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星引力》 第1章 《伴星引力》作者:文盲土拨鼠【cp完结】 简介: 八岁时我第一次见我哥,我妈再婚,把我们安排成上下铺,我恨他恨得牙痒痒,半夜使劲踢他的床板。他的影子从上铺床沿探了出来: “你是弟弟,所以我会让着你。” 十九岁时,我抢走我哥的女友。大年夜我带着她出现在一家人面前,他筷子一扔,摔门离去,当晚去住了酒店。 二十二岁时,我大学毕业,去了离家最远的城市。我去我哥公司楼下找他,想让他给我找份工作,他把烟一掐,让我赶紧滚蛋。 一个月之后,他拎着我的耳朵把我从夜场里拽出,当街泼了我一瓶凉水,骂我是不是有病。 我是有病。 我想要得到我哥的全部。 我想要被他恨,也想要被他爱。 —————— 疯批刺头x高岭之花。无血缘关系。年下。 微博@文盲土拨鼠 破镜重圆、年下、强强、暗恋、第一人称、竹马竹马、主攻、he 第1章 八月份,日光毒辣,在太阳底下走一会儿,皮肤便被烤得发烫,毛孔都被强制打开,给人一种体温升上38度的错觉。 而我已经在池易暄公司楼下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尽管我和写字楼的保安说:我哥在里头工作。可保安见我没有工卡,怎么都不放我进去。可能是看我穿着短袖和运动短裤,怎么也不符合出入这栋高级写字楼的成功人士的特征,他甚至不愿让我进大厅,只是一个劲地将我往门外赶。 我吃了个闭门羹,飞机上下来都没有喝过一口水,此时口干舌燥,只能去隔壁咖啡厅里买了杯冰美式。 微信里,我告诉池易暄我在写字楼正门前的树荫下等他,他只回复我一句:还在开会。 也没说什么时间结束。 我不好临时更换位置,怕他下楼以后找不到我,买完咖啡后,又拖着行李箱回到写字楼前的树荫下站着。 保安双手背后,腰间别着个黑色的警棍,我们隔着写字楼一层的玻璃墙大眼瞪小眼,好像两只想要把对方熬死的鹰。 好在一刻钟后他就放弃,回到值班的桌子前坐下。 我也不再看他,依着身后的梧桐树干,左脚掌搭在右脚掌上。 冰美式里,大半杯都是冰,可这天气实在烤得人头脑昏聩,我手背发烫,手心发凉,低头一看,冰块早已化了大半,冲淡浓缩咖啡的酸苦。 坐计程车来的路上,我好好打量了这座北方城市——钢铁森林,天桥高架,不过是复刻版的南方城市,我想不出来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除了蟑螂小一些之外。 池易暄来北方闯荡,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件违背继父和妈妈意愿的事,我们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三时他曾经答应家里毕业后留下来工作,离家近一些,大四开学没多久他就告诉我们他收到了全职offer。我们都为他高兴,妈妈还说要给他买辆车通勤。可谁想到,大学毕业那天,他穿着学士服,和同学老师合照完毕之后,才过来告诉我们他的决定。 他一直是很可靠的人,所以当他第一次告诉家里自己拿到全职offer时,继父只问了他公司名称,没有要offer过来看。 我不知道他是毕业前夕突然改变了想法,临时再找了工作,还是说,他大四时拿到的offer,根本就不是本地公司发出的。 手里的冰美式见了底,只剩下融化掉棱角的冰块。拇指粗的知了挂在树干上吱哇不停,钻得人耳朵眼发痒。 隔着巨大的玻璃幕墙,池易暄姗姗来迟。 大厅里没有闲人,远远的,我看到他出了电梯,朝我的方向扫了一眼,明知我在树下等了许久,他却不紧不慢,确认我的方位后,才不慌不忙地朝我走来。 自动门向两侧推开,他抬腿,走下写字楼前的阶梯,一级、二级、三级、四级,然后他来到我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站直身体,将杯子里最后一丁点冰水喝完,打开了话匣子。 “我上个月毕业了。” “知道。” “我把毕业照发朋友圈了,怎么没给我点赞?” 池易暄说完“知道”的瞬间,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用拇指推开烟盒盖子,微微低头,用嘴叼起一支,然后拢火,垂着眼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间,他淡淡地说: “工作忙,没看到。” 什么都是工作忙。我大学毕业时,妈妈邀请他回家参加我的毕业旅行,当时池易暄说的也是: 忙。 妈妈有些失落,我安慰她说:他这是叛逆期来了——别人的叛逆期都是十五岁,他晚了十年! 妈妈听了咯咯直笑,愁云终于从她脸上消散。 我打量着池易暄身上的高定西装,有关西装的知识都是他教我的。他曾和我说:按照着装礼仪,坐下时西装的纽扣要解开,这样西装不会起皱,电视剧里的律师们都是这么做的。 不过池易暄不是律师,他去做了人人艳羡的投行精英。 投行人,潜在的金融诈骗犯。我哥长了一张可信度很高的脸,无论是做金融诈骗犯,还是爱情诈骗犯,似乎都不违和。 不然大学时期也不会把同校女孩迷得七昏八素,听说那些女孩忙着为他带早餐,不过都是在用热脸贴冷屁股。他一边微笑着接受早餐,转头就将它们送给室友。室友们吃了免费的早餐,不好在外面说他的坏话,因此他的形象永远完美无瑕。 第2章 这些都是我收买他的室友时知道的。 当然,他面对我时永远只有一张脸。 冷淡、疏远,还有偶尔透露出的厌恶。 这个天气,我穿着短裤短袖,都热得心里发慌,而他穿着西装、衬衫,纽扣系到最上一颗,条纹真丝领带系得完美又漂亮,额前竟然连一点薄汗都没出。 他慢条斯理地抽着烟,白皙的手指间,升起朦胧的烟。眼神掠过我,投向我背后的方向。 “不热吗?”我开始没话找话。 “不热。” 冷淡的语调,比空调还他妈冷。 只怪我在找工作这件事上一点也不着急。别人去校招会上拿回了面试邀请,我却拿到招生官的微信号,约好周末一起打球。 池岩打电话给他,让他给我找份工作,池易暄几番推辞,我当时就在旁边,故意对着话筒,将语调拉得悠长: “你帮帮你弟呗。” 自己亲爹都开口了,池易暄迫于无奈,才来见我一面。 见了面,他却不想和我搭话,方正的烟盒在他的手心里转着圈,好像一张被荷官把玩着的扑克牌。我去摸他手里的烟盒,也想要学他的模样,抽一根解闷。可他在看到我动作的瞬间,迅速收手,将烟盒揣回西装口袋,好像一旦沾染上我的气息,他就不想再使用。 那警惕灵敏的样,活像只不想被我触碰的小动物。 “爸妈让你照顾我,你怎么都不照顾照顾我?”我收回空中的手。 池易暄永远平静无风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点我能读懂的表情—— 我看到他蹙起眉心,掐灭烟头,语调冷峭,像个专制的君王: “这里没你能做的工作,赶紧滚蛋。” 语毕,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熟练得很。我以为他是在回工作消息,可过了一会儿后,他将屏幕转给我看。 是张机票。 “给你订了今晚的酒店和明天的机票。回去后就和爸说,面试没有通过。”池易暄说完拇指又在屏幕上轻触两下,“发到你邮箱里了。” 之后便转身离开,朝写字楼的方向走去。 我拎着行李箱站在原地,看着他行色匆匆地回到大楼内。影子经过阳光的拖拽,印在米色地砖上,狭长又冷酷。 得,吃了保安的闭门羹,现在还要吃他的闭门羹。 虽然心情不佳,可我对今天发生的事,却也没有感到特别意外。 维持体面是他的强项,前提条件是得有爸妈在场。没有会买账的观众,我哥连表演的心情都没有。 和我扮演兄友弟恭,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作者有话说: 疯批弟弟出没。注意看文案,道德感过重的读者注意躲避哦 ^ ^ 第2章 暮色四合,我独自坐在酒店餐厅里,从前菜点到甜品,顺带还开了瓶红酒。结账时,服务员问我:“先生,一共九百六十元,刷卡还是现金?” “记在我的房间号上吧。”我把房卡递过去,服务员双手接过,做过记录。等到我明早交房,这些账单都会统一刷到池易暄的信用卡上。 今晚宰了我哥一顿快四位数的晚饭,我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 日长夜短的季节,吃过晚饭,白昼依旧。我躺在池易暄给我定的大床房里,手机玩到快没有电,眼睛都感到胀痛。 我妈还在问我,面试怎么样。 我说:人家是大公司,流程复杂,没有这么快出结果。 今早她送我到机场,临走之前和我说:找不到工作也没关系,先回家相亲结婚也挺好! 她本意是让我压力不要太大,我本来压力也确实不大,可听完她这番话,我的压力蹭蹭涨到临界点。找工作的心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要强烈。 主流面试程序有一轮二轮三轮,而我时间金钱有限,需要尽早开始工作,否则等到钱包空瘪,就得打道回府结婚生子。 只能找非主流的工作,于是将目标锁定在娱乐场所上。评分软件里搜罗一番后,找到一家名为cici俱乐部的夜店,将它作为了今晚的目标。 夜里快九点,我从酒店出发,坐了约莫四十分钟的出租车,终于在九点半到达目的地。 cici俱乐部设立于繁华商区的西北方向——整个西北商区都是娱乐城,ktv、酒馆应有尽有,霓虹灯牌与楼宇交相辉映。cici和周围招牌闪烁的酒吧、夜店不太一样,楼体上没有悬挂任何logo灯牌,像块被放在商街上的黑色积木。 走的是神秘高贵风,看一眼就知道:都是营销手段。 我跟着大家一起排队、入场。十点半,夜生活的帷幕还未完全拉起,舞池两旁的卡座只坐满了三分之二。我环顾一圈,找到了酒吧吧台的位置。刚坐下没多久,酒保就过来问我喝什么。 我在酒水单上扫视一圈,说:“你这儿没我想喝的。” “您需要什么,我可以试着做。” 我一只手撑着下巴作沉思状,片刻后,从口袋里摸出两百块钱,塞进他手心。 “今天心情好,想做点合我自己口味的。”我指了指他手边的银色雪克壶,“能让我试试吗?” 酒保面露纠结,看了看手里的钱,又看了看我。 于是又往他手里塞了一百。 “做完了你也尝尝?你是专业的,我还想让你给我点评点评。” 第3章 酒保环顾四周,终于点头,迅速将钱收进了口袋。 酒瓶在我面前一字排开,琳琅满目。周围的客人频频侧目。我挑了六种基酒倒入雪克壶,尽量表现得专业。酒摇匀后,拿过酒杯,放入冰块,手腕翻转—— 酒液填满冰块间的缝隙,蓝色的金酒浸过透明的冰块,整杯鸡尾酒透露出蓝宝石的光彩。 “我请客。”我先将第一杯酒递给离我最近的男客人,他笑着说“谢谢”,尝过一口后微微瞪大双眼,“不错哎!” 不远处两名年轻的女孩走上前来,也想尝尝。我挪走酒杯,“别,快四十度了。” 她们脸上露出了点失望的神情。我拿过两个新杯子,只倒了四分之一的酒液,兑满雪碧后,再推回她们跟前。 “这样好点。” 她们浅浅抿了一口,继而相视一笑,红色指甲贴在透明杯沿,轻轻敲打。两人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就问我要不要加联系方式,说她们下周有朋友要开生日派对。 生日会上的工作只是一次性的,我兴趣不大。女孩笑了,“是想要叫你过来一起玩。” “我就在这里工作,有空就来cici找我玩吧。” 还没入职,我就已经想着给cici俱乐部拉生意了,试问哪位打工人有我这样的打工魂? 女孩们似笑非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挽着胳膊去了舞池。 我转头将最后一杯调好的鸡尾酒递到酒保手边,他却不接。 “工作时间,不能喝酒。” 我发现他的脸色没有刚才那般轻松,说话时语调也有些冷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抛出了下一个问题:“你们老板在吗?” 酒保放下手中一直在擦的酒杯,杯底碰到吧台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 “先生,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好像意识到他为何紧张,可能是刚才那句“我在这里工作”让他产生了误会。 “你别紧张。我只是想和老板随便聊聊。” “老板很忙。”他说完拿起酒杯,转身将它摆进酒柜。 我踮起脚,上半身几乎从吧台上越过。 “兄弟,我是来加入你们的,不是要跟你竞争。” 酒保没听见似的,依旧自顾自地摆放着他的杯子。 都说万事开头难,没想到我还没开头,就碰到了路障。我坐回高脚凳上,手指敲了敲吧台,然后在他面向我的时候,斜眼看向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 “我在想,如果你们老板知道你背着他收了我三百块钱,会怎么样?” 这句话像是彻底刺激到了他的神经,他拿起腰间的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几名穿着黑衣、别着警棍的保安就朝我围了过来。 居然是个软硬不吃的家伙。我举起双手,后退两步,看向身旁喝过我酒的客人们,“我只是请朋友们喝了杯酒而已,不知道是哪里惹出了误会?” 男人们在这时站出来帮我说话,保安不好对他们动手,两波人在吧台前僵持,喧闹声终于引来了老板。 老板模样四十多岁,剃着寸头,身穿一件黑色的飞行员夹克,牛仔裤上挂一根银链。他双手插着兜走到吧台前,问酒保发生了什么事。 酒保与他低声交谈几句,说话间,老板的眼睛上上下下将我打量,我想酒保肯定告诉他,我是个来找麻烦的刺头。 老板听完,在我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客气地扬了下嘴角,“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地方?”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酒保看起来更加紧张了,我想他肯定害怕我把给他钱的事说出去。 “我想找个工作。”我说,“我大学刚毕业,想赚钱。” “想做酒保?”老板瞥了一眼我手边的雪克壶。 “不是,推销员。” “推销员?”老板一时没有听明白。 “——就是陪客人喝酒。” 大学时期,我和我的室友们偶尔凑个钱,定个普通的卡座,自娱自乐也能到天亮,我们经常能看到后方更昂贵、更舒适的高级卡座区,会有服务员带来靓女俊男,供客人挑选。 谁能想到,以往我都是以顾客的身份来,今天却是以求职者。 老板笑了,“为什么?” “来钱快。”我如实说道。 “那取决于你能卖出多少酒。”老板摆摆手,将保安打发走,似乎认为我没有威胁性,“我们这儿不缺人。” “不缺人的话,评分软件上就不会有人说cici喝酒不够嗨吧?” 老板轻轻“哼”了一声,八成没想到我会做公司调研。 我将那杯没人动过的鸡尾酒推到他手边,“尝尝?” 他瞥了一眼,没接,漫不经心地问: “一群人刚进场,有男有女,看起来彼此都不太熟悉,你要怎么做?” 我想了想,说:“抓一样。” 抓一样,即所有人一起出剪刀石头布,出拳后要抓住和你相同的人的手。抓错的人,喝酒;落单的人,喝酒。既能活跃气氛,又能喝酒,还能搞暧昧。 “熟络起来了,需要开始卖酒了呢?” “小姐牌、胆小鬼,最快的还是猜拳传酒,一分钟就能下去一杯……” 老板挑眉,“海王?” “那不敢。” “了解得挺深刻。” “也就一点皮毛。” 第4章 老板笑了一声,拿起手边的鸡尾酒喝了一口,刚要放下,又拿到鼻尖嗅了嗅,有些意外地问:“……怎么弄的?” “秘密。” 这是我从兄弟那儿偷来的绝招,没想到今天会派上用场。现在他看向我的目光里终于有了点审视的意味,像个在招聘会上打量来往应届生的面试官。 老板朝酒保勾勾手指,低声说了几句。过了一会儿,酒保为我们拿来两只骰盅。 “玩一局?”他清清嗓子。 “行。” 我和他一同拿起骰盅,都摇出了惊天动地的气势。我哥总说我藏不住心思。今天还是面试,我得谨慎,谨慎且淡定。 骰子摇完,我稍稍掀起骰盅,只露出一条缝,朝里瞥了一眼。 得,数字有够散的。但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先谨慎地喊:“2个4。” 他说:“3个6。” 我答:“4个4。” 他说:“5个5。” 对答间,我俩注视着彼此,都没再看自己手里的骰子。游戏的目标是猜我们共有的骰子数,现在他喊“5个5”,如果我们加起来共摇出了5个5或者更多(比如6个5),就算他赢。我知道我手里既没5,也没赖子,他手里一共就五个骰子,他敢喊5个5,这种情况我都默认是在装逼,直接喊“开”。 骰盅移开,他有3个5,2个赖子。 这哪里赢得了!这种运气,约等于打斗地主时,对家全是对子和王炸,我喊多少都是输。好不容易要到了和老板见面的机会,没想到却输在了运气上,看来老天不想让我找到工作。 老板脸上透露出一种新手会出现的笑容,看来他不常摇到这个结果。 “你输了,不会是没有技术吧?还想做我们这儿的工作,能行吗?” 我将骰盅盖上,尽可能轻松地笑了笑。 “技术不够,酒量来凑。我没什么特长,就是能喝。” 卡座消费,最终都是客人买单。我喝、还是客人喝,对老板来说,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老板脸上的笑意更浓,他放下喝空的酒杯,食指在桌沿敲了敲,思索片刻后,转头看向我: “什么时候过来上班?” 第3章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老板白天将我喊了过去,说要给我立个人设。 现在cici还没开门,我走员工通道进去,里面只有几个人在场:老板、保洁阿姨、还有一位身高一米八左右的年轻男人。 男人染着一头浅金色的发,穿着一件水洗牛仔夹克,站在老板身边。老板比他矮半个头,说话时得微微扬起脑袋,老板向我介绍说这人叫韩晓昀,在cici工作好几年了,我头几周先跟着他学习。 换言之,韩晓昀将会是我的“导师”。 两人围着我转了几圈,问了问我的基本信息。老板说昨天店里太暗,看不清什么,今天灯光一照,才看清楚我的脸。 他评价道:“你的脸太正了,不像是会来夜场的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评价,大学新生见面会时就有学生会的学长学姐这样说。问过之后,原来是说我长相单纯,像是在图书馆、教学楼、和宿舍间往返的好学生,生活三点一线。我听了心里觉得好笑,我想你们是没有见过真正的好学生,池易暄备考时埋头苦读,脸上阴云密布,除了吃饭其余时间像个哑巴。 我哥很难给人友好的第一印象,尽管他长相上并没有攻击性——他高眉骨,深眼窝,穿西装时头发向后梳去,像个过分年轻的老牌港星。他不是经常笑的人,除非在必要的社交场合,人们容易误会他正在心里将他们划分成三六九等,因此不敢走近,怕被刺扎到脚心。 然而夜场求职,外表最重要。我怕自己在形象上吃亏,“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不是说‘正’不好吗?” 老板手拍大腿:“我什么时候说了?‘正’太好了!我们这里就缺你这种……这种……” 韩晓昀替他把话说完:“缺你这种年下男。” “对。现在的人都喜欢反差,你外貌条件挺好,个子又高,形象上稍微做一点改变,就是绝杀!” 老板说着拿过一把椅子,双手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坐下。 我像只待宰的羔羊。韩晓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推子,开始推我鬓角两边的头发。老板双手背后,偶尔指点两下,让他不要推掉太多,说还得保留出一点“正”的气质。 一番设计后,韩晓昀为我拿来一把镜子。我一看,推得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秃。我说这发型在我们学校常见得很,尤其是我们校篮球队。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坏”。 老板摇头:还没完。 两人又拿来一把小剪刀,合力给我修了个断眉出来。 我拿着镜子,左右打量好几眼。这不是我平时会走的路线。 老板冲韩晓昀使了个眼色,他很快给我拿来一套服装:白色内搭,加黑色机车外套。我刚换上,他又拿来四五个做旧的戒指让我叠戴,说着还给我脖子上挂了根银色的蛇骨链。 我站起身,在两人面前左右转了转,问:“现在怎么样了?” 韩晓昀点点头,说:“有渣男那味儿了。” 我说我不是渣男,我的人设是年下小狼狗。 设计完形象,老板回去睡回笼觉,他知道我是第一次来北方城市,于是让韩晓昀带我在市里转转。鉴于早上我刚交完房,就马不停蹄地打车来了cici俱乐部,我手里还拿着那个28寸的大行李箱。韩晓昀让我先把它放到员工更衣室内,下班了再去拿。 第5章 距离上班时间还有几个小时。他带我去隔壁步行街吃了碗牛肉面,和我讲了讲在cici工作的注意事项,大多是些常识,比如不要和客人发生过分亲密的接触,不然容易被“扫黄”扫走。 晚饭过后,我陪他去便利店买了盒鸡蛋和几包泡面。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天空像蒙了一层灰蓝色的纱帘。我们走在回cici的路上,视野里猛然闯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定睛一看,是池易暄。 他还和昨天一样,一身黑色西装,衬衫领口笔挺。夕阳落在他的鼻尖,朦朦胧胧。 现在想来也不意外,cici俱乐部就在市中心地标旁边,离他公司就几个街区。好在他正靠在一辆黑色奥迪的车门前,背对着我抽烟,似乎想事情想得正出神。 我立即猫着腰跑到一辆小汽车后蹲着,从车门上沿探出两只眼睛,隔着茶色的车窗玻璃偷偷观察着他。 现在我和他之间就隔了条马路,属于走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个时间点,他肯定以为我已经上飞机了。 韩晓昀见状也跟着我躲在车后,我俩畏畏缩缩,这会儿倒真像两个害怕被警察扫走的非法分子。 “谁啊?认识?” “嗯。” 韩晓昀打量着街对面的男人,“你还认识这样的人呢?啧啧……” 我嗤笑一声,“怎么?太高贵了,和我不匹配?” “哎呀,我的意思是说,你俩一看就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我没说话。 池易暄将烟盒、手机、和打火机都放在奥迪车顶,我猜这车是他的。不知道他正在想些什么。是想到他终于把我这个麻烦赶回家了,正难得心情舒畅地抽一根烟? 想到这儿就牙根痒痒。我灵光一现,朝韩晓昀伸过一只手,“借我个鸡蛋。” “鸡蛋?” “就一个,下次还你。” 韩晓昀不明所以,但还是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鸡蛋。 我拿过鸡蛋,小碎步朝前挪了挪,来到车头的方向。 池易暄依然背对着我,手里的那根烟还没抽完。 就在这时,我站起身,像个棒球投球手,右手高高扬起,蓄力后,猛地向前扔出。 鸡蛋飞射而出的瞬间,我立即蹲下身,逃回小汽车后。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啪”,鸡蛋落在他的挡风玻璃上,碎成了一朵黄色的鸡蛋花。 池易暄听到异响,转过身来,两根眉毛立刻拧成了麻花,他摁灭烟头,绕着车转了一圈,边走边四处张望,我和韩晓昀赶紧蹲得更低。他似乎想了半天都没有想明白这颗鸡蛋到底从何而来,甚至还抬头朝天上看了一眼。怎么,难道还有鸟边飞边下蛋吗? 然后他解锁奥迪,弯腰从里面拿出一盒抽纸,抽出一把纸巾盖在蛋液上,胡乱擦了几下。 蛋液穿透纸巾,弄脏了他的手,因为我看到他又抽出几张纸去擦他的手指,越擦脸色越黑。蛋液很黏,我猜他一会儿握着方向盘,肯定心情更差。 直到他驾车离去,我和韩晓昀才笑出声来。 “八成去洗车了。” “这是你仇人?”韩晓昀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我哥。” “你哥?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不是亲的。”我说,“重组家庭,我妈在我小学时再婚了。” “哦,难怪关系这么差……”韩晓昀恍然大悟。 我笑够了,从地上站起身,看着我哥离去的方向,说: “其实,原来并没有这么差。” 第4章 我妈在我八岁那年决定再婚,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就连全校学生,都知道得比我早。 我只知道有个叔叔经常来我家看我,还给我塞红包,让我去买零食。决定结婚之前,我妈几次和我说:要对哥哥和池岩叔叔好点。 我对池岩没有意见,但那个所谓的哥哥,我一点都喜欢不起来。 池易暄的名字我早就听说过,但我没想到他会是池岩的儿子。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在念六年级,他高高瘦瘦,皮肤白得发粉,站在同龄人当中,气质非凡,格格不入。 在我们学校,一二年级设置在一楼,三四年级在二楼,五六年级在三楼。午休时间,同班女生的座位往往空了一大半,她们手牵着手,像连体婴儿,一起跑到三楼去看池易暄,还叫他“男神”。 男神这称号,多土,多俗。我要被人这么叫,铁定开心不起来。 大人再婚本来不是什么天大的新闻,但男同学们知道我要和校草成为兄弟,人人都来嘲笑我。他们说我没有他高,没有他帅,就连成绩都差了他太多。他们还说:你妈有他做儿子,以后还会喜欢你吗? 我在跑操时见过池易暄几次,他有一头打理干净的头发,和一双流转的眼。可他像个木头人,总是面无表情,无论是接受老师的夸奖,还是同学的簇拥。 尽管如此,他还是无可避免地吸睛。他往操场上一站,白得发光,明明他也穿着校服,可我们站在他身边,好似一群没有发育成熟的土鸭子。 他像只被错放进鸭圈里的天鹅。 有一天我在厕所里小便,隔壁班的王八朝我走了过来。王八原名叫王浩学,听说他父母给他起这名是希望他好学,可他除了学习,什么坏事都干。我们私下里都叫他王八。 第6章 王八站到我旁边的位置,解了拉链,开始排水,他瞅我一眼,说: “改嫁的娘,也要嫁妆。你就是你妈的‘嫁妆’,送过去给人做牛做马!” 我不知道嫁妆是什么,但我不想给人做牛做马。王八这一席话听得我心惊肉跳,我赶忙将鸟揣回裤裆里,逃也似的出了厕所。 这之后没多久,妈妈准备跟池岩结婚,她没有明确说结婚的事,只是说池叔叔和哥哥以后会和我们住到一起。 两人去民政局之前,终于让我和池易暄见了一面。 他们以为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虽然在同一个学校念书,但学校里共有几千人,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我和池易暄没有交流机会,可我想学校里风言风语这么严重,我俩估计都对彼此有印象。 见面那天,池易暄穿着一件熨帖平整的衬衫,脚蹬一双纯白色的球鞋,像个小大人似的朝我伸出右手: “你好。” 我没握,我一看他就是居心叵测。 池岩对他说:这是你弟弟,他年纪小,凡事你都得让着他。 池易暄说:好。 虚假得不得了!我一想到自己将来得给他做牛做马,当即就暗自发誓要将这事扼杀在摇篮里,我一定要抢先拆穿他的虚伪面孔。 池岩和我妈没有办婚礼,就在池岩家里做了顿晚饭。我们四人坐在餐桌上,我妈和池岩面对这面,我和池易暄面对着面。我俩谁也不搭理谁,准确的来说是我不搭理他。池岩让我俩聊聊天,还跟我说,以后有不会的题,问池易暄就行。 我用筷子夹着两根白菜,在碗里翻来挑去。池易暄突然说:“我给弟弟带了礼物。” 他说着走进厨房,拉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绿色的方正盒子。 “是抹茶生巧。”他坐回我对面,将盒子推到我面前。 妈妈让我道谢。 一盒巧克力怎么可能收买我?盒子放在我面前,我不接,也不答话。 “他年纪小,害羞。”我妈讪笑着,说了句“谢谢哥哥啦”,然后将生巧收进她的包里。 简单的“婚礼流程”结束后,我妈就开始准备搬家的事情了,她请了假,在家收拾出大包小包,我见状一会儿说肚子疼,一会儿说眼睛疼,就为了拖搬家的进度,导致她一度想要带我去精神科检查。 却也阻挡不了这一天的到来。 池岩和我妈搬进了新家,她将我和池易暄安排成上下铺。 上下铺中间有个梯子,我虽然不想和池易暄成为兄弟,眼睛却瞅着上铺不放。 池易暄在这时主动说:“弟弟年纪小,爬上爬下容易摔着,就让我睡上铺吧。” 我妈连忙夸他懂事。 “我要睡上铺。”我急忙说。 我妈摸了摸我的头,说:“听话。” 搬家忙活一整天,大家都十分疲惫。夜里十点多钟,池岩让我们先睡,他走到床边,先是弯下腰来和我道晚安,然后才站直身体和上铺的池易暄说话,我听到他轻声说:“你是哥哥,你得让着他。” 池易暄回应得也很轻:“我知道。” 池岩关了灯,出了卧房,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池易暄抢了我的上铺,我恨他恨得牙痒痒。今晚是至关重要的时刻,现在就得确定地位。我屈起双腿,将自己的身体顶起来,然后抬高右腿,往上方床板踹了一脚。 我这一脚用了七成功力。和我想象中一样,池易暄什么反应都没有。 第二脚我使出了十成功力,我相信这一脚绝对让他的屁股都震了震。果不其然,他的影子从上铺床沿探了出来。 “你是弟弟,所以我会让着你。” 一句话就把我噎了回去。 看来三岁真不是白长的!目前还无法发现破绽。 第二天开学,我和池易暄一起坐公交车上学。小学部的教学楼有好几条楼梯,他走最靠东的那条,楼梯上到三楼,直接到达他的班级。我的班级在他正下方,按理来说走他那条楼梯最近,可我偏要走西边那条,就是不想被人看见我们一起上学。 第二节课课间是跑操时间。小学部的所有学生在走廊里排好队后下楼前往操场。我个子不高,因此排在班级队伍里较前的位置,隔壁班的王八个子很高,排在他们队伍末尾。于是乎对我来说,我前方不远处就站着王八。 王八一回头就能看到我,他不时盯着我窃笑,我装作没有看到。 广播里播放起音乐,同学们从楼梯口鱼贯而出,我漫不经心地跟着他们一起跑着圈,没一会儿就热得浑身是汗。 夏天还要跑操,世间哪有这样的折磨。 跑了一圈后,眼瞅班主任没有看过来,我脚腕一转,从队伍中溜了出去,还煞有介事地回过头和同学说:尿急! 我溜进厕所,坐在洗手台上等着上课铃声响。王八在这时走了进来,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个他们班的男生。 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哪会理解,可我妈离婚没多久就结了婚,这件事很快就在家长之间传开了,又从饭桌上,传到了小孩的耳朵里。 男人迅速再婚,是风流;女人迅速再婚,叫下流。 那时我不过才八、九岁,个头又矮,像个小土豆。王八带着几个同学围着我转圈,我感觉不妙,从洗手台上跳下,问他们想要做什么。 第7章 王八和同伴对视一眼,开始说我妈是破鞋。我哪里知道破鞋是什么意思,但我望着他们鄙夷的神情,当即一蹦三尺高,一瞬间土豆变鱼雷,扑到了他们身上。 王八他们人多,我很快就处于劣势,他们按着我的手、脚。王八没有打我,却在我耳边尖利地笑:“我妈说,女人最懂女人,你妈就是破鞋——” 一道带有怒意的声音响起: “做什么呢!” 我想我那一刻一定狼狈至极,我被按在地砖上,像只路边烧烤摊上被压板压平的鱿鱼,脸贴着地,只有一只眼睛能够勉强向上转去。 我看到池易暄反手将门关上,一字一顿说: “松手。” 第5章 池易暄和王八他们打了一架,我第一次知道池易暄会打架,这和他平时的形象一点都不搭。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真是个孬种,我贴着墙站在角落,大脑完全无法反应,眼前一幕仿佛与我无关。 池易暄六年级,王八他们三年级,两者身材差距非常明显,但小孩爪子尖,池易暄穿了件短袖校服,很快他的脖子上、手臂上就被抓出了红痕。再加上王八人多,有一个人分了池易暄的心,另一个人就趁他不注意猛推他。池易暄一个踉跄,手臂从锋利的水池边沿刮过,当即就渗出了血。 有个小崽子先看到血,示意王八去看,趁着他们分神的功夫,池易暄突然出手,于是我看到了电影场景中的一幕—— 池易暄一手抓住王八,另一只手抓住那个小崽子,将两人的脑袋咣当撞在一块,像敲响两面铜锣。 王八捂着脑门,哼哼唧唧地逃走了。群龙无首,剩下几人面面相觑,直到池易暄又挥了挥拳头,他们才灰溜溜地跑走。 我和池易暄看着彼此,他低下头看了眼手臂,扯了几张擦手巾,胡乱盖了两下,就出了厕所。 我还靠着墙壁,心脏跳个不停。 放学下课,池易暄来我班门口等我。见到他时,他穿上了校服的长袖外套。 回家路上,我们俩没有说话。 南方潮热,潮湿的水分子让温度有了魔法攻击的效果。家里就算开了空调,我有时也会将肚皮上的衣服掀起来,好散热。 我妈总会让我把衣服放下,说这样会着凉。 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饭,池岩在和妈妈聊天,我和池易暄则和以往一样,没有交流。 我妈注意到了池易暄的穿着,问他:“热吗?要不要把外套脱了。” 我瞪她一眼,心想她关心这么多做什么。 池易暄摇头,“不热。” 末了还说:“谢谢妈。” 我心里一紧,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当即抓住他的手腕,扯起他的袖管。 抓痕与划伤一同映入眼帘。热闹的家庭氛围戛然而止,一瞬间的死寂后,又像有滚烫的铅块丢进冷水中,炸起滚滚白烟。 池岩脸色铁青,“打架了?” 池易暄迅速拉下袖口,不言语。 池岩当即丢下筷子,推他儿子的肩膀,骂他胆子大了,现在还敢打架;还骂他不做好榜样,再这样就给他转学,送到寄宿学校去。他说着扬起巴掌,就要扇池易暄,是妈妈及时拦住了他,说只是小孩子间的打闹,有什么的? 争吵、还有碗筷相撞的声音在我耳边交响。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因为揭露了池易暄人前的虚伪面孔而窃喜。装模作样的东西,现在你爹知道你是装出来的了,哈哈! 池易暄挨了骂,一声不吭,没看我,也没看他爹,弯弯的睫毛低垂着。 这家伙真能忍,这样了还不发飙,一定不是正常人类。我就等着他来揍我,我好再把池岩叫过来,让他看看自己儿子的真实面孔。 晚上洗完澡出来,池岩正在卫生间门口等我,他跟我保证说:以后再看到混小子那样,一定要跟他说。 我点头说:肯定。 我头顶着浴巾,朝卧室走去。卧房的门虚掩着,我的手刚搭上门把,便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我将一只眼睛挤进门缝之中。 池易暄正坐在我的床铺上,我刚想大叫,让他离开我的位置,随即便看到他抬起手臂,拿过一根棉签在上面涂抹着什么。 尽管灯光昏暗,我也能看到那条干了的血疤。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脏突突跳个不停,比听到他叫我妈“妈”时更甚。 我清了清嗓子,表示有人在靠近,他听到声音,立即起身坐回自己的书桌前,背对着我。 入睡之前,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黑暗之中,我盯着上铺的床板,突然感到有一点难受。 太安静了,我宁可他骂我两句。 我要是他,都想揍我自己。 我又告诉自己:这是他该受的。 可是我翻来覆去都想不通。我越想越气,像解不出来老师布置的最后一道数学题,于是又抬脚去踹他的床板,踹得他睡不着觉。 池易暄翻下床,这回他抓住了我的衣领,我当即去咬他的手,立马就挨了他一拳头。 “你有病啊?我好心帮你,你却这样对我。”他压低声音,能听出怒意。 尽头王八挨揍时,一直嗷嗷地捂着头躲闪,池易暄的拳头落在我头上时,却不疼,可我仍然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 “哭什么?”他一怔,接着收回手,“男子汉,流血流汗,不能流泪。” 第8章 “我讨厌你!” 他拧起两只漂亮的眉毛,“我做什么了?” “你……”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害得我妈离婚!” 我妈离婚当然和他没有关系,但他害得我被人说,我只是个做牛做马的命,一辈子是根绿叶。而他是三好学生、优秀干部,女生们课间跑操时故意放慢脚步,就为了多看他一眼,导致他所在的那四分之一的跑道总是格外拥挤。 我预知了我的未来:我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会被他踩在脚下。 我还恨他故意让我欠他人情,惹得我心里不舒服。 他松开我的衣领,冷冷下了结论:“你是真的有病。” 第二天跑操时,我又被王八他们拦住了。 我没有像昨天一样偷溜去厕所,然而我们两个班因为站得近,很容易跑着跑着便混到一块。王八和三个同学将我前后左右包围,一边跑,一边将我往边上挤。 边挤还边刺激我说:怎么?你要找老师告状?娘炮才找老师告状! 在一段没有老师监管的跑道上,我被他们以这种菱形的战队挤出了队伍,连推带拽地带到了初中部教学楼后方的窄道里。 教学楼和学校围墙边有一段l形的过道,这里往往是吸烟的初中生会来的地方,地上有不少垃圾袋和喝完的饮料瓶。自从传出校长经常在这里抓吸烟的学生后,就没有人会来这儿,生怕惹上莫须有的麻烦。 他们将我堵在l形的拐角处,让我为昨天的事道歉,还要我掏钱赔偿他们医药费。 “看看!”王八指着自己鼓起的额角说道。 我瞅准时机,一把推开王八和他的小喽啰,就要往外突破,没成想被王八抓住衣领拽了回来。世界天旋地转,我摔在零食塑料袋里,正以为自己要挨揍时,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昨天还没挨够打?” 我不知道池易暄是怎么看见的,又是怎么从跑操队伍中溜出来的。 他逆光站立在l形的一头,像个没穿斗篷的超级英雄,他卷起校服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绷带,手里握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装修师傅用剩的木材,在另一只手心里敲了敲。 小崽子们昨天挨了打,池易暄已经在小学生里树立威信,王八他们顿时如鸟兽散。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池易暄瞥了我一眼,扔下手里的木棍,木棍落在落叶和塑料瓶上,咯吱作响。 他像没看见我似的,扭头就走了。 放学以后,池易暄来到我班门口等我下课,这是他身为哥哥的职责。每到这个时候,同班女生总是朝我投来艳羡的目光。我统一返还白眼。 公交车上人满为患,弥漫着男人的汗臭味,空调车一闷,比下水道还难闻。我个子不够高,只能像只树袋熊一样,抱着扶手栏杆。 池易暄比我高一个头,他伸直胳膊,勉强够到头顶的吊环扶手。我知道他够那个也勉强,但他还是神色自若地握着。 他站在一群社畜之中,面无表情地握着扶手,看起来更像个悲惨的大人了。 我盯着他袖口下露出的半截绷带,眼神飘向窗外。 今天我想了两节课,都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又要来逞能。我想他多少也有一点毛病。 “还疼吗?” “你说呢?” 他居然知道我在问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我白天从书包底层翻出来的皱巴巴的创口贴,递过去,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 “我原谅你了。” 他没接,只是嗤笑一声,很是不屑的样子。 我却看到他将袖口拉上了一点,似乎不愿再让我看见。 第6章 晚上七点多钟,我和韩晓昀回到了cici俱乐部。在这里工作,最重要的是不能倒下。我们说好,喝不下了,要互帮互助。 本来的计划是,谁点韩晓昀的名,我就跟着他一起过去。谁能想到,我一个新手,人生地不熟,甚至做好了拿底薪的准备,却第一个被人点了名。 当我和同事们排排站在vip卡座前时,我发现其中坐着两名昨天喝过我鸡尾酒的女孩。两人的目光几次落在我身上,最后她们伸出涂抹着彩色指甲油的手指,指了指我。 韩晓昀怕我第一天就进急诊,赶忙说我是新人,再点几个人吧,我们这儿什么样的风格都有…… 女孩说:“那你也来。” 我刚坐下,她们就问我:“怎么今天形象变了?刚才差点没认出来。” “昨天不是我的营业时间。” “哦?你营业时是什么个形象?” 我按照老板和韩晓昀给我的定位回答道:“年下小狼狗。” 她们笑得花枝乱颤,笑完扯起我的衣角打量,问是谁给我出的馊主意,用力过猛啦。 “多大了?”她们又问。 “二十二。” “年纪真小!”她们扭头和姐妹们高声宣传起来,“刚出来营业的年下男!可嫩。” 大家一听,全都看向我。 韩晓昀好奇地问:“认识啊?” “昨天见过一面,当时叫他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趴,他不乐意。”女孩戏谑道,“原来他的时间要花钱才能买到啊。” 韩晓昀脸上陪着笑,转头就逼问我昨天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怎么把金主惹恼了。 第9章 我刚想说没啊,接着就被他推出去敬酒。 营业时的韩晓昀真不是吹的,那眼力见放到职场上可不得三年跳两级。我一手拿酒杯,一手拿酒瓶,一个个给她们倒酒、碰杯。几个女孩在我敬酒时来捏我的脸,细长的甲片戳得我腮帮子疼。 刚放下酒瓶,她们就让我再做一遍昨天的鸡尾酒出来。我屁股还没坐热,又跑到酒保那儿给她们摇雪克壶。经过昨天的事件后,酒保对我不再抱有敌意,他一边给我找酒,一边和我说: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种求职方法,你就真不怕被保安扔出门,打一顿?” 我答:“高风险,高回报。” 他说我是赌狗。 做完鸡尾酒回来,韩晓昀已经陪她们喝过一轮。韩晓昀的人设是阳光暖男,这人设到现在依然吃香,看来中央空调,谁都想吹。 我逮住一个空隙,问他:“你的人设反差在哪里?” 他冲我勾勾手指,一脸神秘兮兮,酒味扑面而来。 我凑上前,听到他说: “我的反差是,像大狗勾。” 他说着朝我露出他的招牌微笑,双眼眯起,嘴角上翘,微微露出一点牙齿,一脸陶醉,像一条看到花生酱的金毛犬。 他是人,却像狗,怎么说呢,非要说是反差,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望着他浅金的发色,由衷地感到佩服:“金毛老师,还是你会整活。” 韩晓昀让我别那么叫他,说听起来像在叫一条狗。我说你的人设是阳光暖男,反差像狗,叫你金毛老师,格外符合你的性格特征。我这么做是在强化你的人设,以后客人们来cici,就找店里那位独一无二的金毛。 他听完我这一番胡诌,大概已经想象起未来节节攀升的营业额,也没再嫌弃。 “对了,你也得想个‘艺名’。” “‘艺名’?” “对啊,难不成你还用真名啊?” 我问他同事们都叫什么。 他说:“tony,mike,john,jessi……” 我听着就头大,“就叫我小白吧。” “为什么叫小白?” “我姓白,就叫小白咯……小白,小白。”我念叨着,“现在我的名字听起来也像一条狗。” 韩晓昀对我说:“年下狼狗也是狗。” 女孩们喝完鸡尾酒,叫嚷着开始玩游戏。我和韩晓昀作为气氛调节员,陪她们玩真心话大冒险、猜拳、和逛三园。 我最喜欢玩真心话,毕竟在场没有人认识我,说什么都无所顾忌。在她们眼里我男女通吃、喜欢的姿势五花八门、上一个谈过的对象是漂亮的年上精英男。 其他游戏项目对我来说则没有那么友好,女孩们玩逛三园时,爱说化妆品。这个游戏的规则是不能说出重复的化妆品。我哪里知道那么多化妆品,她们简直就是要逮着我灌酒,而韩晓昀是夜场老手,驾轻就熟,居然能说出“睫毛打底”这种玩意。 再就是,我昨天在她们面前卖了个好人人设,今天不好让她们多喝,而我又需要卖酒,最终的解决方案就只有:我喝。 大学时期我一直以为我挺能喝,现实给我一记重拳:我在这儿只能算是个业余选手。 午夜十二点,音响的声波穿透耳膜,酒瓶中的酒液被震出波纹。大家一股脑地涌到舞池里,我终于有了个喘息的机会。 有女孩说我大冒险输了,要我把她架在脖子上去舞池里玩。 我说好,但得等我从厕所回来,行吗? 女孩眯起漂亮的眼,说好。 我贴着墙,朝厕所的方向走去,刚进隔间,就抱着马桶吐了。 周围的客人们蹙眉后退,看我时像看一条醉倒在路边的流浪狗,避之不及。 我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背靠着马桶,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有几条未读消息。 妈妈后半夜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都没有听见。她给我留言,问我还习不习惯北方城市的生活。 我挣扎着在键盘上敲下两行字: 一切都好。 多亏有我哥,我找到了工作。 上班第一天,我干到了凌晨五点。夜场人群散去,只留下一地纸屑与歪倒的酒瓶,我和韩晓昀将女孩们送进出租车,之后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这份工作包住,虽然宿舍位置偏僻,要坐一个小时的地铁。 韩晓昀既是我的导师,又是我的室友。我拿着我的大行李箱,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都是身形不稳。他几次提出要帮我拿行李,都被我拒绝。 他今天帮我挡了好几次酒,我不好再麻烦他。 下到地下通道,坐上了今天的第一班地铁。韩晓昀是专业选手,喝得比我多,神志却比我清醒。我则不太行,各类酒精混进肚子,被胃吸收,爬上神经末梢,让我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刚从cici俱乐部出来,没了震耳欲聋的音乐的轰炸,我只感到脚踩棉花。 一个小时的车程,我醒醒睡睡,看车厢对面tv上的广告牌变幻莫测。地铁下车,走路十五分钟,拐进一条小巷道,巷道尽头的筒子楼排排站立,像老天爷随手立起的多米诺骨牌。我和韩晓昀的宿舍就在这筒子楼的最顶层。 我们醉醺醺地爬楼,抬脚绕过邻居堆放在楼梯口的纸箱、和孩子的玩具。爬到一半,韩晓昀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转过身问我要不要。 第10章 “我不会抽烟。” “我教你?” “不用了。” 韩晓昀笑了一声,给自己点火,从唇间吐出一个烟圈,继续爬楼。 我跟在他身后,不知道怎的,想起了池易暄夹烟的手。上次公司门口见面,是我第一次见他抽烟。他以前用那手拿话筒、接老师递来的镶金边的奖状,握成拳时落在我头上,我会像根弹簧一样跳起。打架的原因早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我们像两只互掐的负鼠。 烟草烧尽,只剩下橙黄的烟嘴。韩晓昀将我带回宿舍,门打开,是个三十平米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张上下铺,一下就让我想起了大学宿舍。 上下铺对面是一个简易的折叠餐桌,煤气灶台在厕所门口,勉强够摆下两个锅。 韩晓昀说他今天刚将被子床单洗过、晾干,趁他现在还没铺开,我可以选择想要的床铺。 “你要上铺,还是下铺?” 我说:“下铺。” 他帮我把行李挪到房间一脚,然后去卫生间里洗漱。我将箱子打开,为自己铺床,忙活完毕,酒都醒了大半。 天光大亮,隔音不好的房门后传来断续的脚步声。韩晓昀拉上蓝色的布窗帘,却无法完全遮住光线。 我将手机放到枕头底下,闭上眼,在日光中睡下。 初来乍到时的兴奋逐渐被一周六天的工作制度消磨。一眨眼我就在cici干了一个月,老板说我业绩不错,还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两百块的红包。 夜场工作给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我能够强烈感受到我与世界的格格不入。我中午起床,下楼吃早餐时,餐厅里坐着不少已经工作了半天的社畜。下午去网吧打游戏,隔壁高中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模样不过十五六岁。 夜里来cici消费的人群,又往往是一掷千金的富二代。我在三个世界段的人群里行走,有时会生出一种错乱感,我无法获得身份认同感,像一片落在洪水中的树叶。 只有午夜dj登场,酒杯的碰撞声,才会掩盖掉一点失落。 韩晓昀说我有文化人的怪病,习惯了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少思考,多喝酒——他的qq签名。 “想那么多干什么?你没听过那句名人名言吗?” 韩晓昀说这句话时,手里拿着一瓶黑桃a,两只脚随意地搭在桌脚,漫天纸屑转着圈地往下飞,落在他头顶,像大块的头皮屑。当他醉眼朦胧地说出“人类一思考,上帝都发笑”时,他看起来像个没洗头的哲学家。 妈妈给我打视频电话时,我从网吧跑到街上接通,骗她新工作很好,“五险一金,还包住。” 她笑得合不拢嘴,“这么好呀?你可得多请你哥吃几顿饭。” 我点头:“那肯定。” 挂断电话后,我又回到网吧,戴上耳机,和韩晓昀在战场上厮杀。 生活像这样,似乎也可以过下去。我交到了韩晓昀这样一位好朋友,每日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没有太多烦恼、压力,行情好的时候赚得比我那几个兄弟还要多。 我以为一切都很顺利,还猜想生活心疼我这位刚毕业的大学生,给我开了后门。 可是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夜路走多了,总会见到鬼。 第7章 空调外机与蝉虫在演奏夏天的交响乐。我躺在床上喝着冰可乐,翘着腿打游戏,韩晓昀突然从上铺床沿探出头来,对我说:“黄渝让我们今天早些过去。” 黄渝是cici老板的名字,他白手起家,开过餐馆,送过外卖,爱好养鱼——指金鱼,不是女人。办公室里的水缸一个月能换三批鱼。我们私底下都叫他黄鱼。 到达cici俱乐部时,太阳才刚落山,舞池在播放节奏稍缓的音乐。黄渝让女同事为我们打了层粉底,说这样看着气色更好。 我们问他今天有什么特殊节目吗? 黄渝答:今天有大客户来。 老板亲自上阵,将我们领到了cici最大的包厢前站好。包厢设于二层,有私人吧台,配盘正条顺的酒保,整一面墙壁都是高清屏幕。真皮沙发背靠三面落地窗,隔音效果好到听不清楼下打碟的dj在喊什么词儿。从这里往下看,一层攒动的人头像密匝起伏的圆点。 黄渝说要是今晚哄客户哄得高兴,我们都能拿到不少奖金——这种级别的包厢,一晚的最低消费要求是八万八。 嘱咐完我们,他脸上堆着笑,推开了面前的大门。 包厢内坐了二十余人,年龄从二十到五十多不等,男性居多,穿着大多偏向于打工人:年轻点的都穿着普通款式的短袖,年纪稍长的则穿着polo衫和休闲西裤。 韩晓昀刚一进门,就摆出他的招牌“金毛笑”,视线从沙发左侧熟练地转到右,继而转向我:“等等,那不是……” 我眼睛一闭,用气音说:“妈的,真是见鬼了。” 我一眼就看到了池易暄,而他也看到了我。错愕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我猜他第一反应肯定也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我的表现太明显,眼皮一阖,跟不愿意接受现实似的。他肯定意识到,眼前这名打扮花里胡哨、带着银色蛇骨链的小流氓是我了。 黄渝让我们自我介绍,轮到我了,我说: “我叫小白,年下小狼狗。” 我哥的嘴角肌肉好像都抽了抽。 第11章 不过我很快就反应过来,现在心里直打鼓的其实是他。我不怕被人发现这商务局里有我哥,但他肯定不想被同事发现男模里站着他弟。 我突然一下有了底气,好像难得握住了他的软肋,可不得抓住机会捏上两把,看他露出吃瘪的表情。 “这位先生,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怎么一直看我?” 池易暄原本靠在沙发里,听到这句话时好像吓了一跳,微微瞪大双眼,“没有。” “您需要我们之中的哪位?” 他坐直了身体,“我不需要。” 我将食指比到唇前,微微笑着:“哦,害羞了。” 周围有人窃笑起来。沙发中央的男性一手撑在大腿上,侧过身来看他,“小池,你别客气,今天是为了庆祝项目圆满完成,一切消费都由公司买单!” 狭路相逢,池易暄八成以为我会夹着尾巴做人,没算到我会主动出击,他的两根柳叶眉下意识拧起,却又被面部肌肉强行熨平,勉强微笑时,握紧了拳头。 真他妈爽。 鉴于现场男客户居多,他们点走的都是唱歌好听的女孩。坐在池易暄身边的女同事几次看向我和韩晓昀,我明白她好奇,却不好意思开口,于是说:“姐姐们还没挑着伴儿,也给她们找几个吧?” 我说这话时,看向沙发中央的男人,他年龄最大,大家说话时都看他的脸色。我猜他是官最大的那位。 这句话像是提醒他了,他问女同事们:“你们想要什么样的?”然后转头看向我们,“我们就是一群工作狂,平时不怎么出来,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爱玩些什么?” 女客户害羞地摆手,还在说自己没关系。 我说:“万一一会儿玩游戏输了,总得挑个能替你挡酒的倒霉蛋。” 一句话将她逗得笑了出来,她转头和身边的女伴说了几句,然后看向了我。 我和韩晓昀被留了下来。 中央空调就是好,什么都不说,也能被点名。 黄老板将余下同事带出包厢,韩晓昀马上去点歌机前询问大家的喜好。点我名的女客户为我让出位置,我打着招呼,自顾自坐下。 现在我左手边是她,右手边就是我哥。 “你叫小白?”她问我。 我点头,“你呢?” “cindy。” 我为她拿来平板,向她推荐了我们这里的炸鸡块和烤芝士。 天花板上的灯球突然被人打开,五光十色的光斑从墙壁上旋转而过。年长的男人们卷起袖子,拿着啤酒瓶走到话筒前。沙发后的大屏幕上播放起小虎队的mv,他们兴高采烈地搂着彼此的肩膀,卖出项目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两只手努力比心,要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株幸运草。 我将平板递给池易暄,客气得好像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需要吃些什么吗?” 他轻蔑地瞥我一眼,将头转向反方向。 我知道怎么能让他和我说话:我将cindy扯进这趟浑水中。我转向她,用我们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问:“这位先生从刚才起就对我好冷淡啊,心情不好么?” cindy探出头,“易暄,哪里不舒服吗?” 池易暄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抿起嘴角,淡淡地说:“没有。” cindy安慰我:“可能是项目做得太累了,不是针对你。” “那就好。”我重新将平板递到他手边,专业得像个餐厅服务员,“如果累的话,我们这里有拿铁、意式浓缩、和卡布奇诺。” “易暄,我刚才点的小菜不够我们这么多人吃,你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加的?” 池易暄盯我一眼,目光随即滑向cindy,终于接过平板,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起来。 《好汉歌》冷不防在我耳边炸响,震得耳膜嗡嗡颤。在场不少四五十岁的男性,他们点的都不是当下的流行歌曲。 “小池,你上来和我一起!你不是会唱歌吗?”灯球下的男人突然说道。 池易暄点菜点到一半,放下平板拿着话筒站了上去,叫他名的男人喝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将一只胳膊搭在池易暄的肩膀上,说是唱歌,其实就是在喊麦。 包厢里昏暗的光线打在池易暄身上,他垂眼看着歌词,开口跟着他们唱,声音虽然不大,却被我的耳朵清楚地捕捉。 他被烟酒刺激的嗓子跟以前相比,哑了一些。 cindy被逗得笑个不停,和我说池易暄平时看起来高冷得很,居然还会和经理们唱好汉歌。 “他平时是什么样的?”我问她。 “第一印象是比较难接近,但其实接触了,会发现人挺好……” 她掏出手机开始录像,说这种难得一见的场景,一定要录下来。 我靠在沙发里,看着我哥握着话筒,神情平静地喊麦,他依然格格不入,却想要努力融入,同事们看向他时,他还会挤出一个笑来。 难怪都说钱难挣,屎难吃。 趁着cindy录像的工夫,我从她手里接过平板,点了一首《back to black》,悄悄将它置顶。 《好汉歌》终于结束,客户们鼓起掌来,说两人唱得真好,还鼓励池易暄多唱。池易暄还像刚才一样,嘴角翘起客气的弧度,放下话筒时像扔下一个烫手山芋。 蓝调的伴奏紧随其后,他脚步一顿,看了我一眼,又移开视线,走到身旁的位置上坐下。 第12章 我起身与他擦肩而过,拿过他搁在桌上的话筒,清了清嗓子。 韩晓昀在下面冲我使眼色,问我在做什么,还用口型让我赶紧下来。 我当作没看见。 我唱歌不怎样,就是一中游偏上的水平,在cici俱乐部干活够用了。韩晓昀在我唱歌时一脸尴尬,嘿嘿赔着笑。本来气氛正火热,我点了这样一首慢歌,简直是不想要拿回扣了。 台下的池易暄坐在阴影里,他看着我,我也望着他。 初中时,学校联欢晚会,池易暄曾上台唱了一首《back to black》。 一年一度的才艺展示大会,人家都在这种场合化浓妆,女孩带闪亮的首饰,男孩穿铆钉夹克,怎样夸张怎样来,就是图一个争奇斗艳。他却穿一件黑毛衣,带一顶黑帽,黑色皮质手套像一层厚皮肤,包裹他细长的手指和软白的手背。 他刚上台,台下就躁动起来。尽管主持人报幕时将名字念得十分清楚,身旁的女同学却言之凿凿:“那才不是池易暄!” 学校的音响设备差得超出想象,歌曲伴奏从扬声器里出来,糙得磨人耳朵,然而池易暄一开口,却能压过劣质音响,空灵的声线让躁动的会场一瞬间安静下来。 i love you much it’s not enough you love blow and i love puff and life is like a pipe and i’m a tiny penny rolling up the walls inside 初中生,到底能懂多少曲中意,他却唱得百转千回。 我再去看身旁的女同学,她的下巴已经掉到了地板上。 不动声色的叛逆期,他陶醉地闭着眼,在舞台上唱amy winehouse。rnb的节奏牵引着身体自在地轻摆,黑毛衣与皮手套之间仅露出一点白色的皮肤,强光灯一照,好像缠了两根银丝带在手腕。 聚光灯点亮他所站立的地方,形成一只由光组成的圆锥。 他是一只独舞的百灵鸟,长满了黑色的羽。 作者有话说: 正文里r&b打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乱码,所以都用rnb指代了。 第8章 “今天大家出来聚会,唱点热闹的。” 话刚落音,背景音乐戛然而止,半秒钟的停顿后,变成了轻松的电子乐曲。 我一愣,面前的大屏幕里,mv切到了下一首。 池易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平板,说完将话筒递给了同事。 唱到一半,我被我哥切了歌,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好在下一首歌又是中年男人们热爱的电子舞曲,他们握着话筒边唱边跳,转眼就忘了这件小插曲。 cindy安慰我,让我不要理会这个“高冷男同事”。 我笑着说没事,你们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池易暄想要热闹,我当然不介意。我是专业气氛组,这是我的强项。 我开始给所有人敬酒,教他们玩酒桌游戏。年长的男人们喝了酒,又是第一次接触这些游戏,个个都兴奋得很,抽牌、摇骰,玩起来比普通新手还要拉。 我有能力让他们一直输,可是喝酒的却一直是我。 我每次喝酒,他们都要欢呼,脸上带着胜利者会出现的笑容,好像还真以为自己天赋异禀。 酒精灌入食道,麻痹神经。好像只有在消耗酒精时,我才不用去深究那些愤怒该从何说起。 我能感受到池易暄的视线,却故意不去往他的方向看。我与在场所有人目光相接,却始终不去看他。 酒精被身体吸收,我头重脚轻,心脏狂跳起来,仿佛随时就要升天。池易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变得尖锐,长成利刺。这一刻利刺无法伤害到我,它们成了我的盔甲,能够反弹一切伤害。莫大的满足感将我吞没,愤怒与恨意终于被醉意消磨,我突然跳上酒桌,踩着节奏蹦跳,交错的灯光打在我脸上,刺得人目眩神迷。 直到这时,我才垂下头,去俯视沙发上的男人。 也许是头顶的灯球太过刺眼,我看不清池易暄的表情。我忍不住想,当年全校联欢晚会,舞台上的他,是否也无法看清台下的人群。 可也许他本就不屑去看,他从来都不需要观众。他是只美丽的百灵鸟,我是名需要人喝彩的小丑。 这些虚无缥缈的念头占满了我的大脑。公司的人被我醉酒的举动带着鼓掌、欢笑,而我站在酒桌上张开双臂旋转起来,像个制服恶龙的骑士,拥抱我这自以为的胜利。 凌晨一点半,cici俱乐部的第二轮高潮刚被掀起。包厢门被打开,客户们一股脑地涌了出去,站在二层的扶手栏杆前,跟随着dj的节奏舞动,个个脸都涨得通红。 韩晓昀来到我身边,低声问我:“没事吧?怎么今天喝这么多?” “能有什么事?”我打了个酒嗝。 他捂着鼻子,一脸担忧,“去厕所吐会?”说着就要带我去厕所,我抽回自己的手臂,将他推开,“真不用,金毛老师,我挺好。” 转头就朝一楼舞池的人群喊了一声,人们仰起头来回应我的呼喊,我冲他们挥舞着手臂,笑得肺里的空气都要抽空。 又有人来拽我,我嚷嚷着让韩晓昀别管我了,却听到池易暄一字一顿地说: “出去说。” 我转过头,他正冷着脸看我,光是一言不发,就足以让我感觉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头暴怒的公牛。 第13章 公牛把我当成移动靶心,就差用角将我顶飞。 我不想被他顶飞,掰开他拽住我胳膊的手指,“没空。” 然而下一秒,我的耳朵就被他拎住。 “妈的,疼!……” 我操。平时看他吃饭不多,细胳膊细腿,力气倒是不小。 他可真不给我面子,居然在我的工作场所,当着我所有同事的面,拎着我的耳朵将我拽了出来。 刚走出cici俱乐部,空气都冷了好几度,这个点,街边只有清扫马路的阿姨。我揉着耳朵,掀起眼皮看他。方才在夜店里,他脸色很差,我还当是光线昏暗,现在头顶的路灯一照,我才发现他的脸比在夜店里时更黑。 “为什么没回家?” 我最烦他这样和我说话,好像他是名主宰一切的审判官,自以为可以操纵我,却不知道我计算着出口的台词。我很难被激怒,他却不一样。 “为什么要回家?”我懒懒地将问题丢给他。 “回家。”是命令的语气。 “拜托,我是成年人了,去哪里工作和你没关系。” “你这叫工作?” “工作可不分高低贵贱。” “回家!”池易暄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朝马路边带。 “别在这里搞暴力手段。”我笑了一声,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两只脚往地上一扎,他身子微微一晃,再无法拖动我半分。 我俩僵持不下。我掐着他的手腕,他咬着牙关瞪我,骑三轮车的阿姨从我们身边路过,都要看我们两眼,仿佛这里在进行夸张的话剧表演。 池易暄的忍耐度似乎到了极限,我盯着他的双眼,看到他的瞳仁里有火苗窜起,而我的对视像是火上浇油,我看着它们妖艳地舞动,然后爆炸。 他猛地抽回被我握住的那只手腕,将手里的水瓶盖子一拧—— 猝不及防朝我泼来的凉水让我下意识闭了闭眼,等我再睁开眼,我脸上挂满了水珠,衣服也被打湿,晚风一吹,有些冰凉。 而淋漓的视线中,池易暄气得双肩微微抖动,冲我吼道: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 我不说话,只是抬手将挂在睫毛上的水珠抹掉。 他朝前一步,抬手,食指用力点在我断眉处的位置,狠狠将我往后顶了顶。 “妈妈昨天还跟我打电话,说你工作了,很感谢我。我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谢我。他妈的,现在全家都以为你跟着我在投行工作吧?”他冷笑一声,“你是不是都想好了说辞,就准备到时候倒打我一耙?说是我这个‘好哥哥’把你引荐到夜场工作?” 阴郁笼罩了他那张原本精致漂亮的脸,而他握住矿泉水瓶的那只手上,青筋暴起。 我将额前湿掉的头发随意地抓到脑后,“你就这么怕我在夜场工作的消息传出去?我很好奇,你是更怕爸妈知道?还是更怕领导知道?” 一股诡异的成就感在我心中升腾,我想不起来上一次看到他暴怒到底是什么时候。现在的他被我气个半死,大脑再无容积给其他的鸡毛蒜皮。 “刚才在包厢里,你怎么没把我介绍给你的同事们认识认识?以后他们来,我说不定还能给他们打个折。” 池易暄的肩膀起伏得更加厉害了,怒火压低了他的眉心,乌云填满了他的眼眸。我欣赏着他近乎于扭曲的表情,那一刻我觉得他说的不错,我是有点毛病。 几名同事很快就跟了出来,韩晓昀发现我身上的衣服被水浸湿,看了我哥一眼,打算带我离开。 池易暄却在这时拦在我身前,说: “他辞职了。” “什么?” 韩晓昀诧异地看向我。说实话,我心里也跳了跳,但我耸耸肩,向反方向跨了两步,像是要跟池易暄保持距离,“我可没说这话。” 我不再看他,朝cici俱乐部走去。一步、两步、三步,我想我那一刻应该将满不在乎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他上了当。 我的手腕忽然被人拽住,握我的人,用力到让我手腕生疼。 池易暄鼻翼翕动,齿缝间挤出粗重的喘息,几乎是费尽力气,才从牙关间挤出几个字。 “不就是要工作吗?我给你找工作。” 第9章 我哥说要给我找工作,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他是投行精英,人脉、资源一抓一大把,给我找工作,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在乎他的面子,可我也在乎我的面子。周围都是同事,他却替我辞职,酒精上脑,我面子挂不住。 “您不是大忙人吗?还给我找工作呢,不嫌浪费时间了?” 我掰开他的手指,他应激一般,手背绷得发紧,浮起青筋。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他压低了声音。 说得他有多么亲近、多么了解。 我笑着看他,“怎么什么都得听你的啊?你是哪位啊?” 我想过很多可能会出现的答案,最想看他掐住我的领口,把我当成喝大了的愣头青,骂我: “傻 逼,我他妈是你哥!” 想听到这样的回答,看到同事们错愕的目光,窃窃私语着:怎么会呢? 怎么会和我这样的人产生联系? 池易暄眼里风起云涌,鼻息沉重,眼皮薄得能看见血管,一阖、一掀,像两扇情绪的闸门,那些我原本能够捕捉到的浮动的情绪,眨眼间全都消失不见。 第14章 他的神情变得平和又冷漠,五指拳起,将手堪堪收了回去,垂到身侧。 韩晓昀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池易暄,似乎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话。同事们窃窃私语着,你妈的,这个紧要关头,我居然隐约听见他们在说我哥好帅。 池易暄的宽肩不再起伏,变得沉默。那些尖酸的话语好像不再能对他产生影响。 “随便你吧。” 他的语气单调得像个被抽空灵魂的真空瓶子,不是小时候我偷跑出家门,被他抓住衣领时的语气——“随便你吧!”那时的语调像被摇晃过后,从碳酸饮料瓶里涌出的小气泡。 他将手中矿泉水瓶的瓶盖拧上,绕过我和我身边一群看热闹的同事,走到可回收垃圾桶边将它扔了进去。 保安为他拉开大门,他的身影消失在闭合的玻璃门之后。 同事们好奇地围上前来,“那人是你包厢的吗?你们认识啊?” “认识,不熟。” 同事们显然不信,但没再追问。 韩晓昀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擦着湿掉的头发,招呼大家回去上班。 cici里的声浪一轮高过一轮,dj还在热情地打碟,夜生活正是最精彩的时候,今天的大客户却选择结账离席。 黄渝慌得一批,问他们对服务不满意吗,是酒不够好喝还是人不够好看。 大客户说:“老婆要生气了。” 池易暄的包厢里有不少三十到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基本都成家立业,有了孩子,蹦到现在,已经达到了体力极限。大客户结完账,招呼公司里二十多岁的小孩,让他们再玩一玩,但他们婉拒了,说是第二天要加班,今晚还是早些回家休息比较好。 我们将客户们送到cici门口。cindy和池易暄走在前面,两人说着什么,cindy突然冲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池易暄一脸无奈地笑了笑,我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我和韩晓昀,还有其他同事站在cici俱乐部门口欢迎他们下次再来,像一排迎宾小姐。 大客户喝醉了,回过头说那等他们下次做成大项目再来。 cindy回过头来,我冲她招了招手。 池易暄没有看我。 前脚刚送走他们,后脚我就跑到卫生间里,抱着马桶吐了。 之前陪他们玩游戏时,我喝得有点多,现在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头晕目眩。 说实话,有那么一点后悔。我没有特别热爱这份工作,有新工作当然好,但男人的面子大过天。 池易暄之前在公司楼下拒绝过我一次,我总想要扳回一城,但现在想想,稳操胜券的还是他。 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总学不会见好就收。 当晚我回到筒子楼,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韩晓昀以为我消化不良,还给了我一片健胃消食片。 池易暄没再联系过我,毕竟当时在cici门口我一点没给他台阶下,这可以理解。 在我的想象中,他很有可能会将这件事告诉妈妈,她听了绝对立马打飞的过来将我拽走,可是和她通电话时,她依然神采奕奕,让我感谢我哥,多请他吃几顿饭。 他确实不管我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不好和妈妈全盘托出,说他不给我找工作,所以我才去夜店里卖酒。 没关系,他有他自己的事业,我也有我自己的目标。 我在cici工作时很拼命,现在已经有了老客户,人家来店里喝酒时就点我的名字。我还抽空去打了个耳骨钉,两枚银色的迷你三角锥将耳骨夹在中间,看起来还挺朋克。眉毛、头发新长出来了,韩晓昀就帮我修理,坚持贯彻我年下小狼狗的人设。 我们每个月有表彰大会(在微信群里举行):业绩前五的可以拿到红包。季度第一名除了红包还可以选个礼物,比如switch游戏机、戴森吹风机、苹果无线耳机等等,还真有点正经销售公司的模样。韩晓昀一般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我这个月冲到了第四,拿了红包后,请他去海底捞吃了个四宫格。 很快到了月底,我正在冲击这个月的销售名次。调制完我的“小白特色鸡尾酒”,刚要给vip桌的大美女们端过去,忽然听见一旁有争吵声传来。 我走上前看热闹,看到一名模样四十多岁的男客人正抓着女同事jessi的胳膊不让她走。 男客人显然喝了不少,脸红得像猪肝。jessi红着眼眶,试图抽回手臂,却被他狠狠一拽,差点摔在地上。男客人正在骂她“装你妈的清高”,喧闹声很快引来人围观。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事,我们得尽快通知老板和保安。 男客人带着他的朋友们一起攻击jessi,甚至还去推她的肩膀。她哭得更凶了,头垂得极低,头发凌乱地散下,像个伤心的贞子。眼看又有人要去抓她的手臂,我赶紧挤到人群中央,“哎,多大点事儿啊?” 男客人斜眼打量我,“你他妈是哪个?我要见经理!” “经理马上就来,您别着急。”我将手里的托盘举高,“正好我刚才做了点鸡尾酒,给大家尝一尝?别处可喝不到我这款特色酒哎!” 我说着拿起一杯递到他手边,希望他能接过去尝尝,然而他两条粗黑的眉毛顿时拧成倒八,吹胡子瞪眼的样,还以为是关公再世,不仅没松开jessi,另一只闲着的手像扔铅球似的,朝我挥了过来。 第15章 “滚一边去!” 我向后靠了靠身子,拳头从肩头擦过,带起一杯鸡尾酒,我看着倒三角酒杯像只被他扔出的铅球,在半空中飞出悠长的抛物线。 酒杯“哗”地碎了一地。这下好了,要从我工资里扣。我弯腰将托盘放到酒桌上,站到他们中间,握住他的手。 “你把我的杯子打碎了。” 男客人大骂一声“操”,终于松开jessi,脸像面刷了白漆的墙,使劲将手往回抽,好像一只被卡进流水线机器罅隙里的老鼠。 “你把我的杯子打碎了。” 他的五官跳起桑巴,另一只手握成了拳。我猜到他又要来这招,于是将他的手腕逆时针扭了半圈,突然产生了一种在拧门把手的错觉。他像只悬丝绷断的木偶,挥拳的手颤抖着坠下,改为扶住自己的手臂,整个身子也逆时针方向拧起,一边肩膀高高升起。 “我的手!我的手!!” “你说,我该怎么和老板解释?”我另一只手指地上的碎玻璃渣,“一会儿还得我打扫。” “我赔!他妈的,我赔!!”他粗黑的眉毛顷刻间调转了方向,变成两只求偶的毛毛虫,“大哥,快松手!……” 我松开手,他捧着痉挛的手指向后跳开。我赶紧转过头对jessi说:“快去找黄老板。” 她眼神惊惧,点点头转身就跑。我弯腰拿起桌面上的托盘,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刚回过头,迎面就砸下来一只啤酒瓶。 酒瓶应声碎裂,绿色的玻璃渣在我眼前四散,好像下了一场哗啦啦的玻璃雨。 作者有话说: 开始稳定更新啦,平均周更1w字/3章 海星评论都有可能触发加更,快来追更吧 ^ ^ 下次加更海星满2w 第10章 世界天旋地转,一股热流从我额间淌下,混着没喝完的冰镇啤酒,让我的脑袋忽冷忽热。我对疼痛后知后觉,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男客人一只手持破碎的酒瓶,冲我怪异地笑。他的朋友们将他拉到一边,就要带他离开。 黄老板姗姗来迟,他今天戴了顶黑色的棒球帽,脖子上挂根金链,保安在他身后一字排开,颇有点斧头帮的架势。他看了我一眼,眉心锁起,然后将我拉到保安身后,走上前和男客人说话。 jessi躲在保安身后,看到我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她捂住嘴,眼泪顷刻间就流了下来。 她似乎是吓傻了,也不说话,人也不动弹,只是一个劲地流泪,我和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后率先打破沉默。 “别哭了。”我说,“没有很疼。” 她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抽纸,按在我的额角,“去、去医院,我带去你去医院……” 我按住那张纸,问她:“流血了吗?” 她泪眼汪汪,咬着嘴唇点头。 我好奇,把纸拿下来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纸被血浸透了,她赶紧又掏出一张新的补上。 我坐在地上,捂着额角,jessi蹲在我身边,保安在我们面前形成一道结实的人墙,我听见黄渝在前方骂娘。 jessi在我身边小声啜泣,两只肩膀微微耸动,“我帮你叫车了,司机马上就到。” “谢谢你啊。” “不用、不用!”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心地查看我的伤势,眼睛一眨,眼泪又跟拧开的水龙头似的,在她脸上蛇形,粉底都一片斑驳,“你为什么……为什么……” 她哭得太凶,连话都说不完整。我知道她想要问什么,回答说:“因为我是个好人。” jessi破涕为笑,拿手背擦了把笑出来的鼻涕,终于不再流泪了。 韩晓昀在这时出现在右前方,探头探脑,手里还捧了把瓜子,可能和我一样只想着看个热闹,结果当他转过头来,看到受害人是我时,赶忙将瓜子一抛,跑了过来。 “咋回事?!和人打架了?” “客人打了他,他是为了替我出头。”jessi替我回答。 韩晓昀骂了句“我操”,在我身边蹲下,凑上前仔细查看我的脑袋。 jessi看了眼手机,“车到了,小白,你走得动吗?” “能行。”我从地上站起身,jessi扶着我的胳膊。韩晓昀对她说:“我送他去医院,你就别跟来了。” 她还在坚持,我和她说:“你真的别来。我要是晕倒了,韩晓昀能背得动我,你行吗?” jessi只得作罢,将我们送上车,让我俩到医院以后和她报平安。 我从窗口探出头,打趣道:“我平安着呢,这不是能走能跳?” 司机大哥从后视镜看我,小声咕哝着,似乎觉得我是个打架受伤的臭流氓,油门踩得很凶。 韩晓昀开始训我,“第一天上班我就和你说过,碰到这种事不要逞能。” “我看她哭得太厉害了,忍不住帮帮她。” “好人。”他感叹,“您可真是个大好人!” 我听得出他在讥讽我,但还是很高兴,“那当然。” 到了医院,医生给我做了套全方位的检查,好消息是我没有脑震荡,坏消息是我缝了五针。 韩晓昀帮我交医药费,先出了急诊室。缝针之前,医生给我把右边额角处的头发剃掉一大块。头发在我眼前簌簌往下掉,我问医生:“我明天还能继续蹦迪吗?” 第16章 “你说呢?”医生嗤笑一声。 半个小时之后,我从急诊室出来,脑袋上裹了好几层纱布。我拿着病例领完药,准备叫韩晓昀回家,结果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他。 打电话也显示占线,不知道他今晚怎么这么忙,手机根本不停。 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他。这个点的急诊室里,总能碰见奇奇怪怪的病人,过了一会儿,看见一名中年男性肩头嵌了把菜刀,被医护人员扛着担架送了进来。 韩晓昀终于回来了,是从医院外走进来的。 “我刚去给你买了点药,这个是更换用的纱布,这个是止疼药、这个是消炎药……”他拿起药瓶看了一眼,喃喃着,“等等,好像这才是止疼药?……” 我冲他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刚刚医生才给我开了药,你还出去买做什么?” 他不由分说将袋子塞进我手里,“顺路。” 我低头在他的袋子里翻找起来,韩晓昀问我在找什么。 “买药用的发票,我把钱打给你。” 韩晓昀摆摆手说没事,他没找药店要发票,一点小钱而已。 真不愧是cici的销冠,这满满一袋子的药加起来得要好几百,能够我一个人吃两顿海底捞。 我把这笔账记下,心想这个月发工资了还给他。 韩晓昀在手机上叫了辆出租车,我坐在医院门口的马路牙子旁等车,耳边忽然传来“咔嚓”的快门声,闪光灯紧接着亮起。 我转过头,韩晓昀正将手机摄像头对准了我。 “干什么呢?” “留个纪念。” 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又让他照了好几张,忍不住说: “今天可真够丢人的。” “学到教训了?以后不会瞎逞能了?” 吃一堑长一智,以前还以为这工作不交五险一金,能省下好多钱。我摸着我缠满纱布的脑袋,“学到了,明早就去缴纳医保。” 上了出租车,新来的司机大哥又是对我一顿打量。 “年轻人,挺爱打架?” 我摇头,“是英雄救美。” 韩晓昀让我少说两句,“睡会吧,到了我叫你。” 我点点头,闭上眼小息。 我喝酒时从不做梦,但可能是今天格外累,刚阖上眼皮,我就坠入梦乡。 我梦到我飞回了小学,盛夏里和同学们一起跑操,广播里播放着千篇一律的音乐,聒噪的知了吵得人头皮发麻,我浑身是汗,双腿发软,巴不得当场倒地睡一觉。 可刺耳的叫骂声从一旁传来,我扭过头,池易暄与我在跑道上擦肩而过,而他身边的男同学正叫他:“大白痴!” 池易暄虽然是校草,但同年级总有嫉妒他的人,他们找不到池易暄的黑点,只能从名字上入手。 我姓白,我哥姓池,我俩便成了学校里的“白痴兄弟”。别人叫我小白痴,碰到池易暄就叫他大白痴。 池易暄也不生气,没听见似的,腿下节奏一点没变,从头到尾没给他们一个眼神。 我脚步一顿,像颗定位完毕的导弹,腰一弯,便拿头去撞他们的肚子。 我定位精准,一下将他们撞得四脚朝天,很快便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直到这时池易暄才看过来,他脚尖一转,走到老师跟前,说这事赖他,和我没关系。 不出所料,我俩被叫了家长。池岩骂了他儿子好一顿,问他是青春期提前到了?事不过三,再发生一次,就把他送到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去。 我这一撞,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夜里,池易暄给我揉鼓起的脑袋,问我是不是刺头,成天就爱挑事。 我说我不是刺头,我只是正义凛然。 “白意,醒醒!白意?到家了。” 我被韩晓昀拍醒,出租车的后座车门已经被他拉开,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眼睛还没睁开,就朝筒子楼走去。 韩晓昀关上车门,追上前看了我几眼,问:“伤口很疼吗?都疼哭了。” 我揉揉眼,说:“困的。打哈欠打的。” 第11章 次日早晨起床,我从jessi口中得知了风波的结局:黄渝报警将闹事的客人抓走,但我也没有因为见义勇为而讨着好。我没有符合cici俱乐部的“规章制度”,黄老板狠骂了我一通,但没让我滚蛋,只是让我在家休养到伤好。 养伤这几天,韩晓昀准点出门上班,我窝在下铺打手游打得昏天暗地。手机充电时,我一个人出门转悠,看邻居老太和她老公争论今晚的白菜叶子到底有没有洗干净;楼下的小孩光着腚骑学步车,他妈追在他屁股后面喂他吃米糊。 这样呆了三天,我实在是闲不住了,第四天打算溜去cici俱乐部。 去cici之前,我对镜打量了自己好几眼。我的伤口在逐渐愈合,现在不再需要用纱布像缠西瓜一样缠着,只用一块方形的绷带贴住缝线的位置就行。 但我额角的头发被剃光了,实在是有损我小狼狗的形象。我站在墙角的简易储物柜前挑挑拣拣,捡了顶黑色的鸭舌帽戴上,现在谁都看不出来我脑袋秃了一块。 夜里九点半,我出现在cici俱乐部,同事们对我的闪现又惊又喜,都问我恢复得如何。最激动的自然是jessi,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猛一通夸我。我故作淡定,“这有什么的?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第17章 韩晓昀见到我时也很激动,他将我拽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我闲着没事,就来看看。” “你现在需要多休息。” “我休息得差不多了,可以来贡献kpi了。” “你贡献个啥kpi啊,你别再把脑袋蹦坏了!”韩晓昀说着就要摘下我的帽子,我赶紧护着,生怕被客人看到。这要是传出去,说我有斑秃,我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恰巧领班在这时从我俩身边走过,我赶忙拉住他,“今晚有活叫我。” 领班问:“伤好了?” 我捂住韩晓昀的嘴,说:“好了。” 领班点点头说行。 韩晓昀扒开我的手,就要去追领班,我赶忙拉住他的胳膊,“我真的没事!” “你没事个屁,你现在没法喝酒!” “我为什么不能喝?” “你吃了那些止疼药、消炎药,是不能喝酒的。” “我知道,所以我今天特意没吃药,就把肚子留着晚上上工。” “……” 韩晓昀还在和我拉扯,领班很快就来叫我准备。我让韩晓昀放心,还和他说晚上下班了一起坐地铁。 韩晓昀将手“啪”一声拍在额头上。 cici俱乐部的黄金营业时段很快就开始了,领班带着我和同事们在各个vip卡座前转悠,像展示展品柜里的漂亮物件。很快就有人点了我的名字,我坐下后就开始推销“小白特色鸡尾酒”。我是cici里为数不多既能摇骰、又能调酒的男大学生(虽然已经毕业)。 韩晓昀明明在工作,却几次跑到我身边忧心忡忡地劝我回去。 我让他别管我,却被他分心,一不小心猜拳输了,客人们哄笑着把酒桌中央那杯倒得快满溢出来的酒杯递给我。 “都怪你。”我瞥了韩晓昀一眼,仰头一饮而尽。 再抬头时,韩晓昀已经不见了,我想他终于放弃,不再想着劝我回家。 酒过三巡,马上就要到午夜,领班忽然出现在我的卡座,用眼神示意我过去。我和客人们说我去个卫生间,然后走到领班身边,问他有什么事。 “有人点你。” “我已经有一桌客人要照顾了。” “人家说了,就找小白。” 我想了想,问他:“是金大美女,还是林姐?” “是位男客人。” 我一听就没了兴趣,“我今晚忙。” 领班又说:“他开了个包厢。” cici俱乐部的包厢分大号中号小号,像池易暄公司上次开的那种属于最贵的级别,容纳人数也最多,领班说这个客人开的是个最小的包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包厢的最低消费也比舞池卡座要高,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我说:“先去看一眼吧。” 领班带着我走上二楼,小包厢的位置最靠近角落。我们与送酒的服务员擦肩而过,领班来到包厢前,轻轻叩了叩门,推开走了进去。 我理了理衣领口,带上我的职业性假笑,说:“您好,我叫小白,身高一米八八……” 当我看到沙发中央的男人时,我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领班还在向客人热情地介绍我的特长,说我能说会道、唱歌好听,打牌、摇骰,样样精通,说完看向我,碰了碰我的手肘,低声对我说:“别发呆了!” 我回过神来,扯了下嘴角。 领班问客人还有什么问题。 池易暄说:“没有了。” 领班微笑着退回包厢外,门一关,楼下舞池的喧闹无法传进包厢内。池易暄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两瓶店面内最贵的酒水,旁边搁着一盘水果拼盘。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公司又做成了项目?可他今天穿着西装,而非私服。包厢里也只有他一人。 他似乎刚从公司赶到,不过比起上次在他公司见面时的一丝不苟,今天他的西装扣子没有扣起,领口的领带也松了松,平时用发胶打理得风吹不垮、雨浇不塌的头发,现在有几丝凌乱地挂在额角。 角色扮演的游戏,上次玩过了,今天没有兴致。我径自走到沙发另一头坐下,两只脚翘起搭在桌脚。 “你怎么来了?”我拿起一块削成片的苹果塞进嘴里。 池易暄从西服口袋里摸出烟盒,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垂着眼皮点燃后,缓缓吸了一口。 “这几瓶酒,你能拿多少提成?” 敢情他今个儿是羞辱我来了,我耸耸肩,“拿不了几个子儿,也就刚够填个肚皮,哪比得上您?” 池易暄坐直身体,将手伸到烟灰缸前,食指轻轻敲了敲橙色的烟嘴。烟灰落入白瓷,像块伤疤。他将剩下一半没抽完的香烟搭在烟灰缸上,重新靠回沙发里。 橙色的火光时隐时现,灰色的烟飘到半空,被中央空调里吹出的冷风轻易打散。 池易暄双手抱臂,目光沉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我领导,我马上就得在这里给他做ppt报告。 沉默许久,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说:“你不是想找工作么?我最近想了想这事。” 他似乎想要先听我的意见,但我故意闭着嘴,又叉了个苹果送到嘴边。 他只得继续道:“我认识一个客户,现在他们分公司在招人,我帮你和他说了声,你去见一面,顺利的话,下个月就能入职。” 第18章 我心里一跳,手中的牙签都忘了放回果盘里。本以为他只是来试探我的想法,没想到他连路都给我铺好了。这实在是不像他,简直就像是…… 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将牙签弹进垃圾桶里,“说吧,为什么?” 池易暄重新拾起那根香烟,送到嘴边,没有吸,细窄白皙的手腕停在空中。 “这一行伤身体,妈妈知道了会伤心。我不想她伤心,你也不想吧?” 这倒是真的,我没有在夜店里陪喝一辈子的打算。 “上次我不该泼你水。是我喝多了。”他难得好声好气地和我说话。 “哦。” 池易暄瞥了我一眼,前倾身体,两只长腿不再交叠,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 “我认输了,行吗?” 第12章 这本来就不是一场竞赛,但我听到池易暄说我赢了,忍不住笑了一声,难免有些得意。 “别吧,又不是在比赛,怎么说得跟我欺负你似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别把我当傻子骗,你不是突然改变想法的人。” 池易暄抿紧嘴唇,喉结像颗调皮乱滚的石子,“妈妈又打电话给我了。” “她那边我早就说好了,不会把你牵扯进来。” “我不想一直欺骗她。” “是吗?还是不想下次你们公司来cici庆祝时,被同事发现我是你弟?” 池易暄的脸色不太好看。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你不说话,我怎么相信你?” 他的眼皮垂得低,目光也是,“……两个原因都有。” “所以你不想我来这里上班?” “嗯。” “还是舍不得我来这里上班?” 池易暄掀起眼皮看我,手指骨节忽然压出咔哒两声。 好了,不能再逗他了,要是真把我哥惹毛了,他气急了给我一拳,到时候我丢了工作,脸上又挂彩,得不偿失。 我这辈子就没赢过他几次。从小到大,无论是期中、期末,还是学校里谁都能参与的联欢晚会,他都是焦点。我听出他承认自己输了时的语气,多少带有一点谦让的成分,但我是个好哄的人。 池易暄让我早点开始准备面试。时间紧迫,我确实不能再在cici呆着,工作这几个月来,我作息日夜颠倒,现在得赶紧把生物钟调整得和正常人一样,不然面试官看着我的大黑眼圈,还以为我肾虚。 我不肾虚,我能加班。 池易暄还让我今晚就和老板摊牌,他说老板会理解我,毕竟这一行是青春饭。我哥这话说得不差,我有不少同事都是周末才来上两天班。我曾经打听过,除了个别家庭条件不好,许多同行都是仗着年轻漂亮,来赚个零花钱。 就连韩晓昀也是,我曾经问他为什么做这一行,他说他不爱读书,但他弟能读,所以早些出来打拼,给弟弟赚学费。现在他就等着他弟毕业找工作。我问他辞职之后打算做什么去,他说想重新捡起书本,去念个成人大学。 我说你不是不爱读书吗? 他说:那时候不懂事,现在还是想做个文化人。 我听了说不出话来,敢情周围除了我,都是事业逼。 黄渝将办公室设置在舞池背面、靠近后门的角落,办公室两面靠墙,两面有窗帘。韩晓昀背地里说他脱了裤子放屁,明明开的是夜店,还整个正儿八经的办公室用来面试。后来我们才发现这是黄渝和他老婆吵架后睡觉的地方。 平时他不是坐在里面看电影,就是背着手站在鱼缸前观赏他的突眼金鱼。 来到办公室门口,我抬起手,半天敲不下去,主要是没想好如何开口。 犹豫不决时,面前的门突然从里向外打开了。 黄渝一脸意外,“你伤好了?” 我怕池易暄听见,悄悄竖起食指,比在唇前,“嗯,没事了。” 我还在思索自己应该如何提辞职,却发现他的视线不断越过我,投向后方。 黄渝悄悄打量着我身后的男人,最后按捺不住,扬了扬下巴,“那是谁?好像有点眼熟?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没想到,上次包厢里那么暗,而且人数众多,他居然能对池易暄有印象。 黄渝低声喃喃道:“外形条件真不错啊,要是能留在cici就好了……” 他说着就要朝池易暄走去,像个鬼鬼祟祟的猎头。我赶紧拦在两人中间,介绍道:“这是我哥。” 黄渝听了更来劲了,两眼都射出贪婪的精光,“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俩做得好,就能成为咱们店里的‘头牌’……”他努力推销起自己,“我们这是高底薪,高提成,还包住。小兄弟,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池易暄脸色铁青。 “你会把他吓到的。”我将我哥护在身后,低声提醒黄老板,“他是前不久在vvip包厢里开商业局的客人之一。” 他这才发现自己在对金主大放厥词,赶忙赔起笑脸,“不好意思啊帅哥,是我眼拙……” 池易暄冷淡地说了句“没事”。 黄渝终于将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你找我有什么事?” “唔……我想辞职。” 他惊道:“为什么?” 我开始胡编乱造,“身体受不住。” 第19章 “没听你说过啊?上次在群里分享经验时,你不是还分享了好几个假喝的小技巧吗?……” 池易暄在这时说:“主要是家里人不允许。” 黄渝还想挽留我,“你弟性格讨喜,不少客户来这儿就找他。” “我知道。”池易暄微微笑道,“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他作为客人,来这里消费我当然没有意见,可是他现在年纪太小,还是个孩子,做这一行不太适合。” 其实他这话说得不对,客人来这里就是想要找年轻不懂事的小帅哥,可他说这话时,一双漂亮的眼一眨不眨。我总觉得他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明明大家的眼珠子都大差不差,不过是黑色、圆形,可是他和你说话时,会默默地注视着你,好像在说:我把我所有的注意力都献给你了。现在、此刻,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听进心里。 他是那样情真意切,连眼皮掀动的次数都会克制,仿佛自己眨动次数太多,深色瞳孔下的温情都会减少半分。 “我弟弟现在还很年轻,我希望他能去其他领域打拼、感受一下。” 他说得滴水不漏,就连我都差点要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一行能跟其他领域的白领平起平坐。 池易暄擅长表演目光款款,所以我说他适合当诈骗犯,无论是诈骗金钱、还是爱情。 黄渝看得出神,片刻后才叹口气,一脸惋惜地看我,“这个月的工资我还是微信转给你。” 和黄老板提了离职之后,我向领班问来韩晓昀今晚的卡座,想要跟他打声招呼再走,走到跟前却发现他不在。 客人说他上厕所去了。 韩晓昀所在的vip卡座紧挨着入场走廊,走廊两边有两排银色的扶栏,我和池易暄就站在扶栏边等他。 等了十来分钟,韩晓昀都没回来。我让池易暄回包厢等我,反正花了这么多钱,不享受白不享受。 他却说没事。 难道见他对我的事业这么上心。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向后靠去,将腰抵在扶栏上,右腿稍稍弯曲,脚尖点地,随意地叠在左腿之上,似乎是站得有些累,也有可能是皮鞋太打脚。 来夜场的人不是穿得格外休闲、就是格外花里胡哨,但大概还没有人见过在夜场里穿西装的人类,周围卡座里不断有人将视线投向扶栏上的池易暄,他还不自知似的,望着远处舞台上的dj,一只胳膊手肘靠在扶栏上沿,手上夹着根细长的香烟。 他偶尔抬起手腕,吸一口烟,彩色的纸屑从头顶飞舞而下,落在他笔直的肩,他伸出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掸灰一样,将纸屑从西服上轻轻掸掉。 他格格不入,却十分吸睛。 吸睛到旁边vip桌的客人悄声问我:那位帅哥在cici工作吗? 我赶忙说不是。 但我认为他完全可以做cici的吉祥物。人设我都想好了:穿西装的高岭之花。他在卡座坐下,也不用说太多话、做太多事,穿着他的高定西服,再配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偶尔勾一勾嘴角,一定会有人抢着买单。cici目前还没有斯文败类的人设,我打赌他能够填补整个夜店行业的人设空缺。 当然,这只是我在意淫。我并不想让他坐在这儿给人欣赏,要是哪天他真的沦落到来夜店里陪笑,来这里抓人的就会是我。 第13章 韩晓昀终于从卫生间里回来了。我问他是掉粪坑里了?他将我拉到一边,低声说:“烟瘾犯了,刚出去抽了两根。” 他的人设是金毛狗勾、中央空调,纯情人设不能抽烟。 我告诉他:“我要辞职了。” 韩晓昀瞠目结舌,下巴悬在空中半天合不上,“为什么?” 他很快便看到了我身后的池易暄,用略带惊讶的语气对我说:“你哥来了!” “嗯。”我回头迅速瞥了我哥一眼,“稀奇吧?你猜猜是为什么?” 韩晓昀的目光不断飘向我身后,看来跟黄渝一样,被池易暄的美色分了心。 “跟你说话呢。别老盯着我哥看。” “我猜不到。”他摇头。 “他要给我找工作。” “工作?哪儿的工作?” “他认识个客户,愿意给我介绍份工作。” 韩晓昀的嘴唇抿起又张开,他一直在看池易暄,我猜他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他曾经和我说,他不愿意让他弟来做这个,伤身体。 韩晓昀虽然没有像黄老板一样试图挽留我,但他的眼里透着失落,“你找了新工作,是不是就不住我们宿舍了?” “嗯,我这周末收拾好行李就搬走。” “住哪儿去啊?” 我压低声音,生怕别人听见。 “和我哥住在一起。” 等待韩晓昀回来的间隙,我主动和池易暄搭话,问他新工作是什么样的。他告诉我一周五天班,工资虽然不是特别高,但可以做个不错的跳板。 说实话,我总觉得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可能看出我的狐疑,拿出手机给我看了眼公司地址。 一家市中心的小银行。 话题很快就从工作转移到住址上,我告诉他我每天坐地铁往返市中心大概两个多小时。 “住这么远?”他蹙起眉心。 “包住嘛,当然远点。” “换个近点的公寓。” 第20章 “大哥,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起薪那么高?市中心的房子,是我想住就能住得起的吗?” “有些老式小区的房子不那么贵。” “看房也需要时间,入职之前八成找不到房子了。” “两个小时通勤太久了。”他还在说往返的事。 “那我还能住哪儿?” 池易暄双手插兜,目光落到牛皮鞋尖,开口说: “找到公寓之前,住我家。” 我很惊讶,但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你家能有我睡的地?” “有张折叠沙发。” 主动提出让我住在他家,这不像是他的性格。 放在四年前正常,现在则非常不正常。 “怎么突然发善心?”我感叹。 “最多让你住两周。” “那我要是两周内找不到新公寓怎么办?” “那你就睡大街吧。” 得,一点没变。 韩晓昀听完这些,表情更为凝重了,他拍了拍我的肩,“你和你哥住一起后,有话好好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这样一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别再往他车上扔鸡蛋了。” 从cici俱乐部出来,已经是午夜。池易暄和我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周围红男绿女络绎不绝。他走到路边一辆黑色的奥迪旁,坐进驾驶座。 我朝地铁口走去,身后车喇叭忽然响了一声。我回过头,池易暄降下车窗,探出脑袋,问我要去哪儿。 “回我宿舍啊。” 他冲我勾手,让我上车。 “上车做什么?” “去拿你的行李。” “今晚就拿?” “嗯。” 我再次向他确认,“你是想让我今晚就住到你家去?” “嗯,今天帮你搬了,我懒得再跑一趟。” “这么好心?”我将胳膊架在车门上沿,头从降下的车窗里稍稍探进去,想要仔细看一看他的表情。 他迎上我的视线,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档杆上,“赶紧上车,别浪费我的时间。” 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下,故作轻松,“不讨厌我了?” 他听到这话,重新将视线投向前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但他要装作不知道,如果伪装平和能够换来我们俩之间的短暂和平,那也不差。 我将地址输入他的手机导航,换了个话题,目光从真皮内饰上逐一扫过,“车是什么时候买的?没听你跟家里说过啊?” “公司分配的。”他的语气不冷不淡。 池易暄刚发动汽车,我突然看见车窗上贴着什么,伸手指道:“那是什么?” 他朝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拧起眉心,下车后,从挡风玻璃前拿走那张纸条,坐回驾驶座。 我瞥了一眼,是张罚单。 奇怪,cici俱乐部虽然不能停车,但附近商圈就有公共停车场,走路约一刻钟,客人们一般都会将车停在那里再过来。 难道他是急着来找我?想想也不太可能,但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正常。如果要聊工作,他本可以约我周末见面,完全不用像今天这样匆忙,我也不至于午夜了还要回去收拾行李。 “要罚多少钱?”我问他。 池易暄没听见似的,将罚单塞进搁水瓶的水槽里。发动引擎后,他一脚油门,车如离弦之箭,我被惯性压在靠背上,手忍不住抬起,握住了车门上的扶手。 我哥开车很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公交车司机出身,他一踩油门,车就跟喝了两箱红牛,在车流之中左右穿行,引来一阵喇叭与怒骂。 当然他认路的水平没法跟公交车司机相比——现在行不行我不清楚,但当年我高中毕业,去厦门旅游时,他租了辆丰田载着我在城市中穿行。人生地不熟,他对着地图左看右看,半个小时了还在原地兜圈。当时天很黑,周围也没什么行人,他暗骂一句:“妈的,鬼打墙?” “哥,是你太路痴……” “不是说在这里右拐吗?哪里有能拐的地方?” 我揉着眉心,从他手里接过手机,“这里信号不好,导航不知道你在哪条路上。” 我降下车窗,借着路两旁昏暗的路灯看路牌。马路上车流稀少,我们将车速保持在三十迈左右。夏日午夜,月亮如高悬在夜空中的鱼钩,从东海吹来的风带着潮气和海水的咸腥。 二十分钟后,我们终于找到民宿。方才迷路让他出了一身汗,他将车熄火,解开领口的扣子,转头看我,“要是没有你,我还得再转四十分钟。” 他轻松地笑着,漂亮的眼睛眯起,如弯弯的月牙。 “臭小子,真是长大了。” “那可不,现在比你高半个头。” “也就是看着高。” “嘿!那我们一会儿上楼了比试比试,就比掰手腕。不过我是学校篮球队的,得让着你一点,你两只手掰我一只手,怎么样?” 他拍了我脑袋一下,不屑地说:“你也太瞧不起你哥了吧?你哥可不是瓷娃娃……” 我看向车窗外,今夜,月亮与我对视。这是厦门行之后,我第一次坐他的车。一线发达城市的晚风,没有浪漫滋生的气息。 我主动打破沉默,摸了摸我的耳骨钉,问他:“我这新形象,怎么样?” 第21章 他回答了我,只有一个字。 “丑。” 好吧,这的确不符合他的审美。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将电台打开,让音乐冲淡尴尬的氛围。几次看他,他都直视前方。 等红绿灯的间隙,他又开始抽烟。 香烟被他夹在食指和中指间,他一只胳膊挂在车窗上沿,一缕细烟绕过他的鼻尖,又掠过眉梢。 车开到筒子楼前时,天都快要亮了。他的黑色奥迪和几排二手自行车摆在一起,半空中伸出的晾衣杆交错着搭在一块,将天幕划分成大小不一的几块。 我们一前一后地爬到筒子楼最顶端,我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推开宿舍门,走了进去。我发现他没有跟进来,于是回过头,看到他嘴唇微微抿起,目光从上下铺的床,转到两米外的蹲坑。 池易暄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知道他嫌弃我的居住条件,他甚至连进都不愿意进来。 “我睡下铺呢。”我告诉他。 他看向我,目光接着落向下铺,没有说话。 我来时带的行李很少,走时收得也很快。半个小时后,我推着行李箱来到过道,转身关上门,反锁后将钥匙从门缝底下推回去。 这会太阳已经升了起来。 池易暄帮我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我系上安全带,和他说了声“谢谢”。 车驶上马路,我靠在车窗上。生物钟告诉我:现在是入睡时间。 天色渐明,窗外的风景逐一倒退,原本亮起的路灯灭了下去。 我好像没有刚来时那样讨厌这座北方城市了。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 第14章 电台音乐优缓,引擎运作时的白噪音是最好的助眠音。我一不小心睡着,再睁眼时,发现我们还在高架桥上。 他不是就住在附近吗?这方向倒是越看越偏了,高架桥下全是密匝的树,看不到高楼。 我打着哈欠,摸出手机,看了眼地图。 等到我看清现在的位置时,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我真是个傻 逼,现在才发现他在送我去机场! “我不回家!”我叫道,说着就要去开车门,紧接着便听到“咔哒”一声,他上了锁,我无法从里面打开车门。 “掉头!” 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顶冲,我声嘶力竭,像个燃烧的炸药桶。 “行啊,池易暄,你牛逼,你觉得你编一个工作的借口,把我骗到机场,我就能如你的愿,上飞机回家?” “我没有骗你,我确实给你找了份工作,那家银行在爸妈家附近,客户说你专业匹配,愿意给你一个面试的机会。你如果不想和爸妈住,在附近找个小区都可以。”他皱眉,演起困惑跟真的一样,“你刚刚不是还说新工作挺好么?” 他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好像我才是那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其实他心虚得很,他知道我会暴怒,否则不至于特意找一个市中心银行的地址,不至于编造出让我住在他家的谎言,还急着让我今晚就把行李捎上。 而我这个傻 逼还天真地以为他是在替我着想。 我从胸腔挤出一声怒吼,一拳头砸在车门上。 “我不回家!” 而那个欺骗我的始作俑者,这时却表现出无奈。 “别闹。” 简单两个字,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场阴谋,是上次我们在cici门口不欢而散?还是妈妈给他打电话,表达感谢的时候? 他依然目视前方,手稳稳握在方向盘上,略带疲倦的目光,仿佛是他在迁就,是他在屈尊纡贵。 “哈哈,哈哈哈!” 这一刻我并不想笑,可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如同音符般从喉咙里不自觉往外蹦。池易暄微微向我偏头,眼神古怪。 我转头降下车窗,安全带解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妖风呼啸着涌进车内,我一只腿屈膝踩在车位上,两只手扒住窗沿,就要从窗口翻出去。 我想象过一头栽下去的结果,大概率会摔个面目全非、头破血流。他一定会后悔。 车子一个急刹,我失去重心,身体一晃,差点撞到挡风玻璃。池易暄将车猛向右拐,停在应急车道上,暴怒到有些沙哑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 “白意!你他妈发什么疯啊!” 我终于松开扒住窗沿的手,回过头望着他。 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会叫我“白小意”。 他大多是忍俊不禁,再带一点无奈地对我说: 白小意,你疯啦! 白小意,怎么又不好好写作业? 白小意!再不睡觉,我就告诉妈妈! 这一刻,我无法将眼前的人,和那个笑眼弯弯的男孩重合起来。 眼前的池易暄气得身体发抖,血丝爬上眼白。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他简直要被我气疯了。 他咬牙切齿地朝我扑过来,西装被扯出褶皱,揪住我衣领的拳头贴着我的下颚,紧绷得像块铁钳。 我情不自禁地大笑,好像终于捅到了他的要害,也把他身上捅出块窟窿。现在我还想往那块窟窿上倒盐。我当着他的面拿出手机,在相册里挑挑拣拣,准备把他来“视察工作”的照片发到亲戚群。我们的亲戚群里有七大姑八大姨、叔叔伯伯、侄子侄女,加上池岩和妈妈,一共三十五人。 第22章 他猛然一把夺过我的手机,看到我选中的照片时,脸色变得煞白。 第一张照片是包厢里的监控截图,灯球转动时五彩斑斓的光斑打在墙壁上,画面中他坐在沙发上,而我握着酒瓶,正在酒桌上蹦跳,桌下的客人还在给我鼓掌。 往后滑动,有我和别人摇骰子的瞬间、还有我在制作“小白特色鸡尾酒”时晃动雪克壶时的抓拍。照片里的我打着耳钉,留着断眉,穿着痞里痞气的破洞牛仔外套,脖子上挂着一根银闪闪的蛇骨链,而花枝招展的美女们不是在我旁边比“v”,就是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 池易暄捏着手机,脸色由白转青,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到最后他居然被我气笑了,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时光倒流。可我说不出口,怕他发现我下流,于是只能用义正言辞的借口来掩饰我难以言说的无措。 他整个人从驾驶座倾倒过来,重量以拳头的形式压在我的肩膀。这一刻他肯定想要掐死我,我不会怀疑。 我用食指挑起他那根歪了的真丝领带,另一只手捏在三角形领结的末端,向上推紧。 “我自己找到了工作,本来干得好好的,你非要来掺和一脚。” 他厌恶我的触碰,猛然松手,身子又弹回驾驶座。 “你那算个屁的工作啊!” “你给我找的工作就高级了?” “你以为现在工作很好找吗?你去校招找到了吗?朝九晚五,不用加班,这样的工作你凭自己能找到吗?” “我求你给我找工作了吗?” 池易暄嗤笑一声,“你拎着大箱子来我公司楼下找我,让我给你找工作,你忘了?” 我一下被戳到痛处,太阳穴发紧,“都他妈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我现在有求过你吗?” “你以为我乐意给你找?我腆着脸去找客户,陪人家吃饭、唱ktv,你以为我的脸皮和你一样厚?” 又来了,说得他有多么委屈,好像做了天大的牺牲。 “你脸皮薄,我知道,但你别说得自己有多高尚!现在亲戚朋友们以为我跟着你吃香喝辣,你是怕我的工作性质传出去了,丢你的脸、扯你后腿!” 池易暄的脸越涨越红,“你也知道丢我的脸?你知道什么更丢脸?是你他妈喝死了,还得要我去给你收尸!” 他说着一拳头锤在方向盘上,奥迪车在空无一人的高架桥上发出一声短促的鸣笛。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生我的亲妈,还是养我的亲哥?我爱待在哪儿工作就待在哪儿,真要是有长舌头的亲戚出来说你,你就回他们:‘本来就不是亲弟弟!白意都不跟我一个姓,他脑袋不好使,没救!’” 池易暄被我的连珠炮噎了回去,喘息时泛红的脸颊微微鼓动,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想抽,橙色的烟嘴被他的牙关紧咬着,瘪成一条线,他握打火机的手微微颤抖着,拇指几次用力搓过火石,却只搓出来几点火星子。 他没能点着火,最后将打火机扔进放罚单的水槽里,被他咬平烟嘴的香烟则被他用手弹到挡风玻璃下。 我自知话说重了,却同样在气头上,我们俩同时降下车窗,将脸面向相反的方向,希望风能带走一点热量,让上火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 我不是个容易被激怒的人,唯独碰上池易暄时,这一规律却总被打破。 他应该是真帮我找了工作,陪人家吃饭、唱ktv是真的,不想被亲戚朋友发现他弟在夜店里出卖青春是真的。怕我喝死,应该也是真的。 尽管那可能只是出于责任、义务,我能想象到池岩和他打电话时,训他的口吻。 池易暄是个高傲的人,他承担过许多不属于他的责任,却从未在我面前抱怨过一次。池岩把我在学校里拿脑袋撞人的事怪到他头上,他没有反驳过;我成绩退步了,池岩也要训他一嘴。 这些责任放在亲哥身上或许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可我们只是两个被迫分到上下铺的小孩。 他容易因为我这个不够聪明、不够懂事的弟弟,而被架到一个尴尬的处境,所以在过去十多年的共同生活里,我总是承担着给他铺台阶的角色。 晚风没能让我冷静下来,可今晚的月亮细成了弯钩,明媚、且明亮,让我想起了厦门的月亮,鱼钩一样高悬在空中。这些画面在我眼前交错,最后定格在他冲我咧嘴笑时,稍稍眯起的眼睛。 我转向驾驶座,看着他的后脑勺,说: “我不会回家,但我会在这里找份正经工作,在那之前,我会继续留在cici上班,这样能有点收入。”我顿了顿,“我不会喝死,你不用担心,我也不会让家里任何人发现这件事。但我有一个要求。” 池易暄转过头来,脸色冷若冰霜。 “什么要求?” “在我找到工作之前,我要住在你家。” 池易暄皱眉,“为什么要住我家?” “我不想再睡下铺了,我室友放屁可臭。” “……” 我正色道:“你也看到了,我住的地方太偏,你这儿近,找工作面试起来方便。” 池易暄看向挡风玻璃,捡起那支先前被他弹走的香烟,半晌不吭声。 “还在想什么阴谋诡计?”我将车窗升上,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今天是高速公路,下次我就去你们公司楼顶。” 第23章 他掐着烟嘴的指尖颤了颤,眼睛微微瞪大,如两颗圆杏仁。 “逗你玩的,紧张什么。”我将安全带系好,双手并排搁在大腿上,“所以我可以住到你家吗,哥?” 他抿紧嘴唇,片刻后将烟揉进掌心,拳头耸动,我想那根香烟已经被他揉成了碎块。 “住到你找到工作为止。” 我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要是换做别人,肯定会将我和我的行李箱踹下车,骂我脑袋不清醒,找工作是为了我自己好,我倒还提起要求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只有他总会在我铺平台阶时,适时垂下高傲的头。 第15章 天边泛起鱼肚白,天幕像一块倒挂的布帘。池易暄将车停进他们公寓的地下车库,我将行李箱拿出后,关上后备箱,发现他已经走到了电梯口的位置,完全没有要等我的意思。 我拖着行李箱小跑跟上前,电梯门刚好打开,我们各自站在轿厢一角,电梯上升时我盯着头顶的电子数字,看着它最终在二十七楼停下。 池易暄率先走了出去,我跟在他身后,高级公寓的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走廊两旁挂着我看不懂的抽象画。 他走到自己的公寓门前,将车钥匙串上一个黑色的门禁卡贴在读取器上,推开门走了进去。 池易暄在外打拼三年,今天是我第一次来到他的公寓。之前池岩和妈妈来看他时,来过他家,我妈回来后在我面前使劲夸他,说我哥生活得有滋有味,家里装扮得精致又漂亮,还不忘踩我一脚,说我要是能有他十分之一的干净就好了。 今天总算能亲眼看一看。 他在市中心旁的公寓楼里租了个一居室,一进门就能看到敞亮的客厅,60寸的4k电视嵌在米色沙发对面的墙体内,旁边摆了盆一米多高的鹤望兰。鹤望兰下,有一只黑胶机。 池易暄拥有一个老灵魂,他的黑胶机做工复古,厚重的实木机身旁有几个黑色的旋钮,机身下连接四根支架,乍一看像个被支起的小木箱。 我走到黑胶机前,想要将唱针搁在唱片上,听两首曲子。池易暄却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一把拍掉我的手,“别碰我的东西。” 说着将黑胶机上的实木盖子盖上。 池易暄指了指鹤望兰旁边的沙发,简明扼要,“折叠沙发。” 我明白他的意思,走到旁边将沙发靠背放下来。这就是我今后的床了,刚要坐下,池易暄问我:“洗澡了吗?” 我摇头。他一夜都和我在外面,能不知道我没洗澡?不过联系他接下来的话,我意识到他是在嫌我脏。 “洗完澡了,换上干净衣服,再睡我的沙发。” 我好想告诉他:哥,洁癖也是一种病,但嘴上不得不答应:“知道了,现在就去洗,行了吗?” 我将帽子摘下,摊开行李箱,在里面翻找起睡衣(幸好他没有嫌弃我会弄脏他的地板)。找到后正要起身去卫生间,突然发现他在看我。 准确来讲,他是在看我的脑袋。 我反应过来,立马捂住我那块状似秃斑的头皮,“cici地滑,之前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哦”了一声,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卫生间在那。”他指指玄关旁边的房间,说完走进厨房,往水壶里灌水。 我打算给手机充上电再去洗澡,可箱子翻空了,都没找到我的充电线。我坐在地板上给韩晓昀发信息,让他帮我看一眼我的线是否还在宿舍里。 脚步声响起,我抬起头,池易暄捧着一只黑色马克杯,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他在看到地板上被我扔的到处都是的衣服时,眉心微微拧起。 “我落东西了。”其实一根线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怕他又要嫌我捣乱,补充说,“刚才在找,我现在就收。” “落韩晓昀那儿了?”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我从未在他面前提过韩晓昀的名字,而韩晓昀在cici也有他自己的“艺名”。 池易暄也一愣。 我俩对视一眼,他移开视线,将杯子抬到唇边喝了一口。 可刚烧开的水格外滚烫,他目光飘忽,镇定自若地将嘴唇贴到杯沿后,被烫得立刻向回躲了躲。 我没再追问,大咧咧说了句“洗澡去了”,抓起我的睡衣和毛巾走进浴室。 我哥好面子,我不能让他下不来台。 卧室传来关门的声响。我回过头,确认房门紧闭,转身就拨通了韩晓昀的电话。 他似乎刚睡下没多久,声音慵懒,“不是说明天把线带给你吗?你今天不能找你哥借一根用啊?” “我哥都告诉我了。” “告诉你啥了?” “告诉我你俩是怎么加上联系方式的了,好啊你,现在算盘都打到我哥头上来了?” 听筒那头的沉默持续了约莫五秒钟,韩晓昀解释道:“不是我打小算盘,是他主动要给我钱……” 钱?池易暄给他钱做什么?我追着诈他,“他妈的,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不是,怎么整得跟我在诈骗他似的呢?是他先找的我。” “他找你做什么?” “当然是担心你了,他让我多帮你喝点。” 我握着手机的掌心一阵发麻。 韩晓昀开始苦口婆心,想把重点从他身上转移,“要我说你俩有什么矛盾不如早点说开,兄弟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我看你哥也挺拧巴,上次送药偏说医院里病毒多,不想进去……” 第24章 “送药?”我想起来了,“是我脑袋被人打破那次?敢情你们在那之前就联系上了?韩晓昀你可真牛逼啊,他给你钱,你就这么把你兄弟卖了?” “哎呀,话不能这么说……” 其实我不是介意他把我卖了,我是气他没有一开始就告诉我。 联想起韩晓昀今天在cici的一系列古怪举动、池易暄身上的西装,还有他瞎停在路边的车,我有个了大胆的猜测: “今天是不是你通知他,说我脑袋破了还要去上班?” 韩晓昀说是。 看来池易暄一收到消息就赶来cici俱乐部了。 “他这段日子一共给了你多少钱?”我又问。 韩晓昀支支吾吾半天,说了一个数。 他妈的,要是一两千就算了,我看池易暄的脑子多少也不正常。 韩晓昀还在为他自己辩解,“我当保姆也不容易,一边上班,还要时常尿遁看看你在做什么……” “你们到底是怎么加上联系方式的?” “你哥不是都告诉你了吗?”韩晓昀后知后觉,“……妈的,你诈我!” “赶紧说,不然我现在就告诉他!” 韩晓昀说是上次池易暄公司去cici开商务局的第二天。 池易暄给他那么多钱,其中一大部分都是封口费。 “好兄弟,你可千万别告诉你哥,当时他逼我签了合同,说他认识律师朋友,要是被你知道了,我得付十倍违约金!到时候别说是我弟的学费了,给他娶媳妇的存款都得被掏空……” 我听了强忍着没笑出声,这种东西哪里有法律效应,我哥仗着韩晓昀没文化,居然专门起草一个合同去唬人家。 我答应韩晓昀: “我不会告诉他。” 我放下手机,看向池易暄卧房的方向。 其实他也很在乎我。 第16章 韩晓昀在电话里说池易暄拧巴,我觉得这个词不够准确,我哥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念小学时,曾经在回家路上捡过一只流浪猫,当时我和池易暄走在去公交车站的路上,我耳朵尖,听到旁边灌木丛里传来细微的声响,走近一看,是只橘色的奶猫。 奶猫缩成一团,乍一看像只橙色的橘子。池易暄和我一起蹲在灌木丛旁边看猫,起初他也看得起劲,但等到我将奶猫抱进怀里,他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你不会要带回家吧?” “不行吗?”我问他,“我想给它取名叫橘子,你觉得怎么样?” “放下吧,你哪里有能力养它?” “它妈妈不在附近,肚子都饿瘪了。” 我揪着奶猫的后颈将它提起来,想让池易暄看一看它的肚子,他却避之不及,向后退了两步。 “脏死了!” 我不听他的,回家路上无论他如何劝说,我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执意将猫抱在怀里,一路抱回了家。 继父和妈妈见到它的第一面都说它脏死了。橘子确实算不上干净,它的尾巴湿着,眼屎糊满了双眼。我拿纸巾尽力把它的双眼擦干净,池易暄却怎么都不让我抱着它进卧室。 “那么脏!我可不想得病!” 我希望池易暄可以喜欢它,于是给它洗了个澡。怕把浴池弄脏,洗完后又蹲在池子里拿湿纸巾擦地砖。橘子缩在角落里看我,勉强睁开的眼睛像两颗圆润的玻璃珠,身上裹着我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没用过的洗脸巾。 洗完没多久,橘子就开始呕吐、拉稀,食欲不振,走路四只小腿都要打颤。我抱着它大哭,妈妈进来,和继父交谈几句后,都说它命不久矣,打算死了把它埋到楼下灌木丛下。 我埋怨池易暄,如果不是他说橘子脏,我也不至于给它洗澡。我不嫌它脏,要我抱着它睡觉都可以。 池易暄走过来,冷眼俯视着地上的猫,然后出去找了只鞋盒回来,走到我身边把奶猫提起来,放了进去。 蛇蝎心肠的家伙,橘子要死了,他愿意去碰它了。我以为他要把猫埋了,立马扑过去,就要去打他。 “别闹。”他皱眉,推了我一把,还让我穿好鞋,别吵他。 池易暄捧着盒子,从书桌抽屉里翻出铁皮铅笔盒,拿出自己珍藏许久的零花钱和压岁钱,带着我和橘子去了宠物医院。 兽医无力回天,说橘子太小,本身就有感染,无论洗不洗澡都活不久。我不相信,捧着鞋盒坐在宠物医院的走廊里,从日落坐到天黑,直到它变成一块僵硬的肉。 我还是恨池易暄,我问他为什么要嫌橘子脏。他不说话,我好像一记拳头打进棉花,我不喜欢这种感受,于是我放下橘子,拿出真拳头打了过去。 我说我是为了你,才给它洗澡! 他骂我有病。 我的拳头落在他肩上,他拿膝盖撞击我小腹。我俩一顿互殴,在地上打滚。护士将我们拉开,池易暄站在我面前喘气,斜着眼瞪我,满脸写着不耐烦。 护士想要问妈妈的电话,我一把推开她,抱起鞋盒不管不顾地冲出宠物医院。 池易暄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白小意!别跑了——白小意!”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我就被他抓住领子。他气喘吁吁,头发也乱了,低眉一看,“猫呢?” 我低下头,方才跑得忘乎所以,橘子被我颠出盒子,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我一下绷不住了,我害死了橘子,现在又落下了它的尸体。 第25章 “哥,橘子呢?橘子不见了。” 我拽着他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坐在地上站不起来。池易暄烦我烦得要死,却还是原路折返回去,边走边低头寻找。 过了十来分钟,他满头大汗地朝我跑来,“这儿!在这儿!” 我从地上慢吞吞地爬起来,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怀里的橘子。橘子闭着眼,尾巴被它夹在两只筷子般细弱的后腿之间。 “回家吧。”他说。 池易暄怀里抱着冰冷的小猫,我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接受了橘子没了的事实。走到公交车站,他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对我说:“埋在这儿吧,明年春天,长成小花,你每天上下学都能看到。” 我点头。 我们在灌木丛边蹲下身,这是我们找到它的地方。我徒手扒拉开泥土,刨出一个坑来,池易暄将橘子放进去,然后我们一起将土推回去,堆成一个小山包。 他被我弄得灰头土脸,身上手上全都是土,跟刚从煤矿里出来似的。回家路上,我问他:“橘子真能长成小花吗?” 他和我说:“会。” 因为他这句话,第二年春天,我每次路过公交车站,都要跑到灌木丛边上看一眼。我知道我哥只是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可是我却在春天的尾巴,看到埋有橘子的位置突然长出了一朵橙色的小花。 那一片灌木丛都没有这种形状、颜色的花,我转头就告诉了池易暄,还问他这是什么花? 池易暄告诉我说:“这是百日菊。” 那时我还真以为他见多识广。 搬来池易暄家的第一天,我睡了两个多小时就醒了,主要是他起得太早,我被玄关处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他正在穿皮鞋。 他身上的西装换了一套,昨天是黑色,今天变成了深蓝。 “起这么早?”我从沙发上坐起身。 “上班。” 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池易暄出了门,现在家里就剩我一人,我双手枕在脑后,目光飘到了对面的黑胶机上。 我哥不让我碰,我非要听一听。我打开被他盖上的实木盖子,抬起唱针,放到唱片边缘。 黑胶唱片转动起来。听到前奏的第一秒,我心里一惊,连忙看了眼唱片封面确认。是paul anka的《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热歌,现在仍然被电影和舞会作为背景音乐使用。不过这不是我大学时送他的那张原版。 也是,我送他的早就被他扔了。 这是池易暄最喜欢的歌曲之一,我们在厦门旅游时,他经常在车里放这首歌。他会将车窗降下,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胳膊搁在车门上沿。我听到他跟着曲子轻声哼唱,他酒窝里盛着如水的月光: 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 hold me in your arms, baby squeeze me oh-so-tight show me that you love me too 我跟着调子哼哼两句,走进池易暄的厨房,打算找点吃的。一边听黑胶一边解决早餐,也算受到了点文艺熏陶,可我发现他的冰箱里空空荡荡,里面只有五瓶苏打水和半打鸡蛋。 他这种加班狂人,营养一定得跟上,不然脑力、体力跟不上了,我的住宿条件也得跟着降级。 昨夜我从韩晓昀那儿将钱要回来一半,作为我的封口费。我关掉黑胶机,将盖子合上,带着这些钱去附近超市里买了些菜,回来就把他的冰箱填得满满当当。 不是我吹牛,但我做饭还真不赖。以前每到学校放寒暑假,我都承担着给我妈和池岩做饭的重任,两人都说我能去开餐厅,尤其我妈,还评价说以后我的老婆要享福了。 我让她别瞎说,我不想英年早婚。 她却说我迟早都要结婚。 我问她怎么不去催池易暄?她说她也催,还说她的梦想就是看我俩成家。 我告诉她,我哥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别说结婚了,连女友都讨不到。 我妈眯起她那双狡黠的眼角,和我说:“你哥有情况了,你不知道啊?” 当时我正在炒干煸豆角,油点炸到我手背上,烫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将手背在围裙上擦了下,转头问她:“什么时候的事?” “就最近吧。” “你怎么发现的?” “我啊,就随口问了他一嘴,但他的反应非常耐人寻味。我一番逼问,他还不承认,但女人的直觉很敏锐——他肯定是有喜欢的人了!”她将脑袋探到炒锅边,“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原来他没跟你说啊?” “他为什么会跟我说?” “你们不是无话不谈吗?” 菜要糊了。我将灶台的火关掉。 “那是很早以前了。” 第17章 十八岁那年,我高中毕业。池易暄给我打电话,问我:“白小意,毕业旅行你想要去哪儿?” 作为我的成人礼,池易暄拿他实习和平时打工存下来的钱带我出门旅行,我们将地点选在厦门——不为什么,周围同学们毕业都去厦门旅游,我跟风,也想去看看它到底有什么好的。 当时池易暄大三暑假,正在实习,平时加班到晚上十点,所以我负责制定行程攻略,他负责当司机,以及结账。 那对我来说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甚至比我高考完走出考场时更甚。我想池易暄应该也很快乐,他是个大忙人,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很少见。旅行的最后一天,我对他说:“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出去旅游吧?” 第26章 他答应我说:“好。” 然而池易暄一直有一个阴晴不定的毛病,他头一天可以笑脸对我,第二天又会对我冷言冷语。比如说,初中时他和我放完风筝,晚上回家,池岩发现他考试退步了,骂他一顿,当晚他周身气压就会变低。当我第二天去找他放风筝时,他就会嫌我烦,让我闭上嘴,别吵他。 明明放风筝时,他跑得比我还快,可他转头就变了脸,说他不会再玩这种幼稚的游戏。 池岩对他一向严厉,我认为这是池易暄解压的方式。我就像是他的解压球,他心情不好,就要来捏我,我习惯了。被亲爹训过的他好几天没和我说话,我半夜起床上厕所,每次都看到他坐在书桌前苦读,脸比包公还要黑。 厦门行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发生了转变。听池岩说他没能转正,心情不好。那一年就业情况本来就不好,连他都无法转正,就更没有人能拿得到offer了。然而这一套安慰理论对他这种好学生来说没有用,他不和别人比,他对自己的期待是转正,没转正就是失败。 我们都不再是小孩,我在长大,他也在长大。他捏解压球的方式变了,从攻击性的语言变为冷淡消极的态度。他忙着面试、下课就跑宣讲会,和家里打视频时眼下挂着两个大黑眼圈,说不了几句就要开始打哈欠。我妈看了心疼,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说几句话,她就要结束视频,好让他去休息。 好学生以自虐般的方式,误伤着我这样的无辜群众。可他的理由太正当了,我是个半吊子,自知自己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去质问他。我不想扯他的后腿。 就像当年拿着风筝的我,站在卧室门口,不敢开口邀请他再与我一同去蓝天下奔跑。 我又有了那种拳头打进棉花的无力感。 微信上他仍然会回复我的消息,可我们谈论的是学业、事业,不再是梦想、和他喜欢的老歌。他问我绩点,我问他实习,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池易暄一向很拼,想达到的目标最终都能完成。大四开学后没多久他如愿拿到offer,我以为他对我的态度终于能恢复正常,还想约他过年之前去周边城市旅游,庆祝他找到工作,他却说自己忙着写毕业论文,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来了气,不想再哄他,只当他是老毛病复发。直到大一下学期,从妈妈嘴里得知:池易暄有了女友。 起初我不相信。我跑到他的学校,收买他的室友,借口说家里人好奇,想要帮他把把关。他们却摇头,说:池易暄没有女友啊。 我就知道我妈是瞎猜,正要打道回府,却看见街对面公交车站旁,池易暄从出租车上走了下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位烫大波浪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件碎花长裙,下车时裙子打了褶,池易暄贴心地弯下腰,帮她扯平。