剑什么也没捞到,期间被步步生莲折磨无数次…… 这些经历说来话长,苏锦本身也不是个善言辞的,说到后来记忆出现混乱,唐青崖便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他自觉地省略了唐门那一遭,言简意赅地将这近一年鸡飞狗跳的经历如数家珍地说到口干。 顾霜迟听完,露出个极为嘲讽的表情,简单地做出了评价:“废物点心。” 北风其凉_55 纵观下山许久,苏锦即便算不上进步神速一日千里,也是非常有出息的青年才俊了,猝不及防被骂了这么一句,他居然很有涵养地忍了。 苏锦点头道:“师兄教训的是,我丢了师父的人。” 顾霜迟翻了个白眼,睨他道:“你说谢凌的剑谱在你手上?拿给我看看。” 他对人不设防,毫不犹豫地交了出去。顾霜迟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长眉微微挑起,是一副尖酸刻薄的样子: “……还是原来的样子。照你的修为,想必已经快学全了。只是有一事,你方才提到步步生莲,知道那是杀人的法子,却晓得它的由来么?” 苏锦小心翼翼道:“据说是那本《人间世》……前些日子上了一趟青城山,机缘巧合得了残卷,但其中字句生涩,并非严丝合缝——” “哦?”顾霜迟重复了一遍,竟然笑了,“这就对了。我以为愣头青都喜欢得了便去练,你这是为何反复思虑?” 苏锦见他表情缓和,心下不紧张了,把自己的见解说来:“我以为残卷中的功法与《凌霄诀》大同小异,于是练了《凌霄诀》。闭关过后,发现二者能够融会贯通。可其实也不完整,我想着……大概手里那本残卷,也非原初的样子。” 他说到后面,顾霜迟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些,有些意味深长道:“苏锦,你觉得《人间世》的著者,便是步步生莲的始创人吗?” 苏锦被他一问,仿佛突然间打通了脑中淤积许久的一个结。 找到了《人间世》便知道了步步生莲的出处,他和唐青崖都理所当然地以为二者互为全局与部分,理应是同一人的手笔,不曾仔细琢磨。 闻言,他立时在脑中回忆一遍。《步步生莲》除了这个名讳与最终归宿,皆是杀气十足,恨不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所有人,而《人间世》中庸温和,生死都归在其中,反倒有种看淡一切的超脱…… 除非著者前后分裂了,否则字里行间如何会阳奉阴违地拆自己的台呢? 不容他细想,顾霜迟念经般平铺直叙的声音便兀自继续下去: “我自认世间万物,多少有些涉猎。只是时常剑走偏锋,却不想还能遇到所见略同之人——当年谢凌从大内带走了‘步步生莲’,他察觉到其中破绽,妄想以一己之力补全。我读过之后,认为其中道理与凌霄诀互为阴阳,本是同源之水。谢凌到最后都没有什么大作为,实在很可惜。究其原因,大约是他没把那话听进去,认为武学偏颇,心法须得从一而终,所以将凌霄诀拒于门外。” 苏锦听他洋洋洒洒批判谢凌,心中不禁想,顾霜迟一口一个“不算谢凌的弟子”,却还要自己喊他师兄,这份别扭堪称独一无二,也不知道师父会怎么想。 但他到底没敢说,反倒出言道:“师兄,你怎么得知《人间世》的?” 顾霜迟瞥他一眼:“你们阳明的藏书阁里头有一卷记载阳明开宗立派渊源的书册,当中有几处含糊其辞,我感到好奇,于是又各处搜罗,最终听来这名字——奈何一直不曾见到原本。倘若如我所想,《人间世》应当有四卷才对,步步生莲为其一,凌霄诀为其二,至于其他,以你的聪明才智,找全了,血脉里的病症就有解。” 苏锦于是就愣了,他刚被这位奇才贬为了“废物点心”,蓦然又发现在顾霜迟口中,自己还有“聪明才智”这种东西,一时有些心情复杂。 顾霜迟见他这不明所以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懒得再说了,一挥手道:“……行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那些人想要就放他们去抢,最后抢破头害人害己,命都没了还能图个什么?” 他说完这番气话,即刻便要起身走,苏锦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走这一趟的目的,开口喊住他:“师兄!” 顾霜迟冷着一张脸:“做什么?” 苏锦:“那七夜奈何能解吗?” 没料到他话题跳跃至一个极端,顾霜迟愣了片刻,才道:“不难,他中的七夜奈何是个残次品,远不如记载中的可怕。我手头差三味珍贵药材,昆山雪莲、黑节草、血茯苓,自己去找吧。这些虽然罕见,但也不是什么千年一遇的玩意儿,三十日内找得回来,你那相好儿就有救,没有就等着坟上长草吧!” 言罢袖子一甩,没好气地走了。 到底是从哪看出自己和唐青崖之间关系暧昧的?苏锦疑惑之余,又不知道触碰到了他哪根纤细的神经,只得归结于顾霜迟本身脾气阴晴不定。 他十分无辜地僵在原地,片刻后将这些名字默念了三遍。 “三十天?又要找昆山雪莲?从这儿去昆仑山那可真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啊,他忘了你压根没翅膀,还是觉得你会御剑飞行呢?” 唐青崖含着一瓣橘子冷嘲暗讽,语气酸不溜秋。 他听苏锦说了打算和顾霜迟的反应后,先是笑了一声,说顾霜迟孤独久了没个人照顾,看他俩你侬我侬不顺眼,这才反应过来他给的期限,立刻就炸了个青天白日满地红。 苏锦打包着行囊,安慰他道:“没事,又不是要现成的,回头我问问秦无端有没有想法,叫他帮忙找去……” 唐青崖仿佛被打开了新思路:“也是,我修书一封回唐门,让红竹也担待点。我的木鸽子你带在身上,看那样子也会用了,让她直接找你吧。还有燕随云那边儿,欠了你师父的人情是还不清了,关键时候可以让你这位姐姐帮个忙——” 他兀自滔滔不绝,苏锦将那桌上剖了的橘子又掰下一瓣送过去,唐青崖就着他的手吃了,如他所愿闭了嘴。 苏锦道:“其实三十日也不长,你算一算,等上元节我就回来了。这期间你安安静静地待在此处,还有……” “什么?!”唐青崖不干了,“你让我和顾霜迟待在一起?” 这鬼地方要住上一个月,天天食不甘味地吃素喝药,还得面对个时时刻刻给他甩脸子的顾霜迟,唐青崖简直听不下去,立刻奋起反抗。 只是反抗刚开了个头,门口传来个阴恻恻的声音:“行啊,你可以和他一起去么,跑得快了残毒蔓延更迅速,这下用不着三十日,能活到正月算你命大。”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顿时噤若寒蝉,唐青崖仿佛没看到他,被子一卷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冬眠的蚕,熟练地装聋作哑去了。 苏锦客客气气道:“我走的这段日子,就麻烦师兄多照顾他了。” 顾霜迟置若罔闻地教训他道:“娇生惯养的唐门小子被宠得不像样子,成天仗着自己有病对你颐指气使的,我看时间一长他再杀人放火都是你递的刀!” 苏锦只道自己顺着唐青崖,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如此不堪,无奈有求于人,只好摸了摸鼻子,万变不离其宗地认怂:“哎,师兄教训的是。” 他大度惯了,奈何有的人心眼比针眼还小。 唐青崖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决定当着顾霜迟的面“颐指气使”了:“阿锦,橘子。” 苏锦旋即放下手中的行李,拿起橘子走了过去,温言道:“性寒,你少吃点——” 掰下一瓣给他送过去,唐青崖张嘴咬住,撑起半边身子,突然发难,勾住了苏锦的脖子把他往下压。苏锦猝不及防被他偷袭得逞,重心失掉,迅雷不及掩耳地伸手抵住了床沿,以免自己栽倒在他身上。 唐青崖却是叼着那瓣橘子,径直地啃上了苏锦的唇,不依不饶地将剩下的半截送进去,好一番唇舌缠绵,弄得彼此嘴角都酸酸甜甜。他意犹未尽地勾住苏锦的舌尖□□,直到余光瞥见对方耳朵红透了,这才作罢。 顾霜迟:“……” 他没眼看了。 唐青崖心满意足地帮苏锦整理衣襟:“此去北上要知冷热,别老是一身单衣就过了,落下病根就不好。旁人给的东西不要乱吃,遇到不讲理的别客气……” 苏锦听得他柔声嘱咐,那把自己喜欢得不得了的低沉声音此时娓娓道来,满是关切,立时心都化成了一团棉花,任由唐青崖搓扁揉圆。 他被这普通人家似的絮絮叨叨弄得仿佛身在九重天上,不着调了好一会儿,才欢天喜地、同手同脚地蹦出了门。唐青崖在后面目睹了这一切,觉得他可以嘲笑苏锦好几年之余,又十分窝心,笑出了声。 走出屋外,苏锦还没从方才的愉悦中回神,就被顾霜迟喊住了。 他平时一副“天是老大我是老二”的狂妄自大,仿佛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却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点迟疑。 苏锦:“师兄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顾霜迟好像很为难,薄唇抿成一条线,犹犹豫豫道:“那个谁,谢凌死了之后,尸身可有……好好安葬?” 苏锦:“头七之后,师叔按本门的传统火化,入土为安了。灵位还没来得及立……不过那地方在我派阳明峰祠堂后面,应该没有遭到歹徒亵渎。” 顾霜迟又沉默了许久,这才下定很大决心般说道:“你要是……要是路过会稽山,能不能帮我把他的骨灰带过来?” 这个请求听上去无理取闹,人死固然如灯灭,可这等承载了所有记忆重量的东西,怎么能千里迢迢地辗转呢?要是庄白英在世,恐怕会指着他的鼻子骂“不敬先人”吧?被程九歌知道,他还能有好果子吃吗? 苏锦刚要拒绝,一抬眼瞥见了顾霜迟的神色。 他一改之前的倨傲,表情非常认真,说的话并非一时兴起,也不是另有企图。他目光含着一汪水似的,流转间泛起一层潋滟,有点难过。 好像意识到了自己这个请求多么的不切实际,顾霜迟自嘲地一笑,道:“算了……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要——” “我尽量。”苏锦的脚尖碾过一颗小石子,“路过了,就替你看看去……若是今次没空,以后也可以去。” 顾霜迟眼中仿佛燃起来一小撮火焰,绚烂了片刻,整个人都精神多了,他嘴唇蠕动了下,好似生平从没说过这俩字一样生疏道:“……多谢。” 那么一瞬间,苏锦突然觉得,“想念”这种虚无缥缈的情绪,好像也可以变作实物,砸得人三月不识肉味,或者为了许多年前的一次歇斯底里,在斯人已逝之后,透过无止境的后悔换来一个与他唯一尚存的东西相伴的机会。 苏锦心念一动,忽然听顾霜迟继续说道:“他留下的东西不多,除了那本剑谱就是凌霄剑了。你已继承他的剑法,凌霄剑理应被你留着——但不如将那把‘不易’还给我,当年出走,这把剑还没有完工……是那天唐门小子拿着的对吧?‘不易乎世,不成乎名’,起先也是我取的名。” 见他疑惑,顾霜迟笑得更加开怀了些:“我都差点忘了。” 北风其凉_56 原来那柄“不易”早就有了主人。谢凌封存在清净峰上十几年也没说一个字,无怪庄白英一直以为是他留给苏锦的。 他一直牵挂,又抹不开面子。等到无法挽回之时,自以为把秘密带进了坟墓,胡乱地找到了寄托——这听上去真是十足的谢凌做派,又自私又胡闹。 “其实我离开阳明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一点。满以为自己能够顶天立地了,结果东西南北地走了一圈,觉得三千里山河……也没什么意思。所挂念的只有一人,可闹成那样,又没脸见他,只好躲到南岭,自己反复咀嚼剑谱与心法——哪知真的成了永别。” 苏锦微微皱眉:“所以你并未修习‘步步生莲’?” 顾霜迟:“我学的是凌霄诀呢。他不肯教我内功心法,于是我去软磨硬泡,喊白英哥……庄师叔给我抄的。” 难怪谢凌后来想方设法也要把步步生莲传下去,他到底为什么一直不愿给顾霜迟?是知道它害人,生怕别人也不得好死么? 不知他弥留之际想了些什么?对苏锦又可曾后悔? 终究不易归还原主,却奈何物是人非了。 苏锦离开南岭那日大晴,冬天的暖阳将一切都晒得懒懒散散的。他牵着马走出两步,突然回首,见唐青崖霸占了顾霜迟的藤椅,膝上卧着一只大肚子的猫。 他仰起脸,对上苏锦的视线,不由得朝他一笑。 因为七夜奈何残毒,唐青崖总是苍白的脸上被太阳晒得有了一丝血色,分外俊俏,好似那天宣城重逢,一见难忘。 ☆、第四十二章 冬日的临安刚下过一场小雪,街边屋檐铺上一层白霜,行人如履薄冰,走得小心翼翼。而热闹丝毫不曾被影响,叫卖的小贩冻得鼻尖耳朵通红,嗓门却一点没小。 沿街的茶肆放了巨大的锅炉,一刻不停烧着开水,过往行人大都愿意停下来喝完喝茶暖身,茶叶精细些的铺子更是被围的水泄不通。 苏锦就混在这群行人里,一身洗得发白的朴素布衣,单薄得好似与其余闲杂人等不在一个季节,也感觉不到冷。 他负长剑,单手提着一个包袱,另只手从老板娘手中接过茶碗,道了声谢,也不顾烫,仰头喝了一口。苏锦的眼神掠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他在离开南岭辗转到徽州之后遇到这人,是个相熟的,可对方一直可以隐藏行踪,看上去有些诡异,苏锦便没有上前讨嫌。他回归了三千红尘中,先给秦无端和燕随云传了信,等收到回音后便跟上了这人。 如今跟着他,反而又回到了临安。 当初离去时正值初夏,他脑中蓦然冒出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自觉十分恰当。 端着的茶饮尽,苏锦还给老板娘,余光瞥见那人离开,连忙跟了上去。 他又拐过一条街巷,眼看那人停在了一道角门前。 苏锦愣了,周遭景物十分熟悉,虽然季节从夏到了冬,他撇开三分专心致志,去打量了一圈,敏锐地认出了这是当年阳明洞天的暗桩——他第一次见唐青崖血腥地动手,也从此间认识了秦无端。 那人转过脸,苏锦连忙躲入拐角,他没见到人,直接推门进去了。 苏锦:“……” 他等了片刻,没听到动静后轻手轻脚地摸到门口,干了件他当年就很想做的事——翻上了小院的围墙。旁边一棵枝桠被白雪轧满的大树并邻居屋檐,正好挡住了他的身影。苏锦凝神望向院中,脚下一打滑,差点摔下去。 只见那院中两人,除了他一直跟踪的莫向晚,竟还有秦无端!他不是应该在洛阳么? 他屏息收心,在屋檐上将自己化为了一尊不引人注意的石像。 秦无端与莫向晚聊了许久,旁边的茶水换了一盏又一盏,终于莫向晚起身告辞,秦无端朝他揖了一礼,口型仿佛在说:“不送。” 他走得匆匆忙忙,与一路上赶路的风格如出一辙,等他离开后,秦无端还在院中斟茶,苏锦突然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他面前。 喝茶的秦无端被呛了一大口:“……阿锦?!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锦露出个稍微揶揄的表情,鉴于此人平时少有使坏,偶尔一次便显出了二十分的效用:“私相授受,被我抓住了吧。” 秦无端:“别闹,他找我有正事的。” 苏锦:“光天化日之下鬼鬼祟祟,不仅在此私会还拉扯不清。人家一个道士难道还会主动来招惹你吗,啧。” 最后那个音节无声胜有声地表达了对他的鄙夷,秦无端百口莫辩,慌忙道:“早先在青城派师叔托他和他师弟照顾冉央央,现在他找我们帮个小忙——人家当初好歹给了你《人间世》残卷,做人可不能太忘恩负义啊苏锦!” 他不为所动,径直挑出重点:“什么小忙?” 秦无端:“他缺一味血茯苓入药……对了,你从哪来的?” 苏锦指了指屋檐,隐约可见踩出的脚印,秦无端仰望了一会儿,桃花眼中顿时充满敬佩。而苏锦不吃他这套,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他缺血茯苓我也缺,难不成你根本没收到我的信,还有小师叔人呢?” 闻言秦无端道:“送到何处去了?我和师叔上个月回到临安住下,除了莫向晚道长的一封书信——地址还是当日师叔留的——之后就再也没听到过任何消息了。” “我送去鸣泉山庄了,还收到你回信说尽力相助。”见秦无端捂脸,疑惑道,“有什么问题吗?你们……去了一趟,难道没见到高若谷?” 秦无端冷哼一声:“不仅见到高若谷,还有宋如晦,你猜还有谁……你作了古的师兄,薛沉!你收到时我已经在临安了,谁给你回信的?” 苏锦:“……什么?他不是,你不是亲眼所见他死无全尸么?” 庄白英的大弟子,当初辅佐他管理杂务,后来非要下山掌管暗桩,又离奇地被烽烟渡寻仇,死在临安城外,尸首无人认领。 秦无端给他倒了杯茶,冷淡道:“正因为‘死无全尸’,我彼时只靠佩剑与身形勉强辨认而出,况且收到不祥预警在前,难免想的过于悲观。利用这一点,他可是演了好一出貌似被何常砍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实则找了个替死鬼,自身躲去了鸣泉山庄的戏。若不是此次偷听到他与宋如晦的谈话,我还真……” 他梗了一下,想起当日从薛沉眼皮底下逃开的惊险,不由得心有余悸。 秦无端与苏锦分别许久,他没有程九歌那样非要打苏锦一顿才能释然的性子,同他相见,得知唐青崖有救,反倒十分安慰。 “我们是从鸣泉山庄逃出来的,那地方有鬼。高若谷与乌霆不对付已久,他自己陈明利害,说无意加害谢师伯和冉秋,反倒是乌霆,似乎知道了关于‘步步生莲’的只言片语。这人背景不简单,招揽了宋如晦,只怕将齐家那些阵法学得七七八八,他始终相信‘步步生莲’不是全局。” 还有这等人物,苏锦第一次听说,想起顾霜迟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与秦无端一道戚戚然了。他暗想,若是乌霆真独自参透这些……简直堪称经天纬地了。 秦无端道:“……高若谷告诉我,皇城大内的头领起于□□武德年间,唤作徐天罡,但此人好像与青城派并无干系。乌霆掌握了多少还未可知,只是我更担心……若是薛沉一早就是他的人,那楔入阳明洞天,到底为了什么?” 苏锦眼睛一亮,打断他:“凌霄诀,他一定知道凌霄诀也是其中之一。” 秦无端:“什么之一?” 苏锦倏地站起来,推搡秦无端一把:“师兄,我知道你在此地狡兔三窟。你还存有我阳明洞天一脉百年兴亡的书册吗?徐天罡传下步步生莲,那祖师必定记下了他融汇凌霄诀的契机!” 秦无端一点就透,拽着他走出小院,七弯八绕地朝另个地方走。 他说得相当明确了,再加上从宋如晦那边听来的只言片语,对《人间世》若有若无的了解,秦无端不难推断。 徐天罡不是那位高人,他只是机缘巧合入了大内,创了步步生莲。 若早些年真有高人撰写了《人间世》,因为战祸古卷四散,分别被收敛,再被几位所求不同的武学大家化进独门的功法……所以“步步生莲”与“凌霄诀”是同源之水,薛沉会潜入阳明洞天,功成之后假死身退,而高若谷亦被困于鸣泉山庄、孤掌难鸣。 所以他要让冉秋死,让所有人都觉得步步生莲是邪功,借此铲除谢凌,还能够覆灭阳明洞天,让凌霄一脉彻底葬送,秘密不为人知? 鸣泉山庄究竟想做什么?这一切是否与谢凌那庄十几人的命案有关,又是否和唐门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苏锦后脖子一片白毛汗地想,“可余下的呢,在哪里,乌霆已经知道了吗?” 临安城中小桥流水,冬日金乌西沉,行人渐少。秦无端拉着苏锦,很快停在一个小院中,门匾低调地写着“李宅”。 二人进门之时,程九歌正在树下发呆,闻声抬起头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自会稽毁了之后他仿佛很容易陷入一种游离的情绪中,尤其一个人的时候。 医者不自医,谁都知道这种怅然若失会痊愈,但也都知道治愈它的只能是漫长而无望地虚耗光阴。 “血茯苓好找,我之前手头有半株,送给莫向晚了。宣城有一家药庄,是齐家名下的,多花点银子就能弄到。可黑节草与昆山雪莲皆是有市无价的珍奇药草,时间这么急,你要上哪去弄?” 苏锦被他堵得噎住了,他似乎料到过程九歌会这么回答,短暂地失言片刻,道:“我知道难找,所以才……别的我顾不得了,只有这些才能救他的命。” 北风其凉_57 程九歌眼神复杂:“昆山雪莲生长于昆仑大雪山之中,而黑节草产自闽北浙南的山间,这一北一南,一东一西的……来回都要半年有余,顾霜迟这到底是有意刁难你,还是真的如此艰难?” 苏锦摇摇头:“不论如何,我要尽力一试。” 程九歌语气冷了些:“他又不是为了你变成这样,何苦呢阿锦?” 苏锦很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正色道:“师叔,当年师父说,旁的无所谓,为人处世上必定要从一而终的。我意已决,青崖自然与我息息相关。” 他肩头落过雪,湿润的地方已经干透了,如今额前一点碎发显得整个人狼狈不堪。但脊背还是端正的,提着剑,仿佛一支孤注一掷、蓄势待发的羽箭,朝着最后一点光的地方义无反顾地离弦。 程九歌叹了口气,道:“要不怎么说是你师父教出来的弟子……一股子执拗。罢了,我托人帮你去探查昆山雪莲……此处离东南近些,你去山村或许能找到黑节草,明日画个图样给你。” 苏锦的眼中闪过一丝复苏的欣喜:“师叔!” 程九歌:“不必谢我,应该的。” 夜间他自是宿在了这“李宅”当中,秦无端自一大堆孤本中挑拣出一本格外古旧的书放到苏锦面前:“就是它了。” 他道过谢,两根指头拈起一页泛黄的封面,生怕把它弄碎了似的。里头的字是工整的小楷,一笔一划都清晰得很,并未因为年代久远而有分毫残缺,可见保存十分完好,除却一些页脚的褶皱,几乎看不出瑕疵。 开篇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的开天辟地,暂且越过不提。苏锦匆匆翻到后面,静下心研究起了第一代掌门。 那人叫做陈怀悯,祖上是前朝的名门世家,而后朝代更迭,战乱四起,陈怀悯少时家破人亡,四处颠沛流离。 后来机缘巧合遇到一个贵人,游历北境,回到中原之后与他分开,陈怀悯在方才安定下来的国境内广结善缘。他最后落脚在会稽山,观之钟灵毓秀适合清修,阳明峰更是冠绝山阴,于是落户于此。 他在阳明峰一处先民落难时开凿的洞府内枯坐半月,终是从原有的武学境界中堪破进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不同于禅宗讲求苦修与来世,也与青城派为首的道宗所言“两仪四象”不尽一致,而求一个“大道无极,天人合一”。 《凌霄诀》撰写于乱世之末无为之时,凡人于世犹如浮萍于水,无根而生,透出一种荒凉的听天由命。 陈怀悯以为,清浊二气生生不息,善恶是非各有终局。为人者,须得断六根,净红尘,方能悟透天地人,自身与草木、鸟兽、山石共感而存,长此以往,虽肉身不能成圣,但精神已超凡脱俗,如此境界就叫“凌霄”。 苏锦觉得哪里有点眼熟,他合上残卷,静静地闭目许久。 仿佛过去了半宿,桌上点的油灯灯芯燃到尽头,挣扎了片刻,听天由命的熄灭了。室内归于黑暗的一瞬,苏锦蓦然睁开眼,扣住了旁边凌霄剑的剑鞘。 他轻盈地跃进小院,那棵李树挂满冰凌,状似仲春开花时分,在清冷月光下分外好看。其余房内已经没了动静。 深吸一口气,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剑招搅得他蠢蠢欲动。苏锦垂眸,将长剑横与胸前——竟是个凌霄九式的起手。 初阳寸辉,幽微摘星,夤夜揽月。 碣石质朴,沧海浩瀚。 山川叠翠,昼夜潮生,涌浪千堆雪。 剩下一招百思不得其解、言语晦涩的“北风其凉”。 原来这就是《凌霄诀》中的天地——谢凌以一人之力,穷尽毕生将二者合二为一,无奈步步生莲深入骨髓,动辄扰乱心魔,难以为继。 这凄凉无比的最后一式,兴许就是他没来得及补全的残缺。 他练了一遭,觉得心中郁结之处终于通了。方才自身刻意压住内力,一丝真气都没灌注,仿佛初学剑法的孩童一般,一招一式慢慢地比划,却觉得四肢百骸畅快无比。 剑尖划过半个完满的圆,定在身侧,一式“千堆雪”之后,他收了剑,满身霜寒,但内里十分温暖,像是冰中裹着一团火,从里到外缓缓渗透,最终烧化了,整个人也能涅槃一遭,重新来过。 风露立中宵,苏锦站到了手脚发麻,这才回到屋内。他点了根蜡烛,铺开半张纸,记下心中所想,“凌霄与生莲尚有罅隙,也并非互补。” 苏锦写完这些,以唐青崖给他带在身上的木鸽传了信回南岭给顾霜迟。剩下两卷已经有了眉目,必定是救命与害命的矛盾两极。 他坐于床沿开始运功,并未理会五重步步生莲,苏锦反倒低低诵起了凌霄诀。丹田中那一团火越烧越旺,冬天夜里的严寒退散殆尽。 步步生莲属阴,凌霄诀属阳。 待到两厢心法扭曲地结合在一起,真气沿着经脉走了一遭,苏锦浑身大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睫毛一颤,水珠砸在了衣领之上。 他手指颤抖,有气无力地从脖子里拽出一块玉佩,轻轻地抚过上头的小鹿。 “青崖……” 从栖霞山下把他抱起来护在怀里,到临安酒馆中轻而易举地把他拉出心魔,唐青崖口口声声说只是心软,可他的举动又何止以“感恩戴德”可以衡量? 若非遇到他……也还好遇到的是他。 这世上光阴无法回转,苏锦闭着眼,手指停在玉佩的两个字上,突然心头泛酸——他还是太过想念了。 苏锦当然晓得他刚才的做法极其危险,不知到底是什么支撑着自己过了一夜,只觉浑身又热又冷,一丝力气也使不上了。 此时终于偃旗息鼓,累得不行。他倒在床上,头重重地在床头磕了一下,却不觉得痛,握着那块玉佩睡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还是木有唐哥哥..让他安静吃药( ☆、第四十三章 翌日他被那街道上的鼎沸人声吵醒。 苏锦前夜睡得又晚又动荡不安,此刻全身上下每一块皮肤都在倾诉与被褥的久别重逢之苦。而外头的动静实在太大,苏锦疑心起了火,用了十二万分的决心才爬起来。他揉着眼睛冲出小院时,遇到了同样十分疑惑的秦无端和程九歌。 三人对视一眼,不声不响地出门,混入人群中。那人群极为有组织有纪律,齐整地朝同一个方向恍惚雀跃而去。 “老乡,”秦无端拉住一位百姓,一头雾水地问道,“这是出了什么喜事,为何整个临安城如此热闹?” 那老乡嘿嘿一笑,嗓门儿很大:“年轻人你还没听说吗?镇护将军打了胜仗,将为非作歹多年的雁荡山匪水贼一网打尽,说是前些日子已经生擒贼首,招安残部,今天一早便凯旋,要到临安受降呢!” 秦无端愣怔,苏锦在旁边唯恐天下不乱地补充道:“雁荡山匪……水贼……说的是不是烽烟渡?” 可朝廷为何突然对江湖帮派下手了? 他这话一出首先和程九歌的目光撞在一起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同一个人——方知! 秦无端惊惶地看向程九歌,对方显然想到了同样的担忧,沉声道:“先去看看,他若被招安了,应当在这军中才对。” 人群摩肩接踵,苏锦受不了拥挤,轻身一跃踩着房梁,一阵风似的,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程九歌一拍秦无端,说出了那句恨铁不成钢的经典:“同样是度水浮萍,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秦无端无言以对,只觉得在鸣泉山庄跌跌撞撞跑进他房中时丢的脸这辈子都捡不回来了。 钱塘大江纵然是寒冬依旧宽阔壮丽,只少了些波澜顿起,看上去平静得多。再往远处入海,就到了另一个不甚熟悉的世界了。 此时钱塘江边一小支护卫军正严阵以待。个个神情肃穆,守着当中搭起的高台,为着受降准备的,旗子随着烈烈西风被吹得鼓起来,江畔水汽蒸腾,灰白天空与只剩下枯枝残叶的草木,不觉得萧条,反倒显得更加气势磅礴。 朝廷与东南一带的水贼有过一段时间蜜里调油的时候,利益共享时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眼看最近烽烟渡乌烟瘴气,倭贼伺机东山再起,一小撮海盗在浙南一带搅混水,闹得几乎民不聊生。 方知前些年一手努力撑起的和平立刻分崩离析,朝廷面子里子一起撕破,派出新上任的镇护将军从西北来此剿匪。而这位将军也非常争气,仅用了三个月,先是把倭贼彻底地赶出了国土,又杀入雁荡山的山寨中,生擒了烽烟渡的帮主。 至此,大家心照不宣维系着的庙堂与江湖当中那一道微妙的平衡,立即偏向了其中一边,倒往一个极端—— 镇护将军的喜报传回,金陵皇城中自是皆大欢喜,下令即刻在临安举行受降仪式。而掐指一算,大军从雁荡回来的日子就在今天。 苏锦蹿上一棵树,借着残叶隐匿了自己的气息,安静地与那树几乎融为一体。树枝离地太高,几乎没什么人会吃饱了撑的抬头看。 天光大亮,高台四周的人也越来越多。太平的日子过久了,理所当然地忘记了金戈铁马的样子,只是苏锦的位置高,他托腮百无聊赖地看,只觉得这群人有毛病,是把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当成猎奇动物瞧个稀奇了。 他突然为他们可悲,但这些毕竟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北风其凉_58 众人翘首以盼的凯旋军队终于在未时进了城,一路朝向受降台而来。苏锦吐掉嘴里嚼着的一片树叶,扶着树杈以免自己掉下去。 气吞山河,沾染了太多杀伐气的将士与平日交手的江湖人全然不同。他们整齐划一,每个人脸上都面无表情,苏锦没来由地想起唐青崖做的傀儡。 领头骑白马的却是个看上去十分瘦弱的人,三十上下,仿佛承受不起一身甲胄的重量,微微驼着背,目光散漫地四处扫视。苏锦看到他时,却一下子就认出,这人必定习武多年,威压并非刻意在炫耀,而是已经深入了骨髓,若非很有自信的人,断不会如此。 不像展现出的单薄,他佩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刀,刀背很厚,刀锋却极薄,几乎成了一道雪亮的白线,最特别之处却是,它没有鞘。 苏锦轻轻从高处一跃而下,动静仿佛鸟儿在树梢停留,旋即他立刻混入了人群中,收敛一身的棱角,变成了个普通人。 只是他落地的一刻,那将军却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朝他呆过的那棵树上瞥了一眼。 大军肃穆,受降台上已经准备妥当。 将军端坐其中,由旁边一位文士宣读降书,一唱三叹的调子,换个内容能去酒楼唱戏。百姓一点没被这调子影响,与有荣焉,兴致勃勃。 苏锦挤到秦无端旁边,揉了揉太阳穴,秦无端立刻揽过他的肩膀,指向一个位置:“看,那就是方知!” 他当苏锦没见过,不知道二人在成都打过照面。苏锦木讷地应了一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方知好像一点没受到此次事变的影响一般,也并非他们想象中的一蹶不振,他站在受降台旁边,目光冷淡,正在观看一场闹剧般的神情。他的刀还在,身侧也有两个侍从,没有捆绑的痕迹,甚至不带一点伤。 但没看见何常,苏锦对这个交手两次的人颇为牵肠挂肚,又环视一周,却并未在俘虏中见到他。心中预感不太妙,苏锦想了想,还是将疑问吞了下去。 他混在百姓中看完了这一场,一回头,秦无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挤散了。苏锦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预备直接离开——他事多得很,要赶紧去闽浙交界的山中寻黑节草,借此来挽回唐青崖奄奄一息的小命。 正要溜走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喊:“苏锦!苏少侠留步!” 人潮涌动,苏锦转过身去,忽然看见了正逆着人群朝向他挤过来的方知。那人大约也不太经历这种你死我活的拥挤,面上显出无比的不自然。 方知拉过苏锦,两个人从主街道上拐入一条巷子,他蓦地松开方知道:“不太好吧,方护法怎么动手动脚的?” 方知窘迫道:“刚才实在太乱,情非得已而为,少侠不要见怪。” 苏锦对他的印象颇为中庸,此刻也不好蹬鼻子上脸,于是往墙上一靠,双手抄在胸前:“既然如此,方护法是找在下有事了?” “将军想见你。” 这话一出,苏锦情不自禁地直了脊背:“谁?” 方知:“将军想见凌霄剑的传人,他甫一进城就看到你了——苏少侠如今的名讳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想不知道都难。” 苏锦自认半年多来什么动静都没有,被他这话一说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今烽烟渡大势已去,方知八成是被招安了。 此前秦无端怀疑方知“身在曹营心在汉”,说不定本来就是朝廷嵌入烽烟渡的一枚楔子。但苏锦没想到的是,这镇护将军竟然对江湖事知道的这样清楚,他和方知一点也不熟,与烽烟渡的交集唯一就是何常—— “何护法呢?”苏锦直视他的眼,没来由地问道。 方知诧异片刻,坦然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被我一剑杀了,首级送去中军帐,换回了兄弟们无谓的血流成河。” 苏锦登时无言。 他想过无数种方知带走了何常之后的事,也许他会被群情激愤的烽烟渡帮众撕碎,或者关入牢狱永世不得翻身,惟独没有想过这好歹也算叱咤一时的半个英雄最终居然充当了某种停止兵戈的角色。 方知见他表情复杂,笑道:“我花了三年时间坐上烽烟渡右护法的位置,又用了将近十年,革除帮中陋习……结果因为何常那一小撮人,还有炼血蛊的事,简直一朝打回原形,不得已而为之,让苏少侠见笑了。” “贵帮内务,我本就不该插嘴。”他听到“炼血蛊”三字时,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什么,道,“我随你去见那位将军。” 临安没有将军府,一群从东南回来疲态顿显的铁血汉子只得屈尊纡贵地在驿馆中住下,普通士卒则在城外安营扎寨。 路上方知同他聊了不少,苏锦这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 那日在成都府,何常被方知带回去后,还没来得及整顿他和审理炼血蛊的来龙去脉,朝廷军队便发难了。他们起先是冲着倭贼去的,本来没有烽烟渡什么事,但内乱尚未平息,方知收到一封劝降书,立时又更加乱了。 混乱中何常一个亲信将他从关押之处放了出来,这人已经由于邪功发作,出现油尽灯枯之相,更是神志不清,见人就砍。 方知将他制服,还没带到帮主面前,索性一刀杀了。把他的头割下来,遣人送去了那边,以示烽烟渡无意短兵相接。 随后军中来了使者,烽烟渡大小事均有方知一手操纵,他接受了使者的劝降,接着在帮内兵不血刃地使大家平静下来。镇护将军承诺招安之后将他们编入军中,戴罪立功,烽烟渡的草莽英雄们虽然野惯了,到底内心渴望平稳。 毕竟天下分久必合,自本朝开国至今已经百余年没有刀兵之争了,又有谁真的想看到一个乱世呢?都是被安宁泡大的,平时舞刀弄枪,却不愿意忍饥挨饿。 方知最终幽幽叹息,眉间沟壑渐深,状似自言自语道:“寨中兄弟当年落草为寇,有的是因为饥荒有的是触犯刑律,烽烟渡早就失去了和丐帮抗衡的地位……人命关天。” 他到底不问苏锦有没有听懂。 说话间来到了镇护将军的住处,方知同门外的侍从打了个招呼,那二人训练有素地打开门,把苏锦放了进去。 “正好温了酒,”当中一人歪歪扭扭地斜靠在宽大的座椅上,伸出来的手指苍白不似活人,听到有人进来却连头都不抬,“可算见到了,凌霄剑。” 苏锦皱眉道:“我不是。” 那人兀自在两个小盅里倒满酒,站起来递给苏锦一个。他看清了苏锦的模样,短暂地有一瞬间的愣怔,旋即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才缓慢道:“你继承了凌霄剑,以后就是凌霄剑,好得很——在下雁南度。” “哦,幸会,”苏锦漠然道,“敢问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燕吗?” 他笑起来时眼睑堆出一双卧蚕,选择性地忽略了苏锦话里的刺:“不,是‘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的雁。你说话可真有意思。” 他最近一年读了不少书,这名字听着十分耳熟,苏锦没回话,只是不声不响地和他碰了杯,沾唇即放。他摩挲玉杯,低头去看当中酒液清冽,突然想了起来。 ……好似昆仑派那位掌门的高徒,也叫这个名字。这常年居于昆仑极寒之地的门派可有数十年不曾出现在中原了吧。 如今武林几乎万马齐喑,桃花坞一夕隐隐有衰败趋势,烽烟渡也被朝廷招安,齐家避世已久,唐门独来独往,丐帮和青城派独善其身,守着自己地盘上的安稳。 这位昆仑的高徒入世,会不会也和《人间世》有关,想要分一杯羹? 看向雁南度的目光立刻变得相当复杂,他态度暧昧,苏锦有点想揍他,可想到这人与昆仑派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这人一通辗转反侧的心理活动雁南度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又给苏锦斟了杯酒:“不知道少侠怎么称呼?是姓苏?” 苏锦点了点头,他突然笑得更开:“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雁南度却不说话了,高深莫测地摆摆手,重新换了个话题:“方知告诉我,苏少侠师承凌霄剑,他有幸目睹一次你动手,剑法精进——” “不必虚与委蛇了。”苏锦痛快地打断他,“昆仑高徒想要切磋较量,我奉陪。不过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雁南度纳闷他才开了个头,就被对方看出要下战书的真实意图和出师门派,不由得愣了,喃喃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从昆仑山来?” 苏锦:“不仅从昆仑山来,还是掌门的高徒,没错吧?昆仑门人善用刀,比寻常的刀长上半尺,极其锐利,而他们常年居于极寒之地,据说外形上也与我们这些不成气候的中原人有所差别,一眼便能看出,我猜应当是内功心法的缘故,否则你们不会常年身陷囹圄。你来此间总不会只为了建功立业。” 他一串话连珠炮似的说得又快又清晰,雁南度刚开始还好整以暇,听到后面便坐不住,条件反射地扣住了手边的长刀。 苏锦偏了偏脑袋,露出进门以来的第一个笑容:“对吗?” 雁南度的手指敲了敲刀背,总算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孔,正经道:“苏少侠果然见多识广,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苏锦:“愿闻其详。” 雁南度握住刀柄,沉声道:“我不是掌门高徒——我便是如今昆仑派的掌门人。当日你师父与我师尊群英会一战,断澜刀不敌凌霄剑,师尊三十年不曾涉足中原,潜心在玉虚峰顶闭关,仙逝前始终念念不忘。我借着朝廷募兵的时机加入,而后建了军功,一路探查谢凌的消息……” 可谢凌已死,没法向师父交代。如今从旁人耳中听到了凌霄剑的弟子重出江湖,终于被我发现了你的行踪。 腰间的剑仿佛感受到他的战意,苏锦的手指把住剑鞘,道:“你想如何?” 雁南度直视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血色:“我如今为断澜刀,愿代替师尊再领教凌霄九式。” 苏锦想了想,突然道:“我若赢了,你须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北风其凉_59 ☆、第四十四章 南岭在经过短暂的鸡飞狗跳后恢复了一派安宁和谐的场面,苏锦走了好几天,唐青崖总算不折腾了,倒把顾霜迟弄得莫名其妙,怪不习惯的。 他的藤椅让给了唐青崖,最近养的那只大白猫快生了,成天懒在唐青崖腿上不肯动。 顾霜迟端着药出去的时候,正看到唐青崖微眯着眼,手放在白猫的脑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揉。他不闹腾时眉眼清俊如画中仙,不知想了些什么,嘴角轻轻地翘起来,登时少了薄凉,要不是有几分病气,应当更加好看。 把药碗递过去,唐青崖道了声多谢。 按照平时相安无事的常态,唐青崖喝完药会继续玩一会儿猫,再和照顾他的小药童讲点过去的故事,顺便白话几句苏锦。他不和顾霜迟打招呼,等到累了疲倦了,就回屋里睡觉,届时顾霜迟再扎他一通针,这人最后也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 他的手脚仿佛生了锈,动不得,而如今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顾霜迟心知肚明,七夜奈何这种毒正在扩散,起先几颗药丸的效用丧失,中毒的人常常会觉得冷,手脚僵硬,接着会长时间地陷入睡眠……直到再也醒不来。 可这日唐青崖却无事生非地招惹了他:“这位前辈,世上到底有没有昆山雪莲?” 顾霜迟愣了,唐青崖又道:“黑节草确有其事,血茯苓极其易得,可昆仑山远在关外千里,此时寒冬,那里滴水成冰……又要三十日来回,绝对不可能做到。你莫不是想把他打发走,等三十天回来看我死了,也不必太过悲哀吧?” “你自己不想活了?” 他一句反问,唐青崖抬起眼皮,太阳明晃晃地挂在中天,照耀得他瞳孔微缩,旋即受不了似的又闭了回去,伸展手脚道: “我怎么不想活,想得很……还有好多地方没去成,关外、北境我就没去过,滇南常春之地并未涉足……我还想多活几年,和他待在一起。” 前面听得顾霜迟微微动容,最后猝不及防,于是那点动容又冷回去了:“那你就好生吃药养着。谁跟你说世上没有昆山雪莲?鼠目寸光。” 他收了唐青崖的药碗转身便走,身后声音拖长了道:“前辈——你就让我死了这条心吧。要是我一直以为他会回来,死的时候岂不是很痛苦?” 顾霜迟去而复返,将空碗往他手边的小桌上一磕,在他面前的凳上坐下。 这人不笑时看上去十分认真,说什么都让人愿意去相信。顾霜迟翻了个白眼,想,“我难道还信了他的鬼话吗?” 于是他言简意赅地对唐青崖的悲观表达了独特的见解:“你喜欢每日伤春悲秋?不如我在药里加东西,叫你好好体验一下什么叫人生百味唯苦最难。” 唐青崖:“……” 他第二次站起要走,又被喊住。顾霜迟眼角斜飞,整个人从上到下写满了不耐烦,只见唐青崖不作妖了,动了动嘴唇,道:“你武功如何?” 顾霜迟:“你全盛时期也未必敌得过,如今这样,我打十个绰绰有余。” 唐青崖闻言从那藤椅上爬起来:“那前辈屈尊陪我活动下筋骨?” 他心想总比这混吃等死强,如今唐青崖每天半死不活地拖着,那毒即便扩散也不会再有更惨烈的下场。好比过了不能乱动的时期,现下随便折腾,不曾动摇结局分毫。 顾霜迟从地上拾起一根枯枝:“行啊,你先请吧。” 唐青崖以为顾霜迟是个花拳绣腿的典范人物,他端着“活动腿脚”的心态起手,谁知顾霜迟出手竟是凌霄剑法。 他不愧为谢凌亲传,当中几式变化唐青崖在苏锦的身上看到过。只是顾霜迟比他更加锐利,手中一枝枯枝承受不住他的内力,断成了几截,于是化指为剑——或是他将剑法转瞬地化为了指法,威力有增无减。 大猫被吓得炸着毛蹒跚而去,几个药童远远地看,桌案上那个碗凭空多了几条裂缝,在顾霜迟收手之时,突然碎成了八瓣。 唐青崖捂着心口,那里仿佛一片海域刚刚接受了暴风雨的洗礼,如今脆弱不堪。他觉得自己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呼吸骤停,毫无生气地被掐住了喉咙。 顾霜迟淡淡地问道:“濒死的滋味好受吗?”见他不答,又冷笑一声,道:“没那么容易。你以为自己悄悄地没了,只有你一个人受难?其实苏锦只会比你更痛苦不堪,终生都活在没有见到最后一面的阴霾中。” 他似乎话里有话,唐青崖仰起脸看顾霜迟,逆着光,眼睫低垂,说不出的忧郁。 可根本无暇消化顾霜迟的言外之意,唐青崖要吐出肺来似的一通咳嗽,最终有气无力地抬手:“扶……扶我一把,快要站不住了。” 顾霜迟一挥手,有两个小药童上来撑住他,而这人刚才疾风骤雨地一通教训完,自己也舒服了,心情大好地往回走:“我去给你煎碗药,刚才看你脸色,好像还有所缓和,不如以后每日也舒展下筋骨,说不定真有回转余地。” 唐青崖眼前一黑,想到以后每天被他猫玩耗子一样折磨,恨不能直接吹灯拔蜡。 他没来由地想起苏锦那句话,声音颤抖,前所未有的难过:“……我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于是他想了想,心道:“算了,还是能活一日算一日吧,阿锦太认死理,万一真的惹出什么变故,我九泉之下恐怕能气得活过来。” 他与顾霜迟斗智斗勇,为了喝药的事每日躲到床底又被毫不留情地揪出来,自以为过得将就潇洒,短暂地忘记了日复一日苏锦还没回来的绝望。 唐青崖挂念着的那人此时正在临安一处郊外,拔剑严阵以待,而对面是比他高些的男人。两个人眼看就要掐上惊天动地的一架。 方知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想,“竟只有我一个看客。” 此前群英会上的英雄豪杰作古的作古,隐退的隐退,当年的盛况只能从老人们的回忆中窥见一斑,后来齐家再没牵过线,竟成了最后一届群英会……三十二年后,凌霄剑与断澜刀都各自换了主人。 剑尖微垂,苏锦伸出左手:“请。” 他话音刚落,雁南度即刻提刀而上,速度快得犹如闪电,顷刻杀到面前。他的刀法与何常截然不同,没有大开大合的气势,反倒十分阴狠,第一下并非砍杀,刀锋带起一股真气,锐利难当能割伤人。 苏锦一蹙眉,探不清虚实之时他向后躲开雁南度一击。 那刀锋仿佛切开了风,一击不中连调整的时间都没有旋即迎身而上,直直往前一捅。长剑即刻抽出,雪亮的剑身化作一道白虹,与刀锋在半空中撞在一起! 他感觉到从那刀上传来的杀意与内力,澎湃之余竟然又十分缠绵,源源不断,似曾相识。苏锦眉间微微放开,借着这一下力道,突然发难—— 凌霄剑激荡开时发出细微的“嗡”声,仿佛呼唤九天之上。苏锦翻身跃到雁南度背后,速度奇快,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抬手便是一招“叠翠”。 这是凌霄九式的第七式,使出来剑尖残影四散,招式偏偏非常温润,犹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有万物复苏、枯木回春之势,指尖并剑,姿态柔美至极,但当中暗藏杀机,最容易让人掉以轻心。 雁南度果真上当,长刀侧面迎上,要接他这一击。 岂料变故顷刻间便发生了,苏锦的剑在半空中软绵绵地一转,忽而凌厉地变作了万点繁星之姿。雁南度甫一接下,这才察觉到不对,连连后退数步。 他称赞道:“好剑法!” 苏锦心中微动,有片刻的分神,下一秒,雁南度再次缠上,刀法行云流水。苏锦见有机可趁,胜负心发作,剑刃朝着雁南度而去,极致的攻势眼看就要触到一起! 剑刃递到他面前时,雁南度的身躯却极为诡异地扭曲,接着整个人滑过他的剑刃,长刀斩向苏锦腰侧。他暗道不好,撤回剑躲避,二人一来一去,竟是恰好平手,而争强好胜的念头已经完全激发。 方知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祈祷这二人可别真的杀起来。 雁南度能当上昆仑派的掌门,足以说明他并非等闲之辈,境界更是比何常杜若这种人高上不知多少。而苏锦虽下山不久,十年步步生莲积攒的内力与对凌霄剑超乎常人的领悟速度,亦是不可小觑。 两人见招拆招,又都是速度极快的法子,眼花缭乱地交手三百多个回合,还没分出胜负。而苏锦却隐隐觉得,对方在试探他,他却也在试探雁南度。 门路摸得清清楚楚,片刻间找不到应对方式。 昆仑的刀……与大漠的飞沙满地石乱走和雪山的瀚海阑干百丈冰都毫无干系,走的不是凌厉之姿,虽然雁南度十足的萧肃,他的刀却仍然缠绵。不错,这是这两个字了,苏锦灵光乍现,那刀锋极薄,缠绵悱恻,刀背又厚,磅礴沉郁,因而两边阴阳怪气地扭在一起,呈现出意外的和睦! “哗”的金属声,剑刃与刀锋激烈地碰在一处,凌霄剑划开,这声音太刺耳,饶是雁南度都忍不住皱了眉。 苏锦毫无影响似的,突然拔剑而起,自上往下封住他的天灵盖,“碣石”最需力气,而其中变化涵盖四面八方,当头一击更加叫人避无可避。雁南度抬刀硬接,脚下的尘土和着泥泞,脚印竟然深入数寸。 方知:“天……能将剑用出了刀的气势,那日对阵何常竟是留情了么?” 他情不自禁地想,若是能看到凌霄九式的全部剑招该多好。 而下一刻,苏锦仿佛与他心灵相通,在接了雁南度无比犀利的一刀之后,深吸一口气,却并不退后。他手中的凌霄剑须臾间有了生命似的,剑身承载的剑气仿佛突然化出了实体,剑尖凭空多出半尺,像白练,又像霜雪—— 上善若水,而水有千姿百态。 他静静地闭上眼睛,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剑招终于有了契机。此前捉摸不透的那一点在雁南度的刀下终于灵光乍现,他将凌霄剑送出,剑身短暂地失去了重量,仿佛自身与剑融为一体,剑随心至,通透明澈。 北风其凉_60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雁南度只觉得周身仿佛都在苏锦的掌控之中,他的刀撕开一道口子,忽觉寒气铺面。凶险万分的时候,他竟没有坐以待毙,一刀送出,不破不立之势,刀锋奇诡,仿佛在那剑刃残影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真实—— 刀剑相交,毫无保留。 四周枯枝嘎吱作响,残叶纷纷一地。 方知护住面额,许久没听到动静才拿下来。 雁南度满头大汗,苏锦肩胛处的衣服都有了潮痕。两个人相对而立,彼此脸上竟然是带笑的,看不出方才你死我活了一阵。 “凌霄剑果然名不虚传!”雁南度道,“不过,我也没有输。” 苏锦颔首:“极寒之地的刀……倒是大出我的意料了。” 雁南度哈哈大笑:“这还是我自小到大,除了在师父手下时,打得最痛快的一场!苏少侠还如此年轻,日后定当大有所为!我看这也不用再争个胜负,你助我突破断澜刀最后一层,我当感谢你才是。” 苏锦奇道:“什么最后一层?” 雁南度:“我断澜刀练了十余年,最后一层‘破冰’却无论如何只能困在方寸之地。方才你那一式逼到绝境,我居然悟出了破冰的含义……你那招叫什么?” 苏锦梗了片刻,道:“叫做千堆雪。” 两人同时沉默了,苏锦想,“难不成凌霄剑与断澜刀还有联系?不然为何交手之时,屡屡都遭到破解,又能反过去克他……会不会也……”一个念头横冲直撞进来,苏锦突然抓住雁南度的手腕,道:“雁兄!我想问你件事。” 雁南度讶异道:“我也正要讨教——不过不急,今夜把酒言欢便是。方才你说,若是赢了让我答应要求,如今虽未战败,可得你相助堪破境界,我定要有所回报。” 苏锦断然没想到他如此爽快,也不忸怩:“我想向昆仑派请教一物。” 雁南度:“你说。” “听闻……”苏锦咬咬牙,道,“听闻昆仑雪山之上有一种雪莲,极为稀少罕见。