然后她挽上池易暄的手臂,两人进了校园。 我像个窥私欲爆棚的变态,跟在他们身后,看着池易暄将她带到他之前带我去过的人造湖边晒太阳,再到图书馆旁的奶茶店里吃小吃。 他们各拿一根细竹签,在小小的圆桌旁分一份章鱼小丸子。阳光正好,透过奶茶店的玻璃窗洒在他们身上,美好得像爱情电影里的定格画面。他们是人人艳羡的男女主角,而我是无人在意的路人甲乙。 女人手肘抵在桌沿,金色耳环反射阳光,晃到了我的眼。一只章鱼小丸子,需要用红唇咬四口才能吃完。她对面的池易暄着白衬衫、穿牛仔裤,一只肩膀挎黑色书包,工整得像一张满分试卷。 我想象过池易暄可能约会的对象,她们应该是十分具有奉献精神的小白兔,会拿崇拜的眼神看他,乖乖地靠在他肩膀上——至少我以为,那会是他喜欢的类型。 而不是和那个女人一样,踩着十厘米的红色细高跟,她虽然穿着碎花裙,肩膀上套一件白色短开衫,可身上却没有学生的气质。 校园的鹅卵石路让她的脚踝晃了晃,池易暄在她面前蹲下,将她的高跟抬起,放在膝盖上查看。 一天的约会结束后,池易暄将她送上出租车,自己回了学校。我叫了个车跟在她后面,看到她下车以后,进了一家酒吧。 她和酒吧里的店员们打着招呼,转身进了员工通道,再出来时,换上了制服。白衬衫外套一件黑马甲,大波浪在脑袋后扎成一束低马尾。 她根本不是校内的学生,难怪池易暄的室友们不知情。 我走上前坐下,在酒水单上指了一杯鸡尾酒。她熟练地摇动着雪克壶,睫毛扑闪,如蝴蝶翅膀,最后将一颗绿橄榄放进我面前的酒杯里。 接下来的一周我每天都去酒吧,摸清了她上班的日子后,我只挑那几天过去。我点同一杯鸡尾酒,喝完了再续上,她记住了我的脸,后来我每次去,她都问我:“和平时一样?” “嗯。” 她拿过龙舌兰往雪克壶里倒,“看你年纪很小的样子,在上学吗?” “对。”我问她,“你也在上学吗?” 她放下酒瓶,哈哈大笑,“我啊,都快三十了。”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告诉我:“白炀。” “不是工作用的名字?” “不是。” “好巧,我也姓白,叫白意。” “哪个意?” “意思的意。” 第27章 “有什么寓意吗?” “是我妈给我取的,说有‘心胸坦荡’之意。” 她半开玩笑地问我:“那你心胸坦荡吗?” “你觉得呢?”我反问她。 她耸肩,“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你。” 这是我和白炀之间的第一次对话,这之后,第二次、第三次对话都发生得更为轻松。我每次都来得早,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那是吧台最靠左的位置,除酒之外还摆着许多香料和装饰品,她每次调酒时都会站在这里,我们经常趁着这个间隙聊天。 白炀比我成熟,所以我不拿学校里的琐事烦她。她会和我抱怨骚扰她的男客人,一边擦酒杯一边说男人没一个好鸟。 我听完捂着胸口,“姐姐,你这话可误伤到我了。” 她放下杯子,身子越过吧台,纤纤玉手拍在我的胸口,两只扑闪的眼睛眯起来,“姐姐这话不针对你。” 我想,我们应该是在调情。 第五次对话发生时,我向她要了联系方式。 她笑道:“我有男友了,他对我很好。” 她撩起从鬓角边落下的发丝,轻拨到耳后。她很美,看不出年龄,皮肤白皙,脖子纤长,转来转去,很灵活的样子。 那样子让我想起了晃晃悠悠的螺丝钉,只要用一把螺丝刀转进螺丝钉顶部的十字凹槽,转过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就能将螺丝钉拔出来。 “怎么个好法?” 我忍不住想:他会叫你白小炀吗? 我好像一定要听到他们相爱的证明。我想象着她说:他会为我抚平裙子的褶皱、会为我检查我的高跟。或者,他们在牵手、接吻时,池易暄给予她胜过我的温情与柔软。 我不知道我内心深处到底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我在失控的边缘。 她却说:“他给我花钱。”调笑的语气。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我也可以给你花钱。” “这玩笑可不能随便开。”她“咯咯”笑了两声。 “我来这里两个月了,都没见你男友来接过你一次。” 笑意从白炀的脸上褪去,“他很忙。” “不会是嫌弃你的工作吧?”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 “那种男人,和他谈什么?”我还在火上浇油。 她耸耸肩,将情绪藏回眼底。 白炀对池易暄可能有一点喜欢,可那种喜欢里掺了点无奈,池易暄不可能把百分之百奉献给她。 “给我个竞争的机会。”我说,“我愿意把百分之百的我献给你。” 第18章 白炀和池易暄提分手,是在一周之后,那一天她刷爆了我的信用卡,说愿意和我试一试。 同年,池易暄大学毕业,我们全家去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他穿着学士服,头戴学士帽,长身鹤立,更像个精英。我看着他与同学、老师们合影,他的室友还帮我们一家人在校门口拍了照,唯独我与他没有单独合影。 太阳西斜,学生们逐渐散去。盛夏天,烤得蝉虫聒噪,人心也慌。忙了一天的池易暄脸颊泛红,好像洇着水的淡粉水彩,他的头发被汗打湿,黑色学士帽被他竖起后夹在手掌与大腿之间。 他朝我们走来,神色平静地告诉我们:毕业后的第一份全职工作,他将前往遥远的北方。 妈妈和池岩愣了半晌才问他为什么。 他的答案很简单:公司总部在北方城市,机会更多。 回家路上,池岩在前面开车,妈妈坐在副驾,我和他坐在后排。我想起我们去厦门旅游时,我曾经问他:工作后你会搬出去住吗? 他说:就住在家里吧,不然多花一份房租,不值。 起码在那时,他还没有离开家乡的想法,又或者他是个一流的演员,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有了自己的考量。我不能接受他当着我的面,用他那双深情款款的眼睛欺骗我。 所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白炀伤到了他的心吗?是因为白炀与他分手,他才想要离开这座城市吗? 我问不出口。 晚上回到家,四口人坐在餐桌前吃饭,我和他面对着面,我们要夹同一块肉,四根筷子碰到一起,他立马收手,去夹另一盘菜。 我夹起那块肉,送到他面前,“你吃吧。” “不用了,谢谢。”他说着将碗往自己怀里推了推。 他对我说“谢谢”,何其刺耳的两个字。 我将肉放回自己碗里,胸膛里有团火焰在烧。 “听妈妈说你有女友了。” 我妈突然在桌下踢了我一脚,冲我使眼色,似乎在说:你哥没有准备好公开就别逼人家! “没有的事。” 我刻意观察池易暄的状态,可他表现得过分平静。我妈自诩敏锐,一双锐利的眼睛打量他几番,突然跟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叫一声:“分手了?” 这一次池易暄大方地承认了,“嗯。” “为什么?” “性格不合。” 我补了一句:“你这性格能跟谁合得来?” 我妈又踢了我一脚。 晚上等到妈妈和池岩入睡后,我来到池易暄的卧室前,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问我有什么事。 我从背后拿出一张黑胶唱片,递了过去。 第28章 这是paul anka在1963年发布的黑胶唱片,是我在一家古董店里找老板订购的。老板是个资深复古迷,听我说想要paul anka的原版唱片,开玩笑说那唱片比我爸妈的年纪都要大。 他同意帮我,光是打听,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唱片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从洛杉矶寄出,上个月才送到我手中。老板说它年代久远,播放时会有噪音,我拿到手了也舍不得听,生怕唱针在上面磨出划痕。 其实我心里对他有一丝歉意。我小心地呈上礼物,像个历经千辛万苦,为国王带回战利品的小兵。 他却说:“我带不回学校,你留着吧。” 房门就要在我面前关上,我一把将手抵在门框边缘,困惑地问: “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他平静地看着我,“学校宿舍里没有唱片机,我带不走。” 关门之前,他又对我说了句: “谢谢。” 我他妈当然知道他宿舍里没有唱片机,我他妈又没有让他带到学校里去!我吃了一学期的食堂,对阿姨做的土豆炒姜丝有了ptsd。为了找这张唱片我周末坐三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各个古董店搜罗,光分期贷款就得还到明年,这个逼人却连接都不愿意接过去看一眼! 他就是在故意整我呢。 以往他的阴晴不定,我都能大度地原谅,这一次我却决心了要报复他。 暑期开始,池易暄打包好行李去外地工作,临走前妈妈开车送他去机场,问我要不要送我哥一程。 池易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不想,遂顺了他的意,“不去了。” 我没有找到实习,就辗转在各个地方打工,从餐厅到奶茶店,从发传单到夜店氛围组。我攒了一个暑假的钱,外加一张信用卡,买了个巴掌大的香奈儿牛皮格棱纹小包送给白炀,邀请她过年和我一起回家。 她惊讶得合不拢嘴:“进展这么快的吗?我还没准备好。” “不是,我不是想要逼婚,只是我妈催得紧,你帮我应付一下。” 她开玩笑:“所以我是你的什么?合约女友?” “不是。”我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其实我只是想要编一个借口带你回家。” 大年夜那天,白炀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了件红棉袄,脚蹬一双黑色长靴,背着我送给她的格棱纹小包,登上了我家的门。 妈妈给我开门,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当她看到我身后的白炀时,她眼里顿时冒出精光,嘴角都咧到耳根。 “可以啊!出息了啊……来来来,快进来!你叫什么名字?” “阿姨好!”白炀笑着和她握手,将手里的果篮递了过去。 “快进屋!”我妈用手肘撞了我一下,低声对我说,“臭小子,带人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她打量着白炀,一个劲地夸赞:“真漂亮呀……” 白炀在她的带领下穿过走廊,来到客厅。我跟在两人身后,听着她们在前面拉家常,突然,白炀脚步一顿,无法再前进,而我妈不明就里,还在邀请她坐下。 客厅里,池易暄拿着筷子,僵立在餐桌一头,五官冻成了冰块。 “这是白意他爸,这是白意他哥……”我妈还在做介绍。 池岩率先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让她别说话,两人齐刷刷看向白炀,我站在白炀身后,只能看到她双肩微微抖动,半晌后,她转过头来,脸色涨得通红,眼里泛着泪光。 她发现了我的阴谋。 池易暄也是。 他脸色发白,手蜷成拳,五根指头都要被掌心吃掉。那一刻我忍不住猜测:他是因为心爱之人被抢夺而愤怒,还是因为被我背刺而颤抖。 我希望是后者。 怒与恨在他眼里交织,刺得我鲜血淋漓。如果不是因为妈妈在场,他肯定会上来给我一拳。复仇的快感如灭顶一般,我脸上可能还带着笑意。 池易暄筷子一扔,摔门离去。 白炀紧随其后,离开之前,甩了我一巴掌。 那晚,池易暄去住了酒店,那是我们家度过的最糟糕的新年。我听到妈妈和他打电话,让他回家,劝了半天都没能劝动。挂了电话她就来骂我糊涂。 “妈,你怎么这样想我?我还能故意去气他不成?这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你儿子心里难道全都是恶意吗?” 我妈被我一番情深意切的说辞打动,让我和我哥说明情况,再道个歉。 “他讨厌我,当然会以最坏的情况来揣测我,我道歉了也没有用。” “你哥怎么会讨厌你?你们当年还一起出去旅游……” 厦门就像是长在我神经上的一根刺,“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别说了。” 十八岁时,鼓浪屿的夜晚,我们坐在篝火边烤棉花糖,我胸膛里的火焰也在燃烧。那时我无法认清火团的真面目,它供给给我无穷的生命力,却又绝望地消耗着我。 旅程结束后,我期盼着每一个节假日的到来。完美的借口、合理的场合,有哥哥,妈妈,和池岩——池易暄被我分到这一笼统的类别里。 有时候迟钝是一种本能,而我很久之后才发现这种喜欢与以往不同,它让我舌根发紧、心里发苦。 当我与白炀行走在林荫小道,我曾背着她从落叶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她倚在我肩膀上,说我比她的前男友更好。 第29章 我问她:好在哪里? 她说:你比他更爱我。 当我们牵起手时,我发现自己硬了。 可我想的不是她,而是和她牵过手的池易暄。 第19章 白炀将我拉黑之后,我有去她工作的酒吧找过她,她还和往常一样,白衬衫加黑马甲,一根黑色皮绳将卷发束在脑后。她从不过来问我喝什么,我干坐在那儿,半个小时后悻悻离去。 我不知道见到她了应该说些什么,却还是每周去找她一次,她一直当我是空气。 直到后来,有喝醉的男客人抓着她的手不放,我上前给了人一拳头,被保安撵出去后,她才从酒吧里出来,和我说话。 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比你哥还要糟糕。” 这是个奇怪的比较级,当池易暄和我站在一起时,形容我俩的用词永远是好与坏,而不是坏与更坏。也许池易暄没有给予她应得的温柔,可我却感到高兴,仿佛他也不曾比我好那么一点。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想要做个好人,可她是池易暄的女友。 后来白炀辞了工作,听说她回家相亲,我再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 而我与池易暄在那次风波之后,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说过话。池易暄将对我的厌恶表现得很明显,我与他虽然是微信好友,可是他朋友圈屏蔽了我,我点开只能看到一条用于划分界限的灰线。 毕业之前他曾经向池岩和妈妈承诺,找着机会就回家蹭饭,甚至还说好了十一带他们出去旅游。然而那一整年他都没有回过家。妈妈给他打电话,言语之间暗示他爸想他了,他却总是说:忙。 妈妈和池岩都对大年夜发生的事闭口不谈。我妈没有过分责骂我,池岩也不可能拿着鸡毛掸子来抽我,这是池易暄对我们的报复。 我是自作自受。 等到第二年过年他才回家,行李箱里装着送给池岩和妈妈的特产。卫生间里撞见我,他从不直视我,只是冷淡地说:“借过。” 我妈和池岩试图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吃完饭池易暄主动收拾起餐桌,我妈使眼色让我去洗碗,我跑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戴好塑胶手套,等着他将碗送过来。 池易暄依然不看我,将碗筷叠在一起放进水池后,就回了自己房间。 那是我们关系最差的一年。我逢年过节都会给他发祝福语,我们都不善于表达,这是我示好的方式。那张被我存放在家中的1963年的老唱片不见了,我将它当做话端,池易暄终于回复了我,闪动的消息框里只有两个字: 扔了。 扔了我的唱片,他开始偶尔回我的消息,大多是当家里有求于他时,比如为我找实习一事。 事情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我从未在池易暄面前提过白炀的名字。池易暄除了第一年没有回家,之后每年放假都会找机会回来,可能是因为他意识到我没有那么重要,我不应该成为他与家人间的路障。 饭桌上坐到一起,他不再回避我,他知道妈妈希望我们破冰,于是和我在餐桌上扮演兄友弟恭。下了餐桌,我去找他,他会冲我微微扬起嘴角,我很讨厌他那样笑,仿佛我是一个在糖果店前撒泼打滚的小孩,而他知道这一招不管用,看似微笑对我,实则满眼讥讽。就像奢侈品店里对待穷顾客时的销售员,趾高气昂,却又迫不得已需要正眼相待。池易暄对我就是那种态度:迫不得已正眼相待。不过我与他不是顾客与售货员的关系,他不需要维持这种体面,他将手握在门把上,客厅里妈妈和池岩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有我能听见他清晰的发音: “滚蛋。” 我以为他恨我恨得要死,得益于韩晓昀那通电话,现在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我哥没有那么讨厌我——他可能还是讨厌,但是碍于池岩和我妈的面子,迫不得已要照顾我,这是一种进步。因此就不想再找他不痛快了,我乐得去贴他的冷屁股,伸手不打笑脸人,最好让他舍不得揍我。 辞职第二天,我拨通了黄老板的电话,告诉他我说服家里人了,现在可以回去继续工作。起初他半信半疑,但我向他拍胸脯保证:都什么年代了,我的目标就是消除偏见,再和cici一起做好做大。 一番胡说八道打消了黄老板的疑虑,他让我当晚就回去上班。 池易暄公寓就在市中心,我不再需要花两个小时通勤,晚饭过后走路过去就行。韩晓昀对我的归来很高兴,虽然他骂我和我哥都是人精。 我和池易暄的作息截然不同,池易暄早上七点多出门,晚上九点回来,而我晚上六点出门,凌晨七点回家睡觉。我们的生物钟基本错开,平时根本见不到对方。 我一周上六天班,一般周末两天都得去(因为人流量高)。周一人最少,所以那天一般都在家休息,一周中我只有这一天有机会见到池易暄。 周一往往是他最忙的时候,他回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我正在他60寸的电视机上玩《塞尔达》。他换上拖鞋,瞥了我一眼,冷声说:“让你住在我家是让你找工作,不是打游戏。” “我今天投了十多家公司。” “所以你到现在一共拿了几个面试了?” “……” 这人非要怼我一嘴才开心。 池易暄放下公文包,在冰箱里翻找起来,似乎没找到能吃的东西,我看到他关上冰箱门,转头从储物柜里拿出一袋泡面。 第30章 我放下手柄,卷起袖子,走到厨房,“你想要吃什么?” 他不理我,就要拆方便面的包装,我上前夺走泡面扔回储物柜里,他的两根眉毛立即拧了起来,“干什么?” “跟你说话,你有点反应好不好?你想要吃什么,我给你做。”我拉开冰箱,目光从刚买的新鲜果蔬上一一扫过,“给你做个糖醋小排怎么样?再来个蚝油芥菜?” 他不领情,“不需要。” 说着又要去开橱柜的门,我将手搭在他两只肩膀上,将他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推出了厨房。 “给我二十分钟。” 他转身还想要进来,我掐住他的手腕,他则握住我掐住他的那只手使劲向外推,却没能推开。我突然觉得他有些可爱,他努力的样子好像一只恼羞成怒而用力蹬腿的兔子。 “哥,再闹我就把你捆起来扔到沙发上。” 他终于不再推我了,看我的眼神多了些不可置信,好像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听话,哥。” 以往都是他让我别闹,今天我过了次嘴瘾,可爽。 我松开池易暄,他冷着脸在客厅坐下,拿出笔记本搁在大腿上敲打起键盘。我系上围裙,开始切猪小排,焯水后热锅加油炒糖色。 现在我就是一现代版田螺姑娘,脑袋上还贴着纱布,唯一不同的是神话里的男主角对田螺姑娘感恩戴德,而池易暄恨不得一脚将我的屁股踢出家门外。 冰箱里还有点剩饭,我将饭从电饭煲里盛出,加热后同两道热腾腾的菜一起端上餐桌,招呼他过来吃。 抬眼一看,他居然在玩我的手柄,林克在他的一通骚操作下从山崖上跳下,进行了一次花样自杀。 他发现我在看他,迅速将手柄扔下,走到餐桌旁坐下。 我解下围裙,“周一我一般都在家,想要吃什么跟我说,就当是付房租了。” 他夹了块番茄,说:“我的房租很贵。” 言外之意是嫌弃我的劳动成果不够值钱。吃一辈子泡面吧你。 他瞥了我一眼,“你不吃?” 我又不是他,早就吃过了,但我干坐在餐桌旁边看他吃饭或许会让他感到尴尬,于是我也拿来个小碗,夹了块糖醋小排。 等到他尝过两道菜,我问他: “怎么样?” “凑合。”他懒懒掀了掀眼皮。 可我看到碗中的小排都被他干光了,我一共就吃了两块。 他吃好了,又去敲电脑,而我这个苦命的田螺姑娘还在水池前给他洗碗。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厨房拿了个茶包,我发现他习惯在入睡前喝一杯不含咖啡因的绿茶。 等待水烧开时,他双手抱臂,倚在厨房的推拉门上,“简历一会儿发我,我给你看看。” “哟,这么好心?” “早点找到工作,早点从我家搬出去。” 就不能说点好听的?我回答他:“知道了知道了,一会儿就发您,满意了吗?” 池易暄似乎是满意了,吃饱喝足后,他的面部线条柔和起来,看我时的眼神也不再像冰刀子,看来以后和他对话之前得先给他喂饱,不然他就跟一暴走猫咪似的。 正常猫咪在饥饿时都会粘着主人,他倒好,逮着我这个解压球解压,之前有一次我从cici俱乐部工作回来,正要倒头呼呼大睡,他刚好从卧室里出来,似乎刚通宵一整晚,眼白上都有血丝。我刚想问他是要出门上班么,他鼻翼微微翕合,像只嗅到骨头汤的猎犬,径直走到沙发前一把将我拽起,拖到卫生间里,不由分说就打开花洒。扑面而来的冷水让我一下清醒过来,他俯视着我,怒目而视,让我洗澡。 我将洗净的碗筷摆好,摘下手套搁在水池边。池易暄泡好茶包,捧着杯子刚要回卧室,突然转头问我: “那个鸡蛋是你扔的?” 我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即说:“不是!” 操,暴露了!我应该说:什么鸡蛋? 第20章 夏天的尾巴悄然而至,尾尖扫过树梢,落叶变了颜色。cici俱乐部来到了淡季,附近又新开了两家夜店,正在高薪挖人,请的都是知名dj,听说是个二代闲着无事开着玩的,黄渝在微信群里几次暗示年底有大红包发,生怕我们跑路。 韩晓昀知道我在偷偷找工作。我们去网吧开黑,游戏打到一半,hr给我打电话约面试时间,我当即丢下鼠标跑出网吧,身后回响着韩晓昀的骂娘声。 他说我卖队友,以后生小孩没屁 眼。 我说我是男人,生不了小孩。 下一场游戏的排队间隙,他将头凑过来,问我找的什么工作。 “数据分析师?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还能拿到面试?”韩晓昀一脸震惊。 我“哼哼”两声:“还不是有我哥给我改简历。” 池易暄第一次看我的简历时,我正在家里做大扫除。我把折叠沙发的靠背收了起来,他坐在沙发上,腿上搁着笔记本。拖把拖到他脚底,我说:“大少爷,抬一抬您的脚。” 他却不为所动,我抬眼看他,刚好和他的视线撞在一块。那眼神直勾勾的,泛着阴森的寒光。正当我以为自己哪里又做错时,他却突然笑了一声。 那是一声嗤笑,毫不遮掩讥讽。 第31章 “技能这一栏是问你会不会excel、打码,不是让你写打篮球。” 原来他是被我气笑了。 我在他身边坐下,两只手搭在拖把杆上。他一只指尖点在屏幕上: “成就:气氛组组长。白意,你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我哥是个老阴阳师了。低情商:没见过简历写成这样的。他:你可真让我大开眼见。 他问我面试官看到我是气氛组组长,到底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能知道我会活络气氛,以后组里吵架,我就是润滑剂。” 他揉着眉心,让我拖地去,说他血压太高,不想看见我。 寄人篱下,我听话地去拖地。过了一刻钟,地拖得差不多了,抬眼一看池易暄已经回到他自己的卧室。不就是个简历吗?能有那么差吗? 我将拖把洗净,放进卫生间角落,出来后发现手机响了一声。池易暄给我发了个附件,打开一看,是我的新简历。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就把我的简历改好了,就连格式都变得整洁、利落,和他一样。“气氛组组长”在他手下变成了“沟通能力卓越”;“带领校篮球队赢得比赛”则体现出我的“凝聚力”与“领导力”。 不愧是顶尖的金融诈骗犯。我咂舌,推开他的卧室房门,夸他:“哥,你真牛。” 他正在书桌前看文件,听到这话看都没看我一眼,写字的手腕都不打顿,“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多投几份简历。” 骂他要被怼,夸他也要被怼。 傲娇的哥哥。 周一晚上七点多,池易暄回来了,我正坐在支起靠背的沙发上玩游戏。他进门后换下皮鞋,将身上背着的斜挎包放到餐桌椅子上。 “今天回来得挺早?” “嗯。”他走进厨房,在冰箱里翻找起来。 “饭菜我放在第二层了。” 厨房里叮里咣啷一阵响,我半天没听见他答话,还以为他没找到,刚要起身去给他指,接着就听到了微波炉运作时的嗡嗡声。 过了一会儿,池易暄端着碗来到客厅,夹起一块西红柿送进嘴里,眼睛看着六十寸的电视屏幕,我正在玩《塞尔达》。 “还没通关?” “这是开放世界。” “救公主不是最终目标吗?” “不是。” “所以你不救公主吗?” “不着急。” 我正在野炊,将我从野外打猎获得的肉和水果放进煮锅。我问池易暄要不要坐在沙发上看,说着给他让出位置。 他瞥了我一眼,说不用。就这么站在客厅里吃饭。 “这些食物的功效都是回血,你做这么多品种有什么用?” 池易暄的问法让我想起了上一辈的老古董:做这个有什么用?做那个有什么用? “照你这么说,我每餐只给你做白米饭,你也能活,为什么还要每周出去买菜,变着花样给你留菜在冰箱里?” 池易暄不说话了。我好像听见他咕哝一声:“游戏能一样吗?” 明明他爱听老歌,收集黑胶唱片,我总认为他是个浪漫的人,可有时他问出的问题又死板得不得了。 可能人有多面性,就像他暗中让韩晓昀照顾我,面上却又要嫌弃我。 池易暄换了个话题,“妈妈一会儿想跟我视频,我和她说你也在。”他停顿一下,“我告诉她你来我家吃饭,你一会儿把行李箱放到角落里去。” 我听出他不想让妈妈发现我住到了他家,于是将游戏存档,将行李箱推到客厅角落。 池易暄吃完饭后将碗筷放进洗手池,然后解锁手机,点开妈妈的微信头像,刚要选择视频通话,又回过头盯着我看。 “你把你那腌菜一样皱的睡衣换了,行吗?” 我行李箱里的衣服大多是加入cici俱乐部之后购买的。为了贴合我自身的人设,我的衣服上不是画着黑色的骷髅头,就是肩膀扯了块破洞。之前有一次我穿着我的做旧款破洞衬衣去上班,池易暄问我要去哪里要饭。 最低调的一件衣服是灰色的,上面印着一位竖中指的叛逆男孩。我穿上后,池易暄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没从家里带点正常衣服过来?” “扔了不少,太占位置。这些都是为了去cici工作买的。” 他放下手机,走进卧室,拿出一件白短袖给我。 “给我的?”我接过衣服。 “借你的。一会儿穿完了放到脏衣篓里去。” “……” 就你干净。 我换上白短袖,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说:“把眉毛补了。” 我耸肩,“又不是女孩,哪里有化妆品能补?” 池易暄听完朝卧室走去,拖鞋在地板上敲得哒哒直响。他在卧室里翻找半天,最后拿着一支铅笔走了出来。 “拿着。” 我接过后,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对着缺了一块眉毛的皮肤处,将笔尖压低,笔头几乎与眉毛平行,然后用力划下一道。 我好像那个蜡笔小新。 “你生怕妈不知道呢?”池易暄抽过一张纸巾按在我眉头上擦了擦,然后拿过我手里的铅笔。 笔尖刚接触皮肤,我立即叫了一声。 “你戳疼我了。” 铅笔头太细,他扭头在茶几上摁断笔尖,又转着圈地磨了磨,然后才再次提笔,落在我眉尾。 第32章 “还疼吗?” 我以为他善心大发,居然关心起我这个弟弟来了,刚要答话,又听他说:“疼就忍着。” 我眨巴着眼,睫毛从他的小指指尖扫过,他便将手腕稍稍抬高。 一丝木质调香水的尾调点在他手腕内侧,若有若无。 哪里来的骚包,还用香水,这么好闻。真想多吸两口,可怕他说我变态。 池易暄没有看我,目光仅落在我的眉尾,那双漂亮又具有欺骗性的眼睛一眨不眨,我知道他看我时没有感情,却仍感到眼波流转,如迷惑神志的漩涡。 “哥,你眼睛真好看。” 他装作没听见。 补完眉毛,他拿来纸巾将茶几上的铅灰拢进手心,丢进垃圾桶。我对着镜子看了一眼,那块皮肤被他用铅笔浅浅补上,和眉毛融为一体。 和妈妈视频前,池易暄让我把帽子戴上,遮住脑袋上那块头发没长齐的头皮,然后又让我把耳骨钉取掉。 “别跟个小流氓似的。” 以往我都会骂回去,比如上梁不正下梁歪之类。但是今天我心情很好,我回他:“别人家的哥哥疼弟弟都来不及,你怎么老骂我?” 池易暄似乎没想到我突然这样说,他眼睛微微瞪大,虽然没再损我,但看我的眼神跟看神经病似的。 第21章 我和池易暄并排坐在餐桌前,等待和妈妈的视频接通。他手持手机,视频接通之前,屏幕里只能看到我们俩的脸。池易暄面无表情,而他身边的我也像个木头人。我想不起来上一次和他同框是什么时候,过去几年间我们都没有过合照。 和妈妈的电话接通了,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头发被一根银色鲨鱼夹夹在脑后。池岩也在,一只胳膊搂着妈妈的肩膀,两人的笑颜顿时闯入镜头。 池易暄当即给我表演了一出变脸艺术,他眯起眼角,嘴角上翘,朝画面中的人招了招手,声音瞬间变得高昂。 “妈!” “哎!你爸跟我看电视在呢。”妈妈将摄像头转向池岩,池岩接过手机,看向我,“弟弟也在呢!” “嗯,他来我家吃饭。”池易暄将手机摄像头稍稍偏向我,好让我整张脸入境。 “你们点的外卖,还是在家里做饭?” “在家做的。”我抢答。 “哦?你还能给弟弟做饭了?”池岩很惊讶。这句话是在问池易暄。 池易暄“嗯”了一声,虽然答应得有点慢。我知道他懒得解释。 “他做饭好吃吗?”池岩看向我,旋即压低声音,仿佛在跟我说悄悄话,“小时候宠坏他了,生活技能不行,你哥有些方面没你厉害。” “他今天给我做了道西红柿鸡蛋,很好吃。” 西红柿鸡蛋是我今晚为他留在冰箱里的菜。 “进步了!”池岩冲他竖了个大拇指,池易暄微微笑了下。 妈妈接过手机,问我:“你在那边生活怎么样呀?有没有水土不服?” “挺好的,不是有我哥照顾着吗?” “新工作干得怎么样?没惹老板生气吧?” “没有。有我哥给我背书,我要是不好好干,可不得把他的脸面丢光了?” 我妈“咯咯”笑了一阵,“两个儿子都长大了,羽翼丰满,现在要飞出巢穴了。”她转向池岩,“现在我们就是空巢老人。” “瞎说什么呢?”池易暄接话,“不是说有机会就回去吗?又不是不回家了。” 我应和着:“以前一直嚷嚷着没有二人世界过的不是你们吗?” 电话那头的两人笑开。 “你别给你哥添麻烦。”我妈嘱咐我。 池易暄笑得人畜无害,“没有的事。” “对了,你们上次来我哥家,有看他这儿的夜景吗?” 没等他们答话,我就从池易暄手里拿过手机,朝客厅走去。池易暄紧跟在我身后,应该是对我拿走他手机的行为感到不满,却没有在爸妈面前发作。 我将摄像头翻转,面向窗外,“你看这高楼大厦。” “是哦,真好看。”妈妈将眼睛靠近手机,想要看个清楚,脸也因此贴向了摄像头,在屏幕里显得特别大。 我再次将摄像头翻转,画面里又变成了我和池易暄两人,“怎么样?下次你来他家,看过夜景了再走。” 我妈笑眯眯地看我,一只酒窝里仿佛盛满了蜜,然而她的眼神突然往我身后移了移。 “咦?那是我给你装走的被子吗?怎么在你哥的沙发上?” 我转头看了一眼沙发的方向,我妈还在继续提问:“你怎么住到你哥家里了?不是说公司的工作包住吗?……” “是包住……但是住宿条件不太行。”我看了池易暄一眼,他的眼神已然变得警惕,“上次他来我宿舍参观,看不过去,这才提出让我住到他家。” 我妈面露惊异,好半天没有说话,可能在她的想象里,池易暄能和我在一起吃顿饭已经不是件易事。 “是吧?”我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池易暄,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末了还要补充一句,“等他找到房子,就帮他搬家。” 我妈催我赶紧找房子,“可别欠你哥太多人情了。” “一家人谈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池岩插话。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呢……”我妈咕哝道,“别都这么大人了,还要哥哥照顾!” 第33章 “我知道了,妈。” 妈妈的视线重新落到池易暄脸上,她眼里泛着柔情的光,突然感叹说:“看到你们关系这样好,妈心里特别高兴。” 那一声悠长的叹息,似乎意味深长。 池易暄的表情有一瞬间僵硬。 每当一家四口人坐在一起时,他都会与我扮演友善,但当妈的心思敏锐,她明白池易暄心里所想,知道他无处泄愤,因此言语之间总是偏向他那边,一切都怪我这个不懂事的弟弟。 这可能是父母的被动技能之一,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加重他的愧疚感。妈妈讨好他,他却因为无法原谅我而对她感到愧疚。 与妈妈和继父道了晚安之后,我重新将行李箱推回沙发边摊开,问池易暄:“明天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他双手抱臂,立在沙发跟前,眼神有些冷淡。 我抬眼看他,“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和她说?” “说什么?” “说你住在我家。” “哦,是这件事啊……你生气了吗?” “你是故意的吧。” 陈述句的语气,像是在定罪。他的语气冷得像块冰。 “我不是故意的。”我站起身,视线落到脚尖,“我当时只是想和她炫耀你这里风景好,一不小心就照到了客厅。” 显然池易暄对我的答案不满意,但他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我,审视的目光如镭射光线一般锐利。要是放在十年前,我被他盯上几眼就要不打自招,但这一招对今天的我已经失效。 沉默像一张缠裹人的蛛网。我在沙发上坐下,弯腰将行李箱拉链拉起,“还在生气吗?那你赶我走吧,我以后就睡天桥下面赎罪。” 他那高墙般冷酷的眉眼终于出现了一点松动。 “找到工作以后就搬出去,我不和你开玩笑。” “知道了。” 他不再与我纠缠,转身进了卫生间。 其实我挺坏的,故意利用我妈去压他一头。我知道我妈说话时,他就会心软。 浴室里传来水流声,我走到餐桌旁,拿起他放在上面的手机。 刚才池易暄在解锁手机时被我偷看到密码,我解锁后点开微信,打开隐私设置,解除他对我的朋友圈屏蔽,然后将手机归位。 我回到沙发上躺下,拿起自己的手机,点开他的朋友圈动态。 他的头像下方终于不是一条划清界限的灰线。 池易暄的朋友圈设置了半年可见,但半年里也只发过一条状态。 那是张公司团建的合照,他穿着西装,头发打理得整齐,面对镜头时,不显露出过分多的情绪,却也含蓄地表明他对于团建的友好态度。 既不疏离,也不亲热。我怀疑他私下可能会对着镜子练习自己微笑时翘起的嘴角弧度。 他身旁有个女同事让我感到有点眼熟。我放大后多看了几眼,想起来她的名字是cindy。上次我们在cici俱乐部里见过,当时她也坐在池易暄身边,池易暄陪领导唱《好汉歌》时,她还给他录过像。 卫生间里的流水声停止了,池易暄穿着件毛绒绒的浴袍走了出来,浴袍下摆露出两只白色的小腿,他拿起餐桌前的手机刷了刷,另一只手将毛巾按在湿漉漉的头发上擦着。 浴衣用一根系绳松松系在腰间,左边衣襟盖过右边,v领几乎要开到肚脐眼。 我的视线在他的线条上游走。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突然扭头看我。明明刚从雾气蒸腾的浴室出来,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冷酷,“看什么?” “哥,真骚。”我下意识说。 他将头上的毛巾拿下来,走到沙发跟前,眼睛稍稍眯起,“你说什么?” 其实他那是冷笑,反派出招前皮笑肉不笑的那种,但我晃了神,还在猜想v领下的风光,不料下一秒他突然出手,一巴掌打在我的额角。 我捂着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卧室房门后。他妈的,偏偏打在我缝针的地方,哪天我非要在家里安个摄像机录下来,寄到他公司去,让所有人看看他在家里怎么欺负我的。 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我躺回沙发,忍不住猜测他正在做什么。 可能是脱了浴袍,正在换睡衣。得先抬起一只脚穿上内裤,调整松紧带时弹在细腰上,轻轻“啪”一声…… 一想到他浴袍下可能光着的屁股,我心里忽然发痒。 我可能真的有病,被人扇了一巴掌却能硬。我又想到他的白腿、肌肉线条勾勒的胸膛。湿润的发,朦胧的眼,鹅颈上的透明水珠,如水晶雕饰。 对着我哥打 飞机,我有罪。 他妈的。要怪就怪他真骚。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话就点个关注作者专栏吧,把土拨鼠收入你的鱼塘,更新时就会收到鱼塘提醒咯 第22章 终于又到了周一,读书时哪曾想到自己会爱上周一,这是我难得的周末。下午去医院做最后一次复查时,医生说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我的头发长得快,额角剃发的部分已不像先前那样明显。出了医院,我像往常一样去菜市场买菜,走路回家。今天我给池易暄挑了条鲫鱼。 池易暄回家时是晚上七点多,他从冰箱里翻出剩饭后,边吃边看我打游戏。到了八点,他突然去阳台上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就让我把沙发支起来,再把被子收好,说一会儿有同事要来,他们要坐在客厅讨论工作。 第34章 我听话地存档,将被子叠成方块,心想我一会儿坐到餐桌上还能继续打游戏。他却突然问我:“上次给你的面试问题,准备得怎么样了?” 池易暄是加班狂魔,我曾和他说亚洲的内卷文化里有他一份功劳,他听完就给我打印了两面共48个常见面试问题让我准备,以堵住我的嘴。他成功了,我拿到a4纸就没有说话的欲望了。 池易暄年轻,却已经能代表公司面试实习生了,他根据以往经验,在纸上圈出了几个针对软硬技能的提问,让我重点准备。我一看,48个问题里,他圈出了35个。 现在他突然问我有没有准备面试,我太阳穴一跳,跟大学翘课在宿舍睡觉,结果兄弟打电话告诉我今天要抽查出勤时的心情一样。 “还在准备。” 其实压根没看。 “hr不是约你下周见面吗?你现在不准备,打算留到什么时候?” 我撒谎:“已经看了一半,还剩下一半。” “一会儿我和同事见完面,就来检查你的答案。” 这就开始让我干活了,我拿过一只笔,在餐桌上坐下,打算开始胡编乱造,他又对我说:“一会儿我们要在客厅说话,可能会有点吵。” “所以?” “你去我房间待着,好好准备面试。” 我愣了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但很快就会意过来。他可真够虚伪的,平时不让我进他的房间半步,这会倒担心起他们的谈话声打扰到我了。他是不想被同事以为他是个扶弟魔吧。 我懒得拆穿他,拿着纸笔进了他房间。 我要让他后悔将我藏在房间里。刚进房间我就将他的衣柜拉开,里面的衬衫被他按照颜色摆放,从左到右,从深到浅。我将白衬衫夹进深色的衬衣之间,一阵翻箱倒柜,弄得乱七八糟。 他的房间乱了,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终于能在书桌前坐下。 过了一会儿,门铃声响了起来,池易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在开关时发出震动,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女声。 她与池易暄寒暄,问他吃过没有,两人的脚步声交错着延伸进客厅。我听到她夸池易暄品味好,又听到她问他:“这是黑胶机吗?” “嗯。” “哇,我还是第一次见,能播点曲子听听吗?” 池易暄问她要听什么。 客厅里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都行。” 我走到门边,将耳朵贴了上去。paul anka的歌声在客厅里回荡。他们没有说话,也许正在享受着美妙的音乐。 一曲播完,女孩问他:“这歌好耳熟,像老电影里的舞曲。” 土狗,这本来就是老电影里的舞曲。 池易暄将话题带回到工作上,“你资料都带来了吧?” “嗯。” “那我们开始吧,准备完你好早点回家。” 我的好哥哥,你可真贴心,知道人家太晚回家不安全。你要是真的贴心,不能明天早点约人家去公司见面? 池易暄虽然不想让我出去,却没说我不能发出声音。 我拿起手里的a4纸,念起其中一个问题:“如果有项目需要你临时加班加点,你的第一步安排会是什么?” 客厅里的谈话声突然止住。我听到女孩试探性地提问:“你家里有人吗?” 我看着面试问题自问自答,音调比刚才还要高:“这还需要问?当然是先要加班费。” 屋外传来她的轻笑,却很快止住。 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猛然拉开,池易暄的脸出现在我视线中央。 “你吵什么?” “我在准备面试,我看网上说面试时要表现自信,我刚才是在练习。”我说着将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去,看向客厅,“怎么,吵到你们了么?” 是cindy。 而她也刚好认出了我,“你是上次在cici的帅哥!” 她的表情随即变得困惑起来,“易暄,你们认识吗?” 池易暄扯了下嘴角,“……我弟。” “喔?!”cindy的眼睛里透出精光。 我拿着面试问题走到客厅,扫了眼茶几,上面摆了两台笔记本电脑,一沓又一沓的文件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哥就这么招待你啊?水都不给你一杯。你想要喝点什么?我们家有茶、果汁、气泡水……” “不用麻烦了,水就可以。” 我摸了下厨房里的水壶,发现它还温着,于是倒了杯水递到她手边,“最近降温了,喝点热的。” 她双手接过,“谢谢啦。” 池易暄一声不吭,走到沙发旁坐下,低头整理着手中的资料。 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想要藏我了,他知道cindy记得我,不想被她发现那个在cici里将骰子摇得震天响的人是他弟。 “易暄,上次在cici俱乐部,你怎么没告诉我这是你弟啊?”cindy捧着水杯,冲池易暄眨了眨眼,“我们也共事好几年了吧?” 稍显娇嗔的语气,似乎在责备他不信任自己。 果不其然,我哥马上对她说:“不是亲弟。” 不够亲近,所以没有介绍的必要。 cindy一脸困惑。 池易暄挤牙膏一样,解释道:“重组家庭。” 她恍然大悟,“喔——” “他刚毕业,最近在找工作,去cici赚个零花钱,找到工作了就会从我这儿搬出去。” 第35章 呵,这就急着跟心上人解释起来了。怎么,是怕你俩结婚了,我还赖在这里不走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池易暄会忙着和别人解释:我是他父亲再婚时带给他的连带损伤、是一滴不小心溅到他衬衣上的油点、是粘在他鞋底上的一块口香糖。 “是啊,所以我刚才在准备面试。我哥太优秀,老觉得我拿不出手,你说我可不得多努力,等到哪一天他不嫌我丢他的人了,兴许就乐意向大家介绍我了。” 池易暄的脸色变了。cindy开始打圆场:“你哥还是想要你好嘛。” “明白,当然明白。”我故意伸手去指池易暄,“你瞧,他脸都黑了,肯定正在心里嫌弃我多嘴。” 我抿起嘴唇,拇指食指捻在一块从左边嘴角划到右边嘴角,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cindy忍不住笑了一声。 “不说了,我还得准备面试。”我走到餐桌旁坐下,“屋里不透气,我就在这儿准备,保证不吵到你们。” 这个方向,眼睛一斜就能看到客厅。我刚坐下,视线便和池易暄的撞在一块。我冲他笑:“还看我做什么?赶紧忙工作吧,忙完了人家能早点回家,让一个女孩在你家呆到这么晚是什么意思?” 池易暄嘴唇微抿,一看就咬牙切齿得很,他随即转向cindy,“我们继续吧。” 一想到我能膈应死他,心里就舒坦多了。 第23章 时针很快转过十点。池易暄与cindy在电视机的大屏幕上一张张过ppt,两人埋在文件堆成的小山里,嘴里说着我不明白的术语。 期间我的面试准备做完了一大半,到后来我实在无聊,玩起手机,顺便打量起沙发里的女孩。 她应该是池易暄的同龄人,从两人交谈时的语气来看,关系似乎不错,不过他们在谈工作时都十分专注,什么闲话都不聊,不知道是不是我在旁边的缘故。 趁着池易暄去卫生间的间隙,我问她:“你们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见面?明天早点约在公司不是更好?” 美名其曰:为了她好。女孩太晚了回家不安全。 cindy叹了口气,“最近有个大客户,业界里出了名得难搞, 今晚才告诉我们他明早想要改进版的方案。我和爸妈住在一起,要是让易暄去我家工作,那可得出大麻烦了!” “那你来他这儿就不害怕?万一他是一衣冠禽兽呢?” cindy笑了起来,露出一排贝齿,“不会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说得对,我以后确实得注意。”cindy右手掩在唇前笑着,似乎怎么都没法将池易暄与“衣冠禽兽”四个字联系起来。 我将食指竖起,比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你可别告诉他,我在背后说他坏话。” cindy也配合地压低声音:“好。” “不过他应该是父母辈会喜欢的男人吧?下次你约他去你家做项目,看看他会不会去?” 她微微抿嘴,摆了摆手,似乎不想让我再说,只是羞赧地勾着嘴角。 cindy烫着卷发,穿着一件牛油果色的毛衣,下身是一款白色针织裙。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她,却想起了白炀。其实她们是性格、长相截然不同的两人,非要细究可能只有发型相似。 我发现她手边的水杯空了,于是从厨房拿出热水壶,到客厅里为她添水。 池易暄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我和cindy间的对话戛然而止。他看了我一眼,在我们身边坐下,“聊什么呢?” “没什么。”我转向cindy,“对吧?” “对,没聊什么。” “在聊我吗?” “没有。”cindy说完却“噗嗤”笑了出来,“好啦,刚才你弟说你是父母辈会喜欢的男人。” 池易暄瞥了我一眼,“他话痨,整天胡说八道。你别接他的茬,他就不会来烦你了。” “没事的,我本来也在休息。”cindy捧起水杯,在杯沿抿了一口,感叹说,“……你们性格好不一样啊!” “本来就不是亲兄弟,当然不一样。” “我知道。我只是很难想象和我性格截然不同的人一起生活会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大家总说我们不像:长相不像,性格不像。我要是像他,我们估计八百年都说不了一句话。 但可能我哥只有在对待我时才这样缄默。听说人们倾向于和自己相像的人成为朋友,如果我和池易暄一样,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不惹人担心、烦扰,我们会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吗? 我知道我们不同,却不喜欢他在陈述这件事时,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金子在叙述它与顽石间的不同,珍珠在叙述它与沙砾间的不同,这种叙述暗含着居高临下的比较。 “你知道我和我哥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我问cindy。 “是什么?” “他不够诚实。” “什么意思?” “他嘴硬。嘴上说着一套,行为上又是一套。” “比如说?” “比如说——”我斜眼看向他,“我哥平时表现得非常瞧不上我,可他却暗中付钱给我在cici的同事,让他帮我挡酒。” 池易暄的眼底泛起情绪的涟漪,像是有石子投入湖面。 “喔?这我倒不意外,他在工作中就很细心,生活里肯定更细心了。” 第36章 我投下了第二枚重磅炸弹,“是啊,他对他前女友就是,简直就是十佳男友。” 池易暄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涟漪变为了波澜。 “他前女友在酒吧上班——他和你讲过吗?” cindy摇头。 我补充着不存在的细节,“那时候他还在上学,每天下课后坐一小时地铁去找她,而且都会带上鲜花。” “真贴心啊……”cindy将尾音拖长,不知道那音调里是否藏着失落的心情。 “没有的事。”池易暄微微拧起眉心。 “怎么没有?你藏着她,不想让我们发现,还不是因为妈妈会问东问西,你不想让她受到这些压力?” cindy认真地听着,搁在膝前的两只手攥在一起,犹豫着问: “那怎么分手了?” 我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音量足够我们三个人听见: “听说他前女友是被人撬走的。” “啊?谁这么坏!” “白意!”池易暄的眼皮低垂着,捏住文件边缘的拇指用力到发白,但他要装出大度,语气就更显得生硬,“我和cindy还要收尾,别占用我们的工作时间。” 我装作没听见,转向cindy:“说不定以后还有一起玩的机会,要加个微信吗?” cindy一怔,嘴唇微微张开。池易暄打断我,语气更为不耐烦:“你很闲吗?面试问题准备完了?” “准备完了。你要现在考我吗?” “我没那个工夫。干你自己的事情去,别来烦我们。” cindy终于察觉到我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她困惑地看我,继而又去看身边的池易暄,脑袋从左转向右,像颗松动的螺丝钉。 我扯起嘴角,拿起茶几上的水壶搁回厨房,将餐桌旁的椅子拖出噪音,用力坐下。 片刻死寂之后,客厅里又响起他们的交谈声,前女友的风波没再被任何人提起。 ppt很快就做到了最后一张。十一点钟,池易暄和cindy整理好文件,两人将电脑收起,走到玄关。cindy换上运动鞋,池易暄对她说:“我送你回家吧。” “没事,我叫个出租车就行。” “太晚了,不安全。”池易暄坚持道,“我送你。” cindy浅浅勾起嘴角,“谢谢你啊。” 她怀里抱着笔记本,黑色的发丝从鬓角垂下,被她用一根食指挽到耳后。然后她踮起脚尖,视线越过池易暄的肩膀,投向我,“今天打扰啦,我先回去了。” 我冲她招招手,“下次还想听什么我哥的故事,跟我说。” 她转身出了公寓,池易暄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车钥匙,反手将门关上。 我搁下纸笔,跑到厨房窗口朝下看去。十分钟后,黑色的奥迪从车库出口开出,驶上马路。昏黄的路灯打在车顶,让它看起来好像一只黑色的金龟子。池易暄的侧脸印在车窗之后,嘴唇隐隐张合,我不知道他现在正和cindy聊什么,是在和她说我有病,还是在为我片刻前分享的往事添加注脚。他是否在向cindy表忠心,告诉她那都是过去,他的心是自由的,可以被任何人捕捉。 我心里的火又烧了起来。 四十分钟后,池易暄回来了,他进门后脱下鞋,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朝卧室走去。 沙发靠背已经被我放了下去,我躺在沙发上,看向紧闭的卧室房门。 和我预料中一样,池易暄刚进去没多久就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你幼不幼稚啊?!” “你喜欢她?”我从沙发上坐起来。 他意识到我在说谁,“那是我同事!你在我面前发疯还不够,还要在别人面前发疯?” “我今天给她端茶倒水、还给你们切了两个橘子。你搞办公室恋情,我当了一晚上僚机,你对我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啊?” 他就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我说了,那他妈只是同事!” “哦,那是我会错意了,我向你道歉。” 池易暄原本可能还有许多暴怒的字词要脱口而出,这会儿却像是被东西卡到了喉咙。火山灰堆在出口,让他一口气下不去上不来,只有脸在逐渐涨红。 憋了半天,他连鼻息都变得沉重,“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我好像已经想明白答案,可它像一颗长在口腔里的水泡,张嘴都觉得刺痛。我说不出口。 我只是说:“我误会了,也向你道歉了。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池易暄冷笑一声,“白意,不要和我浪费时间,你心知肚明。” “是因为我在cindy面前提起你的前女友?”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白炀。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喜欢她、爱护她,只不过运气不好,被人抢走女友,这不是你的错……” 池易暄如一根离弦之箭,突然朝我扑了过来。颧骨挨上拳头的瞬间,像是撞击到砖墙,我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捂着脸看他。 他终于朝我打出了这记迟到三年的拳头。 “我管你找不找得到工作,以后是回你那破宿舍、还是去天桥底下睡,我他妈都不会管你!明天这个时候,收拾好你的东西,从我家滚出去!!” 他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里有风暴拔地而起,形成灰色的龙卷风,将我吞没。 第37章 拖鞋的跟愤恨地撞击着地板,门被甩上,像爆破的炸弹,轰得门框都震了震。 我们又吵架了。 我揉着脸站在原地。窗外的乌鸦哑然失笑,笑我这个跳梁小丑,在这里演一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 我他妈的自己也想不清楚,我为什么这么爱当刺头,非要跟他对着来。 我就想在他那张平静无风的脸上掀起狂风骤雨,宁可他想到我时,胸口的火也烧得他发疼。 我宁可我哥恨我,也不想他对我无动于衷。 这真的很奇怪,我倾向于被人喜欢,也乐于被人喜欢,可偏偏见了他,我便浑身长刺,像只暴怒的河豚。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独独无法向他表达喜欢。 第24章 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哥?答案可能是由很多个瞬间组成的合集。 也许是我小时候用头去撞骂他的同学,他夜里一边给我揉肿起的脑袋,一边问我是不是刺头。 也许是我高中毕业,他买不到机票,熬了三天大夜开车赶回家,就为了与我在校门口合影。 也许是东海之滨,暴雨如瀑布般倾倒下来,他把伞一丢,教我跳《雨中曲》的踢踏舞。 高中毕业旅行,我们将地点选在厦门,游玩时选了一家当地人开的小餐馆。店老板从水箱里拎出一条黑色的大鱼,宣称那是他刚打上来的,还没等我和池易暄决定好,就将鱼在砧板上摔晕。 然后我和池易暄就被宰了八百块钱。我就要去和老板说理,池易暄却拉住我,他知道自己被宰,但鉴于我俩在人家的地盘上,只能闷头将鱼吃完。 我们硬是各将半条鱼塞进肚子,配菜也都吃了个精光。出了餐厅我就要打12315,池易暄拉住我说:算了。 我们撑得不行,夜里沿着厦门轮渡码头散步。身后是林立的钢筋森林,面前是涌动的东海。咸腥的风扑面而来,乌云层层叠叠,天上下着雾蒙蒙的小雨,我们各持一把雨伞,依在码头的栏杆前看月亮星星一同坠入海面,起起伏伏。 “哥,等我赚钱了,换我带你出去旅游。你想去哪儿?” “罗马。”他狮子大开口。 “妈的,那我连机票都买不起。” 池易暄哈哈笑了起来:“没事,下次哥带你去。” 乍现的闪电映出乌云的轮廓,雨势很快变大,月亮找寻着躲雨的角落,藏在云层之后眨眼。 我们打算回民宿,在雨中奔跑起来,没一会儿裤腿、衣服被雨淋得湿透。那晚雨帘从东扫到西,地上很快就有了积水,我跑得鞋里全都是水,踩起来咯吱作响。 池易暄低头看向我吱吱直叫的运动鞋,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感到不好意思,咯吱声却越来越响,像刚学会走路的小孩会穿的鞋,走一步,叫一声。 池易暄笑岔了气,不得不将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喘气。我停下来等他。笑够了他看一眼我,又抬头望向夜空。 “你猜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 他从口袋里摸出蓝牙耳机,戴上一只,然后将另外一只分给我。 我接过,塞进耳朵。 他低头在歌单里找了一会儿,终于选中一首,然后冲我挑眉,像个调皮的男孩,和我炫耀他不轻易示人的宝物。 “熟悉吗?” 我默契地点头:“记得。” 池易暄看老电影长大,在他的熏陶下,我也知晓最经典的几部。这是《雨中曲》里的经典场景。他突然将伞收起,聚集在伞面上的雨滴蓦然坠落,如大小不一的珍珠。我吓了一跳,随即便看他模仿着热恋中的电影男主角,从地上轻巧地跃起,落到一旁的路灯上,一只手勾住灯柱,另一只手臂展开,身子整个地向外倾倒,陶醉地闭上双眼。 灰色的雨帘在路灯的映照下,反射着略显失真的光点,像一场从天而降的闪粉。世界变成了他的舞台,路灯是追随他脚步的聚光灯,厦门轮渡码头是他独舞、旋转的天地。 他没有喝酒,却连头发丝都透出微醺的味道。雨打湿他的头发,让他的睫毛结缠在一起,他一只手勾着灯柱,另一只手将被淋湿的头发拨到脑后。湿淋淋的脸,脆弱又明媚。 “跟我一起呀!” 我局促地握着伞把,“我不会跳啊。” 朦胧的雾气后,他两只眼明亮地眨,“我教你,很简单!” 雨从他身上浇下,却无法掩盖从他眼里透露出的蓬勃生机。我无法拒绝,也将伞收起,任凭澎湃的雨点浸透心潮。 他低头指指自己的脚,让我去看他的动作,又瞄我一眼,眼神狡黠,好像马上就要从我眼皮下逃走。 下一秒便见他张开翅膀,灵活的脚腕左右交替,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他踩在水洼里,脚步变换,轻巧得如同一只飞鸟,雨水被一次又一次激起,形成透明的浪花。 我将伞丢到一旁,努力模仿着他的动作。一只丑小鸭,有笨拙宽大的蹼,也想要化成人形,穿得体的皮鞋,与他共舞。我甘心做一片绿叶。 天上布满乌云,太阳在我心中。 电影中的男主角沉浸在甜蜜的爱情里,西服被淋得湿透,皮鞋掀起雨水,在大雨中踩着滑稽的舞步,浑然不顾从天而降的瀑布雨。池易暄做起来也有几分滑稽,他握着雨伞,像卓别林握着他的拐杖。双脚在雨中踢踏,偶尔猛一抬腿,脚尖将水洼里的雨一把带起,在空中扫出一个半透明的水圈。 第38章 我左耳的耳机,连着他右耳的耳机,今夜的东海之滨,有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小世界。雨声磅礴,将世界灌满,我们坐在一支孤舟上,在黑色的海面上流浪。他是前方的灯塔,我在后方掌舵。暴风雨里,灯塔眨动着明亮的双眼,无声地呼唤着我。 “i am singing in the rain yes, singing in the rain what a glorious feeling and i am happy again!” 行人看到我们都迅速躲避,我们一起踢踏、踩水,他高高翘起脚尖,将雨水全部扫到我身上,一连串的笑声,如俏皮欢快的百灵鸟。我们像两个世界之外的非正常人类,在雨中默契地起舞。 我们脚踩地面,却又像飞翔在空中。世界颠倒,快乐无度。 单曲循环的乐曲一遍又一遍,好像和这场大雨一样永远不会结束。我将松动的耳机往耳朵里塞了塞,对他说:“听了都想恋爱了。” 他转头看向我:“哈哈,确实。” 厦门的晚风,有爱情的味道。 我们都被雨淋醉。 天时地利人和,主要是人和,站在我面前的是他,是其他人就不行。我刚好爱上他,他是因是果,与厦门无关,与瀑布般倾倒下来的雨水无关。 也许爱情发生得比我预想中更早。感情萌芽时分以为看到苗头,殊不知根深蒂固,真要追究才会大伤元气。可是厦门旅行时我才十八岁,前十八年人生里学校不教恋爱,绩点与排名才是人生的终极奥义。直到十九岁我与白炀手牵手,我才发现我不正常,我有病。 他是男人,更是我哥。社交软件上,彩虹旗在时代广场上空放肆地飞扬。我曾问我妈:“你怎么看?” “当然是支持了。”然后她转头向我,“只要你们俩不是就行。” 如果他不是我哥,或者我不是男人,我们之间的答案会变得清晰吗? “爱”字太沉重,我不敢去想其中有多少只是出于生理,可也许爱本身就是生理反应,生来孤独,所以幻想被爱。可是我不孤独,将这种情感投射到我哥身上的我,是不是真的有病? 我很痛苦,却还是想要靠近,好像寒天里快要冻死的人,也想要抱住一块烧得通红的蜂窝煤。相拥的一刻很美好,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她见到奶奶,我摸到温暖。唯一的不同是她不知道她大限将至,而我清楚自己不是会被烫得皮开肉绽,就是会一氧化碳中毒。 我可能中毒已久。 第25章 工作原因,夜晚是我的清醒时段,可是酒精往往将这些难得清醒的时段泡发,我听从韩晓昀的建议,少思考,多喝酒,所以很少在夜晚思考人生,然而今夜没有免费的酒精供我消遣,我的脑袋里只有与我一墙之隔,被我气得发抖的哥哥。 之前他还担心我在cici俱乐部喝死,现在好了,我非要犯贱,以后就算看到我在天桥下要饭他也不会管我了。 被他揍过的一边脸颊抽着痛,每痛一下,后悔就多一分。 池易暄从不提起白炀,是照顾我。我却偏要以刺痛他的方式来证明我与他人的不同。 回想起我的高中毕业旅行,和他度过的每一天每一秒都显得那样不真实,仿佛平行世界里,修正版本的我才能够拥有的正版记忆。 旅行的最后一天,我在鼓浪屿上买了许多张明信片。池易暄问我要写给谁。 “给兄弟们寄一张,再给妈妈寄一张吧,她没有来过这里。”我从自己精心挑选的一沓明信片里抽出最下面一张,“这张就写给你吧。” 池易暄笑了起来,他眼睛大,双眼皮,笑起来有卧蚕。 “你想说什么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 “不行。写信比较正式。” 我拿过一只圆珠笔,用牙咬下笔盖,伏在收银台前书写。他想要偷看,立马就被我发现。 “真不能看啊?” “再看我就不写了。”我将手盖在明信片上。 他撇撇嘴,像个小孩一样做出不满的表情,然后将背转过去,走到货架旁去看微缩版的协和礼拜堂模型。 我迅速写完明信片,填上兄弟们和妈妈的地址,最后一张上面我写了池易暄的宿舍地址。 不幸的是,被我寄出的那一批明信片丢件率高达50%,其中就包括寄给他的那张。这可能是上天给我的暗示:我无法到达有他在的彼岸。 眼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池易暄的房间里终于有了动静,他出了卧室径直去卫生间洗漱,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个面包叼在嘴里,低头系起领带。 我看着他脚步匆匆,系完领带穿上西装外套,借鞋柜之上的镜面抓了下头发,出门之前都没有给我一个正眼。 如果他刚才骂我两句,这事或许还有余地。 我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爬起身,摸到行李箱边,将带来的衣服一件件塞进去。我没心情叠,哪儿缝隙多就往哪儿使劲锤。 明明来的时候一个箱子够用,现在东西却塞不进去了。我将行李全部倒在地板上,打算把不要的杂物扔了,两盒写着英文的止疼消炎药忽然从里面滚了出来。 我的伤已经好了,不再需要这些。我将它们捡起来扔进厨房垃圾桶,回到行李箱边继续整理被子,却还是塞不进去。 我一阵胸闷,去阳台上透气,半天不见好,余光瞥见阳台一角摆着一只陶瓷烟灰缸,橙色的烟头断了半截,皱在一块。我走到烟灰缸旁,从中捻起一只还剩半截的香烟,两块灰色的烟灰从指间簌簌往下落。 第39章 阳台边沿摆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打火机,池易暄经常在这里抽烟,我学着他的模样靠上扶栏,身体前倾,探进从钢铁森林间穿过的风里,点燃那只香烟。 含上他咬过的烟嘴,有种占到他便宜的错觉。马上就要无家可归了,居然还能在这个关头想这种事。我可能真有点毛病。深吸一口烟后,当即呛得咳了好几口。 这是我第一次抽烟。以前总看到年长的男人们靠抽烟来放空脑袋,可我脑袋中的思绪却缠结到了一块。我想不明白池易暄为什么会喜欢抽烟。 我摁灭烟头,又鬼使神差折返回厨房,从垃圾桶里翻出药盒。 我舍不得扔。这是我哥暗中托韩晓昀带给我的。 不知道池易暄知道我受伤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韩晓昀八成说我是英雄救美受了伤,他肯定在心里骂我没事找事,出门前在家里翻箱倒柜拿出止疼药和消炎药赶了过来。 医生给病人看完病了都会开药。他不是没有去过医院的人,这种事怎么会不知道? 要么是太过心急来不及细想,要么就是想要亲自看我一眼。 我想象不出来,当我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等出租车时,他到底躲在哪个我看不到的角落里抽烟。 他是在乎我的。 我摸出手机,点开通讯录。 犹豫许久,还是拨通号码,将听筒贴到耳边。 哥,我们都诚实一点吧,我不想玩这些口是心非的游戏。 “嘟嘟”的电子音仅持续了五秒钟,便被他挂断。第二通电话打过去,提示音变成了“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不是轻易改变想法的人。我一阵心慌,奔到玄关,踩着鞋跟就跑出了公寓,冲到停车场出口处寻找起他的身影,好一阵后才意识到他早开走了,我真傻。转身朝马路边跑,想要叫一辆出租车,期间却被鞋带绊倒,手里的东西摔了出去,骨碌碌地滚。 抬眼一看,才发现我居然一直攥着他给我的药盒。 这一摔,浑身的骨头与水泥地热烈地亲吻,眼前冒起星星,我才想明白。 我想要向他道歉,为我以前做过的所有错事。为我的愚钝,我的卑劣。 我以为偷走白炀,便能够拥有他的一部分。 我希望我们还能在雨天里踩水,在篝火旁将棉花糖外皮烤得酥脆。他开车载我,我拿着地图指路。我想和他拥有更多美好的记忆,我希望那些记忆对他来说也是锦上添花。 以后无论是白炀还是黑炀、cindy还是sandy,我都不会再犯浑。 哥,原谅我吧,我想要被你管。 黄色出租车从公寓小区一路开到池易暄的公司楼下,一路上我酝酿了许多话,眼眶都要融化,可站到直插云霄的高楼面前,却又抬不起腿。 第一次来时是盛夏,我想要留下,他让我滚蛋。现在又是如此。人生可能就是由重复组成。 我在写字楼门前转了两圈,最后站在那棵我第一次来时的树下等他下班,这个位置既可以透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看到电梯口,也可以看到停车场的出入口。坐在咖啡店就看不到进出停车场的车了,我不想错过他。 出入高级写字楼的人都是一样得光鲜亮丽,又面如死灰。中午饭点是放风时间,午休结束后,他们又拖着疲倦的步伐,回工位上继续劳改。 不知不觉间就站到了日落,我竟然也不觉得累,不知为何,我总是想起那张丢失明信片上的大海。海鸥在我眼前飞翔,沙砾闪烁如黄金。 眼看夜幕落下,星星点灯,池易暄终于从写字楼里出来了。 我有些意外,本以为他会开车回家,还在猜测他见到我时的反应:是面有愠色,还是疏远?如果是后者,我就打算在他从车库出口出来的瞬间跳到他的挡风玻璃上去。 然而他是走路出来的,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另一名穿着西装的男人。男人的体型比他大了一圈,模样五十多岁,两边稀疏头发被他尽力往中央梳,却也遮不住他的地中海。 地中海走到马路边,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一辆距我不远处的白色宝马随即亮起了灯。我躲到树后,以为池易暄出于礼貌只会送他上车,却没想到他坐进了副驾。 车发动后,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也顾不得其他,忙不迭地追在车后。 “哥,你要去哪儿?” 车窗紧闭,池易暄没有看到我,不然他一定会让地中海停车,下来掐我的衣领子。还好现在仍然是下班高峰期,市中心堵得水泄不通。刹车时亮起的红色尾灯刺激着我的神经,宝马在前面开,我就在人行道上追。碰上红灯了,我撑着膝盖喘气,绿灯了,就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 期间一个红灯,我摸出手机给池易暄打电话,这回听筒里的电子音持续了快一分钟才自动挂断。 他开了静音。 我传递出的信号,一头撞上南墙,怏怏死去。 哥,你打我吧,再揍我两拳吧,别这样折磨我。 追了半小时,宝马终于在一家西餐厅前停下,高级餐厅前的露天车位停满了小跑和suv,宝马绕着餐厅转了一圈又一圈,启动时的速度逐渐变快,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急刹,活像一匹暴躁的野马。而我是一条累垮的老狗,追了一条又一条街。 一刻钟了,宝马没找到车位,最终停到了两条街外,一条小巷道后的位置。 第40章 昏黄的路灯勉强将巷道照亮,地上满是没有清扫过的塑料袋与啤酒瓶,距离宝马不远处摆着几个附近商店餐厅会使用到的绿色垃圾桶。这地方没有摄像头,一般是垃圾车的停放位置。地中海从驾驶座下来,甩上门后一脚踢开轮胎边的啤酒瓶,骂了句脏话。 看到池易暄从副驾驶下来,我立即躲到马路边的邮箱筒后面,等他们走出一段距离才跟上。 我跟着两人进了餐厅,看着他们在落地窗边坐下。工作日的高级餐厅里坐满了西装革履的男女,我没有预订位置,只能在吧台最靠边的位置坐下。 酒保过来问我要喝什么,我要了杯加冰威士忌,将他打发走。我的座位背对他们,我将手机横向摆放,翻转摄像头面向自己,然后调整方向对准池易暄,将焦距调到最大。 他们那桌菜还没上,红酒先上了两瓶。 服务员给他们醒酒,地中海拿起酒杯晃了晃,另一只手向前伸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指尖指向池易暄手边的红酒杯。 池易暄微微翘起嘴角,他笑起来时又露出了在cici俱乐部被领导叫上去唱《好汉歌》时的表情,不过今天他的笑容更为不自然。 他看起来在笑,嘴角弧度却是面部肌肉勉强堆起来的,稍稍露出一点牙齿。我没有在他眼下看到饱满的卧蚕。 我知道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离开,可我却看到他拿起酒杯,与地中海碰杯后,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他仰起头,脖颈向后弯去,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让我想起了他中学时喝中药时的模样。 这应该就是cindy说的那位难搞的客户,年纪都能当池易暄的爹了,还要灌小年轻喝酒。 我将摄像头稍稍往池易暄对面转去。 地中海解开西装的外套纽扣,突起的肚皮好像随时会将衬衫纽扣崩掉,他眯眼打量着餐桌对面的年轻男人,好像在观赏陈列柜里的漂亮展品。酒杯在他的手里转来转去,和他的脑袋一样,晃晃悠悠,显得松动。 第26章 我不喜欢喝威士忌,酒保却给我添了三次酒。冰球化了大半,威士忌更显得烈。也许是我的脸色太差,酒保把我当成了买醉的失意人,第四次抱着酒瓶走来,我摆手说别加了,将酒杯拢到手心下。 手机屏幕里,池易暄喝下了今晚的第三杯红酒,他虽然被灌,实际上坐他对面的地中海喝得更多。我哥的场面话肯定讲得很漂亮,把他哄得乐呵呵的,红酒一杯接着一杯,脸红成了猴屁股。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才结束,最后还是池易暄结的账。服务员为他们将没喝完的红酒打包。地中海从座位里起身,一个趔趄,池易暄立即伸手去扶。站稳身体后,地中海嘴型说的是“谢谢”,手抬起后刚好落在我哥的肩膀上,缓缓地摩挲。 我跟着两人朝停车的地方走去。池易暄一只手拎着装红酒的袋子,另一只手扶着醉醺醺的客户。对方比他宽一倍有余,他走得艰难,我生怕他被压折了,当下就有种冲上前拉着他逃跑的冲动。 两人走进小巷道里,地中海背靠着宝马车门喘气,半闭着眼,吃饱的肚皮一涨一收。池易暄将手中的红酒袋放在地上,几次尝试和他对话无果,于是将手伸进他的外套口袋,摸索一阵后,又将手伸进他的西裤口袋。 地中海忽然撑开眼皮,隔着口袋,将手盖在他的手背上,上下抚摸着,乍一看像是在自 慰。 池易暄身体微微一颤,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将手抽了出来,换到他的另一处口袋里。地中海没有再去摸他的手,却歪过头眯着眼笑,露出一口不白的牙。 威士忌烧得我的脸发烫,心发慌。 过了一会儿,我哥终于从客户身上找到车钥匙,他将宝马后门拉开,扶着对方坐下,地中海却不进去,两只脚高悬在车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似乎在示意他不着急。 池易暄立在他面前,脸色微微发红,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声音从巷道里隐隐传来,我听到他在报街道名,应该是在叫代驾。 打完电话,他一只手扶在车门上,似乎想要客户坐进去休息。 地中海不言语,突然将一只脚抬高,脚尖左右晃了晃。 他的鞋带松了。 他再一次眯起眼笑,悬在空中的小腿又往前递了递,期待着池易暄的反应。 池易暄贴在裤缝边的手蜷了起来,正当我以为他会挥出去时,他的拳头却忽然松懈,五指展平。 他缓缓折腰,单膝跪地,低垂的眼睛在阴影中沉默,地中海见状便将那只脚踩到了他的膝盖上。我仿佛能看到皮鞋在他黑色的西装裤上留下一道灰色的鞋印。 池易暄一声不吭地为他把鞋带系好,刚要站起身,地中海忽然拽过他的头发,按着他的脑袋往自己腹部下方压去。 我浑身的血液顿时往头颅顶冲,体内像有一只高功率的泵把岩浆打进大脑,威士忌一路从胃里烧到了七窍,没等意识反应,身体已然冲上前,一把推开了池易暄。 我揪住地中海的衣领将他从后座上提起来,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借力,另一只手按着他的后颈,将他的脸直直往车窗上砸去。 一声闷响,车窗完好无损,他的鼻子却瘪了下去,两条血柱在人中处交汇成一条。 “你很适合被做成一把椅子。”我的声音比我想象中更为冷静,其实他已经晕厥了,我说这话,只是在给自己念操作说明书。 第41章 肚子可以做椅垫,现在还差四条凳脚。 骨骼之间需要被切开、扭转,嵌入钢钉以固定,这是椅子的做法。 我看向他那只抓住池易暄头发的右手,握住后将它往反方向对折。骨节的错位声穿透血肉,依然响亮。 还差三条凳脚。我就要去抓他的左手,耳边传来了尖叫声,有人在推我、摇晃我的理智。 “住手!别打了,住手!!” 池易暄掐住我的衣领,用力拍打着我的脸,将身体挡在我与对方之间。终于我的目光被他夺去。 “白意……”他叫着我的名字,瞳孔惊惧地颤抖,“别打了。” 我从未见他这样看过我。他试图控制住我的手指发冰发凉,细窄的手腕抖得厉害。 我心里的火焰蓦地熄灭了。我抱住他,像抱着一只受伤的小鸟。 “好,不打了。” 飞尘在昏黄的路灯下飞舞,我想起了那场瀑布雨,雨声不停,在我耳边回响。我闻到他的味道,忽然闭上眼,享受起这一刻的宁静。此时没有雨点,我与他在路灯下相拥,也很好。 然而他却抖得厉害。我低下眼,发现他一脸怔忪,正急促地喘息,好像随时就要喘不上气。 “慢点呼吸。”我捧起他的脸仔细地瞧,看到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又搂他更紧,好让他不感到寒冷。 不远处,地中海躺在后座上,脸上有血,右手臂弯折到诡异的角度。 我这样努力地拥抱他,却仍然无法抓住他失神的目光。池易暄冰凉的手掌从我的额角,落到我的胸口,然后推开了我,他走到宝马旁,一眨不眨地盯着后座上昏迷的男人,我无法从他眼里看到他面对旁人时的温情,那里面只有一泓惊恐的水。 他的视线无措地晃动着,好像不知道应该落在哪里,却在转头看向我时,猛然变得紧张。他好像一瞬间被人上紧了发条,先将地中海悬在外头的双腿抱起塞回车内,然后在巷道内来回跑动,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期间不断抬头看向周围的建筑物。 最后他一把拽过我的胳膊,将我推到墙边,指向我身旁的垃圾桶。 “你踩着上去,翻进楼里,跟着人群出去。”他用力推我,语气焦急,“快点啊!快!” 我被他推着爬上了垃圾桶,他在下面仰起头望着我,额角的头发被汗水打湿。 “回家路上把头垂低,脸遮好。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听到没有?!” “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低下头看他。 他一怔,嘴唇张合着,道: “很快。” 我的大脑也宕机了,真就听他的话,踩着垃圾桶翻进楼道。我听他的话没有回头,将帽子拉高,盖过脑袋,混在人群里走出了商场。在酒液的催化下,难以言说的兴奋在血管里流淌。我朝家的方向走去,差点遏制不住跳跃的冲动。我要带着他逃跑!跑进森林,藏进高山。 踩着月光,穿过天桥,我独自回到了公寓。今夜,我哥不在家。黄渝在微信上问我为什么没有去cici,我回复他:生病了。 敲击虚拟键盘时我才发现自己手上有血,深一块浅一块好像拼图。 我走到洗手池边打了两遍肥皂,忍不住想:哥现在做什么去了? 我不知道,却总是想起他看向我时惊惧的双眼。 我不喜欢他那样看我,却更不喜欢他勉强时用力翘起的嘴角。大家总以为他是安静的白天鹅,我有时却觉得他像头独来独往的灰狼,黑夜里眨动着荧色的绿眼,在下着雨的森林中肆意狂奔。雨淋湿他灰色的毛发,他从悬崖边跃起,背后是银盘状的月亮,飞翔时像一只难以捉摸的精灵。 自由的灵魂,却被酒桌与工位消磨。灰狼变成了灰狗,尾巴被迫摇摆。我不喜欢他这样。 作者有话说: 加更章 谢谢大家的投喂!下次加更海星满2w3 ^ ^ 第27章 直到天快明朗,池易暄才回家。我听到开门声,拖鞋来不及穿上就跑到玄关。他推开家门,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即低下眼,疲惫地换下了皮鞋。我想要为他做些什么,比如递一杯咖啡,却想起他一夜没睡,或许此时只想要睡一个好觉。 他的西装外套披在肩上,打了皱、沾了灰。我刚想要问他地中海怎么样了,突然看到外套之下,他的右手臂打上了石膏。 白色石膏上绑着灰色吊带,绕过脖子以固定。我张大嘴,一时间忘了怎样说话,半晌后才挤出一句: “怎么弄的?” 他好像没有听见,眼神发空,侧身从我旁边走过。 我控制不住提高了音量:“说话!怎么弄的?” 他失焦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刚做完笔录。” “笔录?” “嗯。”他缓缓点头,语气木然,“我打120将客户送去了医院,他现在还没有醒,但医生说他没有伤到脑袋。”他有气无力地推开我,“他手臂脱臼,已经接上了……我要去睡觉了。” 我拽住他没有打石膏的左手,不让他走, “你还没说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他脚步一顿,斜过眼看我,表情有些古怪,好像我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片刻后轻笑一声, 才说: “歹徒先袭击了客户,再袭击的我,因此才受了伤。” 他的语调极其平静,配上他那张可信度很高的脸,让我一瞬间以为他在讲别人的故事。 第42章 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我想起他在小巷里焦灼地转着圈,抬头寻找的模样,猛然想明白了: 他是在寻找摄像头! 如果没有摄像头,一切故事就都留给他唯一一个目击证人来叙说。 我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是你自己撞断了胳膊,是吗?” 池易暄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 “说啊!他妈的!”我一拳头打在他身后的墙上,撞出一声巨响。他被惊到,双肩颤动一下,扭过头怒目而视。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想要我说什么?” 我一时语塞,胸口好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为什么?你有病啊?”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逼自己说点什么,好显得不那么愚蠢。 “和我回家。” 池易暄冷笑一声,“把他撂在那儿等死?然后等警察把我们俩一起抓走?行啊,你可真行!” “难道你撞断手臂就很高明?” “不然呢?你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他确实高明,仅用一只手臂,不仅保全我们两人,连客户的生意都能保住。多么完美的人啊,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还能想出这种聪明绝顶的计划,而他需要牺牲的,只是几个月的恢复时间。 他越显得高明,我就越无法克制自己翻涌的怒火。 “你牛,你聪明!你是左撇子,还能特意选右手弄断,谁他妈玩得过你啊?” 他也将音量提高:“你以为我想要这样做?!还不是因为你?” 他了解我,知道说什么话可以把我气得发疯!我真想掐住他的脖子让他闭嘴! “我他妈不需要你这样做!!” 我不需要他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保护我。 我盯着他那只挂在胸口的右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处腥味上涌,又是一拳头打在他身后的墙上。 “咚!”好像有人把鼓面砸穿,受到重击的墙面微微下陷,我的手背也刮掉了一层皮。 他瞪大双眼,狠狠推了我一把,将我推离墙的方向。 “你发什么疯啊!”他掐住我的衣领,“你想没想过,万一他真被你打死了,要怎么办?!” “那种人死了也不可惜!你为什么不让他去死?你为什么要保护他?” “你能不能长大一点啊!”他几乎是声嘶力竭,说话时都破了音,“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以为是啊?你以为那样做就是帮我了吗?” 我却看出他的委屈,其实他不想坐在那个位置,不想说漂亮的场面话,不想被人按在肩膀上摩挲。 雾气在他的眼眶里氤氲,那些我无法读懂的情绪将他的脸染变了色。 “你把他打死了就能解决问题了?你以为我有病,喜欢自虐?本来好好的,你要是不窜出来,能变成现在这样?” 我心中的野兽流着血,也流着泪,可说出口的话却变成利刃,同时划伤我们的自尊心。 “我看你就是喜欢自虐,陪人喝酒,给人摸手,你是不是喜欢被人占便宜啊?” 他一怔,又骂:“你懂个屁啊!” 他骂我什么都好,我最恨他说我不懂。 “我不懂?我能不懂他是怎么想的?我要是不出现,你是不是就要去酒店给他操?” 他猛然咬紧牙关,一拳头朝我挥了过来。没想到他一只手打了石膏,另一只手却一点影响都没有,我挨了一拳头,眼冒金星,向后退了两步。 他吼了一声,也发了疯,朝我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又要来揍我,这回却被我掐住了手腕。 他意外地看向被我扣住的手,握成拳的手骨节发白,既挥不出去,也抽不回来,就这么被我握着,动弹不得,一双柳叶眉拧成倒八,皱眉时眉心中央挤出细小的褶皱。 我与他共同生活这么多年,就像他了解我一样了解他,我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够将他激怒。我在刺伤他时获得短暂的满足感,却又在看到他失控的瞬间感到后悔。我真贱。 我将他推至墙壁,他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松手!” 他是个漂亮的人,看向我时却总会像这样拧起眉心,也许我是他所有烦心事的来源。我伸出右手,轻轻按在他眉心处,想帮他把烦恼熨平。 “别碰我!”他挣动起来,“滚!滚蛋!” 他脸颊涨红,五官在怒火的刺激下变得扭曲,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无法挣脱的他突然张大嘴,脑袋朝前猛探,像条水蛭一样扎上我的肩膀。 肩颈处传来一阵剧痛,恍惚间以为他在与我相拥,虽然很快我就意识到:他朝我探出的是利齿,而不是拥抱的双臂——他简直想要从我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咬够了劲,就熄了火,足足一分钟后他才松口,好在他终于不推我了,只是瞪着我喘气,拧紧的眉心因为不解而稍有舒展。 “笑什么?” 杂音消散,我的内心平静下来。他绝不会这样咬别人,是不是说明我在他心里与其他人不同。 我用手掌擦掉他额角的热汗,又帮他把凌乱的头发理好。 无论是骚扰他的客户、还是加班加点的项目,我都想要帮他摆平。 我靠近他,鼻尖还能闻到他的委屈,混着红酒的余味。 “哥,我不想他们欺负你,他们要是敢找你麻烦……” 第43章 我想要告诉他,我也可以被他依靠。 “……我就把他们全都做成椅子,好吗?” 池易暄浑身一颤,愠色散开后,变成错愕,再转为惊惧,好像一只受到惊吓,随时就要展翅逃走的麻雀。 我靠他越近,他越是将后背贴紧墙壁,我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镜面中的我显得陌生。 直到他痛哼,恐惧地颤抖,我才发现自己将他的手腕捏得失去了血色。我对自己说的话后知后觉,“我是开玩笑的。” 话刚落音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是个好人。” 无法分辨是我在哀求他,还是在说服我自己。 眼泪是灰色的,蒙住瞳仁,他却明亮。 “哥,我想做个好人。” 作者有话说: 嗨!《伴星》将从下章起入v(10月30号/周一凌晨),届时爆更2章共6000字,不要漏看了 入v后更新频率增至每周四章,海星和评论都有机会触发加更,快来追更吧~ 第28章 我努力压抑心中的野兽,可是于池易暄而言,我流下的不过是鳄鱼的眼泪。他抽回被我捏出指印的手腕,转身甩上了卧房的门。 好后悔。我将额头抵上面前那块微微下陷的墙面。我好后悔没有拧断地中海的脖子。 眼皮掀动,又有眼泪往下滚。我迫使自己不去追究,以为遮住眼睛它就不存在。原来怪物也会流泪吗? 我无法终结心中的野兽,也许池易暄可以。 我移开墙面上的额头,用手掌擦干眼眶,走到卧房前推门而入,他正坐在书桌前,打着石膏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胸前,左手手掌撑在额角。 见到我的瞬间,他立即站了起来,防御的姿态。 “干什么?” 我扫视一圈,一把夺走他搁在书桌前的笔记本,举高后重重朝脚下摔去。不料摔的位置不好,刚好落在铺羊毛地毯的地方,笔记本与地板隔地毯相撞,发出沉闷的一声,估计没有受到损伤。不过我摔的是池易暄的宝贝,他像弹簧一样从靠背椅里发射跳起,愤怒时他的脸颊又有了生气,眼眸中火光闪动。 明明我不久前才暗自发誓,不再惹他生气,甚至同意他追求cindy,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变成了这样。我恐惧他恐惧我时的眼神,宁可他恶狠狠地瞪我,再从我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他朝我扑来,我们一同摔倒在地,我的后脑勺撞到地板,一瞬间头昏眼花,他顺势骑坐在我身上,握成拳的左手落在我的脸上、身上。终结我需要更大的力量,我伸手将他掀翻,他向右侧滚去,骨折的手臂撞到地板,五官痛苦地挤在一起,痛得头发丝都打颤。 本能迫使我将他捡起,可我逼自己理智,握拳往太阳穴猛砸两下,以求清醒。我咬牙切齿地转向羊绒地毯上的笔记本,一脚将它踢飞,仿佛这样做的话那些ppt和项目就会消失,而地中海也不会再有机会接近他。 笔记本旋转着飞出,重重撞向墙根。终于,这一脚火上浇油让他从地板上爬了起来,他眼眶发红,背微微弯曲,看向我时仿佛一头暴怒的公牛,而我是那块招惹他的红布。 他咬着牙喘气,脖颈上青筋暴起,身体像皮球,一涨一收,是他在用力喘息。他肯定想要把我打死。我站在原地,方便他瞄准,最后看着他脚腕一弯,朝我猛冲过来。 他打石膏的右手环住我的腰,将我撞至背后的墙壁,撞得我小腹一阵痉挛,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又被他往脸上砸了两拳头。 这两拳头比起之前可不一样,我知道他终于下了手。那一刻他仿佛一位命运的审判者,高高在上,重拳落下,不止为自己泄愤,还要为民除害。 我将他点燃,现在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不再有恐惧。这样的他让我感到熟悉,我希望他能够吞噬我—— 在我吞噬他之前。 我去推他的肩膀,他后腰撞到桌沿,玻璃水杯落到地板,“哗啦”一声,一地破碎泛着寒光。他扭头看一眼地板,随即抄起右手边的台灯,朝我扔来。 我用力压下本能上抬的手臂,任凭那只台灯撞到额角,摔到脚边。 我等待着即将朝我扔来的纸笔、文件夹,却半天没有听到动静,抬眼时看到他眼睛微微睁大,呼吸急促,那只扔出台灯的左手握成了拳,骨节用力到发白。 一股热流顺着我的额角往下淌,我摸了一把,擦在衣角上。 池易暄咬紧下唇,双肩剧烈地颤动起来。 哥,你不能心软。 我转头搜寻起目标,拿起鼠标向前扔出,他没有躲,只是下意识侧头闭了闭眼。 鼠标撞到他的脸颊,在地板上滚出半圈,他的右脸当即红了一片。 我看出来他累了,可我还没有被消灭。我又抄起耳机,高高举起手臂,却无论如何都扔不出去。 他立在我面前,打石膏的右手在打斗间从固定吊带中滑落,现在垂在身侧,自然弯曲,原本悬挂在脖子上的吊带滑到了肩膀,疲软地挂在肩头。 他看向我时的眼神变了,变得困惑、不解,变得怜悯。 “为什么这么做?” 我心中大惊,扔出手里的耳机,他依然没有躲。 耳机砸到他的肩膀,落到脚边,他兀自垂下头,缓慢地眨眼,仿佛灵魂出窍,片刻后才抬脚,用脚尖将它轻轻踢开,转身朝门外走去,好像不愿再继续这场审判。 第44章 走了两步,他突然一个趔趄,地板上的水让他脚底打滑。我心里一跳,立即冲上前搂他一把,重心迅速歪倒,下意识闭紧眼,在黑暗中与他一同坠落。 我摔在地板上,池易暄摔在我身上,他惊叫一声,爬起身后抓过我的手臂,头顶的照明灯从他背后打下,他的五官陷在阴影里。 我抬眼看向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检查玻璃渣有没有嵌进我的肉里。 确认我没有受伤之后,他举高手又要揍我,空中停顿一秒后又垂到身侧。 漫长的沉默,房间变成真空,安静得令人胆颤。这个角度能看到飞舞的飞尘,和他晦暗的眼神。 他一言不发地看我,可能他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投行人,有理性思维、金融知识、还要学会分析客户。也许他正在心中将我拆解成许多片,分析我从何时开始分崩离析。 我呈大字型躺在地板上,池易暄似乎也没有力气站起,就这么坐在一旁,一只腿屈起,目光落向寂静的窗外。他还未缓过劲来,胸膛随着呼吸起伏着。 好想将这一刻延长,尽管我选择无视这一刻的代价:我们都将对方刺伤,血流不止,现在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互相依偎。 “如果有一天我杀了人怎么办?”我问他。 池易暄呼吸一滞。 他知道我在问什么。 放空的思绪无限地遨游。我想起了爸爸,想起他有一天对我说:“白意,你看那个阿姨?适不适合被做成一把椅子?” 我放下玩具积木,摇头:“不适合。” 他的食指在空中画着圈,又落到另一人身上,“是吗?那他呢?” 我还是摇头:“为什么要把人做成椅子?” 他笑了起来,“只是突发奇想,哈哈。” 这之后不久,他就被逮捕。外公动用所有人际关系,没让这件事上新闻,说是对孩子影响不好。 我的父亲是死刑犯——外公不想让我学校里的同学知道,更不想让我知道。 这些都是我从妈妈和池岩争吵时听来的。池岩想要送我去医院接受检查、接受治疗。搞了半天我亲爹那一条血脉都有问题,爷爷当时在村里将人拖进水塘里淹死,爸爸连环作案三次才被抓到。 妈妈痛哭流涕,说起那只病死的小猫。都说杀人犯从小就有施虐倾向,她说我带着小猫去医院治病,我是个好孩子,真要去看医生才会给我留下心理阴影,以后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房门之后的我们听见了他们的争吵,小孩总是比大人想象中成熟得更早,只言片语也能猜测大概。 我抬脚轻轻踢一脚上铺,问他:“如果有一天我杀人了怎么办?” “那取决于你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池易暄说。 意思就是,好人他会报警,让警察叔叔把我拷走。 “如果是坏人呢?” 他半天没有答话,我差点以为他睡着了,突然听到他说: “随便你怎么处理,别告诉我就行。” 他不知情,就不是共犯。 我听完从床上爬起身,脚踩在第二格爬梯上,将下巴枕在上铺床沿,睁大眼观察他。 “你会害怕我吗?” 他看向我,月光印在他黑色的瞳仁中,好像湖面上的倒影。 “不会。” “如果有一天我伤害到你了,怎么办?” 他笑了一声,露出嘴角下一只虎牙: “你才打不过我。” 当时池易暄告诉我,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生活,因为我是他弟弟。可事实上,现在是他帮我处理了客户,给我擦了屁股。 “哥,你想要全身而退,就把我交出去吧。”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地板上,呼吸声好像叹息,“现在制止我还不算太晚。” 池易暄盯了我半晌,忽然从鼻腔中挤出一声鄙视的嗤笑。 “白意,别他妈装傻。” 如果有一天我杀了人怎么办?其实他已经给了我答案,我却还装模作样地卖乖。 他不会把我交出去。 直到这一刻听到他亲口说出答案,我心中的野兽才停止了哭泣。 “哥,你知道你现在和我是什么关系吗?” “什么?” “我犯了法,而你作了伪证。”我说,“我们是共犯。” 我们是这样浪漫的关系。 第29章 折腾快一晚才睡下,没几个小时天就亮了。池易暄从卧室里出来时,我已经为他烤好了面包,泡好了咖啡,他走到餐桌边坐下,先喝了半杯咖啡,然后拿起面包片咬了一口。 “要榛子酱吗?我前几天刚去超市买的。”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下头。我将榛子酱拧开后递过去,他左手接过放在面前,用餐刀舀出一小块抹匀。 “你今天起得有点晚啊,不会迟到吗?” 以往他就算准点起床,也永远是神色匆匆、风尘仆仆,今天却翘着腿喝咖啡,睡衣都没着急换下。我担心自己昨晚手劲太大,砸坏了他的脑子。 “这几天申请了居家办公,不用去公司。”他抽过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掉指尖的面包屑。 “什么公司待遇这么好?你怎么不申请天天居家办公?” 池易暄是个骚包,每天出门前要在镜子前打扮自己半天。梳头、系领带,还要喷点香水,他走之后我每次进卫生间都能闻见不同的味儿。要是能天天居家,他不得省下好多臭美的时间? 第45章 “我这是情况特殊。” “什么情况?” 他特意弄断右臂,不就是为了不影响工作吗? “你说呢?”他瞪我一眼,将脸颊另一面转向我。我这才看到他脸颊上微微青了一块。 远程上班的话,他脸上的淤青在摄像头里就不会那么明显。 他喝着剩下的咖啡,目视前方,突然问我:“脑袋怎么样了?” 我摸了一把额角,说:“破了点皮而已。” 昨晚池易暄拿台灯捶我,导致我之前被啤酒瓶砸破的地方又破了条缝,现在贴上了纱布。他也没好到哪里去,虽然没有破相,但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我们好像古惑仔电影里互殴完的好兄弟,气头上都想把对方弄死,打完了又坐在一起碰杯。 他“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放下喝空的咖啡杯,起身回到卧房。我将餐桌上的刀叉端到水池里洗净,洗手时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我戴上耳机接通,听见韩晓昀火急火燎地骂: “你要害死我啊!” 我一头雾水,又听他说:“你不是说不会告诉你哥吗?现在他要我赔钱,妈的,我哪里有那么多钱?!” 我这才意识到,池易暄回房间不是去上班,而是兴师问罪去了。 不愧是他,现在还记恨我在cindy面前拆他台的事。心眼可真够小的。 我跟韩晓昀说那玩意就没法律效应,怕个毛。他听了依然很担心,我向他保证说:“我多哄哄我哥,等他心情好了,就不会找你麻烦了。” “真的?” 他问我要怎么哄,显然认为池易暄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你别管。我哥我能不了解?” 韩晓昀在电话那头嘀嘀咕咕,好像在说他迟早要被我坑死,随后话锋一转,又问我什么时候病好。我才想起来昨夜我“因病翘班”,于是告诉他过两天就回去。 他问我生病会不会影响到面试。我完全忘记了这茬,告诉他说不会。 挂了电话,我从冰箱翻出水果,洗净后切成片,摆好盘,拿出在cici工作时的态度,腰背挺得笔直,毕恭毕敬地敲门,送进池易暄的房间。 昨天那只亲吻我脑壳的台灯已经被他捡起后摆回书桌上。他的笔记本一角凹下一道,但还能正常工作(否则他一定再揍我两拳)。地上的碎玻璃渣清理干净了,耳机、鼠标也都被他放回原来的位置。 他的房间又恢复成干净整洁的模样,就连衣橱里被我弄乱的衬衫也都重新按照颜色深浅摆放。很难想象昨天这里才发生过一场恶战。 他正在写材料,键盘敲得震天响,左手五根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跃;右手则被石膏封印了,僵直地悬在空中,露出的食指颤巍巍的,偶尔落下,只敲回车。 我将果盘放在书桌前,看到他的手机就摆在手边,屏幕向下盖住。 “吃点?” “不用。”他兀自敲着键盘,看都没看我,像个左手狂按和弦的疯狂钢琴家,右手只负责弹奏几个跳跃的高音。 我装没听见,将叉子摆在果盘旁,“我一会儿来收盘子。”出门时为他把房门带上。 他爱面子,我爱装聋。等到中午我喊他吃饭,看见果盘空了,本想笑他两句,但想到他记仇,万一以后一口都不吃了,那可不好,于是我也装傻,默不作声地收好空果盘,叮嘱自己:我只是借住在他家的田螺小弟。 我在cici请了几天病假,这些天池易暄白天写材料,没了与同事寒暄的废话时间,他的工作效率变得特别高(他说的)。由于我的作息与正常人不一样,白天他工作时,我就在沙发上睡觉,键盘声隐隐传来,格外催眠,但我多定了一个中午的闹钟,好起来给他做饭。只要把他喂饱了,我的日子也能好过。 池易暄白天效率高,晚上加班的时间就变少了。吃过晚饭,我们坐在收起靠背的沙发里打游戏。我担心他光看我玩《塞尔达》没有参与感,于是买来《分手厨房》,邀请他与我一起做菜。 没想到日常生活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男人,指挥起我来倒是兴奋得很,一会儿让我在游戏里给他洗碗、一会给他端盘子,而他自己动着那根僵硬的右手食指头,老是拿错菜。 游戏没通关,他要怪我动作不利索。我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老兄,你自己一只手打游戏,动作慢得要死,我说过你吗? 难怪玩了要分手。 他玩得实在太拉,我担心他自尊心受伤,于是说我不想玩了。他居然还笑我:多练练就好了,你不会不高兴了吧? 他也就是现在高兴,以为自己牛逼轰轰,现实马上给他一记重拳:放下游戏手柄后他去洗澡,谁料睡衣卡到石膏,半天脱不下来。我听见卫生间里不断传来不耐烦的“啧”,推门进去,看见大半张美背, 拉扯变形的睡衣将他的腰都折弯。当场就晃了神。 我走上前,帮他把卡住的衣服拉出来后,绕过他的右手肘。 “右手能抬高吗?” 他听话勉强抬高右臂,我托住他的手臂从袖管里掏出来,这才帮他把衣服脱下。 他累得身上都出了层薄汗,扭头看我一眼,不情不愿说了句:“谢了。” 我弯腰摸了把浴缸里的水,他忙活半天,现在水温都低了,于是为他拧开热水水龙头。 我瞥他一眼,“裤子不会还要我帮你脱吧?” 第46章 “不用。”他嫌弃地蹙眉。 我站直身体等他,他却不动作。 “你不出去?” “不啊,我帮你搓澡。免费的,vip客户专享。” “我自己来就行。” “你自己搓得到背后?” 池易暄手臂受伤以来,不能淋浴,只能泡澡。 “好几天没搓背了吧?”我将鼻尖凑到他肩膀处碰了碰,没闻到什么。他敏感地缩起双肩,鼻尖使劲往后送,最多也只能转到肩头,使劲嗅了嗅,“有味道吗?” “有。臭死。”我捏着鼻子,“我要是客户,都想离你远点。” 他不死心,还要闻自己。 “你能闻得到后背?”我催促他进浴缸,自顾自拿过他挂在墙上的白色浴球,挤上沐浴乳,“脱吧。” “不要。你出去。” “搓完背我就出去。”我依在浴缸边,用手试了试水温,“你再磨蹭,我给你脱。” 他眼神微微晃动,咬了下嘴唇,手指捏在睡裤边缘,几次看我,又转过背,终于将睡裤脱下,露出浅色的平角内裤。扭扭捏捏的样,像个黄花闺女。 “遮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闭嘴。”脱内裤时他的动作突然变得飞速,两片白臀从我眼前一闪而过,还没欣赏完,他一把抓过毛巾迅速踏进浴缸坐下,背对着我,一点多的不让我看见。 我拉过一张矮板凳,往挤了沐浴乳的浴球上沾点水,挤出泡沫后从他后肩搓起。 “力度够吗?” “嗯。”他盘腿坐在浴缸里,大腿小腿浸在温水中,光洁的膝盖从水面探出头。 有种为宝物打磨抛光的感觉。搓到后颈,他难得温顺又默契地垂下头,脊椎骨节一颗颗突起。擦到后背处的一块淤青,他整个人颤了颤。我放轻力度,“好点没?” “好点。” 看着他光滑的肩背,我想起了自己的伤口,“我肩膀上那块痂现在还没好。” 上次被他咬了一口,隔着衣服都能看到出血点,两天才结痂。 我说这话,纯属想引起他的内疚,却听他道: “该。” 说句对不起简直是要了他的命。算了,我习惯了。其实那咬痕在我眼里看着有些色情,四舍五入就算是我占到了便宜吧。我的视线朝下飘去,他手里还攥着毛巾,盖在裆处。都是男人,他这么害羞,衬得我像个变态似的。 我一直以为他是细狗,现在给他搓背时才发现他身上有点肌肉,难怪打人那么疼。 打人时有多么凶神恶煞,现在就有多温顺,小狗似的,等着我给他洗澡、擦干、穿衣。他比小狗可爱,不咬人的时候我就想要咬他。 ……他妈的,我哥还挂着彩,我却在这肆无忌惮地意淫。我可能真是一变态。 第30章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休病假,一连几天没有上班,黄渝催我催得紧,我琢磨着今晚就回cici,当然主要原因不是老板发话了,而是我要没钱了——池易暄从不给我报销买菜钱,我钱包空瘪,就快要养不起他了。 他脸上的伤好了,昨天就西装革履地回公司上班了,深蓝色西装外套搭在肩膀,风流倜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藏在外套下的右手打了石膏。我问他需不需要我送他公司,他呛我,说我会让他的保费升高,非要自己打车去。我听了真无语,心想到底是谁开车更像疯子。 早上我往他的咖啡里加了许多奶,想给他断了的骨头补补钙,十分钟的早餐时间,他只有一只手能用,也要趁着咀嚼的间隙拿出手机看一眼新闻。我收拾着碗筷,突然听到他问: “脑袋好点没?” 我震惊地抬头。难得他大发善心,居然关心起我来。 “基本好了,今晚就能回cici。” “少喝点。”他又垂眼看新闻,端起陶瓷咖啡杯抿了一口。我猜测他今天是不是吃了对抗暴躁的特殊药片,心中温暖,直到他一句“喝死了别来找我”把我一声即将说出口的“好”噎了回去。 我换了个话题,“你工作呢?做得怎么样?” “还可以。” 每当我问我哥一件事做得怎么样时,他的答案大多是“凑合”、“一般”。他是念书时班里最讨厌的那类学霸,考完数学别人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说“一般”。成绩出来,满分150他考140。我问他这怎么一般?他说:不是扣了10分么? 我很少听到他说一件事做得“还可以”,追问道:“你的材料都写完了?” “写完了。” “ppt报告也做完了?” “嗯,昨天做了。” 我狐疑,“可你的客户不是还没醒吗?” 过去几天我们都没有提起那件事,仿佛它从未发生过。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谈论起地中海。 “是没醒,所以客户公司更换了另一个负责人,他对我们的方案很满意。” “是暂时更换,还是永久?” 池易暄似乎听出我想要问什么,“这个项目的后续都由新负责人接手。李槟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更换负责人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法,不会影响到他们公司的项目进度。” 我从他眼里察觉出隐秘的狡黠,一不小心将心里话问出了口,“是你让他们公司更换负责人的吗?” 池易暄放下咖啡杯,答非所问:“还有咖啡吗?” 第47章 我点头,拿起咖啡壶往他的陶瓷杯中倾倒。新煮的咖啡还冒着热气,隔着蒸腾的雾气,他的目光落在半空中的咖啡桥上,嘴角似乎翘了翘,一幅得逞后的快意模样,但他不想让我发现,含糊不清的笑意在我提高咖啡壶的瞬间消散干净。 只一眼我就知道了答案,他趁着李槟昏迷,打着为了公司好的旗号,借口让伤者多休息,把他换掉了。 看到我哥甩掉了狗皮膏药,我心中雀跃,好像他终于与我统一了战线。 “有件事,我很好奇。能问你么?” “什么?” “你是怎么跟警察描述嫌疑犯的?” “哦,我说他身高一米七,穿帽衫,体重目测200多斤。” “你这完全是挑着我的相反面说啊。” 池易暄喝着咖啡,杯沿后一双明艳的眼微微眯起,“不然要怎么说?” 而后他起身,走到沙发边拿起笔记本电脑,左手指尖勾起高脚凳靠背上的西装外套,披在肩上。 我知道他要去上班了,提醒他:“最近降温,多穿点,少装逼。” “不冷。” 我转身从行李箱里拿出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毛线帽,要给他戴上。他皱眉,身体往后躲,“不要。不搭。” “你进公司前取下来不就行了?” “不要。我不冷。” 他一只手当然打不过我两只手,我给他强硬地戴上,完全无视他刚用发油梳理整齐的头发。毛线帽末端一只灰色毛球挂在他耳边,他烦得要死,表面上看是不再挣扎了,我知道他只是懒得跟我争,铁定一出门就将帽子摘了。 弯腰穿皮鞋时,毛球滑到他眼前,他便将脑袋朝右猛摆,将它扔到脑后,像个甩球的拨浪鼓。系鞋带时,毛球又从后脑勺滚到脸前,摆锤一样晃。 “你自己戴。”他不耐烦,扯掉帽子塞回我手中。 “我给你把上面的球打个结,缩短一点,就不会往下掉了。” 他穿鞋的动作愈发快了,仿佛要跟我比是他先出门还是我先系好结。 我刚系好结,他就推门而出。我追出去,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他的身体由于惯性,抬起的腿往前晃了晃又收回原地。 “你别烦我了,行吗?”他回过头瞪我。 “对你好点可真难,怎么戴个帽子跟上刑似的,下次见到妈妈我要告诉她你天天装逼,不穿秋裤,你就等着她来教训你吧!……” 他跟我在走廊里打太极,忽然手机铃响了起来,我眼疾手快,趁着他分神的间隙将毛线帽往他脑门上一箍。池易暄推我一把,接通手机后贴到耳边,打过结的毛球歪斜着坐在他头顶。 听筒里传来细微的说话声,他瞥了我一眼,而后将身体背对我,低声说道:“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来。” 然后他收起手机,快步朝电梯口走去,先前生动的表情早已不复存在,眼神变得严肃又紧张。 我心中警铃大作,他下意识的动作就是不想让我听见。 “你去哪?” “上班,还能去哪儿?” “电话是说什么的?” 电梯门打开,我拽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跟你有什么关系?”池易暄拧眉,“松手,我要迟到了。” “你迟到个屁,你根本就不是去公司吧?” “不去公司去哪儿?”他反问,格外理直气壮。 我盯着他的眼睛,“你要去医院,是不是?” 错愕从他眼底一闪而过,我猜这种事情总是很准,读他也是。 “那秃头醒了?是不是?” 他移开视线,“我说了,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叫了起来。 “你小点声行吗?吵什么?”池易暄四处张望,生怕引起邻居的注意。 我的呼吸不自觉加快,好像一只被点燃的鞭炮,引线滋滋冒起火光。 “我为什么吵?我不问的话你会和我说实话吗?你以为我想要吵吵?我好好和你说话你听吗?只有我吵吵你才有点反应!……” 池易暄的左手朝我伸了过来,我以为他要捂我的嘴,却没想到他的手心落在我脖颈上,他望着我,微微扬起头,说话时声音轻得像叹息。 “别闹了,白意,我很累,你能不能不要让我那么累?” 他眼中的我像个胡闹的小孩,比他高,却比他软弱。我一时语塞,好像被人戳中软肋,咬牙想说点什么,却一下泄了气。 对比曾经生动又活泼的他,如今的他只显得忧郁。 我问:“我要怎么做,你才可以不那么累?” “我现在要去医院。我需要知道他记得些什么,这对我很重要。” 恍惚间好像听到他说我很重要。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看向我的眼神里不再是敷衍、或厌倦。这是他第一次安抚我。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从咚咚咚,变成了咚、咚、咚。我将刺尽数收了回去,獠牙也藏了起来,不想再被他看见。 “那我开车送你去医院,行吗?” 他面露难色,收回搭在我肩膀上的左手。 “我就在医院楼下等你,可以吗?” 他不答话,目光飘到电梯按钮上,脚腕刚转了半圈,我立即挡在他身前,“我保证不闹事。哥,让我送你去医院吧。” 成年人该展现出理智与理解。为了他,我可以表演成熟与冷静。 第48章 池易暄一怔,鼻腔中有呼气声,过了一会儿后低下眉毛,沉声说:“好。” 第31章 我哥将他的车钥匙给了我,调整完他的后视镜,我就出发了。快到年底,街上行人都穿上了毛衣与厚外套,池易暄伸出一根手指,勾过他原本嫌弃得要死的毛线帽盖过耳朵,动作间不小心与我视线相撞,又立马松手,假装在看风景。 我将空调温度升高。过了一会儿,他又去调整座椅。副驾的座椅按钮在右侧,鉴于他右手打了石膏,不得不将整个身体都转过去,左手吭哧吭哧按了半天。 座椅调整时发出断断续续“嗡嗡”声,好半天他才坐好。我看了一眼,他将座椅整体往后推了,好搁下他那两条长腿。 “以前都是cindy坐,所以空间小?” 脱口而出就是在犯贱,cindy是我哥心底那根不能触碰的刺,好在他没有将我踹下车,只是冲我比了个中指。 “安全带。”我提醒他。 “很快就到了。” 我听完一脚油门踩到底,表盘指针瞬间从左滑到右,转过头再看,池易暄的左手下意识扣住了座椅边缘,他恶狠狠瞪我一眼,然后艰难地扯过安全带,将石膏右手从中穿过。 “听话点不就没事了吗?” 他让我闭嘴,好好开车。 去医院途中,路过菜市场,池易暄降下车窗,从卖水果的小贩手里挑了一束系着蝴蝶结的果篮。 “你打算怎么向那秃头套话?” “还没想好。”池易暄整理着果篮上的丝带,“去了再想。”他又问我,“明天就要面试了吧?准备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也学着他的模样答。 “挺好。”他应付似的接了一句。 我们都没再说话。 很快就到了医院。停好车后,我同他一起朝住院部走去,他走在我前面,手里拎着果篮,晚秋的风调戏着他西装的衣角,像翻飞的蝴蝶翅膀。我跟着他走上台阶,走到第四级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他站在比我高两级的位置,这个角度我得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他对我说:“你就在这里等我。” “你早点下来,不要呆得太久。”我逼自己停下脚步,“不然我会生气。”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最后一句话,潜意识里好像这样说就能够威胁到他。 “一刻钟。”他说。 我目送他走进住院部大厅,望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后。他让我回车上等他,我却不想回去,膝盖一弯就在台阶上坐下。屁股刚挨上石阶的瞬间,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既视感,这才想起半年前,我就坐在一百米开外,急诊室门前的台阶上,同韩晓昀一起等出租车回家。 那时破了脑袋,后来又遭池易暄捶了一顿,过了这么久才算勉强好全。 金色的落叶纷纷扬扬,我抬起头看向身后的一扇扇窗户,不知道池易暄现在走到了哪间病房。我开始担心地中海又要图谋不轨,可想起来,我哥就算只有一只胳膊能动,也能把人往死里揍。加之医院里都有摄像头,地中海那种男人我见过,不会在这种地方动手动脚,他们都一样,面子大过天,池易暄可能在这种大环境的浸染下才变得心口不一。 我的思绪很乱。落叶纷飞,世界瓦解变成拼图,正面是金色,反面是黑色、灰色、与蓝色。等我回神,已经不知不觉间站到了电梯口,我按在上升键上,等待电梯落下。 门开,赫然看见池易暄站在中间,他手里的果篮不见了,看起来好似在沉思,又像在发呆,看到我的瞬间木然眨了下眼,而后才收拢思绪。 “怎么了?” “想去找你。”我诚实地答。 他“哦”了一声,走出电梯轿厢,“回家吧。” 听到他说想回家,我脚尖一转,和来时一样,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到停车场。系上安全带后,我将双手搁在方向盘上,迟迟没有踩下油门。 “怎么不走?” “你们都说什么了?” 池易暄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没有看到你的脸,也不太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 “如果以后他想起来了呢?” “当时天很黑,他喝醉了,附近又没有摄像头,就算记得,又能有几分可信度?”他向后陷进靠背里,“别想太多。” “你们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 “他还有欺负你吗?” “没有。”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池易暄嗤笑一声,“你当我是软柿子吗?” 听到他这样答复,我好像才能确认他不是在演戏。我知道其实我没有分别他谎言的能力。 我踩下油门,将奥迪开上马路,“送你去公司?” “回家吧。”他懒懒地闭上眼,“今天请假了,想回家休息。” 我很少听池易暄请病假,问他:“不舒服?” “没有。就是累了。” 我也很少听我哥说累了,知道处理这件事耗费了他太多精力。我告诉他到家了我会叫醒他,言下之意想让他睡一会儿,不料他的手机却震个不停。震到第三次时,他从西服口袋里拿了出来。 cindy的声音冷不防从听筒里传来。是条语音消息。 “易暄,刚才领导表扬你呢!说你英勇善战,既保护了客户,还卖出了项目,挂彩也不忘写材料……” 第49章 池易暄坐直身体,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好几下才关闭扬声器,然后将手机贴到耳边。我无法听见语音的后半部分。 等到他回完消息,我清了下嗓子,问他:“你这个项目卖了什么价格?” 他将手机收回口袋,说了个数。 “嚯!你这是一夜暴富了啊。”我感叹。 “又不是给我的,是给公司的。” “那你也能拿到不少分成吧?” “拿一点吧。” 又来了,池易暄又露出自己数学考140分时那种贱兮兮的表情。我知道他心情不错,开口让他请客,结果他说:还没找你要房租。 小心眼!赚大钱了,请弟弟吃顿饭都不行。不过我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影响,因为今天是他第一次坐我的副驾(虽然车是他的)。 “哥,我开车比你稳多了吧?”我得意洋洋。 “还行吧。”他在座椅上挪了挪屁股,余光扫我一眼,“什么时候学的?” “大学。” “没听你说过。” “你那时候和我说话么你?”我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你现在就是你们业界里负伤上工的好青年。我看啊,其实你得感谢我那个时候冲出去,把你客户的手臂折断了,给你争取了好几天写材料的时间,下次你要是再碰到难缠的客户,就来找我,我就是你的滴滴打手,怎么样?” 我一通胡说八道,说完又有点后悔,以为他又会震惊地看我,却听他笑了一声: “疯子。” 我忍不住哈哈笑,知道他不再生气我把他客户砸晕了。 生意保住了,名声也打出去了,我哥今天还夸我车技好。 我将车速放慢,降下车窗,忍不住哼起paul anka的老歌。感到开心的时候,我只会唱这一首《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 池易暄没有像在厦门时一样加入合唱,却也没有让我闭嘴。 太阳从云层后探头,天气终于不再寒冷。回到家以后,我从他的酒柜里翻出一瓶香槟,在阳台上打开。酒塞“砰”一声撞到天花板一角,像颗子弹,落下后滚到他的陶瓷烟灰缸边停下。我拿出两只香槟杯,倒酒之前又折返回客厅,将黑胶机的唱针放下。 “你休病假不会还要工作吧?”我望着还在沙发上敲电脑的池易暄说。 “回个邮件就关机了。” 我为他将香槟倒好。过了一会儿,他合上电脑,来到阳台,看到我手边的香槟杯时不自觉摇头,好像对我极低的道德底线感到不可思议。可当我将香槟杯递过去时,他却接了过去。 我们碰杯,看着香槟色的气泡在杯子中翻滚、碰撞。 他向前靠在扶栏上,身子仿佛随时要向前倾倒。香槟色的酒液顺着唇缝向里流淌,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然后他发出一声叹息。 “真希望李槟一辈子都别醒。” 我惊讶于他会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多么不像他,又多么像他。我与他碰杯,告诉他:“下次你告诉我他住在哪儿,我来帮你解决。” 他眯起眼角,像弯弯的月牙,以为我是在说笑话。 我们真邪恶,在这时喝着酒、唱起歌,庆祝我及时出现,为他争取了宝贵的工作时间。香槟与阳光织成丝绸,将他嘴角的笑意染成温柔的金。 这样黑色的一面,他一定不会在别人面前展现,只有我——低于他的我,能同他一起分享这邪恶的快感。 第32章 半阴半晴的天空,乌云沉重像浸满水的拖把。池易暄主动洗好香槟杯,回房间休息。白天本来就是我的入睡时间,我在沙发上躺下,第一次觉得和他之间没有了时差。 晚上叫了外卖,是不健康的炸鸡可乐与啤酒。池易暄和我打着游戏,八点多就说他累了。我很少听他一天之内说这么多次累了,也很少见他天刚黑就要上床睡觉。 我换上工作制服,临走之前想要看看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又犯了工作狂的瘾。悄悄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进去,床头柜上的夜灯还亮着,暖色调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却显得冰冷。我走上前,看到他眉心紧锁,仿佛被梦魇骚扰。 他将自己裹成了春卷,像条长着黑发的白色毛毛虫。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贴上他的额头。 他突然睁眼醒了过来,看到是我后,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喂,你怎么发烧了?”我拍了拍毛毛虫的背。 “没有。”他的嗓音都变了调。 “没有个屁。” 我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转过来,他又睁开眼,黑溜溜的眼珠子缓缓转动着,“我要睡觉了,你不是要去cici吗?” “你这样我怎么去cici?” “我怎么了?我没事。” 嘴比鸡 巴还硬!我“啧”一声,起身去厨房里翻箱倒柜,拉开视野内的所有抽屉、橱柜翻找起来,池易暄沙哑又不耐烦的声音从卧房传来: “药箱在电视机机柜下,别瞎翻。” 早点说不就好了吗?我撑着膝盖起身,“你病好了自己收拾啊,我懒得弄。” “……妈的。” 我烧上一壶热水,搁到床头柜上,又给他拿了两颗泰诺。 “起来吃药了,兄弟。” 他疲倦地撑开眼皮,身体扭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后将左手从裹紧的被子中伸了出来,拿过我手里的药片。 第50章 我刚要给他拿水杯,就见他将药片放进嘴巴里,手也迅速缩了回去,好像生怕被房间里的冷空气冻着。 “你不喝水啊?” “不用,已经吞了。” “牛逼。” 他闭上眼,“你去工作吧。” 我坐在床边观察了一会儿,问道:“你很冷吗?” 不出我意料,他说:“不冷。” 明明将被子卷了两层在身上,他却蜷缩着,头发丝都在颤抖。 他这个人抗压能力不行,一下子松弦,就容易生病。以前他老这样,中考过后病了三天,高考结束直接重感冒在家躺了一周。 我为他将房间里的空调温度调高,蹲下身,悄声说:“要不我给你暖暖?” 池易暄的声音沙哑得性感,骂人也火辣:“滚蛋。” “算了,就再请一天病假吧。少赚两个子儿,你不会嫌弃吧?” “滚。”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习惯性装聋,“等我一刻钟。” 我卷起袖管,当场做起俯卧撑,没一会儿浑身冒汗了,体温也上来了,这才站直身体,拍掉手里的灰尘,“好了,差不多了。” 我朝床边走去,我哥的眼睛越瞪越大,“等等……” 然后我弯下腰,双手按在他身侧,将他一把向床的另一侧用力推去。伴随着他一声暗哑的“操”,他像擀面杖一样滚了出去,春卷皮被展开,我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强硬地抱过他。 “你干什么?”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不是说了么?给你暖暖。” “不需要。”他咬牙切齿,“好臭,离我远点。” “暖和就行,真嫌弃你用嘴呼吸呗。” “真的臭,你怎么这么多汗!”他绝望地闭上眼,“我想吐。” 没礼貌的家伙。我装作没听懂,“想吐?需要我抱你去厕所吐吗?” 他踢了我两脚,由于被被子缠着,施展不开,棉花脚软弱又无力,最终作罢,真开始用嘴呼吸,像头犯了哮喘的公牛,哼哧哼哧地喘气。 高热的他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我便抱他更紧,这会儿真有了种抱住碳块的感觉,好像要被他烫伤。 我们互相烫伤,体温才得以达到平衡。他不再发抖,最终恢复成用鼻腔呼吸,不再嫌弃我臭了。 “好点没?” 他不说话,闭紧眼睛,眼皮上能看到浅紫色的血管。 我拍了下小夜灯,房间随即陷入黑暗,静得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多么希望,此刻我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双眼适应黑暗后,能够逐渐摸清他的轮廓,不够清晰,体温却分明。难得与他相拥,尽管是因为这样烂俗的借口。 “哥,你别欺负韩晓昀了,人家也有弟弟要养,不容易。是我逼他说的,不是他想要背叛你。我们一晚上才挣多少钱,你要是去告他,他不得破产了?” 池易暄不屑地哼哼,眉头仍然皱着。 “别老皱眉头,会留下皱纹。”我去揉他的眉心,“才二十多岁,别过几年就看起来像四五十了。” “那得有你一半的功劳。”他说。 “我今天不是已经听你的话,没跟你去病房吗?你也得给我点进步的机会和时间,是不是?你仔细想想,我是不是已经比小时候强很多了,现在你和爸妈说的话我能听进去一半了,真的,你别不信,我知道我初中时爱逃课,你天天去操场抓我,但是念大学时我基本不逃课了,一个月顶多三次……” 我在温热的被褥中摸到石膏的轮廓,又沿着轮廓摸到他从石膏末端探出的指尖,用力握了握。 “怎么这么凉啊?是不是打了石膏血液循环不好?我明天给你买个热水袋吧?今天我先给你暖暖……” 池易暄一点反应都不给我,但他的身体不再像我刚抱着他时一般紧绷,我发现他在我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中睡着了。我闭上嘴,吸气也不敢使劲,怕把他惊醒。原来幸福是这样的感觉,黑夜也觉得瑰丽,安静也感到喧闹,原来是我的心在雀跃。 睡了太久的硬沙发,才发现床褥柔软像云朵。池易暄先比我醒来,我的胳膊被一百多斤的人压了一晚上,起床后麻了好一阵才恢复。 我给我哥当了一晚上的人肉加热毯,现在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穿上西装又是风流倜傥、人模狗样。今天就是面试日,吃早餐时他问我有没有衣服穿。 “有件衬衫。” “西装有没有?” “没。” 池易暄听完走进卧室,在里面挑挑拣拣,最后给我拿了套黑西装出来。 “你舍得借我?” “别弄脏就行。”他说完又补充一句,“别出汗。” 我拿过西装在镜子前站定,将两只手臂送进袖管。稍微有点紧,但是勉强能穿。自我欣赏一通后,拿过领带在脖子上随便系了个结。池易暄看到后左手扶额,问我是不是脑子不灵光,然后走到我面前来教我系领带。 这个角度能看到他笔挺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锁骨正中间凹下浅浅一块圆,好像能将手指按进去。我咽了下口水,拇指与食指来回搓了搓,没有去按他。 鉴于他只有一只手能动,我就与他打配合。我听他的话,捏住一边领带固定,他左手手指翻飞,将另一边领带左缠右绕,最后穿过我手中的圈,拉下扯紧,眨眼间就变成规整的三角领带结。 第51章 “去吧。”他摆摆手打发我出门,自己坐回高脚凳前喝咖啡。 到达招聘公司门口时,距离面试开始还有半个小时。眼前的高楼大厦像只蓝色的弹簧,将我哥这样的人圈在其中。我们好像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走的到底是螺旋上行的路,还是在螺旋下行。 楼下站了四十多分钟才进去。我穿着池易暄的西服,还能嗅到他的气息:淡雅的香水味,混着委屈的余味。我担心以后他再生病,会找不到取暖的人。 电梯开始上升。我脱下西装外套,扯出扎进西裤的白衬衫,再将他给我系好的领带扯松,阔步走进了面试房间。 面试官对于我迟到十分钟的行为十分不满,但为了走完程序,还是耐着性子请我坐下。 我拉开他们对面的靠背椅,坐下后将双脚翘上桌子,然后在他们惊讶又疑惑的目光中,打了个哈欠: “快点问吧,一会儿还约了兄弟打游戏呢。” 第33章 从面试房间出来时,离去cici上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刚走进网吧就看见了韩晓昀,他最近将他的金毛染成了粉毛,在一群乌烟瘴气的电竞脑袋里,像一朵风骚的梅花。我高喊着:“粉毛老师!”惹得网吧里的人连连回头,直到韩晓昀也将头转过来,他才发现我是在叫他。 “病好了?”他瞅我一眼,转向电脑屏幕继续厮杀。 我订下他旁边的空位,又喊网管给我来了包泡面,问他:“最近生意怎么样?” 他摇头,“刚被挖走两个妹子,黄渝的脸拉得可长。”又问我,“你呢?面试怎么样?” “还行吧。” 韩晓昀开始怪笑,“哎哟,这么谦虚!到时候黄渝又得气死咯。” 我问他为什么,他答:“你找到正经工作,他不就又少一名得力干将?” “不是还有你么?” “我弟明年就毕业了。” “嘿。”我差点忘了这事。 吃完红烧牛肉面,和韩晓昀连排三把,他骂我用脚打游戏,给对面连送五个人头,问我最近忙什么去了,怎么技术这么拉。 “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啊?玩过家家啊!” “没呢,玩《分手厨房》。” 韩晓昀听完笑掉了大牙,擦着眼角的泪花,问我:“你不是交女朋友了吧?” 我想不出来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谁会自己玩,都是陪妹子玩。”他把我踢出队伍,说要自己单排,“玩完没分手啊?” “没。” 目前还住在对方家里。 “有照片吗?胸大吗?” 我这才发现自己被他带跑,“不是妹子……” 韩晓昀听到这句话瞪大眼看我,“是男人?” “……朋友。”我补充说,“陪朋友玩的。” “吓我一跳。”他重新去敲键盘,“我差点以为你是那个。” “哪个?” “那个啊!” 哦,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怎么了?” 他咧嘴笑开,好像觉得我问出这个问题很奇怪:“不正常啊。” 我听了没再说话,搁下塑料叉,突然没了胃口。 从网吧里出来后,我的兴致一直不高,游戏输了,和他摇骰也在输。韩晓昀说我是好几天没出来上班,手生了,先带着我喝了两小杯龙舌兰下肚。 喝了酒,果真心情就好了起来。十一点半,我正在夜场里摇特色鸡尾酒,韩晓昀忽然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吧台边,对我说:“是你哥……你哥……” 他喝大了,舌头也大了。我的心却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我哥怎么了?” “是你哥……”他将嘴凑到我耳边,补完了后半句话,“……公司的人。”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商务局的大哥大姐们在这种地方总会透露出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格格不入感,尽管他们也跟随着节奏与鼓点尽情舞蹈,但看起来总像是想要顺着手机导航找个茶馆解渴,结果却找错了地方。 我仔细观察一圈,没有看到池易暄的身影,于是放下手中的雪克壶,站到一米开外的位置悄悄地打量。 “小白!” 熟悉的女声,我回过头,看到是cindy。 她今天穿了件粉白相间的碎花裙,脚踩一双白色小猫跟,手腕上挎着一只黑色小皮包。 “还真是你!”她笑得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冲我招手。 我走上前,笑着问她:“你们今天怎么来这儿了?” “上次来了以后,大家好像都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过我们估计再呆半个小时就走了。” 半个小时之后也才十二点。我问她:“你们怎么走这么早?” “都是打工人。”cindy悄声和我说,“再就是今天的费用公司不报销。” 哦,难怪没有开包厢。 我的视线在她周围打转,接着又转到男卫生间的方向。cindy好像发现我在找谁,和我说:“你哥今天没来。” 她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可能是因为池易暄跟她通过气,不想被公司里的其他同事发现我和他的关系。 “他说他手还没好,先回家休息了。”她感叹道,“明明是主角,却不来。” “主角?” “你不知道吗?他预计今年年底就能升职了。”cindy的语气里满是羡慕之情,头顶灯球里闪烁的灯光落到她眼里,变成了小星星,“他这次卖出了大项目,老板很高兴,加上最近又有一批新人入职,所以我们想着一起出来团建,认识一下。” 第52章 我环视四周,发现今天来的工作狂里果真多了几名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的毕业生。 我与cindy站在角落里侃天侃地,忽然被一名中年男子拍了下肩膀,他指着我说:“哎,是你!你是……” cindy补充道:“上次我们来,就是小白帮我们点的歌。” “哦,对!我记得——舞王小白?” 这帽子给我一戴,我话都不会说了。男人却一下笑开了花,我想起来他是上次结账的领导。那一晚我站在酒桌上跳舞,伴奏全是小虎队和李克勤,把他们逗得一乐一乐的,摇骰时又一直在输,喝酒的杯子就没空过,可能他们这才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你跟我儿子一样大。” 我听到这话头就和热气球一样大。 男人拍拍我的肩,说我这么年轻,不能在这里干一辈子。 我摇头,假装无奈,“那没办法啊,我得给家里挣钱,我得养家糊口。” 男人瞪大双眼,说话间吐着酒气,“你在这儿干多久了?” “半年多了。” “半年多了这么能喝?你比我和王哥加起来还能喝。”他招手喊,“老王!” 一名系黑领带的男人朝我们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衬衫袖口卷到手肘,手里拿着一只酒杯,下巴上有短短的胡茬。 “这小子比我们俩加起来还能喝——你记得的吧?上次我们来这儿,他给我伴舞来着。” 老王打量我好几眼,拍了下脑门说:“记得!” 两人开着玩笑,说以后碰到酒局就把我捎上,专门烘托气氛。我插嘴说我不仅能烘托气氛,还能代喝,见客户时他们负责保持清醒,我就负责把客户灌醉,我们打一波配合,分成时给我半个点就行。 一番话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了抹着眼泪,问我这份工作之前在做什么。 “在念大学。” “什么专业?” “数学相关。” 两人一听来了精神,“是么?会什么技能?” 这道题池易暄考过我,我报上几个基础的统计软件名称,从回忆中抠挖着我大学期间写过的为数不多的代码语句。他们听我说完,面面相觑,好像酒都醒了一些,又问:“建模?” “会一点。” 两人又来问我的学校。老王听完后说:“挺好的。怎么来这里工作?” 另一位男人立马拽他胳膊一把,用略带同情的语气悄声说——他想要悄声说,但是舞池里音乐震耳欲聋,我看到他一手捂在嘴前,吼道: “家里条件不好!要养家糊口!”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们我哥马上就要升职拿奖金了。 老王打量着我,思索片刻后与身边的中年男人说了几句悄悄话,我听到他们说我做前台可能差一点,中台可以考虑一下。 我忍不住感叹,“你们这什么工作啊?前台我都做不了啊?” 两人笑了,说此前台非彼前台,“我们说的前台是要跟客户打交道的,能给我们直接带来营收的岗位。” 看来池易暄就是干这的。简称:销售。 “中台就是做一些辅助前台的工作,也需要一定的技术,但你说你都会。” 我没说我都会,我只是把我会的都说了——这是池易暄教授我的面试技巧之一。 “你这么能喝,身体条件应该不错吧?你平时都做什么运动?” 为了体现出我较强的时间管理能力,我说:“每周一三五七都去健身。” “还有吗?” “会打篮球和台球。” 老王说这些小年轻的运动他们不怎么玩了,他们现在都打高尔夫,问我会不会。 我说无非是大球小球,大同小异,我都能学。 他们听完对视一眼,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要去拿桌上的酒杯,我赶紧给他们添满。我知道他们只是拿我开涮,但我不介意,也陪着他们笑。他们笑眯了眼,我就趁着他们不注意的间隙多开两瓶红酒。 临走之前,不知道老王是不是真的喝大了,他走在人群后方,偷偷叫我到一旁,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到我手里。 “不保证能给你工作,但是面试可以试一试。” 我双手接过卡片,收进口袋,将他们送出门之后,走到无人的角落里拿出来仔细地看。 黑底银字的名片,写着他的名字与职位。我将名片翻到反面,烫金的公司logo印在正中央,低调又奢华。他们公司的名片款式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池易暄也有一模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加更噜!投点海星行不行~ 第34章 两周之后,面试结果出了。我告诉池易暄我没有拿到工作,他闭上眼,左手揉起眉心,看起来血压又升高了。 “我会继续找工作的,哥,保证不调皮捣蛋。” 就这么延长了赖在我哥家的时间。 池易暄最近拆了石膏,在家做功能锻炼,医生让他先从握拳做起,我时常看到他左手敲着键盘,右手在虚空中握拳,看起来好像游戏里的勇者在蓄力发招。 我给他买了个解压球,菠萝包的形状,池易暄拿到后一脸嫌弃地丢开。 “一股塑料味。” “有吗?”我拿到鼻尖下嗅嗅,好像还真有点,于是放到阳台上散味,和他的烟灰缸摆在一起。 第53章 后来就完全忘了这事。等我再看到它时,发现被池易暄握在了手里,他一边看别人的ppt一边捏,嘴里嘀咕着“公司招的什么人”。 “悠着点,别把骨头捏错位了。”我给他倒咖啡。 他缓缓抬头盯向我,眼神森冷,“你什么时候找到工作?” 说着手里突然发力,好像把解压球当成了我的脑袋。 我不敢在这时撞枪口,一溜烟躲进了卫生间。 可怜的菠萝包,一周不到就被他捏爆了。 很快就到了年底,池易暄加班加得前所未有地夸张,周一我不出门上班,就在客厅里打游戏。隔着一面墙,他通宵写材料,写得不好时拿我出气;写得顺利时会去阳台上抽烟,他会将玻璃推拉门关严实,手肘抵在扶栏上,背对着我吞云吐雾。月光淋在他背上,像下雨。 跨年夜是cici生意最好的日子。夜里八点多钟,我换上工作服,临走前敲了敲卧房的门,看见他还在伏案工作。 “我出门了啊。” 他没看我,仅用左手无名指与小拇指稍稍抬起晃了下,意思是知道了,走吧。 我带上房门,走到玄关拿过衣架上的羽绒服套上,出了门。 冬天到了,中午出太阳时还好,夜里一旦月亮露头,气温就降到零下。我一路小跑。黄渝说今天要来不少大客户,vip包厢半个月前就订满了,让我们早点过去准备。 作为cici俱乐部的“顶尖人才”之一,我和韩晓昀很快就被黄渝拉到vip包厢陪笑。韩晓昀本来就能喝,今天上班之前还吃了不少面食,好吸收更多的酒精。 进了包厢,是群年轻的富二代,见着韩晓昀就开始调戏他,点个kpop让他去甩头。韩晓昀真就这么做了,抓着包厢里的钢管左右甩头,像只狂风中乱舞的粉毛狮王。 我前一秒还在缺德地给他录像,下一秒就被富二代们逮住。他们说现在夜店里的男模都会跳脱衣舞,让我脱了上去扭一扭。我朝韩晓昀投去求救的目光,却见他奸笑着掏出了手机。 我举手作投降状,说我要是脱了,明天我们老板的店就得被端了。就随便扭扭吧,衣服是万万脱不得的。 我没跳过钢管舞,就在脑海里搜刮着所有可能的舞姿。我扭得僵硬,他们却叫得兴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cici的气氛组。 热完场,终于能够歇口气。富二代们开始点酒,我刚拿出手机,他们就将手掌盖在我的屏幕上,说:“今晚的规矩——谁玩手机谁喝酒!” 我不得已上交了手机,心思却一点不在喝酒上——刚刚瞥见池易暄给我发了消息,可我根本没来得及看。 偷手机不是个难活。我将他们灌醉,尿遁时从包厢门口的茶几上顺走了手机。躲进厕所隔间里偷摸点开,发现池易暄给我发的消息是:你他妈别把你臭袜子扔我地毯上行吗。 我向他保证:回家就收,保准下次不再犯。 他没理我。 我又问他:明天什么安排?明天元旦,总不可能要上班吧? 过了一会儿,他回:加班。 真是个话题终结者,我想象不出他平时到底是怎么在酒桌上卖项目的。回到包厢后,我将屏幕亮度调到最低,躲在角落里刷起朋友圈。兄弟们正在喝酒、聚会,庆祝新一年的到来。全世界的人都在享乐,只有我和池易暄还在打工。 富二代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到我了,我没意识到,韩晓昀踢我一脚,我刚抬头就见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我的手机。 “之前说过了,谁玩手机谁喝。”拿我手机的女孩穿皮夹克、戴唇钉。我刚要去抢,韩晓昀眼疾手快按住我的肩膀,悄声说:“干什么?”接着提醒我,“真心话大冒险,玩什么?” “真心话。”我习惯性地答,眼睛依然盯着手机。 “不行。”有人说,“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瞎说我们也不知道,得玩大冒险!” “行,大冒险。”韩晓昀替我做了决定。 女孩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滑动起来,“也没人和你说话啊,怎么一直看手机?是不是觉得和我们一起玩无聊啊?” “当然不是。”我勉强笑道。 她将屏幕转向我,坏笑着:“置顶是谁啊?‘暴走大鹅’?” 我抿了下嘴唇,“朋友。” 她笑眯眯的样子,好像长角的恶魔,“俩置顶,一个是家庭群,一个是他。真就是朋友?” “当然了,你们不也会把闺蜜置顶吗?” “是哦。”女孩若有所思,“我想好你的大冒险是什么了。” “什么?” “跟你这位朋友说:我跟你的前女友/前男友睡过。” 大家开始起哄,更有甚者说我发完消息就得没收手机,派对结束后再归还。 我心里一跳,仿佛被电抽到脊椎。这话我可不能说。第一,我没跟白炀睡过。第二,我要是说了,今晚就会有生命危险。游戏归游戏,生命第一。 我喝。 她好像料到我不乐意,指尖一晃,指向桌上还剩小半瓶的伏特加。 “想好了?” 我拿过伏特加的瓶子,闭上眼对嘴吹。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烈酒一路辣到胸口,烧得我的五官都挤到一块。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空瓶子递回去,瓶嘴朝下晃了晃,甩出最后两滴酒液。 第54章 “可以了吧?” 女孩不情不愿将手机还给我,这才过到下一个人。 韩晓昀低声骂我:“叫你上班分心,报应来了吧?喝这么多下去,能行?” 我摇头说没事,我来之前也填饱了肚子。 韩晓昀给金主们陪笑、鼓掌,过了一会儿凑过来问我“暴走大鹅”到底是谁。 “还能是谁。”我打了个酒嗝。 “哦。”他似乎想明白了,又问我,“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之前不是告诉你没了吗?” “不是,”韩晓昀冲我挤眉弄眼,“我是问上次给你递名片的那个?” 池易暄公司里的大佬让我去面试中台这件事,除了韩晓昀我谁都没告诉。 “没去面。” “怎么没去?” 我嗤笑一声,“人家那天明显是喝大了,哪里记得我?” “怎么会不记得?他们不是还夸你舞王么?” “去了不也是当分母。” “什么意思?” 我给他解释:“就是没机会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没机会?” “不想去。”我不想聊了,拿起酒杯去和女孩们划拳。 还有三分钟就要到零点,舞台中央的电子屏幕变成了倒计时。大家一齐涌进人头攒动的舞池大厅,与朋友、恋人紧紧相依,像一群取暖的深海游鱼,在由手机照明灯组成的灯海中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我坐在厕所隔间里,给我哥发了一条: 新年快乐。 年年如此,这是我的习惯。 等了一会儿,等到卫生间外传来巨大的欢呼与尖叫,我想象着热情拥吻的人们,想象着酒杯相碰时合奏出的美妙交响,只有我这里是一片寂静的森林。 第35章 这一晚直接喝到了早上六点半,我终于能从cici离开。临走前黄渝塞给我一把现金,说其中有五百是客人留给我的,我将红色钞票对折后塞进口袋,踉跄着走出了cici。 冬日暖阳略显刺眼,我坐在花坛边缓神,等到胀痛的脑袋稍有缓解,才朝家的方向走去。 跌跌撞撞回到公寓,我躺倒在沙发上,将自己蜷成一只虾。半梦半醒之间,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我最熟悉的暴躁语调。 “说过多少次了,洗完澡再躺我的沙发!” 我撑开眼皮,池易暄的五官在视线中放大,两根柳叶眉向上挑去,眉心卷出小小的漩涡。 他左手扯起我的领口,就要把我拽进卫生间,我忍不住捂着肚子,哎哟喂地叫了一声。 他动作一顿,回过身,松开拽着我的手,表情古怪地将我打量,好像在猜测我又在玩什么阴谋诡计。 “哥……”我虚虚地叫他,“……我是不是要死了!” “喝了多少?”他睥睨着看我,手在我额头上摸了一把,又抽过纸巾擦净,“怎么出这么多汗?” “嗯……”我闭上眼,将自己蜷成一团,“肚子疼。” “吃坏了?” “不知道。” “肚子疼就去厕所。” “去过了,拉不出来。”我闭着眼哼哼唧唧,“我不想死,哥。” 池易暄在沙发前蹲下身,这个高度与我视线齐平,他将手放在我的胸口,强忍着不耐烦,“哪儿疼?这里?” 我睁开眼,瞥见他修长的手指,指腹隔着衣服轻轻点在我胸口,骨节里透着粉。 我摇头,“下面。” “这儿?” “还往下。” “这儿?” 他的指尖像在画画,从我的胸口滑到小腹,再到肚脐。 我猛咽口水,恬不知耻地答:“对,再下一点……” 他挑起眼看我,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一下就晃了我的神。我想我真是喝大了,还没睡就开始做梦,居然看见我哥朝我这样调皮地笑,牙齿露出几颗,狭长的眼角稍稍眯起,调皮又可爱。 我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池易暄用那双上挑的眼角勾着我的神,“我帮你?” 电光石火间,他举起右手,对着我的鸡儿来了一拳。 “操——” 这招断子绝孙拳揍得我大叫一声,捂着鸟从沙发骨碌碌滚到了地毯上,酒都醒了大半,“你有病啊……我操……” “做下功能锻炼,看看手好了没。”他揉着手腕,慢条斯理地站起身。 疼痛转移,后劲可足。我躺在地毯上半天爬不起来,虫子一样抽抽,公牛一样喘气,牙齿咬得咯吱响。右手这么有劲,还做你妈的功能锻炼。 他垂着眼皮,眼神冷淡,抬脚踩在我肩膀上,像扒拉一片泥地里的烂叶片一样用脚扒拉我。我顺着他踢我的方向翻过去,脸朝上平躺在地毯上,支棱起脑袋,看见他穿着白袜的脚趾往我胸口轻轻踢了一下。 “再问你一次,哪里疼?” 宽松的睡裤掀起后露出一角,刚好露出脚踝上圆润的骨节。白色船袜只包裹到脚后跟,紧贴着皮肤,能看到五根趾尖的轮廓。 揍人也这么色情。他妈的。 意淫归意淫,我不敢再造次,说:“大概是这个位置。” 他两只手插口袋,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一只无名的蚂蚁,而后用脚趾朝我胸口下方的位置蜻蜓点水般碰了碰。 第55章 “这儿?” “嗯……”我立即皱眉,又将自己蜷了起来。 他收回脚,裤脚重新垂落下来,盖住脚踝。 “告诉你,这里是胃。你是胃痛。” “为什么会胃痛?”我冒着冷汗,抬头去看他。 池易暄转身从沙发上拿起我的枕头,我还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他将自己居家服的袖子卷起。 半秒后,那枕头直直朝我脸上砸了下来。 “叫你喝!叫你喜欢去夜场工作!喝吧,怎么不多喝点?喝不死你!” 小时候我犯了错池易暄就爱拿枕头抽我,枕头打我时不疼,可我仍然像以前一样下意识地抱头,“我错了!别打了!……” 打了十来下,他出了气,胸膛起伏着,将枕头甩在我胸口,走到电视机的机柜前蹲下。 我抱着枕头躺在地毯上,看见他在机柜前翻箱倒柜。那是他放药箱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盒药扔到我手边,又去厨房里拿过烧水壶,搁在茶几上。 “吃了再睡。” 我从地毯上慢吞吞爬起身,在沙发上坐下,依旧将腰背对折,这个姿势似乎能缓解胃部的疼痛。我听话地吃药,看着他抱着臂,站在厨房里,右脚脚尖像敲鼓一样,高频地敲着地砖。 我躺回沙发上,扯回被子裹在身上,过了一会儿又痛得浑身冒汗,却又无力将身体舒展开。 睡得迷迷糊糊,池易暄的声音又出现了,隐隐约约,我睁不开眼,张嘴就说困,只感到我的被子被人掀开,再盖上。 脚步声远去了,像气泡中又冒起一连串的气泡,一个套一个。 醒来时天光大亮,摸过手机一看,下午两点半。我急着往厕所里蹿,刚站起身就听见“啪”一声,有东西从胸口滚落,掉在脚背上。 我低下头,捡起热水袋拿在手里,目光不自觉飘向卧房,然后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敲门后推开。 池易暄还在加班。 “怎么了?” 他难得停下写材料的手,转过头来看我。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抬了抬手腕,做了个递出热水袋的动作。 “放外面桌上就行。”他面无表情,重新转向电脑屏幕。 我默不作声地带上房门,将热水袋放到餐桌上,去卫生间放完水后,重新在沙发上躺下,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没有热水袋贴着胸口,胃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只得将它拿回来抱着。 卧房的门开了,我赶紧将眼闭上,只勉强挤出一条缝来。池易暄去厨房里泡咖啡,似乎看了我一眼,可我眯着眼,看不清楚,不如就当他看了我一眼。 嘿嘿。 等他回了房间,我轻手轻脚地起身,蹲到行李箱边,打开我存放简历的文件夹,从里面摸出那张名片。 怕被他发现我醒了,又匆忙躺回沙发上,尽管我知道他并没有那么关心。 我把玩着手中的名片,看了又看。高端的烫金logo,磨砂质感,透露出昂贵的味道。这会儿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垂涎天鹅的癞蛤蟆。 我心虚自己面试后进不去,毕竟不做尝试就永远不会失败,去了显得我很爱做白日梦。 我将名片握进手心,硬纸卡片的棱角抵在手掌。这一刻我下定决定不告诉他。我第一次萌生出试一试的想法,哪怕将来他知道了会嘲笑我,我也想找个离他近点的工作。我不可能一辈子以陪酒男模的身份站在他身边。cici俱乐部虽然离他公司不远,但是我们之间有时差,一周只有一天能见得到面。我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生物,两个世界之间只有一天可以产生扭曲时空的虫洞。 现在我想要从虫洞里钻过去了,如果能成为同一时空里的物种,那也算有了点相似之处。 第36章 我将老王的名片收回文件夹,重新躺回沙发,没一会儿就做起了白日梦。梦中我与池易暄都是西装革履、风流倜傥,我跑到前台挂水晶吊灯的工作区给他递文件,他坐在镶金边的办公桌前微笑着对我说谢谢。 再次醒来是下午五点。我病恹恹地躺在沙发上,摸过手机给黄渝发了条消息: 胃痛,今天请假。 跨年夜上班我无所谓,元旦我就想在家里待着。 我不喜欢冬天,日短夜长的季节,人容易抑郁。我看着夕阳悬在脚尖,再被我耸动的脚指头吃掉。暮色四合,天空一半是蓝色,一半是紫色,分割天空的恰巧是飞机飞过的狭长尾迹。 肚皮上的热水袋没有温度了,搁在身上像块砖。我将它拿走,翻身坐起来缓神。 池易暄在这时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可能没料到我醒了,看到我时脚步一顿,而后才移开视线,拉开冰箱门翻找起来。 一般来说,我下午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备饭,备完去cici上班,这时候他往往还在公司,但是今天元旦放假,他一整天都在家。 我想起来中午没给他做饭,怕他饿着肚子,赶忙问他:“你中饭吃了什么?” “外卖。” “我怎么一点没听见动静?” “因为你睡得像头猪。” 我很多年没听池易暄说我睡得像头猪,忍不住笑了两声,“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有力气做?”他斜过眼看我,目光落在我胸口。 “我好得差不多了。” 第56章 “那你今天还去cici吗?” 好感动,我以为他关心我,紧接着就听他说:“想去就去吧,多喝点。” 他总能用最平静的语气阴阳怪气,今天我却不想还嘴,我不仅不还嘴,我还起身走到他身边,低声说:“好哥哥,我听你的话,今天不去了,行吗?” 他被我突然靠近的动作吓了一跳,活像只受惊的兔子,眼睛都瞪圆了。我又说:“哥,今天是元旦。” “我知道。” “加班一整天了,你不休息一下?” “不需要。” “都忙活一年了,今天不一样,休息一天也不过分吧?” 明明他清楚我在说什么,却非要我把话挑得这样明了。 “我已经不庆祝生日了。”他说。 我与池易暄的生日非常接近:我在12月31号晚上出生,他是1月1号中午。妈妈与池岩刚组建家庭时,曾开玩笑说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这的确是缘分:我是结束,他是开始。昨晚我问他元旦打算做什么,言外之意是想问他生日有什么安排,然而他仅用“加班”两个字就将我搪塞回去。 每年跨年我都会给他发一条:新年快乐。其实我真正想要说的可能是“生日快乐”。笼统的祝福语总是更容易说出口,也能让我看起来不那么居心叵测。 我从冰箱冷柜里拿出之前剩下的半袋阳春面,“今天吃面吧?我做长寿面。” “我说了,我不庆祝生日。” “谁说给你庆祝了,我给我自己庆祝,妈妈昨天还问我生日打算怎么过,我说我们一起过。” 池易暄没说话。 我不喜欢沉默,“一会儿做完面条我给妈妈拍个视频发过去,你也配合一点吧。” “知道了。” 因为生日靠得近,在我高中毕业之前,一起过生日一直是我们家的传统。每到十二月,池岩都会提前订购蛋糕,他会先问我想要吃什么口味,问完以后再去问池易暄:弟弟今年想要吃巧克力口味的,你可以吗? 池易暄总是说:可以。 我们买一份九寸大蛋糕,吩咐蛋糕师傅挤上丰富的奶油,然后在零点之前点燃蜡烛——我和我哥有年龄差,蜡烛不买数字款式,而是统一形状的细长生日蜡烛。一家四口人围坐在餐桌前,我与池易暄闭上眼,妈妈与继父用手掌打着拍子,为我们唱起生日歌。我们在烛光中双手合十,安静地许愿,而后在歌声结束时一同吹灭蜡烛,对彼此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哥哥。 生日快乐,白小意。 同样是寿星,池易暄却总是先为我切蛋糕。我把他对我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以至于看到他将这份好分给别人时,也会觉得蛋糕被其他人抢走了一块,所以我从不邀请朋友来家里过生日。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很早就知道。 今年虽然没有蛋糕,吃过面也算是庆祝。厨房里忙活半个小时后,我端着两碗面出来,将其中一碗搁到他面前。 他拿起筷子,“谢了。” 总觉得心里被人刺了一下,我不喜欢他对我说谢。 “我给妈妈录个视频,可以吗?” 他又放下筷子,“可以。” 我打开录像,池易暄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像黑白默片突然被泼上水彩。我也提起精神,冲摄像头招了招手。 “妈,我和哥在吃晚饭呢,今年没来得及买蛋糕,所以做了面条。”我将手机转向面碗,“加了鸡蛋和青菜,很丰盛。” 然后将摄像头转向池易暄,他微笑着唤了声“妈”。 录像暂停的瞬间,他重新压下喜悦的眉梢。我将视频发送到家庭群里,余光向旁边扫去,我哥又变得沉默起来。 我想找点话题,比如问问他升职加薪的事,但仔细想想这事是我从cindy嘴里听来的,我提起来显得特别八卦。 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不庆祝生日了?” 池易暄将一颗青菜送进嘴里,“因为我不喜欢吃蛋糕。” 我瞪他一眼,以为他又不好好说话,却发现他说的似乎是事实——他说出“我不爱吃蛋糕”时的语气,就像大家说“我不喜欢吃香菜”一样平常。 我想过许多可能的答案:比如社畜工作繁忙没有时间,或是说他长大了,不再需要像孩子一样大张旗鼓地庆祝,然而他的表情出奇地平静,好像第一次能够将这件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说出口,眼里有释然的情绪,悄悄地弥散。 没有人问过他喜不喜欢吃蛋糕,池岩只会问他:弟弟想要吃巧克力味的蛋糕,你可以吃巧克力蛋糕吗? 而他主动为我切蛋糕,从不是因为偏爱,只是因为他不爱吃,仅此而已。 我一下没了胃口,却又不想扫兴,只能用筷子夹起面条塞进嘴里,自嘲地想:还好今年吃的是面。 吃完这碗面条,我就二十三了,池易暄也从二十五变成了二十六。我不知道长大到底带给我们什么,它带给池易暄说出“我不喜欢吃蛋糕”的勇气,却没有让他能够在被客户抚摸手背的时候,给予他一拳头将人掀翻的力量。 我们都大了一岁,时间的齿轮向前滚动,怎么好像只有我们的关系依然停留在原地。 十八岁时我许下愿望,说希望年年生日都有我哥陪伴,然而十九岁时,因为我的卑劣,这个心愿再没有成真过。 第57章 难以想象三十岁的我们将会在哪里。他往上走,我向下坠,虫洞拉长、破裂,我跌回底层世界。 我鼓足勇气,尽量不显得严肃,又不想表现得轻浮,斟酌几番,却发现自己无法再表演少年时的模样。 “生日快乐,哥哥。” 池易暄看向我,目光却只驻足了一秒。 “生日快乐。” 他没有叫我白小意。 第37章 hr的电话在一周之后打了过来。第一次听到铃声时我以为是推销广告,伸手摁掉了;第二次响起时我接起来正要骂人,却听见一道温柔的女声问我什么时候有空。 “有没有空取决于做什么。”我打了个哈欠。 她有条不紊地报上了他们的公司名。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什么时间都有空!” hr笑了两声,“那么,明天早晨九点来面试,可以吗?” 我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道:“好。” 今天是周一,不用上班,我没打游戏,晚上十点吞了两颗褪黑素早早躺下,好让自己第二天能够精神抖擞,给面试官们留下绝佳的第一印象。 想当年无论是图书馆还是网吧、早八还是凌晨,我都可以睡着,今夜我却失眠了,十二点多眼睛还瞪得像铜铃,熬到加班的池易暄都睡下了。 我静悄悄起身,拿出我哥给我准备的面试资料,一个个背起例子,比高考前记化学公式还要认真。我怕他起夜时发现,特意把落地灯的电线开关攥在手里,打算一听到声响就关灯躺下,心虚的模样,好像回到初中时躲在下铺偷偷玩手机的日子。那时我会将头埋在被子里,特意压平手指,用柔软的指腹去点屏幕,池易暄却总能发现,他被子一掀,夺过我的手机,再给我脑门来上一巴掌。 不知不觉朝阳从地平线上探头,我一夜未眠,竟然也不觉得困,一等池易暄出门,就立即跳下沙发往他房间里跑。 拉开衣橱,满目琳琅。衬衣在左,西装在右。我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卷成圆鼓鼓的领带摆在四乘四的小小收纳格内,像蒸笼内五颜六色的广式早茶。 面试要四十五分钟,算上往返公司的时间,两个小时都用不到。既然池易暄上回愿意借我,那么今天便不叫偷。我从衣柜里拿出上次那套西服穿上,将衬衣扎进西裤,又学着他的模样,对镜系好领带。准备就绪后,将装有简历的文件夹夹在腋下,走到玄关换鞋,余光从鞋柜之上的镜子里捕捉到自己的身影时,忍不住愣了一秒。 打理整齐的发、熨帖平整的袖口。镜子里的我会被人喜爱,是因为我穿着池易暄的衣服,因为我模仿他的一举一动。 丑小鸭偷穿人类的衣服,也许能够糊弄别人,池易暄却能一眼看穿我的本色;而我却无法看清他,就像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不喜欢吃奶油蛋糕。 我抬手摸着发胶涂抹过的头发,硬得像块饼,怎样都按不下最上面那一撮。突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可笑又滑稽,不知道为什么偏要去凑这个热闹。人家给我面试机会,可能只是不想食言,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捶胸顿足地后悔他那天到底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将应届毕业生挤破脑袋都抢不到的机会送给一个夜店里陪酒的男模,多么丢脸啊。 飘飘然的心情忽然就漏了气。我回到池易暄的卧室,一颗颗解开西服纽扣。他不喜欢我出汗,会弄脏他的衣服。 脱了西服,用手抚平褶皱,挂回衣架;再解下领带,拉开衣橱下方的抽屉。 抽屉被隔板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方块,装领带的小方格靠外,最大的方块靠里。卷完领带,我在地板上坐下,忍不住将手伸进大方格。里面放着他的工作offer、池岩和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还有我们的家庭合照。 昂贵又珍惜的物件,被他小心收藏在这儿,上面连灰都没有,沾着淡淡的花香,是悬挂在衣柜一角的芳香剂香片。 再往下翻,有他的高中奖状、初中毕业合照。我像个小偷,偷出他的回忆,以为这样做便能够找到解谜的线索。 柜子就要翻到底了,我不得不趴下身,将整个手臂都探进去,摸到一块扁平的硬塑料盒。我费力将它抠出,拿出来之前用指腹在塑料盒下摸了一把,好确认下面再没有任何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拿到光下。 是paul anka的唱片。我差点以为自己眼花。 它与池易暄放在客厅里、经常使用的那张有明显区别,区别在于眼前这一张我熟悉得闭上眼都能勾画出封面的模样。 1963年发布的黑胶唱片,从洛杉矶寄出,飞跃大洋来到我手中。是我吃了一个学期的食堂、还了18个月的贷款、是那张池易暄说他早就扔掉了的原版唱片。 封面上的paul anka面带微笑,与我对视。people say that love‘s a game. a game you just can’t win.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好像有子弹雨从天而降,打得我茫然又失措、狂喜又困惑。 直到我走到玄关处,才回神,我发现自己差点就要冲出门去找他。 临门一脚才发现自己又要犯错,我慌忙折返回卧室,将地板上的唱片收起后放回抽屉最下层的位置,再将他的奖状、作文、和礼物,全部归回原位。余光瞥见镜子中的自己,多么狼狈,脸红得像是醉了,醉得无法醒来,嘴角都咧到耳根,大口喘气的样子,比我在cici连轴转上十个小时还要夸张。二十三岁的人了,怎么还和十三岁的小孩一样肆无忌惮地笑,要是被我哥看见了,又要说我什么都写在脸上,以后会被人骗。 第58章 我气喘吁吁地站起身,将手心里的汗局促地擦在腿上,又拿出他的西服匆匆套上、系好领带。镜子中的我光鲜又漂亮,只有这样的我,拥有与他般配的机会。 下到公寓大厅,推开旋转门跑了出去,此刻还觉得自己在做梦。沸腾的血液从脸烧到脖子,我像瓶未开的香槟,细小的气泡滚过血管,从脚底板一路飞升。我戴上耳机,轻快地跳下台阶。 “if there‘s a way, i will find it someday. and then this fool will rush in——” 周围路人停下脚步,绕过我,打量我。他们不懂,也永远无法知晓我的快乐——隐秘的快乐,百分之百都属于我,他们无法分享、无法抢夺。狗撒尿的灯柱,我路过了也要抱住,暖阳洒在眼皮,像有人与我接吻。我展开手臂,搂着灯柱转圈,一圈又一圈,西服的衣角上下翻飞。阳光明媚,却像有大雨落下。 到达池易暄工作的写字楼前,我对着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将被风撩拨起的头发压平。 今天我没有走后门,没有告诉任何人池易暄是我哥。电梯门一开,金色立体的公司logo镶在墙中央,像艺术家精心设计的手工雕饰。 写字楼有三层属于公司,我不知道池易暄在哪一层,我边走边四处张望,偶然瞥见有人背影与他相似,又心里一跳,马上将脸转向反方向。 全玻璃组成的会议间贴在一起,像制冰用的透明冰盒。会议间里的4k大屏播放着公司宣传片,落地窗外一眼无法望尽的钢筋森林对我的惊叹无动于衷。 hr让我放轻松。 我说我没有紧张。她笑着指向银色门扶手上的倒影。 “都红到脖子啦!我们面试官人都很好的。” 她以为我对面试感到紧张。 推开会议室的门之前,我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如果我哥是面试官怎么办?来之前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还没想过这种情况。在hr面前,他肯定会与我扮演陌生人,这对他来说简单,对我来说却很难——我无法预测,自己在见到他的瞬间,到底会怎样做。 实木大门推开,我没有看到他。 我暗自调整着呼吸,走上前与面试官们一一握手。如果他在的话该有多好——我对脑海中这个想法的出现感到惊异,可能我真是头脑不清醒了,居然想在我哥面前转一圈,想让他看一看,我化成的人形是不是并没有那么狼狈。 第38章 面试结束,听音乐走路回家,还冲动消费买了杯奶茶,加了珍珠布丁与红豆,热量炸弹。回到公寓后我将池易暄的西服挂好,以防万一还喷了点他常用的香水。 谁会知道等面试结果会比等高考放榜还要难熬,高考起码知道哪一天出成绩,面试就不一样了。面试结束时hr将我送到电梯口,目光款款与我握手,说我专业对口,很适合这份工作。谁知道她是不是对所有求职者都这样说。 一等就等到了过年。期间韩晓昀问起我面试后续,我告诉他估计没戏了,他安慰我说这个时间大家都忙着过年,让我不要放弃希望。 池易暄为我们订了两张回家的机票,起飞前一天我和他收拾了一整天的行李,他买了不少带回家的礼物,但他的行李箱里装了冬装和电脑,再塞不进其他,他就把礼物一股脑地堆到我的行李箱边。 我知道自己是被他当苦力使了,掏出一件羽绒服和两件毛衣,为他腾出空间。 池易暄手里握着打火机,垂眼看着我蹲在行李箱旁边忙活,“你这段时间心情很好啊。” “啊?”我抬起头。 “歌哼个不停。” “是吗?还好吧。”我摸了下自己的脸。 他从我身边走过,站到阳台上开始抽烟。 我将所有礼物见缝插针地塞进行李箱,勉强拉上拉链,竖起后摆到鞋柜旁。屋里暖气开得太高,我出了一身汗,也走到阳台上透气。 池易暄回头瞥我一眼,“把门拉严实。” 我扯了扯汗湿的衣领,“一会儿就进去了。” “要么这个月你交电费?” “……” 我用两根手指勾住推拉门扶手,将门推到底,岔开话题,“你都给爸妈买什么了?” “茶叶和丝巾。” “我都忘了,什么都没来得及买。” “就没指望你记得。”池易暄抽一口烟,“我买了几盒鱼油和维生素,到时候你拿着给他们。” 我用手肘碰他一下,“嘿,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抖了下烟灰,橙黄的火光在夜色中闪动,如一颗精灵的眼珠,只不过几下便熄灭了。 鬼使神差地,我将鼻尖凑到他的肩头旁。他很快就发现,瞪我一眼,“做什么?” “闻闻有没有烟味,你不怕爸妈发现?” “明天又不穿这件,怎么会有味道?” “你不知道,妈妈的鼻子尖,以前我去网吧打游戏她都能闻到二手烟。”我靠得很近,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衣领。他拍皮球一样拍了一掌在我脑门上,嫌我靠得太近。 “明早上飞机前洗个澡不就行了么?”他笑话我,好像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我愿意在他面前扮演傻子。我知道我这样的人难登大雅之堂,真要去了我哥的公司,也是把他们干破产的命。 我望着他的脸,看着他弯弯的睫毛一眨一眨。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站在月亮下抽烟,就好像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时十分迷人,但他又非要表现得漫不经心,仿佛他只是阴差阳错、因为偶然而站到这里,他无意变成风景的一部分。 第59章 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我发现了他的小秘密,这让我生出一种握住他把柄的错觉——我深知这算不上什么把柄,顶多只是一根往他自尊心上扎一针的刺。可正是因为不知道,他才能在我面前表现放松;否则他定会绷紧神经,从脑海中搜刮着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借口,而我一个都不想听。 那就让时间停在现在吧。停在这一刻,我们可以暂时放下芥蒂,以回家的借口,短暂地收起伪装。 我们的航班于次日上午11点起飞。我和我哥九点出门,在机场简单吃过早餐后,就在候机厅等着了。我的座位靠窗,起飞时我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看着云层被我们甩在身后,钢筋森林小得像一块拼图。我转头想要让他来看,却发现他抱着臂,安静地睡着了。 阳光从正午破碎的云层间穿过,照亮他薄薄的眼皮。他的脑袋向我这一侧歪倒,枕在他自己的肩头上。这个姿势醒来后肯定得落枕。我将隔板拉下,又往他那儿坐了半分,以防气流颠簸时,他需要依靠。 三个小时之后飞机落地,池易暄陪我去拿托运行李,远远地就看见妈妈和池岩站在传送带边等待。我跑上前,妈妈张开双臂抱住我的肩膀,接着踮起脚尖,捏了捏我的脸。 “怎么瘦了?” “哪有?” 池岩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箱,转向池易暄,打趣道:“你饿着弟弟了?没喂他啊?” “哪能呢?”池易暄笑得客气。妈妈就要去拿他手里的行李箱,他将行李箱一转,绕到身后,“不用了,妈,我自己来。” “那不行,你们飞机坐得够累了,我来拿——” “你别管我哥,他要自己拿你就让他拿。”我揽过她的肩膀,“车停哪儿啦?” “这边。”池岩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我一眼就看出车标变了,“换车了?” “刚换的。”池岩狡黠地眨了眨眼,“换了辆suv,我想你们俩也能坐得舒服点。” 我搓搓手,想偷一点小道消息,“最近做什么呢,发财啦?” “炒股。”我妈把池岩衣角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灰拍掉,“瞎买,就是走狗屎运。” “那不叫狗屎运,叫财运。”我拍拍池岩的肩膀,“也教教我啊,老爸。” 他笑着摇头,“你问你哥去,他不是做金融吗?懂得肯定比我多。” 池易暄全程保持他完美的微笑脸,不知道的以为他又出来参加团建了。 回家路上,池岩将暖气升高。我和我哥坐在后排,妈妈在副驾驶刷着短视频。期间我觉得车内闷,将车窗打开一条缝想要透气。寒风如狼嚎,呜呜冲散热闹的氛围。我赶紧升上窗。今年冬天很是凌冽。 电台在播放流行音乐,中间穿插着春节推销的广告语。 “晚上吃什么?”我好奇地问。 “什么都做了,有你最爱的猪肘、排骨汤……” “需要我帮忙吗?” 池岩说:“不用。你妈最近看短视频自学了好多菜,一会儿你们尝尝,看看跟以前比怎么样?” “我们肯定吃个精光。” 妈妈侧过身来看我,“你现在还住在你哥家呢?” “嗯,住着呢。”我看了池易暄一眼。 “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在找呢。” “不都找了好几个月了吗?真要找不到回来也行……” 我赶紧打断她,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我回家相亲,“找!我真在找,找得可认真了!”然后用手肘去碰池易暄。 “嗯。”他答应得勉强。 我大腿往他那儿一晃,碰下他的膝盖,冲他挤眉弄眼,他才清清嗓子:“他有在找,最近竞争激烈,不容易。” 难得他为我说话,我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妈妈把我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也就你哥惯着你,你看他就从来不需要我们俩操心!你职场空窗期这么久,以后会不会越来越难啊?” 我说现在谁没有一点空窗期。 妈妈叹气,“别老麻烦你哥,难不成以后你哥结婚了你还要赖在他家啊?” “我哥不介意就一直住着呗。”我将双臂枕在脑后。 池易暄从下飞机后一直很安静,这会儿倒是看向我,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介意。” 你妈的。 第39章 大年夜,窗外飘起小雪。妈妈将饭菜端上餐桌,池岩拿出珍藏许久的红酒,我主动帮他启瓶,一手托着瓶身为他和妈妈倒酒。 “好专业呀,以后我们白意能去餐厅里当酒保咯!”池岩将一只红酒杯拿到自己跟前,再将另一只递给妈妈。 “那算什么正经工作?”妈妈白了他一眼。 我为池易暄倒酒,我们心照不宣,看了彼此一眼。 妈妈问我:“怎么只喝这么一点?” “小酌怡情。”我笑,假装自己酒量不好。池易暄知道我最近在养胃。 酒杯一一相碰,撞出新年的交响乐。难得今年春节气氛没有那么微妙。浅浅几口红酒,却让我上了头。喝到气氛正好,玻璃都起雾时,我将鱼油和维生素推到桌上,妈妈笑眯了眼,翻来覆去地查看说明书,提醒她和池岩一天要吃几颗,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不是在找工作吗,哪里来的钱? “打工赚的。” “什么工?” 第60章 “……端盘子。”我没撒谎,尽管盘子上端的大多不是菜,而是烈酒。 “辛不辛苦啊?”妈妈又来捏我的脸。 “痛并快乐着。” “缺钱就找你哥要。”池岩碰了碰我的酒杯。 “那不行,不然妈又要嫌弃我,说我拖我哥的后腿。” “瞎说!我从小就教育他,照顾弟弟是他的责任。” 池易暄笑笑不说话,将他准备的礼物递了过去。妈妈拆开礼盒,两只眼睛顿时泛光,惊喜地拿出丝巾在脖子前左右比划。 酒足饭饱,池岩为我们切了只哈密瓜,然后去沙发上看电视,没一会儿呼噜声就响了起来。我收拾起碗筷,妈妈擦着餐桌,池易暄戴着手套在水池边洗碗。 终于将最后两只碗放进水池,我站在一旁等着洗手,而我哥岿然不动,浑然不顾我像狗一样提着两只前爪,贼兮兮地等待他将水龙头让给我。 他不让,我只得作罢,扫视一圈,拿起钢丝球擦洗灶台上的油污。偶然间抬头,透过窗户,看见小雪慢悠悠地下,橙黄色的方格子影影绰绰。 晚上十一点半,池易暄去卫生间洗漱,妈妈给我送来被子,整理被套时悄声问我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怎么就把我哥哄好了。 “秘密。”我将食指竖在唇前。 她撇撇嘴,又问起找对象的事,问我和我哥有没有什么进展。 我心里一跳,随后发现这句话有歧义。妈妈问的永远都是我们各自的进展。 我摇头,说我工作都没有,考虑这个太早。妈妈说:对你哥来说不早了,他要单身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提cindy,说了个圆滑又扯淡的理由:缘分未到。 她为我将枕芯装进枕套,提到二姨,说她省吃俭用送小孩出国读书,现在居然参加同性恋大游行。 我说:“这是人家的自由和权利。” “我知道呀!”妈妈将枕头拍软,搁在床铺上,“你别看你二姨整天笑嘻嘻,其实夜里都在偷偷哭——为什么现在的孩子一点都不知道体谅母亲呢?还好你们都体谅我,你们都是我的心头肉。” 我“嗯嗯”两声,冷不防想起韩晓昀的话:这是不正常的。 不正常,好难定义的三个字。离群值大多要被剔除,这我知道。 就这样陷入沉默,直到池易暄趿着拖鞋,顶着一头湿发从卫生间出来。妈妈见状立即为他拿来干毛巾,他腼腆地笑了笑,说了句“谢谢妈”,接过毛巾擦着头发。 “早点睡。”妈妈笑眯眯地将门合上。 水蒸气从敞开的卫生间内飘出,我低头玩了一会儿手机,等到吹风机的鼓风声停了,池易暄关上卫生间的门,手指按在墙上照明灯的开关上。 “我把灯关了。” “好。”我搁下手机,自觉在地铺上躺下。 他俯视着我,“你要睡地上?” “对啊。”我支棱起脑袋看他。 这曾是我们的卧室。 上下铺一睡就睡了五、六年,直到青春期来临,还在发育的孩子双脚伸直时都要从床尾掉出来。好在池易暄念高中后有了自己的房间,上下铺的连体床被妈妈卖给了同小区里的双胞胎家长。她在池易暄的房门上贴上“离高考xx天”的标语,言下之意让我和池岩没事别去骚扰哥哥。 上大学以后,他的房间常年没有人住,爸爸就拿来堆行李与杂物。后来妈妈有了新爱好,买了架电子琴,怕吵到邻居就把自己关在杂物间内自娱自乐,久而久之我哥的卧室变成了妈妈的工作室。我们的房间则变成了我的房间,一直保留到现在,没看完的漫画书还被夹在我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之间。 白炀之前,逢年过节都是池易暄主动打地铺,他将气垫床充好气,然后从行李箱里掏出他从大学城里淘来的小玩意递给我,说是生日礼物和新年礼物一起送了。高中时我吃住都在家,除了偷偷去网吧上机,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池岩和妈妈每个月给我两百块,少打几盘游戏,半年省吃俭用存下来近一千。我给他买条领带,剩余的零钱买了文具盒和笔记本,他拿过后收进书包,每次都会说正好下学期能用。 后来才发现他都用ipad做笔记。 白炀之后,他会不声不响地将气垫床拖回自己的房间。今天我趁他洗澡时提前将气垫床充好气,搁在我的单人床边。 我们的卧室布局是:床靠窗,书桌靠墙,中间勉强留下一条过道。现在过道上塞了气垫床,空间更为逼仄。他下床时估计得先爬到床脚,否则就会踩在我脸上。 “别客气,你睡得高兴我就高兴。”我一个大男人躺在气垫床上,他推不动。 很少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些话。池易暄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怎么了?你睡舒服了才能赚大钱,我还指望你给我交房租。”我将被子盖上。 最后半句话显得有些多余,我怕他又要趁机唠叨我找工作的事,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关掉了房间里的灯。 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看见他黑色的身影顺着床头爬上,调转方向后躺下。恍惚间还以为他像以前一样爬梯去上铺。 第一次睡气垫床,怎样都不安稳,好像飘在海上。我听着他轻微得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呼吸声,先前还有困意,现在却睡不着了。 轻手轻脚坐起身,这个高度刚好可以看见他的轮廓。毫不意外,他背对着我,面向窗户。 第61章 突然听见他的声音: “不睡觉干什么?” “睡不着。” “回家太兴奋了,睡不着?” 我说是挺兴奋,但没说是因为回家。 “你转向我呗。”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是无法抑制的春心。顿时有点后悔,希望他装作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儿却见他翻过身来。 月光顺着他的眼角向下流淌,勾勒出鼻根的形状。 “干什么?” “靠窗的位置冷,你睡边上点,不容易冻到。” “我每周去两次健身房,冻不到我。” 我想说两次健身房算个卵,隔三差五发烧感冒的不都是你。想了想还是闭嘴,我今晚想睡在自己的卧室。 他没再背对着我,半张脸藏在白色被褥下,只露出闭着的眼睛,和鸦羽般的睫。 好安静,安静到我想要毁坏这一刻,告诉他:哥,我知道你的小秘密了。 我也是你想要保存的一部分珍品吗? 这一瞬间,好想要吻他,他的眼皮、嘴角,他的发梢。无关性 欲,是肾上腺素在作祟。 妈妈就在隔壁,我却想要亲吻我哥。下流的我,难怪会被压在衣柜最下的角落。 第40章 过年走亲戚,我们家的传统是,先走妈妈这边的亲戚,再走继父那边。一大早我们就开车到二姨家。好几家人坐在一起,能用的椅子全都摆到客厅。今年表妹表弟来了四位,两男两女,我陪着表弟们玩马里奥赛车时,六七岁的小姑娘们拿着发绳要给我编辫子。 我赶忙把池易暄叫过来,说他头发比我长,你们给他弄! 池易暄今天穿了件大红色的毛衣(妈妈让他穿的),配条卡其色长裤,多么喜庆的穿搭,怎么着也该让他显得明媚。然而他一来,客厅气温骤降。他一手插口袋,斜着眼看我们,问我叫他做什么。 我坐在地板上,高度与表妹们齐平。从下往上看去,我哥只显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表妹们面面相觑,又过来抱我的手臂:“我要给白意哥哥编!” 两人拽住我的头发就开始薅,我惨叫一声,表弟们趁机弯道超车,将我甩在身后。 池易暄在我们身后的沙发上坐下,右腿翘起搭在左膝盖上,一声不吭地玩手机。 表妹都快要把我的发根薅出来了,我问她怎么不找另一位表哥。她边捆边在我耳边说悄悄话:“他太凶了。” 嘿,小孩都能看得出他的真面孔,他们公司的人看不出来,cindy怎么就看不出来? 妈妈搓麻将搓到一半,高声喊池易暄,让他别看邮件了,多陪表弟表妹们玩会。 “工作狂。”妈妈叹气,“整天就是工作。” 她叹气时,又是掩藏不住的骄傲口吻。姨妈们转过头来,喜形于色地将他打量,说易暄又俊了,没找女朋友啊? “没呢,工作忙。”妈妈喝一口茶。 “那白意呢?白意也没找啊?” “没呢。年纪还小。”她摆手。 池易暄被妈妈说了以后,终于收起手机,开始和几个姨爹聊天。姨爹们给他拿啤酒、递瓜子,想从他嘴里套话,问问今年该买什么股票。池易暄的嘴巴紧,他们轮番上阵,没能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垂头丧气去打扑克。 表妹给我扎完辫子,回卧室之前,忽然被池易暄叫住。 “红红,吃巧克力吗?” 红红是表妹的名字,我一听到他的语气就知道不好,这逼又来上表演课了。回头一看,他剥开巧克力的包装纸,面带微笑,使出了他的杀手锏—— 柔情似水、能融化冰川的假惺惺眼神,可把她哄得一愣一愣,魔怔一般,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 池易暄将巧克力递到她嘴边,小表妹不好意思张嘴让他喂,两只手接过后一溜烟跑到我身边。刚才还卷起袖管,揪着我的头发绑得浑身冒汗,现在却突然化身淑女,小口小口地品尝,不时回过头悄悄打量他。 我和另一位表妹全程围观了他的表演艺术,我刚要和她说:你看红红意志力多不坚定。结果刚转头便见她扔下手里的发绳,缠住池易暄的胳膊,说要给他化妆。 红红一听,一把将巧克力塞进嘴里,如一根离弦之箭,冲过去抱住他的另一只胳膊,说她的技术更好。 池易暄的脸色变了,他为了应付妈妈,表现出一点温柔,属于杀鸡用牛刀,现在人家沦陷了,粘在他屁股后面要给他画眼影。他赶紧问几个姨妈需不需要吃水果,说着拿出钱包就要遁走。 我一听赶忙跟过去,说我跟你一起去。不然一会儿等到他回来,我都得戴好假发假睫毛了。 出了暖气房,冷风扑面而来,路过小区的健身器械处,看见七八岁的小男孩们在打雪仗。手套湿透了,他们就脱下来,两只手背冻得通红,笑声在小区里回荡。 “你还记得王婆么?”我问他。 “哪个王婆?” “抄鸡毛掸子的王婆。” 池易暄沉思片刻,忽然笑了一声,漂亮的眼角稍稍眯起,看来是想起来了。 以前冬天碰上难得出太阳的日子,我就喊他下楼打雪仗。邻居们趁着天气好,会在两棵树之间系一根晾衣绳,挂上衣服。我们拿人家的胸罩做弹弓,将雪团紧后塞进去。我手握胸罩带,每次装两枚子弹,将晾衣绳拉弯,瞄准我哥的脑袋。 第62章 我选的是b形弹弓,池易暄选的c形。还没打到他几次,晾衣绳就断了,我把掉在地上的胸罩捡起来,盖在脸上佯装自己是大苍蝇,说我碰到谁,谁就是大便。池易暄听完拔腿就跑,我们像两条野狗,绕着圈地追逐彼此的尾巴尖。 楼上的王婆从阳台上看到我们的恶行,抄起鸡毛掸子,真像追苍蝇一样追了我们两条街。 王婆七十四岁,健步如飞。我气喘呼呼地喊哥、哥你跑慢点。池易暄边跑边回头看我,见我要摔倒,停下脚步一把扯下挂在我衣领上的胸罩往反方向扔,好转移王婆的注意力,然后抓着我的手一起跑。 跑啊跑,跑到嘴里呼出大团雾气,笑声都融化在太阳里。 从超市里出来后,我们一人拎一塑料袋,朝姨妈家的方向走。池易暄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边走边抽,脚步放得很慢。 我总以为他是不会抽烟的人,却频繁见他拿烟。车里、阳台上,好像成了他的习惯。他抽烟时眼皮总是半垂,一半晴朗,一半忧郁。想不明白,哪里有这么多的忧愁。 “你什么时候学的抽烟?” 他夹烟的手指关节冻得微微泛红,“大四吧。” 大四实习没转正,算是个合理的理由。 “你们金融民工是不是都人手一包?难道抽烟是你们的社交方式?” “差不多。”他承认。 “那你们的社交方式很有点折寿啊。” “折寿的是工作,不是生活方式。” 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我把他的烟掐掉,“少抽点,不想你死得太早。” 他不满地“啧”了一声,可惜地看了眼我脚下的烟头,却也没说什么,将原本拿烟的手插回兜里。 快走到姨妈家时,他脚步一顿: “白意,帮我闻下,有没有烟味?” 这会儿倒想起我来了。 我去闻,鼻尖在他的衣领处打转。其实不用贴这么近都能闻到,我还是多嗅了几下。今天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将我推开。 我答:“有。” 他面露难色,“你先拿着菜上去吧。” “我先上去才显得可疑吧?不如在小区里走走,散散味。” 他想了想,说:“好。” 于是我们在小区里并肩慢吞吞地走着。健身器械旁的小男孩们不在了,我们走到秋千旁,我先坐上去,脚蹬在沙地上。 “你不坐?” 池易暄嫌我幼稚,说他不坐。 “坐这个,散味快。” 他听到这个理由才不情不愿地上来,握住秋千的绳,推高自己后,屈起双腿,任凭重力将他带进风里。 “我们好像双摆。”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连在一起的才叫双摆,我们只是两个单摆。” 就他文化高。煞风景的骚包。 装菜的塑料袋搁在不远处的沙地上。雪球尸体稀碎,化成了水。我们总是错过,他升起时我下坠,我们是两颗不同频的单摆。 第41章 春节结束得好快。气垫床放气后变成一张饼皮。我与池易暄收拾起回家的行李,妈妈将大包小包的特产见缝插针地塞进我们的行李箱与书包,叮嘱我们劳逸结合,多回家看看。 池易暄还未正式上班,但他们公司的hr复工很早—— 因为我收到了面试结果。 “很遗憾地通知您……” 看到开头我就知道了结果,删除邮件后,继续整理行李。 我不意外。那儿都是名校毕业生的聚集地,大佬的酒醒了、头脑也清醒了,给我一个体验过的机会也不错了。丑小鸭怎么也想要变天鹅?只有我一个人脑补完了所有可能性。在所有成功的想象中,我知道池易暄的第一反应肯定不好,觉得我闹他,认为我去砸他场子。我写份保证书、发誓不调皮捣蛋,他最后都能勉强接受,虽然工作上肯定打死不想让我参与他的项目,但要是真碰到难题了,也愿意出手帮我解决——只要我不丢他的脸。 真就是一场梦。 妈妈开车将我们送到机场,副驾驶的老爸频频回头:白意,心情不好啊? 我说没有,只是觉得节假日太短。 所以说人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出了机场,回到陌生又熟悉的钢筋森林,街道上人头攒通,红灯笼还未取下。南北方城市的冬日风景不同,却是同样料峭。池易暄在家休息一天后就去上班了,我也回到了cici俱乐部。春节刚过完,来喝酒的人不多,又碰上附近修停车场,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黄渝心急火燎,恨不得让我们上街去拉客。 晨光熹微时从cici出来,走了两步路就捂着胃坐在街角。醉眼迷蒙间,抬头就能看到池易暄所在写字楼的三角尖顶直插云霄,睥睨着看我。 大四学生曾体会过的找工作的压力,在我毕业后一年才后知后觉地涌现。别说心仪的公司进不去,就连黄渝都要嫌弃我去年请假太多、随心所欲。 池易暄从年前就没有催过我找工作。以前他老损我时,我心里还有底;现在他安静如鸡,我反倒心慌,总觉得他在憋大招,说不定哪天起来就发现我头顶的屋顶被人掀开,他开着铲车要来把我铲走,扔垃圾一样丢到机场。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睡眠都变差,白天特意少睡两个小时,好投递更多的简历。无奈我毕业一年,hr刨根问底,巴不得挖出我空窗期每个月都在忙些什么,我支支吾吾,四处碰壁。在我哥家里时,更加不敢造次。 第63章 现在就是非常后悔。一年前站在池易暄公司楼下时,我就该好声好气地说话。那时好歹还有个应届生的身份。 韩晓昀喝酒间隙喊我出去吹风。现在他的头发变成了绿毛,晚风一吹,朦胧像块草原。我在他身边双手插兜,踢着石子。他一边抽烟,一边掰着手指算我这个月的营业额,说我节节败退。 我听着就烦,说这到底算什么鸡 巴工作,你干得这么起劲有什么用? 他一手叉腰,说你找工作不顺利,拿我撒气做什么? 我回他:你又不是我哥,少说两句成吗? 韩晓昀将烟摁灭,气鼓鼓回了cici,留我一个人站在人行道边吹风。 汽车尾灯交替闪现,像反复播放的单调幻灯片。我看得出神,真想掉头就走,再不回cici。可走了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 忽然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声调清脆: “小白?真是你哎!” 我回过头,发现是cindy。她还穿着职业服,黑色西裤包裹到脚踝,脚蹬一双平底的素色皮鞋。她的头发长长了,用发绳束在脑后,露出戴水晶耳钉的耳垂。 “好久不见!” “你怎么在这儿?”我瞥了眼cici门前的招牌,“来喝酒吗?” “不是,我刚下班,打算来附近找朋友吃个宵夜,远远地就看见你了,所以想过来打个招呼。春节过得怎么样呀?” 亲切又熟悉的寒暄,仿佛我与她共事过。cindy笑起时会露出一只调皮的虎牙,专注地看你,好像要望进你的双眼,参与进你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她与池易暄有共通之处,池易暄喜欢她很正常。是男人都会对她有一点想法。 “过得还行,主要就是走亲戚。你呢?” “我也还可以。和爸妈回了趟老家。” 开春回暖,职业装仍旧稍显单薄,她将双手捂在唇前吹了吹,珠子般圆润的眼一眨不眨,“最近在忙什么?” “找工作。”我耸肩。她知道我在找工作,上次和大佬吹水时,她全程都在旁边。 她突然发出长长一声“哎”,好像记起了什么,叹息时双肩都往下压了压:“好可惜啊,我看了你的简历,写得挺好的,有你哥给你润色吧?”说着撞一下我的手肘,狡黠地笑,“初试的面试官说你表现不错,老板也对你有良好的第一印象,说你不屈不挠,养家糊口之际也不忘抽出业余时间学习编程。” 我应和着笑。当时主要还是喝多了,口无遮拦。 “……不过我们公司的第二轮面试有很多专业方面的提问,你之前没有相关的实习经验,确实不好准备。” 我“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心想她高估我了,我都没有进入第二轮面试的机会。 “你哥应该提了不少难题给你吧?易暄面试时会问一些刁钻的问题,很多新人一听不知道,就会慌神……” 我心里一跳。 cindy后面说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的大脑停在这一刻,卡带一般,来回咀嚼她说过的字词,将它们拼凑又打碎、再组装,好像这样就能够听出不一样的意思。 却始终只听出了一层含义。 “怎么了?”她停下滔滔不绝的嘴,关切地看着我,“你不要太沮丧,找工作确实是件很难的事情,尤其现在经济环境不好……” 我打断她,机械性地念道:“我面了第二轮。” 她“嗯”了一声:“我知道。” “问题有些难。”我又说,像只鹦鹉一样重述她说过的话。 “我明白。”她给予我安慰的微笑,轻轻拍在我的手臂上,“你哥不是针对你,他对所有求职者都这样。” “我有个问题很好奇。” “好奇什么?” “第一轮面试与第二轮面试之间,一般都间隔多久?”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长短都有,我们公司是两周吧。” 两周。 池易暄早在过年放假之前,就知道我通过了他们公司的第一轮面试。 cindy还好心地告诉我:第一轮通常由hr进行筛选,通过后hr会将人员名单发送给他们。第二轮由他们负责。 我忍不住问她,“他是我哥,能面试我吗?你们不担心会有裙带关系?” “第二轮之后还会有第三轮和第四轮,届时会和大老板们见面。而且你也没在申请表里填你认识他,所以hr不知道。” 言外之意是说最终决定权在大老板手里,与他们关系不大。 我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急促:“是hr给你们分配面试吗?” cindy摇头,“我们根据自己的工作量和行程安排求职者进行面试,一般就是平均分一下人头。” 我听到她说:“易暄选择了你。” 第42章 冷风灌进领口,渗进骨缝。我与cindy告别,信使送来苍白的消息,身影消失在霓虹灯层层交叠的光影之中。我回到cici俱乐部,入口大厅上方的水晶吊灯古怪又张扬,如艳丽妖冶的异兽。 近来客人数量不多,dj也有气无力。韩晓昀正在不远处的酒桌旁猜拳,看了我一眼又移开视线,看来气还没消。 我径直朝舞池中央走去,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从来往服务员端着的餐盘上抄起一瓶酒,跳上dj站立的舞台。 我的手发凉,胸口却火烧火燎,好像有岩浆淌过,烫得我公牛一样直喘。聚光灯刺进泪腺,我脱下上衣,终于能够呼吸。强光灯不怀好意地落在我身上,dj也起哄地调高了音量。台下一瞬间就有了生气,尖叫声如一阵高过一阵的海浪。 第64章 我像个小丑,穿着一条牛仔裤,赤裸上身,在舞台上张开双臂。重金属的鼓点蠕虫般钻进耳膜。胸口烧得太疼时,就灌一口烈酒。酒液麻痹神经,放大快感。头顶纸屑纷纷扬扬如无声的暴雨。 凌晨五点,提前下班,濒死的黑夜四处求生。我醉倒在路边,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条流浪的野狗。 偌大的城市,却没有收留我的角落。 我反手撑在身后,侧躺在人行道边,从屁股后的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 解锁三次才成功。我点开池易暄的头像,将聊天记录向上滑去,看着时间线回到上周、春节,回到我初来乍到北方城市,回到那完全空白的一年。 突兀得好像被人用白色油漆覆盖掉伤口,可是它从未愈合,现在才渗出血来。 池易暄在以我无法企及的速度向前奔跑,我企图追赶,却发现我的一切都在十九岁按下暂停。 如果没有白炀…… 如果不是因为白炀…… 我总是这样幻想,平行世界里的池易暄仍然在唤我“白小意”,会将他不爱吃奶油蛋糕的秘密永远保存在心底。 可是白炀又有什么错?我才是那根膈应他的刺。他太无辜,被迫背上父亲再婚时带给他的包袱,没有怨言。其实我都明了。我没有他聪明,却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想起来初三模拟考试,他从第一名退到第三,我从倒数第四升到倒数第十。池岩让他自己在家吃剩饭,却带着我出门吃披萨。我向妈妈求情,希望能把哥哥稍上。池岩走到卧室门口冷眼看着他儿子: “弟弟好心,邀请你一起来。” “我不饿。”池易暄背对着我们写作业。 池岩转向我,“他不领情,我们出发吧?”然后牵起我的手,“今天想要吃什么?老爹让你选三种口味!” 我被继父牵着朝门外走,回头看见我哥的背影,蜷在书桌前小小一只,好孤单。 以庆祝的借口,多点了一份披萨打包回家。我刚换上拖鞋就去找池易暄写作业,趁池岩不注意时从外卖盒里偷出刚从餐厅带回来的夏威夷披萨给他。 我哥冷冰冰好似一个机器人,“我说了不饿。” “怎么可能?你今晚都没吃饭吧?我看水池里都没碗。”我问他,“我去给你加热一下?” “我不要。” 我兀自跑进厨房,加热后又噔噔噔跑回房间,放到他面前。今天考试进步了,我心情很好,他却当着我的面将碟子甩回我的书桌上,左手写字,右手撑着脸,整个手掌盖住脸和眼角,似乎我碍到他的视线。 我爬回书桌前,自己吃掉了披萨上的菠萝片。 下一次考试时,我故意漏写了几道题,这回变成了倒数第一。可怜的池易暄,什么都没有做错,池岩却要骂他自私,质问他怎么当的哥哥。我心中愧疚,没想到我哥这样也会挨骂。 晚上复习错题时,我闭紧嘴巴。我们俩的书桌一直并排摆放,平时我找他说话,椅子一转脚一蹬,就滑到他身边。今天我连笔都不敢转,怕吵到他,趴在桌子上直打瞌睡,一直想不出来解法。 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口水将试卷打湿,而我哥站在我身旁垂眼看着我满是红叉的试卷。 他将圆珠笔的笔尖点在一道错题上:把这三个点连起来,再看。 我吓了一跳,还没睡醒就听话地连起三个点,抬起头困惑地望着他。 他盯着我:还不懂? 我摇头: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今天他不生气。 他拉过椅子,在我身边坐下,开始和我讲题,难得耐心。还调侃我这么笨,以后该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吗?我说。 他有些无可奈何:哥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那是我第一天长大,第一次明白人的心里可以容纳许多层想法。 哥哥虽然装作不在意,但享受被聚光灯环绕的感觉。我是那根陪衬他的绿叶,绿叶可不能长成红花。 我想,他是享受拯救我的感觉。享受被我需要,享受我成为全世界的最后一名时,有他来拉我一把。 所以我模拟考睡觉,喊他去给我开家长会;逃课上网时,网吧选择离家最近的那家。 就连高考也漏做了几题。 大学快要毕业,却和招生官大聊特聊篮球;选择打工的夜店时,先将地址设置在他公司附近。 他享受拯救我的姿态,我愿意被他拯救。可我的贪心也跟着疯涨,我觊觎起他得到的东西,仿佛一夜之间有了自尊心,想要做出更体面的选择。 我知道自己要是真走了狗屎运,进了他们公司,他绝不会想要被人发现我是他弟。所以我做好了跟他扮演陌生人的准备。我希望他为我感到骄傲。我在他的扶持下获得了成功,他是我人生的高光,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知道他可能不情愿,却没想到他如此不情愿。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回家的。地上躺过以后,衣服脏得没眼看。刚推开家门,撞见我哥在玄关处换皮鞋,他掀起眼皮,目光落到我身上时变得嫌弃,食指关节屈起后在鼻尖前掩了下。 多么羡慕他,永远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我在他面前如一根野草。 我将手指点在胸口,有气无力地说:“哥,我这里疼。” 第65章 “胃药在药箱里。” 他提起电脑包,从我身边绕过。我闻到他肩颈处的香水,眼前浮现出他坐在玻璃墙组成的会议室里的模样,而我在玻璃屋外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着西装、穿漆面牛皮鞋,手握控制幻灯片的遥控器,偏过头沉默地望着我,眼神疏离地享受着我的痛苦。 到现在他不再因为我喝得多而责骂我。是否看到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其实他心中窃喜? 我转过身,问他: “池易暄,你没什么想说的?” 他微微侧过身,用一只眼睛看我。 “说什么?” 说他有自己的考量,说他一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说他有一点后悔。 或者,说他在乎我。 给我一个装傻的理由。 池易暄什么都没有说。回应我的是沉重的关门声。 公寓暗了下去,我的心死了。 第43章 失眠了。白夜失眠,我阖不上眼皮,躺在沙发上,听窗外的乌鸦哭嚎,不知道在为谁而心碎。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想起来他快要下班,居然还从沙发上爬起来为他备饭。我真贱,这一刻还想要表现得像个宽容的大好人。 油锅烧得太热,菜碗中的凉水落入铁锅,噼里啪啦像爆破的炸弹,炸得我手背上烫起两个水泡。 做了三菜一汤。我没有胃口,摆盘后端上餐桌。 鬼使神差地,我摸进他的卧室,从衣橱角落里翻出了那张老唱片,用手轻轻抚掉上方细微的灰尘。 我将它放进客厅的黑胶唱机。买来好几年,今天是我第一次听。稍显受损的音质成为疗愈我的良药。 关掉了所有的灯。我躺在地板上,像个不愿醒来的酒鬼,假装自己被大地拥抱、被蓝色的雨点、被透明的眼泪。 美丽的厦门,为何成为我回忆中的一道疤。 公寓的门开了,走道的光刨开黑暗。池易暄打开玄关的灯,暖色调的三角锥将他温柔地拢进中央。 “怎么没去上班?” 他的目光飘到了唱机上,眉心拧出漩涡。 “又动我的东西了?” 他刚放下电脑包,便在乐声中猛然醒来,还穿着一只皮鞋,却匆忙跑到唱机前抬起唱针,慌张地拿起唱片。看到我手里的封面时,来不及遮掩错愕。 他一定是听过许多遍,否则不至于几秒就能听出区别。此刻他的表情生动极了,如风格明艳的油画。不知道他现在最想要说什么,是质问我翻他的东西,还是着急忙慌地搜寻借口。 回应我的,依然是能杀人的缄默。他喘息着,呼吸声却轻,我看见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而后却猛然定格,仿佛演出突然卡壳的演员。是他在默诵台词,还是在算计剧情?我们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对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又像是从噩梦中惊醒,深吸一口气后阔步朝我走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唱片封面,“啪”一声重重拍在餐桌上。 他走进厨房,背对着我开始洗手,黑色背影像尊沉默的雕塑,流水声成为单调的背景音。 他是天底下最难解的谜,我无法读懂。 因为不理解,所以想要破坏。这不好,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扶着沙发扶手,从地板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你当初为什么要从夜场捞我出来?” 背景音消失了。池易暄拿过毛巾匆匆擦了两下,“那种工作,正常人都不会做。”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去那种地方工作,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 他转过身来,眼神古怪地将我打量:“又怎么了?” 好像认为我又要发病,说些胡话。 “我就是大家眼中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希望所有人都这么看我,不是吗?” “我今天没心情听你胡说八道,要发疯的话出去发。”他放下擦手巾,从我身边走过,就要去关上黑胶唱机的实木盖子。 无名火一股脑上涌。我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拽他回来。 “正常人家的哥哥都希望弟弟好。” 为什么你不希望我好? 韩晓昀为了帮他弟弟找工作,在cici俱乐部工作时还不忘打听客人做的什么工作、是否跟弟弟的专业沾边,业绩掉了三名,醉酒说胡话时也念着帮弟弟要名片。 池易暄被我拽得身形向后晃了晃,眼里有愠色,耐着性子说: “我也希望你好。” 他在我面前连表演的欲望都没有,仿佛三脚猫功夫的演员,嘴里念着剧本里深情的台词,脑中想着杀青后分发的盒饭。 殊不知我就盼着他说出这句话。 “是吗?所以这是你面试时选择我的理由吗?” 池易暄呼吸一滞,眼珠顿时滚到眼底,那只被我握住的手臂变得僵硬,防御的姿态。而后他闭了下眼,沉默的宽肩松懈下来,转头向我,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cindy和你说的?” 他疑惑地望着我,仿佛我问了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你觉得是我的原因,对吗?你觉得是我毁了你的工作机会?” 不然呢?天真的我还曾为他努力找借口:他可能是怕我偷懒耍滑、败坏公司的名声。我咬紧牙关,“我是真的打算好好工作,不会耍滑头。我打算从cici辞职……” “是不是我面试你,会改变最终结果吗?” 第66章 他以一种义正言辞的口吻,问出我这些问题,打着为公司好的旗号,假装在提前剔除害虫,一度让我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而他是仁至义尽的好兄长、好员工。 也许他说的没错,无论我通过第二轮面试与否,结果都不会有任何不同。而我小心隐瞒,不敢告知他,可能是因为我从心底深处明白,我无法从他那儿得到真心的祝福。 费尽浑身的力气,才问出了口: “你是我哥,为什么不会为我感到高兴?” 无法从他眼中看到思绪流转,沉默片刻后,他终于脱下伪装: “那不是我选择的身份。” 他的话像蛇信,比任何刀锋都要伤人。我下意识也想要捅伤他,“你没有面试我,就和hr说我不符合条件,这算不算是滥用职权?” 我攥紧他的手臂,握得他再度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几度调整呼吸,全力遏制住伤害他的欲望,“……我保证不会告诉你们公司,好吗?” 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会永远为你保守这个秘密。 如此直白地展露出我的底线,池易暄却一瞬间翻了脸,他哈哈冷笑两声,不可置信地挑起眉毛,“你还是认为我毁了你的工作机会,是么?你觉得我不愿意帮你?我之前给你找了工作,你领情吗?不想工作的是你,现在和我演什么委屈?” “我不想回家。” “那就去别的地方!”他用力推我一把,音调猛然拔高,“那么多地方可去,那么多公司可以选,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我是个烂人,在夜店里陪酒,一辈子都不可能赶不上你……” 池易暄怒喝一声:“闭嘴!” “……所以你可怜可怜我吧,哥,你对我好一些,可以吗?” “别他妈在我面前装受害者了!明明你什么都没有付出,却能得到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得到什么了?” 我不理解,仿佛他说的是另一门难懂的语言。 “别装傻!爸爸妈妈都站在你那边,所有人都站在你那一边!你到底做了什么?凭什么你动一动那张嘴,就能让大家那么喜欢?”他深深地喘息起来,手指一下下点在自己胸口,像要将它戳穿,“我可怜你,谁来可怜我?!” 他不想我在夜场工作,却又不想我和他坐在同一张会议桌上。 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多么无辜又愚钝的表情,难怪会被他厌恶。 我以为他享受拯救我时高高在上的感觉,将其简单地理解为自恋,并认为这没有什么。如果我是他,我也会爱我自己。 却从来都不知道根本原因。多年来的疑惑终于在今天得到了解答。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会嫉妒我。 嫉妒我得到妈妈的偏爱,嫉妒我不费吹灰之力,也能得到嘉奖。而他的一切都需要拿血与汗来换取,所以他鄙视我、唾弃我,恶心我索求他偏爱的行为。我是个被宠坏的孩子,撒泼打滚就能让全世界递上礼物。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也许那不是出于爱,是出于对我的恐惧。我是个畸形的小孩,不配拥有正常的人生,所以妈妈与继父期望我快乐,快乐变成了单一的目标,拥有与爱相同的皮囊。 “不是这样的,哥……” 愚蠢又嘴笨的我,想要向他证明我得到的不是爱,这在他看来是否更像是一种变相的撒娇。 就连这肤浅无比的爱,我哥都不曾拥有过。 压抑多年的委屈与痛苦失态地冲破了他的胸膛——“你根本就不明白,这些机会对别人来说有多不容易。凭什么你走到哪儿,都有人给你铺路?凭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我第一次听见我那闪闪发光的哥哥,说他自己一无所有。而我是那位夺走他所有闪光机会的小偷。 “我不想这样,我不知道会这样,哥。”我去握他的肩膀,急切想要解释,却被他一把甩开手。 “哥,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哥,你要我怎么做?” 他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体内仿佛有野兽将他撕扯—— “我想要你消失,我不想看见你!” “哥,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是在乎我的。” 池易暄一怔,表情又像要哭,又像要笑:“我在乎你?” 如此伤人的神情,我不想看,于是伸手抱住他,“不然你为什么要来医院看我?” 他试图挣脱,对我拳打脚踢,“我什么时候去医院看你了?” “上次客人把我脑袋打破,你不是偷偷过来了吗?” “我是不想你死了,让妈妈伤心!” “你骗人。你后来还为我作了伪证,我们是共犯……” “那是为了公司、是为了客户!我他妈的要自保!和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那么唱片呢?你不是说扔掉了吗?!”我掐着他的肩膀,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半点温情。 池易暄浑身一颤,我只感到一股怪力袭来,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好几步,等到我抬眼,赫然看见他双手举高黑胶唱片,当着我的面将它用力摔向地板,声嘶力竭: “我不需要,都还给你!!” 嘀嘀嗒嗒,秒针毫无头绪。脚下的唱片碎成三半,倒映着破碎的我。 第67章 本来就是送给他的,却要打碎了还给我。我怔怔地望向他,看着他面目狰狞,变成同我一般丑陋的野兽。 “哥,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脱口而出“爱”这个字,多么荒谬。池易暄有一瞬间怔忪,随即破口大骂: “你是喝多了,还是嗑了药?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他的五官拧在一块,拼凑出要呕吐的表情。出离愤怒的脸,鲜红膨胀好似要破裂,“到底他为什么要和你妈妈结婚,我做了什么要碰见你?” 寒意从脚下爬起,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亲耳听见他诅咒池岩与妈妈的婚姻,我没有想到,他憎恶我到了这种程度。 “你拥有的还不够多吗?”他捂在胸口,眼眶通红,五指将胸口处的衣服抓出褶皱的旋涡,好像要抠挖下一块血肉才能够止痛,“好恶心,真的,我无法忍受!你让我想吐。” 嫉妒——这种丑陋的情绪,出现在我哥脸上,也会让他变得扭曲。 你会爱你嫉妒的人吗?不够优秀的我,被放在了与他较量的、天平的另一端。我永远无法战胜嫉妒心,无法战胜他眼里的我:得到了一切,却还奢求他的偏爱。多么无耻。 从前多么想要听到他的心里话,现在却被现实一拳击弯了腰。原来我与他之间的距离比我想象中还要遥远千万倍。 池易暄夺门而出,无法忍受再与我呆在同一屋檐下。 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狭长、变形。空空荡荡的公寓,还能感受到火药的余温,触及皮肤都让人觉得难捱。 我将地上的碎唱片捡起来,装好后重新放回他的衣橱。 他成功了,我想要回家了。 我们无法成为无话不谈的兄弟,就连好友这层关系都显得太过亲密。那就让我们保持距离吧,给彼此保留最后一点体面,逢年过节说一句“祝你快乐”,这就是我们的关系。 祝你快乐、幸福,池易暄。 我从口袋里拿出昨天cici发的工资,数了数,三百五十块钱。 其实我没有那么爱钱,钱是我留下来所使用的借口,现在我要回家了,就不再需要它们。最后一次工资,留给他加班外出时吃饭用。我拿起他放在书桌上的钱包,打开后放进夹层,看见里面夹着一只妈妈送给他的黄色护身符。 还有一张比名片还要小的彩色卡纸。 我用两根手指夹出纸片,浑身一颤,忘记了呼吸。 海鸥在我眼前飞翔,沙砾闪烁如黄金。 这是那张我从鼓浪屿寄出的、他曾说寄丢了的明信片。 明信片被裁剪成可以塞进钱包的大小。颤抖着手翻到反面,是我五年前的笔迹,简单四个字,鲜明得刺痛眼眶: 哥,我爱你。 第44章 十八岁的爱是爱情吗?十八岁的我,连老师手把手教学的数学公式都记不清楚,没有解法的爱比博物馆里的抽象画还要晦涩。该怎样描绘爱情,才能不让它显得失真?我爱白云与蓝天,爱新年炸响的第一声鞭炮;我爱暴雨天,爱厦门抚过我脸庞的、腥湿的海风;我爱投寄明信片时新漆的绿色邮筒;爱你。 我像爱自己一样爱你——多么希望,我能像其他人一样说出这样浪漫的情话,可惜我对自己的爱寥寥无几,因此爱变得无法量化、无法比较。世间一切无法与你并排摆放。 走在回民宿的路上,路过便利店,买了两听啤酒。我与池易暄一人一听,坐在长青苔的石阶上,那时他还没学会抽烟,我还没学会喝酒。我将银色的铝制拉环套在指尖上,想象它是根不会氧化的银戒。 十八岁的我,与二十一岁他;愣头青的我,与聪慧又忧郁的他。蝉鸣即将消亡,夏天的手指拨弄着头顶的槐树,洋槐纷纷扬扬如飞雪。我们探讨人生、幻想未来,唯独不聊爱情。也许我们在爱情中都显得迟钝。 洋槐落在他的睫毛上,扰得他一连眨了好几下眼,多调皮。曾是暖色调的他,与暧昧的雨天、冰蓝的海都相配。我前倾身体,探出指尖,帮他扫掉睫毛上的洋槐。 他不再不舒服地眨眼,转头向我,深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朦胧的我。 我鬼使神差地抓过他的左手,凑到鼻尖碰了碰。 “哥,怎么这么香?” 他一愣,将手收回,“洗手液。” “我是什么味道?”我将鼻尖抵在他肩头,深深地嗅着,眼珠向上转去,想多看一看他。 他笑,食指点在我眉心,将我往后顶了顶:“酒味。” 我安静地望着他,将他的一切拢进眼底,心中却忐忑,小鹿失措地撞。明信片被我投进了邮筒,写信时他几次三番想要偷看,我坚守阵地,到最后都没有告诉他我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下爱。这样肉麻的话,只有鼓浪屿的邮筒才知晓。其实我原本想要写下许多心愿,祝福他前程似锦,不知道为什么提笔时,却写下了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后来我去问池易暄最近信箱里有没有什么消息时,他的回应略显微妙:寄丢了。而不是像我那几个兄弟一样,说他们没有收到。他从未问过我到底写了什么。我居然还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寄丢了。 熟悉又美丽的金色沙滩,同写下爱的蓝墨水一起席卷回忆。我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公寓,独自在街上流浪,双手插着兜,每走几步,都要将口袋里的明信片拿出来看一看。 第68章 陌生的北方城市,来了快一年,我却只熟悉两条路,一条是去我哥的公司,一条是cici俱乐部。我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于是选择了第二条路。 在更衣室换上制服后,跟着领班在各个酒桌前停留,很快就被点了名。可惜我没力气哄人,只是坐在角落安静地喝酒,客人们很快就感到不满,和领班告我的状。 果不其然,后脚就被换了下来,还挨了一通骂。我走到吧台,找酒保要了杯威士忌。 今晚我想要醉倒,什么都不去思考——我无法思考,过去几年间他都如何看我。琢磨他永远不是件易事,可眼前却不断浮现他暴怒的模样:拧起的眉心、下坠的眼角。扭曲鲜红的五官,却拼凑出含泪的眼眶。 融化的冰球在方杯里打转,好像他眼眶里从左滚到右的泪珠。 他对我的讨厌是装出来的吗? 精妙的演技,到肉的拳头。他成功骗过了我,却将明信片小心裁剪,藏进钱包。 我是他痛苦的来源,却不是我以为的理由。 我放下酒杯,再一次将明信片从口袋里拿出来,用两只手小心捂住,拿到光线稍亮的地方后,才挪开一只手心,将眼睛贴上前仔细观察,好像在回望五年前的我们。 幼稚的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在明信片上写下这句话。可他会不理解吗?那样成熟的他,难道无法看透我吗? 好卑鄙的人,从头至尾都知道我想要什么,却要几次问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仿佛贪婪的人是我,越界的人是我。 我想他可能也在问他自己: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他,他也想要我吗? 我心里的火烧了起来,烧得我头脑昏聩、气血上涌。耳边回响着他说我令人作呕的骂声,他一定要将所有矛头指向我,对我拳打脚踢,摔碎他精心保存的唱片,哪怕其实他舍不得。 五年,我终于有所成长,醍醐灌顶一般明白:原来他骂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憎恶他自己。 我将明信片捂进手掌,不想任何人看见,全身汗如雨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我冲酒保笑,他看到了,走上前来问我需不需要续酒。 我听到他说话,却无法作答,身体僵直如同完全失去控制,只有呼吸愈发急促。酒保的笑容褪了下去,他招手让韩晓昀过来,过了一会儿韩晓昀来拉我,将手贴在我的额头。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看到熟悉的朋友,我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无意识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韩晓昀错愕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想明白了!”我拥抱着他,“我终于想明白了!哈哈哈哈哈!你知道我想了多少年吗?好难啊,真的好难啊!他差点就要成功了,他妈的——” 我将食指与拇指捻在一起:“就差这么一点——哈哈哈哈!” 就差这么一点,我就要放弃。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露出与我想象中全然不同的底色。我无法想象,他收到明信片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那之后的忽明忽暗、忽晴忽雨,似乎都有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我握着韩晓昀的双肩,与他分享这一刻的狂喜,他却惊讶地将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水。 同为生理盐水,因此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我浑身都湿透了,好像从暴雨中淌过。 韩晓昀就要给我拿纸:“完了!这孩子疯了!找工作找的!” 我放声大笑,朝门外走去,他追上来拉我,“你去哪儿?” “我要回家。”我兴冲冲地对他说,“我要去复仇,哈哈!” “复仇?复什么仇?” 我一把推开他,一秒钟都不浪费,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一路蹦跳,好像知道了藏宝图的秘密,追逐着月亮的影子。 我想要见他,我要掐住他的脖子大声质问他。我要让他逃不了、让他痛哭流涕。我要将这些年承受过的痛苦毫无遗漏地返还给他。内心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高声咆哮、长鸣,遏制不住将他撕碎的欲望,激动得眼中都要滴血。 如果他真的有他表现出来得那么高尚,他就不该保留着这张明信片,他就不该将它和妈妈给他的护身符放在一起。 哥,你也爱我吗? 我以为我才是下流的那位,原来你也一点都不高尚。 第45章 回家了。逼仄的公寓,昂贵得仿佛容不下第二个人。我是借住了快一年的客人,站在玄关只感到空空荡荡。 我将笔记本电脑拿到餐桌前,看着屏幕亮起,又很快幽暗,直至彻底熄灭。没开灯,坐在这里看窗外,夜幕变得清晰,时间好像都停止了流动,只有对面高级公寓的窗口一扇扇灭了下去。 世界像只巨大的鱼缸,黑夜如倒灌的海水,游鱼纷纷入睡。或许现在只有我与池易暄还醒着。 偌大的城市,就算是他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知道我哥会回家,于是守株待兔,想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等到凌晨三点半,与我对戏的男演员终于现身,我们在乍然亮起的灯光下对视,我过分平静,他表演错愕。 “你怎么还在?”冷淡到几乎听不见的嗓音,与他略微泛红的脸颊形成反差。 “在写邮件。”我回答他。 他单手解着领带,转向我,角度十五度;眼睛斜过来,以表现出轻视。 第69章 “什么东西?” “我在给你们的hr写邮件。”我耐心地回答他,“我打算告诉他们你滥用职权的事,不过还在斟酌措辞。” 果不其然,一句话就将他点燃。他看向我手边的笔记本,皮鞋都没脱就阔步朝我奔来,鞋跟在地板上敲出一连串焦躁的回音。 眼看着他高高举起手掌,我下意识闭上了眼,随即听得一声撕裂般的“啪”,脸颊上却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痛感。 我睁开双眼,原本折成九十度的笔记本被他一巴掌按成了直线,屏幕与键盘的连接处裂出黑色的缝隙。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缝隙,而是电脑下深色的实木桌子。 “滚出去!”他双手拽住我的衣领,鼻间喷出浓郁的酒味,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发颤的手背抵在我的下巴,好像随时要使出一记上勾拳。 我深深地呼吸着。他喝了好多酒,因为我。 “你打算怎么办?砸了我的电脑,是不是还要摔我的手机?”我偏过头,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塞进他的手心,“摔吧。” 他的手腕飞速翻转。手机登时被他掷出,像颗飞翔的棒球,撞击到地板后翻了两个跟头。 “还有什么?我想想,你把附近的网吧都关了吧,再把你们hr的座机插头全拔了,这样我就没法告你的状了。” 池易暄鼻翼翕动,额角血管突起。我拍掉他掐着我的手,从椅子里站起身,看着他气得发抖的模样,忍不住发笑:“你怎么敢做不敢当?难道一开始没有想过会被我发现吗?哥,你是不是真的害怕我被录用?怕我抢了你的项目?” 他喝了酒头脑依然清醒,盯着我冷笑一声:“你竞争的又不是我的岗位,我怕什么?” “如果不怕的话,为什么不让我试一试?” “你就是在浪费我们公司的资源。” 我点头,“我明白了。这样吧,举报邮件里只有我自己的想法不够公平,我就把你刚才说的话放进去,这样hr能够听到我们双方的声音。你觉得怎么样?” 乌云在他眼底氤氲,我仿佛能够看到乍现的闪电,勾勒出复杂的情绪。我伸出手捏住他的领带,他向下瞄一眼,立即想往后退,却被我收紧带回。 一瞬间以为手中握着的不是领带,而是绳索。被牵制的他脖颈上绷起紧张的血管,喉结如调皮的石子,滚来滚去。 我将领结缓缓向上推去,与他说着悄悄话:“我也可以轻易毁掉你。” 池易暄憎恶地看我,“你想要什么?” 终于等到对手戏的演员说出这句台词。他变相地承认自己理亏,而我乘胜追击,挑起眉毛说你等一等。 我想听他道歉、求饶,跪在地上说他错了,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明信片,将手心面向他。我看不见嵌在自己手掌里的明信片,但他肯定看见了。他喝了酒,脸颊被酒精染红,可嘴唇却一下失去血色,整个身体剧烈地颤了颤,像个裂出细纹的气球。 “哥,你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我将明信片往他脸前贴,几乎要盖在他的眼皮上。 他慌乱地拨开我的手,我反手抓他回来,推至墙壁,左手捏住他的脖子,强迫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珠晃动着,像未上油的机械零件,僵硬地转向我的手心,目光深深扎了进去。 他曾怒不可遏地骂我恶心,以为自己又有多高尚?现在终于能够将这句话还给他: “你真恶心!” 他触了电一般,嘴唇颤动。而我欣喜又仔细地瞧,终于从他的伤口中瞥见真心。 “不是说没收到吗?” 我试图表现出困惑与不理解,可我不是个好演员,控诉他的同时却无法自控,笑得大声又狂妄,肺中空气都像要抽空。 伪君子、假惺惺!原本想与他相拥,恨却占了上风。恨他早已看出端倪,唯独我却蒙在鼓里。恨他的缄默、他的滴水不漏。他不够光明正大,却又舍不得。我忍不住猜想,有没有可能,他也曾偶尔抚摸它,在深夜里回忆我。 “为什么要骗我?你打算藏到什么时候?”明知他不会回应,我却尖叫起来,“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怎么现在成哑巴了?” 他从唇间挤出短促的吸气声,却是一个音节都无力发出,仿佛正在坍塌的高墙,一块块掉下砖石。 我捕捉着他躲闪的目光,与他鼻尖碰着鼻尖,压低声音:“哥,我问你……你对我是什么想法?” “滚蛋!” 他怒吼一声,好苍白的语气;又抬腿踢了我一脚,好虚无的一击。我掐紧他的衣领,摇汽水瓶子一样,将他撞向墙壁,从他胸腔里撞出几声闷哼。 “你对白炀又是怎么想的?” 他好似被另一个次元的恶讯击中,连呼吸都止住,瞳孔里透出无法遮掩的恐惧。 白炀……白炀。我总以为她是池易暄所有愤怒的来源。我见过他们并排坐在林荫小道的石凳上,用两根竹签,分一份小食;也曾在大年夜,家门外走廊,看到他向同样受伤的她递去纸巾。我总是迫切地、声嘶力竭地想要他承认他喜欢她、在乎她。 “池易暄,你对她有过真心吗?” 现在却有脸质问他了,正直得像是她的守护者。我不后悔,此刻却装得逼真。 “没有吗?没有吧?” 这是你的真面目吗?我揪住他的肩膀晃了晃,想要从他的喉咙里摇出几个字来。 第70章 人生第一次,我从他的缄默中得到了答案。连有没有过真心,你都无法心安理得地说出口吗? 真卑劣的人啊!我大笑着问:“回答我啊!池易暄——” 瞥见他的伤口,再往里倒盐。我想要知道,他的选择里有几分是因为我?两分,还是三分?一分也好。说话啊!他妈的! 他出拳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等我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踉跄向后退了两三步。我眼冒金星,舌尖尝到铁锈味,抬手擦了下,手背随即被染红。 我没有想到,他这样卑鄙,却要出拳揍我,我也得揍回来才能出一口气。他想要朝公寓外跑,却被我一把拽住了头发。我像抓住狡猾的狐狸一样抓住他,将他拖回客厅,打算按在地板上揍上几拳。 刚举起拳头,却看见他哭了。 睫毛缠结,脸色涨红,像颗桃子。扯开的衬衫领口下,泛红的肌肤随着呼吸而剧烈起伏。他试图让自己的五官归位,恢复成平时冷淡又疏离的模样,可是他的眼泪却流个不停,用肌肉压下本能,最终在脸上挤出一副古怪又僵硬的表情。 他的脸一瞬间就湿透了,湿淋淋地流着泪。 我一下失语,呆立着看他,堪堪松开揪着他头发的手。明明是截然相反的情绪、黑白对立的场景,我眼前却浮现出他抱着厦门路灯旋转时,被雨淋透的脸庞。 人们受爱情滋润,长出翅膀,变成天使。我却青面獠牙,面目可憎。 原来把他的自尊踩到脚下,并不会让我好受一点。 让他流泪,不是我的本意。 “……别哭,哥。”我用手掌擦掉他脸颊上的眼泪。好热的脸,仿佛马上就要被点燃。通红的眼皮上,能看到暴涨的血管。 “别哭了,你骂我吧……打我也可以。打我吧、打我,哥……打我两拳头吧。” 打我两拳,好让我知道这是真的。让我知道,这一刻他因为我而流泪。 他有些呆滞地望着我,眼神空白,好像被我彻底撕成了两半,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正如雨一般下。 我从来就不是好人,我明白。 还是让他将我的心踩在脚下吧。 “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我将手指插进他汗湿的发,闻到他嘴角的酒味。 “是我强迫你,哥。是我逼得你这样。” 我前倾身体,闭上眼睛,以为这样做就不会看见他流血的伤口,却尝到他的眼泪,苦涩、灰色的。 他惊惧地喘息着,咬破了我的嘴唇。 “是我该死,与你无关。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是坏东西。” 哥,我没天分、没分寸。 就让我来做恶心、下流的一方。 第46章 幻想过与我哥接吻时的场景,想象中它总是甜美,没想到却装满了心事。我捧着他的脸,手指抚摸他汗湿的头发。我哥紧闭双眼,用力到两只眼角都挤出细纹,睫毛紧张地颤,抵在我胸口的拳头石头一般硬。 而他的嘴唇却软,接吻时圆圆的鼻尖蹭在我脸颊。我从他的吐息中尝到酒味,好像忧伤发酵过了头。 我喃喃地唤他,与他争夺着呼吸,捧着他的后颈,手掌心都发烫。他的体温也高,融化棱角,抵在我胸口的拳头变成了摊开的手掌。 不知道此刻他更希望我叫他哥,还是叫他的名字。 “哥……” “够了!……” 终于有了呼吸的机会,他倒吸一口凉气,“住手,白意,住手。” 装傻充愣是我的强项,我环住他的腰,将鼻尖埋进他的肩窝,闭上眼轻轻地蹭。 “喝了多少,哥?” 他不答话,呼吸紊乱又失措,将头偏向反方向,英挺的肩膀起起伏伏。我去吻他发烫的脖颈,隔着皮肤都能感觉到脉动的血管,突突、突突,像心跳。 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这个姿势,我仰视着他,他俯视着我,瞪大眼惊恐地叹气,双手压在我肩膀,不让我继续。 “今晚就当是我们都喝多了,好吗?” “……不行!” 好软的一声,勾引着我前进。感谢酒精。我将脸递上前,掀起眼皮恭顺地向他,像信徒对着神像顶礼膜拜。玄关的灯光从左侧落下,照亮他的右半边脸颊,红透了的脸,如熟透的番茄。鸦羽般的睫毛湿透了,此刻正紧贴着下眼睑,他不敢看我。 他不敢看我,身体却轻微颤抖,皮带的金属纽扣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腰弓了起来,像条濒死的虾,被空气中的高温灼得蜷起身体,两只手像抱着篮球一样,将我的头抱进怀里。 飞尘跳着华尔兹。他被照亮的半边脸颊上,眼窝更显得深邃,背越折越下,直至彻底投入黑暗。我再看不见他的表情。 于是我闭上眼,与他共享这一刻。视线暗了下去,听觉被无限放大。他压抑地喘息,像个即将溺毙的人,尾音打着颤。我们在黑暗中跳舞,他抱着我,我含着他。 我是个坏东西,不疾不徐点燃引线,直到他燃烧、失控,才决定收手—— 我是如此享受他的失控。 他站立不稳,背靠着墙壁滑落在地,仅靠一只手肘虚虚撑着,另一只手慌忙扯过腰带,抬起湿润的眼看向我。 我站起身,俯视着他,难得从这个角度观察他,趴在地上,狼狈不安如一条被踢出家门的狗,脆弱又恐惧的脸上点缀着不合时宜的潮红。 第71章 “哥,我现在又多了你一个把柄。” 我真是坏透了。 池易暄呼吸一滞,按在皮带上的手用力蜷起,直至暴起青筋。我想他可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没有失控——他知道自己不能失控,眼神从不可置信变为惊恐、掺进愤怒。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想他看出了我没有说出口的威胁。这事说出去等同于拉着他一起自杀。 “对我当然没有好处,但你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池易暄的下唇被他咬得发白,身体紧绷着颤抖,半晌后,却像只断弦的木偶,头垂了下去,肩膀歪斜着,怏怏地依向背后的墙壁,连骂我一句“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站在他面前,像以往许多次他站在我面前睥睨着我一样,对他的命运下了审判:“从现在起,你得听我的话。” 他没听见似的,我只能看见他黑色的头顶,于是伸出脚尖,轻轻踢了下他的皮带。 “站起来。” 他好像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犹豫片刻后,还是将手掌撑在地板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池易暄,我知道你为了让我闭嘴,可以做到什么程度。” 他一怔,瞳孔紧缩,想要装出强硬,眼神却出卖了他。我想他肯定是怕我现在就把他给上了。 我上前一步,他如临大敌,立即将后背贴向墙壁,两只手握成拳头,随时做好了出击的准备,片刻后却又舒展手掌,像是强行用理智压下,生怕激怒我以后,我后脚就要去四处播报我俩今晚的激情一刻。 我感到有些好笑,他了解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却不了解我对他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 他现在肯定怕得不行,额角的发丝被汗打湿,喉结局促地上下打转,可能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露出破绽。到现在我也猜不透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但我想有一点很明了:他舍不得我。 这辈子没想过能从他那里得到这个答案,可能三岁的年龄差不代表着他就比我更了解爱。也许当他将无法拆解的思绪藏进钱包时,曾问过自己:我为什么会这样做? 就像我不顾妈妈阻拦,执意要来这座陌生的北方城市一样。出机场时我也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 就是想来看一看,这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想看一看他工作的城市,看看他吃得好不好,有没有瘦。 想知道他是否还因为白炀而憎恨我,想知道他是否想念我,哪怕一秒钟。 “哥,你抱抱我吧。” 我自顾自搂过他,闭上眼感受着他的体温与心跳,而他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 哪怕是以胁迫他的姿态,终于,我也可以在他面前变得诚实。 我要的从来就不多。 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三个小时,我放池易暄回房间,没再吓唬他,自己却没打算睡觉,而是盯着卧室的方向。万一我哥半夜被气出心脏病了,我得给他打120。 我捡起被他摔在地上的手机,打开消息栏,看到韩晓昀几个小时前发来消息,问我怎么样了。 我想起自己先前在cici发疯,肯定吓坏他了,于是告诉他今天只是喝多了,没什么事。 他又问我复仇了吗?复仇结果怎么样? 我看向紧闭的房门,池易暄可能正躲在被子里密谋如何杀死我。我回复韩晓昀:挺好的,成功了。 略去了我跪在地上的复仇手法。 鉴于池易暄被我气得不轻,作为补偿,早饭便给他做得丰盛了些:洗净生菜,切两片午餐肉油炸加热,再做一个溏心煎蛋,一起夹进烤好的吐司片里。他喝黑咖喝得多,我怕他缺钙,今天往咖啡里多倒了些牛奶。 池易暄的早餐一般都不需要我操心,他总是掐着点起床,嘴里叼块面包,对镜系领带、梳头发,上班路上吃掉。今天我却希望他能在家里用餐。我提前一刻钟叫他起床,主要是想确认一下他有没有被我气得暴毙而亡。 推开房门,卧室暗得像间地下室。我拉开厚重的窗帘,哗啦啦作响,转身便看到床上有了动静,池易暄咕哝着什么,可能是在骂人,抬起手将脸盖住,身体一转,将脑袋藏进被窝。 “起床了,哥,我给你做了早餐。” 我双手抓住被子往下猛扯,他一个哆嗦,睁开眼看到是我后,怒气冲冲从床上坐了起来,张嘴就要骂人。 我右手食指一伸,指向他的鼻尖,嘴上没说话,却将意思表达得明显: 你现在要三思而行,知道吗? 池易暄头发乱糟糟像鸟窝,眼神像刀子,能把我大卸八块,突出的喉结猛然滚了滚,像被他强行吞下肚的难听词汇。 他掀开被子下床,推了我一把,让我为他让道,“我去刷牙。” 这就是奴隶翻身做主人吗?我在内心握着双拳流泪:真爽! 第47章 池易暄出门上班了。我躺回沙发,一觉从早晨九点睡到下午四点,起床后拿上钱包去菜市场买菜。回家时六点。我洗菜、摘菜,将油锅烧热,噼里啪啦地炒着肉,隔绝厨房与客厅的推拉门却突然被人拉开。 回过头发现是池易暄,他放下电脑包,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苏打水。 “今天没加班?”我一手掂锅,一手拿锅铲。 “公司停电,回来加班。” 第72章 “行。饭还有一会好。” 他“嗯”了一声,回房间工作。 时针转到快七点时,我将三菜一汤摆上餐桌,盛了两碗饭,喊他出来吃饭。 他合上笔记本,来到餐桌旁坐下。 我们一言不发,不聊工作,也不谈自己。恍惚间觉得我们之间的状态又回到了我刚搬来时的样子:我不敢多言,他爱答不理。这不是我理想中的情况。 罕见的是,吃完饭以后他居然戴上手套去洗碗——以前都是我做饭我洗碗我拖地,我看着他在水池前忙活的背影,以为自己眼花,直到他转头向我,催促我把碗筷收拾好放过去。 我回过神来,赶忙将碗放进洗手池,犹豫一会儿后,从他背后抱了他一下。池易暄动作停顿一下,又装没事人一样,继续抠碗。 他工作时认真,洗碗也认真,隔着手套使劲抠挖粘在电饭煲内胆上的顽固米粒,好迷人。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池易暄对我装聋作哑的行为感到不满,将洗净的饭碗放到碗架上晾干,命令我:“去开门。” 我依依不舍放开他,心想谁这么不懂事,推开门发现居然是韩晓昀。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有没有事。”他从门缝里挤进来,“你哥不在家吧?我今天什么都没有吃,给我蹭口饭呗……” 他右脚刚踏入玄关,便和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池易暄大眼瞪小眼。韩晓昀喉结一滚,又将踩在家门地毯上的脚收回,“白意,一会儿咱们cici见……” 我扭头问池易暄:“哥,能让他来蹭个饭吗?我们很快就走。” 他沉默了一会儿,边摘手套边说:“可以。” 得到我哥的同意后,我招呼韩晓昀进来,给他拿来一次性拖鞋。 “打扰打扰。”韩晓昀双手合十。我从冰箱里给他盛了点饭菜加热,他双手接过,连连感叹:“都是你做的吗?” “嗯。” “你哥真幸福!我弟就不行,放假回家屁事都不干,就知道咸鱼一样躺。” 韩晓昀知道我与我哥之间关系紧绷,想要以一个踩一捧一的手法来还我让他蹭饭的人情。 池易暄对这种话术无动于衷,回卧室之前却像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客气地问我们:“需要喝点什么吗?” 韩晓昀先答:“不用不用,不渴。” “家里有新买的白茶,要喝吗?”他淡淡地问。 我和韩晓昀不敢说不喝,狂点头。 池易暄转身走进厨房,从橱柜里拿出包装精美的昂贵白茶,拆开后指尖拈出一点,放进两只陶瓷茶杯。 等待烧水泡茶的间隙,我和韩晓昀屁都不敢放,他埋头扒饭,我低头玩手机,一居室里坐了三人,却静得能够听到针落地。 终于等到池易暄泡好茶水,他一言不发地为我们端来茶杯,身上还穿着他的高定西装,像五星级酒店里清高又漂亮的服务生。我和韩晓昀好像一不小心闯入高级餐厅里的小屁孩,餐厅经理不仅没赶我们走,还为我们拿来了方糖。 我看着浮在水面上打转的茶叶,手托着下巴以防它要落到地板上,一时无法分辨他是为了在我的朋友面前表现出礼貌,还是说这也是他以为我让他听话的要求之一。 我想我哥可能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要求他听话,不是让他多干活。 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好香。 韩晓昀从碗沿后露出两只眼睛,贼兮兮地打量着池易暄,悄声对我说:“你哥好像变了。” 上回他们打交道应该还是池易暄找他要回封口费。我想说你要是昨天之前来,可能看到的就不一样了,但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手摸在茶杯边沿,换了个话题:“马上就到毕业季了,你弟的工作找得怎么样?” “找到了,娘的,真不容易。” “那你在cici的工作……” 之前韩晓昀说过,他在cici工作纯粹是为了给弟弟交学费,等弟弟一毕业他就要回去念书。 “不做了,cici今年行情本来也不好。” 我看出来了。工作日门可罗雀,加之附近竞争太激烈,上座率能有一半就不错。 我以为他正在准备入学考试,却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起创业计划:“我研究大半年了,这段时间攒了点钱,打算在大学城附近开个奶茶店,主打一个物美价廉。” 开奶茶店?一听就不靠谱,但我不懂开店,不好给他提建议,只是让他谨慎创业。韩晓昀越说越起劲,我却没听进几句,捧着茶杯,朝虚掩的卧室房门里瞟,想要多看一眼池易暄的身影。 出门上班之前,我让韩晓昀在家门口等我一下,转身进了卧室,反手将房门掩上。 池易暄正坐在书桌前写材料,他察觉到我进了房间,敲键盘的手指却一点没有打顿。我走上前,两只手撑在他的椅背和书桌边沿,俯下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他像是被高压电线打了,立即从椅子里跳了起来,随即看向我身后,似乎生怕被韩晓昀看见。 “门关着呢,我让他在外头等我。” 池易暄脸色煞白。我笑:“害羞什么?昨天不是还爽到了?” 他一怔,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可能没想到我没脸没皮,居然还敢在他面前提那件事。 “谢谢你今晚洗了碗,还给我们泡茶喝。”我拉过他的手臂,强硬地拽他过来抱了抱,“我去上班了,早点睡,别工作太晚,知道吗?” 第73章 抱完了,握着他的双肩笑眯眯地将他打量。他抿了下嘴唇,满脸写着不自在,回避着我的视线,推开我重新在书桌前坐下,“知道了。” 操,好听话。我又要感动得流泪了。 出了公寓,和韩晓昀并肩朝cici走去,我边走边哼小曲。路灯成双成对,情侣们十指相扣,今晚夜空是粉红色。 韩晓昀说我一路坏笑,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 恋爱?我摇头说不是,心中想的是:我得给我哥脱敏。 怎么亲他一口就吓得要死,简直像应激的小动物,更色情的又不是没做过。我决定,今后一旦他提早回家,我都得在出门上班前亲他一口。 脱敏最关键的一步就是频率,偶尔刺激他一下,同时给予他安慰,让他知道我没有攻击性——网上的教学视频都是这么说的。 亲他一口后,再出门,给予他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为了成功实施这个计划,首先得多创造几次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选择比平时晚一个小时去cici。一旦抓住他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亲一口再走。 我哥的反应的确有在缓慢地变好,从刚开始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大,到后来嫌弃地缩起肩膀,再到能够一边面不改色地写ppt,一边用袖口擦掉脸上的口水。 有一天吃了炒年糕,嘴里味重,就没亲他,只匆匆抱了下。抱完以后发现他斜过眼盯我,停下敲键盘的手,食指烦躁地敲在桌沿,好像在说:赶紧的,弄完了我要继续加班。 好可爱,他妈的。 真想把他给操了。 虽然这事我就没有肖想过。到时候别说脱敏了,他可能直接跟我同归于尽。 作者有话说: 昨天长佩维护送了100海星,给孩子投喂一点吧 ^ ^ 第48章 毕业季到了,韩晓昀正式从cici辞职,在大学城附近租了个十五平米的店面。才刚初夏,气温不高,但我帮他搬机器、打扫卫生,每次都是汗流浃背。韩晓昀舍不得开空调,给我的报酬是一杯他做的冰镇乌龙茶。 我俩坐在马路牙子边上看背书包的学生们手挽手走过。我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点评道:“加点朗姆酒更好。” “大哥,这是给学生喝的。” “哦,差点忘了。” 韩晓昀的作息回归正常,只有我还夜里上班、白天睡觉,他说人和植物一样需要日照,再一次问起我找工作的事情。 “没再找了。” “为什么?总不可能在cici干一辈子吧?” 确实不可能在cici干一辈子,但我总会想起池易暄说我什么都拥有时的眼神,他对我的嫉妒是真的。 于是只能回答他:“朝九晚五的工作不适合我。” 韩晓昀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以为现在你还能找到朝九晚五的工作啊?” “……闭嘴。” 韩晓昀找了个距市中心四十分钟地铁的老式小区住下。奶茶店正在装修,我不忙时会去店里监工。他研发新菜单,我免费试喝,咖啡因在血管里流淌,比酒精还要奏效。 他知道我平时会在去cici之前为池易暄做一大桌子饭菜,也知道池易暄经常加班,于是隔三差五就跑到我家蹭饭(借口还在搬家),天黑之前再溜回奶茶店。我们好像背着家长偷偷玩在一起的坏学生,然而有一天池易暄回来得早,韩晓昀拉着裤门拉链从卫生间里出来,两人撞见,吓得他怪叫一声,好像活见鬼。 我赶忙放下手柄,好吃好喝给我哥伺候好,见他没有生气,又和韩晓昀在客厅里打了一个钟头的游戏。 打完格外激烈的一把,我力挽狂澜、反杀成功,和韩晓昀在客厅里大呼小叫。池易暄从卧室里探出头,不耐烦道:“小点声——” 我立即噤声,看到他瞥了眼旁边的韩晓昀,声调接着拐了个弯:“可以么?” 可以,当然可以。 我哥骂我时中途刹车,改为和风细雨,好温柔。 我在这儿没有其他朋友,后来向他求情:哥你平时都不在家,我和韩晓昀偶尔一起吃顿饭可以么?保证不将家里弄脏弄乱。 说这话时韩晓昀一边看我的眼色,一边将店里新研发的奶茶递到池易暄手边:“哥,您喝。低糖低卡。” 池易暄默认了他的存在,现在我们家偶尔会出现三人一起吃晚饭的情况。 韩晓昀是自来熟,餐桌上问起池易暄的工作,我在桌下踢他,让他别烦我哥。池易暄偶尔回应两声,心情好时会和他简单说说自己做的是什么。韩晓昀一概听不懂,就在旁边当捧哏。 有天周中池易暄回来得早,韩晓昀居然记得他今天原本要去公司团建,问他怎么没去。 池易暄说公司定的酒店临时出了纰漏,暂且将团建推后了,说这话时语气有点可惜,一问才知道:大老板还邀请了所有甲方,旨在答谢金主,提供一个轻松的环境让大家松一松弦。如果只是公司内部团建,推迟日期不是什么大事,然而这次涉及到了重要客户,大老板心情不佳,认为这事显得他们既不周到,又不专业。 我在餐桌旁默不作声地扒饭。cici的流量已然差得要命,工作日开不开门都是赔钱。附近的夜店为了多拉生意,整天花钱营销、找网红打广告,效果依然不尽如人意。 如果我们另辟蹊径,将工作日包给公司团建,兴许还有挽救的余地。 第74章 当然这个点子我没有告诉池易暄,我怕他又要说我异想天开。 夜里等到他睡下,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了老王递给我的明信片——老王就是上次在cici庆功时,喊我去他们公司面试的老板。 和老王打电话时是周五下午六点,池易暄说这是他们的下班时间,我听他说最近公司营收好,猜测周五下午或许会是老王一周中心情最好的时刻。 本来只想碰个运气,没想到他不仅接通了电话,还对我留有印象。谈起上一回的面试,我说自己第二轮面试时缺少相关经验,没能答上来。 “等你工作几年就好了,别气馁!”他鼓励我有经验以后再去他们公司面试。 我感谢他的抬爱。咳咳,寒暄完毕,切入正题:“最近cici俱乐部推出了私人化定制服务,能够为公司举办大型活动提供场地。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们,不知道有没有我们能够效劳的机会?” 我想要说服他,首先就得证明cici能提供许多酒店不能提供的服务,“我们的音响和灯光都是专业的,其次酒店的酒水与食物都是暴利……” 还未等我说完,老王就笑了,“cici的酒水不是暴利吗?” “您是老客户了,包场时我们会给您友情价。”说实话他们也不缺钱,我需要着重强调我们的专业能力,“我们有最热情的dj,现场还会有安保人员维持秩序。” 再夸一嘴cici的应变能力。 “什么样的主题风格我们都可以安排:精简商务风、轻音乐酒吧风……如果您想要将现场布置得和酒店宴会厅一样都没有问题。酒店提供的食物种类大多有限,必须从他们的菜单上进行选择,而我们这儿丰富多样……”我记得池易暄说过他们有不少外国客户,及时补充道,“无论是主菜还是小食、西餐还是中餐、披萨还是牛肉米粉——全看您的口味。” 他们既然邀请了不少重要客户,必要时还得展现出他们对客户的高度重视。 “如果活动中途需要安静一些的环境,我们还有隔音的vip包厢可供您使用。” 老王半信半疑,“你说的这些真的能办到吗?我以为你在cici的工作是……”他说得很委婉,“临时的。” 我知道他担心我只是个陪玩,说话没有分量,张嘴开始胡诌:“我现在是cici的二把手,负责联系客户、了解他们的需求。” 韩晓昀走了以后,我业绩稳居第一,掌握cici的经济命脉,四舍五入就是二把手。 老王思索片刻,喃喃道:“我倒是有想过做主题风格的团建……” 我趁热打铁:“那最好不过了!您想,酒店宴会厅空间有限、风格单一,容易审美疲劳,偶尔来我们这儿放松一下或许能得到不一样的体验,最重要的是——我们能给出比酒店更低的价格。” 电话那端沉默着,只有细微的电流滋滋作响。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差点以为对方挂了电话,正要“喂”时,老王说: “我会让秘书将合同发给你。” 我咽了下口水,“好。” 挂了电话我就去敲黄渝的办公室大门,一推开看见他正在用网兜捞浮在水面上的金鱼尸体。 “黄老板,我想到了赚钱的方法!” 黄渝手持网兜,架着金鱼听我说完,不满地叫道:“我什么时候同意做私人化定制了?” 我拿出老王发来的合同协议,递了过去。 他拿过办公桌的眼镜戴上,看到最下一栏的酬金时,瞪大了眼看我,然后将手里的网兜搁回鱼缸中,双手将合同拿高贴到眼睛前仔细阅读。 读了足足三分钟,他才将合同放下。 “什么时候办?” “下个月。” “时间够吗?” “唔……如果能够从cici借三五个人是最好的……” “去办吧。”黄渝又去水缸旁若有所思地捞金鱼,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对我说,“cici的所有人手都供你差遣。” 第49章 老王想要的主题风格是假面舞会,届时会有不少外国客户到场,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迎合欧美佬的口味。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做作的主题,好在cici的服务生制服本就是白衬衫配西装马甲,也算是契合风格。 为了不影响cici正常营业,我都等到客人们全部散去后才开始做规划。醉醺醺的同事们陆续下班,只剩下打扫卫生的阿姨。我将cici的照明灯全部打开,灌了自己两杯牛奶醒酒,站到二楼扶栏前俯瞰舞池大厅。 卡座区摆花,舞池酒桌全部移走,换成实木长桌,铺素色桌布、点蜡烛。 原本打算点真蜡烛,黄渝不同意,怕我把他的店烧了,于是全部换成了塑料电蜡烛。 其实老王没有给我提太多要求,只说风格契合、氛围感到位就行——典型的甲方话术,自己肯定有一套严苛的标准,池易暄就是在他们底下干活才会变得像今天这样,琢磨他们的内心所想就成了我的主要任务。 责任重大,事关我的工作。签完合同没几天,我就去附近大学摇来一支学生乐团:有拉小提琴的,还有吹长笛、萨克斯的,个个自带晚礼服,往舞台上一站就能将氛围感拉满,业余时间还去市区比赛拿过奖,几千块钱就能搞定,性价比极高。 我每天一睁眼就出门,去学校听乐团排练,再返回cici与工作人员核对注意事项、向黄渝报告进程,忙得四脚朝天。以前我还能给池易暄做顿饭再出发,现在不得不告诉他:最近比较忙,没法给你做饭了。 第75章 池易暄有一点好,从不问我忙什么事,只是说:嗯。 好多天没见到他,给我哥脱敏的计划又要搁浅,下次再亲他时,他又会表现得像是被鳄鱼啃了。 距离活动日还剩两周。周末下午两点不到我就醒了,池易暄从卧室出来,问我最近都醒得这么早? 我说是,忙工作。 他问:cici的工作? 我犹豫了一下,说:对。 没告诉他是在为你们公司团建做准备。 换完衣服就坐公交车去大学城,看乐团排练之前先从韩晓昀那儿顺走十杯奶茶,成员们人人有份。我为舞会列了一份歌单,他们练得有模有样,在我这个外行的耳朵里犹如仙乐。 从学校教学楼出来,刚要叫出租车去cici,一位背萨克斯的女孩叫住我,和我讨论起选曲。 我和她说着话,余光瞥见马路边的轿车车灯突然暗了下去,下意识多瞄了一眼。 驾驶座的人影像根被踩瘪的弹簧,猛然缩到了方向盘后。 我心里一跳,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和女孩道别之后,朝小轿车走去。 池易暄在跟踪我。 这哥真的好笑,缩起脑袋就以为我认不出他。想不到吧,我记得他的车牌号。 我轻手轻脚走上前,看到他真就像乌龟一样蜷在驾驶座,脖子都要缩进肩膀里,看到我靠近后又自顾自舒展身体坐直,目视前方,薄薄的嘴唇不自觉抿起。 我大摇大摆敲起车窗,咚咚咚咚咚一连十几下。他拧了拧眉,左手贴到车门扶手旁,将车窗降下,上来就是一招先发制人:“干什么?” 我弯下腰,将两只胳膊搭在车窗上,心里蜜一般甜。 “想我了吗,哥?” “谁会想你?”池易暄一副被恶心到的表情,“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又要干什么坏事?” 我将两根手指并在一起,贴到太阳穴边发誓:“保证不是违法乱纪,哥你别担心,你看这里是大学城,我能做什么坏事?论坏事我只能做这么一件——” 路边人来人往,好在夜色朦胧。我将脑袋探进车窗,亲了他一口。 他惊恐地后躲,几乎要栽倒在副驾驶上,而后一拳头将我锤出车窗外,“有病啊!周围这么多人!” 看来脱敏真的有用,他的关注点是周围有没有人,而不是在我亲他这件事上。 “那我晚上回家再亲你,好么?” 池易暄猛踩油门,排气管“嗡嗡”喷出尾气,像只气到鼻孔冒烟的野兽,他一只手狂甩方向盘,另一只手冲我竖中指,车轮在地上拖出两道黑色的辙印,“滚蛋。”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连落荒而逃时都这么可爱,我怀疑他今天是来故意勾引我的。 筹划这次舞会耗费了我所有的时间与精力,如果能够顺利举办,算得上成就一件。我一直藏着掖着,没有告诉池易暄,然而他还是发现了。 主要还是怪我,没料到韩晓昀会说出去,他在饭桌上计算着我这一单能够为cici带来多少收益。池易暄没问细节,也没问到底是什么单,而是放下筷子,看似惊讶地说:“是吗?能有这么多?” 韩晓昀点头:“对啊,你们公司包场,到时候能有几百上千人吧,全是小白一人拉来的。” 池易暄听完没说话,我也没说话,餐桌下狠踩了韩晓昀一脚,踩得他“嗷”地叫了一声。 韩晓昀吃完饭回奶茶店工作,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哥两个人。我在水池旁洗碗,他在客厅里工作,黑胶机在播放轻快的rnb。干完活我从厨房里出来,池易暄从电脑前抬起头,目光紧跟着我的步伐。 我如芒在背,装没看见,快要出门时,他终于开口:“你最近就是在忙这个?” 我承认道:“……对。” 他知道公司决定去cici团建,却没想到是我凑成的。 他的双手轻搁在键盘上,没动。我捉摸不透他,只觉得这沉默熟悉又难捱。他打算怎么做?希望我搞砸?再来掺一脚,让我丢了这一单? 无名火冷不防上涌。他却从鼻腔中呼出一口气,“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你去和你们老板谈谈,作为你升职的筹码。” 我自嘲地笑一声:“我这一行哪有升职一说?” “夜店也需要公关和市场部门,你们那儿没有?” “怎么可能会有?” “那么以后就会有了。” 他是在为我出谋划策吗? 他又说:“你有这能力,我确实没想到。” 嘿,一时不知道他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我在门口系上鞋带,“……上班去了。” 他阖上笔记本,转向我,似乎想不明白,“你是怎么说服老王的?” “就跟他打电话说的。” “……牛。” “反正我脸皮厚,大不了就是被拒绝,试一下又不亏。”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总觉得他是在表演友善,说不定背地里又要捅我一刀。 池易暄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我不会破坏你的工作机会。”他停顿一下,“以后都不会。” 我提醒他:“下周就要办活动了,要是现在又出了什么差错,对你们公司也不好。” “我知道。” 起码这一回我们是利益共同体,我最差不过丢掉工作,于他们公司而言丢掉的可就是金主。他比我更懂得权衡利弊,我愿意相信他。 第76章 出门前,我忍不住回过头:“你真觉得我能升职?” “你们那儿还有谁拉过一千人的单子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 “只要你们老板不是傻瓜,他会考虑你的提议的。” 听到他这么说,我一下有了底气,就要去找黄渝,池易暄赶紧叫住我:“哪有还没成功就去谈条件的?办成了再去说。” 末了训我一声: “傻子。” 第50章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大型活动策划,我一连几周觉都睡不安稳,做梦时不是梦见预算超标,就是cici的天花板下陷,砸死了池易暄的同事们。 cici为了这次活动,前一晚都暂停了营业。好在酒水、舞台、与灯光都不太需要我操心,cici毕竟是夜店,这方面技术成熟,唯独菜单上多花了点功夫——为了迎合外国佬的口味,我与黄渝聘请了三名厨师专门处理他们的素食订单。 活动将在今晚七点举行。搬来这座北方城市有一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比池易暄更早出门工作,早晨九点不到就开始布置场地。韩晓昀也来帮忙,开着黄渝的车去花店取预定的新鲜花束,下午又回奶茶店搬运奶茶。 有福同享,遇到好事我一定拉上好兄弟。cici的酒水单上没有奶茶,前不久我向黄渝提议:商务局上大家不可能放开了喝,何况现场还会有不少女士,不如多提供一点选择。 就这么帮韩晓昀抢来三百杯奶茶的份额。 这对他来说是绝佳的宣传机会。他主动提出免单,我让他别免,黄渝又不差这几千块钱,何况咱们金主大方,我希望他多赚点钱。 我问韩晓昀到时候打算怎么宣传店铺。他说:“在门口摆两个大广告牌。” 我说你有病啊,人家公司包场团建,你在他们的邀请函旁边放广告牌,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 韩晓昀问我那该怎么办。 我说你往奶茶杯上印上地址与二维码,扫码就能领取折扣。你做个前几百人半价的活动,鼓励他们去你店里消费。 韩晓昀幡然醒悟:“对哦!” 我真的担心他的奶茶店开不长久。 韩晓昀在下午五点带着三百杯新做的奶茶出现在cici门口。后备箱打开,纸箱垒成了城墙,没法被装箱的奶茶都被他见缝插针地放进车后座,他招呼着刚雇佣的学生店员和我们打招呼,两人撸起袖管开搬。 搬到只剩下散装,他让店员收尾,递给我一杯烧仙草奶茶,让我歇一歇,这就是我今天的第一顿饭。我们坐在路边,韩晓昀一手抽烟,一手喝奶茶,幻想着自己将来开起分店,还没来得及畅想多久,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学生店员跑到他身边蹲下,和他说着悄悄话,说话时手掌捂在嘴前。 我听见他说:“奶茶泼了——” 我心里一跳,拔腿朝cici奔去,推开门就看到音响师正紧张地擦着他的音频混合控制台。 “怎么回事?” 韩晓昀和店员一起跟进来,店员低头向我们道歉,说地面上器材堆了太多,他急着将散装奶茶从车里全部搬出来,搬运过程中随手放了几杯在控制台上。cici的工作人员忙着布置现场,走动时撞到控制台,碰倒了奶茶。 “这是桌子吗?你怎么能放这儿?”我从抽纸盒里抓了一把纸巾按在控制台上。 “对不起,我本想着搬完所有奶茶再来拿,没想到……” 奶茶浸透纸巾,控制台摸上去发黏。他有这个功夫给韩晓昀通风报信,没有功夫擦干控制台。我将手里的湿纸团扔在他脚边,急得火烧火燎,“你以为哪儿都能放吗?!” 店员立即噤声。韩晓昀赶忙捡起抽纸盒,拿纸巾擦过一遍后,又拿消毒纸巾擦拭控制台外壳。 音响师重新检查、调试。秒针一格格转动,三十分钟后宾客就要进场,我感觉脑袋就要爆炸。 “奶茶没漏进去。”音响师拿出手机照明,检查按钮间的各个缝隙,“没什么大事,好在不是泼在音响或电线上。” 韩晓昀比犯错的店员还要紧张,我看了两人一眼,只感觉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走到屋外透气。 未喝完的奶茶还放在马路边,我蹲下捡起来,将吸管咬瘪。 韩晓昀追出来道歉,我摇头表示现在不想说话。目光越过他,投向cici,那位店员正跑前跑后,将被打翻的奶茶扔进垃圾桶。 我深吸一口气,将喝空的杯子揉成一张塑料饼,“韩晓昀,你喊他回去吧,我怕我真的会揍人。” 韩晓昀听闻赶忙伸长胳膊冲对方使劲摆手,让他回车上呆着去。 宾客们陆续到场。我火气未消,还得笑脸迎人。往来轿车在cici的露天停车场前排起了队,我像个门童,为客人们拉开车门,却始终没有看见乐团的成员们。 打了两次电话,他们说路上堵车堵得厉害。听着电话那头急切的声音,我心里直打鼓,总觉得奶茶打翻就不是个好兆头。 太阳就快要落山,烤得人焦头烂额。一刻钟后,学生们终于从错开到达的出租车上下来。 我帮他们将乐器箱包从后备箱里拿出来,发现他们身上还穿着休闲服。 “礼服呢?!” “在书包里!我们现在就去换。” “我领你们去更衣间。”我肩上扛一只箱包,手里拎一只小提琴包,沿着人流较少的墙根,跑步带领他们穿过舞池,“动作稍微快点吧。” 第77章 员工更衣间与舞池方向相反,连接两个地点的过道中间是卫生间。此时舞池里已经站满了四分之三,dj为了契合今天的舞会风格,正在播放莫扎特与贝多芬,现在就等着乐团上台。 更衣间门口等了一会儿,男生们先出来了,我去敲女生的门,催促两次后她们才打开。 先走出来四名女生,当第五名女孩探头时,她眼神瑟缩,一只手捂在胸口,小声对我说:“我的拉链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裙子拉链么?”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及膝礼裙,小心地将身子侧过来,我看到她后腰的拉链基本没能拉上去,整片后背都露了出来。 我下意识就想伸手去试,她受到惊吓,躲回门后,我才意识到不妥,耐着性子问: “针线有吗?” “没有。” 一时间只感到气血上涌,“你们平时表演都不带针线的吗?” 男生们围了过来,开始出谋划策,提议让她回去换衣服。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爆炸的炸药桶,而他们每句话都是在点火。 “回家?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之前就和你们说过现在会是下班高峰期,为什么路上不多预留时间?”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说话。 女孩泪眼汪汪地看着我,“你们有女生能穿的制服吗?” “我们这儿只有服务生制服,你的朋友们都是礼服,你穿着上台,不行。”我右手压在门框上,极力克制自己,“你和我出来,我们去附近的商店看看有没有能穿的。” 女孩点头说好,准备换下裙子。更衣间的门就要关上,没想到突然听见池易暄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今天他穿了一套米色西服,深蓝的手帕卷成三角,别进左胸的装饰袋里,他站在卫生间前的过道上,正拿着纸巾擦手,不知道看了多久的热闹。 “没什么事。”我不想他看到这些,将他往舞池的方向赶。 “你看起来不像是没什么事。”他看向藏在门后的女生,然后狐疑地打量着我,“你这是把人家弄哭了?” 这家伙是来火上浇油的吧。 “都跟你说了没事,你去玩你的吧。” 池易暄却绕过我,走到更衣间前,用眼神示意我的方向,“他欺负你了?” 女孩泪眼莹莹地摇头,小声说自己的衣服拉链坏了。 他左手抵在唇前思考了一会儿。 “我有办法。” 