我有个朋友,生了重病,急需此药,想问雁兄如今赶去昆仑,还能找得到么?” 自那二字吐露出来时,雁南度便稍微挑眉,听完来龙去脉,面色更加凝重了。苏锦见他不言语,心沉如死灰,方才交手的畅快立时被冲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喘不过气的绝望。他握紧手间,轻声道: “是并没有此物吗?” 雁南度忽然惊醒般连连摆手:“不,的确是有昆山雪莲的。每年夏天都有所获,门人常有食用,但雪莲也不是包治百病,使用不得当或许还会害人性命,容我多嘴……不知你那朋友是什么病?” 苏锦:“他中了七夜奈何,需要黑节草和昆山雪莲。” 七夜奈何的名头比昆山雪莲要响亮得多,此言一出,连方知都大惊失色:“七夜奈何?!怎么会!不是早就和魔教一起没了踪影吗,难道魔教死灰复燃——” 苏锦打断他:“不是的,此中曲折,容我稍后再说……雁兄,怎么了,救不了?” 雁南度摇头道:“你若十分着急,我命心腹即刻回昆仑去一趟就行,本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万中无一的宝物,能救命自然很好。只是……七夜奈何,我稍后再同你多说几句吧,现下先回城中,你看可好?” 言下之意是唐青崖有救了,苏锦连声答应,还剑入鞘。他走在前面,心被那个好消息砸出一个坑似的,抑制不住的喜悦往外冒。 他走出两步,突然一个趔趄,整个人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摔得眼冒金花。 方知以为他还是受伤了,正要上前,苏锦却自己立刻爬了起来,揉了揉刺痛的膝盖和擦破皮的额头,没事人似的道:“我,我刚才太高兴了……没站稳。” 方知:“……” ☆、第四十五章 驿馆白日里还剑拔弩张,出去打了一架回来便心平气和了。苏锦拿一块帕子按着头上摔破了的地方,听雁南度把他的犹豫细细将来。 “我们昆仑派一贯是很少服用中原草药,但本派祖师曾传下了一套心法,可助人调理内息,巩固丹田。这套心法效用确实一流,按当中说的练上数月,体质便有明显增强,故而得以抵御严寒,也就少病少灾了。” 苏锦笑道:“这样好的功夫,应当成了贵派的秘术了吧?” 雁南度颔首道:“不错,此法正是昆仑武学的根本,取其回转不息之意叫做‘归元心经’,入门弟子上山五年后方能修习。那归元心经本身并非一日千里的神技,与刀法配合方能有武学上的成就,昆仑掌门代代相传的兵刃,就是断澜刀。” 苏锦感觉额头的伤处跳了一跳,心不在焉地想,“哦,这听着有点像凌霄诀。” 果然,下一刻雁南度便忧心忡忡道:“我派常年与世隔绝,弟子多为西域和边关人士,师尊当年收到齐家的帖子,便到了中原参加群英会,见识到凌霄剑之后,他觉得两种功法仿佛各有所长,却又冥冥中相互克制……可惜还没容他想明白,就死得早了。” 大约是死人没有隐私可言,雁南度把他师父卖得彻底,苏锦轻声道:“相互克制?我刚才就觉得了,断澜刀和凌霄剑莫不是相辅相成?但凌霄剑化用自阳明剑法,这剑法又出自凌霄诀……” 他突然闭了嘴。 《归元心经》也在其中吗?或许正是一线生机? 苏锦灵犀一动,抬头露出个十分诚恳的表情:“雁兄,我有一件事,想说给你听,你千万不要见怪。” 《人间世》的残卷,苏锦放在程九歌那里,此时没有带在身上,也避免了对方借阅而带来的尴尬。他将路上遇到的青城弟子和步步生莲多年修炼的恶果一一道来,雁南度亦听得十分专心。 他多年不踏入中原,此番又是从军领兵,一路接触的多为淳朴善良之人,自然轻而易举地和苏锦达成了共识。两个同样对武学颇有执念之人交流起来,一时忘记了时间,连桌上的酒都没有动过。 “所以,阿锦你的意思是,或许《归元心经》也是《人间世》的一部分?” 苏锦见雁南度竟一点生气的前兆都没有,摸摸鼻子,点了下头:“我也只是猜测,毕竟没有根据,也查不到踪迹……” 雁南度思虑片刻,问道:“你此前认为《凌霄诀》与《人间世》有联系,是因为查阅了贵派先祖的来历么?” 苏锦奇道:“此话怎讲?” 雁南度:“阿锦有所不知,我派祖师当年远走西域,不是见那边适合修炼,而是避难来的。少时听师尊说,当初有位不世出的高人收了我派先祖当弟子,而后那位高人仙逝,几个同门意见相左,还没来得及开宗立派就四分五裂了……先祖为了避开同门争斗,带着那卷《归元心经》隐居在昆仑山中。” 听着仿佛与陈怀悯的经历不太相似,可到底都出现了一个“高人”。 苏锦眉梢一挑,道:“我派祖师当年曾往北地游历,遇到贵人,派中典籍并未提及此人名姓……未尝不可能是同一个。” “那人……”雁南度思虑许久,轻声道,“先祖对他当年在中原的经历着墨也非常详细,只是我如今记不得了,或许回到昆仑翻阅后能给你答案——倘若真是同一人教习过的,那么阳明洞天与昆仑派应当永世修好才对。” 苏锦苦笑道:“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阳明洞天了。” 雁南度听他消沉,正色道:“不,只要精神还在,贵派有朝一日定能崛起。我毕生所求便是将昆仑重现与中原,我决不妥协,你们也不要放弃。” 这还是自当日阳明洞天一夕从备受敬仰到万人唾骂之后,苏锦第一次听到这般真诚的鼓励。他深知自己当不了大任,仍旧为这话感到心头一暖。 苏锦朝雁南度一笑:“会的,阳明命脉未绝,终有一日会回到会稽山。那里山清水秀,若雁兄宏愿得以实现,不妨来坐坐。” 二人实在英雄所见略同,又鲜少遇到年纪相差不大的挚友,是夜把酒言欢,畅谈古今直到天蒙蒙亮。雁南度大军开拔,他不必回到金陵复命,而是直接交了虎符,调去西北玉门关镇守。 “你拜托我的两件事,其一雪莲我已飞鸽传书遣人问了,有的话会直接送到南岭你那朋友住的地方。其二……查完之后,再给你写信。”雁南度同他言语完,苏锦自是万分感激,他摆摆手,示意尽力而为。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苏锦,后会有期!” 直到出了临安城,雁南度见四下无人注意,转向旁边的方知:“接下来你先去玉门关,我得回昆仑一趟,非得耽搁个十天半个月的——这些年身在曹营,真是辛苦你了。” 方知应下,面色如常地提起:“我瞧着苏锦,始终觉得眼熟,今天才想起来他长得是不是和……那谁几乎一模一样来着?” 雁南度点了点头:“七八分总是有的,说他们没关系绝不可能。” 他听上去波澜不惊,方知不负众望的皇帝不急那啥急了,终于忍不住把几天来的疑问说出口:“雁南,苏锦这事儿咱们是不是该给他报个信?” 雁南度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闻言眼角弯弯,露出个十分腻歪的笑来,好似想到很有趣的事似的,道:“不必,人家在北疆喝风,同瓦剌人对峙着,就不让他多操心了,况且又不急在一时半会儿。” 方知无言,雁南度转而数落他道:“听说早上去送黑节草了?哎方知啊!你说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把苏锦当少爷伺候,人家说不定以为你见色起意。” 方知:“……” 北风其凉_61 话说得理直气壮,雁南度自己品了一会儿,越想越在理,直接忽视了方知的一个白眼。 他兀自信口开河得十分得意,方知冷不丁突然道:“雁南,其实你对苏锦有求必应的,也是为了来日在小侯爷面前邀功吧?” 雁南度:“……滚。” 且说苏锦同雁南度道别,回到客栈之外。 程九歌已经在原处等了他很久,见他平安归来,又听说同雁南度在郊外狠狠地大战了一场,到底放心不下,不由分说地抓起苏锦的手腕把脉。 他低低地“欸”了一声,对上苏锦颇为得意的小眼神,在他手背上扇了一巴掌,佯装发怒道:“没事和人动什么手?你真以为拆东墙补西墙补对了吗?” 苏锦眉眼神采飞扬:“师叔,难道没补对吗?我们只是切磋,并未你死我活。” 程九歌道:“出息大发了。” 苏锦敏锐地从他的嫌弃中捕捉到一丝无可奈何的赞同,心下更觉得自己的方法得当,盘算要是确认无误,拿到昆仑那一卷借读,说不定那道罅隙便会消弭了——全然没想到人家会不会借给他。 而这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苏锦好歹还记得当务之急,道:“你要和秦师兄去宣城了么,我要不要再去东南?刚经历了战乱,一定是百废待兴的,说不定深山中叫卖黑节草的会多一些……” 程九歌打断他道:“不用了。方知送来了。” 苏锦:“什么?” 程九歌无辜道:“我也不清楚,今天早晨他突然造访,说听闻有人要用黑节草续命。当年烽烟渡深居雁荡,帮众撤离之时将珍奇异宝一扫而空,其中就有三株黑节草,如今一并给你送来了……阿锦,你可真是……从哪儿认识的朋友?简直两肋插刀。” 苏锦摇头道:“他不是我的朋友,顶多算是几面之缘,不晓得为何对我如此上心。” 程九歌干咳两声,隐晦道:“你可已经有唐青崖了,切不可朝三暮四。何况旁人生死未卜,这么着……不太厚道。” 苏锦:“什么不太厚道?” 程九歌被他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的回应闹得喉头一哽,对上一双无辜的眼睛,更加窘迫,连忙转移话题:“没事儿,今天天气不错。” 他没想到这事会如此顺利,好似出来一遭,无论如何都是受益。秦无端和程九歌二人在临安整理行囊时,苏锦抽空回了趟会稽山,把收在阳明峰的谢凌骨灰大逆不道地挖了出来,随身带着,被程九歌一通骂。 草药的事解决得很快,在宣城黑市上血茯苓极其易得,本身也不算太珍贵的药材,不过多花了点银子,只把秦无端心疼得不行,扬言要唐青崖还回来。 眼看三十天期限将至,苏锦再次道别程九歌二人,独自揣着两味药,又自宣城南下,赶路去往南岭。 其实他亦十分忐忑,不知雁南度是否会将此事放在心上,或者昆仑过来的能不能按时抵达,这么想着,难免又分了心。 终于抵达瘴气林外的村庄,已是夜色朦胧。 他上次进林子时正当午后,雾气散去,而又有唐青崖的指点,此时纵然将机关铭记在心,却也不敢趁夜闯入,便在一户农户家借住,苏锦佩剑,男主人原是不肯的,见他面善,出手也阔绰,终是放他进了门。 这农户家中四口,有两个孩子,都是玉雪可爱的模样。苏锦同小孩合得来,给他们讲了不少外面的故事——大都是从唐青崖那听来的——逗得他们咯咯直笑。 夜里和乐融融,农户自外面劈柴回来,脸色却十分不好。 苏锦见他一副担忧的模样,不禁问道:“这位仁兄可是遇到麻烦了?” 那农户唉声叹气地摇头道:“公子有所不知啊,方才我砍柴回家,正遇到几个带兵刃的黑衣人问路,看着凶神恶煞的……问的地方也奇奇怪怪,我不敢停留,慌忙回家了。” 苏锦皱起秀气的眉,正要开口,那农户继续愁眉苦脸道:“我们这小破地方,官府都少管,突然来这么多人,难不成是发现了宝物?” “这位大哥,他们都是佩剑的吗?” 农户道:“不止呢!有拿刀的,还有那些个奇形怪状的兵器,我一个乡下人也看不懂,公子,你也佩剑,是不是要出大事了呀?” 苏锦一头雾水,安慰他道:“江湖人也鲜少伤及无辜,大哥尽量躲着他们走便是了……” 农户点点头:“也是,我听他们口中说的什么‘凌霄’?我们这些普通人还是别招惹会武功的,听说能把人一拳打死呢!” 苏锦:“……” 他知道了一星半点,竟有种“总算来了”的放心感。 当夜苏锦没睡,农户热心地将孩子的房间腾出来给他住,一番好意苏锦到底没拒绝,只得在那新换了被褥的床上打了一夜的坐。 凌霄诀似乎取代了步步生莲成为他修习的主流,只是步步生莲打下的烙印仍旧很深刻。他胆大妄为地按照自己理解,弄出了个奇形怪状的顺序,没给程九歌说,头几次调息俱是走在万丈深渊边,如今练得次数多,于己无害,便自作主张地继续了。 晨光熹微之时,苏锦听到外面有些动静,他立刻清醒过来,抓起凌霄剑。 几条人影蹿过田野,此时寒冬,当中稻田一片泥泞。苏锦低头看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又回头望向刚才有过异常的地方。 包袱中还有药草,而远处的林子依然雾气萦绕叫人不好接近。 苏锦皱起眉,为了不连累农家,翻墙出了院门。他不知道来的人是冲什么,不敢轻易掉以轻心,走出两步后,面对四周突然涌上来的数个蒙面人,苏锦蓦然感觉颇为眼熟……他被包围中心,淡定地想,“哦,临安院中的……同伙。” 是相同的装扮,手持不同兵刃,从长剑、弯刀到双鞭不一而足。 领头一人开口道:“苏少侠若是识相,就交出手里的《人间世》吧。” 苏锦把包袱往背上一扎,背得妥当了,这才不慌不忙地握紧凌霄剑,道:“真是奇了怪了,以前有人找我,张口讨要凌霄剑谱,这世上知道《人间世》的着实不多……几位不怕直接泄露了雇主身份吗?” 那领头人道:“死人便不会说话了。” 苏锦额角一跳,凌霄剑蓦然出鞘发难:“好大的口气!” 南岭当中,唐青崖已经被顾霜迟逼得彻底改掉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习惯。只是他这日醒得早,身上十分难受,觉得手脚都快锈住了。 顾霜迟的法子确实有道理,他这大半个月来每日被逼着在午后温暖的时候和顾霜迟比划一下,活动筋骨。虽说基本都是被对方追着打,躲来躲去着实不雅观,好歹不至于成个只会转眼珠子的废人,情况非常乐观。 唐青崖从床上艰难地坐起,立刻便有小药童自门外进来,殷切道:“阿青叔醒啦?” 平白无故长了辈分的人无奈道:“白术,你该叫我哥哥。” 那名为白术的药童笑道:“你大我二十有余,还叫哥?不要脸……今日可觉得好些了?一会儿我给你熬药去。” 唐青崖想了想,道:“我心里有点慌,不知怎么的。顾霜迟那老妖怪呢?” 白术比了个“嘘”的手势,下一刻门帘一掀,白衣飘飘不似凡人般出尘绝世的老妖怪往门框一靠,似笑非笑道:“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唐青崖连忙抬头望向屋顶,自觉失言,却打死不道歉。顾霜迟懒得同他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直奔主题道:“林子外面的阵破了,我得去看看,弄不好有人来了。” 唐青崖听出他言外之意,猛地看过去:“你的意思是……阿锦回来了?” 顾霜迟尚未搭话,只听那人喜滋滋地继续道:“怪不得我昨夜梦见他说让我好好等着,要不怎么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他目睹了唐青崖非人的想象力,和白术对视,那小大人一般的药童口中直念叨“非礼勿言非礼勿视”,见惯不惊地去熬药了。 而顾霜迟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一句没废话,扭头离开。 屋内重新没有旁人,唐青崖躺了下来,始终睡不着,他心悸又惶恐,有种来历不明的担忧隐隐扩散。 昨夜梦里的苏锦……一身血。 作者有话要说:  进度条70%啦 现在开始征集番外想看什么=3= ☆、第四十六章 围攻苏锦的一共七人,武功不过二流水准,单打独斗俱不是他的对手。可随着时间见长,居然感受到了久违的压力。 苏锦自认入世许久,在江湖上交手的人从季老六、巧思之流的无名小卒到雁南度这般一流高手“雨露均沾”,虽然偶尔绝处逢生,但到底只是碍于自身罢了。他第一次从旁人身上觉得吃力,甚至有种“也许会败”的感觉。 苏锦长剑一抖,变了个方向,一招“叠翠”往其中一人刺去,生生地把这七人纹丝不动的包围圈撕出一道口子。他刚喘匀了呼吸,那道口子却突然补上了。 北风其凉_62 苏锦:“……” 这是什么古怪?他皱眉躲过两把弯刀袭击,突然悟道。 七人配合得当,脚步纹丝不乱,一遇攻击能互相补上破绽,这不是武学到了至高无上的地步,分明他们以肉身围出某种阵法,将苏锦困于其间,妄想瓮中捉鳖。 他少时读书,对奇门遁甲之术毫无兴趣,遇到类似的书基本当志怪小说看了,偶尔记得一星半点,随着时间流逝,忘得也只剩个大概了。 于是苏锦人生二十年,只懂基本的五行相克,其余一窍不通,更别提破阵。 江湖人只道凌霄剑没有弱点,谁会想到以奇怪的阵法来困住他? 苏锦稍稍分心,对手却不给他留任何余地,一刀剜过他的右肩。他持剑的手一麻,握紧了往后翻出数尺,旋即封住穴道止血。 那七人整理片刻,排山倒海之势继续杀来。 苏锦眯起眼,仔细辨认当中步法,仿佛包围得当……三人为尾,四人成圈,遇到撕裂之处即刻变换位置,叫阵中之人退无可退——记忆海中闪现出一个粗糙的图形,接着蹒跚地显山露水—— 齐家的北斗七星阵! 这念头冒出来之时苏锦先入为主地惊骇片刻,他脚步未移,须臾地没站稳,立时背后又挨了一下,擦破皮肉,幸亏躲得及时。 敌方七人配合默契,又刀刀下狠手,其中一长鞭更是席卷冬日烈风般封住他周身,逃脱不得,只好步步后退。苏锦何曾遇到这样狼狈不堪的场面? 他本是年轻气盛,难得受挫,一时心慌,不由得激起了怒气——原本内里泾渭分明、和平共处的两种心法居然就此混乱起来。 他短暂地蒙了一瞬,身体先于理智地动了。 脑海中支配手脚的部分仿佛突然失灵,一片空白。刀刃扫过苏锦手臂,变向地往他惯用手上砍去,苏锦没感觉到疼痛,反而杀意顿时大涨。 凌霄剑往前一送,其中之一的黑衣人见他露出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真气顺着剑刃,几乎要凝固出形态来,心下大惊,不敢短兵相接,正要逃过,却觉得下半身仿佛被冻住一般。 他慌忙地看向旁边的同伙,那人露出的眼中亦是满满的恐慌。 对手分明挨了好几下,伤口淌血,却仍雷霆万钧地朝他们袭来! 黑衣人急忙按口诀想要强行突破,不得之后发现七星阵中除阵眼之外,其余六人皆被铺天盖地的威压胁迫。他硬着头皮,将长鞭挥舞出了残影,妄图遮住罩门。 当中持剑之人不知是怎么回事,比起之前神志不甚清明,仿佛躯体还在,内里却完全掉包了另外一个,杀气腾腾地一招剑式,大开大合,如同海潮顿生—— 剑尖凝起了细细的白霜,不知为何所化。 那黑衣人有一瞬的停滞,整个人感受到泰山压顶般喘不过气,他抬手挥鞭硬接剑刃,可剑刃还未杀到,以柔克刚的长鞭却断成了几段! 凌霄剑凭空涨出数尺似的,白刃朝他而去,仿佛能倾覆天地的力量。落到一半,那黑衣人已是口吐鲜血,体力不支,他正闭了眼以为要葬送于此,剑尖扭了个方向。 黑衣人侥幸想逃,他的脚软了,不由得扭头去看那握剑的人…… 苏锦的剑指向另一个人——方才他放过了的阵眼——整个人突然跃起,周身仿佛裹了一层结界,风雨不侵,刀枪不入,剑气化为有形似的,浩浩荡荡,千里大江、万里东海不过如此。 那剑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持剑之人失掉主宰,整个与剑一道成了一条白虹贯日。他奋力往阵眼所在一击—— 便是此刻,东方云霞散开,金光耀目! 火红朝阳跃出之时,一方小小天地被那剑气压得犹如月夜阴沉,只有一处光亮。 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在那阵眼黑衣人胸口迅捷停下,整个人立在原地。苏锦单手捂住胸口,嘴角渗出一点血来,他的剑尖指着旁人要害。 冬日滴水成冰的地方,苏锦浑身发热,仿佛被胸中那两股绞在一起的真气撑得快要爆了,手脚不听使唤地一通搏命后,被残存的意识强行收敛,整个人虚脱般无法自控。 他抬眼望进那黑衣人愕然的目光中,嘴唇微动。 “……我没力气了。” 锋利剑刃透体而出,再次垂下时,沿着那剑尖滴落的是殷红的血。苏锦抬起左手,那上面溅了几点红色,鬼使神差地抬起来,凑到唇边嗅着腥味。 他半边灰衣都随着方才的动作染了红,此时束发散掉一半,遮住半张脸,那双本是含着春山温柔的眼要滴出血来,狼狈却又令人恐惧,仿佛地狱修罗。 可视野在逐渐模糊,朝阳初起之时,他却越发感觉四周失了颜色,由外而内地涌起黑色,所有的人与泥泞的田野只剩下了个轮廓…… 苏锦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其余几个黑衣人,一言不发。他浑身是伤,握剑的右手袖子几乎被红色染透了,后背和腿上的伤一直不曾止血,脸上绷出一道血痕,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马上就要去见阎王。 可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先上。 两方对峙许久,其中一个黑衣人毫不留恋地上同伙的尸首:“阵破,撤!” 几人眼看便要逃脱,苏锦有心追上,到底气力不支。而那几人纷纷扭头之时,却又感受到不知何处来的一股杀意—— “藏头露尾的几个鼠辈,伤了人还要跑,想得倒美!” 苏锦视野渐渐模糊,他见对方白衣黑发,长剑一出仿佛是熟悉的招式,轻声道:“……顾霜迟?” 他声音太低,也不管对方听到没有,说完后,再也无力支撑越发浑浊的意识了。 梦里一通鬼哭狼嚎,他看见了被一箭捅破天灵盖的钱豹,被削首断手的何常,浑身是血的要跟他索命。 他没来由地觉得害怕,一路后退,所到之处白骨哀鸿,浑浊的河水染成了血色,两岸光秃秃的,唯有无叶的红花静默地开。 前方荒凉萧条,当中正有两人,俱是谪仙模样,苏锦皱了皱眉,觉得那背影十分熟悉,那两人旋即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扭过头来。 “师父,师叔……” 苏锦想往前走,可又隐隐觉得不对,脚步黏在原地,惯用使剑的手痛得要命。 庄白英笑道:“阿锦,可真是许久不见,好似长高了不少。” 谢凌仍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淡然模样,道:“剑法修炼尚可,我留给你的难题却仍未解决,你却好意思来见我么?” 他要申辩什么,满肚子的疑问,二人身影却愈发模糊。苏锦长在地里的脚终于朝着那边迈开一步,肩上突然落了重量。 他侧过脸,见到唐青崖。 这个唐青崖苍白得不似活人,形销骨立,孑然一身,如星辰璀璨的双目干枯地望向他,带着无限的不舍。苏锦皱眉,要去摸他的脸:“你……” 你怎么这个样子,怎么会在这里? 这唐青崖朝他无比灿烂地笑了,七窍当中瞬间流出血来,苏锦浑身一震,慌忙伸出手,想要擦拭他的唇角。那血越擦越多,冰凉的手如同蛇一般黏上了他,“唐青崖”掐住他的脉门,细若蚊咛道:“你不要我了?不想见我了?……” 苏锦猛然摇头:“不,你不要这样,你——” 你当是永远神采飞扬、风华正茂的,你当是一直笑,仿佛有说不尽的开心事,连生气都只是逗我玩,转瞬就好,你不该死—— 一个“死”字闯入他的脑海中,苏锦猛然被当头棒喝似的惊醒。他松开“唐青崖”,往四周望。 什么红色的花,血色的河,数不尽的白骨,倏忽间不见了踪影,余下一片混沌的黑暗,尽头一点芝麻大的光,他情不自禁地朝那光伸出手…… 却突然被扼住了喉。 苏锦是被顾霜迟掐醒的,他要把肺咳出来般,半晌喘不过气,忽然坐了起来。 顾霜迟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阿锦?” 那坐着的人像三魂去其二,七魄失其六,双目呆滞地平视前方,片刻后又干净利落地栽了下去,把床砸得发出一声巨响。顾霜迟抖了抖,连忙把住他的脉门。 唐青崖在窗外探头探脑,见状小心开口:“……还活着吧?” 顾霜迟皱着眉摸了许久后,总算感觉脉象平稳下来,不像之前沆瀣一气地横冲直撞,没好气道:“算他命大。” 说完这句,顾霜迟又牵过药童白术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般,让他日夜守着。他抬头见唐青崖无所事事地靠在墙上的模样,没缘由地气不打一处来:“看什么看!赶紧给我滚去把药喝了,你找死也别在我跟前碍眼!” 北风其凉_63 唐青崖不敢放肆,捏着鼻子跑了。 苏锦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他饱受梦魇折磨,醒不得也睡不去,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反复挣扎。目睹了唐青崖的无数种死法后,终于在一个清晨睁开了眼睛。 仿佛挣脱了一个漫长的束缚,苏锦的眼神在片刻迷蒙后清醒了,他望向顶上青白二色床帐,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苏锦觉得眼皮沉重,仿佛浑噩间又要睡去。他翻了个身,脸朝床外,整个人十二分的疲倦,在梦里厮杀了一场似的困顿,眼睛将闭未闭,只觉得累极了,只有一小块意识还清醒着,却到底没抵过叫嚣着要休息的四肢百骸。 他动的那会儿,唐青崖吓了一跳——他本是午后趁着顾霜迟去药田照看那几株金贵的灵芝,偷偷摸摸地进来看望苏锦,却正好碰到他翻了个身。 “阿锦?” 唐青崖低声唤了一句,那人的眼珠好像动了动,喉咙中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沉闷应答,听上去犹如梦呓。 他哑然失笑,伸手想要掐他一把。那手伸到一半,最终还是停住了逗弄他的念头,心中霎时浮上无限的想念。 起先顾霜迟扶他回来的时候,苏锦浑身是血,原本在院中逗猫打诨的唐青崖吓了一跳,想跟进去看,却被顾霜迟打了出来。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替苏锦留住了一口气,又静心养了大半日,寸步不离,才一脸疲态地出来,宣布人还活着。 唐青崖悬吊吊的心不曾归位,顾霜迟不让他去看,唯有在苏锦醒转的须臾,唐青崖才得以隔着窗户望了一眼。 他想极了苏锦,假设过无数种对方回来的样子,或是意气风发,或是累得不行找他要吃的,却唯独没想过,他差点死了。 如今得以接近他尺寸之地,唐青崖的手指最终颇为留恋地在他眉间轻轻地点了一下,低沉开口:“……小没良心的,你吓死我了。” 指尖传来鲜活的生命讯息,他又放心不下地摸了把苏锦的脉,察觉确实没有大碍,总算得了片刻安宁。 苏锦这一觉睡得稳当,难得没做噩梦。他睁开眼,保持着侧躺的姿势,正回忆着发生了什么,突然看见趴在桌边的唐青崖。 他皱着眉,睡得极不舒服,大约守了一夜,脸上病气仍在,原本清俊的五官泛起不健康的蜡黄。衣裳还是原来的,只是穿着却显得宽大许多。 苏锦小心翼翼地下床,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锥心之痛。他闷哼一声,原本风吹草动便要醒的唐青崖竟也未曾被惊动,想来如今内力尽失,行动都如普通人罢了。 他情不自禁去探唐青崖鼻息,感到那人还活蹦乱跳,顿时一颗七上八下、活像揣了十几只兔子日夜高速跳动的心脏终于平复了。 一声呜咽似乎终于惊动了浅眠的人,唐青崖眼睛半睁,也不知看清了没有,本能地抓住某人搭在自己鼻子底下的手,竟是笑了: “……阿锦,你醒了?” 失又复得,他握紧了唐青崖,几乎喜极而泣。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发糖前把阿锦搞得奄奄一息,达成。 ☆、第四十七章 苏锦醒来那天,距离约定的期限还有三日,南岭山中的药谷突然来了客人。那客人访问的姿态很不从容,是被顾霜迟五花大绑地拎到院中的。 据说顾霜迟巡视药田,刚呵护完他精心培育的灵芝草,一扭头看见此人鬼鬼祟祟地在瘴气林子附近,不知搞什么名堂。 顾霜迟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被那日围攻苏锦的几个人弄得十分衰弱,此刻见不得穿黑衣的,立刻不由分说地把人打晕绑了。 那人醒转过来时,申辩自己没有恶意,顾霜迟不信,琢磨将这倒霉催的闯入者一锅炖了当肥料。直到他百般辩解不得,唐青崖从他身上搜出一个木匣子和一封手书,展开看了内容,才得以松绑,二轮审问。 “在下真的没有恶意!乃是昆仑门人,受掌门雁南度所托,前来此间送珍贵药材,说是要给一位姓苏的少侠。” 匣子中日以继夜从西北雪山送到温暖南岭的,正是三朵晒干了的昆山雪莲。顾霜迟不敢耽误,验了真假,带走连同前几日苏锦带回的黑节草、血茯苓并另外七种仙草灵药,在药房一待就是许久,招待客人的活留给了刚能行动的苏锦。 可惜客人不怎么想被招待,他道:“苏少侠,掌门吩咐过了,一定要我亲自带到,这是他给您的密信,并有副本一份,请你务必收下。” 苏锦听不懂他说的详细,仍旧笑着应下:“多谢雁兄,也辛苦你了。” 昆仑弟子心有戚戚道:“苏少侠隐居的这个地方着实厉害,那位高人也很厉害……既然任务已经完成……实在不敢多待,先告辞了。” 他被顾霜迟一通折磨,此时已经犹如惊弓之鸟,忙不迭地跑了。 苏锦掂着那比寻常书信厚重不少的信封,疑虑重重地往回走。 唐青崖裹着一身灰衣,靠在门框,正冲他笑出了一朵花。苏锦同他隔着半个小院相望,此刻终于得了须臾的独处,仿佛上次相见隔了一辈子那样长久。 唐青崖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我看看是不是好多了。” 他依言过去,见那人倚门而立,十分没有正形,情不自禁带过唐青崖的腰。感觉他就剩一把骨头似的,苏锦眉心一道细小的纹路显出来,叹道:“你瘦了好多。” “每日吃素,还被那谁追着打,美其名曰要让我多得些锻炼的机会免得骨头生锈……”唐青崖絮叨了许久,想了想,决定慰问苏锦,贴近他,压低声音道,“你听得认真,难道好久不见了,都不想亲我一下吗?” 苏锦哑然,脸颊耳朵迅速飞红,羞得眼中水光潋滟。唐青崖尝到调戏他的甜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按住这人肩膀,凑到他唇边轻轻一吻。 他正要稍纵即逝地留点余地,苏锦却搂得更紧,反客为主地一吻缄口,身体力行地表达了他的思念成疾——只是这人对示好的方式太过晚熟,摸到一点门道,学又学不像,后来长久分别,现下慌乱得很,不知该从哪亲起,恨不能将青崖一口吞了。 他毫无章法,唐青崖被啃得一腔细水流长的温柔转瞬变为无语凝噎,自暴自弃地想,“……这人属狗的吗?” 此时刚过年节,苏锦虚岁二十一,细细算来,似乎真属狗。 他到底没告诉苏锦,在他被顾霜迟带回来时,一身的伤,握剑的惯用手险些被剑气反噬断了经脉,而内里真气更是混乱不堪。 步步生莲和凌霄诀你死我活地嗑了一场,最终两败俱伤地暂时偃旗息鼓,以至于他五脏六腑没一处是好的。期间苏锦的呼吸短暂地停了一会儿,有一瞬间都没摸到脉象,把顾霜迟吓得不轻。 而姜还是老的辣,顾霜迟发现他伤及根本,以凌霄诀纯阳的真气护住他丹田,缓慢地试探经脉,又试了诸多土法,才把他掐醒了片刻。而后似乎是那缕真气起了作用,唤醒了苏锦那老弱残兵似的心法,两边互相吞噬,最终凌霄诀勉强地占了上风…… 至此苏锦虽仍旧从里到外的遍体鳞伤,却总算脱离危险。而后他睡的那一觉里,顾霜迟灌下去的丹药终于后知后觉起了作用。 等到醒来之时已经没有大碍,皮肉伤需要小心换药,内伤也得好好调理一番。可他天生不懂什么叫“静养”,待到能跑能跳,显然觉得自己即将成仙,立刻开始忙进忙出,还有精力和唐青崖亲近一番,仿佛没伤过。 两人正当难舍难分,顾霜迟从药房里出来,见到这场景,几乎瞎了—— 苏锦坐在院中和白术一起分拣药材,唐青崖当了近一个月成天被呼来喝去的伤残人士,此时找回了当初颐指气使的乐趣,翘着腿躺在顾霜迟的“御座”上,几只小猫在他肚皮上窝得舒舒服服。 “这是你走时候那只白猫生的,一共五只呢,最亲我了。”唐青崖大言不惭地宣布,“以后这就是我儿子了,你得对他们好点。” 苏锦笑着说好,手中在把弄药材,而唐青崖半点都闲不下。南岭温暖,他在这边素来是不爱穿鞋袜的,此时赤着一双脚,趾头在苏锦腰眼轻描淡写地一点。 “哎,你跟我说说,那姓雁的是怎么回事?怎么对你这么好,是不是意图所指?出去一趟玩得野了,看人都比我好了对吧?” 苏锦摇头,诚恳道:“没有,他们都不如你。” 正要上前给伤患扎针的顾霜迟听了此间一通腻歪,觉得牙酸眼疼,胃里泛起一股奇异的恶心,一扭头,又钻回他的药室去了。 唐青崖到底气力不济,他在顾霜迟的护理下如今能走能笑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只是这清醒的时候终归太少,太阳还未落山,唐青崖便说困了,要去休息。 顾霜迟施针结束,他已经不省人事,唯有单薄胸口还在轻微起伏,证明此人依然吊着口气,没能两腿一蹬地见了阎王。 早就没力气说话了,还死撑着要和苏锦多待一会儿。顾霜迟暗想,他要是把这份坚持多放点在平时,又何至于此呢。 他从唐青崖屋内出来,见苏锦身上罩着一圈黄昏,听白术数落药材,眼睫低垂,却没了方才和唐青崖说话时的活泼样子。顾霜迟嗤笑一声,心道,“这小子竟然还会报喜不报忧了?装作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心思比谁都重。” 他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在苏锦旁边坐下,道:“你倒是很会折腾自己——《人间世》还残破不堪,你就敢练了,是吃了无数个熊心豹子胆?” 苏锦眨眨眼,道:“如今我试着运功,觉得好似不全是凌霄真气了?” 顾霜迟一副他已无药可救的表情,道:“两股真气一阴一阳、一正一邪,在你经脉中四散游走,现下相当于……嗯,两条河中间本有一座山,这座山突然塌了,于是两条河就淌在一处了。懂我意思么?” “也就是说,我所练的两门内家心法如今自成一派?” 顾霜迟皮笑肉不笑道:“长点儿心吧,差一点你就没命了。内功居然敢掺着练,你是不是也要当个三千里山河第一人?” 苏锦习惯了他的语气,颔首道:“此前并未有过这样的情况,所以……” 北风其凉_64 “那是你并未遇到强敌。”顾霜迟冷着一张脸道,“所以错觉自己天下无敌,和谢凌一模一样……迟早死在自己手上。” 苏锦听出他话中隐有迁怒之意,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师兄,现在还能如何?” 顾霜迟:“混都混在一起了,难道还能强行分开?所幸两种心法师出同门,混为一体之后还算因祸得福,不过你现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短时间内不要动手了——对了,那昆仑掌门给你寄了封信,不看看么?” 起先苏锦把这茬忘了,顾霜迟一提,他立刻想起,从怀中摸出厚厚的一叠,拆开来看。 这人大约在西域久了,汉字写得十分潦草,兼有错别字,苏锦看得略微吃力,总算晓得他说的什么意思后,再看向另一卷册子的眼神就有些复杂。 顾霜迟:“怎么了?” 苏锦:“他……他手书中写,这册子乃昆仑派的秘法《归元心经》,是昆仑祖师周以晟从……从师尊俞山川所著的……” 什么归元心经?俞山川是谁? 苏锦突然间失掉了平时的口齿伶俐,说话说得磕磕巴巴,顾霜迟性子急,一刻也忍不了,从他手中拿过了雁南度那封信自行阅读起来。 “苏锦贤弟:兄自临安一别,甚为想念。军务繁忙,只得托人将此物赠与你,未曾亲赴南岭。来日方长,终有再聚时。 “我昆仑祖师周以晟于一百五十三年前隐居昆仑山玉虚峰中,悟道数年,记下《归元心经》。此法隐含医理,于强身健体百利而无一害,当中载有天下毒首‘七夜奈何’之症状。贤弟所言挚友遇害,兄思及此,将《归元心经》摘抄副本,贤弟挚友修习之,不出数月,当大好无恙。 “周掌门遁入玉虚峰前,曾在中原北境一带追随一高人修行。此人名曰俞山川,祖师所言,乃是青城派记名弟子,四十岁之时出山入世。彼时北方战祸,俞山川流落于北境,收下四名弟子,一为本派掌门,其三不知名姓。俞山川临终耗费十年心血,将毕生所得撰入《人间世》之中。其人身死,四名弟子纷争顿起,先祖不忍同门相残,将其中一卷修身养性之法藏匿,远走昆仑。” 他后头又絮叨了许多,但毕竟周以晟的手书历经多年,语焉不详之处又不是一个两个。顾霜迟看完,觉得头有点疼。 和他们想的大相径庭,苏锦起先以为《步步生莲》就是《人间世》,而后得知著者为徐天罡,还是大内暗卫的初代首领。他翻查阳明的蛛丝马迹,又觉得《凌霄诀》既然与《步步生莲》有某种互相包含弥补之意,那陈怀悯遇到的高人应该才是《人间世》那位神秘莫测的始创人了…… 现在冒出个周以晟,他的师尊就是撰写《人间世》的俞山川么?那他和陈怀悯应当是师兄弟? 那四名弟子为何而有了纷争,在俞山川身后迅速地掐了架? 谁又挑起祸端?周以晟怎么只带着一卷就跑? 余下几卷里倘若真有凌霄诀与步步生莲,缺了的一册又是什么? 苏锦一个头两个大,仿佛自己看不懂汉字了! 顾霜迟和他不约而同地沉默,良久后,顾霜迟试探着清了清嗓子,道:“……俞山川这人,我在哪听过。” 苏锦难得给他甩脸色,无声地表示“废话少说”。 顾霜迟缓慢道:“……可是记不得了。” 苏锦差点想提剑砍人。 顾霜迟移开视线:“你白我做什么?记不得就是记不得。不过真如其中所说,这本《归元心经》不就是最正统的《人间世》传承吗?” 苏锦将他与雁南度说过的浓缩成三言两语,对顾霜迟言明来龙去脉。那人好似全不理解他为何能如此宽容地与旁人分享本门秘法,却又想雁南度投桃报李,可见也是个傻了吧唧的愣头青,于是三缄其口,幽幽地叹气。 苏锦:“既是传承,想必和《凌霄诀》有某种相似之处……何况这本心经对青崖养伤有好处。” 提到养伤二字,顾霜迟仿佛突然被雷劈了一般从凳子上跳起来,苏锦疑惑地望向他,却听他说道:“差点忘了给那白眼狼的解药!” 然后便风驰电掣地跑了。 苏锦:“……” 他望了望天边,一缕金光行将衰败,用力地挣扎照亮了大半个苍穹。东边儿天空还是清澈的蓝,西边儿已经升起了一颗星辰。 苏锦站起来,将那重逾千钧的《归元心经》收好,在院中立了半晌,最终目光四散,落在了唐青崖休息的那间小屋的木门上。顾霜迟一门心思在那解药上,此时没兴趣理他,苏锦垂眸不语,思虑许久,轻快地飘了进去。 床帏间隆起一个小山包似的,唐青崖面朝墙壁,侧卧时腿脚蜷缩,仿佛他非常冷。他眉头紧蹙,额角都是冷汗,睡得极不安生。 苏锦不自禁地伸手替他擦去那汗,他手间温暖,触到冰冷的额角时好似一个热源。唐青崖稍微松快些,眉间的“川”字也展平了。 他突然发现了新的相处方式一般,苏锦挪到门边,在“回自己房中钻研归元心经”和“在院里趁天还没全黑练一套剑法”中徘徊许久,最终把门反锁了,走回唐青崖床边,轻手轻脚地脱了鞋和外衫。 他带着点不明所以的忐忑,掀开一个被角,借着一点微光看到里面的人。穿着素白中衣,肩胛的轮廓都隐约可见,苏锦眨了眨眼,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但他到底没放肆,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里,靠上唐青崖的后背,伸出手,揽过他的腰,让他整个儿贴在自己胸口。 那人细微地颤抖着,苏锦笨拙地亲了亲他的鬓角。 最后一丝天光也隐去了,房中重归于黑暗。苏锦看不见他的五官,可呼吸声分明平缓了,他听着唐青崖的声息,心怦怦跳,不知为何无比的紧张。 怀中拥着的人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刚巧枕在了他的肩窝。胸膛相抵,他感觉自己和唐青崖的心以一个近乎相同的频率一起鲜活地跳动——“活着”是个多么美的词。 而苏锦终是在这紧张中睡着了,视野中一片黑色,与此前的压抑大相径庭,漫长而静谧,仿佛回到了未开蒙的混沌时代。 ☆、第四十八章 翌日,唐青崖房间那扇门宣告寿终正寝。 “你睡就睡吧,没事反锁什么门啊!” 唐青崖抱怨了一句,言辞间对苏锦偷偷摸到自己床上的行径视而不见,反而因为顾霜迟大清早踹门颇为不满。 苏锦默默地把头扭到一边,十分正人君子地不去看唐青崖换衣服的样子,余光瞟过窗外一头黑气的顾霜迟,这才后悔自己是不是做了件略不厚道的事。 七夜奈何本是错过时间就再无回转可能,索性红竹搞出来的东西效力虽十分相近,仍旧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她以所谓解药压制了残毒,才给唐青崖留下到南岭的时间,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 顾霜迟平时不靠谱,端着一副“你走远点去死”的倨傲样子,实则对此毒十分上心。他似乎有种特别的执拗,愈挫愈勇。而他又实在是个精通百家的奇才,对于巫毒的涉猎比程九歌不知高出多少档次。 南岭冬天温暖,唐青崖在此被他养宠物似的养了一个多月,竟然奇迹般地拖到了现在,还能思绪正常地说话做事,俨然像个“正常人”。 可饶是正常人,中了七夜奈何也要尽快拔除。若无法祛除,以后重塑经脉,打通各处关节时免不了受苦。 唐青崖出房门时,看见顾霜迟端坐在院中托腮凝思。 他不开口时显得格外俊美,此时晨光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尽管不复年少,却依旧让人不禁心向往之了片刻这人二十来岁正青春的时候会是如何。 可惜美人不仅快迟暮了,脾气还不大好。见了唐青崖大尾巴狼似的出来往旁边一坐,顾霜迟朝他抬了抬下巴:“喝了。” 他此前不管给什么,唐青崖照喝不误,丝毫不担心此人记仇,会在汤药中下毒。可这天他却破天荒地问道:“这是什么?……哦,我问原料,前辈,昨天看见你摆弄的那些虫子了,恶心得很,不太想喝百虫汤。” 顾霜迟:“你放心,就算你想尝我还舍不得呢。这是十种仙草对症下药,又以近百种草药辅佐,味道虽然不太好,但其中许多草药难得一见——回去让你师妹把那方子烧了,七夜奈何的解药世间就此一碗,多的没了,本来应该制成药丸保存,可我再不想沾这毒第二次,你赶紧喝了吧。” 唐青崖闻了下味道,立刻捏住了鼻子——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何苏锦这么怕苦,此药味道很是复杂,与那“三月不知肉味”的效果异曲同工。 顾霜迟皱了下眉:“你这什么表情?” 唐青崖端起来,瓮声瓮气道:“十全大补汤……若我服了此药不幸出师未捷身先死,告知我家小娘子,蜀中有一六旬老父,不过不用管他,爱死不死,只是下有五个还在喝奶的小崽子……要他多照顾……咳咳!” 最后的音节却是苏锦似笑非笑地在他后颈一掐,这人仿佛镇宅用的佛像,甫一出现即刻阻断了唐青崖还在埋怨的话。 苏锦道:“你这样说令尊……就不怕我告黑状吗?” 唐青崖没料到此人来这一出,复杂地望了他一眼,二话不说,皱着眉一饮而尽。 他咽下最后一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顾霜迟朝苏锦使了个眼色,这人立刻握住唐青崖一只手的脉门,一股真气徐徐探入。 唐青崖不知他要做什么,本能地挣扎片刻,突然觉得被他握住手的那半边身子整个儿麻掉,没了知觉。顾霜迟地几根针扎在他身上,唐青崖眼前一黑,觉得淤积已久的内里仿佛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北风其凉_65 他来不及细想,先呛出了一大口淤血。 苏锦眉头一皱刚要说话,顾霜迟急忙道:“不要分心!” 像是被冻结了的四肢百骸突然陷入滚滚热浪中,唐青崖昏迷中难耐地握紧了手指,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迅速地汗湿了衣服,从背后渗出深色的印记来。他嘴唇微张,喘不过气一般呼吸急促。 苏锦手下有些发抖,他强迫自己闭眼不去看唐青崖,专心致志地顺着那缕真气在他经脉内探寻,把凝滞的地方全都打通。 这滋味不会太好受,何况唐青崖当了几十天的半个废人,五脏六腑只剩下基本功能还在,余下多年习武的资本几乎一夕尽毁。 同样的痛苦苏锦体会过,在江陵城被程九歌翻来覆去扎针喂药的那几天,不过他想,青崖应该更苦……他的那次,纯属自作自受。 这念头扰了苏锦片刻,他手中松了一点,真气立时有些乱走的迹象。顾霜迟的声音如雷贯耳地劈进天灵盖:“苏锦!关心则乱,他能不能保住一身修为都看你!” 突然被扯进了洪荒之中,四周凉薄,寸草不生。 其余的声音都远了,只听得到风。 他置身于一个安静的与世隔绝的荒原,尝试着将凌霄真气与步步生莲强行分开,未果后痛苦不堪,却任由它钻出了躯体。 苏锦紧蹙的眉缓慢展开,他掌心准确无误地贴在唐青崖不停发抖的身上。银针封住了他周身大穴,吊住了一条命。 过去三个时辰,唐青崖被七夜奈何堵塞淤积的经脉终于一点一点再次打通。他痛得没了知觉,干净利落地晕了过去,免去被顾霜迟继续扎针的难耐。苏锦把人搂在怀里,手足无措地抬头望向顾霜迟。 对方脸上带了点淡漠的赞赏:“挺不错的,小子,若不是这人与你关系匪浅……你该做得更好才对。” 苏锦没理会他难得的表扬,道:“他应当没事了吧……师兄,他竟然还没?” 顾霜迟:“他到达南岭当天,我施针之时发现这小子的内功奇怪得很,想来应该是唐门心法的原因,竟然没完全被化去,反倒龟缩在残毒之后。于是想了个法子,帮他把修为存下了四成,和以前相比固然是差了太多,但已是十分的侥幸了。” 苏锦没料到这一出,眼角一酸,听顾霜迟又道:“起先不曾告诉他,是怕我诊断有误,给了人期待,最后若不成,岂不是当头棒喝?何况这法子太冒险了,稍有差池就前功尽弃。现在他经脉已通,免去重塑之苦,只是少不得又要多调养一阵。” “……多谢。”他终于开口,声音却嘶哑极了。 顾霜迟摆摆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这道理我以前不放在心上,如今年纪大了,倒觉得……前人说的并不都是空话。” 他说完,起身收走了那个空碗。 七夜奈何仿佛一场有惊无险的风波,最终留在了即将过去的冬日。 苏锦抱着唐青崖,大喜大悲得太过,此时有些筋疲力尽了。他垂下眼皮,轻轻在那人苍白皲裂的唇上一吻。 苏锦将唐青崖抱回屋内,轻手轻脚地放在榻上。这人看着好歹正当盛年,可却只剩一把骨头似的,轻得吓人,平时见他上蹿下跳不放在心上,入手才觉得心疼。 他想起那本《归元心经》,正要离开去拿过来,方才抽身,唐青崖反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苏锦心下一颤,以为他醒了,埋头去看时,那人分明还闭着眼,神志不清的模样,仿佛被梦魇住了,喃喃地说着胡话。 “师兄……饶了我……痛……” 苏锦在榻边坐下,想起他说“打得皮开肉绽,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地”,忽然有些心疼。于是不知所措地拉过被子,将唐青崖裹得严严实实,又反握住他的手,拇指抚蹭他脸颊,无声地安慰。 这安慰起了些作用,唐青崖此时筋骨没一处舒坦,缩成一团翻了个身,又是几声呻|吟。他似乎感觉到旁边坐着个人,顿时安静多了。 苏锦心道,“莫非他自小就是这样,在旁人面前装得自己什么事都没有,时间久了集成心病……” 他想了想,那《归元心经》不急于一时,便躺到了唐青崖身边,把他拢进怀里,不管对方能不能听到,兀自说道:“知道你痛,不用装了……在我面前,有什么要紧的呢?睡醒了就没事了……有我在。” 这话又颠来倒去地说了好几遍,唐青崖许是听不清内容,却没来由安心,抓紧他的手松了松。苏锦睡不着,只沉默地陪他,感觉他呼吸稳了,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来。 他偶尔会忽略唐青崖大他好几岁的事实,觉得这人的心智有时成熟,又有时非常幼稚。但唐青崖大多数时候是靠谱的,好似所有突发状况都动摇不了他,难得显出脆弱——渝州城中是一次,而此时他意识模糊,这一点依赖便难能可贵,让苏锦有了某种奇妙的“被依靠”的满足。 他把这点满足掰开了揉碎了,舍不得一口吞下,含在嘴里恋恋不舍地品。 时间一长,反倒品出一丝心酸来。 唐青崖在半夜醒来。他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翻来覆去地被迫回忆了一下乏善可陈的生平,二十六年的前半段无忧无虑,后半段无牵无挂,听着似乎放浪不羁,但如今觉得天地之大,却身陷囹圄。 他睁开眼,夜色浓重地在房内铺陈开来,背后平白无故多了个热源。 唐青崖悄悄地翻身,对上一双疲倦却仍旧很清醒的眼睛。他吓了一跳,那双眼的主人把他搂紧了,喟叹一般说道:“梦到什么了,一直在嘀咕。” 唐青崖顿了顿,舌头打了个结,道:“我……我说梦话了?” 苏锦笑了,道:“起先喊师兄,说痛得很。后来乖了,好一阵儿不吭声,我以为你睡得好,结果又喊起了娘。” 他从那句“乖了”里觉出某种不一般的情绪,皱着眉,似乎很不能想象自己哭爹喊娘的模样,遂老实道:“自母亲过世之后,我第一次梦见她。” 苏锦没吭声,下巴抵在他肩窝,没事人似的和他挨在一起。 唐青崖揪住他一缕长发,在指间绕了绕,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道:“方才……梦见我还小的时候,成天不务正业。我娘拿着千字文给我背,数来数去,自‘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之后我就不愿念书了,缠着她要听故事。她便给我讲那块玉,还有父亲年轻时的英雄事迹……小孩儿么,都是喜欢听这些的。” 苏锦任由他玩自己的头发:“嗯,后来呢?” “后来……我被公孙先生抓去攻玉堂学机关术,颇有天分,给她做过一些好玩的木头小鸟和小兔子之类的,按下机括自己会跳,她高兴得很,还拿给我父亲看……”唐青崖的声音低了些,“我以为她会一直看着我有出息,哪知后来生了重病,我还不能陪在她身边尽孝。她教过我,若是真心所求,切勿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刚才梦里见她,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觉得很没用。” 他突然想起来,道:“你最初遇见我,说你姓杨来着?” 唐青崖一颔首:“我母亲姓杨,她喜欢唤我阿青,所以并没有骗你。” 接着他状似发现在苏锦这么个无父无母的小倒霉面前说家人有点不妥,从善如流地闭了嘴,一心一意地绕指尖那缕黑发。 唐青崖玩苏锦头发玩出了乐趣,索性揪到身前,他这些日子为着起卧方便,很不在意仪容,此时那束在脑后的发丝几乎散了,颇为不雅。 两人的黑发凌乱地缠在一处,唐青崖看着却是笑了。 苏锦好奇道:“你笑什么?” 笑原来我们重逢也已过了将近一年,彼时两厢试探,危机四伏,却莫名其妙地信任了一个陌生人;笑缘分终归天定,兜兜转转还是遇见了你了。 笑是因为……幸运,多少年的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终究寻觅到归处。 唐青崖摇摇头,复又捏住苏锦的下巴,认真地望进了他的眼中,如愿以偿从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他凑拢了些,说话只剩下气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封住了苏锦所有的气息,唐青崖仿佛突然有了力气,整个人一翻身,跨坐到他身上。他伸手解下自己拢成一束的长发,道:“小苏锦,我想了好几次了,之前太忙了一直没机会……不过此间穷山恶水的,成亲也不太方便。你既是我的人了,那便别在乎那些虚礼,索性大事化小,咱们先洞房吧!” 在某方面分外迟钝的苏锦奇迹般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慌忙地伸出一只手抵住他胸膛:“不、不行!你才刚解了毒,身上经脉还需时间调理,怎么能乱来……” 他话说得义正言辞,抵抗却云淡风轻。 唐青崖一笑,看出此人但逢花前月下,意志力就格外薄弱,于是覆上了他撑在自己胸口的手,引到唇边,含了进去。 唐青崖还有些低烧,口中热得很,甫一被他唇舌舔上手指,苏锦险些就溃不成军了。他的理智还有最后一点老弱残兵坚守着,连忙撤出来,刚要说话,大约唐青崖发现他又想反抗,径直俯下身,把他还没说出口的句子堵了个结结实实。 苏锦只觉彻底没法了,他半睁着眼,感觉身上压着一个人的重量却也不太难受,不自禁地伸手抚蹭唐青崖腰侧,有一股快意自丹田升起,却不知如何发泄。 他越发的力道大了,唐青崖被他揉得有些不快,捏着苏锦的脸,凑到他耳边吹了口气:“待会儿就舒服了,别急,你先喊我声哥……” 正要哄骗着占了他便宜,唐青崖却突然感觉哪个穴位被人点了,一阵浓重的困意袭来,还没反应过,整个人腰身一软。 苏锦揉了揉被他吹得发痒的耳朵,头疼无比地把手指从他睡穴上移开。 这人给点阳光就灿烂,身子还没好全就要胡闹。 苏锦把他重新挪到被窝中,四角掖得紧了,从耳朵尖到脖子地红透了,几乎冒出热气来。他坐在床上,暧昧不清的气息尚未散去,未经人事的年轻身体到底因为刚才的一通胡闹有了变化。 苏锦突然掀开被子下床,飞也似的跑出去。 院中夜色清凉如水,他坐在石凳上,半晌后把脚一起放了上来,缩成一个团。 然后陷入了后知后觉的悔不当初中。 北风其凉_66 ☆、第四十九章 又是一个美好清晨,顾霜迟伸个懒腰,听到自己的骨头拧巴了一声,感叹了句的确年纪大了,不再是以前那般在会稽山上蹦跶三天三夜都不会累的时候。 他在屋中洗了头发,披着湿漉漉的,就要去院里走两步。 甫一迈出屋门,顾霜迟惊了片刻—— 苏锦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盘在石凳上,表情无限的扭曲。他仿佛呆了一夜,额发惹了露水,而仔细一看,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总不会是爬起来练武。 顾霜迟的好奇心冒了个尖就压不下去了,他故作正经地往苏锦对面石凳上一坐,刚要问他怎么回事,一瞥之下突然看见这人衣襟处搭着一条发带。 苏锦和阳明洞天的所有人一样,有着某种执着的艰苦朴素精神,衣着整洁干净即可,中衣破了补丁也能继续穿下去,平日用以束发的带子更加简洁,样式也没那么多花,可眼下这条发带不仅是十分纯正的天青色,上面还隐约有银线绣出的云纹——他用脚趾头都知道这是谁的所有物。 顾霜迟牙疼了片刻,顿时看穿了什么似的,开口道:“昨天唐青崖又跟你作死?” 他所言的“作死”其实非常含蓄了,总不能旁人床笫间的私事拿出来开玩笑。可这发带实在太暧昧,于是顾霜迟折了个中,委婉地问出来。 苏锦如梦初醒,条件反射地摇头:“没有,他……他睡了。” 千回百转,还不如不解释,顾霜迟一挑眉,露出个非常理解的笑,大发慈悲地伸手拍了拍苏锦的肩:“好好儿的。” 苏锦:“?” 他满脸无辜加疑惑,顾霜迟皱了皱眉,心想这可不是被打趣该有的表情,肃然地收手咳了一声,马后炮道:“不过现在他毒刚解了,体虚,你们晚上折腾轻一点为上,最好先停几天,万一伤到哪里……” 苏锦再不谙世事也懂了他言下之意,慌忙跳起来,活像踩了个炮仗似的道:“不不不,师兄,我……不是——我没折腾他!” 万变不离其宗地解释清楚,苏锦先大红脸了。 顾霜迟看他表情仿佛还带着某种遗憾,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接着装作没事人似的踱步去了。苏锦在原地站成一根顶天立地的木桩,仔细回味了刚才两个人气氛诡异的对话,觉得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他懊恼地蹲在院中,揪了把自己的头发。 这日唐青崖睡醒,觉得顾霜迟看自己的目光仿佛突然间变了种情绪,老带着若有似无的打量,看得人怪不舒服的。 但他到底没多想,一心纠结前一夜被苏锦点了睡穴的事,方才醒转,立刻气势汹汹地朝苏锦杀过去:“你说了不算计我的,我看你翅膀硬了……” 苏锦自知理亏,不闪不避地任他□□,间或拣点他爱听的说道:“我错了,以后不会……我都是为你好么,这个也不急在一时……啊!青崖,你轻点打,回头自己手疼!” 他说完这句,两个人都愣了。 唐青崖皱眉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我没用力啊。” 苏锦肩上被他拍了一掌的地方隐隐作痛,这才道:“你……你功力恢复了五六成,刚才又气急了,肯定用了力的。” 唐青崖:“……” 只手足无措了须臾,他突然又是一掌拍向苏锦。这次使了十成的力,被苏锦轻描淡写地化解过,唐青崖颤抖道:“顾霜迟真有办法让我功力回来?” 苏锦道:“根本就没有彻底被化去。”他遂将前一天顾霜迟所言解释了一遍,只是他到底也转述为主,一些地方说得不清不楚,可好在唐青崖一点就透,不可思议地轻微运功,感觉内里生机勃勃。 他以为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十分满足,却不想额外枯木回春,一时连话都说不出。 苏锦拿出《归元心经》给他推过去:“这卷心法是昆仑秘术,也是《人间世》最正统的一部分传承。雁南度说,可以强身健体,又是纯阳的功夫,和凌霄诀颇为相似,应该可助你修行,试一试?” 唐青崖速度极快地翻过那篇章,语无伦次道:“当真……当真都能回来?” 苏锦笑了笑,将他一缕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去,温柔道:“一定能的,我不是许过愿么,要你的烦心事都消失不见。” 唐青崖原本还剩下的那点郁结立时春风化雨般没了踪影,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刚要说些什么,顾霜迟面色不善地从一间房屋内探出头来: “苏锦,你过来一下。” 没来得及说的情话变作一个不耐烦的白眼,苏锦见他这样,无奈地又捏了把唐青崖的脸,留下句“多吃点饭”便匆匆过去。唐青崖待在原地,无聊了一会儿,头一回没有理在他脚边蹭着撒娇的小奶猫,翻开了《归元心经》。 苏锦那边进了顾霜迟的小型藏书阁,此间多是他自己的著作,也有四处搜罗的各类药典与秘籍,几乎就是一个读书人为之倾倒的世界。 此时顾霜迟坐在其中,见苏锦进来,扔给他一本手掌大的小册子,简明扼要道:“拿去看,好好学,别丢脸。” 苏锦不明所以,径直打开。那小册子只有寥寥十几页,当中绘着生动的插画,旁边附有文字,乍一看仿佛小孩子看的话本。 而苏锦刚看清其中一页的图,立刻涨红了脸,“啪”地一声合上那册子:“顾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顾霜迟表情动作无一不正经道:“这是我年轻时路过一处烟花场顺手拿的,画儿挺清晰,注解也详细,适合你。总要有这一步的,不必谢我。对了,你得躲着点唐青崖看,不然被他发现可能会在我这儿放一把火。” 他严肃得仿佛不是在说些奇怪的话,反倒像交代旁的事。 苏锦看了他好几眼,接着含糊地应了句,把那小册子往怀里一揣,接着若无其事地往外走了。顾霜迟刮目相看,心道这小子还挺镇定,下一刻便径直崩塌了—— 苏锦同手同脚地往外走了一步,被门槛绊得摔了个狗啃泥。 后来也不知他如何给唐青崖解释那脸上的擦伤的,两人自唐青崖好了之后理所当然地住到了一起。南岭回春,不过二月二龙抬头,早晚的寒冷都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春风拂面,山顶上雪化了,溪流叮咚地淌过药田。 唐青崖一心一意地练起《归元心经》,暂且忘记了他那日洞房未遂,而后废寝忘食想着恢复一身修为,于是放过了苏锦,只夜夜缩在一处聊天,谈得累了便直接睡了。苏锦白日练剑,帮着顾霜迟料理药田,认了不少草药。 是日,春雨润物细无声地下了一整天,临近黄昏终于收势。白术等几个小药童慌忙趁着有阳光,将受潮的药草晾晒一番。 顾霜迟手持茶盏,躺在他的藤椅上,望着苏锦练剑。 他练剑时气势与平时完全不同,温温柔柔、好似永远没脾气的青年一握住那凌霄剑,整个人便立刻锐利起来。他就像一柄剑,单薄却坚韧,观之心惊胆寒,只觉不到万不得已,不肯与他相杀。 凌霄九式在他手上别有一番威力,他的姿势潇洒不羁,同谢凌当年又不一样。顾霜迟陷入了须臾的回忆,回过神时苏锦刚好练到最后一式。 这一式语焉不详,他始终不能堪破。顾霜迟此前不曾见过,如今看到他剑下迟疑,知道定有困惑,却从不开口,有些心累。他站起来,喊了声苏锦,对方立刻停下。 顾霜迟道:“雪后初晴,本应又回寸辉,但剑式已变了,刻意追求轮回反倒备受掣肘。你看好了——” 最后话音落下,他桌上一直当摆设的长剑“不易”忽然出鞘,跃到手间。 苏锦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向顾霜迟。 九式剑法以天地为基,以海潮为灵,幻化出了雨雪风霜,包含了日月星辰。其中不经意间被藏着的一点差别,苏锦如今终于明白。 不在万物,而是在人。 没有“人”在,都是死气沉沉的变化,而有了“人”,仿佛突然从天地间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整个剑立刻活了过来,不再一板一眼,而是灵动跳脱,暗含诸多情绪,仿佛一个悠长的故事总算找到了其中的主角。 他的剑一板一眼其中都是对谢凌剑法的完美复制,倒也并非全无自身风骨,可始终差着一口气……如今总算明朗。 这是顾霜迟的剑,不易乎世,不成乎名。 苏锦没见过他出手,如今得见,发现这人的造诣远在自己之上,他像是默默地演练过无数次,他身而为无双名士,却因南岭独居变得孤僻古怪,平素收拾人时处处杀招,可剑法竟然不含一点杀伐之意,自成一派的前朝风流气度。 他见过谢凌杀气重重的剑,庄白英君子如风的剑,还从未见过这样演练剑式行云流水的风格,好看得几乎忘却一场厮杀。 千堆雪后……是初晴么? 顾霜迟的剑蓦然回转,他像是亏欠了一个圆满。苏锦睁大了眼,剑谱上的招式好似和眼前的全然不同,而顾霜迟的身法才更加契合—— 剑身水波纹路流转,仿佛带起了雨雪。天边夕阳,拉长了影子,分明是结束的姿态,但带了点意犹未尽,立刻变得绵长悠远。 北风其凉…… 北风其凉_67 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并非他想的宁为玉碎。这一式剑法又是轻狂又是内敛,不复剑谱的条条框框,乍看仿佛在自然面前败下阵来,天圆地方,精神能跳出三界,肉身不能成圣……却以剑为灵介,融入每一寸山河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凌霄”。 苏锦抹了把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师父所写,‘北风其凉’,因他那时已发现了步步生莲中的破绽,内心无比悲哀,觉得被欺骗了。”顾霜迟收了剑,道,“本来凌霄剑法初露锋芒之时只有八式,收归于‘千堆雪’。后来他深感绝望,重又加进一式,是要玉石俱焚的。” 苏锦听得认真,连顾霜迟何时对谢凌改了称呼都未曾察觉。 “而后我感觉不对,劝他何必自寻烦恼。可惜那时他已经听不进去,非要找出步步生莲的解法,将自己彻底地困住。我离开会稽之时年纪还小,独处南岭多年,终于发现那句话的深意,故而大逆不道地改了他想要自裁的心思。 “但不曾想过,凌霄九式竟然真能传下来。这下见了你,才发现谢凌嘴上说瞧不起阳明的凌霄诀,实则却把它融进了剑法中,和阳明剑法如出一辙的‘因人而异’。你心性坚韧,深谙沉潜之道,却爱钻牛角尖,若是真练了他那一式‘北风其凉’,恐怕最后难免同他一样陷进去,把自己作死。 “如今我将最后一式教给你,也算有了个传承,选择权当然在你,如何练也是你自己的事——听好了苏锦,我的最后一式,叫做‘与子同归’,讲的是阅尽千帆、踏破万里,纵使北风烈烈,吾道一以贯之。” 苏锦浑身颤抖,他握住手边的凌霄剑,再抬起头时眼圈通红,声音哑然道:“师兄……红尘难断,当如何?” 顾霜迟道:“斩不断红尘,那便牵挂着吧。” 见苏锦仍旧有所顾虑,他又道:“我且问你,你如今不过二十一岁,尚是年轻,当真想好了……以后要与他一起吗?” 他不问苏锦怕不怕贪嗔痴恋坏了修行,毕竟不是苦行僧,为何非要苛责,把自己变成一块任何时候都无悲无喜的石头? 六根不净固然于更进一步有碍,可为人者,又怎能真的与山川草木一样宠辱不惊呢? 只是择友尚且要三思而后行,遑论相守之人? 苏锦思虑的时间很久,他轻声开口,仿佛在诉说旁人的事: “我幼时便遇到了他,而后阔别十二载,从未想过还能再见。他的名字我念了许多年,后来见到他真容,阳光灼目,我却仍旧一眼看到了他。从那以后,其他的姹紫嫣红也好,三千弱水也罢,在我眼里都是虚妄,都不如他。我……遇见他以后,旁人的美丑,好似都没有关系了。” 顾霜迟大笑,他眼角已有细纹,终是露出了一点真心出来,血淋淋地给苏锦看:“你也是痴人。” 苏锦道:“惭愧,师父所言的以身为刃,以心为剑,我怕是没法做到了……心中有了牵挂,每次想着的都是活下去,而并非以命相搏。” 他的剑道与谢凌不同,顾霜迟还剑入鞘,道:“你以为呢?其实也殊途同归。” 人到最后都成了一抔黄土,虽有醒掌天下事,醉卧美人膝的快意,到了命途尽头也不能带走丝毫。而活着若没有一点值得的追求,还不如朝生暮死。 剑道二字玄之又玄,归根结底,不过世路艰难,生而为人到底要有活着的期待。修身治国平天下是大道,除尽天下恶是大道,愿得一人心的红尘相守,难道就不是了吗? 只怕后者还要走得更坎坷罢! 作者有话要说:  学习使人进步【摊手 ☆、第五十章 这夜苏锦彻底失眠了,他心中翻来覆去地咀嚼着那式剑招,和顾霜迟的话。不一会儿又没头没脑地跳到小册子鲜活的图画上,好不尴尬。 苏锦翻了个身,搂过唐青崖,那人也没睡,见状不再压抑呼吸声,径直开口道:“阿锦,《归元心经》你是怎么得来的?” “雁南度送我的,你不是知道了吗?” 唐青崖无言以对:“我的意思是,好比旁人家中的镇宅之物,怎么能轻易给你呢?” 过了好一会儿,苏锦才闷声道:“……昆仑祖师周以晟,怕是和我派先掌门陈怀悯师出同门。这点疑虑之前便在,我告知了雁南度,他说果真如此的话,我们两派应当永世修好,所以才觉得没什么吧。” 唐青崖道:“既然你们两派的功夫都是《人间世》的传承,又同属纯阳之功,‘步步生莲’却剑走偏锋是生灭之道……同一本书中,当真会有完全相反的记载吗?” “因为被徐天罡篡改过。”苏锦低声道,“出于何种目的不得而知,之前被七星阵围攻那一遭,我险险地因祸得福了。这三本的确师出同源,只是还差着一口气,我猜既然要阴阳平衡,最后的残缺怕是纯阴的功夫了。” 唐青崖垂眸,想了想,道:“天下至阴之功……你猜我想到什么?当年魔教的秘术,传说以人血巩固自身境界,邪之又邪。” 有什么记忆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没抓住。苏锦思虑过重,此刻好不容易有些困了,含糊地回应了一句,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他们最近夜夜宿在一起,苏锦对他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占有欲,平时言听计从的尚且看不出来,夜间黑暗,仿佛能放大心中最隐秘的欲望。苏锦但凡睡在一处时,便会想方设法地接触着唐青崖,最后愈演愈烈,每天不抱着睡不着了。 唐青崖对此颇有微词,他本是想趁乱把苏锦睡了的,结果这发展下来,倒像是苏锦对他有企图一般,看着觉得不成体统。 此时苏锦困得耷下眼皮,唐青崖经过方才那一出思绪飞快,突然清醒不少。 他翻了个身,同苏锦面对面,伸手在他唇角戳了一下:“阿锦,困了吗?我突然睡不着了,想同你说话。” 苏锦微蹙着眉,略有点不耐烦,但他仍旧睁了眼,认真地看向唐青崖。 对方的目光飞快地躲闪了一下,道:“我今日听到你与顾霜迟谈天,又想起之前无端说过的,你们阳明练剑修道……” 苏锦打断他,纠正道:“我们不修道,修天地万物而已。” 唐青崖笑了一声:“我不懂这些虚的东西,只知道他说的一句话十分在理——你们阳明习得的,向来都是干干净净的功夫,你师父……会容忍你跟一个男人搅在一起吗?于修道,是要阴阳调和;于伦常,也是男女……” “师父已经不在,没人管得着我。至于其他人。”苏锦伸手捂住他的嘴,一双眼在夜色中显得十分明亮,“不怕他们戳脊梁骨,我喜欢你。” 他最后四个字落下,唐青崖只觉被砸得一阵头晕眼花,仍旧意志坚定地捡回了理智,他的忧心忡忡还没说出来,苏锦竟然削学他上次那样先下手为强——堵住了这人的嘴。 他来不及配合,感觉苏锦这天像是打开了某个结界,有点发疯。平素只是奶狗一般舔舔亲亲的,今天却下了嘴,不依不饶地在他下巴和脖子上留牙印。 唐青崖没来由地想,“噫……小狗儿长大了,咬着还有点疼。” 不似吻的啃咬顺着脖颈线条一路往下,不知不觉被苏锦完全掌握了主动。他的手自下腹探入中衣内,顺着腰线不断摩挲,唇舌之上也愈发动情,甚至不太能自控地顺着他锁骨轻轻吮出一个红痕。 唐青崖“嘶”了一声,揽过他的脖子。 “阿锦?”他仍旧记得那点不可不说的话,为了苏锦,也给自己一个慰藉,“阿锦,你可想好了……此事终究为世人不容,即便不拘小节,也……我与你现在还未走到覆水难收的时候,你要后悔了,我不逼你。” 埋在胸口听他心跳的脑袋突然停了,苏锦直起身来,手臂撑在唐青崖脑袋两侧,居高临下地望他,眼中含着一丝悲哀。 他中衣散乱,露出胸口大病初愈一片不健康的如玉苍白,锁骨分明,三千烦恼丝铺陈开来,黑白分明,惹人情动。而苏锦轻轻地拈起他一缕头发。 “不。”苏锦执拗道:“非要覆水难收才好,这样你……你一辈子都摆不脱我了!” 唐青崖不合时宜地笑了,他的拇指拂过苏锦嘴唇:“你还小呢,想得这么长远,我何时不答应与你一辈子了,不要担心。” “青崖。”苏锦很是低沉地喊了他一声。 他的笑容突然凝固了,预感苏锦接下来会说什么话。 “师兄对我说……红尘难断,那就牵挂着。青崖,你已经把我困在红尘中了,怎么可以弃我于不顾?” 苏锦的手坚定地顺着他的脊骨往下,说的话愈发窝心。 “……在宣城得了黑节草和血茯苓之后,我日夜兼程地回来,担惊受怕,唯恐再也见不到你。那些日子我无数次梦见你不在了,后来怕得每天夜里都不敢睡觉。” 吻住他的肩头,虎牙轻轻地嵌进皮肉,手上动作不停,感觉到唐青崖在战栗。 他突然和苏锦有些心灵相通,刚要开口说话,对上那人眼角一闪而过的亮光,竟哑口无言。 “被那伙人截住退无可退的时候,我突然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那时我想,其实你或许已经不在了呢,那如果死了就能见你,死亡也没什么好怕的……在昏迷之时,我见到你的样子,又记起三十日约定未到,我不敢。” ……不敢梦,不敢死。 想见又不敢见,害怕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唐青崖不由自主地屈起一条腿,抱过他的背,一个安慰的姿势,顾不得这和自己先前所想不太一样。记忆中还以为是个少年的身躯单薄却结实,后背一道伤口凶险的很,又有许多小伤疤,凹凸不平,全是他成长的证明。 北风其凉_68 唐青崖轻声开口:“阿锦,我……不过是个普通人,肉体凡胎与旁人无异,你何以珍惜、爱重至此?” 那人一直不说话,动作又轻柔又坚定地把自己推进他身体里,惹得身下的人一声闷哼,指甲重新撕开他背上新愈的伤疤,然而这痛楚甘之如饴。苏锦停下调整呼吸,眼见唐青崖微闭着眼,复又俯身亲他的睫毛。 他直到重新有了动作,这才低声道:“你愿意同我亲近,于是我敬你爱你……师兄警告我损了元阳此后怕是离不开贪嗔痴所扰,可仍旧值得……” 唐青崖没听懂这突如其来的感慨,又被逼仄的难耐惹得一阵酥软。他正要笑着去亲对方鼻尖,却听苏锦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额角一滴汗落下来,砸在唐青崖的胸膛上,惹得耳畔轰鸣不已,心中更是激荡无数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漾开了。 而后再也无暇思考伦常,直至天光大亮,方才能够沉沉睡去。 唐青崖再醒来时,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尤其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又胀又痛,腰也酸得不行。 回过神来,他简直要疯了。本是想着好不容易耐心地哄了许久,让苏锦心甘情愿,正好双十年华,能够一口吞了,结果反倒被他先吃干抹净? 唐青崖想到这层,立刻便不要再做人了,只觉得被熟悉些的友人知道,他真的不如一头撞死。 罪魁祸首正坐在床边,黑发披散,与平时完全不同的随意。见他醒了,苏锦先露出个颇为灿烂的笑来,把唐青崖所有的愠怒都堵了回去。 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坐起来,余光透过三千青丝扫过苏锦肩骨留下的暧昧痕迹,唐青崖瘪了下嘴:“回头找顾霜迟要把剪刀,头发太长了。” 苏锦说话依旧熨帖,凑过去在眼睫亲了一下——他好像格外喜欢唐青崖的睫毛,腻歪道:“没事儿,你这样也很好看。” 唐青崖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一句话也不想说。 《归元心经》于他解毒恢复大有裨益,唐青崖本也是习武之人,后几天春暖花开,他练了些日子,欣喜地发现果真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苏锦跟着他一起习得此法,如顾霜迟所言,他此前被两股真气混在一起,本是走到了悬崖边上,这及时而来的《归元心经》反倒让苏锦破败不堪的内府重新得到了痊愈的余地。两边相加,功力似乎又有增涨。 彼时这南岭的桃花源中溪流比之冬日更加宽阔了,岸边长出一种小黄花,颇有野趣。唐青崖大好之后总算不必忌口,每天揣着个酒葫芦,日落之前到溪边坐上片刻,过得有滋有味,还多了些风雅。 顾霜迟依旧持续找着他的麻烦。 刚打通的经脉借外力拓开,唐青崖逐渐发现他的用意,从每日被他追着打,到主动去找麻烦,两人不死不休般拆上五六百招,他进步神速。 隐居的日子太过惬意,苏锦几乎忘记了中原的事,直到那天南岭来了客人。 苏锦最先见到来客。 他帮顾霜迟料理药田,袖子扎到小臂以上,脸颊还有泥点,就着这幅邋遢的样子看到有一道红影朝向这边而来,心下大惊,以为是那日的七星阵主人卷土重来。连忙捡起旁边一棵树枝充当临时的剑——他如今修为,虽不至于“片叶飞花均可杀人”,但也不必时时刻刻依仗凌霄剑了。 剑气削下那红衣人的一缕头发,她往前翻出数丈,回身花容失色:“苏少侠!” 苏锦生生地停下,将手中的树枝扔到旁边,也诧异道:“红竹姑娘?!” 唐红竹站在当场,似乎还不能消化方才苏锦用一根树枝削下了她的头发这般事实,短暂地失去了语言能力。 苏锦问道:“你到这儿……是来找阿青的吗?” 他从那夜之后便晓得,这名字是唐青崖母亲喊过的,而他似乎也对这称呼格外敏感,苏锦想得太多,不依不饶地也要这么喊他——即便唐青崖曾经哄他喊“哥”,却失败了。 唐红竹嗫嚅着嘴唇,缓慢道:“他现在……他还……” 苏锦颔首道:“还活着呢,毒已经解了。” 红竹眼睛亮了:“真的解了?此间高人果然名不虚传,听闻你此前专程去了昆仑替他找解药,我……我可真是……” 苏锦摆摆手解释道:“不是我去的……总之,你要不要先看看他?” 青瓦白墙的院子里顾霜迟在看书,白术在捣药,而唐青崖则是最无趣的那个。他一手一只小猫,非要让人家打架给他看,着实不像话。 苏锦还未来得及提示,唐红竹径直风卷残云般奔过去了——她一个冬天没见到唐青崖,此时看他不仅活着,似乎还活得有滋有味,自然非常欣喜,立时口中喊道“小师兄”,一路残影似的撞到他怀里。 苏锦噎了一口醋,顿时有点吃味。 “小师兄你好啦!”红竹絮絮叨叨,“我好不容易才从唐门溜出来的。第一次被大师姐抓回去,第二次被唐白羽抓回去……我功夫不到家,来找你真的千辛万苦,你一直没消息,我还以为你死了!” 唐青崖拎着她后颈把人从自己怀里拽出来,要多敷眼有多敷衍地说道:“还活着呢,日子过得挺好的,暂时没想过通风报信……你什么时候回去?” 红竹柳眉倒竖:“你就要赶我走?” 唐青崖:“你离我远一点,我家阿锦绿了。” 红竹这才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什么,从善如流地退出三丈,目光如炬地在苏锦和唐青崖身上舔了一遍,似乎要将二人之间粘着的故事都拖出来仔仔细细地研究透彻。 唐青崖不太自然,指尖弹出一颗石子:“唐红竹,你个大姑娘干嘛看男人看得这么认真!” 结果引发了二轮爆炸:“小师兄——!你武功也恢复啦!” 顾霜迟:“哪里来的小姑娘,这么能聒噪?” 苏锦:“师兄,这就是那个做出七夜奈何的小姑娘。” 顾霜迟:“……” 她闹也闹过了,最终被唐青崖用一只小奶猫哄住,这才把来的原因娓娓道出。 “最近要重开群英会了,白羽师兄接到帖子——哦,他如今被调去管锁魂堂了,总得有个人看着……你说是吧?然后一直发愁咱们唐门应该让谁去,毕竟咱们避世已久,一贯不爱凑热闹,但这次帖子都送到眼皮底下,装作不知道吧,不太好,随便去个人万一败得太惨,也不太好……” 唐青崖嗑了个松子,顺手递给苏锦,道:“白羽师兄如今闲着也是闲着,蜀中有大师姐坐镇,谁敢放肆?让他去不就好了。” 红竹:“哎,是啊,所以他一走我就来找你了么!” 苏锦本是心无旁骛地和唐青崖一起剥松子的,听到这话欲言又止。唐青崖尽收眼底,问道:“阿锦想说什么?” “群英会为何选在这时候重开?最后一次不是三十二年……快三十三年之前了么?”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三十三年前,谢凌一枝独秀,凌霄剑初露锋芒。此后十年一次的群英会因为齐家和朝廷说不出的纠葛,再也没有发过群英帖。 不怪苏锦想得太多,《人间世》已经在江湖上露了个头,此时怕是已经闹出不可收场的传闻。谁知道又有哪些人在这次群英会上弄出些风波,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煮酒论英雄,刀剑止纷争”的意义了。 顾霜迟突然道:“苏锦,你去罢。” 苏锦愕然,刚要说些什么,顾霜迟又道:“替谢凌正名。” 一年之前谷雨时分,阳明洞天只留下了三个弟子,谢凌几乎成了人人喊打的名字,仿佛不唾弃他一下便不能做人似的。如今《步步生莲》的秘密浮出水面,四周狼前虎后,不知多少人等着从他身上找出一步登天之法。 还有《凌霄诀》,和《人间世》的最后一卷……不可能一直置若罔闻。 苏锦颔首:“成,那我就不打扰师兄了,你独自在此,要多保重。我不日便出发,阿青,你与我同去吗?” 唐青崖一笑,已毫无此前蜡黄的病气,风华正茂:“自当奉陪。” 作者有话要说:  独轮车也是车! ☆、第五十一章 大地回春之后,中原经过一整个寒冬变得活络起来。大小城镇在春风中复苏,重又恢复了年节前熙熙攘攘的模样。 自南岭一路向北,遇大江行船逆流而上至江陵,行程漫长枯燥。 一叶扁舟悠悠然而来。 船夫摇橹,正数着河边卵石打发时间,忽然自舱内出来一个红衣少女。那少女生得娇俏可爱,肤色白皙,一双杏眼十分灵动。 北风其凉_69 她右手裹了绷带,穿着暗红色的短打,乍一看很像男装,袖口扎得紧实,腰上佩了一把短刀,往船头一站,在风中竟然分毫不显得单薄柔弱。船夫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民间没有官宦人家那般礼法冗杂,那少女感觉到他的视线,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船夫登时被迷了心窍一般,橹在水中带起一片水花。 少女笑得更开怀了:“这位大哥,船上不好玩,才坐了半日我便无聊了。劳驾多问一句,咱们这一路去到江陵,还要走多久呀?” 她声音也宛如黄莺婉转,船夫心猿意马了片刻,才回道:“还远着呢,起码再行上一整天!小姑娘耐不得寂寞,可惜现在初春,景色不好看,若是夏天江面宽了,能行大船,走着或许还要平稳点。” 那少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弯腰掀起帘子又回到了舱内。 里头坐着两个青年男子,其一灰色衣裳,背后负长剑,气度不凡,坐在舱内半点不觉得逼仄,另一个则一身青衣,眉目生得十分英俊,青色本来朴素,穿在他身上却独有一番风流气度,生生地多出了几分明快来。 青衣人见了那少女,仿佛读出她心中所想般,笑道:“我说吧,还差一天。” 却正是自南方而来的唐青崖一行人。 红竹泄了气,往他身边一坐:“怎么要那么久,小师兄,我们骑马还快些呢!” 苏锦插话道:“唐姑娘有所不知,现下咱们已经被想要《人间世》的人盯上了。从南岭来的人少,稍不注意泄露了行踪,那位定不会让我们安安生生地走一路……行船虽然慢,可一路上的船夫却是丐帮燕帮主安排的人手,不知我们身份,也能躲去一些无谓的纷争。只是不太舒服,苦了唐姑娘。” 红竹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小锦哥哥,却不知你还和丐帮的帮主有交情?” 唐青崖嗤笑,立刻把苏锦出卖了:“燕随云非要认他当弟弟!” 船舱中气氛松和,唐青崖和红竹又说了几句话,突然道:“不知道顾霜迟现在怎么样……他独自一人在南岭这么些年,可真的半点没有回到中原的心思么?” 苏锦本是坐着安静调息,闻言解释道:“师兄毕生所求与我不尽相同,他或许觉得偏安一隅便好——其实在凌霄九式上的造诣,他比我高得多了。” 唐青崖笑道:“怎么能所有好事都让他占全了?你不是曾说,有人想梅妻鹤子,有人想惩奸除恶吗?” 苏锦点点头,思来想去,终道:“……我此前回了一趟会稽山阳明峰,把师父的骨灰带给他了,所以……他也未必是一个人。” 求仁得仁,心中有了念想,踽踽独行亦不孤单。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们从红竹嘴里得知了不少避世这些日子中原的变故。 烽烟渡被招安之后东南暂时恢复了平静,但仍有山匪流窜江湖中;丐帮趁着桃花坞衰落的时机逐渐成事,隐约有二度辉煌的前兆;青城派素来鲜少掺和俗世,最近也多了行走江湖的弟子,仿佛意图所指。 而沉寂了三十年的滁州齐家,便是在这时候广发群英帖。 红竹抱怨道:“不知道这姓齐的想做什么,他们演算阵法不就好了,此前那次群英会闹出多大的后患也不知收敛,说好了的再也不做了呢?” 苏锦不解,问道:“唐姑娘,什么后患?” 红竹对他到底了解不深,口无遮拦道:“就是‘凌霄剑’么!一朝成名之后少不得许多波折,后来听说谢前辈得罪了鸣泉山庄,咱们门主和他交好,有次出手相助,还惹得大师兄……唐玄翊和鸣泉山庄的人大打一架,门主受了伤。” 唐青崖沉吟道:“是有这事,后来大师兄气得不行,声称要把鸣泉山庄夷为平地。” 唐玄翊随时一副死人脸的样子太过深刻,实在无法想象他“气到不行”的画面,苏锦发自内心地感叹道:“……那可真是好大的过节。” 红竹喋喋不休道:“所以么,群英会说白了就是抢个天下武功高低的排名。可现在魔教早就化成灰了,各门各派功夫根基都不同,争这个高下又有什么意思?” 她说得随意,苏锦却为之一震。 当初凌霄九式之所以出名,靠的是它压制不同路数的功夫。而谢凌仗着《步步生莲》,有恃无恐……那《人间世》最开始不也存的是这个心思么,想要将天下武学平分为阴阳两面,由此汇聚于一人。 只是这不可能在那位旷世奇才的琢磨下,居然真被他撕破了一条口子—— 如今《人间世》重现江湖,这过去没人知晓的宝藏突然打开,多少虎视眈眈的人想要得到它? 齐家隐忍沉默许久,这个节骨眼突然重开群英会,齐宣到底想做什么? 群英会的用意并不是非要将各门派的高手排个次序,那么今次如此突然又意欲何为? 苏锦突然灵光一闪,问道:“唐姑娘,说起来,方才你道咱们要往洛阳去,可齐家不是一直都居于滁州么?” 红竹颔首道:“是啊,听说鸣泉山庄出了不少钱,非得挪到洛阳去办呢,那位庄主说什么‘旧日东都,比之滁州山水逼仄要宽广得多,更适合天下论武’——明眼人都看得出,今次哪里还是齐家在做主。” 秦无端、唐白羽对他说过的话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我在鸣泉山庄除了高若谷,还看到了齐家那位老夫子宋如晦。” “后来那些火器辗转到宣城的地下黑市,商铺开在鸣泉山庄的人名下的。” “宋如晦和齐宣不和已久,他未必不会为自己的前途谋出路。” 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苏锦觉得有些头疼,心下顿悟宋如晦在其中扮演的不过是煽风点火的跑腿角色,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位鸣泉山庄的庄主,本是个生意人,为何又掺和江湖中事呢? 他若是得到了《人间世》,应当不会大张旗鼓才对……除非,也是残卷,故而合天下之力,想要一探究竟,引蛇出洞。 又是江陵,行船靠岸后,唐青崖与苏锦上了岸,不远处走过来一男一女。苏锦眼睛亮了,抢先道:“燕大哥,燕姐姐?” 燕行风哈哈大笑,一把搂过他肩膀,放肆地揉苏锦的头:“许久不见,竟又长了点个子,看样子内伤也大好了?果然是年轻人!” 而燕随云与送他们到了此间的船夫说了些话,这才扭头含笑道:“阿锦,当真好久不见了,如今看你没有受那……那心法的影响,我也放下心来。” 苏锦见了他们二人,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欢喜,道:“此间说来话长,信中写不分明,现在见了面,有的是机会向你们解释。燕大哥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燕行风道:“好得很!你那次大闹桃花坞,咱们丐帮算是坐收渔翁之利,再没有风浪了。后来随云听了其他几个长老的话,伺机将势力北移,现在咱们常年在江陵了,顺利的话,再过个三年五载,说不定就能回到太原去!” 苏锦道:“那真是再好不过。这一路多亏燕大哥和姐姐找的人手照顾——” “别跟我客气了!”燕随云揪了一把苏锦的脸,道:“胖了点,看来你也过得不错。走吧,别在这傻站着,本姑娘今日可是破费了,在江陵的琼玉楼设宴给你们接风——喂,那位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要不要一起去啊?” 蓦然被她点到名,唐青崖故作讶异道:“哎,原来燕帮主认得在下啊,在下还以为自己是块石头呢!” 燕随云一掌拍去:“你可闭嘴吧——” 唐青崖笑嘻嘻地躲过,身形灵活,全然看不出曾中过七夜奈何险些没命的痕迹来。红竹在一旁看着,一颗心总算归了位。 琼玉楼临长江,登高而上可见渡口繁华。 燕随云订了个雅间,此处清净好谈事。菜自是当地特色,又有美酒相伴,燕家兄妹是好酒之人,随云同唐青崖纠结了片刻那欠下的竹叶青,这才慢悠悠地拿出江陵当地的白云边来,甫一开盖,醇香立刻透出。 唐青崖嗅了嗅味道,馋得很。他在南岭那些日子忌口忌得苦不堪言,喝的酒也寡淡无味,此时一朝得解放,恨不能大醉一场。 只是他刚要接过燕随云递来的杯子,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中途截走了。 无视掉唐青崖的怨念目光,苏锦面不改色地和燕行风碰了一下杯,道:“他酒量不好,身体也不好,我替他喝了。”言罢一饮而尽。 燕行风丝毫没看出异常,大笑道:“好啊!以前还没见过你喝酒,总觉得年纪太小了,逼你喝酒自身也愧疚……阿锦,来,大哥敬你!” 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相聚的时间太短,鲜有能安静坐下,心无旁骛地谈谈天的时候,故而显得格外难得。被迫禁酒的唐青崖咬着筷子听他们聊,竟然破天荒的没聒噪,偶尔撩拨苏锦一下,一顿饭下来,只有心宽如燕行风才没看出异常。 红竹早早地在唐家的产业里定下客栈,饭后三人一行安顿下来。唐青崖刚要送燕随云离开,被那女子一抓手臂。 他警惕道:“随云姐姐,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了,男女授受不亲!” 燕随云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前面和燕行风谈天的苏锦,疑惑道:“你当初说他只是路上遇到的小友,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俩好上了?” 这句话千回百转,带着某种探寻和调侃,唐青崖微微一哂,坦然道:“是啊。拐了你义弟,千万别打我。” 燕随云柳眉轻蹙,一双丹凤眼斜斜飞起,她想了片刻后道:“江湖相守不易。我虽和阿锦接触不多,但还是知道的。他……他人太死心眼,你千万莫要负了他——纵是日后你们二人不合意了,你话不要说太绝,我怕……他如今最忌讳心绪不宁。” 唐青崖道:“多谢,我自理会得。” 如此便算揭过不提了。许多事情当局者迷,可身在局外,也未必真能一览无余。 稍晚的时候,苏锦收到了程九歌的信。 他自苏锦半路逃走后学会了用唐青崖的木鸽子传信,如今十分熟稔,再加上往来江湖,驿馆不便,这灵动的小鸽子便显出了几分快捷。 北风其凉_70 唐青崖回到厢房之时,苏锦正坐在桌边看信。烛火昏黄,映在他面上,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他轮廓优美的侧脸。唐青崖往苏锦旁边一坐,眼前这人逐渐剥离出一股吸引人的锐利。他不打扰苏锦,托腮只是凝望,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苏锦读完信扭头见他,翘了翘唇角,主动道:“师叔说既然我们要去洛阳,他便也和无端去那边儿。” 唐青崖单手撑着脸,另只手抓过苏锦一缕头发,忽然道:“今天喝了那么多酒,当真一点也不会醉吗?我若是你这样,也不怕被他们灌酒了。” “生莲第三重后运功逼退即刻,醉不得。”苏锦玩笑般随口问了一句,自己又答道,“其实我方才想,世间四大快事……我故知甚少,不考功名也尚未成亲,如今一样也没捞着,活得仍然十分自在,便不需要借酒浇愁了。” 唐青崖声音低了下去,贴近他耳侧,道:“果真一样都没捞到吗?” 他言辞暧昧,眼前烛火顺势摇曳,屋内明灭闪烁了片刻。苏锦感觉他的呼吸恰如其分绕过耳廓,恨不得捧出整颗心供他拿捏。 苏锦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南岭的那个夜晚,唐青崖听他说完掏心掏肺的一番话,表情变得十分动人。他勾着那人的手指,把他两条手臂都挡在头顶,看他身子拉得愈发修长,感觉他的颤抖和爽快…… 心中欲念顿起,眼看就要泛滥成灾。 抓住唐青崖的指尖意犹未尽地亲了亲,苏锦埋头又抬起,脸上的羞赧立时不见了。 他起身铺床,努力把方才的绮思压下,正色道:“时候不早了,咱们明天还得赶路去洛阳。你就不要和我闹了,快些休……” 最后一个字断在喉咙,唐青崖猛然自后面把他压在刚展开的被褥上。一身擒拿术找到了实践对象,唐青崖飞快地拧过苏锦的两只手按在他身后,自己整个儿贴上去,感觉这具年轻的躯体不可自控地有些躁动。 他满意地在苏锦耳后轻轻一舔,好整以暇道:“谁在闹?不是你要勾着我亲来亲去,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苏锦说不出话,无奈地别过头看他。唐青崖笑了,手下力道也松了些:“跟我斗啊?小苏锦,你再回会稽山修炼个五百年吧——” 突然身下的人反手挣脱他的桎梏,紧接着苏锦仿佛把他当成了某种生死搏命的对手一般,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却是很轻——随后将唐青崖翻到床褥上。他的脊背撞上去,有些疼,还没容他反驳,苏锦干净利落地解了他的腰带,外衫立时散开。 唐青崖:“……” 他刚开始未曾反应过来,直到苏锦用他自己的腰带在并在一处的手腕上打了个死结,唐青崖觉出不对,挣扎道:“阿锦,有话好好说,那什么……要动手也行……嗯,上次就是你……这次咱俩换一下?” 苏锦挑起他的下巴,极其温柔地在那双薄唇上落下一个吻。 “换什么?”他眼神无辜,声音低沉,只是手下动作却是极不规矩地钻进了唐青崖的里衣,“阿青,不该想的就别想,你应过我了。” 那双黑眼睛染上一点情|欲的样子当真比平时更加勾人,愈是纯净澄澈,里头的影子愈是摄魂夺魄。瞳仁仿佛被春雨润湿了,配上他近乎气音地喊了一声“哥”,简直能让人心甘情愿地交出所有。 唐青崖喉头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觉得自己不仅是四肢,连脑中的理智都化成了一滩水。他几乎溺死在那双温柔的眼波中了,任由对方摆弄。 被苏锦再次进入时,居然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甘之如饴的快意。 ……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真就只吃这套。 ☆、第五十二章 再次启程之时,有了丐帮帮主作陪。现下群英帖广撒,江湖人多一些的地方处处都在谈论,还未到洛阳,先感受了一把这火热的气氛。 唐青崖还有许多小道消息没说,只是前夜被折腾了一通,天蒙蒙亮时好不容易偃旗息鼓。他刚闭上眼,正要会周公,却被苏锦喊醒,打包扔上了车。这会儿一言不发,弄得燕随云怪不习惯的,先去逗他道: “哎,你哑巴了?说个笑话来听听?” 缩在马车角落的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说你个头。” 燕随云讲不出哪里不对,倒是唐红竹惊讶道:“哎呀,小师兄,你声音怎么这么哑!是昨夜受了风寒嗓子疼么,要不要吃点药?头疼吗?” 唐青崖自暴自弃:“你闭嘴我头就不疼了。” 他说完这话,不顾燕随云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把头一蒙,径直倒在苏锦身上装死去了。苏锦没听见方才那些话似的,让唐青崖枕着自己膝盖,生怕他睡得不舒服,再望向燕随云,颇为羞赧地露出个笑来: “燕姐姐,你不要欺负他了。” 燕随云掩口道:“经此一遭义弟可算有了长进,都会护食了。” 唐青崖前一夜几乎没睡,现下懒得就谁欺负谁的问题还嘴,只觉得苏锦算是学到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精髓。 他们在里头说得愉悦,外面燕行风堂堂执法长老,如今不得不为了安全起见亲自赶车。唐红竹又是个闷不住的,她怕吵了唐青崖好眠,于是掀了帘子,出去坐在燕行风旁边,见他看着好说话,索性和他谈天。 “燕大哥,咱们这会儿去洛阳是不是近得多了?听说你们以前在洛阳待过一段时间,那儿怎么样啊?” 她说话可爱,不使坏时一派天真娇憨的模样,燕行风极有耐心地同她解释:“洛阳不怎么样,但好歹是以前的东都,听说前朝时很繁华。现在比不上长安,不过现在胡人也开始在洛阳与汉人做买卖,唐姑娘,你没去过?” 唐红竹道:“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以前家里都不让。这回也是好不容易才跑去找到小师兄的……要不是他现在没力气和我说话,肯定也会把我抓回家了!” 燕行风哈哈大笑,觉得这少女不似普通的闺阁少女,但又与他自幼印象中行走江湖的女侠有些区别,不由得对她有些回护之意。 他口中呼哨,驱赶马车向前,唇角挂着一丝笑意,与唐红竹聊起了许多。 燕行风性子豪爽,见多识广又不拘小节,意外地和红竹十分合拍,二人相处融洽,天南海北地谈了许久的天,比马车内的气氛却是松快多了。 这会儿一路睡到夜间,正好行至襄州地界。此处又是城郊,距离襄州城尚有一段距离,即使是春耕时节,附近却都是荒田。 燕行风蹙眉道:“这地方去年遭了洪水……如今怕是还没缓过来,一行灾民也都迁走了。罢了,都不是矫情的人,今日便露宿一夜,明天早些启程,走得快能到均州,等过了均州,洛阳就不远了。” 他话是这么说,停了马车以后,却兀自拿了一条毯子递给红竹,温声道:“唐姑娘,夜间露重,你……你小心着凉。” 红竹也不忸怩,接过披在肩上,朝手间哈了口气道:“多谢燕大哥啦!待会儿咱们生个火就暖和多了——其实我以前也时常露宿,蜀中多雾,竹林里静谧,打只野兔儿烤了吃,再就着竹叶青……虽然归家总被母亲责罚,但到底是印象深刻。” 她聊到家乡风情,竟没显出半点落寞,说着就要和燕行风一起去拾柴。 待那二人离去,唐青崖转向燕随云,讥诮道:“随云,我怎么觉着行风兄对我堂妹十二万分的照顾啊?要结亲家可得趁早说,我回家了还能帮忙游说她父母。” 燕随云冷漠道:“去你的。” 她嘴上虽淡然,心里却也觉得红竹并非娇生惯养,呆了这些天,全无娇滴滴的模样。唐青崖一提,她不由得想到此后的某种可能性,情不自地带了点审视的目光,仔细思虑,似乎这二人的确有些般配…… 燕随云纠结自家兄长的终身大事去了,那边唐青崖无聊,一肘子打在旁边苏锦身上,道:“你带了酒吗,我喝一口暖暖身子。” 苏锦调息中被打扰,瞥了唐青崖一眼,默默地起身。唐青崖以为他要去拿酒,哪知这人下一刻又在他身后坐下,解开自己外袍,两只手臂拢过来将他整个儿搂住,脊背贴着自己胸口。动作暧昧,可嘴上无比正经道: “喝什么酒,这样就不冷了。” 唐青崖无语凝噎了片刻,申辩道:“阿锦,此前你可说了我喝酒不会拦,怎么出尔反尔,这样不好。” 苏锦置若罔闻,只闭了眼,将就这样一个把他抱住的姿势,下巴抵在唐青崖肩上。他两条长腿伸开,不在意被夜间的泥泞尘埃弄脏了,打了个哈欠:“我累得很了……阿青,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太虚了。” 唐青崖鄙夷道:“我哪里虚?你不要危言耸听——” 苏锦不语,伸手按住他,彻底隔绝了全部下文。他放开唐青崖,看着那人被亲过有些红润的薄唇,沉声安抚道:“等你好了我陪你喝,行吗?” 唐青崖闭嘴,心道等到以后落了家,头一件事便是送自己一句戒辞,“□□”,又想他哪里喝的过苏锦,恐怕还得吃亏,一时悲愤交加。 篝火很快燃了起来,夜里的郊外暗藏危险。苏锦一直有只手握着凌霄剑,就算听红竹和燕行风轮流讲笑话时也不放松片刻。 唐青崖被他那严肃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想要戳一把苏锦的脸。他的手伸到一半,原本坐得如同一尊石像的苏锦立刻站了起来。 “怎么了阿锦?” 苏锦的凌霄剑出鞘半寸,他望向燕随云,和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燕随云握住碧绿的打狗棒,轻声道:“有人来了。” 立时在座几人噤若寒蝉,唐青崖不声不响地扣住一把毒蒺藜。他们当中单打独斗俱是高手,可万一对方真是冲着其中谁来,又布下了和当日南岭山外如出一辙的阵法,纵使唐青崖对此道熟稔无比,夜间幽暗,又该如何应对…… 他一时心如乱麻,不禁担心起了小师妹,扭头去看唐红竹。那少女自是唐门锁魂堂历练过的,又坐了两年多追影堂首的位置,虽然右手废了可依然警惕。此时她拿出一把元戎弩,箭在弦上——却被燕行风抢先一步牢牢地护在身后。 北风其凉_71 唐青崖心想:“……哦。” 脚步声越发近了,听上去不止一人。可为首的踉踉跄跄,仿佛受了伤,接着耳闻急促的喘息,隐约可见刀光。 燕随云小声道:“也许并非冲我们而来……是山匪?” 苏锦沉吟道:“不管是不是山匪,一定有人遇险,救人要紧!” 他话音刚落即刻轻身而去,唐青崖叹了口气,暗想这小子不合时宜发作的正义凛然何时是个头,却也跟着他去了。燕随云留下一句“大哥你看好红竹妹子”后,提起打狗棒不由分说朝着脚步声前来的方向追去。 她追去稍微落下一点时间,等看到几条人影时,苏锦已经和其中一人缠斗在一起。 凌霄剑仿佛一片月光,在夜里显得格外明亮,又万分锐利。那人招架不及,连连后退,两三步后又踩中唐青崖布下的机关。 他一把梨花针随着霹雳弹火树银花地掷出,那些人躲闪不及,险些溃不成军。这两人配合默契,片刻后收拾了几个杂鱼,燕随云旋即上前,干净利落地解下腰间一捆绳索,把他们统统绑成一串。 唐青崖啧啧道:“不成,我大好之后第一次活动筋骨遇到的竟是些无名鼠辈,这可太辜负之前喝的那些灵丹妙药了。” 苏锦还剑入鞘,无语凝噎:“你别贫了,快去看看那人受伤了吗。” 他这才注意到旁边被这伙来路不明的杂鱼追杀的人,那人此刻歪倒在道旁,很有些气力不济,一身白衣滚得满是泥泞和血迹,狼狈不堪。 唐青崖扶起他,接着微弱的星光看清了那人样貌,惊讶地“噫”了一声:“你不是……你不是齐宣吗?” 这名字一出,无论是处理俘虏的燕随云还是站着无事可做的苏锦,都不约而同地愣怔了。 于是篝火旁多了一个人,白衣狼藉,发丝凌乱,他坐姿却十分端正,仿佛此间不是荒凉的野外田间,而是风雅的屏风茶座。 红竹在帮他处理伤口,他中了点无关紧要的毒,短时间内手脚酸软提不起力气,才被那群泛泛之辈追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手臂被剑划破了一条很深的伤,隐约可见骨,红竹素来下手狠,用药也毫不留情,可包扎自始至终,那人只发出过一声闷哼。 “还挺有骨气。”燕随云笑道,解下随身的酒葫芦递过去,“喂,来一口?” 红竹忙道:“随云姐,他还有伤不好饮酒——” 那人却径直接过,拔开塞子后仰头喝了一口。这般豪爽的动作他做来却仍旧非常得体,像个峨冠博带的士族公子一不小心混进了江湖草莽中。他把酒葫芦还给燕随云,擦掉唇角的酒渍,轻声细语道:“多谢姑娘。” 苏锦朝唐青崖勾勾手指,待他靠过来后附耳道:“他真是齐宣么?怎么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看着弱不禁风的。” 唐青崖笑了,他还没说话,却是被那人听了去。 只见他映着火光,脸上稍微有了血色,说话略有些咬文嚼字道:“见笑了……在下确实是齐宣,经由滁州前往洛阳,本是和家仆门生一道,半途出了些岔子,不得已分了两路走。在下遇到这群……嗯,来路不明的兄弟,以为是劫道的,哪知他们也不要钱财,非要在下一条命,想着无可奈何得出手,却不知何时中了毒——” 唐红竹接话道:“软筋散而已,不碍事,明日一早就恢复了。你手上的伤有些凶险,需要好好调养。” 燕随云听不惯他一口一个“在下”,挠了挠自己的耳朵,听出不妥旋即道:“照这么说,软筋散无色无味,最易下在饭食之中。不过它发作效果却很慢,下毒之人应当怕被你发现,可又必须拖住你,时机掐的恰好……你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齐宣捋了把衣摆,坐得一丝不苟,这才道:“在下也怀疑是被自己人摆了一道。但如今同他人走散,几个家仆也不知去了何处。 