说完一颗颗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先将真丝领带从马甲里抽出来,再将手伸到领结下方的位置,在笔挺的领口处摸索了一会儿,抽出了一枚别针样的装饰品。 这是别在西装驳领处的领针。我哥的衣柜里有许多装饰领针,款式小巧,做工精致。今天这只是金色的,两端刻有螺旋状的花纹。 “试试这个?”他将领针放进女孩的手心,然后将领带整理回原位。 女孩蜷起手心,像是收到了珍贵的礼物,关上了更衣间的门,过了一会儿后重新探出头来。 “能夹住衣服,但是……” 她的拉链从始端就坏了,就算能够靠领针系上末端,中间一段依然敞开,根本没法上台。 我看了一眼时间,“今天你就不要上台了。” “没那么严重。”池易暄说着将西装外套脱了下来,递过去。 女孩瞄了我一眼,没敢接。 “拿着吧。”他又将衣服往前递了递,“大家只会欣赏你们的音乐,不会在意你穿了什么。” 她这才双手接过衣服。 对池易暄来说合身的西装披在她肩上,大了不少,却意外得相配。西装下摆垂到大腿位置,衬出礼服裙下一双白皙的小腿。 池易暄为女孩调整着肩线的位置,又将西装往她身前拢了拢,像骁勇善战的骑士借出斗篷,供公主遮风挡雨。 “我的衣服可能会有点大,会影响到你演出吗?”他看了一眼女孩脚边的大提琴。 “不会的。”她背起乐器箱包,朝他鞠躬,“谢谢,表演一结束我就还给你!” 池易暄微微笑道:“客气了,演出加油。” 第51章 乐团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离开了,过道里就剩下我与池易暄两人,这儿距离卫生间有一段距离,没什么人来。 “你把衣服借给她,那你怎么办?” 池易暄斜倚在墙壁,双手插进西装口袋,左脚掌随意地搭在右脚掌上,“这不是还有衣服么?又不是裸奔了。” 他的西装大多是黑与蓝,灰色都少见。深色总是衬得他棱角分明、气质冷峻,我很少见他穿浅色的西装。 他上半身前探,目光好奇地在我额角打转,“出了这么多汗啊?” 好了,知道你又当了救世主了。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没有,是你的错觉。” 他非要伸手在我额头摸一把,揭我的老底,“是吗?” “啧。看够热闹了吧?” 池易暄重新将双手插进口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啊?” 他迎上我的目光,微微挑眉。脱去了外套,米色西装马甲修饰他精瘦的腰线。我瞥了眼他身后,走廊里没人,就算有,池易暄也背对着他们。 我看不惯他得意的样子,上前一步搂过他的腰,贴在他耳边低声询问: 第78章 “你想让我怎么谢?” 池易暄原本倚在墙边,被我一搂,立即站直了身体,想与我拉开距离。我收紧手臂肌肉将他带回,一推一拉,他先溃败,我们的胸膛差点撞在一块。 “松手——”他的呼吸不再平稳,鼻翼微微翕动,“在我揍你之前。” 不远处就是他的同事、客户,我料他不敢,另一只手也攀上他的腰际,手掌隔着衣服布料按在下陷的腰窝处轻轻抚摸。能摸到肌肉,还有顺到底的线条。怎么这人穿着好几层衣服,衬衫都包裹到手腕,还能引得人遐想连篇。 “哥,你舍得揍我吗?” 池易暄轻笑一声,将手搭在我圈住他的手臂之上,恍惚间以为他也在享受我的触碰。 “白意,你可以试一试。” 他语调柔缓,上挑的眼角里藏着一丝调笑。其实我最熟悉他这种眼神,却每每都自愿落入陷阱。 我手掌游走托住他后背,低下头嗅了嗅他鬓角的发丝,扰得我心里痒痒。 “喷的什么香水,这么骚?” 话刚落音,脚背就传来一阵剧痛。 “操!”我扯着嗓子叫道,“松、松、松——” 池易暄这个王八蛋,皮鞋踩在我脚上转着圈地碾,好几秒之后才抬起来扬长而去,留下我独自抱着脚背蹲在墙根旁挤出痛苦面具。 真他妈狠心! 我一跛一跛走进舞池,酒杯的碰撞声顿时淹没过头顶。乐团刚在舞台中央坐下,正在调整乐器,成员都穿着合身的精致礼服,池易暄的西装混迹其中。周围宾客将视线投向聚光灯落下的舞台,我听到有人夸大提琴女孩的外套好看。 上次我去他们公司面试时,池易暄的同事们都穿着统一的深色工作服,今天环顾四周,发现他们选择了更为鲜艳、活泼的颜色。团建的主题是假面舞会,依老王的要求,我联系了八九位卖家,最终敲定三名为我们制作面具,将它们按照颜色、尺寸摆放在接待用的长桌上供客人挑选。 池易暄就在我前方不远处,我非得在他屁股上掐回来一把才能甘心,走到他身边刚要下手,听见他说: “哦,忘了拿面具。” 转身就出了舞池。我扑了个空。 再见他时,他戴上了一只金色面具,面具有些大,也可能是他的头太小,遮住了上半张脸,眼下镶嵌一串璀璨的白水晶,衬得他一双漂亮的眼睛更为灵动。 一根纯白羽毛从鬓角向上延伸,弯出圆弧曲线,金色缎带垂落在肩膀。 “社交去了。”他从服务员端着的餐盘上拿走一杯香槟,朝舞池中央走去。所有的团建活动对他来说都与工作场所无异,他走到哪里都能攀谈两句,香槟杯碰个不停。 明明是睡觉都要靠挤的工作狂,他身上却有锻炼痕迹,白衬衫勾勒出手臂的肌肉线条。同样是衬衫配马甲,我的同事们穿着就像精神小伙。 我背靠墙角站立,躲在黑暗里看他们在聚光灯下合群地拥抱。我哥在各色各样的人之间周旋,嘴角勾起时滴水不漏,礼貌又亲切地与他们握手。 琴弓拉开帷幕,钢琴的击弦机敲出一连串复古的音符。池易暄手里的酒杯前一秒还在悠闲自得地晃,后一秒就被他用两根手指捏住,他朝舞台上看了一眼,而后转向四周,目光越过喧闹的人流,与我在半空中相汇。 排练时,乐团的女孩曾问过我:“你说过活动的主题是复古舞会,我一直以为你想让我们演奏古典乐……”她停顿一下,“但是你的歌单上都是上世纪的舞曲或流行乐。” 我告诉她:“是我的喜好。” 池易暄无声地看了我一眼,周围的交谈声很快便将他的注意力拉回,他又回过头与他们碰杯,表演热闹。 “小白!” 是cindy的声音。今天她穿着一件白色丝绸长裙,脸上戴着黑色的镂空面具,上来就发出一声感叹:“好多人啊——这可比酒店好玩多了!” 她双手抱臂站在我身旁,“易暄和我说这一单是你拉来的。你好厉害呀!” “运气好而已。他这都告诉你了?”我笑道。回想起来,我胆子真的挺肥,论相关的策划经验可能只有六年级帮班主任在文艺汇演上拉横幅,现在居然就敢毛遂自荐,去拉一千人的团建活动。 cindy咯咯笑:“易暄说你这张嘴巴,不去干营销真是可惜了。” “他这么对你说的?” “对呀,他说你有特别的亲和力。” “我?”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有特别的亲和力?” “对呀,我觉得也是,不然你怎么能在cici干到‘销冠’?” “但是?……” 我哥夸完我以后肯定跟着一句转折。 “什么但是?” “他没说但是?” “没有但是。”cindy黑色的睫毛扑闪着,“有点信心呀!你哥还能不了解你吗?” 我清了清嗓子,整理了一下领口的领结。池易暄在cindy面前总不会说谎。嘿嘿。 见过她这么多次,今天才加上微信。她将手机收回挎包,去长桌旁拿水果。 现场气氛正好。第一次见识到池易暄所在的圈层,我发现这些社交狂人连椅子都不坐,就这么端着盘子在人群中穿行、交换名片。 cindy一走开,我又搜寻起池易暄的身影。其实今天有不少宾客都选择了浅色系的礼服,不知道是不是那根竖起的羽毛太过招摇,我总是一眼就能够认出他来。 第79章 金色的面具在他脸上拢下阴影,黑色的眼眸忽明忽暗。他在人群中游走,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鱼,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后来又看到他停下脚步,与面前的男人碰杯。 面具下,他抿紧嘴唇,而后迅速将嘴角拉高,挤出客气却疏离的笑容。 我看向他对面—— 男人穿了件黑西装,纽扣没有扣上,肚皮将衬衫撑平,他戴了只银色的面具,与池易暄握手时,嘴角隐隐有笑意。 是李槟。 我看不见他的五官,却记得他的秃头。池易暄像一只被捕兽夹咬住的小动物,原本悠闲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抽了出来,垂到身侧。 心脏突突地冲撞着胸膛,我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第52章 当我望向池易暄时,心中偶尔会生出一种疏离感,不是指他对我的疏离,而是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全世界的演员都按照剧本念着台词,唯独我是观众。比如现在,池易暄正与李槟在舞池里交谈,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够得上完美。上回他的项目交给了李槟公司的其他负责人,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台词可念。如果让我来书写剧本,李槟会在医院不治身亡。 李槟那只被我卸掉的肩膀现在又能正常工作了,肩膀下连接的手臂自然弯曲,手背插进裤兜,过了一会儿后抽了出来,指向池易暄的右臂。 池易暄的目光跟随着他指的方向,落到了自己的右手上,他将手臂抬高,抬到光线下,五指收起,似乎想要让对方看到它已经完全恢复。 李槟在这时托住了他的手臂,抬到面具前仔细地瞧,仿佛自己拿的是一件工艺品。 池易暄维持着礼貌的姿态,客气的距离,没有将手抽回,就这么任凭他打量,哪怕对方不是医生,也不是好人。 李槟的视线从他的手肘游走到手腕,目光好像要穿透衬衫,爬进毛孔。面具上的孔洞处黑漆漆的,看不清眼睛的轮廓,像两个吃人的黑洞。 舞池的灯光一瞬间熄灭了,仿佛在提示我这一幕已经结束。我睁大双眼,却发现睁眼与闭眼时看到的光景一样,都是毫无生机的一片黑。 “都是你的错!如果上次你拧断了他的脖子,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什么? “怎么还站着一动不动?” 我想要上前,双腿却灌满了铅。我看不见! “你这个垃圾!难道上回犯的错还不够吗?” 我张嘴喘息起来。我该怎么做? “你需要矫正你的错误!” 我需要矫正他!就像矫正错误一样,矫正他。 舞池的灯猛又亮起,我抬起手遮挡在面前,等到双眼适应了光线,池易暄正隔着金色的面具错愕地望着我,我低下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冲到他跟前,从李槟手里抢回了他的手臂。 李槟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我,眼中有鄙夷的神情,他看到我没有戴面具,又穿着服务生的工作制服,将香槟杯递到我面前,“来得正好,帮我再倒点酒。” 我接过他的酒杯,握进手心,掌心压在冰凉的杯壁上。 “动手呀,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不行。 “香槟杯也很好,敲碎了,插进脖子,怎么样?”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是个好人。 起码在池易暄面前,我想要做个好人。 “哈哈哈——你算得上什么好人?” “闭嘴!”我吼出了声,手里的香槟杯炸出“咔咔”的碎裂声。 刹那间周围寂静无声,宾客们投来讶异的目光,池易暄脸色有些苍白,招手叫来了其他服务生。 同事们赶忙过来打扫地上的玻璃碴,扶着我的肩膀就要带走我,我却浑身僵直,像发条绷断的木偶,被他们推着向前艰难地挪动脚步,拽得池易暄也向前踉跄。 “松手呀,小白!”同事小声催促我。 两名同事过来一齐掰开我的手指,力度之大好像要将它们一一折断。迫不得已我松开了手,被他们推搡着离去,我回过头,池易暄捧着自己的右手臂,将头偏向了反方向。 黄渝很快就听说我让客人闭嘴,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喝多了还是怎么的。同事们帮我讲话,说我这几天压力太大了所以精神紧张。他禁止我再靠近舞池,只让我在吧台打下手,还让酒保盯着我不要乱跑。 “做点小白特色鸡尾酒,怎么样?”酒保看出我心情不佳,“开心点,兄弟,想一想明天能拿到的提成!” 我低头在酒柜前找酒,从冰柜里铲冰,不再去看热闹的舞池。那都是舞台上的故事,与我没有关系。 调酒、擦拭吧台,我一言不发地干活,任凭肌肉记忆牵动手腕,将酒液从雪克壶倒出,一杯又一杯。 无论谁来吧台坐下,我都将鸡尾酒递上前。我想象着李槟被我装进雪克壶,身体与冰块相撞、打成酱汁,然后往壶里加了一小份蔓越莓汁,增加甜味。 “特色鸡尾酒,免费的。” 我随手将那杯鲜红的鸡尾酒推给吧台边的客人。红是放血时从动脉喷射而出的红。对方没有说谢谢,而是在我将酒杯推过去时,将他的手掌盖在我手背上,按住了我。 按住我,再握住我的手,将手掌向上转去,指腹拨开我紧握着的拳头,落进我掌心。 第80章 我抬起头,看到是池易暄,他摘下了面具,坐在吧台角落,金色的面具被他放在手边,这儿光线暗,它彻底失去了光泽。 我们在沉默中对视,不需要言语,我也能知道他在问我:受伤没有? “没有事。”我将手抽回来,将烈酒倒进雪克壶,加冰。 他望着我,以舞台剧主角的目光,注视着台下无名的我。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于是给出他话端: “他怎么在这里?” 问出口时音调低得我自己都听不清,可能我本能地认为它愚蠢,问不出口。池易暄依然回答了我:“他是客户。” 我看向远处的舞池,很快就找到了李槟,黄渝已经为我的失礼向他赔礼道歉。刚才的小插曲似乎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他正在甜品桌边拿杯子蛋糕。 我将雪克壶的盖子用力旋进壶,却总感觉拧不进去,所以旋转、旋转、顺时针旋转。 “刚才怎么不抓住机会?” 直到现在我才找到声音的来源——一只小小的苍蝇,他停在吧台边,大摇大摆的模样好像付过我酒钱,声调同刚才一样尖酸。 我回答他:我不想在池易暄面前那样做。 “你可真贴心。” …… “那人很适合被杀掉?对不对?” 对。他适合被做成工艺品,身体被打结喷漆,制成缠绕的水管,在畸形秀上作为压轴展品展出。 “……白意?白意?” 旋转、旋转。转不进去。我心情焦躁,擦了把额角的汗。 “白意!看着我。” 池易暄从高脚凳前站起,上半身越过吧台,握住了在我手中颤抖的雪克壶,他将我暴起青筋的手腕压低,另一只手握住银色的壶身,暗中使力,与我拔河似的较劲,终于拔出来放到自己手边。 我心里一空,好像失去了我的解压球,下意识就想将其夺回,双手朝前扑,却是他握住了我。 他用力握紧我的手。 “不要犯傻。” 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是在叫我的名字。白意是我。 我的思绪有片刻的空白。 “白意,你在想什么?”池易暄的眼神仿佛能够融化冰川,而我在温情中瓦解。 “我在想……”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好深沉,仿佛永远不会对我失去耐心。 “我在想……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说话?” 又是一个蠢问题。我总是在他面前问出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我今晚都不和他说话了,好吗?” ……什么? 他收紧握着我的手掌,好像要将我抓住。 “过来,靠近点。”他低声喃喃,吐息间有酒味,像上次接吻时我从他舌尖品尝到的醉意。 我呆怔地望着他,情不自禁地前倾身体,他的手掌越过我的肩膀,搭在了我的后颈。 摸了太久的冰香槟,他的指尖都发凉。 “我不和他说话了。”他重复道,如一声长叹息。 原本颤栗的汗毛被他的手掌一揉,服帖下去。 高频的嗡鸣声消失了,世界的杂音再度涌入耳廓。鸡尾酒的酒液在倒三角酒杯里流淌,红是樱桃红。 他让我沸腾不安的血液平静下来。 他让我变得安静。 第53章 舞会进入到了后半程,乐团的演奏风格从轻快活泼的rnb变成了慢节拍的爵士与蓝调。工作人员将实木长桌靠墙摆放,为客人们腾出活动空间,照明灯的色调随即从暖黄明亮变成了紫与蓝。 穿着西装的男士们绅士地弓腰,邀请女士们走进舞池。灯球转得缓慢,碎钻样的光斑慢悠悠地扫过丝绸长裙与真丝领带,夜幕星辰将衣角晕染。 池易暄坐在吧台边喝酒,我想他留在这儿不完全是因为我,可能是为了确保李槟不会受到袭击。 我们之间没有交流,除了他下单鸡尾酒时。我们好像都在等待这一夜结束。 我感受得到他的目光,但我兀自垂着头铲冰、在酒柜前擦拭酒杯。发现我对他的试探视而不见后,他右手轻推在吧台边沿,将自己的高脚凳转向舞池的方向。 大家跳着交际舞,高跟鞋鞋尖闪烁,裙摆在空中画出大小不一的波浪。 直到这时我才去看他。我哥背靠着吧台面向舞池,偶尔眨动一下眼睛,鸡尾酒杯被他捏在指尖,玻璃杯座抵在膝盖上,很久他才抬起来抿一口。 周围不断有人与他擦肩而过,认出他时与他攀谈,邀请他去舞池,他都微笑着摇头,指一指自己的胃,好像在说身体不适,不去了。 吧台逐渐冷清。微醺的气氛,配上暧昧的灯光,喧闹声消失了,舞池像个打开的巨型八音盒,一对对相拥的小人穿着华美的服饰,踩着节拍在世界中心旋转。 最后一首压轴曲,小提琴拉出悠长的音调,我将雪克壶放下,目光飘向舞台。 明明是无人唱出歌词的伴奏,我却听见雨声,和回忆中稍显遥远的哼唱: 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 hold me in your arms, baby squeeze me oh-so-tight show me that you love me too “要跳一曲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池易暄从吧台前站了起来,旁边高脚凳上有人落下了一只黑面具,他捡起来递给我。 第81章 “和我。” 不可思议。 心脏忽然落跳一拍,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先伸出接过了面具,我低下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喃喃道:“我不能去舞池,酒保不让我走。” 池易暄将金色的面具戴回脸上,双手绕到脑后系紧缎带,说话时眼睛瞟向卫生间的方向,“他去厕所了,现在没人盯着你。” 他捋了下耳边的羽毛,回过头来看我,身体侧向舞池,马上就要出发。 “来吗?” 我咽了下口水,听话地点头,好像晚回答一秒钟他就会飞走,赶忙将面具戴上。 cici的光线调到了最暗,暗到身边站着谁都无法看清,我们一前一后往人群中走去,他在我前方,走出一段后特意停下脚步回过头等我,像是怕我会跟丢,最后在舞池中央人最多的地方停下了。 钢琴声悠扬,过分投入的主角们随着慢拍的节奏翩翩起舞,而我们是无人在意的群众演员,无人关注,所以表演时加入一点真心也不会被人发现。 我们面对面站立,太过正式,显得局促。我口干舌燥,喉结都粗糙,他两只手贴在裤缝,似乎在思考怎样跳出第一步,深沉的目光落向我的裤脚。 我鼓起勇气,主动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身前,另一只手在空中缓了缓,才落在他腰上。 他掀起眼皮,皮鞋的鞋跟抬了起来,跟上我的步伐。 面具变成了暗金,只有水晶与他眨动的双眼在闪烁。 我们都不是专业的舞者,生疏又缓慢地迈出步伐,一步又一步,在原地转着没有尽头的圈。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含义,是关心还是关爱,示好还是示爱,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希望有一天他也能靠在我的肩膀。 我深深地、深深地望着他。舞池昏暗,我才得以有这样一个望进他的机会。我想他也是。 put your lips next to mine, dear won't you kiss me once, baby just a kiss goodnight, maybe you and i will fall in love 池易暄嘴唇微微张开:“你选的歌单?” “嗯。” 他配合我,皮鞋贴着我的脚尖,金色的缎带从他肩膀滑落,“为什么?” “是情书。”我说,“写给你的。” 他听见了,却没有回答我,睫毛轻颤两下,随后垂下了眼皮,稍显落寞。 我的手掌从他的腰际滑到后背,将他带得离我更近。他没有后退,跟随着我的节奏,接受着收短的距离。 “看着我吧,哥。我想多看一看你。” 亲吻我吧,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多想与你相拥,以爱人的身份。 他的睫毛向上翘去,面具阴影下的双眼深沉似大海,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我无从得知。我在海底。 碎钻样的光斑像流星,一颗颗跳入他眼里。我们的手掌相贴,高热得出了汗,偶尔被身边的人挤到,他斜过眼观察周围,不自觉朝我贴近,两颗心脏几乎要融到一块。砰、砰、砰。我看向他的胸口,手帕端庄地放在装饰带内,看不出破绽。多想将耳朵贴上前,听一听他的心潮是否也因我而澎湃。 是否只有当我们无法看清彼此的脸,当别人无法看清我们的身形,我们的心,才有机会贴在一起。 几个小时前喝入的酒精好像直到这一刻才被吸收,我头晕目眩,脚步飘飘,好像长出了翅膀,此刻真想带着他飞出舞池,在银河下漫游。池易暄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原本深沉的目光变得疏朗,一边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我想他肯定想要问我在笑什么。 好在他没有问,他知道答案。而我不敢多言,怕惊醒我自己。 多么希望这一曲永远不要结束,长笛却吹出了落幕的尾音。照明光线又恢复成明艳的暖色调,舞池里光亮如白昼,乐团在大家的掌声中起立鞠躬,我与池易暄默契地分开,远离舞池中央最拥挤的地带,像两只仓皇逃窜的老鼠,不敢让别人看见我们的面孔。 老王上台发言,喝了酒的脸发红发涨,额角突起青筋,大家齐齐抬起头,投去仰慕的目光。他手握麦克风,感谢了演出的乐团、莅临的客户,在舞台上亢奋地走来走去,握成拳的手在空中激动地挥舞着。 “我们都要做聚光灯下的somebody,才能够成功!才会被看到!才能有成就!满足客户的需求永远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一连串的狼性发言不禁让我想起高考时挂在黑板上方的大红色横幅,上面写着: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要成功,要做somebody,流血流汗也不能流泪。 池易暄站在我身边静静地听着,我知道他对这种话术嗤之以鼻,可惜普通人都无法跳出生活的怪圈,我们都是被逼着长大。 前方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尽头,里三层外三层,拥挤不堪,而我与他站在最后一排,好像两颗马上就要被离心力甩出的小小颗粒。 我轻碰一下他的手背,他看向我,我说: “我从来都不想做sombody,我只想做一个可以供你依靠的nobody。” 无名无姓。我为你而旋转。 第54章 今晚月圆,银盘一样高悬在夜空,可能是个好兆头。我将沉重的垃圾袋甩高,扔进路边的铁皮垃圾桶内,转头碰到忙了一夜,出来抽烟的黄渝,他抖抖烟灰喊我早点回家休息,提醒我下次办活动可不要多喝,再在客户面前发疯就会炒我鱿鱼。我点头说好的老板,拍掉手上的灰,回更衣间换下制服。 第82章 舞池的照明灯已全部打开,保洁阿姨拿着塑料撮箕扫着被人扔下的面具,几个没吃完的杯子蛋糕凄惨地躺在地砖上,身上残留着半道皮鞋底的鞋印。舞会时有多亮丽,现在就有多狼藉,令人惊叹的是,时针早已转过十二点,在这种环境里,还有事业逼在忙着社交,站在一地垃圾与纸屑里与同行热闹地讨论着项目。也许池易暄说得不错,我确实不适合做这一行。 我刚走出cici,就看见我哥独自站在树下抽烟。 月亮落在他肩膀,像一片银色的影子,他一只手插兜,一只手夹烟,脸颊被酒精与热气泡得暧昧、泛红。 我走到他身边,提醒他:“少抽点。” 他夹烟的手抖了抖,将橙色的烟头弹到脚边,用鞋尖摁灭,在地砖上留下一道灰色的疤。 我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他瞥了我一眼,双手插兜,“下班了?” “嗯。” 方才还在共舞,现在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我舔舔嘴唇,觉得有点渴。 “易暄!” 突然听见有人喊他,我回过头,cindy站在cici门口冲我们兴高采烈地打招呼,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礼服的同事。 “我去前面等你。” 还未等池易暄答话,我率先朝前方的路口走去,脚步一点不打顿,直到走到一百米开外的人行道上才停下。 回头看去,树下几人有说有笑,皆是西服、礼裙,相配又合群,反观我自己:不过是皮夹克配牛仔裤。 聊什么呀,这么开心?现在很少见我哥在我面前笑得这么明媚了。骚包。 我斜依在斑马线旁的红绿灯灯下,模仿他平时的模样,双手插进裤兜,左脚掌搭在右脚掌上,津津有味地观看他与别人聊天。 哪一天也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同事呗?既然我有特别的亲和力,肯定能和他们相处得来。 还好今天加上了cindy的微信,下次找她套套近乎,让他们聚会时把我也喊上。 等了约莫一刻钟,他们终于决定各回各家,一群人分成三派,一派开车,一派坐出租,一派走路回家——幸好没有人与池易暄同路,我远远地看着他朝我走来,月光与路灯调皮地拉扯他的影子。 大提琴女孩已经将西装还给他,此时那件精致的米色外套被他用一根食指勾住衣领,随意地搭在左肩。 他好像从电影场景里走出来,脚踩铺满月光的大地,走进夏天微醺的晚风。 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去他公司楼下等他下班的情景,那时想让他帮我找个工作,他烦我烦得紧,故意拖延自己的步伐,正眼都不瞧我。今天他的脚步却略显轻快,可能酒精也让他飘飘然。 慢慢悠悠、不急不缓,好像知道我不会着急,因此非得让我等着。我哥是个混蛋,喜欢吊我的胃口。 终于,他走出电影荧幕,来到我面前。我站直身体,伸出右手,“我帮你拿衣服?” 我一向很有服务精神。 “不用。”他摇头,“你怎么没在cici门口等我?” 我忍不住笑:“你到底喝了多少?不怕同事们发现我了?” 没想到他会忘记我们之间的协议:事关他在所有人面前的高贵形象,他居然忘了我不能暴露身份。 他沉默一会儿,指头勾着西装外套,站在人行道边,“我没有觉得你丢我的脸。” “哈哈,是吗?” 他没再说话。 红灯转绿,我们一起走过黑白分明的斑马线,像在踩钢琴键。 “哆啦咪发——” 走到第五格,他默契地应了我一声: “嗖——” 发出的音节像飞船破开臭氧层、穿越虫洞时的特效。 我们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偶尔有鸟鸣,翅膀扑棱着从洋槐枝头跃起,投入黑夜的怀抱。路灯形单影只,我们的影子却凑成了对。 回到公寓大楼,脚步声依次点亮走廊。池易暄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钥匙串,金属相撞时叮铃清脆如铃响。 关上家门以后,我弯腰换鞋,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似提琴。 “我知道我没有替你做决定的权利。” 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我用脚尖勾过拖鞋穿上,“你不用解释,我早就不生气了。” “为什么?” 我耸耸肩,“不知道,对你就是恨不起来。” 他半垂着眼看我,似乎在咀嚼我说的话。经过一整晚的高强度社交活动,他原本用发油压平的头发翘起来两缕,我走上前用手指捏住,原本想要帮他抚平,却觉得自己好像捏住了小蚂蚁的触角。 蚂蚁靠触角来传递信息,我将手掌转移到他的肩膀,然后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我们的鼻尖碰到一起,吐息交缠在一块。 我知道自己很突然,只是下意识就这样做了。 他有些错愕,眼神闪烁。仔细观察他的脸,肌肤上覆着一层短短的绒毛,脸颊泛着桃粉色。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他的气息很快就涌入鼻腔,带着暧昧的醉意。 听说我们在面对喜欢的人时,会嗅到别人嗅不到的味道。人类也和动物一样,会释放自己的信息素。我站在我哥身边时,就以为自己触摸到幸福,他身上有阳光的味道。 “能接吻吗?” 他将我稍稍推出一拳的距离,抱起手臂勾着嘴冲我笑,浅浅露出上面一排牙齿。 第83章 今天他眼里没有高高在上的意味,好像我只是讲了个无伤大雅的笑话,而他愿意捧场。 我们都知道答案。 我又靠上前,这回用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像捧住宝贝。 “你不能说不。” 他被我捧着,微微仰起头来看我,我的面孔取代星辰,落入他眼中。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坏蛋。” 我啄一下他的嘴角,垂眼去观察他的表情。他眼神有点醉,脸上没写着讨厌,于是我伸长手臂摸向墙边的开关,在黑暗中挤进他的牙关。 因为我是坏蛋,所以让我来做恶劣的一方;让我来撬开他的牙关,逼迫他与我接吻,吻得他从喉咙里挤出粘腻的鼻音,呼吸不畅时要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掐紧我的肩膀——抓紧我吧,让我以为你也在拥抱我。 我将他的默许当成纵容,也许他也拿酒精当挡箭牌。 “白小意……” 轻飘飘的一声,却在我耳边炸出一声惊雷,酒意模糊的大脑瞬间变得清醒,高频的嗡鸣声冷不防刺进耳膜。 黑暗中我们对视,阴影勾勒他的五官线条,从眉心到唇缝,如画笔流畅地勾画。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的脸半阴半晴,头微微靠向左侧肩膀,是有点疲倦的醉酒状态,片刻后他抬起左手,掌心轻轻盖在我眼前,像天使垂下羽翼,遮住了我的视线。 “哭什么?” “哥哥,能不能再叫我一次?” 他掀动眼皮,喉结缓慢地滚,像老胶卷在费力播放。 “白小意……” 漫长的空白后,跟着一道忧伤的叹息,“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好。” 耳边回响着他的声音,我想将它们刻成唱片,好在将来拿出来回忆。 难道因为面具下的我们太过丑陋,所以一定要等到夜幕降临,才有勇气收起獠牙?我埋进他的掌心。真丢人,第二次接吻时滚下了眼泪,好像听见他在说爱我。 不可思议,又荒谬。可能爱本就不讲道理。 第55章 梦中我在云端行走,与飞鸟比翼,走着走着双脚被云朵吃掉,挣扎几下无果,干脆躺平了掉入温柔乡。 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怀里抱着池易暄。昨夜我哥让我上了他的床,虽然主要是我死缠烂打,加之体重沉,躺下了就打起呼来,他拍我一掌,发现我没反应后,兀自翻过身躺下。 见他没来踹我两脚,我大咧咧将胳膊往前一探,挂在他肩膀,身体蛇一样向前扭动,贴到他背后。 他知道我装睡,声音一如既往得冷酷,“想在这儿睡的话,就不要得寸进尺。” 我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将造次的手臂收了回来。 我哥没睡着时像个炸药桶,睡着了就不一样了,安静得可爱,他睡得虽沉,但料不准我动一下就将他惊醒,于是能使力的地方就只有眼皮。 太阳费力挤进窗帘间的缝隙,在棕色地板印上三角形的金色拉花。我津津有味地看他睡觉,睫毛轻颤,黑发散落在纯白色枕巾,脖颈间有沐浴液的清香。好想上去舔一口,或是摸过手机自拍一张,作为我们的第一张床照,设成手机屏保。 当然有些事想想就可以了,我很惜命。 周六难得他不用加班,听cindy说他们今天都可以睡个懒觉。我心满意足地抱着我哥躺在他的柔软大床上,现在是做春梦的好时候,适合去梦里剥光他的西装。 床头柜却突然嗡嗡震了起来,像有人拿着迷你电钻在打孔。 池易暄睁开朦胧的睡眼,看到我怼在他眼前的大脸时愣了下,局促地移开目光,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 “谁大周末早上给你打电话啊?” “闹钟。”他将手机放下。 “……6。” 我哥病得不轻,周六还要定闹钟。他就要掀开被子下床,我眼疾手快扯过他的睡衣领子,他一下重心倾斜,倒回床上,回过头看我。 “干什么?” 我用被子将他缠住,四肢并用将他拽回床上,“再给我抱会,我还没睡醒。” 池易暄冷静地回我:“我睡醒了。” “听话,哥,就一会。” 他被我用手臂双腿五花大绑,像被细绳捆进荷叶包的粽子,我看到他闭了闭眼,像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五分钟。” 五分钟足够我充好电了,但他是真抠,看了眼时间后就闭上眼睛僵尸一样挺着,显得我像个霸王硬上弓的流氓。 好在我不介意,五分钟也抱得享受。时间到了,他准时从假死状态中复活,起身去卫生间刷牙,我躺在他床上翘着二郎腿玩手机,哼着昨夜歌单上的歌曲。 过了一会儿他从卫生间回来,双手扯住我身下的被子用力一拽,将我掀下床。 我一下就滚到床下地毯上,脸着地。他面不改色,“我要洗被子。” 他妈的。 我抓了抓头发,爬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刷完牙后将两面镜子打开,在镜面后满目琳琅的储物架上精挑细选,最后拿起他的电动剃须刀贴到下巴上。 池易暄抱着被子进来,将它塞进洗衣机,几次瞄向我,好奇又困惑的模样,好像想问什么却问不出口。 启动洗衣机后,他确认了什么似的,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剃须刀。 “这是我的剃须刀!” 第84章 “对啊。” “……你自己没有么?” “忘了,没带过来。反正不都一样?” 池易暄将剃须刀翻来覆去地查看,最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我,“过去一年,你不会都……” “都用的你的。” “……” 他倒吸一口气,好像要晕死过去。 “谢了,老哥。”我拍拍他的肩膀,去厨房饮水器前接水。 三分钟后他才从卫生间里出来,面如死灰地拉开冰箱门。 我抱着臂依在墙边,扬了扬手里的水杯,“这我用的可是自己的啊。” 他瞥了我一眼,回过头继续翻冰箱,仓鼠一样,这儿找找那儿掏掏。 眼看他就要将我整理有序的冰箱翻乱,我搁下水杯,走到他身边。 “我来做饭吧,你去歇着就行。” “我不想吃烤吐司。” “那你想吃什么?” 他翻出一碗昨天的剩饭,又从冷冻室里掏出一袋冻虾仁,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 “我做个炒饭。”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会做炒饭?” “这有什么难的。”他撕开虾仁包装袋,拿了个碗去水龙头下接水解冻。 “需要我帮忙吗?” “别来帮倒忙。”他背对着我,举高手嫌弃地摆了摆。 那好。我兴致勃勃地去客厅打游戏。我哥给我做饭还是头一次,隔着厨房的玻璃推拉门,他系上蓝色围裙,一双筷子将鸡蛋液打得震天响,锅铲扬得有模有样。看来他比我想象中自理能力要强。 过了一刻钟,闻到一丝糊味,扭头就看见他将厨房的窗户全部打开了,双手拿着塑料砧板用力挥舞,往外头扇风。 扇完风,又镇静自若地将窗户阖上。灶台紧接着窜起两条火舌,眼看就要爬进油锅,我起身就要去帮忙,只见他眉心一紧,右手挪开炒锅,左手握铁锅铲,打地鼠似的,“梆”一捶将火舌捶灭了。 我擦了擦额角的汗,抱着手柄重又坐下。 终于听见他关火,池易暄推开厨房门端出两碗饭放到餐桌上,双手叉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才叫我过去。 我走到餐桌前,他向我介绍: “虾炒饭。” 只见碗里的炒蛋糊了、也黑了,虾仁缩水成干瘪的疙瘩球。 “你这确实挺瞎炒的。” 谐音梗,哈哈。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我哥沉默了,放下手里的锅铲。 “那就出去吃吧。” “别!我爱吃!”我拿起勺就往嘴里铲饭,咸得发齁,没忍住咳了一声,从嗓子眼里呛出三颗米饭,“真香——” 池易暄默不作声解下围裙,去水池边洗手。我搁下饭碗,从他身后环住他的腰。 “好哥哥,我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不好吃。” “没有!我爱吃!我爱吃啊啊啊!” 我抱着他在他耳边尖叫,他终于不耐烦地“啧”一声,手指堵在耳眼,“闭嘴,吵死了。” 完了,我哥再也不会给我做饭了!我嘴怎么就这么贱! 我拿出深情款款的眼神攻势,眨巴着眼望他:“我哥给我做的,屎我也爱吃。” “……那倒也不必。” “别生气了,好哥哥,我真就是逗你玩的。” 他洗完手擦干,我依然挂在他背上,他尝试推我两下,没推开,就这么拖着我,像扛麻袋的偷渡客,步伐沉重地朝玄关走,“出门吧,我想吃麻辣烫了。” 麻辣烫?我爱吃,于是松开了他。如果真吃完他那碗盐炒饭我可能今晚就会得高血压。他像是终于从五指山下逃出的孙悟空,大步跨到衣帽架边,拿起挂在上面的车钥匙。 我换上运动鞋,刚要出门突然想起我那可怜的笔记本电脑,上次它被池易暄一拳头锤成两半,到现在都没来得及修。我返回客厅,将它勉强合上后夹在腋下。 “吃完能顺路去趟菜市场吗?那儿有不少修电脑的。我刚从黄渝那儿拿到了提成,想今天把它修了。” “哦,可以,正好我也要去。” “你要去买什么?”我以为他要去买菜。 他说:“买剃须刀。” 第56章 因为顺路,我们先去了趟菜市场,找到一家修理电脑手机的店铺,店老板从我手中接过笔记本电脑,打趣道:“你这是屁股坐上面了?” “差不多。” 老板让我下周去取。池易暄作为恶意毁坏他人财物的始作俑者,在我付款时连个掏钱包的动作都不装一下,他是一点不跟我客气,就那么站在旁边看着我刚饱满的微信钱包被人吞掉一大块。 出了维修店还若有所思评价一句:“还挺贵。” 你说为什么贵呢,哥? 交完电脑,陪他去买剃须刀,然后回到车上准备去餐厅。我将新买的剃须刀放进手套箱,“那你旧的那支不要了?” “送你了。”他刚发动引擎,又想起什么似的,将变速档挂回泊车挡,狐疑地转过头来,“你没用过我别的什么东西吧?” “哦……”我假装沉思片刻,“用过你的牙刷,之前旧牙刷坏了,就用你的刷了两周牙。” 很少在我哥脸上见到这么丰富的表情,他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眼睛铜铃一般圆,三秒钟后将下巴用力合上,露出咬紧的牙关,伸出双手从驾驶座倾倒过来,就要来掐我的脖子。我见状赶紧求饶:“逗你玩的!我逗你玩的!” 第85章 他拽住我的领口,指着我的鼻子,像个要杀人的教导主任:“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牙刷没用过,最起码的底线我还是有。”我再三保证,举高双手作投降状。 他半信半疑地松开手,发动奥迪之前又瞪了我一眼。 “真没骗你,哥。”我双手合十向他保证。 不过我倒是用他的毛巾擦脸,哈哈。 刚过白露,气温不似酷暑,变得舒适。洋槐在凋零前夜,落在砖色人行道上像九月飞雪。池易暄降下车窗,将左手臂架在车门上,初秋的风亲吻额头,让我想起了妈妈。 这会儿真有种在度假的感觉,他不需要工作,我也不需要长大。真希望秋天能够带走所有的忧愁。 一线北方城市的车流不再像夏天一样疯狂。路边刚有人将车从停车位上开走,池易暄眼疾手快,打开应急车灯,脚猛踩油门,方向盘一甩,车屁股瞬间挤进空位,一番操作行云流水。 下了车,朝餐厅走去,路过附近商圈新开业的小食店,店员刚刚在门口摆上了通电的荧光招牌,上面写着活动期间买章鱼小丸子送奶茶。 “买章鱼小丸子送奶茶。”我停下脚步,念着广告牌。 “不是马上就要去吃饭了吗?” “我想吃。”我转头看向他,“好哥哥,我想吃。” 池易暄瞥了一眼店招牌,轻轻“啧”了一声,虽然不情愿,还是从了我。 这家小食店的店面比韩晓昀的还要小,设置在这种地段,十平米的店面也能值千金。店员的工作区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只有墙边镶了条长桌板,漆成与墙体一样的白色。桌下摆了几只高脚凳,这就是用餐区。 我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订单很快就完成,我从取餐窗口拿过奶茶,拉过一只凳子到用餐区,将吸管插进奶茶,先递给身边的池易暄。 “喝吗?” “不用。” “尝尝呗。”我往前递了递。 他犹豫两秒,接过去喝了一口,皱眉说:“太甜了。” 他是被韩晓昀的低糖低卡奶茶惯坏了,我让他小声点,店员就在我们身后。他摇摇头,将奶茶推回我手边,我拿过来咬上他含过的吸管,吸了三块椰果上来,“是有点甜。” 物价上涨得厉害,六只小丸子要三十六块钱。我从店员手中接过一次性纸盒,回到座位上,用竹签插起一只送入口中,当即烫得嘴里冒烟。 “烫、烫……” 池易暄将装着章鱼小丸子的纸盒往我身前推了推,“烫就吐出来啊。” 我指指嘴巴,“六块……六块一个……”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没想到我会为六块钱折腰,表情从无语变成了无奈。我鼓风机一样鼓起腮帮子往外吹气,一只手在嘴前扇风,“哥”与“烫”两个字轮番吹出嘴角,他听着听着突然笑了一声,好像看到小狗下人行道时不小心被台阶绊到脚,摔了个四仰八叉。 今天他的笑好像和昨晚站在同事们身边时不一样,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也许是眼角眯得更细,挤出了更多的笑纹。 不断鼓入嘴里的气流带走了不少热量,我终于可以将它吃下肚。 “还可以。”我将章鱼小丸子推到他手边。 “你想要烫死我?”有了前车之鉴,池易暄不上当。 “那我给你吹吹。”我叉起一只丸子,沾了点流到盒底的酱料,再往柴鱼片里滚一圈,吹了几下后送到他嘴边,另一只手掌在下方。 “我自己来就行。”他想从我手里拿过竹签,我立即将丸子往回收,“没事,我喂你。” 池易暄又被我逗笑了,这是今天第二次,“你是皮痒了。” “是,得你亲一口才好。”我又往他嘴边送,“快点,我手都累了。”说着环顾四周,“现在没人看,机会正好,别害羞。” 他面露不悦,说着“不要”,喉结滚得烦躁,我装没听见,他将头往反方向摆到没法再摆的角度,而我紧随其后,从座位前站了起来,将小丸子贴到他嘴边。 他迫不得已张开了嘴。 “怎么样?还行吗?烫吗?”我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咀嚼,腮帮子鼓起小小一块,吞咽时圆润的喉结滚动一下。 他拿过纸巾擦了下嘴角的酱料,没对味道做评价,只是说:“不烫。” 我笑眯眯地看他,感觉自己好像动物园里的饲养员,养了只冷血的毒蛇,平时不是被咬,就是被喷毒液,属于隔三差五就要中毒受伤。今天对方终于乐意从我手中衔过一只蟋蟀。 好感动。我怎么感觉今天是和我哥约会来了,我们就像全天下的普通情侣,喝一杯奶茶,再用一根竹签,分一份小食。 树叶由绿转黄,一转眼就卷曲、脱离了枝干。秋天来得好快,池易暄的忙季也是,他的应酬变多,隔三差五就醉醺醺地回家,瘫在椅子上歇息时头向后仰去,脖颈勾出弯折的曲线,似睡非睡。直到我倒立的五官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才会有一点反应。 “你……不去上班吗?”他总会对我的出现感到诧异。 “最近接到了新单子,给人做定制服务,所以这些天不用去喝酒。前天你才问过我这个问题。” “哦……” 他又将眼睛闭上了。 我去厨房给他接了杯温水,舀了一勺蜂蜜拌匀后送到他手边,“喝点。” 第86章 他支棱起脑袋,撑开沉重的眼皮,双手扶在桌沿,抓紧后将依在椅背上的后背拉直,“谢了。” 我闻到过分浓的酒气,“今天项目谈得怎么样?” 他自顾自喝着蜂蜜水,眼皮越垂越下,鼻尖都要埋进杯中,直到我又问了一遍,才抬起头来,略显迷茫地问:“什么?” “你不是为了项目去应酬吗?” “哦,谈得还行。”他又垂下头喝水。 听不出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我猜测进度不乐观,这是这个月他喝醉的第三次。 “什么破工作啊?你天天嫌我喝得多,跟我又有什么区别?” 他喝完了蜂蜜水,将水杯放回桌沿,又软绵绵地贴回椅背上,“为了赚钱。” 我拿起杯子走到水池边冲洗干净,“上次和你们公司合作时我拿了不少提成,你需要就拿去吧。” “你这只是暂时的,自己留着吧。” “什么暂时的?说不定以后我就成了酒吧业巨头,谁知道呢?”我想起他曾在厦门许下的心愿,“你不是一直想去罗马吗?现在机票钱我算是赚到了,说不定再过两个月我连高级酒店的钱都能赚出来……” 上一次假面舞会办得成功,超出了老王的预期,我按池易暄说的,事后去找黄渝谈条件,现在我就是cici俱乐部的男模、兼市场部门总经理。最近每个月都能有一两家公司来咨询我们的定制服务,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吹完牛皮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我将洗净的水杯倒过来挂在杯架上,回过头去看他,本以为我哥会损我两句,他却眼神泛空地望着我,八成没有听见我的话。 没听见正好。我清了清嗓子,“少喝点,大不了我打工养你。” 他短暂地清醒过来,“你那点工资,两份也不够养我的。” “嘿,你还挺金贵!这样吧,我去打三份工——我偷电动车养你。” “你哥还没落魄到需要人养。” 我愣了下,已经很少听到他以“哥”自居。 池易暄扶着椅背晃晃悠悠地从餐桌前站了起来,朝阳台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你要去哪儿?” 他一言不发地推开阳台推拉门,来到他常抽烟的角落,从扶栏上抓过他的塑料打火机,低下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然后他用拇指搓了把打火石,还未成功点上火,就被我一把夺走咬在他嘴里的烟。 “你都醉成什么样了?想死是不是?” “不会有事的。”他来抢我手中的烟,酒气扑面而来。我真怕他从阳台上栽下去,明天登上新闻头条:投行精英坠楼身亡,是不可跨越的社会阶层,还是年轻人的最后一声呼救? 我用没拿烟的那只手捞住他的腰,“你清醒点行吗?” 他耷拉着眼皮,左手朝我伸过来,我立即将烟举高,然而他的指尖在半空中画出平缓的曲线,晃晃悠悠地落在了我的脸颊上,捏了捏。 “白小意……” 我心里一跳,毫无防备,看着他醉眼朦胧,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拿烟的手指蜷到了一块,将它揉碎。 我一直以为自己乐观,为什么印在他眼里却时常显得忧伤,无法分辨到底是我令他忧愁,还是因为我望向他时,在为他而哀怜。 “喂,再这么叫我,我可就要亲你了。”我翻转手掌,将碎成几块的香烟扔到身后。 池易暄听到这句话眼皮缓慢地眨,一只手撑在我捞住他的手臂上借力,稍稍站直身体,迷蒙的眼角漾起笑意。 “白小意?” 尾调上扬,是挑衅,还是邀请?他说的是醉话,我的心跳却空掉一拍。 我是个坏蛋,可现在他愿意唤我一声“白小意”,我就不想再胁迫他。我捧过他的脸凝望他,夜色浓重又暧昧,勾在他圆翘的鼻尖。 我低下头与他接吻,酒气顺着嘴角跑进了口腔。 他“唔”了一声,眉心拧起又舒展开,眼皮逐渐阖上,睫毛变得安静,不知道是不是被酒精烧坏了脑袋。 此时此刻,我们沉溺地接吻,多么近似爱情。 第57章 北方城市十二月初就下了第一场雪,初雪那天池易暄依然一身酒气地回到家中,进了家门他先脱下鞋,然后取下脖子上的羊绒围巾,同黑色长风衣一起挂在衣帽架上。 我正在为跨年夜的活动写清单,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喝酒了?” “今天没喝多少。” “脸都红着。”我低下头继续敲键盘。 “冻的。”他走到电视柜下翻找起来。 我察觉到那是药箱的位置,放下电脑。 “你在找什么?” “……胃药。” “在我这。”我弯腰从茶几下拿出一个白色小药瓶,之前有几次我喝得太多,胃不舒服时便将药拿到了更方便的位置。他撑着膝盖从电视柜前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接过药,与我的手指短暂地相碰。 不对劲。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他去厨房接水,嘴上还在说:“真没喝多少。” 我跟上前,然后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将手背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捧着水杯的手腕颤了颤,有些惊讶,就要往后躲,我立即握住他的肩膀按住他,“别动。” 体温不对。 我赶紧从客厅拿来体温计,他却绕过我朝卧室走,“我没事。” 第87章 “嗓音都变了,叫没事?”我将他拽回来,“快点。” 他不情不愿放下水杯,看了我一眼,将体温计从毛衣下伸进去,夹在胳肢窝,然后捧起水杯就要回卧室。 “就站在这儿测。”我怕他一会儿就要偷偷将体温计拿出去。 “得要五分钟呢,我不能坐会么?” “不需要五分钟——” 话刚落音,就听见嘀嘀的提示音。上次他生病时我嫌弃他那根破体温计测量时间长,于是给他换了个更高效的。 拿出来一看,37.8度。 我拿到他眼前晃了晃,指尖敲在显示屏上,“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低烧。”他还不当回事。 “你别跟我废话了,去床上躺着吧你。” 我将他往卧室里赶,他还和我打哈哈,觉得我小题大做。我懒得和他浪费时间,稍稍弯下腰,右手从他膝盖下绕过,左手揽住他肩头,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惊呼一声,差点将手里的杯子甩出去。 我将他抱进房间,拿来睡衣,再将空调温度升高。 “睡衣都给你拿来了,我现在去烧点热水。” “我还没洗澡。” “明天好点了再洗不行么?脏一天能要你的命啊!”我有点冒火,音调也高了些,他不说话了,慢吞吞地接过睡衣。 我比他更熟悉他的身体。每一次都是这样,压力大点就会生病,起初是低烧,第二天很快发展成38度以上,吃完退烧药晕晕乎乎睡上两天,基本上就能恢复。我从妈妈那儿学来照顾他的方法,给他烧壶热水放在床头,止痛药退烧药和胃药全都摆在他手边,然后又拿来水盆,里面加上几块冰,打湿毛巾后刚要往他额头上贴,他就将手挡在面前。 “低烧,不用。” “闭嘴。” 我将毛巾叠成长方块,不由分说贴在他额前,又伸手在他脖子上摸了下,感受着他的体温,“明天这个时候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池易暄躺在床上,明天笑不笑得出来不知道,现在倒是笑得很调皮,“你还挺了解。” “不是我想要了解,谁叫你那么脆弱,像个瓷娃娃。” “说什么呢。” 他将额前的湿毛巾甩向我,“啪”一声,毛巾像章鱼一样挂在我鼻尖。我耐着性子取下来,放进水盆里再次打湿,重新给他贴上,“你也就是现在闹腾。”然后从床边站起身,“我去忙了,不舒服叫我。”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两只手听话地贴在身侧,这回没将毛巾甩向我,看着我为他关上了灯。 夜里我三次推门去看他,怕开灯会惊醒他,于是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走到床边,将手轻轻贴在他的脸颊上。 稍稍偏高的体温,贴在手背上暖得很,像个热水袋。 离开之前再为他更换一次毛巾。我蹲在床边,手泡在冰水里给他搓毛巾,像个不辞辛劳的小妇人。 终于等到天亮,我又一次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本以为他还在休息,却看见被子下鼓起一个大包,将他完全笼罩。 我差点以为他窒息而死,冲上前掀开,发现他模仿乌龟,弓着背躲在被子里偷偷玩手机。 猝不及防被人掀开龟壳,他像只突然见光的蝙蝠,吓得浑身一哆嗦,我俩一阵大眼瞪小眼。 “你想死啊!”我回过神来,夺过他的手机,“生病了还玩手机。” “我回个工作邮件。” “回你妈啊!” 我气势汹汹打开他的微信给cindy发消息,让她帮池易暄请个病假。 “请什么假啊?又没什么事!”他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去卫生间,被我一把拽住了衣领。 “池易暄,我有两条路给你选,要么听话地躺下睡觉,要么被我揍晕了睡觉,你选哪一个?” 他滚了滚喉结,吞咽时发出轻轻一声“咕”,“……你是暴力狂么你。” “我是。不听话的都得挨揍。” 手机震了震,cindy回复说没问题。我向她道谢后,冲池易暄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战利品一样收进口袋,“病好之前想都别想。” 他无语地躺回床上,双手捂在脸上。 我哥生病,我遭殃,原本白天是我的入睡时间,我却撑着眼皮给他煮鸡汤。听到卧室门开了,我抄起锅铲子就要去揍人,池易暄捂着肚子先解释道:“上个厕所。” “去吧。”我挥了挥锅铲,同意了他的申请。 过了一会儿又见他捂着肚子出来。我问他:“拉肚子?” “……没有。” “那怎么捂着肚子?” “胃不舒服。” 他弓着腰,双膝微微屈起,走路都有些困难。 “再吃点胃药?” 他点点头,慢慢走回卧室睡下。 下午去给他测体温时,果不其然,已升至38.7度。我给他喂了退烧药,将饭菜端到他跟前,他撑开眼皮,有气无力地说他没胃口。 “没胃口也要吃点。” 我连拖带拽将他从床上扶起来,拿过一只枕头垫在他腰后。为了提升他的胃口,今早他熟睡时我又去菜市场买了点开胃的榨菜回来。 他喝了两口稀粥,一根榨菜要在嘴里嚼口香糖一样嚼十几下才吞下,然后他将碗放回床头柜上,“晚点再喝吧,真的没胃口。” 第88章 昨天这人还精神奕奕地跟我斗嘴,今天就少了半条命。我扶着他躺下,隔着睡衣都能感受到高热的体温,我为他掖好被子,揉了揉他汗湿的头发。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疲倦地合上了。 今晚本来打算去cici上班,临走前我却改了主意。池易暄这次烧得厉害,吃完退烧药虽然体温稍有降低,可一旦药效褪去,马上又变成38、9度。我给他物理降温,每个小时换条毛巾,后来干脆搬了个小板凳在床边,腿上搁着笔记本一边给黄渝打工,一边观察他的情况。 一整晚他都睡得极沉,身体都没翻过一次,以至于我不得不将手指探到他的鼻孔下去测他的鼻息。好不容易熬到早晨,他的状态似乎好一点了,吃掉了一整碗饭,还看我打了会游戏,打游戏时我给他拿过一条毛毯盖在身上,他屈起双腿后将膝盖抵到胸前。 “胃还是不舒服吗?”我问他。 “嗯。” “不如去医院看看吧?” “可能是这段日子喝得多了点。” “你也知道自己喝得多啊!” “下次不会了。” “如果明天还没好,就去医院!” “也不是第一次胃痛了,我心里有数。” “池易暄!” 我叫他的全名,终于他不再找借口,闷声说了句“好吧”。 晚上睡前又给他喂了两颗退烧药,他的体温降到了37.4。我继续向黄渝请假,抱着电脑守在床边。 一连两天没有睡觉,本来想要努力工作,眼皮却挂上了铅球,没一会儿我就靠着背后的墙睡着了。 梦中我与池易暄在斑马线上共舞,黑键与白键代表着不同的音调,我们脚踩音符,手牵着手在月光下演奏奏鸣曲。 猝不及防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声调时断时续、忽近忽远,虚弱像一阵风,却吹散了我的梦境。 惊醒的瞬间就看见一只黑影跪在我面前,我当即跳了起来,将卧室灯打开,赫然看见池易暄捂着小腹跪坐在地上,抓着床垫的手背上暴起青筋。 “哥!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他的头发全部汗湿了。我去扶他,他却根本站不起来,反而碰他一下就让他痛得直喘气。看到我醒来,他救命稻草一般牢牢抓住我的手腕,手背掌骨根根凸起,在我手上抠出了几道血印子。 我心慌意乱,也在他身边跪下,看到他的脸刷了白漆一般,被涔涔冷汗浸透,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痛苦不堪的破碎音节,那似乎都不像是他主动发出的呜咽,更像是身体受到重创时而挤出的呼救。 “哥,我送你去医院!现在就去……” 我扶住他掐住我的手,正想将他抱起来,他原本紧绷到骨节分明的手却突然松了弦,从我的手心里无声地滑脱。 我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没再听见他压抑的痛哼,房间里静得能听见针落。 他倒在地上,身体停止了颤抖,好像只是睡着了。 第58章 我又蠢、又傻,出门时跑得太急,都没想到现在是寒冬,没有给我哥拿一件能够披在身上的外套就抱着他冲下了楼。公寓大厅里开了暖气温度也不高,我光脚踩在瓷砖地上,眼泪鼻涕一起流,将身上唯一一件薄毛衣脱下来,套在了他的睡衣外头。 我是世界上最蠢的傻逼,池易暄说他没事,我居然就相信了,随他乱来。我应该第一天就带他去医院的,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应该绑着他去医院。哪怕今天白天去了也好啊!我真他妈就是一傻逼,活该谁也照顾不了,谁也保护不了。要是害死了我哥,明个儿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前台姑娘打完120,为我们拿来她的羽绒服,说我不穿衣服会生病。我接过后结结巴巴向她道谢,将羽绒服裹到了池易暄身上。 视线模糊得像在浆糊里泡过,无论我怎样用力地撑开眼皮,都无法看清我哥的面孔。泪水如珠串,噼啪打湿了他的脸,轻薄柔软的羽绒服裹着他,我怎样紧抱却都觉得虚软。 “哥、哥……” 我急切地呼唤着他,我想他可能只是睡得太沉了,或者他是在跟我恶作剧。我拍了拍他高热的脸颊,看到他薄薄的眼皮上蜿蜒出紫色的血管。 “哥,我不闹了,你不想我去cici上班我就再也不去了,好不好?” 前台姑娘的羽绒服太小,我只得扯过外套的左右领口,尽力将它们闭合。我包裹起池易暄,将他的手臂藏进更为温暖的外套下,可是刚一松手,他无力的小臂就从衣摆下滑脱,垂落在身侧。 我心中生出无边的恐惧,浑身颤抖起来,上下嘴唇不可控地打起架。 我喃喃着向他道歉:以后我都会听话,你要我回家我就回家,你要我向西我绝不往东。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你把眼皮睁开好不好?看我一眼吧,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逼我!你不理我,我现在就去拧了李槟的脑袋!你听到了没有!不醒来我就去杀人!! 可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嘴唇同脸庞一般灰败,身体却像要烧起来。 “快到了!救护车快到了——”前台姑娘拿着电话高声告诉我。 我立即抱起他冲出大厅。公寓与大马路之间有一条连接的小马路,我害怕救护车看不清楼牌号,开过了头或是绕了路,抱着池易暄赤脚踩在积雪的水泥地上,朝大马路走去。 第89章 寒风呼啸像刀片,吹得眼泪刚流下来就要结冰。我低头去看我哥,眼泪便落到他脸上,也像要结冰。我怕极了,怕他要在我怀里烧尽,被寒风一口气卷走,变成流星的尾迹。 闪烁的急救车车灯从马路尽头亮起,我一下慌了神,高声喊叫起来,拔腿朝前方冲去,可是我没有穿鞋,才跑出两步脚底就猛一打滑,失重的瞬间身体向前栽倒,我下意识闭紧双眼,将自己与他调换了位置。 后背撞到结冰的水泥地,我爬起身就去摸池易暄的脑袋和身体,他依然沉默地闭着眼,被柔软的羽绒服所包裹。幸好他是摔在我身上。 我跪坐在马路边,背向着寒风吹来的方向挡在他身前。如果刚才摔到他了怎么办?我不敢想,也不敢再向前跑。都怪我,都怪我!是我该死! 我该死!我该死!我将双手俯撑在薄薄的冰面上,向神磕头祈祷。 万能的神啊,求你带走我吧—— 带走我吧,把他留下来。求求你,让我去换他吧,求求你—— 我不是正常的孩子,所以终结在这一天也没有关系,可是我哥不一样,他吃过好多苦,亲生母亲不曾爱过他,人生的甘甜还未来得及品尝。我是偷走他幸福的小偷,受罚的人理应是我。 惩罚我吧!别伤害我的哥哥。 乍然亮起的远光灯逼得我忍不住抬手遮挡在眼前。车厢的车门向两侧打开,几人跳下车来,动作迅速地将池易暄抬上了救护车,接着走过来两名护士握住我的手臂将我从地面上扶起来,问我是不是病人家属。 我说是,我是他弟弟。 他们将我带上救护车。我坐在病床对面的长条软包座椅,看着护士为池易暄戴上呼吸面罩,忙碌地测量着他的心跳与血压。体征监护仪嘀嘀地响着,心电图拉出弯折的线段。我想去握我哥的手,却发现自己吹了太久的风,十根手指冻得像冰棍。 我只敢轻轻碰了下他的指尖便将手收了回来,用力地搓揉起来,先是将左手掌包裹住右手掌,再将右手掌用力揉过左手的骨关节,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是我不够虔诚,也许当我将双手搓得热了,搓掉皮、蹭出血,也许我杀死我自己,我哥就会醒来。 护士们几次看向我,眼神既好奇又古怪,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拿出一只医用棉球过来擦我的额头。我立即将他的手推开,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你在流血,你不知道吗?”他将棉球递过来,“怎么会额头上都是伤?” 我看向对面的车窗,树影一只只倒退,玻璃窗上隐约映着另一位男人的面孔,有些熟悉,却是头破血流。 “擦擦吧。” 我接过棉球,擦了两下额头,眼泪忽然如泉涌,打湿脸颊,淌过脸上的血迹,落在脚边是淡淡的粉。 护士询问起池易暄的情况,问一句我答一句。 我不敢去想最差的情况,睁着空洞的眼,望着安静的他。我回忆着他薄薄眼皮下的眼睛曾有多么明媚,想起他与我第一次前往游乐场时,旋转木马上一只手臂向外自在地伸展。我想起冬天的大颗雪球在他头顶破散,粘了几只晶莹剔透的六角雪花在发梢,他用食指将一缕头发顺着额角发际线梳起,另一只手悄悄藏到身后,团起地上松软的白雪。 我想起小时候学骑自行车,他在后面推我的后座板,推到下坡车速越来越快,他怎么也追不上,就在后面大喊:“白小意——你慢慢地刹车——” 我哪里知道什么是慢慢地刹车,两只手一起握住前后刹,结果车刹住了,我没有,身体被惯性甩出,在空中飞出抛物线。 我蹭花了脸,磕破了膝盖,池易暄将我掂到背上,朝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喘气时像头公牛,自己跑得快要断气还不忘和我说话,说的是让我别死。世界天旋地转,我摔得头破血流,趴在他背上却感到安心。 只有这些生动的记忆能够为我续一口气,只有想到他时,我才不至于崩溃。手终于被我搓热了,红得像脱了层皮,我捧住他的手,在心中默念:哥,我们上救护车了,你马上就会好起来。哥你别害怕,我会一直在这里,如果害怕了就想一想我吧,就像我想着你一样。 救护车在马路上疾驰,最终一个急刹在急诊室前停下。护士们手忙脚乱地将池易暄抬上医疗急救床,我跟着他们一起推床,很快就被拦在了抢救室外。 两名护士来拉扯我的手臂,让我松手。我哀求他们让我进去。 “家属不可以进入抢救区,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通知你。” “我不会捣乱的,求求你让我进去吧——” “先生,您现在是在耽误我们抢救!” “你不懂!我哥不能没有我!我哥没有我不行!!——” 他们掰开我的手指,用力推了我一把,我踉踉跄跄摔倒在地,抬眼就看到白色的病床消失在闭合的急诊室大门后。 我的心好像被抽空了,眼前是一片黑,世界变成逼仄的水泥方盒,从四周压缩,而我失去了藏身的角落,就要被挤得血肉模糊。 我瘫坐在地上,孩子一样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加更章 谢谢朋友们的评论和海星!很喜欢 ^ ^ 下次加更海星满2w8 第59章 ct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穿白大褂的医生问池易暄的家属在不在,我当即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她面前。 第90章 “病人阑尾炎穿孔,腹腔感染有许多脓液,现在得马上安排手术。” 她提出了他们的医疗处置方案,并递给我一份手术知情同意书,食指点在需要签字的地方。 我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地点头,想要签字,笔却摔到地上,赶忙弯下腰捡起来,落笔时墨水断续,不得不狠甩几下,才重新落到签名栏上。 撇、竖、横折,我在他的手术同意书上颤抖着写下了我的名字。 医生匆匆忙忙又离开了。门口的救护车呼啸着来、呼啸着去,深夜的急诊室前总有人在哭泣,听得我胆颤。 我抱着手臂侧躺在一排塑料椅上,将前台姑娘的羽绒服往身上拢了拢。护士将池易暄推进急诊室之前将外套归还给我,我还能感受到他的余温。我搂紧自己,好像就搂紧了他。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着鼻腔,自动门开合时解开寒风的枷锁。不知不觉间我又贴到了急诊室前,目光透过上方的玻璃窗朝里探去。 我在黑夜里迷路,目之所及抓不到支点。哥……你在哪儿? 耳边猝然传来汹涌涛声,由远及近,逐渐震耳欲聋,脚下的地板紧跟着颤动起来。只见一人多高的海浪从急诊室内奔涌而来。我瞪大双眼,急促地喘息,忍不住将手贴在门前。有人在催促我进去。我哥还在里面! “先生!您不能进去!” 猛然听到一声喝令,蓝白相间的海浪顷刻间被地缝吸收,我浑身一哆嗦,说了句“抱歉”,转身朝医院外逃也似的奔。 寒风夹雪兜头盖脸,急救中心几个鲜红的荧光大字印在黑夜的幕布上,乍一看像在滴血。我顺着医院门前的台阶向下走,走了六七级台阶后坐下来。这个位置再听不见急诊室里心碎的人们,我可以安静地思念他。 马路上零星几辆车在孤单地走,冷冽的风将新积的薄雪掀起一角,群星如浮在海面之上的萤火,我又有了要溺亡的感觉。我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小时候一旦碰到不高兴的事情,我不是去找哥哥就是去找妈妈,前者主要负责为我提供解决方案,后者提供安慰。现在我早就过了遇事要向家里打电话的年纪,今夜却怎么都无法克制,我想听一听她的声音。 凌晨三点多,电话接通了,妈妈被我吵醒,声音都没苏醒。 “儿子?怎么这么晚还没睡觉?” 我刚想要说话,一听见她的声音就哽咽。我没法告诉她池易暄生病了,感染化脓烧到四十多度,现在正在急救室内手术。我好窝囊,用力咬紧了后槽牙,可还是很快就被她发现端倪。 “你在哭吗?白意?” 我狠吸鼻子,说没有,她追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声调变得紧张起来。 我小声地吸气,张口咬在紧握的拳头上。妈妈,我不知道没有哥哥,我要怎样才可以活下去。 抠破了手心,才强忍住没有告诉她。妈妈帮不了我们,我不想让她失眠。 “是工作上的事情吗?”她小心地问。 我说嗯,工作不顺心。 电话那头的她沉默了一会儿,“妈妈会支持你做的所有决定,但是如果你在那儿过得很不高兴,就回家吧。” 我挤出一声“好”,将脸埋进了手掌心。 “你别学你哥,认为非得去大城市打工才算得上是成功。”她还像平时一样和我说着笑话,“哥哥喜欢摸爬滚打,我不想看到你也去受苦,我只盼望你高兴、快乐就足够了。脏活、累活就让爸爸和哥哥去操心,咱们娘俩就在家里头坐享其成!好不好?”说完自己都被逗笑了。 条条泪痕结冰了挂在我脸上,我失神地望着被黑夜笼罩的寂静城市,在她的回忆里摸索着池易暄的影子,深吸好几口气,才能够稍显镇定地告诉她: “谢谢妈妈,听到你的声音我感觉好多了。” 太阳升起来了,急诊室里的人影开始复制粘贴,等候区的塑料绿椅渐次向走廊尽头延伸。我坐在墙角,有人从我面前走过,分不清是病人还是医生,他们的嘴唇张张合合,我却听不见说话声。我与现实世界之间的距离拉长成一根望不到尽头的银丝,人们的五官被更为鲜艳的颜色涂满:眼睛是绿色、嘴唇是黑色、脸是大红色。他们好像动画片里的人物。 直到池易暄的手术床被护士从恢复室里推出来,我才猛然回神。医生在和我说话,失真的五官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手术很顺利。”她告诉我,“怎么拖到晕倒了才来,他症状有几天了?” 我咽了下口水,第一声像个哑炮,清了清嗓子才回答她:“得有三天多了。” “第一天就该来的,再拖下去可就晚了!行了,你去给他办理住院手续吧,起码住院观察两周。” 原谅我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我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池易暄。他醒了!真的醒了!杏仁般的黑眼珠失神地转,好像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儿,落到我脸上时却定住了,不再无措地晃。他安静地望着我。 我与手术室护士一起将他推进病房,送走护士后,我为他将床位的隔帘拉上,只圈住我们两人。 他几次看向我,眼皮沉重,半阖不阖。我凑上前仔细瞧他,手指搭在床沿边紧张地敲,“哥,你感觉怎么样?” 他干燥皲裂的嘴唇颤了颤,我弯下腰,将耳朵贴到他唇前,却听到他调皮地延长沙哑的语调: 第91章 “白小意……你不穿衣服……害不害臊?” 我愣了下,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的意识水平还未完全恢复。 昨夜我把自己的毛衣套到了他身上,现在赤裸上半身,就披了件羽绒服,脚上更是没有穿鞋,两只脚背脏得发黑。 他的眼珠缓慢地转,刚从麻醉中苏醒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额头怎么破了?” 我为他将被子掖到肩膀,又将羽绒服脱下后盖在他身上,“摔的,雪地里滑了一脚。” 他“咯咯”笑了两声,音节粘在一块,“傻子。” 我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我说对,我是大傻子。 “你是大傻子。”他跟着我重复,目光在空中飘来荡去,过了一会儿又投向我,“我饿了。” “你才刚做完手术,现在不能吃东西。” “想吃麻辣烫。” “你的肠胃都罢工了,吃不了。” “再加点芝麻酱。” “……” 我忍不住去摸他的额头,人还烧着,神志也不清醒,但好歹醒过来了,脱离了生命危险。护士嘱咐我说现在不能让他睡着,让我多跟他说说话。方才我问她我哥什么时候能完全苏醒,她回答我快了。 我在瓷砖地上坐下,趴在他手边,抬起头望向他。他好虚弱,脸色苍白,衬得一双眼珠又黑又圆,现在又缺了一点神采,像只木偶娃娃。 “哥,你真的要吓死我了。” 他的注意力原本还在半空中游移,听到我的声音后,将头微微偏向我,困惑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他。 “白小意。” “白意。”我矫正他。 “白小意。”他又说。 我叹了口气,去摸他冰凉的手指,“你知道我不是白小意了,为什么还要那么叫我?” 他又不说话了,眼神透露出不解。 我忍不住去逗他,怕被隔壁病床听见,于是压低声音,“你是想要我亲你,才故意那么叫我吗?” 他瞪大眼:“别亲我。” 我听了哈哈笑,不喜欢被我亲这件事他倒是记得很清楚,可能是肌肉记忆。 “白意,心胸坦荡。”他背课文似的,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差点以为他在夸我,后来才意识到他可能在意识尚未完全恢复的情况下,被儿时的记忆绊到了脚。 这个名字的含义我只告诉过他一次。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趴在下铺写作业,我在小学作业本封面的姓名栏写下“白意”两个字,转头问他:“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 “暄是太阳、温暖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从最后一个字开始讲,“易呢?易是什么意思?” “易是我妈妈的名。” 每次提起他的亲生母亲,池易暄的眼神都略显落寞,我咬着笔盖思索片刻,用自己的肩膀撞一下他的,“你就假装你那个‘易’是我这个‘意’好了!” 他又问我:“你的名字有什么来历?” 我告诉他,我妈当时抱着字典翻了三个晚上才敲定我这个名字,说有“心胸坦荡”之意。 他评价道:“好名字!”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妈妈不该给我起这个名。我斤斤计较,患得患失,我在面对他时一点都无法坦荡起来。 墙上钟表滴滴答答,周围的病友脚步声踢踏,我枕在他打吊针的左手边,将搓热的手掌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我想要时间停在此刻,又不想他受病痛折磨,好久好久都没有说话,可是护士让我多和我哥说说话。 那就说说话吧,说一点只有我们俩知道的事情,秘密是我们的默契与延伸。我轻搓着他的手掌,最后借着一丁点绿豆大的勇气、利用他不够清醒的时机,问他: “哥,你爱我吗?” 别人计较爱有一分还是九十九分,我计较爱是零还是一分。 池易暄的眼睛会说话,原本在困倦地眨,听到这句话却变得明亮,好像有什么事使他好奇,好像他也想知道更多。 眨动的速率逐渐变快,每一次掀动,瞳孔都像是上了一层清透的油面,变得清晰,变得宁静。 他稍稍转动手腕,捏了下我的手指,嗓音暗哑,说话之前胸膛高高隆起、再陷下去。 “爱的话,你就不哭了吗?” 我在错愕中抬起头来,他爱的到底是白小意,还是白意,我无法分辨,但起码爱有一分,也足够我落下泪来。 “嗯。” 他抬高手腕,像电影慢动作,指关节从我的眼角擦过。 “那就别哭了……白意。” 第60章 听说人在鬼门关前走一趟,就能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池易暄认出了我,对我说了爱,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破涕为笑,眼泪鼻涕哗哗流得更厉害了。我想我这一刻一定丑极了,光着膀子,涕泪纵横,就连话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傻子一样望着他笑。 海浪退潮,白鸽从天际线落回广场。小小的隔帘圈住我们,隔绝世界。 我很幸运,不需要从鬼门关前走一趟就知道我想要什么。 爱情小说的主角们历经千辛万苦,在大结局时决定牵手;电影中的男女主人公斩荆披棘,在故事结束前相拥热吻。可是我不需要那些波折,我不需要靠病痛、与生离死别来确认我的心意,我现在就想要亲吻他。 第92章 现在,当下,这一分钟,我就想要和他相拥热吻、共度余生。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原来爱会让语言显得苍白。我没有他能说会道,说什么都无法比上他那一句情话。早知道念书时就应该再认真一些。 我拿起他的被子狼狈地擦脸。 他叹息时也那样温柔。 “别把鼻涕擦我被子上,唉……” 我将湿掉的被角退回他手边,笑得合不拢嘴,又怕他很快就后悔,赶紧起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像在商业合同上盖章。 “喂……这里是公共场所。” “有隔帘呢。”我又捧起他手心吻了一下。 他任我一顿瞎亲,除了亲吻他肩膀时问了我一句:“你没有告诉妈妈吧?” “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以后我们都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 “我明白。” 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将我打量,“穿件衣服吧……” 我以为他要说我有伤风化,正准备告诉他我一会儿就回家拿衣服,却听他说: “别着凉了。” 全麻手术之后,池易暄的肠胃功能受损,短时间内没法吃东西。我回家收拾了一个行李箱出来,装上他的洗漱用品和衣物,再带上我的笔记本电脑,就这样住到了医院。 池易暄的病房里加他共有四位病号,都是做了外科手术在住院观察。病房里有一个公共电视,每天播放新闻和电视连续剧,我坐在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和隔壁床的老太太聊天。 等到了饭点,池易暄的午饭是一份果冻,我为他将包装撕开,塑料小勺备好,摆到他手边,然后就接到了外卖员的电话。 我下楼取外卖,回来后坐在他床边拆开,往冒着热气的麻辣烫里倒芝麻酱。拆完麻辣烫,转头又从外卖袋里拿出一只红烧大鸡腿。 我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鸡腿就要开动,忽然听到我哥叫我。 “白意,你过来。” “干什么?” 池易暄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过来我就亲你一口。” 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事?我将鸡腿放下,乐颠颠走上前将脸颊凑到我哥旁边。 结果kiss没讨到,只得到巴掌一个。不过他没什么力气,扇得很轻,跟在摸我似的。 “别在我面前吃这些,我好饿……” “你不是有果冻吗?” “我想吃点正常的食物。” “医生说了,你现在还在观察期,有感染风险,过早吃饭对你不好。” 池易暄病恹恹躺在床上,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水润泛光的眼珠向上转去、一眨不眨,他抬起下巴仰视着我,用虚弱惹人怜爱的语气说: “我好饿。” ……操!他怎么还会露出小狗一样的眼神。我捂着心口后退两步,他便跟随着我的动作将头缓缓偏过来:“白小意,给我吃一口可以吗?” 操,太他妈犯规了!我知道他要是再来一次我肯定缴械投降,手一扯便将隔帘拉上,彻底将他从我的视线里隔绝。 夜幕降临,星星点灯。查房的护士关掉了电视,我看了眼时间,放下手里的扑克牌,督促隔壁床的老太太早些睡下,明日再战。 从家里收拾完行李,回医院的路上,我顺道去菜市场买了两个塑料水盆,蓝水盆用来洗澡,绿水盆用来洗衣服。我拿起蓝水盆去厕所接了一盆热水,将毛巾打湿后拧干,拍了拍池易暄的床铺。 “来,哥,洗澡了。” 他本来还在打瞌睡,听到我的声音后睁开眼睛,我掀开被子,怕碰到他的留置针头,捧起他的手臂擦古董一样小心地擦拭。 病号服掀起,微创手术在他的肚皮上留下了三道伤口。我将毛巾对折一次,折起的边角绕过手术切口擦洗他的身体,然后拿过一只枕头垫在他腰下,将他的下半身稍稍支起来,为他换上干净内裤。 池易暄全程沉默不语,听话地任我摆弄。终于为他洗漱完毕,我拿绿水盆接来热水,蹲在地上往里面加洗涤剂。 他这时候说话了,声音显得略惊恐。 “你在做什么?” “洗衣服啊。”我将他的内裤泡进水盆。 “你不用洗,我自己来。” “笑死,你连翻身都困难,怎么自己洗?”抬起头发现他还瞪大眼睛看我,我冲他笑,“没事,我不嫌弃。” 三下五除二搓完裤头,我又给他搓棉袜子,接着从行李箱里掏出晾衣架夹好,挂在窗户口。 隔壁床的老太太对他说:“你好幸福哦,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弟弟?” 老太太的孩子平时要上班,没法照顾她。我擦干净双手,帮她把保温瓶里灌上热水,放到她的床头柜上。老太太拉住我的袖口还想跟我玩一盘拖拉机,我说拖拉机得拖到明天早上,您还是赶紧睡吧。哄了三五分钟她才舍得睡下。 灯熄灭了,白日充斥着纷杂脚步声的病房安静下来。我拿出笔记本电脑,将亮度调到最低,轻手轻脚地敲着键盘,偶尔听到窗外有不知名的鸟雀在长鸣。 察觉到有人一直在看我,转过头发现是池易暄。 “还没睡?”我用气音悄悄问他。 “睡不着。”月光落在他鼻尖,亮亮一小块。 “那你想做什么?” 第93章 我生怕他脱口而出一句想要工作,还好他说的是:想起来走一走。 之前医生告诉我,如果他能够下地的话要尽早起来走走,有助于肠胃功能的恢复。今天他在床上躺了一天,我很担心他手术后肠粘连,一听到他愿意下床走动,赶忙放下电脑扶着他坐起身。我将他的双腿抱到床边,蹲下身为他穿上棉拖鞋,然后拿起吊瓶,扶着他朝病房外走去。 他的病号服像超长加大号围裙,长度到小腿,绳子都在背后,全部系上也松松垮垮,前半面身体是遮住了,从后面看却露出半张后背,和穿着内裤的屁股。 “冷吗?要不我回去给你拿一件衣服。” 他摇头说:“不用。” 我拿着他的吊瓶,扶着他一起在走廊漫无目的地散步。 不久之前才刚喂他吃过止疼药,我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有气无力地说:“好他妈疼。” “我亲你一口就不疼了。” 他笑了,“我不信。” 我转过身来,与他在无人的走廊里安静地接吻。 头顶照明灯从走廊这头延伸到另一头,倒映在光洁的瓷砖地上像一颗颗圆月。他小步小步地走着,偶尔停下来喘气,我换了只手举高吊瓶,伸出手臂让他扶着我,别去摸冰凉的墙壁,就这么牵起了他的手。 我们肩并肩踩过朦胧的光斑,脚步比时间还慢,好像这一刻都变老,变成了腿脚不利索的老头子。我想象着等到我们都被时光的洪流淹没,是不是也能在生命的尽头相依偎。 其实我只是想这样和他慢慢走,无论是踩过厦门夏夜的月光,还是寂静凄凉的医院走廊,无论是不是以兄弟的身份,我都想陪他一起。以前我好恨弟弟这个身份,以为它是横亘在我与池易暄之间的大山,现在我却无比感激它,感谢它让我可以正大光明地为他削一只苹果、洗一次内裤。 二十三岁的我,现在却在为衰老提前演习。如果能有他陪伴,死亡也不再显得可怕。 第61章 池易暄的恢复速度较为理想,自从医生同意他吃半流食以来,我每天晚上都会回一趟家,把第二天的饭菜备好,装进保温桶。病号餐准备起来不麻烦,我熬上一大锅粥,再从菜场买回剁碎的鸡肉馅,掺点淀粉,加点盐和胡椒调味,和蔬菜粒一起放进煮锅。 煮粥时我再给他蒸一碗鸡蛋羹,切点苹果和橘子放进饭盒。 池易暄虽然老是喊饿,但他的消化功能还没恢复,每次都是吃上四五口就说自己饱了。我像喂小孩似的,拿着勺子坐在他床边,让他“啊”地张开嘴,每次都能再喂下一半——不过这不是因为他听我的话,而是病房里一堆人看着,隔壁床的老太太每次都开他的玩笑,说他偏要弟弟喂饭才肯吃。池易暄难堪得不行,从我手里夺过饭碗,好让我住手。 “早这样不就完了吗?”我从饭盒包里拿出新切的水果,插上叉子摆到床头柜上,“非得要我喂,不听话。” 池易暄捧碗的左手朝我颤巍巍竖起一根中指。 喂完饭以后,我将碗筷收拾好,风风火火地回家备餐。临走之前他让我今晚回去睡,说这儿陪床用的折叠床不舒服。 我说你那小沙发我都睡了一年了,睡哪儿都一样。 其实我只是想呆在他身边。 回到家撸起袖管就开始揉面团,我打算给他换个花样:蒸了一锅馒头、再煮上一锅菜汤。备完餐不忘将厨房打扫干净再打车回医院,可谓是披星戴月。 刚走进病房我就发现池易暄在回工作邮件,我上前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让他躺下,再把挂在窗户口晾干的内裤、袜子收好。 等到病友们都睡下了,我像往常一样拿出笔记本电脑,搁在大腿上开始工作。 “你在做什么?”他轻声问我。 “工作。” “cici的工作?” “对啊,你这次生病住院可把我上次从你们公司赚到的钱给榨干了。叫你天天喝酒,你要是少喝两口,我们现在已经有去罗马的往返机票了,知道不?” 池易暄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的银行账号是多少?我给你转过去。” 我吓一跳,没想到他当真了。 “我开玩笑的,我不缺钱。” “你把我手机拿过来,我微信里还有点钱……” “真不用!我逗你玩的,我真不缺钱。”我将电脑屏幕转向他,给他看了一眼我写的word文档,“马上又能再赚笔大的!” 他抻直脖子,刚想要瞅几眼,我怕他真看清楚我这种非专业人士写出来的活动策划方案后要笑掉大牙,赶忙将笔记本转回面前。 “你们跨年夜要办什么活动?” 这是池易暄第一次问起我的工作,我告诉他:“有个跑车俱乐部要做活动。” “你还认识跑车俱乐部的人?” “我当然不认识,是他们之前去cici喝酒,我耳朵尖,偷听到他们要成立俱乐部,我就赶紧去毛遂自荐。我告诉他们刚成立俱乐部不得找个地方庆祝一下?正好不久之后就是跨年,我们cici有香槟、有美女,还能给他们设计邀请函,肯定能够衬得他们俱乐部高端大气上档次。” “跑车俱乐部的人都是什么样的?” “就一群小富二代呗。” “他们会想要什么主题的活动?” 第94章 “主题?主题不重要,网红够多就行!” 说完我俩都笑了一阵,池易暄夸我:“你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拉到。” “只要脸皮厚,没什么办不成的事,我现在可是我们市场部门的总经理。” 池易暄很意外:“真的?” “当然了!我就按你上次教我的方法去找黄老板谈判,他同意给我升职,还给我加了一千的底薪。” “一千?怎么也得给你加个三五千吧,毕竟是总经理。你现在底下有多少人?” “没人。” “什么意思?你不是总经理吗?” “我确实是总经理啊,我管我自己。” 池易暄的眉心困惑地皱起,“你们市场部就你一个人?” “对啊。” “……”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加了底薪也行。” “是吧?我也觉得不错!” “那你以后是不是就能少上点晚班?” “对,我和老板说好了,活动筹划时就不用去当男模。” 池易暄说挺好的,这样能少喝点酒。 “你也少喝点,成么?现在是阑尾,下次可就不知道是哪儿了。” 他笑着说知道。 我为他把被角掖好,将窗帘拉上。他偏过头来看我工作,我将笔记本屏幕压低,轻声叮嘱他快睡下,他便将手臂收进温热的被褥下,听话地闭上眼睛。 很快他就睡着了,呼吸声变得平稳,好像在做美梦,眉心舒展开来,五官线条变得柔和。 我想起来今早医生告诉我池易暄还得再住院观察几天,于是拿过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阑尾炎手术后他只向公司请了一周假,我担心他急着要出院,打算在他之前先把下周的假请好,到时候他就算不情愿也得乖乖在医院躺着。 刚一打开就看见cindy发来消息,问他身体情况怎么样。 我以池易暄的口吻告诉她恢复得挺好,就是还得再休息一周。 她很快就回复了我:你之前请那么多病假时我就叫你去医院看看,怎么非要等到穿孔了才去?你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池易暄也就只有这一周请过假而已,哪来“那么多病假”一说?压榨人的血汗公司,赶紧倒闭算了! 我回复她:也就请了几天而已。 对面显示输入中,过了一会儿cindy发来了问号表情包:你的年假都快用完了吧!还说不多? 我哥每年都有好几周年假,他这种工作狂压根儿就不休息,怎么会用完? 我瞥了眼病床上沉睡着的池易暄,背对着他面向窗口,望着cindy的头像,心里忽然打起鼓来。 我退出与她的聊天框,在搜索栏敲下“请假”两个字,瞬间弹出十多条相关聊天记录。 这个词在过去半年内高频地出现在他与领导的对话里,点开发现他每次都和公司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请假在家休息。 我翻看起日历,在他所有请假的日子里,我几乎都在家睡觉。如果他中途回来,不可能不被我发现。 寒意顺着脊椎向上爬去,我头皮一阵发麻。 过去半年来,我都没有发现过异常。他总是西装革履,快天黑了才回家,除了状态醉醺醺的。我以为他是在应酬,可每次问起他的项目进展,他都显得迟钝。 我将手机攥紧,回头看向病床上的池易暄。 哥,你是因为我才病倒的吗? 他在强效止疼药的作用下睡着了,睡得很沉,好安静,好像不再痛苦。 池易暄刚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时,我曾问医生人为什么会得阑尾炎,她回答我是概率问题,不过工作压力大、酗酒熬夜的人得的概率会高一些。她问我:“你哥是这一类人群吗?” “是。” “喝酒熬夜到什么程度?” “熬夜是天天熬,喝酒几乎每周一次,每次都能醉倒。” “那不行,太多了!”她自言自语地感叹着,“真是太危险了,怎么会拖这么久才来?” 现在我才知道原因。 是因为他很能忍疼。 第62章 池易暄出院的那一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冬日暖阳甚至还有点刺眼,我拉下驾驶座的遮光板,开着他的奥迪到医院门口接他,护士已经将他推到上下车的接送地点。池易暄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缓慢地站起身,我搀扶着他坐进副驾,再从护士手里接过装有他衣服和洗漱用品的行李箱,向她道谢后驾车离开了医院。 池易暄这次生病共住了两周的院,现在可以下地行走,但动作还谈不上自如。过减速板时我听到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唔”,看到他抬起右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车顶前扶手。 再过减速板时,我便将速度降到最低,脚踩在刹车踏板上,松一秒踩一秒。 等我在地下车库停好车,他推开副驾的车门,先将一条腿伸出门外,右手搭在座椅边沿,似乎在寻找借力的地方。 我从后备箱拿出行李,走到副驾旁向他伸出手,于是他的眼睛不再四处寻找。他双手撑在座椅边缘将自己稍稍往外推了推,然后将右手搭进我手心。 我握紧他,稍稍拽他一把,他的重心便朝我依靠过来,两只脚踩在结实的水泥地上,终于从副驾上下来。 其实他能够走路,只是上下车时不太方便,下车后他有一个收回手的动作,但我没放开他,我一只手拎着行李箱,一只手牵着他,朝电梯口慢慢走去。 第95章 “手真凉。”我捏了捏他的手背,“回家就好了,我开了暖气,还给你煲了鸡汤。” 电梯门打开时里面没人,便能再牵他一会儿。轿厢上升至大厅后却停住了,前台姑娘抱着文件夹走了进来,看到我时两只漂亮的眼睛眯了起来,随后转头看向我身旁的池易暄。 “您出院了吗?” “嗯,今天出院。”我替他回答道。 “真好!刚出院的话一定得多吃点营养的,比如说……” 她的话说到一半便被斩成了两半,我看到她的目光停在了我们相牵的手上。 “怎么了?”我问。 她回过神来,讪笑两声,转身按在自己要去的楼层,没再说话。 池易暄的手掌微微发热,握上去没有先前那样柔软,骨关节在我的手心里挠痒痒,然后在即将抽手的瞬间,被我攥住。 前台姑娘出了电梯,轿厢继续向上升去。我偏过头看向我哥,他的睫毛低垂着,大半张脸藏在米色的羊绒围巾后,眼神却暗,让人看不清楚。 出院以后,池易暄向他们公司申请了几周居家办公,依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根本没法通勤,工作都有些勉强——虽然摄像头前的他依然能够面色如常地和客户讨论公开招股,可挂断两小时的电话会议后,我却发现他趴在书桌前睡着了。 我将切好的水果盘放下,余光看到他的工作电脑的屏幕暗了下去,即将熄灭的瞬间,我用手指碰了碰鼠标,好让他的工作软件持续显示在线。 这几周我不需要去cici上夜班,所以池易暄的一日三餐都被我承包,我给他的汤碗里加几颗枸杞,鱼和鸡蛋轮流着来。听说燕窝滋补,便网购了高级套餐,每天中午埋在水池前拿镊子挑燕子毛。 一眨眼就到了圣诞节,cici的人流量难得变高,我连续上了两天夜班(平安夜和圣诞节),导致整个白天都处于昏睡状态。本来打算中午起床给我哥做午饭,然而闹钟响了三轮我都没有听见,是我醒来后发现面前茶几上摆着一碗还温热的皮蛋瘦肉粥。 我爬起身,看向卧室,紧闭的房门后传来他在开会的说话声。 而不远处的餐桌上,电饭煲内胆被他拿了出来,旁边摆着一只大汤勺。 我哥给我做饭了! 而且我们家还没炸! 我感动地捧起碗,尝了一口。 齁咸。 但还是吃光了。 池易暄在我的精心照料下,气色肉眼可见地得到了恢复,走路时速度逐渐接近正常,我主动为他更换内裤时他还有力气扯过被子让我出去。 临近新年,三十号那天我告诉他自己今天一整天估计都得在外面跑。他问我晚上还要上夜班吗? 我告诉他得上夜班,但不是需要喝酒的夜班,是还有些杂活没有处理。 “几点回家?” “难说。”我挑了下眉毛,“怎么?这就开始想我了?” 池易暄嗤笑一声,摆摆手让我赶紧走。 我让他按时吃饭,他让我别担心,说自己会点一些清淡的外卖。 离开之前我嘱咐他多穿点衣服,家里虽然开了暖气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之后便匆匆忙忙出了门。 cici俱乐部在为跨年夜的活动做最后的准备,我需要确认跑车俱乐部的宾客名单。白天忙着联系富二代们,夜里要和cici的工作人员对接,连轴转了快一整天,还要帮黄渝计算这一单的利润,方便为将来的私人活动定价。 凌晨时分我戴着耳塞,将自己锁在黄渝的办公室内聚精会神地按着计算器。重鼓点隔着墙面传来,敲得我五脏六腑都在震,我拿着铅笔在草稿纸上算算数,突然想起来自己少拿了几份资料。 我们为明天的跨年夜安排了特别表演,舞团的报价单却被我落在家里了。 我刚想要让池易暄帮我看一看我堆放在行李箱上的文件夹,却想起来他还在养病,睡得比平时要早,于是拿起靠背椅上的外套穿上,推开办公室大门,从cici后门离去。 清辉月色洒满大地,惊走了几只黑乌鸦。我裹紧外套,深一脚浅一脚地从雪地里踩过,大脚印盖过了乌鸦们的小脚印。 冷风吹得我太阳穴一阵发涨,我将毛线帽的帽沿向下拉了拉,允许自己的大脑短暂地休息一下。 放空的时候却想起了我哥。我想着他今天点了什么外卖、伤口还会不会疼。 到现在我也没有告诉他:我知道你之前说在应酬都是在骗我。现在他丢了一只阑尾、医院里躺了整整两周,我假装不知道他为何而痛苦,推着轮椅里的他在医院上蹿下跳,他配合我,与我一起去小花园里欣赏光秃秃的梧桐树。 我习惯性装傻,祈祷他成功与自己和解。 站到公寓门前,我抖了抖头发上的雪,轻手轻脚地推开家门。 客厅里没有开灯,电视却亮着,沙发里陷着一只孤单的人影。定睛一看,屏幕荧光照在池易暄的脸上,显得格外苍白。 “你怎么还没有睡?” 都快凌晨三点了。我换下运动鞋,鼻尖忽然动了动,迅即转向客厅,赫然看见茶几上摆了五六听啤酒。 我的大脑有片刻空白,胸口仿佛被人狠狠抡了一拳。 “池易暄,你在做什么?” 他缓缓转过头来,手里还拿着一听啤酒,面露困惑。 第96章 “你怎么回来了?” 我冲上前夺过他手里的易拉罐,它甚至还是冰的! 我一把将它捏瘪,啤酒泡沫汩汩往外溢,铝罐咯吱作响。举高手臂发了狠将它扔出,易拉罐撞击到玻璃窗,落到地板上砸出刺耳的碰撞声。 桄榔桄榔、桄榔桄榔。 我两只手掐住池易暄的衣领,将他从沙发上提起来。收紧的睡衣领勒到他的脖子,卡得他不自觉皱紧眉心。 “你才出院多久啊?嫌自己活得太久是不是?你他妈有病吧?你他妈要气死我才高兴是不是?!” 我掐着他的衣领猛晃他,想把他脑袋里的水都晃出去。 他掀起眼皮,将一只手搭上我的手背,望着我失神地笑。 我急促地喘息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我在爆炸的边缘,我真想要揍他两拳头。他却朝我不急不缓地伸过两只手,捧住我的脸,呢喃道:“白小意。” 他时常朝我露出这样的表情,嘴角带笑,眼神却忧郁。潜藏在他心底的矛盾从他的眼角流泻而出,叹息时,酒气像一阵从我们之间吹过的,忧伤的风。 他的秘密与忧伤共享着同一种色调,密密麻麻压低了他的肩膀。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难看到令他垂低了眉梢,令他产生了这种名为“怜惜”的神情。 可是他在我眼里才是更可怜的一方。 他闭上双眼,向我靠了过来,睫毛轻颤,五官在我眼前放大,我尝到了啤酒味。 浑身的血液“轰”一下往头顶冲去,我浑身僵直,被他夺走了思考的能力。 世界颠倒,黑白不分,耳边传来高频的嗡鸣声,分贝愈发高昂,直至什么都听不清。我的视线模糊,只有他捧住我的掌心温热得那样真实。 理智断线,只一瞬的事。我阖上眼皮,搂过他的腰,将他在沙发上放倒。 他一只手拽住我的头发与我接吻,合上眼皮的他不再忧郁。原来醉酒也会传染。我捧住他的后颈,心跳如擂鼓,深深地、深深地吻着他。 电视机里的聒噪对白愈发遥远,好像被拢在玻璃罩下的异世界。 也许我们才身处异世界。 第63章 …… 池易暄躺在羊绒地毯上,沉重的眼皮缓慢地掀,胯间盖着我脱下的毛衣,双膝屈起,大腿并拢侧躺在地毯上,慵懒带着倦意。月光如水,铺在他身上好像打在展馆里的雪白雕像。 茶几上的空易拉罐滚下几只,被翻滚时的我们踢到了沙发旁。我用脚尖将它们踢得更远,弯下腰将他从地毯上抱起来,抱进卧室。打开床头柜上的照明灯,暖色调拢在他没血色的白脸上,好单薄。 我抽过几张纸巾,掀开被子一角,池易暄却按在我的手腕上虚弱地推开:“不想做了。” “我给你擦下。” …… 我能照顾他一日三餐,现在却有些焦头烂额。是该抱他去浴室洗澡,还是让他去马桶上蹲会?妈的!我抓了抓头发,笨拙地帮他擦拭起来。 刚想要问他需不需要喝水、或是帮助醒酒的牛奶,却发现他睡着了,双肩沉默地陷进床垫,鼻翼翕动,鼻尖还泛着红。 我将没问出口的话吞回肚中,拉高被子盖过他的肩头,轻手轻脚地关上了灯。 回到客厅以后,将易拉罐一个个捡起来,两只手都抓不完,要用一只胳膊揽住才不至于掉落。 又将窗户擦了、地板拖干,沙发上毯子叠好。人在忙碌时大脑得以放空,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想些什么。 我想这月亮如鱼钩,是要钓哪只星星;我想这雪怎么又下了起来,会不会冻到麻雀的脚。 我想池易暄望向我的时候,想的会是什么? 是蓝天、白云,还是埋在公交车站旁的橘子? 是南方初雪时被我们团起的雪球,还是他扶过的自行车后座? 是厦门的暴雨,还是摔成三半的黑胶唱片? 是妈妈,是池岩吗? 与一个人朝夕相处太多年的可怕之处在于,我们太了解彼此,抚摸自己的掌纹时,仿佛也在触摸他的生命线。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清楚他在想什么。 而他也一样。 我不怕衰老,却惧怕长大。想永远做个孩子,无忧无虑地蹬着脚踏板,载着他在盛夏驰骋。 汗湿的额头,承载着对未来的无边幻想。少年时期的我从不忧愁成年后的我们要去哪里流浪,我默认我们会在一起,睡上下铺,或是做邻居,我笃定未来我们仍然肩并肩,所以我幻想我们将来一起开飞机、坐火箭,一同去星际流浪,我会任命他为我的副驾驶员,负责在我打瞌睡时提醒我握住操作杆。 儿时的我幻想未来要征服太阳系,生长痛是当我发现我们连肩并肩都好困难。 我帮他在病床上翻身、给他倒水,临走前讨好似的凑上前,悄悄品尝他的嘴角。 隔壁床的老头与老太太在打情骂俏,小孩嘻闹着从走廊上踢踢踏踏小跑而过。窗外的雪花在寂静地翻飞,我们躲在病床的隔帘下无声地接吻。 人只活几个片段,我们都依靠幸福的瞬间活着。 他要喝这么多的酒,才会和我上床。酒精降低了罪恶感,让作恶的人在侥幸中堕落。人生有太多幻觉,比如高考完就以为自由的瞬间,比如我以为和他牵过手,就能走过永远的瞬间。我以为隔帘下我们接吻,时间的沙漏就能够停止流转。那么多瞬间组成了人生,虚无主义说一切都无意义,花是花、草是草,诗人赋予它们诗意,这没有意义。 第97章 生命没有意义,他在我眼里有诗意。 我走到阳台上,摸过他的红色打火机,捡起墙根下剩下的半包烟,从里面摸出一根,然后模仿他的姿态,将手臂依上扶栏,拇指搓动起打火石,溅出几点火星。 我深深地吸了起来,还和上回一样咳了好几口,烟从嘴角边呛出断续的几缕。我不喜欢烟味,却还是再次含上烟嘴,两根手指笨拙地捏住它,将目光投得越来越远,越过城市的灯火、黑色的脚手架、和远方的山峦。 我品尝烟草燃烧时的味道,研习他的忧愁。原来抽烟时人会感到头晕目眩,我想要相信,池易暄抽烟时从眼角流露出的片刻失神,只是尼古丁在作祟。 翻看起他搁在扶栏上的钱包,从厦门寄出的明信片仍然被他夹在里面,和妈妈从寺庙祈来的护身符放在一起。 哥,我爱你。 六年了,蓝墨水的痕迹被时间洗刷得黯淡下去。 我掐灭没抽完的半截香烟,回到客厅,从茶几上拿起一支笔,笔尖沿着六年前的字迹仔细描写。 我想用更鲜明的墨水写爱,却不知道要如何书写爱,才能让它显得生动。 池易暄在爱情里也显得生疏。我不愿去思考他是否因为我才选择了这座城市,是否因为我才学会抽第一根烟。 他的爱太沉重,将自己都压弯了腰,压进了急诊手术室。 我将明信片小心夹回钱包,拿起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疲倦地陷进沙发。 看了眼他的工作软件,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红泡泡好像永远也点不完。 打开微信,拇指拉动着消息列表,突然发现他给我的备注是“狗东西”。 妈的。我忍不住笑了两声。 又点开了他的相册。 他很少照相。高中时拿到第一部手机,这么多年来他的相册里也就存了一两千张照片,不少还都是工作邮件的截图。 没往上滑多久,冷不防看到了我自己。 我心里一跳,从沙发里坐起来,将手机屏幕光线调亮。 照片是于夏天拍摄的,照片中的我坐在医院门口的石阶上,头上缠满纱布,对着镜头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这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 当时我被来cici闹事的客人拿啤酒瓶敲破了脑袋,我和韩晓昀在医院门前等出租车时,他为我拍下了这张照片。我以为是为了留下我的黑历史,没想到是为了给池易暄打报告。 这样丑的照片,我哥却保存了下来。 我的心跳得厉害,像有人在打鼓,敲得我五脏六腑都打颤。 我握着他的手机快步走到卧室前,我想要进去,想与他接吻,吻他的耳垂、汗湿的发梢,却怕我的想念也成为他的负担。 我已经离孩子的年纪太远,新的一年又要到来。即将长大一岁的我,能给我哥带来什么? 最终还是没忍心推开门吵醒他。我默不作声地将厨房里没喝完的半箱啤酒尽数扔进楼道的垃圾桶,再洗碗、收拾灶台,开始为他备饭。 做了两道简单的家常菜。没开油烟机,只推开厨房窗户。出锅后装进饭盒盖好,拉开冰箱门,感应灯随即亮起,照亮了中央的方纸盒。 新鲜出炉的饭菜隔着铁饭盒烫着我的掌心,我想要笑,却被苦涩填满。 那是一只六寸的巧克力蛋糕。 系粉丝带的蛋糕盒上摆着两根数字蜡烛,一根2,一根4。 哥,我该长大了,是不是? 我是个坏蛋,嘴里总是这样说着,以此作为放肆的借口。 其实我只是想给他一个原谅他自己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加更 下次海星满3.1w~ 第64章 今年的最后一天,天气预报说会晴朗,实则都是低空盘旋的乌云。天还没亮我就从家里离开,踩着夜色的尾巴到达cici俱乐部着手布置场地,忙到下午两点多才吃上第一顿饭。 黄渝为所有人订购了盒饭,我排队领完饭后走出cici透气,蹲在马路牙子边啃玉米。 天色已然暗得像黄昏日暮,闪电躲在乌云层后眨眼。天空半阴半晴,多么像他。 啃完半根玉米,正要从饭盒里拿起剩下半根,猛然想起来我从昨夜到现在都没有找我哥说过话。 因为住在一块,我们很少和对方发消息,但发生关系后我们的关系就非比寻常。都说第一次上床后要懂得安抚对方,打电话、发信息,问问人家怎么样了。我拍了下脑门,将盒饭搁在脚边,点开他的微信头像。 也许他在等我发出信号。我从不计较自己是多走一步还是少走一步,干脆一步到位,在信息框敲下: 哥,我爱你。 发送完后捡起盒饭,刚要往嘴里扒饭,裤兜里忽然“嗡嗡”震了两声。 我合上刚张开的嘴,将手机拿出来,赫然看见一个: ? 只有我哥才会干出收到告白短信后回复一个问号的事情,但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因为发送方是我他才会这样冷漠。我叼着一次性筷子,在键盘上敲击起来,刚想骂他是个提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的渣男,还没输入完就看到消息框内传来了第二条信息: 又干什么坏事了? 我眯起眼,写道:坏事没干,干的你。 我捧着手机饶有兴致地等待他的回复,过了两分钟才意识到不妥,再发消息过去时,屏幕上只显示红色感叹号。 第98章 暴躁大鹅把我拉黑了。 我立即站起身回拨电话,池易暄接起后问我要干什么。 “好哥哥,把我拉回好友名单呗?” “想都别想。” “我就是过个嘴瘾,逗你玩呢,别拉黑我呀,昨天你不是也爽到了吗?……”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挂断了,回拨过去只剩下占线提示音。 我咬着牙签,若有所思地蹲在马路边。 他害羞了,嘿嘿。 夜幕落下,阴云密布看不到星辰。跑车俱乐部的入场方式万众瞩目,一排排五颜六色的超跑轰鸣着到达,停满了cici俱乐部门口的露天停车场。我穿着黑马甲站在门口迎接富二代和网红们的到来,两名专业摄影师跑前跑后,忙着为帅哥美女、跑车香槟拍着照片。 除了摄像师,我还找了照片精修大师。等到派对结束后将相片合集发给跑车俱乐部,他们肯定认为我们贴心,心情好说不定还会发到自己的社交软件上,等同于为cici免费做推广。我跟黄渝算账时说过,这波下来稳赚不亏,他们又付钱给我们办活动、又帮我们打广告。一番舌战,就这么又从他的口袋里抠出了百分之十的经费。 鼓点压过天际边的闷雷。黄渝双手插兜站在舞池后排,看着我从隔壁省挖来的知名dj在舞台上摇头晃脑地打碟,自己的脑袋也不自觉地跟着节奏晃动起来。 舞团和网红都已到场,dj也很给力,纸屑都洒了两波。我招呼服务生们端上酒水,余下的活动安排我已经和工作人员们打过招呼,他们能够完成。眼看跨年活动基本进入正轨,我装模作样地走到黄渝身边,呆了一会儿后假装接到电话,掏出手机大声说:“喂?怎么了?啊?没事吧?很疼吗?我现在还在cici。” 眼看他的余光朝我飘了过来,我捂住手机听筒,抱歉地对他说:“老板,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哥说他胃疼得下不了床,得去医院。” 黄渝一听眼睛都瞪大了,“那你赶紧去吧!” “谢谢老板,那我先回去看我哥了。” “需要我开车送你回去吗?” “不用不用,我哥住得近,跑步回去更快。” 我冲他摆摆手,转身跑出舞池,将聒噪的电子音乐甩在身后。出了cici,我一路狂奔,裤脚被奔跑时溅起的雨水打湿,我的心情几乎是瞬间就轻盈起来。 雷公电母躲在乌云后打架,夜幕像块浸湿的脏抹布。当我推开公寓大门时,池易暄对我的出现很惊讶,“你不是在办跨年活动吗?” “是,但我想赶紧回来将我自己解除黑名单。” 我笑嘻嘻地脱下外套,拿过他桌上的手机,熟练解锁后找到我自己,恢复好友。 “你怎么知道我的密码?”他夺回手机,狐疑地看着我。 “……猜的。” 我想说我都偷看到你密码一年多了,你不会现在才发现吧。 但还是换了个话题。 “今年一起过生日吧,毕竟是我们家的传统。” 我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十一点三十。本想换掉身上的工作制服再进厨房,但鉴于时间紧迫,我系上围裙就开始烧水、洗菜。池易暄隔着厨房的透明玻璃推拉门打量着我,“你要做什么?” “长寿面。” 高热的蒸汽咕噜噜地顶撞着锅盖,我往滚水里下面条,余光看到他还在厨房外偷看我。 我瞥了眼他身上的睡衣,“你换件衣服吧,一会儿照张相留念,给爸爸妈妈看。” 抽油烟机太吵,我没听见他应声,回过头时却发现他的身影消失了。 长寿面端出来时是十一点五十二分,我将冒着热气的面碗端到餐桌前,烫得手指捏了捏耳垂,然后快速脱下围裙,去敲他房间的门。 池易暄推门从卧室里出来时,已经换上了灰衬衫和西装裤。造物主的确偏爱他,要拿画笔勾勒他精细的五官与宽肩。 我歪过头看他,“哥,好帅。” “你不去换件衣服?” 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cici的制服。还有几分钟就要到新年了,我干脆脱下黑马甲,保留马甲下的白衬衫,再把领口的黑色领结摘下后放在桌角。 池易暄将我的生日蛋糕从冰箱里拿了出来,往中央插上两只数字蜡烛。 他点燃蜡烛,我关掉公寓里的灯,刚要坐下又想起来他的面条还差最后一步,快步跑进厨房将砧板上的一小撮葱花拢进手心,洒在长寿面上。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尽管我们这里却是一片寂静的森林,没有生日歌、或是敲得人内脏都打颤的鼓点。昏暗的客厅内,两点烛火在蛋糕上调皮地跳着秧歌,我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抵在胸前,在内心许下二十四岁的生日愿望。 悄悄睁开一只眼,看向身旁,池易暄正望着面前的长寿面,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心愿可能更为简短,所以很快就睁开了眼。 我许完愿,对他说: “生日快乐,哥哥。” “生日快乐,白小意。” 他向我递来切蛋糕的刀,我想起来还没有合照,于是拿过手机,用他的咖啡杯架起来,调转摄像头面向我们,设置了三秒钟的延迟拍摄。 “哥,坐过来点。”我招呼他过来。 池易暄将椅子往我身边挪了挪,好让自己整个身体都进入画面。 3、2、1—— 第99章 二十四岁的我,与二十七岁的他,被定格进新年来临的瞬间。 如果要将我们的所有合照按时间顺序收藏,那应该会是一本不连贯的日记本。妈妈再婚的第一年我们拍过一张全家福,互相看不顺眼的我们被妈妈推到一块,快门响起的瞬间,我用肩膀将他往旁边挤了挤。 小学、高中毕业典礼我们有过合照;家庭相册、和彼此的生日照里都有我们的面孔。 上一次合照还是在厦门。当时我们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海边骑行,我费力地蹬着脚踏板,池易暄则悠闲地坐在后座,两只长腿朝两旁放肆地伸展。 咸腥的海风将我们吹得东倒西歪,他手握一只汽水瓶子,不得不左右脚交替着点地。终于骑到下坡,我单手扶住车龙头,另一只手拿过手机开始自拍,生动的我们被永恒地保存下来。十八岁的我张狂地大笑,风将额前的头发全部吹起。我身后的池易暄则面露惊恐,手臂指向摄像头外的减速板。 我的青春在厦门落下帷幕,十八岁是一块被自行车后轮碾起的碎石子。 生日蜡烛被我们一同吹灭。唯一一点光源消失了,化身一缕黑烟袅袅升起,升到了半空中。池易暄起身打开公寓的灯,我将第一块蛋糕切给他,上面水果最多。 他不喜欢吃蛋糕,但一年一次的庆祝活动,我还是希望他能尝尝。 然后再给自己切下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巧克力还冰着,入口即化,绵密又香醇,和以前池岩从菜市场连锁蛋糕店买来的味道相比很不一样。 我含着叉子,含糊不清地说:“好吃。” “比利时进口的巧克力做的。” 我感叹:“这得要三四百吧?” “七百八十八。” “……” 七百八十八买一六寸小蛋糕,奢侈品店都没有这么坑。哥你有这个钱不如去医院看看脑袋,治一治你爱做冤大头的病。 但说出口的话却是:“好吃、特别好吃。” 不夸他的话以后再没人给我买八百块钱的生日蛋糕了。 池易暄用筷子夹起几根面条送进嘴里,“面有点多,我可能吃不完。” “吃多点,你平时工作那么累。” “睡前吃太多不好,容易长胖。” “你还胖啊,你那小身板,昨晚摸上去都是骨头。” 其实我没想把话题往情事上引,他本来就轻,阑尾手术后人又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估摸着起码掉了得有八、九斤。 我猜测他心理上还没有完全接受我操他这件事。果不其然,池易暄马上岔开话题:“你现在不打算再找工作了?” 言下之意是问我还要在他家赖多久。我反问他:“我现在不是有工作么?” 他没说话,筷子夹起面条在空中吹了吹。 说实话,我现在也摸不清他到底是看得起还是看不起我在cici的工作。 “其实你不想我搬走吧?毕竟你在我找工作和我住在你家这两个选项中选择了后者……” 他打断我,“我什么时候选了?” “不然你为什么会在我面试时捣乱?” 池易暄被我噎到,喉结滚了滚。 我冲他挑眉,“你想让我呆在这儿,对吧?” 他笑了一声,眼里却没有鄙夷的神态,嘴角弯起来有点俏皮。 我继续说:“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这座城市,冬天太冷,夏天干燥,物价还高。哥,我想好了,我会从cici俱乐部辞职,回家找份工作。” 那点缱绻的笑意从他的嘴角褪去。 “我虽然挺喜欢你的公寓,但你的沙发睡起来很不舒服,我经常背痛,体检时医生说我再不注意就得腰间盘突出了。” 做好了心理准备之后,那些真实的想法与思念,才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出口。 “回家后我会先和爸爸妈妈住一段时间,等工作稳定了再搬出去,找个小区一居室,装个像你家一样的两用沙发。攒够钱以后我要买个投影仪和游戏机,你可以偶尔来看我,我们能一起打游戏。” 池易暄将手里的筷子搁回面碗上,目光落到生日蛋糕上被烧化的半只蜡烛上。我想他可能想问我,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要搬过来?所以在他问出口之前告诉他: “当初我和妈妈吵架也要搬到这里来的主要原因是你。我只是因为想你。” 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两声。妈妈是我们家的公主,我们都不愿意看到她伤心。 “你猜我刚才许下的生日愿望是什么?”但我没有给他猜的机会,“我刚才许下的心愿是:再在这里住一年,就回家,以后我们各自过自己的生活,但是在那之前,哥,和我谈一场恋爱吧。” 池易暄的眉心蹙起,又展平,他的眼窝深,目光沉,如一尊被人雕刻的雕像,一切停止在他沉思的片刻,只有眼睛缓缓眨了下。我望着他,想将他的模样刻进脑海里。不知道这沉默到此持续有多久,墙面上的秒针滴滴答答好像永恒的规律。如果时间能够停在这一刻也不错。 而后他掀起眼皮看向我。 “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们谈一场恋爱,就分手。” 谈一场为期一年的恋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果我天天都在为离别时排练,那么等到了明年二十五岁,放下你就会变得容易,我可以成熟到体面地与你说再见。 第100章 人生好多年,一年对你来说不过一场小实验、一次小体验。我希望明年这个时候,你可以不要再恨自己了。 人生好多年,如果能够拥有你一次,就圆满。 第65章 生日蛋糕被收进冰箱,我们吃掉了一半,刚好将它一分为二,像走了整整一半的倒计时。 洗漱完毕之后,我放下沙发靠背,掀开被角准备躺下,忽然听见池易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过来睡。” 他站在卧室门口,已经换上了睡衣,面对一脸疑惑的我,语气不冷不淡:“你不是说沙发睡得腰痛么?” 我靠,我哥邀请我上床!我可不跟他客气,我一旦客气他可就不会再给我客气的机会。我抱起沙发上的被子就屁颠颠跑到他跟前。 “还拿什么被子?” 哦!睡在同一被窝里时确实不需要两套被子,但枕头还是需要两只的。我又颠颠跑回客厅,举高手臂将它扔垃圾一样甩回沙发垫上,抓起自己的枕头夹在胳肢窝下,跟在他身后进了卧室。 这不是我第一次进我哥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格外紧张。我带上门,激动地搓了搓手,手心里的汗却越搓越多。我怕他一会儿要嫌我汗多太臭,上床之前先将手掌在睡裤上擦了擦。 池易暄在床边坐下,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床头柜上的香薰蜡烛,然后轻轻拍了下蜡烛旁的小夜灯。 感应夜灯应声熄灭了,他背对着我睡下。 我也钻进被子,越过他的背影,还能看见香薰蜡烛在徐徐燃烧,仔细聆听能听见一两道几不可闻的爆破声。指甲壳大小的火苗悠悠摇摆,生日蜡烛的魔法仿佛还在延续。 我抓了抓胸口,皮肤上像有蚂蚁在爬,挠了半天,怕吵得他不耐烦,努力将手掌压回大腿侧。 可心口还是痒痒得很,像有虫子在啃。 “可以抱着你吗?”我忍不住开口。 他的背影沉默着,似乎默认了我的请求,于是我朝他的方向靠了过去。他那边的床单很温暖,有他的气息,我将自己的胸膛贴上他的后背,像依靠上相似温度的同类,然后探出手臂,隔着纯棉睡衣搂过他的腰。 他没拒绝。 于是搂紧了点。香薰蜡烛的味道在鼻尖上打转,是助眠的薰衣草。我舍不得睡去,头也挪到他的枕头边,闻到了沐浴露的余香,从他的皮肤里透出来。 我亲吻起他的后颈,像品尝生日蛋糕上的甜奶油。虫子们终于不再啃咬我的心口。 吻了几下,他反手将我往后推了推,没太用力,只是示意我停下。 “今天不行,我还不舒服。” “那么接吻可以吗?” 漫长的沉默,像有人将食指搭在时针上转起圈来,一圈又一圈。我心里忽然打起鼓来,怕唐突到了他,怀中却窸窣动了起来,好似要挣脱我的臂弯。 我将屁股往后挪了挪,给他腾出空间。 他转过身来面向我。房间里温度不高,被子盖到肩膀,冷风却趁虚而入,亲吻肩窝。 我们面对着面侧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对视。除了轮廓,看不清细节。他忽然缩起脖子,几乎将整个脑袋都藏进了棉被下。我也模仿他,躲进黑暗,好像在同他一起玩躲猫猫。 棉被下我们的吐息撞在一块,我在呼吸不畅之前去亲吻他的嘴唇。 触感被放大,他的嘴唇像柔软加倍的丝绸,不过丝绸不会有味道,也许他的嘴唇更像是软糖。我捧住他的脸颊,竟会比我的掌心还要热。指尖向上点去,摸到他微颤的睫毛,蝴蝶翅膀一样戏弄着我的手心。 我将手掌覆在他薄薄的眼皮上,终于他的睫毛安静下来。 我们像小偷一样接吻,怕被人看见,于是也将我们自己的眼睛闭了起来。 北方的雪不似南方一样小家子气,半夜听到冰雹噼里啪啦,像有无数小人在窗户上走行军队列。去年冬天我就领教过这里的厉害,雪花冰雹轮流交替,逮着人就是一顿劈头盖脸地砸。 晨光熹微,拉开卧室的窗帘,大雪已经铺满街角巷道,天地间一切杂音都被吸收。 我坐到床边穿上袜子,去厨房做早餐之前俯身在我哥的额角上亲了亲。 今天是元旦,池易暄不用上班,吃完早饭我开车载着他去影院看电影。路过菜市场时我将车停在路边,让我哥等我一会儿,说完就跑进去找到一家照相馆,将u盘交给老板。 过了好一阵我才从照相馆出来。池易暄等得久了,将车窗降下来透气,远远地看见我从菜市场出来,高声问我:“你做什么去了?” “买了杯豆浆。”我将一只纸杯递给他,“慢点喝,烫。” 他双手接过,黑手套边缘露出一点内里的白色加绒,羊绒围巾在脖子上系了三圈,将他脆弱的白脸拢进中心。 我发动汽车,踩下油门之前朝副驾瞥了一眼,他正在吹豆浆,没抹发油的碎发从额前垂落,吹气时脸颊微微鼓起,嘴也嘟嘟的。好想啄一口。 动作快过大脑,我的右手松开方向盘,指尖朝他探去,拨开杯沿处蒸腾的雾气,将杯子向下压了压,然后在他困惑转过头来的瞬间,前倾身体,在他嘴上啄了一口。 他错愕地眨了下眼,杏仁般的眼珠晃了晃,可能下意识想要骂我,却什么都没有说,又重新去吹豆浆,将一股股上升的雾气吹散。 第101章 也许他意识到我们在谈恋爱,接吻是表达爱意的手法;又或者他只是纯粹不习惯,就像我不习惯从他的床上醒来。 我又一次默念道: 我和我哥在谈恋爱。 简直是不可思议!一时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他的阑尾,它让池易暄失去意识,却也让我得到了一个牵他手的机会。 我突然憎恨起冬天,零下十几度的天气,牵手时得隔着厚厚的棉手套。走在户外时,我将自己的手套脱下来塞进口袋,这样牵他时便能够离他更近一点。 我隔着他的手套去揉他的手,能够摸到细长的手指与分明的骨节。 感谢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感谢厚重的毛衣与羽绒服将我们包裹起来。我们藏在人群里时像两个被毛线缠裹的黑点,微不足道,渺小的黑点靠得近一点也不会惹人注目。池易暄在这里有不少同事,我得多为他考虑,不免思考起来,夏天该如何与他相拥。 “不冷啊?”他握着我的手抬高,看了眼我冻得通红的手背。 “不冷。”我将手放下。 为了证明我真的不冷,我们还去吃了冰淇淋火锅。点了两人份,但我只允许他吃了两、三口。 马路边的人行道上堆了几只大小不一的雪人,我路过时走不动道,转身找来石头和树枝,为它们装上眼睛和鼻子。南方长大的我们很少见到如此大的雪,池易暄的指尖捏在树枝上,正在为雪人调整鼻子的位置,我趁他不注意,从地上抓起一个雪球,塞进他的脖子。 他浑身一哆嗦,立即伸手去掏围巾,“你想死啊。” 好不容易将它掏出来,他艰难地弯下腰,像在从洗衣机里掏衣服一样,将一堆雪胡乱揽进他的臂弯。我故意跑得很慢,将帽子带上后拉紧松紧绳,只露出两只眼睛,嘲笑他:“你能拿我怎么办?” 我哥抱着雪追到我面前,双臂用力向上猛抡,毫不留情地将他怀里的小雪山抡到我露出的两只眼睛上。 我眼睛进雪,眼球都被冻到,赶忙低下头去擦脸,谁料羽绒服的衣角紧接着被他掀起,后背又被塞进去一把雪。 我尖叫一声,手脚不协调地跳起舞来,从打湿的视线中朝他看去,池易暄正站在不远处哈哈大笑,笑到不得不捂着肚子,在皑皑雪地上颤巍巍地跪下,捂着肚子说他的伤口要笑开了。 不得不说的是,元旦档的爱情电影烂俗得不可思议,男女主角泪眼婆娑地讲着陈词滥调,于是影院里的我也拙劣地模仿。这样的陈词滥调对我们来讲是一种奢侈。 爱很难用足够来形容,就像钱一样,没有人会说自己赚到了足够多的钱,可要是能够和池易暄相爱一年,得到足以捱过余生的爱,那就算足够。 我要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 我们要做尽情侣间的事,在电影院里分一桶爆米花、喝一杯可乐(池易暄说他在控糖)。不知道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抱怨约会项目无趣,逛街、吃饭都像是无味的白开水。如果能够天天和他做这些事,少活几年我都不介意。 我的生日愿望从许下的一刻起就开始成真。美妙的二十四岁。 夜幕降临,厚厚的积雪反射月光,晶莹剔透闪着珠光。 入睡之前,雪又下了起来。夜显得朦胧,银月被覆上磨砂滤镜。我哥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 “我要睡了。” “马上就来!” 我伏在茶几前,拿出早上去菜市场打印出的照片。 生日蛋糕前的我们面带微笑,小小的烛光落进眼底像睡在许愿池里的硬币。比起厦门,如今的我们轮廓更为成熟,各自穿着工整的衬衫,纽扣扣到最上一颗,好像都过了会犯错的年纪。 我将照片翻到反面,拿过一只圆珠笔,刚写完第一个字笔尖猛一打顿。我想写的是“倒计时365天”。 思考了一会儿,划掉“倒”字,改为“1月1日”。 我在日期下方写道: 今天是我们相爱的第一天。 第66章 一直与我哥睡一张床,沙发便变回了沙发。我发现池易暄睡觉时磨牙的毛病到现在还没好,偶尔起夜听到“咯咯”的叩齿声,总是吓我一跳。小时候我一度以为家里进了老鼠,我担心老鼠顺着爬梯爬上池易暄的床铺,啃掉他的耳朵,于是偷摸爬下床,拿过书桌上的作业本卷成筒,一手操作业本,一手扶爬梯,爬到上铺就要去打老鼠,后来才发现藏在我们卧房里的大耗子原来是我哥。 等他睡醒之后我和他说这件事,他从来都不相信,还要反咬我一口,说我打呼噜影响他睡眠。 元旦结束了,池易暄又回公司上班去了,同事们都知道他生病做手术的事,我本来以为他们会对他温柔一些,结果没过几天池易暄就告诉我他要出差。趁着快过年的节点,客户心情好可能好说话,他们想趁热打铁,完结春节前的最后一单大项目。 出差预计要十四天。我开车送他去机场,司机一样忙前忙后,帮他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拿出来,郑重其事地与他说再见,祝他一路顺风。 他打趣道:搞这么严肃做什么?我不是很快就回来了? 我目送他拖着行李箱匆匆忙忙去领登机牌,身影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之中。 回到家我就搜索起他们这种银行家出差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回车按下之后,专业术语排山倒海,我两眼直发晕,拿出手机向他发送信息: 第102章 想你了,哥。 过了一会儿,他回复我: 刚登机。 我将手机抵上额角。365天减去14,你妈的! 家里空空荡荡,没有人骂我,好孤单。躺在有他味道的大床上,就忍不住想要打飞机。 第三天夜里我忍不住和他打视频电话,第一次被他挂断了,第二次打过去他才接起来。这个时间点了,他还穿着西装,脖间系了条灰色的真丝领带,领结下别着一只银色素领针。视频里的他戴着无线耳机,背景看起来像是在酒店走廊。 “刚才怎么挂我电话?” 池易暄走到走廊尽头的位置,落地窗外的钢筋森林由广告牌与霓虹灯点缀。 “刚才在同事的房间里,现在出来了,为了接你的电话。”他看着我,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他看的其实是他自己——他将额角凌乱的两丝头发用手指压平,接着将脸转向侧面,一脸臭屁,像是在检查自己漂亮的下颌线。 “别臭美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不是说了两周结束就回来吗?” 我撇撇嘴,“想你了,哥,你想我吗?” 池易暄眼里隐隐有笑意,“没时间想你,加班忙得很。” “现在呢?现在没在加班,有在想我吗?” 他弯弯的嘴角下露出点牙齿,“没有。” 我知道他也有点想我,于是深情款款地和他说起情话: “好想操你。” 池易暄眼里的笑意更浓了,每次看着他笑我心里也痒痒,舔舔嘴角正想要再说两句荤话,结果屏幕中央忽然冒出一只巨大的拳头,朝摄像头撞来,碰出“梆”的一声,仿佛要穿过手机往我脑门上锤。 “天天发情。” 耳机里隐约传来别人叫他的声音,池易暄朝过道里看了一眼,说他马上就去,然后看向我:“加班去了。” “哥,你最好注意点,别被我抓到你出轨。” 池易暄哭笑不得:“你有病啊!挂了。” 通话结束后,我又向他发送一条信息:你能不能早点回来? 他回了个:好。 其实我知道回程日期早都由公司的hr订好。决定它的是客户、老板,不是我们,但能听见他哄我一句“好”,我也能高兴得在沙发上打滚。 池易暄出差的第十三天,我研究起菜谱。他在外出差吃的都是外卖、餐厅,不健康得很。为他接风洗尘的菜谱主打一个健康,我打算煲份汤、炒份青菜,再来条高蛋白高营养的红烧鱼。 他离家的第十四天,晚上我刚进厨房,便收到了他的信息。 今夜有暴风雨,机票改签到第二天晚上了。 我回了个“好”,解下围裙,将今早买来的草鱼从砧板上抱回卫生间的水盆里。 他离开的第十五天,我开着他的奥迪去机场接他。手机软件里显示航班已经到达,好不容易在停车场找到车位,还没来得及熄火,我就发消息问他到了没有。 我心潮澎湃地朝接机口走去。周围人流涌动,等了二十分钟都没等来他的消息,可能他正忙着出机场。我将手机铃声调到最大,刚放回口袋又拿出来,打开设置再加一个震动提醒。 我百无聊赖依在接机口前的扶栏前,一只脚掌搭在另一只脚掌上,约莫又等了一刻钟,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他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白毛衣,黑色羽绒服搭在他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握着登机行李箱朝出口走来。 心脏差一点就挤出了嗓子眼。我立即举高手臂挥舞起来,两只脚尖都快要离地。哥,我在这儿! 可是他没有看我,他和同事们有说有笑地出来,步伐不如以往一般轻快,我知道他的肚子仍然偶尔会疼痛。 从他出院到现在也才过去一个多月。为了赶上健步如飞的银行家同事们,沉重的脚步被他努力抬起,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其他人无异,而他那群蠢钝的同事则一点都不为他着想,走路像是要飞。 我拨开人群,走到他们跟前停下,默不作声地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 我的行为太过突兀,一行人停下脚步,齐齐看向我,“你是?” 池易暄也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回答说:“……这是我弟。” “哎?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初次见面。”说着朝我伸出右手,悬在空中约有两秒,我怕池易暄以后在公司尴尬,还是握住了,半秒后就松开。 “我哥生病了身体不好,我先带他回家了。” “哦,对!易暄你才出院没多久吧?赶紧回去吧,今晚早点休息啊!” 易暄、易暄地叫着,好像他们真有多么体贴。池易暄和他们客气地道别,让大家到家了在群里说一声。 终于离开了那群讨人厌的同事,我推着我哥的行李箱走在前面,用着和他同事们一样的步伐,他在后面追,过了一会儿开始叫我的名字。 “你走慢一点。” “既然走不了这么快,刚才怎么不让他们慢一点?” 他瞥了我一眼,“吃炸药了你?” 我放慢脚步,没理睬他,来到停车场后,将他的行李箱扔进后备箱,然后坐进驾驶座,手握在方向盘上。 “你没回我的信息。” 池易暄系上安全带,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在说什么,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我开了飞行模式,忘了调回来。” 第103章 “哦。” 他最好说的是实话。我不动声色地斜过眼,看到他轻轻在屏幕上点了下飞行模式的图标,信号格这才恢复。哼。 我发动奥迪,驶出机场停车场,排队出机场的出租形成了长龙,红色尾灯闪烁看不到尽头。排了半个多小时,不过才前进几百米,这期间我和池易暄都没说话,我的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方向盘,余光朝副驾扫去—— 这家伙竟然睡着了! 我攥紧方向盘,深吸两口气,在掐他一把和让他休息之间纠结。好不容易排到上高速的路口,有人冷不防变道过来,转向灯都不打就想要来别我。我一脚油门下去,奥迪向前一个猛冲后急刹停住,只差一丁点就要和他撞到一块。 对面窗口降下来,男人冲我竖中指:“你他妈有病啊。” 我也降下车窗,将手臂架在车门上,“不想被我撞死的话就去后面排队。” “你有种来啊!” 我大笑两声,“好啊!今晚我进局子,你进医院。对了,跟你说一声,我有家族精神病史,等我从局子里出来,我还来找你。” 男人骂骂咧咧地关上车窗,调转车头一溜烟没了影。 我升上车窗,方才的骂战将池易暄从睡梦中吵醒,他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将副驾的车窗降下一条缝,仿佛是车内的温度让他感到不安。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居然恢复了一点。我将电台音量调大,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几乎要掀翻车顶。 回到家里时是晚上十点多,餐桌上提前备好的饭菜都凉了,我将它们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端到池易暄面前,将筷子按在装饭的陶瓷碗上。 “吃。” 说完往椅子里一坐,翘着二郎腿玩起手机。 池易暄夹起一块青菜送进嘴里,我偷看到他的目光落在煲汤的碗沿上不声不响地转了片刻。我不喜欢沉默,于是从口袋里拿出耳机戴上。 死亡金属声嘶力竭,我抱着臂、抖着腿,头偏向反方向,不去看他。 忽然,我左耳的耳机被人拿了下来。 我转过头,池易暄指尖掐着我的耳机,沉声问: “你要甩脸色到什么时候?” 如果人类也有排气孔的话,那么我现在会是一只烧开的水壶,高压水蒸气从气孔处挤出一道笔直的雾气。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人的确有排气孔,因为我听见了自己的鼻息,沉重像有巨石压在我的胸口。 “我没甩脸色。”我吸紧鼻翼,差点破功。 他当没听见,“就因为我晚回来了一天?” 我想他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我讨厌他不回我的信息,讨厌他身体不舒服还怕拖了同事们的后腿,最讨厌他晚回来了一天。 看来他那两只大眼睛不是白长的。我就要憋死了! “不是说会早点回来吗?” “那暴风雨是我能控制的吗?” “暴风雨你不能控制,我你还控制不了吗?!” 池易暄的眉心困惑地皱起,怎么他在爱情面前也像个白痴。 我的血压在指数级升高,一巴掌拍在桌前,“你哄我两句不就好了吗?!” 