听上去无懈可击的说辞,苏锦却突然道:“齐宗主,我有个问题,此处前不挨村后不着店,既然你和门生客卿分开了,被追杀至此——何以夜间独自出来呢?” 此言一出,纵使齐宣再波澜不惊,也为之色变了片刻。 可他总归镇定自若,须臾的目光闪烁后重又垂眸,道:“说来惭愧得很……还望诸位不要笑话,在下出来……是为了见一个朋友,不知不觉聊到深夜。他不擅武艺,在下便想着先让他离开了,哪知在下回襄州城的半路马匹中箭而死,无可奈何只得步行,而后又被人追杀……诸位实在来得巧。” 荒郊野外,夜半三更,选在这时候与人私会,唐青崖心不在焉地想,这位齐宗主可真是好兴致。但见过就走,实在有些蹊跷。 大约听出他有难言之隐,燕随云不再有拷问的打算,本是萍水之交,这人身份高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拦下了苏锦的愤愤不平,起身踢了一脚那群被串在一起的人,朝齐宣道:“这群人我就交给齐宗主了。” 齐宣颔首道:“多谢。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唐青崖低低一笑:“您心真宽,就不怕我们是什么魔教余孽吗?” 齐宣望向他,竟是轻轻一笑——他乍一看冷清淡漠,笑起时却有些冰消雪融的感觉——将众人上下打量一番,平静道:“唐门少主青崖,丐帮帮主与执法长老,那位小姑娘想必是唐门的女侠,至于这位……” 他的眉梢微挑,表情略复杂地变化了一下,才缓缓道:“我猜姓苏。内力深厚,身法潇洒利落,又有长剑傍身,方才见了那剑光华万丈,似有霜雪卷刃,大约阁下就是‘凌霄剑’的传人苏锦吧。” 齐宣语气不卑不亢,言语间却把众人身份一一点破。如此眼力,实在不容小觑,苏锦见他道出自己姓氏时难以言喻地涌上一丝很奇怪的感觉,就仿佛当初雁南度初次见他时说出的那句“怪不得”。 而他没有多问,听唐青崖道:“齐宗主好眼力,此处离襄州城尚有一段距离,天亮之后是要去城中?” 齐宣道:“在下去洛阳,天亮时会向客卿发信号,届时自会有人来接应。若几位不嫌弃的话,也可与我们同行。” 燕随云飞快地思考了一下这可能性,苏锦却抢先道:“不妥。齐家素来承接群英会诸多事宜,我们本是收了帖子要前去,若与你同行,恐怕会有人说三道四,届时即便清者自清,怕是会污了齐宗主的好名声。” 齐宣客客气气地一笑,道:“苏少侠太妄自菲薄了。”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但他却没有坚持自己的想法。几人路见不平,并非硬要讨个回报,听了苏锦的担忧,毕竟也得当回事。 后半夜无波无澜,齐宣安静得很,仿佛多他一个也没有什么不同,只听得见呼吸,也不知他到底睡没睡。只是翌日唐青崖手脚冰凉地醒来时,齐宣已经走了,燕行风扒拉着一堆烧尽的枯枝残叶,打了个哈欠。 唐青崖望向襄州城的方向,暗道如今一路还不知有多少风浪。 只是他一直很在意的事也渐渐浮出水面,齐宣这次遇刺,表面上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兹事体大,齐宣怎么会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 还有他夜半私会的对象,本以为可能是个身份不太体面的女人,转念一想,再不体面,哪有女子这么晚出门……唐青崖眉梢一挑,以自己断袖多年的经验先入为主地判断,恐怕也是个男的,说不定对方家教甚严,只得挑在无人之地—— 这可真是,实在让人很难不浮想联翩。 苏锦醒来时,见到唐青崖笑得一脸猥琐,不禁问道:“你想到什么了吗?” 唐青崖立刻收敛了自己无穷尽的想象,咳了两声,道貌岸然地说道:“没什么,醒了就快赶路。” 苏锦不疑有他,赶紧上前帮忙收拾了一地残局。只是他们谁都不曾想到,在襄州城中,又再次见到了齐宣。 ☆、第五十三章 再见他却实属意外。春寒料峭,燕行风想着前一夜露宿,北上的路还长,或许时时有这样的经历,准备置办一些毛毯,而燕随云要与襄州分舵的丐帮弟子交代一些事情,不由得耽误一些。 红竹自是随燕行风去了,她伶牙俐齿,同店家讨价还价起来也不怕燕行风吃亏。于是剩下唐青崖与苏锦,在城中百无聊赖,预备午后会合再次出发。 他们转出两条街,忽然唐青崖驻足,拉了一把苏锦的袖子:“你看,那是不是齐宣?” 只用了一个早晨的功夫,齐宣已经收拾妥当。 他换了身整洁的杏色长衫,外罩浅色披风,头冠远望像是白玉质地,看上去华贵无比,一扫前夜狼狈的模样。齐宣本就生得清清冷冷,一副眉眼随时拒人于千里之外,配上这身衣服,显得格外出尘,仿佛谪仙下凡。 唐青崖饶有兴味地看过去,却并非因为齐宣本人,而是他旁边的男子。 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形修长挺拔,牵着一匹马,站在驿馆前和齐宣说着什么。他一身戎装,红衣银甲,身形修长,与齐宣说话时略低着头,此时显出半个年轻的侧脸,线条凌厉尖锐仿佛经过风沙,因此格外生硬。 却是个军衔不低的人物,唐青崖眉梢一挑,刚觉得看着面熟,却见那银甲小将军扭过头来,匆忙地四下一瞥,旋即偷偷摸摸地飞快走了。 然而这惊鸿一眼却让唐青崖愣在原地,险些变成了一尊俊美无俦的石像。 那银甲戎装之人粗略一扫之下,发现眉目如画自是风流倜傥,但那样貌……竟与苏锦有七八分相似。 唐青崖短暂地灵魂出窍了,他再回神时,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苏锦。那人大约没看到方才的一幕,表情正常地举着两个包子在吃。 察觉到唐青崖奇怪的目光,苏锦眨了眨眼。他没听唐青崖前头说了什么,思来想去,非常自作聪明地递了一个给他:“我快饿死了。这个味道还不错,你要吃吗?” 唐青崖:“……” 他突然觉得苏锦没看到也许是件好事,只是自己由不得多操点心了。 北风其凉_72 这人小时候是自己救下来的,本就来历成谜,有父母关爱的记忆少得可怜,又不听他提起,未必真不在意。若是经年之后,能替他找到生身父母……这或许也是他的渴望,到底生而为人,乳燕尚且还巢,能够寻到归宿又怎么会有人不乐意呢? 苏锦一带唐青崖的肩膀,另只手还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轻快道:“想什么呢一脸严肃,说来我替你分忧?” 唐青崖推开他,佯装没好气道:“算了吧,就你?” 言语间充满了对他的鄙视,苏锦知道他开玩笑,于是摇摇头,不和他理论。唐青崖得了空闲,立刻抬头望向方才的驿馆门口,果然齐宣已经不在了。 他心下暗道,“下次看到齐宣,可要问问那人是谁……长得像阿锦这么好看的人世上可是凤毛麟角。” 襄州既非九省通衢,又非繁华重镇,城中可逛之处实在很少。好在燕家兄妹办事素来讲求效率,不多时便收拾妥当。 一行人简单地在一处饭店用了饭,旋即便要上路。 正当离开,唐红竹却突然拉住了唐青崖,没来由地指向一个方向道:“小师兄你快看,那是不是三师兄啊?” 那处亦是一家客栈,一楼有饭食供应,唐青崖望去,正好和唐白羽的目光撞在一处,两个人都有种“怎么是你”的疑惑。只是不容他多想,红竹已经朝唐白羽招了招手,道:“三师兄,快来!” 唐白羽面露一种复杂神色,他只简单地点了个头,转身回到店里去说了些什么,再出来时,跟在他后面的却多了一个人。 这下不止是唐青崖又惊又喜,苏锦嘴唇嗫嚅了片刻,不确定道:“秦师兄?” 他们一行四人组合诡异,秦无端和程九歌自是一直在一处的。听说群英会后,二人思来想去,觉得到洛阳和苏锦无论如何得碰个面,再加上此次是武林盛会,自是不容错过。两人刚出临安城,便遇到了莫向晚。 这人此前找秦无端讨了个人情,如今状况未明,却没有回青城山。听闻了此事后,跃跃欲试表示想要同行。 至于他们遇到唐白羽,那便是纯属意外了。 “那什么,我比几个师弟后出门,昨夜刚好到了襄州……”唐白羽解释道,“客栈偏偏大部分都满了,你也知道,咱们在此间并未设有暗桩之类,很不方便……正在与店家交涉时遇到莫道长,他听说了我的窘境,便道自己房间刚好可容两个人,邀我同住。我去了以后,这才发现与莫道长同行的正是阳明的二位。巧得很。” 他对于苏锦和唐青崖的事颇为脸热,早已在心中将某种两厢情愿的故事补全了,因此甫一见阳明洞天弟子,先对人家感到抱歉起来。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小心翼翼,秦无端哭笑不得。只是莫向晚自作主张留了他,问了之后发现是唐门的人,加之对方并无恶意,一起走也未必不可。 他们都没想到先战战兢兢的相处一夜,刚要出发时却遇到了苏锦一行。 两厢遇见,自然决定同行。 他们在一起目标太大,看上去又非权贵人士,走得稀稀落落,两三个凑在一起,女眷却是都去坐了燕行风的马车。 唐青崖被唐白羽翻来覆去地验收了许久,那人一颗悬吊吊的心终是回到肚子里,附耳过去和他小声道:“我以为你无药可救,还平白无故地耽误了人家苏锦,一路想着怎么和秦兄程兄赔罪……见你没事,那可太好了。” 唐青崖冷笑一声,不知从何处开始与他算账,片刻后道:“你那秦兄当时帮我求购血茯苓花了一大笔银子,一直口口声声要讨回来。你既然心中有愧,不如帮我给了吧。哦,还有那程兄,看着年轻辈分可不低,是苏锦他师叔。” 说完这些,唐青崖口中轻咤一声,驱着自己马匹往前去和苏锦并肩,留下唐白羽目瞪口呆地在后头,恨不能把这小子痛揍一顿。 而唐青崖丝毫不知道自己师兄气得磨牙,不顾在马上,歪歪扭扭地想要伸手勾住苏锦的脖子。苏锦毫无防备,被他带得整个人一歪,险些失了重心。 他不得不和唐青崖靠近了些,大庭广众的亲近到底让苏锦有些不自然,耳根红了一大片,低声道:“青崖,别闹——太危险了。” 唐青崖不以为然,只嘿嘿一笑,仍旧挂住他脖子,一根手指在领口探了一圈儿,旋即勾住一根绳子把那块玉佩从苏锦衣内拖了出来。他仔细地端详了片刻,感觉那玉佩上残留着对方的体温,不觉有点心猿意马。 苏锦任由他胡闹,目光带着点包容,刚要说什么,却听到身后插入一个声音:“啧啧,朗朗乾坤之下欲行不轨……我还以为唐兄说的是玩笑话,你们俩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从实招来!” 他们默契地扭过头去,却见是秦无端,眉梢一挑,桃花眼中流出几分玩味。 唐青崖有恃无恐道:“你不是早看出来了么?” 秦无端道:“看出来……和从当事人口中听到,那可是两码事儿。阿锦,他有没有欺负你?有就别跟他好了,你年轻,要什么样的没有,师兄帮你找!” 唐青崖作势弹过去一枚梅花镖,堪堪擦着秦无端发辫,他面色不善道:“你师弟和我一起养得气色这么好,且不说他如今武功大成……我能欺负他?倒是无端,你别太护短了,我被你师弟欺负得够惨。” 自他开口,苏锦的耳朵就一直红着,闻言更是要熟透了,慌忙越过半个身位去牵住唐青崖的马:“你别说了,别说!” 一路嬉闹着走远,发现苏锦格外容易害羞,唐青崖越发变本加厉。气氛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秦无端含笑旁观,无奈地摇摇头。 这两个人仿佛是分处不一样的世界,一个想得多说得少,显出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刻板,另一个却舌灿莲花,随时含着笑,过分跳脱恣意,倒很不正经。却不想凑到一起时,竟然恰如其分地弥补了互相的短板,话少的那个会羞赧,多了应有的青春气,话多的那个仿佛被“宝塔镇河妖”,嘴上不爱积德,做事反而稳重了些。 秦无端一挑眉,心道,“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阿锦都没觉得不妥,我这个半路师兄更加不至于挑三拣四了。” 于是半路师兄继续袖手旁观,一路走到洛阳,却是狠狠地感受了一把当初顾霜迟的感受——太腻歪,想出言嘲讽,却又打不过苏锦,只得作罢。 抵达洛阳当日,还未进城,已经看到了各处身着藏青色短衫迎客的家仆。 鸣泉山庄不在城内,省去了打扰百姓的时候。在城西平地建起一座休憩用的客栈,挂了乌霆的名,迎来送往,通宵达旦不停歇,只要出示群英帖即可入住,等到群英会结束,自会有人送客——连住店钱都免了。 唐青崖暗叹乌霆果然富可敌国,偷偷与唐白羽咬耳朵道:“他这般声势浩大,几乎要变成洛阳一带的土皇帝了,金陵那位……当真不在意吗?” 唐白羽沉吟道:“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范畴,多说多错。若不是鸣泉山庄此次非要抢齐家的风头,本来江湖朝廷泾渭分明,不至于搅和在一起。” 他这话说得微妙,显出了十二万分的谨慎。唐青崖不置可否,笑了一下,道:“罢了,朝堂的事我不在乎,只求这次别出乱子就行。” 唐白羽道:“天下第一……你那小兄弟对它有企图?” 唐青崖道:“这些虚名他不放在心上,现下一心求当年谢凌那桩十几条人命大案的真相,还有《人间世》……恐怕这些秘密,都藏在鸣泉山庄中。” 二人又多说了些话,直到苏锦从客栈大堂端了吃的来,唐白羽才借故离开。 洛阳的美食美酒不计其数,鸣泉山庄用以招待来客的又十分尽心,几乎挑不出毛病。唐青崖见苏锦吃得开心,隐约觉得他是不是其实也很喜欢这些佳肴,暗中记下做法,心想回头安顿了,可以学着去做。 总不能老让苏锦洗手作羹汤。这念头一经冒出,唐青崖情不自禁地去想日后二人归隐,面上露出一点心满意足的笑来。 苏锦抬头看到他表情,筷子停了一拍,问道:“青崖,你笑什么?” 唐青崖托腮望他,冷不丁地突然在他脸上揪了一把,放肆道:“我方才想,你若是当了天下第一,以后我们俩到底去哪里才能过个安生日子。” 他很少提及往后,过去是没有时间,也没有考虑过,仿佛永远在不死不休的劳碌奔波途中。此时静下来,蓦然发现他们也应当想一想远离刀光剑影——谁也不愿心惊胆战地过一辈子,何况一辈子还很长。 苏锦咬着筷子,感觉抵得牙齿有些发酸,他轻声道:“我看哪里都很好。咱们可以……嗯,可以先游历大江南北,然后回去会稽山——你要是不喜欢会稽,也能去蜀中,落叶归根的地方最好。不过能和你一起,我都行。” 唐青崖被他一番话说得心头柔软,犹如春水绕指,却还故意逗他道:“你不想当天下第一吗?令师尊当年盛况至今仍是传奇。” “不想,”苏锦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里有个头。纵然是师父那般也受制于自身,无法再进一步。起先我满心期待想学凌霄九式,后来经过种种,发觉似乎武学上的突破也没那么令人欢欣。如今再来洛阳,不过依旧想为师父讨个公道,若能解出《人间世》的秘密,自是更好了。” 当真半分没想过自己的事,唐青崖为这人的一根筋兀自叹息片刻。 他抬首见苏锦仍旧望着自己。他看向唐青崖时目光总缱绻,随时都有光在里头涤荡开一世安宁似的。唐青崖不由得心旌荡漾,安静地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侧脸。 苏锦的手轻轻握住唐青崖,任由他含住自己唇瓣,试探着回应。 房中隔绝了外头的静谧,春季的傍晚,白昼被拉得稍微长了,黄昏将至,天光依旧大亮着。苏锦搭过唐青崖的肩膀,把他外衫往外拽,两个人不觉搂在一处,彼此亲吻爱抚,桌边地方狭窄,稍微往里一些,立刻双双倒在床榻上。 唐青崖发丝散乱一床,与浅色被褥界限分明,衬得他肤色越发白皙。苏锦情难自已地俯下身,在他裸|露出的肩骨上吮吸,虎牙擦破皮肤留下暗色印记。 彼此都年轻气盛,又是刚才食髓知味的时候。这段日子赶路,不曾亲近,甫一接触立刻如同星火燎原。 苏锦握住他的手,顺着指尖一路抚摸到臂弯、肋下腰侧,两人均是衣衫不整,唐青崖瞥见窗外一丝亮光,突然有点被窥见的错觉,只得拉下苏锦的脖子,埋在他颈侧吮吻。 愈发难耐的快意亟待纡解,唐青崖承受他的重量,很奇怪地发问:“……阿锦,你想不想去西北?” 此时只有北境有战事,说不定能知道那银甲将军是谁—— 苏锦正被他温暖紧致地包裹,畅快得很,闻言“嗯”了一声,低沉缠绵,仿佛一只猫爪挠过掌心的酥麻。他缓了片刻的呼吸,才道:“西北去做什么?” 唐青崖道:“听说玉门关那边儿也有好景色……嗯!你轻点——还有沙漠中一湾泉水,状似月牙,尤其好看……哈啊,别闹,你听我说了没?” 苏锦点点头,却不语,只顾掐着他的腰进得更深,半晌道:“都行……”突然皱眉,感觉一只手掌顺着自己腰线向下,知道他又心猿意马,立时狠狠一顶: “说了不可能,手拿开。” “……” 北风其凉_73 长夜漫漫,唐青崖倏忽觉得自从母亲过世,许久以来头一次真切地发现,就算行得再远再偏僻,想要回头了,总会有个人在岸上等他。 他身心俱疲,最终缩在床褥中,死鱼似的闭着眼,让苏锦帮自己清理过。最终也不知何时睡着的,长途跋涉到底对他还是勉强,唐青崖感觉内里真气游走,丹田一片暖意,触手可及之处苏锦又睡得安稳。 恍惚真能一梦到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在某方面决不妥协的小锦哥哥(比心 ☆、第五十四章 好不容易的一觉安稳被唐白羽急吼吼的吵醒,唐青崖整个人都崩溃了。 天还没亮,房门从外面被猛地推开,他睡得浅,以为有变故立刻醒过来,却见唐白羽憋红了一张脸。唐青崖低头一看,肩骨上俱是不堪的痕迹。 他立刻把中衣穿好,又拉了被子裹住苏锦,这才下床,拢着一身刚从被窝中爬出来的不耐烦,眼神如炬,一边磨牙一边看唐白羽。 “这么早来祸祸,就为了窥伺你师弟大好春光……唐白羽,我这是要收费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唐白羽急不可耐,极力压低了声音:“唐玄翊跑了!” 此话一出,唐青崖直接从头到尾僵在了原地,他仿佛听了个不可思议的笑话,望向唐白羽的眼神里惊讶中带着一丝讥讽:“他从水牢跑了?” 唐白羽说话快如爆豆:“此前门主和长老们都有意留他一命,这么多年打理锁魂堂不得不说劳苦功高……谁知就在我从唐门离开的第五天,有个师弟去水牢送饭,发现唐玄翊不知何时在两个看守弟子的协助下跑了!后来那两个人也不知所终,如今唐门虽还不曾乱成一锅粥,可兹事体大,连忙通知了我们。” 唐青崖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取了件外衫往身上一披,待到话音落下,道:“这个节骨眼逃跑……我猜他和鸣泉山庄有关。” “不会吧?他们不是水火不容,见面就掐吗?” “正是因为如此,不管是父亲还是长老们都不会想到他会来洛阳,你说呢?”唐青崖沉吟许久,蹙眉道,“我当年还隐瞒了一件事,以为不过是唐弃说出来吓唬人的,现在一想,似乎别有隐情。” 他请唐白羽在外间坐了,又探头望了一眼,苏锦似乎并未被吵醒,这才将当日临安小院中一幕娓娓道来。 唐白羽第一次听说这事,觉得背后冷汗顿起。 “你的意思是,当年……他可能早就借用‘锁魂堂’的名头在外受人雇佣做事……譬如说那时去找阳明洞天的暗桩翻查《步步生莲》,包括后来在南岭围攻苏锦,险些要了他的性命,都是他的人?” 唐青崖略一点头,倒了口茶谁润喉道:“我先前只道唐弃许是自行立业,却没有想到便是他被抓了,迟早会送到大师兄手上,到了他那儿,迟早放虎归山。何况现在对《人间世》最有想法的,除了苏锦,就是乌霆了吧?听阿锦说,南岭那帮人会齐家的北斗七星阵,联想到此前宋如晦出现在鸣泉山庄……你看,是不是齐活儿了?” 唐玄翊,宋如晦,包括此前因炼血蛊走火入魔的何常,夫君为鸣泉山庄客卿的杜若,哪一个不是与乌霆千丝万缕? 与何常的最后一面时那人曾说,“不该轻信,不该炼血”,此时想来,更加令人胆寒。 再一想到群英会召开在即,唐白羽不得不慌张道:“那该怎么办?” 唐青崖静默许久,缓缓开口:“不论如何,我会保他平安。此次唐门尽快与唐玄翊划清界限,否则日后江湖中不知道如何说我们。至于其他,你明哲保身便可。” 唐白羽担忧道:“你却要置身其中?” 他扫了唐白羽一眼,唇角浮起个安抚的笑来:“不打紧的,师兄,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最了解我,何时你亲师弟做事不会给自己留后路呢?” 说的真诚无比,唐白羽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此间本没有唐门的事,若是能兵不血刃地回到蜀中,最好不过。 可他又如何能干脆利落地与唐青崖撇开关系? 唐白羽思量得纠结万分,仿佛要把自己头发揪下来一般,看得唐青崖头疼无比,他知晓了对方来的原因,此刻居然不那么着急了,放松之后困意即刻涌上。唐青崖打了个哈欠,裹紧外袍,道: “师兄,你就听我的。再过两三个时辰鸣泉山庄的人就来找咱们,你赶紧滚吧。我还要再睡一会儿,免得精神不济。” 满腹忧愁的唐白羽终是被他劝走了。 唐青崖又在桌边坐了一会儿,这才除下外袍,拐回床边。床褥里那人被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此时露出一张脸,五官温柔,恐怕沉浸在美梦里,唐青崖看着看着,不觉笑了片刻,掀开被子重又在他身边躺下。 察觉到多了个人,浑身略微冰凉,苏锦本能地靠近,伸出手把他圈在怀里。 唐青崖趁机捏了把他的鼻子,心不在焉地想,“遇到冷的东西别人躲都躲不及,你却还靠过来……当真是睡习惯了么。”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无比窝心,轻轻地在苏锦露出来的肩上咬了一口。 待到真有自称鸣泉山庄的家仆来迎时,苏锦才起身没多久。他一觉睡得十分安稳,中途迷迷糊糊地觉得唐青崖起身过一次,却并不放在心上。 燕随云同丐帮几个长老站在一处,路过他们时目光若有所指地在苏锦脖子上一扫,轻声提醒:“阿锦,太惹眼了。” 言罢留下苏锦还未反应过,藏着一抹玩味的笑走远了。 他抬手覆上自己颈侧,某一块皮肤摸着确实有些感觉不同,苏锦脸上微红了片刻,又回归了正经。唐青崖正从客栈出来,见到他十分开心,脚步都轻快。 那人换了身和唐白羽类似的玄色短衫,比平时的长衫广袖要方便一些,外罩深色斗篷,除了一道银色腰带没有任何缀饰,只是袖口微敞,里面应当另有乾坤。唐青崖手间拿着折扇,展开后玄铁为骨,着实分量不轻,他却拿得轻描淡写。 苏锦将他一缕头发捋顺:“你今儿也要去比武吗?” 唐青崖道:“替唐门挣点面子。咱们几百年来可是头一次,只靠白羽师兄一人,恐怕会输得难看,他本身也不精于近身的功夫。” 苏锦笑道:“好久不曾看你和人动手,今日我要好好观摩。” 唐青崖挑眉,调侃道:“看清了以后好跟我打架么?” 苏锦摇摇头没说话,又见秦无端和程九歌。他心知肚明对方收到了帖子,乌霆一定冲阳明而来,程九歌必是不会和人动手的,他与秦无端想要讨回一番公道,自是要全力以赴,不觉也紧张了些。 秦无端越过他时,打量了苏锦一通,道:“精神不错?” 苏锦颔首:“不会给师父丢人的。” 秦无端却笑了:“那我也不给师父丢人——今日你大约会见到薛沉,届时我跟你多指点。若我能对上他,就再好不过了。” 低头却见常年没有兵刃傍身的秦无端这天佩了剑,苏锦目光闪烁,难以置信开口道:“这是听松?师叔给你了?” 秦无端道:“我喜爱游山玩水,师父一直觉得挺好,不曾管过。他此前送我的剑也被我放在了阳明,随着那场浩劫毁去了……平日与人交手是不用兵刃,可今天实在特殊,便向师叔借了听松来。” 意义自是不言而喻,苏锦再望过去,那双平素玩世不恭的桃花眼中多了些旁的色彩。他没见过认真的秦无端,却没来由地觉得安心。 所谓群英会,最开始是为抵御日益壮大的魔教,所有自以为名门正派的派人加入。而后大约五十年前,养精蓄锐成功,魔教教主身死,魔窟也被烧了,差不多算作永绝后患,实在是一大快事。 后来没有了正邪分明,群英会却被保留下来,由当日讨伐魔窟的齐家牵头,大家齐聚论武清谈,成了每十年一次的盛会。 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不过是规格高一些的擂台赛而已。场地要求大,武林各派但凡收到帖子的,少至一两人,多至十数人,加在一处数目十分可观。而鸣泉山庄财大气粗,乌霆更是放话说不会让此次盛会令任何人失望。 被鸣泉山庄家仆引到位置落座,依门派安置于一处。又有人前来送签,每个门派遣人抽一张,由此来定自身出战的顺序和位次……以及对手。 春日和煦,大柳树枝条柔软,迎风摇曳,空地上搭起了五个擂台,同时至少有五组应战,从而尽快地在短时间内选出修为更加精湛的人。 苏锦见秦无端拿了签,不声不响地在他身边坐下,凌霄剑往桌案上一放,立时吸引了周围的目光。他瞥过右侧棚内是一队打扮粗犷、身着暗红衣衫的青年人,当中一位毫不掩饰自己,直直地盯着凌霄剑。 这把剑太有名了,没见过的人也知道鹤羽剑柄和云纹剑鞘意味着什么。 苏锦偏过头同秦无端说话,得知自己的顺序不算太前。他抬起头环顾整个场地,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奇装异服的,自命不凡的,仿佛整个江湖浓缩在洛阳城郊的方寸之地里,这感觉着实不太好。 他又见四方环境,依山傍水,却显得逼仄万分。苏锦暗道许是自己多疑了,他正要勉力调整,突然不知从何处来的一枚飞镖“嗖”地一声插在面前桌案。 飞镖正中却是一个“唐”字,末梢的穗子被一条残破的布取而代之。 苏锦额角微跳,连忙取过来拿下那布条。材质和当日谢凌用以记载《凌霄剑谱》的白绢略有类似,他展开,上头是唐青崖的字迹。 “或许有埋伏,届时不可全力以赴。” 这话打通了苏锦脑中一个关节,他再次以目光勘探周遭,山是山,水是水,草木茂盛,可怎么看都有种诡异的气氛…… 北风其凉_74 像是瓮中捉鳖。 苏锦沉浸在不祥预感之中,连何时左侧棚内一队人落座都未曾察觉。那领头的白衣男子认出了他,轻唤一声:“苏少侠,又见面了。” 仿佛被召回了魂魄,苏锦一个激灵扭过头去,揖礼道:“齐宗主。” 那齐宣今日仍旧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眼前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带着齐家的几个兄弟与客卿,不到十人,众星拱月之下格外出众。苏锦不由得想,他每次出现都冷眼旁观,被人追杀也不慌不忙,这么冷清的性子如何执掌齐家? 他又想起唐白羽所言,“齐宣自小没娘,爹又不疼”,不由得有点同情。 只是齐宣不知苏锦想了这许多,见他一直盯着自己,于是礼貌地笑了笑,弧度依旧十分疏离。苏锦眨了眨眼,突然问道:“齐宗主,可曾觉得委屈?” 齐宣面上的笑消失了,平静道:“怎么?” “原本此事应该是齐家拿大头的,此前每次都在滁州……毓秀之地,想必也比洛阳名正言顺,还不受到桎梏。” 齐宣看向他的目光骤然尖锐了,他压低声音道:“你也看出这地方不对?” 苏锦缄口,并不直接回答,反倒同他传音入密:“我不懂阵法,但此处坐着实在感觉压迫得很,胸中淤积,十分难受。齐宗主精通五行八卦,此间果然有诈?” 齐宣也回他道:“天雷无妄,山水为阵,这里有内行人——不过此人功力不够,破阵简单得很。只是不明白,乌庄主为何要撒下这样一张大网,他本意想办群英会的话,也不至于这样……” 苏锦道:“太多不妙之处,此前我师兄进过山庄一次,回来说当中也被篡改地势,阴气甚重。只是这里人多嘴杂,不知夜里能否请齐宗主客栈一叙?” 齐宣轻轻笑了:“苏少侠,客栈亦在他股掌之间。洛阳城墙边有一棵大杨树,今夜亥时三刻,我在那里等你——对了,能否带上唐少主,我有些事困惑已久,想请他指教。” 苏锦颔首:“那是自然,一言为定。” 二人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这个邀约,苏锦面色如常地转向前方擂台。他和齐宣偷偷说话的功夫,那厢却已经开始依照抽签顺序准备切磋了。 有个武人扮相的男子正宣读规则。 群英会不禁兵刃,但须得点到为止,不能伤人性命,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 对阵双方其一为个少女,鹅黄衣裳,面容可爱俏丽,举手投足尽是娇生惯养出的天真烂漫,可比之唐红竹,依旧稍逊一筹。她对阵的却是一个高了她足足两个头的中年男子,这男子使一把秦王锏,而少女却赤手空拳。 秦无端悄声对苏锦道:“那少女是恒山派掌门的亲女,年方十八,据说得了门派中长老亲传,最厉害的便是‘摧花掌’。” 他话音刚落,台上二人已经缠斗在一处。 那少女丝毫不落下风,身形灵活,步伐矫健,片刻就骗得那中年男子晕头转向。她招招并不致命,却跟在戏耍对方一般,将那男子逼得步步后退,恼羞成怒。便是此时,她一双白皙细腻的手掌探出,姿势柔美无比,却暗中使力,动作飞快——众人看不清她是如何动作的——立刻卸了那男子的兵刃。 只见少女把秦王锏放在手中掂了掂重量,旋即毫不以为意地抛了出去,朗声道:“看来河朔陈家确实没落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苏锦:“……” 秦无端别开眼睛,又道:“哦,听闻此前就是她。唐兄偶然路过恒山派的地界,和她动过一次手,以唐兄的人品必然不会对小姑娘有什么兴趣,可这姑娘貌似从那之后就倾慕了唐兄,还扬言非他不嫁——” 苏锦:“?!” ☆、第五十五章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这些桃色绯闻传得有滋有味。苏锦还来不及回味秦无端的话,下一个挑战者已经上了台,他立时整个人绷直了。 唐青崖站在擂台一端,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在心底唾骂乌霆的恶趣味。 他方才好好地在自己地盘专心琢磨桌上一碗茶,正当有些困了,唐白羽突然拍了他一下,道:“青崖,喊到咱们了。你去还是我去?” 他没有多想,道:“师兄往后放吧,师弟去给你扫清障碍——自毒解了之后我还没好好活动过,看看是谁第一个接招!” 那话说得豪放无比,等他一站上去看到了对面的少女,立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而少女却十分开心地笑了,继而道:“青崖哥,许久不见了,娉娉好想你!”却是自报姓名,台下秦无端向苏锦说道:“对,好似是叫孟娉。” 唐青崖目光迅速地扫过苏锦坐着的地方,见那小子两道长眉几乎拧在一起,面上虽然不显,手背青筋却紧绷着,心下暗道不好,定是喝了飞来醋。 他转眼又见秦无端手执折扇,笑得一脸无辜,便知此人多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中磨刀霍霍,欲杀之而后快。 偏生台下诸人不明就里,因孟娉那一下直抒胸臆的话,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 “是唐门少主啊!与恒山派着实门当户对!” “孟掌门只有一个女儿,不过我见唐家少爷一表人才,未尝不可,哈哈!” “听闻二人最初也是不打不相识?” “说不定一来二去的能成就一段佳话……” 唐青崖心道:“你大爷!” 他面沉如水不为所动,折扇一展,扇面却非此前的精钢质地——换成了薄如蝉翼的天蚕丝,上面涂了几条墨色线条,勾勒出潦草是山水轮廓。这画覆盖于玄铁扇骨之上,自是刚柔并济,看上去既诡异又绝美。 孟娉见他始终不答,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脸颊微红道:“我不与你打,你……你何时得空了,可要来恒山找我啊!” 唐青崖却是薄唇一扬,讥讽道:“孟姑娘莫要谦让,不好让别人看了笑话。在下愿再次领教孟姑娘的摧花掌,可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他话音刚落,十分没有君子气度地居然先出手了。 只见一条影子飞快地蹿到孟娉前面,对方一时不察,出手格挡慢了一步。而唐青崖实在没下狠手,虚晃一招后侧身躲开她的掌风。 唐青崖手中作势散开,孟娉知唐门手段多,暗器更是层出不穷,不由得屏息往后连翻数尺,直直退到了擂台边缘。 而此时陡生变故! 起先他并未放出暗器,孟娉甫一落地,先是松了口气,刚要闪身而上重新再战一回,唐青崖轻描淡写地一撤掌,屈指在腰间一摸,即刻闪身放出三枚铁蒺藜——为的光明磊落,暗器之上并没有毒,饶是如此,此招凶险,仍旧让周围的看客倒吸一口冷气。 孟娉正势如破竹,见到那暗器躲闪不及,连忙往旁边移开,她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挪出暗器的位置,却又被什么物事勾住了手臂。 她吃惊之下望去,不知唐青崖何时自掌心放出一条锁链,绕在折扇底端,锁链尽头为半只铁爪,正牢牢地禁锢住了她。 唐青崖合上扇面姿势行云流水,手腕微动,立刻带动那锁链,要将孟娉捉过去。那少女羞愤之下竟有了十二分的力气,不顾手臂被困,另只手上招式不落下风,即刻朝着唐青崖面门而去,真气澎湃,削面有刺痛感—— 他不得不松了力道,折扇复又展开挡在面门,然后单手化解开孟娉的一击。 铁爪自行脱落,唐青崖又是一收,锁链即刻回到他控制范围,恰如其分地绕上自己腰间——竟是一直被他当做了腰带。 折扇收归,扇骨尽头颇为尖锐,他身法又奇诡无比,分明是男子,可却柔软灵动,仿佛一条蛇。偶然露出一丝目光,竟是冰冷嗜血,看得饶是观战者都不由得心下一凛。唐青崖毫不自知,只朝孟娉而去。 他不再借助暗器,腰间短匕也不曾出鞘,单凭那折扇和单手,便把孟娉逼得节节溃败。唐门功夫鲜少现于人前,见多识广的老者都耐不住屏息凝视,妄图从他的动作中抓出破绽,可他实在太快,比摧花掌更加难以捉摸。 台下观战的苏锦紧蹙眉间松了些,他听到旁边一人喃喃道:“这唐家公子,居然对女侠也如此心狠,毫不留情么……” 另一人道:“可不是,那孟娉还倾心于他,如此狠毒之人,哎!唐门中人素来独行惯了,我还道他们并非全是冷血之徒,如今看来,依然不好招惹!” 他们二人将唐青崖贬低得一无是处,苏锦却打心底升起一丝快慰来。他暗道:“这样不好。”却依旧抵挡不住嘴角轻轻翘起。 这小表情变化没能逃过唐青崖的眼睛,他放松片刻,欺身而上。 刚才那一招,孟娉虽然狼狈化解,几次交手却觉得这人仿佛和一年前相比精进不少,内功更是一日千里,之前身法虽然灵动,到底时间久了气力不济。现在他在场中折腾一通,脸不红气不喘,还能再次以退为进。 唐青崖把江湖道义和君子风度彻底踩在脚下,他乘人之危地扭过孟娉一条胳膊,手又快又稳地抽出一直贴身的短匕,虽不曾出鞘,威胁意思却十分明显了。 他此时方才靠近了孟娉,手下动作看着狠,实则没什么力道,轻声道:“孟姑娘,在下家有河东狮,你还是放过在下吧。” 北风其凉_75 怀中少女一愣,来不及做出反应,而唐青崖言罢立即放开,朝孟娉揖了一礼。他退回擂台一端,转向那裁判之人,扇了两下风,慢条斯理道:“我赢了?” 裁判还在愣怔,闻言呆滞道:“啊……啊,是,唐少侠赢了。” 他又问道:“可还要继续车轮战?” 裁判目光躲闪了片刻,道:“不、不必。唐少侠稍坐一会儿,会有人上去请您。” 唐青崖于是便笑了一声,见四下眼神复杂,心情更好了些。他远远地望向苏锦的方向,那人果真目不转睛,两人目光对在一起时,唐青崖右地眨了眨。 苏锦唇边笑意扩大,无可奈何。 方才那一通,他已经知道唐青崖没有大碍。唐青崖不知是自小练功不用心,还是曾经出了岔子,整个人外强中干,内家功夫非常不到家。此前顾霜迟信誓旦旦地说他内功能够恢复,从《归元心经》中借来,仿佛他这种体虚之人更加适合。 思及此,苏锦忍不住悄悄握紧手间,感觉体内真气虽然依旧编织成了混乱的一股,可却顺着经脉源源不断,比之此前随时埋了个会爆炸的霹雳弹在身体里的感觉好得不能再好。 他深知或许仍有隐患,《人间世》并非完全融合在他的功夫中。 只是还欠缺一卷,不知从何去找。但他又觉得此时便已经很好了,那传说中纯阴的一卷,到底又会有什么奇妙呢? 他正暗自思索,忽然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那家仆轻功甚好,直到在桌面叩了两下,才惊动苏锦。旋即他说道:“阳明苏少侠,请那边。” 阳明二字被他咬得很重,四周顿时多了不少或质疑或敌视的目光。谢凌当年的牵连还在,他身为谢凌的弟子自是吸引火力,苏锦并不放在心上,同秦无端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点点头:“你自己小心。” 苏锦难得同他正色,严肃地行了一个大礼:“不负师兄师叔期待。” 擂台比周围高出三尺有余,台上已有一人在等他。苏锦觉得山川围困,本已十分难受,勉力过去一抬头,见了那对手,登时愣在原地。 是杜若。 一身红衣,手执柳叶刀,妆容依然如同任何时候一般精致,表情没有大的起伏,在对上苏锦时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来——这人他再熟悉不过了,甫一入世便在她手上吃亏,双方互相欠下的债一时三刻都算不清楚。 苏锦本能地觉得喉头有些腥味,强行压下血气翻涌,哑声道:“桃花坞主。” 那与他对立的女子闻言轻轻地笑了,鲜艳欲滴的红唇一丝风尘气也没有。她那涂着蔻丹的指甲在自己袖子上轻弹片刻,扫掉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缓缓道:“苏少侠,先前你师父杀我亡夫,你又大闹我桃花坞,杀我挚友,这可怎么算呢?” 苏锦一愣,正要下意识地辩解何常并非他杀的,而杜若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柳叶刀横于胸前,凄厉道:“今日便为我自己讨个公道!” 她似乎忘却了那“点到为止”四字,甫一出手便是杀招。 四下惊愕中,苏锦巍然不动,面上一丝表情也无,是任何时候都如出一辙的云淡风轻。柳叶刀如同两条白光一般杀到面门之时,他蓦然闪过,看不清凌霄剑如何出鞘,却已在极短的时间内挡住。 剑鞘横握在手中撇开刀锋,右手的凌霄剑却纵深而上,杜若躲闪不及,只得撤刀后退。她身形极为好看,半分不显得狼狈。 苏锦眉梢一挑,剑尖微垂,已是一个起手式,面上却笑了:“黑雀夫人好身手,在下可要好好讨教一番。”他最后半句含糊不清,吐字还未结束,整个人已离弦之箭一般朝向杜若而去。凌霄剑带起一片雪白残影,将苏锦包裹其中。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凌霄剑闻名于山河,靠的除了九式克敌的不变应万变外,就是轻灵却闪烁的姿态了。整个人与剑合二为一,真气仿若有形。 杜若心下一骇,她当日与苏锦交手已是内力比不过,何况苏锦受伤在先,如今对方一年不到的时间内已然全好,看这架势还有愈发胜过从前的样子。她有恨无处发泄,一双柳叶刀在这般刺激下竟也舞得没有破绽。 “嗡”声起,残影中一道雪刃刺出,破竹之势而去,四下里一片惊呼。 唐白羽皱眉道:“这就是凌霄九式吗?” 唐青崖施施然地扇风,笑道:“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一招叫做寸辉,最适合抢先手。其实看阿锦练剑,发现这凌霄九式暗合天地变化,从一到终,悟道山川日月,沧海桑田。无奈阿锦仍旧阅历不够……简直让人神往当年谢前辈的风姿。” 唐白羽看得目不转睛:“凌霄剑名不虚传……听长辈说当年门主输得心服口服,谢前辈果真是高人。” 他话音刚落,众人都以为杜若挡不过这一击,她的身子一矮,堪堪擦着刀锋扭出一个奇异的弧度。发辫被剑气所伤,绑带断开,一头青丝顿时散落。 苏锦回身却是一愣,那被精心掩饰过去的鬓角……居然已经花白了。 一分神的功夫,那柳叶刀恶毒地向苏锦眼睛而去。他慌忙举剑去挡,刀锋距离眉心不过咫尺,他得以对上杜若的眼神,不由得大惊。 昔日称得上灵动如玲珑少女的双眸透出无比的怨毒,她被抽空了一般只剩下满身的杀伐,眼中血丝遍布,一片通红,她动作极快地抓过苏锦手腕,长指甲硬生生地划开一道血口。苏锦脑海中一丝疑惑行将飘过,没能来得及抓住那影子。 只是蓦然有些……似痛非痛的难受。 昔日桃花坞主如今气若游丝,声音呕哑嘲哳。 “入了阳明,你当自己真的干净么?” 苏锦只觉一片空白,本能地侧身,不敢再和她对视。周遭天旋地转,蓦然沉沉而下,山河变色,苏锦脑中“嗡”的一声。 杜若的目光当中似乎浸透了无数条人命,他迷茫中一瞬想起差点身处黄泉,那些嗡鸣,还有向他索命的白骨,全部都黑云压城一般朝他垮下来。 杜若突然发难,柳叶刀有了灵一般在他腰侧削砍,苏锦避闪动作迟了一拍,即刻衣带断裂,外衫空荡荡地挂在了身上,显得他单薄至极,马上就要折断了一般。 不能伤人,复又再来。杜若的内力不知为何竟有源源不断之势,她白皙细腻的手像一朵花枯萎了,颓败得犹如老妇,尽是青筋与骨头—— “着!” 剑刃逼退了刀锋,苏锦反手便是一式“潮生”。这招凶险又锐利,换做旁人无论如何必须要退的,可杜若红着眼,不顾剑气擦破周身衣袖,竟拼死也要持刀上前,柳叶刀锋几乎绷不住她的怒意。 “不好!”唐白羽惊道,“她这分明是生死相搏,想要苏锦的命!” 苏锦不知怎么回事,蓦地失去了对四肢掌控似的。他愕然之下撤剑已晚,柳叶刀杀至胸口,杜若仿佛不要命了往他要害处伤去—— 只听得一声风起。 接着是“铮”地金属相击之声,一枚铁莲子坠地,滚出好几尺远。 唐青崖站在原地收手,心突然悬到了嗓子眼,他暗想,“阿锦为什么不反抗?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又要——” 一个可怕的念头横空而起,他见柳叶刀被铁莲子阻挠,堪堪擦着苏锦的脖颈而过。许是冰冷的刺痛,苏锦总算收回了三魂七魄,一掌朝着杜若心口拍出。 他们之间距离极近,他竟是用了十分的力气。 那女子如同残柳败絮一般轻飘飘地往后退了几步,蓦然气力不支半跪下来,“哇”地呕出一口血,手握不住刀,随后伏在了地上,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众目睽睽立时聚焦在了擂台上还站着的人。那人一身灰衣,剑无力地垂下,而光华依旧。他的手掌停留在击出的姿势,双目却缓缓地没有了神采。 有什么物事从他衣中跌落,苏锦来不及,只在脖颈空空地一抓。 一枚玉佩滚满了尘埃。 然后是血,凄厉地滴在青白温润的玉佩上,盖住了上面的字。 “苏锦——!” ☆、第五十六章 杜若当场死了,这一场不同寻常的擂台赛注定引起波澜。 可苏锦的状况好不到哪里去,他被柳叶刀割破了肩骨,索性并未擦过喉咙。杜若最后应是没有力气了,因而刀锋走偏,卡着他锁骨下方而过,伤口血肉翻涌,当场整个前襟都被染成了暗红的血色。 唐青崖最先反应过来,闪身而上扶住苏锦,迅速地撕下他一断里衣按住伤口,又拿出伤药喂他吃下一颗。 苏锦眼睛还睁着,目光却有些涣散,这不像皮肉伤会有的反应。他凑近苏锦,猛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探他脉搏,果然真气乱走四下逃窜,一副行将走火入魔的事态。唐青崖深深皱眉,疑惑不解。 北风其凉_76 他当机立断,掌心贴住苏锦脉门,旋即一缕归元真气探了进去。唐青崖分明以那《归元心经》中的法子,却觉得这真气仿佛泥牛入海,甫一与经脉触碰就没了踪影。 他骇然地收手,苏锦止不住地颤抖,像是回到了那日江陵城中…… 唐青崖当机立断,扶着他一条胳膊揽上自己的脖子,另只手搂过他腰际,一声招呼也不打,带着这么大个人径直掠下擂台,扔给唐红竹。 “给他看看,怎么回事!” “我来吧。” 一个男子声音□□来,唐青崖一脑门官司地抬头,见是程九歌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这方,心急如焚道:“师叔,他怎么回事,刚才杜若不曾伤到他内里——” 程九歌铺开一列银针,简明扼要道:“闭嘴。” 聒噪的唐青崖即刻把他所有的“如焚”都压回到心里,任由它们熊熊而起,烧成了滔天之势,也不敢再冒出一个音节打扰程九歌。 比起唐红竹,程九歌对《人间世》的理解要深沉和刁钻一些,此时把脉之后,分别在他几处穴道下针,护住心脉,然后他直起身子,对唐青崖道:“听说你有归元真气在身,从他百会穴而下,打通经脉。” 唐青崖:“啊?” 程九歌:“废话少说,就和当日他对你做的一样——南岭之事我都听他说了。” 他正要依言照办,有几个深蓝衣裳的山庄家仆前来。领头的是个长相颇为秀气的青年,恭敬道:“苏少侠方才要了黑雀夫人的性命,这恐怕于规矩不符……” 唐青崖还没说什么,唐白羽倏忽拔出匕首插在桌案之上,冰冷冷道:“哦?如果被要了性命的是苏少侠,你们还会说一样的话么?如今众人都看见了,他是不得已而为之,黑雀先违背了你们那‘点到为止’的规矩……疯了一样要苏锦的命!” 蓝衣青年:“这恐怕……” 唐白羽笃定道:“请回吧,接下来还有其他对战,希望乌庄主尽快地找到一个章程,何时阻止、何时暂停。否则难以服众吧!” 身后几名唐门弟子旋即隔开一处,将唐青崖和苏锦护在当中。 气氛剑拔弩张,擂台之上的裁判不知该不该继续,而方圆的其余武林人士也纷纷看了过来,议论骤然沸反盈天。 那蓝衣青年同唐白羽静默地对峙良久,适才一挥手:“是小人失礼了。” 短暂的惊恐之后,另一边却依旧没有脱困。 唐青崖第一次做这种事,他只会杀人不会救人,看得程九歌心惊胆战,又不敢出言指点,生怕这人一个走偏直接从内里断了生机。 苏锦刚才的状况倒像是突然被魇住了。程九歌眉间紧锁,负手站在一旁。那《步步生莲》按理说已经解了才对,为什么不论何常还是杜若,和他们对战时苏锦始终精神恍惚……换做旁人,他几时出现过这般情形。 归元心经、步步生莲、凌霄诀。 按理说若是《人间世》当真分为“阴阳生灭”四卷,他已得了其三,再怎样也不会与初出茅庐时一样被逆行经脉折磨得痛苦不堪。 分明只差一步。 程九歌兀自思索,那边唐青崖突然撤了手。而苏锦经过这一出,猛地往前倾身,狠狠地咳嗽干呕,可他咳不出血来,满脸不堪忍受这苦难的绝望。 唐青崖扶住苏锦,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他将苏锦护在怀中,这人其实已经比他高了,可不知为何,唐青崖觉得仿佛回到最初遇见。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被缚住捆在床尾,面上是不自然的潮红。 灵光一闪,唐青崖面露惊恐之色,想起了自己一直以来都遗忘……或者说忽略的是什么。 程九歌和阳明的诸位只知道苏锦险些为恶人所害,许久之后才知道钱豹的名姓。可旁人不知道,唐青崖还不知道吗? 当年钱豹以幼童之血炼化,巩固自身功力,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那日苏锦被捆得严实,对一个孩童来说本不至于如此,还点了他的哑穴,他短暂的痴傻或许并不是因为惊吓过度,是他们一直……想错了吗? 苏锦智力正常,根骨上佳,是个习武的天纵奇才,谢凌能一眼看出,钱豹难道会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有意挑选炼化的幼童? 倘若如此,他为什么要背着苏锦从金陵来到郊外栖霞山,为什么不立刻杀掉,他会不会……会不会那时就给苏锦吃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钱豹的“用幼童炼化”是茹毛饮血。 被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纯阴之功,邪不可言,只有当年魔教夏觞首创,然后被发扬光大,可是最终也导致魔教覆灭,和七夜奈何一样不可寻、执着地留着一个传说,谁也不知道如何施展,令人短期内功力大增,立于不老不死之地…… 传说夏觞以幼童为器皿,豢养的蛊并非虫毒,正是他自己的气血,在那些孩子体内不断吞噬,越是纯净越来得快,最快的只用四十九天便可大成。 这被下了蛊的孩童即使侥幸逃过一劫,正常长大,但若是遇到炼蛊之人,骨血里的阴气立刻反噬,此物不认主,即刻便被干扰了。 邪功似蛊非蛊,名曰“炼血”。 唐青崖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 他兀自胡思乱想,被某个念头搅得心神不宁,蓦地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唐青崖下意识地一抖,接着便要去拿开。 一低头,看见苏锦半睁着眼,仿佛疲倦至极,但已经恢复了清明。 程九歌把他身上最后一根针拔下,那针尖一点黑色,让程九歌皱起了眉。他不敢怠慢,将几支银针收好,旋即对唐青崖吩咐道:“我先带他过去,你若实在担心,待到此间结束之后,来看他便是了。” 唐青崖浑身如同僵直了,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乖乖地把苏锦交了出去。他察觉那人手指曲成一个索取的弧度,忽的想起来那掉下去的玉佩,再去看台上,却空空如也。 他连忙上前,在苏锦手间捏了一下,轻声道:“改天赔你一个。” 那气若游丝的人仿佛听懂了,手指轻轻地摇晃了几下,被程九歌扶着走了。 唐青崖目送他离开,眉宇间尽是阴鸷。他抚摸自己袖口一枚铁钩,对唐白羽道:“师兄,你能否帮我个忙?查一查杜若的尸身,是否有魔教邪功的痕迹。” 唐白羽愕然:“什么?魔教邪功?你是说……夏觞?” 他没说是,也没否认,指略一点头道:“从源头开始查,我想魔教覆灭之后这法子应当流传过一阵,不可能断得悄无声息。” 唐白羽还沉浸在这巨大的冲击里,唐青崖已经跟着那蓝衣仆从走了。他待在原地,注视唐青崖的背影,觉得这人仿佛怒火滔天,满身戾气,随时都要把人撕碎一般的阴晴不定,倒很像他小时候…… 唐白羽飞快地想起,那时唐青崖还小,却已经流露出他十二分护短的性子。师兄弟们谁碰了他的东西,他便立刻找人家的麻烦,浑身都是刺,油盐不进,非得把东西要回来不说,还和那位师兄弟老死不相往来。 思及此,仿佛那紧张被缓解了似的,唐白羽朝身侧一个弟子吩咐了几句,那玄色劲装之人一言不发,凭空消失似的,悄无声息去查了。 群英会第一日,唐门少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几乎成了擂台上最璀璨的一颗星。只是这人仿佛有些心情不好,与他对阵的所有人,除了最开始的恒山掌门之女孟娉外,统统没捞到好,多少带了点伤。 唐门的功夫第一次以这样光明正大的方式现于人前,给了全部自诩为名门正派,觉得西南唐家堡式微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而杜若之死,苏锦受伤,就在这沸沸扬扬中传为了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唐青崖听在耳里只觉得讽刺。他不该怪别人,《人间世》毕竟还没有大规模地流传出去,知情人两只手便数的过来,所以其他人本就不懂为何杜若发难。 他们只喜欢热闹,不在乎旁人的生死与恩怨,丑恶得冠冕堂皇。 站在原地,唐青崖忽然觉得一阵恶心。他和唐白羽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双手负于背后,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朝外面走去。 