池易暄怔住了,完全无语的状态,只有眼皮呆呆眨动两下,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笑了一声。 “你想让我怎么哄你?” 我想要翻个白眼,却被他气笑了,“你还需要我来教你怎么哄我吗?” 池易暄揉着眉心从餐桌边站起身,片刻后手朝我探出,搭在我额前,将我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你是真的——你——” 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他到底想要骂我什么,他也变成了一只烧水壶,从鼻腔深处挤出一声叹息。 他俯身来吻我,我看到他薄薄眼皮上浅色的血管,捧住我的掌心温热得刚好能将我融化。 阴影之下他的眼窝深邃,眼眸深情款款像片神秘海。他的嘴唇和春梦一样柔软,可惜唇很快就离开了,像羽毛被晚风回收。轻柔的呼吸吹到我的鼻尖,他的声调一瞬间就变了,变得深沉,像冬日拉响的大提琴。 “还在生气吗,小意?” 我的心脏顿时落跳一拍,忘记朝大脑供血,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像山崩滑坡。 他在我脸颊上捏了一把,捏得可疼,我倒吸一口气,捂住脸,这才回过神来。 操,这家伙居然在我面前上表演课!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调戏了。我好恨!我得操他一顿才行。 他眯起的眼角下藏着狡黠,好像一只得逞的坏狐狸,我一把勾过他的腰,倾斜他的重心,将他引到我的大腿上坐下。 隔着羊绒毛衣,能摸到柔软的身躯。我用指尖勾下他的圆领,亲吻着他漂亮的锁骨,舌尖在中央那块浅浅的凹陷处打转。 “痒。” 他抓过我的头发向后扯去,我不得不抬起头来望他。背光而坐的他一半暴露在光下,一半藏进黑暗,我与他躲在阴影下接吻。 他的气息若即若离,抓住我头发的手粗暴得有些生疼。疼痛是对我的奖赏,我想要被他刺伤。我双手环住他的腰,探进毛衣下摆,仰起头来接受他的施舍,虔诚地亲吻着他。 “哥……今天哥坐在上面吧?” 模糊的光影之中他的轮廓却分明。我口干舌燥,喉结粗糙地滚动,出神地望着他,望进他的双眼,投入神秘海之中。 第104章 池易暄抬起一只手掌盖在我眼前。视线被彻底剥夺,我就快要在黑暗中燃起来,忽然听见他轻佻地笑了一声,有人用指尖挑起我的下巴,“给你操就不错了。” 第67章 …… 今晚为了给他接风洗尘,我准备了三菜一汤,结果躺在餐桌上任我享用的却是我哥。他的饭碗都被撞倒,在地板上摔成两半。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我蹲在餐桌旁,暗自琢磨到底是哪只桌脚的高度不对。 找了一刻钟,终于找到了噪音来源。我拿过一块多余的抹布折叠后垫在桌脚下,握住桌子晃了晃测试,确认下次使用时不会再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修理完桌脚,又擦起餐桌下的地板。可得赶紧将家里打扫干净,我还想跟他探索更多的地点。 今天我非常克制,想着我哥刚出差回来精力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没有使全劲。我是吃好了,他可能还没。看到他从卫生间里出来了,我心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心虚地问他还要不要吃饭。 池易暄穿着他那件纯白的浴袍,听到我的问话后径直朝我走来,目光炯炯。我以为他洗干净了又来了兴致,站直身体等着他投怀送抱,谁料挨了他一拳头。 “说了叫你轻点!” 我揉着被他揍过的肩膀,“受伤了吗?” 他没理我,推开我朝客厅走去,在沙发上坐下,我好像能看见有火药从他头顶升起,一路烧到了天花板。 哥哥正在气头上,我得去哄哄他。 我走到沙发跟前,他装作没看见我,两只圆规一样的长腿大咧咧岔开,半湿的头发贴在脸上,水滴如玻璃珠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滚,蛇形蜿蜒,最后被锁骨拦截。 我清了清嗓子,准备将一只手撑在他肩侧的沙发靠背上,模仿电视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壁咚他,结果他突然抬起一只脚踩在我的胸口上,眼皮都懒得掀起。 “走开。” 我想用蛮力,结果他也跟着使力,小腿肌肉浮现,脚背绷起用力将我推离。我低下头,看到他的脚趾微微蜷起,圆润的指甲壳下包裹着粉色的软肉,细窄的脚脖子手一圈就能握住。 我舔舔嘴角,手不自觉托上他的脚踝,光洁的脚背下隐约看得到青色的血管,目光向下滑去,小腿线条向下延伸,顺溜滑进白皙的腿根。 浴袍被他抬高的腿掀起,春光乍泄。 我托高他的脚踝,垂下头去吻他的脚背。 他终于放下手机,挑眉将我打量,掀眼皮时的模样显得居高临下。 “你性癖很怪啊?” “你就是我的性癖。” 他嗤笑一声,想将脚收回去,却被我握住,一推一拉,两个回合下来,脚还被我握着。这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大半个屁股都露在外面,左手扯过浴巾下摆往大腿下掩。不过对他来说一切已然太晚,我弯下身抽过他腰间松垮的浴巾绳,捉过他的右手亲了亲,将浴巾绳缠上他的手腕。 “干什么?”他瞪大双眼,左手立即来推我。真好,还会把手送到我面前。我又摸过他的左手亲了亲手背,慢条斯理地别到他腰后,同右手缠到一块。 “白意!”他被我脸朝下按在沙发垫上,挣扎间香肩露出半只,扭过头来骂我,“你是不是欠揍?” “好哥哥,谁叫你勾引我?” 这回把他按在了沙发上。沙发用起来不像餐桌,没有咯吱咯吱的噪音,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今天真是爽到头了!吃得好喝得好,心情更好,除了一点不好—— 夜里我睡的沙发。 第68章 一年春节就要到来。池易暄在过节前成功完结大项目,拿了不少奖金,我开车载着他去商城给爸爸妈妈挑选礼物。去年他给妈妈买了条丝巾,给爸爸买了盒茶叶;今年他为妈妈选择了大牌香水,为爸爸挑选了一双皮鞋。 我照葫芦画瓢,给妈妈买了一双运动鞋,给爸爸买了几罐保健品。 挑选完礼物,又去了趟cici。临走之前池易暄问我不是夜里才上班吗,怎么白天还要去?我告诉他:这是市场部总经理与老板间的工作会议。 “可把你牛逼坏了。” “保证很快就回来,别太想我,嗯?” 池易暄笑了一声,“快去。” 我系上围巾,出了门。松软的白雪铺满人行道,暖阳一照好像撒了层散粉。我裹紧外套,从雪地上小跑而过,绕到cici俱乐部后门输入密码,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黄渝最近和他老婆吵架,一连好几天都睡在cici,去找他之前我从家里挑了些速食与水果一起带过去。 “怎么了?”他睡眼惺忪地拉开门,办公室里没有开灯,暗得很,靠墙摆放的金鱼缸发出隐秘的蓝光,“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知道,下午两点。”我将新年礼物递过去,他接过后说了声“谢谢”,放到办公桌上。我跟着他走进去,反手将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 来之前我已经大致想好了台词。不得不说的是,富二代们出手阔绰,跨年夜一单我拿到手的奖金比池易暄他们公司开年会时还要多。我拿这笔钱买了不少东西,其中不乏昂贵的大件,池易暄从前台抱着七、八件包裹回来时,说我花钱如流水,迟早有一天要栽跟头。 黄渝作为大老板,拿到手的利润肯定比我多出不知多少倍。虽说他平时需要维护店面、购入酒水、食材、还得发工资,但我现在算得上是cici的小半个收入来源,用投行术语来说,我就是直接带来营收的大销售,简称:前台。 第105章 跨年夜那天,黄渝死皮赖脸地加上了富二代们的微信,没几天就被人家删了。我在翘班为池易暄庆生之前,也找他们要来了微信号,借口说是要传照片。当晚我加钱请修图大师极速出片,然后问他们:不介意的话可以拉我进一下群吗?这样大家都可以下载。 就这么混进了富二代们的微信群。 新年时他们在朋友圈发表年终小结,cici俱乐部的背景与香槟在九宫格长拼图里占了好几格。 池易暄出差期间我有空就研究跑车改装、学习历史渊源,现在能够为富二代们熟练点赞。他们在群里分享新车改装,我就在这时候积极拍马屁:x哥的轮毂真他妈帅啊。 目前他们还没有将我踢走。 黄渝打着哈欠,将放倒的老板椅拉起来,问我要做什么。 我在他对面坐下,调出一份聊天记录,将屏幕转向他。 他看了我一眼,将脑袋伸到手机跟前,半睡半醒地念了起来: “生日包场,想要做个迪士尼公主主题,大概150人……”念到这儿他语气一顿,瞪大了双眼,好像终于睡醒了,“——50万够吗?” 我问他:“黄老板,50万够吗?” 黄渝顿时笑开了花,搓搓手说:“够、够……” “还有不少好消息呢。”我又点开好友请求列表,“跨年夜以来大概加了几十个新好友,目前来问价的已经有4、5位。” 黄渝从眼里发射出贪婪的镭射光线,“还是你会来事!那么还是和以往一样,都交给你来办……” “我很乐意,不过我有几个小想法。”我收起手机,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跟随着它滑进我的口袋。 “什么想法?” “以后cici可能会有更多这样的活动,我需要腾出更多时间了解客户们的需求,夜间需要有充足的睡眠。” 黄渝听出来我想要说什么:“之前不是说好了,你在活动策划期间可以不用来cici上夜班么?” “夜间工作涉及太多酒精,会影响到我白天的脑力,你肯定也不想我为了多卖两瓶酒,而搞砸定制活动,影响cici的招牌吧?” 黄渝很大气地拍了下桌子,“好,现在你就是全职市场部总经理,夜里不用来上班了!” “我还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要加工资。” 黄渝听到这句话表情僵了僵,身体向后靠进宽阔的椅背,两只手十指交叉搁在桌前,若有所思。 “近几年周边新开了不少夜店,去年cici从商务局入手,开辟了新市场,现在别家都想要模仿。”我向前靠了靠,“我从入行到现在应该为cici带来了不少收益,老板,我说得应该没错吧?” 我和黄渝算了笔账,平均每个月举办一次主题包场活动,抽去成本、人力,他能够拿到这个点的利润——我从他桌上摸过一张纸、一支笔,在上面写下一个数。 “应该和我算得差不多吧?” 黄渝的喉结滚了滚。 “我认为做这一行最重要的是客源和创新,我可以在活动当晚临时加个班,但我不打算喝酒,主要目标还是巩固与客户的关系,顺带再认识一些新朋友,这些都是潜在客源。当然,这都需要我付出更多的劳动力,如果不能加工资的话——” 我冲黄老板笑道:“我就把他们全部带到竞争对手那里去。” 这下黄渝可坐不住了,立即站起身来将手盖在我的肩膀上紧张地压了压,让我不要冲动。 我说我可不冲动,你看我帮你算的账、还有维护关系时所学习的改装资料,跟工作有关的事情我可一点都不冲动。我还告诉他,我也帮竞争对手们算了笔账。他马上打断我:“好、好,我给你加工资。” “我要加一倍。” “一倍?” “是的,底薪翻倍,抽成加五个点。” “五个点!”他尖叫道。 “按照之前商务局和跨年夜的规模来算,你的利润每个月增加大致这么多。”我展开双臂,以展示他拿到手的金额之巨大,然后又将自己的拇指食指捏在一起,将两只眼睛眯成细缝,“抽成加五个点也不过从您的利润里抽出这么一丁点。”我顿了顿,“如果您觉得我不值五个点的话,我只好另谋高就了。” “值、值!”黄渝从办公桌对面扑过来,抓住我的手晃了晃,“成交!成交!合作愉快!” 我从椅子里站起身,拉上外套拉链,“我也很愉快!那么,今晚我就在家补觉了,黄老板。” 与黄渝的谈判进行得比我想象中顺利,他只提出了一条条件:保证每个月最少一次活动安排,无法办到的话当月底薪降为零。我觉得还算合理,回家路上仔细想了想我现在的工作模式,这算什么? 对赌协议夜店版。 一年恋爱期,我不想再过昼夜颠倒的生活,不想再与池易暄之间有时差。一进家门我就告诉了我哥这个好消息:我升职加薪,以后再也不用陪酒。 “加了多少?” “翻倍。” 池易暄很惊讶,“翻了一倍?” 可能在他的职业生涯里也很少见到涨薪涨一倍的例子,他合上笔记本,看起来想从我这里讨点经验。 “你是怎么和老板说的?” “你想知道啊?” “嗯。” 第106章 “你凑近点,我就告诉你。” 池易暄从沙发里坐起身,嘀咕着“什么话术这么神秘”。 “隔墙有耳,你到底想不想听?” 他将耳朵凑了过来。 我贴上前,手心捂在嘴前—— “我说我哥特别金贵,养起来花费极高,所以需要更多的钱。” 池易暄从地上跳了起来,打苍蝇一样往我额前拍了一掌。 第69章 春节的票不好抢,我和池易暄开了两台电脑,外加两只手机,两人共二十根手指“哒哒哒”地敲了半天,比我和韩晓昀在网吧里开黑时还要积极,终于抢到了清晨六点的机票。 为了赶飞机,四点不到我们就起床了。城市还在冬日里安眠,手机闹铃聒噪得像能把听觉神经撞伤。我一巴掌拍停闹钟,眼皮都没撑开就四肢并用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拿过帽衫往头上套。 池易暄起得比我还早,正在卫生间洗漱,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在没有闹钟的情况下,三点半就能醒来。我睡眼朦胧地走到洗手台边,将正在刷牙的他往一边挤了挤,我们的目光在镜子里交汇,他转过头来上下扫视我,嫌弃我邋里邋遢。 我说我们是去见爸妈,又不是初创公司搞投资。他不听,起床后还特意洗了个头。 我和我哥的穿衣风格一向相反:他是极致精致,我是极致休闲。虽然恋爱、同居了,但是这并不代表者我哥会为了我将自己的衣柜划分出一块。双十一时我买了个移动式衣架,组装好后放在客厅。平日里除了和我打游戏,池易暄的娱乐爱好就是对我的服装发表锐评,在他看来我就是一非主流。 非主流这个词还算好听,我哥的原话是“哪来的小痞子”。 韩晓昀送我的新年礼物是一双黑色洞洞鞋,听说是近期潮流,我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穿它主要是方便,可池易暄却被它丑晕了,说我要是穿这个回家,就把飞机上的座位和我调开。 难得今天他穿得十分休闲,一件oversize的灰色帽衫,胸前印着几个看似随机组成的大写英文字母。在妈妈爸爸面前,我们不需要伪装。 坐上出租车时,天还没亮,月亮高悬在夜空。池易暄正在检查身份证、钱包等私人物品有没有带齐,没来得及完全吹干的头发略显凌乱,发梢卷翘着,配上他那件灰帽衫,一下就有了学生味,好像为了赶早八的课,洗完澡就急着去第一排占座的好学生。 “你穿这套还挺好看,显得特年轻。” 池易暄看向我,“什么话?你哥本来就年轻。” 我喜欢他自许我哥时傲然的神态。 终于到达机场,目之所及全都是人。黑夜在落地窗外延伸,四面八方的led灯将机场内照得如同白昼。我们各拿一只行李箱急匆匆地往队伍里钻。过安检时,池易暄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他的工作电脑,我则从随身携带的黑书包里掏出一只单反相机,小心翼翼地放到传送带上。 他瞥了一眼,“哦?新爱好?” “嗯。” 过了安检,再将相机与镜头轻轻收进书包。我没好意思告诉他,年后估计还有几个包裹要发,都是我新买的镜头,到时候还得麻烦他去前台领取。 我将自己的靠窗座位让给了他。飞机准时滑行起飞,信号格逐一消失。他戴上一只黑色的头戴式耳机,然后将帽衫帽子戴上,闭上了眼。 不知道他现在正在听什么,如果是非头戴式的蓝牙耳机就好了,那样的话或许他会愿意分我一只。 小小的舷窗外,太阳升起来了,我抻直脖子朝窗外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去观察他。 金色天际线像副古典油画,他睡着了,脑袋自然下垂,双臂习惯性抱起,给人一种他在沉思的错觉。额前的碎发不听话,坐出租车时他不停用指尖拨弄它两下,局促得好似自己刚做了发型,还处于格外注意新形象的适应期间。后来进了候机厅他就懒得弄了,任凭那几缕碎发桀骜地外翘。 海面被风吹皱,像加热过头的牛奶上浮动的奶皮。他变成了油画的主角,小憩的缪斯。 我将单反从座位下的书包里掏出来,再将它举高,镜头对准我们。 太阳升得比刚才更高了,轰鸣的引擎声轻易盖过了快门。我抱着单反检查照片,发现只照到了我半张脸,好在我哥全部入镜,尽管他闭着眼,睡得很熟。 照片里的我笑得牙龈都要露出来,格外阳光向上,再配上那只我对镜头竖起的大拇指,好像下一秒就要给人发好人卡。 池易暄从头睡到尾,飞机落地时撞得人屁股打颤,他才猛然醒来,揉揉眼,看向舷窗外,“哦,到了。” 爸妈早已等候在接机口。与妈妈视线相撞的瞬间,她立即朝我们奔跑而来,小小的身躯跳起来与我们拥抱,再从我们手里接过行李箱,一股脑推给池岩。 她走在我与池易暄中间,两只手各挽着我们一只胳膊,脖子上系着我哥去年过年送给她的丝巾。 因为落地时间早,回家之前先去了趟菜市场。卖菜的阿婆看见我们时眼角的笑纹堆成了三叠,她一边帮妈妈装葱,一边和我们搭话,说我们长得一个比一个高,结婚了没有哇? “没有、没有。”妈妈赶忙说。 “哎呀!那太好咯,我认识好多漂亮姑娘哦——”她将装菜的塑料袋递给妈妈,手掌盖在她的手背上用力地搓揉,“到时候介绍给你们认识!” 第107章 “好啊、好啊!” 妈妈笑得合不拢嘴,两人互相将手掌盖在彼此的手背上,仿佛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太阳升到了最高,绿化带上原本还有一两摊薄薄的积雪,现在只剩下一点,远远看去好像一个白色的逗号。 雪虽然不多,天气却冷。想来真是奇怪,北方冬天气温更低,怎么一回家就冻得脚脖子疼。 我们提着菜朝停车场走去,走着走着妈妈突然停下脚步,弯下腰来。 路边灌木丛里生出几朵粉色的野花,她转头让池岩给她拍几张照,取下丝巾就开始摆姿势。 池岩将菜全部塞进我和池易暄手里,拿出手机,马步一扎,“咔嚓咔擦”连拍好多张。 “老爸,不是这样拍的。”我将五只装菜的袋子全部用一只手抓着,腾出另一只手在他的屏幕上点了点,“你看,这不是有九个格子吗?人像最好控制在这几个格子里。”说完又拉着他往远处走了几步,将他的摄像头向下压了压,“这里角度最好,光线不至于太刺眼,也不至于背光。” 池岩连连应声。 回家路上妈妈拿过他的手机检查照片,频频从副驾驶回头,“平时让他拍就丑得要死,儿子指点一下就进步飞跃!” “什么啊?明明都差不多!”池岩不满地说。 妈妈往他肩膀上拍了下,“差太多了!”又转向我,“儿子,最近还在餐厅打工吗?” 去年春节她问起工作时,我应付她我在端盘子,今年终于可以骄傲地告诉她:“我找到新工作了!” 妈妈瞪大双眼,上半身都坐直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周吧。”上周我才和黄渝意见达成一致。 “怎么没告诉我们啊?” 我胡诌道:“当时忙着办入职手续,想着回来了亲口告诉你们。” “是什么工作啊?” 我看了一眼池易暄,说:“市场部总经理。” 妈妈和池岩异口同声:“哇——” 她紧接着问:“是哥哥帮你找的吗?” “喂,我自己就不能找到工作吗?” 妈妈马上看向池易暄,他笑了下,“是他自己找的。” 池岩插嘴:“哎哟!我们白意好牛哇,这么年轻就当上总经理了!” 自从我升职加薪以来,就没再去cici上过夜班。用现在白领们的话来说,我是居家办公,只需要确保每个月最少举办一次主题活动,平时忙什么黄渝并不管我。当我向池易暄炫耀自己全职总经理的头衔时,他曾说我是全职街溜子,我说街溜子可没有这么高的底薪。 晚上入睡之前,我照例从衣柜里拿出气垫床开始打气。妈妈拿着新洗的被褥走进来,看到我搁在书桌上的单反相机,想要拿起来观察,半空中的手停顿一下又收了回去,似乎担心自己磕了碰了。 “你怎么突然想起学这个?”还未等我回答,她又兴高采烈地说,“以后你的女朋友可要享福啦,肯定能把她拍得特别漂亮!” 她帮我铺开被子,离开之前俏皮地送来飞吻,让我们明早不要赖床,她要做大餐。 池易暄从浴室里出来了,穿着妈妈为他准备的彩色印花保暖棉袄,踮起脚尖从气垫床与床铺之间的缝隙里走过,然后在床上盘起腿坐下,看着我在气垫上摆弄我的单反。 “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有。”我垂着眼皮,手握气吹,吹走镜头上的浮灰。 “妈妈嫌你乱花钱了?” “什么?”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我手中的相机。 “不是。”我顿了一下,“她说以后我的女朋友要享福了。” 短暂的沉默,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发慌。我赶紧说:“哥,我只会给你拍照。” 我仰起头看向他,他俯视着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复述妈妈的话给他听,我害怕听到他说:你将来也会给别人拍照。 我怕自己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会想要撞墙。 池易暄却笑开,明媚得晃眼。 “好啊。” 我不再想要撞墙了。我放下单反,爬起身,将卧房门反锁。 灯灭了,我们无声地接吻,在我们长大的地方。 第70章 单人床睡俩,也不觉得挤。我让我哥靠墙睡,我则睡床沿,睡前将他抱紧,让他枕在我的胳膊上,美名其曰隔得太开会掉下床去。我告诉他我本来脑袋就受过伤,真要摔成痴傻,得他照顾我一辈子。就这么得逞,搂着他入睡。 一觉睡到天明,鼻尖都是他发梢的香波味道,梦里我正扶着他骑乘我的细腰为非作歹,突然有人将我的手臂推开,一下就醒来。 我眼皮都没完全撑开,就着急忙慌地问他怎么了。 “硌得慌,都落枕了。” 池易暄揉着后颈,瞥了我一眼,又重新躺下。 “怪我肌肉太多。” 他本来面对着我,看到我就在他面前用力挤了挤肱二头肌,无语地背过身去。 我讪笑着贴上前,手臂环上他的腰,在他后颈亲了亲。 昨夜锁了门,但没有做,毕竟隔壁就睡着爸妈,我这个人多少还是有一点底线。 回笼觉睡到一半,怀中窸窣动了起来,睁开眼看到他的手臂越过我,够过床头柜上的手机。 “不睡了?” 第108章 “你贴着我太热,睡不着。” “气血太旺。”家里隔音不算好,情话得贴在耳边说,“哥,要不你给我去去火?” 池易暄岿然不动,兀自玩着手机,“给你一拳就去火了。” “……” 暴力狂。 我打着哈欠,也拿过自己的手机,给兄弟们和潜在客户的朋友圈一一点赞。这个方向眼睛一斜就能看见池易暄的手机屏幕,他的工作群里正在接龙似的拜年,红包与祝福语轮流刷屏,我看到他手指长按消息复制粘贴,再点开客户1、2、3逐一问好,一通操作行云流水。 晨光熹微,从窗帘下溜进来。这已经成了我们不上班时的起床仪式——靠在一起安静地玩二十分钟手机,再开启一天的生活。 池易暄手机玩到一半却突然抻直脑袋,瞪住我。 “‘暴走大鹅’?你说谁是‘暴走大鹅’?” 我立马将手机屏幕向下盖在胸口,“你给我的备注不也是‘狗东西’吗?” 池易暄一愣,接着使出一招反咬:“好啊!你又偷看我的手机了?” 他就要来抢我的手机,整个人扑过来压在我身上,我手腕一转将它甩到气垫床上,顺势搂过他,捧住他的脸,“让狗东西亲一口,嗯?” 他笑起来眼睛里像有流星,“昨天还没亲够?” “没啊,那哪儿够啊?” 我凑上前,努起嘴往他唇前碰,他轻笑一声,“刷牙了么你?”偏开头的同时拍了下我的脸,逗小孩似的,手脚并用地从我身上爬过去,去卫生间洗漱。 我坐起身,用脚尖勾过气垫床上的被子将它弄乱,假装自己昨夜睡在地上。 早晨妈妈给我们做了大餐,她将昨晚没吃完的龙虾剁成小块,和进面粉里煎成海鲜饼,说是自创菜肴。 饭桌上,我问起爸爸妈妈未来的退休安排。去年过年时她将杂物间改造成了放电子琴的工作室,昨天我和我哥去看时,发现电子琴前架起了巨大的圆形打光灯。池岩悄悄和我们说她最近沉迷拍短视频,还在网上直播弹琴,最近粉丝刚破八百。 我和池易暄立即开始起哄,她不好意思地拿出手机,向我们展示起她最近的拍摄成果。 你别说,剪辑得有模有样,还配上了字幕。她记录的都是平日生活里的小事,路边的野花、小草、或是人造池塘里的彩色锦鲤,我们还想要向后滑动,她立即害羞地藏起手机,不再给我们看了。 香喷喷的龙虾饼被我们送进肚皮。吃饱喝足后,我拿着清洁剂擦起灶台,池易暄则戴上手套,先把厨房的窗户打开,说要将油烟味散出去。 他迎着冷风洗着碗,没一会儿就连打三个喷嚏。 我放下清洁剂将他挤到一边,“我来洗吧,你这小身板,再吹一会儿又得去医院躺上一个月!”我把重音放在“又”字上。 “屁。”池易暄笑,“也就两周。” 冷不防听见妈妈的声音: “什么时候去医院了?” 我们一齐回过头,她站在我们身后,手里拿着餐桌上收拾来的脏碗。 池易暄摇头,“没有的事。” “住院了吗?” 妈妈匆匆将碗筷放进水池,紧张兮兮地看着我们。我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眼神四处乱瞟,直到池易暄虚虚唤了声“妈”,我才去直视她,这才发现她的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你知道?”她盯着我。 我抓耳挠腮,“不知道……” “你怎么不告诉我!” 她抬手往我背上猛拍一掌,我“哎哟”大叫一声。小女人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量! 她摘下池易暄的手套,拉着他到客厅沙发坐下,问他做的什么手术、现在身体感觉如何。池易暄先开始还嘴硬说没有,但敌不过她的眼泪攻势,没几个回合下来就落败。 他每答完一个问题都要补充一句自己早没事了,像个人形复读机,而我妈浑然没听见,审问完毕之后,披上大衣急匆匆就要出门。 “你去哪儿啊?”我问她。 “出去买菜!做了手术不能吃海鲜,是发物。”她抬手又要揍我,“你也不和我说!” 家门被甩上,她气鼓鼓地出了门,我和池易暄趴到窗口,看到她骑着她的粉色小电动车,风驰电掣地驶出了我们的视野。 一个多小时之后她才回来,手里拎着七八个装菜的大塑料袋,我和老爸忙着将菜往厨房里送,池易暄也要去拿,却被她一巴掌拍掉。他揉着手背,问她:“你的裤子怎么破了?” “下了雪,地上有点滑,摔了一跤。” 她撸起袖管就要去厨房,池易暄却拉过她坐下,卷起她的裤腿仔细查看。 妈妈这一摔将膝盖摔青了一大片,我哥的眉心当即就拧了起来,他转身从卫生间里拿过一条干净毛巾,再从冰柜里掏出几块冰裹好,单膝跪地,将冰毛巾敷在她的膝盖上。 妈妈看了一眼时间,“呀,快到中午了!我得去做饭。” 她就要起身,我按住她的肩膀,“让哥给你冰敷一会儿。” “哥哥肚子开刀,得大补!”她急着去厨房,仿佛池易暄一个小时内吃不上饭就会饿死,尽管他已经第十遍告诉她手术已经过去两个月,她仍然选择性接受信息,从我哥手里夺过毛巾,在膝盖处随便打了个结,就这么卷着一只裤腿去厨房里忙活。 第109章 池岩要去帮忙,被她骂了出来:“儿子做手术你也不知道!” 他委屈地嘀咕:“他不说我哪能知道呢?” 她随即看向我,颐指气使:“白意,你过来!” 过去就是挨揍的命,我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妈妈一忙就是快两个小时,厨房里油烟夹杂雾气,像个小桑拿房,她满头大汗,毛巾里的冰化了都不知道,湿毛巾松松垮垮挂在脚踝上她也没来得及捡。 一点钟终于吃上午饭。她为我们端来了五菜一汤,池易暄的陶瓷碗里饭菜堆成了一座小山,妈妈将碗递给他时,他故意做了个接不住的假动作,仿佛手里拿着千斤重的秤砣,捧住碗底笑着说:“妈,你要撑死我。” “哪里多?”她一边念叨,一边拿过汤勺,将熬了一个半小时的鲫鱼切了半条给他,又将煲好的鸡汤端到他手边。我一看,汤碗里枸杞、红枣堆了快一半。 “今年就不走亲戚了,我刚跟几个姨妈说了,你才做完手术,出门走动太累了,就在家里休息。”她将围裙解下,说完又瞪了我一眼。 大过年的,妈妈却一整天都在厨房,下午池岩去睡午觉,她又马不停蹄地给哥哥琢磨菜谱。晚上新增了三道大菜,池岩捧着饭碗笑呵呵地说真是过年了,妈妈往他脑袋上拍一巴掌,让他一会给儿子弄点水果,怎么像头猪一样只知道吃。 “春晚要开始了!”我将电视音量调大,拿出新买的红酒,兴奋地晃了晃。 一家团聚的好日子,我和池岩碰了碰酒杯,妈妈和池易暄喝着橙汁。在她坐进沙发之前,池易暄想要蹭一口我的红酒,我立即高声喊“妈”,吓得他触电一样赶忙将杯子塞回我手里。 池岩学乖了,吃完饭自觉去厨房里洗水果,特意切成片摆好盘,恭恭敬敬地端到客厅。妈妈往果盘里的橘片上插上叉子,生怕池易暄不吃,非要把盘子塞进他手里才行。 “妈,我刚吃了两碗饭,饱得不行了。” 她大惊失色,“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妈去给你切个哈密瓜,好不好?” “不用、不用!我爱吃。”池易暄赶紧拿起橘子往嘴里塞。 妈妈笑得眼角游出了笑纹,拿过一只枕头垫在他腰后,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腹部,仿佛自己拥有透视眼,再盯久一点就能透过毛衣看见他的手术创口。 歌舞节目的大红裙像花一样开不停。等池易暄吃完两只橘子,妈妈从他手里接走果盘,然后拿过茶几下的护手霜,挤在他的手背上,耐心地给他擦匀。 他们俩坐在沙发正中间,池岩在妈妈旁边,我坐在我哥身边,都是大气不敢出,生怕又撞上她的枪口。 忙活一整天,她终于累了,九点刚过就靠在池易暄的肩膀上睡着了,小小的脸上有了无法遮掩的倦意。我拿过遥控器,将音量调小,池易暄示意我拿来手边的毯子,接过后披在了她身上。 池岩想让她睡得踏实点,轻手轻脚地起身将客厅里的灯关了。 幽暗的房间里,电视机里传来细微的欢声笑语,我们安静地依靠在一起,肩膀贴着肩膀。 “叫你瞎说话。”池易暄说话时用的是气音。 “我不是故意的。” 池岩将食指比在唇前,似乎想让我们别说了,不然妈妈听到又要拿他撒气了。 我也将手压在唇前,应和道:“嘘——嘘!” 第71章 春节假期共一周,池易暄补进三天年假,凑了十天出来。回到妈妈身边的我们过的简直是神仙日子,吃了睡、睡了吃,我哥头几天还会争着洗碗、拖地,等到了第三天就被我同化,抱着水果盆和我一起瘫在沙发上看电视,穿着妈妈以前给他织的大红色毛衣,棉裤扎进了厚毛袜。 我哥犯烟瘾时会叫上我,借口去超市买香波。拎着塑料袋走路回家,我踩着他的影子,与他勾一勾小拇指,仿佛是在偷尝禁果。 临走前称重,我胖了七斤,池易暄胖了五斤,妈妈笑眯眯地捏着他的胳膊,问他怎么还跟刚回来时一样。 我们的行李箱被她塞进了太多食物,机场托运时发现超重要交罚款,我正要打开箱子拿一部分出来,池易暄却按住我的手,从钱包里摸出了银行卡。 去机场的路上妈妈还和我们有说有笑,真走到安检口前就一下红了眼眶,搂着我的脖子足足两分钟才松手。 我轻拍着她的后背,池易暄在一旁叮嘱老爸一会儿去药房买药,上次她出门买菜摔了一大跤,膝盖上的淤青有拳头一般大,到现在都没有好。 “好了,孩子们要登机了!” 池岩叫了妈妈三次,她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挽紧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揉了揉泛红的眼眶,目送我与池易暄走进安检口,脚尖用力踮起,给我们送来三连击飞吻。 飞机滑行时,星星点缀夜空,关了灯的机舱幽暗,小小的舷窗下是美丽温暖的南方,我们的家乡。 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北方城市,乘出租到达公寓,灯还未来得及打开,我就将我哥按在门上接吻。深长的吻让我心醉,他将食指按在我唇前,将我稍稍推开,眼神看似疏离,语气轻佻。 “这么急?” “憋了一周多,能不急吗?” 我蹲下身捞过他两条长腿将他掂起来,他惊呼一声,随即搂过我的肩头,垂眼望我的模样温柔又狡黠。 第110章 “喂,我还没洗澡。” “好巧,我也是。” 抱着他回了卧室,在床上放下,他躺在月光里,半掀的眼皮下波光浮动。我与他十指相扣,心脏相贴。爱情盛放在二月初。他是五月的阳光—— 不,他是三月清晨的阳光,五月的一场轻薄小雪。 淋浴间被我们弄脏,池易暄手持花洒冲着地砖,水流上蒸腾而起的雾气让他的身影变得朦胧,一层层覆在玻璃门上,不一会儿就盖掉了残留在上面的他的掌印。 我往一旁的浴缸里放水,快满时叫他过来。他放下花洒,赤脚从潮湿的地砖上走过来,屈起双膝,勉强蹲坐进单人浴缸。 我也挤进去,拿过浴球为他搓背,情不自禁地哼起老歌。 搓到一半他问我笑什么。 我说我们好像树上的猴子。 “为什么?” “互相挑虱子一样。” 他也笑了一声,手扶在浴缸边缘艰难地转过身来,拿过我手里的浴球。 “转过去。” “哟?这么好心?”我背过身,激起水花朵朵。 “今天心情好。” 浴球落在我的肩头轻轻搓洗起来,力度刚好。透明的小泡泡在空中飞舞,好像童话。 “为什么心情好?” “因为今年是闰年。” “闰年?” “嗯,今年多一天。” 我望着面前的方瓷砖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跳一瞬就鼓噪,有那么一刻我以为自己自作多情,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哥不会说出让我误解的话。他知道我知道。 今年有366天,这是老天给我们的嘉奖。 “哥,我爱你。” 不敢回头,但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 池易暄先洗完澡,从浴室出去。我听到家门开合的声响,专心擦洗着浴缸,过了一会儿又听见玄关传来动静。我高声问他做什么去了,他答:拿包裹。 哦!是我的镜头。我兴致勃勃地摘下手套去客厅,我哥正光着腚坐在沙发上,只一眼我就走不动道。 他身上套着我的毛衣,左手撑着脸,右手拿一本英文小说,两条白腿从宽松下摆延伸,懒懒地搭在茶几一角。 鹤望兰在他身后舒展茎叶,阅读灯的光线从他斜后方落下,让他半湿的头发显现出光泽。 怕把画中人惊醒,我轻手轻脚折返回玄关,从相机包里拿出了单反。 快门声响起的瞬间,他抬起头来,光洁的脚趾微微蜷起。 “干什么呢?” “拍点艳照以后打飞机用。” 他手里的书飞出抛物线,落到我头顶。 我捡起来走到沙发前还给他,上半身越过他,将他身后的阅读灯的亮度调低。他说这样没法看书了,我说我不想隔壁楼看见我哥事后的诱人模样。 池易暄将书合上,封面朝下盖在小腹上,嘴角微微翘起,说我有病。 我在他身边坐下,看向茶几上的快递箱,“我的包裹?” 他沉默了一秒钟,说:“嗯。” 嘿,一会儿就装上我的新镜头,给我哥来几份性感写真!我抱过纸箱三下五除二拆开,看见三层防震气泡膜结结实实地包裹着一只扁平纸盒。 我看了池易暄一眼,徒手扯开气泡膜,撕开纸盒上的密封胶带。 与paul anka对视的瞬间,我登时张大了嘴。我张着大嘴扭头去看我哥,目光在他与唱片之间来回跳跃,脑袋如拨浪鼓一样转动。 “这是什么?” “你的那张没法修复,所以只能找收藏家买了一张。”他从沙发里坐直身体,拿过唱片看了几眼,然后重新放回我手里,“听听?” 我合上下巴,激动地点头,走到唱片机旁,小心翼翼将唱片放好,刚要将唱针搁上去时,又缩回手,回过头看他。 “我舍不得。” “坏了哥再买。”池易暄眯起眼笑,盘起腿坐在沙发上开始点烟。 熟悉的歌声钻进耳朵,我心潮澎湃差点想跳舞,却还是尽力表演镇静,走到他身边坐下,局促地笑: “怎么对我这么好?你这样我害怕。” “怕什么?” 他将烟拿下来,夹在修长的手指间,烟雾缭绕间,眼神也显得朦胧。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今天一整天都像在做梦。paul anka的声线被时间风化,我跟着哼唱,摸过他手边的烟盒,扑克牌一样把玩着,逆时针转着圈。 “不怕被房东发现啊?” “一会儿就开窗透气。” “哥,你教我抽烟吧?” “不健康,会短命。” “能跟你一起短命也很幸福。” 池易暄轻笑一声,叼着烟的左边嘴角翘得更高,痞里痞气。 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咬住,含糊不清地求他:“教我吧,哥。” 他望向我,从鼻腔中呼出长长一口气,如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他的身体向我倾倒,仿佛下一秒就要投入我的怀抱,他的一只手臂搭上我的肩膀,略微粗糙的手掌按在我的后颈,将我朝他拉近。 橙黄的火光随着他呼吸的起伏而跳动,像心跳。两根香烟碰到一起,支成了一座倒v型的小桥。 “吸几口。” 我鼓起腮帮子,鼓风机一样呼气,把他逗笑了。 “真傻。” 第111章 烟雾缭绕,流进气管才发现是苦味,从唇间升起后,点缀他俏皮的眉梢。我喜欢看他笑,不喜欢他流泪。 茶几上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是妈妈发来了晚安的消息。我们谁都没去看,等到屏幕暗下去了,将香烟默契地夹回指间,捧着彼此的脸放浪地接吻。 烟灰下落,烫坏了他的地毯。我们的影子在地板上拉长,被墙根折叠,印上墙面,高大得有些失真,仿佛已经能够顶住天、立住地。 我想为他顶住天、立住地,我想他能在我的庇护下自在地高歌,做一只快乐的小鸟。 吻到分不清谁身上的烟味更浓时才分开。池易暄放松地依进沙发,脖颈向后折出漂亮的曲线。我模仿他的模样,研习他的忧愁,抽烟时将手臂架在沙发靠背上,偏过头看他。 “等到夏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去意大利吧?” 他闭着眼,语气悠闲到仿佛要睡着。 “去意大利干什么?” “我想带你去罗马。” 第72章 一整个春天,我都在拉活:白天四处打听哪家公司需要团建、招待客户;夜里混迹富二代们的酒局,看看哪位少爷小姐又要过生日了。现在我不仅认识开跑车的大学生,五百强的商务大哥大姐们我也有不少好友,总而言之我的朋友圈成分涵盖面极广,如果哪天需要卖号都能卖不少钱。 为了尽快钱生钱,还学别人买了基金,结局可想而知。迅速割肉后蹲在阳台上苦闷地抽了两根烟。池易暄问我在做什么。 “为了罗马行赚钱。” 他问我赚多少了。 我咬紧烟嘴,“机票钱是有了,但是酒店钱赔进去了。操!” “缺多少?哥有钱。” 我瞟了他一眼,“不要你的钱。” “为什么?” “厦门是你带我出去玩,这回轮到我了。” “国内外的花销可不是差一两倍。这样吧,你出机票,我定酒店……” “不要。” 池易暄笑,“你跟我较劲什么?” 我把烟一掐,回过头瞪他,“我说了不要!” “好好好,不说了。” 我哥工作日里依然忙得像陀螺,但是我们说好了,每晚要一起入睡(除非他加班),每周要进行一次约会,时间不需要很长,一个小时即可。 冬天消亡了,我们不再有大衣与围巾遮挡,目之所及都是吃人的野兽。我们的约会都在夜晚,地点都选在家里。我从进口超市买来红酒、牛排,拿出专门煎肉的铁铸锅,往滋滋作响的牛排上浇黄油、洒迷迭香。再点上蜡烛、听黑胶唱片。手机、电脑全都静音了扔进关上门的卧室。 吃到半饱、喝到微醺,拉上厚重的窗帘,在跃动的烛光里跳圆舞曲。他牵我的手,我尽力不踩到他的脚尖。当热烈奔放的节奏闯入耳朵,池易暄将衬衫袖子卷到手肘,脚一翘就将拖鞋踢飞,脚掌踢踩地面,跳起热情的弗拉明戈舞。 他的双臂化作羽翼,开怀大笑时酒窝凹下深深一块,我的呼吸也不自觉加快,怕他马上就要化身一团火焰,赶忙拿过了相机。 他在我的镜头里燃烧,潮红的脸像只熟透的桃,烛光打下光影,半遮半掩,他寻找着镜头,也可能是在找寻我,跳到浑身热汗,烂漫地笑着。他在我心尖盛放。 直到单反没电我才舍得放下。我们光脚踩在地板上,将汗湿的额头抵在一起,气喘吁吁。 singing in the rain。尽管今夜无雨,月朗风清。我们没有跳欢快的踢踏,只是将手搭在彼此的腰上,模拟同样在旋转的唱片,在幽暗的客厅里跳一支慢舞。 我忍不住闭上眼,想象我们身着礼服,想象周围有牧师、鲜花、与红地毯。 西方婚礼上新郎新娘会在宾客们面前跳第一支舞。如果有那样一个世界——如果存在一个我们可以尽情相拥的世界,我要将结婚日选在下雨的那一天,我会把这首歌作为我们的first dance。 我望进他的双眼,这样漂亮的眉眼,好像得到过造物主的垂青。可惜以后他也会拿这双深情款款的眼睛望向别人、望进别人。他将会参与别人的人生。 他与我对视,眼神有片刻错愕。 “哭什么?”他捏捏我的腰。 “眼睛痒。” 我揉揉眼眶,又放声大笑,在他问出下一个问题之前堵住了他的唇。 我想象着他成为新郎,衣冠楚楚陪在佳人身边。我哥这个王八蛋,八成会让我去做他的伴郎。我可去你妈的,打死都不做你的伴郎。 六月仲夏,对我来说是好日子,我从未如此期待过夏天的到来。这个月我为cici创下了四次活动的新纪录,带来了百万销售额。 金主们找我去摇骰子,我不能不去,摇到昏天暗地,以至于不记得后半夜发生了什么。醒来时头晕脑胀,厚重的窗帘隔绝阳光,我迷迷糊糊爬起身,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大床上。 看了眼时间,居然已经是下午两点。我头疼欲裂,去厨房里找水,突然听见背后传来敲击键盘的声响。 回头一看,池易暄正盘着腿在茶几前工作。 “今天怎么在家办公?” 他瞥了我一眼,“怕你喝死了。” 哇,我哥居然为了我申请居家办公!他好爱我! 我给自己泡了杯热茶,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在一堆我看不懂的折线图旁边写批注。 第112章 “我昨天喝得很多吗?” “你说呢?” 我察觉到客厅上空盘旋起乌云,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我曾经答应过他,当上cici的市场部总经理之后就不再需要陪喝。我知道他生气了,于是想说点俏皮话逗他开心。 “哥,你猜我昨夜梦到了什么?”我用膝盖讨好似的碰了碰他的大腿,“我梦到我躺在马路边睡觉,你开车来接我回家,还帮我洗澡了!哈哈!” 池易暄轻哼一声,听不出来是真笑还是假笑,他拿过一旁的手机,打开相册,选中最新的视频按下播放。 “哥,我要赚很多很多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拿过他的手机。视频中我哥手持花洒站在沐浴间里,而我坐在地砖上,赤裸上身紧抱着他的双腿鬼哭狼嚎,脸红得像猴屁股。 “你知道吗?哥哥,我是因为你才爱钱。” 他拿花洒冲我的脸,“少说两句吧你。” 我闭上眼,像条冲澡冲得极舒服的狗,含糊不清地说:“哥,你猜我这个月的提成有多少?” 画面中他用力挪动双脚想要逃离,而我八爪鱼一样缠住他的腿,两只手共十根手指并在一起,用力举高,冲他傻乐,“哈哈!有这么多!” 池易暄好像意识到我已经彻底断片,在这时将摄像头转向他自己,冷着脸录下一段话: “白意,你以后要是再喝成这样,就不要进我的家门。” “……”我将手机还给他,偷偷去瞟他,他依然面无表情在做ppt,脸色太黑,以至于都要看不见他的黑眼圈了。 我并起两根手指头抬到太阳穴边发誓,“我错了,以后绝对不这样喝了。”又抱住他的胳膊,“你别不理我,嗯?好哥哥,我的亲亲哥哥。” “……” “要不你打我两拳吧,打我两拳我就长记性了。”我压低声音,往他耳边吹气,“宝贝,别生气了。” 池易暄被我肉麻到,两根细长的眉毛跳起舞来,“谁是你宝贝?” “你是我宝贝。”我笑嘻嘻地圈住他的腰,将他压在地毯上亲吻。 第73章 我知道池易暄是大忙人,能向公司请出一周假就不容易,所以一直按照七天假期来安排行程:定了五星级酒店,一路搜索想要打卡的米其林餐厅,为了确保钱够用,还去网上搜来每个景点、餐厅的定价。 做攻略时我爱戴着耳机听歌,有天晚上计划得太投入,我哥下班回来都没有意识到,直到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身后,下巴越过我的肩膀,认真阅读起我的行程安排。 我刚转头就撞见他近在咫尺的脸,禁不住大叫一声,“你要吓死我啊!” 他直起身,食指扯松领带,“每天安排那么多景点?你想累死我。” 我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时间紧迫,坐飞机就要去掉两天,还剩下五天,每天都要利用好。” “五天够玩吗?” “你能请更多的假啊?”我笑话他。 他解开衬衫领口最上面两颗扣子,将自己的行李箱推到客厅里放倒,漫不经心地说:“我请了两周假。” “两周?” 他挑了下眉毛:“怎么?钱不够用了?” “嘿!养你的钱我还是有的。” 我心里乐开了花,下意识摸了摸钱包,计算了一下自己信用卡上还有多少余额。两周的假期,双倍的幸福!末了不忘假惺惺地问他一嘴:“万一有重要的项目,岂不是就错过了?”我知道他们公司的好项目都得靠抢。 他蹲在箱子旁,好似在认真规划去罗马的行李,敞开的领口下露出一片锁骨。 “没你重要。” 我捂住腮帮子,“哎哟喂——甜掉牙了!”登时笑眯了眼,“会说你就多说点。” 七月盛夏没有食言。第一次出国旅行,我一秒钟都舍不得睡着,飞机上要了四杯咖啡。我们没有将罗马行告诉任何人,池易暄和同事们说他回家看望父母,我没有告诉爸爸妈妈,连韩晓昀都不知道。 不发朋友圈、不告诉世界。蝉虫嘶鸣时我们私奔去意大利。 我们一人托运一个大行李箱,我随身携带的书包里装着单反、拍立得、和专门装拍立得相纸的相册,一份能装200张,我带了三本。 飞行时间共十几个小时。池易暄登机后没多久就睡着了,我怀疑他是睡神转世,每次都是一登机就闭眼。气流颠簸,晃晃悠悠,没一会儿他就依上了我的肩头。 嘿嘿。我又将肩膀往他那儿送了送,希望他能枕得舒服些。 空姐分发食物时,机舱内的灯亮了起来,我将他叫醒,从他手里拿过眼罩收进脚下的书包。他接过飞机餐,拆开后放在小桌板上,小口喝着冒热气的咖啡。 池易暄要了份烤三文鱼,我要了份鸡肉饭,拆开保温的锡纸包装后,我用叉子叉起西蓝花放进他的饭盒。他问我几岁了,蔬菜都不吃。我说我是东方胃,吃不来水煮西蓝花。 飞机上空调开得很足。吃饱喝足,我从空姐那儿要来两张薄毯,池易暄拉开隔板朝舷窗外看了一会儿。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躲了起来,楼宇间的灯火勾画出城市的轮廓。 等到机舱内的灯都熄灭,我们在他的平板上下了一盘围棋。一盘打了快一个小时才结束,他险胜,洋洋得意地将手指点在他的地盘上。 第113章 “你牛、你牛!”我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问他要不要再睡会儿。池易暄摇摇头,说自己刚喝了咖啡,等一会儿再说,起身要去卫生间。 我看着他来到座位之间的夹道,排队时舒展四肢,像只猫儿一般将双腿轮流往后伸,转动着脖颈、又拍了拍肩膀。 等他从卫生间回来,他拾起毯子将自己全身裹住,整个人呈长条状,像个被束缚住的法老,只有脑袋向我转过来。他问我要不要看电影。 我说飞机上都是无聊的超级英雄电影,你要看吗? 他摇了摇头,挣扎着将手从裹紧的毛毯下伸出来,拿起平板,打开了电影收藏夹。 收藏夹收藏着我们的童年。他滑动着屏幕,我突然叫他停下,点开一部黑白电影。 他对我的选择很满意,支起平板后将双臂藏回毛毯下。 乘客们都已睡去,我们分一对耳机,在毯子下勾起手指,躲在幽暗的机舱内享受只属于我们的《罗马假日》。 菲乌米奇诺机场落地,转盘拿上行李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卫生间放水。池易暄拖着行李箱去厕所隔间换衣服——飞机落地之前,颠簸的气流打翻了他没喝完的咖啡,导致他裆部有一大滩棕色污迹。他在意得很,有事没事就要拿纸巾擦上两下,由于泼得位置不好,格外引人注目,附近有不少妇女儿童,我让他别弄了,别一会儿被外国警察误会,因为流氓罪被带走。他不听,非要换了衣服再走。 臭美的家伙,到了旅店再换不行吗?他回答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又要拍照了,我不想脏兮兮的。” 我靠在洗手池边等他。卫生间里脚步纷沓,聚满了刚下来的乘客,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厕所很快就空了下来,只有最后一间隔间里传来行李箱开合的窸窣声响。我哥怕我等得焦急,一直和我说快好了、快好了。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他的隔间前,试探性地推门,没想到门一下就开了。 “门都不锁?” “啊?我没锁吗?”池易暄正坐在马桶盖上系鞋带,听见我的声音时抬起头来。翻乱的行李箱搁在脚边,一半躺在地砖上,一半靠上墙壁。为了方便系鞋带他一只腿屈起踩在马桶盖上,身体几乎要对折。怎么在厕所里他也能表现得像个在拍硬照的模特,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等待我说话。 而我早就忘了台词,咽了下口水,脱口而出一句:“哥,我爱你。” 他一怔,轻笑一声:“你在厕所告白啊?” 我反手将门轻轻掩上,来不及锁,捧住他的脸深深地望,“亲一口。” 他没推我,没嫌弃我不分场合、不合时宜,任凭我的手掌挤得他脸颊上的肉都微微鼓起。 兴许是仗着卫生间里没人,他也显得投入,唇边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目光在我的双眼之间流转。 呼吸交缠,即将相贴的瞬间,我抿了下嘴,笑道:“算了,回旅店再说。” 我站直向前倾倒的身体,弯腰帮他把行李箱盖上,“我去外面等你。” 转过身,刚要摸上门扶手,“咚”一声撞击,隔间的门猛然闭合。 池易暄左腿抬高,贴着我腰间擦过,正毫不客气地踩在门框上。 “撩完就跑?” 我舔了下嘴角,悬空的手从扶手落到门栓上,反锁隔间,转过身面向他。 “哥……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眨眨眼,似笑非笑,不紧不慢就要收回堵住我去路的腿,却被我一把握住了脚踝。 我握着他的脚踝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左腿被迫屈起,抬得更高,一下重心不稳,不得不将两只手撑在马桶盖边。 他“啧”了一声,“别闹。” “我可没闹,”我将尾音拐了个弯,“哥哥。” “松手,一会儿来人了。”他蹙起眉心,努力将腿往回抽,背微微弓起,细窄的脚脖子磨蹭着我的手心。 “来人了不是更刺激?” 池易暄挑起眼,压低声音教训我:“白小意,别玩火。” 我俯下身,贴在他耳边悄声说: “哥,是你乱点火。” 第74章 …… 罗马落地三小时不到,我就干了我哥两炮,一次是机场卫生间,一次是民宿卫生间。他好整以暇登上飞机,坐上出租车时却如坐针毡,到达民宿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卫生间洗澡。我趁他换衣服的时候轻手轻脚推门进入,把他按进了椭圆大浴缸。 四十分钟后才出来,我神清气爽,除了胳膊上被他咬了一口,能看到一圈清晰的牙印。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坑爹的基金,这两周我们本可以住四星级酒店。最终我还是找当地人定了间民宿,是栋老式公寓,我和池易暄刚到达时,琢磨了半天电梯为什么不开门。就在我们以为电梯损坏,正要扛着行李箱爬楼时,碰见出门的邻居,对方见我们拿着两个大行李箱,主动帮我们拉开轿厢外那道防盗门似的大铁门,我和池易暄豁然开朗,道谢后再用手推开内里的两扇木门,拖着箱子走了进去。 电梯开始上升,咯吱咯吱地作响,好像就要载着我们去魔法学院。 来到公寓前,掀开脚下写着“welcome”的地毯,找到房东留给我们的钥匙,插进锁孔,推开大门—— 客厅墙壁上贴着赫本与可口可乐的做旧海报,沙发旁的留声机上探出一只放大音频的金色喇叭,年纪看起来比我和池易暄加在一起还要大。 第114章 我哥把我赶出卫生间以后,反锁了门洗澡。我无所事事,搬了个小木凳就要去阳台,瞥见留声机时又忍不住折返回去,蹲下身查看起房东的收藏。这是他独居的公寓,听他说他们公司最近在放长假,欧洲的夏天没有人工作,和他讨价还价时,他正准备前往法国度假。 黑胶唱片塞满了抽屉,封面上全是我看不懂的外语。我随便挑了一张放上去,重新拾起我的小板凳,推开阳台的玻璃门。 揉了揉胳膊上的牙印,在板凳上优哉游哉地坐下。罗马的夏日烤得人毛孔都要出水,棕榈树长得比居民楼还要高,细长树干支撑着过分硕大的脑袋,叶子如烟花一般炸开,绿意盎然。 “在干什么?” 冷不防听见池易暄的声音,我抱着相机回过头,他穿着浴袍走到露天阳台上,将一条毛巾压在湿发上揉了揉。 “在拍照。” 我调出方才拍摄的照片给他看。天已经黑了,棕榈树的影子印在天幕上,变成几道妖娆的剪影。对面的红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屋檐上立着三只看不清花纹的鸽子。 池易暄将单反还给我,也从屋内搬了个凳子出来,坐了没一会儿又从茶几上拿来房东为我们准备的旅行指南,当作扇子一样扇风。 我将摄像头转向他,他立刻将指南竖起,挡在脸前,“乱糟糟的,别拍。” “又不会给别人看,我自己欣赏。” 他这才将手册放下来,浴袍下双腿交叠向前延伸,偏过头来看我。 “咔嚓”一声,成功将他定格。夏日夜晚,沐浴后在露天阳台上扇风的漂亮男人——作为作品标题或许太长,我打算将它们全部收录进合集,命名为《瞬间》——爱你的瞬间。瞬间那样难捕捉,我知道我无法回到今天、这一刻。如果拥有过这样的甜蜜,未来的苦楚都可以忍受。 池易暄的头发没一会儿就被热气烤干了,他将手贴在肚皮前摸了下,“我饿了。” “刚才还没喂饱你啊?” 他从凳子上跳起来就要来揍我。我向他求饶,带他出门下馆子当作赎罪。 原定在意大利的第一晚,我们要换上西装去米其林吃海鲜意面,结果夜里九点多,我们踩着人字拖走到五条街外的中国饭馆,点了两碗鸡汤馄饨。 饭馆的小电视里,金头发的主持人手拿新闻稿,叽里呱啦好像在念咒语。悬挂在在头顶的老式电风扇来回摆头,不知道到底在对谁不满。 怎么旅行才第一天就与行程安排背道而驰,该打卡的地点一个都没去成。好在月光下我们的影子成双成对,我想今夜与以往没有不同,只不过浪漫的地点变成了罗马。 回到民宿,吹着空调打扑克到凌晨一点多。两点钟我们爬上床躺下,客厅的小空调费力地工作着,却仍旧没法将冷气送进卧室。我光脚走下床,将床对面的两扇玻璃窗向外推开。 月光被暖风吹进房间。池易暄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一会儿面向我说热。我让他脱光了睡,他盯了我一眼,说:“想得美。” 就这样熬到了凌晨三点半,我俩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罗马有七小时的时差,现在相当于国内早晨十点,属于池易暄喝完咖啡,精神最好的时候。 “叫你在飞机上狂睡,现在好了,时差倒不过来了吧?” 他问我:“你在飞机上睡了吗?” “没有。” “你不困?” “不困。”我说,“可能是咖啡喝多了吧。” 他实在睡不着,起床去客厅的冰箱里找冰淇淋,却只从制冰机下的盒子里摸出来几块冰。我也爬起来拿了一块,学他塞进嘴里。 我们含着冰,来到阳台上,打算在意大利看一场日出。 露天阳台上养着几株一人多高的绿植,池易暄好心地为它们浇了水,然后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小男孩,在黑漆漆的阳台上鬼鬼祟祟地游荡。 没一会儿便听他叫我:“白意,这有个梯子。”说着将一把折叠爬梯从阳台的玻璃门后拖了出来,扛到我面前放倒,一手撑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它看。 这个时间点往往是他开会作报告、脑袋零件转得最快的时候,然而这次旅游他没有带工作电脑,他的工作脑袋得不到施展,现在只能来干这个。他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突然幡然醒悟,“哦”了长长一声,将爬梯支起来后,摆到了墙根处。 老式公寓楼普遍不高,我们的房间位于最高一层,露天阳台仿佛能够连接天空。他指了指头顶的屋檐。 “这个高度刚好能爬上去。” “你想要摔死啊!”我一时有点后悔没有让他带工作电脑出来。 他已经将一只脚踩上第一级爬梯,回过头看我,“你怕啊?” 你说呢?我想拽他下来,他却劝我:“别担心,我们可以坐在面向阳台这一面的屋顶上,如果瓦片不牢,顶多就是滑回阳台上。” ……滑回阳台,说得跟滑滑梯似的。 他兴致勃勃地往上爬,我拽着他的衣角,看着它从自己的手心里滑脱,我一边骂他有病,一边跟在他身后爬上了红瓦屋顶。 上了屋顶以后他还不满意,弓着腰,双臂向两侧探出以保持平衡,朝屋脊的方向走去。 “等等我,哥!” 我四肢并用,生怕自己就要骨碌碌地滚下去,勉强抬眼搜寻起他的方向,看到他的身影立在红烟囱旁。他仰起头,手臂伸直,指向天空。 第115章 “你看,白小意。” 我跟着抬起头,一时忘了呼吸。 没有光污染的夜空隐隐能够看到银河的尾迹。我下意识屏住呼吸,怕惊醒了沉睡的星空,小心翼翼地爬到他身边,确认脚下的瓦片没有松动之后才坐下。我心想算了,真要摔回阳台上也不算太糟,顶多将屁股摔成四瓣,起码不是摔到一楼马路登上次日的新闻头条。 世界变得好暗,暗得让我们无法分辨彼此的轮廓,光年之外的恒星却明亮,无声又遥远地旋转。旋转、旋转,真羡慕它们能够永恒地旋转。也许永恒只是相对于我们来说,人的寿命不过弹指一挥间,宇宙中有没有外星文明我不清楚,但如果此刻他们能够看见地球,便成为了我的见证人。他们知道我偷来了幸福。 池易暄看得入神,天上的星星落到他眼里,也会闪光。他从很小起就热爱罗马,可能是因为希腊神话,也可能是因为描绘爱情的老电影。不请自来的我们在星空下接吻,我表演文艺片里的疯癫青年,仗着没有人听得懂我们的语言,站在屋顶上大声喊道: “哥——我爱你——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我哥听了“咯咯”直笑,扯了一下我的衣角,“秘密要说这么大声啊?”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哇——” 我要说很多很多遍爱,说到他耳朵长茧,腻烦了为止。 他哈哈大笑,也将两只手圈成喇叭状。 “白小意——你是真的有病——” 对面的窗口突然亮起,探出一只半秃的脑袋,挥舞着拳头用意大利语骂人,吓得我们赶忙爬回阳台,一溜烟跳回床上。 直到这时才隐隐有了困意,太阳似乎就要升起来了,敞开的玻璃窗外能够看到分割天地的天际线。我告诉我哥:快要日出了。他耷拉着眼皮,说他困了。 那就睡吧。我拉上窗帘,搂住我的宝贝。 第75章 “太阳晒屁股了!” 天光大亮,我拉开窗帘,将今天的第一缕阳光放入房间。池易暄还未醒来,昨夜他卷走了我的被子,幸好罗马炎热,否则今早起来我铁定要打上三个喷嚏。 我走到床边坐下,抬起手,响亮一声“啪”,拍在他的屁股上。池易暄浑身一颤,慢吞吞地转过身来面向我,却被穿透玻璃窗的光线晃到了眼,抬起手背掩在面前:“几点了?” “十点了。” 他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伸懒腰时用力延展身体,两只光脚丫都掉出了床沿,然后顶着鸡窝头坐了起来,殊不知等待着他的是今天的第一张私房写真。 闪光灯比太阳还要刺眼,一下就让他清醒过来,瞪圆了眼睛喊道:“白意!——” 我抱着相机脚底抹油溜出了卧室。 池易暄趿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刷牙时还不忘让我把照片删了。我在厨房里为他煮咖啡,拿过房东的摩卡壶搁在灶台上用小火加热,大声回应他:“我听不见!” 第一次用摩卡壶,咖啡差点全部溢出,还好我眼疾手快,关火后赶紧倒进咖啡杯,为我哥端到窗边的小圆桌上。 常青藤趴在窗台上晒太阳,有人骑着自行车从鹅卵石路上悠闲地驶过,龙头前的车筐里装满了鲜花。 我往咖啡里加糖、加奶,催促我哥:“咖啡好了,哥——” 池易暄从卫生间出来时完全换了一副皮囊:头发打理好了,服服帖帖;睡衣换掉了,气定神闲。我数着他黑白竖条纹的休闲衬衫上的纽扣——仅有四颗!从侧面看过去都要能看到他的身体了。真骚! 他在小圆桌对面的折叠椅上坐下。我舔了下嘴唇,歪过头朝桌子底下看去,他穿了条及膝的白色棉短裤,摸上去柔软又舒服。 池易暄面不改色,一边喝咖啡一边拍掉我的手,让我别再摸他的大腿。 “嘿嘿,我哥真好看。” 他杯沿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弯弯似两座小小的拱桥。 昨天宵夜吃得太多,胃还半满,我们喝完咖啡就准备出发。我背了个黑色书包,里面装着水瓶、防晒霜、拍立得和单反,背着可不轻。池易暄轻装上阵,只负责风流倜傥。 出门之前,不知道他从哪里掏出一顶米色编制遮阳帽,他用掌心托住帽顶,手腕翻转,轻巧地戴上,像绅士戴上他最爱的圆顶小礼帽。 我从行李箱里掏出被压成腌菜的黑色渔夫帽,配上一副黑色大墨镜,扭头问他帅不帅。 池易暄说我一会儿就要后悔。 等到真出了门我才发现他是什么意思。黑色吸热,烈日下走了一阵,我头顶都要冒烟,只得摘下帽子塞回书包里。 沿着鹅卵石路,穿过古城的街角巷道,去车行租了一辆绿色的vespa踏板摩托车。我们都想要当驾驶员,最后采用了石头剪刀布的选择方式—— 池易暄输了,今天他扮演安妮公主。 我骑上我的小摩托,招呼他上来,他不情不愿地在我身后坐下,我回过头,捏住镜腿将墨镜往鼻梁下压了压,露出两只眼睛,流氓一样将他上下打量。 “公主,您坐好。” 我哥立即往我屁股上掐了一把,掐得我“嗷”一声抻直了脖子。 拧动油门,车轮骨碌碌向前转去,夏日的风吹了起来。由于惯性,摩托车发动时池易暄抓了一下我的后背,很快又松开。我反手向后掏去,摸到他的手腕拉过来,绕过自己的腰。 第116章 “抱紧点。”我按在他的手背上压了压,贴贴纸似的想将他贴到我身上。 沥青马路可比我的帽子要吸热多了,烤得人脚底板都热烘烘的。池易暄真被我黏住了,一只手臂挂在我腰间没再撤走。我将背挺得笔直,威风凛凛地捏着油门,虽然看不到我哥的表情,但我想象他像爱情电影里的漂亮女孩一样,羞赧地抱住他高大帅气的男朋友(也就是我)。 池易暄拿着导航看地图,下一个十字路口之前他会告诉我要左拐还是右拐。 “拐!这里拐进去!” “拐哪儿?”我环顾四周,他焦急地将手指向三点钟方向,“现在就拐——” 我听他的话,车头猛向右打,差一点摔倒,全靠右脚及时蹬地,车轮在地上拖出辙印,完成一次技术高超的漂移。池易暄惊叫一声,整个身体贴向我的后背。 好在有惊无险,他骂骂咧咧了两句,转眼就忘了。我们拐进两栋建筑之间的小巷道,车轮驶过不平整的石板路,骨碌碌地颠着我们的屁股。 两旁的商家还未开门,防盗卷帘门上画着彩色的英文涂鸦。认路不是我哥的强项,也许我应该让他来开摩托,但我不好说什么,怕说多了他要生气,只得听他的话七弯八拐。 “哥,我们要去万神殿。”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我能不知道吗?”他拍一下我腰右侧。现在他拍一下我腰右边就是要右拐,拍左边就是左拐。眼看又是一条阳光照射不进去的幽深小道,窄得只够两三人并排通过,我硬着头皮挤进去,碰到游人时先提前喊一句“sorry”。 太尴尬了,池易暄却一点不尴尬(毕竟不是他当驾驶员),他靠在我背后哼着小曲,指路的间隙不忘给罗马的建筑物拍照,优哉游哉地说我们快到了。 驶出小巷道时,有拨云见日之感,游人一群接着一群,还看见了几只导游的小红旗。我知道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找个位置停好摩托车。 看了眼地图,原计划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居然一刻钟就到了。 “你这认路水平提高了不少啊!” 池易暄得意洋洋,“你以为我国内的车都是白开的?” “那你去年怎么还拿三张罚单?” “……闭嘴。” 阳光正好,甚至有些太好。万神殿门廊前的科林斯式石柱投下笔直的阴影,我们躲在里面给彼此的后脖颈擦防晒。 从万神殿步行去纳沃纳广场,抬头望去,太阳很远,蓝天很广,人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精雕细刻创造艺术。 一朵厚重的白云悠悠飘来,挡住了刺眼的光线,池易暄摘下墨镜,在围绕海神喷泉修建的低矮栏杆上坐下,打算抽一根烟。 我去不远处的甜品店排队买提拉米苏,排了快二十分钟,排到头顶的云朵都挪窝了才轮到我。从店员手里接过大杯提拉米苏,要了两根勺,再返回纳沃纳广场,远远地看见我哥还坐在刚才的位置,两条长腿向外伸去,左腿搭在右腿上,仅靠脚跟点地,惬意得很。 他手里夹了根烟,点火后吸了一口,转头和身旁的男人说话—— 那是谁? 定睛一看,是名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坐在我哥身边,和他说话时碧绿的眼一眨不眨。 太阳刺得人难以睁开眼,池易暄却没将墨镜戴回去。身边坐了想要搭话的陌生人,他没戴墨镜以表示礼貌。休闲衬衫的版型本就松垮,开到锁骨下的v领被墨镜的重量压低,几乎要拉到胸口了。 他妈的,没忍住拿出了拍立得。英勇的海神与凶猛的章鱼在他身后搏斗,骏马跃出水面,高高抬起前蹄,而我哥坐在厮杀的众神雕像前眯着眼抽烟,搭在一块的脚尖清闲地晃。 意大利男人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夹烟的手在空中比划着,说话时眉飞色舞。见我哥笑了起来,于是不动声色地朝他的方向挪了挪屁股,这下两人中间窄得只能搁下一只手掌了,男人便将自己的手填了进去。 池易暄说什么他都作惊讶状,要么就是咧嘴笑,笑到两排门牙全部露出来,比韩晓昀在店里卖人设时还要阳光向上。 相片被拍立得吐出来以后,我将它对折,折走意大利男人,只留下池易暄,然后径直走到两人中间一屁股坐下,挤得男人不得不向旁边挪了挪。 “thank you,bro.” 我对他点头示意,他愣了下,冲我无辜地笑,两排洁白的门牙在阳光的照射下简直要闪瞎我的眼。老兄,这一招对我可不管用。我指了下池易暄,简明扼要:“he is mine.” 池易暄吓了一跳,立即冲对方摇手,瞥了我一眼后又看向他,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旁边绕了绕。 好啊!他居然和别人说我脑子有问题。我将提拉米苏塞进他手里,“花生果口味的,尝尝。”试图塞住他的嘴。 就这么堵在他和陌生男人之间,坚决将一切暧昧倾向扼杀在摇篮里。等我再转头看向意大利男人时,他的嘴张成了o型,一幅豁然开朗的表情,用着有口音的英语,向我们介绍了一些附近的景点,然后说自己有事,要先离开。 终于赶跑了外国苍蝇。池易暄舀起一勺提拉米苏,无语地说:“人家只是来找我借根烟。” “屁。” 我指向男人离开的方向,只见对方站在垃圾桶旁,手握打火机,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将一包香烟拿出口袋,抽出一根后又放了回去。 第117章 第76章 罗马不大,几天就走完。出发去威尼斯之前,我们参观了圣彼得大教堂,恰巧碰见教堂在举办国际婚礼。 新婚夫妇从世界各地飞来罗马,女人穿洁白婚纱,男人穿深色西装,排排立于教堂前,虔诚地等待着教皇的到来,以求婚姻得到祝福。 罗马教廷认为同性之间是一种罪恶的选择。我们躲在人头攒动的观众席里,像异教徒一样接吻。 以前我害怕人生太短,现在我觉得人生太长,停在这儿刚刚好,把我埋在这里,葬在池易暄魂牵梦萦的地方。 永恒之都连接过去与未来,不会死去的罗马帝国或许能将我们的爱情带向未来。 威尼斯的贡多拉上有我们的身影。水道狭窄,弯弯绕绕,船夫立在船尾,双手划动一根极长的细浆,悠悠吟唱着船歌。 池易暄不爱拍照,却从没嫌弃我照得太多。走过一座不知名的小桥,他见我拿起相机,自觉找好位置,身体放松向后靠去,依上铁扶栏,左脚掌往右脚掌上一搭,一只手抬高墨镜架在额前,露出一双会说情话的眼睛。 桥下的河面反射太阳,水道两旁的建筑漆成鲜艳的橙与红,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被风吹皱,有了油画的光与影。他好像从童话镇里走出来。 池易暄将这张单人照设置成了微信头像,挡不住得风流倜傥。我问他:要是爸爸妈妈、或同事问起来怎么办? 他一点都不担心,打算说是p的。 我从那张照片的背景里抠了只威尼斯的海鸥出来。四舍五入:我和我哥用的情侣头像。 池易暄说它看起来呆头呆脑,小心以后联系客户时不被人重视。 威尼斯坐过小船,再飞去美丽的西西里。不出名的小岛上游人不多,海水清澈见底,看得见沉睡的礁石。我们学外国人,戴上墨镜、涂好防晒,往沙滩上铺一条浴巾就躺上去。 先往正面晒日光浴,晒得实在热了,就拉着我哥去游泳。 海水被晒得升了温,比天还要蓝。我想起了厦门,那时没想过人生旅途会向上走,没想过人生会给予我这种嘉奖。 浪花猝不及防打湿脚踝,吃掉了我的脚印。池易暄在远处仰泳,海浪扑来时将他推高、吞没他,他的脑袋在雪白的浪花中消失两秒,随后又从海面上探出来,长腿悠闲地蹬水,像一只屹立不倒的水黾。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的地方走去,一个海浪打来,裹挟着金色的沙子冲刷过脚背。终于游到他身边,我扶着他的腰让他直立起来,这里的水深超过了身高,得双脚不停踩水才不至于下沉。 他看到是我时咧嘴笑了起来,睫毛有几根结缠在一块。烈日刺得人眼睛难以完全睁开,他眯起眼看我,将手臂绕过我的脖子。 “白小意,你知道这里让我想起什么?” “什么?” “厦门。” 下一个海浪从头顶扑过来,海水咕噜噜钻进耳朵。无法呼吸,也找不到支点,仿佛在外太空漂流。怕被水流冲散,于是抓住彼此的手腕,顺着手臂使劲往前够,握住肩头、勾住脖颈。 失重让我们双脚腾空,引力却让我们抱紧彼此。世界一瞬就安静,我闭上眼,和我哥在海底接吻。 踩着湿漉漉的脚印回到岸边,在岛上租了辆自行车。鉴于在罗马时我骑到了vespa小摩托,池易暄非说这一回轮到他了,他扶着车龙头,一脚踢开脚撑,长腿一扫跨上坐垫坐下,反手拍拍后座,像个要去冒险的英勇骑士,尽管我们只是去当地超市里买冰镇可乐。 我在后座搂着他精瘦而有力的腰,肆无忌惮地揩着油,最后踩着后座的脚踏板站了起来,将手搭在我哥的肩膀上,与咸腥的海风相拥。 池易暄额前的头发被全部吹了起来,海水晒干变成结晶,覆在他的皮肤上会闪光。岸边的小蜥蜴跑起来四肢像装了马达,眨眼就钻进灌木。 “哥,我爱你——” 我将两只手拢在嘴前,拢成喇叭的形状,希望风将爱意吹向世界上所有的海岛。 他在前方笑,蹬脚踏板蹬得背上全是汗,“别一会儿摔了。” 西西里跟厦门怎会有相似之处,我却总是想起我的十八岁。十八岁爱上的人能够陪我走到二十五岁,算不算一种奢侈? 我听他的话在后座坐下。 他的白衬衫纽扣没扣,被猎猎海风鼓起,幻化成了两片翅膀。我抱紧他,想象他就要带着我腾空而起,像《et》一样起飞。 我们重又骑回海滩边,将自行车停在路边,一只手拿可乐,一只手提着拖鞋,踩在被晒得发烫的沙滩上。 铺好浴巾再度躺下,海鸥在低空盘旋,张开金色的鸟喙朝我微笑。我将手臂枕在脑袋下,翘着二郎腿与池易暄碰了碰可乐瓶。 二氧化碳的小气泡在被暴晒前悄悄爆炸。我喝了一大口,打出一声响亮的嗝,惹得他皱起了眉头。我冲我哥“嘿嘿”笑,放下冰镇可乐,在浴巾上舒展四肢,呈大字型躺开。 一不小心就睡着了,不知道过去多久,醒来时四周安静得有些吓人,海风呜呜像有人在哭。我立即寻找起池易暄的身影,刚抬头就发现他还坐在我身边,与之前不同的是,他租来了一把遮阳伞撑在头顶。 他躲在阴影下悠闲地看着书,脚边的可乐瓶里还剩下最后一口。我悬着的心落了地,透过黑色的镜片望着他。 第118章 他察觉到我醒了:“睡好了?” “嗯。” 我摘下墨镜,池易暄怔然,然后大笑,指着我的脸问我的白眼圈是哪儿来的。 我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看到自己简直像个大傻瓜。 方才海里游过泳,防晒霜冲掉了大半,我补都没补就晒起了日光浴。 “你都不提醒我涂个防晒啊?” “你躺下就睡着了,我能怎么办?” “你好狠的心啊!租了遮阳伞都不往我这边挪一挪。” “太阳移位了,不关我的事。”池易暄笑得眼角都挤出泪花,“你好像小熊猫啊,脸上一圈白,身上红彤彤。” 我上下将他打量,“不公平!你怎么一点没黑!” 他将泳裤边缘向下稍稍扯了扯,露出腰际一道白印。 “给我看看。”我挪到他身边,扯开他的泳裤往里瞅。 嘿,简直像穿了条紧身白裤衩。谁家宝贝的屁股又白又翘?我来了兴致,没忍住手贱,大庭广众之下往他的翘臀上拍了一掌。 池易暄在海滩上追了我一百多米,最后纵身一跃把我扑倒,骑在我身上拧我的奶头。 我捉过他的手背送到唇边咬了一口,抬高双腿想把他从我身上掀下去,冷不防听到周围有人用英文朝我们呼喝:你们在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位中年男性面露厌恶,挥舞着手臂让我们“go away”。 池易暄从我身上爬起来,瞥了他一眼,然后像没看见他似的,朝我伸出手。 刺耳的叫骂声引起了周围的注意,很快就有一名阿姨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leave them alone!”她大叫着,替我们将他赶走。 “白小意,走了。” 我这才回神,池易暄的手还悬空中,他将我从沙滩上拽起来,我们一前一后地往回走,他在我前面,两只小腿上沾了沙砾,每走一步都在沙滩上留下一只下陷的脚印。我沿着他的脚印踩进去,我的脚掌稍大一些,掩过了原本的痕迹。 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他率先打破沉默,转过身来勾住我的脖子。 “怎么,捏疼你了?” 我捧住他圈住我的手臂亲了亲,嘴唇上也沾了点沙子,“没有。” “那你怎么不说话?” 我摇头,“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到了妈妈。”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秒,说: “以后我们带她来西西里。” 第77章 朱丽叶阳台的落地玻璃窗外,能看到无垠的大海,绿与蓝层层叠叠,大自然在它的画布上调色。 我拉过一把木椅,将它反过来放,岔开腿坐下,下巴抵在靠背的最上沿。 浴室里传来了水流声,是我哥在洗净身上的沙子。我捧着刚煮好的咖啡,懒洋洋地挂在靠背上,唇间残留着咖啡豆的苦涩,潮湿带腥味的海风下一秒便吹进了鼻腔。 阳光大摇大摆从阳台进来,在地上投射下一块金色四边形。我坐在分割光与暗的交界处,将脑袋往前枕了枕,希望太阳能够将我的脸晒得均匀一些。 西西里的午后,我在小息,池易暄在洗澡。风声吹来远方的海浪,海滩上的贝壳小得像芝麻。 我舒服地闭上眼,听见鸟鸣时的“吱吱”、“啾啾”,如清脆的风铃;翅膀扑棱着扇出了风声,由远及近,抚到了我的耳边;有人在与我说悄悄话:嗨!嗨! 是在与我打招呼?还是在感叹“海”、“海”? 我掀开眼皮,看见了他。 阳台的雕花扶栏上,站着一只乒乓球大小的麻雀,圆溜溜的脑袋从左转到了右,仿佛是在欣赏风景,最后在面向我的时候停了下来。 上一次看见他还是在cici,当时我在办假面舞会,他不请自来。我与他大吵一架,最后还挨了黄渝的骂。 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看到他。 “我在度假,可以不要来烦我吗?”我用手搓了搓脸。 不同于上一回的尖酸刻薄,今天他的语调变得平静。 “玩得好吗?” 我将手臂交叠着架在靠背上沿,下巴枕上去,“很好。可以滚了吧?” “真凶啊。” “飞这么远到这里来,你想要说什么?” “我只是来看望你,我的好朋友。” 我笑了一声,“谁跟你是朋友?” “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他也笑了一声,“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麻雀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如果不是风吹过时掀起了几根绒毛,我可能会误以为他是尊镶在栏杆上的青铜雕塑。 烦人的东西。我起身拿手里的热咖啡去泼他。麻雀飞走了,一眨眼就消失。 池易暄穿着浴袍走了出来,在不远处的旧沙发上坐下。 “你在和谁说话?” “……有只麻雀。” “你在和小鸟说话?”他手拿遥控器打开了一旁的电风扇。 “对。”回答时滚了滚喉结。 池易暄打趣道:“下次记得告诉我是哪一只。” 我回过头,他的笑颜清晰,身形却模糊,像洇湿了的课本,图像上的颜色洇开了,扭曲了边界。这种模糊感顺着他脖颈的血管往上攀爬,有蔓延到五官的趋势。 第119章 我从木椅中站起身,搁下空咖啡杯,走到沙发前俯视着他。 他仰起头来望着我,微笑时露出一点门牙,“怎么了?” 我伸手抓住了他,将他压进了沙发。 “喂……” “哥,吻我。”我扯着他的头发,好让他将头抬高,放浪地亲吻着他,“吻我好吗?” 他抓紧我的肩头,指甲像要剜进肉里,片刻后紧绷着的肌肉放松下来,搂住了我的脖子,搂得好紧。 旅程的最后几天,留给了多洛米蒂。出国之前我们去大使馆认证了驾照翻译件,按理来说能在意大利自驾,谁知道租车公司一听我还没满25岁,都不愿意租给我。 池易暄将他的证件拍在柜台上,“哥罩你。” 原计划我开车带着他驰骋多洛米蒂,最后变成了他握方向盘,我拿导航看路,跟厦门如出一辙。 从山脚向上望去,s型弯道一个接一个,像体操运动员甩出的彩带。我刚想让我哥慢点,扭头就看见他蓄势待发,手将头发往后抓了抓,一脸亢奋地握住了方向盘。 他深吸一口气:“出发了!——” 一脚油门下去,我立即被惯性推进靠背,“等等——” 车载音响震耳欲聋,池易暄搭在变速杆上的右手熟稔地换挡,油门一踩一松像在开过山车。要不是租车公司不允许在车内抽烟,我完全可以想象到他一边过弯道,嘴角叼烟根的不羁模样。 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山道到底是s型还是z型,一下车我就吐了,他在垃圾桶旁边不疾不徐地点烟,鄙视地打量着我。 我一边擦嘴,一边冲他竖中指。 他等我吐完,将我的背包扔给我。 翠绿的草地无边无际,供徒步者行走的山间小路细长一条。我们走走停停,坐在路边分一瓶矿泉水,拍照时像情侣一样将摄像头对准我们自己,然后在按下快门时突袭他,定格下偷亲他的瞬间。 去小镇逛商店时,我们习惯性地想要为爸爸妈妈挑选礼物,却想起来这是一次私奔。唯一购买的商品是两双情侣毛袜,送给彼此,他那一双是黄色小猫,我是一双褐色小狗。 下山的时候池易暄终于不疯了,刹车踩得很紧,虽然我手握车顶前扶手,过几个大弯道时还是下意识闭上了眼,全靠安全带扯着,魂才没有被甩出去。 我们活着下了山,头身没有分离,值得庆祝。眼前的马路笔直望不到尽头,夕阳落在远处小镇的红屋顶上,像要流油的鸭蛋黄。我松开前扶手,刚想要夸他几句,结果池易暄一脚油门踩到了底,仿佛在庆祝自己刚打赢了一场艰难的战役,车身在空旷的马路上弹射起飞。 远处的山峰锋利得能够刺穿天空。风呼啸着从降下的车窗内涌进来,池易暄将头伸出窗外,一只手握方向盘,一只手探进风里,兴奋得脸颊微微泛红。 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的警车乌拉乌拉地尖叫起来,他触电一样立即将脑袋缩回车内,暗骂一声“操”,踩下了刹车。 结局就是他因为超速被意大利警察狠狠教育了一顿。飙车的时候有多么牛逼轰轰,现在就有多唯唯诺诺,警察说什么他都点头应声。我哥夹紧尾巴做人,说我们是游客,不太懂国外的规矩,然而意大利警察铁面无私,一刻钟后,他黑着脸拿着罚单回到车上。 我笑话他:“哥,你的梦想是不是集齐所有国家的罚单啊?” 池易暄盯了我一眼,眼神似刀片。 我赶紧将嘴闭上。 山谷之间的湖泊是我们徒步时的休息站。等我哥停好车,我们找了家湖边餐厅喝咖啡。餐厅与连绵不绝的阿尔卑斯山脉中间只隔一片明镜般的湖泊,以前我们只在教科书上见过阿尔卑斯山,现在高山走到了我们面前,山太高太大,显得好近。 我想要留下几张好照片,夕阳西下之时和他去布拉耶斯湖划船。池易暄今天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我自觉划船时多出点力,将短袖撸到肩膀上,上船之前冲他挤一挤我的肱二头肌,再背过身给他欣赏我坚实的背肌。 “哥你摸摸,硬不硬?大不大?” 炫耀老半天,没听见他回应,转头一看我哥已经爬进小船,我赶紧追上,在他身后坐下。 他把墨镜一戴,坐在船头岁月静好,我手握两条船桨吭哧吭哧如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 巍峨的雪山倒映在平静的湖面上,小木艇路过时留下一道涟漪的疤。多洛米蒂对我们发出了灵魂召唤。 在罗马的西班牙阶梯看日落时,我曾和池易暄开玩笑说以后干脆搬来欧洲,找个刚够填饱肚皮的工作,每天工作五小时,天黑之前回家,然后我们在露台上烤牛排、配红酒。 他答应我,说要把家安在能够看到山与湖泊的地方。 我们在湖心讲着笑话,做着移居欧洲的美梦,实际上连请个两周的年假都要夹着尾巴做人。 我划动着船桨,想和他去流浪,“一会儿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房产中介,了解一下?” 这里有湖与雪山,山谷间的小楼也许有一栋将来会属于我们。 他回过头来,眼里倒映着湖光山色。 “好啊,现在就开始攒钱。” 他陪我畅想过分美好的未来。 别叫醒我们。 第78章 国际机场到达时,我的心和飞机一起重重落向地面,失落地滑行了许久。伤心,好伤心,我舍不得旅程结束,时差倒了三天都没倒过来,半夜睡不着偷走我哥的香烟去阳台上默不作声地抽着。现代化的城市间灯火盖过群星,我看不见罗马的银河。 第120章 池易暄晒黑了,我也是,但他晒得比较均匀,没那么容易看出来。我不行,所有人见到我都笑得前仰后合,问我做什么去了。一律回答:美黑时忘了摘墨镜。 好事者(韩晓昀)问我怎么还去美黑,我说为了多补充一点维d,以堵住他的嘴。 意大利享受了两周,回来又得继续做打工人。我连发三条朋友圈,需要包场活动的朋友可以来找我免费咨询,可惜没什么水花。 我哥照旧上班打工、披星戴月,显得我格外无所事事。韩晓昀叫我出去吃烧烤,见我愁眉苦脸,安慰我说上次不是拿到了大几万的提成,少拿一个月的底薪又不会饿死。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我前几周带着我哥在国外畅游,导致现在钱包空瘪。 韩晓昀竖起一根筷子撬开啤酒瓶的瓶盖,将酒瓶递给我,说起自己最近营业额如何如何、工资还能发多久等等。 他的奶茶店属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我知道他也在焦虑,告诉他既然你的目标客户是学生,就去学校里找一找学生社团,现在社团都有自己的公众号,他们办活动时你免费提供一点奶茶,请他们在文章里或活动时给你们打一打广告。 他一听眼睛都瞪大了,不知道从哪儿掏出纸笔就开始做笔记。 手机震动一下,有人在跑车群里@所有人,我打开一看,一位动漫头像的男孩发了条语音信息,说他失恋买醉,想要跳湖。 我问他在哪里,他发了个定位过来,问我能不能在他跳河之前给他买个和牛三明治。 我起身和韩晓昀说自己有事要先走,麻烦他先结个账。 打车去了对方的地址,找了一大圈才在桥上看见他。男孩抱着酒瓶东倒西歪,见到我时爬起身就要逃跑,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拖到马路边。 “我的和牛三明治呢?”他叫道,双手往后挥,想打掉我的手。 酒鬼的话不用听。我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将他塞了进去。 忙完才回家。池易暄问我怎么和韩晓昀吃饭吃到这么晚,我说有个潜在客户,所以多花了点时间。 我哥对着镜子刷牙,我从他背后搂过他,“没生气吧?” 他含糊不清地说:“没。” “下次不会这么晚了。”我讨好似的亲亲他。 那小孩下个月就要满19岁,跑车俱乐部成立时他来过cici。我和他认识主要是因为有天夜里他喝到烂醉,在群里说自己就要吐死了。当时是国内凌晨四点多,我在罗马度假,刚好看到这条消息,于是顺手给他叫了辆车。 叫的还是辆商务车,因为我记得大家爱叫他“小少爷”。 第二天他酒醒,躺在床上录了条视频发到群里,问是谁给他叫的车,说:“还是你们心疼爸爸。” 损友们回复他一个呕吐的表情,“谁心疼你?” “是小白吧?”有人往上翻聊天记录,翻到了我给他的车牌号截图,但他醉得太厉害,只在群里留下一句“爷要吐死在路边”之后就消失了。我不得不给司机塞了点小费,从小少爷当晚发的朋友圈里截取几张有正脸的照片发过去,麻烦司机在路边找一找有没有穿白短袖和铆钉鞋的男孩。 过了一会儿,小少爷发来了好友请求,上来直接转账1000,作为打车费。我没收,就说没多少钱,下次要是喝多了需要人开车,可以跟我说。 我说这话纯属礼貌、想刷个好感度,谁料他一点不跟我客气,自那以后叫我的频率高了起来,狗也要我去溜。他住在郊区别墅,开车往返得一个多小时。 小少爷的地下车库停满豪车,他下来给我送狗,看见我开着我哥的车停进来,问我:“你平时就开这啊?” “怎么了?我觉得挺好开的。” 小少爷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车钥匙,身后一辆红色法拉利的车灯紧接着亮了起来。 “哇,新出的sf90?”我围着跑车边走边打量,“帅啊!”我贴到驾驶座外朝里看,像个站在糖果店外的小孩。 “这么多车你开的过来吗?”我忍不住问。 “我不会开车。” “你不会开车你买这么多车啊?” “都是我爸送的。” “……” 他将钥匙抛起,又接住。 “这是我十九岁的生日礼物。”他将钥匙递给我,“借你了,你来当我的司机。” “司机?”我忍不住笑,“少爷,我要是一不小心刮了蹭了,该怎么赔?” “把你加到保险上就行了,真要刮了我爸会出钱。”他不由分说将钥匙塞进我手里,拿出手机开始看自己的行程,“明天我姐要来看我,你去机场接一下她,送到酒店;周五我得去给我朋友庆生,晚上八点你来接我……” “这不太好吧?” “又不是要你干一辈子,开学以后我就住到学校附近的公寓里去了,到时候又不需要司机。”他打着哈欠,“小狗遛完以后给我打个电话,我下来接它。” 我叫住他,将车钥匙还回去,“我是真的不太方便。” “这点小事都嫌麻烦啊?”他没接,冲我眯起眼笑,“那你还打算怎么说服我去cici开生日趴?” 我心里咯噔一下,底裤都被人看穿。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瞥了眼手中的钥匙,将它收进口袋。我给他做苦力,他来cici花钱,等同于间接付了我工资,这么一想我就想通了,开着他的法拉利风驰电掣送他前往各个派对。 第121章 夜店门口碰见他的朋友们,几个打扮精致的女孩指着我问他:“新钓的男人?” 他勾起嘴角问她们帅不帅。 她们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就要拽我出去,“拉出来溜溜啊!躲在车里做什么?” 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拽住车门,说我只是个司机。 小少爷让她们别闹,背着他的爱马仕下了车,走之前对我说:“十二点来接我。” “明白。” “真不让你的帅司机一起来玩啊?” “他要开车,喝不了酒。”他将车门关上,几人朝夜店走去,我再听不见他们聊什么。 小少爷说过,只要不影响到接送他,平时要是喜欢就把车拿去玩。公平交易,我不跟他客气,一等他离开我就踩下油门、炸两波声浪,然后在无数人艳羡的目光中朝我哥的公司驶去。 大几百万的跑车开起来还是不一样,这碳纤维的赛车座椅坐上去真有些说不出来得特别。我给池易暄打电话,问他加班结束没有。 他说在收尾了,大概半个小时。 我告诉他:一会儿接你去吃饭。 前几天他问我最近怎么出门时间都不固定,我说我忙着给别人当司机。他瞥我一眼,说没见我接送他上下班。嘿!今天就给他一个小惊喜! 我开着敞篷法拉利在池易暄的公司前停住,结束加班的白领们一从写字楼里出来就往我这儿瞟。我给他发了个微信:宝贝,我到了。然后将一只胳膊架在车门上,吊儿郎当就差叼支烟。 过了一会儿我哥出来了,笔挺西裤衬出一双修长的腿,下台阶时腿向前探出、伸直,走动时露出小半截白脚腕。 走了三级后他停住了,环顾四周,寻找起我的身影,面对不远处蓄势待发的红色野兽忍不住多瞄了几眼,然后他愣住了,眼睛都瞪圆,几乎是朝我跑过来。 “这谁的车?” 我从驾驶座上下去,走到他身边为他拉开副驾的车门。 他紧张兮兮地朝身后看去,周围好几个白领都在看我们。 “上车吧,如果不想被更多人盯着看的话。” 池易暄抿紧嘴唇,在副驾坐下,一只手扶在额角,试图遮挡自己的脸。 “你有病啊,把这种车开到我公司门口。”他低声命令我,“快开走!” 我高呼一声:“出发咯——” 引擎运作的爆破声震得人耳膜直打颤,池易暄抓紧了安全带。我看了他一眼,“我开车你还不放心?” 他指着前方:“看路!看路!” 开着敞篷,就关了车载空调。夏夜晚风可比人造冷风吹起来舒服多了,也可能是金钱的味道令人心驰神往,不过小少爷坐在副驾时我就没有这种感受。我哥的出现让一切蓬荜生辉。 等红灯时看到路边有小女孩在卖花,我招手让她过来,买了朵山茶花放进池易暄的手心。 “送给你,我的公主。” 池易暄拿着花哭笑不得,最后还是破了功,笑着将花插进电脑包的拉链之间。 今天我特意定了家位于郊区的餐厅,好在我哥面前展现一下我高超的车技。 “哥,百公里加速2.5秒,试试?” 没等他说话我就将油门踩到了底,池易暄的头发顿时被风掀起,身体被惯性压向座椅,他下意识想要去握车顶前扶手,却抓了个空,右手在空中挥舞两下,最后扒在了车门上沿,喊道:“行了!——” 声调被狂风打散。 短暂地飙了下车,又恢复成文明驾驶。转头一看,我哥呲牙咧嘴缩进赛车座椅,恶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才松开车门上的手,对着后视镜整理起自己被吹变形的头发。 “这是你说的那个小少爷的车?” “对。” “你就不怕蹭了刮了,把人赔进去都不够的?” “没事,他爹有钱。”我怂恿他,“一会儿给你开开?” “我不开。” “为什么?” “不感兴趣。” 我却看到他悄悄摸了摸碳纤维中控台,眼神很感叹。 我想好了,以后我要努力赚钱,给我哥买最拉风的法拉利,到时候让他带我兜风,红灯时我们接吻,回到车库以后我就在车里使劲操他。 第79章 给人当牛做马好几周,终于落实了小少爷的订单。我按照他的要求定制了奶油大蛋糕,买好了场地布置需要用到的装饰,为了确保能够达到他的标准,拿着方案跑了他家五、六次。 他的生日在本周日。周五时我去他家做最后一次方案确认,走之前他突然叫住我,问我周六有没有空。最近出了部新电影,他找不到人一起看,所以想喊我一起。 周六是我和我哥的约会日,我说我没空。 “看场电影都没空?” “周六确实没有空。” “嘁——没空拉倒!周日你会来的吧?” “当然了,我得确保活动能够顺利进行。” “你今天说话好生疏啊。”小少爷眯起眼,“白意,我还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你不会赚到钱就把我抛下了吧?” “没这回事。”我笑。 “那就呆久一点吧?那天毕竟是我的生日。” 我想了想,说:“十二点之前我得回家。” “十二点?十二点我连蛋糕都没切呢!难道有人管着你啊?” 第122章 “我们家有门禁。” “门禁?你家长设的门禁啊?” “……算是吧。” 小少爷面露不满,“十二点就十二点咯。”甩上家门之前不忘命令我,“周日晚上八点过来接我。”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在心中计划着周日的安排:黄渝会让工作人员准点端上蛋糕,这之后就是好友蹦迪、撒欢的环节。我知道小少爷他们爱喝,脾气也算不上好,所以提前和保安打过招呼……总而言之每个环节都有人负责,我没有在现场呆太久的必要。 开了近一个小时才到家。池易暄正在卧室工作,听见我的动静从房间里出来,斜依在门框上:“去找你那位小少爷去了?” “哥你这话说的……”我换下运动鞋,赶紧为他送上亲亲抱抱。 “他是后天办生日派对?” “嗯。”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记得。 “办完了是不是就不用再给他当司机了?” “对。” 他说了句“知道了”,推开我坐回书桌前工作。 我自觉去厨房洗好水果、再去浴缸放满热水、点上香薰,脱光衣服往卧室门口一站。 “哥,赏个脸,好久没一起泡澡了。” 池易暄停下敲键盘的手,转过头来,看见我叉着腰在他面前遛鸟的样子嫌弃得不得了,“你能不能——” 话说到一半又卡壳,嘴唇张合想不出来到底要骂我什么。我大步流星走上前将他从书桌前扛了起来,他头朝下倒挂在我肩头,踢蹬着双腿。 “洗鸳鸯浴去咯!——” 周日晚上我准时出现在小少爷家门口,与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位女性好友。见到他时,他已经化了妆、喷上厚重的香水,低头在抽屉里翻找了半天,拿出一把保时捷的车钥匙递给我。 “开这个。” 两人座的跑车载不下他的朋友们,于是今天开了他的帕纳梅拉,我将他们在cici门口放下,停好车之后才进去。 声浪震耳欲聋,我没去参与他们的狂欢,背靠着墙角与我哥打情骂俏。我告诉他自己十二点之前能够回去,让他提前为我暖好床。我哥让我滚蛋。 “白意——你怎么一直盯着手机傻笑啊?” 抬眼赫然看见小少爷左手拿一杯红酒,右手将另一杯递到我面前。 我将手机收进口袋,“呃,我就不喝了吧?” “寿星给你敬酒,你不喝啊?” “我一会儿还得开车……” “又不要你送我回家。”小少爷又将酒杯往我面前推了推,“真是一点不赏脸啊?” 他脸颊泛红,吐息间酒精味藏都藏不住,周围的朋友们开始为他起哄,我不想让他下不来台,接过来喝了。 “寿星喝一杯,你得喝两杯才行!”有人说。 我没办法又接过来一杯,他们总算乐意去祸害下一位。 小少爷喝得有点多,状态跟平时相比不太一样,朋友们还想拉他去给其他人灌酒,他摆了摆手,挣脱以后背靠着我身后的墙壁,两只脚歪成内八,脚尖抵在一块。 “白意,我在你的所有客户里算多有钱的?” 小少爷一晚豪掷88万。我说:“您是第一有钱!” 他笑眼弯弯,“那我得有点特殊待遇吧?” “什么特殊待遇?” “我想想——”他转了转眼珠,“以后你每周都陪我出来玩吧?” “那有点难啊,少爷。” “为什么呀?你有人要陪啊?” 我说是,是有人要陪。 “谁啊?他有我可爱吗?”他拧起眉心,踮起脚尖拽住我的衣领,拽得我不得不弓下背去。 “小意,你怎么跟冰山一样。” 我握住他的手腕,试图让他松开我的衣领子,“叫我小白就可以了。” “小意!”他扯得更用力了。 我头皮一阵发麻,“别这么叫我。” “小意、小意、小意——” “闭嘴!” 猛然喝了他一声,他哆嗦一下,眼里有惧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至于吗?脸这么黑,我不叫了不行吗?”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我借口说自己要去卫生间,他却突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搂过我的手臂,“你今晚给我拍了照片吗?” “……拍了。” “给我看一看吧?” 我虽然为他找了专业摄影师,但他非要我一同加入拍摄团队,为他和朋友们拍照、录像。我原本想着到时候从摄影师手里偷一些成片出来装成是自己拍的,好伪造出尽心尽力的态度,没想到他会突击检查。 迫不得已我拿出手机,解锁后递了过去。来cici将近四个小时,我就在派对刚开始时为他们拍过几张。 他不满地嘟嘴,“我们还没有合照哎,和寿星拍张自拍总可以吧?”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搂过我的手臂,按下了快门。 “你好高啊,我都踮脚了,还差一点没拍到你。” 他拿着我的手机检查起照片,好一会儿后才还给我。 今天走之前手机没充满电,刚才又跟我哥微信调情好半天,现在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三。好在马上就要到十二点,我很快就可以跑路。 韩晓昀突然在这时给我发来了问号三连。 我回复他:干什么? 第123章 韩晓昀:你发的什么东西啊? 啊?我打开朋友圈,这才发现里面多了张和小少爷的自拍。他妈的。我赶紧删除,说是客户在发酒疯。 我哥后脚就打来了电话,我接通后将手捂在话筒前: “哥,我还在cici,哥,我听不见,这里信号不好。” “喂”了老半天,发现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手机就快要自动关机,我向池易暄发去了今晚的最后一条信息:马上就回家。 我收起手机就要朝cici外走,dj开始在舞池大屏幕上播放好友们为小少爷拍摄的庆生视频。remix版生日歌震耳欲聋,三层大蛋糕紧接着被工作人员用推车缓缓推了出来。 我刚遁出五米,就听见小少爷喊我的名字。完蛋!眨眼间就被他的朋友们抓住,七手八脚地推到了蛋糕旁边。我不知道小少爷到底喝了几轮,他走路都踉跄,晃晃悠悠地将自己的手机塞给我,“给我录像吧。” 我只得接过来打开摄像头。 谁想到,他刚切完蛋糕,嘴一张就吐了,朋友们手忙脚乱地帮他擦着脸,扶着他在地上坐下。 “你喝得太多了,要不早点回家吧?我们给你叫车吧?” 小少爷迷迷糊糊地点头,手臂一伸,指向我,“白意……会帮我叫车的……” 他们转头看向我,“你有他的车钥匙对吧?那就麻烦你送他回家啦!” 我立即说:“我喝了酒,不能开车。我帮他叫个代驾吧。” 众人说好。 一群人说是朋友,最后却是我把小少爷扶出了cici。现在时间太晚了,代驾不好叫,等了一刻钟都没有人接单,我只得往上加钱。 就快要一点了,我哥得着急了。 我拿着小少爷的手机站在马路边,正准备给我哥打个电话,原本坐在人行道边打瞌睡的小少爷却在这时朝我一个飞扑,撞飞了他自己的手机。 “你的手机!” 我刚要去捡,却被他两只手一圈,圈住了我的腰。他抬起脸来看我,“你好高啊!白意……你说我还有机会长高吗?” “多喝牛奶。”我说。 他咧嘴“嘿嘿”笑了起来,又使出了扯领口这一招。他还没到一米七,想要跟我说话时就爱扯我的衣领子,把我拽到他的高度。 “悄悄告诉你——” 他用力踮起脚尖,五官在我眼前放大,最后眯起双眼,撅起了嘴唇。不好!我心中警铃大作,好在我眼疾手快,一掌拍在他脸上,制止了他的越界行为。 他又捧起我按在他脸上的手,往我手心里蹭。我浑身冒起鸡皮疙瘩,肩膀哆嗦起来简直像是在触电。 突然就有点后悔,给人家遛狗、当司机这些我都无所谓,给人家当老公是真的没可能。 好不容易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小少爷又将整个身体靠了过来,脸贴到我的胸口,闭上眼,好像睡着了。 妈的,我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大脑零件飞速运转,身体肌肉却不受控制,我像只被施了定身术的僵尸。 余光突然捕捉到马路边的车灯闪烁两下,刚转过头就看见一道阴森的鬼影立在一辆奥迪旁,隔着人行道的绿化带与我对视。 …… 我不知道池易暄来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双手不自觉在空中慌张地摆动起来,连连否认。 哥!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然而我哥听不见我的内心独白,我只看到我哥的脸比包公还要黑,眼神森然仿佛即将即将发动致命猎杀的独狼。 我绝望地闭上眼。我死了。 第80章 池易暄的影子被月光拉扯得狭长,他绕过绿化带,不声不响地来到了人行道边,现在我与他之间没有阻挡物了,我僵立在原地,只感到寒风阵阵。 他一言不发,五官被阴影笼罩,仿佛主宰命运的审判官,能用眼神把我片成火锅肉。短短一段路程,我哥走得不疾不徐,我的后背却冒起了阵阵鸡皮疙瘩。 终于他来到我面前停下,我们中间夹着小少爷,他背对着我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喉咙里费力挤出几个字: “哥,不是、不是……那样!” 池易暄一眨不眨盯着我看,像要在我的鼻尖上削出一道口来。 额前的冷汗冒得更多了,我着急忙慌地解释起来: “我们在等代驾……他喝得多了。” 他的眼珠在这时稍稍往下移了移,轻蔑地瞥了小少爷一眼,对方还对他的出现浑然不觉,舒服地靠在我胸口。 我积极复盘自己的所有错误:“刚才手机没电了。” 池易暄将目光重又投到我脸上。 “我想给你打电话来着。”我又说。 他终于开口了,却不是在接我的话。 “他住哪儿?” “啊?” “地址给我。” 池易暄从鼻腔中呼出沉重的一声,略带不耐烦的气息,随后将他自己的手机递到我面前。 我回过神来,察觉到我哥的耐心正在极速流失,立马接过手机将小少爷的地址输入进去。 池易暄接回手机,冷哼一声,“都背下来了?” “……”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他的车?” 他似乎没什么说话的欲望,省去了后几个字。我知道他在问我小少爷的车停在哪儿,所以立即掏出帕纳梅拉的车钥匙递过去。 第124章 “小白,你在跟谁说话啊?”小少爷抵着我的胸口,说话时声音发闷。 我才意识到我们还保持着这种暧昧的姿势,赶忙去拍他的肩膀,“站好了,站直。” “不要。”他闷声道。 我心里直打鼓,抬眼去看池易暄,他紧盯着贴在我胸口的男孩,脸上看不出表情。我倒吸一口气,只觉得周身空气都稀薄,刚想要说话,忽然见他扬了下嘴角,眉毛微微挑起,是他在冷笑。 电光石火间,池易暄一把掐住小少爷的后衣领,我看到他的手臂肌肉猛然绷紧、手腕上青筋直跳,尽管他拽的不是我,我却感觉到一股怪力袭来,拽得我都跟着往前踉跄一、两步。 一秒钟不到小少爷就被他从我身上剥离。 小少爷醉眼迷蒙,像一只被猎鹰拎着的小鸡仔,被池易暄拖着往马路边摇摇晃晃地走去,左脚与右脚打着架。 池易暄另一只手解锁汽车,拉开副驾的车门将他扔了进去。 我赶忙跟上前,池易暄看都懒得看我,冷声道:“上车。” 我听话地拉开后座车门,门都没来得及关,池易暄就踩下了油门,一个u型拐弯原地调头,我顿时从后座左边滚到了右边,差一点磕到脑袋。 “你是哪个?”副驾的小少爷斜过眼看他。 “代驾。”池易暄目视前方。 我不好提醒我哥开慢点,只能去拍小少爷的肩膀,“听我的,你把安全带系上……” “为什么?” 池易暄给了他答案,急刹时猛打方向盘,我闻到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时的焦味。操,我哥在漂移,这一招直接吓得小少爷扯过安全带尖叫起来。 “闭上嘴。”池易暄说,“不然就把你扔到高速上。” 小少爷立即将两只手捂在嘴前。 乌鸦在窗外怪叫,这一晚我睡的沙发。好久没睡沙发,我躺在上面一筹莫展,身上披着一条又薄又短的毛毯。给我哥发了好几条消息,他一条都没回。 次日早晨特意定了个比平时更早的闹钟,做好早餐、泡好咖啡,放在便携式的小木桌给他端到房间门口。 站了快十分钟,终于听见门锁扭动的声音。我挂上讨好的笑脸,门推开时看见池易暄已经换上了西装,拿着电脑包就要出门。 “哥,吃了早餐再走呗?” 他瞥了我手里的小木桌一眼,“不饿。” 说完朝玄关走去,在凳子上坐下开始穿皮鞋。我跟在他身后,“今天特意早起了半个小时,哥你要不带到公司去吃?” 他缓缓抬头,阴郁的眼睛朝上看过来,“好稀奇啊,我以为你的时间要花钱才能买到。” 我心里咯噔一声。 家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了。我放下小木桌,将眼睛贴到门镜前往外看,池易暄的脚步一点不打顿,转眼就消失在电梯口。 我焦躁地抓了抓胸口,早知道会发展成这样,我才不去给人家办生日派对。 他虽然呛我把时间留给金主,但我知道他不是真的这么想,他只是在气头上才会这么说。 我坐回茶几前,拿起手机敲打起来,先给他发了一条认错消息: “哥哥,我错了。” 等了约莫半个小时,我想他应该到达公司了,又问他:“今天的工作安排紧吗?” 他没回。我问的是废话,他就没有轻松的工作日。 “哥哥,我千不该万不该在别人的生日派对上呆到那么晚,下次再碰见这种难缠的客户,我就不接单了,好吗?” “我刚给他打电话了,以后再不会给他跑腿了,我也让保险公司把我的名字移除了。” “哥……冷暴力也是暴力!”帽子给他一扣,你这是家庭暴力! 池易暄终于回复了我,只有三个字:在开会。 操,真他妈现在就想冲去他公司把他抓进厕所强吻,吻到他原谅我为止。 跑车群里突然弹出了消息提醒,点开一看是小少爷:“昨天叫到一个疯逼代驾……” “怎么个疯法?”有人问。 “看着人模人样,开起车来跟他妈一头野驴似的。” 我哥不是野驴,是他妈狮子、老虎,非要可劲虐待我,看到我抓心挠肝才会高兴。 韩晓昀打电话过来约我今晚下馆子,我说不了,没空。池易暄本来就在气头上,要是今晚回家发现我还有心情跟朋友吃香喝辣,那我真的是找死。 韩晓昀听出来我心情不好,问我发生什么了。我委婉地告诉他:“跟朋友吵架了。” “朋友?女朋友?” 我说不是。他又问我因为什么吵架。 “之前不是告诉你有个事儿多的客户吗?我……”我将“哥”字及时吞回肚里,“……我朋友嫌弃我跟客户呆得时间太久。” 韩晓昀听完哈哈大笑:“还说不是女朋友?就是惹女朋友吃醋了呗?” 我刚想说真不是女朋友,思索片刻后,问他:“你觉得他是吃醋了?” “那不然呢?” 我坐直身体,回想起过去几周内,每当我要出门时,池易暄都会问我:又要去找你的小少爷? 我以为他是在挖苦我,现在才听出来酸味。 没想到小处男韩晓昀还能有这种独到的见解!我跟他说下次再约,挂了电话就给我哥打过去。 第125章 打到第三通他才接起,声音非常不耐烦:“说了在开会!别给我打电话。” 连一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好在我心胸宽广。嘿嘿!我哥居然还会吃我的醋! 都说情侣旅游时会吵架,谁能想到我们旅游结束后吵架。当然现在我认真反思一下,这事的确怪我,我哥平时加班加得疯狂,仍然会抽出时间和我约会,我应该把他的行程放在第一,一切围绕他来安排才正确。 我幡然醒悟,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坐起来,打开外卖软件给他点了份他平时爱吃的烤三文鱼饭,然后在备注里写道:我知道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公别生气了。 真正的猛男能屈能伸,只要能哄他高兴,多叫他几声“老公”都没问题。 第81章 为了赎罪,我准备给池易暄做顿香喷喷的大餐。我问cindy我哥今天会不会加班,她说前几天池易暄忙得晚了些,今天应该能够准点下班。很好,非常好。我拉开冰箱门,搜索着今晚要用的食材,思路突然被一道微信提示音打断。 依然是cindy,她问我:偷偷打听一下,池易暄有女友了吗? 我差点心脏病发,扶着沙发扶手堪堪坐下,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发来一个“嘘”的表情包,说池易暄的女朋友今天中午给他点外卖了。 我心里一跳,问她你是怎么看到的。差点以为她偷了我哥的外卖,直到她说外卖员将外卖留在了前台,前台看到了他女朋友留下来的暧昧字条。 半天之内,池易暄有女友这件事就在公司传开了,cindy说现在同事们都猜测他之前请假两周说不定就是陪小女友出去旅游了。 我想差不多是这样吧。 “是出国去玩了吧?易暄非说他的头像是p的,他是跟女友出国旅游了吧?”cindy在语音消息里鬼鬼祟祟地问。 我装傻说不知道啊,一句“可能吧”给人留下无限遐想。 得知池易暄的神秘女友不是别人,我松了一口气,心中一阵窃喜。希望这件事传得再广一些,赶走乱七八糟的臭虫。 哼着小曲,接通客厅的黑胶机,又好心地给我哥的鹤望兰浇了点水,擦了擦叶子上的灰。我重新站到了冰箱前,准备给他来道松鼠鱼和油焖大虾,吃不完的明天给他打包到公司去。外卖哪有我做得健康? 一忙就是两、三个小时,抽油烟机工作时像个小型拖拉机,我听不见黑胶机,只好拿了个音响到厨房听点流行乐。关上玻璃推拉门后,我手握锅铲挥洒着汗水,一边掂锅一边开个人演唱会,池易暄下班回家我都没听见。 当玻璃门被人猛然拉开时,我差点以为家里进了抢劫犯,举起锅铲就要将对方爆头,没想到是他。 “饭马上就好。”我将锅铲在锅边缘敲了敲,敲掉了粘在上面的菜叶。 池易暄朝我走来,脚步比平时更加用力,像要将地砖踏穿,眼里冒火好似生出两道妖娆火舌。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提高电脑包“啪”一下往我背上猛击。 “哎哟!”揍得我一蹦三尺高,关掉了灶台上的火。 我哥今天的眼神似乎比昨天还要狠毒,头顶聚拢起阴沉乌云,乍现的闪电勾勒出他暴怒的眉眼。 “你有病啊!”他气势汹汹,“现在全公司都在传我有女友!” 哦,原来是这件事。 “你确实不是单身,说的也算是事实吧?”我揉了揉后背。 没想到他更生气了,瞳孔微微收紧,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又将电脑包朝我甩过来。 这回被我接住了,我一手托住包,一手捏住他的手腕强迫他松开,接过来搁到一边,“电脑摔坏了不好。” 他狠瞪我一眼,转身甩上了卧房的门。 怎么又生气了!这事能怪我吗?明明是他们公司的保密性不够,他应该去揍前台而不是我。 但我哥确实比常人暴躁,尤其是在我面前,让我看到这一面是我的特权,我也该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 我解下围裙,将饭菜盛出来端到餐桌上,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前。 好在他没锁门。推开房门,恰巧看见他在换衣服,睡衣刚从头上套下。听见我推门的声响他动作停顿一下,下半身没动,上半身朝我的方向转过来,腰身更显得细窄。 “出去。”他冷声说。 我哥让我出去时可不能真的出去。看到我阔步朝他走去,他迅速拉下睡衣,似乎担心我要为非作歹,我可不是那样的人,再怎么欲望旺盛也不可能在闹别扭时搞他。 哄他就得胡搅蛮缠,我将他扑倒在床上,他手脚并用地推我,可惜没推开。 “你原谅我吧。”我四肢并用缠住他。 “松手。” “我不,除非你亲我一口。” 他冷笑一声,一个屈膝顶到了我的鸟,一下就让我青筋直跳,捂着裆滚到了床的另一边。 “你怎么这么狠心……”我哆嗦着牙关,“就不怕以后享受不到了?” “……” 池易暄没理我往外面走,我生怕他想不开要离家出走,轻伤不下火线地爬起来把他抓住。 “别走,哥,你看看,你看这是什么?”我将手背伸到他面前,给他展示上面的两个大水泡。 池易暄的目光落到我手上,鼻息停顿一下,“怎么搞的?”声调依然硬邦邦。 第126章 “做饭弄的,忙了一下午。” 见他态度有了松动,我趁热打铁,“饭都盛好了,我一个人吃好可怜啊,你不会忍心看我一个人吃饭吧?” 就这么把他哄到了餐桌前。给他夹菜、盛汤,笑眯眯地端到他面前。我喜欢看他吃我做的饭,吃到喜欢的菜式时他会稍稍提一下眉毛,可能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池易暄的气还没消,我却留意到他两次挑了眉,脸上虽没笑意,眉心处的小小漩涡却被熨平了。 吃饱喝足,我自觉去洗碗,站在水池前满头大汗地搓着电饭锅内胆。池易暄洗完澡出来我还没有干完家务,他穿着浴袍走到客厅的书柜前拿了本书,拿过一只靠枕垫在腰后,在沙发上躺下,一只腿自然伸长,脚背调皮地绷起又放松,应该是在舒展穿了一天皮鞋的肌肉;另一只腿则屈起九十度,踩在柔软的沙发垫上。 我将乳胶手套取下,洗净双手后鬼鬼祟祟地走进客厅,见他没赶我走,在沙发上坐下,抱起他的小腿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他从书本封面上沿露出两只眼睛,头顶的阅读灯在他的五官上拢下阴云。 “干什么?” “给你揉揉。” 我撸起袖管,帮他揉起小腿肌肉,他想要抽回,被我握住脚踝又拉回来。 “力度可以吗?”我笑脸相迎,池易暄审视的目光如镭射光线,盯了我几眼后又重新将书拿到眼前。 刚从热气蒸腾的浴室里出来,他的体温比平时要高,如一颗熟透的番茄。我屈起指关节帮他按压着脚底板,然后抱起他的双腿稍稍挪一下屁股,坐到离他更近的位置上。 “别生我气了,好吗?我是想为了你多赚点钱……” 我转向他,一只手掌撑在他臀侧,刚要往前倾去,却被他抬起左腿一脚踩在了肩膀上。 “谁要你的钱?” 他将我推离,用力时鼓起小腿肌。我扭头在他光洁的脚背上吻了一下,“是他主动贴上来的……” 他将书朝下搭在胸口上,睥睨着看我,“我下周要出差了,你和谁出去玩儿都可以。” “那你把我带上吧?我呆在酒店里,嗯?把我带上吧,好哥哥,求你了,我保证乖乖的。” “……”他好无语,左腿猛然发力,我一下重心不稳,向后倒回沙发里。 我反手撑在坐垫上想起身,他将书拍回茶几上,一掌将我按了回去。好了,宝贝,我不乱动了。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 …… · 第82章 清晨自然光线将我唤醒,从半掩的窗帘间挤进来一束。昨夜真是从脚指头爽到了天灵盖,池易暄还在熟睡,大半张帅脸藏在被褥下,头发丝残留着洗发水的余香。 他把我的手臂当成枕头,这会儿我总觉得它麻了。我睡在我们两个人枕头中间的位置,之前他老说我挤到他的地盘,就差要在中间画上三八线。我说我是因为想和你贴贴才会往你那儿靠,你得好好珍惜才对。总而言之,我屡教不改,后来他也就懒得说我,每天早上被我逼到床铺边,手臂紧贴在身体两侧好像木乃伊。 我用我已经感知不到的半边手臂搂着他,趁着一天之中难得的宁静,心满意足地欣赏着我哥的睡颜。 总觉得他又帅了,鼻梁英挺勾画出优美曲线,还有那双勾人的眼睛,昨夜接吻时我抚摸他的眼皮,轻颤的睫毛在我指尖打转,好像在与我挠痒痒。我爱你,才三个字要怎么表明爱意,语言是肤浅的东西。 我越看越高兴,窸窸窣窣往他肩窝里钻,把他弄醒了。池易暄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是我后又闭上了。 我知道我哥不生气了(尽管昨夜爽完后挨了他一巴掌),他知道我不会爱上别人,但吃醋是人之常情,他爱我才会吃醋。我仔细想了想,如果我与他角色调换,那么现在小少爷可能正在医院里接骨。 “哥,我爱你。”像在说悄悄话,“你知不知道?” 池易暄闭着眼面无表情,我以为他没听见,又鬼鬼祟祟地贴到他耳边吹气。 他的五官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像憋不住似的,眼角的笑纹跑了出来,“别闹,我要再睡会。” “哥,你爱我吗?” “爱。” “有多爱?” 他闭上眼,嘴唇轻轻颤动一下。 “很爱。” 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 小少爷的订单我这辈子只能接这一次,得知我不会再帮他遛狗、开车以后,小少爷拿明年的生日派对威胁我,我说明年我就搬家了,不再住在这里,把他气得直打颤,当着我的面把我拉黑了。 好在这一单足以让黄渝乐开了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之前,我还特意选了两条新培育的金鱼带去他的办公室。他神采飞扬地站在水缸前换水,和我说照这个趋势,明年说不定可以开个分店,还开玩笑说要拉我做合伙人。 赚到了钱,就可以短暂地松一松弦,于是乎我收拾好行李,跟着我哥出差去了! 我的行李箱照例被他征用。池易暄往他自己的箱子里塞了两套正装、三条领带、四件衬衫——他们周一到周四天天开会,所以带四件衬衫。他的休闲装则全部塞进了我的箱子里。 公司放他们周五自由活动,他几个同事约好一起在当地游玩,问到池易暄的想法时,他婉拒了,说自己打算见一见当地的亲戚,实际上和我订好了博物馆与公园的门票。 第127章 出发的这一天,我们一同打车出门,领了登机牌以后就一前一后地朝登机口走去。此次与他同行的同事共有十余名,很快他们就在机场遇见,相约去附近的麦当劳简单吃个午饭。 我尾随他们,在麦当劳对面的中餐厅坐下,隔着落地玻璃窗,我舀着炒饭、池易暄吃着汉堡,我们像交换情报的特工,他在闲聊间隙不动声色地和我暗送秋波。 我收到信号,立即朝他送去飞吻,“啵啵啵”三个,往手心吹上三次,将魔力爱心接连送往他的方向。 他立即转移目光、用力抿起嘴唇,将汉堡送到唇前以起到一个遮挡作用,憋笑憋得痛苦。 登机时池易暄和同事们坐在一块,我在他们后两排的位置坐下,眼罩一盖上就开始睡觉。 落地后分别打车前往酒店。池易暄办理入住时,我就在大厅的沙发上坐着,远远地看着他和同事们进了电梯,约莫又等了五分钟,终于收到了他发来的房间号。 我立即拉过行李箱,迫不及待地进了电梯。在酒店走廊里寻找他的房间时,还不忘时刻关注四周的动静,生怕被他的同事们撞见。 门推开,我们接吻。我反手关上门,将他放倒在床上。 “那个系黄领带的是谁?你怎么跟他说那么多话?”我吻着他石子儿一样滚的喉结,双手握住他的细腰,想象着自己前几天怎样用力地掐住他。 “做项目的同事。”池易暄呼吸不畅,将头转向另一面喘息起来。 “是不是喜欢你?”我掰过他的下巴,撬开他的牙关。 池易暄断断续续地说:“人家都有老婆孩子了。”接着使出一阳指用力点了点我的额头,似乎想把我的歪脑筋顶正。 我撑在他耳侧,看着他散落在床上,领口扣子捻开两颗,锁骨起伏着,一幅任君采撷的模样。 他现在愈发会勾引人了,在家里煎鸡蛋时赤裸上半身,就穿一条围裙,不是勾引我是什么?洗完澡翘着腿在沙发上看书,浴袍都掀开,露出雪白的大腿,不是勾引我是什么?最可恶的是他每次都神色不动,好像就只有我的内心在瘙痒。我像条流口水的狗。 剥开衬衣,露出半块香肩,昨天啃的印子还没消,我刚要张嘴品尝,房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易暄!我们都收拾好了,就等你啦!” 下一秒我就被他关进了衣柜里,隔着两道柜门之间的缝隙向外看过去,池易暄着急忙慌地朝门口走去,还不忘拖过我的行李箱,一眨眼就将它藏到了房门后。 同事们问他怎么房间里这么暗,还给他指了指开关的位置,他道谢后局促地抓了抓喉结,手下意识抚在领口上不挪开,怕被他们看到新鲜的吻痕。 这会我们还真像两个偷情的罪人。我看着他弯腰穿上运动鞋,离开之前将左手背到身后,五指伸直晃了晃,冲我“拜拜”。 · 池易暄的行程很满,不需要去客户公司的时候就和同事们在酒店会议室工作。我答应他不乱跑,把游戏机和电视一连,在king size的大床上和韩晓昀远程联机,打游戏打到昏天暗地。 第一天呆下来我就闲不住了,夜里趁他洗澡时把他的行程表照下来,看了看他平时都在几楼工作。 第二天我就跑到了他们的会议室前,隔着玻璃墙看到他正在里面介绍工作项目。 led灯照在他的漆面牛皮鞋上,锃光锃亮;被他用薄薄发油打理过的头发向后梳去,服服帖帖。他很少去看身后的ppt,仅在切换到下一张时将头微微偏向大屏幕,轻扫一眼,半秒钟不到似乎就足以他从记忆中抓取所有的数据支持。 我将耳朵贴到两扇玻璃门之间的缝隙,对着他背后的ppt一一检查,他妈的精确到两位数的地方他也能记住。 我哥怎么他妈这么牛逼!我津津有味地蹲在会议室前,跟着客户们一起若有所思地摇头晃脑。 接下来是q&a环节。池易暄站在长长的会议桌尽头,露出他那男模一般标志的微笑,胸有成竹的目光逐一扫过房间内的所有人,然后他看到了我,蹲坐在巨大的玻璃门后,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冲他竖起了两根大拇指。 客户们正背对着我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池易暄面上保持着和善的笑,嘴角却像是钉在那儿了,眼睛微微瞪圆,意思是“赶紧走”。我点头表示马上就滚,走之前两只手并在一块给他比了个心。 池易暄每天五点多起床臭美打扮,六点半去和同事们吃早餐,八点正式开始工作,下班了还得社交、陪同行的领导吃饭,回酒店以后再跟同事们加班加点两小时。 我见到他时往往都快凌晨一点了。他每天都会给我薅点吃的回来,有时候是酒店的甜点,有时候是餐厅吃剩下的烤肉,今天他还贴心地装了几片生菜和辣萝卜一起打包给我。 我说你怎么跟妈妈一样,喜欢从外面给我带剩饭回来。他说:“怕你饿着。”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今天叫了三顿外卖,样样不重复。 “吃吗?”他将小蛋糕从黑色皮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像头从野外觅食回来的狮子。 社交重量将他压得伤痕累累,他却怕我饿着、怕我受委屈。 我接过蛋糕,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他躺上床来和我一块看电视。 他是真的累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就靠到我身边,西装有点打褶,两只腿交叠着搭在被套上。脱去了硬挺的皮鞋,黑色西裤下偷偷穿着我们在多洛米蒂买的情侣袜子。 第128章 我们依偎在没开灯的酒店房间里,电视机里的聒噪对白填满了寂寞。他不喜欢甜食,尝了两口就没再吃,握着叉子没一会儿就依着床头睡着了,睡得很熟,叉子上的一小块蛋糕摇摇欲坠,最终落在了床单上。 第83章 夏天的尾巴是秋老虎。儿时对夏天的记忆总是稍显模糊:停停走走的蜻蜓、晾衣绳下被风鼓起的花床单,它们被时间冲刷得褪了色,但我会将我的二十四岁缠上防水防尘的透明胶带。 事业逼池易暄终于开始使用自己的年假,我们往往选择周五离开,一等他下班我们就逃跑。 我开车去接他,后备箱放着他的行李箱,载上他以后开去机场,或是直接启程,自驾游去不同的城市。 公路旅行时我们轮流当司机,在路途听摇滚乐。夜晚的街头小吃摊让我十分嘴馋,可惜闹市区找不到停车的位置,池易暄降低车速,将头从车窗探出去,忽然瞥见人行道边有一大块空位,油门一踩就将车屁股塞进去。 “我们速战速决。”他摸出钱包,“这里能停十五分钟。” “等等……”我看了眼路边的标牌,“这里是拖车区啊,哪里写了能停十五分钟?” “最近的拖车公司过来要十五分钟。” “……” 我们心惊胆战地去小吃摊买烧烤和啤酒——可能只有我在心惊胆战,池易暄付完钱后,站在一旁神色自若地点烟,只有我不断回过头去瞄他的车。 “白小意,你胆子好小啊。”吞云吐雾间,他还不忘笑话我。 “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遵纪守法好公民。” 结果城管一来,小摊贩们火速骑上三轮车,如鸟兽散,我哥还以为交警出现,弹掉烟头就拉着我往回跑,没等我系好安全带就火急火燎地发动引擎。 每次都如惊弓之鸟,每次他都说以后会小心,结果下回依然我行我素,始终贯彻“瞎鸡巴停”的危险作风。 这是我们之间的游戏,叫作:你觉得我的车还在吗? 在的话是我们赚到,不在的话就是我哥掏钱包。 这一年我和池易暄去了好多地方,我们在陌生城市的地下坐地铁,车厢在晃动,人潮很拥挤,隧道的巨屏广告牌从眼前一闪而过,我将一只手臂撑在车门上,圈住他。 他双手抱臂,偶尔抬眼看向头顶的站名,发觉我一直看他,迎上我的目光,眼角含笑,“干什么?” 我指了指他的耳朵。 他便将一只耳机取下来,分给我。 我喜欢和他旅游,这会让我觉得我们是两只自由的浮萍,没有身份,姓甚名谁都不重要。我可以短暂地忘记“家”的概念。 池易暄请假和我出门,工作也没落下,想想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上飞机后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打开电脑,开车时要是接到老板的紧急电话,会立即和我调位座位,让我当司机,自己在副驾改方案。 我向他学习,平时把工作放在心上,保持着逢年过节向客户们送小礼物的习惯。因为绩效出色,黄渝又给我涨了薪。闲暇时我们靠在cici二楼的扶栏前俯视着奢华的舞池大厅,我与他碰一碰啤酒瓶,他问我对明年开分店有什么想法,我随口说你可以开个不那么昂贵的小夜店,开到大学城附近,主打一个下沉市场。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好似当真在思索这个提议,过了一会儿问我:“那你来当我的合伙人吧?” 我婉拒了,说自己没有钱投资。 “嘿!你嫌弃我给你的提成不够高是不是?” 我不想他误会,“不是,我只是在存钱。” “存钱?”他恍然大悟,“哦,你还没房没车吧?可以理解,我认识一些靠谱的房产中介,等你的钱存得差不多了,我让他们带你去看房。”说着十分豪爽地拍了下扶手栏杆,“房子的问题解决了!现在咱们来谈生意……” “我是真的没什么钱,你们开夜店的动辄几百上千万,你缺我这一点啊?” “我是不缺你那点钱。”他朝我的方向靠了靠,侧过身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白意,我想雇你来管理我的分店。” “我?” 他将右手食指点在左手掌心上,好像在打数学草稿,“你算过我的店面收益,知道我们一个月大概能赚多少,对吧?” 我点头,上次和他协商涨薪时我就当着他的面算过数。 “分店刚开始可能赚不到这么多,但要能有你管理,赶超总店指日可待!……” “我得回家了。” “等会儿!等我说完了再走,我跟你说……” 我打断他,“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他停下滔滔不绝的嘴,愣在那儿,嘴张成o型:“去哪啊?” “回爸爸妈妈家了,我家住南方,我要回南方了。” “为什么?” 我一下答不上来。 “你回去打算做什么啊?”他又问我。 我将啤酒瓶的瓶底在扶栏上轻轻碰了碰,“找个销售的工作吧。” “销售?卖什么?卖车、卖房、还是卖保险?”黄渝有些着急,“不是,为什么啊?你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吗?” “过得挺开心的。” “那是为什么?” 他瞪圆了眼看我,似乎很想要知道答案,见我半晌不出声,最终没再追问,只是神情忧郁地长叹一口气,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 第129章 “再考虑考虑,好么?”他喃喃着,从唇间吐出一道烟雾,“再想想。” 我抿了下嘴唇,目光一一扫过舞池大厅刚升级过的专业音响和灯光。今年cici的业绩很好,现在是全市前三的大夜店。黄渝愿意让我去管理分店,是看得起我。 他愿意给我开高工资,之前什么狮子大开口的条件居然也都答应。真要是管理他的店,可就是正儿八经的经理了吧?到时候我还会有属于自己的团队和员工…… 我将那点苗头一把掐灭,告诉自己:我不会喜欢,也做不好的。 黄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摁灭快烧完的烟头,“哦,差点忘了。” 他转身朝楼梯口走去,挥挥手让我跟上。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办公室,看见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明信片。 “不知道是谁寄的,上面写着你是收信人,还是从国外寄过来的呢!” 我接过来,呼吸都止住。 黄渝抱着臂站在我身边,“你朋友寄的?上面写的什么啊?” 从意大利寄出的风景明信片横跨大洋,历时数月之久,才来到我手中。 明信片上没有落款,可我却认出了池易暄的字迹,旅行时我们从未有过分离的片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找到机会,用酒红色的墨水写下“ti amo”。 我不懂意大利语,但是各个语言里最经典的单词我大致会认得,就像英文的hi;法语的bonjour(你好);西语的si(是);还有意大利语的ti amo,是我爱你。他在与十八岁的我对仗,以罗马的蓝天、白鸽,对厦门的邮筒、海风。 “跟我讲讲啊?”黄渝歪过脑袋,捏住明信片一角,想将它往自己的方向正一正。 我赶紧将明信片夺回来,用掌心盖住它,压在胸口上不给他看,急匆匆地朝外面走去。 “不说就不说呗,我又不跟你抢!”他不满地嘟囔着,又在我身后高声叫我,“白意——再考虑考虑开分店的事情行不行啊?” 我举高手臂晃了晃,冲他“拜拜”,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来。 · 月亮长毛,影影绰绰。人行道边的积水倒映出朦胧的月色,不够明朗。今天在外面多耽误了点时间,所以比平时更晚回到家中。池易暄回来得比我早,正在厨房里烤披萨(超市里买的冷冻半成品)。 “回来了?”他一连看了我好几眼,“中彩票了?这么高兴?” 我不动声色地来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双手抓住短袖衣摆,将它掀起来脱下,扔到脚边。 他掀掀眼皮,“喂,吃完晚饭再说……”手上戴着大大的隔热手套,将烤盘放进烤炉。 “哥。”我叫了他一声。他关上烤箱,说了句“干嘛?”,偏过头来瞥我一眼,刚要挪开视线,却又立即回过头,瞪圆了眼。 我同他一起望向自己的胸口。 他摘下手套走到我面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寄到了?”半天后他才开口,眼里错愕居多。 “对。” 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不知道他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无奈地笑开,“都多大的人了?”眼里藏着无奈,指尖轻轻点在我泛红的皮肤上,从ti到amo,都是他。 我讪笑两声。这会倒真觉得自己像个十八岁的冒失小子,着急忙慌地将初恋写给我的情书纹到身上,迫不及待就要向全世界炫耀我偷得的幸福。 池易暄抚摸着我胸口的刺青,问我:“以后有人问起来怎么办?” 前一秒还噙笑的嘴角下一秒就抿成了一条直线,他忧郁地垂下眉梢,抚在我胸口的手也收了回去。 我捉住他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不会有人问的。”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此生的挚爱。 · 尽管池易暄从未开口抱怨过,但我知道他不满我为了赚钱给潜在客户们跑腿,用他的话来说他们占完我的便宜就再也不联系。可能他心底会想,我有这些时间不如多约会几次、多拥抱、接吻几次,可能他以为约会在我眼里没有赚钱重要。 我对不起他。我想要尽自己所能地多赚一些钱,今年除了意大利之行花了些钱,剩余的都被我单独存到一张银行卡里,应该能够供他交几个月的房租——他的工作压力大,万一哪天干得不高兴了,将辞职信甩到老板脸上,希望这些钱能够帮他渡过难关。 秋风一夜之间刮过城市上空,卷曲凋零的枫叶似乎昭示着尾声。我们每周的约会项目变成了教他做饭,他喜欢吃三文鱼,我就让他从网上买来切好的三文鱼,空气炸锅一炸,挤一点蛋黄酱、洒一点海盐就能吃。希望以后他能够少吃点外卖,要是生病了也知道怎样做几道简单的家常菜。 总共教了他7、8道,他学得认真,听我的指挥,戴着围裙,手拿锅铲,像个极其听话的小兵,还不忘拿手机记录下种种细节。 今晚他为我做了道牛肉面。他站在厨房里仔细摆盘,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以上,在热气腾腾的面条上搁下两块从菜市场买来的牛腩肉,端到了我面前。 “你这是要出师啦?”我挑起两根送进嘴里,烫得直呼气,惊叹着,“好吃!” “慢点吃。”他解下围裙,在我身边坐下,“是你教得好。”笑起来时露出一点门牙,“不知道没有你该怎么办才好。” 第130章 我说哥,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 他微微笑着,一双细筷子挑着绿色葱花,迟迟没有开动。 “你买了回家的机票了?” “买了。” 一碗牛肉面由沉默的半个小时所消耗,28寸的大行李箱摊开在地板上,好像被人劈成了两半,散落的衣物像是从里面掉出来的内脏。 窗外小雨淅沥,房间变成真空,我们答应过彼此不要将伤心。如果无法流泪,就只能欲言又止。 尽管我早已在心中排练过无数次:每天早晨他去上班,我们在家门口分别的时候;他去外地出差,我开车送他去机场的时候,每一次我都和他大声说再见: 再见,池易暄!再见,哥!再见,我的宝贝!早点休息,再早一点回家! 我的再见说得太用力,也许他第一次就听出了端倪。 我们的爱无条件,但有时限。 我的生日到了。 第84章 天空是惨白的灰,大雪像破碎的云。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池易暄也要上班,我很早就想好了要带什么东西回家,行李收拾不到半天就全部完成。 辞旧迎新,剩余时间帮他做了大扫除,我扔掉了卫生间里自己的牙刷,却偷走了那支他用过的旧剃须刀。 过去一年我们总共拍下了5872张照片和485段视频,厚厚几本相册像砖,里面装满了他,我自己却寥寥无几。 相册与相机占据了行李箱一半的空间,我不得不将一部分衣服打包装进纸箱,池易暄会帮我寄回爸妈家。 冷峭的冬天,灰蒙蒙的天让人难以分辨清晨与黄昏。阳台地砖上铺了一层新落的积雪,穿着拖鞋踩上去,轻轻一脚便将雪踩实,留下一只深色的脚印。 怎么一天的时间竟能走得如此之慢,我想是因为他不在我身边。 那么时间对他来说又是快、是慢? 白雪陆续落到黑色的扶栏上,扶栏变成了一半黑、一半白,上半部分是白,下半部分是黑。 阳台角落的陶瓷烟灰缸里躺着四只歪倒的烟屁股,我捡起来将烟蒂倒进垃圾桶,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干净,归回原位。 吹了没一会儿的风就打了两个喷嚏,我转身就要回屋,临走前又折返回扶栏前,顺走了我哥剩下半包没抽完的烟。 · 雪一直下,没想到今夜还未过去,一切就被漆成了白。 我在没开灯的客厅里独自打游戏,打到晚上七点多池易暄才回家,我听见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扔下手柄跑到玄关为他把门打开。 他们公司的电梯能将员工直接送到地下车库,下班以后直接开车回家,身上不会有雪,我却看到他的皮鞋鞋底结了灰色的雪块,肩膀上沾着零星几点水珠,是雪化了。 他看到是我时愣了下,围巾拢住的脸红扑扑像苹果,“你怎么知道是我?”他换上拖鞋,再将外套和围巾挂到衣帽架上,“等很久了吗?” 我本来想要说没有,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对啊,等了你一天。” “是吗?”他笑了起来,语气有点调皮,“那我补偿你吧?” “怎么补偿?” 他将手里拎着的几个塑料袋递给我,我接过后拿到厨房,打开发现有鸡蛋、面粉、淡奶油等食材。 我问他这是要做什么。他说:做蛋糕。 “蛋糕?” “对啊,今年我来给你做个生日蛋糕,怎么样?”他将衬衫袖口挽到手肘,信心满满地从厨房里拿出锅碗瓢盆。 我想要去帮忙,没多久他就把我赶出厨房,说这么简单的事情他自己能够完成。他最近才刚熟悉几道家常菜,烘焙对他来说还是高难度的技能。我只好干坐在厨房外,看着他将所有材料摆到面前。他每隔两分钟都要看一眼手机上的教程,小拇指往上面点一点,好让屏幕持续保持亮起,极其具有耐心地打发着蛋白、蛋黄,只为了烤出一个完美的蛋糕胚。 当他连续第三次从烤箱里拿出黑蛋糕时,他终于放弃。所以说人不能太贪心,还没学会走路就要奔跑。他愤愤扔下隔热手套,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要往烤箱上踢出一个大洞,披上外套就要出门。 我赶忙问他要去哪儿,他说:买蛋糕。 现在都快晚上十点了,哪里还能买到生日蛋糕?然而这句话我不能说出口,我哥已经上了头,说什么都没用。还不如说: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一同乘电梯到车库,刚走出轿厢就感到寒气逼人。我戴上羽绒服帽子,将拉链拉到头,池易暄脚步匆匆走在我前面,赶时间似的,急着发动汽车。 他没戴手套,坐进驾驶座以后先往手心里哈气,然后搜索起附近的蛋糕店。 离我们最近的几家蛋糕店早已关门,现在只有便利超市还开着。我帮他把车内的空调温度升高、再打开方向盘加热,他边看地图边向我保证一定能买到好吃的蛋糕,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却急躁地敲击着。 我陪他跑了两家超市,看评论说这两家超市都有自己的糕点房,等我们进去之后才发现糕点房内空无一人——糕点师们早都下班了。 偌大的超市里只有我和池易暄两位客人,员工委婉地表示明天是元旦,他们也准备早点回家,池易暄却像没听见似的,双手插兜在货架前踱步,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第131章 当员工第三次催促我们时,我指向冰柜里的一片千层蛋糕,和他说:“我想吃这个。” “你想吃?” “对。” 池易暄将手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来,拿起那片小蛋糕,结了账。 原味的千层蛋糕为三角形,是从大蛋糕上切下来的一小块,我们俩一人一口就能吃完。推开超市防风用的厚门帘,寒风夹雪兜头盖脸,池易暄一只手拎着装蛋糕的小袋子,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 超市内的照明灯熄灭了,就连头顶的通电广告牌都暗了下去,员工骑着电动车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路灯还醒着。 狂风呼啸时将雪地最上层的积雪卷起,半透明如白色的蕾丝裙角。我哥一言不发地站在大雪里独自抽着烟,吸气时胸膛微微隆起,烟头的火光变得炽热,如一只燃烧的萤火,手垂下时又黯淡下去,仿佛只剩下一口气。 我想他可能在为自己没法成功烤出蛋糕胚而懊恼不已。 寒风呼啸,我也去要了一根烟。找池易暄借火时,他摸出打火机,扬了扬下巴让我靠近一点,我便将香烟咬在嘴前,头往前探去,两只手拱起后护在打火机两侧。 火苗摇曳着窜高,与寒风跳起探戈。现在我已经不会被烟味呛到了,我含着烟嘴熟稔地吸了几口,苦涩的尼古丁顿时滑入气管。 没一会儿就感到了飘飘然,我走到人行道边,坐下之前用脚将台阶上的雪大致扫了扫,回过头叫他:“哥,陪我坐一会儿吧。” 池易暄夹烟的手腕顿了顿,走到我身边坐下,没拿烟的右手揣进口袋里取暖。 远处没有路灯照明的马路上黑得什么也看不见,被寒风裹挟着飘来荡去的雪花好大一块块。沥青马路上积起了厚厚一层白雪,蓬松柔软,不知道是反射月光还是路灯,很有些刺人眼。 大雪让周遭一切的可见度变低了,没有聒噪的铲雪车将它们不耐烦地推挤到两旁。恍惚间坐在路灯下的我们成为了世界的中心。虎视眈眈的风暴从周遭呼啸而过,我们肩并肩坐在人行道边的台阶上,头顶的路灯点亮了彼此,我只能看见他。 一根烟抽尽,池易暄的头上、肩膀上就落满了雪,他将烟头弹到脚边,雪很快就密密麻麻地爬过来,盖过了弯折的烟嘴。 目之所及是一片白,我哥今天戴了条红围巾、穿着黑色的长羽绒服,脸颊是温柔的粉、鼻尖被冻成了红。 “快要十二点了。”他看了眼时间,拿过刚买的千层蛋糕,拆开包装,捧在手心里。 蛋糕盒底下贴着一根小拇指长的蓝色生日蜡烛,我插进蛋糕中央,池易暄拿打火机点上火。 烛光闪动,在他眼中跳跃。 凛冽的风刮过来,仿佛要卷走苟延残喘的零星一点火苗。我用手掌拢在蜡烛的左右两侧,他一只手托着蛋糕,另一只手盖在火焰上方。两人四只手,为小小的蜡烛撑起了一片坚实的壁垒。 “我们一起许愿吧,哥。” 为了不让烛火被寒风偷走,我们没法将双手合十后举到身前。努力罩住火苗的样子仿佛是在抱团取暖。 “祝你生日快乐——” 我悄悄掀开眼皮,看到他紧闭着眼,鸦羽般的睫轻轻颤动。祝你生日快乐,哥,祝你二十八岁的心愿一定会实现。 我想他一定许下了一个极其美好的愿望,他的眼睛闭得好用力,从眼角挤出了细小的皱纹,嘴角却含笑,唱生日歌时嘴唇轻轻张合,身体跟随着节奏不自觉地左右摆动,沉醉其中的模样仿佛不愿从美妙的梦境中醒来。 外焰的温度仿佛要灼伤手心,我们将蛋糕抬到面前,隔着火苗我凝望着他,他的脸被橙红色火光映成了暖色调。风吹过时,牵动他脸上的光影。 “生日快乐,哥哥。” “生日快乐,白小意。” 熄灭的蜡烛带走了光与影,一缕黑烟才刚窜起便被风卷走。 生日蛋糕里附赠了蜡烛,却没有叉子。我们将塑料蛋糕盒的边缘当作刀,将蛋糕切成两半,一人一大口吞进嘴里。 池易暄的腮帮子鼓了起来,咀嚼时从嘴角挤出一点奶油,我用拇指帮他抹掉时,他愣了下,紧接着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 “还有吗?”他看向我,还和以往一样。 “没有了。” 喉结滚动一下,香甜的蛋糕被送进肚中。池易暄在我身边坐下,目光似乎无法朝黑暗的远方探索,于是落在近处,落在很近的脚边。他低下头,用手团起一团松软的雪,将它揉成一个结实的雪球,“妈妈会很好奇吧,为什么这边有好的工作却不做了。” 不知道是在自说自话,还是在向我提问。我仍旧回答了他:“就说是被裁了呗。” “你找好那边的工作了吗?” “还没有,打算先回家躺两个月再说。” “两个月?妈妈又得骂你了。” “两个月也不久吧?上学时暑假还有三个月呢。” “那是上学,你现在多大了?”他忍不住笑。 我马上就要二十五岁了。听说二十五岁是分水岭,人的大脑趋近于成熟。我不知道我们对于成熟的定义是什么:是不会再犯错,还是能够承受更多的苦痛? “你打算一直住在家里吗?” “找到工作了就搬出去,可能会找个室友平摊房租。” 第132章 “韩晓昀知道你要走了吗?” “不知道。” “你没有和他说?” “没有。”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 池易暄将手里的雪球抛出,它在空中飞出抛物线,落向路灯无法企及的角落,被更厚的积雪无声地吞没。 “他会伤心的吧?” “可能吧。” 离别前夕应该讲些什么?讲什么似乎都很好,家常、朋友、鸡毛蒜皮,唯独别提明天。二十五岁的生日我没有记录下来,希望我长大成人的这一刻被寒风卷走,而不是变成一道血淋淋的疤。 零点已经过去,魔法理应失效,我哥还在我身边,没有消失。 “你怎么定了这么晚的航班?”他突然问我。 我定的是凌晨两点多的机票,十二点就该朝机场出发了。 “不晚吧?”我喃喃道,“这是我们的约定。” 池易暄怔了下,眼皮掀动时,沾在睫毛上的碎雪被抖掉了,他移开目光,“妈妈会去机场接你吗?” “我没有告诉她。” 他很惊讶,“为什么?” “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他沉默着抽完了剩下半根烟,相较之下我抽得很慢,实际上都没有抽几口,就这么夹着它,看着它一点点燃尽,烟灰攒了长长一条,手指轻轻一碰就逃散。 可惜话题都用尽,殚精竭虑也无法将魔法延长到天明。 池易暄拿出手机,没有解锁,而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亮起的屏保。 他在看时间,只消半秒就能知晓的答案,他却默不作声地看了许久。 只显示小时与分钟的时钟很久都没有变动,我以为此刻被定格,可是雪还在下。 他撑着膝盖从路边站了起来,“快要来不及了,我们该走了。” 是来不及赶上航班,还是来不及说再见?我们要走到哪里去? 他没等我起身就先朝停车的地方走去。我回过头,望着他颀长的身影逐渐远去,喉头一阵发紧:“池易暄!” 他脚步一顿,在下一个路灯之前回过头来。 “怎么啦?”声音被风吹散。 我快步走上前,来到他面前停住,我迫使自己说点什么,虚空中却像有一双有力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窒息感令我喘息起来,我的目光局促地落向他的手腕。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上扬的嘴角,轻轻牵起他的双手,抬起一只脚尖朝他靠近,仿佛踩上了黑色的音符。 池易暄的眼神困惑了仅一秒,就反应过来。 他是这般了解我,看到我朝他飞奔而来就知道我想要与他拥抱,发现我抬起脚尖开始装模作样就是在邀请他共舞,毫无例外。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好像要将我们两人都淹没,他牵动着自己的脚腕,跟上我的步伐,雪花的影子在他的脸上飞舞。 远处高楼覆上积雪,近处枝丫裹上银装,目之所及白雪皑皑,世界的边界变得又远又近。 路灯的光线太微弱,我们不敢离它太远,好似一旦走到光之外的地方,就会从陡峭漆黑的悬崖上坠落。 我们是两块落单的磁铁,寒风要将我们吹向相反的方向,磁场却让我们无法分离。我们靠食指相扣的双手为圆心,在同一时刻贴近彼此,又在下一秒将各自推离。 我们是八音盒里的小人,扭动发条就可以相拥,不需要伴奏便可以迎风起舞。我忍不住张嘴喘气,唇间吐出一道道水汽,是我在大雪中燃烧。 心中的野火烧得烂漫,连成大片望不到尽头的火海,滚起浓浓黑烟要将我烧成灰烬。 二十五岁的我终于不会再流露出十八岁的无措,我们围绕着彼此旋转,雪白的花落在他黑色的头发上,久久不愿死去。 “春节你会回家的吧?”我牵着他的手拉到头顶的高度,他便在原地转了一圈,原本是女士的舞步,他做起来嘴角羞赧地抿起来。 “当然了。” “那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是啊。” 他抬脚向我身前轻巧地探了一步,又及时收回,恰到好处。 以后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在餐桌上相见。我明白我无法再找到挚爱,但我知道他可以,总会有人去认真地去爱他,他将会带着另一半出现在餐桌上,我们扮演兄友弟恭,他与她谈笑风生,那对我来说将是多么残酷的极刑。 我哥是个混蛋,难道他要看到我被剜成一片片,他才会感到痛快,才会感到被爱吗? 可如果他是凌迟我的刽子手,也很好。 “刚才许愿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偷看我?”池易暄问我。 “没有!”我咧嘴笑,语气很心虚。 “嘁,你那点小动作,我能不知道?” “哥,真是什么都骗不过你。”我扶在他腰间,我哥则将另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你许了什么愿望?” 我摇头,“是秘密。” 他不再说话,我们在彼此的目光中迷路。 生日愿望说出口就会失灵,他不知道我早已将它藏进了特雷维喷泉。 作为罗马最华丽的巴洛克喷泉,人们往往将三枚硬币投进许愿池,象征自己许下的三个心愿。三个愿望实在太贪婪,我只从钱包里拿出了一枚硬币。 二十五岁的生日愿望我很早就想好了,不知道这算不算走向成熟的第一步。过去一年我每天都在内心许下同一个心愿,我希望最虔诚的人能够得到神祇的祝福。 第133章 冷峭的风像刀片,八音盒的发条转到了尽头。我们在路灯下安静地拥抱,我不敢抱他太紧,怕此刻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将眼睛都闭紧。 我没法祝福他将来找到他爱的人,但我希望他能找到爱他的人。 哥,祝你幸福、快乐,永永远远。 我许愿他们能够像我爱你一样,爱着你。 第85章 池易暄将沉默的背影留给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积雪。冷冽寒风卷动着他的衣角,吹动打在雪地上的剪影。 我探出右手,掌心朝上,接住六角雪花,差点以为自己就抓住他的影子。 到现在我已经习惯性地认为“回家”是回到我与我哥的家,可是现在我才是真的要回家。 回到他的公寓,连鞋都不用换下,行李箱贴着玄关的墙摆放,抓过扶手就可以离开,我将它推到走廊,回过头对我哥说:“我要走了。” “好。”池易暄拿着车钥匙,就要跟着我去电梯口。 “不用送。” “嗯?”他面露困惑。 “我叫了车。” “……哦。”他张圆了嘴,眼皮垂了下去,随后又急急掀起,“那就送到楼下吧。” “太冷了。” “没关系。” “我的车很快就到了。” “就送到楼下吧!”他绕过我径直朝电梯口走去,不由分说先按下了下行的按钮,“就送到楼下。” 我转动脚腕跟上前,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上骨碌碌地转。 轿厢的门向两侧推开,香槟色的镜面倒映着失语的我们。没有人上下行,电梯径直落到大厅停住,池易暄帮我按住开门的按钮,让我先出去。 一楼公寓大厅灯火通明,二十四小时通电的奢华水晶灯璀璨得刺目。这儿总是这么亮堂,地砖都擦得反光。 夜太黑,这里却太通亮。我们默契地走出大厅,公寓前的台阶上落满了雪,我提起沉重的行李箱,将它扛到了路边。 这段台阶、这条马路,曾走过好多遍,现在我们的脚步却在这里止住。 寒风哭嚎着,压过了沉默。影子在雪地上拉长,成双成对。我想要让池易暄今年早一点回家过年,音节在喉头滚了两回,还是将它吞进肚里。 我们还会再见面,永远不会分离。这么一想,分别前的缄默就不再令人感到伤心。 因为还会再见面,所以想说的话就留给下一次吧,留到家庭聚餐时,留给将来。 远远地,出租车由远及近,远光灯刨开朦胧的夜色,穿越风与雪,在我们面前停住了。 后备箱自动打开,我将行李箱放进去,池易暄过来帮忙,他的手背冻得通红,凉得像块冰。吹了太久寒风的手背容易皲裂、生出细小的伤口,我捉过他的双手,不敢揉得太用力,只能用自己的手心盖住他的手背,再将他的手送到嘴前哈了哈气。都是习惯使然。 “暖和点没?” “嗯。” “叫你不戴手套。” 他将两只手揣进口袋,因为寒冷而微微缩起脖子,冲我挤出一个笑来,“下次一定。” 我在出租车后座坐下,降下车窗,寒风顷刻间就涌进来,我让他快点回家,外面太冷了。 他答应我说好,双脚却扎在雪中。 司机向我确认航站楼的信息,轮胎碾过积雪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不真实感一直像一个笼罩着我的肥皂泡,过往映在表面,将我所围绕,看不到头,也找不到尾,所以便觉得它永远都不会结束。直到玻璃窗外的景色开始倒退,我看到池易暄被留在了原地,它才被戳破。 我的心脏一下就搬了家,跳出大敞着的车窗,一头扎进了雪地。 我从窗口探出头,看到我哥朝前追了两步,却也只迈出了两步,就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 雪顷刻间下得更大了,下得狂乱、歇斯底里,他背光而立,成千上万片的雪花围绕他起舞,影影绰绰,仿佛要将他切割成无数碎片。 · 空荡荡的机场鲜有乘客,我提着行李箱去取登机牌,穿过弯弯绕绕的空队列,来到值机柜台前,拿身份证时,池易暄寄给我的明信片从钱包里滑了出来,掉到地上。 我心里一慌,赶忙去捡,然而明信片与地面贴合严丝合缝,我抠了两次都没能够捡起来。我蹲坐下来,指腹贴在边缘尽力寻找下手的地方,却只是让它在地砖上左右滑动着。 工作人员让我不要着急,从柜台边绕过来,弯下腰用长指甲尖帮我捡了起来。 “谢谢。”我慌里慌张地朝她道谢,用手抚掉上面的灰,小心收进夹层。 它还在。还在。手指摸上去,能感受到硬挺的卡纸边缘。没丢、我没弄丢。 我模仿池易暄,将他寄给我的明信片裁剪成名片大小,用透明胶带封住了他的字迹。我对着夹层内的明信片看了又看,确认它真真切切地在那儿以后,才将钱包收进书包。 “先生,您的登机牌。” 我回过神,接过登机牌朝安检口走去。 好长一条路。我的目光四处游移,上次池易暄出差在这家麦当劳吃过饭,出发去罗马之前我们在那一家咖啡店连过wifi。 以前机场总是人来人往,现在它好像只为我一人送行。 恐惧姗姗来迟,从掌心麻到胸口。眼泪后知后觉,淌过眼角一道道。 第134章 为什么二十五岁的魔法还没有生效?十八岁的我幻想二十五岁,应当是意气风发肆意昂扬,而不是躲在机场的卫生间里嚎啕大哭。 我们还会再见面,可是要以什么样的身份?一想到他将来也会像抱我这样拥抱别人,与她接吻、牵手,未来在他们眼里不再是触不可及的奢侈品,我简直嫉妒得要发疯。 我拿手去擦被眼泪打湿的脸颊,很快两只手掌也湿透了。 她会知道池易暄喜欢雨天大于晴天吗?她能猜到他朝许愿池里投下了几枚硬币么?她听得懂他的收藏胶片吗? 她会像我爱他一样,爱着他吗? 我头疼欲裂,将额头撞上隔间的隔板,一声声闷响像在击鼓。我想去死!我宁可当时在cici被人拿啤酒瓶击碎脑壳。我好想去死!死在所有难以言说的遗憾之前。 我想好了,等到我哥结婚的那一天,我会从这个世界上静悄悄地消失,那将会是我能做到的,对他最大的祝福。 哥,你是不是想要故意折磨我,才答应与我谈一年的恋爱?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吗?你不是最成熟了么?为什么一开始不拒绝我?你是不是要看我从楼上跳下去,是不是要看我摔个头破血流才会满意?我死了你就会高兴了吧?哈哈! 我预料过这一天的发生,却没想到自己会连路都走不动。 消息的提示音冷不防响起,叮铃铃如风铃,在无人的卫生间里回响。 我头昏眼花地摸过手机,看清屏幕上的名字时浑身一个激灵。 是池易暄。 他问我:过安检了吗? 我心跳如擂鼓,颤抖着敲下一个字: 嗯。 他的头像依旧是我在威尼斯为他拍下的照片,暖阳铺在眉眼,被定格下来的他脸上洋溢着幸福——原来我们曾经离幸福这么近。 罗马的银河聆听过我们的爱意,我们完成了一年的约定,没有将心碎拖到天明。 我瘫坐在厕所隔间的地砖上爬不起来。我想他终于可以安心睡下了。 哥,我成熟了、长大了,二十五岁的我没有耍赖皮、没有撒泼打滚也要留下来。你夸一夸我吧。 我们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哥,所以你与自己和解了吗? 如果是的话,那我就没有遗憾。 · 雪下了一整夜,落地窗外的飞机起起落落,航行灯闪烁着升到高空。我坐在登机口前的座椅上,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可能都快要到天明了吧? 几名乘客在空旷的候机大厅走动,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就什么都再也听不见。 到家了吗?——我看着手机上收到的最新一条消息,难以想象池易暄居然一夜没睡。 原计划三个多小时的飞行时间,现在飞机应该落地了。 我说:到了。 他:好。 我撒了谎,登机之前落荒而逃,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升高,消失在黑夜之中。胆小的我被自己困在了原地。 过一会儿再去买下一班的机票吧,等到太阳升起来,我就走。 我想再在这儿待一会儿,多待两个小时也好。在这个雪夜,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 我收起手机,拖着行李箱出了航站楼。马路上的出租车走走停停,红色的尾灯时隐时现,他们都有目的地要去。 前来送行的情侣们,分别之前相拥热吻,我站在远处悄悄看了一会儿,再离开。 拖着行李箱,步履蹒跚地走过积雪的人行道,从一个航站楼走到了另一个航站楼,运动鞋都被雪水打湿,冻到了脚指头。 走了不知道多久,绕了不知道几圈,最后居然走到了出发航站楼,这是出租车司机放下我的地方。 一会儿还得从这儿进去,找值机柜台购买机票。我停下脚步,不知道再往哪儿走。 送行的车辆来来往往,人影开始复制粘贴。我想起来书包里还有半包从我哥家里偷走的烟,于是告诉自己:抽完这半包烟,我就走。 有烟,却没有打火机。我咬上烟嘴才想起来,不得不将烟放回烟盒,沿着航站楼边的马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希望能够找到借火的人。 雪块不断卡进行李箱的滚轮。我走一阵、停一阵,风猛然吹起时掀起层层叠叠的雪花,蒙住了视线,贴着脸颊而过仿佛要削掉一层皮。我不得不抬起手拢在额前,眯着眼在风雪中前进。 走了好久,远远地看见停车场出口的垃圾桶旁立着一只模糊的人影。我看不清对方,却看到橙色的火光时隐时现。 雪被不断吹进眼睛,压低了睫毛,我抬手揉着眼眶,揉掉融化的雪水。 风停了,对方的身形变得清晰。 只消一眼,我呆立在原地,心脏坍塌成绿豆大小,浑身血液沸腾着往头顶冲去。 “哥!!” 我大吼一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咆哮着破出胸膛,在航站楼间回荡。 池易暄回过头来,看到我时愣了一下,夹烟的手指垂到了身侧,烟头掉在脚边,熄灭了。 呜咽的风抽走了他颈间的红围巾,他僵立在原地,错愕的目光失神地晃动起来。 我扔下行李箱,朝他狂奔而去,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也朝我跑来,脚踩过滑落的围巾,越跑越快,直到相拥时我们撞到一块,撞得胸口都生疼,好像要将对方都撞碎才满意。 第135章 我用力抱紧他,两只手臂牢牢箍住他。 “我是在做梦吗?真的是你吗?” 耳边传来他压抑的呼气声,断续好似在抽泣,他似乎不想让自己情绪崩溃,我却先决堤—— “怎么办?哥,我做不到,我不想走。” “那就留下来吧,留下来。” 细雨如针,夹杂冰冷雪花落在眼角,化成热泪,他埋进我的肩窝,抓紧我后背的十根手指无比使劲,隔着外套与毛衣都抓得我生疼。 他深深地、深深地喘息着。 “别走。” 作者有话说: 过年了过年了 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86章 凛冽的夜风吹得好用力。我闻到池易暄身上的味道,熟悉夹杂着挥散不去的烟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将眼睛紧紧闭起来,透过眼皮能看到汽车驶过时打过来的远光灯,光忽明忽暗。 抱了好久才松开,我扶住我哥的腰,怕他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 池易暄一眼就看出我的不同,轻声问道:“你哭过吗?” 他的手朝我探过来,指尖点在我的眼眶下,手指冰凉,我皮肤下的血管却充血到要爆裂。 我摇头说没有,他不相信。 “你好爱哭。”他勾了下嘴角,脸颊一侧出现一个小小的括弧,“爱哭鬼。” 他的目光宁静,却道尽千言万语。我刚想说自己不是爱哭鬼,结果眼眶即刻就湿润,眼泪鼻涕一起往下落,我被自己逗笑了,抬起袖口擦了擦脸。 “出发时我让你戴手套,怎么不戴?”我捧过我哥的手,他指节处的皮肤冻裂了,一两点血珠顺着褶皱的纹路渗出来。 “拿手套就来不及追上你了。” 我一怔,“你跟着我的出租车来的吗?” 他将手藏回口袋里,“嗯”了一声。 “我怎么没看到你?你进航站楼了吗?” “没有。” “那你在哪儿?” 我环顾四周,想要找一找他的车,却瞄到他身后的垃圾桶上,灭烟槽里盛满了黄色的烟头,烟盒空了两个。 烟盒上覆盖着大小不一的水珠,是融化后的雪水,车驶过时,远光灯将它们照得发亮。 我呼吸一滞,“你在航站楼外站了多久?” 池易暄的目光移开了半秒,而后重新落到我身上,不动声色地说:“没有多久。” 他站了一整夜。 苦水顺着食道往上涌,我一下就失语,胃里翻腾着,弯腰捡起他脚边的围巾,抖掉上面的雪,缠在他颈间。 我帮他将围巾拉高,掩过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他知道我发现他在说谎,藏在口袋里的左手局促地摸索着什么。我看到他的左边口袋不断鼓起,于是伸出手,顺着他的口袋缝隙探了进去,握住他冰凉的手,偷走了他藏在手心里的东西。 是一只打火机。 “从今往后我们都别抽烟了,好吗?我想和你一起活得久一点。” 我拉开自己的外套拉链,手揣进两边口袋,像展开双翅的鸟,用羽绒服包裹住他,希望让他受冻一整晚的身体暖和一点。 “你的体温好低。”我将嘴唇贴上他冰块一样的额头,“动画片里的驯鹿鼻子都没有你这么红。” 他笑道:“那你抱紧一点。” 好。我收紧手臂,也不管会不会勒到他,他躲进我的怀抱,两只手臂沿着我的腰背将我环抱。 “哥,我爱你。” 池易暄将下巴抵在我的肩窝上,我听见他缓缓地呼吸着,鼻息夹着冷风吹到我的耳边。 “我爱你。” 我的心被填满了,维持世界正常的齿轮好像第一次徐徐运转起来,填充它的颜色不再显得错乱。 他不再是忧郁的蓝。我们将红色的打火机留在了灭烟槽旁边。 · 天还未亮,我搬回了我哥家,他和我一起收拾行李,将我们的相机与相册摆进了玻璃茶几下的小抽屉。 清空行李箱以后,他拉上箱子拉链,将它推进了衣柜,和他出差时会使用的登机箱摆在一起。 我在二十四岁拍下的生日合照则被他要了过去。我说你的同事偶尔会来家里,这个不好被他们看见吧? 他说:摆在床头柜上就好了。 现在我们天天都能看到它,坐在书桌前时看到的是正面,睡下以后能看到反面我留下的字迹: 1月1日。 今天是我们相爱的第一天。 我抱着我哥在晨光里睡下,醒来也亦步亦趋跟着他,哪怕他只是将昨夜弄脏的床单与被套从卧室拿到洗衣机里,我也要抢在他前面帮他倒洗衣液。 韩晓昀不知道我差一点就要打包行李回家,元旦当天和我发来了新年快乐的消息。 黄渝虽然知道我的计划,可看到我照常出现在cici俱乐部,和他汇报活动安排,他的眼神透露出惊喜,没问我为什么,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去海底捞吃了顿火锅。 春节快要到了,池易暄公司的老王又来找我办活动招待客户,我熬了三天大夜帮他们策划,活动当天却带着我哥从cici后门逃跑了。 一逃出cici我就牵起他的手,我们将彼此攥紧,他跟在我身后轻快地笑着,跑得皮鞋都打滑,唇间升起大团的水汽。 第136章 我回过头问他:“拉拢客户的机会你不要啦?” 他大声答,语气很豪迈:“不要了!” 我哥是全能,考试、工作、跳舞唱歌,样样精通,就连爱我都做得无可挑剔。 我们在雪地里发了疯地一路狂奔,惹得路上的行人连连回头。穿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月光如水,我哥看向我的眉眼温柔得能够融化冰川,所以我很早就沦陷,也许早在情窦初开之前。 跑得好快,不敢回头,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逼近。跑到小腿肌肉紧绷,不自觉地张嘴喘起粗气。我松开池易暄的手,助跑了一小段,然后从地面上跳起来,跳到最高点时微微屈起膝盖,将两只脚在半空中调皮地碰一碰,鞋跟相撞时敲出轻轻一声,最后稳稳落地。 这个动作是我从外国电影里学的,主角们总是在表达狂喜或得逞时,从地面上高高跳起,半空中碰一碰两只脚。 池易暄也学我做了一个,助跑时从我身侧跑过去,跑到我前方,高高跃起,他跳得比我更高、飞得比我更远,西装都掀到了背后,皮鞋轻轻一敲,落下几点碎雪。不料落地时踩到结冰的地面,摔了个屁股蹲儿。 我捂着肚子笑到眼角都挤出泪花,扶着他的手臂帮助他站起身,拍掉他西装上的雪与污泥。 “痛吗?” “你说呢?”池易暄揉着屁股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前走了几步。 “哥,我想接吻了。” 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他无法拒绝我,我无法离开他—— 除非将我切成血淋淋的两半。 可我的一切都属于他,崩裂成碎片的我,仍然会围绕他永恒地旋转。 “周围有人。”他笑眼弯弯。 “你介意吗?” 他摇头。 池易暄被他心中的恶魔打败了,我装作可惜地将他拾起,与他惺惺相惜,互相舔舐伤口,实则心中窃喜。 还好他被打败了。 他与他心中的野兽因为我而争斗,也以为我在经历同样的拉扯,其实我早已与我心中的怪兽统一战线。 我们会永远为了他而战斗,只待他挥鞭下令,我们就驮着他私奔,逃向森林深处。 距离黎明还有好长一段时间,狂风大作仿佛要将我和他吹散。 终于,我们决定相爱,在昏暗的雪夜接吻,向狡诈的命运投降。 作者有话说: 如果喜欢本文的话,请帮孩子推荐推荐吧~ 受到鼓励的鼠鼠码字将会得到速度加成 (*ˉ︶ˉ*) 第87章 回家的那一天,天上下着细雨,为了凸显出春节氛围,我和池易暄各系了条红围巾。很快就在接机口看到了池岩,他穿着一件厚外套,手里拿着两把黑色的雨伞,看到我和我哥时快步朝我们走过来,将伞递给我们。 “这把大,你们用。” 池易暄撑开雨伞,黑伞遮蔽了灰蓝色的天。池岩带着我们朝停车场走去,池易暄问他: “妈妈呢?” “她……在医院。”池岩帮我们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我的心脏顿时落跳一拍:“怎么去医院了?” “她最近身体有点不好,所以想着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池岩系上安全带,“她不想你们俩担心,所以一会儿你们别表现得太焦急。” 发动汽车之前,他转过头来看向后座的我,“尤其是你,白意,都写在脸上了。”他冲我笑了下,“她没什么大事。” “好。”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答应他。 乌云在低空盘旋,就要从头顶压下来。池岩先在家门口稍作停留,等我们放下行李箱,就直奔医院。 刚踏进住院部大门就闻到了刺鼻的消毒药水,惨白的照明灯打在地砖上像一个个朦胧的月亮。我的心情一下就沉到谷底,医院总是为我带来不好的记忆。 池易暄察觉到我的变化,用力握了下我的手,好像在对我说不要担心。 从电梯出来以后,池岩走在我们前方,我哥忽然停下脚步,盯着某个方向不言语。 “怎么了?”我回过头。 他向我示意这层楼的名称: 血液科病区。 我立马跟上池岩,问他:“爸,血液科病区是什么意思?” 池岩不明所以,跟随着我的目光朝病区的名称看了一眼,“哦”了一声,有点心不在焉地答:“她有点贫血,身体里可能有病毒,所以医生把她安排在这里。” 一排排塑料椅向走廊尽头渐次延伸,走到右手边第七间病房时,池岩的脚尖拐了个弯,我一眼就看到了妈妈,她在左手边第二个床位,也在同一瞬间发现了我们。 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举高手臂冲我们挥了挥:“哎!我在这儿!” 我和池易暄还对眼前的情况感到陌生,脚步迟疑着走进病房,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与同病房的病人,他们有的躺在床上,半闭着眼,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有的坐在床边,神情恍惚,目光跟随着我们的脚步而缓缓转动。 池岩为我们拿来两把折叠椅,我和池易暄分别坐在病床两侧。 “怎么回事啊?还弄到住院了?”我打趣道,鼻子却发酸。 “估计就是病毒性感冒没好。”妈妈笑眼弯弯,让我和池易暄坐近点。 我和我哥挪了挪椅子,挪得离床更近,她捧着我的脸揉了揉,问我有没有按时吃饭,然后又转头去捏池易暄的手:“好凉啊,外面是不是很冷?” 第137章 “在下雨,当然冷了。”我指了指床对面的我哥,教训他,“叫你不爱戴手套!” 池易暄羞赧地笑了一下,抬头看向上方的吊瓶,问她:“你在打什么药?” 池岩回答:“葡萄糖,补充体能的。” “医生有说你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吗?” “应该很快,这几天得委屈你们吃爸爸做的饭了。”妈妈拍了拍哥哥的手背。 池岩笑:“瞎说!我这几天给你带饭,你吃得不是很香?” 我拍了拍胸口,“带饭我在行啊!我给你做!妈,你想要吃什么?” “你们回家过年,应该我和你爸多操心……” “哪儿有这么多规矩?谁健康谁操心呗!”我冲池易暄挑了下眉毛,“我跟你说,今年我教我哥做了好几道家常菜,到时候让他给你露一手。” “真的?”她惊喜地转向池易暄,我哥点头应声,帮她把打吊针的手放回温暖的被子下。 我凑到病床边:“老妈,你给我看看你的脸呗,今年是胖了瘦了?” “妈妈还在生病,戴着口罩比较保险。”池易暄说。 “哦,也是。”谁知道医院里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病毒? “那抱一下呢?”我又问,“抱一下可以吗?” 池岩打断我:“妈妈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 “我哪有这么脆弱?”妈妈白了他一眼,稍显娇嗔的语气,“我抱一下儿子都不行啊?” 池岩闭上嘴,她笑眯眯地朝我伸出两只手臂,我前倾身体,尽量不让自己压到病床,轻轻搂过她。 妈妈的身材本就单薄,这次生病又瘦了不少。我抱着她,觉得自己一只胳膊就能将她像抱小孩一样抱起来。 “你瘦了啊。”我小声说。 “正好我要减肥。”她同样悄声答。 我哭笑不得,松开手打算让她去抱池易暄,刚要站起身却听见她轻轻“哎”了一声。她的头发不小心卡进了我的羽绒服拉链上。 “等等,我来弄。”我捏着她被卡住的那缕头发,直起身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想要找个光线更佳的角度,又很快意识到这样会扯到她。 “对不起,我……”我刚想道歉,话到嘴边却卡壳。 指间的发丝忽然有了重量,妈妈慌张地捂住了她的脑袋,床边的池易暄则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我低下头,黑色的假发坠在我胸前,毛发因为静电而四散着逃开。 · 下午,我和池易暄找医生见了面。池岩在病房里陪着妈妈,她又戴回了那顶假发,一言不发,池岩知道她在自责,耐心地帮她梳理着打结的发梢。 医生说话时面无表情,对他来说妈妈不过是他职业生涯里一个再常见不过的病例,像她这样的病人,在同一层病区里还能找到许多。妈妈好像只是一个用于统计的数据点。 池易暄全程握紧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也在轻微颤抖。医生说:病人的骨髓生产出了异常数量的白细胞、红细胞和血小板。这种异常有一个更为通俗的名字: 急性白血病。 池岩将我和我哥叫到走廊,悄悄告诉我们:妈妈最近刚结束第一次化疗,前几天状态不太理想,发高烧、呕吐,知道我们要回来了身体好像就恢复了。 六十多岁的男人说这话时眼泪却滚个不停。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未见过他流泪。 家人团聚的时刻,却是在医院。我们缄默着,站在病区的走廊,薄薄一道墙壁将我们三人与妈妈隔绝进两个世界。 她到了快退休的年纪,时常幻想着那之后的美好生活,计划学习插花、画画、弹钢琴。今早放行李的时候我和池易暄看到家门口的“福”字不再是去年那张,阳台的玻璃窗贴上了她新剪的窗花。我们以为她在朝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前进,命运却赠予我们当头一棒。 回病房之前,池岩拿两只手把脸一抹,又是笑容满脸,积极地给她拿过热水袋捂脚。 “你跟他们瞎说什么啦?”妈妈问他。 “没说什么。” “骗人。” 我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打量着同病房的病友们,都是形销骨立。 我看向妈妈,她立刻将头偏开,将发梢缠上指尖,绕着圈地卷动。 我问池岩,她是什么时候住院的。 他刚要说话,妈妈却拍了下他的手背,似乎不想让他说太多。 “你还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没忍住,声调高了点。她垂下眼皮,不说话。 池岩继续说:“她去年总是感到疲倦,身上的淤青好得慢,后来感冒两、三个月都没好,来医院才查出来。” “她住院有多久了?” “一个月。” “一个月?”池易暄面露惊异。 上一次和家里视频还是三周前,当时池岩说她出门买菜去了。现在回想,最近妈妈发来的大多是文字消息,就连语音都很少,她怕被我们发现她在医院。 我突然无法自控地笑了好几声,池易暄看向我,眼神有点紧张。 我捧住她的手搓了搓,“干什么要自己扛?我和我哥就这么靠不住吗?” 她捏了捏我的手指,反驳我:“……你哥阑尾炎时你不是也没有告诉我吗?” “你……”我一时语塞,“你就犟吧!那是一回事吗?” 第138章 她不满地眨了眨眼,一副懒得和我吵的表情。恍惚间我觉得她还和以前一样,爱跟我斗嘴,转一转黑眼珠,下一秒就要凑到我耳边说一些古灵精怪的玩笑话。 然而浅色的病服穿在她身上明显宽松许多,她的脖子上都掉了层肉,转动时能看到薄薄的皮肤扒在血管与骨头上。 第88章 我们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安静的春节,没有妈妈颐指气使地指挥池岩打扫卫生、切水果。夜里从医院回到家,我甚至不敢从他们的卧房前走过,我怕听到爸爸在里面哭。 三人躲进两间卧室,客厅里没有人开灯。 贴着窗花的阳台被黑夜笼罩,窗花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镂空圆。 池岩独自在主卧,我不知道过去一个月他都怎样度过夜晚,那里贴着他和妈妈的结婚照,记录着她更为年轻、健康的时刻,睁开眼就会看见。 我和池易暄背对着背睡在我们卧房的单人床上。我失眠了,他也是,过了一会儿听见背后传来窸窣的动静,床垫凹陷下去,他坐起身来,手轻轻搭在我的肩膀,弯下身来看我。 他问我:“还好吗?” 我不答话,将脸埋进枕头。我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冗长的噩梦,从噩梦中醒来的方法很简单:杀死我自己,就会醒过来。枕头堵住了我的嘴与鼻孔,我止住呼吸,一只温热的手却探了过来,探进我与枕头之间。 池易暄摸索着我的下巴、脸颊、与眼皮,他摸到我湿透了的脸,倾下身来抱住我,哽咽着说:“妈妈是有福气的人,这不是绝症,能治好的。” “哥,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医生说:‘大多数患者能够缓解五年以上’。哥,五年以后我才三十岁,如果我没有妈妈了该怎么办?” “不会的。”他用力抱住我,整个人朝我倾倒过来,几乎将自己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好像他这样压住我,我才能缓解急促的喘息,可是我发觉他也在颤抖,喘气声断续,好似在抽泣。 我从床上爬起身,心慌意乱:“哥、哥……你别伤心。” 我学着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轮廓,摸到他湿润的眼角,这回换我抱住了他。 他的心脏敲击着我的胸膛。我知道他也害怕得不得了。 ·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开车去了医院。今天姨妈们都来了,几个姨妈围在病床前抹眼泪,池岩红了眼眶,不想在妈妈面前落泪,于是独自出了病房。 妈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听姨妈们说以前她在家里最受宠,小时候去上学一定要姐姐们陪同才行。 现在她们却变成了爱哭的小孩,是妈妈在安慰她们。 我给她们递去纸巾:“妈妈是有福气的人,有我们陪着,一定可以渡过难关。” 我朝池易暄使了个眼色,他便取下肩上的书包,从里面拿出我们从家里带出来的几本相册集、小说,放到床头的矮柜上。 “妈,如果你感到无聊的话,可以看看这些消磨时间。”池易暄说着又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手机支架,拧好固定用的螺丝后,摆在她手边,“我们知道你最近在做自媒体……” “哎呀,什么自媒体?就是随便拍拍……”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 池易暄跟着笑了笑,教她如何使用:“这个支架能摆在床头柜上,也能夹在栏杆上。”他为妈妈演示起来,“你看,伸缩自如,你想躺着拍还是坐着拍,都可以。” 妈妈聚精会神地听着。我偷偷把姨妈们叫到一边,让她们不要再在妈妈面前流泪了。病人的心情对恢复十分重要,这是医生说的。 姨妈们连连应声,擦干眼泪,又忧心忡忡地问我:“小水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小水是姨妈们对妈妈的爱称。妈妈的名字里有两个三点水的偏旁,外婆给她取名时,希望她上善若水任方圆。 “化疗预计有6到7个疗程,每次住院一个月,然后可以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再住院进行下一次化疗。” 二姨妈红了眼眶:“得住那么久的院啊!” “化疗结束就好了!没有关系的,小水的身体一直都很好,这次也不会有什么事。”大姨妈挽过她的手臂,轻拍着她的背。 池易暄招呼我们过去,“妈妈刚更新了软件,说要用一用新出的滤镜,我们来拍个视频吧!” 姨妈们一听就拥到病床边,将妈妈围在中间,朝镜头比起胜利的手势,嘴上不断说着:“胜利!我们会胜利!” 今天妈妈的精神状态比昨天要好,池易暄带过来的饭菜她都吃了个干净,一边舔嘴角一边冲他竖大拇指。 下午医生来给她做骨髓穿刺,她在那之前将姨妈们赶回家,不想她们看见。我看到医生推着一车的医疗器械过来,不自觉站得远了些。 妈妈是怕疼的人,冬天被静电打到手也要大呼小叫,做穿刺时却一声不吭。粗大的针头穿透皮肤、刺进骨头,她脸色惨白,紧紧咬住下唇,双肩无法自控地发起抖来。 我看不下去,好像那银针也扎进了我的血肉,偏过头不忍去看,却能听见她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痛苦的闷哼。 我做不到,转身离开了。是哥哥和爸爸陪妈妈做完了穿刺。 · 春节很快就结束了,每年都期盼它再久一些,今年尤其。池易暄向公司多请了两周的假,妈妈知道后强烈要求他回去,他安慰她说请都请了,而且这是他积攒的年假,本来就是他们打工人的福利。 第139章 “会影响工作吗?” 池易暄骗她:“当然不会。” 我和我哥几乎住到了医院,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为她备饭,然后去医院陪她看书、拍一拍短视频。姨妈们来看望她时,她还会支起身和她们打一会儿扑克。 有时候妈妈的状态很不好,躺在床上浑身发软,我和池易暄就帮她翻身,为她擦洗身体。 两周年假很快就到头了,池易暄和爸爸聊天时说自己打算再在妈妈身边呆一阵,不料被她听到,她大动干戈,激动得脖颈上突起青筋。池易暄来哄她,眼眶都红了,妈妈却偏过脑袋故意不去看自己的儿子,以绝食来要挟他。 她就这么把哥哥赶走了。 池易暄离开的那天,我和池岩送他去机场,我们在安检口前无声地拥抱,他说:“小意,妈妈要是有什么情况,你及时和我说。” 我点头。 他又抱了下爸爸,让他不要伤心,转身加入了身后弯折曲折的队伍。春节早已结束,人流量不高,我和池岩站在队列外,目送我哥走进安检门。 我又在妈妈身边呆了一个月才离开,本来她也要发脾气,我说你要是绝食,我就跟你一起,咱们一起死。一句话把她逼到无言,终于不再闹了。 就这么成功赖下来,照顾她直到第二次化疗结束。 妈妈出院的那一天,我和池岩将她扶上车后座。我在副驾系上安全带,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像个好奇宝宝,兴奋地打量着窗外的景色,回家以后她还给自己煮了碗鸡蛋羹。 姨妈们为了庆祝她第二次疗程结束,带来了大包小包的水果与蔬菜。妈妈在客厅里和她们聊了会儿天以后,说自己有些犯困,我和爸爸便将她扶进卧室,为她倒水、备药、开暖气。 等我们从房间里出来,发现姨妈们已经帮我们将家里收拾干净。 妈妈住院以来,爸爸没有心情打扫卫生,姨妈们分工合作,扫地、拖地、洗衣、洗碗。 池岩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向她们一一道谢。 姨妈们让他不要客气,说我们是一家人。离开之前,她们叫住我,问我:“白意,你回来多久了啊?” “快两个月了吧。” “两个月?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啊?” “没事,我的工作时间、地点都很灵活。” “那也不是办法呀,如果你们公司就你一个人远程上班,对你未来的发展会有影响吧?尤其现在找工作困难,你要是一直不回去,会被公司开除的吧?……” “我想留在妈妈身边。” “你妈妈最怕的就是影响到你们,她现在身体情况好转,接下来的化疗我们会陪着她。我们几个姨妈,加上你爸,搭把手很容易。” “工作没有她重要。” 姨妈们面面相觑,瞥了池岩一眼,“你爸为了照顾小水已经辞职了,我们几个姐妹打算先凑一凑,希望能帮上一点忙……”继而压低声音,忧心忡忡地说,“就是不知道根治这个病需要多少钱。” 我一怔。 她们把话说得更加明了: “你也得去帮帮你哥。” 我后知后觉,头皮一阵发麻。 我把池易暄一个人落在了遥远的北方。过去一个月,我们天天都会视频通话,聊的永远是妈妈的病情。有时候我们找不到话说,就在无言的沉默中挂断电话。 我从未问过他:你过得怎么样? 妈妈就在我身边,触手可及,我伤心的时候还有爸爸、姨妈可以诉苦。我哥成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远方的他却无人可以依靠。 我当即就落下泪来。姨妈们把我围进中心,“这里还有我们。” 她们七手八脚地帮我擦掉眼泪。 “你安心回去吧。” 第89章 临走的那一天,我和妈妈告别,告诉她我和哥哥过两个月就回来看你。她拍了拍我的背,说要送我去机场,我破涕为笑,说你可真够行的,知道我和老爸不会答应,还要说这种屁话。 妈妈也笑了,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出发时我让爸爸在家门口停一停,因为我看到妈妈从客厅的窗口探出头来。 她在我面前总是戴着那顶黝黑的假发,远远看过去像个被涂实的句号,我看到那个小黑点从窗沿边冒出来,好奇地向楼下张望。 她看到了我,冲我挥挥手。我降下车窗,向她说再见。 “太冷了,把窗户关上吧。”我大声向她喊道。 小黑点大幅度点点头,伸长胳膊将玻璃窗费力合上。我们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对望,直到池岩再次发动引擎,妈妈的身影才落到我的视野之外。 无云无雨,天是朦胧的灰。我和池岩在航站楼前分别,走之前,我问他妈妈住院到现在总共花了多少钱。 他说没有多少。 “爸,你就告诉我吧。” 南方的冬天几乎要过去了,风尚且冰冷。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用指尖在我的手心里写字。 先写下一个2,再划下一个圈。 20万。 “有医保和保险,我们应该只需要付一点。”池岩将手揣回口袋,语气故作轻松,催促我快进机场。 付一点,到底是多少? 我在医院呆了近两个月,没事会和病友们聊天,知道很多药都不给报销。 第140章 妈妈吃的维奈克拉,一盒14片,要5000人民币。 医生给她打的人免疫球蛋白,按体重收费,她很轻,一次也要2万多,打一次管15天。 我走进航站楼,才想起来还没有和爸爸说再见,然而车窗后的他没有看见我朝他挥手,不需要再在儿子们面前伪装的他终于得以脱下面具,我看到他机械性地握住方向盘,直视前方的眼睛里毫无生机。他好像再也不会高兴起来了。 飞机上的信号格不满,阴云密布的天空让人难以分清白天与黄昏。我给我哥发了一条“登机了”的微信,然后拉下遮光板,第一次连续睡着了三个小时。 · 北方的冬天还未完全结束,我按照南方的天气穿衣,落地才感到寒冷。池易暄来机场接我。我被人流推挤着,看到他的瞬间脚步一顿,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我没想要流眼泪,我们说好要像妈妈一样坚强,可是我一眼就看出池易暄瘦了,他站在寒风中,瘦削的肩像要划破暮色。 “哥。” 只叫了他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朝我跑过来,抱住了我,胸膛相贴的瞬间,我才感觉自己的双脚踩到了地面。 “没关系。”他低声回应我。 是在说妈妈生病了,没关系;遇到困难了,没关系? 还是在说,我把他忘记了,没有关系? 风好大,吹动命运的帆。他一手提着我的行李箱,一手牵着迷路的我,一前一后。月亮高悬在头顶,我抬起头寻找着答案,它却对我们的失落视而不见。 池易暄开车带着我回到公寓,家门推开,却发现它与以往大不相同: 他的客厅里堆满了打包好的大小纸箱,积木似的垒高,月光给它们打上一层银色的阴影。 太过陌生,我没往里走,怔怔地转向他: “哥,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搬家了。”池易暄牵过我的手,拉着我进了屋。 我哥回来不过才一个月,就看了房、签了合同,卖掉了容易出手的家具,准备搬到更便宜的小区。 沙发、餐桌、书桌、电视、茶几、和人体工学椅都被他卖了,大件家具里只剩下一张双人床。 那盆他偏爱的鹤望兰因为疏于照料而死去了,现在沙发旁只剩下一只空瓷盆。他告诉我:以后可以拿来种葱。 我哥家里总是有一股很好闻的香味,现在却只能闻到胶带与纸箱的味道。 睡在公寓的最后一晚,乌鸦在哀嚎。我们躺在清冷的月光下,我脱口而出一句: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他要搬走,对不起他要牺牲他自己。他看出我没说出口的种种,笑了一声,捏了捏我的手背,语气轻松:“等妈妈好了,我们再搬回去。” · 搬家的那一天,我们租了一辆小卡车,我和我哥撸起袖子将双人床解装后搬进车厢,又去二手市场淘来了二人座小沙发、折叠餐桌与餐椅,砍价三个回合,四百八十块钱拿下所有。本来还看到有人在出售成套的书桌椅,我问他要不要买回家给他办公,他摇头说新家很小,塞不下。 池易暄新找的房子在一处偏僻的老式小区,离市中心开车要一个半小时,因为没有电梯,我们得将所有家具从一楼扛到六楼家门口。我负责走前面,两只手扛着家具边爬楼梯边看路,因为是上行,大部分重量都落到了后头的池易暄身上。爬到楼道拐角处时,我就在前面喊话,告诉他该往左还是往右、往前还是往后。 池易暄卖力地扛着床架,跟在我身后听我的指挥,额前汗水如豆大,落在地上洇湿成一个个深色的斑点。 我们从天光大亮搬到暮色四合,归还完卡车,再气喘吁吁爬回六楼,进门的瞬间就跌坐在起居室的地砖上。 池易暄同我一起坐在地上,两只腿大咧咧岔开呈“人”字,双手撑在身后,和我开玩笑说:“这个月的锻炼量有了。” 寒气逼人的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我艰难地爬起身,将窗户关上。 搬进新居的第一顿饭,池易暄做了两碗鸡蛋面,他系着围裙,在逼仄得只能站下一人的厨房里忙前忙后,我坐在今天刚买来的正方形小餐桌前和妈妈发微信,却总被晃动的桌子分心。 妈的,买的时候餐桌放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我们还没发现,现在才发现一只桌腿下缺了一块。我从行李箱里翻出几包从餐厅拿回来的餐巾纸,垫在瘸腿的桌脚下。 池易暄端着面碗出来,将围裙解下,让我帮他拿两双筷子。他说再艰苦也不能失去优雅的生活态度,开饭之前先拿剪刀剪开一只标记为“厨房”的纸箱,弯下身在里面翻找起来,最后掏出一瓶开了封的红酒,又从防震膜里拿出两只红酒杯。 我们在烤得高热的钨丝灯泡下轻轻碰杯,庆祝自己没有被打倒。 · 夜色吞没大地,我将妈妈的窗花贴了一只在我们的窗户上。池易暄忙着安置新家,拆了两个纸箱,将我们的牙刷、杯子、和剃须刀摆到洗手台上,再为床铺上床单。 我在他做饭的时候将房东留给我们的油汀推到卫生间,现在油汀加热好了,我叫他和我一起去洗澡。 浴霸烤得人眼球发涨,我和我哥脱光衣服跳进了淋浴间,像两个小男孩一样,光着腚挤在一只花洒下。水龙头上热与冷的标识早已看不清楚,我先拧到左边,被冻得嗷嗷直叫,然后才火速将它拧到右边。 第141章 热气蒸腾着向天花板滚去。沐浴间很小,勉强塞进两人,转身时得格外小心,否则不知道哪儿就会磕青一块。 花洒的喷洒范围不大,一次只够淋一个人,池易暄洗头时背贴着墙壁站立,两只手将脑袋搓得满是泡沫,我怕他冻着,让他过来贴着我站,起码半边身体能够淋到热水。 我们贴紧彼此,就不怕被抢夺余温。 关掉花洒的瞬间,浴室的温度开始下降,我拉开淋浴间的门,迅速抓过浴袍裹上,贴着发烫的油汀站立,刚出来就冻得直打哆嗦。池易暄贴在油汀的另一面,背对着我,一边打寒颤一边穿秋裤,水珠顺着他的额角向下滴。 “头发没擦干,能不冷吗?”我拿过一条干毛巾搭在他的脑袋上,两只手按上去,揉面团一样为他擦干。他站直身体,任我一顿狂搓。我看擦得差不多了,拿开毛巾,我哥头顶的几缕毛像蒲公英一样炸开。 等他穿上厚毛衣与厚毛袜,我才开始穿自己的衣服,油汀将我的内裤和袜子都烤得发热。池易暄在这时为吹风机插上电,指了指旁边的一把红色塑料凳。 我听话地坐下。 我们都穿上了厚毛衣,这会儿点着大功率的油汀又觉得有点热,他将卫生间的门打开一条缝,好让高热的水蒸气向外散去。洗手池上的镜子变得清晰起来,我望向镜子里的自己,面露无措与不安,而我哥站在我身后,成熟像个真正的大人了,他一手握吹风机,一手抓着我的头发,指尖从我的头皮游走而过,耐心地为我吹干头发,浑然没有发觉我正从镜子里偷偷看他。 我不敢想象过去一个月他都怎样度过,有没有过伤心、崩溃的时刻,我无从得知。 我用手勾过吹风机的电线,将它向下扯去,池易暄手腕一转,将出风口转向反方向,怕吹出的热风烫到我的脸。 “怎么了?” 我仰起头,抓过他的领口,与他接吻。 吹风机嗡嗡响,他错愕地眨了下眼,眼底随即泛起柔和的笑意。 “心情不好吗?” “没有。” 好像因为有他在,这些困苦才变得可以忍受。 第90章 池易暄告诉我他原本打算租地下室,但暴雨时有淹家的风险,焦头烂额之际恰巧看到这间一居室刚被挂到网上,价格比其他同户型便宜近一半。 “为什么这么便宜?”我问他。 “出过事。” 出过事、死过人,所以便宜。搬完家的第二天,我和他从菜市场买来签香,点燃后将香拿高,朝四个方向祭拜,我在心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请您别来欺负我和我哥”。 房子说是一居室,其实只是用电视墙做了隔断。卧室里勉强塞进一张床,挤不出落脚的过道。窗台便成为了床头柜,池易暄将我们的合照摆在了上面。 床的两面靠墙,一面靠窗,上床时得从床尾往床头爬。入住的第一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窗户被风撞得嗡嗡作响,我不敢闭眼,总以为有人透过玻璃窗往里头看。天花板和身侧的两面墙向上拉高,拉得又长又深,好像随时就要倾倒下来,将我和池易暄压得血肉模糊。 我说:“哥,我们好像躺在棺材里。” 池易暄的手从我身侧探了过来,摸到我的嘴巴,拍了一下。 · 后来我发现池易暄不仅卖掉了大件家具,名牌包、鞋,都被他挂到了二手市场上。他的高定西服全部出掉了,只留下来一套,见客户时才穿。 我因为小少爷的事情,被富二代们踢出了微信群,他们都是一个圈子的人,好友受到了欺负,自然不会让我好过。 上一次举办私人定制还是池易暄的公司来团建,那都是春节之前的事了,现在黄渝每次见我都没有好脸色,也不再提起要让我管理分店。 我又回cici陪喝去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的小孩花样比我多、酒量比我好,我因为换了太久赛道,积累客源又要从零开始。每次都是喝到天蒙蒙亮才回家,倒在客厅里爬不起来。池易暄怕我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会把我从地上翻过来,拿来热毛巾为我擦脸。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说我看到漂亮的仙子了,仙子来给我擦脸,能不能让我亲一口仙子。 他拿毛巾的手停在空中,俯视着躺在地上的我,眉梢低垂着,又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似乎有什么事令他感到心碎。我赶紧用手肘撑着地,支起上半身,捧住他的脸,说仙子不要伤心,我会努力赚更多的钱。 然后我就断片了。 醒来时是黄昏,宁静的夕阳穿透玻璃窗,打在天花板上是块金色的平行四边形。我捂着隐隐作痛的胃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睡衣,窗台上搁着一杯水。 杯中漾起透明的水纹,送到唇边尝了一口,是蜂蜜水。 我捧着我哥留给我的水杯,背靠着墙,盘腿坐在夕阳里发了一会儿呆。 闹钟响起,拉我回现实。起身下床,去厨房系上围裙,打开头顶的抽油烟机,轰隆隆作响,盖过了在我耳边作祟的细碎杂音。 我与日落作伴,开饭之前先为唱片机插上电,想象有我哥在身边。 我们之间又有了时差。可我出门赶地铁之前,会在冰箱上的迷你白板上画爱心,每天起床时我的牙刷上都被我哥挤好了牙膏,我想这样是不是就不算错过。 第142章 我和池易暄不想让妈妈发现我们换了公寓,视频时总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靠着白墙,看不出来什么。但可能正是因为看不出来什么,妈妈才会知道。以前池易暄家里挂着画、种着绿植、摆着抽象的艺术品。她从不点破,只是嘱咐我们吃好一点,不要生病。 端午节池易暄的公司放一天假,他买了两张硬卧票,是最上层的左右床铺。好像一下回到了童年时代爸爸妈妈带着我和我哥去看爷爷奶奶的日子,我爬到上铺后调转身体,趴在床尾,拿起了自己的单反。 “哥,看我。” 池易暄坐在过道里,面前放着一桶泡面,左手拿塑料叉,叉上缠三根面条,边笑边冲我比了个大拇指。 黑夜笼罩大地。凌晨三点多我起夜上厕所,整个车厢的灯都熄灭了,我从床尾探出两只脚,在黑暗中摸索着落脚的踏板,抬眼看到我哥独自坐在过道的折叠椅上。 电脑屏幕隐约照亮他的侧脸,他坐在那儿写材料,敲打键盘的声音被火车铁轨的撞击声全然淹没。 次日池岩来火车站接我们去医院看望妈妈,他不像上次那般消沉了。我和池易暄带来了自己包的粽子,但是糯米不好消化,我、爸爸、和哥哥在病床边分掉了六只粽子,妈妈吃的是爸爸从家里带过来的香蕉和梨。 我和池易暄搬了个凳子到床边,给她讲笑话,抱怨我们在工作上遇到的傻蛋。妈妈笑着应和,脸颊因为消瘦,笑起来时两边深深凹陷下去。 她的胳膊上是淤青和针孔,身体因为药物原因在脱皮,我和池易暄装作没有看见,从行李箱里拿出新买的丝巾为她系上。 仅呆了一个周末便又要回去,临走之前我们和她拥抱,她还像以往一样捏着我们的脸。 “下次妈妈送你们去车站。”她向我们保证。 · 不知不觉夏天就结束了,再见到爸妈时居然已是中秋。今年的季节变迁不够明显,也可能是我对时间的流逝感到麻木。 这一年妈妈断断续续住院共七个多月,两周前她刚结束了最后一次化疗,骨髓活检显示她的白血病得到缓解,现在只需要在家修养,做维持治疗,定期去医院复查即可。 和姨妈们分享这个好消息时,她们在屏幕那头哭作一团,妈妈拿纸巾擦着眼泪、擤着鼻涕,和她们说这是好消息,为什么比她住院时还要伤心? “我们是喜极而泣!”姨妈们激动地挥舞起手臂,“胜利!胜利!” 下午我和池易暄在家做了大扫除,池岩去菜市场买菜,妈妈午觉睡到黄昏时才醒,她起床时我和爸爸已经煲好了汤、做好了饭,她看着我们忙前忙后,开玩笑说自己是家里的小公主。 池易暄扶着餐椅,在她坐下时帮她把椅子往前推了推,“您一直是我们家的公主。” 今天我们家的四把椅子都用上了,我想不起来上一次这样心无旁骛地团聚是什么时候。池岩为妈妈拿了一只比拳头还要大的双黄莲蓉月饼,她笑着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拿起餐刀将月饼切成四块,将其中两份放到我和池易暄的盘子里。 我用叉子叉起它,发现她将有蛋黄的两块分给了我和我哥。 回程的路上,我兴奋得失眠,池易暄也是,我们将火车过道里的折叠椅翻下来,借着餐桌下的迷你照明灯打着扑克。 整个车厢的人都入睡了。我捂着嘴窃笑,说哥你输了,惩罚是得亲我三口。池易暄愿赌服输,将手里剩余几张扑克牌扔到桌面上,上半身越过小餐桌,朝我倾过来。 不料巡逻的乘务员乍现,吓了他一跳,折叠椅在他起身时弹了回去,他急着坐下却坐了个空,一屁股栽到地上。 我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也从自己的位置上摔下去。乘务员眼神古怪地打量了我们几眼,可能觉得我们有病,脚步匆匆地走向下一个车厢。 我弯下身,握住我哥的手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猝不及防驶进了隧道,窗口瞬间就被漆成了黑,可我的指尖缠着他的,心脏像要跳轨。 火车在黑夜中穿梭,我们在黎明到来前接吻。 作者有话说: 加更章。下次海星满6w(就差1k噜!) 第91章 为了庆祝妈妈化疗成功,回家以后的第一件事,我们奢侈了一把,吃了顿人均30的拉面店。 吃得太过于满足,连汤都喝到一滴不剩。我哥结完账,与我手牵着手,踩着月色往家的方向走。那是我们的家,位于六楼的小小一居室,夏夜打开窗能吹到微凉的晚风,冬天聚在油汀旁取暖。我们拥有很多,种葱的瓷盆和装有回忆的唱片机。 哼着小曲往上爬楼,楼道间的声控灯被脚步声渐次点亮,如果它灭得太早,就再跺一脚。跺一脚,天就会亮。 池易暄开了瓶很久没碰的红酒,我们靠在窗台前轻轻碰杯,微醺时分脱光衣服,滚到一起。沙发上翻了两回,做到浑身满是热汗了,又捧着彼此的脸接吻。 月亮银盘一样高悬在空中,现在来根事后烟很合适,但我们答应彼此要戒烟。 赤身裸体地躺倒在沙发上,气喘吁吁,薄汗覆了一层在背上,翻身时扯得沙发上的皮坐垫都被掀起来。我去亲吻我哥,他仰起脸,眼微微闭上。吻到一半,我说我好像发现了一件事,他的睫毛颤动一下,睁开眼问我是什么。 第143章 “我发现我的嘴唇一不贴着你就会干燥起皮。” 我哥的眼角顿时挤出细小的笑纹,手指顺着我的脸颊向上、顺进发梢,目光深沉地拢住我,将我拢进他的世界中心。 “白小意。” “嗯?” 他侧过身来面向我,将屈起的手臂当作枕头,枕在脸下,望着我欲言又止,好像想要阐述一点我的变化。我在他眼底看见自己的身影,填满了他明亮的眼睛。 “你的头发又长长了。”他说。 我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你也是。” “上次我们理发是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两个月了吧。” “有那么久?”他很意外,“那是该剪了。” “我先给你理?”我从沙发上坐起身。 “好。” 我捞起掉在地上的裤衩穿上,将板凳拉到客厅中央,池易暄随便套了条运动短裤坐下,和我一样光着膀子。 我熟练地为他披上围布,站到他身后,一手拿推子,一手拿梳子,嘴里叼根小剪刀。 “开始了,别乱动啊。” 月光浮动,风涌进窗户,吹得悬在我们上方的灯泡晃来荡去。池易暄一只手从围布下伸出来,拿过手机,我看到他在把这个月剩余的工资转回家。 一场大病,让爸妈花掉了大半辈子的存款。池岩卖掉了那辆他最爱的小汽车,车是他之前炒股赚来的,属于他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他嘚瑟得很,以前开着它上下班、买菜、聚会,没事就要提着水桶去楼下洗车。 我偷看着池易暄的手机,一下子分心,不小心下手重了点,发现时为时已晚。我倒吸一口气,池易暄立即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心虚地摸了摸我哥的后颈,希望他不要发现,赶紧将话题岔开,“推得差不多了,现在给你稍稍修下杂毛。” 我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拿起小剪刀开始给他修理发梢,手像抓虱子一样在他头发里摸来摸去。 剪到头顶时,我手腕一顿,两根手指抵住他的脑袋稍稍往前推了推,借着头顶的光线仔细观察。 是两根白头发,我没有看错。 “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指尖掐住它,一把将它拔掉了。 池易暄“哎哟”一声,捂着脑袋问我在干什么。 “杂毛、杂毛。”我说。 我的目光落到脚尖,落到它大致掉落的位置,往上用力踩了几脚。 池易暄给家里转完账,点开短视频软件,他以前从来不看这些,我瞄了一眼发现视频里竟然是妈妈。 “你关注了妈妈?” “嗯,她又发新视频了。”他冲我晃了晃手机。 我放下剪刀,接过来看。妈妈还用着我和池易暄上次春节带给她的手机支架,向网友们分享着自己与病魔抗争的日常,她的脸上带笑,眼底却能看到出血的痕迹。 我向下滑动着屏幕,滑到我们的生活被意外击碎之前,无意间瞥到她的账号名是: 水水爱意暄。 一条她在电子琴上弹奏《献给爱丽丝》的视频下,有网友问她意暄是谁。 她回答说是两个儿子。 下一条视频里,她就拍下了池易暄十六岁时与我的生日合照,向所有人骄傲地展示起来—— “这是我大儿子,这是我小儿子。”她将相框拿到镜头跟前,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细的缝。 寥寥无几的评论区里,有人问她会不会偏心。 她说:“两个都是我的宝贝。” · 秋天过去了,我甚至没有留意到枯萎的叶,大雪就不声不响地落下了。今年的冬天来得好急,十二月初街道上就有了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去,能听见雪被压实时的“咯吱”声。大家都说今年是个寒冬。 周末我和池易暄买完菜走路回家,心血来潮在家门前堆起雪人。他在草坪上跑了一圈,推了个大雪球放到门栋的第一级台阶上,我便团了个小雪球放在上面,作为雪人的脑袋。 当我四处为雪人寻找鼻子与眼睛时,一只雪球冷不防落到我头顶破散。我转过身,只见池易暄贼兮兮地跑到了五米开外,一副得逞后的快意模样,他将捂在脸前的围巾往下扯了扯,水汽成云雾状,从他大笑时张合的嘴里往外冒。 “好哇,你可不要后悔!” 我弯腰抓起一团雪,池易暄趁机向我发动了第二次攻击——嘿!我躲!腰猛往右一顶,雪贴着我腰间擦过,与此同时手腕翻转,飞速朝他扔出雪球。 他没急着跑,而是警惕地盯着它的飞行路线,电光石火间高高抬起左腿,一个飞踢,将它在空中踢碎。 他双手握拳,将腿收回,大声问我:“怎么样?牛不牛?” “牛、牛!” 我双手抱拳,他还不知道我掌心里藏了个更加结实的雪球,我正要趁他不备发动袭击,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摘下一只手套,拿出来贴到耳边。 “喂?姨妈?哎!怎么了?” 池易暄看到我在接电话,不声不响开始朝我靠近,殊不知他那点小动作被我的余光全然捕捉。我不动声色地讲着电话,猛然做了个往前飞奔的假动作,身体往前一晃,惊得他像只受惊的兔子,立即往外逃出去几步,差一点摔倒。 第144章 姨妈的声音游出听筒,钻进耳朵。我在原地站住,过了一会儿后,转头看向我哥。 池易暄前一秒还在望着我喘气,眼里笑意盎然,与我对视一眼后,缓缓垂下了手。 寒风吹痛我的眼眶,我张了张嘴。 “哥,妈妈复发了。” 雪球从他的手心滚落,落到地上,摔碎了。 第92章 绝不向我隐瞒妈妈的病情——这是姨妈们劝我回家时向我许下的承诺。还没到春节,我和池易暄就风风火火地赶回家了。妈妈没想到姨妈会给我们通风报信,见到我和哥哥时错愕得说不出话来,两只杏仁般的眼睛瞪住我们,半晌没有动静,再眨动时,泪如珠串。 今年又要在医院过年了,其实我们也只经历过一回,却再没有第一次时的惊慌失措,尽管不安的情绪时常冒头,让人措手不及。 为了对抗这种不安,我买来红色的小灯笼,消毒后挂在床尾。现在妈妈的床位边有一圈漂亮的红。 医生建议她进行骨髓移植,完成这一场艰难对话的人是池易暄,我和爸爸坐在他身后,局促且无言,池岩的脸色太过苍白,我知道照顾妈妈不是件易事,人在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时行为会变得迟钝,他用手指来回绞着衣角,医生说话时他神情有些木讷,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相较之下池易暄太冷静了,医生向他提出治疗方案时,他一言不发地听着,思索时两颗眼珠沉到眼底,而后抬起头看向医生:“好,我们做移植。” 他向医生询问移植的注意事项与手术日期。他太冷静了,冷静到很难从他的眼里看出情绪的波动,可我知道他正在无声地崩溃。 我们回到病房,告诉了妈妈这个消息,她顿时吓得脸色惨白,“病友们说进移植仓就要3、40万的押金啊!……” 池易暄在床边坐下,“不一定会要那么多。” “我们哪里还有钱?” 他平静地说:“钱还可以赚。” 池岩轻声安慰她:“你不要想那么多,你就好好养病,好吗?” “我们哪里有钱呀?”妈妈喃喃着。 “我去找银行借,没有事的……” “我们都快要退休了,人家哪里会借给我们?”妈妈呼吸一滞,紧张地看向他,“你不会要抵押房子吧?” 池岩的喉结滚了滚,没有答话。 她得到了答案,嘴角不受控地向下压去,胸膛开始起伏,紧紧咬住下唇,最后还是压抑不住,用被角掩面,小声地啜泣。 我和爸爸安慰她说房子只是暂时抵押给银行,我和哥哥努力几年,还上钱就能拿回房子了。 “那要太多钱了,你们哪里赚得过来?”妈妈抽抽噎噎地说。 我告诉她一家人在一起才是家,再不济我们还可以租房子住,又不是要流落街头了。现在都流行租房,你看我和我哥就住得很舒服。 她听不进去,泪腺如无法关闭的水龙头,眼泪顺着脸颊一道道往下淌,央求我们不要卖掉房子。那是她和池岩结婚以来就在住的房子,那是我和哥哥长大的地方,那是她的家。 一旁的池易暄一直一言不发,这时却突然开口: “不卖房,那你想要怎么样?你不想治了?” 妈妈立即噤声,安慰的话卡在我的喉咙口挤不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见池易暄对她发脾气。 他红了眼眶,用力克制住颤抖的声线,“姨妈们努力凑钱,隔天就来看你;爸爸辞了职,每天往返医院,没说过辛苦。”他的呼吸猛然颤动两下,好像胸口挨了一记重拳,“白意现在……” 我去握他的手。别说了,哥,别说了。 他的手掌在颤抖,肩膀耸起又压低。复杂的情绪将他的脸染变了色,悲伤与愤怒掺杂在一块,挤出欲滴的眼眶。 他在沉默中背过身,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妈妈不再哭泣了,头低低垂下,像个做错事了的小孩。 池岩拿过纸巾为她把泪痕擦干。我追出病房,看到我哥立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前。 我走到他身边,与他肩并着肩,然后将我的手顺进他的口袋,握住他藏在里面的手心,与他十指相扣。 我捏了捏他的手背,过了一会儿他也握住了我。 南方的碎雪像云朵抖落的头皮屑,落在窗台上,没一会儿就化了。 “我们不会卖掉房子的。”池易暄突然开口,信誓旦旦,目视前方的眼一眨不眨。 “好。”我说,停顿一会儿后重复道,“好。” · 池易暄向妈妈发过脾气以后,就像以前她向我们发完脾气一样,不乐意说话,只是闷声干活,他虽然不去看她,手上却在为她削着苹果。还是妈妈先破冰,她使劲向我使眼色,我没看懂。她努了努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瞄了哥哥一眼,开口道: “白意,你不是最会照相了吗?你来给我照一张吧?” 我听话地拿起单反,将镜头对准她,妈妈立即瞪了我一眼,摆摆手让我先停一下。 “我一个人拍好孤单啊,拍出来不好看。” 这回我终于听懂了,立马去叫窗边的哥哥:“哥,你去和妈妈拍一张吧。” 池易暄听闻放下手里的苹果,走到距床边一步远的位置停住。 “太远啦,都照不进来。”妈妈不满地叫道,向床边倾斜身体,拽过池易暄的手臂紧紧地挽住,像抱住桉树的考拉一样缠住他,“好啦,你拍吧。” 第145章 我点点头,将相机拿高,贴到眼前。 镜头中,池易暄斜过眼偷看了她一眼,然后朝她的方向探出半步,现在他的大腿都贴到病床了,没法再靠近了。 我按下快门,定格下这一刻,消瘦的妈妈亲昵地揽着他的手臂,幸福要从眯起的眼角里漫溢出来,而她身边略显局促的池易暄,脸上终于带了点笑。 妈妈是我们世界上最亲的人,然而每每面对她的好意时,池易暄都表现出不安。小时候我问妈妈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怪?她将食指比在唇前:那是哥哥的心事,我们不要去问。 很久之后池易暄才告诉我,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走了。以前都是池岩骑自行车送他上下学,风雨无阻,那天母亲却亲自将他送到幼儿园,陪他走到了班级门口,她甚至还在离开之前往他手心里放了一块水果糖。 池易暄说那是他最高兴的一天,其他小朋友总是嘲笑他没有妈妈,那之后就没有人再这么说了。 然而那一天她没有将自行车骑回家。过人的洞察力对孩童来说是一种诅咒,他意识到那是他与生母的最后一面。 妈妈生病以来,池易暄说他总是无法自控地回想起她为自己买菜时摔青的膝盖。听爸爸说那块不详的淤青很久之后才消退。深夜辗转反侧之际,他反复问我那是否是一种预示。如果我们再敏感一些,我们能够更早干预吗?这一切本可以避免吗? 那是人在自责时的自我折磨,可惜我们不能回到过去。 一块淤青足以打倒他了。 第93章 我开始为妈妈照相,第一次将相机交到别人手中,请对方为我们一家四口拍照,她只有在状态好的时候才和我们合照,每回都要梳理假发、涂抹口红,挽过我和我哥的手臂。 我去菜市场洗出照片,装进粉色的相框,摆在床头柜上,她说她很喜欢。 一过完年就踏上了回程的旅途。我在cici的男模事业重新启程,同事们听说我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知道我已经在黄渝那儿“失宠”,现在会当着我的面肆无忌惮地抢我的客源。我懒得和他们扯皮,平时给领班塞点小费,请他多领我去vip包厢转一转。如果能够买到一点小道消息就更好了,领班熟悉不少客户的口味,我就按照他们的喜好去打扮。 才干回老本行不久,还没积累起客户,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天领班告诉我有vip包厢的客人预约了我的服务。我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个小红包,问他还有几个同事和我一起?他说:就你。 就我?就我好啊,小费都算到我头上。 细雨下得朦胧,出了地铁站后撑起伞,步行去cici俱乐部。领班将我带到vip包厢前,我跟在他身后,门刚推开就熟练地做起自我介绍。 包厢里坐了十余人,女生们花枝招展,男孩们打扮时髦、logo傍身。一名戴棒球帽的男孩迎上前来,勾我的肩、搭我的背,一副交好的姿态。 领班很意外:“你们认识吗?” “当然了,能不认识吗?”他将我往沙发里带,领班不明所以,还真以为我和这群富二代称兄道弟。 灯球的光斑从墙面上旋转而过,刺得我眯了眯眼。沙发背靠着的落地窗外可以看到一楼热闹的舞池,dj在打碟、酒保在调酒、领班也已经离去。除非客人按铃,vip包厢不会被打扰。 在场女孩、男孩的年纪与我相仿,他们都是小少爷的好友,我给他当司机那段时间见过其中不少人。我以为小少爷拉黑我以后,自己就不会再与他们有交集,没想到今天会在cici俱乐部遇到。他们的意图都写在脸上,虎视眈眈将我打量。我不知道他们是得到了小少爷的旨意,还是自发性地想为他出一口气。我与他们在沉默之中对视,我知道今夜会比较难捱。 “小白,都进来这么久了,也不给我们点餐、点歌呀。”穿牛仔吊带的女孩坐在点歌台前的高脚凳上,脚踩恨天高,细跟上镶细碎水晶,她睥睨着看我,“不会还要我们来服务你吧?” 我前脚刚被他们按进沙发,后脚就弹射起立,戴上笑脸面具,拿起平板在他们之间游走,亲切地询问每一位客人需要什么酒水、小食。下完单以后,自觉站到点歌台前,将女孩从高脚凳上请下来,自己坐了上去。 大屏幕最上一栏滚动起接下来几首歌曲的歌名。有人抢过话筒:“哎,是我的歌、我的歌!” 前奏还在播放,我听到他说:“他的记忆力是真的好啊,居然记得我们的歌单。” 另一名拿话筒的人接道:“小白是这样的啦,钱给得够,做什么都行。” 一群人哄笑开来,我跟着笑笑,尽量将自己隐身。 可惜他们并不给我这个机会。玩喝酒游戏时,有女孩说自己不胜酒力,男生们起哄着,反问她前天不是还把某某家的公子哥给喝吐了?几人嘻嘻哈哈地打闹着,最后将躲在点歌台后的我叫了过去,让我替她挡酒。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力无视掉她与朋友们交换着的眼色,只在她输掉每一局游戏时,替她拿起酒杯。 “小白你喝酒简直跟喝水一样啊,到底是怎么锻炼出来的?”她抱住我的手臂。 伏特加烧灼着我的喉咙,我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有人抢答道:“人家是专业的,把目标灌醉了、哄得高兴了,再开始行骗。” 第146章 我克制住翻涌着的胃,将酒杯放回桌前:“我没有骗过他。” 他们没料到我会回嘴,眼里的鄙夷不加遮掩。 “你放什么屁呢?”对方笑了笑,挑起一边眉毛,“你开着我们兄弟的车兜风、死乞白赖让他在你这办生日会时,可不是这么想的吧?” 一群人玩味地将我打量,随后他指着我兴奋地叫了起来,“哎呀!脸黑了,不会是被我说中,破防了吧?” 我不知道小少爷到底在他们面前说了我什么,起码我知道我说什么在他们眼里根本不重要。我闭上嘴,以为自己停止反驳他们就可以放过我,然而对方却来了兴致,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钞票,逗小狗一样拿到我眼前晃了晃,试图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将桌上一瓶未开封的烈酒拿起来,将钱放到桌面上,用那瓶酒压住它。 歌曲的伴奏中夹杂着他们不怀好意的调笑: “一瓶三万,怎么样?哥几个对你够好吧?” “我很好奇,三万能抵你几个月的工资?” “你别小瞧人啊!之前就听说小白是cici的销冠,他才瞧不上你这点钱。” “那就再加。”他又拿出了钱包,“再加两万,够不够?” “笑死啊,谁他妈缺你那几万块……” “哎呀!你们快看,小白真去拿酒了,他不会真的要喝吧?” “都跟你说过啦,只要钱到位,做什么都可以……” 嘈杂的包厢终于安静下来,我闭上眼、仰起头,平时喝水都没有这么猛。烈酒滑入食道,流过的地方像要烧起来,能感受到胃的轮廓。我想我今晚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当我将空酒瓶放下时,他们面面相觑、一声不吭,仿佛吃了瘪。我打了几个酒嗝,将手背挡在嘴前说着不好意思,弯下腰拿起桌面上的那沓红钞票,拉开外套拉链,收进胸前的夹层口袋里。 我在他们的注视下坐回沙发,拿过平板询问他们还要不要点些什么,顺便推荐了一嘴cici的新品。他们冷眼瞧我,感叹着:“你是真不值钱啊。” 我扬起笑脸,“这不是值五万块吗?”末了不忘站起身,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啊。” 他自讨没趣,张嘴好像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只是翻了个白眼。 第94章 酒液在胃袋里翻滚,咕嘟咕嘟地响。这辈子还没有这样喝过,这样一瓶烈酒能够我和我哥喝俩月。我瘫坐在沙发里,调动着食道附近的肌肉,尽力抑制住呕吐的欲望。 再熬几个小时这些人就会离开了,我闭上眼缓神,希望他们可以在剩下的时间里继续无视我。 心脏像是被打了强效兴奋剂,凶猛地撞击着我的胸膛。我知道这是由于酒精,它们正在被我的胃逐步吸收,尽管我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多的高度烈酒。 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思维处于随时要掉线的边缘。我撑在沙发垫上,勉强支起身体,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犹豫着是否要给我哥打个电话,请他一会儿来接我。 这个点,他应该已经睡下了吧。我很怕自己喝死,可是他也很累。 搬家以后,我们住得远了,池易暄每天五点钟起床,为了躲避早高峰,天还没亮就要朝公司出发,早餐放在副驾,等红灯的间隙吃上两口。 我迟迟按不下拨通,无论如何都无法叫他开一个多小时的车来接我。那样太自私了。 眼皮有千斤重,我不敢闭上,怕酒精中毒死去,又不想离开,怕拿不到小费。烈酒不过才下肚一刻钟,我身上就冒起了冷汗。 猝不及防地,我的手机被人夺走。 “喔——原来是找到下家了!” 抢走我手机的男孩大呼小叫着,将它递给周围的朋友们,他们好奇地传阅起来,对着手机屏保指指点点,笑嘻嘻地说:“还挺帅的呢。” 我的屏保是我为我哥在威尼斯拍下的照片。我咬紧后槽牙,扶着沙发靠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还给我……” 他们分裂成重叠的人影,嘲笑我时指向我鼻尖的手指头复制成了三根。 “你的新金主知道你在外面接活吗?” “真要是金主怎么可能让他在外面陪喝?明显也是一穷逼啊。” “不会是你在倒贴吧,小白?” “手机还我……”我踉踉跄跄扑上前,没想到扑到的是幻影,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倒贴?还真有可能!” “半斤八两,什么锅配什么盖。” “你到底图他什么呀,小白?” “我知道了!我知道图什么——图人家活好!” “哈哈哈——” 有人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沙发上扯起来,“我给你钱,下次你带他出来,让我也试试呗?” 我眼皮都没撑开就拿脑袋往他身上撞去,耳边传来一声哀嚎,我抬起头看到对方捂着肚子滚到了地上。 其余人转过头来,怒目而视,四、五只手紧接着朝我扑了过来,我一下就摔倒在地。他们来喝酒是假,想揍我是真。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我蜷缩起身体,死死捂住胸口。 有人踢到我的胃,踢得我张口“哇”一声吐了出来,刚喝下去的酒被我吐出去大半。 呕吐物溅到了他们的鞋上,攻击停止了,他们嫌恶地退到一边。 我躺倒在地上,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耳边隐约传来我是不是死了的讨论声。有人朝我靠近,试探性地踢了我一脚。 第147章 包厢的门打开了,送餐的服务生走了进来,我听见他惊恐的尖叫,这之后紧跟着从对讲机里传出来的滋滋的电流声。 保安和老板很快就赶了过来。富二代们一见到黄渝就向他告我的状,说我先出手打人,他们只是在自卫,继而话锋一转,面色狰狞地找他讨要起说法。 “我们来这里玩,开了最贵的包厢,这就是你们的服务态度啊?” 我没力气爬起身,视线顶多够到黄渝的小腿,我能想象到他慌里慌张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他的皮鞋调转了方向,朝我靠近,来我面前时停了下来。他蹲下身,神情复杂,拿手掌擦了擦我的额角,语气焦急:“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惹事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他们说是你先出手打人,是不是真的?” 他的额角渗出冷汗,手指也被血染红了。我看着他,没力气答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你先回家休息吧……休息一段时间吧。”然后扭头叫保安们过来,“还愣着干什么?快送去医院!” 两名保安一人提起我一只手臂将我从地上提起来,拖着我出了包厢。从黄渝身边经过时,他正在给客人们道歉,承诺为他们免单,希望他们能够熄火。我望着他,可他没有给我一个正眼。 为了不引起其他客人的注意,保安们走的是cici的后门,他们将我拖行了大约一百米后,将我扔在路边。 “臭死了,早就听老板说你有前科,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你到现在!” 两人嫌弃地擦着自己被弄脏的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躺在人行道边,隐隐约约闻到了不属于自己身上的臭味,斜过眼发现旁边就是一个垃圾桶。 偶尔有行人从不远处路过,我醉醺醺地瘫倒在阴影里,大多数人都没有看到我,发现我的几人则避之不及,脚步飞快。 我想就这样睡去,眼皮闭合又掀起,可能还真睡着了几次。身体先开始还会感到疼痛,后来就没什么感觉了,只是觉着累,手臂很累,双脚也沉,胸口像有巨石压着,动不了。 思绪混沌,视线也朦胧。渡鸦扇动着黑色的翅膀,在垃圾桶边沿落脚,黑溜溜的眼睛四处搜寻,然后在看到我时停住了,他俯视着我。 他的眼珠好单调,绿豆大小,没有光泽,所以看不出情绪。 本能驱使我赶走他,身体却使不上劲。我无力地望着他,心想也许我闭上眼他就会消失,刚要阖上眼皮,突然听见他说: “如果爸爸妈妈没有结婚,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他的话一瞬间就将我刺穿了。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想要追问他指的到底是谁,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 如果池岩没有遇见妈妈,他和池易暄的人生会向上走吗? 如果—— 如果妈妈当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如果我从未诞生,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这些想法缠在一块,像打结的毛线团。我的头很疼,胃也翻江倒海,头一歪又吐了一滩出去。 眼泪、鼻涕混在一块,我抬起头搜寻渡鸦的身影,仿佛抓住他就可以揭晓谜底,可是垃圾桶上空空荡荡,他好像从未来过。 我四肢并用地爬起身,一瘸一拐地朝韩晓昀的奶茶店走去。 路过一家银行,小心翼翼地将钱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来,在atm机上输密码时心跳如擂鼓。最怕有人来抢劫,谁来抢我,我就把他们的耳朵咬掉,眼睛嚼碎。 当我走到韩晓昀的奶茶店前,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朦朦胧胧如将醒的梦。我跌坐在店门前的台阶上,背靠着卷帘门睡着了。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韩晓昀蹲在我面前,轻拍着我的脸,与我对视的瞬间张了下嘴,说不出话,他的目光从我的额头滑到我的下巴,再到我蹭破的牛仔裤,最后才犹豫着开口,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扶住我,就要叫车送我去医院。我按住他打电话的手,问他:“你们还招人吗?” 他一愣:“什么?” “我没有工作了。”我扯开一个笑脸,“拜托你,让我留在这里工作吧。” 第95章 阴雨连绵,看不出春天来了。我给韩晓昀添了不少麻烦,不仅求他给我一份工作,还请他让我暂时借住他家。 “住我家?为什么?”他从药箱里掏出几片过期的酒精棉片递给我,“怕你哥骂你?” 我说对,我怕我哥骂我。 韩晓昀虽然同意我住下,却不让我去奶茶店上班,说我鼻青脸肿会影响到他们的招牌。 “等你好点再说。”他从衣柜里搬出一套棉被,在地板上铺开,“你住在我这里,你哥不会发现吗?” “不会,我们平时见不到面。” “啊?为什么?” “我回家时一般都早晨六、七点,他五点就出门上班了。” “那晚上呢?” “他要加班,回来时我一般不是在去cici的路上,就是已经在cici了。” 韩晓昀打趣道:“你们这作息,室友都比你们亲近啊。” 他的话刺痛了我。我们是恋人,却没有室友亲近。 “你们为什么要搬到那么远的小区?你哥不是很有钱吗?” 我省去了妈妈生病的细节,只是告诉他:为了省钱买房。 第148章 他表示理解:“买房是贵……” 又问我打算住到什么时候。我说:“住到伤好就走。”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住得再久一些。我刚将昨天赚到的五万块转给了池易暄,他会和自己的工资一起打回家。这个月糊弄过去了,下个月呢?奶茶店打工怎么还得起银行的贷款?我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走。 我在韩晓昀家休息了三天,等到脸上没那么青肿了,韩晓昀拿出自己在cici上班时留下来的粉底,帮我遮了遮淤青,才允许我去他那儿上工。 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店里,偶尔有事不能来时,会提前和店员说好。 店员是位大学生,负责收银、下单,我负责在后厨煮小料、装奶茶。其实我额角还有一大块淤青,遮瑕膏不太能盖住,好在员工帽的帽檐一压,不至于影响到韩晓昀的招牌。 我一般从早站到晚(早上十点营业,晚上十一点半关门)。韩晓昀白天看店,日落之前离开,这个时间点学生刚好下课,赶来店里上班。 韩晓昀对员工很好,每天都会为我们点外卖。外卖送到时一般是六点多,只不过我和学生往往忙到九点才算应付完高峰期。 我们将凉透的盒饭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坐在店门口前的台阶上吃饭。 “韩老板的盒饭比食堂要好吃多了。”学生感叹说。 “是吧?又有鸡腿、又有青菜,还配一份例汤,哪儿能有这么好的待遇?” 第一次听韩晓昀被人称呼为“老板”,我总觉得十分有意思。 “以前韩老板顶多只会让我把没喝完的奶茶带回家。”学生戴上一次性手套,抓起红烧鸡腿啃起来,含糊不清地说,“这周突然开始包晚饭了,嘿嘿,我猜老板是赚大钱了。” · 我在韩晓昀家住了半个月,与我哥也有半个月的时间没见面。我们照常用微信联系,报备着自己的日常,尽力在交错的时空里相交。 我会趁他出门上班时偷偷溜回去,打扫一下家里、买点蔬菜填满冰箱,走之前在冰箱门上的白板上画下两名火柴人,再在火柴人之间画下一个小爱心。 次日回家时,看到爱心被池易暄涂成了红色。 学生最近忙着写论文,没有空过来,于是我一人收银、煮奶茶,忙得不可开交,经常连轴转到晚上十点多才有喝口水的机会。韩晓昀说我干两人份的活,给我开了两人份的工资。 难得这天工作日,没有那么忙。我蹲在店门口,捧着韩晓昀给我点的盒饭,终于有时间看一眼手机。 池易暄在一个小时之前发来了消息:怎么最近都见不着你的人? 我回:在上班。 他秒回了我:你不是周一都不上班吗? 我咬着筷子,告诉我哥:最近人流量高,黄渝喊我去帮忙。 有客人在店门口停下:“我要一杯鸳鸯奶茶……” 我赶忙端着盒饭跑回收银台后,发现外卖平台上显示刚刚有人下单了25杯奶茶,不晓得是要团建还是怎么。 我放下吃了一半的盒饭,一放就是快两个小时。等我终于将大包小包的奶茶递到外卖员手里后,我瘫坐在收银台后的椅子上,将鸭舌帽取下来盖在脸上,闭上眼小息。 再过半小时就能下班了。我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梦里都是我在做手摇柠檬茶,又听见有人下单: “要一杯原味奶茶,少糖,不加珍珠。” 等等!这个声音—— 我一下就认出是他,心里一跳,连忙扯下脸上的帽子,看到我哥的瞬间像是被高压电线打了,立即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池易暄目光沉沉,站在收银台对面,他身上还穿着西装,手里提着电脑包,一言不发地看着呆立在收银台后的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重复道:“原味奶茶,少糖,不加珍珠。” “……”我戴回帽子,将帽檐压得极低,在电脑上输入他的订单,手指打颤,点错两回。 “七块五。”我咽了下口水,声音细弱蚊声。 池易暄拿出手机扫码,我都没来得及确认成功到账,拿起一个空杯转身就往后跑。 打上奶茶、盖上盖。我说了句:“奶茶好了。”将它放到取餐窗口,像抛下一只烫手山芋。 池易暄不熟悉韩晓昀的奶茶店,看到取餐窗口在里面,朝店内走过来。 我则迅速朝反方向逃,逃到门口的收银台后。手边有一只不锈钢花瓶,透过镜面样的瓶身,我看到我哥拿起奶茶喝了一口,眼皮低垂着,看不出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然后他朝我看了过来。尽管我背对着他,仍然被他转过头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紧张地思索着,生怕自己哪里露出马脚。 ……我好像知道了。 韩晓昀!你妈的。 池易暄拿着奶茶,快要走到店门口时停下了脚步,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在离收银台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他几乎是面对着我坐下了。额角的淤青隐隐作痛,我下意识抬起手揉了揉,只觉得如芒在背。 可恶,这会儿店里半个客人的影子都没有。他坐在我对面,毫不掩饰直视我的目光;我站在收银台后,假装没留意到他的关注。 以前偷溜去网吧,被他抓包时都没现在这么紧张。妈的。我贯彻鸵鸟精神,开始拖地、倾倒多余的小料。 第149章 店里只能听见我自己的脚步声。我埋头冲洗拖把,先拖收银台后的区域,再拖用餐区,不过我略过了他所在的区域,用餐区拖了一半就推着拖把一路冲进后厨。 从后厨悄悄往外看去,发现我哥的身体朝我侧了过来。啊!简直要吓掉我半条命!我脚腕一转,本想出去擦拭吧台桌面,被他一看又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回后厨清洗设备。 不知不觉就到了下班时间,没法再往后拖了。我关掉照明灯,奶茶店内暗了下去,刚绕过收银台走出去,池易暄便从咖啡椅里起身,跟着我出了店面。 我踮起脚尖将卷帘门拉下、上锁,不用回头都知道他站在我身后,但该见的躲不过,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向他。 他的奶茶杯已经空了,但他仍拿在手里,眼神很安静,好像在等我先开口。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目光不自觉地跌落到脚尖。我看到我哥的鞋跟抬了起来,往前走,皮鞋的鞋尖在距我一步时停住。他的手朝我伸了过来,我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他的手腕便也在半空中停顿一下。 然后他的指尖继续向前探,直至捏住我的帽檐,将它掀起来,他的手背贴上我的脸颊,将我的头微微向另一边推去。 我不明所以,跟随着他的指示将头偏过去。直到他用手指碰了碰我额角的淤青,我才回过神来。 操,是被他看到了吗?不对,我明明用韩晓昀的粉底涂了三层! ……韩晓昀!你妈的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 我立即从他手里抢回帽子戴上,两只手捂在脑袋两侧将它压紧,着急忙慌也无法掩藏局促:“你怎么来了?” 雾蒙蒙的小雨在飘,隔壁店门的广告灯牌五彩斑斓,落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染上一层失真的光影。 “来接你回家。” 第96章 车轮驶过沥青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电台在广播实时路况,池易暄手一按,将它关上了。 十字路口上的交通灯面向各个方向,一长串悬浮于半空,像长有无数只眼睛的异兽。面向我的眼睛变红了,像是要发怒,奥迪受惊开始减速,最终在白线前停下。斜前方指示行人的灯变成了绿。 我扯了下勒在胸口的安全带,瞟了眼驾驶座。池易暄的右手搭在方向盘上,左手解开黑风衣前的纽扣。 一颗、两颗,露出内里的西装;三颗、四颗,看得到衬衫上的条纹。刚好解到最后一颗时,怪物允许我们通行,池易暄握上方向盘,交通灯被甩到我们身后。 回家的路程本来就长,我哥又不说话。我在手机导航里悄悄输入住址。现在不堵车,依然要一个小时才能到家。 不说就不说吧。我双手抱臂,将头歪向车窗的方向,想要睡一会儿。过去两周我都睡韩晓昀的地板,现在看来我哥的沙发还算舒服。 我感觉自己简直像个逃犯,在逃期间惶惶不安,生怕哪个谎言圆得不够完美,被我哥发现破绽。现在心中不安敲打着的鼓点反而停下了。 原来我一点没长大,总觉得有我哥兜底,天要塌之前如果他及时出现,就不是世界末日。 快要睡着时,车停下了,我被关门声震醒,睁开眼便看见悬挂在黑色楼体上的巨大logo:cici。 池易暄正朝入口走去。 我急忙拉开车门,追上前:“哥!” 他回过头来,不知怎的我无法对上他的眼神,头与目光一齐向下坠。 “不是黄老板的错。”我从喉咙眼里挤出一句。 他像没听见似的,转身又要朝cici走。我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他身前,“哥,算了。” 池易暄说话了: “为什么算了?” “……是我先打的人。” 我局促地挠着脖子,手心渗汗。我很怕他即将问出的一连串问题:为什么打人?去医院了吗?有没有报警?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隔着cici的玻璃门,能够看见奢华的水晶吊灯与暧昧的打灯,这些纷乱的光影映在眼里会让人看起来心不在焉,但是池易暄没有去看那些眼花缭乱的霓虹灯,他的眼神很暗、很安静。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担心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我很怕他冲进去,找到黄渝直接给他一个过肩摔,或者不留痕迹一举端掉cici。我不想他为我报仇。 我用脚碾着碎石子,一声不吭。陆续有客人从我们身边绕过。池易暄将垂在身侧的手揣进了风衣口袋,看着那些人勾肩搭背地走到了玻璃门之后。 他的眼皮低垂下去,我听见一道沉重的鼻息。 “回家吧。” 我立即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到路边停着的奥迪车旁,拉开副驾的门坐下。 “安全带。” 我赶紧低头将它系上。 引擎发动了,车轮却纹丝不动。池易暄将手搭上方向盘,目光穿透面前的挡风玻璃,投得很远。 “你告诉韩晓昀,不告诉我,是因为你更信任他吗?” 我愣了愣,“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没想和你说。” “如果以后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也瞒着你,借住在朋友家……” “不行!”我立即大叫。 他转过头来。 我闭上嘴,低头摸着手指的骨节。 第150章 “白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停顿一下,“我知道你有很多可靠的朋友,可是遇到这种事,我希望你可以第一个来找我。” 他的眉心微微皱起,又很快展平,好像吃了颗子弹,瞬间吃痛,却又得轻伤不下火线地爬起身,好体面地迎接生活的下一次痛击。 情绪展露不过半秒,我却看出他很受伤。 “你不能第一个来找我吗?” 我心里一跳,酸水直往外冒。我当然想要第一个去找他,以前我在学校受了欺负,我都去找他,鼻青脸肿地往他们班门口一站,他的同学们齐齐转过头来,看到是我后又齐刷刷地看向他。 我在学校走廊里扯着他的袖管,怂恿他去帮我报仇,现在却干不出来了。我迫切想要长大,成熟的模版是他,所以我问自己: 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他会第一时间来找我吗? 他不会。 他不会告诉我,他会躲起来,伤好才出现。那么我也应该这样做,我应该学习像他一样解决麻烦、处理问题,站到他面前时让人挑不出瑕疵,就算是长大了。 “你是怕我报警,还是怕我找黄渝的麻烦?你是怕我小题大做吗?”他问我,“你是怕我骂你吗?” “不是……” 我以为这样做就能朝他靠近,没想到会让他觉得自己被推离。 “我不想你担心。” “你躲起来我就不会担心?” “……你又不知道我躲起来了。”我咕哝一句。 “什么?” “如果不是韩晓昀,你能知道吗?” 他一下就被我气笑了,“我能不知道你躲起来了?你把你哥当傻子?”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无奈扶额,深吸一口气,好像在平复上升的血压,“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你是不是诈我!” “我上班之前叠了被子,晚上回到家里被子都没被掀开过。”他用力握住方向盘,骨节发白,“白意,你平时什么生活习惯我会不知道?” “……” 我操。我们家的被子确实一直都是我哥在叠。 池易暄踩下油门,调转车头朝家的方向开。 谎言被人戳破,我脸颊一阵发烫。 “下次不会了。”我诚恳地认错,“下次肯定第一个去找你。” “不要再有下次了。我希望你每天都健健康康、高高兴兴地回家。” “好。”我同样要求他承诺我,“如果你碰到不高兴的事,你也得第一个来找我——无论什么事。” “好。” “拉钩。” 我朝驾驶座伸出左手小拇指,池易暄瞥了我一眼,搭在变速杆上的右手抬高,勾住了我的小指。 “拉钩。”他说。 我们的指头勾在一起,像块打结的锁。 “你怎么知道我在韩晓昀家?”我收回手,好奇地问。 “你还能去哪儿?”一个反问句将我噎了回去。 “所以你一发现就去问他了?” “没有,今天才去问了他。他说你受伤了。”路灯将池易暄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应该早点去问的。” “你怎么突然想着今天去问?” “很久没看见你了。”他说,“有点想你。” 第97章 楼道的声控灯坏了,跺了两脚,踩出回声,最先点亮我们所处的四楼,渐次到一楼。从楼梯拐角处往下看,弯弯绕绕的楼梯扶手弯折成蜗牛壳的螺旋。 然而在我们之上的五楼与六楼却无动于衷。池易暄拿出手机手电筒,走在我前面照明,光落在灰色的水泥台阶上晕成淡淡的一片。 爬到六楼家门口,钥匙插进锁孔之前,池易暄将手电筒举高,先撕掉了门上新贴的小广告。 换下皮鞋后,他将油汀推进卫生间,功率调到最大档。 “累了吧?你先洗。” “不一起洗吗?” “我工作完再洗。” “还要加班啊?” “回封邮件就好。” 他站在洗手台前洗手,水流声哗哗。我在油汀旁的矮凳上坐下,背对着他脱下外套与毛衣。油汀刚通电没多久,卫生间的寒意尚未被驱散,我将凳子拉得离油汀近了些,面向它烤了烤手。 起身刚要脱裤子,听见我哥叫我: “白意。” 我松开捏着运动裤松紧绳的手,回过头,看到池易暄眉心紧锁。 “怎么了?” 他不言语,目光落向我背后。我不明所以,就要转向他,他却快步走到我身后,让我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 “疼吗?”他问。 “什么疼吗?” 池易暄拉着我走到洗手池前,将镜子上方的一排白炽灯全部打开。 我们平时不开这排灯,刺眼睛。我尽力斜过头,朝身后的镜子看去,忽然发现自己背上有一大片淤青。 池易暄问我:“他们打的?” “……应该是吧。” 他将手掌盖在我的后背上,可惜淤青比他的手掌面积要大,盖不住。 我说怎么前段时间睡觉都会背痛,还以为是睡地板的缘故。 池易暄盯着我的背看了一会儿,扭头出了卫生间。 我不知道现在应该去洗澡还是等他回来,抓了抓后脑勺,决定走到更为暖和的油汀旁站着。 第151章 池易暄拎着医药箱回来了,“把衣服都脱了。” “都脱了?你要做什么?” “我看看还有哪儿有伤。” “哎哟,真没什么事。” “额头还肿着,叫没事?” “就是蹭了下……” 他不由分说将我额角的碎发往后撩,“你这叫蹭了下?” 他摸着摸着,表情变得困惑,将手指拿到眼前,从指尖上搓出点粉。 “你涂什么了?” “哦……是韩晓昀的遮瑕。”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 池易暄愣了一下,张嘴就开始骂我:“没好全你涂什么东西?你想它发炎?你觉得自己身体好,特牛逼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哥的一连串反问句骂得我不敢多言。他黑着脸将医药箱搁到洗手池上,撞出一声剧烈的“咣”。 “说了叫你脱衣服。” 池易暄的声音冻得我直打颤,但还是听他的话将外裤脱了,只留下一条内裤。 “坐下。” 我立即在凳子上坐下。 池易暄从箱子里拿出酒精棉片和药水瓶,蹲在我面前,撕开一包棉签。 膝盖上的痂掉得有些早,露出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处。我哥瞥了一眼,就下了决断,“又手贱了?” 我不敢说话。 他掀起眼皮,目光森然,抬手就往我肩膀上锤了一拳。 “抠、抠、抠!多大了还他妈抠!” 我捂着肩头,身体向后躲,被油汀烫到,“我错了!哥,再不抠了!” 他阴沉着脸,给我的膝盖消完毒、上完药,再和菜市场挑选猪肉的阿姨们一样,握住我的小腿,先检查正面,再掰到反面,怕有遗漏的地方。一旦找到伤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出酒精棉片往上一按,疼得我“哇哇”直叫。 都过去两周了,真要是有感染早就进医院了,池易暄却还是要做这些无用功。 检查到后背时,淤青像一块地图版块,好在它已经变成了黄色,代表着快好了。池易暄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背后。 注视了许久,他放下手里的棉签,一把拧住我的耳朵。 “你平时不是很牛逼吗?为什么不还手?” 我“哎哟喂”地叫着,一边肩膀都提了起来:“痛、痛!” “现在知道痛了?当时不觉得痛?” “我知道错了!哥……” “你怎么不打回去?你傻啊!你不是很能打吗?为什么不打回去?” 池易暄语气一顿,声线突然抖了抖,“你是傻逼吗?” 我捂着被他拧过的耳朵,余光小心翼翼去瞥他,看清他的表情时,不免一愣。 池易暄咬牙切齿地瞪着我,好像恨极了,要从我身上咬一块肉下来才能甘心,可他的眼眶却红了,从眼角染到眼尾。 “对不起,哥,你别伤心。” 我的心碎了。我想去摸他的眼角,他却偏过头,拍掉我的手,好像要将自己藏起来。 “去洗澡吧。” “哥……” 他喝道:“去洗你的澡!” “……好。” 池易暄留给我沉默的背影,整理好医药箱后快步出了卫生间,将门甩上。 我心中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当时就该在cici把他们打死,这样就不会惹他伤心。 我重又在矮凳上坐下,膝盖上的伤口已经被涂上了深色的药水,小腿转到背面,这样的斑块还有不少,都是池易暄给我涂的。涂药的时候他拿根棉签,画画一样在我的皮肤上轻轻打转,又痒又刺痛。我突然意识到洗了澡的话,是不是就把他刚才帮我涂的药水给冲掉了? 我们俩居然谁都没有意识到应该先洗澡再上药,可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他,怕他又要被我气晕了。他要求我洗澡,那就洗澡吧,刚要拧开花洒,却又想起来没拿换洗的干净内裤。 我披了件外套,将卫生间的门往外拉开一条缝。客厅里黑漆漆的一片。哥在哪里?我轻手轻脚地往外走,打算溜进卧室拿条内裤就回来,走到房门口时却发现池易暄在里头。 我一个急刹,怕又撞上他的枪口,屏住呼吸躲在墙后,听到他的打电话。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白天睡多了?”他轻轻笑了下,声音很温柔,“你现在应该多睡觉。” “一切都很好。没有,真不需要!我们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我平时都自己做饭带到公司。” “白意他们的公司福利更好,食堂有员工折扣。” “工作都还好,加班不多。” “周末我们买买菜啊、散散步,过得很充实。” “他挺好的。” “我们都很好。” 我从半掩的房门外朝里探头,卧室里没有开灯,池易暄坐在床尾,将手机从耳边拿了下来,放到身侧的床铺上。 手机屏幕很快就灭了下去,这下房间里一点光源都没有了。 我悄悄地望着他,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房间里太暗了,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他像只没有生命力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臂,拿过一旁的枕头,将枕头放在膝盖上。 他的动作静而缓,腰弯了下去,仿佛要将自己对折,然后将脸埋进了枕头,蜷缩着的身体颤动起来,依然很安静。 第152章 我愣在门外,没有向前跑动的力气,心跳声如擂鼓,一点点被击沉。 池易暄好似发觉了什么,头又从枕头里抬了起来,我心里一跳,在他发现我之前迅速躲到墙后。 月色凄凉,落在窗台像白刃。黑夜是那么漫长。 隔着一面墙,我仿佛听见他在无声地抽泣。 别哭,哥。 我不疼。 第98章 自从我失去主要收入来源以后,我在韩晓昀的奶茶店打了一个月的工,拿到工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辞职买了辆二手电瓶车。韩晓昀问我为什么不干了,我说送外卖挣得多。 他的奶茶店也才刚开始盈利,我不想他每天额外花钱给我点外卖。 “能挣多少?” 我告诉韩晓昀我有不少同行月入过万,他很惊讶。 “月入过万?那每天得干十个小时吧?” “十四。”我告诉他。 一天十四个小时,一周七天,结果第一个月干下来,拿到手的钱离过万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为了多打探打探消息,看看哪里的配送费高,午饭时我会将电瓶车停在商业区附近,各大平台的外卖员们往往聚在这里闲聊,五颜六色的小马甲三五成群。 夏天很快就到了,我经常被烤得头昏眼花。这活干到现在,我也没见过五位数的工资,我一度怀疑这是外卖平台为了哄骗我们入行而进行的营销。 最享受的还是下班回家的路程,虽然漫长,但是模糊人视线的太阳睡去了,月亮从云层后探头。我往往会选一单顺路的订单完成,这是我的“回家单”,多少配送费都接。 一想到回去就能看到我哥,夜里能抱着我哥入睡,我就觉得这份工作比cici要好千万倍。 现在我下班比池易暄晚,好在他会给我煮夜宵。 挂面煮起来很方便,买点小青菜,再买一大块卤好的牛肉放进冷冻室,下面条的时候他会切两片放进去。出锅之前往汤里放一点酱油、洒一点盐,就是一碗美味的牛肉面。 他经常坐到餐桌前看着我吃。我边吸溜边问他不加班吗?他说:不缺这一刻钟。 有时候公司聚餐,难得老板请客,池易暄不动声色往多了点,吃不完的全部带回家给我。白天送外卖,看到订单上的山珍海味我总是忍不住流口水;晚上回到家,看到餐桌上的刺身套餐,我简直像头饿狼,狼吞虎咽吃完,瘫在餐椅里拍着肚皮,我哥会说我是小猪。 · 出壳的蝉扯着嗓子唱歌,最近妈妈刚刚完成骨髓移植前的化疗与巩固,进移植仓之前她和我们打电话。视频接通后,她的脸颊粉红,我知道那是她刚涂上的腮红。 “不要饿着自己,钱可以再赚,人生就是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这再正常不过啦。” 最近她总是说这句话。 池岩已经将房子抵押给银行,应该足够负担起她的医药费,他已经默认拿房子换命,妈妈可能也已经接受了现实,可是池易暄却有一个记事本,上面写着他接下来几年计划存下来的钱,总额等于我们欠银行的本金加利息。 记事本就放在窗台上,我趁他洗澡时翻过几次,发现他的换算单位是奖金、客户,他从来没有将我包含进计算等式里。 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决心在几年内赚到赎回房子的钱。 我知道妈妈这句话既是讲给她自己,也是讲给池易暄听。 晚上我有点失眠。池易暄在客厅加班,他总是坐在茶几前工作,背弓着,像只伤心的虾米。 午夜的乌鸦在怪叫,我听见他的脚步朝卧室走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池易暄问我:“没睡着吗?” 我摇头,坐在床头翻看起我们的相册。 池易暄从床尾爬上来,爬到我身边,背靠着床头,歪过头来看我手里的相册。厚厚一大本,这样的相册我还有许多本,足以装满我的28寸大行李箱。 他的笑脸如此生动,欢乐如此真实,手从照片上抚过,好像能给予我力量。 翻动到某一页时,池易暄的食指点在了一张照片上。 那是一张我的照片。 当时罗马的广场上有乐队在表演,我听到了熟悉的旋律,想和我哥跳这一首《putting on the ritz》,于是抛砖引玉,从观众席起身,在节奏停顿时拍手,先在上方拍一下,再在下方拍一下,转个圈,脚在地上胡乱踢踩两下,这就是我跳踢踏舞。 池易暄先是扶额,酒窝却凹陷下去,笑意无法遮掩,爬上了眉梢。 我越跳越起劲,能逗他开心也算一种成功,最后他笑得简直要在地上仰过去。虽然没能邀请到他,但是一位围观的阿姨加入了我,她的舞姿更为专业。我立即去模仿她,我俩在石板路上蹦蹦跳跳,忽然听见一声: “白小意,看我!” 没料到池易暄会在这么多人的地方叫我“白小意”,这是独属于我们的暗号,我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一下就落了拍。 他竟然从我的书包里拿出相机,将镜头对准我:“我来拍你。” 镜头后的他面带笑意,我压下逃跑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尽力回想着以前他教过我的动作。 踮起脚尖是“偷偷摸摸”,脚跟往下跺是“蹬自行车”,脚尖连敲地面是“生气的妈妈”。 这一刻被他定格下来,我的身后是罗马夏日,咖啡厅的拱门上爬满蔓藤植物,长肥厚绿叶、开米色小花。 第153章 这是为数不多的,池易暄为我拍下的照片之一。 “你的照片好少,以后多给你拍一点。”他感叹道。 我自恋地摸着下巴,臭屁地挑了下眉毛,“怎么?被我帅到了?” 他一下子就笑了。 我合上相册,和他在床上躺下。 “想好下次去哪里玩了吗?等妈妈好了以后,我们再出门旅游吧。” “好。” 我握住他的手,重复她说过的话:“人生就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还会有‘有’的时候。” “好。”池易暄说。 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没有。 第99章 妈妈终于住进移植仓了,她即将接受二姨妈的骨髓捐献。如果一切顺利,接受手术以后观察三至四周就可以出院。不过进移植仓的病人需要进行消毒隔离,池岩无法在她身边陪护,但他会在微信上告诉我们她的情况。 我们约好一个月以后视频,那时妈妈就该出院回到家了。可到了约定的时间,电话接通以后,屏幕那头只看见池岩一个人。 “妈妈术后有点感染,医生开了抗生素,吃完就好了。” “还需要在医院观察几天?”池易暄问。 “一两周就该好了吧。” 池易暄拿着手机和爸爸说话,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白意?白意?” “嗯?”我回过神来。 他将自己的手搭在了我的手背上。 “没事的。” 他安慰我说,完成移植后的病人身体虚弱,抵抗力差,很多人都会出现病毒感染,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很多人”是多少?我想到听到数据、概率,和临床治愈的可能性,我希望它是百分之百。 我与手机屏幕里的池岩对视,无法分辨他是不是在欺骗我们。之前做骨髓匹配时家里就没有告诉过我,是我主动提出来要买票回家和妈妈做匹配,他们才告诉我说:善良的姨妈们都愿意当捐献者,二姨妈和妈妈的匹配度最高。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不值得被依赖,就像池易暄的记事本上记录的那样。 · 妈妈住院期间,家庭微信群很安静,同样安静的还有我和我哥的家。池易暄最近都没有听他的唱片,饭桌上我们沉默地修行。 这一周的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周五我很早就停止接单,骑车回家,爬楼梯时像在受刑。家门推开,径直走进卧室,脑袋刚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梦中我在坐电梯,电梯在向下行,而我对面的电梯则往上走,两条朝相反方向运行的电梯支成一个大大的“x”。 是在机场?还是在写字楼?周围雾蒙蒙,白得像一片牛奶海,我将手搭在电梯扶手上,忽然瞥见对面电梯的扶手上,也搁着一只手。 是只女人的手,无名指上戴婚戒。 是妈妈。 她目视前方,被爬高的电梯带着向上升去。 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转身往上爬去,脚刚踩上一级台阶,它又将我推回方才的位置。 她的身影离我愈发远了,我张嘴想要叫她,喉咙却无法发力。如果她看见我的话,一定会朝我奔来。 一不留神踩空了一级,当即就摔倒在电梯上,浑身的骨头都疼。我转动着僵硬的脖颈,尽力将目光投向远方,妈妈背对着我,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妈妈! 我猛然睁眼,一身冷汗地醒来。 没拉窗帘的玻璃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了,低空盘旋的乌云像大块污渍。几点了?我没想到自己会从中午睡到现在。 睡了这么久,疲倦也一点没有要消退的迹象。勉强从床上爬起来,爬到床尾就没了力气,虚虚地坐在那儿,双腿贴着床尾垂落。 没开灯,所以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半掩的房门外,光挤了进来,落在黑色的地面上像根银针,刺穿了我的脚掌。 没有关灯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思绪却打了结。没想出答案,却看到一道人影从门外一闪而过,脚下的银针也跟着闪烁一下。 “家里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杠杆炒股,亏你想得出来啊,我有钱都不敢像你那么玩啊!” 池易暄的声音将我彻底惊醒。 “你和我道歉有什么用?你去和妈妈说啊!” 我的心跳不自觉加快,不知道自己是否又掉入了另一个噩梦,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从门缝后探出一只眼睛。 “你真以为之前是凭自己赚到了钱啊?风口上连猪都会飞啊!” 池易暄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涨红,捏住手机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近乎于咆哮的声音刺得我耳膜都发痛。 “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想过我和弟弟没有?!”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颗被点燃引线的炸弹,片刻后挂断了电话,将手机用力握进掌心。 我屏住呼吸,在内心祈祷他可以尽快平复心情,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可是他直挺挺地扎在那儿,断续的喘息声从胸膛深处挤出来,像个尽力维持运转的破风箱。 痛苦扯动着他的五官。心中敲起恐惧的鼓点,我很怕看见他哭,不由得将门拉得更开了点。 他察觉到我这边的动静,猛然回头,双目圆瞪,看到是我时呼吸一滞,突出的喉结滚动一下,可能在那一瞬间他成功将苦痛吞咽下肚。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好恶劣,我没有托举他的力量,所以选择让他来承担痛苦。 第154章 他什么都没问我,背过身走到茶几前,在茶几下的小抽屉里烦躁地翻动起来。 不过片刻的眼神交汇,我却看出他的厌烦,那眼神好像在对我说:闲着没事的话,不如出去多跑两单。 我知道自己今天确实偷了懒,工作才半天就回了家。 突然听见搓动打火石的声响。池易暄趿着拖鞋走到窗口边,点燃香烟后送到唇间,狠吸了一口,仿佛是缺氧,将那股难得的氧气含住后,闭了闭眼。 那口气被他含了好久,在喉头来回滚了几遍,才被具化成一团雾蒙蒙的云,眨眼就被窗前的风卷走了。 我走到他身边,踌躇着开口,“哥……别抽了。”我们不是说好不再抽烟了吗? 他耷拉着肩膀,靠在窗口边,好像没听见似的,手将烟送到嘴边,机械性地一抬一放,几口就抽掉了半根。 “少抽点,好吗?” 我要去拿他指间的烟,他立刻变得机敏,将半边身体转过来,挡住我伸过去的手。 “别抽了。”我掰过他的肩膀,他抬起手肘想将我顶开,眉心中央挤出沟壑。推搡间,剩下半根烟不小心从他指间滑脱,从窗口跌落到楼下的水泥路上,闪动两下,彻底熄灭了。 池易暄的眼朝下探,望着灰蒙蒙的路面,鼻息逐渐变得不耐烦,“好吵啊……” 他拿手揉脸,手指沿着鬓角插入发间,蜷起后用力抓住头发,就像之前他抓住他的手机。紧绷着的耐性到了极限,变成了一戳就破的气球。 “你真的好吵啊!” 透着寒意的怒喝,轻易我击穿。 他将头埋进双臂间,沉重地喘息着。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因为缺氧而头昏脑涨。哑巴的我讲不出安慰的话,我的存在让他难以忍受。 看了眼时间,八点多,虽然错过了高峰期,但是现在出门的话还能接到几个订单。 我回到卧室,捡起马甲穿上。出门之前,池易暄依然靠在窗口前,他没有看我,也没问我要去哪儿。 楼道的声控灯到现在还没人来修,凄冷月光落在弯折的阶梯上,将它们照出级与级之间的分割线。 我往下走了几级,左腿疼得更厉害了,裤腿掀起来,才发现乌青渗血一大块。 我不敢告诉我哥,我今天被车撞了。追尾,对方追的我,把我撞到了两米开外,好在他想要私了,赔了我一千块钱。 扶着楼梯扶手勉强下到一楼,去附近的药店里买了最便宜的红药水涂了涂。一天就吃了一顿,我的肚子咕咕直叫,于是又推着电瓶车去附近的便利店逛了逛。 临近过期的面包打折后居然还要4块钱,挂面一整包也才3块,我和哥哥可以吃好多天。想想还是算了。 第100章 午夜的路灯像鬼影,银行的广告牌还亮着。我在atm机前做了最后一次尝试,看着被重新吐出来的现金,终于接受了现实,将它们抽了出来。 回想起今天早些时候,我让肇事者给我转账时,他表现得很不情愿,非说自己只有现金,如此蹩脚的理由,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 十张全是假钞,给一张真的也好啊。 我坐在人行道边,左腿无法屈起,只得将它伸直。松开攥紧的手心,红钞票被揉出了褶皱。我盯着假币看了一会儿,一张张拿起来,用手掌压平,弯下身将它们塞进了下水道口。 黑色的下水道口,乍一看很像atm的存钱口。钞票没再被吐出来。 我的双手使不上太大劲,捏刹车时整个手肘的神经都在抽痛。今夜很安静,外卖平台上的单子屈指可数,我起身踢开电瓶车的脚撑,朝店家聚集的方向骑了一会儿。骑了半个小时,都没能抢到订单,于是又从车上下来,推着它走。 头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老鼠啃米、树影飘舞。我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想将杂音掏出去,左、右耳朵都试了,却不见成效。 街边没人,车流也少,路灯将机动车道的路面染成了暗黄色。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午夜流浪,走到下一个路口拐角时,突然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只黑猫。 猫藏在树影里,如果不是因为那双阴森的猫眼,我很有可能就错过他。 黑猫眼神警惕地打量着我,宝石般的绿眼闪动着令人不安的幽光。顷刻间我的心跳就翻了倍,我下意识就想要弃车逃跑。 鼓动的心脏仿佛要破开胸膛。咚咚咚、咚咚咚!我攥紧手里的油门,强迫自己向前走了一步。 黑猫当即冲我龇牙咧嘴地哈气。是他!我就知道是他! 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冲,撞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如果来不及逃跑,我就冲上去把他撞死! “招你惹你了?滚啊,滚远点啊!” 他对我的质问置若罔闻,亮出阴森的獠牙。我咬紧后槽牙,一鼓作气松开扶着电瓶车的手,拔腿朝他追了过去。 黑猫一个转身逃进了小巷道,电瓶车摔倒在我身后,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我追着他跑进了死胡同。黑猫转过身来面向我,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鸣叫,猫瞳收成两根紧绷的竖线。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满意?” 到现在他还要装成受害者的模样,眼神很惊恐。 我的脸颊发烫像要融化。如果此刻真能自燃就好了,死前一秒我一定要死死抓住他的尾巴。 第155章 “来啊,有本事就咬死我!来啊!” 黑猫瞪大双眼,耳朵向后压低,尾巴上的毛发一根根竖了起来,炸成一朵巨大的狗尾巴草。 我声嘶力竭:“我做错了什么?我哥又做错了什么?说啊!我们哪里不对?” 是相遇不对,还是相爱不对?我们的罪名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我们要承受如此恶毒的惩罚? 我的身体与大脑剥离,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双臂挥舞着向前扑过去,两条腿如弹簧发射——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朝敌人出击,想咬断他的脖子。 黑猫纵身一跳,顺着墙四脚并用地向上爬,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而我一头摔进了垃圾堆,撞到了左腿的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一时半会爬不起来,就这么躺在地上朝天上看。 树影婆娑,让我想起了罗马的棕榈。云是灰白色的,被风吹着送向南方。一朵组成我哥的耳朵,一朵变成他的眼睛。 不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好一点没有。 胃“咕噜噜”地应了一声,像在给予我肯定的回答。 好饿啊。 早知道刚才就买一个面包了。 · 等我回到家时,池易暄已经睡下了,我轻手轻脚地去卫生间刷牙,然后在沙发上睡下,脚朝门口,头朝窗口,这个方向一睁眼就能看见我们家的门。 睡了约莫两个小时就醒了,是被池易暄惊醒的,他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 月亮还未下班。他该开车去公司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去床上睡吧。” 我点头说好,听他的话走进卧室,倒头就睡着了。 这一觉我睡了好久,睡到把所有工作都完成了。梦里我的油门拧得飞起,没一单超时,单单都是五星好评,因此我的心情也非常好。到家以后池易暄照例给我下了一碗牛肉面,我们坐在一起,向彼此分享今天的见闻,他也恢复了平常,我没敢问他爸爸到底亏了多少钱。 “你怎么还穿着马甲?不热吗?”池易暄将一旁的摇头风扇打开。 “是有点。”我脱下自己的马甲,挂到椅子靠背上。 他拧起眉心:“你为什么带着刀出门?” 我顺着我哥的目光朝身后看去,靠背上的马甲内,绑了一只细长的水果刀。 “哦,是为了防身。”我低头继续吸面条,“哥今天做的牛肉面好好吃。” 昨天饿了一天肚子,我还是想念他给我做的宵夜。 “防身?” “对,防仇家。” “仇家?” “如果不带上刀的话,他不知道会从哪里跳出来攻击我。”我打了个嗝,“哥,你不知道他有多阴魂不散,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他想要伤害我们,但是我不会让他得逞。”我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从客厅茶几上拿过一只塑料袋,“我今天还去菜市场买了道锁,等我把它装到门上,他就进不来了。” 絮叨了好半天,池易暄都没有回应我。 “你怎么不说话?” 我坐回餐桌边。他的表情很怪,我看不懂,是困惑、还是担忧?或者那是恐惧?他是恐惧我被敌人杀死吗? 我握住他的手,言之凿凿向他保证:“我不会被杀死的。” 我还需要给妈妈赚钱,我多赚一些,池易暄就能少赚一点,所以我绝不会被杀死。 我哥的目光晃动着,像是无法聚焦,随即落到我握住他的手背上,他的眼皮低垂着,掩过了沉默的瞳孔。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你的?” 我想了想,说:“不记得了,但他不是很好认,有时候得仔细找。” “……怎么找?” “对,有时候是虫子、有时候是鸟、有时候是猫……” 我说到这儿就说不下去了,梦中听一切声音都像隔了堵墙,可是池易暄的声音却很清晰,发出的每个音节都像要从喉咙口生龙活虎地跳出来。 “还有呢?” 我用力眨了下眼,恍惚道:“我不是在做梦啊。” “你不是在做梦。”池易暄像是在帮我确认。 “我……” 我刚张口边卡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哥。” “怎么了?” “动物是不会说话的吧?它们为什么会和我说话?” 池易暄表情复杂。 我放下筷子,右手结成了拳头,游移着问他: “我是不是生病了?” 他张了张嘴,可能想说不是,却没发出任何音节,薄薄的唇又合上了。 “他的声音我认得,肯定是我们认识的人,只不过隐藏起来了,我没法发现——” 我猛吸一口气,将拳头往太阳穴砸,“哥,我是不是生病了?妈妈生病了,我也有病。” 我想哭,说话时却笑了一声,“怎么办?” 池易暄起身来到我面前,手掌按在我的肩膀上,好像要将我往下压,他低下眼看我,神情没有昨天和爸爸吵架时那么扭曲,我却觉得他好像更痛苦了。 “我明天和公司请个假……” “为什么?” 他抿了下嘴唇。 我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惊慌,当即便识破了他的阴谋。 “你想送我去医院!”我大叫一声。 “我们只是去聊聊……” 第156章 我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撞得他向后踉跄两步。 “万一他们把我关起来了怎么办?那样就没人给妈妈赚钱了!” 那样我们家就只剩下我哥了。 池易暄追上来想抓住我,我立即推开他往家门口跑。我哥要抓我去医院!这个想法吓得我心惊肉跳,可惜我没跑出几步就被他拽住了,他先用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接着另一只手扑过来揽住我的腰。我们一起摔到在地上,他摔得比我狠,“咣”一声,好像浑身的骨头发生连环撞车。 池易暄按住我一条腿,“白意!别走!白意……” “我不想去!”我大喊一声,拿头去撞身下的地砖,“我讨厌去医院!你知道我讨厌医院,为什么要带我去?万一被他知道我不在家,他肯定会趁虚而入!我不在的话要怎么办?怎么办?!” 头狠狠三次撞向地砖,终于把我磕得清醒了一点。第四下、第五下时似乎撞到了缓冲垫,我迷茫地抬起头,才看到我哥将他的手挤进我与地面之间。 “那就不去!我们不去医院,好吗?”