要不是和他自小一起长大,唐白羽定然看不出他那点慌张。 他望向旁边的红竹:“大概是去看苏锦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你小师兄的跟屁虫吗?不跟上去?” 唐红竹抿嘴一笑:“我跟上去做什么?讨嫌?我去找丐帮的燕大哥了,晚点回来。” 她话音刚落,人已在数尺之外。唐白羽见那少女纤细的身影淹没在人来人往里,又砸吧了片刻话里“丐帮燕大哥”五个字,忽然头皮一麻,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多余。 然而没人理会他这多余,唐青崖把一干师兄弟抛在脑后,刚刚出了人堆,便脚上多了两团风火轮似的,一路风驰电掣卷回了客栈。 此处仍旧是鸣泉山庄触手可及,为防止那些深蓝衣服的家仆不时前来打扰两句,秦无端把自己戳在了苏锦的厢房门口,原地化作顶天立地的人棍一条。 他守得无聊,又听里头小师叔的动静声音不低,心道定是气狠了,也不知道苏锦这次又惹了什么劳什子。他正腹诽,忽然面前几乎是凭空多了个人,把秦无端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看你那怂样。”来人非常客气地嘲讽了他一句,伸出一只手指,四两拨千斤地让秦无端滚蛋了,自己也不敲门,直接进去。 秦无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想喊住已经来不及,只得咬牙切齿。 唐青崖虽急吼吼地杀进房间,可片叶不沾身地噤声,沉默地站在了榻边,居高临下望向苏锦。他脑海中一一浮现过这人每一次体力不支昏厥,除却唐门那次是长途跋涉和滴水未进造就,其余时候还真的…… 北风其凉_77 尤其成都城中对阵何常,丝毫不落下风。彼时程九歌说是他压抑自身,但怎么会被经脉撑得浑身剧痛呢? 唐青崖的想法逐渐成型,他带着点疑惑去看程九歌。对方净了手,用帕子擦干,缓缓道:“你想到什么了?说给我听听——他只是睡了。” 唐青崖:“他做噩梦吗?我听他说过,夜里不是无梦,就是梦见一些血腥的过去。” 程九歌挑了挑眉,道:“你和我想到了同样的东西?” 唐青崖沉声道:“血蛊。” “当年是你救了他,我也并未多问。以为你是唐门中人,有所保留必不会再被人察觉,后来仔细查过,似是与那日钱豹有关……”程九歌沉吟道,“唐青崖,你恐怕要将十二年前捡到苏锦的细节重新与我说一遍,还有,让你们去杀钱豹的,究竟是谁?” 他们一般不会知道雇主身份,完成任务后通过暗桩传递。 刺杀钱豹的任务是唐青崖出师第一次,以防万一给他安排了唐白羽同行,至于上传下达,向来都是锁魂堂首——当时的唐玄翊来完成。事后唐白羽觉得不妥,和青崖一起偷偷追查许久,消息断在某处。 唐青崖哑声道:“……钱豹,天水人士,关西刀客,曾得过西域神秘人的指点。一直以残杀幼童炼血饱受诟病,因此为中原武林不齿。他与烽烟渡曾经合作过,可大部分时间独来独往,像一只踩不死、看着又恶心的虫子……” 程九歌并不意外,静静地等着他的后文。 “我以为刺杀他是为民除害,后来也拿到了一笔很丰厚的赏金。白羽一直觉得后怕,前些日子唐玄翊野心败露,他更加认定出师那次是唐玄翊故意安排,一手促成想我死……”唐青崖哽了许久,才道,“我本不应该说雇主身份,但现在想起来,如鲠在喉。” 程九歌:“你师兄不知道是谁?” 唐青崖:“只有我知道,我看着他查,守口如瓶。所以我把苏锦送上阳明,只有那人可以护住他。我以为这事没什么,就从未想到这一层。那个命令不是唐玄翊下的,是我父亲——” 他忽然承受不住般坐在凳上,双手痛苦地掩面:“喊我去杀钱豹的,是我父亲。而这个委托,是一封飞鸽传书,雇主是……谢凌。” 程九歌手中托着的茶碗轰然坠地,支离破碎。 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 可如果最开始谢凌就知道苏锦被钱豹抓走,然后再想法子将他带到阳明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可算把这个伏笔挂出来了【吐魂 ☆、第五十七章 这天半夜,苏锦忽然醒了。 他惦记着和齐宣的约定,在梦里也不得安宁,再次起身,却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仿佛与杜若厮杀一场,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某种嗜血快意都是一枕南柯而已。 苏锦的手动了动,他感觉身侧有人,黑暗中唐青崖正委曲求全地缩在他的榻边,伏在自己双臂间,睡得无比憋气。苏锦难得一次不想他舒服,伸手捏住唐青崖的鼻子,那人呼吸不畅,眉间沟壑深了些,最终被折腾得醒了。 “嗯?什么时辰了……”唐青崖迷糊地爬起来,揉了揉发麻的小臂,对上苏锦一双清明的眼睛。 他天生瞳孔颜色幽深,此时更是吸足了夜色,若非当中一点光亮,几乎能与黑暗融在一处。平时唐青崖觉得这人小狗一般看着自己时十分可爱,如今知道一些内情,再对上这双眼睛,难免有点心虚。 唐青崖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当年做的决定正确与否,到底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思及此处,他见苏锦看着心情还好的样子,不由得想对他和盘托出,谢凌搅起了一滩浑水,到底是如何意外走失、最后上阳明的决定虽然是擅自作出,可其中也有瓜葛。真相吐露一半,他却自己说不下去,闭了嘴。 苏锦定定地凝视了他半晌,没表态,道:“看天色应该亥时了吧。青崖,我要出去一趟……”接着不等唐青崖明确表达反对,苏锦又道:“你也一起来。” “你约了谁?”他抓起一件外衫套上,春寒料峭,其实他不肯出门。 苏锦穿戴整齐,将凌霄剑握在手中:“齐宣。” 唐青崖嘴唇动了动,竟不知道他是何时与齐宣有交流。然而他此时太过疲倦,否则还不吃个天翻地覆的陈醋,这一通变故下来,连此前因为孟娉而想要哄好苏锦的事也被唐青崖抛诸脑后了。 他只得快步跟上去,不明所以。 洛阳城外树木连绵成荫,几乎成了关中一带最富丽娟秀的地方。天街小雨润如酥,如今初春刚过,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唐青崖手脚冰凉地跟在苏锦背后,满肚子疑惑,那人像是知道他冷,拉过他一只手贴着自己的胸口。可苏锦现在也是虚弱得很,贴了还不如没贴,唐青崖趁机占了几把便宜,旋即眼观鼻鼻观口地不做他想了。 城墙边大杨树几乎有两层楼高,下面的两点阴影便显得无关紧要。 苏锦眉头一皱:“他只说让我带你,怎么他也带了别人?” 唐青崖自认摸到一点门道,又因挂怀那日和齐宣站在一起的银甲将军,连忙问:“你和他有什么……嗯,君子协定么?” “鸣泉山庄今日布下了一个阵,你也看出来了。”苏锦简短道,“也许是我自作多情,我一致认为这个阵是冲我来的。” 片刻间带着唐青崖,已经看到了齐宣。苏锦一愣,只见齐宣背后站的不是什么小厮和客卿,而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他真的太老了,脸上每一道皱纹仿佛都刻满了时间的轨迹,胡子全白了,在这春夜里竟披着一件狐裘披风,整个人透出畏惧寒冷的风烛残年。 还不等苏锦开口,齐宣道:“苏少侠,这位是高若谷先生。昔年曾与我祖父义结金兰,后来入朝为官,掌管过大内暗卫。” 寥寥数语,苏锦已经对他肃然起敬——这人居然是谢凌那个多次探访的“高先生”。 那高若谷见了苏锦,浑浊的眼珠竟然有了一丝神采,他带着一丝谨慎问道:“你是谢凌的徒弟,你姓苏,对吗?” 苏锦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只得点头。 高若谷缓慢地呼出一口气,道:“当日谢凌知道了《步步生莲》的真相,又晓得你身负……那邪物,本是好心,奈何他自身也一知半解……今日在擂台之上,我远远地看着你,好像真的看到他似的。” 苏锦道:“您是师父的前辈,他曾经提起过的。” 高若谷听了这话,大笑两声,摆手道:“我不是你师父的什么前辈,不过是当初宫墙之内有些交集。他下了天大的决心,要解决悬在脖子上的那把剑。哪知最后依旧……可惜。他对你说过吗,步步生莲有诸多破绽。” 苏锦皱眉道:“未曾。但晚辈自己追查过,晓得一卷奇书叫《人间世》。” 高若谷笑道:“不说便不说吧,你的日子还长,总会找到转圜余地。我今天冒着寒夜前来,不过想告知你一件事……老头子时日无多,有些真相却不能带进黄土。” “你师父……谢凌是个武学奇才,他出身不错,八岁开始给还是太子的陛下当伴读,十一岁进入暗卫,十五岁已经在大内暗卫中鲜有对手,十八岁接过上任首领衣钵,从此一心一意辅佐帝王。 “而步步生莲……是第一任首领徐天罡所创,的确出自《人间世》,但当中篡改几处却是逆天改命的凶兆。谢凌察觉到其中不妥,穷尽一人之力,妄想回转阴阳,始终徒劳。他过后觉得了无生趣,正好那时太子登基,乌霆蠢蠢欲动,新皇急需一个人替他回到江湖中,看好四方不老实的势力。 “于是他与谢凌一拍即合,让谢凌与冉秋——这两个正副首领悄然离开皇城。冉秋固守长安,谢凌借口回祖籍拜入阳明。后来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高若谷一口气说完,颇有些体力不支,齐宣连忙伸手扶住他。 苏锦思虑片刻,只觉这真相严丝合缝地对上了他此前自以为天马行空的推测,半晌后低沉道: “是。可步步生莲最终泄露,冉大侠惨遭杀身之祸,师父心中不忿,替他报仇……血流成河,鸣泉山庄的别院更是十几条人命。他被步步生莲反噬,无力回天。” 高若谷苍老的面上浮现一点笑意:“鸣泉山庄,他杀了十几个人……因为步步生莲并不是从他与冉秋这儿传到江湖中的……血气为引、经脉逆行的邪功。我为查了二十年,最终发现这鸣泉山庄,藏着天大的秘密。” 苏锦适时询问:“什么?” 高若谷只是摇头:“乌霆压抑了数十年的野心,世上并非只有你修炼《人间世》,他散布这古书的消息,为的便是招揽不怕死的,哄骗他们替他卖命。天雷无妄阵原本载于《人间世》中《归元》一卷,后来被齐家习得,当年倾覆魔教,以此法逼出了魔教教主血脉中的蛊毒——我后半生追寻真相困于此间,如今得以吐露只言片语,已是无憾了。” 言下之意,今日的阵果然是冲他来的,可逼出蛊毒又是什么意思?苏锦按住自己脉门,暗暗想,难不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中过毒吗? 他心中蓦然闪过一丝灵光,问道:“那我呢?师父认下我真是巧合?” 高若谷摇摇头:“当日谢凌曾说他借唐门的手除去钱豹,却意外捡到了故人的孩子……却不想还回去,你若有心打听自然明白。” 苏锦从高若谷故弄玄虚的一席话中觉得自己窥探到了天大的秘密,可他心中一团乱麻,脑海空白,一时无法吸取这么多信息。 他向来孑然一身惯了,时间长了连自己都觉得仿佛生来无父无母,那段混乱不堪的记忆在这念头根深蒂固之后再不去问津。 可是……什么叫做“故人的孩子”? 北风其凉_78 洛阳春风夜,草色悠悠,他却突然很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来历。 唐青崖见苏锦若有所思,高若谷又先行离开,不由得将目光落到齐宣身上。这人从一开始就站在原地,连呼吸都清浅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而这时,一直假装自己是块石头的人却抢先道:“唐青崖,我有事问你。” 摒弃了所有繁荣缛节、之乎者也,齐宣过分冰冷的皮囊下竟然是一副直来直往的心肠。唐青崖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暗自揣摩,“我的问题什么时候问他。” 齐宣单刀直入:“此前唐门消失的火器,你们查过没有?是不是都在宋如晦那里?” 这名字让唐青崖耳中“嗡”地一声,下意识道:“我们查到的鸣泉山庄,不是宋如晦,经过他的手。他在宣城黑市有商铺。” 齐宣眯了眯眼,显出几分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却又十分危险,不好招惹。他思来想去片刻,终于道:“是了,我当初给他的商铺正是在那儿。看来他是要陷齐家于不义,勾结外人,把我赶下台啊。” 唐青崖时机正好地问:“今天的阵……?” 齐宣:“山水为阵,是我齐家的拿手好戏。此阵便是方才高先生所言的‘天雷无妄’。他学得不伦不类,父亲九泉之下怕是悔不当初了。确认此事后我便不再顾忌了,多谢你,那些火器此后我当如数奉还。” 南岭的帐也一起算到了鸣泉山庄头上,加上临安黑衣“锁魂堂”一出,唐青崖更加笃定,那置身事外、并非江湖人的乌庄主,恐怕与自己的大师兄也勾结已久了。 他于是道:“齐宗主想如何?” 齐宣轻描淡写道:“杀了他。” “恐怕还有其他秘密……” “不,”齐宣道,“宋如晦只是乌霆的走狗。此次乌霆要分开齐家的势力办群英会,多半是等不及了。也是,如高先生所言,二十年……他等得够久了。” 眼下竟是对乌霆了若指掌,唐青崖忍不住问道:“齐宗主和乌庄主这么熟吗?” 齐宣平淡道:“自然熟得很。他是我舅舅,二十年前官至御史中丞,而后大内暗卫查出他与一桩舞弊案牵连,皇帝碍于朝中势力,只得将他革除官职永不录用。我爹可怜他,出了一大笔钱让他去洛阳。谁知他与宋如晦竟然勾结上了,如今……呵呵。” 滁州齐家碍于招安令隐于山林,鸣泉山庄俨然关中士族。 好一出农夫与蛇。 江湖与庙堂的界限蓦然模糊起来,比他们所能想象的更早起,仿佛就开始了一场不为人知的混沌,从此所有人都被蒙在惨淡的关系网中挣脱不得。 唐青崖望向齐宣,只觉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似是看透他心中所想,齐宣道:“今日多谢唐公子了,如此一来父亲交与我的事得以解决……此后滁州齐家也能得安宁。” 唐青崖颔首道:“不碍事,你我两家本也是世交。” 齐宣淡漠的唇角翘了翘:“唐公子若有其他的疑惑,可随时传信于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的手被苏锦握住,唐青崖抬头去看,对方脸上残留着一种复杂的神情。唐青崖来不及多想,苏锦哑声道:“青崖,我们回去吧?” 今夜接收的信息太多,苏锦已经快透支了。 直到回了客栈厢房,苏锦仍旧少言寡语。他仿佛突然变回了当年初上会稽山时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此刻想起自己说的“既是真相,有何无法承受”,只觉得当初太过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真相犹如带血的刀剑,缓缓压到了他的肩骨之上,他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苏锦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他自小被赞赏天纵奇才,可褪去凌霄剑传人的外衣和习得《人间世》三卷的成果,不过三千世界中最普通的一具肉骨凡胎。 站在窗边,他心底无比凄凉,蓦然有种此生轨迹已定,归宿没有变数的绝望来。苏锦自嘲地想,当日谢凌知道步步生莲是拿自己的命在修习,是不是也一样的心情? ——恨不能直接了此残生。 背后覆上温暖,苏锦的手脚条件反射地动了动,却被按下去。唐青崖的下颌枕在他肩上,那人头一偏,微冷的薄唇准确无误在苏锦耳后盖了个章。 苏锦突然道:“师父叫你去杀钱豹,但是没让你救我。” 唐青崖笑了一声,道:“阿锦,谢凌只让我父亲‘找个人’去杀钱豹,没让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见你哭得可怜,又想起是谢凌的嘱托,故而将你送上阳明峰。” 苏锦疑惑地看向他,唐青崖道:“他怎么会害你?” 苏锦双唇颤抖,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禁锢在自己腰间的手,仍旧说服不了自己:“……他明明陷我于两难。” “什么?” “他从不给我选择,也不告诉我真相。也许走失是我自己的错,但后来他知道是故人之子,为何不送我回家?就因为我适合习武么?等我发现时已无力回天,自己一死了之,剩下我还要重蹈他的覆辙——你却说他不会害我?” 唐青崖答不上了,他愣在原地,任由苏锦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不耐烦。他甩开唐青崖的手,整个人冲出客栈,不知所终了。 这是什么意思?一腔怨念往自己身上撒? 安慰都成了刀枪往他心口戳! 站在原地的那个后知后觉地在愣怔后浮现出一丝愠怒,唐青崖本身也不是好脾气的人,此刻被当成出气筒,立刻炸了。 当下所有的混乱席卷而来,亟待一场爆发。 苏锦直到翌日早晨才回来,浑身衣服湿了又干,挂在他身上硬邦邦地。他一夜之间变得愈发死气沉沉,程九歌不明就里,想问唐青崖。岂料唐青崖也撒手不管,径直回了唐白羽旁边,看都不朝这边看一眼。 于是程九歌先入为主地想,“哦,吵架了。” 他一脑门官司,尽去思考炼血蛊是否有解了,对奇妙的感情一无所知,更加不明白那夜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苏锦这样,他突然想起了谢凌。 那年谢凌本是意气风发,听闻老友死讯后雷霆震怒,查了许久的仇家,最后去了一趟鸣泉山庄的别院,满身是血地回来。从此成天半死不活地困在清净峰,几乎以一种与尘世决裂的方式,度过了余下的日子。 就算天命,苏锦真的只剩一条死路可走吗? ☆、第五十八章 第二日的群英会,阳明洞天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秦无端。不过这人十分争气,平素再怎么嘴上跑火车,关键时刻绝不掉链子,与唐青崖简直是两个极端。 他连胜三人,阳明剑法出神入化,竟有了当初杨垚的影子。 但秦无端并不高兴,他一点也雀跃不起来。他霜打茄子似的提着听松剑回到客栈,见程九歌靠在二楼栏杆处,朝屋内比了个手势。 程九歌摇摇头:“不吃不喝,也不让我进去。” 秦无端一听,这小子是要造反了?他立刻怒向胆边生,就要抬脚踹门。腿伸到一半,那房门却自行开了。 苏锦面色不善地望向他,整个人仿佛浸透在黑暗中似的,与平时别无二致的灰衣都有种莫名的诡异。秦无端被他怨恨的目光镇住,讪讪地站到程九歌旁边。 他那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招惹旁人的小师叔今天活像吃了反常药,不仅张嘴没有半分温文尔雅,动作也异常粗鲁。 程九歌大步流星上前,推搡苏锦一把,下手又重又黑,正好抵在那人还没痊愈的锁骨伤口,推得苏锦一个踉跄。旋即,程九歌钳住他的肩膀,把人拎小鸡似的架回厢房。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把秦无端看得目瞪口呆。 小师叔和苏锦动手了……不,小师叔长进了! 他连忙跟过去,甫一关上门,立刻听到程九歌如雷贯耳地说道:“你自己半死不活这幅样子给谁看?!学谢凌报复自己?不就是个炼血蛊,怕什么!” 秦无端对那炼血蛊有所耳闻,经此一遭,他觉得自己日后再遇到什么离奇的事也能够泰然处之了。他的小师弟身负《人世间》三卷心法,如今还被发现是魔教余孽的邪功载体,浸淫十数年,早已深入骨血。 简直不敢说他到底光明正大,还是恶贯满盈了。 ……但肯定是上辈子造了孽,这无论哪一种听上去都不像是积德的功劳。 北风其凉_79 光阴飞逝不可回转,苏锦萧萧立于窗前,程九歌却没来由地觉得仿佛回到了当日阳明初毁,他们三人在静心苑烧了半边乌黑的门庭下对坐。秦无端怀疑苏锦心法练岔了,苏锦当即闷声许久,开口就石破天惊地问能不能把一身功力全毁了。 等到后来真有余地给他回转,他却倔强坚持下来。等到现在,不知为何又和以前一模一样,充满了厌世和自我嫌弃。 苏锦被程九歌惊天霹雳似的连问揪回了现实,终于承认自己如今的死狗样有些碍眼。 他抬手捂住崩开的伤口,等程九歌没好气地扔过来一卷绷带,自己处理了。苏锦觉得脖子空荡荡,突然问道:“我那玉佩呢?” 程九歌不知道他和唐青崖之间还有这么一出,以为他随身的玉佩是哪里求的护身符。他素来不信神佛,没好气道:“谁知道,估计碎了。” 苏锦:“……” 他突然觉得胸口更憋屈了。 “你听我一句,当年你怎么落到钱豹手上的谁都不知道。他做的无非是自己血引入你体内养着,这法子复杂至极,纵使那些魔教头头,能融会贯通的也只有夏觞一人——何况他还自己走火入魔死了。所以那个蛊就是个残次品,万幸。” 程九歌爆炒豆子一般飞快地说完这些,喝了口茶,静默地等苏锦回复。 他从压抑了一整天的委屈和愤怒中回过神来,嗓子又痛又干,自己偏偏没意识到,强撑着说道:“那又如何,仍旧差点死在它手里!” 程九歌安之若素,道:“是啊,那又如何?不过是旁门左道,你光明磊落,怕它做什么?这么多年不犯,为什么偏偏是那两人对战之时犯?” 这话醍醐灌顶,如同寒冬腊月从他头顶浇下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地冻了个结实。而苏锦在这冰封一样的寂静里,蓦然明白了什么。 被钱豹掳去的记忆连同之前的一起模糊不清十几年,炼血蛊的真相他只能隐约从各路闲言中拼凑出一个来。 如今真相铺天盖地织成了一张网,他却想逃。 苏锦心下凄然,察觉用尽全力也无法摆脱曾经的阴霾。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还在骗自己要豁达,装来装去的,最终差点都信了是真的忘记。 而他就是气性再大,也不该朝唐青崖撒。和他无关的事,对方那时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能够未卜先知吗?他应过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怎么能食言?纵然唐青崖惹他生气,可这都是他有错在先…… 那缕归元真气沿着他的经脉转了一圈,安安稳稳地回到了丹田,似乎骤然发作的气血反噬也一下子无迹可寻。苏锦摸了摸脖子,那儿空荡荡的。 程九歌见他表情精彩无比地从“难以置信”到“释然怅然”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一个若即若离的后悔上。他忍不住开口:“阿锦……?” 苏锦舔了舔皲裂的嘴唇,终于觉得喉咙痛、伤口发热。 他站在客栈那扇门前,此时正值群英会第二天全部结束,散场的人来来往往,不少打量的目光都落在苏锦身上。 换做平时,他待在人少的地方惯了,必定会如芒在背。此时却熟视无睹,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雕花的木门,感觉里头透出一丝日光,抬起的手臂又放下了。 他在唐青崖厢房门口站了两盏茶的功夫,重复了无数次这个手抬起放下的动作。 苏锦来来回回地想,“完了,真生气了。” 饶是他参悟凌霄剑谱时聪明绝顶一点就透,现在正儿八经地想道歉了,脑筋千回百转,无论如何拿不出一个妥帖的说法。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得了唐青崖的青眼,想来想去,愈发不安。 苏锦最后叹了口气,对自己说道:“算了。” 他执剑之时只觉山川在胸襟,天地不过方寸,日月掌控之中,狂傲得不可一世。苏锦没拿剑,背微微佝偻,却成了个不折不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懦夫。他脚尖又在地板上磨蹭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准备跑路。 苏锦一转身,对上楼梯口的唐青崖,那人面无表情,扣着腰上一把短匕。他原地僵硬,目光四处乱窜,无奈厢房在走廊尽头,背后是条死路。 “要不我从二楼跳下去得了。”这馊主意在苏锦脑中惊鸿一闪。 先出声的却是唐白羽那十村八店可闻的嘹亮嗓门:“哟,这不是阿锦吗?你在这儿等人?不会是等我们青崖吧,哈哈哈!” 他这话犹如一枚钉子,从苏锦的百会穴穿到涌泉穴,将他正策划要逃的一颗心钉回了原地,彻底成了个会喘气的傀儡。 唐青崖还走在唐白羽前面,朝他似笑非笑地一挑眉:“进去坐。” 苏锦如蒙大赦,再抬脚时感觉支撑重心的那条腿整个儿麻了,走出去第一步险些腿软。 “喝茶。”唐青崖将一个白瓷小盏搁在苏锦面前,然后在他对面坐下了。 哪知平时严于律己的苏锦不去拿那茶盏,反倒朝他略局促地说道:“你这儿有酒么?” 唐青崖暗道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略一点头,从腰间摸出了一个小酒壶,拔开塞子正要倒酒,半途被苏锦截走了。 他见苏锦眼睫低垂,就着那窄小的壶口饮了好几口酒,这才还给他。 唐青崖也还没气过,此时心里无比的憋屈,于是冷嘲热讽道:“你装样子给谁看?你不是三头六臂无所不能么?” 一张嘴像是有毒往外喷,他心头那股气拧成了绳,把理智五花大绑起来禁锢在深处,此时一见苏锦,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失态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 以前脾气再好也不会平白受气的苏锦这天却没吭声,他一只手摩挲着凌霄剑柄,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风浪。 唐青崖见他不妙,突然记起此人受不得刺激,心道,“他不会想直接砍了我吧?” 他脑内天人交战,不知何时苏锦抬起头来望他。眼中一片暗色,仿佛最后一点光都被唐青崖方才阴阳怪气的几个字掐灭了,干枯如井,从黑沉沉的边缘还能透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红痕,行将有什么翻江倒海。 苏锦蓦然站起来,唐青崖冷不防被他骇住,本能地后退。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喉咙却被快如闪电的掐住了。 唐青崖惊悚地想:“真要砍了我?” 上次被这么凶险地掐住,还是成都府中,那人……仍是苏锦。 只是他那时带了七分旖旎和三分求而不得苦,没有下狠手,还不容唐青崖回应便七荤八素地亲得他找不着北。 现在他手下发狠,唐青崖登时觉得呼吸困难,手脚无力,酸软地盘上他扼喉的手。那上头青筋暴起,那人唇角紧抿,几乎成了一条线。 燕随云说他最忌讳心绪不宁,最近的风波估计让苏锦都快心力交瘁,此时一被激怒,即刻要疯了——罪魁祸首都找不出一个,唐青崖暗叹不好,担忧即刻冲散了愠怒,甚至短暂地遗忘了自己有生命危险。 他的指头轻轻搭在苏锦手腕上,只能一字一顿,困难万分:“苏锦……你……放开,看我是谁——放开!” 最后一语出来时,却不顾自己细弱的脖子了,唐青崖在他手腕大穴上一扣。苏锦旋即从失控的暗色混沌中感觉半边身体都麻了,他手掌条件放射地松开,唐青崖捂着喉咙半跪在地上,摸着都火辣辣的疼。 他好不容易爬起来,苏锦仍是一副半死不活戳在原地的样,看不出个好歹,唐青崖心一横,索性将人抱了个满怀。 莫名的争执仿佛就在这一抱之下,从唐青崖那针尖大的心眼中彻底烟消云散了。 苏锦被他紧紧地搂在怀中,被动地贴上他单薄的肩膀,感觉到温暖的热源。他终是从不知所措中回过神,下意识地回抱住唐青崖。 他抓紧了唐青崖,语无伦次道:“阿青我错了……” 唐青崖想拿白眼翻他,心道,“是啊,是你的错,但我还敢跟你生气吗?自己宠的自己认栽,算了算了。” 他蹭了蹭苏锦散乱的长发,觉得那一把乌丝凉得透彻,温声道:“不生你气。”他想了想,又放低了声音,软软地补充道:“也不嫌弃你。” 这五个字仿佛能宽慰天大的孽债,苏锦只觉胸口困囿的委屈猛然决了堤。他恨过也怨过,下定决心要坚守住自己的心意,却又遭遇当头棒喝,觉得人生二十年,没有一处顺当,随时都在被算计,被当做工具。 谢凌没骗他,人性本恶,所有人都自私,可也都有着不肯被摆布的坚决。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一路活得心惊胆战。 幼时被钱豹的炼血蛊纠缠,少年时习惯孤独与冷淡的师父,随时都要自作多情到底哪里不对,等到成了人,自小长大的地方没了,至亲也没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挚爱,以为从此真如唐青崖所说“过了低谷,能够扶摇直上”,对漫漫人生充满期待,却被“炼血蛊”三个冰冷的大字打了下来。 于是狠狠坠地,摔得灰头土脸,连带着险些摔干净了他那点希冀与憧憬。 再年轻气盛,也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无妄之灾中被磨灭掉曾经引以为傲的全部轻狂。 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 可饶是这样的他,仿佛一无是处,前途未卜,三番两次地被自己的恶毒逼得不想活了。仍旧有个人把他笼在怀里,温温柔柔对他说,“不嫌弃你。” 苏锦清醒过来,蓦然把唐青崖抱紧了,整个人埋在他肩上。他骨子里其实自卑得很,竭力伪装到最后也是自欺欺人,漂泊多年,现下仿佛找到了那根救命稻草,于是抓得死死地,鼻尖一阵酸楚。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从不轻易示弱的凌霄剑传人,竟然在这一方客栈厢房的尺寸之地,抱着人嚎啕大哭。 经年闷在深处的创伤结痂太久,此时血淋淋地揭开,免不了一阵撕心裂肺。 北风其凉_80 他情绪崩溃得太快,像是被揠苗助长的孩子一朝回望,替自己觉得不值,委屈聚集在一起,掺杂愤恨,立时演变成了一场灾难。 唐青崖感觉这人哭得站不住脚,用力搂着他的腰,最终徒劳,只得和上气不接下气的苏锦一道坐在地上。他被蹭了一肩膀的鼻涕眼泪,还不知道到底说的哪个字招惹来这么惊天动地的一阵梨花带雨。 苏锦哭得十分难看,整个人原地化成一只双眼通红的兔子,在泥里滚过一圈,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唐青崖看清了他悲戚的表情,心头坚冰立时稀里哗啦地融成了一江春水,手足无措,一如当年不知道如何去哄。 可他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苏锦放任自流了,连忙生疏地捧住他的脸,一双星眸此时盛满了担忧。唐青崖将嘴唇印上苏锦的,片刻后放开,朝他笑了:“别怕。” 这两个字的安抚来得无比迅捷,苏锦当真慢慢止住了抽噎,正要开口说话,一张嘴,脆生生地打了个哭嗝儿。 苏锦:“……” 唐青崖不给面子地大笑。 苏锦只得恼羞成怒地看向他,心底那点怨念平复下去,开始觉得眼前这人有点烦——不合时宜的好,不合时宜的怒,却总能安抚他。 唐青崖笑够了,从怀里摸出个物件来,塞进了苏锦手里,唇角微扬道:“我后来去擂台附近找,最终在朱雀帮一个弟子那儿抢回了这个玉佩……可惜上面有了裂痕,今天无心观战,拿了一支梅花镖慢慢刻——这么多年不活动,所幸功夫未曾落下,你拿好。” 入手仍是熟悉的温润,仿佛随时都捧着一抔暖意。 苏锦愣愣地低头,掌心摊开,还是那块玉佩。只是原来的鹿饮溪水被磨掉了,裂痕尚在,巧夺天工地顺着那残缺刻出个字来。 是个“锦”。 最上头一点仿若青白玉石中裹了红,苏锦认得,那是他胸口一点心头血。 ☆、第五十九章 暮色四合,洛阳城还残留着昔年贵为东都的繁荣,如今却也日薄西山了。 鸣泉山庄潜伏于这旧日东都的城西,连接几日群英会的动静都无法惊起里头一只鸟雀,这一夜却先有了不寻常的气氛。 一扇角门“嘎吱”地在夜色中划出痕迹,旋即自里头拐出一队黑衣人来。他们聚集在门口,竟然有数十人之众。互相点了个头,这队黑衣人立刻兵分两路,其中一队原地待命,另一队则目的性极强地朝向那些武林人士聚集的客栈而去。 领头的黑衣人是个瘦高条,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他蒙面,只露一双眼睛出来,此时冒着精光,指挥一队人在楼下等着。 那客栈修得极其讨巧,背后是山,中间留着一条小道,却是没有后院。客栈房间中床都靠着最里,此时从后往前,随随便便就能摸到房内人的脊梁骨。 黑衣人抬起头,望了片刻其中一扇窗户,打了个手势。那队人中即刻蹿出几个,这些人训练有素,片刻便以血肉之躯搭起了一座“人梯”,而最为灵巧的两个人顺着那梯子爬了上去,眼看就能破窗而入。 窗户本就半开,那黑衣人跳了进去,落地无声。 床上隆起一团小山包似的影子,状似两个人叠在一处。那人嗤笑一声,心道,“诚不欺我,这两人居然在一起,那更好一网打尽了。” 他暗自过去,手中匕首雪亮地反射了一道月光。屋内呼吸声清浅平稳,并未察觉似的。黑衣人心下一喜,连忙伸手就要掀开被子—— 露出张惨白大脸,双目圆睁,唇角诡异地上翘,涂得鲜红。 黑衣人显然是个心理素质不怎么过关的,吓得肝胆俱裂,险些往后一栽,尊臀和地板亲密接触。只是他嗷的一嗓子没收到效果,那人一骨碌爬起,终于发现床上把他唬住的鬼脸并不是个活人……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玩意儿?那两个人呢? 黑衣人掐着自己掌心,握住匕首走近,对上那惨白的笑脸,硬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揪住一个被角,将被子掷在地上。 床上只剩下垫底的木板,从头到脚硬邦邦的一个木傀儡安然平躺,脚下一点红光闪过,一条引线越燃越短。 那黑衣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滚带爬地冲到窗户,几乎是在哀鸣:“撤!快撤!他跑了,有埋——” 他的半个“伏”字最终卡在了自己的喉咙里,刹那间客栈的厢房炸开一道炫目的光,接着轰然如春雷,从里面爆开,把外面的“人梯”晃了个七倒八歪。房顶的石头瓦片倏忽落下,把这些踌躇满志的黑衣刺客砸了个万紫千红总是春! 领头人见状想溜,刚跑出去两步,小腿突然被勾住,整个人被一股蛮力拖在地上朝后退了十几丈,磨得面目全非,满身是血。 他吊着一口气抬起头,那本该在房间中安睡的青衣人此时含着点笑,蹲下身往他嘴里塞了个冰凉的乌金丸子,一声“替我问大师兄好”还未说完,人已在二十步开外—— 那黑衣领头人从里到外炸得五脏六腑流了一地,只剩下一堆血肉模糊的残块。 客栈石破天惊的一盏火树银花,撼动了另一队黑衣人。那领队摘下面罩,竟是个须发灰白的中年人——宋如晦。 只见宋如晦十分嫌弃地抽了抽鼻子:“唐玄翊这个成事不足的东西!” 他评价完唐门前任劳苦功高的大师兄,朝后面努了努嘴,立刻有人出列道:“宋先生,齐宗主……不,齐宣那边已经安排好了,等您一句话。” 宋如晦笑了笑,成竹在胸道:“老夫等了这许多年……齐家人目光太过短浅,可阵法着实精湛。这‘天雷无妄’阵山水为骨,要想破阵,只能……哼,就算找到阵眼所在,齐家小子也不足为惧!如今《人间世》四卷已经到齐,只待那边捉了苏锦,庄主韬光养晦十余年,眼看便可大成——跟我走!” 黑衣人整肃应答,超前而去,包围了客栈旁边的一处门廊。 宋如晦精打细算地想好,齐宣本就是个病秧子,那点傍身武艺还比不上普通门生,如今这么大一群人,锦绣丛中长大的少爷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还不被吓得屁滚尿流? 他越想越激动,只觉当年齐家家主看不上眼,只让自己做个教书夫子实在大材小用,今日能够全部报回去—— 宋如晦举起的手轻轻放下,口中正要发出最后的命令。忽然四周异动,他如梦初醒地回头,却见那杨树摇曳,状似鬼魅。 宋如晦额角一跳。 他恍然四顾,却见四周哪里还有什么客栈,竟是一片荒土,得见不远处洛阳城郊的杨柳依依,空中一轮孤月。 杨柳之下一位白衣公子萧然而立,手中拿着一柄白玉|洞箫——比寻常的短上一截。他眼见宋如晦发现自己,却并不动,甚至好整以暇地笑了笑,举起洞箫凑在唇边,吹出几个干瘪又悠远的音节,听在苍凉夜色中格外骇人诡异。 宋如晦大惊失色:“齐宣?!” 他出现在这里,难道计划已经全部告破了?可齐家人不在,他方才这一招以假乱真的变阵,又是谁促成的?出了叛徒? 宋如晦慌忙望向背后的黑衣人,他们一脸恐惧与茫然,并不知怎么突然就走错了路。 四周蓦然出现人声,齐宣本在远处,应和着这人声,仿佛踩着云间月一般,他自是翩翩佳公子,面上没有一点波澜。 黑衣人这时才惊恐万状地发现,他们不知何时陷入了一个包围圈中! 这包围圈以林木为基,霎时涌出无数布衣,却个个精悍壮实,手执兵刃——不似齐家的门生,反倒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齐宣身后施施然走出一个青年,夜色里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隐约瞥见个七八分。宋如晦只觉得天灵盖炸开般,他在洞庭见过这人,彼时手执长剑浴血而立,仿佛阎罗现世。 他双唇颤抖着想要吐出一个名字:“苏苏苏……” 可惜“苏”了半晌,也没“苏”出个名堂。 那青年似笑非笑,眉宇间戾气浓重。他声音很有些清越,此时说出来,却听得人毛骨悚然:“齐宗主,他认错人了吧?这些人你打算如何?” “都是齐家旧部。”齐宣淡然开口,在一群人眼中看到“生机”之后,毫不留情地亲手连根拔起,“不过我家不留废物,杀了吧。” 他留下这句轻飘飘的话,隐约体会到一种报复的快意,侧头望向那青年道:“多谢你借人手给我,否则如今没落世家门可罗雀,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解决。”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原本也只趁此次轮换偷偷地过来,明日一早便走了。” 齐宣听了这话,青灯古佛般肃静的脸上显出片刻的忐忑,他突然道:“其实你上次托我查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 只是人家不明就里,未必会认你。 那青年卸甲之后,身形还有些没长开的单薄,他轻轻一笑,那深重的杀伐戾气即刻无影无踪:“那便好,静候佳音。” 齐宣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不由得叹了口气,懒得去看身后血腥。 夜色正浓,唐青崖拂去肩上灰尘,往城墙上一翻,身轻如燕地落到一个角落。本该在客栈的苏锦从地上起来,低声道:“真的是他?” 北风其凉_81 唐青崖摇摇头,道:“唐玄翊没来。但那些人身法我一看便知,都是从前在锁魂堂的师兄们,还有些,约莫是跟着唐弃的,如今唐玄翊逃到乌霆麾下,顺理成章地接了过来,还能比以前更加‘名正言顺’。” 苏锦低头不语,他思来想去,问道:“你如何得知他们会夜袭?” “白天你始终没有出现,那位大概以为你受了伤命不久矣。这‘天雷无妄阵’是专门给你对症下药的,配合杜若那一下激发你体内的炼血蛊,他以为真气乱走,搞不好你承受不住,直接就一命呜呼了。”唐青崖解下苏锦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宋如晦要应付齐宣,唐玄翊还是想要对付我,于是有了兵分两路的这一出。恐怕现在宋如晦已经无力回天,只是唐玄翊……他还在呢。” 苏锦奇道:“阵法我是知道的,但三方势力这么快就——” 唐青崖打断他道:“他们一方面没有瞒住高若谷,另一方面……唐玄翊身边,一直有我父亲安插的一个钉子。我以为起码拖到群英会结束……他到底想做什么?” 苏锦:“你是说乌霆吗?” 唐青崖正色道:“他知道你已经找到了《归元心经》——如今天雷无妄阵被高若谷从鸣泉山庄内毁掉阵眼,立刻就破了,乌霆纵是个傻子也当明白他们出了内鬼……高先生,怕是保不住了。” 他脑中蓦然浮现那日高若谷风烛残年的样子,垂垂老矣的皇城暗卫,最终落到晚景凄凉的下场,甚至以身殉难—— 都不知道自己保护的是个什么,归根结底,不过一腔赤诚。 唐青崖见苏锦有些发抖,问道:“快到时辰扎针了,你要不要先回去?……索性厢房被我炸了彻底,那些武林人士再蠢再笨也该明白过来。燕姐姐里应外合,决不能让鸣泉山庄继续欺世盗名,假以时日那里必会成为第二个魔窟!” 苏锦点点头,朝向洛阳城内走。 他们自前一夜推心置腹之后,两边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苏锦自不会承认他哭得如丧考妣,唐青崖本想拿这个取笑他一年半载,最终也悻悻作罢。 唐白羽派人去验了杜若尸骨,当中死状凄惨,已是穷途末路,苏锦不打那一掌她也活不长。唐门弟子熟谙巫医,红竹对魔教的东西有种复杂的向往,自己钻研了好几年,如今一见杜若,即刻判定,是炼血蛊无疑。 而后齐宣神不知鬼不觉地飘然而至,张嘴就把这两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吓了一跳。 他不知何处来的线索,言语间竟和盘托出了乌霆的半边计划,虽然话里没有刀子也并未失礼,听着就是充满鄙夷。若不是这位齐宗主实在是个冰雕玉刻,冷面冷心的人才,就凭他和乌霆那沾亲带故的关系,唐青崖很难信了他。 燕随云充当和事老,她打理丐帮多年,得心应手,立时决定两手准备。一边让苏锦和唐青崖先搬出去,而后放点似是而非的消息给多疑的武林中人——就不信注意打到他们身上,还会有人无动于衷。 那些人送上门来,是正中下怀;如果不来,最多虚惊一场。 这过程中唐青崖一言不发,全然交给苏锦去布置。他只在床褥上准备了一份大礼,火药填在傀儡脚部,掐着时间引燃。 最终事实证明,乌霆想要一口吞下好几块。一旦齐家、唐门都折损在此处,剩下的惶惶不可终日,只怕会唯鸣泉山庄马首是瞻,届时真说不清是大祸还是小祸。 苏锦身上还有炼血蛊,他恍如当初才知道步步生莲一般,逼着自己清心静气,将一切杂念都抛开。程九歌阅过唐红竹写的方子,动手改了改,每天扎一次针,服三次药,能够逐渐压制蛊的发作——毕竟这蛊不像七夜奈何是剧毒,还能为人所用。 只是苏锦毕竟幼时遭害,过去这么久,已经拖成了沉疴。 “能治是能治。”程九歌一边给他肩头扎满银针一边道,“可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治。他的骨血已经被同化了,只能徐徐图之,从内里解决。倘若得到炼血蛊的具体法子,我还可以对症……但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 唐青崖耳边“嗡”的一声:“师叔这话什么意思?” 唐红竹却接过了程九歌的话,说道:“意思是阿锦哥哥死不了,可炼血蛊的事牵扯甚广,不知道还有多少‘引子’能激发它。阴阳生灭反复作乱,如果分不出孰强孰弱,肯定没有好下场……师兄,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唐青崖脸色白中带灰,定格成一个难以置信的纠结:“你怎么不干脆说《人间世》分裂为四个心法,妄想以人为载体彼此吞噬呢?” 唐红竹信誓旦旦道:“我就是那个意思。” 唐青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痛苦地蹲在厢房一角。 《人间世》消失百年,如今总算从记忆的废墟里重见天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青城派的天苍子道长,但这老牛鼻子活得久,以明哲保身为第一要务,况且当初俞山川作为弃徒,是他们青城派首先赶出去的,他想要了解内情,显得多少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莫向晚知道一些大概,程九歌与他同行一段时间,对这个心思单纯好骗的小道士非常有好感,于是喊了他来,替自己誊抄整理。而莫向晚也不负所托,不多时便发现《人间世》的渊源——多亏《归元心经》。 一卷古书残破不堪,最终在今人日以继夜的呕心沥血中整理成册。 程九歌抚摸过封皮上古朴的“人间世”,突然生出一丝酸楚。苏锦似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喃喃自语道:“他是想说……人生在世,不过苦海无边吗?无论如何,天命强加于己的束缚始终无法逃脱。” 他几日克己复礼得过头,此时宠辱不惊,却也有些气闷。 可苏锦一扭头,见唐青崖在栏杆上坐得歪歪扭扭,正仔细给几枚暗器抛光,又觉得仿佛高人说的也不太对。 活着的确是苦难,可若有执念在心,所谓命定罪孽也不过苦尽甘来。 客栈重新修葺时,乌霆没有说话;燕随云忙着安抚各方势力,焦头烂额之时,鸣泉山庄屁都不放一个。 这日却传来了消息—— 高若谷先生寿终正寝,庄主乌霆哀痛过度,正如火如荼的群英会暂停三日。 ☆、第六十章 高若谷究竟是无疾而终,还是被人害死的,鸣泉山庄外的人一无所知。 燕随云大大咧咧地往桌上一坐,此时还是仲春,洛阳又处长江以北,天气乍暖还寒,阴晴不定,她却已经露出了胳膊上艳丽的桃杏纹身,十分的不拘小节。 “这到底怎么回事,高若谷怎么突然死了?” 此言一出,屋内其他人噤若寒蝉。良久,只有角落里的齐宣缓慢开口:“天雷无妄阵,本是更改自然格局的下下阵,当中有一阵眼,必须要深水,方才能带动四周山川,使之达到布阵人的目的,故而有……” 唐青崖掏了掏耳朵,道:“齐兄,他们没几个听得懂,你说重点。” 齐宣被他噎住,一张小白脸悄无声息地红了须臾,道:“我的意思是,阵眼是鸣泉山庄西北角上一处泉眼。那里引自郊区前朝行宫开凿的天然温泉,宋如晦选了这里,以天雷无妄阵压制苏锦。高先生应当设法毁了它,才……” 燕行风大喜道:“那不是说,阿锦现在没事儿了?” 唐红竹:“引出了浸染十二年的炼血蛊,是啊,一点事儿都没了。” 燕行风紧紧地闭上了嘴。 齐宣轻咳一声,继续道:“高先生此次以身殉难,定是乌霆发现了他的‘异心’。我怀疑乌霆暗中修行炼血蛊,如今迫不及待……冲着苏锦而来的。” “乌霆不会没来由地喊停,他还指望挑出最优秀的人才……收归己用。”说出最后四个字时,齐宣几乎咬牙切齿,他握紧了自己手间,方才继续说道,“不过这人刚愎自用,他自诩无人挡住他,三天之后应该会有大动作。” “可是咱们等不了。”莫向晚轻言细语道,“掌门虽不想搅和这趟浑水,如今武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都不想看到第二个夏觞……他让贫道带话给诸位,若要牵制乌霆,青城派绝不会作壁上观。” 燕随云一声轻笑,道:“莫道长都发话了,我丐帮也义不容辞!” 其余几人更是没有推卸的余地,只是其余的一帮立场不明的江湖各派,还要再斟酌。齐宣快刀斩乱麻,拿出和唐青崖商量的一个方法出来。 乌霆走了这条不归路,没理由突然发难,除非他气数已尽,或是准备万全。无论哪一种,都不是苏锦希望看到的,但倘若让他选,许是前一个要好对付些。 天还没亮,唐青崖一身夜行衣,和苏锦悄悄地潜入鸣泉山庄。 这地方大且曲折,仗着齐宣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一张图纸,唐青崖过目不忘,暗中记下几处不易察觉的出口,说与苏锦听。两个人轻功俱是上乘,没有惊动一草一木,便春风化雨般在一处花园落地。 唐青崖朝苏锦使了个眼色,对方一点头。 他们呆的地方是客卿的住所,住在此处的人不仅为乌霆信任,而且身份尊贵。唐青崖与苏锦一左一右地伏在假山之后。 秦无端曾对他们说:“乌霆如果知道《凌霄诀》也是《人间世》其中一卷化来的功夫,肯定是通过薛沉。你们此去找到薛沉,能够成功一大半。” 他们此行目的没想过拿下乌霆,而只是想兵不血刃地确认一些事。 这想法在脑海中转了一圈,苏锦刚要从假山后探出一个头,忽然听到了门开的声音。他屏息凝神,认真地偷听起了从房中出来的那人的动静。 步伐沉稳,呼吸平缓,是个习武之人。他在屋檐下不动,似是观天色。 不一会儿自旁边来了个小童,声音清脆:“薛先生,庄主正到处找您呢,劳烦你去一趟南边的水榭。” 北风其凉_82 青年的声音响起道:“劳烦阁下引路了。” 脚步声渐去,苏锦望向唐青崖,对方不露声色地等那两人消失,这才轻轻蹿上屋顶。鸣泉山庄戒严,惟独没有人想过空中——防的毕竟不是江湖人,古往今来纵使动刀兵的,也没有自空中降落的道理。 于是轻功好的人加上一点戒心,几乎能来去自由。 苏锦不敢怠慢,提气跟上他。比起唐青崖做惯了偷鸡摸狗的事,苏锦头一次当窃听者,业务不很熟练,亦步亦趋,闹得唐青崖怪无奈的。 他们一路追随薛沉声息而去,苏锦全神贯注,蓦然被唐青崖抓住时,有些奇怪地望向他。唐青崖不出声,朝他摇摇头,两人顺势隐匿在了墙内的草木中。 此地恍若江南布置,小桥流水,纵然在北方的初春,也听得见泉眼潺潺。 唐青崖将苏锦按在青瓦白墙上,首先心不在焉地摸了一把他的腰侧,然后在那人一脸羞愤和疑惑夹杂的愕然中,胆大包天地吻了口他的唇角。 苏锦:“……” 他突然有点烦唐青崖没来由的风花雪月。 苏锦正要用眼神发作一番,忽然被唐青崖一根手指按在唇上。他们之间距离极近,能够看清唐青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于是那点煽风点火立刻自行烟消云散,苏锦甚至有点不合时宜地跟着他心猿意马了。 享受了片刻目光交汇的温存,不远处亭台中出现了两个人影。 其一是个青年,修长挺拔,五官温和端正,颇有些正人君子的气度,只是眉间天生一道竖纹,看上去有点不讨喜。另一个中等身材,独臂,却是个有点年纪的中年人了,双目微红,苏锦一看便知。 这就是乌霆,炼血蛊在身,没有合适的“祭品”奉上之后,人会一日日地枯竭。 他点点头,示意唐青崖对方身份。唐青崖自然并非等闲,神速地领会了,同他一道竖起耳朵仔细听那两人的对话。 其实他们说话声音并不大,尤其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更加不能喧哗。无奈唐青崖自小听墙角听惯了,读唇语的水平一流,苏锦又耳力极好,两个人听出一些鸡零狗碎,七拼八凑在一起,居然也歪打正着地拼出了他们在讨论的事。 苏锦深深蹙眉,只觉得乌霆胃口太大。 薛沉看起来还有几分理智,他一语道破此前客栈失火并非意外,而是唐玄翊事情败露,即便唐玄翊本人不在,却也已经打草惊蛇,劝乌霆不要急于一时。 可乌霆这人不知是疯了还是如何,一直反过来将薛沉的军,说宋如晦不在,唐玄翊不堪大用,他们时间不够,不能再拖。当今《人间世》唾手可得,此等良机决计不能放过云云,失去之后又要等许久。 他说了一堆废话,传到苏锦耳中,只半句有用,“不能再拖”是什么意思? 苏锦面色一沉,望向唐青崖,轻而易举地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与自己一样的猜测:乌霆怕是暗中修习炼血蛊,他本是缺了一条手臂的人,发作起来恐怕更加痛苦,如今群英会沸沸扬扬,眼皮子底下一堆江湖人,不能轻举妄动…… 乌霆时日无多,迫不及待地想把苏锦这个完美的蛊虫一口吞了。 群英会本是当年为了铲除魔教设立,现在一手牵线的人练了魔教邪功…… 太讽刺了。 苏锦手间握紧,唐青崖见他脸色惨白,以为又出什么事,正要靠近,苏锦却倏忽直起身子。他连忙拉住苏锦,用眼神劝他冷静。 拉扯不清之时,水榭中有人已经察觉他们的动静,薛沉低声道:“好像有人?我去看看。” 唐青崖屏住了呼吸,他四下一扫,迅速发现离二人不远有一处角门,更为精妙的是挡住了角门与水榭之间,是一株大柳树。他朝苏锦示意,两个人不敢再等,纵身而去,蹿出角门后没能有大动作,遂躲在一片屋檐下。 苏锦皱着眉,他感觉手指被唐青崖轻轻地勾了一下,转头对上一双笑眼,方才的忧天下之忧登时消散一大半。 一墙之隔的地方,薛沉的声音响起:“没人在。” 乌霆:“大约是风声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苏锦却不敢放松。直到没了动静,两个人才前后脚离开鸣泉山庄。 唐青崖道:“他也许察觉到了什么,等会儿回去你把衣服脱了。我怀疑乌霆会找人来看你有没有好好睡觉。” 此人乌鸦嘴的功力已经出神入化。苏锦按他说的,适才回到客栈,立刻把一身短打尽数脱去,只留下素白中衣,束发散开来,成了个白日赖床衣衫不整的模样。 苏锦刚在被窝里躺下,那厢木门被叩响。 他坐起来,头顶被唐青崖伸过来的手一通乱挠,那人衣衫半敞,忽然抱住苏锦,在他锁骨和脖颈处连续吮吸出几个鲜红的吻痕。经此一遭,苏锦彻底地懵了。 唐青崖斜斜地掀开被子,踹了他一脚:“去开门。” 苏锦魂不守舍地起床,脚步虚浮到门口,一回头,床上多的那个人已经卧得舒舒服服,眼看就要再续一个回笼觉。他瘪了瘪嘴,打开门。 候着的正是一个中年人,苏锦认得,是鸣泉山庄的管家。他连忙勉强彬彬有礼道:“什么事劳烦总管这么早来?” “苏少侠前日不是受了伤么……庄主忧心得很,但前段时间实在分身乏术,今日想着,派我送了点上好的金疮药来。”那管家搓了搓手,讪讪道,目光接触到他身上印记,不由得停顿片刻,结巴道,“看来少侠恢、恢复得不错?” 苏锦抿嘴一笑,从他手中拿走了那个药瓶:“多谢乌庄主,在下的伤没有大碍了,不过这份情在下领了。” 管家站着不动,苏锦疑惑道:“总管还有事吗?” “没、没了!”竟是有些变调,“少侠多注意身体,我先回去告知庄主!” 苏锦:“诶,好,您慢点走,当心脚下——” 目送那管家仓皇的背影,苏锦埋头看了一眼被唐青崖啃得新鲜出炉的痕迹,不觉笑得更开心了些,掩上了门。 床榻探出一个脑袋:“走了?” 苏锦把药瓶放在桌上,宽慰道:“是啊。青崖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那人一见我还没起,先就少了三分气焰,等看出我这么‘纵情声色’,连话都不会说了。” 唐青崖一努嘴:“他们府上管家是个老古板,没见过你这种看着一表人才实则夜夜笙歌的江湖人,还以为你好欺负。再者,乌霆对头多得是,顶多派人来探个口风——那人回去指不定怎么编排你呢,不过我猜乌霆快要狗急跳墙了。” 苏锦:“这你也知道?” 唐青崖得意洋洋地拖长了声音:“我知道的多着呢——小苏锦,过来给我暖个床,待会儿最后一日群英会,我带你瞧个热闹。” 苏锦点点头,手从唐青崖挂在衣架的外衫上掠过,趁他不注意,从上头摸走了一把小短刀,藏在了袖间 午后三刻,正是春光灿烂时。 唐青崖睡了个舒服的回笼,重新整理好一身行头,在苏锦身上掐了一把,回到自家门派的几位师兄弟中。见他满脸红光,唐白羽酸唧唧道:“和好了?” 他立刻想起苏锦哭起来的样子,不觉露出个笑来,含糊道:“嗯,好了……本来也没什么。师兄,眼看我和红竹终身大事都要解决,你这是打算一辈子光棍?” 唐白羽最烦此人解决了自己的事就喜欢打趣别人的德行,漠然道:“我本也不喜欢思考那些有的没的,终日在霹雳堂与火器为伍,其实倒自得其乐,若是非得成家立业,于我说不定徒增烦恼。” 所求不同,唐青崖笑着点头称是。 群英会热闹了几日,最终达到起先“煮酒论英雄”的目的。 只是最后一日却略有特殊之处。以前的规矩,是由前几日最为突出的人来一决高下。而三十三年前,正是谢凌一柄剑连败九人,成了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 这次中途暂停,再归来时或有不参加的,也有半途离开的,气势和声望上却比不上齐家当初的水准,不由得让人感到唏嘘。 齐宣一次也没出手,他竭力装作不存在一般,在角落默默地观察。 青城派为表重视,连鲜少离山的掌门天苍子都亲自到了,而他们一个籍籍无名的后生莫向晚以一柄拂尘同丐帮帮主燕随云大战五百回合,胜负难解。 唐门自不必说,唐青崖首日伤了数人,而后唐白羽这个自谦不擅近身搏斗的人亦让人刮目相看。 余下譬如朱雀帮帮主之子罗碧成,也纷纷凑了个数,顶上位置。这所有人中,有秦无端,没有苏锦——许是他那日失手杀了黑雀的缘故。 一直不曾露面的乌霆总算出现了,他将擂台拆掉只留下一个,搭建观礼台,金碧辉煌,十分诚恳地暴露了乌庄主的野心。唐青崖只瞥了一下,就觉得眼睛疼,遂呆在自己师兄背后,他怕话里带刺,连嘴巴也一起闭了。 大家等着看高手对决,可太阳从正中逐渐偏西,乌霆这才站到擂台中央。 “各路英雄聚集一处,本是一件乐事!”他说话声音浑厚,一听便是个武学修为极高的人,几乎让人能忽略他的独臂,“正好我得了个消息,也想借此良机,与诸位共享!” 苏锦心中咯噔一下,握剑的手猛然一紧。 那话语中不知掺杂了什么邪气,苏锦觉得喉头哽住,几乎喘不过气,难以自控地涌上一丝杀意。他正要竭力克制,后颈处一点刺痛。 北风其凉_83 耳边程九歌的声音恰如其分传来:“清心凝神,不要听他说话。” “一百五十年前,有位不世出的高人曾经著书立说,名曰《人间世》。无奈此书年久失传,可当中有一卷被魔教利用,传为《炼血蛊》。诸位可还记得那惨死在栖霞山下的关西刀客?钱豹便是修炼不成,反噬身亡!如今在座的,大都以为魔教一朝覆灭,我想大家或许不知魔教早已扎根于正派当中—— “谢凌死状凄惨,根本就不是什么走火入魔,恐怕修炼了魔教的法子和钱豹一样不得好死!他的弟子也早就被种下邪功,世间可还容得下?” 唐青崖猛然抬头:“不好,他想故技重施!”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没多少了 ☆、第六十一章 没几个人真正经历了会稽山上火光冲天的一夜,毓秀山川仿佛褪去了全部的钟灵清雅,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程九歌直到很多年后想起外面的喊杀声,都情不自禁地战栗。 他们说谢凌身负人命无数,双手沾满鲜血,已经将他贬得一无是处。又说庄白英包庇纵容,阳明洞天管教无方,奈何庄白英顾全大局,一句也没有反驳,为了保全凌霄剑谱直接以佩剑听松刎颈自裁。 那天杨垚疯了,绝世高手被接二连三的打击逼得退无可退。他本是心智单纯性格古怪,怎么能与世俗好好沟通? 听闻是夜杨垚以观朴剑斩杀了近百人,各“正派”纠集的人马奈何不得他一人。后来有人趁乱放了一支冷箭,一代高手死于暗算,旁人还说他是“双拳难敌四手”。 阳明峰大殿尽毁,被仇恨和虚荣蒙蔽了双眼的江湖人将一切打砸殆尽,恨不能从每片瓦的缝隙里拿出那号称绝世无双的剑谱。还有人想找到谢凌的遗物,挫骨扬灰,替自己早已作古的亲朋报血仇。 直到天明,人群方才带着些许不甘心逐渐散去。 而那场藏书阁的火一直烧到又一个黄昏。 后来众人以讹传讹,只道大部分人是不会错的。有鸣不平的,碍于玄虚之至的“武林公义”横眉冷对,敢怒不敢言。但更多的只沉默,把明哲保身刻在了脑门上。 一群……跳梁小丑。 江湖之大,竟没有一人指责过杜若为首贼人的行径,也没有一人质疑过其中诸多破绽。他们以为不言不语便可跳出争端,反正话语权什么也换不到。 直到苏锦在洞庭杀红了眼,而谣言却甚嚣尘上。 原本明哲保身之人也越发觉得“他如此年轻,武功却这么高,一定是邪术”,到后来自己说服自己,加入喊打喊杀的行列。 他们奈何不得苏锦,于是把“三人成虎”发扬光大,不时还自鸣得意。 会稽山上的火是熄灭了很久,可这把波及众多的火已经燎原。 “相信诸位对第一日苏少侠对阵杜若还记忆犹新!”乌霆信誓旦旦,他富含激情,是个天生的演说家和野心家,“苏少侠年方二十,已经能胜过有几十年修为的人,听闻他此前在成都府斩杀何常……若不是其中有鬼,为何躲躲藏藏的? “凌霄剑法为什么人人心向往之?就不曾想过它是那邪术衍生之物吗?迄今唯二人得见凌霄剑法真容,他们为人,担得起一个光明磊落吗! “炼血蛊这法子原本是谁创的?是那个雷霆一怒血流成河的夏觞!他做了什么事,到底过去百年,魔教余孽那日虽然烧了,但谁又能保证他们当中有谁偷偷活下来,把夏觞的法子传下去了呢? “谢凌根本就不是什么一代宗师!我看他与魔教脱不开干系,他的弟子,哼,那不就是魔教的传人吗?诸位俱是英雄人物,真能忍下和小人为伍?” 他说得铿锵有力,在座的起先还一脸迷茫,而后面上迅速被怨毒和嫉妒爬满。 人之所以身负罪恶,不外乎贪、嗔、痴。其中最易耳濡目染的又是“贪念”,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无法填满心中欲念。而旁人有的,自己得不到,便又嫉妒,烧得浑身滚烫,亟待一个看似名正言顺的出口。 乌霆开了这道门,立时群情激愤。 那擂台之上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满脸怒意道:“我就说,纵然天纵奇才,为何每次手上都是人命!定是魔教余孽!” 莫向晚沉不住气,当即与他对峙:“罗少帮主此言差矣,我与苏少侠年岁相仿,不如少帮主试一试能不能在我手下讨到便宜?!” 那罗碧成被他当庭反斥,悻悻闭嘴。可他到底犹如一颗火星蔓延进森林,顷刻间那激愤的群情几乎要成滔天之势了。 “不错,苏少侠武功是高,但若真能收放自如,何至于满手鲜血?” “谢凌能教出什么好徒弟来?哈哈,躲进名门正派,也污秽不堪的功夫!” “凌霄剑谱一见就不是好东西,克天下武学?太夜郎自大了!” …… 唐青崖置身喧嚣之中,堵不住悠悠众口,他越过人群望向苏锦那边。只见那舆论中心的青年身形挺拔如松柏,程九歌正按住他。 脸上倒没有气血翻涌的迹象,想必还算稳定?唐青崖松了口气。 他这口气松到一半,苏锦突然抓起凌霄剑,踩在面前桌案上即刻往前踏出,顺着围在前面口诛笔伐的人群,轻飘飘地落在擂台上乌霆对面。 唐青崖差点被自己噎死! 他面色如常,喜怒不形于色,只将剑出鞘半寸,平淡道:“信口雌黄而已,乌庄主不愧善于揣摩人心,可惜我没有恩师的宽宏大量,偏要与你计较。” 苏锦这话说得声音轻,在场每个人却听得真真切切。他虚浮的几句话仿佛安顿下了一切,刹那间原本沸反盈天的擂台四周万籁俱静,似乎每个人都竖着耳朵,预备听乌霆如何质问,而苏锦又如何反驳。 唐青崖咬了咬后槽牙,恶狠狠道:“什么名门正派,都是一群把人当猴戏看的伪君子!” 唐白羽按住他的肩膀道:“青崖,冷静。” 擂台之上,独臂的乌霆往后稍退一步,没料到苏锦会和他当众对峙似的,可他依旧镇定自若:“苏少侠,你当真出淤泥而不染,不如当场验过?我听闻那魔教炼血之法的人,取血于碗中,再放入一只——” “胡言乱语!” 苏锦听到那“出淤泥而不染”,已是被他言语中的冷箭激得勃然大怒,容不得乌霆再放厥词,凌霄剑猛然出鞘,整个人抢了先手。 四下一片惊呼,有大喊不好的,有说邪功在世的,有喊乌庄主小心的……对不上口型一大堆嘈杂,吵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可苏锦好似全然不为外界所扰,他左手袍袖一挥,挡下几枚暗器,而剑尖不停,凌厉无比朝向乌霆。他身形极快,又用了九分力气,乌霆眉梢一挑,在他靠近之时踏出一步,竟然轻描淡写地躲过了! 苏锦顾不上思虑,反身再来,一式“沧海”,虽千军万马吾亦往矣—— 正当此时,他经脉中三股同源真气拧在一处,竟然短暂地同心协力压制那炼血蛊反噬。手腕微动,不等乌霆避开,又是一式变化,狠狠地朝着他心口而去,虽是杀招,看上去却浩然正气,连同他眉宇间都坦坦荡荡。 程九歌轻声道:“成了。” 秦无端:“怎么?” 程九歌:“前几天自从他炼血蛊发作之后,我反复从《人间世》里求解,终于发现一星半点的门路。这炼血蛊是至阴之物,而归元真气纯阳,那心经可助人修补功法裂痕,阿锦缺少一个契机,是他自己一直想要放弃,可现在……” 他被逼到悬崖,恩师的名誉,自身的前途,还有眼前丑恶的众生相,全部席卷而来,令他忘记了自暴自弃和骨子里的卑微,反倒成了最好的催化剂。 “我明白了。”秦无端道,“他这是避无可避,所以只得迎难而上。” 擂台上陷入白热化,苏锦咄咄逼人,每一次都向乌霆要害招呼。可那人始终不曾还手,只一味退让,武功竟比在座许多人都高! 唐青崖奇怪道:“这可真是耐人寻味……当世能够躲过阿锦这样招式的不超过十人。一个在江湖之外的人,有这么高的武功,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母家姓夏。” 游丝一般快断气的声音,唐青崖回头却见齐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侧。他迅速收起一身的刺,道:“齐宗主,下次先打声招呼。” 齐宣点了个头,不说话。唐青崖抚平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大了些反问道:“他母家姓夏?!” 齐宣:“他父亲是入仕之人,母亲来历不明。齐家碍于我母亲的关系,不至于和他们家恩断义绝。招安令一出,他替他父亲游说过几次,我也去拜访过乌家府上。众人对他生母——勉强算我舅奶奶——避如蛇蝎,只称夏娘。” 江湖中许多不常见的名姓,“夏”在更多时候只代表一个人,死了一百年仍旧闻之色变。夏觞并非没有子嗣,只是鲜为人知罢了。 “她与夏觞是什么关系?” 北风其凉_84 “你觉得呢?”齐宣难得地卖了个关子,目光游离到了擂台上,不慌不忙道,“否则你以为,他一个寒窗十年的御史中丞,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江湖事?夏觞不外传的秘术炼血蛊,他为什么如此了解?” 唐青崖只觉这席话说得平平无奇,可他却如堕深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心脏险些要跳出喉咙。 台上苏锦蓄力辗转,身形近乎鬼魅地移到乌霆背后,左手作掌,拍向他的断臂,右手持剑,封住他所有的退路,眼看就要一击得手—— 唐青崖蓦然喊道:“阿锦不要!” 可惜为时已晚。 那凌霄剑锐利无比,正要刺破乌霆喉咙。 咫尺之时忽然停下,无法再进一寸了。乌霆偏过头,那双堪破世事的眼睛直直地凝视苏锦,他眼窝比常人要深一些,已经不再年轻,目光也不逼仄,可苏锦却突然感觉泰山压顶般,不受控地手抖。 他身上一阵剧痛,自丹田扩散,神志眼看就要涣散,肩膀抖得如同筛糠,膝盖一软半跪下来。 苏锦猛地咳出一口淤血。 “你活着就为了复仇吗?”乌霆的声音缓慢地萦绕,一字一顿地钻入他脑海中,“那多没有意思,你身负奇功,是个百年一遇的人才,比起当年的俞山川惶不多让,何必把自己困在仇恨当中?师父么,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关系,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好不痛快,想做什么就做,阻拦你的,通通杀了便是——” 苏锦手下一紧,恶念从他埋藏的深处钻出了一个脑袋。手终于握不住剑了,凌霄剑触地发出一声金属的悲鸣。 “炼血蛊,你本就是为了它而生的……要不是钱豹当初发现你这根好苗子,我又怎么会知道呢?他给你种下只是个引子,多年以正道之气养育,终于被何常杜若这两个不成器的激发出来,一夕之间,战无不胜……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每次出手都是一条命?因为你只能杀人,只会杀人。 “分寸?要它作甚!” 又是一口血,这次却不似先前瘀黑,反倒鲜红灿烂,灼伤了他自己的眼。 苏锦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想把那无孔不入的声音隔绝,仿佛入魔一般,他压抑不住,无可避免地想起人生极乐与最苦,把他困在一处空间里,哪一处都想触摸,却反复不得其法——是为贪念,一旦起了再无法压抑。 他几乎就要信了。 被算计如斯,还有什么不敢做?俞山川算什么,谢凌算什么?! 贪欲与怨恨此消彼长,突然袖中有什么冰凉凉地坠入他手中,是他此前从唐青崖衣衫中拿走的小短刀,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长,锋利无比。 苏锦一个激灵,黑暗似是被钻了一个小孔,日光旋即登堂入室。 他用力地握紧短刀,只觉一阵剧痛,手掌支离破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脱——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聚集一片尘埃。 伤痕累累地重新拾起了凌霄剑,那人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更是如同风中柳絮,高台盛不下一般摇摇欲坠。 苏锦的血顺着鹤羽的剑柄滴入剑身凹槽,淅淅沥沥地沾满了篆刻的“凌霄”铭文。他声音仿佛自言自语:“是啊,分寸,要它作甚?” 情至深处,唯恐一场大梦。 可他心中有个声音总是萦绕不去,日日夜夜地徘徊,最终成了跳出贪嗔痴的执念。 苏锦迎着最后一点理智想,“我要去西岭看雪。” 而乌霆脸上却露出讶异,他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人,那人立刻做了个手势。几乎不等苏锦恢复清明,刀兵顿起。 秦无端忽然大声道:“乌霆!你竟敢私养家兵?!诸位可看清楚了,他口口声声说着为天下苍生,实则只为了自己!武林公义也只拿来垫背——” 那家将团团包围,此处在洛阳城外,而镇守的城兵鞭长莫及。 唐青崖第一个拔出贴身短匕,朗声道:“尔等不仁,别怪我不义!此间邪魔外道是谁大家自有判断,我可不愿莫名其妙被人当了刀子。” 话音刚落,一把梨花针如同暴雨倾盆而下,唐青崖闪身避开一名扑过来的家兵,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那些武林人士仿佛终于被一嗓子喊醒,谁都不愿意死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眼看乌霆不像只针对苏锦,顾不得昔日成见,短暂地统一了口径。他们个个不好对付,一时间场面难看得很。 燕随云见自家兄长把唐红竹护得死死的,不由得反手拖住莫向晚的袖子:“道长,跟在我身边!” 莫向晚拂尘扫出,柔软无比的物事被他使得如同利刃,对方胸骨尽碎。他闪身挨住燕随云脊背:“燕帮主莫要小看贫道了。” 那女子手臂纹身艳丽无比,一抹笑更显得灿烂:“如此甚好!” 秦无端护住程九歌,那人一掌拍在他肩上:“你不必这样,方才那些人似是还听你一句话,现在要紧的不是一个人的安危。” 简直要为他不合时宜的大度吐血了,秦无端无奈道:“小师叔,你就别跟我坚持了。经此一役还能有什么重燃希望,中原武林需要一个人,可那人不能是我——他们对阳明的恶意还不够深重吗!” “秦师弟说的是啊!” 一人闪身至秦无端面前,对上他霎时警惕的目光,不由分说拔剑而去。两柄剑于半空击在一起,那人一笑:“这可是掌门的‘听松’……你也配?” 秦无端压低了声音:“欺上瞒下,盗取凌霄诀,假死遁入鸣泉山庄,好一出大戏——薛沉,我不配听松剑,难道你配吗?” 正是混乱之时,唐青崖一抹脸上的血污蹿到高处,解下一枚袖箭。他默默地对准了擂台上的乌霆,许久不做暗中刺杀,台上那人又和苏锦缠斗,他箭头调整无数次,最终唉声叹气,哀莫大于心死地决定一了百了—— 一枚铁莲子打来,唐青崖听到风声,弯腰躲过,那枚袖箭极快地蹿出去,钉在柱子上! 他气势汹汹地回身,却睁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 唐玄翊一身黑袍迎风猎猎,正在不远的房顶之上,朝他冷漠地挑起一边唇角:“少门主,我和你迟早有个了断。” 唐青崖接上他的话头:“择日不如撞日啊大师兄。” 话音刚落,他蓦然侧身,折扇自怀中拿出展开,扇面挡下两枚暗镖。唐青崖眉梢高高吊起,显出几分刻薄:“看来你的确是这么想的。” ☆、第六十二章 四下混战,所有人自顾不暇。 苏锦感觉他快压不住身体里的沸腾了,手下动作越来越迟疑。可乌霆仍旧不紧不慢地缀着他,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消磨他的体力。 就像最厉害的猎手,追赶猛虎,一路到它筋疲力尽,届时任人宰割。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着你的命吗?”他还有心情说话,每一招都被苏锦化解,可又显得力不从心,“你是最好的容器,已经成型了,人间世你得了其三,只差最后一个,那姓雁的不肯交出来,他是镇护将军,我动不得他。不过不要紧,炼血蛊我已经大成,这下省了不少功夫。苏锦,真是多谢——” 苏锦脚下虚浮,险些摔倒,他奋力支撑自己身形,瞥见持剑的右手伤口又被磨破,一直血流不止。 乌霆一只手掌糅杂了百家功夫,眼花缭乱地朝他拍出:“夏觞死了,可炼血蛊却传了下来。这叫什么,叫因果。” 他满以为这一招用尽全力能够制服苏锦,岂料半路被凌霄剑的剑气格挡,手掌划出数道细小伤口。乌霆眉心竖纹顿深,他睁大了眼:“怎么可能!” 那精疲力竭的人此时站得踉踉跄跄,眼看就要油尽灯枯,可剑气恍若有形,几乎凝成了剑意,在他手中灵动地回转。 苏锦横剑于胸前,一双眼扫净先前的死寂,蓦然初绽光彩。凌霄剑周身雪白,有霜华之意。他缓缓开口: “因果?你错的离谱。日月运行,天地长存。不管是凌霄,生莲,还是归元,都取自一个源头……天清地浊,天动地静。” 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注) 此间万物生灭轮回,四季更迭潮起潮落,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上穷碧落下黄泉,所谓大道,唯此心自知而已。 收势来得迅雷不及掩耳,乌霆避无可避,真气灌满残缺的袍袖去挡。柔软衣衫最难伤透,可那袖子竟被锐利剑意齐齐砍下—— 苏锦攒着股狠劲儿,一言不发地给他断了个袖! 乌霆大怒:“地狱无门你偏来投,你当炼血蛊是什么?被它缠上就不要妄想摆脱!大道?苏锦,你太把自己当盘菜了!” 他独臂抽出一条软鞭,虎虎生风地护在自己面门。 北风其凉_85 那把剑仿佛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了力道,成了一道雪亮的影子,霜刃冰冷,裹着心火朝他而来。乌霆起先以为又是已经化解过的剑招,甫一接触,才觉出不同,可已经迟了一步,他大惊失色,那了然于胸的淡定即刻崩坏。 剑刃顺着软鞭末梢轻轻擦过,苏锦左手攒着一支细小的、沾满血迹的短刀,破风而出,朝向乌霆腰侧,他闪身躲开,还未踏稳地面,右侧凌霄剑已至。 苏锦游刃有余,他们像是调换了立场,此前他被乌霆耍得团团转。手中凌霄剑融为身体一部分似的,略显沉重的剑此时觉不出半点分量。 那当中有谢凌留下的痕迹。 内里真气沿经脉游走,他的杀意默默地被压下去,也能从周而复始的轮回中窥见一丝阳明初始“立心立命”的训诫。 万物生于天地日月,山石、溪流、鸟兽、花草……无一不是有灵的,这些似是而非的魂魄被祖师陈怀悯悟道,于是凌霄诀便有了“自然”。 他到底是阳明的弟子。苏锦想,千堆雪乘风破浪地送出,平正端方。 乌霆猝不及防,硬生生地接了他一剑,以为要受伤,却是由他的肋下擦过一道血痕,并没有杀意。他一愣,望向苏锦,那人目光灼灼,面沉如水。 “我会稽阳明峰一脉,自陈怀悯到庄白英,个个都是正人君子。”苏锦声音蓦然低了,反手一剑,“出淤泥而不染?谁是淤泥?肆意妄为亵渎掌门,你不够格!” 以正气养邪念,听着本末倒置,可归根结底不过“邪不胜正”四个字。 他血脉里那自小耳濡目染的正道挣扎着从诸多俗世纷扰中露出一颗嫩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擂台之上变数陡生,四野混战,倏忽从屋顶飞下一个身影,直直地砸向苏锦。 他的剑一抖,鼻尖先嗅到一股被血腥味掩盖的半缕清香。苏锦心乱了片刻,本能地伸手接住那差点摔得支离破碎的人,往后滑出一丈多远。 苏锦低头对上那人唇边血迹,登时手忙脚乱:“青崖?!” 手中玄铁扇骨上一片血污,山水画意已被晕染得不成样子。唐青崖反手死死抓住他小臂,强撑着站直,猛然挡在苏锦面前,横生一只手臂——金属划破皮肉的声音,他的短匕坠地,左手伤口可见白骨。 苏锦猛然清醒,往前看去,唐玄翊一身黑袍脏得不成样子,周身伤口,比唐青崖好不到哪去。两人你死我活地一顿掐,分不出个胜负。 唐玄翊站也站不稳,撑住擂台当中一根柱子。苏锦方才看清他的兵刃,竟是一把长刀,约有成年男子手臂那么长,十分细窄,又像一根刺,刀锋隐约透着蓝光,苏锦头皮发麻,低头去看唐青崖的伤口,果然发黑。 他立刻慌了:“青崖,青崖?你没事吧,刀上是不是有毒?” 唐青崖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半侧脸给他一个安心的笑:“没事,我已经如数奉还。” 苏锦还要说什么,耳畔金属争鸣,他脑中“嗡”的一声,恶念居然还想卷土重来。他连忙凝神,记起那句“关心则乱”…… 即刻又有些头疼 唐青崖顾不上理他了,他喘匀了气,即刻又拼着一身的狼狈和唐玄翊缠斗在一处。两人师出同门,虽不是一个师父教习长大,彼此总归知根知底,打起来谁也讨不到好。唐青崖起先还想留一手,岂知那人毫无保留。 他喉头微甜,却也明白不能表现出丝毫脆弱。 已经不是关乎自身了,唐青崖存着一丝清明想,“我若败了,白羽和红竹哪一个是他的对手,他既没有死,肯定恨透了父亲……蜀中不能再遭劫难了!” 这念头一经浮起,他忽然觉得自己重新活了似的。 苏锦来不及多看两眼唐青崖,那厢乌霆软鞭卷到。他猛然往后翻出一段距离,甫一落地,脚尖点了片刻,手中长剑变刺为削,使出了刀的沉稳。 却是一式碣石,以刚克柔竭尽全力。 他感觉手腕发酸,脚踝发软,全身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仍旧咬牙坚持。被自己割破了的脉门刚才滴干了血,被这一下真气震动,伤口崩裂开来,内里又是一阵剧烈震颤。凌霄剑已不复霜雪清冷,带着血腥气。 乌霆的武功高得吓人,但并非没有破绽。 夏觞当年创的“炼血蛊”有着那么可怕的下场,仍旧有人前仆后继,心照不宣地维系了魔教五十余年的杀戮和威压。它之所以被奉为至高无上的武学,不过是“等价付出”,把命给它,而它还你数十年的巅峰。 采血补气,不过是其中一点传承。但凡人能大成,旁的生死算得了什么? 人性劣根逃不过自私自利。 苏锦目光闪烁,突然电光火石地捕捉到乌霆一瞬间的迟疑——他等的就是这一刻,炼血蛊不会平白无故地送你好处,乌霆必要有所代价! 福至心灵地送出凌霄剑,那沧海北冥,山川叠翠,碣石,浪潮,日月星辰,统统卷在了一起,自上而下,势不可挡—— 到了极致,苏锦突然觉得周身安静得近乎死寂,眼前一片苍茫。 而在这与世隔绝当中,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风雪声。 凌霄剑由冉秋铸造、谢凌斩杀无数邪念,它堪破一切丑恶,如今像是终于找到了主人,变得意外服帖。剑随心至,苏锦睁开眼,那破绽无限放大,乌霆再无可退了! “阅尽千帆、踏破万里,纵使北风烈烈,吾道一以贯之……我今日把这一式教给你,这是凌霄剑的传承,第九式。” ……北风其凉,与子同归。 眼前溅起血,苏锦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只觉得手间再没有力气了。 他的剑挑破了乌霆的腰间,往上直直刺破心口,划开一道狭长的伤痕,最终透体而出。 那人还剩最后一口气,望向他时乌霆双目通红理智全无,他夜枭喈喈一般地发出沙哑的笑:“哈哈……你,永世不得解脱……” 苏锦愣怔在原地,看着他的血不可一世涌了出来。他仿佛第一次杀人,居然难以置信地定格成了那个姿势。 血脉当中仍旧有什么声音在叫嚣,凄厉尖锐,他承受不得,如同自云霄坠入地底,一下子跪倒。 乌霆发出不似人的惨叫,只到一半,戛然而止——他是死路一条了。 这声音传遍四野,许多人都不堪重负地停了片刻。唐玄翊侧目而视,旋即震惊,可对手哪管这些,以命相搏之时切忌分心。 唐青崖几枚霹雳弹飞出,围在唐玄翊四周散开,火光迫使他屈从本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唐青崖掌风已至胸前。 “师兄,”他的声音似乎还含着一点笑意,“当日在三合镇外的小路上,你朝我后背打了一掌,还给你。” 现在唐青崖暗合归元真气的一掌自然今非昔比。唐玄翊呕出一口血,感觉自己绷到极致,如同一根弦,已经不能再强撑了。 可他心中有恨。 他并非没有对炼血蛊心动过,身为唐门大师兄,又倨傲非常,骨子里厌弃这些旁门左道。那日被唐翎兮暗算,心头最后一点亲情已经消融殆尽,只觉得所有的人都背叛了自己。唐玄翊深深蹙眉,昔日英俊的面容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大吼一声,手中兵刃势如破竹地朝向对方而去。 矮身躲过,唐青崖不失时机地在方寸之地以一个近乎诡异的姿势翻腾至唐玄翊上方,撑过他的肩膀。短刀迅速出鞘,他犹豫片刻,下手缓了一拍。 唐玄翊嘴角一丝狠厉,由下至上,唐青崖此时没有支点,简直自寻死路! 刚要下了狠手,忽然一支铁箭呼啸而至——毫无预兆地在唐玄翊胸口开了个洞,他的目光凝固在一个愕然中,似是完全不能想到还有人暗算。 他的身形微抖,最终倒了下去。唐青崖软绵绵地落地,长吁一口气,他望向那铁箭飞来的方向。 唐红竹站得远远的,那只被她自行废去的右手还保持着一个出箭的姿势,眼角通红,却紧抿着唇没有其他表情。 ……仿佛在赎罪。 也许唐玄翊自己都无法想象最终竟是红竹下的手。 余光瞥到苏锦跪在地上,唐青崖慌忙过去扶起他:“阿锦,阿锦没事吧?” 苏锦摇摇头,轻声道:“没……没有大碍,有点虚脱了。” 他不太利索地抓起苏锦手腕,方才一阵激战,唐青崖手还有些抖,好几次才摸到脉门。见苏锦虽然虚弱,可脉象平稳,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样子。 唐青崖紧绷的一根弦蓦然松开,整个人不可抑制地贴在苏锦身上。两个人满身是伤,分不清是谁的血,唐青崖微微低头,嘴唇碰上苏锦眼角一道裂口。他握住苏锦那只被自己割得血肉翻涌的手。 “怎么搞的,这真是……对自己这么狠。” 苏锦竭力给了他一个笑:“炼血蛊太可怕,当时陷进黑暗,只有想到你,才挣扎着找到一线生机。” 北风其凉_86 唐青崖忍不住也笑出了声,他拉着苏锦起来,各门各派和乌霆豢养的家兵两边都损失惨重,谁也没捞到好。 “秦师兄呢?”苏锦突然说道,“他好似……他……” 唐青崖指给他看:“在那里。” 那片区域几乎被拆成了废墟,秦无端与薛沉不似常人消耗体力,两个人上天入地的一通你来我往,居然没有半点力竭之意。 秦无端习的是正统的阳明剑法,而薛沉各家杂学揉在一处,分不清谁比谁胜上一筹。但时间久了,薛沉除了占点内力上的便宜,被听松剑刃耍得团团转,几乎要恼羞成怒,而秦无端不疾不徐,半点没有着急的意思。 苏锦沉吟道:“秦师兄……表面上很吊儿郎当,可是的确有真才实学。他能被掌门看中,修行凌霄诀和阳明剑法。其实比起我,他更加名正言顺些。你看,他很快就……” 话音将落,秦无端猛然递出一剑,仿佛喂招,薛沉果然顺势而上。 两柄剑俱是光华万丈的名剑,薛沉绕过他半个身体,秦无端却毫不避让,回首举起听松,手上并不闲着,指尖凝成一股小小的剑气—— 薛沉怕他使诈,慌忙挡下他手指。 “得手了。” 听松剑劈头盖脸而下,仿若泰山压顶,剑意存在于兵刃当中,发出一阵浪涛的嘶鸣。秦无端闪身自他肋下削过,又在膝弯一压。 薛沉重心不稳,竟被他耍成一个下跪的姿势。他刚要暴起,脖颈一冷。 听松剑架在他要害处,只需一点力气,便可教他血溅三尺。 “知道掌门师父为什么不设防吗?”秦无端面无表情之时,令人想起庄白英在世,他声音不起波澜,带着点叹息,“你比我早入门,可此前一直心术不正。师父有意劝你改过,你假意答应,同他虚与委蛇……你执意去临安那次,师父早就起了疑心,仍旧放任你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你,是他于心不忍。” 薛沉冷哼一声:“他不照样被我耍于股掌之间?” 秦无端居高临下的目光含着一丝悲悯和同情:“他自始至终,信你已经真心悔过。” 薛沉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倏忽抬头,正要开口。秦无端不给他这个机会,手下一压,他喉管顷刻被割断,温热血液洋洋洒洒地染红秦无端滚满灰尘的袖口。 “……我替师父清理门户。” 听松剑除却庄白英自裁,第一次斩杀一条生命。 作者有话要说:  “天清地浊,天动地静”“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清静经》 “北风其凉”一节,引用自诗经《国风·邶风·北风》 至于是道家学说还是儒家学说……当中涉及的玄妙就当我在胡诌吧(跪。 ☆、第六十三章 旧日东都繁华不再,现下更是满目疮痍,一地狼藉。 这些名门正派缺兵少将,断胳膊断腿。苏锦勉强和唐青崖互相支撑,程九歌毫发无伤地跑上来,在满地尸骨中熟视无睹地为他们包扎几个要紧的伤口。 燕随云与莫向晚配合默契,拂尘和打狗棒看似毫无关联,使用得当倒也不失威力。 剩下几个老弱病残的,燕随云刚要准备收工,却听到金戈铁马之声。她惊恐地想,“乌霆死都死了,不至于还能搬到救兵吧?阴兵借道?” 这念头让她背后一阵白毛汗,莫向晚察觉意外,顺口问道:“随云怎么了?” 她又为这称呼震惊了片刻,想到眼前的小道士比苏锦只大一点,认命地听了“随云”二字,大大咧咧地一勾他肩膀:“你姐姐累到眼花,想喝酒。” 常年和帮中诸人插科打诨,燕随云已经习惯不把自己当个女人看。此言一出,她说得不甚在意,莫向晚的耳朵却红了一大片,挣扎着把她的咸猪手扒了下去,碎碎念道:“燕、燕帮主……贫道出家之人,况且男女、授受不亲,那个,有道是……” 他“道”了许久,没“道”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紧紧地闭上了嘴,把自己憋成了个红透的没嘴葫芦。 好嘛,刚才还是“随云”,这会儿又变回了“帮主。”燕随云郁卒之际,忽然又觉得调戏莫向晚怪好玩的,想到什么有趣物事一般,露出个诡异的笑容来。 莫向晚:“燕、燕帮主,有话好说……那边来、来人了……” 小结巴匆忙指向远处袭来的一队骑兵,领头之人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器宇轩昂,腰间别着一把没有鞘的刀。 他自马上一跃而下,嗓门嘹亮:“鸣泉山庄私养家兵,给我全部拿下!” 燕随云:“……这走向,怪出乎意料的。” 苏锦看清了来人,也露出个意料之外的惊讶神色:“雁兄?” 风尘仆仆赶来收拾残局的,正是本应该在玉门关喝风吃沙的镇护将军雁南度。他一脑门官司地冲到狼藉中央,见苏锦没事,先出了口气。 “群英会这事儿一开始惊动了洛阳的父母官,应天太守不敢怠慢,赶紧上报了。不久前我才接到十万火急的诏令,要调了中原驻军来……陛下听说了这事和谢凌前辈有关。毕竟谢前辈随君伴驾多年,陛下对他仍旧有些感情,当年听说他辞世,也郁郁了好几天……他怕闹出大事,让我这个江湖将军赶紧来看看,把乌霆抓到都城……乌霆呢?” 苏锦:“刚才不小心,一剑杀了。” 雁南度被他噎住,良久,才翻了个白眼,极其不走心道:“杀了也好,免得我一路押送又得往金陵走一遭。总之,这些家兵家将的我是要全部带走,阿锦你这一身伤……那《归元心经》可有用?” 苏锦颔首道:“上次的事,还没来得及向雁兄道谢……” 雁南度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不必同我客气,只要你来日……咳咳,回头伤好了,有个人想见你一面。我还得去抄乌霆的家,少陪了。” 此人话说一半藏一半,着实讨厌得很。苏锦没问是谁想见他,心道,“皇城担心谢凌是假,怕闹出大事才是真吧。试问一群高手聚集,那龙椅上的,说不定以为又有人要揭竿而起……太过草木皆兵了。” 他想到这里,突然发觉一件事。 在混沌中听到的名字,除了谢凌之外,还有“俞山川”? 苏锦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此事抽丝剥茧,仿佛与他大有干系。 一百五十三年前,周以晟远走昆仑,陈怀悯隐居会稽,恶贯满盈的魔教头子夏觞大开杀戒,血流成河。但当年最重要的事却不止于此。 前朝废帝驾崩,各方割据混战十数年后,终于被人拔得头筹。 出身江湖的当朝太|祖见时机成熟于金陵自立,砍瓜切菜般收拾了余下几个小国,重新统一天下,改国号为萧梁,后世尊他为武皇帝。(*注) 彼时天下百废待兴,江湖混乱不堪,武皇帝生怕有同样的野心家——尤其是夏觞这个疯子——篡了自己的位,招徕了一代高手徐天罡,在金陵皇城中秘密训练一队暗卫,人数逐年增加,要求苛刻,彻底杜绝了江湖势力干涉皇城。 而为了让他们效忠皇家,徐天罡受制于武皇帝,不得不在《步步生莲》中埋入“灭”的种子,所有人以生命为代价,维护着一代又一代的皇权。 夏觞被自身邪功反噬疯溃后,魔教的秘法“炼血蛊”初见端倪。 周以晟避世昆仑直到老死也没踏出过西北一步,将《归元心经》慢慢传下去。 陈怀悯收了几个孤儿做弟子,以《凌霄诀》为基石,创立阳明洞天。 四方势力互相牵制,刚好暗合“阴阳生灭”。 当初雁南度查阅昆仑立派手书,当中说“俞山川临终,耗费十年心血,将毕生所得撰入《人间世》之中,身死以后,四名弟子纷争顿起”。 苏锦忽然冒出个早该明了的念头:“该不会这四个奇葩……就是俞山川的那四个掐得不亦乐乎的徒弟吧?” 他把这奇思妙想告知唐青崖时,对方正被程九歌包成了个粽子,浑身上下只有脑袋还能动。唐青崖露出个纠结的表情,道:“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苏锦奇道:“你又知道了?” 唐青崖:“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给你两本心法,那么刚好地能融在一起,除非它们本就是同一派的功夫。早就想告诉你,但怕你这死孩子钻牛角尖,而且炼血蛊……谁想到真能重现于世?” 苏锦伸出一只手给程九歌包扎,嘴上并未闲着:“你不觉得特别巧合吗?怎么会偏偏是今年呢,在师父逝世之后才——” 唐青崖:“哪来那么多刚好,我看乌霆就是怕谢凌,毕竟谢凌是大内暗卫,同皇城藕断丝连。等他死了之后乌霆才敢慢慢图谋,终于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铺陈到最后,没想到某条小虫子不听他话。” 引诱钱豹、何常之流炼血,机缘巧合发现了苏锦这颗极好的种子。在与唐门的矛盾中向早生异心的唐玄翊抛出橄榄枝,招揽和齐宣貌合神离的宋如晦,然后一步一步,利用唐玄翊手下的第二个“锁魂堂”铲除绊脚石。最终放出风声,逼死冉秋,引谢凌犯下人命大案,又牵扯到杜若—— 北风其凉_87 等到谢凌死后,所有的暗线拔出萝卜带出泥。乌霆修习炼血蛊时,阳明毁于一旦,苏锦没了依靠,只得为他所用了。 可他最后留下那句“永世不得解脱”又是指的什么隐患么…… 苏锦还要说话,一条纱布封住了所有的肺腑之言,程九歌对他下手更狠,把他包成了没嘴的粽子。 他被迫沉默了,唐青崖一笑扯动脸上几处疼痛,连忙从善如流地缄口。于是两个粽子面面相觑,彼此默然地眼神交流。 唐青崖与他交流了片刻,没忍住,诚恳地说:“阿锦,你好丑。” 苏锦:“……” 他说不出话,只得用眼神表达着“以后再跟你算账”这个信息。 料理完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程九歌搬了个凳子坐下,身后立刻有秦无端体贴扇风——春寒料峭已过,一场雨后气候开始回暖,也不复此前潮湿了。 “阿锦,这边的事完了之后,我和无端打算回会稽山去。”程九歌见他要动,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打住,我管不着你——我本就有这个意思,刚才和无端聊了许久,他也有意重整本门。等你好了,我们也该早点完成师兄当年的嘱托了。” 秦无端补充道:“苏师弟,不如给你留个掌门的位置?” 苏锦恶狠狠地瞪他,秦无端看懂了,笑道:“不当就不当么,师兄勉为其难接过这个重担……小师叔还要给你寻那炼血蛊的解法,你得空了,就回来看看。唔,也能来当个苦力,把你男人拉着一起。烧了的房子总要重新盖上,清净峰我留给你。” 唐青崖被“你男人”三个字哄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仗着自己还能说话。一口答应道:“诶,好,师叔放心,一定跟去!” 程九歌眼神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并不信任这人脆弱的身板。 洛阳城郊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给当地父母官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可叹雁南度堂堂一方镇护将军,却干起了指挥着抄家的活计。 程九歌借了个方便,在乌霆的藏书室中翻箱倒柜。他始终不信那炼血蛊无解,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无可救药。 藏书室中井井有条,打得十分干净。程九歌自最上一层翻找起,最终从一个上锁的抽屉中拿出了残破不堪的《炼血蛊》。那字迹似是疯癫到了极致,龙飞凤舞,语焉不详,期间透出些许倨傲——应该是夏觞的,他疯了。 程九歌皱着眉,几页看不出个所以然之后,觉得此物简直是堆废稿。他扬手想扔掉,忽然发现不妥:这本古卷前半截不知所云,后半截却书写工整,笔力遒劲,字迹同《人间世》如出一辙。 他慌忙翻到后面,字里行间有的地方被陈旧的铁锈红盖住,隐约只能看到一个痕迹。 戾气与清气反复胶着,程九歌看得满头大汗。 待到他翻完这残破不堪的俞山川遗物,心中万念俱灰。 “俞山川年少时拜入青城山,学艺十五年,阅遍了青城派老君洞中藏书。他异想天开,觉得天下武学到了顶点都是‘片叶飞花均可伤人’,极轻就是极重,极刚就是极柔,阴阳可以共济,生灭可以比肩。于是他撰述一部书,就是《人间世》的雏形——后来残卷留在了青城派。 “而后他的想法被青城派当时的掌门察觉,与青城道学背道而驰,掌门深感此人放肆,逐出山门。他心中愤懑,可也没有放弃。彼时改朝换代,贵族式微,中原战乱一片,他流落北境,从一堆无家可归的人中,收了四个徒弟。 “师徒五人游历过西域和北疆,最终回到中原,那时四方割据,有人想要笼络他。俞山川不为所动,认为功名利禄不过浮云,其座下弟子徐天罡随着那人走了——那人便是后来的武皇帝。徐天罡功成身退,想要回到师父身边,但当时俞山川已经病重。 “他执着于自己的‘事业’,余生十载呕心沥血,写就《人间世》一书,一共四卷,于武学上是开天辟地的成就。后来发生的事,你也隐约知道了。同门相残,夏觞遁走……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程九歌说完这些,对上苏锦疑惑的目光,突然以手掩面:“夏觞向来毁天灭地,他没给炼血蛊留出路……” 其余三卷他早就参透了,其中对于炼血蛊只字未提。 言下之意,苏锦这唯一的缺陷,竟然没法补上了。 但凡为人处世,正常的十人有九会给自己留条后路。而夏觞就是那偏激至极的一个,他在“炼血”一章窥见师父的弱点,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终成大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连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 《人间世》四卷,历经一百余年,再次合为一体。所有的武学到底有破绽,《人间世》的破绽就是炼血蛊,人人想要,但得到它的人几乎都不得好死。 苏锦得知此事时,已经从粽子变成了瘸子,他杵着一根拐杖,看向掌心复杂的纹路,蓦然道:“师叔的意思是,不能救了对吗?” 程九歌无可奈何地点头,眼中竟有泪光。 他骨子里的坏血必将随之一直烂下去?就因为年幼时一次走失,被钱豹掳去当了个备用的血袋,于是永世不得超生? 可“片叶飞花均可伤人”,其实并非武学,而是心境。 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混沌记忆犹新,失去了所有掌控力一般难过。苏锦方才从中解脱,倏忽得知这消息,居然十分平静。 他淡然道:“我自理会得。” “阿锦,”程九歌叫住他,“你要如何?说不定哪天……” 他说不出口,但苏锦知道。程九歌想说,有一个乌霆,说不定哪天又来一个,江湖中随时都有离经叛道的事发生,他杀得了一个,难道杀得完吗? 这些忧虑极快地在苏锦心中掠过,他面上依旧温雅得体:“小师叔不必替我担心,我已决心此后与青崖隐居,不见外人,如此一来以后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他说得轻松无比,程九歌依旧忧心忡忡。 大好之后,那两人走得痛快,苏锦临行时拿走了程九歌誊抄的《人间世》全本。至于去往何方,两个人好一通挤眉弄眼,硬是一点风声没透露。 鸣泉山庄的大变告一段落,各路伤残的英雄好汉纷纷对朝廷抚恤敬谢不敏,颇有自知之明地从哪来回哪去了。 雁南度在最后一日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人。那人骑着马一路狂奔,不知赶了多少个日夜才从北方前线奔赴此地,他近日时常两边赶路,满脸疲态。红衣银甲的青年连戎装都不曾换下,甫一抵达,即刻慌忙问道:“雁南度,他人呢?” “走了。” 那银甲青年露出个不解的表情:“他不想见我吗?” 雁南度一个头两个大,据实说道:“小侯爷恕罪,我没来得及说。苏锦他……他伤得太重,不知所终。” 银甲青年那张肖似苏锦的脸上五官扭曲了片刻,翻身下马,带起一溜烟尘。他站到雁南度面前,个子竟不比他矮:“不是让你帮我留下么!我找他找了——” “鸣玉。” 发作到一半、被唤作“鸣玉”的青年闻言倏忽收敛了,他转过身去,竭力平静下来,挤出一个微笑,被面前几个人盯得几乎忘记寒暄。 齐宣带着那种危急时分听上去安抚人心、现下只让人想揍他的慢条斯理说道:“程兄,这位姓苏名晏,字鸣玉,是当朝平远侯的‘独子’。” 面前的苏晏那点微笑随着这个介绍烟消云散,眉宇间深重的尽是戾气,面色不善道:“这些人是谁?齐宣,你跟我说他在的。” 程九歌不卑不亢道:“想必和阿锦有某种联系吧?难怪我当年便访金陵也没找到苏锦的家人……原来他是将门之后,如此一来,当初方知和雁南度二话不说找草药的原因也得解释清楚了。” 那苏晏和苏锦气质完全不同,但他五官都与苏锦几乎一模一样,大约因为长久不在一处,乍一看又只剩下七八分的相似了。 听了程九歌这话,苏晏缓慢地收起一身倨傲,道:“当年家父在外征战,他走失时,下人们没放在心上……我们俩长得太像,等发现时已经过了好几天。之后十余年,家父一直在全国各地寻访,谁也没想到,他机缘巧合竟然深陷江湖——好不容易得了他的消息,巴巴地赶来,却显得我自作多情,人家根本不放在心上。” 带着点埋怨了,齐宣知道他的性子就是这样,轻笑道:“你酸什么?总有再见时,何必急于一时半会儿。” 苏晏隐晦地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他只停留了一顿饭的时间。此人声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他镇守北境,害怕瓦剌人知道他不在军中乘机裹乱,连忙又上马,风也似的走了。 他对两个人的名姓、家世只留下只言片语。经过十三年的时间洗礼,他们二人看上去有了天壤之别,活着的世界也大不一样。 可名字中影影绰绰地血脉相连,有什么深意呼之欲出,尽是期待与希冀。 海清河晏,锦绣山川。 作者有话要说:  *萧梁:南北朝时确有这个朝代~定都金陵,这里借来名号用用。 ☆、第六十四章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知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咳咳,难为情——” “青崖,算我求你了,别亵渎先贤!” 北风其凉_88 荒腔走板、五音不全的小调涤荡在山中,坏了一天晨起的好心情。 苏锦坐于院中,肩上盖着件外衫,他撑着下巴,旁边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端的是一个逍遥自在。 初雪放晴的西岭雪山覆盖上一层白茫茫的玉色,近了看,松柏却是常青地被压在下面,自雪下露出一点似是而非的端倪,和唐青崖当日说的一模一样。 万径人踪灭,到了落雪时候,山中鸟雀飞尽了。这天有只不知天高地厚的松鼠甩着大尾巴跳到苏锦面前的桌案上,就要去偷他面前一小碟剥好的松子。 唐青崖扑过来:“别动!” 那只松鼠不知此间有人如此讨厌,愤怒地朝着抓住自己的手咬了一口。唐青崖皮糙肉厚,不为所动,随手解了根发带,不顾自己披头散发的有碍观瞻,立刻把它捆在桌边,拿伴身的暗器一压。 松鼠拼命挣扎,唐青崖往它面前一坐,好整以暇道:“跑啊,我看你跑哪去。” 小动物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类,惊讶得一时都忘记了蹬腿儿。苏锦看得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把松鼠的大尾巴,塞了一颗松子在它嘴里,转脸对唐青崖道:“看见个活物就兴奋,你能不能沉稳点?” 唐青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不在焉道:“山上无聊啊。” 自从初春鸣泉山庄的大变结束后,二人游遍大好河山,最终一路入蜀,安顿在了西岭雪山之中。唐白羽派人来给他们置办了个小院子,偶尔唐门弟子送来银钱,过得自由自在,衣食无忧。