池易暄手脚并用地扑过来,抱住我。我想要推开他,却又被他的双臂带回,他死死地箍住我,压迫到我的气管,将我狂乱又失控的心脏压回胸腔。 “小意,我们不去医院。”他深深地喘息着,“你不要害怕,哥在这儿。” 我的手脚都不能动,浑身肌肉紧绷着,大汗淋漓。 灵魂向上飘,像要飘出窗外。我就要变成一片云,池易暄却挣扎着将我拽到地面,拽回他怀里。 小意、小意。他不断唤我。 哥在这儿。 重复说了好多遍,像卡壳的录音机。 我干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好半天没眨眼,感觉干涩的眼球都要鼓出去,掉在地上变成黑白色的玻璃弹珠。 “你不害怕吗?”我问他。 “不害怕。” 可是我知道我哥在说谎,否则他的眼泪就不会掉到我身上了。 第101章 池易暄往往天还没亮就出门去公司,他起床比我早两个小时,早晨会和我错开,今天我睁开眼却发现他还在家里。 他没穿西装,也没在工作,看到我醒来时,将几只塑料袋拿到茶几上。 “我刚出去买了早餐,有豆浆和包子。” 薄薄的塑料袋上结了层雾蒙蒙的水汽,他解开系着的结,从里面拿出一个肉包递给我。 我从沙发上坐起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包子,犹豫着接过来,好大一个,填满我的掌心。 我在他的注视下拿到嘴边咬了一口。 “好吃吗?” “好吃。”我问他,“你怎么还不去上班?要迟到了吧?” “最近不忙,所以请假休息几天。” “你上周不是还天天加班到凌晨吗?” “那是上周,项目交了就没什么事了。” 我望着手里咬了一口的包子没说话。 池易暄问我:“是不是太烫了?” “不是。” “没胃口吗?” “还好。” 他想起什么似的,又从脚边的纸袋里拿出一杯豆浆,“这家排队排得很长,还好我去得早。我想应该会很好喝……” “你去上班吧,我不需要你陪。” 池易暄的动作停顿一下,接着像没听见一样,为我掀开豆浆杯上的盖子,“尝尝?” “我不渴。” “有点烫,哥给你吹吹。” 他努起嘴,吹了吹豆浆,递到我面前。 “不需要。”我将包子放回桌上,起身想走。池易暄拉住我的手腕,“真的很甜。” “我说了不要!” 我推了他一把,抽回自己的手,紧接着听见他“啊”一声惊叫,回头便看到豆浆泼了一大半到他身上。 “没事。”池易暄往后退了两步,将手背在身上擦了擦,旋即看向我,“白意?你要去哪儿?” 我拿过搁在沙发扶手上的头盔戴上,“我去上班了。” “你等等……” 我不敢回头,怕看见他被烫红的手背,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下跑,几乎是用飞的。我哥的声音在走廊撞出回声,一声声回荡在我耳边,不停息。 · 晚上下班回到家中,池易暄还在,客厅已经被他打扫过了,看不出早上的狼藉,他穿着家居服,神色如常,我不知道他今天到底有没有去公司,我没有问他。 他照例为我煮了牛肉面,今天只下了半碗。他说半碗刚刚好,睡前吃得太饱对胃不好。 “来这儿吃啊。”他在餐桌前喊我。 “我想在外面吃。”我在客厅坐下。这里更安全。 过了一会儿他小跑着将热腾腾的牛肉面端出来,手指紧紧捏住碗沿,将面碗搁到我面前,松开后立即捏了捏耳垂,似乎被烫到了手。 茶几很矮,得盘起腿坐。我从他手里接过筷子 ,回避着他的目光。 原以为我哥会放我一个人安静地吃饭,可他非要挤在我身边坐下,同我一样折起两条腿。 膝盖碰到了一起,我便往一旁挪了挪屁股。 我们坐在茶几与沙发之间的缝隙里,池易暄看似正在手机上回邮件,被我发现他在看我以后,又迅速低下眼在屏幕上点一点。 “哥。” 第157章 “嗯?” 我望着面前的碗,看着热气蒸腾着飘到半空。 “我只是这两天心情不好,你不要太在意。” “我知道,我也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池易暄答得很轻松,“比你要频繁多了。” 我拿起筷子,埋头吃面。 “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要跟哥说,知道吗?我们不是拉过钩,碰到什么不高兴的,都要跟对方讲吗?你忘了?” 我鼻子发酸,嘴里嚼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我没忘。” “我也没忘。”他狡黠地笑了笑,继而装作一切如常,和我聊起天,“明天我们公司有大客户来,我得去见一见。” “又要有新项目了吗?” “希望能够拿到吧,是个老客户,之前合作过。”池易暄用膝盖碰一碰我的腿,“你也别累着,有事没事停下来喝口水,千万别跟其他车抢红绿灯。” 我说哥,论抢红绿灯还是你抢得凶,这话谁对谁说还不一定。 他反驳我说他好歹开的是汽车,我跟别人抢就只有被撞的份。 我俩不约而同地笑开。 我把筷子递给他,说哥,你也吃点。 池易暄便张开嘴,手没动,是要我喂。 我用筷子挑起几根,吃意面似的将它缠成一坨,送进他嘴里。 他配合地抻直脖子,腮帮子鼓了起来,满足地眯起了眼角。 · 月亮与星星作伴。到了入睡的点,我蜷缩着躺在客厅的二手小沙发上,脚朝向门。池易暄几次喊我进卧室,没能成功。 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过了一会儿见他胳肢窝下夹着枕头,另一只手拽着床单走了出来。 他来到沙发前与我大眼瞪小眼,随后视线下移,像在搜寻落脚的地方,然后转过身,将茶几向外推了推,把床单铺在茶几与沙发间的过道里,拿过被子就在地上躺下。 “你干什么?” “睡觉啊。”他拍了拍枕头,将它拍软。 “这里睡不舒服。” 他反问我,“但是安全,不是吗?”又说,“如果他出现,我就和你一起揍他。” 我侧过头,这个角度很难看到他,得稍稍将脑袋抬起来,才能看到位于我斜下方的哥哥。 “你怎么不把床垫搬出来?” “我们家客厅太小了,塞了床垫可就什么都摆不下了。” 我看了一眼茶几与沙发间的距离,“睡在这里会很挤。” “我睡觉老实,又不像你,翻来覆去地滚。” 他表现得过分温柔,可我知道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讨厌他这样对待我,好像我很可怜,让他心碎。 我想他一定很无措。 这天之后,池易暄开始送我出门上班。我骑着电瓶车去送第一单外卖,他就开着车跟在我身后,将我送到目的地以后才去公司。简直像家长送小朋友去幼儿园! 我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段待太久,总是过几天就更换送餐区域,哪怕要多骑一个小时的车回家,就是为了不被人发现我的工作路线。池易暄从来不问我为什么,每天早晨我骑到哪儿,他就默不作声地跟到哪儿。 周末我在家做饭,他总是要贴过来打下手,我知道他经常会瞄一眼我手里的刀,那几乎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动作:瞥一眼我手里的武器,再看向我,望进我的双眼,绞尽脑汁都想要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思考着什么。 我知道我哥每天都会偷偷拉开厨房抽屉,检查刀具的数量。我不想被他发现,特意去外面的超市买了把新的随身携带。 他会问我:“白小意,今天上班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入睡之前捏一捏我的脸,和我说:“好久没有约会了,我们周末去看电影吧?” 我说我不想出门。他说好,那我们周末在家里看电影怎么样?我没有回答他的力气,他就靠过来吻我,勾住我的手指问我在想什么。 我哥很精明,在爱我这件事上却很笨拙。 第102章 妈妈因为移植后的感染而延长了住院时间,时间从一周延至两周,再拖成三周。每次我向池岩询问她的治疗进展,他都说抗生素还没有吃完,吃完了就会好。 什么抗生素要吃这么久?我问他是不是医院条件不够,准备买机票带妈妈来北方医院治疗。池岩这才愿意告诉我:她住进了icu。 妈妈感染是真,接受手术后的身体虚弱无比,细菌还没被杀光,一场小感冒又迅速加重了病情。她高烧不退,一夜之间就发展成肺炎。 愣了好久我才说了声:“哦。” 池易暄从我手里接过手机,回卧室去接电话,进去之后先将门掩上,过了五分钟以后才出来。这时电话已经挂断了,他过来捏了捏我的手。 “妈妈的情况已经比刚进icu那几天要好很多了,估计很快就能转到普通病房。” “哥,刚才爸爸和我们讲她的情况时,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你早就知道了吧?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池易暄的鼻翼微微翕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却看到他低下眼,捏紧了手机。 我和他说:“你不告诉我是对的。” “什么?”他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心稍稍蹙起,显得困惑。 “我说,你瞒着我是对的。”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宁可自己方才没有追问到底。 第158章 “你们打算等到妈妈身体完全恢复了才告诉我,对吗?我知道你们是这么打算的。” “我……” “我没有生气,哥,你不要紧张。我连自己都无法照顾好,又怎么有能力照顾妈妈呢?你瞒着我是对的。” “我不是认为你没有能力……” “等她转到普通病房了,你们跟我说一声,行吗?” 真奇怪,我和池易暄说我不生气,他整个人却呈现出更为紧绷的状态。 “icu病房很贵吧,我知道一晚上的价格单位是万,妈妈已经住了几晚?” “白意,我……” 我打断他:“妈妈住了几天?” 池易暄滚了滚喉结,“……七天。” 我点头,转身将头盔戴上,调整好松紧带。 “我去上班了,晚上见。” 我在门厅换上鞋,推开家门,临走之前回头看,看到我哥呆立在客厅,欲言又止,眼神很错愕。 · 今天我没让池易暄送我出门,独自去最热闹的街区转了转。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出了太多地沟油新闻,转了好一阵都没有接到单。我骑到商业街旁歇脚,今天聚在这儿的同行格外多,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平台新出的规定。 “规定又变严了,就是要压榨死我们!” “现在小区保安都不让我们进,还送什么啊?最后都是我们承担损失。” “前几天还听说有兄弟被保安打伤了。” “配送费越来越低,我还要养两个小孩!……” 听了一阵,心乱如麻,我没和他们闲聊,很快就将车骑走了,骑到三公里外的步行街停下。 这条步行街地段一般,没什么大品牌入驻,私人小店居多。我摘下头盔,夹在腋下,拿出手机看了眼接头人上周发给我的地址。 接头人的联系方式是我从公共男厕所的隔间板上拍下来的,黑色记号笔写下了一串qq号。加上他以后,他要去了我的身份证,询问了我的年龄、身体情况,聊了好几天才告诉我在哪里碰面。 其实我没想过要和他见面,隔板上其他小广告上的联系方式我都加过,贷款、微商,什么都有。有些人聊了没几句就要我买票去哪个省和他们汇合,听着很像传销。 唯独这名联系人承诺我当天到账,一个小时就能完成交易。 我按照他发给我的指示走进步行街,乘坐东南方向的扶手电梯,进入地下二层。 没想到地下还有商铺,没有窗户便全靠led灯照明,天花板低得我稍稍伸手就能摸到。 脚下的地砖看起来很久没有清洁过,灰色的鞋印交错着印在上面。两旁开着美甲店与格子铺,唯一一家稍微亮堂点的是家美容院,门口摆着还未更换下来的促销广告牌,上面的活动日期写着去年。 我朝步行街的尽头走去,越往里走,空店面越多,门口挂着沾灰的铁锁,玻璃门上贴着转让的联系方式。 位于地下步行街尽头的店铺极不起眼,目测不过四、五平米,收银台就占去了一半面积,柜台后摆着不知名的烟和酒。 店老板是名中年男人,抽着烟正在网上打麻将,看都没看我就问我买什么。 我报上自己的网名,他这才放下鼠标,转过头来看向我。 “我记得你是二十六?” “对。”我从背包里拿出文件夹递过去,“体检报告我带来了。” 男人接过去,一页页翻动着,将它们拍照保存,然后斜过眼打量我,咬在嘴里的烟头在他说话时跟着颤了颤。 “我看你之前一直没来,怎么改变想法了?” “缺钱。” 他笑了一声,让我不要担心,说我做的是好人好事。 “这周六钱就能拿到手,我会把交易地址发给你。” · 从步行街出来,接了两单就回家了。今天回去得早,难得和我哥在一起吃了顿晚饭。 我没有再问妈妈的情况,但我知道她的病情会变重是因为我没能成功杀死敌人,这是我的罪过。我不能让我哥一个人承担所有。 池易暄捧着饭碗,夹了口菜,“你今天工作怎么样?” “还行。” “去哪些地方了?” “就是平常那些地方。” “是吗?行情怎么样?” “一般。” 没再说话,我们之间好像再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吃完饭我匆匆去洗碗,厨房里逼仄,只容得下我一个人,我将那扇生锈的铁窗往外推,推了约莫两寸就没法再往外推,卡在那里了。 打扫完卫生,准备拿睡衣去洗澡,推开卧室房门,看到池易暄背对着我站在墙根的脏衣篓前,手里拿着一件荧光色的衣服。 当我看清他手里拿着什么时,我头皮一阵发麻。 “你干什么?!” 我冲到他面前,夺回我的马甲,以及那根用细绳绑在衣服内里的水果刀。 “你动我的东西做什么?” “我看你的衣服脏了,所以……” 池易暄回过身来,飞速抓过我的手,好像怕我会逃跑。他十分用力地握住我,紧张地问:“白意,你这些天都带着刀出门了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又看见他了吗?” “没有!”我推开他往外走,他不依不饶追上来,“是不是啊?你和哥说啊——” 第159章 “我说了没有!你听不懂人话啊!” 我用力推开他,推得他向后踉跄,摔倒在地上,两只手撑着地面,抬起头失神地看着我,五官像拼图在打转,拼凑出欲哭的表情。 我胸口仿佛被人狠狠锤了一拳,一时间喘不上气,胃中欲呕。我头也不回地往房间外跑,跑进卫生间将自己关起来。池易暄很快就追了上来,在门外敲,我躲在淋浴间里捂住耳朵,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急促的敲门声变缓了,我哥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顺着我的指缝间往耳朵眼里钻,过了一会儿音调变低了,像从深井里冒出来的气泡,一串儿一串儿地鼓。 门缝下原本有一道黑影,是他的脚,堵住了门外的光,将它劈成两半,现在黑影消失了,光又连成了一道。我哥离开了。 夜的帷幕落下了。今晚我依旧睡的沙发,我将脸与身体转向靠背,一动不动佯装自己睡着了。 池易暄没再来打扰我。脚步声由远及近,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我身后传了过来,他在地上躺下了,与我只有一步之遥。 房间变成真空,沉默如同黑洞。我知道他失眠了,因为我听见他在我身后翻来覆去地滚。 第103章 今天是周六,我起得比平时早,池易暄不用上班,所以没有跟着我出门。 送了两小时的外卖,眼看就要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我将电瓶车龙头一拐,径直开进一片老式小区。 这里和我与我哥住的地方很像,路两旁种了高大的梧桐,上下楼得爬水泥楼梯。 我骑到二单元门口停下,绿色的防盗大门年久失修,脱漆生锈,一拉就开了。我爬到三楼,按响了302的门铃。 门推开后,迎接我的是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医生,他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方眼镜,开门以后说他还在吃中饭,等他吃完就可以开始。 他招呼我坐下,自己走到客厅的电脑桌前坐下,捧起盒饭,按动一下鼠标,暂停的电视剧就又播放起来。刚拿起一次性筷子,几粒米落在大褂上,他蹙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用食指将饭粒弹出老远。 一居室被他们改造成手术室,原本用作卧室的房间内摆着一张简易的手术床,装着黄色药水的玻璃药瓶挂在不远处的伸缩支架上,我猜测那东西一会儿就要打进我的静脉里。 我刚在电脑桌对面的简易折叠椅上坐下,门口便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力度之大像要把门击穿。 医生吓了一跳,放下盒饭问我是谁。 我摇头说不知道。 “他妈的,你是警察?” “不是,我的身份证和学生证都给你看过,我不是警察。” 他不明所以,小跑到门前,将右眼贴到门镜上。 “怎么他妈是黑的……”他喃喃道,继而提高音量,“谁啊?” 咚咚咚,敲门声更急了。 “说话!是哪位?” “快递。” 对方终于回应了他。 这道男声刺穿了我的耳膜。医生将门稍稍拉开一条缝,我看到那条细细的黑缝一下就膨胀开—— 池易暄狠狠一脚将房门踹开,踹得它飞速弹开,撞向墙壁。医生一下就退出好多步。 “你他妈谁啊?” 池易暄却像没听见似的,走进来盯了我一眼,随即环视四周,当他看向卧室里的情景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很少从他脸上看到如此恐惧的表情,他的脸色煞白,像是看到了索命的鬼,眼珠因为惊恐而向外鼓,像是要掉出来。 医生冲到他身边将他往门外推,“滚!滚出去!”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哥,不忘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 池易暄被他推着向后退了半步,随后两只腿像是生了根,牢牢扎进地里,无论医生如何推搡他都纹丝不动。 他缓缓转过头来,医生似乎被他的表情吓到,强装镇定:“再不滚我报警了!” 我哥的神情很快就变了,眉毛拧成凶恶的倒八,脸庞一瞬间就涨红,心脏仿佛将他全身的血液都泵进了脑袋。 我看到他高高举起左拳,狠狠打进了医生的脸。 “哎啊!——” 医生痛苦地大叫,被打得脑袋都向后歪了歪,如果不是有脖颈连接,我怀疑池易暄那一拳可能会让他的脑袋像皮球一样飞出去。 他踉跄着后退,失去重心摔在地上,池易暄弯下腰提起他的衣领,又是一拳下去。 “啊!!” 医生的鼻子歪了,眼镜掉在地上,碎了。 池易暄一言不发,抬起的拳头像上了发条,一刻也无法停止。 “哥!哥!” 我扑上去,试图将他从医生身上拽开。 “哥!” 池易暄听不见,他像头暴走的公牛,掐住医生衣领的手臂上青筋直跳,不管不顾就要向前扑。我手脚并用,强行将他从地上拖拽着拉出一段距离。 “别打了!别打了!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 池易暄到最后都没松开手,蜷起的手掌里是他从大褂上撕扯下来的一段布条,发白的骨节上覆着对方的血迹。 “我想回家了,你带我回家吧,哥,带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我从他背后控制住他,听见他压抑又沉重的喘息。 “哧”——“哧”—— 像濒死的野兽。 第160章 “哥,我想回家。”我低声说。 池易暄悬在空中的带血的拳头缓缓垂了下去。 医生躺在地上,被揍得半死不活。 许久后他才开口:“好,我们回家。” · 302的房门敞开着,没关。池易暄走在我前面,我跟在他身后下了楼。电瓶车停在门栋前的草坪旁,我骑着它过来,现在只能骑它回去,但他却让我把车推到他的奥迪旁。 他把后座放下,硬是把我的电瓶车塞了进去。 回家的路上,他目视前方,开着免提,极其冷静地报了警,将医生团伙的作案地点告知警察。全程没有看我,也没有和我说话。 等我们开回家,我将电瓶车从他车里搬出来,他又默不作声地将后座还原。 依然和方才一样,他走在我前面,我跟在他身后,只不过这回是往上走。 爬到六楼,关上家门,他去厨房洗手。我心里直打鼓,跟了过去,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哥。” 流水声哗啦啦不停息,他将左手伸到水流下,一直放在那儿,人一动不动。 “哥。”我又叫了他一声,比刚才那声音量稍大一点。 池易暄流水下的手腕颤了颤,他将手收了回来,手背与骨节上的血污被冲掉了,只剩下他自己的伤口。 他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颗番茄,拿到砧板上按住,再从抽屉内抽出一把细长的刀,将它切成块,动作很生硬。 他背对着我切菜,左手拿刀,动作时手肘在空中捣啊捣。 “哥,你和我说说话吧,你别不理我。” 我走到他身后,握住他一只手臂。 他的动作一瞬间就停住了,像发条转到尽头的玩具小人,泛着寒光的刀刃一半嵌进红色的番茄里,无力将它对半切开。 他将刀抽出,摔到砧板上。 “你知不知道今天我要是不在,会发生什么?” 我没说话。 他转过身来面向我,脸颊布满泪痕,青筋顺着脖颈爬到了太阳穴,好像要钻进他的眼睛。 “你知不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几万块钱就给你打发走,肚子里开几道大口,随便缝缝,人家连抗生素都懒得给你开!” 怒火烧得他眼眶通红,眼泪却流得更急了。 “说不定会死在手术床上!你知不知道?!会死啊!” 说罢他狠狠推了我一把,可能他更想要挥过来的其实是拳头。 狭窄的厨房,连让人失控的空间都不够。他手一抓,抓得橱柜里被我们一齐塞进去的锅碗瓢盆往下一块砸,砸出令人心碎的交响乐。 青色陶瓷碎了满地,葡萄酒从裂成三半的酒瓶里流出来,淹过白色的瓷砖地,将地砖之间的缝隙涂成了红。 池易暄光脚蹲在铺满酒液的地砖上,抱头痛哭。 我第一次见到他哭得那么伤心,好像浑然忘记了我也在,脸因为缺氧而变得鲜红,抽泣时耸动的肩膀像要顶到天花板,那些恐怖的情绪就要把他撕裂了。 我扑过去,抱住他,手忙脚乱地擦掉他脸上的眼泪,可擦完又有新的滚下来。他就要被淹没了,五官像要从脸上掉下来。 “对不起,哥,我生病了,对不起,对不起。哥,你带我去医院吧,哥,我什么都听你的,以后绝不再做蠢事了。你带我去医院吧,对不起。” 别哭了,哥,求求你别哭了。 第104章 池易暄带我去了两家医院,结果都一样,他几次询问医生还需不需要做其他检查,医生写病历的手都不带停顿,“你换几个医院,结果都不会有不同。” 颇有种让他死心的意味。 我们拎着装满药的塑料袋从医院里出来,阳光很和煦,池易暄的脸色却很灰败,其实我想他早就有预料,可惜这种事无论打多久的预防针,都无法说服自己完全接受。 “哥,对不起,生病又要花钱了。” 池易暄的眼神晃动着,似乎是感到挫败,可是很快就被他藏好。 “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就好好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及时复查,到时候和妈妈一起健健康康的,知道吗?” 我点头说知道。 方才在医院里,医生问了我哥的职业,好奇他如此忙碌,怎么有时间照顾我。 “发病时病人很难控制,家属需要竭尽全力给予帮助及鼓励,否则病人很有可能会对自己和他人造成伤害。”医生按动着鼠标,“我看看还有没有床位……” 言下之意暗示我住院接受专业护理。池易暄一下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面有愠色,“我弟没有你说得那么糟糕!他没有伤害到别人。” “你又不知道,发病的时候他能认得出谁是谁吗?” “他能认出我来。” “你能够每天都长时间陪着他吗?” 池易暄抻着脖子说:“他可以正常生活,才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我很少见到我哥如此固执地与人争辩,最后是我去拉他的袖管,我说别吵了,哥,你别和医生吵架。池易暄气结,黑着脸拿过开药单,拉着我去药房取药。 “净他妈扯淡,想骗我们住院。” 等待药剂师配药时,池易暄站在缴费窗口前自言自语,眉心拧得很紧。我看了一会儿,伸手按在他两条眉毛中央的位置。大庭广众之下,想必我的动作一定很突兀。池易暄愣了下,眼睛向上转,看向我压在他眉心的手指。 第161章 “你别生气了,我会好好吃药。” 他握住我的手腕拉下来,沉声说:“哥没有生气。” · 医生建议我在家休养,但是我坐不住,想要出门。池易暄劝了我好几回,我跟他说:“你要是天天把我关在家里,我可能病还没好又抑郁了。” 就这么抢回了自己的工作机会。 有时候吃完药会犯困,一整天都打瞌睡,这种时候我就听我哥的话在家补觉,等到精神好一些才去送外卖。 那把新买的水果刀被池易暄收进了抽屉,和其他刀具放在一起,上了锁。我没再想着要去拿。 连续吃了几天的药,没什么特殊感受。今天和前几天相似,又是眼皮打架的一天。池易暄出门上班,我倒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天。我哥离开之前好像亲了亲我的额头,又和我说了几句话。我想要回应他,眼睛却睁不开,到最后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醒来后发现茶几上有一张他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他今天要加班,还有剩饭在冰箱里。 我起身去卫生间洗脸。夕阳穿过墙壁上方那块方形的小窗口,淋浴间里难得亮堂。我擦干脸上的水,从冰箱里拿出剩饭加热。 吃饭时收到了黄渝的消息,难得他居然还会想起我来。他没有提起我上回在cici闹出的风波,只是问我后来去医院花了多少钱,他想要补偿我。 我差点就要如实回答他说我没有去,消息就要发出的当口又删除了,改口说花了1000。 两分钟后就收到了1000块的转账,我兴高采烈地收下了,回了个“谢谢”。 说实话我不恨他,就是偶尔还会想起和他一起畅想开分店的事,那感觉还像是昨天。 晚饭过后我又骑着电瓶车出门了。太阳才刚落山,现在是黄金时段,订单四处涌现,我在市中心附近跑,给加班的白领们送晚餐。能够多赚几十块也好,我多赚一点,我哥的负担就能少一些。 池易暄那一带位于最繁华的商业区,白领、金领扎堆,是送外卖的热门地段。没一会儿就接到了他们公司的订单,点餐人是c小姐,点了份轻食套餐。 快到目的地时,我向对方发了条消息,她回复我说她在前台了。 坐电梯上楼,轿厢的门一推开,就看到了cindy。 我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她的头发长长了,穿着黑色的职业装,脚踩平底黑皮鞋,看到我时很意外,目光在我的头盔和马甲上流转,好一会儿才敢认:“小白?怎么是你?” 我将外卖递给她,语气轻松:“转行了。” 她“喔”了一声,似乎还没回过神来,按下了下行的按钮,“我和你一起下去吧,我去楼下咖啡厅吃。” 我们在电梯里寒暄了几句,刚才瞥了一眼办公区,隔着磨砂的玻璃墙,也能看到里面坐了不少人。她抱怨着最近公司在裁员,大家都夹紧尾巴做人。 我问她:“我哥是不是也在加班?” 她点头:“在和老客户聊天呢,忙得很。” 聊到了池易暄,cindy变得欲言又止,“那个……易暄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怎么了?” “唔,我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他最近变得有点奇怪。” 电梯在大厅停住,我放缓脚步,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怎么个奇怪法?” “怎么说呢……”她犹犹豫豫,“前几天开例会,他们组带一个新人做项目,新人刚开始跟不上,有点吃力,易暄在大会上把人家数落一顿,导致对方被踢出了项目组,老板要换人进去时他又据理力争,说自己干得了两个人的活。”她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易暄最近有一点……不近人情。” 我想她想要说的可能是“刻薄”。 “新人刚开始还在学习阶段,易暄以前对他们都很宽容。”cindy说,“我很担心他会被大家孤立。” “他为什么不让老板加人?”多一个人,负担不是会小一些吗? cindy越说声音越小:“可能……可能是因为奖金按人头分吧……我不知道!我瞎猜的!” 我“哦”了一声,说了句“我还有订单要送”,没再和她闲聊,掉头匆匆离开了。 · 今晚的订单多,我忙得像只陀螺,为了多送几单,在红色的尾灯之间极速穿行。休息间隙我问池易暄今晚几点回家,他说他正在和潜在客户聊项目,指不定几点能回来,让我不用等他,早点睡觉。 发的还是语音消息,语气轻缓,我拿到耳边听了好几遍。 我难以描绘出cindy眼里的池易暄,我甚至想她是不是在骗我。 月亮被点亮了,躲在云层后半遮半掩。送完了最后一单,我骑到池易暄的公司前等他下班。 写字楼高耸入云,好像要与星星说悄悄话。一楼大厅的照明灯还亮着,这会儿没有人流,显得空旷又凄凉。 今晚我一共赚到了1086块,我想载池易暄去吃顿宵夜。吃了好几个月的挂面,我准备一会儿请他吃一顿小烧烤。 我知道拉拢潜在客户不是件易事,于是耐心地坐在我的电瓶车上打游戏,想给他一个惊喜。 一等就等到快十点。 他的奥迪最近送去保养,上下班都乘坐公共交通,一会儿肯定得从正门走去车站。这个方向不会错过他。 第162章 耳机里传来双杀的音效,嘿嘿,反杀成功!我掀起眼皮,恰巧看到池易暄从电梯口出来,于是摘下耳机,从电瓶车上跳下来,小跑到一辆停在写字楼左侧的黑色suv后面,打算等他出来的瞬间跳上他的后背,吓他一大跳。 我弓着背躲在车门后,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最先看到他的影子投在了地上,被写字楼大厅内的照明灯拉得细长。 黑色的影子逐渐朝我的方向靠近,很快就又有道影子岔了出来,贴在我哥的影子旁。 那道影子更短、更宽。我心跳如擂鼓,将背稍稍挺直,目光穿过驾驶与副驾的茶色车窗,朝对面看过去。 是李槟。 他走得离池易暄很近,眼神像胶水,粘在我哥的身上撕不下来。两人边走边说着话,说到一半李槟似乎开了个玩笑,说完先哈哈笑了两声,沾沾自喜的模样好像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俏皮话,右手不忘在我哥的后腰拍了拍,装得很亲密。 池易暄很牵强地扯了下嘴角,没有应声。 我几乎要完全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浑身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眼看他们就要走远了,我摇摇晃晃地追出去几步,大吼一声: “池易暄!!” 我哥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到是我时脸上血色尽失,像面刷了白漆的墙。 第105章 为什么是李槟?为什么是他?为什么? 我好想告诉自己是我看错了,可是池易暄的表情道尽了一切——那是惊恐,还是害怕?他是害怕被我发现,还是在害怕我? 我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肌肉绷紧像即将开裂的石头。李槟面露不满,似乎在问我是谁,问了他好几遍才终于抓住他的注意力。池易暄好像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嘴巴应该如何摆放,几度尝试却挤出一副僵硬又尴尬的表情。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可能池易暄告诉他我是哪个精神不正常的亲戚,李槟听完轻蔑地瞥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打扰到了他今晚的好时光。 隐隐约约听到我哥在和他道歉。为什么要道歉?因为我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安排吗?他们原本要去做什么? 两人说了一阵话,浑然把我当空气。李槟掉头先往停车位走,池易暄像个秘书一样跟在他身后,帮他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李槟一脸理所当然地坐了进去,慢悠悠收起腿、系安全带,池易暄又帮他把门合上了。 车窗降了下来,池易暄微微弓下腰,默不作声地听着。李槟的架子大得很,对着他输出一通,又装模作样叹了两声,我想象着他拿项目威胁我哥,假装出于同情,说着“如果交给别人来做我也不放心,但是你也让我有点失望啊”诸如此类的话。 我哥听不了这种,一想到要把机会拱手让人,比天塌了还难受。 车窗升上去了。池易暄站直了身体,垂眼望着车窗后的李槟,眼神很沉默。 排气管里喷出灰色的尾气,红色的尾灯像怪兽的眼睛。李槟躲进了怪兽的肚子里,我哥抓不到他,但我可以,我要把他从它的肚子里掏出来,折成两半。 我朝李槟走过去。池易暄注意到了我的动作,脚腕一转朝我走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他拽住我的手臂,拽得我在原地停住。 我没去看他,盯着不远处的商务轿车,李槟就在那扇小小的车窗后。 眼看四只车轮开始向前滚动,我的身体也不自觉往前晃了晃,可是池易暄握住我的手用力到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回家了,白意。” 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沉重的音节,拖着我朝马路边走去。我被他拽着朝反方向走,目光依旧跟随着李槟的车牌。 池易暄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先将我塞进后座,然后向司机报上了我们家的地址。 李槟从我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我低下头摩挲着自己的骨关节,想象着他的关节是否会有所不同。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下次见到他,我一定要邀请他去我家坐一坐。如果骗他我哥在家里的话,他应该会跟过来吧? 打着把池易暄送给他的幌子,我要把他做成礼物献给我哥。 窗外的树影在倒退,夜幕上的乌云开始冲我做鬼脸:“你输啦!你输啦!”回声震耳欲聋。 “白意?白意?为什么捂着耳朵?”池易暄几乎是贴着我而坐,他握住我的手腕,低声问我,“听见什么了?” 我扭过头勉强去看他。夜色的笼罩下,他的神情过分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为什么是李槟?我直勾勾地盯着池易暄,期望他给予我一点反应、一句回答。可是他没有解释,他的肩膀沉默着,一切都像是默认。 回到家,锁上门口的三道锁,我的内心才终于平静了一点。池易暄将电脑包放到沙发上,脱下外套挂在餐椅椅背上,坐了下来,他伸手拿过了餐桌上的水杯,却没喝,只是将食指挂在杯柄上。 钨丝电灯泡将四面墙壁染成昏暗的黄,他的背影定格在桌边,我们之间已没有迂回的余地。 音节从我的喉咙口自动往外蹦:“你好恶心。” 不!我想要问的是: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池易暄原本松懈的手指屈了起来,紧紧捏住杯柄,他仰起头,吞咽时喉结上下转动着,然后像要将杯子甩出去一样将它用力放回桌上,杯底敲出一声响亮的撞击。 第163章 他依旧背对着我,好像没有听见。 “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不、不!我想要说的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妈妈也不想看到你痛苦,你为什么要逼自己到这种程度? 杂音钻入耳廓,紊乱得让人抓狂,我期望他说出我想要听到的回答。 然而池易暄的声音冷得发寒:“你不要管。” 一瞬就将我点燃。我双手掐过他的衣领,把他从椅子里提了起来,“你贱不贱啊!” 池易暄的瞳孔颤了颤,脸上终于有了点生动的表情,反手捏住我的手腕让我松开。 我掐他掐得更紧。他呼吸不畅,眉心压低,“松手啊!”说完狠推了我一把,将我推开。我不管不顾又扑上前,推搡间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 “别他妈发疯行不行?!” 池易暄抬腿朝我踢了一脚,踢在我的大腿上,趁着我被踢开的当口想爬起身,我一把扯过他胸口的衣服拽住他,“嘶拉”一声撕出一道大口,他又摔回地上,背着地撞出一声闷响。 “你以为我想吗?”他怒喝一声,情绪激动起来,“你以为我愿意?” “你不乐意!你最委屈!你做什么都有理由!”我翻身骑在他身上,将他压得爬不起身,双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我求你去做了?是我求你的么?” “你求?真要是你求,还算是你懂事啊!” “我是不懂事!我就是一傻逼!” “你他妈就是一傻逼!” 池易暄的声调比我更高,我一拳砸向他耳边的地砖,脑袋发热发涨随时像要炸开。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哥?” 这一声仿佛要震出回响。池易暄挣动的手脚安静下来,眼眶却红了,牙咬得咯吱作响,很勉强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回应: “你以为自己很牛?你照照镜子吧,你觉得你比我强?” “起码我没你贱啊!” 我将手结成拳头,朝他甩过去。 池易暄被打得头向右侧偏去,五官陷进阴影里,血像红毛线一样从嘴角滚了出来。 我宁可我的两颗肾都被割了,也不希望他低下高傲的头。 “我要把李槟杀了,哈哈!你到时候还能去找谁?都是你他妈要逼我!我现在就去捅了他!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是你要逼我!我他妈不想害人!我恨你!我好恨你!你说啊!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啊?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看到我这样你才会高兴?” 我攥紧他的衣领,扯得他也跟着晃了晃。 “等我坐牢了,你会来看我的吧?说啊!说你会来看我!!” 不是说碰到不高兴的事情你会来找我吗?这不是你亲口说的吗?我们拉过钩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骗我是因为我不值得你信任吗如果我杀人了你会后悔吗你会后悔自己骗了我吗我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得不敢去想如果晚一天晚一秒会发生什么还是已经发生了什么我讨厌你骗我非常非常讨厌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我声嘶力竭,总觉得肉体上的疼痛无处发泄,于是只能去掐他,我们紧贴在一起,热量传递,仿佛就能将我的痛苦分出去一半。 池易暄的脸上很快就积了水,不知道是哪儿下起了雨。 “白意,白意……” 他像感知不到疼似的,朝上举起手臂,将手掌覆在我发烫的眼眶上,呢喃着: “白小意,别哭。” 眼前黑了下去,我惊惧地吸气,恐惧他的一举一动,如惊弓之鸟。 他被我掐得几近窒息,喉结被本能推动,拼命地滚,却伸出两只有反抗力量的手臂,拥我入怀。 我的心脏好像一瞬就停止了跳动。 池易暄轻拍着我的背,手一遍遍抚过我的头发,一声声呼唤,像在唱摇篮曲。 “别哭、别哭。”他说话时像在叹息,“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意,别哭,哥在这儿,哥在这儿。” 他的手背很凉,手心却暖,抚摸着我的脖颈,和我湿透了的脸。 我不哭了。 好像只有他抱住我时,我体内的野兽才会停止哭泣。他的眼泪流到我的伤口上,我才发现他也遍体鳞伤。 第106章 乌云密布,像要下雨。到了日出的时候,太阳却不知道躲到了哪里。我和池易暄一同出门,我骑上电瓶,他坐进驾驶座,从起床到现在就没有说过话,但他还像以往一样跟在我身后。 完成第一单的配送后,我一只脚撑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挡风玻璃上的反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看到奥迪的车灯闪烁一下,像是在对我眨眼。随后他调转车头,离去了。 我握上油门,朝下一个目的地前进。 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有事没事都在看表,完成的订单寥寥无几。我没有工作的心思,只等待夜幕降临。 昨夜我将我哥的嘴角打破了,他对着卫生间的镜子上药时,我偷偷解锁了他的手机,看到他不久前回复过李槟的消息。 李槟说项目没有谈完,酒店的房间更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扰。池易暄却报上了一家咖啡厅的地址。 李槟回了个笑嘻嘻的表情:先去咖啡厅再去酒店?好啊。 池易暄没接话,只是给出了见面时间,最后将项目文件传了过去。我看了一眼,没有显示被接收。 第164章 我记下了他们的约定时间,在那之前半个小时一路超速,骑到了那家池易暄公司附近的咖啡厅。 令人惊异的是,他已经到了,坐在窗边的位置正在办公,拿出了平时见客户的阵仗,穿着西服、系着领带。 咖啡厅里没什么客人,我没有进去,怕引起他的注意。隔壁就是家面条店,门口摆了三五个折叠餐桌,我点了碗米粉坐下。 乌云被夜幕上了色,阴沉得像要从头顶倒下来,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下了,只不过落得浅,毛毛雨断续。店家老板招呼我进店里吃,我摇头说不了,这里刚刚好。 一个小时之后,李槟姗姗来迟,他穿着卫衣与运动裤,双手揣着兜,将脚踩在咖啡厅门的下方,将它向内踩开,走到我哥对面坐下。 池易暄合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低头从文件夹里拿出一沓装订好的文件,递到他面前。李槟接过来草草翻了两下,掀动眼皮打量起我哥。我隐约看到他在说话,应该是在提问,因为池易暄回答得都很及时,并且会起身为他翻页,将手指点在文件某一处,指给他看。 李槟将文件合上,耸了耸肩,然后将两只手臂搭上桌沿,身体微微向前倾去,头像从龟壳里抻出去的脑袋。 池易暄的表情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失灵,他的眼皮越坠越下,似乎不想和面前的男人有眼神接触。 聊了一阵,他都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李槟像个读不懂信号的傻逼,又或者他故意装作不懂,懒洋洋地从咖啡桌前起身。 终于他们从店内走出来了,李槟走在前面,挺着肚子悠然自得。池易暄一只手提着电脑包,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折叠雨伞。 我放下筷子,静悄悄地跟过去,为了不被他们发现,用停在附近的车作遮挡。 雨下得比刚才大了,雨棚上滴答作响。我听到池易暄说:“您是一点都不打算和我谈项目是吗?” “怎么会呢?你让我来我也来了,小池,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啊?” 我哥眼里终于有了点愠色,“如果您和其他公司有合作意向,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就要撑伞离开,李槟却在这时突然伸手,搂过了他的腰。 “哎!别走啊,我开个玩笑,你还生气了?” 池易暄僵在原地,盯着对方落在自己腰间的手。李槟笑了,“害羞什么?” 说着收紧手臂,将他的腰搂得更紧,我哥被迫贴到了他身边。 我将手伸到背后,摸出了藏在马甲下的改锥。 我们家的刀都被池易暄锁住了,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件称手的工具。一把改锥也能用来精雕细刻,这将会是我人生中最美的艺术品。 “你都结婚了不是吗?有妻子、孩子。”周围没有其他人,池易暄却说得很大声。 “哎呀,别在这种时候提这种扫兴的事。” 池易暄冷声道:“松手。” 李槟将他的话当成了调情,眯起眼说不松的话会怎么样?他的手愈滑愈下,最后在池易暄被西裤包裹着的臀上拍了拍。 “脾气还挺大呢——” 就连我都没有看清我哥出手的瞬间,破风声如出鞘的剑,李槟眨眼间就退到了半米开外,捂着额头惊声尖叫: “你疯了?!” 我哥手持那把黑色的折叠伞,伞骨都被他打折,松松垮垮地垂落在脚边。李槟将捂在额前的手拿下来,我看到他的脸被划破了,一道血痕有六、七厘米长。 池易暄原本笑很牵强,现在却像是发自内心,睥睨时像在用鼻尖看人,嘴角越拉越上,显得疯狂。 李槟看清自己手心里的血时,面露惊恐,见他再度扬起了手里的伞,怪叫一声跑走了,捂着额头边跑边说要让他好看。 池易暄没追,看了眼手里的伞,手腕一转,将它扔进了咖啡厅门口的垃圾桶里,他站在台阶上面对着雨帘,目光有些失焦,不知道是不是在等雨停。 然后他看见了我,躲在小汽车后,浑身被浇得湿透。 我与他目光相撞,也没想着要往回躲,就那么远远地瞅着他,像个被抓包的小偷。 他愣了一下,朝我走了过来。没了咖啡厅门口的雨棚的遮挡,雨滴落在他的西服上洇湿成一个个深色的斑点。 他来到我面前,看到了我手里的改锥,从我手里拿走它,收到自己的包里。 没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只是牵过我的手往前走。我一时不好开口说我的电瓶车还在这。他的背影被雨淋湿,我不敢开口。 淅淅沥沥的雨点压过了沉默。他的手很凉。 马路边的积水倒映着路灯,池易暄从积水中踩过,皮鞋溅上泥点,他也没躲。 “哥,他会去找你的麻烦吧。”我忍不住说。 “我知道。” “那怎么办?” “我认识那家咖啡店的老板,门口有摄像头,他会把录像发给我。我还有很多聊天记录,都已经打印好了,明早邮寄出去,当天就可以送到他的公司和家里。” 我一怔,“那样的话,你也会被公司开除吧?” “可能吧?”他语气疑惑,停顿一下,似乎当真在仔细思索,过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回过头问我,“你说我去买点新闻,炒作一下,逼他们不敢开我,怎么样?”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给他提什么意见。他又自顾自地说:“真要是炒了我,估计一时半会找不到能接手我项目的人,损失的是他们。” 第165章 他的表情很平和,没有面对李槟时的尴尬或恼怒,也没有揍他时的亢奋。他边走边说,偶尔会停下来看我,似乎在等待我发表意见,见我欲言又止、说不出话来,又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西服的颜色已经深了一个度,只能干洗的材质,在雨里这么一泡,可能很难复原。被淋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电脑包里的笔记本不知道会不会进水,可他一点也不显得着急。我们的手牵在一块,从没松开。 走了一刻钟,来到车站,上了公交以后选了一排空位坐下。我几次去瞄池易暄,他目视前方,薄薄的嘴唇抿着,脸上看不出情绪。 一路沉默。到家后他先去洗澡,我帮他去卧室里拿换洗的衣物。 晚风在窗台搁浅,掀开了他的记事本。我瞥了一眼,忽然发现里面是空白的。 他曾精心计算过需要透支多少年的身体来赎回我们的家,可是我前后翻了翻,找不到他写过字的纸—— 他撕掉了大半本,撕得很潦草,书脊从丰满变得空瘪。好几张纸没被完全撕下来,胶装处残留的部分皱到一块,挤出苦脸。 我将记事本轻轻合上,放回原位。 晚上我莫名其妙发起了烧,我很多年没有生过病,一下就烧到了三十九度,蜷缩在沙发里打着寒战。池易暄默不作声地为我煮姜茶,我看着他在厨房里忙活的背影,鼻子突然发酸。 我不想他和我一起淋雨,不想他因为我分崩离析。 我不是一个足够正常的人,所以我希望人生的甘甜,他可以和其他人品尝。我希望池易暄得到他应得的一切。 我头疼欲裂,使劲去敲在脑袋里翻搅的虫子,捶打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去抢我的手腕。 “你干什么,小意!” 我想和他说:放弃我吧,放弃我吧。可说出口的却是—— “你会永远爱我吗?”我质问他,“你会永远爱我吗?!” “我会永远爱你。”他跪坐在沙发边沉声说道,好像在宣誓。 “如果你骗我的话,我会去死。” “我没有骗你。我会永远爱你。”他按住我的手腕,抚摸着我的额头,哀伤地问,“为什么总是这么冲动?” 以前我从未从朋友们口中收到过“冲动”的评价,可能只有他在我身边时,我才会变成一头吃人的野兽。 我抱住他,想回到温暖又美丽的西西里。我们曾坐在西班牙阶梯上,分一只香甜的gelato冰淇淋,没有烦恼、不计后果。 阿格里真托的神殿之谷见证过我们的爱情—— 古希腊神迹遗址前有一座残缺的伊卡洛斯的青铜神像,他的四肢被截去、羽翼破损,歪倒在废弃的神殿之前。 我们将相机交给身边的游客,手牵着手在伊卡洛斯前照相,假装得到了神祇的祝福,尽管他因为飞得离太阳太近而陨落。 第107章 池易暄选择寄出了录像与聊天记录,听说李槟的老婆直接杀到了公司,打得他满地找牙。当他向我分享这件八卦时,他一直在笑,仿佛听了个笑话,可是我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的下一句话是:“我被停薪留职了。”轻飘飘一笔带过。 我没去正经公司干过,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是问他:“你还好吗?” 他说:“还好。” 一周以后,公司对池易暄的处理结果下来了: 开除。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吃宵夜,冷冻过的大白菜水分不足,软塌塌地挂在筷子上,我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开除?” “嗯。”池易暄捧着速溶燕麦片,拿支小勺在杯中搅动着。 我没了胃口,太阳穴突突直跳。为什么是他被开除? “李槟也被开了,以后没法去祸害别人了。” 他低下头将杯中的麦片喝完,起身将空杯放进厨房的洗手池内,和我说,“先睡了。”之后就回了卧室。 我实在是吃不下去,将面碗封上保鲜膜放进冰箱,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推开门向内看去。 池易暄真的睡下了,睡在他最常睡的那一侧,呼吸声很轻,几不可闻。 我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拿起沙发上的被子,从床尾往床头爬,动作间将床垫压得下陷,他从始至终都没醒。 我在他身边躺下,面朝着他躺下。 半夜我几次因为担心敌人攻入我们家中,从噩梦中惊醒,每次睁开眼时,我哥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他平躺着,双手摆在身侧,明明身体是放松的状态,五官却藏不住疲倦,如果不是有脸皮支撑,他的眼睛与鼻子似乎会滑到枕头上。 池易暄这一觉睡了得有15个小时,我从来没有见他睡过这么长的时间,几度拿手去探他的鼻息,中间甚至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能唤醒他。我很担心他,所以今天没有出门上班。 直到下午他才醒来。 “白小意……几点了?”他哑着嗓子问我。 “四点了,下午四点。”我赶紧爬上床,爬到他身边。 “我睡了这么久?”池易暄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打了个哈欠,望着床对面的墙壁发呆,我同他一起看过去,却没看到什么异常。 他突然说:“我们出去吃吧。” “嗯?” “吃了太久的面条,吃得都想吐了。我们出去吃吧?” 第166章 “……好。” 他起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换上一套利落干净的休闲服,在我面前转了一圈,问我穿这套出门约会可不可以。 “可以。” 他笑开,又催我去换衣服。 出了门,没坐公交,而是打了出租去商业街。我们看了电影、买了爆米花,喝不完的大杯饮料拿在手里。池易暄拿过手机为我拍照,笑起来时眼角弯弯:“趁今天天气好,多给你拍一拍。” 今天哪里天气好?天黑了,绿化带也黯淡了,秋天要来了。我们跟着人流走走停停,路过玻璃橱窗时停下脚步望向满目琳琅的奢侈品商店。池易暄问我今天怎么这么沉默,心情不好吗? 我摇头说没有,两只手揣在口袋里。 “不牵我,藏起来做什么?”我哥牵过我的手,与我十指紧扣。四周偶尔投来打探的视线,我被盯得烦了,就一个个瞪回去。 排队买小食时收到了韩晓昀的消息,他问我在哪儿,说有东西要给我。我告诉他我在市中心的商圈,并报上了街名。他说:“我快下班了,一会儿我们在那边的地铁口见吧?” 我说好。 我和池易暄很快就找到了约定的地铁口。不知道韩晓昀要多久才会到,我环顾四周,邀请我哥去马路对面的台阶上坐一会儿。 商区修了三层,自动扶梯旁还有弯折向上延伸的楼梯。每到夜晚,眷侣们在这儿依偎着坐下,尽管这里看不到星星,只会吸到尾气。 我们在空出的一级台阶上坐下。风尚且冰凉,我问池易暄冷不冷,他说有一点。 我将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肩上。 他递给我一只耳机,我将它塞进耳朵,听见熟悉的旋律: 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 hold me in your arms, baby 他向我靠过来,我揽过他的肩膀,将他往我怀里带了带。 巨屏广告牌在我们身后闪动,车流的尾灯走走停停。 “韩晓昀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快了吧?” “让他晚一些来吧?” “为什么?” 池易暄沉默了一会儿,说:“想和你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闹市区闹哄哄,我的心却很安静。我想起了下午向cindy打去的那一通电话,我想要来他们老板的联系方式,为我哥争取机会,她却委婉地告诉我:“这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意思?” “……老板已经给了易暄很多次机会了。” 她说同事们都是8点准点到达公司,池易暄每天都是快十点了才来,先开始他还会扯理由说是堵车之类云云,后来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小白,我记得你和你哥住在一起,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易暄会变成这样?” 我没说话,我说不出话。 晚风拨弄着池易暄鬓角的发,他的手臂轻轻贴着我的,身体向我依靠。比起其他亲昵的情侣我们不过才是百分之十,可是对于两名男人来说,也算是过界了吧。 “哥。” 池易暄转过头来。 我捧起他的下巴,他察觉到我的意图,酒窝藏了笑,配合地闭上眼,我们在刺人眼的滚屏下旁若无人地接吻。 远方自行车的铃铛在响,摩的的车轮骨碌碌地碾过沥青路面。有人在叫我。 “白意!白意!” 我睁开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韩晓昀站在第一级台阶上,木楞愣地看着我们,目光在我与我哥之间反复跳跃。 “你们是——” 他深吸一口气: “你们是——” 两次尝试却都无法完成他的句子。 惊恐,且不可置信,他的手腕在发颤,我才看到他手里捏着一个信封。我们在无言中对视,然后他抿起嘴唇,逼自己走了上来,来到距我两级时停住了,好像无法再靠近。 他的眼睛好像在说我背叛了他。 我看着他,看到他嘴唇颤动着,手一甩将信封扔进我怀里,扭头就走。 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地铁口之后。 我猜测着他滚动的喉结到底要挤出什么样的字词。我们是什么?是男人?是家人?是共享一个父亲与母亲的兄弟? 池易暄拿走我膝盖上的信封,拆开后感叹了一声:“是钱。” 他拿出来,是一沓红钞票,垂下眼点了点,说:“3万块,能够我们生活好久了。”他将钱装回信封,“你和他说声谢谢吧。” “好。”我拿出手机和韩晓昀道谢。 却没能等到他的回复。 韩晓昀逃走了,面对怪物一样的我们。 我们踩着月色走在回家的路上,各分一只耳机,在回忆中跳舞。天际线与地平线融为了一体,世界好大,我觉得它吵闹。 夜里我们相拥着入睡,池易暄很高兴我终于睡回了床上,与我接吻,前后摇着他的腰。我是卷铺展开的画纸,他骑在我身上作画。 心脏隔着血肉贴在一起,月光淋在我们身上像下雨。借着星星点起的灯,我们望进彼此的眼睛,相视而笑,好像在通过脑电波给彼此讲笑话。 命运是轮回且守恒的吗?怎么有人能生在罗马,我哥却得吃这么多的苦? 我想我上辈子可能是一只小狗,好不容易捱到轮回成人的机会,却变成生病的笨人。而池易暄聪敏又心善,回回都变成人,所以韩晓昀才会说他是人精。 第167章 唯独上一世没做好事,现在才摊上我。 他问我在笑什么,我把这些给他讲了,说他上辈子失足这辈子当哥。他笑得喘不过气来,捏了捏我的脸,说: “你是我的小猪。” 我是你的,是你的小猪、小狗。 我抚摸着他嘴角那块暗红色的痂,入睡之前想起了多洛米蒂,突然来了一句没头没脑的: “下辈子我不想做人了,你也别做人了。” “什么意思?” “我们投胎去多洛米蒂,你去做湖上的白天鹅,我去做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野鸭子,饿了我们去抓蚯蚓,累了就找块草地窝在一起睡觉。” “天鹅和鸭子?那会有生殖隔离。” “你真的要笑死我!哥,我们本来就都是公的,怎样都下不了蛋!” “哦,对。” 到时候我们会因为天鹅和鸭子相爱而上新闻,没有人再会关心我们的性别。如果物种不同,才能让爱情变得伟大,那我不想做人了。 我要做一只小鸟,只落在他的肩上。 第108章 韩晓昀的钱够我们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起来上一次手里有五位数的存款是什么时候。周末我提早下班,回家接上我哥,去逛附近的菜市场。 池易暄失业之前,家里的菜大多是我在买,我会在下班路上去菜市场转上一圈,这个时候往往天都黑透了,小商贩们急着收摊,会低价出售剩余的果蔬。 今天我大手一挥,挑选了特级里脊肉与五花肉扛回家。电瓶的车筐根本塞不下,我将几斤猪肉放在搁脚的踏板上,用小腿夹住,这样骑车时不会滑落。其他的挂在两只车把上,系了死结。 我戴上墨镜,迎着金色的夕阳在车流中穿行。池易暄坐在我身后,手里抱着一颗新鲜的大白菜,另一只手搂过我的腰。 晚上回到家,煮了红烧肉,我俩吃了个精光,吃到肚皮都要鼓起来,瘫在沙发里打嗝。等到月亮升起来了,就去楼下散步。 小区的绿化带无人打理,杂草丛生,灌木丛的枯黄枝丫像要划破夜色,只有供人行走的水泥小道旁才有路灯照明。路灯的灯泡小,光线昏暗,照亮不过两、三米,我们肩并着肩,分一对耳机,牵一牵手,踩过的路面明明暗暗。 如果下雨了就是我们赚到。我们特意穿上雨靴去踩水,踩得裤子上全是泥点,池易暄抱住路灯在雨中转圈,路灯被他弄得摇摇晃晃,灯下的雨帘被晚风掀动。 虽然穿着塑料雨衣,却还是被淋湿大半。回家以后我们一齐冲进厕所,脱得精光、跳进淋浴间,将水龙头使劲往另一边拧,哼着小曲给彼此搓背。洗完澡池易暄会让我坐在小板凳上,他帮我把头发吹干(我懒,从来不吹头,我哥看不惯,说了好几回)。 有我哥在我身边,上班都变成了幸福的旅途。每天早晨他都会送我到家门口,我戴上头盔,走之前从他那儿偷走一个香吻,他的嘱咐在楼道间回响:早点回来啊! 好、好!一定早点回家!我答应他,骑上电瓶往市中心走。 埋头工作到中午,终于到了饭点。我骑到商业区附近,在同行们身边停下,从车筐的保温袋里拿出不锈钢饭盒。 边吃边听他们聊天,偶尔插两句嘴,很快他们就看了过来。 “今天吃什么啊?” “可乐鸡翅。”我向他们介绍,“还有青菜、西红柿炒蛋。”我哥今天还往米饭上撒了一点海苔碎。 “又是你爱人做的啊?” 我“嗯”了一声。 “哇——真幸福!” 我嘿嘿笑了两声,说还好吧。 最近我可爱来这里吃饭,当着他们的面打开我哥给我准备的爱心便当,漫不经心地品尝,惹得所有人艳羡。 午饭时间结束,饭盒还没来得及合上就又抢到了订单。正准备去取客人的奶茶,忽然看到屏幕上跳出了熟悉的店名。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拧动了油门。 约莫一刻钟后,我将电瓶车停在人行道边的树荫下。韩晓昀正在不远处的奶茶店里收银,门口几个女学生正在扫码支付,他脸上带着笑,自创业以来,他就将头发染回了黑。 我将头盔往下压了压,快步走进奶茶店,抓起取餐窗口前的奶茶就要离开。 “你漏了一杯。”韩晓昀突然开口道。 店里没有其他外卖员,他是在和我说话,我看到他从店员手里接过刚完成的订单,放到取餐窗口前,然后像没看见我似的,重新站回收银台后。 我拿起吧台上的袋子,走出店门之前回过头对他说:“钱我会还你的。” “不用了。”他的眼神我不够熟悉,说不上讨厌,但不够亲密。 · 一旦太阳快要落山,我就往家的方向赶。这些天我都尽量早些回去,池易暄一个人在家,我怕他会胡思乱想。 尽管我有家门钥匙,每次却都要我哥来给我开门。 过道的声控灯被我大咧咧敲门时的动静闹醒了,我将耳朵贴到门上,听到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推开,他系着围裙,看到我的瞬间就笑开。 “想我了吗?”我将胳肢窝下的头盔放到沙发扶手上,搂过他的腰,亲了亲他的脸,“我想死你了。” 池易暄回应着我的亲吻,吻到一半突然说了声“要糊了”,扭头往厨房跑。 第168章 我哥嫌弃我身上沾灰,总是命令我洗过澡了才能上饭桌。我脱下马甲,自觉拿了条干净内裤进了卫生间。 从热气蒸腾的淋浴间出来,一天的疲惫褪去了。我穿着池易暄的浴袍在餐桌边坐下,他恰巧端出刚煲好的排骨汤,瞥到我敞开的领口时让我好好穿衣服,现在不是夏天,露着胸口要着凉。 我拢了拢衣襟,迫不及待开动了。 抽油烟机噪音大、效率低,为了多排些油烟出去,池易暄往往会将它多开一会儿。我们捧着饭碗,怕被噪音压过于是提高音量说话,坐得太近以至于餐桌下的膝盖都挤到一起。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没人叫我外出喝酒,他也不需要加班,晚饭后的日常是一起看老电影。 灯全关了,我们像取暖的小老鼠一样蜷在二手沙发上。我有时会担心,人生的谷底是否将池易暄击穿了,虽然我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他都在投递简历,但这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 他好像从未从那场十五小时的睡梦中醒来,牵着我的手转圈时笑意浮在眼角,跟着音乐踢踏时身体轻飘飘像要飞走。 愈想愈感到害怕,我将他搂得更紧,心中却空落落的。 “我爱你,哥。”这回不想让全世界听到了,我只想说给他听。 池易暄转过头来,“想什么了?” “想你了呗。”我努起嘴,往他脸颊贴去。 我不敢告诉他,我希望人生停在此刻,时间的齿轮别往前滚,就让我们停在谷底。 我失去了朋友,池易暄失去了工作,也许这是成长要付出的代价,跟合不合理、公不公平无关,好像献祭掉一部分自我,我们才可以心安理得地相拥—— 妈妈生命垂危,我却想把眼睛闭上。我可能真的疯了。 · 老电影看了太多遍,倦得成为了背景音。我们裹一条毛毯,在他的平板上下棋。 轮到他的回合,池易暄右手撑着下巴思索老半天,左手食指悬在半空中,刚要落下时,屏幕上方冷不防拉下来一条推送消息: 爸爸向您发起了视频邀请。 池易暄一下就从沙发里坐直身体,双手捏在平板两侧,眼神紧张到发颤。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心跳不自觉加快。 铃声还在响,有人敲响了现实的门。池易暄盯着屏幕半天不动作,像个怕生的孩子。 “哥,我来吧。” 我接过了平板,大脑畏怯思考,手却按下了接通。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池岩,他看起来瘦了,看到我们时眼神透露出欣喜。 “来、来、来,你看看是谁?” 他站起身,将手机屏幕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我顿时瞪大了双眼—— 是妈妈。 她躺在病床上,还戴着鼻氧管,看到我和哥哥时试图从床上坐起来,池岩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躺回去。 “哎哟,我的两个宝贝……”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声音发哑。 “妈妈前几天就转到普通病房了,刚从icu出来时精神头还不好,现在稳定了,我就赶紧来告诉你们。”池岩解释说。 她举起右手冲我们比了个大拇指。 “你妈妈可厉害了,跟病魔作斗争,把病魔击退了!你知不知道?”池岩的情绪很激动,声音都在打颤,“老天爷听到了我的呼声!他听到了我的乞求!” 池易暄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我握着他的肩膀捏了捏,他怔然眨动着双眼,嘴角不知要翘起还是垂下。 “哇——” 他的眼眶顷刻间就红了,像在感叹自己在做梦。 我也跟着他一起把嘴张大:“哇!——” 这是命运对我们的馈赠。 这会是苦难的尽头吗?我不知道,但我不愿去想。听池岩说妈妈恢复得不错,身体状况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医生说她再留院观察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我们抱在一起,光着脚在小小的客厅里起舞,手舞足蹈几乎打到了从天花板中央垂下来的钨丝灯泡。 我已经不再去想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哪怕生活欺骗了我,只是为了下一次迎头痛击而蓄力,在那来临之前,我要和我哥唱歌跳舞。 第109章 妈妈在一周之后出院了,那一天池岩向我们发来了一段视频,她坐在轮椅里,池岩推着她往前走,正常大小的口罩戴在她脸上大出了一圈,露出两只笑着的眼睛。 背景是户外,能看到蓝天白云。妈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藏不住兴奋: “医院拜拜啦——我们再也不来啦!” 池岩在她身后提醒说:“以后还要来复查呢。” 她“哦”了一声,因为不满而拖出长长的尾调。 安静了许久的家庭群又热闹起来,姨妈们在里面发红包,大姨妈甚至拿出了积灰的古筝,慷慨激昂弹奏一曲,妈妈也加入了她们,有事没事在群里分享她新研究的菜谱。 我们没有告诉她这几年治病总共花了多少钱,她也没有问过,但是有时候在社交软件上看她的分享,伤感的情绪会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 妈妈刚出院那段时间,我和我哥曾想要回家,但爸爸没让,他说医生让她近三个月内少见人,刚接受过移植的身体还未建立起新的免疫系统,贸然回去容易对她的健康造成负面影响,所以我们约定好过年时再见。 第169章 就要到年底,池易暄找到了新工作,是家小一点的投行,他在头部投行干了这么多年,小投行的hr加上他的微信,从面试初期就在向他宣传他们公司的待遇。 “不用996——”这是hr的原话,“大多数时候都不用!真的!” 池易暄一直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偶尔向他们透露有其他猎头在挖他(确实不假),可把hr撩得心慌慌,高价来抢人。 offer拿到手以后,他等了一天才签,还拿了笔很可观的签字费。 我问他签字费是什么?他说:“签offer就给钱。” “什么意思?是额外给你的?不用加班、或者多做点什么?” “对。” “我操,那你面十家公司,每家都签,我们家房子的钱不就出来了?” “……不是那么操作的。” 我哥告诉我:签字费是一次性的,不是每家公司都有,就算有也不是每年都能拿这么多钱。 可惜这笔钱得去还之前爸爸杠杆炒股的亏损,我知道他平时不会采取如此高风险的手段,可能是一时心急,想为妈妈多赚点钱。 银行的贷款仍然有大窟窿要补——为了治病,我们抵押了唯一一套房子,规定期限之内还不上就会被没收财产。爸爸曾找银行申请过延期还款,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靠哥哥一个人还清贷款实在是难于登天。 池易暄打算从签字费里留出五万,剩余的都转回家,他从五万中抽出三万递给我,让我还给韩晓昀,剩下两万留给我们自己。 租房合约就快要到期了,他打算拿这笔钱在新公司附近租一间公寓,最好步行就能走到。 看房的那天,我们特意起了个大早,去理发店修剪了头发。其实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我俩的手艺已经很熟练,但这是新生活开始之前的庆祝仪式。 我和我哥像新人一样去看房,看它有没有阳台、朝向怎么样,小区环境如何。中介带我们看了好几处,池易暄都说有点贵,过过苦日子以后,他会下意识为更糟的情况做准备。 中介很会看眼色,临走之前送了我们一小盒爱心巧克力,说是要过年了,图个好兆头。 我们站在门口拆开了巧克力的外包装。太阳融在空气里,麻雀在电线上跳舞,可能是那一天的巧克力里有夹心,也可能只是那一天的天气太好,我们决定签下新公寓。 签了新租约,池易暄就和我买了高铁票,借元旦的借口提前回家了(妈妈已出院满三个月,渡过了危险期)。临走之前为了贯彻新年新生活的好兆头,还将家中的二手家具都卖了,只收拾出几个大行李箱,装了些贵重物品进去,存放在池易暄的朋友家。等我们从爸妈家回来,先去中介那儿拿新房的钥匙,再去逛家具店,最后取行李,安排得井井有条。 从高铁站出来以后,叫了辆出租车,它载着我和我哥驶上高速、高架,最后开进小区。 家门口那颗细弱的桑树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从小到大我们就没见它结过桑果,但它一直没死,傲然屹立于寒风中。 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盒上楼,敲响了家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哎呀——他们回来啦!” 门推开的瞬间,妈妈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双脚一蹬,扑到我们身上,两只手揽过我和哥哥。 “回来啦、终于回来啦!——” 眼泪紧跟着从她眼眶里掉了下来,她最先看向池易暄。 “哥哥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她替池易暄感到委屈,瘪着嘴,“这两年累着你了吧?” 池易暄没接话,目光有些失神,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妈妈捧着他的脸,说怎么这么凉,用自己的手心帮他捂着,急急忙忙地唤我们进屋。池岩听见声音也匆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妈。”池易暄叫了她一声。 “嗯?”她回过身来。 他放下手里的礼盒,轻轻抱住了她。 · 元旦那天,池岩下午独自去了趟菜市场,回家时拎着一个六寸的生日蛋糕。 “我和哥哥都是大人了,不用再大张旗鼓地庆祝了。”我接过蛋糕,将它搁到餐桌上。妈妈立即招呼池易暄过来。 我将蛋糕盒上的丝带拆开,将蛋糕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妈妈弯腰在装蛋糕的塑料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两支生日蜡烛,一支是“3”,一支是“0”。 “好哇,你们以前都不买数字蜡烛的。”我叫道。 “以后妈也给你买数字蜡烛。”她将蜡烛插到蛋糕上,“今天过后,哥哥就到而立之年,要真正迈向成熟了!” 池岩拿来餐刀和陶瓷碟,将蜡烛点上。 “真不用买蛋糕的。”池易暄在桌边坐下,腼腆地笑着,烛光在他的眼睛里跳舞。 “哥,这可是爸妈专门买给你的!连生日蜡烛都是你的!”我酸溜溜地说。 妈妈白了我一眼,“跟你哥哥计较什么?”面向池易暄时又是满眼温柔,“易暄,这两年真的辛苦你了……” 她一下就哽咽,抿了下嘴唇,拿手在脸前扇风,“不行、不行,不伤心!” “干什么呀?我生日还流泪啊?”池易暄起身擦掉她眼角的泪,打趣道,“我们快唱生日歌吧,我看小意已经迫不及待想吃蛋糕了。” 第170章 “我可没有啊!”我赶紧说。 妈妈破涕为笑。 客厅的灯灭了。 我们围坐在餐桌前,唱歌时都有自己的调子,谁也不让谁。池岩拿出手机摄像记录,妈妈坐在池易暄身边拍手打着拍子,目光没从他脸上移开过。 哥哥坐在生日蛋糕前,闭上眼,双手合十举到胸口,嘴角不自觉向上弯去,不知是在笑话我们跑调,还是许下了全世界最美好的愿望。 生日歌唱完了,他的动作还未变化,我怀疑他很有可能在内心写下了一篇小作文。我们安静地等待着,等到他终于睁开眼,前倾身体,微笑着吹灭了蜡烛,才起身为他欢呼,将灯又打开,祝福他生日快乐。 池易暄从爸爸手中接过餐刀,先问我:“你想吃哪块?” “水果多的那一块——” 我妈在桌下踢了我一脚。 “你没有许愿吗?”他问我,“平时我们都是一起许愿。” “妈妈都说了,今天你是主角。”我揉着被她踢过的膝盖,故作大度,“今年就让给你好了。” 今年我二十七岁了,哥哥三十岁。愿望是当下无法得到才会渴望,而我最为贪婪的心愿全都得到了实现,所以我想把我的那一份让给他,我希望他盼望的一切都能成真。 我希望他幸福快乐、永永远远。 隔着熄灭的生日蜡烛,我们望着彼此笑开。池易暄给我切完蛋糕,再给妈妈切,他的眼神变得很明亮,眼角挤出了笑纹。 他终于醒过来了。 我想是妈妈唤醒了他。 作者有话说: 加更啦,下次海星满7w 求求投喂~ 第110章 今年春节来得早,我和池易暄十二月底回的家,呆到一月下旬才离开。 妈妈因为身体情况特殊,不好走亲戚。家庭群的视频一开,九个小窗口里聚满了笑脸,吵吵嚷嚷地喊自己的家人来到屏幕前,祝福彼此新年快乐,再祝妈妈身体健康。 春晚在客厅电视机上播放,妈妈看了一会儿就去阳台上收衣服,我主动去帮她。 玻璃窗上贴着新剪的窗花,如镂空的红月亮,妈妈取名为《花好月圆》。她将晾干的毛衣取下来,一边叠一边问我:“白意,你在那边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啊?” “没啊。” “还说没有,脸都红了。” “那是阳台上冷,冻的!” 她捂着嘴笑,不忘回头瞥一眼身后,压低声音,“你告诉我吧,我帮你保密,保证不和他们说。” 心中的鼓点杂乱地敲了起来,我偏过头不去看她,她可能将我的回避理解成了害羞。 阳台上两根晾衣架,一根高,一根低。我将挂在高的那根上的围巾取下来,迅速叠好,再去取下一件。 余光瞄向客厅,爸爸和哥哥围坐在塑料大菜盆前,受妈妈之命埋头择菜。池岩弄得满头大汗,池易暄挽着袖子坐在他旁边,发现他摘得太粗糙,就把他扔到菜篮里的菜再捡出来。 看了一会儿,我发现爸爸的工作质量着实有点低,每三根里面池易暄都要挑出来一根重新择。 池易暄似乎发现我在看他,朝我看了过来,打招呼似的晃了晃手里的绿叶菜。 我喃喃道:“妈妈,我爱上了我最好的朋友。” 他是全世界离我最远、又离我最近的亲人,是我无话不谈的好友。 是我不可分割的另一半。 “我们都会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她踮起脚将三角衣架取下来,“我跟易暄的爸爸一开始也是好朋友,我俩出门约会,他每次都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来接我。有一次他们单位发了电影票,去了以后说设备故障,没看成,他就坐在影院门口听我讲了同事两小时的坏话。” 她告诉我:我们都会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 · 回程的那一天,爸爸妈妈送我们到小区门口,我们在上出租车之前分别。妈妈先来搂我,再去抱池易暄,两只手隔着外套从他的肩膀,摸到手臂,让他吃好一些。 “下次回家,我要看到你胖一点,知道不知道?” 池易暄笑着点头:“明白!” 到达候车厅,我去小卖部买了两包泡面,然后和我哥找了个空位坐下,剥开妈妈为我们卤的茶叶蛋。 走之前都说了不用带吃的,她非要在我上出租之前将卤蛋塞进书包两侧装水的侧兜里。 和爸爸妈妈道别固然伤感,可我对今天期待极了,我们安排得很满:到站以后先去拿新家的钥匙,再去家具店。家具送过来还需要时间,在那之前我们打算先把床垫扛回家,放地板上凑合几天。 高铁上我告诉我哥:“黄渝又来联系我了。” “为什么?”他放下叉泡面的塑料叉。 “可能是cici的业绩一般吧,他想请我回去,开的条件还和原来一样。” “又要喝酒吗?” “不用、不用,他明确说了不用。” 黄渝说我不喝酒时脑子特灵光(可能在他看来我上次被揍是喝多了发酒疯),所以求我千万不要再喝了。 “那你想去吗?” “可能吧,工资比送外卖要多,还起贷款也会轻松点。” 苦尽甘来,池易暄有了新工作,我也能重回cici。 小动物们也不再和我说话了。小猫变回了小猫,小鸟变回了小鸟。 第171章 今年是个暖冬,树枝抽芽,春日迫不及待。 从高铁站出来,积雪薄薄一层,暖阳再照上半天似乎就能融化干净,除了有乌云在低空盘旋,像要下雨。 池易暄将奥迪还给了前公司,现在新公司还未入职,我俩没有交通工具,就拎着箱子坐地铁去领取了新家钥匙。 从中介办公室出来,果不其然下起了雨,好在不算太大。池易暄将钥匙收进了他的口袋,可能这就是而立之年的男人吧,他眼里没有我那种狂喜的劲。 没带伞,但我拖着行李箱,脚步轻快像要起飞。 如果此刻妈妈在就好了,我想要和她分享这一份快乐。雨雾蒙蒙,为我们打光。我和我哥讲,等妈妈身体恢复一点了,就邀请她过来看一看我们的家。 “近几年不可能吧。”池易暄淡淡地说。 “为什么?” “医生不是说,移植后一年非常关键,不能复发;移植后三年免疫系统才算基本恢复;移植后五年没有复发即为治愈。” “那就等五年以后妈妈治愈了再来呗?” 我哥可真扫兴,和妈妈的医生一样絮叨。复查时医生的嘱咐我记都记不完:要按时服药、不要累到;要遵循预防措施、避免在太阳下暴晒、避免乘坐交通工具…… “最重要的是什么?”医生向妈妈提问。 她像个学生一样积极回答道:“心情要好!” “对,心情要保持好!” “我每天都很高兴。”她说完回头往池岩肩膀上拍了一下,“听到没有?你少惹我生气就行!” 池岩“嘿嘿”讪笑两声。 走了没一会儿,雨势忽然大了起来,我提着行李箱要往前跑,我哥的脚步却始终很慢,像是提不起力气。我回过头,看到他在雨中停了下来。 “干嘛?你想生病啊?” 我又拎着箱子“蹬蹬蹬”跑回他身前。 “就走到这里吧。”池易暄停顿一下,声音像飘在空中,“我们就走到这里吧。” 雨打在我脸上,压低了睫毛,弄得我不得不稍稍眯起眼睛。我困惑地望着他。离家还有好长一段路,再不快走的话,一会儿可就得淋成落汤鸡了。 我牵起他的手腕要带着他向前跑,他却将手抽了回去。 笑还僵在脸上,我将手贴回裤缝边。 其实第一句话我就听懂了。我不想听懂。 “你在说什么?” 他是只沉默的影子,立在雾蒙蒙的雨中。 我不想听懂,不想做最了解他的人,不想被他一句话就激到胆颤。 “妈妈好了不是吗?妈妈的病好了,妈妈恢复了。” 我像个学语的孩子,重复拼凑同一个句子。 “妈妈好了,为什么?” 一切都可以恢复如初,不是吗? 池易暄的眼神是那么沉静,只消一眼我就知道他下定了决心。可能他从见到妈妈的那一刻起就想好了,可能她向他夹菜、可能我们晚上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时,他都在内心排练这一天的到来。 与我计划新家家具的摆放时、与我躺在样板房的大床上幻想卧室的采光时,你就想好要和我说再见了吗? 和我拥抱、接吻时,你都在幻想与我分别吗? 三十岁的生日愿望,你许得比生日歌还要久。哥,那样漫长的几分钟里,你在想什么?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居然从未察觉。 可是哥,如果你下定了决心,为什么不敢看我? “哥你不要我了吗?” 乍现的闪电刨开沉重的乌云,雨顺着池易暄的额角往下淌,压低了他忧郁的眼睛。 我想不是他不想,是他不可以。 妈妈和哥哥我都无法舍弃。池易暄总是有可怕的洞察力,他替我做出了选择。 别走啊,求求你不要走。可是为什么说不出口?说点什么吧,白意,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都好。 为什么讲不出道别的话?或许是因为我在做梦,可梦是人潜意识的反映,我知道这一天会来。 我知道这一天会来,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将眼睛闭上。哥,你也是尽力将它延长至最后一刻吗? 延长到我们走下高铁、延长到我们接过钥匙。直到雨落下来的前一秒,我们都还牵着手。 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温柔。 这是我们能走到的最远的一步。 没有关系,我已经赚到了不是吗?我哥从我二十四岁陪我走到了二十七岁,是我赚到了。 是我赚到,为什么还会流泪? “你怎么那么爱哭?” 告别的舞步那样沉默,大雨将池易暄浇湿了,他的眼角带着笑,温情与爱意是那样熟悉。 “爱哭鬼。” 他的手指点在我的眼角,眼泪混着雨,顺着他的骨节往下淌。 “按时吃药,好吗?别喝酒了。” 我的脖子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几近窒息,所以只能点头。努力撑开眼皮,我用力去看他,他的外套被雨淋湿了,手肘弯折时衣服上有褶皱的纹路,脚上穿运动鞋,鞋带是白色。 帽衫的松紧绳是灰色,一根打了结。 头发是黑色,眼眶是红色。 他的笑脸是那么真切,眼泪与他多不匹配,却从他眼中滚落,一颗接一颗。 第172章 “你这样我会伤心。” 我又努力点头,向他保证我不会伤心。 池易暄笑了一下,嘴角边漾起一个小小的括弧,好像在说他不相信。 他朝我伸出双臂,像过去三年间那样,唤着我“白小意”时略带狡黠的模样,等待我落入陷阱。 我是他的小狗,他知道我总会向他狂奔而去。可是今天我跑不动了,所以他靠了过来,他抱着我。 “被你爱过,我没有遗憾。” 我闻到他发梢上的余香,还是过年时妈妈为我们买的香波。 哥,以后谁陪你一起淋雨呢? 他的手臂松开了我,撕裂了我。脚尖在我这儿无声地掉头,越走越远,变成雨帘下一只孤单的影子,直至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 雨声磅礴,像子弹。我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第111章 搬家时我和我哥收拾出来好几个大纸箱,他的东西居多,光领带就有二十多条,更不用说其他占体积的衣物。我都先等他把他的宝贝放进纸箱,我的衣服则被他塞进箱内缝隙,充当缓震垫。 头三个箱子还收拾得井井有条,池易暄会耐心把衣服叠成方块块。第四个箱子起,他没了耐性,手臂一揽将衣柜里的衣服连衣架一起取下来,一股脑塞进去。 收拾了一整天,卧室与客厅就这么被我们清空。夕阳西下时瘫坐在客厅的地砖上歇息,我记得刚搬来的那一天,我们也是像这样坐在地上。 小小的一居室,还有它棺材一样的卧室,我们在这里打架、流泪、接吻。 池易暄突然笑了一声,我问他在笑什么,他指着我的脚底板说:“脏死。” 我说你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就将穿了袜子的脚掰过来看。 “你怎么用手摸脚啊?”我立即怪叫起来。 他看到已经变成黑色的白袜时,忍俊不禁,随即朝我爬过来,就要用他那只摸了脚的手来摸我的脸。 那时没想过会分开,东西都混到一起。 后来接到黄渝的电话时,我已经在酒店住了近一周,他告诉我他收到了好几件大包裹,上面都写着我的名。 挂了电话我就去了cici。 池易暄一共寄来了两个大箱子,我的衣物都被他从他自己的箱子里拿了出来,单独装箱。 一只箱子装衣服,另一只装满了相册,书一样垒高。我感到一阵头重脚轻,手扶在箱子边缘蹲了下来。 他知道我会在这座城市留下来,才寄给黄渝吗? 他想要我留下来吗? 黄渝探头探脑:“什么东西啊?这么沉?” 我赶紧将箱子合上。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我还以为是垃圾呢,寄东西的人说如果你不要,就把箱子扔了。”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苦笑一声,心想我自欺欺人的水平一向很高。 这种东西总不可能寄回家,池易暄这样做是因为他只能这么做。 哥,如果你真想让黄渝把箱子扔了,为什么要在相册外面垫两层气泡膜? 我向黄渝道谢,将箱子暂时存放在他的办公室内,等找到落脚的地方以后,租了个小卡车将它们全部扛回了家。 其实我身上已经没有钱了,黄渝一听我在找房,借了我一万应急,还推了我不少中介。我欠了他不少人情,于是又回到了cici。他对我之前提过的下沉市场很感兴趣,想让我打入大学生内部,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帮他和学校社团牵线。 池易暄入职新公司的那一天,我去了他们写字楼。 没进去,就在马路对面站着。下午五点来,站到六点多时池易暄出来了。夜幕还未降临,天际线的彩霞如水彩画,他与同事们在写字楼前分别,然后独自朝家的方向走去。 池易暄的公寓离公司很近,当时我们看房时就看中它距他公司走路一刻钟。 今天他穿着那一套最精贵的西服(是他之前卖东西时留下来的唯一一套高定)。才刚立春,空气泛着凉,他停下来将风衣扣子扣好,才继续往前走。 他的头发用发胶打理过了,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怎么他每次都能弄得刚刚好,既固定住头发,又显得清爽,不像那些港男,油光油亮的。 他那罐发胶我一直都用不来,之前尝试时抠了一坨出来,他看到了往我额前拍了一掌,问我:你抹护发素呢? 池易暄走远了。我嗓子眼一阵发紧,加快脚步跟上前,他在马路那边,我在这头。我们的影子被路灯拉成平行,也算是成双成对。 新公司的同事们对你好吗?老板有没有一上来就给你分项目? 我双手插着兜,远远地注视着他。走得快了些,就又放慢步伐,始终落在他后方。 我陪他走到了小区,穿过宁静的林荫道,陪着他走到了他的门栋前,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后。 几分钟后,他的窗口亮起来,夜幕中的星星熄灭了。 你在煮饭吗?还是叫了外卖?今天入职,你会喝红酒庆祝吗? 我们吃了一年多的挂面,你曾说你这辈子都不想吃面条了,那时我应和你说我也是,没告诉你其实我很爱吃。 再在这里站五分钟,我就回去了。抽完这根烟我就走了。 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 闹钟铃响,我后半夜没有睡着,闹铃响起的第一秒就将它按掉,起身去卫生间。 第173章 卫生间的窗台上摆了只剪掉一半的矿泉水瓶,里面放了点土。上周栽进去的葱今天发芽了,我将它拿到客厅,和沙发旁的鹤望兰摆在一块。 搬来新家以后,我买了只黑胶机。厚重的实木机身旁有几个黑色的旋钮,机身下连接四根支架,乍一看像个被支起的小木箱。 我蹲下身在收藏夹内挑选了一会儿,拿出一张70年代的唱片放进去。 早餐煎了个鸡蛋,烤了半块三文鱼,洒一点海盐、挤一点蛋黄酱,一块吃了。泡了杯黑咖啡倒进水瓶,才出发。 六月是鲜花盛放的季节,门栋前的花坛里种满了月季,我就是从那儿偷偷舀了点土回去种葱。 太阳刚醒没多久,我站在花坛前抽了根烟,拿出口袋里的车钥匙,解锁了不远处的丰田。 车是黄渝借我的。年后他买下了大学城附近的一家夜店作为分店,现在店里正在装修,黄渝每天都去监工,屁都不懂却还是要在施工师傅旁打转,有事要忙时就喊我去盯着。 黄渝的老婆前段时间去医院生产,他老来得子,将cici全然抛到了脑后,我又当市场部总经理、又当老板,每天去店里打两份工,工资还一点没涨。 他休完假回来,看到cici的业绩不降反升,问我用了什么妖术。 我说我把你批给我的预算都拿去做营销了,病毒式的那种,铺天盖地。 顿时把他气得头顶冒烟:“两月你就用完了?!那可是今年一整年的预算!” “你别着急。”我把手机备忘录拿出来,“活动预约到了明年初,今年的目标算是达成了吧?” 黄渝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脸。 为cici选址时(cici是cici的分店,用大小写作区分),我问过黄渝:“之前我在包厢里闹出那么大动静,你怎么还雇我啊?” 黄渝眼里透露出一点悲悯,这种情绪出现在他脸上太过违和,我差点以为他胀气。 “人都有困难的时候,现在过去了就好了。” 我感到很奇怪,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家里出了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晓昀啊,”他拿手肘碰一碰我,“你俩不是好兄弟吗?” 我没应声。 那天晚上我照常去cici监工,下班以后开车去了韩晓昀的奶茶店,他正在收银,和往常一样忙碌。我走上前买了杯奶茶,他看到是我,垂下眼皮下单,不冷不热地说:“八块。” 我将装满钱的信封推了过去。 他看了一眼,没动。 “我哥要我还你的。” “我说了不用还。”他用两根手指按住信封,将它推回我面前,瞥了我一眼,表情顿时变了,“……你哭什么?” 我拿手去擦脸,眼泪却越擦越多。他“啧”了一声,赶紧将信封收到口袋内,“行了、行了,我收,我收还不行吗?”然后抓过一把抽纸塞进我手里,“擦擦,不然我的客人都要被你吓跑了。” 我接过来按在脸上,奶茶也没拿,兀自走到街对面的树下呆着,不想影响到他的生意。 过了一会儿韩晓昀过来了,和我一起坐在马路牙子边。 我的眼泪已经不流了,半湿的纸巾皱成一团。 他不言语,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咬上一根正要打火,我将手伸了过去。 “给我一根。” 他一愣,“你不是不抽烟吗?” “现在抽。” 他犹豫了一秒,将烟盒递了过来,我从中抽出一根,点燃以后,像池易暄第一次教我抽烟时那样,深深吸上一口,像要一口气将它抽空。 韩晓昀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哥呢?” 他偏过头来看我,过了一会儿又叫起来:“妈呀,怎么又哭了,整得跟我欺负你似的!” 我将手里的纸团重又按回脸上。 韩晓昀蹲在我身边唉声叹气,可能这种事情他是这辈子第一次见,今天看到我时没有恶心得想吐已经算得上是宽容。 “长痛不如短痛,本来也不可能成的,你们这是、这是……” 他依然没能完成他想要说的句子。 我们是罪恶的、是背德的、是无可能的。是无法靠得更近的双星。 二十七岁的我,经历了漫长的失恋。 这是我生日时没有许愿的惩罚。 第112章 以前和爸妈视频时,手机屏幕分出两个窗口,爸妈占据一个窗口,我和池易暄在另一个,我像妈妈,是个话唠,老是说着说着就把我哥挤了出去。 现在视频窗口分成了三个,我和我哥一人一个,他不会再被我挤出去了。分手以后第一次和家里视频,妈妈的笑脸出现在屏幕中,她看起来长了点肉,笑起来时脸颊不再凹陷下去,和我闲聊了几句,便问我哥哥在哪儿。 话刚落音,池易暄出现了。 她问出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分开视频呀,你们不住一起啦?” 我看到自己的嘴角僵在那儿,视线游移着往他那儿瞟,心跳快得仿佛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而池易暄早有预料,答得滴水不漏:“我最近换了工作,和白意的公司不顺路。” “哦——分开住方便点,是吗?” “是,对我们俩都方便。” “那你们现在多长时间见一次面啊?出门在外记得彼此照应一下呀。” 第174章 池岩插话道:“你别老把他们当小孩看,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要忙,哪儿有那么多时间见面呀?” 妈妈羞赧地笑了起来,“我最近是老梦见他们小时候。” 我问:“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们睡上下铺呢,还梦见你非要捡路边的小猫回家。” 池岩问哥哥:“你们住得远吗?” “离公司不远……” “我是问,跟弟弟远吗?” 池易暄犹豫了两秒,说:“不远。” 我想他根本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妈妈在视频中嘱咐我们有事没事多聚一聚,池岩也让哥哥多来我这儿找我。 “不然以后各自成家,见面的机会就更少啦!” 我听得心惊肉跳,说了句“我先休息了”,就匆匆挂了电话。 从年初到现在,过去这么久了,池易暄也没问过我为什么没回去,为什么没回爸妈家,又或者我从哪儿弄来了钱,现在又住在哪里。 他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他的微信头像换成了旧照: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登山照,看不见威尼斯的海鸥。 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刻钟有余,没等来任何新消息。关机以后回到卧室,我将架在床边的折叠爬梯往墙角挪了挪,夹了本相册在左手腋下,右手拎着一小桶胶水往上爬。 踩到最上一级了,拿起胶水桶里的小刷子,仰起头在天花板上空余的区域涂抹一遍,再从相册里取出合照,沿着昨晚新贴的照片的边缘,将它们拼拼图一样贴到一起,严丝合缝。 最开始我只是在卧室房门上做了面照片墙,很快门就被贴满了,池易暄的照片像生命力旺盛的蔓藤,逐渐爬上了三面墙壁,再长到飘窗的玻璃窗上,最后只剩下天花板还没被占领。 我买来了爬梯,它们便又能往上生长。 三年间我和我哥共拍下了一万多张照片,就算是贴满卧室,仍剩下很多。韩晓昀来我家做客时我都把卧室门反锁,我不知道还能往哪儿贴。 思绪漫无目的地缠绕,我重复着刷胶水、粘相片的动作,好像持续这个行为便能得到嘉奖。 昨天和医生见面时,她问我是否还在失眠。 我回答说好很多了。她问我是不是最近做了些什么不一样的事,我说我听您的,少喝酒、多锻炼。 她又问我,和我哥的关系怎么样? 在我的描述中,池易暄无恶不作:故意毁坏我的工作机会,心情不好就会恶言相向,甚至几次朝我挥拳。我告诉医生:我总是被他激怒,一旦在他身边就会神经紧张。 她若有所思地听完,认为我在有毒的原生家庭里受到了太大的创伤。我只听到了“有毒”两个字。 “你觉得我和我哥的关系不健康吗?” 她点头。 当她听到我已经从我哥家里搬出去时,她甚至为我鼓了鼓掌,说这是远离有毒关系的第一步,我做得很好。 我问她:“我还是会想起他,怎么办?” 她坐得离我近了一些,在我的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说:“你看,这样做会疼是不是?” “是。” “那就不要去做。” 我不该这么做,却还是每晚都在往墙上贴我哥的照片。 我从梯子上爬下来,盖上胶水桶,将它放到墙角。 床头柜上的夜灯隐隐照亮他的面孔,我们曾放肆地接吻,在罗马的教堂前、在威尼斯的桥下、在多洛米蒂的小船上。 海鸥盘旋,成群的鸽子扑棱起翅膀,鸽群起飞时像落叶被天空回收。 空相册落在脚边,单反上落了一层灰,覆在碎了的镜头玻璃上。 我在地板上躺下,终于能够短暂地睡着。 · cici将在今晚举行开业仪式,黄渝邀请我和工作人员们去吃饭庆祝,我说我家里有点急事,晚饭先不和他们吃了,但九点一定准时赴约,给黄渝递剪彩用的金剪子。 我在家做了大扫除,一个小时便搞定,晚饭煮了碗牛肉面,出门之前又往鹤望兰里浇了点水。 再没什么消耗时间的杂事,我拿上车钥匙出门了。夜色朦胧,距离cici开业还有好几个小时。现在过去是不是太早了?要不去附近的商城买棵摇钱树送给黄渝? 我打了把方向盘,目光朝左右两侧漫无目四地望。树影婆娑,月亮长毛。不知不觉就开到了池易暄的公司楼下。 这一片都是写字楼,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于是像以往一样,停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熄火后将车窗降下一条缝来,再从手套箱里拿出烟与打火机。 嗑药一样快速抽了两根,这才感到头脑清醒了点。 第三根就可以慢慢地吸,我将香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不抽的时候像池易暄一样将手腕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它一点点燃尽。 绿化带的灌木上立着两只小小的麻雀,吱吱喳喳地打闹着,忽然被风吹过时的窸窣声惊扰,扇动着翅膀,追逐着彼此远去了。 对面写字楼前路过一只野猫,眨动着阴森的绿眼,轻巧地跳上了垃圾桶边沿。 我望着对面的大厦出神,白领们在写字楼前分别,如一群又一群分散的海鱼。 终于他们的身影之中出现了池易暄,他拎着包,沿着楼前的台阶走到人行道上,抬手解了一颗衬衫的纽扣。 第175章 我坐直身体,等他走出一段距离,才从驾驶座上下去。 烤了一整天的水泥路面,现在踩上去脚底板还热烘烘的。池易暄似乎也被尚未褪去的热浪撞到了,他将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挂在手臂上。 新公司真如hr承诺的,不用996。池易暄每天六点多下班,他的路线很固定,从家到公司、再从公司到家。之前我们曾说,不用加班的话,我们就租个有露台的小房子,回家以后烤牛排、喝红酒。我们要去过幻想中的生活,攒出机票钱以后,每年出去旅游。 “我们夏天去巴黎铁塔下野餐,冬天就去逛维也纳的圣诞集市。”他说。 哥,现在谁来陪你填充下班以后的每分每秒? 起码对我来说,一直都很难捱。 我们不住在一起,不再见面、说话。我变成了哑巴,一条沉默的鱼,只能在夜晚吐出空心的泡泡。 哥,为什么你也不说话? 为什么你总是独自走回家? 为什么来新公司这么久,都没见你交到朋友? 别人都三五成群,怎么你一个人撑伞。 今天是我送我哥回家的,第一百一十八天。 明天真的不会送你了。 第113章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从玻璃窗上照片与照片之间的缝隙透进来。枕头下的手机震了起来,家庭群发来了视频通话请求。前几天才打过电话,不知道是不是爸妈误触,我还是接通了。 “房间里这么暗啊,你还在睡觉吗?”妈妈问我。 “嗯。” 从地板上起身,走到飘窗前将窗户推开,乍现的热浪与光线打得我猝不及防,不得不又将窗户合上一半。 推拉间窗户与另一扇重叠,将一张照片掀起来大半,折去了池易暄的半张脸。 “啧。” 我关闭手机摄像头,打开免提放到身侧,拿起墙根的胶水桶坐回来,先将掀起来的一面涂上胶水,再用掌心压回玻璃上。 无奈刚才推窗户时太使劲,照片虽被粘回原位,中央仍旧被折出了一道印子。 妈妈说了什么我其实没有仔细去听,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指尖沿着印子压了压。 “白志强说想要见你一面……你想要见他吗?” 好似有人在我耳边按了声喇叭,我收回按在照片上的手指,发现池易暄不知何时加入了通话。 他那边显示静音,也没开摄像头。 “白志强?” 太多年没有听人提起过我的亲生父亲,他的名字光是念出口都感到陌生。 妈妈显得很为难:“爸爸让我不要告诉你,其实我本来也不想说……但是我想,还是应该要让你来决定。你不用现在告诉我,你想一想,好吗?” 她安抚着我,但我看出来其实她很慌张。我不认为她对白志强有留恋,可相爱过是真的,我长得像妈妈,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让她想起过他。 我对亲生父亲的印象不算清晰,印象中他带着我抓过蜻蜓、给我买过汽水。对他的记忆停留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与他离婚时,我可能还没有上小学。 白志强的犯罪手法不算高明,被抓捕以后判了死缓,缓刑期内积极配合治疗,没有故意犯罪,减为无期徒刑。就这么安静地坐了快二十年的牢,大家都认为他已治愈。 到现在妈妈都没有明确告诉过我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可我不傻,她一向用“失心疯”来指代他的精神疾病。 “今年又犯病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真是无法治愈吧?”——这是她的原话。 不久前白志强袭击狱警导致对方重伤,因手段恶劣,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过去这么多年,没听他说过想要见我,现在又为什么要见? 妈妈让我好好想一想,无论见不见她都支持我的决定。我低声说“好”,她让我安静思考,很快退出了通话。 池易暄很快也退出了,好像从未来过。我捧着手机坐在飘窗上想了一会儿,依然没想起来太多与白志强相关的过往,于是往聊天框内输入了四个字: 我不想见。 还未发送,手机震动一下,池易暄发来了一条新消息: 你要见他吗?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我呛他:你能有空? 他说:有。 难得他愿意和我说话,尽管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开口是出于同情。 我盯着那个“有”字看了一会儿,将那条尚未发送给妈妈的消息改为:那就见一面吧。 · 死刑的执行期限为七日。接到妈妈电话的当日,我就买好了第二天的票。当我向池易暄发去行程截图,询问他想想买几点的高铁时,得到的答复是:你买你自己的就好,我后天再回去。 他想要与我错开。 为什么? 我呆坐在电脑前,内心涌出的情绪叫后悔。 我突然后悔要去见白志强。池易暄说要陪我,连高铁上几个小时都无法忍耐。哥,对你来说就这么煎熬吗?那你为什么又假惺惺地说要陪我? 没有观众的场合,他一点都不屑于浪费表情。等回到家里,站到爸妈面前,他又要怎样表演? 我回了两个字:随你。从衣柜里随手拿了几件衣服装进书包。 第二日便和黄渝请了假,他听说我家里有事,爽快地批了我的假。 第176章 从高铁站出来,再乘坐地铁回到家中,发现门口的桑树长出了新叶。妈妈已经为我将房间收拾干净,她知道池易暄也会回来,甚至提前为他把气垫床充好了气。 我将书包放到书桌上,无意间瞥到我和我哥小时候的生日合照,它放在这里好多年,我们从未碰过,每次回来玻璃上都干干净净,是妈妈一直在擦。 合照早就成了背景中的一块,今天却格外扎眼,仿佛房间里多长出了一双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 我伸手将相框翻到反面,照片向下盖住。 饭桌上妈妈问起我哥哥的事情,一会儿问他的新工作,一会儿问他住得好不好。我说你这么多问题,怎么不直接去问他? “吃炸药啦?”她努了努嘴,“只是闲聊嘛……” “我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我也是你儿子,你怎么都不问一问我?” 妈妈愣了下,忧心忡忡地问:“你过得不开心吗?” 我没了胃口,怕搁下筷子又要引得她问东问西,忙不迭往嘴里塞饭,“没有。” 夏天就要到了,妈妈向我展示了几条长裙,我一律说好看。下午她非要喊我陪她去小区超市买菜,说明天哥哥回来,要给他做一些好吃的。 我不想去,她委屈地拽我的手臂,“求你啦!——” 迫不得已陪她出了门,我想她可能只是想要穿着新裙子出门给邻居们炫耀。她在门厅换鞋、戴上口罩,挽着我的手臂一路走到小区门口的超店,在冷鲜柜台前走走停停,询问我哥哥最近喜欢吃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之前你们住一起那么久,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随便买点,他什么都吃。”我有些不耐烦,随手指了几样。 她便将它们一一放进菜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哥哥工作这么忙,这次还挤出时间陪你回来,你怎么还黑着脸啊?” 我立即在原地站住,“我求他了吗?是我求他来的?” 妈妈停下脚步,好像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眼神不知道往哪儿瞟,将脸上的口罩局促地往上拉了拉。 一股闷气堵在胸口。我暗自调整着呼吸,告诉自己冷静,走到她身边: “买完了吗?买完了我们就结账吧。” 逛了四十分钟的超市,买了整整七、八袋菜。拎出超市时,几根白萝卜将塑料袋底部戳出个大洞,就要整根滑出去。我让她在原地等我,跑回超市又要了两个袋子,出来却发现她已经将萝卜从袋子里掏出来,揽进怀里,脚步蹒跚地往路边走。 “我不是叫你等我吗?” 她逞强拎了半天,脸都红了,看见我撑开手里的塑料袋,急着说:“我来装、我来装。” “你别动,我来拿……” “不用、不用,我会!” 我说了两次让她别着急,她非要拿够怀里的白萝卜,手臂抬了起来,几个熟透的红番茄一下从她臂弯里滚了出去,摔在地上摔瘪了。 “我都说了我来,你听不懂吗?!” 没忍住提高了音量,她一下缩回手,眼神瑟缩,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蔬果扔进塑料袋,再从她怀里拿过剩下的放进去,最后一手各拎着四个大袋子往家的方向走。 她没再嚷着要拿菜,在我身后小步小步地追,没一会儿就开始喘气。我缓下脚步等她,她却说:“不用等妈,妈跟得上。” 蝉在鸣叫,好聒噪。远远地瞥了一眼,比拇指还要大。她刚离婚的那段日子,发现我躲在房间里不出去,就从外面抓来知了陪我,我说这玩意儿长得怎么那么像蟑螂,又将它塞回她手心里。 那时我又矮又瘦,她是高大无比的超人,现在才发现超人被我吼了,也会感到无助。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扯了下我的袖管: “对不起。” 她在为她不知道的事情而道歉。 我如鲠在喉,脚步不自觉加快,她很快就又追不上了,满头大汗,喘不上气也生怕拖了她儿子的后腿。 · 池易暄在次日下午回来了,家门被敲响时,我的心脏都像要跳出嗓子眼。妈妈小跑着去给他开门,我哥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格外清晰。 “妈,最近怎么样?” “很好呀,一直都很好。”她将池易暄领到卧室,告诉他床都充好气了,衣服和被子也都洗过、晾干了,干净得很。 池易暄和她有说有笑,我背对着他们在厨房里择菜。 饭桌上四人坐到一起,我的话少得可怜,难得他们都没有问我为什么,我想他们以为我是因为白志强的事情而心情低沉。 妈妈似乎察觉到我想要一个人呆着,晚饭过后池岩本来要在客厅看电视,她早早就叫他和自己回主卧休息。 客厅的灯熄灭了,池易暄先去卫生间洗漱,他出来以后我才进去。 从他回家到现在,只有爸妈在场时我们才会说话。爸妈一走开,沉默像张网,网住我与他。 草草冲了个澡就从淋浴间出来,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刷牙时,池易暄忽然问我:“你没带药回来?” 我含着牙刷,暗自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琢磨清楚时嗤笑一声:“你翻我包了?” “没有。”他保持着平静的语气,“你有在继续吃药吗?” 第177章 “和你有什么关系?” 急促的脚步声朝我靠近。我斜过眼,他跑进了卫生间,捏住我胳膊的手指骨节发白。 “你没有在吃吗?” 他将音量压得很低,像是很怕被爸妈听见。 我甩开他的手,面向镜子继续刷牙。 “你给我操,我就吃。” 池易暄愣了愣,大抵没想到我这么跟他说话,五官线条僵化了,半晌后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不痛不痒的威胁: “我管不了你,我让妈来管你。” “好啊,你想把她急得复发你就去告诉她,我这儿还有很多我们亲嘴的照片,到时候一起给她看好了——你猜她是先管我,还是先管你?” 池易暄的脸色由白转青,如果我们还是恋人的话,他肯定毫不犹豫给我一拳头,但我们不是,所以他打我的话我一定会还手。他没有资格对我说教,敢对我动手的话,我就在这里把他操了。 哥,别管我了。 早知如此,何必答应要陪我回来? 是你自讨苦吃。 你活该。 池易暄憋了半天没憋出半个屁,转身离去了,脚步声沉重得像要把地板踩出窟窿。 门被甩上,震得我面前的镜子都颤了颤。 我回过头,看到地板上的气垫床被他拖走了。 · 池易暄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好比说他会特意在爸妈起床之前将气垫床还原。他没有敲门,推门而入,我本来也没有睡,看着他拖着气垫床走到床边,放下以后才出去。 他虽然爱演,妈妈仍然偷偷跑过来问我:“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 她不相信,“兄弟哪有隔夜仇呀,你去和哥哥道个歉……” “为什么要我道歉?你怎么就认定是我的错?” 她好像被我问到,一下答不上来。 “他永远是好,我永远是坏,是不是?” “妈妈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哎呀,是我多嘴啦,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她轻拍着我的胸口,两下居然就将我的无名火拍了回去。 “嗯?乖儿子,别生气了好吗?” “……我没有生气。” “哎哟、哎哟。”她将头靠过来,贴在我的肩头,“没生气就好。” 今天是去见白志强的日子,昨晚妈妈帮我预约了今早的出租车,她催我起床,说她已经买好了早餐,离开之前把卧房门带上了。 隔着一堵墙,我听见她在客厅和池易暄说话,具体说的什么听不清楚,但是池易暄很快就过来敲开了我的门。 “白意,车就要到了。” 我正在穿衣服,将短袖从头上套下,“是妈妈叫你来的吗?” “不是。”他顿了一下,“我答应过会陪你。” “我不强迫你,你不想来可以不来。” 他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从半掩的门外看我,“我来。” 那眼神不像在骗我。 我在短袖外穿了件外套,拉上拉链,池易暄在我绕过他,走出房间的时候,伸出了手,递过来一只装油条的塑料袋。 “妈妈买的早餐。” 我瞥了一眼,接过来,塞进外套口袋。 我们一起下楼,站在写有门栋号的一侧等车。万里无云,阳光很明媚,池易暄双手揣在外套口袋,我们都没提昨夜的事。 出租车准点在面前停下,我将后座车门拉开,习惯性地站在门后,先让他进去。 “谢谢。”他说。 “去这个地址?”司机问我。 “嗯。” “这是看守所吧……”他喃喃道,从内后视镜打量了我们一眼。 池易暄看到我把妈妈给我的油条放进了扶手箱上,问我:“没胃口吗?” 简直像没话找话。 我没胃口,但更不想接他的茬,拿起油条啃了两口,味同嚼蜡地咽下去。 他读懂了我的动作,没再自讨没趣地找我说话。 第114章 车程有将近一小时。等我向入口处的警察说明来意后,道闸才升起来。 看守所是栋土黄色的老式建筑,门口台阶旁的花坛里种了点粉与白的花。我去前台登记了身份,等待期间池易暄出去抽烟,我独自坐在大厅等候。 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剩下的半根油条,来的路上我没吃完,现在早就凉透了。 我怎么都提不起胃口,又将它揣回口袋。回头向门口看去,池易暄今天穿了件灰衬衫,要见人的又不是他,他却穿得比我正式。他站在日光铺满的台阶上,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插着兜,目光落向花坛里不知名的野花。 我坐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只感到室内阴风阵阵。不知道是不是马上就要见到白志强了,我心里突然打起鼓来,打的是退堂鼓,他可能早已不记得他曾带我抓过蜻蜓。 得不到答案的无数问题在脑内萦绕,我不想与自己独处,于是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站到了池易暄所在的那一级台阶上。 我们站得远,中间约莫还能再塞下两人,他察觉到我过来了,眼没再朝下方的花坛看,而是抬高、投远,望向了对面的马路。 这一块地区偏远,没什么车流,附近种了些高大的树,偶尔听到有蝉在叫。 池易暄突然开口说:“有个同事最近身体不好,休假多了些,我得替他多干点活。” 第178章 “……什么?” “客户临时要改方案,但那天他不在,所以领导指名让我留下来,做完再走。” “你讲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轻轻弹了下烟嘴,烟灰在半空中破散,“所以我那一天没法和你一起坐高铁回家。” 说得云淡风轻,我心里却一跳。 他都知道。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可他偏要和我解释,好像是怕我会生气——哥,我生不生气,你为什么要在意? 我朝他伸出手,手掌向上摊开,“给我一根吧。” 不知道池易暄此刻有没有回想起我们曾答应彼此不再抽烟的承诺,但他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 我从里面夹出一根,他将打火机递到我面前,等我低下头凑近时,将自己的手掌拢在火焰边。 “你就不怕被妈妈闻到?”他将烟送回嘴边,手掌挂在唇前,吐息间灰色的烟便从他的指缝里吹了出去。 “我就说是你教我的。”我半眯着眼吞云吐雾。 “你是想看到我被她揍死。” “是。” 池易暄轻轻笑了一声,很无奈的样子。 和煦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照得很明亮,衣服上的纹路、被风撩动的碎发,都能够看得清楚。 “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忽然问我。 “他……” 停顿了很久,好像一时想不出来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他,所以先从职业讲起。 “他是小学老师,教数学。” 池易暄将烟拿了下来,听我讲。 自我有记忆起,白志强就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上班时会穿衬衫,课本夹在腋下,黑色的教鞭很长一条。上课时正襟危坐,下班以后会牵着我的手,去等妈妈下班。 那时理智尚且站在他那一边。 到底是哪一天、哪一分钟,他开始悄悄起了变化,我们不得而知。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学校,他们说白志强上课时会自言自语,起初大家以为他是在算题,等到仔细一听,个个吓出了冷汗。 在我不够清晰的记忆中,白志强的五官隐去了,可是他拿着直尺对陌生人比划的样子却很生动。 我努力向池易暄描绘出他的形象,在回忆中捡起散落的碎片,却也拼凑不出他崩坏的完整过程。 池易暄一言不发,没空抽的烟夹在指间,静静地烧。 太阳烤得人眼皮发暖,我迎上刺眼的光线,心想这一幕可真够滑稽。我哥和我曾是恋人,现在陪我来见我死刑犯的父亲。我们一家都挺奇葩的。 工作人员在这时叫了我的名。我将烟掐灭,进去之前对他说:“少抽点。” 他应了一声。 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带领我穿过一道厚实的大门,长长的通道没有窗户,两侧的墙都被刷成单调的白。头顶的白炽灯是排状的,像两条细水管,从走廊起始,通向尽头。 走到其中一个标有房间号的门前,工作人员停下了脚步,为我推开了门。 房间内只有一把椅子,我犹豫着走了进去,视线这才开朗: 椅子面对的方向有一面玻璃墙,玻璃墙内坐着一名穿囚服的男人。 白志强的头发白了,鼻梁上没架眼镜,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看到我时面露欣喜,抻直脖子想往我的方向探。 “白意啊,白意啊!”他向我招手,想让我走近一点,“让爸爸看看!” 我忘记了呼吸,浑身的血液都凝固。 “哇——长得真高呀!”他感叹。 工作人员催促我进去,我勉力回神,不知道自己怎么坐进的椅子。 “怎么不说话啊,白意?” 他的声音震出回响,像有人在我耳边击鼓,一声比一声高。 这声音好熟悉,可是我近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为什么他的声音会如此熟悉? 熟悉到我听到他的第一秒,以为自己病发。 一直以来,虫、鸟、猫,一直以来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无时不刻监视着我的敌人,是他。 我听到的,一直都是他的声音。 白志强兀自说起话来,抱怨着监狱里伙食差,还说狱警欺负他,将饭倒在他身上。 我知道那是谎言。监控拍到他先朝狱警发动攻击,犯罪时逻辑清晰、思维缜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现在——”他的眼睛向上看去,似乎在心算,“是不是二十七了?” 计算完毕以后又重新看向我。我勉强点了下头,他又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 我答非所问,从牙关间挤出一句话:“为什么要害人?” 他流畅且自然地回答了我,仿佛只是回应了一句“有没有吃饭”的寒暄。 “有的人被恶魔附身,”白志强将手指在太阳穴边神秘地点了点,“恶魔想要伤害我们,但我不会让他得逞。” 我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这句话太耳熟了—— 因为我也曾对池易暄讲过。 “……这是你脱罪的借口。” “借口?白意啊,你现在还太小,你不懂。” “这是你脱罪的借口!”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不懂为了保护家庭,我需要做到什么地步,但是我不后悔,那是我必须要完成的事。” 白志强的眼神很坚毅,很难从他眼里看出病者会有的混沌,他微微笑着,语气间流露出一丝骄傲,“正是因为我杀掉了恶魔,你和妈妈才能健康、幸福。” 第179章 我的手腕在打颤,怕被他发现,不得不揣进口袋,用力结成拳头。 “恶魔和你说了什么?” “他啊,他最擅长反咬我一口,说我是有病的人,我是不详的征兆,还好我能够认清他的真面目,没有让他得逞!……小水现在还好吗?”白志强毫无征兆地更换了话题,思维的火车仿佛立即驶向了另一个方向。 “……还好。” “白意啊,我从小就教过你,男子汉要顶天立地、要保护家庭。你会保护妈妈吗?” “我会。” 他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眼神中透露出欣慰。 我又问他:“恶魔长什么样?” “我很高兴你问了我这个问题!”他像是遇到了找他问题的学生一样,耐心地讲解起来,两只手在空中比划起来,手铐碰撞出轻微的声响,“他很狡猾的,有时候是动物,有时候是人形,要分辨他不容易。有时候很高大——有时候矮小——” 我用力压制住藏在口袋里的手,电流却顺着双臂向上逃窜,爬到了肩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发出了嗡嗡的噪声,我感到头晕目眩。 “如果有一天你也面临了我这样的困境,你能做到像我一样反击吗?我知道这很困难,旁人也不会理解,希望他永远不会找上你——” 白志强的自言自语戛然而止,他的两颗眼珠瞪住我,随即陷入巨大的恐慌。 “别人都认为我是疯子,白意啊,你从刚才起就一直在问我恶魔的事,你不认为我疯了,是不是?你也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是不是?” 我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透明的玻璃上能看到我自己的反光,白志强坐在我对面的位置,我们的脸隐约重合到了一起。 “我们家本来很幸福,是他害了我!”白志强脸色涨红,“白意啊,你要帮爸爸报仇——” 他扑到了玻璃前,双手重重锤在上面,想要将它击穿,可是很快就被狱警按住,拽出了房间。 白志强洪亮的声音穿透了房门与墙壁: “白意啊——你要帮爸爸报仇!——” 工作人员叫了我三回,终于抓住我的注意力。我从椅子里起身,跟在他身后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间。 对方将我带到来时走过的那扇大门前,示意我可以离开。 我独自穿过狭长的过道,眼前忽然一阵发黑,不得不扶上走廊一侧的墙壁,停下来歇息。 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居然只过去了一刻钟。 等我回到大厅,池易暄还站在刚才的位置,他没再抽烟了,听见声响回过头来。 “你们聊完了吗?” “嗯。” 我走到他身边,晒到太阳时才感到浑身的血液似乎又流淌起来。拿出手机想要叫车,却没握住,手机一下摔到了地上。 池易暄捡起来递给我,“你们聊什么了?”他语气一顿,“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没聊什么,都是他在胡言乱语。” “他病得很严重吗?” “严不严重,都是要死的人了。” 池易暄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要抽烟吗?” 我摇头,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 他也跟着坐了下来,坐在我身边,坐得很近,可能是出于关心。我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香水味。 我哥可能猜出来我们说了什么,才会在这时主动触碰我,他将自己的手心搭在了我的手背上,多此一举地说: “你和他不一样。” 第115章 我在白志强行刑的前一天坐高铁回去了,池易暄虽然没有和我同一天回,但和我定了同一班车回去,不过因为分开订的票,我们的座位不在一起,甚至不在同一个车厢。 呆在家的这几天,妈妈与池岩都对我格外关爱,我没什么讲话的力气,饭桌上他们就特意保持安静。 池易暄将他的气垫床拖回了卧室。晚上我睡不着,又怕不断翻身惹出太大的动静,他要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不想听到他提问,所以平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临走之前,我问妈妈家里有没有白志强的照片,她问我要照片做什么?我一时答不上来,好在她没有追问,只是将我叫进书房,从压箱底的相册集里抽出一张给我。 白志强的事对她打击也很大,但她一直顾着照顾我的情绪,我说了声“谢谢”,将照片收好,抱了抱她。 池岩送我们到车站。候车厅里我和池易暄尚且坐在一起(虽然没说什么话),上车以后就分开了。 高铁到达目的地以后,我背上书包排队下车,池易暄向我发来微信,告诉我出站以后去哪儿找他,他会叫车。 我回他:不用了,我也叫了车。 过了一会儿他打来了电话,我给摁掉了,在家庭群里报了个平安就将手机关机了。 独自回到了公寓,它还和离开时一样寂静。我放下背包,拉开拉链,忽然发现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往里面塞了包陈皮,包装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她手写的冲泡流程。 卧室门推开,有一股灰味。除了地板,我的房间都被照片覆盖,白天光线也很难从窗户透进来,我坐到飘窗上,将窗户推开一半,放进来一小片阳光。 抬眼向上看,天花板上的最后一块角落已经在上周完工,我收好墙角的折叠梯,塞进了沙发底下。 第180章 书包清空,脏衣物放洗衣机,食物放冰箱,唯独那张白志强的照片,我不知道应该放在哪儿。 它拍摄于二十多年前,我对那天下午的情景早已记忆模糊,照片中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白志强戴着眼镜,穿着条纹衬衫,微笑着望向镜头,手里拿着一只红色的风筝。 白志强、以及我的爷爷,都是在三十岁左右显现出失控的倾向。白志强在牢里一直在接受治疗,却没能逃脱他的宿命,他会不会也曾像我一样挣扎过,可惜有心无力,最终还是痛苦地滑向深渊。 他是陪伴过我的父亲,也是笼罩着我的阴云。 最后我还是选择将他的照片收了起来。我的理智没法去解这样复杂的谜题。 打扫一整天,出了一身汗,我去卫生间准备洗漱,衣服脱光以后埋在洗手池前,冷水覆了满脸。我用手抹了把脸,赫然看见镜中的自己:面如土色——我想这个词是准确的。离家之前,妈妈曾问我是不是生病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池易暄的眼神紧张起来。 我告诉她:“没有,就是累着了。” 我想人的本能很难违抗,池易暄一边说我和白志强不一样,却又在听到她的提问时感到胆颤。他虽然没有见过白志强,可是他那样聪明,也许能比我拼凑出更加完整的画像—— 我是白志强的儿子,他可以通过我,拼凑出他。 又或者其实我才是白志强的一小块,我们都将成长为父母的模样,无论是好、是坏。 明明我长得更像妈妈,为什么却在镜子里看到了白志强的脸? 我长得更像妈妈才对。 我打碎了欺骗我的镜子,脸变得四分五裂,但是终于不再像他了。 池易暄找过来的那天是个周末,我前一晚喝了不少酒,日出时才勉强睡着,他的信息一响,就将我惊醒。 他问我在不在家。 我从卧室地板上爬起来,回复他:不在。 手边还剩下半瓶伏特加,我拿过来当水似的喝了两口,又倒回了地板上。 可能睡着了,也可能没睡着,眼皮是闭上了,大脑被麻痹以后获得了短暂的宁静。我很喜欢自己的卧室,不用买窗帘,白天如同黑夜。 毫无预兆地,耳边传来了鼓点。我伸展两只手臂,摸索着地板上的药片,就要混着酒送进嘴里,却发现酒瓶空了。 直到这时才舍得睁眼。瓶口朝下晃了晃,只晃出来两滴酒液。 杂音还在持续,我揉了揉脸,起身去客厅接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是有人在敲门。 我打开家门,看到来者时清醒过来。 池易暄手里提着一大箱橙子,表情平静得好似我们提前约好了今天这个时间要来串门。 我很惊讶,愣了两秒才问:“你来干什么?” “上次我帮忙顶班的同事送了我太多水果,我吃不完,所以送一点来给你。” 好生硬的理由,只有我哥能讲得如此流畅自然。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 “我问了妈妈。” 她给我寄过一次特产,所以有我的住址。 池易暄的目光从我的鼻尖落到我的胸口,看到上面的字时眼神停顿一下。我才刚醒,没穿上衣,我想他是在看我胸口的纹身。 酒红色的刺青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我很早就该预约去补色。他瞥了一眼,很随意地问:“喝酒了?” “嗯。” 如果他真是想来送我水果,放下就该走了,可他没有将手腕递过来,而是自己提着礼品盒,就那么站在那儿,像在等待主人邀请。 我问他:“坐会?” 他没说话,眼神却像在说不介意。 “等下。” 我掩上门,先将卧室关好才回来,将家门敞开,为他让出一条道。 他没跟我客气,径直走了进来,眼睛看向鞋架的方向。 “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就行。”我家没有他的拖鞋。 池易暄放下手里的礼盒,还是弯腰脱下了皮鞋。 我提过地上的礼盒,拿进厨房,“随便坐。” 他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目光缓缓扫视四周,最后落向沙发旁的鹤望兰,他走到花盆旁,伸手捏住它一片绿叶,摸了下。 “喝什么?” “不用。”他说完又立即改口,“茶吧。” 他想在我这儿赖一会儿。 为什么? 哥,为什么要来找我?是为了嘱咐我吃药、还是提醒我复查?还是担心我会和白志强一样分崩离析? 只有知道我无可救药之时,你才会来看我一眼吗? 此刻能够得到这样的同情,心中居然有一丝窃喜。我自嘲地笑了一声,选择了配合他,拿了只不锈钢茶壶放到灶台上,它烧得慢。 又将礼盒拆开,从里面拿出两颗饱满的橙子切成片,端到客厅茶几上。 池易暄坐在沙发上,温和与温柔在他脸上是近义词,他说了声“谢谢”,叉起一瓣橙子。 我也在沙发上坐下,离他不远,撑着脸面向他,不遮不掩。没一会儿他就会被我盯得不舒服,打道回府了。 他却像没看见的,银色的叉子被他捏在食指与拇指间,用指腹搓动着,叉子转动起来。他想事情的时候,手上总会有点小动作。 第181章 “才起床?” “嗯。” “吵到你了?” “嗯。” 连句不好意思也没有说,他毫不在意地抛出下一个话题: “最近在做什么?” “回cici了,每天喝到清晨五点。”我打了个哈欠。 这是假话。cici开业以来,我以黄渝合伙人的身份在管理它,我故技重施,花掉了半年的预算,开业第一个月百万级网红就来了好几个,现在cici都有了自己的视频账号。 池易暄听到我成宿喝酒,蹙眉说:“吃药时不能喝酒的吧?” 这是他此行的目的,我没接茬。 他将叉子放回果盘边,我看出来他有点烦躁。 灶台上的茶壶吹起了口哨,轻巧地打破了沉默。 “稍等。”我起身去关火。 刚烧开的水还沸腾着,捏着隔热的壶柄都能感觉到隐约有热气从茶壶上传过来。 我从橱柜拿出茶杯、茶罐,取茶以后浇入开水,回过头却发现客厅里空了。 我的目光游移着。走了吗?还是去了卫生间? 不对。 旋即看向卧室的方向,原本紧闭的房门虚掩着。 我放下手里的茶杯,无声地走到门前,歪过头从昏暗的门缝朝里看去。 池易暄背对着我,没开灯的房间让他的轮廓也被模糊,过大的信息量让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他的头从左转向右,最后扬起脸看向了天花板,呼吸紊乱起来,脚步踉跄着往后退。 退出一步、两步,脚后跟碰得地上的空酒瓶在打转,直到后背撞上我的胸口,他触了电一般,慌张地回过头来。 我按住他想往外逃的肩头,反手将门关上。 “哥……擅自溜进主人的卧室,真没礼貌啊。” 第116章 不用池易暄开口我也知道自己的房间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没有床架支撑的床垫就那么扔在地板上,尽管我大多数时间都不睡在上面。空酒瓶歪倒在地板上,敞开的相册本扔在床垫上。 池易暄难得流露出一点惊慌,好像知道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又或者他是对我的行为感到震惊。 被我抓包时眼神闪躲着,片刻后却又想要拿起兄长的权威,他沉下脸,捡起地上的药瓶,余光瞟向散落在地板上的药片。 我在他问出口之前回答他: “想起来的时候吃,想不起来就算了。” “你!……”他攥紧了药瓶,“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了妈妈……” “闭嘴!” 他呼吸一滞,试图把话说完,可惜后半截话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气势。 “你想要让她伤心吗?” 他一定要激怒我才会感到满意吗?我一把按住了我哥的脖子,他毫无防备,撞向身后的墙壁,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难耐的“唔”。 别说了,哥,谁都像你一样体贴、周到?你知道妈妈的康复是条漫漫长路,生怕她受到刺激、病情复发—— 你有曾想过我吗? 我已经为妈妈考虑了太多,你不能再那样自私地要求我。 所以把嘴闭上吧。 池易暄掐住我的手腕,喉结如石子,在我的手心里滚。 “哥,你言行一致一点吧,自己提了分手,怎么还来关心你的前任?” 他试图推开我,掰了几次没掰开,呼吸急促起来。 “松手。” “怎么?来之前没想过会发生这些?闯进来之前,怎么不想一想?” 哥,你是怎么打算的呢?知晓了我的秘密,又想要全身而退吗?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稍稍收紧了手指,捏住了他的气管,池易暄的脸颊开始泛红,挣动间手肘在墙上滑动着,几张照片被他扯落。 