美中不足的是此间一到冬天就少人,唐青崖只能变着法地折磨路过的小动物。 当年的两个粽子如今每日睡到自然醒,轮流去山林里砍点柴火回来——唐青崖曾调侃苏锦道:“拿你师父的凌霄剑砍柴,他九泉之下要被你气活过来了。” 苏锦不置可否,只道:“这是我的了,如今我说了便算。” 吃食是苏锦弄的,唐青崖当大爷当惯了,偶尔下碗面条已经大发慈悲,长久的是指望不上他,但每年苏锦生辰之时长寿面却不可少。山中春夏秋都有山珍坚果,加之野物丰盛,冬日又有人送食物来,并不发愁。 此外偶尔因为上下问题无关紧要地掐一次,苏锦实在想不通,这种局势已定的事有什么好打的,唐青崖依旧乐此不疲。 没有外人,不收弟子,几乎与世隔绝。 除了苏锦身上偶尔发作一次的炼血蛊,这日子连神仙也比不过。 炼血蛊自从那日被乌霆想方设法地逼出后,总是隔三差五地拜访苏锦一次。他不得已,只能自行钻研,逐渐从《人间世》中找到压制方法。 四股真气师出同门,苏锦很是烦恼了一段日子,希望将它们完全复原成俞山川创始初期的样子。可那四位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十分会创新,弄得不伦不类,苦了苏锦这个后人,每每陷入沉思,头发都会多掉几根。 归元修身养性最为温和,凌霄多了杀意,生莲凶险复杂。苏锦的五重心法最终停在一个尴尬的境界,无法再堪破一步。 炼血蛊发作起来,唐青崖从不敢惹他。 那人曾对他说过这种滋味,置身混沌之中,仿佛未曾开天辟地,顷刻经历千年时光,整个人从里到外要烂掉一样痛得不能自已,恨不得直接自尽。每发作一次,下一回必定更加气势汹汹。 最初造访月余才一次,而后愈演愈烈,成了一旬、七日……不过两三个春秋的功夫,苏锦已经快要不能驾驭了。 有什么结局呼之欲出,可他们默契地不去提及生死,过一日算一日。 先用了快一年的时间去周游四境,南疆温暖多情,东海波涛翻涌,北漠风沙走石。唐青崖念了一个少年时代的“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之后总算见过了昆仑的模样,高耸入云,连绵不绝,终年云雾缭绕,玉虚峰如同仙境。 辗转许久,回到蜀中时,刚好冬日施施然降临了初雪。 苏锦如愿以偿,他记得那年唐青崖描述的蜀地盛景,心向往之许久,总算能得见。客栈窗含西岭,彼时千秋雪如海潮,映衬天地之后,在一个黄昏被晒得金灿灿的,仿佛神祇注视芸芸众生。 天高地远,遥不可及。 他默默地想,那玄乎的“自然”二字,大概就孕育其中。 而后居于西岭,还有了自己的院子。此地虽然也下雪,却不比北地寒冷,他外罩一件厚一些的袍子,雨雪落在额前,转瞬模糊了视线。 看他陷入回忆,唐青崖若有所思,知道又在想当时。他端起一个酒盏,摆在苏锦面前。二人轻轻碰一碰杯,再一饮而尽。 “听说,”唐青崖忽然意味深长、带着一丝轻松愉快的调侃道,“我爹打算让白羽师兄继任门主了。他顾全大局,为人厚道仁义,不喜杀戮,挺好。只是从此之后,我可不敢再对他颐指气使。我爹日后会回到竹苑中养老——不厚道,占了我的地盘,咱们以后回去,只能委屈你住在三合镇了。” 苏锦一笑,眼瞳幽深,却带点星光璀璨:“不碍事的。只是不知道会稽现在怎么样了……秦师兄一直没叫我回去,应该不用帮他修房子了吧?” 唐青崖知道他牵挂着,一挑眉道:“会稽风水宝地,阳明洞天如今东山再起,他忙得脚不沾地——听说后来,燕随云想办法传了点风声出去,现在江湖都知晓乌霆的险恶用心,人人得而诛之,给谢前辈平了反。” 苏锦冷哼一声,他始终对那些人的墙头草态度感觉心冷。 偌大江湖,说风就是雨的成了大多数。起先叫嚣着他来路不正的是他们,现在又说苏锦有大功德的也是他们,这简直太荒谬也太可笑了。 唐青崖又道:“不想那些诛心的人……我告诉你一件喜事。红竹要嫁给行风兄了。” 苏锦:“当真?” 唐青崖:“姑母本来死活不同意,行风兄从洛阳辗转到唐门,抬着彩礼在姑母的房间面前跪了三天三夜,连我爹都惊动了。婚期定在明年正月,红竹喊咱们去呢。” 苏锦莞尔:“挺好的,当初就觉得他们二人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没咱们般配,我的小苏锦最好看。”唐青崖飞快地说完,直起身子在他唇上啄了一口,残留一点酒气,更加风味十足,“嗯……酒香,你也香。” 苏锦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说道:“燕大哥要娶亲了,随云姐姐年岁也不小啊。对了,之前不是她老追着莫道长不放吗,追了三年,莫道长一直没拒绝,想必动了凡心吧。是不是也好事将近?” 唐青崖笑着说是:“只怕天苍子那老牛鼻子不肯。莫向晚经过洛阳那事之后,成了青城派最拿得出手的青年才俊,如今已经在协理门派事务了。” 旁人家长里短本不该多说,只是他们这么久一个人躲一个人追,显得太有趣了。 闲谈着喝了一壶酒,唐青崖借口要去劈柴,把那只可怜兮兮的松鼠往腰间一挂,吊儿郎当地走了——此人每次说去砍柴,不过折腾一番,闲不下来。 苏锦含笑目送他远去。 他们过了许久的平淡日子,唐青崖这般不甘寂寞的性子,居然也为了隔绝炼血蛊的隐患,陪他在山中定居。唐青崖不常言情情爱爱,除却平日调戏他的那些句子,最赤|裸的表达不过是当初“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的喜欢细水流长,关怀无微不至,又无处不在。 起先苏锦觉得自己照顾他,现在却觉得,除了那点不可言说的床笫私事,反倒是唐青崖主动得多。他喜欢肢体接触,浅浅亲上一口,或者指尖缠绵,暧昧不清地几下动作,都能无比满足,这也省去了口舌功夫。 他最初“什么都给你”的海誓山盟听着粗糙,苏锦觉得自己终究是走了狗屎运。前些年的风风雨雨,换来两三年真心相守,不到白头又如何? 就算背负着天大的隐患,那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他想过死亡,也没什么可怕的,经历过无数次濒死,唐青崖反正不会追随他来。苏锦当年舍不得唐青崖死,却难得自私了一次。 “我走了以后,他能安稳活着也好。” 苏锦抓起杯子,低头一看,才发现里面是空的。他无可奈何地提起酒壶,打算再温一壶自己偷偷喝了——反正他喝不醉,唐青崖也发现不得。 温酒要慢慢地等,他嗅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热气,眼皮沉沉地搭下来,旁边火炉偶尔发出几声木柴被烧灼的噼里啪啦。 天地浩然,雪落无声,苏锦在这静谧中,几乎马上就要睡去。 “啪嗒。” 一声响指,他猛地醒过来,却见了个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人。 “顾师兄?!” 当年离开南岭之后,苏锦再也没见过顾霜迟。此人对他始终爱答不理,又怀揣一点同门情谊,态度一直十分复杂。 如今的顾霜迟比起三年前稍微有点变化,仍旧是青年人的面皮,只是眼角略有细纹,总算显出一点年纪——苏锦曾经偷偷算过,得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顾霜迟拜入阳明,居然比程九歌还早! 面对这个人近中年的“师兄”,苏锦多少有点心情复杂。 顾霜迟大马金刀地往他旁边一坐,抢了苏锦温到一半的酒毫不留情地喝完,然后自怀中掏出一卷白绢扔在石头桌上:“凌霄剑谱你收好。” 是了,当日他离开南岭,曾把这东西托付给顾霜迟。 苏锦疑惑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顾霜迟张嘴就没好话:“来看你死了没。” 苏锦眼观鼻鼻观口,觉得自己还是噤声比较好。他一不说话,顾霜迟就有话说了,此人带着一点恨铁不成钢道:“你师叔早把《人间世》的全篇给我,就能早一点得到解法,耽误久了没好事,他真以为你刀枪不入了?” 北风其凉_89 难道不也是你师叔吗……苏锦暗自腹诽,“嗯”了一声,没插话。 “炼血蛊并非无药可救,我翻来覆去了看了大半年吧,觉得解法就藏在那卷‘生莲诀’当中。它们二者相克,你的‘生莲’练到五重,十分扎实,所以炼血蛊连续多年对你奈何不得。后来你没有再修行,它又被激发了,故而有恃无恐地折腾你。现在是不是快不行了?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苏锦嘴唇微动:“……所以是可以救的吗?” 顾霜迟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不然呢?《生莲》当中不是写得很清楚么?徐天罡的打算原本是功成身退,继而从师尊那儿习得《人间世》全篇,他肯定知道夏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因此想方设法地在自己的传承中埋了一颗种子——其实此法简单得很,就看你是否愿意一试了。” 苏锦:“不会又是什么‘以命换命’吧?” “非也。”顾霜迟简短道,“当年钱豹以血为蛊诱惑你堕入深渊,如今你只需如法炮制。” 苏锦:“……怎么?” 顾霜迟:“生莲篇一共七重,如今还原成初稿,以你的修为,练到六重时也会安然无恙。然后修行炼血蛊第一重,掌握根本之法,以自身气血为饵,蛊就到了旁人身上——当年你是怎么中招的,如今怎么传过去就行。” 他不怕死似的,这话听得苏锦一个哆嗦:“师兄,这不相当于害人吗?” 顾霜迟说得轻描淡写:“我猜这话说出来,会有许多人愿意牺牲自己——你救了好多人命,不说旁的,便是唐门小子也会争着抢着和你等价交换。但你定是不肯的,所以不如过到我身上,届时我自废修为,大功告成。” 苏锦本能反驳:“那怎么行!师兄,你……会死人的,不行!” 听懂了他言下之意,顾霜迟难得给他一个笑:“不用担心,废去一身修为,说不定能保住性命,我有把握。这些年过得越发无聊,活着对我而言没什么意思。你以后路长着呢,再说了,那唐门小子肯定也不乐意你半死不活地拖着吧。” 顺着他指尖望去,苏锦的目光和唐青崖的猝不及防撞在一处。 那人不知在林子边缘站了多久,抱着的木柴散落一地,松鼠在他肩上欢乐地蹦跶几下,然后大逆不道地蹿上唐青崖的脑袋,刨乱了他一头青丝。 大约是苏锦的错觉,唐青崖的眼圈怎么红了? 苏锦呆呆地望向顾霜迟,对方好似从来没对他和颜悦色过,哪怕当日把凌霄九式教给他时,也蹙着眉,他随时一副想要撂挑子不干的样子,对谁都摆着臭脸,好似没过过一天称心如意的日子。 这会儿顾霜迟微扬唇角,说着凶险之言,竟然意气风发。 ☆、第六十五章 冬至,一阳生。 全年当中白昼最短之时,顾霜迟挑在这时候同他换蛊。苏锦照他所言,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得以功法大成。炼血蛊一早埋在他经脉之中,猛然被唤醒,又是抽筋削骨的一阵剧痛,自那以后,叩门成蛊,他感觉丹田随时烧灼,气力不绝,但绝不是长久之征。 顾霜迟此人仿佛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轻快无比地塞了一把刀在苏锦掌中,再把手臂往他面前一松:“来吧。” 苏锦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师兄,你真的没关系么?” 顾霜迟:“婆婆妈妈,你从蛊虫变成了炼蛊之人,还有空担心别人?刚才功成,体虚得很,要不在日落之前解决此事,不出三刻,你就会受到反噬,和谢凌一样爆体而亡。” 他被顾霜迟说得手一抖,刀尖深入血脉,一股红血珠即刻滚出来。 顾霜迟探出二指,自他伤口上抹过,旋即于自己脉门切开一道,真气灌入,那血珠片刻便融了进去。 他立时掐住苏锦手指,贴在自己伤处:“凝神运功。” 苏锦依言而动,默诵口诀。不多时,自丹田缓慢升起一股热气,有什么暴戾顺着口诀在经脉中流转,找到突破口后迅速引出,短暂的头晕目眩,他连忙调动真气护住心脉,继续使力逼出恶血。 苏锦感觉浑身一轻,仿佛脱胎换骨——真有奇效。并未药到病除,他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什么从身体中蹿了出去,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人间世》,那一刀割在手臂上,反倒放出了积攒多年的沉疴。 他还记得当日被钱豹束缚,痛苦无比。可顾霜迟此刻面上半分没有变化,只深深叹了一口气,长睫微微颤抖。 “阿锦,你听谢凌说过他思虑的‘凌霄’么?九天之外又有大荒,他以为大荒其实落在了自然万物上,与《凌霄诀》不谋而合。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苏锦眨眨眼,缓慢道:“……万物有灵,均是天生地养,须心存敬畏。身在山河,由此感知草木遇甘霖,飞燕过沧海,花开花落,云起云散,故而凌霄九式无往不胜。” 言毕,经脉凝滞之处一一被贯通,那暴戾之气仿佛收起了全部的棱角,安静地归于其中,与旁的和平共处。 蓦然回首间,已是大局已成,再无辗转余地。 顾霜迟低低道:“在南岭时,听说中原炼血蛊现世,四方乱成一团,料想与你有关。又突然记起从前谢凌说的,‘能救而不救,同杀人有何分别’。他一辈子没说过几句人话,反倒这句我记忆犹新。” 苏锦呆呆地见他包扎好自己伤口,听着顾霜迟十分难得的肺腑之言:“我身无长物,唯有南岭剩下一屋子书,和几个小药童。若我命不好,没熬过这个冬天,劳烦你去把白术接过来,其他几人在当地都有父母,我已经安顿好了。白术聪慧,与你们也熟悉,算我拜托你,不要丢下他。” 苏锦听出一丝不对劲,蓦地按住顾霜迟道:“你说过不会死的!” “我是说万一!”顾霜迟不遗余力地吼回来,“万全之策懂吗?南岭那一屋子书,你师叔定会喜欢的。至于其他,‘不易’是谢凌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和他骨灰一起,我埋在溪畔了。此后数年,你想去祭拜就去,不去就让他安息。” 这人色厉内荏,苏锦感觉喉头哽咽,舌头被冻住了一般。他没来由地觉得难受,旁人掏心挖肺,他什么都不必做,然而却比挨千刀还过意不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救人者呢?活该付出这许多去争取一个渺茫的身后功德吗? 自身背负久了,突然不必再被束缚,苏锦竟是说不出的悲伤。 顾霜迟见了他一言不发的小媳妇儿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还想发作,忽而疑惑道:“我交代我的后事,你哭什么?” 苏锦:“……” 顾霜迟:“别是太感动?你可千万不要以身相许。” 苏锦气笑了,他仍然不想说话,任由眼泪往下淌,打湿了刚包在伤口上的绷带,生怕开口又是一个嗝儿。 顾霜迟离开那日,蜀地又下了一场磅礴的鹅毛大雪。 唐青崖说自打他出生起,就没见过这样的气势,想来天地感怀,落下来的泪因为太冷,冻成了雪花。 他牵着一匹马走了,带着从唐青崖那儿打劫了满满一酒葫芦的竹叶青。顾霜迟策马前行几步,回首见苏锦还在,笑道:“阿锦你且记得,白日放歌须纵酒啊。” 那人身形恣意,口中哼着一首悠悠的江南小调。 他仿佛从来没有这样自在过。 那首歌苏锦始终觉得自己听过,直到声音越来越远,他才记起来。当年初到会稽山清净峰,自己受那炼血蛊侵蚀,整夜噩梦睡不着。谢凌无奈,只得放下所有架子,在他床榻一侧哄。他不会讲故事,只得轻轻哼唱。 谢凌祖籍会稽,是不折不扣的江南人,那首软绵绵的小调,抚慰了苏锦一个惊慌失措的梦境,里头仲夏午后,湖光山色,当中开满莲花。 苏锦站在院门口送他,顾霜迟一次也没有回头。唐青崖见他始终眉峰蹙起,一勾他指尖:“别这样,他嘴巴毒,难得说句人话,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别哭。” 他踯躅良久,憋出一个不成器的、带着哭腔的气音:“……嗯。” 唐青崖无可奈何地想,“可真是够了,这人平素天不怕地不怕,一旦遇到旁人为他做点什么,立刻噤若寒蝉,走路都不会——给点恩惠能记一辈子的性格。一个两个还好说,长此以往装满了,心里还有多少位置留给我?” 他自顾自地去烦恼苏锦的胸襟,一回身,被苏锦抱个满怀。比他高了大半个脑袋的青年死死地埋在唐青崖肩上,禁锢他腰身,整个人化作一只熊……重得很。 唐青崖瞬间忘了他的小心思,玩心顿起,蹲下作势要把苏锦抱起来。 手中力气始终不够大,苏锦措手不及,还没个支撑,没有片刻,两人一起栽倒在雪地里。巴蜀鲜有积雪,如今数十年不遇,盖住了硬邦邦冻结的泥土。积雪松软,苏锦压在唐青崖身上,忽然有点不想起来。 那人鬓如鸦羽,眼似点漆,当中一汪落入湖水的夕照,能醉人一般的流光溢彩。 他们如今有一方世界,仇恨不再,牵挂不再。天地一片清净的白茫茫中,偶然传来枯枝不堪重负落下的声音。 唐青崖抬手,拂过他的鬓角,那一头青丝散乱,自然而然垂下来搭在自己胸口。 他诚恳地拈着苏锦一缕头发,道:“……你重了。” 苏锦奈何他不得,只能一吻缄口,在唐青崖似是而非的挣扎里,终于找回了一点主动。好似只要怀中还有他,旁的就能什么都不顾。 天光是黑夜前最后的绚烂,雪上空留马行处。 北风其凉_90 是夜,雪停之后月光清冷,只余下一盏灯火。 唐青崖抬手抚摸苏锦散落的长发,凑到鼻尖轻嗅,上头一缕清香,隐含冰雪气。他没来由地想起坐了一盏茶功夫的青城派静室,也是这个味道。 当时觉得牛鼻子穷酸得很,味道古怪,不似熏香也不似冰霜。如今大起大落后仔细分辨,竟然是此心归处后最舒服的气息。 “现在炼血蛊拔除了,你打算怎么样?” 苏锦舒服地搂住他,屋内暖炉烧得旺,整个空间都温润如春:“要不咱们回会稽去过年吧。当初一言不合就走,事情全都丢给他……师兄一定恨死我了。” 唐青崖哑然失笑,凑到他鼻尖一点:“都听你的,我最宠着你。” 苏锦没意识到他在下套,诚实道:“嗯,世上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唐青崖一翻身将苏锦压在身下,伸手去脱他里衣:“旁人给你的恩惠你都记在心里,难不成非要一一报答?嗳,我对你这么好,是不是应该以身相许啊小苏锦?这么久了,你就给我上一次……” 一只温暖的手包裹住唐青崖,那人语气无辜至极,带着点小委屈,目光自动切换成恰到好处的、带点撒娇的深情,声音含糊道:“你说什么呢?” 然后身体力行地回答了他关乎“以身相许”的建议,仍是干脆利落的:“不行。” 唐青崖当场撂挑子不干了。 长夜漫漫,屋内细碎的说话与轻哼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火炉烧干净了,余下隐晦的红星安然跳动,偶尔“毕剥”一声,很快也融入了夜色。 一块玉佩挂在床头,随着偶尔的风声轻轻晃动。成色极好,如水澄澈,正面笔力深沉篆刻“青崖”,背后却是个轻描淡写的“锦”。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何为故乡? ——不过此心安处。 他终于再次回到了会稽山。 最初来到这里,苏锦太过年幼,眼泪模糊中见到白衣的程九歌,被他牵着手,领着路过那块石碑。一路云遮雾绕,林木茂盛,直到踏过千百步石阶,豁然开朗之后,那山泉飞溅之处,隐约透出了飞檐的一角。 后来这座山成了他撒欢的地方。 苏锦童年过得克制却无忧无虑,程九歌偶尔带着他在清净峰上下祸害松鼠野兔,然后一人被谢凌各打五十大板地教育。其余几座山头离得虽近,但苏锦鲜少涉足,只有晨钟暮鼓之时偶然听到剑的嗡鸣。 他活到二十岁,被突如其来的灾难驱赶着成长。 会稽山在他记忆中定格成一个凄凉的样子,荒芜又萧条,仿佛进入了永无止境的深秋。草木凋零,阳明峰上大殿已毁,藏书阁被付之一炬,勉强残留着原来形状的静心苑,也惨淡得不像话,余下寂寥风雨——不忍看,不忍闻。 在人世间兜兜转转好几年,苏锦远远地望见会稽山时,情不自禁地脚步迟钝了。 “怎么了阿锦,不是很想回来?” 唐青崖的话在耳畔响起,苏锦手间轻轻地攒成拳头,须臾后才长出一口气:“近乡情怯,算来也有好久没回来过了。” 他生于金陵城中,却再没有地方比会稽山更像他的家乡了。 等到隐约可见山门,唐青崖忽然道:“当年我也是这样,领着你,一路头疼脑热地想,‘什么时候才到阳明洞天卸货,这小子吵死了’。” “你嫌我吵?” 唐青崖莞尔道:“可不是嘛。但我那时如果知道你是因中了炼血蛊而哭闹,并非发烧不适,一定好好地带你千里跋涉回蜀中,交给圣手诊断,尽早根除。” 苏锦被他的话吸引,连踏上故土的第一步都不甚在意了。 “……嗯,也许我会求爹爹把你留在唐门,就放在攻玉堂。反正公孙师父喜欢到处捡孤儿回来养着教习,你大概还能当我同门师弟。”唐青崖露出个狡黠的笑容,“以我少时顽劣,大约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你,把你弄哭。等你大了,我见你好看,于是顿生歹意……指不定哪个月黑风高之夜,就把你拖到后山竹林中办了,你只得跟着我,再没有旁的去处。” 苏锦面上一热:“胡扯。” 唐青崖意犹未尽,捏了一把苏锦的脸:“你小时候胖胖的,哭起来眼角有个泪涡——害什么羞啊小苏锦,现在是谁占尽了便宜?” 他分明也只大六岁,不过乘人之危地解围,言辞间竟然毫不以为意地将自己当做看他长大的长辈。苏锦正要反驳,突然被唐青崖打断: “诶,你师兄在等你。” 他闻声抬起头,石碑近在咫尺,旁边有一人翩翩白衣,手执折扇,按住腰间长剑,含笑而立。对上他的目光,那人一挑长眉:“小师弟,好久不见。” 陈怀悯亲手书写的“立心立命”四字石碑当年没能躲过浩劫,如今被秦无端用旁的方法恢复成了原状。此人除却是个剑术高手,吃喝玩乐无一不通,实在算得上妙手丹青。 只是入世一遭,再看到这石碑,难以言喻地觉得眼眶发热。 苏锦把酸楚憋了回去,绽开一个笑:“掌门师兄。” 秦无端被他这称呼闹了个大红脸,强装出的镇定自若立刻崩盘。他把折扇一收,长吁短叹地拉过苏锦:“乱叫什么!你就像以前一样,不用这么客气。” 二人在前头走,唐青崖又瞥了一眼那石碑,字迹鲜红历久弥新。他轻轻拂过“心”字一点,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可谢谢你们了。” 否则以苏锦内里敏感又压抑的性子,怎么会现在活得这样洒脱? 一阵北风轻柔卷过周遭树木,常青松柏沙沙作响,似是在回应他那句没头没尾的感激。 “青崖,你怎么这么慢啊?”苏锦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唐青崖抬头,眼见前方从未涉足的石阶,足下一点,极为迅捷地掠去。 再到高一些的地方,竟有两名身量不足的少年前来引路,称他们为“掌门”和“师叔”。苏锦沧桑了片刻,面无表情道:“我有这么老了?” 秦无端道:“你辈分高……咳咳,是这样,两年前师叔说得想办法把消息散播出去,阳明洞天收弟子了。彼时声望见长,昆仑派的雁南度来过一次,后来门庭若市……现下观朴峰已有人为主了。” 苏锦奇道:“那不是杨师叔的地盘吗?” 秦无端:“他的观朴剑入土为安了。但两年前来了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少侠,叫李子徽,自称我素未谋面的大师伯的孙儿,非要拜入阳明,还拿出了大师伯的信物……师叔做主把他收了。他很有天赋,与杨师叔个性相似,遂自行去了那边。我么,也收了几个弟子,只有你的清净峰,鸟都没一只。” 苏锦被他最后一句调侃得猝不及防,皱眉道:“我又不常住于此……” 秦无端作势要打他:“你让我一个人忙了这么久,现在回来了,难不成吃个年夜饭还要走?我真要揍——” 手伸到一半被拦住,唐青崖似笑非笑:“别欺负我的人啊,无端。” 秦无端:“……” 他突然觉得苏锦不住在这儿也好,免得后面跟个蹭吃蹭喝的,忒烦。 ☆、第六十六章 阳明峰大殿与他记忆中别无二致,当中有讲经蒲团,供奉祖师牌位。绕到背后,从小见到大的祠堂中却多了几个名字。 庄白英的灵位在当中,旁边的谢凌、杨垚,还有诸多牺牲于几年前一场劫难中的同门。点了长明灯,日日有人打扫,桌台一尘不染。 苏锦在当中跪下,老老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再抬起时,觉得恍如隔世。 唐青崖站在祠堂门口,一点也没有进去的意思。他等着苏锦同那些已经不在了的前辈们说了些话,大概汇报这些年来自己所得,不觉带上了一点笑意。 直到苏锦恋恋不舍起身,他才出声:“秦无端喊你去呢。” 苏锦应了,刚要出去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拉住唐青崖,不由分说拽到了谢凌的灵位前,道:“师父,弟子不肖,已决意与他共度一生。您曾教导,人活一世,经历的有千千万,相守不易,一生不悔就行了——弟子在您灵前起誓,此生定不负他。” 唐青崖哑口无言,见他又跪下去端端正正地拜倒,饶是素来对此道淡漠,也耐不住恭敬给谢凌上了三炷香,思来想去,最终喊道:“师父。” 那牌位安然伫立,似是无声地见证这一切。 秦无端喊他去,当年被烧毁,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回了图纸。苏锦见了那古朴的飞檐亭角,情难自已地转向秦无端道:“烧毁了的也能重建吗?” 北风其凉_91 秦无端得意洋洋,正欲好好炫耀一番,里头走出个人来,他到嘴边的话即刻收了,目光一亮:“师叔,你闭关出来了?” “听说今天不是阿锦要回么。”程九歌看到秦无端旁边的人,朝苏锦一颔首道,“来得这么快,看样子之前你信中说的不假,炼血蛊已经没事了?” 程九歌看着却比分开时气色好了许多,他此前过于静默,盘算自己的事,还有点反复无常。现下仿佛岁月流逝,他安之若素,黑发束在脑后,比之年少时的跳脱、颠沛流离时的狼狈又多了一丝平和。 苏锦见了他,只觉许多话齐齐地涌到舌尖。他不敢怠慢,挑了要紧的,把顾霜迟那事徐徐道来。程九歌果然露出个促狭的表情:“你也好意思让旁人和你换命?” 苏锦:“……是我自私了。” 程九歌还想说什么,最终叹了口气道:“罢了,等正月初一,我往南岭走一遭。这两年钻研《人间世》,和无端想了许多个法子治那炼血蛊,顾霜迟既然有意,那他定不会冒巨大的风险……对了,你回来呆多久?” 苏锦:“看青崖吧。他何时玩腻了,我们就回蜀地去。” 程九歌在他脑门儿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正经地评价道:“果真有了家,心就不在师门……作孽。” 苏锦捂着被他拍了的额头,但笑不语。 阳明的弟子仍旧不多,大约二十人,全是由秦无端一人教习,李子徽偶尔来帮忙,他口舌笨拙,只能演练招式。程九歌这个花拳绣腿的,连样子都懒得装,权当了门中吉祥物,每次老神在在地往旁边一坐,开始烧水。 等程九歌煮了一壶茶,秦无端也满头大汗地收工了。二人一起喝茶,他再听秦无端训斥不用功的弟子,扬言要打断其中谁谁谁的腿。 有点世事轮回的味道。 听说了这日复一日的山中岁月,唐青崖忽然凑到苏锦耳边,小声嘀咕了什么,把苏锦说得满脸通红,眼神飘忽,不敢再看自家新任掌门。 他又隐隐觉得,这样的日子虽然枯燥,但某人却乐在其中。 正当一派和睦,旁边的秦无端忽然扇子一收抵在掌心:“对了,阿锦,还有个东西给你看,随我来。” 他不明所以地跟着秦无端,一直绕过藏书阁,沿着一条草木丛生的山间小道停在某个洞穴之前。这是最初陈怀悯悟道的地方,亦是当年许多先辈们闭关之处。 它仿佛从未被祸乱波及,也许因为位置太偏。苏锦见到这分毫未变的旧忆,难以言喻地涌上一丝亲切。他甚至伸手摸了摸那入口处凸出的石头,一阵冰凉。圆润之处昭示着百年来各位先圣悟道的始末,竟让人唏嘘不已。 秦无端点亮了入口的一支蜡烛,明灭昏黄的光摇摇晃晃地照亮一室萧肃。 这洞穴中只有一石桌,其余地方光滑平整,反射着幽微的烛光。苏锦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这地方冷得可怕,而冬天尤其,仿佛丝丝阴气浸入了骨髓。 秦无端看出他的不自然,解释道:“凌霄诀是纯阳的功夫,若外界不加以镇压,只怕会出岔子……我始终觉得,谢师伯走火入魔,同这洞穴也脱不开干系。不过今日找你来,其实是……阿锦,你看那边的石壁上。” 洞穴四方开凿得十分宽敞,周遭石壁成了极好的印刻版。先辈们偶尔留下只言片语,经过多年湿寒的侵蚀,已经变的模糊不清,只剩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惟独洞穴朝向西南的那一方石壁上,几行字清晰可辨。 苏锦一蹙眉,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字是谢凌留下的。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得见除了《凌霄剑谱》以外谢凌的手书,可待到他看清了那几行字的内容,心情又不可避免的复杂了。 “余存于世间六十二载,自诩一生鲜少棋逢敌手,亦得吾宗英秀教习之,纵使心下大惑不解,只是人生在世,又如何处处得意?而回顾此生,仍有悔不当初之时。其一,背弃旧友,欺瞒苏锦真相,害他无路可选;其二最是伤心,不曾想一朝别离,数十载相负,余生再不复与阿迟相见,告知他一句,‘是为师的错’。恨极!” 那“恨极”二字以极深的内力往下划出凹痕,到了末端倏忽脱力一般,可见到了油尽灯枯,确实是最后的话了。 苏锦埋头不语,他早就隐约猜到了,没想到还能证实。谢凌扣留他,教习他,本就是走投无路的选择,与当年顾及着害不害人的大相径庭,他并非谢凌最中意的弟子。 可他喊了这么些年的师父……竟也恨不起来。 唐青崖看出他失落,不由得伸手揽过苏锦的肩膀:“罢了罢了,谢前辈是觉得你天纵奇才,生怕你虚度光阴,莫要想太多。” 况且人都死了,纠结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苏锦再次抬头望向恩师遗笔,他敬重谢凌也得过谢凌的恩惠,如今算来,被他苦心孤诣地骗了十年,最终也是恩怨相抵。 从此两清,他不再欠谁了。 年夜饭自是一起吃的,在阳明峰的演武场中摆了一张大圆桌。由新来的几个小弟子掌勺,张罗得有声有色。 苏锦不声不响地往唐青崖旁边一坐,堂而皇之地在桌下握住他的手。好在没有谁找他搭话,小弟子们各自有话说,偶尔和他搭讪,苏锦好脾气地答疑解惑,惹得那些师侄们肃然起敬,年夜饭和乐融融。 阳明有了起色,苏锦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他一直觉得自己在此事上像极了谢凌的淡漠,可秦无端从不曾怪他。 大约有的人天生就不适合沾染太多的烟火气,而有的人只好接过重担。 他们师兄弟并非一起长大,也不太亲近,却在日复一日的共患难中磨练出了某种奇妙的默契,达成了共识。 除夕惯例守岁,苏锦在大殿中磨蹭过了子时才回到清净峰,当中器物早有人收拾好。他睡过的房间中焚了香,熏走年久无人居住的一股子生涩。 他沐浴完回到卧房时,唐青崖裹在被子中,躺在榻上翻了个身,拍了拍床板,不满道:“你小时候就睡这么硬的床板,冬天也不多垫几层褥子?” 苏锦看着他百无聊赖的样子,一本正经道:“可不是嘛。师父和掌门师叔都说小孩子不要睡得太软和,非得木板床才能锻炼人,免得脊背不端正,以后也长不高——青崖,你看看,我已经比你高好多了。” 唐青崖冷笑一声:“得意什么?你以前还有抱着我腿不撒手的时候呢。” 房中灯火阑珊,苏锦脱去鞋袜,有人暖过的被窝无比舒服。他搂过唐青崖的腰,整个埋在他肩膀上。 他想埋怨几句谢凌的当年,可话到嘴边,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以前一直在想你长大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唐青崖说道,“现在终于看到了,和想象中多少有点出入……阿锦,你生于将门,说不定当年没有钱豹,你就安安稳稳地长大,来往的都要尊称你一声‘小侯爷’,遍身金玉,活在锦绣丛中——只是那样,兴许咱俩就真的遇不到了。” 苏锦听他缓慢说话,心头微动,记起了自己那印象极为模糊的家人。 他知道唐青崖在旁敲侧击。 这些年雁南度几次三番地传信,说他那镇守北境又一母双生的所谓兄长一直想见他,可不管雁南度如何游说,苏锦就是不肯。其实是多少有些不乐意,他心头怨念家人丢下自己,以这种幼稚的方式报复。 唐青崖见他微微动摇,又道:“不过都已经是定局了,感怀古今也没什么用。我不是在劝你,哪天你想通了,要回去金陵,我自然陪你……阿锦,世上没有父母不爱孩子的,他们当年兴许真是疏忽。” 苏锦闷闷地“嗯”了一声,心中有气,他手下开始解唐青崖衣服,不声不响地凑上去咬住他下唇,仿佛确认什么似的啃噬。 唐青崖:“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又开始了……轻点!你上次自己说的折腾不起……苏锦,摸哪儿呢?!” 他亲着唐青崖的唇瓣,手下不规矩地挑开那人单薄的里衣,摸到一截细窄腰线。苏锦默默地想,“他哪来那么多话?” 亲得心头悸动,半点豆大的烛火在不远处的桌案上摇曳。昏黄灯光下唐青崖微微蹙起的眉峰和泛红的眼角固然好看,可苏锦突然有点不高兴。 这是我的。他想,谁也不能看。 掌风过处那烛火垂死挣扎,终究是熄了。 不知怎么的就被发现了意图,一片黑暗中,唐青崖在他脊背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低声笑:“小狗崽子。” 翌日大年初一,程九歌果然一早就辞行前往南岭。 待到南岭的好消息传来时,已经过了上元节。程九歌会和顾霜迟一起回到会稽来,而那拔除了的炼血蛊并非无药可解,也不需牺牲旁人了。 唐青崖对苏锦住过十二年的会稽山非常有感情,即便在冬日,也挡不住他的好兴致,摘叶作曲,江南的小调被他学了个遍——此人于音律上大约天生有缺陷,所幸勤能补拙,祸害了一山的飞禽走兽,也能吹得七七八八,多少和“好听”沾上了边。 《人间世》的残卷被秦无端用檀木匣子装了,上了三道锁后束之高阁。 秦无端在苏锦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重新拿出来,问道:“你想做什么?” 苏锦不答,径直翻出炼血蛊,随后毫不留情地将那薄薄几页泛黄古书撕了下来。秦无端倒吸一口冷气,又见苏锦重新把余下的收敛,锁上。 “祸害人的邪功我拿走了。”苏锦朝他打了声招呼,转身离开。 哦,小师弟出息了……连意见都不用征求一句。他顿觉自己这个掌门做得十分憋屈,师叔自是管不着,小师弟不听自己的,李子徽那棒槌更加指望不上,剩下一堆叽叽喳喳的小弟子,成天吵得他脑仁疼。 秦掌门越想越惆怅,当天便宣布闭关,不和他们玩了。 他闭了关,苏锦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他不太情愿再见顾霜迟,觉得有点别扭。左右唐青崖还想趁着春暖花开去一趟雁荡,二人即刻收拾了行李,趁守门弟子不注意,悄无声息地告辞。 一路奔到山下,唐青崖又拿出他那片叶子,苏锦听了半晌,问道:“是那天顾师兄哼过的吧?” 夏日炎炎里的江南小调,换过他梦中一时安稳。 北风其凉_92 行至山门处,苏锦拿出了那几张《炼血蛊》。他放在掌中,那古卷残破不堪,透支了百年的野心与执念,仿佛还能听到流血漂橹之时的遍野哀鸿。 他手间微微用力,即刻震碎了那残卷,雪花般地落下。 苏锦在“立心立命”的石碑下挖了个坑,将那碎片埋了。假以时日,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再无瓜葛。 兴许再过个百年,世间就真的再也不闻“炼血蛊”了。 唐青崖见他脊背清瘦,俯身做完这些事,衣角不染纤尘,突然说道:“我怀疑你是俞山川转世,专门来让《人间世》重现的。” 苏锦皱眉:“别瞎说,你还真的相信人死了能进入六道轮回吗?” 唐青崖难得被他噎住,片刻后才道:“否则呢?” 苏锦正色道:“自是赤条条地去,人活一世作乐也好吃苦也好,最后归于一抔黄土。这道理我从《人间世》中已经看到,俞山川只会比我更明白。自小听的什么黄泉路孟婆汤,不过都是编出来的而已,好让活着的有个念想,去向往来世。” 唐青崖:“你倒想得通透。” “不过若真有奈何桥孟婆汤……”苏锦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你喝是不喝?人生大梦数十年的悲欢离合,一碗汤忘得掉吗?” 他说起这话时神采飞扬,眼瞳中有光流转,是唐青崖最喜欢的模样。 唐青崖不由自主地翘了翘唇角:“想那么多作甚,你死一次不就晓得了?” “我活得好好的,才不想死。” “阿锦,要不你跟我说说,以前还听了什么歪理,那奇书真的很好看么?” “不比你好看。” “……” 见他吃瘪,苏锦朗声大笑。他声音清越,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开怀。唐青崖被他笑得气急败坏,作势要把他从马上掀下去,苏锦慌忙躲过,一把勾住,把人紧紧箍在身前。 两人一马沿着山间小道缓缓地走。 苏锦听他把一片树叶吹出了好几首悠扬小调,只觉身后是翠竹清泉,如鸣佩环,怀中是人间牵挂,此生挚爱,而未来几十年—— 千山如黛,天涯尚远。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惯例感谢一路追文的仙女们=3= 等开新坑时会在微博 晚睡咸鱼顾南极 放出txt版本 目前两个番外,一个关于阿锦的身世,一个是无端和九歌的,还有要看的欢迎留言! 新坑暂定新年开图个喜庆(。校园文,已开文案欢迎预收~ ☆、番外一 双生 唐青崖从没想过真能有人找到他们在蜀中的住处。 西岭山中夏季凉爽,三间简陋木屋和一处院子坐北朝南,往前走远一些便是终年不冻的湖泊,清晨闻鸟语,黄昏赏落霞。 这是他和苏锦安顿其中的第五个年头。 最近天亮的愈发早了,苏锦却破天荒地开始赖床。自拔除炼血蛊后,苏锦鲜少与人动手,终日缩在方寸之地,俨然把自己当个普通人,而落下的那一点点病根,仿佛就是嗜睡,以前作息规律,如今恨不能整天趴在床上。 反倒是唐青崖,经过中毒那一出之后,觉得自己始终不如从前,莫名有了危机感,开始日日早起锻炼。 这天唐青崖依旧起得早,把八爪鱼似的黏在自个儿身上的苏锦扯下去。苏锦似是有所感应,迷迷糊糊地睁开了一只眼。他意识尚且停留在现实与虚幻梦境的交汇处,只觉得盛夏天光已经隐约从窗纸中透过来,而怀中有些空。 苏锦嘴唇微动,习惯性地唤了声:“青崖……?” 那人还赤|裸上身,胸口肩骨俱是一片暗色荼蘼。他闻言轻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和宠溺地低头,在苏锦早晨略显干燥的唇上一吻:“我出去拿些柴火,昨天用完了。待会儿还得煮早饭,吃点粥?” 他的话苏锦左耳进右耳出,毫不挂怀地点点头。见唐青崖自顾自地穿衣下床,他恋恋不舍地用一丝近乎有形的目光在他腰身上逡巡一阵后,轻声说了“早些回来”。 ……就因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唐青崖砍柴一个不小心,差点砸到自己的腿。 他右眼皮一直跳,直觉今天没好事。 左思右想了许久,抱着一捆柴火回到住处时,唐青崖却见那院中坐了个人。 此时朝阳初起,又因离得有些远了,唐青崖先入为主地以为是苏锦,正想着“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这货终于改邪归正?”不觉喊了声:“小兔崽子,还在那杵着?起床了也不知道赶紧过来帮我拿柴火!” 那个人一愣,左右看了一圈,终于发现唐青崖是在喊自己。他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不情不愿地用手在腰间蹭了蹭,这才踱步过去。 走得近了,唐青崖猛然尴尬——这人根本就不是苏锦! 而他好似在几年前有过惊鸿一瞥。 唐青崖记忆力极好,仔细一回忆,立刻就想起来了,眼前这年轻人分明是襄州城中和齐宣站着说话的银甲将军! 他曾多方打听,也找齐宣确认过,知道此人说不定与苏锦是血亲。可后来苏锦对此不甚在意,唐青崖也渐渐的不放在心上了。 这血亲朝唐青崖一笑,与苏锦眉眼间的七分相似顿时变作了十分,却隔着一丈来远的距离,心情非常好地道:“叫我吗?” 唐青崖暗自腹诽“你谁啊”,又隐约猜到了对方身份,故而将那份不尊重咽了回去。他默默地扫了一眼面前的青年,长身玉立,和那谁如出一辙的眉清目秀,可气质大相径庭。苏锦乍看温柔好欺负,而这人却带刺。 他没理这青年,刚要把对方挥开,背后房中,苏锦一边揉眼睛一边走出来。 苏锦的目光落在唐青崖和这陌生男子的背影上,转了两三圈,定格成一个莫名其妙的疑惑:“大清早的,谁啊?” 唐青崖:“……” “我叫苏晏。”他报完名字,动作颇为优雅地拿起了一盏茶,“是你的兄弟。” 此人一身藏蓝色单衣,十分低调的朴素也遮掩不过衣襟上暗纹的银线。长袍广袖是苏锦不常有的打扮,在山间这么穿倒不怎么突兀,像归隐的名士。可他又戴冠,头发束得齐整,纵使好整以暇,也不能隐藏眉宇间那点杀伐气。 何况长衫包裹下,却是一身穿惯了甲胄的身板,因此便有些不太友好。这叫苏晏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长得周正……可惜不怎么讨喜。 他喝了口唐青崖泡的茶,半个眼神都不分给唐青崖,径直对苏锦道:“原本我在五年前应该见你一次,但你走得太着急,就没赶上。后来北境和瓦剌打仗,一打就是这么多年。如今四海升平,我也得以休息一阵子。” 大约兄弟之间天生有默契,何况还是双生,苏锦只微蹙眉头,前言不搭后语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有你的江湖朋友,我有我的朝堂手段。”他简短地回答,说话带着金陵城世家公子的散漫,又有点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倨傲,直奔主题道,“看你过得自在,本不该打扰,今次特地过来,是想着……人总该认祖归宗。” 苏锦面上半分没有波动,沉吟道:“我若不愿呢?” 这生于将门的小侯爷估计生平没碰过钉子,此刻被苏锦噎了一下,那点散漫彻底收敛,眉间紧锁道:“你在记恨当年走失了之后,家中没去寻你的事么?” 苏锦不置可否,只笑了一下。 唐青崖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小子的记仇程度快赶上唐玄翊了。” 所有人都以为当年的经历不过巧合而已,只有苏锦这个当事人始终耿耿于怀地觉得自己被算计了。他甚至阴暗地觉得,连走失这事都是钱豹刻意哄骗,此后彻底改变自己一生,几度一脚踩进死亡深渊——算他命大。 虽说至今已有许多自诩幸运的经历,但也耐不住他记恨当初没能及时回家。唐青崖有次问他,苏锦说他不想回,其实就是怨念。 有些人平时看着像个软柿子,非常好拿捏,对吃穿用度都不在意,也从不对旁的上心。若掉以轻心,才发现内里像块石头,倔强又冷硬。 这其中关系,唐青崖一想就能明白,饶是苏晏和他十几年不见,也懂得其中关节。 “那年清明,阿爹在南疆平乱。彼时秦淮河放花灯,当今的六皇子喜欢这些玩意儿,陛下找了几个同龄孩子陪他,当中有我。而后你却跟着从家中出来,阿娘当时想,都七八岁了,平时聪明得很,独自外出过好几次安安全全的,自己玩一会儿就回得去,叫了个下人跟着你,也没多看着。 “秦淮河边人太多了,那家仆直到散场才跑来找我,问我有没有见你。我怎么能看到,猜那是他认错人了——本就长得相似,你走失之前,府中好些家仆时常分不清咱们,平素最爱玩猜这是谁,阿晏还是阿锦——于是我又跟着他把秦淮两岸都翻了个遍,也没见到你,就以为你回家了。 北风其凉_93 “岂知回家之后,阿娘说你不在。当时有个婢女多嘴,说‘小少爷就是这样的,贪玩好动,说不定自己躲到哪儿去了’。我等她睡了之后,自己又跑出去,挑了你平时常去的地方,但都没找到人,才觉出不对——阿爹不在府里,我说话他们不怎么听,觉得小题大做……后来我才知道,哪里是小题大做,分明别有隐情。” 苏晏说到这里,瞥了一眼苏锦,果然他再不能若无其事,面上一片震惊。他喝了口茶,远处红日升到树梢。 “自太宗文皇帝亲自定的封号到现在,苏家历经六代人,承袭爵位平远侯。所谓‘平远’,就是要给萧家王族当牛做马,平定四境的。金陵皇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那几年阿爹战功赫赫,又因当今想要开疆拓土,于是尚武轻文,苏家自然入不了一些人的眼……他们暗中安排,本想趁清明花灯把我弄死,结果阴差阳错,没算到你跑出去了。他们派的人错把你当做我,你就一直跑……查到后来,说是你被人掳走了。” 那人是钱豹,苏锦几乎记不清当年自己如何一路被他抓住了,可苏晏这么一提,他仿佛又忆起秦淮的灯花。 而他什么也说不出,良久,才木讷道:“……我不记得了。” 关于炼血蛊,苏晏一知半解,齐宣折了个中,只对他说苏锦发烧许久,他便以为是烧坏了脑子,叹息一声,继续道: “后来阿爹从南疆凯旋,得知你走丢时当即发了好大一通火,首先发落了那几个婢女和家仆,又数度遣人去寻。从那以后,阿娘生了好重的一场病,至今依旧常年怕风,不见外客。时间久了,大家都以为你可能也……便不再提,好像苏家只有一个儿子了。阿爹又是宝贝,又是狠心。我被他敲打着前行,十岁习武,十四从军。” 他说带此处,见苏锦一脸可怜他的悲悯,苏锦突然也觉得自己有点悲哀,又道:“不过本也是宿命,怨不得谁。后来十八岁,我随军镇守西北边境,认识了当年还是个百夫长的雁南度。” 苏锦终于翕动嘴唇,轻声道:“听他说了武林中的事吗?” 闻言,苏晏一笑,露出口整齐的小白牙:“心向往之,也开始略微接触此道中人,于是认识了齐宣,后来常与他谈天说地,听他说起其中诸多门派……日子久了,反倒知晓不少奇闻异事。方知是阿爹麾下参将,有次他对我说,见过个很像我的人。” 应该是成都府那次吧,苏锦想。 苏晏:“我吓了一大跳,感觉就像……早已不再挂怀许多年的一个念头,忽然死灰复燃了一般。赶紧多方打听,雁南度自乐清平叛归来之后,也与我提到这么一个人,我才觉得,应该就是你。他又说了你的名字,我……” 又是激动,又是欣喜,却不知道时隔这么多年,你还记不记得,故而十分忐忑,不敢贸然求见。洛阳一次,发觉你根本不需要世家的光辉也活得自在至极。 说着便有点难以自控的委屈,可苏晏到底统领一方军队,喜怒不形于色,片刻后把那复杂的情绪从脸上拉下来,藏得安稳。 他想了想,问苏晏道:“你知道谢凌么?” 苏晏先是一愣,旋即放松道:“小时候见过的,他一眼便分出你和我不一样,因此我也对他格外印象深刻——他和阿爹是故交。” 苏锦颔首:“……怪不得。” 于是林林总总汇聚在一起,拼出了当年令人啼笑皆非却又心惊胆战的真相: 朝堂阴谋使得他陷入危险于是一直逃跑,秦淮灯花夜里,遇上了四处寻求好苗子炼血蛊的钱豹。谢凌得知钱豹徘徊于金陵,心忧皇城,又囿于顽疾不能亲自前往,向唐门求助。唐青崖前去斩杀,将苏锦送回会稽——谢凌认出是故人之子,却装聋作哑,因为一己私欲不想放手,直到后来。 苏锦心中愤懑,条件反射地去望唐青崖。 “看我做什么?”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犹豫,唐青崖似笑非笑道,“他无非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回金陵一趟,反正认不认都在你了,你就算不想,他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毕竟我的阿锦,以一当十。” 那声“我的阿锦”缠绵悱恻,状似床笫私语,听得苏锦心下一软,很是自然地笑了。他似是暂且忘记了当下有外人在侧,手握住唐青崖的,异常缠绵地十指相扣,轻声道:“你说了就算吧。” 旁边那个却并不曾经历过此种风情,很是窘迫地僵在了原地。 苏锦总算看见了他,十分疑惑地问道:“兄长听他们说了这么多我的事,难道他们不曾告知你,我与这人正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吗?还是说,这个有辱先人,背离伦常,因而入不了兄长的眼?” 连称呼都从善如流地换了……唐青崖暗自发笑,觉得苏锦简直太懂拿捏别人,这种无辜的口气看来不止是自己无法抵抗。 苏晏咳了一声,方才口若悬河立刻结巴了:“其实……其实现在家中是我做主,我不会……不会觉得有什么。你若要和眼前这位公子长相厮守,也不要紧。左右苏家有后,你只要全须全尾地回去了,爹娘对你有愧,不敢管的。” 这话听着却十分新奇了,苏锦久居江湖,身边逍遥自在的单身汉居多,突然想起,二十五六岁可不正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于是难得对他有了一丝好奇,直接问道:“你有家室了?” 苏晏掩面,有点不自然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八娶的亲,御史嫡女,门当户对。只是头天刚洞完房,第二天就被抓去军中奔赴西域,从此三年不曾归家,再回去时得知夫人已病逝,留下个三岁的儿子,只认得爷爷奶奶,不知道父亲是谁。” 苏锦:“……” 他突然觉得苏晏有些可怜。 少年将军,本该鲜衣怒马,英姿卓越,一日看尽长安花。听着却仿佛事事身不由己,从仕途到成家俱是承袭门楣,父母一手安排,固然顺畅稳妥,可听他口气中的叹息,似乎还不如自己纵横江湖恣意逍遥。 多年前的一次意外,双生子就此分割进了两个世界。 苏锦低头不语,片刻后才在苏晏带点期待的目光中轻声道:“既是如此,那改天回去一趟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们到底有点特别的默契,竟不显得十分陌生。苏晏本该和他客气一句“不必如此”,这四个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他舌尖,到底自行咽下,原是娇生惯养的性子,后来遭此大变,又在军中历练,怎么会不曾委屈。 这委屈被苏锦看见,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苏晏又何必再同他虚与委蛇。 他笑了笑,只知苏锦这些年亦不轻松,安慰道:“听说你经历许多,不得不想人各有命……从此我居庙堂之高,你处江湖之远,倒也相得益彰。” 苏晏来过西岭一遭,却并未强求苏锦何时归家。 那日他们二人聊了许久,或许因为分开太久,实在没有什么能够交心的,最终苏锦听苏晏说起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只安静地听。 他本想留苏晏吃中饭,可那人执意要离开,一骑绝尘而去。苏锦回过神来时,只觉得这天都是一场梦,抓不住真实。 唐青崖见苏晏走了,从后院转出来,他肩上蹲着一只松鼠——正是当年抓的,后来过了冬,不知道怎么竟然不愿意走了,唐青崖也乐得养了起来。他行至苏锦身边,见他攒着一张字条,上头写的仿佛生辰八字。 “你们好像也有很多话聊?”唐青崖问道,一只手揉着那松鼠的脑袋。 苏锦的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在苏晏面前掩得严实的心虚终是暴露无遗了,他低声道:“今日见了他,才觉得……世上真有个人与我血脉相连。” 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时间长了几乎都说服了这个谎言,以为自此便能没心没肺。他的家在会稽,在西岭,可唯独不在金陵城中那座将军府。 可如今见了人,发现果然依旧放不下。 苏晏和他,明眼人只要见了,就算免去任何程序,也能知道非一母双生不会这样相似。但他的确记不得了,这么想着,又觉得十分遗憾。 唐青崖似是猜到了,揽过他的肩膀,那只松鼠遂欢快地顺着二人并在一处的地方跳到苏锦身上。苏锦慌忙伸手去接,它便在他手心坐下了,旁若无人地啃那张字条的边角。 “所以你生辰到底什么时候?” 没想到唐青崖会问这样的问题,苏锦笑了,唇角仿佛一朵花绽开:“庚戌,八月初九子时一刻。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日子,所以两个人都无比坎坷。” 唐青崖:“你俩好会挑时候。” 苏锦把他这句玩笑当了真:“我也觉得,听苏晏说自我走失,父亲对他要求很高,所以过得痛苦不堪,压根没有童年可言,后来从军九死一生……大约果然是命数。” 唐青崖听他又低落片刻,忽然道:“你真属狗?” 苏锦:“这不早知道了?你还老说我是小狗崽子——苏晏已经建功立业征战四方,而我也不小了。” 唐青崖:“呸,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崽子。” 他顶完这句嘴,想了想方才苏晏的样子,唐青崖没来由地觉得,就算是小狗儿,自己身边这只可比才离开的那只温顺乖巧得多——都是会咬人的,可苏锦就是没来由地让他想放在心上好好疼爱,至于其他人,都是“顺便”。 唐青崖不觉说出心中的小九九:“你那个……嗯,那个苏晏,有点讨厌。” 苏锦只疑惑片刻,严肃道:“他大概紧张,说话好几次都结巴了。估计怕我不由分说把他打出门去,对你就不甚在意。不过他既然认了,下次我替你找他要礼物。” 唐青崖:“什么礼物?” 苏锦:“自然是聘礼,好娶你过门——苏晏说他如今做将军了,若我要跟他认祖归宗,放心,不会亏待你的。” 他一本正经解释着什么的时候看上去太过可爱,纵然知道这人分明一身肃杀,背负无数,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喜欢他的一切,于是便原谅了偶尔的放肆。 唐青崖调笑道:“娶我过门?你不如直接嫁过来。” 苏锦先是皱眉,正要反驳,又深思熟虑,方才认真道:“也可以……反正我都在蜀中蹭吃蹭喝这么久了。” 唐青崖心下欢喜,更加想亲近眼前的人。蓦然记起曾经都一身是血,显得当下安宁分外难得。于是唐青崖凑过去含住他微微上扬的唇角,苏锦愣了须臾,温柔回应。 天地间又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今年生辰的时候,陪你回金陵吧。这么多年,你爹娘一定很想你。” “……好。” 北风其凉_94 ☆、番外二 春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写明,但这对应该是……能看出来的吧⊙▽⊙ 全篇1w字太长了所以分两段发 前人莫不赞赏会稽灵秀,此地暮春之初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实在是散心的好去处。 群峰遍布绿意,当中自有曲径通幽,沿着石阶拾级而上,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有苍翠欲滴的松柏与飞流直下的瀑布映入眼帘。 会稽群峰各有千秋,当中最美的既非阳明洞天所在的阳明峰,也非赫赫有名的清净峰,而在旁边的映晖峰。这地方在山间显得格外风雅,庭院小桥流水,又隐约可见飞檐亭角,雅致得不像个习武之人的住处。 只是这堪称完美无瑕的地方有一个缺陷,庭院中几树桃花,却很久都没开过了。 瀑布潺潺聚于庭院中的池塘,激起一串水珠,有日光映照之时便能看见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实在不可多得。 院中放着石桌石凳,那桌边正坐了个白衣人,趴在上头小憩。 他梦中睡不安稳似的翻了个身,连换了好几次边,始终找不到舒服的地方,索性皱着眉醒了,揉着压到发麻的手臂。 正对庭院的一扇窗内有人目睹了全貌,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我说小师叔,人之常情,这又有什么好笑的?”秦无端伸展胳膊,没好气地抱怨一句。 “没笑你。”程九歌说完,顾左右而言他道,“今日不去看着那几个小弟子练剑了么?午饭已经消化了吧,还在这儿瘫着?” 秦无端:“他们缠着李子徽,我不去讨嫌。” 程九歌默然,竟不知该说他太有自知之明,还是讽刺他偷懒偷得理直气壮。 于是心平气和地两厢闭嘴,秦无端从山后泉眼打了一壶水,放在石桌旁的炉上烧,自己则好脾性地挑拣这一年的明前茶叶。程九歌埋头习字,一张前朝名家的帖子临了大半,正好写到“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他一愣,笔尖一滴浓重墨汁落下。 已经是第三次写坏了。 * 如今的阳明洞天很有些百废待兴的意味,自他们回到会稽之后,秦无端展示了非人的统筹力。他先是从山下雇了人来整理废墟,然后劳心费力地找回当初图纸,折腾了大半年,方才恢复原样。 映晖峰当日未曾太过被祸乱波及,风雅的景致还保留一个轮廓,只是杂草丛生,全部除掉后看着有些荒芜而已。 而后也多亏了苏锦,这一年的群英会虽然成了个笑话,可阳明洞天的冤屈总算洗刷。刚打理好一片残骸,秦无端下山买酒时遇到了李子徽。 此人号称是当初怀虚真人那个失踪多年的首徒的孙儿,如今拿了祖父的信物来拜入阳明。秦无端头疼无比,转念一想此时正好缺劳力,于是把人领回山上,无非多副碗筷而已。 阳明收徒自有一套体系,无论入门早晚,辈分都是按师父的排行来定的。李子徽比他年少,可却是当年大师伯的后代传承。秦无端不怎么想喊师兄,于是曲线救国,让程九歌把他收了,成了自己名义上的师弟。 程九歌阴恻恻道:“这样一来你不仅是掌门还是大师兄,出息大发了啊秦无端。” 秦无端以扇掩口,装作没听到他的话中刺。 后来不知怎么的阳明洞天的名声传了出去,秦无端云游四方一年,继承了历任掌门喜欢到处捡人的传统,等他在山上重新安顿时,已经有十几个束发年纪的少年管他叫师父了。 程九歌对此不置可否,他虽然表面很不在意,却也在秦无端教他们剑法时不痛不痒地口头指点一二。 他便知道程九歌其实心里还是欣慰的,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惯了,秦无端这么些年和他相处下来,也懂得揣摩其中想法,他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于是秦无端什么也没说,继续教那几个小孩儿如何运功、如何练剑。 他时常想,阳明洞天历任掌门,无不是一代宗师,对比之下他这个以享乐为毕生所求、所精通的尽是些吃喝玩乐琴棋书画的……显得多少寒碜了。 即便李子徽对他很是崇拜,张口闭口“掌门师兄”,秦无端仍旧觉得心虚。毕竟他始终觉得这掌门之位来得分外侥幸,坐在上头如芒在背,恨不能赶紧拱手让江山。 无意中知晓了他对自己的评价,程九歌不由得笑出声,难能可贵地宽慰他道:“你可知当初师兄对我怎么评价你的?” 秦无端见他揶揄的神情,给自己降了三级,小声道:“大约是‘此人太过散漫懒惰,仗着小聪明不把心思花在正道’之类的吧?” 程九歌一巴掌扇在他头顶:“妄自菲薄。你师父说,‘无端天分极高,为人不骄不躁,谦和有礼,万事进退有度,若遇到要紧之事可与他商量’。” 没料到平素不苟言笑的庄白英对他的期望如此之高,秦无端不由得静默片刻,就在程九歌以为他被突如其来的表扬砸晕了头时,他突然吸了吸鼻子,展开一个笑颜道:“师叔,你可知我从来不知道师父竟觉得我……还不错。” 程九歌被庄白英一手拉扯大,自然不怕他,此时不由得好奇道:“不然呢?” 秦无端的折扇一下一下敲打掌心,吞吞吐吐道:“我没见过师父几次笑脸,他总是看不出在想什么,说起话来大道理一套一套,仿佛永远都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我便以为他……否则怎么至于后来连管都不管,干脆随便我去哪里。” 难不成在秦无端心里,庄白英就是把他当成了个摆设吗? 闻言,程九歌看向他的眼神就复杂了。 他还记得当初秦无端是如何死乞白赖要留在阳明洞天的,一转眼过了十几年,这人却毫无当初嬉皮笑脸的德行了。 * 程九歌一开始就看秦无端不太顺眼。 此人甫一出现,便抢走了他师兄的全部关注。 那时怀虚真人还挂着掌门的头衔,谢凌天天在后山自找苦吃,杨垚隔三差五地闭关。庄白英看着自然无关喜怒,年纪轻轻已经很有些世外高人的风骨,言行都挑不出毛病,可他实在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杨垚背地里说他是假道士,他曾因为踩坏了庄白英养的一株兰花,被他一顿胖揍,从此再不敢招惹半分,其余门生也知他不喜与人亲近,总是敬而远之。唯有程九歌,庄白英始终笑脸相迎,说话都温柔不少。 不过他倒也对程九歌勃然大怒过,往罚抄的《南华经》上画王八是一次,折了映晖峰的桃花又是一次。 会稽山多松柏杨柳,花也开得小家碧玉,害羞带怯的。而映晖峰上的罕有几树桃花,最是绮丽,在整个青悠悠的会稽,几乎成了唯一的点缀。庄白英喜欢得不行,每逢春暖花开,常挨着花枝坐一下午,饮茶看书。 然后程九歌无意中把那树上繁花似锦最好看的一枝剪了——他想拿去试药。 当天庄白英刚出房门,见了残花败枝,险些急火攻心。他立即二话不说,从旁边随手抄起一根笤帚,追杀程九歌一直打到了藏书阁前,他就差没跳下山崖了,动静之大,险些惊动闭关的怀虚真人。 程九歌最终无处可逃,躲到了谢凌的床底下,庄白英则被他难得大发慈悲的二师兄不声不响地送客了:“九歌?没见过。他敢往我这儿跑吗?” 谢凌打发走了庄白英,从静心苑外回来,鄙视床底瑟瑟发抖的程九歌道:“瞧你那点出息,好像他真会把你怎么样似的……不就是桃花,至于么。” 程九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语重心长道:“二师兄,你不懂。” 然后他被谢凌拎着扔出了静心苑。 从树上摘下的桃花枝没能入药,它被程九歌偷偷别到了庄白英小院的院门上。此间主人自庭院出来,刚一开门,粉白绯红的灿烂砸了满身,香风扑鼻。 这日夜间一起在阳明峰用饭,庄白英和平常一样给程九歌添了汤,又往他碟子里放了块肉,没头没尾地批评道:“小九太胡闹,下次我非——” 程九歌嬉皮笑脸:“师兄还是留着我的腿吧,以后好替你跑路呢。” 其实他早就知道,庄白英挂在嘴上的话便是要把他打断腿,可他连一个巴掌都没落到程九歌身上过。 而这种微妙的独宠在秦无端来之后,陡然崩盘。 庄白英无妻无子,生平只收了两个徒弟。当年薛沉还没露出马脚,平素稳重得很,万事不用庄白英操心,唯有小的那个,激发了他全部的父爱。 秦无端太过聪明,一点就透,入门之时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已拜读过诸子百家。他自己找上阳明峰来,庄白英本意是想把他随便一扔,等熊孩子玩腻了自己就回家去,哪知无意中交谈,却发现这小子心性意外的豁达,于是一留就是这么多年。 自秦无端搬进映晖峰的庭院后,程九歌好不郁闷,每天没了掌门师兄嘘寒问暖,只得骚扰杨垚。 他第一次拿正眼看秦无端,是庄白英开始忙于《步步生莲》之后。 北风其凉_95 庄白英和谢凌自从领会了其中某种害人不浅的奥妙,便开始致力于寻找解法,再加上谢凌的病症日渐严重,庄白英不得不多担待些——凌霄九式名声大噪之时,谢凌在江湖中却越发不受人待见。 于是他泛滥到半截的父爱突如其来地收敛了,留下个手足无措的秦无端。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师父从某个下午开始不理人了。大人的事庄白英自然不会告诉秦无端,也没有时间解释,等他反应过来时,秦无端已经自作主张地不愿和他亲近了。 可这事他纵然想解决,也不知从何开始,庄白英无言以对,他找到门中唯一说得上体己话的程九歌,凝噎了许久,欲言又止。 程九歌:“师兄,你有意中人了?” 庄白英:“小九不要说瞎话,我有事找你商量。” 等听清楚了庄白英郁卒的来源,程九歌明显地咂了咂牙花子,阴阳怪气道:“他不爱理你就不理呗,小孩子闹脾气,管他作甚。” 庄白英:“你也是小孩子……罢了,我是想,你们年纪差的不多,总比我好说话。他现下不愿理人,不知想了些什么,你……帮我去问问?” 拒绝的话整整齐齐列到舌尖,被程九歌自己掐着咽下去,千言万语化作一个“好”字。 这便成了他与秦无端最开始的交集,少年人想得太多,在满心的“师父嫌弃我”中猝不及防得到了来自小师叔的关爱,顿时如同春遇甘霖,立刻一派欣欣向荣起来。 他开始和程九歌无话不谈,成天抱着书去找程九歌谈天说地。秦无端喜欢程九歌的字,要临摹他,吓得程九歌连忙劝阻,不敢再误人子弟,只好陪着他在藏书阁把历朝历代的文献看了一遍,被强迫着也博古通今。 秦无端重新活泼开朗,程九歌也有了正事做。庄白英对于这个结果乐见其成,于是把小徒弟扔给程九歌,再也不管了。 其实秦无端是不错的玩伴,他知道得多,无论程九歌说什么他也能接上一二,两人聊的时间久了,程九歌不得不承认,和秦无端一起挺开心的。 他只大秦无端不到四岁,某种程度上,他们还是同龄人,无奈差了辈分。秦无端跟在他屁股后面乖巧地喊师叔,喊得程九歌鸡皮疙瘩起,觉得自己仿佛老了十岁,凭空长出胡子,成了个老学究。 他无奈地和对方沟通:“你不要叫我师叔了。” 秦无端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九歌。” 程九歌:“……你还是叫师叔吧。” 如此称呼最终几经波折,秦无端在“师叔”的头衔前加了个“小”字,听着不像话,而两边当事人却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他和对方亲近后,越发地被惯坏了。庄白英对他好,大都出于责任与关爱,而秦无端却有些无原则,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似的。 秦无端话多但不聒噪,还很懂得察言观色,虽说不是谄媚,但与人相处就是有分寸,就是舒服。程九歌为自己当初疑似吃醋的行径内疚了片刻,决定也加倍地对秦无端好一点——谁让他师父不管他了呢。 此后数年,春日一同在山阴市集走走,盛夏偷偷躲到先辈闭关的石洞中乘凉,中秋自有菊黄蟹肥,共饮桂酒,醉到深冬半日闲。 后来程九歌回想,那的确是他最无忧无虑,也最放肆自在的一段时光。 等到秦无端弱冠之龄,他得了庄白英的许可下山游历,一走就是整三年。期间,其无端只与程九歌传信,事无巨细,将千里江山的风景一一描绘,程九歌看得心向往之,若不是他隐约猜到了大祸临头,又怎么会固守在阳明洞天。 彼时谢凌的病症一拖再拖,药石无医,看着他一日比一日痛苦。而苏锦年纪尚小,程九歌和庄白英免不了多照顾他。会稽山上不复当日鸡飞狗跳,他在夜半梦回时,偶尔会想念那些恣意胡闹的日子。 一别经年,秦无端后来没再回会稽,他写信时只说想在尘世多停留几年,等到堪破红尘,自会回到山中终老此生。 程九歌捏着这封信,没来由地觉得心慌。 而后纷争顿起,秦无端在风雨如晦之时被召回至临安暗桩看护,不日他便回了信,每次洋洋洒洒好几页的手书竟然只有一行字:“薛沉惨死,临安有我,师父顾好自己。” 程九歌来不及多想,他还有许多事要忙,阳明洞天大祸临头之时,程九歌怎么可能按照庄白英说的独自离开。庄白英要他遣散众人,要他送走苏锦,办完这一切他假意听话,半途好不容易跑了回来,最终他却被庄白英不由分说地打晕了锁在柴房里,躲过一劫。 他说:“师兄,不要赶我走!” 庄白英说什么来着,“我不想你送死。” 可对方只当他在说傻话,不肯让程九歌与整个阳明同生共死。若是当真不放心,庄白英大约不会让程九歌独活。 庄白英珍惜他,亦爱护他,可唯独不了解他真正在想些什么。 这些事秦无端大都被蒙在鼓里,他按苏锦带来的手书所写,把苏锦送走。可却参不透庄白英说“若无转圜余地,千万看好程九歌,不教他做傻事”,正当秦无端百思不得其解,驿站中他又收到程九歌的信,当中所载让人心惊肉跳。 他师父死了。 那封手书竟然是绝笔。 还未曾消化庄白英突然西去的消息,秦无端攒着那封信,在临安城的黄昏中手足无措地想,“那小师叔呢?我离开这么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敢怠慢,日夜兼程地回到会稽,在一片烽火狼烟包裹的废墟中,忍着心中强烈的不安,最终发现程九歌还活着。 阳明洞天不再是他熟悉的模样,而自己也并非十二三岁的少年了。 秦无端双手颤抖,听到远处不甚清晰的动静,不由分说又在那柴房上加了两道锁。直到误会解除,他才看到一身狼狈的程九歌,手脚齐全,只是有点脱水。 几乎就在同一刻,悬在喉咙口的心脏猛然坠回原位,一声巨响砸得他头晕目眩。秦无端在烧毁了大半的静心苑坐下,眼看程九歌给苏锦诊脉,他故作忙碌地翻出一小包茶叶,一边把自己弄得闲不下来,一边想,“完蛋了。” 他在这时才晓得,彼时心急如焚,不是因为师父的遗笔,害怕程九歌不在了他会因此被庄白英怪罪—— 秦无端根本就不将庄白英的话放在心上,左右这么些年的师徒之情,庄白英并未真正给过他什么,他也不欠对方。而所有慌张和不理智之举,包括下意识地反锁了柴门的反常行为,统统指向了某个唯一。 他只在乎程九歌。 “完了完了。”这念头如影随形了好多年。 ☆、番外二 春秋(下) 无数个冬去春来中,程九歌自然知道的。他不是木头人,有些旖旎无非看破不说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只得装作蒙在鼓里,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情不自禁地享受秦无端日复一日半分不差的好。 毕竟唐青崖和苏锦都能看出来这听着有些胆大妄为的感情,秦无端打一开始没想过要藏——反正藏也藏不住。 只是后来饱受波折,又颠沛流离,谁也没心思再去风花雪月,直到如今安稳下来,程九歌才蓦然醒悟,他之所以不拒绝,并非是不喜欢。否则以他一贯的性子,早就该和秦无端划清界限,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 既然容忍了,想必自己心尖上依然是有他一席之地的。 他才知道秦无端的妄自菲薄,不由得心道,“是我这么些年对他太不厚道么,竟然磨平了棱角……他当初不是这样。” 最开始遇见的会稽山上的少年,来自江南富商之家,大言不惭地要跟着庄白英学本事。而后无论四季,他都悠然自得,何曾有过半点彷徨? “觉得自己没那么大的本事?”程九歌避重就轻道,“无端啊,你师父九泉之下要得知你如此的不把自己当回事,恐怕又要打你了。” “师父从来不打我。”秦无端本能地反驳。 程九歌:“那你倒是别成天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秦无端:“小师叔,我可比你要好一点儿——我要觉得自己是废物,那你是什么?” 他顶完这句嘴,没等来程九歌的巴掌,桃花眼闪烁了片刻,见他表情略微呆愣,眼角发红,不由得喊了句:“师叔?” 程九歌如梦初醒,屈指在他额上一弹,如他所愿地“正常”道:“胡闹,不就是做了掌门,当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秦无端旋即喜笑颜开。 在他愉悦的口哨中,程九歌一颔首悄悄擦掉眼角那一点水光,后知后觉地想,“我终于能平常地和他提起师兄了。” 庄白英过世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天都塌了,终日茶饭不思,一副凄凄惨惨、恨不能随他而去的样子。可如今不仅不生气了,连平时那副伤春悲秋的模样都正常不少,程九歌眼眸低垂。 不再去害怕面对,就是已经走出来了吧? 从那以后,他们仿佛默契地不再想从前,只是一起练字却很有当初的影子。 北风其凉_96 * 想起这些往事,程九歌蓦然低头,看那张被写坏了的字,伸手揉皱了扔到一边。练字切勿走神,可他已经七弯八绕地把这些年的际遇回忆了一遍了。 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他叹了口气,正要重新写过,倏忽窗边多了个身影。 秦无端抢了他扔在旁边的废纸铺开,笑道:“哎,这可是名篇。小师叔的字一向都好看,为什么突然扔了,不如给我拿着。” 程九歌气笑了,问他道:“给你拿着做什么?” 秦无端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揶揄:“我拿去找人裱起来,挂在房间里。这上面写得极好啊,‘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咦?怎么污了?” 程九歌伸手去抢,可他身手不如秦无端敏捷,那人见他不给,立刻明目张胆地带着赃物脚底抹油,闪出了庭院。留下屋中那人孑然独立,目光却顺着他离去的方向,落在了庭院中枯萎了好几个春秋的桃花树上。 他难得多看那桃花几眼——程九歌又不是庄白英,对花草没有那份附庸风雅的心思——这定睛一看之下却出了端倪。 当日黄昏程九歌走进阳明峰的大殿,讲经堂边的小卧室中,秦无端正争分夺秒地睡觉。他不由分说往秦无端脑袋上就是一巴掌,把人从小憩中拽了出来。 秦无端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怎么了?” 那当中朦胧的景色太美,程九歌难得地噎了片刻,捋直了舌头:“映晖峰的桃花……长花苞了。” 秦无端:“啊?” 他自是不知道那一茬的,那会儿秦无端还不曾拜入阳明。 程九歌在他床榻边坐下了,似是自言自语:“当年我折了那花枝,把你师父气得不行。后来为了赔礼道歉,我给他写了张小纸条,你猜我写的什么?” 秦无端哑然失笑:“你定是不肯乖乖赔罪的,写的或许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吧。” 他果真猜到,程九歌抑制不住地心旌摇曳,仿佛一阵春风破窗而入,堪堪在他搁置多年、枯萎良久的荒土上吹出一颗幼小的绿芽。他眼见秦无端,终于得以认真去打量他的神情,他总是深情款款得让人误会。 程九歌一直还以为是眼形的原因,哑口无言地想,哪来那么多话本里的说辞。 他嗫嚅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秦无端轻声道:“我了解你啊。九歌,这么多年了,我临过你的字帖,去过你心向往之的地方,拓过你喜欢的每一处石碑——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那人说话并不十分温柔,也全然没有做低伏小的讨好。他每句话似乎都胸有成竹,这一刻程九歌突然觉得过去以为秦无端自暴自弃实则是个天大的误会,他剥去了那层外壳,无论何时都游刃有余,身处何地都潇洒恣意。 他骨子里还留着当日会稽山上不分四季都在享受风花雪月的少年,程九歌一见他,难以自已地想起那些年的回忆。 秦无端如同叹息一般说“这么多年了”,程九歌喉头微动。 “我是不是……这么久了,我对你,是不是特别差?” 他果然一直都知道。 秦无端一笑,那双桃花眼眯起来:“这种事从来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只道我做的全是徒劳,可我却甘之如饴。当然了,若是不拿我当师父来映照,或许明日给我一碗毒|药,只要你对我笑一笑,我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了。” 只要换来朝夕相处,把从前缺席的日子都补上,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 不闻不问也没什么打紧的,能装聋作哑挺好,非要说个通透明澈秦无端也不怕。 纵然饮鸩止渴,他不也苟活了这么多年。 窗外隐约传来几个小弟子玩闹的声音,应和着一道越过窗花的余晖洒在地上。这间小卧室素来是阳明掌门起居之处,布置简单气氛也清苦。 程九歌的沉默直到他觉得自己喉咙痛这才打破了,他攒紧了手间,低声道:“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从没拿你当过师兄……你和他不一样,对我来说也不一样。我是师兄带大的,自然依赖他,可不曾对他有半点僭越的心思,你——” 他兀自说得浑身颤抖,忽然感觉一点冰凉触上脸颊。 秦无端还是挂着笑,眼角弯弯,柔声对他道:“不是就不是么,你哭什么?” 程九歌愣在原处,他脚底升腾起一点酸痛,又似乎是虚浮感,将他整个人都要撕成两半似的苦苦折磨。秦无端轻描淡写地把他眼角不争气的泪水擦了,又仿佛有点舍不得,指尖潮湿,恋恋不舍地在他脸颊一蹭。 “九歌,”秦无端换了称呼,他嗓音中听出一丝酸楚,“你若不想那就算了,左不过今日是咱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他没听懂,程九歌皱着眉抬眼望他,见秦无端表情淡然,看不出情绪。程九歌蓦然有些恼怒:“什么叫‘算了’?” 秦无端紧抿着唇道:“都是我一厢情愿,不该逼你。” 程九歌气极反笑:“对啊,你不该逼我——你最不该逼得我用了好多年看明白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之后,还跟我说‘算了’!秦无端,你不是很聪明吗?怎么遇上自己的事就蠢得一言难尽?我说我对师兄不是那意思,你和师兄不一样……你明白吗?” 桃花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他蓦然抓住程九歌的手:“当真?” 程九歌的目光极快地掠过他床头桌案,从自己那儿拿回来的一张废稿还好端端地放着,看那架势仿佛正要拿去装裱。 “那上头写的什么?” 秦无端被他问得一愣,平铺直叙道:“方才我以为你……你是想起师兄离世,于是心里难受。我没想到你写坏了字,竟是……因为我么?” 不言不语就是默认了,他多问一句不过为了讨个心安。秦无端自嘲地想,认了就认了,他还能怎么样呢?所有心意传达到便好,甚至卑微地生出一点庆幸来,程九歌并非无动于衷,没有比这更好的回应了。 他心中兀自百转千回,眼前一直缄默的人却突然道:“秦无端,你最不该招惹我,招惹完了还想跑。” 一室微苦的草木气息,程九歌想他这辈子也做不出这么丢脸的事了。依稀记得当初无意中偷窥到苏锦如何与唐青崖亲近,他眼睛一闭心一横,拽过秦无端的领口,毫无章法地将唇印上了他的——尝到一点咸味。 程九歌与他近在咫尺,轻描淡写地舔去他脸颊泪痕,强压着自己的紧张,装作毫无波澜道:“还以为你多大出息……不就是喜欢这样么,怎么哑巴了?” 那人呼吸立时沉重,程九歌做完那一个动作心跳如雷,满室寂静让他难堪。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可秦无端半晌没有反应,程九歌暗暗翻了个白眼,刚要起身破罐破摔立刻走人,再不和他说话—— 秦无端猛然拉住程九歌:“师叔别走!” 他失了重心,天旋地转地一头栽在床上。看上去像投怀送抱。秦无端死死地禁锢他的腰身,整个儿埋在他后背,肩膀抽动,哭得无声无息。 近十年的夙愿,原来自己一厢情愿的“以为”和“了解”到头来仍旧抵不过他说出喜欢二字。秦无端一时仿佛在云端,一时又沉甸甸地往下坠,整个人七荤八素地发泄了一通,总算醒悟这并不是梦。 立刻变本加厉地向程九歌讨代价去了。 待到偃旗息鼓,秦无端被一个小弟子喊走,说是李子徽从观朴峰发现了杨垚的旧物。他依依不舍地在程九歌脸颊落下一吻,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四下重又归于沉静,程九歌拢过秦无端搭在他肩上的外衫。这些年的记忆铺天盖地让他快要承受不住,但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总归都要过去。 山川仍在,过往云烟终成虚妄。当下时光短暂,去而复返已十分难得,何况故地有故人,君心换我心。 又是一年清明时节,微雨飞燕,桃花依旧笑春风。 * 后来苏锦去了金陵,听说被亲生父母认了回来。他兄长不在府中,毕竟分离十数年,父母也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话,无奈短暂停留一段时间,好容易等回了苏晏。左右时间不紧,索性上了会稽山避暑。 他抵达后敏锐地觉得某两个人不对劲了——秦无端向来给点阳光就灿烂,喜怒哀乐一目了然,只是好似突然放肆了不少,而程九歌对秦无端,居然从“也就那样”变成了“听之任之”。苏锦一挑眉,不知脑补了些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个奇异的笑来。 “师叔,我怎么瞧着如今掌门师兄更听话了?你看他要有尾巴准能摇起来。” 秦无端:“苏锦,你诋毁我。” 苏锦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那你倒是洗刷冤情啊。” 秦无端解释不来,可如此炫耀的机会程九歌定然不会放过,何况那日秦无端一边哭一边抱着他不撒手的场面实在难得,怎么能不好好儿地歪曲事实? 苏锦听程九歌声情并茂地添油加醋一番自家掌门是如何没出息的,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哦,原来师兄还是个多情种。” 唐青崖笑得如同筛糠般抖个不停:“多情种?他就是个哭包!” 该哭包怒目而视,只觉自己的掌门威严已经扫地扫了个囫囵,无奈旁边程九歌坐镇,秦无端不敢发作,一腔怨念全都撒在那些无辜被连坐的小弟子身上:“又不是没见过你们师叔,看什么?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弟子齐声道:“做完了——” 秦无端长眉一挑,桃花眼中登时一道寒光掠过:“哦,做完了啊。很好,都去藏书阁给我抄《清静经》吧。你们不是景仰苏师叔?当年他常常背诵‘大道无形’,而后对凌霄诀的领悟简直如虎添翼,我看挺好,你们学着点,一人五百遍。” 北风其凉_97 阳明峰上哀鸿遍野,无数道殷切的目光投向他们的两个救世主。秦无端的大弟子最先反应过来:“苏师叔!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五百遍《清静经》抄下来是要死人的!” 苏锦喝茶,熟视无睹道:“最多断手,死不了。” 那弟子泫然若泣,转而可怜兮兮地望向程九歌,期期艾艾地喊道:“师叔祖……” 程九歌:“五百遍确实太过。” 众小子立刻感觉有救,纷纷准备高呼万岁。 程九歌:“我看四百九十九遍就可以了。小孩子嘛,不打一顿怎么记得住呢?同理,不多抄几遍怎么记得住呢?有道是熟能生巧——当日谢师兄对我说的,他老人家金口玉言,总归没错。” 秦无端见他难得使坏,偏过头去笑。 盛夏的会稽山一片苍翠欲滴,演武场没有了往日的肃然,显得十分雅致。桌案之上放着的是今年新茶,又有桃花晒干了掺入其中,芬芳香气扑鼻,说不出的纨绔作风——秦无端有了心情放肆,自然要慢悠悠地享受。 他正喝茶听风,倏忽被苏锦踩了一脚。 平时斯斯文文一派高人风骨的师弟凑过来,表情竟然有点揶揄地问道:“我怎么瞧着你那什么纲不振,难道是我想错了么?” 秦无端鄙夷道:“你还喜欢偷听这些家长里短?” 苏锦正色道:“我和青崖打了个赌,他说你惯着小师叔,又多年夙愿得偿,定是怎样都肯的,而我自然维护你。可我要是输了……秦无端,你懂得后果。” 这听着不太像苏锦做的事了,秦无端暗自腹诽,侧过脸去展开折扇,掩盖了两个人的悄悄话:“大庭广众的,我总要给他面子。放心,你想的对。” 苏锦心领神会:“师兄看得见摸不着这么多年,总算一朝得解放,恭喜啊。” 秦无端:“惭愧惭愧。” 四下稚气的童声此起彼伏,一边苦不堪言地求饶一边念枯燥晦涩的经文。 苏锦瞧着热闹,不时被唐青崖在鬓边插了一朵芙蓉花,顶着无比可笑的粉红粉白,他无奈地瞥了唐青崖一眼,低声说了什么,唐青崖炸毛,骂骂咧咧地走开。 而程九歌十年如一日,熟练地翻检药草,秦无端在旁边事不关己,只是看他。 当年浩劫只剩下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七月流火的时候,今天的阳明峰依然现世安稳,处处充盈着欢声笑语…… “秦无端!你给我过来,墙上这挂的是什么有伤风化的东西!” ……以及鸡飞狗跳。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篇是某位读者想看的谢凌以及霜迟的养成(呸),不定期更,或许下周末? 不知道能说什么,提前给大家拜个早年吧,祝大家新年快乐! ☆、番外三 扬州慢 南岭温暖湿润,盛夏又格外炎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轻微的霉味。 白术熬好了药小心翼翼地端起,他过完年又长了点个子,推门而入时明显地感觉逼仄了。小屋中泛着淡淡清苦的香气,不知此间主人到底是何种爱好,放着熏香不用,成天泡在药罐子里一般。白术习惯了,疾步走到榻边。 “顾先生,喝药。”他轻声说。 榻上斜倚着的人“嗯”了一声,懒散地支起了身子接过药碗。白术看着他,仍旧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一副软骨头的样子,可又觉得确实哪里变了。 他没多问,拿了空碗后叮嘱道:“先生好歹也多出去走走,今天太阳很好。” 顾霜迟道:“知道了,我再睡一会儿。” 白术于是晓得自己这话又被他当耳旁风了,只觉真不省心,可又无能为力。他像个小老头似的唉声叹气,从房中出来。 南岭这一片药田打理得很好,照理来说他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最近总是莫名不安。顾霜迟年前去了会稽一趟,回来后就总闭门不出,他不敢僭越,没问会稽一行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到底,白术对顾霜迟知之甚少,这人年近不惑,此前也隐居南岭多年,而再多的,白术就不知道了。顾霜迟不喜欢说自己的事,也从没有人来找他,南岭在几年前曾经热闹过一阵,那个姓唐的大哥哥和顾霜迟的师弟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 他才知道原来顾霜迟也是会武功的,不由得更加好奇他的从前了。 这日顾霜迟又闷了一天,他脸色越发苍白,临近黄昏才出来走了圈。他坐在石桌边,打了个哈欠,问白术:“无聊么?” 白术老实道:“还行,习惯了。” 顾霜迟一双眼睛中闪过幽微光亮,他看出白术的心思,道:“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又不会吃了你。左右现在只有你自己帮忙,我还得多谢你了。” 白术闻言差点割破了手指,他放下切药材的小银刀:“先生能多讲一些以前的事么?” 顾霜迟愣住了,半晌,直到白术已经做好了给他道歉的预备,他才轻轻笑了。 “很久不曾回忆,你若想听,我也不妨说些旧事。” 顾霜迟十二那年,正是心思活跃的时候。会稽山困不住他,一如当日的宣城困不住他。 少时聪慧的人鲜有不落窠臼的,要么被吹捧得飘飘然自视甚高,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打回现实,要么实则只是灵光一现,终究泯然众人矣。顾霜迟自小饱读诗书,父母的期待全加在他身上,渴望他也能光宗耀祖。 “霜儿,你看咱们太守大人,当年不也是一朝及第现在全家沾光么?听闻他的次子如今做了东宫太傅,那可是日日和皇亲打交道的人物呢!” 父亲总这么说,顾霜迟耳朵听得生了茧,到后来睁只眼闭只眼,敷衍了事。 他见过那位太守。谢大人气度非凡,纵然年逾古稀仍然与寻常白头翁十分不同,更遑论那前几日方才回到宣传探亲的谢太傅……更是一表人才。若非已经娶妻生子多年,始终不曾纳妾,怕是不少富商想把自己的女儿往他后院塞呢。 顾霜迟被父亲说得烦了,少不得逃出家门。 他们家从前算是宣城的世家,自三代以上开始走了下坡路,最终沦落成了不伦不类的模样。父亲自是有一身傲骨,也被无情岁月磨平了棱角,眼看顾霜迟虽小,已经展露出非常人的天分,他如何能不抓紧? 却不想揠苗助长,最终反为自己所害。 等父亲一走,顾霜迟轻车熟路地放下书卷,从后窗一跃而出,轻轻巧巧地绕过了仆从的视线,直奔角门逃出生天。 宣城街道横平竖直,空气却是别样的清新。 此时正值春雨后,宣城虽也是历史名城了,可比起江南少了分婉约,又不如蜀地的艳丽繁荣,正如同如今朝堂上的世家大族,一日一日地没落。 当中缘故,有说圣上整肃朝纲的,也有说是因为重武轻文,只想着开疆拓土。顾霜迟坐在茶馆一角,听他们东言西语,只觉得好笑得紧——什么开疆拓土,改革新政,不过是先帝末朝外戚干政,当今这位饱受其害,甫一亲政立刻想要肃清里里外外被无数的盘根错节闹得不可开交的朝堂罢了。 他没有胆量说出口,却听见旁桌的客人冷笑一声。 顾霜迟不由得望过去。 这人冠发肃整,面容如刀削斧砍轮廓鲜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杀伐气,既不像江湖人,也不像将军武士——直到很久之后,顾霜迟才知道,那是谢凌自大内磨练出的血腥味,他就是出锋的凌霄剑,不见血不归鞘。 视线对上那一刻,顾霜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那人似是想到自己太过严肃,正要笑一笑,可又觉得尴尬,最终冷着脸:“你怕?” 顾霜迟左右望了一圈,晓得他的确是在问自己后,摇了摇头。这却是大实话了,他被这一眼忘得由内而外地感到战栗,可又并非在害怕。仿佛是一个男儿终于见到了战场的缩影,并且为这惊鸿一瞥而激动不已,好战的天性,不肯认输不肯服软,从他身上窥一斑而知全豹,已经足够为之如痴如醉。 那人皱了皱眉,唇角抿得平直犹如一片刀刃:“很好,你且说他们的言论你以为如何?” 顾霜迟想这人是疯了,问一个孩童国政干系。 可他没怯场,面无表情道:“干戈只是表面功夫,今上许是想要海清河晏的。” 那人眉间沟壑顿深,他仔细打量顾霜迟手脚,片刻后却是笑了。他一笑很有些隐士风范,捉摸不透的高人风骨,顾霜迟心下忐忑,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这一日他早早地归了家,后来翌日再去茶馆,却没见过那人了。 北风其凉_98 第二次见谢凌是在三年后的乡试,顾霜迟中了举人,又是同一年举人中年纪最小的,宣城新上任的太守很是器重这位神童,亲自探访褒奖家人,一派和乐融融。 而他并不甘心,中了举人就意味着还要上京会试,兴许还有殿试,此后最好不过入了翰林,再差也能分派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做得好了仕途坦荡,最差也不过规规矩矩,然后终身不进一步。纵使如此,父母和家族也以为他争了光。 可顾霜迟并不想要,他研习百家杂书,绝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去某个地方作父母官。 是日晚,顾家歌舞升平,宾主尽欢,酩酊大醉,大少爷却偷偷地背着行囊跑了。 顾霜迟当然不知道能去哪,离开宣城是他如今唯一的念头。他趁着宵禁宿在一个旅店内,钱要省着花,要的房间自然也差,辗转半宿,在临近清晨时,听到了刀兵声。 要不怎么说他奇思妙想众多,纵然艺不高,胆子也很大。顾霜迟好奇地探头去看,秋日的黎明更深露重,不一会儿发梢就濡湿了。 那旅店后院外不远处果真刀光剑影,两个人一路打杀至了院中。其一着黑衣,又蒙面,实在看不出样貌,只是手中双刀虎虎生风,看得顾霜迟心惊胆战。而另一个则一身灰衣飘飘然,显得万分单薄,他好似登水浮萍,无根无基,飘摇着与另一个人周旋,长剑甚至没有出鞘,可万分不露败相。 缠斗并未持续多久,须臾的功夫,那灰衣人却突然一腾身,与此同时长剑出鞘,自背后贯穿黑衣人的胸口,再抽出时带起一道腥味。 顾霜迟捂住了嘴,那灰衣人不以为然地还剑入鞘,锐利的目光却直直地望到了楼上。 他被对方拖下去时整个人抖得像筛糠,此前是不怕,可这天当真是怕了——见到他的武功,有激动也有恐惧,更加懦弱地觉得这恐怕是自己无法达到的境界,先入为主地生出了悲凉,在这复杂情绪里,对方还未开口,他先泪如雨下。 可那人望着他,一会儿后,奇异道:“你是那年茶馆里的孩子?” 顾霜迟这才抬头,那灰衣人似是比当年更加光彩了,衣着朴素而面容却带着一丝矜傲。他抹了抹眼,却发不出声音。 灰衣人道:“跟我走。” 他正好不愿呆在宣城,少年慕强,即使这人方才在他眼皮底下杀了人,但依然挡不住一种危险的向往。顾霜迟注视他良久,最终点了头。 那人又道:“我叫谢凌,你可以叫我师父。若不愿意,就算了。” 后来想起,似乎便是这个秋日清晨,他和这人在此后的岁岁年年只得纠缠一处,分不开斩不断。 “这里是会稽山。” “我知道。”顾霜迟在谢凌的惊异里慢条斯理道,“在家时从话本上见过。” 也是,会稽钟灵毓秀,向来是隐士最青睐的地方,也成了说书人口中仙气缭绕之所在。他默然不语,只领着顾霜迟上了山。 彼时谢凌方才脱离大内,随着冉秋给的一个线索追查鸣泉山庄。最终只能落在了宣城宋如晦的势力之上,他内心急躁,又恼火万分,不顾及其他的便在宣城客栈的后院将人斩杀了事,而后无意中被人看见。 谢凌不忍滥杀无辜,再加上顾霜迟看着敏捷灵巧,脑子又极为灵活,问了他愿不愿意习武,那人却不由分说跟他走了。 于是谢凌想到了阳明峰——他急需一个地方,来巩固自己的身份。大内暗卫首领并非什么光彩的说辞,此后要在武林中追查徐天罡的《步步生莲》,就必须依托于某个武林门派。而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阳明洞天,与世无争,再好不过。 何况他祖籍会稽,算作落叶归根。山阴离金陵很近,萧家天子想让他回去也能随时传信,简直一举多得。 谢凌见到那“立心立命”的石碑时,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帮非儒非道的清高之徒,当真就心怀天下么?他们的“天下”,与那龙椅上的欲望又是一样吗? 毕竟生长于皇城,谢凌思及此处,又情不自禁觉得悲凉,他始终无法豁达。 会稽山上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少年。说是少年也不太多,此人长着一张舒舒服服的俊秀面孔,礼数周全,目含笑意,可又有种看透万物的释然,让谢凌觉得颇不舒服。他随着这少年上山,身后顾霜迟突然扯住他的袖子。 谢凌一回头,见那孩子的鞋不知何时掉了一只,正手足无措地望向他。 他叹气,伸手将顾霜迟抱起来,对方刚好伏在他的肩头,在他耳边轻轻笑了一下。 领路少年似笑非笑,领他见了掌门怀虚真人。这鹤发童颜的老人着实当得起仙风道骨,他听了谢凌那早已编排好的谎言,一双眼看破所有,却又安然引他入门。 “你早有武艺在身,我恐怕不能教你什么。你比白英年长,不如做他师兄?此后山上诸多师侄师弟,还需你多指点。” 怀虚之人话说的客气,谢凌点头称是。 自此他拜入阳明,武林中人尽皆知那喜欢到处捡徒弟的怀虚真人收了一个高人弟子。 谢凌住在了清净峰,他多了一把剑,平正端方又锐利无匹,剑铭“凌霄”。顾霜迟那时毕竟年岁不大,谢凌拿到剑时发了很久的呆,最终定格在一个茫然的表情上,独自带着凌霄剑入了后山石窟中参禅。 ……哦,庄白英说这叫“闭关”。 顾霜迟和庄白英很是聊得来,他比庄白英稍小几岁,时常被他约着去藏书阁。 阳明洞天的藏书阁集天下武学典籍,又因前几任掌门个个心境不凡,其余的诸子百家都有收藏。天象、地理、水文乃至于春耕秋收的书籍也都十分齐全,当中道家典籍甚多,庄白英尤其喜欢《南华经》与《清静经》两卷,心烦意乱之时,就会一点一点地誊抄。 于是顾霜迟乐得自在,谢凌管不着他,怀虚真人见他念头,让庄白英教他入门之法。武学之事不能急躁,顾霜迟倒是深谙其中道理。 他跟着庄白英念念书、练练剑,乐在其中,过了好一段逍遥的时光。 谢凌出关那日,顾霜迟正蹲在静心苑门口看一本闲书。讲前朝的才子佳人,十年相伴一朝分离,据说出自一位亲王之手,又因为末世风雨战乱,于是更加的无可奈何。 他看得唏嘘不已,连谢凌何时在自己身侧坐下都不知道。 谢凌突然道:“阿迟,你过完年就十七了。” 顾霜迟合了书卷笑道:“如此你过完年就而立了。” 谢凌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三十而立,我却大惑不解。前几日去闭关,心中烦躁,又不知向何人倾诉……你可愿意听我说说?” 顾霜迟躲开他继续揉自己脑袋的手,托腮改为坐在台阶上,长腿伸展——他已不是此前茶馆中那个小孩儿了,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笑起时百灵鸟也会落在肩头婉转而唱。怀虚真人说顾霜迟有着雅士之姿,庄白英又打趣他是前朝风流遗孤。 旁人如何说都好,谢凌心中并无波澜,可眼下见他欣然一笑,眉梢眼角流出少年风情,蓦然感觉到有此人陪伴,好似愁绪也云淡风轻。 他还不知道这也是劫难开始。 谢凌对他和盘托出,从最开始的徐天罡惹了祸,拆分《人间世》到后来在大内心法中埋下生灭因果,自己寿数有限,倘若找不到解法,越活越长,于是也就越痛苦。他已经知晓这并非徐天罡本意,却也深感无力回天。 “……原本我和冉秋想着到民间来寻,可几年过去一无所获,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今天破关而出,在石窟洞口呕了血,才知道……并不是骗人的。” 他淡然说完,突然悲从中来,正要感叹天地不公,身侧的顾霜迟却怔怔地落下泪。 谢凌满腔愤懑忽然就被冲淡了,他好奇道:“你怎么了?” 顾霜迟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你不是帮今上登基么?不是帮他杀了兄弟么,他为什么还这样报复你?坐稳江山又怎样,他到底是孤家寡人!” 换做平时,谢凌定要呵斥他不能犯上,可他又觉得顾霜迟说的一点不错。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何常不是当年的东宫太子逼他的结果? 谢凌还要说些什么,却感觉一个热源附上来。 冬天还未到,会稽山上绿树阴阴,顾霜迟抱住他,学着他平时安慰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不过你也不用怕,我都听庄白英说了,他们那凌霄诀中平心静气,你若愿意一试,说不定事情会有转圜之地?我看了凌霄诀,并非玄学在胡说八道。” 谢凌想笑,可他被这少年安抚,又十分心酸。 原来兜兜转转小半生,他所求连自己都不知道,而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谁在意他的心情,也不会有人愿意停下来听他的心声……哪怕这里头都是恶念呢。 他半晌才拉下顾霜迟,认真地问:“你愿不愿意与我习武?” 白术听得入神,顾霜迟却突然止住了,他情不自禁问道:“顾先生,后来呢?” “后来?”顾霜迟睨了他一眼,饮尽杯中茶,“后来他没让我修习步步生莲,听苏锦说起,才晓得他怕我也走火入魔。但应当后悔了吧,否则怎么那样逼苏锦。” 白术提醒他道:“您和谢前辈吵架那事呢?” 顾霜迟冷笑:“他当自己是个神仙一样能不老不死,非要以身试法。我早就看破他不想活了,可他还不愿承认。他补不上那个缺口,自己把命送进去……我猜他还挺高兴的,习武之人死于修习,说到底比死于敌手体面。” 他话说得恶毒,白术却默默地想,你洒酒祭奠之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吧。 这念头涌上来后,他忽的记起了什么,又道:“先生,明日七月十四,好似是谢前辈的冥诞吧?先生还要白术去打酒吗?” 顾霜迟平日不喝酒,自从那年他要回了谢凌的骨灰葬于溪畔,每年七月半就让白术打酒一壶祭奠故人。 他被白术提示,这才扶额叹道:“……也是,又到这时候了。你去吧。” 白术笑道:“谢前辈生前可也不喝酒吗?” 北风其凉_99 顾霜迟摇头道:“他喝得厉害,可总也不醉。每年八月十五我陪他多喝一些,他心中有愁,想要借酒去浇,但碍于心法回转,只是徒劳。后来我听苏锦说,八月十五是庄白英给他说的生辰,谢凌竟也撂着徒弟不管,非要去喝酒。” 白术心道你显然心知肚明,可又不愿说出这挑拨离间的诛心话。 顾霜迟望向窗外天光,喃喃道:“……他害了苏锦,我替他赎罪,也为了讨一个心安理得。总不至于他死后这些年,我还要压着怨怼过一辈子。” 总而言之不想承认某个既定事实,白术心下明了,领了话退出去。 谢凌的生辰时间不好,七月半,鬼门开。 黄昏时顾霜迟来到他给谢凌立的那个四不像衣冠冢,径直在这土包旁边坐下来。白术远远地观望,生怕他醉在原地。 他也许和谢凌说了些话,也许只是自己喝酒,最后一壶倾倒在黄土之上,洋洋洒洒,激起片刻的烟尘,复又归于平静。 其实人若能轮回转世,谢凌说不定也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顾霜迟百无聊赖,又想起苏锦非常肯定地告诉他没有转世这么一说,全都是骗人,不由得索然无味,莫名地想把苏锦从蜀中的快活日子中拖出来胖揍一顿。 远处月上中天,南岭终年天气晴朗,这一年的月儿圆满无暇,遍野清辉。 好像起了霜,他没来由地想,父母总叫他霜儿,而只有谢凌喜欢叫他“阿迟”。兴许也有歉疚,也有惭愧,说不定还有……后悔。 生不逢时,可悲可叹,其中的怨念与遗憾又如何比不过“北风其凉”。 与子同归不过一场奢望。 “你别想我陪你去死。”顾霜迟冷冷道,“一走了之,闹得我不安生。你不是喜静?我偏不叫你好过,九泉之下的唠叨听够了吗?还有几十年,你且听着吧。” 他说着说着,又有些难过,从最初茶馆中初见到现在,分明已经半生岁月,可他与谢凌朝夕相见,算来也不过只有十年。 ……太短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