我低下眼,用脚尖点住那张照片,和他说:“看,是我们接吻的照片。” 池易暄被我扼住喉咙,自然没法去看地板上的照片。 “哥,我之后你有和别人接吻过吗?” 我朝他贴近,怎么他的眼睛也如明镜?我想将他的眼睛蒙上,这样就不会看见我自己的脸。我将另一只手捧了上来,拇指贴在他的下唇上,轻而缓地摩挲而过,顺着细微的纹理。以前曾很多次品尝,现在只停留在春梦里。 池易暄拧紧了眉毛,好像当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为什么装得这么意外?为什么要露出如此无辜的脸? “你明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却还要来我家里,到底是真的关心我……” 我贴到他耳边,去咬他的耳垂,悄悄问他: “还是想测试我?” “松手!……” “哥你明知道我经不起测试。” 你明知道我对你抱有什么样的想法:下流且不堪的。我没有你高尚的品行与道德,我是与恶魔同行的怪物。 和我这种人扯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池易暄因为窒息而张开了嘴,我趁虚而入,捏住他的脖子向上推去,迫使他抬起头来与我接吻。他惊恐地闭上了眼,是不敢看我,还是不敢去看四周的墙? 目之所及全都是他自己,都是他的眼睛,原本藏着笑,现在却从阴影中洞察一切。 什么是宿命?是不该、不能,却还是要做;是无法回避的恶果。 我无法回避他。这到底是宿命,还是诅咒? 第182章 他因为缺氧而张开嘴,却又被我堵上,急促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侧,我在装满过去的房间里与他接吻——我在强迫他,强迫他记起我,欢愉与痛苦都想要唤醒。可能于他而言痛苦更多,因为他咬破了我的舌尖,所以我也咬破了他的。我品尝着他的味道,追逐着他的舌尖。掐住我肩头的十指像要嵌进血肉,他被激怒了,向后拽扯我的衣领,可惜论力量他总是差一截。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我有能力对他做任何我想要做的事情,我可以做到他恨我。 池易暄的力气与氧气一同流失,眼神终于透露出惊慌,氤氲的雾气覆了一层在表面。 我有片刻分神,松开了手。 “咳、咳……” 他弯下腰,捂着嘴咳嗽,抬起眼看我,眼眶泛红只是因为缺氧,我还是心里一跳,向后退了一步。 他用力将我推开,拉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向外延伸,越走越远,直至被门与门框的撞击声彻底隔绝。 快跑吧,快点跑出去,跑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 哥,你就当我死了吧。 cici开业已有两个月有余,我的工资与营业额挂钩,得益于我的病毒式营销,结算工资时黄渝感叹说:你再干两个月都能够买车了。 我留下来一小部分,余下的全部转回家。工资很可观,以至于妈妈一度担心我在外面搞违法生意,我说真不是,我们有五险一金,老板对我也很好。 想当年刚来cici的时候,别说保险了,工资都是日结。现在正式成为了合伙人,该有的福利黄渝都给我安排上了。 有天池岩算了笔账,极其兴奋地告诉我们:“按照这个速度,我们的房贷都能按时还上啦!” “真的吗?”妈妈不敢相信。 “真的。”他激动地点头。 “太好啦,我们白意好厉害啊!”妈妈拿着手机在客厅走来走去,欢呼着,“银行没法抢走我们的房子啦!” cici还在装修时,黄渝带我去监工,聊天时走到了办公室的位置,他问我喜欢什么。 “我?”我随口说,“平时打打桌游。” “那我给你在这儿安一个柜子,里面装桌游。你们年轻人还喜欢玩电脑对吧?现在什么显卡最火?我给你整个主机放在这儿,你偶尔打游戏我管不着,别影响工作就行……” “给我整?为什么给我整?” 黄渝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是你的办公室,当然按照你的喜好整了。” 哥,没想到吧,我会在你之前拥有自己的办公室。 我工作时几乎不喝酒,看到熟客时会去陪他们摇两把骰子。cici的客源没有总店那样鱼龙混杂,学生群体偏多,他们过来玩时我都给他们打九折,导致他们见到我就要喊我“意哥”,我一直听不习惯。 黄渝虽然给我配备了好电脑,但我很少在办公室内呆着。现在我在cici有不少同伴,同事们喜欢开我的玩笑,叫我“白老板”,我说我不是老板,只是一个帮忙看店的,叫我小白就行,他们从来不听。 酒保和我关系比较好,我总是和他一起在吧台后调酒,下班以后如果不累,就约上三两个同事,吃顿烧烤再回家。 “意哥?意哥!——”受学生群体影响,他也爱这么叫我。 我回过神来。 “白老板又在自言自语呢?”服务生从他手中接过酒。 酒保白了他一眼,“瞎说什么?意哥考虑的事情多,你以为和你一样整天傻乐?” “你说谁整天傻乐?……” 我将酒液从雪克壶内倒出来,本来是为客人做的,我却自己喝了。 等到服务生离去,酒保凑过来问我:“你从来不喝酒的啊,今天怎么了?” “今天高兴。” “高兴?为什么高兴?” “发工资了高兴。” “哦——那是值得庆祝!” “一切都值得庆祝!”我激动地说。 庆祝我有了正式的工作,庆祝我保住了我们的家。 哥,没了赚钱的压力,去享受周末吧,去结交朋友吧,去购物、去旅游吧。去维也纳、去巴黎,去那些我们想去,却再没机会去的地方。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面向吧台边的客人,举高酒杯。 “今天各位的单都由我来买。” 客人们齐声欢呼,也将自己的酒杯举了起来。我听到有人问:“我们在庆祝什么?” 我说:“庆祝我们都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第117章 从cici出来,天还未亮。酒保知道我喝了酒,问我要不要叫个车,我说不用,正好吹吹风,走到家就醒了。 我和同事们在cici门口分别,祝彼此晚安。 今夜无云,星星与月亮在玩捉迷藏,地平线被林立的高楼所遮挡。我不喜欢安静,也不愿意独处,想拖延回家的时刻,于是拖拉着脚步。 走过一条马路、一架天桥。一线北方城市,白日有多喧闹,现在就有多安静,过去几个月间我都走这条路回家,有时戴耳机,有时不戴。回家的路程很漫长,要走一个多小时,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也没有人在等我。 从天桥的阶梯上走下来,就该向右拐了。我手揣着兜,余光无意间捕捉到马路边的人影。 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第183章 对方站得有些远,距我十来米,放在白天我绝不会留意到他,可是现在不同,夜将一切消音,放大一切异常。 飞虫固执地撞向灯泡的保护罩,池易暄立在路灯下,长身鹤立,与我无声地对视。 夏日尚未结束,深夜的空气仍旧泛着凉。他没穿西装,就套了件灰色运动外套,拉链拉到胸口,白色运动鞋的鞋带系了结。 眼很有神,含着笑,像是会说话,黑发没梳到头顶,而是放了下来,风吹过时,撩动额前的碎发。 哪里看得出是三十岁的男人。 心忽快忽慢地跳了起来,我在他的注视下走到他面前。 温和的眉眼倒映着失措的我,仿佛在对我说他等了我许久。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池易暄眨了下眼,上下嘴唇轻碰像要回答,我抢在那之前举起一只手掌,示意他别说。 他的唇便又闭上了。 “你是来送我回家的吗?” 我的目光落向脚尖,我的影子很孤单,顺着脚后跟向后延长。 怕被他拒绝,又多此一举地说:“你陪一陪我吧。” “好。” 我掉转脚尖的方向,他跟了过来,与我肩并着肩。在这个没有月亮与星辰的夜晚,走在不够明朗的马路,我忍不住侧头去瞧他,几乎是走一步看一眼,很快就被他发现了。他的脸朝我转了过来,笑起来时上挑的眼角眯起来,脉脉温情。 “偷看我做什么?” 我局促地笑了下,耳根一阵发热。怎么今天讲不出厚脸皮的话。 池易暄看出了我的羞赧,轻轻笑了一声。 “上次给你带过去的橙子,吃完了吗?” “早吃完了。” 下次再给我带点吧?不过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他又闲聊似的问我:“你房间的地板上怎么有那么多空酒瓶?” 鞋底碾过路面时,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踩到小石头时就顿一下,好像走到一半,凭空出现一个顿号。 “为了能睡着。”我换了个话题,“你的新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 池易暄好像知道我对他的工作内容不感兴趣似的,简单三个字搪塞过去。 “你呢?”他反问我。 “挺好。”答得比他更为简略。 一直以来我都独自走回家,今天却有人陪。我感到很幸福。 我走得不快,池易暄将速度维持得和我一样。 “上次和家里视频时,你都不怎么说话。” “有吗?”他开始装傻。 “我演戏也很累的好不好?我没有你那么厉害。” 池易暄弯了弯嘴角,不置可否。 附近就是公园,路边有供路人歇脚的长椅,现在长椅空着,我坐了下来。 池易暄也停下脚步,在我身边坐下,手掌撑在身侧,两只腿放松地搭在一起。 面前的马路空空荡荡,看不见一辆车、一只鸟。此时此刻我们坐在这里,多失真。 我向他抱怨:“你对我真的好坏。” “为什么?” “一边说要和我划清界限,一边又同意陪我去看白志强……是不是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来找我?” 池易暄的眼垂了下去。 “哥,是不是只有我无可救药之时,你才会有一点心软?” 我问出口的问题到底是太晦涩,还是太尖锐,如石子投入井底,迟迟听不见回音。可能他也没有答案,对我的试探到底是出于爱,还是为了妈妈,他也不再能够分得清楚。 就像我也不愿细究,爱情与亲情的占比各自是多少。有就很好,同情也好。 要怎么样做,才能够激起他的同情心?如果把我的胸口刨开,让他看到我血淋淋的内里,他就会心软吗? “哥,上次去医院复查时,我问了医生一个问题。” “你问了什么?” “我问她:要怎么样分辨现实与幻觉。我会听见不该听见的声音,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事物,她告诉我成年人可以依靠逻辑来分辨幻觉。” “逻辑?” 我点头:“幻觉往往脱离世俗逻辑,就像人不会飞、动物不会说话。假设我手里有一杯水,将它放到桌子上,如果它穿过桌面,掉在地上摔碎了,那么水杯就是幻觉,我就能以此来分辨真与假。” “如果桌子也是假的呢?” 我如鲠在喉,自言自语道: “那我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语毕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得泪花都出来了,拿手指去擦眼角。怎么我哥就这么聪明,聪明又残忍,一句话就把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认知系统全部摧毁了。 “你在笑什么?” “笑我自己傻。” “哪里傻?” “不知道……就是感觉现在和你坐在这里,说这些事情的我,很傻。” 借着酒劲,我对他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什么?”他很耐心。 我将两只腿往前伸,手撑在大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对我说过那么多次爱我,那都是真话吗?你很早就知道我生了病,你是不是为了迁就我才那么说?” 水杯与桌子都是假的,爱会是真的吗? 没有立即听到他的答案,可能撒谎需要时间打草稿。 第184章 “你跟我说实话吧,我可以接受,我就想听你说一句实话——” 我听见自己的声调,因为紧张,不够沉稳。 “你对我的爱,会是我的幻觉吗?” 会是我一厢情愿、一场泡影吗? 风从树梢拂过,吹出了沙沙声。今夜无云,却像有淅淅沥沥的雨淋湿我的手背。 “哥?……” 我抬起头四处寻找,公园空空荡荡,身边的座椅摸上去是凉的,我脚步踌躇着在长椅边绕圈。 哥,你还没有回答我,怎么就走了? 你还没有来得及听我和你炫耀我的成就,怎么就走了?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成功人士了,我有了自己的公寓、成为了cici的合伙人,用黄渝的话来说,再干两年连房子的首付都能挤出来。 我就要二十八岁了,我终于变得成熟、理性,变成了池易暄希望我成为的样子,然而人在生命进入倒计时以后会无法自控地回想起生命力最为饱满的时刻,对我来说那是十年前。 十年前的今天,我与我哥在厦门轮渡码头淋雨。没有钱,也没有烦恼。 我总是回想起那一天,总觉得和他在雨中踢踏不过是不久之前的事,它们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奔涌,如不停息的海浪,涛声震耳欲聋,使我夜不能寐。 今年我就要二十八了,我拥有了年轻时渴望的一切。 除了他。 第118章 妈妈给我打了两通电话,不过我手机关机没有接到。什么时候回的家、什么时候睡着,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她在微信上留下了几条语音消息,第一条说她忘记了我在上班,不是故意打扰我,第二条消息问我最近有没有和我哥见面。 我拨通了她的号码,将听筒贴到耳边。电话响了两声之后接通了,我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你离哥哥近,你帮我劝一劝他好不好?” “劝什么?” “他要去香港工作啊!……” 天花板上有一张我和我哥在罗马喷泉前的合影,许愿池前的我们手持一枚硬币,明明是不能说的心事,却炫耀似的将它举高的镜头前。 我躺在地板上,目光垂直向上,那张合影就在我视线的正中央。胶水的质量不行,我看到它的两只角翘了起来,摇摇欲坠。 “我和爸爸都不想让他去,怎么这孩子越跑越远呢?你帮我们和哥哥说一说好吗?” 我从地上爬起身,将手机扔到身后的床垫上,然后从客厅储物柜里拿出折叠梯展开,架进卧室。 从阳台上拿胶水时,路过我的黑胶唱机,心血来潮从收藏夹内抽出一张唱片放了上去。 舒缓的曲调抚平了心中的褶皱,我提着胶水桶踩到梯子最上一级,手指捏住翘起的边角稍稍使劲,将它撕了下来,夹在左手臂下。 接着弯下腰用右手去够桶里的小刷子,拿起来以后踮起脚往天花板上刷胶水,动作间一个没留神,照片从腋下滑脱,飘落到地板上,有人像的那一面朝下,灰白色的背面朝上。 刷子悬在半空中,浑浊的胶水滴在了脚边。我仰起头向上看去,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唯独中间缺了一块,无数双眼睛朝我看了过来,是池易暄的眼睛,他又拿出那副冷静自持的态度,高高在上地睥睨着我。 我立即将刷子抵上去,弯折的刷毛遮住了他的脸,可目之所及还剩下无数双讥嘲的眼。 翻箱倒柜也一直没能找到恋爱第一天的合照,我们好像从未开始,所以才会无疾而终。 我双手向上胡乱地抓,将能够到的照片全都撕了下来。回忆像下雨一样淋到地板上,我的指缝染成了红。 猝不及防听见了paul anka,我动作一顿,浑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回过头激动地对他说: “是我们的曲子,哥!” 我一下从爬梯最上方跳到地板上,朝他狂奔而去,池易暄笑着看我,右手背后,左手朝我探出,弓腰时彬彬有礼,是他在邀请我。 我欣然应允,同样郑重其事,一只手搂过他的腰,另一只手搭在他朝上的掌心里,与他十指相扣。 我和我哥赤脚在地板上跳起舞来。 好大一道响雷,像有人开天辟地,巨响轻易穿过紧闭的窗户,瞬间将我惊醒。 天是什么时候黑的?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地碎照片里,恍惚着坐起身,展开蜷起的手心,池易暄的脸裂成了三份。 我爬到歪倒的胶水桶旁,拿手指沾了点半干的胶水,去拼凑他的脸,没成想让照片粘到了手指上。 “妈的,妈的……” 试图用另一只手将它撕下来,结果不小心将裂口撕扯得更大,我急急忙忙爬起身,捧着小山一样的照片去卫生间,边走边掉。 先把手洗干净,再干活。照片被暂时堆放在马桶盖上,我拧开水龙头,冷不防看见镜子中的自己。 我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上回被砸碎的镜面,到现在都没有修,镜面上掉下来破碎的一块,是一块细长又尖锐的三角形。 我呼吸一滞,后知后觉,这才回想起妈妈早些时候给我打来的电话。 她说了什么?好像说的是池易暄的事。 好像说的是:你帮妈妈劝一劝好不好?哥哥要去香港了。 池易暄要去香港了—— 镜子中的我把眼睛瞪大了。 第185章 又是一声惊雷,撕裂乌云的瞬间,昏暗的卫生间内如同白昼,映得我脸色惨白。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血脉在偾张,浑身都发热。心跳声也被放大了,震得耳膜发痛。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全身而退?凭什么? 我哥把我折磨成这样,自己拍拍屁股就要离开,耳我遵守承诺,为了妈妈、为了我们的家,做到了这个份上—— 凭什么只有我在受苦? 凭什么你想走就能走? 池易暄,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我扶在洗手池边,内心紧张地计算起来,余光落向马桶盖上的照片,灵光乍现。 哈!我知道了! 他真傻,居然忘了我手握他的把柄。 卧室里余下几千张完好无损的照片,我要把它们寄给爸爸妈妈,寄去他的公司。 我要把他的一切都撕碎!哈哈! 到了那时,再无挽回的余地,他才会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我让你去香港! 我捡起漱口杯旁边那块三角形的镜子,抵在了胸前,我要将他从我身上剥离,看到他也血流如注,那才算是公平。 他的笔迹很锋利,却还是很快就被我盖过,再看不出来原本的痕迹。 从卫生间里出来,时针就快要转到九点了。没想到今天时间会过得这么快,我按了条毛巾在胸口,拿过鞋柜上的车钥匙往外走。 方才那道惊雷让我以为下起暴雨,开出车库时才发现不过雷声大雨点小。 他早就该下班了吧,我却还是习惯性地往他们公司开。 从池易暄第一天入职到现在,我都会送他回家,居然一天没落下。 简直像个小丑。 他的新公司没有前一家大,写字楼也不如以前那一栋人来人往。和过去几个月一样,我选择将车停在他们公司的马路对面。 一楼大厅的照明灯已经熄灭了。我将汽车熄火,看向副驾的牛皮纸袋,盘算着将照片贴在哪里才最显眼。 我要贴在前台、电梯、贴在他们公司的logo上。 我想象着当他走进公司大门时,同事们向他投来的戏谑的目光,我想象着他被迫辞去工作、想象着妈妈爸爸轮番轰炸他的手机,我想象着他崩溃大哭,质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一旦想到这些,快意就填满了胸膛。 如果我把他的世界都摧毁,他就会回到我身边。 小雨淅沥,我抓过牛皮纸袋别在腰后,戴起帽衫的帽子,在车流稍少的间隙快步跑向马路对面,正要抬腿跨过人行道边的灌木,忽然发现斜前方的梧桐树下,一点火光在闪烁。 我顿时挪不开眼,双腿像灌了铅。 哪怕只有背影,无论穿着什么,西装还是休闲服,我总是一眼就能认出池易暄,更不用说他方才与我对视一眼—— 他为什么会看我? 等意识回神,池易暄掐掉了手里的烟,撑开手里的折叠伞,转过身朝家的方向走。 我不理解,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跟上前。 不敢走得太快,怕被他发现。今天我与我哥之间的距离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近,以前我们隔着一条马路,今天仅隔着灌木,他独自撑着伞走在前方,脚步不疾不徐。 斑马线如钢琴键,十字路口上方的红绿灯像阴森的猫眼,小雨模糊了红色的尾灯。沿着小区里的林荫道,我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在阴雨朦胧的暗夜。 我不断问自己:我看到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为什么不回家? 为什么独自在树下抽烟? 会是在等我吗? 幻觉与逻辑打架,理智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心中无限凄凉,可我仍然越跟越近,到最后几乎是毫不掩藏地走在他身后。多少有些自暴自弃,我等待着他戳破我,嘲弄我这自欺欺人的想法。 可他却装得迟钝,从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后跟了个人,又或者他一点都不在意。 这不过是我想象之中的他所流露出来的一点温柔。既然如此,那么靠近一点也不会被责怪吧? 明知是假的,我仍然在他为我撑开门栋的大门时,跟了进去。 我的大脑为我设下了陷阱,用如此不合常规、逻辑的行为来欺骗我。他要将我引到哪里去? 我跟着池易暄上楼,来到了他的家门口。 以前无数次过来,脚尖都在门栋前掉头,今天他距我一步之遥,触手可及。 我哥将钥匙插进锁孔,门锁的转动声在我耳边放大,进去以后他没急着关门,半掩的门轻轻晃动着,像是在邀请我,吱呀声在空旷的楼道间回荡。 我的喉咙眼发痒,吞咽数次,抬腿跨过了门槛。 池易暄脱掉皮鞋,脸微微偏向我,瞥了我一眼,就像刚才在公司门口时一样迅速、不动声色。 “哥。” 我叫了他一声,企图先将我自己唤醒。 却没想到等来他一声低沉的回应: “嗯?” 玄关的灯没来得及打开。梦醒的前一秒,我走上前,从他背后抱住了他。 反正是假的。 第119章 闻到了熟悉的男香,和我哥同居过几年,大概能猜出来是哪一瓶。拥抱他时,他的身体有一瞬僵硬,却没将我推开。 第186章 我埋下头,鼻尖抵在他的肩窝,声音闷闷的: “你是真的吗?” 这不是我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和以往一样,沉默是他对我的温柔。 于是我得寸进尺,去嗅他喷了香水的后颈,过于熟悉的气息,缠绵时曾亲密地品尝过,有人勾着我的下巴引诱我前进,我闭上眼,吻上他耳后的皮肤。 比我的唇更热,是因为靠近血管吗?兀自思索的时候,亲吻却被打断了。 池易暄反手将我推开,回过头来看我,像在让我停下。 “哥,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 他蹙眉,眼前一幕似乎让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那只推开我的手握成了坚硬的拳头,抵在我胸前。 池易暄犹豫不定地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 我的眼往下垂,落向他压在我身上的拳,胸口隐隐作痛,仿佛在说这不是梦。 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迷茫地看向四周。 这是我们看房时一起选中的公寓,坐南朝北,冬暖夏凉,卧室不再是窄得仅能放下一张床的几平米。 左手边客厅的电视柜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相框,不少都是家庭合照,夹杂着几张风景照,我认出来是在意大利拍摄的。 池易暄不是那种会在家里放很多照片的人,我感到不解,看着看着,呼吸一滞。 那张我翻箱倒柜都没能找到的、恋爱第一天的合照,被他放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它前面则架起了一只更高的相框,几乎要完全遮住我们的笑脸。 多么欲盖祢彰。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你是真的。” 我看到的他,是真的。 等我是真的、允许我跟过来是真的。 他一直都知道。 池易暄好像放弃了理解我话语含义的尝试,他收回压在我胸前的手,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看到自己骨节上沾到的血渍时怔了怔。 “你怎么流血了?” 我低下头,这才发现之前垫进去的毛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了,血渗透了衣服。 “这里是……”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好像猜出来我的伤处在哪儿。 我两只手拽住衣服,从领口向下撕出一条口来,池易暄立刻别开头,似乎是不想看,他走到餐桌边,抽过一张纸去擦手指上的血点,动作间流露出烦躁的情绪。 我向前一步,他却突然提高音量:“别进来!” 语气一顿,又道: “别弄脏我的地板。” 我知道他说的是谎话。 他才不在意我弄脏他的地板,他是想要气走我。哥,跟我比气人的本事,你多少差点意思。但我很听话。 我拿手背抹了把胸口,擦到了裤子上。沉默的阴云笼罩了一切,他机械性地重复着擦拭手指关节的动作,后腰靠在桌边。 “你要去香港了吗?” 擦拭的动作戛然而止,晦暗的光点在他眼中跳动,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为了打起精神面对我。 “妈妈告诉你的?” “已经决定好了吗?” “下个月就走。”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我一愣,“下个月?怎么会这么快……” “公司的安排。” “不能拒绝吗?” “不能。” “你骗我,怎么可能下个月就走?”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你没看家里没什么家具?” “……” 如他所说,电视柜上没有电视,仅供一人坐的小沙发靠墙角摆放,唯一熟悉的家具是他的黑胶唱机。我们曾计划将客厅填满,买设计师茶几、铺手工地毯,可他家却很空,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不会久留,便不浪费精力装饰。 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好的?” “很早。” 他好像连多说两个字的心情都没有,那张抽纸被他反复擦拭,用得皱了、破裂了,仍旧没有帮他清理干净,所以他去厨房洗手。 我追问道:“为什么?” “这里待腻了。” “妈妈不想让你去。” “又不是不回家了。” 他的语调始终很平,如一根人为打造,拉长没有尽头的钢丝,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他背对着我,头低垂着,肩膀疲惫地压低。水流声没停,我再受不了这拐弯抹角的对话,逼自己张口: “你没打算告诉我?” “没。” 池易暄回答得很利落,好像他知道我会先拿三五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迂回,就等着耗尽我的耐心之后给予我致命一击。 贴着裤缝的手攥紧了,我就快要遏制不住往他脸上甩一拳头的冲动。 “不准去!” 池易暄关上了水龙头,偏过头来看我,眼神显得疏离。这回他连嘴都懒得张了。 心脏像要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我的手腕在抖,却还是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把别在腰后的牛皮纸袋拿出来,开口朝下抖动起来。 亲密无间的照片簌簌飘落到地板上,一层盖过一层。 “这只是一部分,原本我计划贴到你们公司来着。” 池易暄的表情变了,两根细长的眉毛拧了起来。 “剩下的已经在路上了。”我将倒空的牛皮纸袋扔到脚边。 第187章 “……什么?” “给爸妈的已经在路上了。” 池易暄一脸怔忪:“不可能。” “寄的是加急,比普通包裹贵八十块。” 他的鼻息沉重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像在努力从我脸上找破绽,他认为我不敢。 “不可能。”他重复道。 “加急包裹坐的是飞机,明天就能到。” “不可能!” “填写快递单时我留的是家里的座机号码,你猜猜明天几点能到?” 池易暄扑过来掐住我的领口,撞得我后退一步: “你疯了?!” “装得好像你第一天知道?” 他踩在一地照片中,咬牙切齿:“撤回!把包裹撤回!” “那要怎么弄?我不会。” 他一拳毫不留情打中我的下巴,我被打得偏过头去,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摸了摸发麻的下颌,不由自主地笑了两声。 我简直就是个恐怖分子,手握定时炸弹,或许他很后悔分手后将那些照片寄给我。 我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你就能去香港了,没人能再阻拦你。” 池易暄的脖颈上青筋突起,腮帮子因为牙关使力而微微鼓起,我去看他的眼睛,等待他再次出拳。他眼里的我笑得两排牙齿都露了出来,相较之下他的五官则错了位,恐惧填满了双眼,他的脸被烧红了,嘴唇却没有血色。 “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这么做才会开心?!” 他的声线不再能够维持稳定,如起伏的波浪,被不存在的狂风所掀动,他连连向后退去,左腿与右腿打着架,直到碰到身后的餐桌,脚步才猛然止住。 他的眼钉死在我身上,手往后抓,也不管自己抓到什么,高高扬起手腕就要瞄准我,空中却停顿半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制止,准头紧跟着歪斜。 两只苹果、一只瓷碗,它们落在我脚边的地板上时发出或沉闷或清脆的撞击声。 池易暄发了狂,目眦欲裂,撞翻了饮水机,双手又持起一把餐椅。我下意识抬起手臂防御,椅子却只是撞到了我身后的墙上,当即断了条腿。 瓷碗、花瓶碎了一地,掉出来的水桶滚到了墙角,水在地板上流淌。池易暄几乎就要站不住了,手扶在桌边喘气,呼吸时身体一涨、一缩,光是想象包裹正在天上飞这件事,就足以摧毁他了。 没再有新的东西飞过来,他手腕一转,动作由扶变为了撑,好像要撑住自己的身体才不至于倒下,空出来的那只手堪堪抬起来,按在腹部下方,五指逐渐蜷起,将衣角抓出一块漩涡。 我心里一跳,那里是他做腹部手术时的伤口。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还在疼吗? 他的头垂得很低,脖颈弯曲几乎要对折,从他的呼吸声里都能听出痛苦。 耳边传来高频的嗡鸣声,我问自己:你开心了吗? 为什么每回都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们总是要掐住对方的脖子,看到彼此都流出鲜血才会感到满足?到底要成长到多少岁我们才会变得冷静、成熟,我们才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并肩而立,而不是互相伤害。 “我没寄,刚才是逗你的。” 池易暄猛然抬头,可能我在他那里已经失去了可信度,他如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扑到我身上,冲撞力度之大仿佛要与我同归于尽。 我们一齐摔倒在地,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骑坐在我身上。 “目前还没有寄。” 他攥住我的领口,石头一样紧绷着的拳头抵在我的下颌。 “哥,你就再等几年吧,再熬两年就没有人会来气你了。” 我讲故事似的说:“白志强和我爷爷都是三十岁左右发病,可惜我发病比他们早,捱不到他们那个年纪了,所以我想好了,我打算活到三十岁。” 他一下就忘记了呼吸,几秒之后才回神。 “你说什么?” 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地说: “你在威胁我吗?” 我没想到,我的消亡对他来说会是一种威胁。 “没有,我是认真的,我打算活到三十岁。” 下一秒他的五官又被激活,张大嘴朝我怒喝: “闭嘴!——” 池易暄眼眶通红像要滴血,隔着衣服的布料我都能够感觉到他的双手在打颤。 “你陪我到三十岁,可以吗?” “别说了!” “反正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他们那样,但是在那之前,可以让我拥有一点快乐的记忆吗?” “闭嘴啊!” “哥,你再陪我两年,好吗?” 他声嘶力竭,再也控制不住,“闭嘴啊!闭嘴!不可以!”手掌失控地挥了过来,想闭上我的嘴,“不行!不行!我让你闭嘴!!” 否定的到底是陪我两年不行,还是活到三十岁不行? 耳鸣都被我哥揍了出来,恍惚中回想起医生说过的话,其实我一直对她评价我和我哥的关系有毒而感到不满,有一天我问她什么样的关系才能算得上健康。她告诉我:为了彼此成为更好的人。 我也是有病,非要自取其辱,我和池易暄是极端反面例子,我一直都知道。 连续几拳耗尽了我哥的力气,握拳的手悬在空中再挥不出去,触了电一般颤。他脸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连灵魂都死去了,很久之后才松开手。 第188章 我躺在地板上无声地望着他,而他垂头无神地盯着我,眼一眨不眨,退化成两只失语的黑洞。 黑色的瞳内毫无光彩,望不到底的枯井深处突然涌出珠串般的眼泪,他挤出一声气音。 “不行!……” 我在我哥身边变成了一头吃人的野兽,而外人面前风度翩翩的他,在家中狂暴地打碎了锅碗,我们扭打在一起,掐着彼此的领子,摔在满地的碎瓷片上,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流泪也要接吻。 第120章 “哥、哥……” 接吻间隙,尝到我哥咸得发苦的眼泪,我去摸他的脸,高热到像要烧起来。心中顿时很愧疚,我差点又要把我哥气死了。 池易暄急促地吸气,脸颊湿透了,他是在为我预告的消亡而伤心吗? 可那是我真实的想法,不是为了气他、更不是威胁。我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如果剩余的时间皆是幸福的瞬间,我这一生就过得很满足。 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得到过我哥的宠爱,妈妈身体健康,我们的家庭和谐美满,再没有什么遗憾。 池易暄一向无坚不摧、怪力无穷,面对要切我腰子的医生、和想占他便宜的客户,次次出手毫不留情,可怎么他每回哭都是被我气的。 我真就是一倒霉孩子,他碰上我,估计得减好几年阳寿。 我帮他擦着脸,手掌被打湿了就又翻过手背为他擦眼泪,等到他的呼吸平稳点了,再用鼻尖亲昵地蹭一蹭他的鼻尖。 他没有拒绝,可能是没什么力气,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吻着他。睫毛被泪打湿了,颤动着从我的眼睑上扫过,好像还未从情绪的漩涡中回神,我环住他的腰翻了个身,一下与我哥交换了位置,我让他躺在玄关处的地毯上,这儿碎渣少。 面对正上方的我,池易暄的动作是将头旋转九十度,冷着脸面向鞋柜。 我有点想笑,哥你怎么这么傲娇,亲都亲了,看我一眼却不愿意。 我们倒在黑暗里,我用掌心托住他的脸,像捧住宝贝一样捧住他。这儿太暗,只有他的眼睛在眨动间发出一点细微的光。 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的眼眶和鼻尖肯定红透了——只有在寒冬,以及被我气个半死的时候,池易暄的脸上才会呈现出生动的红。 “对不起。” 具体要为什么事情道歉,我一时想不明白,不过我知道一旦我哥哭了,就是我错了,我得道歉。反省时还得说自己哪儿错了,态度要极尽诚恳。 “……我没有寄照片回去,真的。” 池易暄最在乎的就是妈妈,我和他说:“我只是想要气你才那么说的,我真的没有寄,如果寄了的话,我们不就白分开了吗?” 池易暄不能忍受无用功,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寄回家。过去半年多的苦痛是有意义的,我想他需要有人这么告诉他。 可现在我们却滚在一起接吻,他踏过了他曾承诺不再触碰的底线,而我是那条引诱他的毒蛇。 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 自责、愧疚、还是悔恨?无解的问题我想不出来,我只希望他不要钻牛角尖。来恨我吧,都是我的错,我才是坏蛋。 我哥的下巴摸上去尖尖的,和我吃了好几年的挂面,身上的肉到现在都没有长回来。 “你瘦了。”我喃喃道。 池易暄听见了,回我一句:“你胖了。” 我不由得笑了一声,“吃药吃的吧,医生说会有副作用。” 一只手肘折成九十度撑在他耳侧,手指摩挲着他的发梢,捏起来一缕,绕在指尖。我摸过他的手腕,贴到自己脸上,用气音问他:“哥你摸一摸吧,摸摸我是不是真胖了?” 我托着他的手,捧着我自己的脸,他躺在地上看我,手指忽然使了使力,捏了我一下。 “胖了。” 我忍俊不禁,低下头去吻他,鼻尖撞到了一块。 我哥的唇是软的、人是香的,公寓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唇舌交缠的水声就显得响亮,我的心跳得急促。 “哥。” 吻往下坠,弯来绕去走着迷宫,他的喉结在说紧张,皮肤之下的动脉急促地跳动着。 我哑声唤他,“哥哥……” “嗯?” 这一声不够清晰,含在嗓子里,池易暄的眼皮半垂着,手有气无力地挂在我的肩膀上,指尖轻搭在我的后背。 …… …… 第121章 我还记得和我哥来看房的那一天,阳光很暖,融在空气里,落在他的头发上映出柔顺的光泽,白色的高领羊绒衫勾勒出我哥的宽肩与窄腰,他双手插着兜,脚步轻快。 趁着中介出门接电话的功夫,我飞扑到双人床上,让他赶紧过来。池易暄还在客厅里观察朝向,听到我叫他后走了进来,问我要干什么。 我让他骑到我腰上来摇一摇,测试一下床的质量。 池易暄当即往我肩头锤了一拳。 不知道为什么梦见了那一天,可能是因为我趁他背对着我在床沿坐下时,从他背后袭击他,挂在他肩上将他往后拽,他抓着我搂抱住他的手臂,着急忙慌地说着“中介要回来了”。 我对着天花板比划,说以后我们买个投影仪,晚上在天花板上看电影吧? 池易暄说那样会近视。 第189章 哪怕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决定好要与我分开,可是那一刻与我倒在大床上时,他的眼角却含着笑。 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我哥与我睡在同一张床上。是梦在倒带吗?迷蒙的视线清晰起来,我发现我们不是躺在被套之外,池易暄也没穿那件白色的羊绒衫——他没穿衣服,背对着我还在睡着,脖颈到肩头一道顺滑的曲线。 他与枕头之间的缝隙里垫了条手臂,定睛一看,原来是我自己,如果不是麻了我肯定能够更快地意识到这件事。 光是回想春宵一刻,浑身的血又要往不该充血的地方流了,我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我知道自己昨夜的行为属于趁虚而入、趁人之危,鬼鬼祟祟想把我的手臂从他的脖子底下抽出来,池易暄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突然在床上翻了个身,姿势从原本背对着我,变成了平躺。 差一点以为自己把他惊醒,平复心跳以后正准备做第二次尝试,瞥见他眼角突然皱了皱,似乎梦到了什么惹人厌的东西。 好在我反应迅速,在他睁眼的瞬间合上了眼皮。 池易暄的头枕在我的手臂上,所以我能察觉到他脖子的转动方向,一时间连他的呼吸声都没有捕捉到,我知道他醒了。 他的头向我转了过来,耳朵贴在我的手臂内侧。 他在看我。 我装成睡得很死,屏气凝神,过了一会儿手臂上的重量消失了,床单上传来窸窣声响。 悄悄掀开一只眼皮,我看到池易暄坐在床边,赤 裸着的后背上能看到背肌的轮廓,他准备起身,屁股都离开床单了,忽然动作一僵,又坐了回去。 他的左手绕到腰后按住,展直的手指顺着向下摸去,摸到一半便停住了,从牙关间挤出一声“嘶”。 他好像终于意识到疼痛的来源。 昨晚我哥被我气到神志不清,我尚且还能为所欲为,现在他醒了,理智回归了,回想起昨天的种种肯定要让我好看,所以我把眼闭得很紧。 谁叫我中 出我哥两回。 池易暄撑着床尾起身,床垫里的弹簧发出了一道轻微的吱呀声,走之前将卧房的门带上了。 是为了让我再睡一会儿吗? 我努力去听房间外的动静,高高竖起耳朵却什么都没听见。 不会要把我独自落在家里吧?再三思索以后,还是爬了起来,我捡起挂在床头柜上的裤头穿好,赤脚走到房门后,手搭在门扶手上轻轻下压,将它拉开一条缝。 用一只眼睛从门缝内朝外看,池易暄盘腿坐在地板上,怀里抱着一把椅子——是昨天那只被他摔断腿的餐椅。 餐椅原本有四条木质圆腿,他将椅子翻过来检查,一只手扶着它,另一只手握着那只落单的圆腿,观察着剩下三只椅腿与座位的连接部分,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装上去。 以前还在恋爱的时候,家里这种乱七八糟的杂活都是我在做:换灯泡、疏通下水道等等。我将门打开,假装才刚醒来,走到他身边,朝他伸出手。 “我来吧。” 池易暄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将椅子递给我,手掌撑在地板上站了起来。 原本只是以为底部螺丝松动,想着拿把螺丝刀就能将它拧上去,结果仔细一看,才发现脱落的不是螺丝钉。 我将那根摔裂的椅腿拿起来给他看,“没法修了,木头断开了。” 他抱着臂,“胶水粘一下呢?” “胶水粘不太安全,万一摔倒脊椎就不好了。” “那就算了。” 他从我手里接过椅子,绕过门厅前地板上的狼藉,将它放到鞋架旁,出门的时候他会顺手扔掉。 玄关地毯上撒满了合照,刚才池易暄去放椅子时,我看到他的眼朝下瞄,脚抬起来,落在没被覆盖到的地方。 虽然我跟踪我哥半年有余,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今天是我第一次到他家里做客。说得再严格一点,我是不请自来。不请自来还把他家弄得一团糟,我自觉走过去,蹲下身将它们一一捡起来,收进牛皮纸袋之前像在cici收扑克牌一样,将四边在地板上敲一敲对齐边缘,又找他要来扫帚,将破碎的碗杯扫进撮箕。 池易暄提着医药箱进了卫生间,等我忙活完后叫我的名字: “白意,过来。” 我裤衩上拍掉手上的灰尘,跟了进去。池易暄将医药箱搁在洗衣机上,拿出玻璃瓶装的药水、棉签、纱布等医药品排开。 我意识到他想要做什么,下意识往胸口看了一眼。我的纹身约莫拇指长,虽然伤口面积不大,但毕竟在上面划了好几道,半干的血块像深红色的痂,从创口内长出来,多少有点吓人。 “不用那么麻烦……” 之前没觉得,现在胸口却痒了起来,我不自觉在纹身旁边挠了挠。 池易暄迅疾拍掉我的手背:“还碰!” “没碰到……” 池易暄让我站到洗手池边,拧开了玻璃药瓶的盖子。 “身子朝前倾。” “别用酒精浇我。”哥,我害怕。 “不是酒精,这是专门冲洗伤口的。” 他将手按在我肩膀上,把我的身体按得向前倾去,另一只手握着药瓶往我胸口倒了上去。药水淌过伤口,有些刺痛。 “怎么弄的?”他垂着眼问。 “手抠的……” 第190章 池易暄掀起眼皮盯了我一眼。 我老实交代:“……拿东西划的。” “拿什么划的?” 我含糊不清地答了一声,他提高音量:“大点声。” “镜子,碎镜子。” 池易暄气结,我赶紧说:“哥你别担心,我以前打过破伤风疫苗。” “……” 只消我哥瞪我一眼,我就把嘴闭上了。 池易暄为我冲洗完伤口,再上药,然后将纱布裁剪成方形,贴在创口上,用指尖按在纱布四周的医用胶带上,将它贴牢。 “少干点傻逼事。” 我听话地点头。 “……知道了。” 第122章 连早饭也没有吃成,池易暄给我上完药就将我赶走了,我站在过道里,腰后别着昨晚带来的牛皮纸袋,尽管知道看不见东西,还是试探性地将眼睛贴到猫眼上。 果真一片黑,就跟我哥的心一样黑。后来回想,这完全就是炮友级待遇,男人听了沉默女人听了流泪。 我揣着兜走下楼,走出没几步又抬头朝他的窗口看过去。 正午阳光有点刺眼,雪白的云如柔软的棉絮。池易暄的窗户半敞着,米色的窗帘被风掀动。我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心里攥着他赶走我之前交给我的药膏。 回家以后煮了碗泡面,边吃边看cici的新客户传来的活动要求,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放下筷子,走过去将眼睛贴到门镜上。 门外站着一位模样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穿紧身polo衫,领口挂着一副黑墨镜,吊儿郎当一手插兜,插兜的手腕上挂着一只纸袋。 我将门推开,“你找谁?” “白意?你是白意吧?” 我点头。 他将纸袋递给我,“给你的。” 我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装了几盒药,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我迟迟没有去医院领取的处方药。 我心里一跳。 “这是……” 有我的诊断证明,能替我代拿精神类药物的只有一个人。 “谁让你送过来的?” 跑腿大哥说:“秘密。” 我低头将药装回袋子内。池易暄等我离开之后就立马去医院了吗?可能我昨晚说的话真的吓到他了。 我就要关上门,大哥问我:“你不吃啊?” “怎么了?” “拿都拿到了,你就吃了呗?” “干嘛?你还要看着我吃啊?” “对啊,客户说看到你吃下才能走。” “那我要是不吃,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在门口一直坐着呗。” “你赖在这里我会报警的。” “楼道是公共区域,我又没赖你家里面。” 我笑了一声,“大哥,你还是别在我身上浪费精力了,有这个时间能接好多单了。” “不浪费、不浪费,人客户说了,一个小时一百。” “什么?”我瞪大了眼。 “每等一个小时,给我一百。”跑腿大哥笑眯眯地说。 拿钱使唤人的事,池易暄最爱干了,他妈的我哥熬夜写ppt写到两点挤出来的奖金,我能让你一小时一百给赚走了? 我从屋里拿了杯水出来,当着他的面拆开药盒,跑腿大哥见状立马拿出手机:“哎,等等,等我拍个视频。” “……” 我穿着睡裤站在家门口,一手拿水杯,一手拿药,大哥跟拍mv似的,高声说了句“开始”,边拍边心满意足地说:“好、好,任务圆满达成。” 吃完药就犯困,这个副作用到现在依然存在,别说工作、生活了,严重的时候连掀起眼皮的精力都没有。我睡到昏天暗地,醒来以后一度怀疑这是我哥给我设下的陷阱:我困得起不来,就没法去闹他了。 我坐在床边浑浑噩噩地发着呆,摸过手机发现收到了不少消息:黄渝的、酒保的、客户的…… 还有一条是池易暄的。 他说:门口有吃的。 消息是四个小时以前发来的。家门推开之前我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生怕再看见跑腿大哥的笑脸,热情洋溢地告诉我今天又能多赚四百。 好在门打开,他不在,门前写着“welcome”的地毯上只有一份外卖。 是我爱吃的麻辣烫。 他知道我没力气做饭。 我立马拿回厨房加热,开动之前拍了张照片发回去,和他说“谢谢”。 池易暄没有回。 周一状态好了一点,夜里去cici上班之前,我又照例将车开到了他的公司楼下。 不知道他的周末过得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在为去香港做准备呢?房子要找、电话卡要买,一堆事情要做,可能还要学粤语吧?他怎么总是喜欢选择如此困难的任务? 也许香港真的有更好的发展机会,也有可能他只是想要远离我,尽管我不愿去想后一种可能性。 我从手套箱里拿出烟与打火机,抽了半根觉得没什么意思,摁灭了烟头。 池易暄还和往常一样,六点多的时候下班,今天他难得穿得休闲了一点,一件浅蓝色的宽松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水蓝如夏日的天和西西里的海,衬得他活泼了不少。 我从驾驶座下来,混在不少刚下班的白领中间,隔着一条马路跟在他身后。今天特意将距离拉得更远了些。思绪漫无边际地遨游起来,我猜测着他今天工作顺不顺利,希望他再没有碰上李槟那样的傻逼客户。 第191章 万一他在香港碰到那样的人该怎么办?我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没有我的话谁来给他撑腰呢? 其实我明白我哥没有我也能过得很好,委曲求全是因为我、是因为妈妈,现在她的身体在康复中,我也没可能去香港继续当拖油瓶,他没有了软肋,真要是再碰上李槟那样的人,出拳时说不定比我还狠厉。 人是矛盾的动物,我希望他再也不要陷入困境,却又忍不住想象他被难题缠身时的情景,想象着我及时出现、英雄救美,我哥会意识到他没有我过不下去,当然现实是我没有他过不下去,这不过是loser的自我意淫。 我没有去过香港,甚至都不知道应该怎样想象它,对这座城市的认知还停留在小时候看过的古惑仔电影:高楼大厦、金融中心,聚集的全是他这样的精英。 香港?香港到底有什么好?光是房租就能把他榨干了,以前看过好多新闻,什么六千块钱蜗居七平米,插线板上连十几个插头,四处都是火灾隐患,到时候烧成黑炭了我都认不出来,他妈的给他收尸时我还得先办个港澳通行证! 现在他与我隔一条马路,一个月以后就要更远。 我的心感到忧伤。 远远地,我看见池易暄的脚步缓了下来,他越走越慢,最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忽然转身看了过来,目光投向我这边的马路。 我膝盖一软,立即在绿化带后蹲了下来,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路人们从我身边走过,眼神古怪地打量着我。心跳声鼓噪,我在树干后缩着脖子等了约十几秒,悄悄探出头去,发现池易暄没有看到我,又继续往前走了。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落在地上变成不规则的光斑。我一鼓作气加快脚步,从光点上踩了过去。 送了他周二、周三、周四,周五去的时候,我刚将车开到他们公司楼下,就收到了他的消息: 我今天和同事吃饭,已经离开公司了。 鼻尖上顿时冒了点热汗,我问他:几点回家呢? 这么问其实太明显了,消息刚发出去我就有点后悔,手指长按在消息上准备撤回,他回复了我: 十二点之前吧。 晚上我提前从cici离开,快十一点钟时开车去了池易暄家,我将车停在供居民使用的露天停车场里,走到门栋前的台阶上坐下。 太阳落山以后气温降得快,我就穿了件短袖,吹了一会儿晚风感到有点凉飕飕的。 月亮悬在空中,像块银盘。难道香港的月亮真就比这儿更圆吗? 如果他不想要看见我的话,我可以回到爸妈身边,他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哥,别去住七平米的出租屋。 星星点灯,我仰起头,漫无目的地望向夜空。 哥哥几点回家? 附近居民楼的窗口渐次灭了下去,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沿着寂静的马路由远及近,最后在距离我几十米的路口拐弯,开到了我面前。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了后座的池易暄,他也看见了我,付完款以后他走了下来,我立即从台阶上站起身。 红色的尾灯熄灭了,出租车掉头驶远了。 池易暄在衬衫外披了件薄夹克,我闻到了一丝酒味,他的眼神尚且清醒。 他看了眼手表,“你几点过来的?” “十一点多吧,没来多久。” 他眼神很快地将我打量,看到我缩着脖子提着肩,淡淡地开口:“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了我前几天去家具店买来的小玩意。 池易暄瞥了一眼。 “这是什么?” “我听说香港那边的插头和这边不一样,你带着过去吧,不然到了以后连电都没法充。” 一时无言,片刻后他看向我:“你就是来给我这个?” “嗯。” 他的目光再次落进我的手心,迟迟没有动作。 可能我半夜给人送东西这件事实在是太打扰他了,我将手腕往前递了递,示意他接过去。池易暄的左手动了起来,却不是来拿东西,而是揉在了眉心处,眼皮低垂着,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知道他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 可他的动作出卖了他,抵在眉心的手垂落下来,板着脸,一言不发。 “你拿着吧,我马上就走。” 直到听见我叫他“哥”,他才勉力回神,终于他的手朝我伸了过来,握住了我手心里的插头,他握住了它,却没有将它拿起来,肩膀轻轻颤动,似乎无力将手腕收回。 转换插头依旧贴着我的掌心,他的手指轻碰着我的手指。 池易暄的鼻翼微微翕动,嘴唇抿得很紧。 我看出了点其他。 于是收起手指,包住了他的手,低声问: “哥,你不想我走吗?” 第123章 居民楼的楼道间有声控灯照明,它被安装在左右两户人家之间的天花板上,能够照明的区域大概刚好供人将钥匙插进锁孔。顺着楼梯再往上走,要拐一个弯,才能到上一楼。 层与层之间的楼道拐角处没有照明,却有扇小窗。月色如水,在窗台上流淌,我们一前一后地往上走,邻居们都休息了,交叠的脚步声轻微,在安静的楼道间回荡。 第192章 走到昏暗的拐角时,我向前伸出手,勾过了池易暄的手指。 勾的是他的无名指与小指,仿佛不牵住他的话,我怕我会迷路。我哥的脚步缓了下来,转过身面向我,眼神晦涩难看清、难看懂。 我垂下眼,手指试探着游进他的掌心,与他修长的手指相贴,最后往指缝间探去。 再将右脚挤进他的左右皮鞋之间。 好像突然被侵入了私人领地,他稍稍往后退,后腰抵在了窗台边沿。 池易暄被圈在了我的臂弯间,逃无可逃。 “哥,你要不要闭上眼?” 他的喉结轻轻颤动一下,没有闭上眼,也没有阻止我。 接吻时太安静,楼道间的声控灯很快就熄灭了,视线暗了下去,因此洒在他身上的月色变得明亮,将他的脸染成无瑕的白玉。 我将身体朝前倾,与他的胸口贴在一起,感受到他跳得急促又紊乱的心脏,像有人敲响我的心房。 哥,我让你感到混乱吗? 捧过他的脖子,发觉他的身体在发热,动脉跳动时轻轻撞击着我的手掌。 吻得他呼吸不畅,压抑的鼻息吹拂我的脸颊,池易暄的手臂从搭在我后背,到勾住了我的脖颈,勾得很紧,眼也用力闭了起来。 我将他抱了起来,转身往楼上走,怕他掉落便牢牢捞着他的长腿,池易选埋在我的肩膀上,一言不发。 我很早就沦陷,也许现在他才收网。我哥才刚从口袋里拿出家门钥匙,我就又将他按在门上接吻,吻得太激烈,我们的腿打着架,惹得头顶的灯泡明明灭灭。 踉跄着挤进了家门,衣服散落一路,我的盖过他的,袖子缠到一块,缠成结,他绞着我,腰向后弓去时像座小小的拱桥。 晨光熹微,我难得睡得熟,眼还未睁开,手先往一旁捞去,却摸了个空。 撑开眼皮,支棱起脑袋,发现身侧是空的,枕头中央有睡过的痕迹,微微下陷。 手往被褥下抓了一把,床单摸上去依旧温热,池易暄才离开没多久。 我心里一跳,在床上坐起身。过分简约的卧室,和上次过夜时看到的一模一样,除了一张床没什么家具。 我掀开被子赤脚走下床,看见自己的衣服组成了一道凌乱的路:床脚挂着裤衩,上衣歪斜着挂在客厅餐椅的椅背上,入口门厅处落了两只东倒西歪的袜子。 淅沥的水声从卫生间内传了出来,我走到门口,叫他:“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答。 推开门,高热的潮气扑面而来,淋浴间的磨砂玻璃门后有一道黑色的剪影,现在玻璃门被高热的水蒸气烤热了,手摸上去是暖的,不锈钢把手上蒙着一层水汽,倒映着我模糊的五官。 我将门拉开一条缝。 池易暄站在花洒下,头向上仰去,水流哗啦啦地淋湿了他,把他的发梢压平了,平时卷翘的睫毛也压低了,贴在下眼睑上。 我哥整个人光溜溜、湿漉漉的。 “哥。” 他终于听见了我的声音,勉强睁开眼,淋浴间内雾气氤氲,他转过头来:“怎么了?” 我一下就晃神,忘了自己为什么过来。 见我不说话,池易暄显然误会了我的目的,他将被淋湿后粘在额前的碎发抓到脑后。 “洗澡也要看?” “……”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我的眼神就从上向下,再从下往上。鬼使神差地,我踏进了淋浴间,脚掌顷刻间就湿了,水径直从头顶浇了下来。 池易暄瞪大眼,可能没想到我会进去。我蹲下身,勾过他两条腿将他像抱小孩一样抱了起来,他慌张地搂过我的脖子,脑袋差一点碰到上方的花洒。 “别瞎搞。”他有点恼火。 “我也还没洗澡。” 我手托住他的腰,残留的沐浴液让指缝变得滑腻。被我抱起来以后,池易暄的视线比我高,我扬起脸去看他,这个角度看他,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去: “哥,可以一起洗吗?” “不行。”他将手撑在我的肩头,挣扎着想要下去,“放我下来!” “我洗澡很快的,保证不占用你太长时间。” 水很艰涩,池易暄的后背贴着瓷砖墙,像抱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抱住我,才不至于摔落。他骂了我两句,不过很快就骂不出来了,被重力撞得唇瓣打颤,我却像失重。 淋浴间花洒的水压比雨点要大,碰撞间撞得水龙头指向了更高的水温,我哥更加深刻地烫伤了我,烫得我浑身的皮肤泛红,心脏鼓动像要跳出喉咙眼。 然而我很快就被他从淋浴间内赶了出来,池易暄的肩胛骨被瓷砖墙蹭得红起来一大片,没办法,谁叫淋浴间里没有坐的地方,我很有服务精神,完事以后主动贴到他身后要去给他搓后背,结果不知道触动他哪根神经,被他赶了出去。 磨砂玻璃门闭合之前,我将手扒在门沿上,手往下方指了指,说我可以为他做清洁。 池易暄的脸一下就拉长了,浴室里氤氲的可能不是雾气,而是乌云,他冲我竖了个中指,拉上门时差一点夹到我的手。 我捡起自己掉在地上的裤衩穿上。 太阳还未升到最高的位置,阳台上的几扇窗户大敞着,晾衣架上挂了两件池易暄的白衬衫,随风摆动。 刚从淋浴间里出来时还觉得头重脚轻,不知道是温度太高了还是被我哥夹的。我盘腿坐在阳台前的地板上吹了一阵风,才感觉体温降下来了。 第193章 回头看了一眼,卫生间的门还关着。 目光稍稍往墙边投过去,那是他的电视柜,我挪动着屁股,双脚在地板上借力,蹭到柜前,拿起其中一张相框。 那是我们和妈妈的合影,那时她还在住院,为了不照到医院的背景,非要从床上下来去窗台边拍照。半身像的合照中,我和池易暄都配合地屈起了膝盖。 我将它放回原位,拿起藏在后面的、我二十四岁拍下的生日照,将它换到了第一排。 又去黑胶唱机下的收藏夹里翻了翻,这些都是他的宝贝,搬家的时候他会连唱机一起运走吗? 我不是爱操心的人,却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去想他要做的事情。我从收藏夹里挑出一张放了进去,然后在前奏响起的第一秒从地板上爬起身。 don’t know if words can say, but darlin’ i’ll find a way, to let you know what you meant to me—— 我弓起腰,左、右食指跟着节奏,模仿架子鼓的鼓点在半空中敲动,踮起脚尖在原地转一个圈,猝不及防看到了站在身后的池易暄。 我脚腕一歪差点摔倒,赶忙将唱针拿起来。 歌声停止了,我将唱机盖子合上。池易暄腰间围着一条浴巾,边擦头发边说: “这么开心吗?” “不可以开心吗?” 他沉默了两秒,答非所问:“时间有点晚了,我一会儿得工作了。” 心中雀跃着的鼓点戛然而止,我哥下了逐客令,我自觉穿好衣服,他送我到门口。我站在家门外,他在门内,分割我们的是高出地面一小段的门槛。 “哥,我明天还能过来吗?” 我向前迈了小半步,脚尖碰到了门槛上。 “……明天有事要忙。” 说这话时眼都不带眨的,显然是个万金油的借口。 “那么后天呢?” 池易暄的眼睛垂了下去,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屈起又展平,我想他是害羞了。 他沉思着,关上门之前轻声说: “后天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119章做了小调整,可能需要清除缓存后查看。谢谢! 第124章 后天再说,从我哥嘴里说出来等同于后天可以,毕竟他想要拒绝我时不需要费心想借口,真想要拒绝我的话直接两个字:别来。 我很乖,等了一天才过去。其实我曾想过去他公司前等他下班,最终还是作罢。黄渝最近拉着我开会想营销的点子,所以我给池易暄发信息:哥,我今天加班,晚一些过去。 这不是因为我有耐心,我是怕尾随我哥进家门,被他的邻居们看见会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还有一点就是,晚一点去的话,过夜的可能性高一些。 夜场还未到最热闹的时刻,我和酒保在吧台后调酒,他问我今晚是不是有什么安排,怎么一直在看时间? “我?没有啊。” “你刚才还让dj放情歌呢!”酒保冲我挤眉弄眼,“——意哥是不是陷入爱情了?” “屁。”我赶跑他。 眼看快要到十一点了,丢下雪克壶就溜。 车开到我哥楼前停好,从挡风玻璃后朝上看去,居民楼的窗户有的暗着,有的被点亮,池易暄的那一扇窗户比别人的更亮,被灯涂成了明黄色。 楼道间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我放轻脚步,绕过一个又一个楼梯拐角,最终停在他门前,按响了门铃。 叮咚—— 心脏急促地撞击着胸口,我搓搓手,忍不住回头望,差点被害妄想发作,总觉得他的邻居是不是正透过门镜偷偷笑话我。 门打开了,池易暄看到是我,没显露出意外,他将门向内拉开,人也往后退了两步。我走了进去,反手帮他把门关上。 现在不会再有人来偷看我们了。本来想要问问他在忙什么、或者今天的工作怎么样,但是现在看到他了却说不出口,说什么好像都很煞风景。 我哥洗过澡了,穿着黑色的居家服,宽松的v领开到了锁骨。心中的小鸟唱起了歌,我走上前,环过他的腰,捧起他的脸开始与他接吻。 “唔……” 他重心不稳脚步向后退,显得有点慌张,别过脸终止了这个吻。 “哥。”我压低声音,“你不是想和我做这种事才让我过来的吗?” 池易暄稍稍瞪圆了眼,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好可爱。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贴到他耳边:“如果你害羞的话,我们把灯关上好不好?” 他的喉结颤了颤,我伸直手臂,摸向了墙上的开关。 客厅的照明灯熄灭了,窗口的夜色似乎比室内还要亮,他被我圈在臂间,我去吻他的脸颊,挑逗似的咬一口他的下巴。 然后从运动裤口袋里摸出一管润 滑液,哄他:“哥,今天我不会弄疼你。” 尽管我们贴得很近,我却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他始终不扬起脸来看我,目光游移着在我胸口打转,他好像不好意思看我。 “要是不舒服,你就推开我,好吗?”我轻声说。 池易暄被我推至墙边,细窄的腰被我两只手一捧就握住,隔着光滑的丝绸,我抚摸着他的后背,啄了一下他的耳垂。 拧开了润 滑液的瓶盖,倒出一部分在手心,怕他过分关注这件事,于是抬起他的下巴与他接吻,吻得他分神。 第194章 …… 哥,我让你很舒服吧? 舒服到你抱我抱得这么紧。 …… 第125章 清晨阳光将我唤醒,扭头朝枕头边看去,身侧是空的。我下床去客厅,看到池易暄正在厨房做饭。 他就穿了条家居裤,偏长的款式盖过半只脚背,裤腰松松垮垮地挂在胯骨上,顺滑的布料贴着臀,在他走路时一摆一摆。 他看不见自己的后背,但我能看见,指甲壳大小的吻痕像盖章一样印在他的腰窝里。 忽然听得一声清脆的“叮”,我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是他的烤面包机。 池易暄一般给他自己烤两片,中间涂点花生酱,就是顿简易早餐。今天我看到烤面包机里吐出来四片吐司。 有我的份! 我想是昨夜的体贴有了回报。 池易暄察觉到我起来了,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干他自己的事,他用筷子将吐司从烤面包机里夹出来,再将煎锅里的荷包蛋铲到盘子里。 我搓搓手就要坐下,他问我:“刷牙了吗?” “……现在就去!” 风风火火跑进卫生间,洗手池上只摆了一个漱口杯和一根牙刷,我犹豫了一下,拿起了我哥的牙刷,池易暄在这时猛然推开卫生间的门,看见我大张着嘴就要去含他的牙刷,大惊失色,一把将它夺了回去,蹲下身从柜子里翻出一根新的塞进我手里。 “没有不知道问吗?” 我讪笑两声,说了句“谢谢哥”,接过来挤上牙膏,拿起他的漱口杯灌上水,三下五除二刷完了牙。 洗漱完出来,池易暄已经将早餐端到了桌上,他没关注我,叉起一只荷包蛋先开始吃。 我在他右手边坐下,将自己盘子里的荷包蛋夹进吐司,咬了一口。 池易暄吃一口饭、喝一口黑咖,我们都没说话,只有不锈钢筷子碰到碗沿时发出几点轻微的声响。 空调风吹过后颈,把人身上的汗毛都掀了起来。实在太安静了,我忍不住想:就算是炮友都会假惺惺地客套一下吧? 于是假惺惺地客套起来: “哥……你的新工作怎么样?” 池易暄沉默地咀嚼着,咽下食物以后说: “挺好的。” 我怎会问出如此无趣的话题!正以为自己把天聊死了,他忽然问我:“你还在cici?” “对。” 回想起来,之前我哥来我家找我时,我还骗他说我天天喝到清晨五点,现在是个向他澄清的好机会:“我现在是黄渝的合伙人了,帮他管理cici的分店,不需要再喝酒了。” 说起我不喝酒这件事时池易暄有一点极其轻微的反应,沉在眼底的眼珠晃了晃,好像在猜测我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cici的分店在哪里?”他问。 “你等等。” 我拿出手机,打开地图,指给他看,随后想起来我哥认路不行,改用他能听懂的方式给他解释起来,“你从公司出来,得先往左拐……” “我会看地图。” 池易暄斜过眼,瞥了下手机屏幕,“哦,我知道,旁边有家西餐厅。” “对,就是那儿,你知道黄渝是怎么给分店起名的吗?——cici,不过是小写的cici。” “小写?”池易暄嗤笑一声,“那你们以后再开分店要怎么命名?” “黄渝说打算叫cici2。” “……” “分店的客户没有总店那么杂,我平时就是管理一下员工,偶尔碰到网红来过生日负责安排一下活动流程,总的来说分店没有总店吵闹,你可以过来找我。”我语气一顿,“当然是等到你工作不忙了……或者你想来的时候。” 池易暄往咖啡里加了点牛奶,浓黑的咖啡液顷刻间变成了褐色:“我知道了。” 在我的活跃下,气氛没有刚开始那样尴尬,虽然一顿饭下来我们没能说什么有营养的话,但是比起之前刚睁眼就被赶走,今天我混到了早饭,这是一种进步。 我想起来今天是工作日,我哥得去公司,看了眼时间,就快八点了。 “你上班不会迟到吧?” “不会,走路过去很快。”池易暄咽下最后一块吐司,起身离开,“我去换衣服。” 我将后背往椅背上靠,压得前两只椅腿都翘了起来,抻直脖子朝卧室的方向探头探脑,只听见窸窣声响,却没看见什么。 过了一会儿池易暄才出来,他换上了正装,衬衫领口笔挺,黑色西服被他挂在右手臂上,他用左手调整着领带的位置,目光落在我身上,好像在思考应该如何处置我。 他问我:“一起出门吗?” 虽是逐客令,说得却很客气,我怀疑他在打量我的那几秒间,可能还真想过是不是要单独留我在他家里。 我将餐桌上的碗筷收进洗手池,回卧室穿上自己的衣服,出来看到池易暄已经换好皮鞋,站在家门口等我。 我快步走上前,弯腰系鞋带时,在他擦得发亮的漆面牛皮鞋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目光顺着他熨贴平整的西服裤腿向上攀爬,我弓着腰,歪过头朝上看去,从这个角度看我哥,他像只巨人。 池易暄俯视着我,感到些微不解:“……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点猥琐,迅速站直身体。 第195章 他拿上电脑包,手搭在门扶手上向下压,门要被拉开的瞬间,被我用手臂推了回去。 我哥被夹在我与门之间,被我突然靠近的动作吓了一跳,刚转过身就贴到了我的胸口。 我轻轻吸了下鼻子,发现他换了新的香水。 池易暄虽然面无表情,眼神却警惕起来。其实我只是关心他的身体而已,我压低声音,仿佛怕走廊有人会听见,认真地问他: “哥,今早起来还会痛吗?” 池易暄的面部肌肉僵了一下,十分生硬地回答了我: “没。” 我很高兴:“那就好!” 他移开脸,重新将门拉开。 下楼时他的脚步飞速,当他匆匆转过楼梯拐角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看见他的耳根子红了。 “哥,需要我送你去公司吗?”我追在他身后问。 “不用。”池易暄逃也似的,一眨眼就变成了一只在马路上竞走的西装小人。 替池易暄跑腿的大哥依旧天天过来敲我的门,比他妈的盛夏的蝉还要聒噪。我这几天下班回到家倒头就睡,澡都没来得及洗,因为工作性质,我属于睡得晚,起得也晚,大哥每天中午准点出现,充当定时闹钟,到达以后先连续敲上七、八下,如果这个时候我没去给他开门,他就会开始喊我。 “开门啊!开门啊!开门啊!” 不理他的话就会变成: “在吗?在吗?在吗?” 池易暄甚至还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他,有时我睡得实在太沉,枕头下的手机就会像电钻一样震我的后脑勺。 跑腿大哥曾和我说他在他们圈内有着有求必应的美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现在我信了。 光是拍摄吃药过程还不够,还要把镜头推到我面前,让我张大嘴,舌头抬起来给他看,再把手拉在嘴角让他看口腔两边,说他主打一个金牌服务。 ……他妈的医院都没有他严。 大哥拍摄完毕,收好手机,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看到你这么配合,我和你哥都很满意。” 客户信息说漏嘴了他都没发现,他自言自语道:“本来我还担心你不听话,得把你压到医院里去。” 我笑了,“您能压得动我?” “我是压不动,你个子那么高。”他的眼睛上下将我扫视,“你哥说你力气贼大,说如果不行的话他也过来帮忙,我们商量过,我负责按住你,他负责拿麻绳。” “拿麻绳干什么?” “捆你。” “……” 前脚刚送走跑腿大哥,后脚我就联系了池易暄,好不容易打工挣来的钱都被外人赚走了,我向他保证我会谨遵医嘱,你别再让大哥每天中午过来了,现在邻居们都以为我在外面欠高利贷。 池易暄习惯性装聋。 这之后的第三天,跑腿大哥没能按时出现,后来才知道他得去学校接生病的小孩回家,没法来我这边。当我被手机震醒时,我本以为会听见大哥粗犷的声线,却没想到时是池易暄,他向我下达了命令,让我拍完视频以后发给他汇报。 “……” 我眼皮都没完全撑开就爬起身将手机支好,屏幕里我顶着鸡窝头,穿着条大裤衩,盘腿坐在床上的样子真的很像萎靡不振的瘾君子。 信息发过去以后,池易暄很快就回复了我。 我点开一看,是个表情包: 千禧年动画风的小男孩,系红领巾,穿蓝色校服,从背后掏出个巨他妈大的大拇指,身边开玫瑰花,头顶配彩色字体:真棒。 我:哥你的表情包也太中老年了…… 池易暄:客户爱发,顺手存的。 看来是为了投其所好,我想象着他们在聊天框里互相夸对方顶呱呱时的情景。 我爬起身去卫生间,对着四分五裂的镜子刷牙洗脸,越看越觉得不得劲,分裂出去的好多张脸看得人头晕眼花,我想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下午就去菜市场找了个师傅,帮我换了面新镜子。 第126章 cici把场地租给网红公司办活动,我给他们打了折,只求能在他们的视频号里出镜个三、五秒。池易暄知道我这几天忙cici的事,我们的话题主要围绕他叮嘱我吃药而展开——跑腿大哥的小孩一病就病了好几天,盯我的人自然而然变成了他。池易暄会在我每天起床之前给予我“拍摄任务”:用矿泉水瓶喝、或是拍三下手、要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就怕我提前拍好了应付他。 大学辅导员查寝都没他这么能折腾。 答应他这离谱的要求以后,他才同意不再让跑腿大哥过来。 网红公司办活动连续办了好几天,最后一晚进入尾声,在舞池跳舞的美男、美女相较于前两天少了不少,我没有留太晚的必要,下班以后就开车去找我哥了。 停好车、爬上楼,敲开了他的门。现在时间不早了,池易暄却还穿着西装,客厅餐桌上的笔记本屏幕发出荧光,他为我开了门,又坐回桌前工作,我脱下鞋,怕吵到他工作,戴了个耳机打了会儿手机游戏。 池易暄一加班就是快两个小时,面前的笔记本终于合上了,他揉着后颈,脖子向后弯曲拉伸,累得长吁一口气,转过头来。 “你的活动办得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告诉他来了多少人、拿了多少提成之类。 第196章 他一只手解了领带,挂在椅背上,歇了一会儿以后从冰箱拿出牛奶倒进小碗,往里面倒了点麦片,放进微波炉加热。 微波炉运转时发出嗡嗡的噪声,他拿着麦片盒,想将它放到柜子最上一层,双脚踮了起来,手臂往高处伸展,指尖像拨弦一样,将摇摇晃晃的麦片盒往里推。 我站到他身后,手臂越过他,帮他放了进去。 池易暄回过头来。 微波炉加热完毕了,发出了几下“嘀嘀”的电子提示音,我哥没法去拿,我正和他接吻。 西服外套上两颗暗色的纽扣被我捻开了,贴身裁剪的衬衫收进裤腰,一丝不苟。我将手藏到了西服之下,沿着他的腰线游走,把他版型立体的衬衫揉出了褶皱。 微波炉内还有刚加热完的食物,为了提示我们它还未被取出,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发出一声轻微的“嘀”,规律得好像钟摆。池易暄的呼吸却紊乱,他似乎不想让我听出来,所以刻意拉长每一次呼吸之间的间隔,这让他的鼻息听起来缓且沉,吞咽时他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几不可闻的声响。这些声音刺激着我的神经,我从他唇前离开,屈起了左腿,膝盖贴到了地面,再是右腿。 视线由高变成了低,我仰视着他,大脑像泡在高热的温泉池中,泡得发软发涨。 池易暄垂头望着我,被我咬得泛红的嘴微微呼气,直到我将一根手指扣在皮带扣上,他才回神,受惊似的按住我的手腕,黑色湿漉的眼如小鹿一般。 我抬起脸,委屈地问: “今天不可以吗?” 理智仿佛在做激烈的斗争,池易暄的眼睛与嘴巴陷入了宕机状态,大脑还未来得及下达控制身体的指令。 我趁虚而入,他浑身一颤。 “……不用这样。” “没有关系,哥,我喜欢。” 他的头向下压低,像是想要将脸藏起来,可惜我这个角度看得很清楚,我向朝圣者一样掀起眼皮凝望着高处的他,可他的眼睛紊乱又无措地转,到最后紧闭起来。 漫长的寂静之后,微波炉的提示音还在作祟。 “嗯……” …… …… 我们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 其实我也有很多想和他做的事情,听一听音乐也很好,可是每次敲开他家的门我们就滚到了一起。 哥,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一直做这样的事,却从没有谈过爱。 盛夏淡去,九月很快就来了,这个月他就要离开,我从没有问过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走。 是一号,还是三十号? 夜里我抱着他入睡,问他:“你打算住在哪儿?” 池易暄在半睡半醒之间,“什么?” 我低声说,“你打算住在香港哪个地区?” “哦……我还在看。” 又问他房租是多少,他说大概六、七千吧。 我想他可能工作太忙了,没有时间与精力想这些杂事,所以和他说:“要是麻烦的话,你让hr去帮你找好了。” 他说好。 问过他两次以后我就不问了,他表现得像是没有思索过这些事一样,我想可能他不愿意与我分享太多。 有一次洗完澡从他的浴室里出来,我边擦头发边从他身后偷看,发现他面前的ppt还跟刚才一样,他的右手撑在脸上,打字的左手轻搁在键盘上,半天没动。 他总是独自陷入漫长的沉思。 cici因为上一回网红公司的活动,赚到了不少钱,黄渝为了庆祝,买了不少高级食材回来,还分了我不少。我将漂亮的和牛牛排拍下来发给池易暄,邀请他周末来我家吃饭。 池易暄应邀了,在他来之前我将卧房里的照片都撤了,他是周六晚上来的,在我家过了夜,我们做了饭、看了电影,阳台上喝红酒喝到一半,我把我哥压在地上做了。 “哥,我爱你。” 余韵让人理智都溃散,我后知后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很害怕他会在这时别开脸,把眼睛闭上。 然而池易暄的眉心猛然皱了下,眼眶随即充盈起水汽。 是否是我说了多余的话让他感到心烦? “我……” “嘘。” 戛然而止。 他抱着我。 中秋团聚一直是我们家的传统,高铁上我们买了挨在一起的座位,池易暄看到我背了个书包,问我里面装了什么。 “是我的相机。”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之前的镜头被我不小心弄碎了,最近才换上新的,我很久没碰过它,现在又把它捡了起来。距离九月结束只剩下一周多的时间了,我想在他去香港之前多拍点照。 回家时刚好赶上饭点,我将书包脱到沙发上,妈妈正将大餐从厨房里端出来,池岩拿了三只红酒杯出来,指着墙角的月饼礼盒说是老朋友送的,一会儿我们一起吃了啊! 饭桌上聊起彼此的近况,妈妈最近几次的复查结果都很好,池岩则重新回到了他们单位,闲暇时间会用手机摄影,他说自从我指点过他以后,现在他的拍照技术牛得很。 妈妈难得表示了赞同。 “白意,你不是有个高级相机吗?我打算也买一个,到时候咱们俩切磋切磋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妈妈轻轻拍了一下肩膀,“贷款还没还完呢!买什么相机……” 第197章 “哦、哦,对。” 我说:“我跟哥哥再工作几年就能还上了,买个相机要不了多少钱。” 池岩一听眼睛都亮了,“真的可以吗?” 妈妈插话进来,“不可以!”她摘下围裙,“我上个厕所就来,你们先吃。” 我们没动筷子,想着等她一起。池岩往酒杯里倒红酒,对池易暄说:“上次你二叔来串门,他儿子也来了,哎呀,怀里抱着一个大胖小子,我好羡慕啊……” 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将红酒杯递过去,池易暄接过来。 池岩话锋一转:“你也三十了,什么时候能见你带女孩回家啊?你二叔问我的时候我都羞红脸了!” 我出来打圆场:“老爸,你别催他,越催越不乐意。” 池岩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也得给弟弟做个好榜样,你一直不结婚,到时候他也不结婚——” 我后背直冒虚汗。 “结婚有那么重要吗?”池易暄说。 爸爸还在絮絮叨叨,又念了有四、五秒钟才回神,他停下嘴,问道:“什么?” 我哥又回答了一次:“结婚有那么重要吗?” 仿佛投下一枚深水炸弹,池岩的脸一下就拉长了,“你什么意思?” 妈妈在这时从厕所回来,“哎呀,不是说了别等我吗?饭都凉啦!” 她在我和我哥对面坐下,拿起筷子刚要夹菜,似乎察觉到微妙的气氛,“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池易暄转头看向我,平静地问,“妈妈做的油焖大虾,你尝了吗?” “……” 我愣神不说话,他便夹起来一只放进我碗里,也不去和餐桌对面的爸妈对视,目光始终压得很低。 他是长子,这样的车轱辘话他每年都会听,爸爸妈妈要念,叔叔姨妈也要念。我哥是出了名得脾气好,总是笑一笑蒙混过关,这些话很难激怒他,是因为他从未听进心里。 哥,今天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第127章 上次回家时池易暄睡的气垫床,所以这一次换我。我去洗澡时他帮我为气垫床充好了气,等我从卫生间出来,他再拿着睡衣进去。 我盘腿坐在气垫床上,拿毛巾擦着湿头发,突然想起来相机要没电了,于是将它从书包内拿出来,去客厅充上电。 捣鼓了一会儿才回房间,池易暄已经从淋浴间出来了,他敞开了卫生间的门,镜子上原本覆盖着一层雾气,门打开以后雾气朝卧室弥漫,镜面逐渐变得清晰,映出了他的脸。 他对着镜子吹头,沉思时他的眼睛不再会说话,它们显得缄默。吹风机被他举在那儿,朝同一个方向吹了许久,他的半边头发干了,另外半边却还贴着脸。 我忍不住提醒他:“你在想什么?” 他猛然回神,将吹风机换到另一只手,仓促地转了转手腕,没吹几下就很快拔下插头,将吹风机收进洗手池下的储物柜。 他从卫生间出来,手指摸在卧室墙壁上的开关,面向我: “我关灯了。” “好。” 天花板中央的圆形照明灯暗了下去,池易暄用手机屏幕散发出的微弱光线照明,爬到床头以后翻身睡下。 躺在气垫床上,视线基本与地板齐平,我好一会儿都没睡着,眼闭上了脑袋里却在跑火车,左、右翻了翻身,弄出了动静,池易暄对我说:“把眼睛闭上,数会数。” “……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他的声音很轻,“本来也没睡着。” 漆黑又安静的卧室,将我们关在一起。睡前分下的月饼,现在口腔内还残留着甜味。我不敢去想未来,所以独自在过去彷徨。 “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今天晚饭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反驳爸爸?” 池易暄明明有很多种回答方法,无论如何池岩都不可能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结婚,打马虎眼就能糊弄过去的事,他却偏偏选了火药味最浓的答案。 “就是听得有点烦了。”他说。 我想了想,说:“那你晚一点结婚吧,否则老爸下一个就得来催我了——你看,我们家只有我不催你。” 池易暄笑了一下。 “所以你有想过结婚的事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说: “没有。” “没有?那你可得做好逢年过节被亲戚们念叨的心理准备,他们能念叨你一辈子!” 池易暄很冷静:“把他们都熬死就没人能念叨我了。” 我一下子就乐了,难得我哥还会说出这种大不敬的话来,“哈哈!那你可得坚持住啊!有你在前面挡着,我也一辈子不结婚。” “你也不结婚?” “我结什么婚?不害人就不错了。” 他妈的,有时候觉得再活两年够了,有时候又不想死。我翻了个身,床铺底下黑漆漆的,我说:“到时候你就来充当我的挡箭牌吧。” “我尽量吧。” 气垫床很短,伸直身体以后脚就悬了出去,我晃悠着脚尖,胡思乱想起来:“我们俩都不结婚,以后老了去养老院当室友怎么样?” “养老院?” “对啊,平时有人照顾、做饭,我们就打打乒乓球、养养花。” 第198章 “养老院还挺贵的吧?” “反正你能挣啊。” “我只挣我自己的那份,你的你自己挣。” “喂!给你弟分一点养老金不过分吧?” 我俩说着不着调的玩笑话,好像从未分开过。笑过了,又迅速安静下来,我揉了揉眼角笑挤出来的泪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你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吗?” 和之前一样,他想了一会儿才答: “会。” “我也会。我总会想起你带我去医院看病,和医生吵架时的样子。” “我跟医生吵架了吗?” “你脸都憋红了!你忘啦?” 池易暄笑了一声,笑声很轻。 “我还会想起那场雪夜。” 那一晚我独自围绕航站楼走了许久,走着走着,碰见了他,真如命运似的重逢。我们在机场看朝阳升起,皑皑白雪像镀了一层金。 “哥,你想的都是些什么?” “我啊……”他长叹一声,“我想的是更久远的事。” “比如什么?” “比如……你以前非要抱那只小猫回家。” “小猫?哦,是我们在回家路上捡到的那只吗?我记得它叫——” “橘子。” “对,橘子。还有什么?” “还会想起念书时候的事。” “高中吗?” “不是,小学。” “小学?” 池易暄“嗯”了一声。 我说:“我就记得女同学们跑操时都会去看你。” “没有的事。” “哎哟,别装。” 池易暄说:“你那个时候很矮。” “大哥,我比你小三岁,那个时候能不比你矮吗?” “像个小土豆。” “……” “在学校受了欺负,头上鼓起好大一块包。” 我将手摸在额头上,问他:“你会想起恋爱时候的事情吗?” 池易暄回答得很慢,好像在努力拼凑思绪。 “会。” 我没有问他具体会想起哪件事、哪个瞬间,自顾自地说:“我知道我去年一个劲地给你添乱,闹着要卖肾……最后还害得你丢了工作,我想如果妈妈没有生下我的话——” 池易暄急促地打断了我,“不要说那种话!”他的呼吸沉重起来,“那不是你的错,你只是生病了。” 我知道自己的抗压能力不行,换做我是他的话,早就跑路了。我从气垫床上坐起身,朝他的方向看过去,“你还在吃那些药吗?” “什么药?” “你藏在镜子后面的药。” 池易暄枕头上的脑袋朝我偏了过来,许久没有说话。 一张接一张的医疗账单、再加上我这个只会火上浇油的家伙,你过得比我要痛苦许多。哥,你藏在漱口水后的治失眠的药,我很早就发现了。 “……你是小老鼠吗?这么喜欢翻我的东西。”他有些无奈地说。 我笑了一下,“所以你现在还在吃吗?” “没有,没再吃了。” 你骗人。 上回去你家,我打开过你的镜子。 你想让一切回到正轨,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 可你有曾变得更幸福一点吗? 我只想告诉你: “哥,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一点也不。 池易暄眼睛突然闭上了,再掀起时,暗光在眼底流转,他用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我低声问:“你记不记得我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我问你会不会永远爱我?”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 “你说你会永远爱我,我还说如果你骗我的话我就去死。” “你都记得?” 我“哈哈”笑了起来:“我是生病了,又不是失忆了!” 他的嘴角弯了弯。 “那时你那么说我真的很高兴,可能永远对我来说就是一瞬吧,哪怕你只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 池易暄的眼眨动得比方才快了一点,他张了下嘴,压平颤抖的声线: “我一直都爱着你。” 月色朦胧,洒在他半张英挺的脸上,我将手压在胸口,想将心脏压回原位。 眼眶一瞬就发烫,他的轮廓看不真切。 我起身将屁股从充气床垫挪到了床铺上,这会儿与他同一水平,他的目光沉,如泛涟漪的海,我注视着他,他凝望着我。 我朝前探,我哥像睡着了一般安静,睫毛垂低贴着下眼睑,可他的双臂却向我靠拢,用手轻轻捧住了我的脸。 第128章 天暖,阳光好,我陪妈妈出门买菜,池易暄和爸爸留在家里大扫除。我骑着她的粉色电动车,她在后座搂着我的腰,今天她臭美,特意穿了条长裙,怕她路上吹风受凉,池易暄在我们走之前往她肩膀上披了件薄外套。 两个小时之后满载而归,车篮装满了就堆到脚踏板上,半路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电线杆上的麻雀加入了合唱,我迎着暖阳骑车回家,将电瓶车推进地下室停好。 拎着菜开始爬楼,我两手共抓了七、八个大袋子,装着大胖萝卜的塑料袋勒得我的小拇指都红了。妈妈就提了条鲫鱼,脚步轻快,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为我鼓劲,我吭哧吭哧地跟在她身后,在内心数着楼层,只盼望快一点到家。 第199章 爬得我脸都热了,她回过头来,笑话我是不是最近没有锻炼,怎么手臂都肉了点,然后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招呼哥哥和爸爸快点出来: “快来帮我们拿菜呀!——” 唤了一声,却没有回应。她转过身从我手里接走两个袋子,嘟囔着:“人呢?” 我们家连接玄关与客厅之间有一小段l型的走廊(这甚至都称不上是走廊,只是一段拐角),她与我一前一后地穿过走廊、绕过拐角,我们一齐朝客厅看去—— “好啊!装不在家是不?没看见我和白意提着这么多菜呢?” 妈妈抱怨着,提着菜自顾自进了厨房。 “哥,刚才妈妈叫你们,你们没有听见吗?” 我将肥硕的萝卜堆到桌子上,揉了揉僵硬、发酸的小指。池易暄在这时回头朝我看了过来,只需对视一眼,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可能吧? 我心里顿时发毛,看向他对面的池岩——他原本瞪着池易暄,察觉到我的视线时,人没动,两颗眼珠却朝我缓缓转了过来,聚焦到我身上以后定格住了,表情森然。 池岩虽然对池易暄要求严格,却也从未拿那种眼神看过我哥,此刻我被他一盯,像被人看穿所有阴暗的秘密。 那是一双问责的眼睛,它们窥探到了我的恐惧、心虚,然后像确认了什么似的,怒火取而代之,烧得池岩咬牙切齿。 我汗毛直竖,手里剩下几只塑料袋顿时落了地。妈妈听到声音从厨房走出来:“干嘛乱扔啊?” 她弯腰去捡地上的土豆,捡到一半才意识到家里的氛围不对,抬起头来看向我们。 “怎么啦?” 我们仨谁都没说话,没有解释到底怎么了,躲闪的眼神完成了所有的交流。池岩压抑着不让自己爆发,也许是为了妈妈,可是他的表情却藏不住:他的眼瞪得很用力,微微鼓出来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要从眼眶中掉出来。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池易暄的脸色原本很灰败,看到妈妈的瞬间却变了—— 上一回看到他露出如此惊骇的表情,还是他把我从黑心医生的手术室里抢出来。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破灭了。 目光四处游移起来,我不知道应该去看谁,我去看妈妈,她困惑地望着池易暄,好像在等他张口出声,等着他耐心地向她阐述;又去看池岩,他手里紧紧抓着什么,手背因为用力而能够看清突起的根根掌骨—— 我顿时止住呼吸。 他正拿着我的单反相机。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的脑袋当场就炸成了浆糊,我立即看向池易暄,却没力气出声,我听见自己倒吸一口凉气。 哥,是我导致的吗? 是我导致的吗?是我导致的吗? 池易暄终于有了动作,他快步朝我走了过来,用极低的声音对我说:“你出去走一走吧,你出去待一会儿……” “是我吗?哥,是因为我吗?” 思绪打了结,我很难受,低下头揉了揉脸。 “小意,听话,你在过道里呆一会儿,我马上就来找你,好吗?” “是我吗?是我吗?” 他低声安慰我,急得眼眶都红了:“不是,不是。” 妈妈走到池岩身边:“你干什么了?是不是又凶孩子了?” 池岩很难才回神,用极冷淡的口吻回答她:“没什么。”像是不想让她多问。 “干什么呀?一个个的。” 她看到他紧紧攥着手里的相机,伸手就要去拿,池岩却触了电一般,立即将它藏到了身后。 妈妈的脸沉了下去。 “给我看看。” “看什么?” 她二话不说,试图去抢他藏在背后的单反,一下没抢到,却抓住了相机的肩带,他们像拔河一样拽着它,妈妈眼里再没有片刻前的轻松,她一字一顿地说: “给我。” “没什么好看的!” 池岩有一瞬间分心,她便趁这个机会将相机抢了过去。池易暄注意到了,他猛然出声,几乎破了音:“妈!” 一声高昂的呐喊,像为一切按下暂停,他的眼眶中氤氲起水汽,像在哀求她不要看。 我不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么,也许她在想象相机中的内容,人的大脑无论有多天马行空,可能都无法想象我存储在那里的回忆。 她低下头,手指按动着单反上的按钮,按了三、四次便停下了,一动不动地望着显示屏,神情始终维持在她打开相机的一刻,没有变化。 那是人在接受巨大冲击时会出现的反应,她好像凝固了,身体结了冰,抱着相机抬起头来看着我们,眼神甚至有一点呆。 池岩看到她的反应之后,似乎无法再遏制愈烧愈旺的怒火,他盯了池易暄一眼,然后看向我,朝我走了过来。 池易暄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挡在了我前面。 他的动作极快,我只感到一阵风吹过,回过神时他的背影已经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他的手向后护,好像如果对方要朝我挥拳头的话,他就会立即将我往相反的方向推。 他是那么迅速又坚定地站到了我前方,可是我却看到他在发抖,颤抖的身体像要失控。 “你!——” 第200章 池岩从胸腔深处爆出一声怒喝,理智似乎未帮他拼凑出后半句话的内容,他的脸涨红了,一路红到了耳朵根,额角青筋直跳。 他的脾气一直称不上温和,自小我就知道,池易暄挨过他不少敲打,每回都很缄默。我知道爸要来揍我了,心脏坍缩成绿豆大小,提心吊胆地准备接受狂风骤雨,池易暄却在他靠近的瞬间推了他一把。 他推得很使劲,推得池岩向后退了好几步,踉踉跄跄险些栽倒。池易暄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两只手抬起保持防御的姿势。 我哥这一推是火上浇油,池岩暴跳如雷,操起沙发上的鸡毛掸子,指向我与我哥,他像个即将爆炸的炸药桶,无暇顾及身后的妈妈。 池易暄原本悬在空中的手往后探了探,轻轻拍了下我。 “小意,你出去一会儿,你带上妈妈一起,好吗?算我求你——你不要呆在这儿,好吗?” 大脑一片空白,我从未想象过如此混乱的场景,我看向妈妈,她仍像雕像一样,抱着相机不出声。 池易暄计划独自留在战场,我想要去握住他的手、想要告诉他别怕,可是我们面对的不是别人——不是韩晓昀,不是无关紧要的同事、路人,站在我们面前的是生我们养我们的爸妈。我没有想象过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刻只想一股脑钻进地缝中。 我既答不上话,又迈不开腿,只是呆愣着站在我哥身后。 “易暄,这是真的吗?” 妈妈终于开口了,她不理解,可能觉得是自己看错,也许有隐情、也许有理由,她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像在等待我们否认。 漫长的沉默,时间被拉扯得失真,我想沉默是一种答案。池易暄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无声地交汇,妈妈很快就读懂了,她吸了一下鼻子,流下两行清泪。 我哥的脚踝颤了颤,勉强维持才能够站稳,他始终紧绷着身体。哥,只要你现在回身,我们就逃跑。 可是他却抬腿向前走去,缓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他屈起了膝盖,左边膝盖先贴到了地板上,然后是另一只,他跪了下来,腰弓了下去,几乎将身体对折。 “是我。” 他的手掌贴着地面,脸埋得很低,声音像从地底下传出来。 “是我想要和小意在一起。”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池易暄抬起脸,迎上他们的目光: “是我。” 他的背重又压低,磕了一下头。 “是我。” 额头与地面相撞,好响亮的一声,不完整的音节从他的牙缝间艰难地挤出来。 “是我。” 他重复着,额头撞在地板上。 “是我。” 池岩脸色惨白,妈妈捂住了嘴,我感到胸闷喘不上气,眼前转起了星星。 池易暄说:“是我的错。” 沉闷的“咚”、“咚”声在耳边回响,像有人拿拳叩击地面。 他想不出来解法,所以只能请求原谅。 “啪——” 极其响亮的一声,池岩手里的鸡毛掸子落在我哥背上,当即断成了两半,我忘记了呼吸,看着那半截敲断的棍子旋转着飞了出去,池易暄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握拳的手依然压在地面上,再度磕了一个响头。 “对不起。” 这一声将妈妈彻底惊醒了,她哭着锤池岩:“你做什么呀!你做什么呀!” 我冲过去,将我哥从地面上拽起来,他没有挣扎,双脚发软不由自主地往我身上靠,他好像根本就站不住。 妈妈带着哭腔质问道:“干什么打孩子?……” 我回过头,看到鸡毛掸子从池岩的手心滑脱,他可能没真想着要伤害我哥,暴怒的情绪变了色,让他的表情变得痛苦。他扶着妈妈的手臂让她坐下,背过身像是不想看到我们。 我扶着池易暄走出了家门,搀着他下楼,走到一半他忽然膝盖一软,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哥!” 我惊叫一声,好在两三级台阶不高,池易暄坐在地上抬起头来,我这才发现他的眼泪流了满脸。 心中的弦断成了两半。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我拿头去磕楼道的墙,想要为他赎罪,他却急忙站起身,拿沾了灰的手捧住我的脸。 “不怪你,没怪你。” 他的眼眶盈满了泪水。可怜的池易暄,这个时候也得他来救我。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这样!” “没事的,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事?如果没关系的话,他又怎么会向他们磕头认罪、请求原谅呢? “对不起,呜呜,哥哥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他瞎翻。”池易暄用手背擦掉我脸上的汗与泪,“不是你的错。” 我捂着脸急促地喘息,他不断重复这句话,轻拍着我的背,好像在代替我与我大脑中的另一个声音决斗。 “我们出去透透气,好不好?” 等我的呼吸平稳下来,他和我往外走。 正午的阳光是如此刺眼,我魂不守舍,但有他牵着,我想我可以把眼睛闭上。 第201章 支撑自己已经很艰难了,池易暄却还要来支撑我,他的脚步沉重,好像腰间绑了块沉重的锚。我迷迷糊糊地跟在我哥身后,没有问他我们要去哪儿,眼前不断浮现出他跪在地上,头像锤一样捣地的模样,那时我竟然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刻我希望他走得远远的,飞去没有忧愁与烦恼的梦幻岛。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我哥一惊,立即把我的手腕捉回去,这回抓得更牢了。 “如果妈妈没有和爸爸结婚就好了。”我说。 “别瞎说。” “我很后悔他们结了婚。” “我不后悔。” “你很后悔遇见我吧?” “不后悔。” “我这样的人——” “我不后悔!”他攥紧我的手,一次比一次笃定,“我不后悔。” 我垂着头跟在他身后,任他带领着我往前走。 “哥,我们逃去香港吧。” 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是这句话。 “我们逃得远远的,逃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池易暄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没有要去香港。” “什么?”我愣了下,“你不是和妈妈说……” “我只是和她说有个发展机会。”他停顿了一下,“她可能觉得我想要多赚钱,所以会去。她喜欢多想,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你也和我说这个月就要走了。” 他的眼睛游移着,“那时我口不择言了。” “什么意思?” “……我想你赶紧从我家离开。” “为什么?” “因为——” 他的眼朝下瞥。 “因为你总会动摇我的信念。” 我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呆呆地盯着他看。池易暄的眼眶还红着,却冲我轻轻笑了一声,“听不懂也没关系。” 我哥好像又把我当傻瓜了。我说:“你特意没往家里买家具,不就是为了去香港吗?” “没买家具是因为还在还银行贷款……是因为不想多花钱,而不是因为要走。”他叹了一声,“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去香港?” 我后知后觉,“你是为了气跑我才故意那么说的!” 池易暄不置可否。 太多情绪混杂在一块,让我的脑容量超载。他从没有打算去香港——好一会儿我才消化掉这个消息。 “……哥你真坏,你是成心想气死我。” “对不起。”他牵着我的手走出一段路,又说,“我没有你坏。” “我做什么了?” “你说你就活到三十岁。” “……” 我确实说过。 “对不起。”我也向他道歉,“咱们扯平了。” 池易暄被我逗得弯了弯嘴角,眼泪终于不再流了,“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答应你。” “我还没有说是什么。” “我都答应你。” 池易暄轻声说:“我希望你健康、幸福,你答应我一定要活到自然死亡——最好活得比我久。” “活得比你久?” “对——” 风在树梢搁浅,落花像碎雪。 “我希望你在我身边,活得久一点。” 第129章 如果要问我有没有想过让爸妈知道的后果,我的答案是没有。 可能我就不愿去想,也许潜意识知道没有好结果。人的本性趋利避害,我的本性是不如不想。 但我知道池易暄会想。 他那样面面俱到的人,也没能想出法子,跪在地上磕头,把脑门都给磕破了。 等到缓过劲来,我和我哥的情绪都平复了一点,走到没人的地方时我让他把衣服撩起来给我看一看。 他问我要做什么。 “我看看老爸刚才抽你那一下。” 他非说没事。我不信,揪住他的衣服想往他头上掀,池易暄怕我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给剥了,连忙说:“行、行。” 说罢将领口扯开,我将脸凑上前,眼往下瞄,顿时就有点哽咽。 木棍在他背上烙下一条比拇指还要粗的红痕。 “红了。”我说,“好大一块。” 他迅速将领口盖回去,不再让我看,转移了话题: “饿了吗?我们吃饭去吧?” 我哥眼中有温和的笑意,见我不吱声,提议道: “去吃麻辣烫,怎么样?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带我步行去了一家苍蝇馆子,拿了个塑料小盆在配菜区挑选起来,问我想要吃什么,我说都可以,我哥就拿了一些我平时爱吃的放进去。 老板帮我们烫完菜、盛进碗里,池易暄帮我端过来,又打了点芝麻酱放到我手边,然后拿了只凳子在对面坐下,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这会儿才感到有点饿。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热气蒸腾的麻辣烫,捧起碗往嘴里扒拉了两大口,池易暄打趣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我问他怎么不吃,他说他早餐吃得多,不饿。 他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平静,我原以为这件事会轻易将他击穿,但现在他好整以暇坐在我身边,看不出来破绽,除了脑门上破了块皮。 “一会儿去商店买块创口贴吧。”我指了指他的额头。 第202章 池易暄借装一次性筷子的不锈钢桶看了眼自己的脸,故作轻松:“那得买块大的。” 他将心绪收拾得很好,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在这里。 桌子底下,我握住了他的手。 他看出来我想要说什么,于是也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无论池易暄看起来有多冷静,等到了要回家的时候,他又显得心绪不宁。怕贸然回家吓到爸妈,他提前在群里说:我们过半个小时回来。 他时刻关注着手机提醒,可能担心池岩或妈妈会说些什么,然而直到回家的前一刻,家庭群里都一片死寂。 我们站在楼栋前抬头往上看去,家的窗口是明黄色。 “哥,走吗?” 焦虑的情绪很难再被他隐藏,他深吸一口气,说:“好。” 从小到大无数次爬过这段回家的楼梯,没有一回是今天的心情。到了家门口,我与池易暄对视一眼,我先敲了下门,然后将手握在门把上。 门没有锁,一推就开了。池易暄跟在我身后,动作很轻地走了进来。客厅的灯亮着,隐隐照亮走廊尽头,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们一前一后地绕过拐角,朝厨房看去,妈妈正系着围裙,和往常一样煮着饭。 “妈。”池易暄叫了一声。 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我看到她的眼睛都肿着。 她兀自用汤勺搅着煮锅里的食物,没像以前一样兴高采烈地招呼我们洗手。我和池易暄交换着眼神,都很无措,最后选择在餐桌边坐下,谁都没吭声。 妈妈共盛了四碗面条出来,三碗端到桌上,第四碗端进了主卧。我立刻明白了:池岩在里头。 然后她在我们对面坐下,语速很快地说:“快吃吧,吃完就得去车站了。” 今天是中秋假期的最后一天,离家之前的最后一顿饭吃得十分艰难,妈妈始终不抬起头来,似乎无法直视我们,吃到一半她忽然放下筷子去卫生间,将门关上了。我和池易暄面面相觑,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 过了一会儿她才出来,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怎么都不吃?是太淡了吗?” 饭桌上每人的汤碗里都余下不少面条。池易暄轻声答:“……没有,不淡。” 她看了一眼时钟: “哎呀,是不是要晚了?” 说罢匆匆前往我们的房间,将两只行李箱拖出来交到我们手里,又将我的书包递给我。我将拉链拉下来一小截,发现单反相机被她装了回去。 我们都有很多想要和她说的话,可是现在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我鼓足勇气想要打破沉默,她却像提前察觉到了似的,立即岔开话题,催促我们叫车。 她不想谈这件事。 池易暄忧伤地望着她,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我们先走了。” “……我送你们下去吧!” 妈妈往身上披上一件薄外套,小跑着去门口换鞋。 池易暄拖着行李箱来到紧闭的卧房前,抬起手腕似乎想要敲门,快落下时又猛然刹车,他将手收了回去,低声说: “爸,我和小意先走了。” 没有回应。 出了家门,妈妈扶着楼梯扶手走在前面,下到一楼以后为我们撑开大铁门,方便我们将行李箱拖出去。 晚风带着微凉的温度,池易暄让她先回去,她却坚持说要送我们上车。 夕阳笼罩大地,我哥和我站在她的左右手边,我在内心酝酿着要说出口的话,可是老天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出租车很快就到了。 放完行李箱,我们在后座坐下,隔着透明的车窗,妈妈抱着手臂站在台阶上,与我们对望,神情显得落寞。 我与我哥之间没有隐情、没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这是不可能被原谅的罪恶,我从一开始就明白。 我将车窗降了下去。 “妈妈。” “嗯?”她回过神来。 “我和哥哥都很爱你。” 她抿了下嘴唇,眉毛颤了颤,似是又要哭了。我心里一紧,下意识想要向她道歉,却见她举起手朝我们晃了晃,是她在和我们说再见。 一个小时之后,我和池易暄坐上了回程的高铁。我哥的位置靠窗,我的在中间,他一整天都没吃什么,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块饼干递过去,他摇摇头说不饿。 又问他需不需要喝水,他也说不渴。 我没再去烦他。夜幕降临了,窗户被涂成了黑色,车厢内的灯光反光映在玻璃上,影影绰绰。 直到我偶然间瞥向窗外,才发现窗户上映出了我哥流泪的脸庞,我连忙拿纸去为他擦眼泪,池易暄好像没想到会被我看见,失神地笑了一下,接过来擦了擦通红的眼角。 “会好起来的。”我说着苍白的安慰话,“也许不会有那么糟糕。” 他用气音答:“希望吧。” 我又掏出那块先前被他拒绝的饼干,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块递到他手边:“你今天一天都没吃什么。” 他接过去,咬了一小口,缓慢地嚼着。 “妈妈生气只是一时的……她会理解的。”这种话我自己都不信,可是如果能够让他好受一分,我愿意说千万遍,“实在不行我就骗他们说那是假的,我们早就分手了。” “然后呢?” 没料到他会忽然提问,我挠了挠脑袋: 第203章 “我们就……假装丁克……丁克一辈子好了。” 他被我这无厘头的回答逗笑了。 “小意,你知道我之前是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的?” “我想的是不结婚。” 我差点以为他想出了完美的解决办法,“这跟丁克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要把爸妈气死的。” “起码可以拖几年。” “钝刀子磨肉?哥你还挺能折腾人。” 池易暄和我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他捏着半块饼干,侧过头来问我:“你不害怕吗?” “……还好。” 我想他可能看出来我心里也没底。 “你不是一向无畏无惧吗?” 我像只公鸡一样抻着脖子答:“我是啊。” 我哥微微笑了起来,捏了捏我的脸,说: “那你借我一点勇气吧。” 第130章 高铁站出来 ,又到了分别的时候,拖着行李箱走到马路边,我与池易暄不约而同地对彼此说:“你要来我家吗?” 说完都是一愣,又异口同声道:“那我去你家吧。” 可能他怕我想不开,我也怕他做傻事。池易暄忍俊不禁,拿出手机:“我叫车了。” 最后是我去了我哥家,明天就是工作日,去他家对他来说方便一点。 夜深了,我抱着他睡下,面向彼此,我哥也将一只手臂挂在我腰上,关上床头柜上的小夜灯之前,他对我说:“别想那么多了。” “想的最多的人是你吧。” 他像被我看破了心思似的,羞赧地笑着:“那我尽量不想了。” 可惜对我们家来说,今晚注定会是个不眠夜,爸爸妈妈肯定没能睡着,就像我和我哥一样,辗转反侧到凌晨三点多,池易暄起床去阳台上抽烟。 我跟了过去。 阳台上的玻璃窗开了一半,顺着纱窗流进来的晚风有了心跳,我从他手里接过剩下半只没抽完的烟,送到自己嘴边叼着。 池易暄又从烟盒中抽出一根新的点燃,橙色的火光被风撩动,时隐时现。默不作声地抽了三根,我哥要去拿第四根时,我按住他的手背:“少抽点吧。” 他动作停顿一下,将烟收了回去。 我们又回床上躺下,或许睡着了一、两个小时,再睁眼时天亮了,池易暄做了早餐,之后他去公司,我回自己家休息了半天,晚上去cici上班。 很难用语言描述到底有哪里改变了,生活的进程没有停下,心事却在悄悄生长。 我试图与妈妈破冰,想出来的法子是打钱——我将上个月的工资连同奖金一起转回家,以前每个月转帐时她都会发来好多条语音消息,变着法地夸我能干。今天她两个小时之后才回复了我:收到了,谢谢。 我总想要尽快让这件事翻篇,其实我知道这不可能,也不知道这种时候到底是多给她一些时间比较好,还是多跟她说说话更好。总而言之,我耐不住性子,拨通了她的电话。 妈妈接通了视频,问我怎么了。 她的眼眶虽然没有昨天那样红肿了,却仍旧显得沮丧。和她说话时,她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我没敢问她池岩怎么样,只是佯装无事发生过一般,问她吃了没有、顺带聊了聊自己的工作。 妈妈的心思不在聊天上,她望着我半晌不吱声,到最后眼神都飘出了屏幕之外。 我心中没有计划,不知道应该怎样向她开口解释,只好说:“妈,我不打扰你了,你休息吧。” “嗯。” 通话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 其实她的反应比我想象中好很多,我原本担心她连我的电话都不会接。 而我向池岩发出的消息都石沉大海。 一到周末我又找我哥去了。凌晨一点多从cici离开,开车去他的小区。街上无人,路灯昏黄,我将车窗降下,让微风灌进来。 上回池易暄给了我他家的备用钥匙,我轻手轻脚地上楼,进门以后脱下鞋,发现他正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里工作。 “你还没睡吗?” 池易暄合上大腿上的笔记本,“在等你。” 我喜笑颜开,“别骗我,我会信以为真的。” “真是在等你。” 他将电脑留在了沙发垫上,走上前来。快一周没有见面,我环住他的腰与他接吻,吻到一半他问我: “怎么不换鞋?” “你家不是没有多的拖鞋吗?” 之前几次过来我都是穿着袜子直接踩进来。 我哥看向我身后的鞋柜,我跟着回过头,发现今天玄关地毯上多了一双灰色的拖鞋,“……是给我买的吗?” “嗯。” 心情轻飘飘的,我立即过去穿上,然后贴在他脸上亲了亲:“谢谢哥。” 时间不早了,匆匆洗了个澡,拿我哥的浴巾擦干身体以后,大咧咧地跳到了床上。池易暄关上灯睡下,我将身体转过去背对着他,说我背痒,哥你能不能帮我挠挠? 池易暄的手伸了过来:“这儿?” 他的指甲不轻不重地抓在我后背。 “下面、下面——左边,再左边点——” 我舒服得骨头都酥了,爽得嘴里“哎”地长叹一声,脖子都缩了起来。 “这么舒服?” “爽死。”我问他,“要我给你挠吗?” 第204章 池易暄说不用。 他给我挠完痒以后,我又睡正。 “哥,你这几天有跟家里打电话吗?” “有。你呢?” “我也有。” 但我们谁都没主动说自己和爸妈聊了些什么,看来他也在碰壁。 池易暄换了个话题:“你过两周有空吗?” “过两周?看要做什么了。” “我要出差。” “出差?要多久?” “一周。” 我内心琢磨着,从cici走开一周问题不大,就是得编个靠谱的理由给黄渝听。我嘴上调笑着:“怎么?你想我去啊?” “嗯。”池易暄转过身来,面向我,低声说,“我想你来。” 操,温热气流吹在我耳边,带电似的。我哥说想要我去,那我在所不辞。 我佯装思索了一会儿,说:“那好吧。” “会不会对你的工作有影响?” 我清了下嗓子说:“影响当然有,谁叫我是二把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群龙无首,肯定会麻烦点。” 池易暄犹豫起来,“那要不……” 我生怕我哥在这时把邀请撤回,赶忙说:“不过为了你这一点小事算不上什么了,如果你真的感到不好意思的话——你叫我声好听的吧。” “好听的?” “对啊,就情侣间的那种叫法。” “比如什么?” “比如……”我转了转眼珠,“‘老公’,你叫我声‘老公’。” 池易暄一下就笑了,“那叫不出口。” “‘亲爱的’也行。” “太肉麻了。” “喂,我可得为你翘班一周,你连动一下嘴皮子都不愿意?太没诚意了吧!” 池易暄想了一会儿,问:“宝贝呢?” 宝贝?宝贝也不是不行。我沉思起来,我哥看着我,眼睛笑起来时像月牙,目光款款。 “小意宝贝。” 操! 我的心脏震了震,原来这就是被命中的感受!我捂着胸口心满意足地倒在我哥肩上。 一想到两周以后就能陪哥哥出差,上班时都格外振奋。这几天吃药时我都在cici找个空卡座坐下,拍下视频以后发给池易暄打卡。 酒保恰巧在我结束拍摄的瞬间从我背后走过,他不小心入了镜,一下慌了神,以为我是在应付客户。我告诉他没事,我是在给我的宝贝拍视频。 “宝贝?”酒保的眼睛亮了起来,“意哥有对象了?”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能看看照片不?” “不行。”我低下头将方才的视频发给池易暄,酒保在这时不声不响地将脸凑过来,我察觉到以后赶紧将手机一歪,不让他看。 “意哥……你管妹子叫‘暴走大鹅’不太好吧!” “你不是还上班么?”我赶他走。 “意哥,刚才我看那消息界面怎么都是你一个人说话啊……” “哪有?” 我立即将手机拿远,以防他看清我哥的头像,发现我的宝贝是位男人,但又要向他证明我哥也对我,于是用手指向上划拉起聊天记录。 他妈的不划拉不知道,大片绿色气泡框,基本上我发7、8条信息池易暄才会回我一条,不过这是因为我屁大点事情都爱和他讲:调制了新的鸡尾酒我要拍张照片发过去,让他有空过来喝;哪一天的云好看我也拍下来,说饱满很像他的圆屁股。再说了,我们隔三差五就会见面,爱不爱我又不是靠信息数量多少来证明。 我摆摆手:“人家是成功人士,加班忙得很,正在为我们的未来打拼,又不是故意不理我。” 酒保的眼神立马就变了,变得怜悯起来。 这眼神我很熟悉,大学时同寝室的兄弟说女神发脱单朋友圈是为了激励他时,我们也都那么看他。 酒保悻悻离开了,半路遇见送酒的服务生,拉住他窃窃私语了一阵,不知道他俩聊了些什么,但是服务生很快就惊讶地捂住了嘴,怜爱地看向我,接着右手握拳在胸口锤了两下,像在说:兄弟加油。 …… 你们懂什么。 我可不是舔狗。 我跟我哥是两情相悦。 第131章 在cici上班有几点好:钱多,工作时间灵活,还能广交朋友。缺点并不是没有:总会遇见拉着我喝酒的客人。万金油的借口有两条:上班时间不能喝酒。不过这套托辞不足以应付熟客,他们中有不少都是我在总店工作时认识的,见我发朋友圈宣传新店以后专程过来捧场,面对他们时我的话术就得更真诚点:不好意思,刚吃过头孢。 给他们打个折,再将人哄高兴(指喝酒游戏灌他们几杯),客人们晕头转向了,我就脚底抹油去吧台边休息。 酒保正在调酒,将一杯粉白渐变的鸡尾酒推到我手边。 “新品,尝尝?” 我摇了摇头,将它推了回去,“戒酒了。”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 “滴酒不沾的那种?” “滴酒不沾的那种。” 酒保不可置信:“妈呀!” 我也不好和他说我在吃药,瞥了眼时间,将手机摄像头打开,架在手边的玻璃水杯前,再从口袋里拿出装药的塑料小盒,趁酒保去收拾客人留下来的酒杯时迅速倒进嘴里。 第205章 “十号桌要两杯威士忌酸——”服务生来到吧台边,将托盘夹到腋下,侧过身来冲我打招呼,“白老板!” “都说了不用这么叫我。”我关上视频录制。他好奇地问:“老板怎么天天这个点录像啊?” 酒保踮起脚从满目琳琅的酒柜里拿酒:“嫂子在查岗呢——” 我额角一跳,他妈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要是被我哥听到了,他的脸都要气青,铁定会误会是我教唆他们。 “嚯——以前怎么没听老板说过?”服务生一惊一乍,“老板你把我们当外人是不是?” 我说不是。他又神秘兮兮地问酒保:“你见过吗?” “没啊,意哥不给我看。” “为什么?” “不知道。” 服务生转了转眼珠,随即将声音压得很低,边说边用余光瞄我,殊不知都被我听见:“……是不是因为不好看啊?” “去你的!我们意哥高大英俊,对象肯定也整得漂亮得紧!” “那为什么不给我们看?”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酒保将酒杯放到托盘上,“送你的酒去。” 把服务生赶跑以后,酒保凑过来安慰我:“他就爱胡说八道,意哥你别往心里去。” 我本来也没在意,结果过了没几天,cici内部就传起了八卦。有天我在男厕所隔间蹲坑,蹲到一半有两人聊着天进来。 “……你说白老板哪儿不好?上赶着去给人倒贴。” “听说老板给他对象发信息,几百字的小作文发过去,人家都爱答不理……” “这么惨?” 透过隔间的门缝看过去,两人背对着我解手,放水放得悠然自得。 “要是绝世大美女就算了……听说都拿不出手!唉,真替老板感到不值。” “爱情使人盲目!……” 两人系上裤拉链,唉声叹气好似当真为我感到不值,离开了卫生间。 如果是黄渝听见有人嫌他老婆丑,扣工资都算轻的,我就不一样了,心胸宽广,主打一个情绪稳定。反正我心里明白我哥帅得一逼,大家以为他丑对我来说其实是件好事,如果法律允许的话我真的很想把他关起来,免得他在外面招蜂引蝶。 池易暄出差的日期临近了,他曾向我透露我们会去迪士尼玩。去迪士尼好啊!我从来没去过。他平时要为出差的项目熬夜加班,做攻略的重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最近我都搬了个笔记本去cici安排我们的出行计划。 今天是周五,夜生活才刚拉开序幕,吧台边的客人很快就多了起来,我拿着电脑在这里敲打怪煞风景的,于是挪了窝,换到了一处边缘地带的空卡座坐下,走之前我让酒保先处理客人的订单,等不忙了请他为我做一杯苏打水。 我埋头写计划写得兴致勃勃,不自觉开始想象去迪士尼那一天自己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定什么风格的餐厅。有盼头的生活真叫人春风满面,我已经幻想我哥像王子一样,风度翩翩、目光款款地站在奢华亮丽的大城堡前,而我扛着几斤重的单反扎着马步,连按快门为他拍下几百张清纯写真。 想得太过出神,错过我哥的电话都没意识到。手机铃声被cici的高分贝音响盖过了,等我解锁后才发现有两通未接来电。 池易暄打我电话没打通,只好给我发微信,说:我在cici。 他怎么来了?我立即从卡座里站起身,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有点小紧张,告诉他我自己的位置以后,我的脑袋像雷达一样转动起来,环顾起四周。 分店与总店的布局大体一致:一楼有吧台、卡座、舞池、舞台,二楼有隔音包厢。难不成他们公司今晚过来喝酒?我抬起头朝二楼看去,隐约记得现在只开了两间包厢,看模样还都是学生群体。 “白小意!” 池易暄在我找到他之前先发现我,他一手插着兜,从身后舞池的方向走过来。 “哥!” 这一声叫得有点激动,惹得周围几个卡座的客人都朝我看了过来,我不好意思地捂了下嘴,“今天工作不忙吗?” “忙啊。” “那你怎么还过来了?” “想来看看你。” 哎哟!我立即往自己脸上贴金,说哥你别色令智昏又把工作搞丢了!池易暄哭笑不得,手指往我脑门上点了点,在我身边坐下,“没打扰到你吧?” “没!”我将酒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啪”一掌盖上了。 他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靠背,打量起cici的环境,“弄得不错啊。” “是吧?装修时我天天监工到晚上7、8点。” “辛苦。” “不辛苦。”我心里蜜一般甜。 今天我哥穿了件高领薄衫,贴身的布料勾勒出宽肩与肌肉曲线,舒适的灰褐色长裤将他的腰线提得更高,他慵懒地翘着腿,搭在右腿之上的左腿露出半截脚脖。 我记得这条裤子,之前有一次我差点将它放进了洗衣机,还好池易暄抢救及时。翻出标签一看,才发现是意大利生产的羊绒羊毛。 “哥,今天怎么这么帅。” 我的眼向下斜,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他大腿上,不放过任何一个揩油的机会。 “有吗?”他朝我看了过来。 可恶,他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他的小花招?我哥又拿那双含情的眼看我,昏暗的灯光与暧昧的氛围相交融,他的眼眨一眨,似笑非笑,好像藏着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却又在同一时刻无辜地询问我:怎么了? 第206章 “哥,这儿还有好多客人,你别勾引我。” 池易暄眼里的笑意更浓,声音却显得很困惑:“我做什么了?” 我的手指在沙发垫上走起路来,走到他身边,食指探出,勾住了他的无名指,池易暄看到我的小动作时弯了弯嘴角。 我低声问他:“可以接吻吗?” “你刚才不是还说这里有好多人?” “……我们小点声,就不会被他们发现,嗯?” 我在他肩头啄了一下,我哥安静地望着我,目光沉沉,我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于是向他贴近。故意将这一刻放缓,我与我哥之间的距离越收越短,我将手掌盖在了他的手背上,与他的手指缠到了一块。真好闻的香水,我好想拿舌头去舔我哥的耳朵。他的目光从我的眼睛落到了我的唇上,哥也在期待与我接吻吗? 我捧起他的脸,池易暄的睫毛轻轻颤动起来,就要闭上眼去品尝时,身后冷不防传来一声激动的呼喊: “白老板!你的苏打水!——” 我一个寒颤,回过头看到服务生和酒保正满脸期待地站在卡座后。 池易暄立即坐直了身体。 服务生每回说悄悄话都很大声:“我没骗你吧!” 酒保跟着附和:“今天就能一睹芳容……” 两人嘀嘀咕咕完,突然冲我哥的背影齐声喊道: “嫂子好!——” 这一声带来的惊吓比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身后闪现时更甚,池易暄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朝他们看了过去—— cici舞池的亮度一向很低,越边缘的卡座更是如此,虽然背影十分模糊,但正过脸来的瞬间,性别总是可以分辨清楚的。酒保与服务生的嘴角原本翘得那么高,之前有多天真、无邪,现在就有多僵硬。 “……”我不敢去看我哥的表情。 酒保瞠目结舌,一时间连眼睛都忘了眨动,他与服务生一起盯着池易暄看了半晌,而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张大嘴: “我操——” 我立即教训他们:“少说点脏话。” 两人深吸一口气,然后像完全没听见似的,又感叹了一遍:“我操——” 我捂着额角,此刻多么希望自己是在做梦,终于他们勉强合上了下巴,就在我以为情况不会更糟的时候,两人极速更换了问候语: “男嫂子好!——” 第132章 服务生看眼色更快,托盘上只放了一瓶苏打水,他赶忙从吧台后的冰箱内拿出两只水杯,端到我们的卡座边。平时见我都嬉皮笑脸,今天他却用手掌托住苏打水的玻璃瓶身,倒红酒一样为我们倒满,再用戴手套的手将水杯推到我和池易暄面前。 “老板,您的水。” “……谢了。” 酒保不甘示弱:“嫂子,我最近研制了新款鸡尾酒,你要不要尝一尝?” “不用了,谢谢。” 我哥说完盯了我一眼,我赶紧用唇语说:不是我教的! “免费的,不要钱!尝尝吧?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酒保坚持道,没给池易暄婉拒的机会就一溜烟跑没了影。 现在就剩下服务生还在这里当发光发热的电灯泡,他也不觉得尴尬,杵在那儿不言语,我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快点走,他接受到了我的信号,信誓旦旦点了点头,然而等到他说话我才发现他完全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我们老板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池易暄调侃我:“现在是老板了。” “没有,他们就爱瞎叫……”我脸上登时有些发热,悄悄瞪了服务生一眼,他似乎自觉说多了话,露出幡然醒悟的表情。我以为他终于可以安静几分钟,结果他清了清嗓子,张口就来: “我们老板魅力非凡、英俊潇洒,是人中龙凤、鹤立鸡群……” 越说越离谱,一番马屁惹得池易暄忍俊不禁,我的脸简直像要烧起来,急忙让他别说了,我哥却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么厉害?” 服务生抻直了脖子,“那可不?平时都把来店里的年轻女孩迷得晕头转向……” “哦?”池易暄挑了下眉。 “假的!假的!”我忙不迭说。 臭小子简直想把我害死! 酒保这时候回来了,将一杯冰蓝色的鸡尾酒递到池易暄手边:“嫂子,你尝!” 池易暄神色有些尴尬,“别这么叫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哥——叫您哥可以吗?” “不可以!”我从沙发里跳起来,就要往他脑门上拍一掌。 我哥训我,“别打人。”将我拽回他身边坐下。 酒保“嘿嘿”讪笑两声,满怀期待地望着他,池易暄今晚可能没想要喝酒,但察觉到他热烈的目光以后,将嘴唇贴在倒三角酒杯边抿了一下。 他认真地品尝着,然后说:“很好喝。” 酒保的手在脖子上紧张地挠了挠,“真的吗?平时我给同事们做,他们都不喝……” “为什么不呢?你很厉害啊。”池易暄夸人时从来不显得刻意,听者不会质疑他的真心。 酒保的脸“唰”一下就红了。 我贴到我哥耳边低声警告他:“够了啊,人家才刚满二十……你最好马上停止散发你的魅力。” 随即赶他们离开,“行了行了,今天见到真人,高兴了吧?快去工作!” 第207章 两人终于走了,我的耳根子也清净了。刚想和我哥牵一牵小手,服务生的声音就从背后传了过来,一如既往地响亮:“嫂子长得简直跟模特一样!” “脑袋瓜真小!”酒保应和道。 我喝不了酒,所以那杯蓝色鸡尾酒最后都被池易暄喝了。周五晚上来cici消遣的客人是工作日的两倍不止,眼看涌入舞池的人愈发多了,池易暄说还是把卡座留给消费的客户吧。我说正好,我带你去我的办公室参观一下。 今天是我哥第一次来cici找我,可不得在他面前炫耀一波成就?我勾住他一根手指,带着他在人流中逆行,绕到舞台背面的办公室。 在昏暗的舞池呆了太久,突然亮起的白炽灯有些晃人眼睛。 “你的办公室好大啊,比我领导的办公室还大。”池易暄感叹。 “还好吧。”我沾沾自喜。 我的办公室由我设计,中间摆了一张实木办公桌,桌上摆曲面显示屏,桌下是黄渝给我配的外星人主机。办公桌对面有咖啡机、哑铃,闲着没事的时候我就拉拉花、举举铁。墙上挂了几个赛博朋克风的led灯,打游戏的时候才开。 借着天花板上照明灯的光线,我发现池易暄脸有些红,“怎么了?脸这么热?” 池易暄用两只手捧住自己的脸,乍一看像是害羞了,“有吗?” “……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不会。”明艳的脸笑了起来。 我哥兴致勃勃地在办公室参观,摆弄着我的咖啡机,我知道他虽然没醉,却在兴头上,现在属于微醺状态。 我们平时不碰酒保一拍脑门想出来的新品,就是因为他爱往里面兑好几种烈酒。 见池易暄弯腰就要去拿我搁在地上的哑铃,我生怕他一不小心把脚砸了,赶紧扶着他到老板椅里坐下。 他非不坐,屁股挨着办公桌一角,反手撑在桌沿,回过头问我:“你的办公室很隐蔽,你一般都在这做什么?” 我在椅子里坐下,陷进舒适的靠背,“就是弄弄客户的事,电脑上查个资料……偶尔打个游戏吧。” “没有跟人幽会?” 我额角一跳,心想这是哪儿来的话,而后便意识到这全怪服务生刚才在我哥面前胡说八道! “没啊!怎么可能呢?”我捉过他的手,将他牵到我跟前。 池易暄的手被cici的空调吹得有些凉,轻轻拍在我脸上,逗小动物似的,“你现在是夜店老板,不少人投怀送抱吧?” “真没有!” 我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勾住他的腿带到我身上,他的身形晃了晃,手勉强撑在老板椅的靠背上,半推半就地骑坐到我腿上。 池易暄的气息混杂着酒味。臭小子到底往我哥的鸡尾酒里添了多少烈酒? “那都是他们瞎说。”我说。 “真的?” “哥,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是自己解决……” 池易暄的手托着我的下巴,我在他的牵引下抬起脸,迎面而来的光线略微刺眼。 “我每天都有在按时吃药。”我将下巴抵在他的胸口上,“哥哥,我乖不乖?” 池易暄垂着头看我,脸颊的红晕很诱人,深邃的眼睛里泛出一点笑意:“乖。” 含着三分醉意,听得我血脉偾张。我哥低下头与我接吻,酒味从他身上传递到我的口腔,被味蕾放大,让我的大脑酥酥麻麻。 “咣”—— 一声巨响,瞬间剥夺了我与池易暄的注意力,我看向噪声的源头,发现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了,两团人影摔在地上,着急忙慌地爬起身。 “对不住、对不住!我们找厕所来着……”酒保推了服务生一把,将他推出房间外,低声骂他,“叫你别推!” 他火速抓过门把,关上门之前,从门缝间冲我竖起一只大拇指,用气音悄悄和我说: “意哥,牛逼!” 第133章 意哥,牛逼——池易暄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也不清楚,小年轻的脑回路我们不懂。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到底是说我哪里牛逼—— 现在员工之间都传我泡到了男明星。 你别说,沾了我哥的光,滋味还真挺美妙!再去cici上班时,大家都拿艳羡的目光瞧我。有次下班约了三、五个同事去吃烧烤,他们拐弯抹角地打探起来,想要知道我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我反问他们:怎么?你们就一定认为是我追的他? 此话一出,惊艳四座,几人齐刷刷冲我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终于到了与我哥出游(出差)的日子,我对这一天期待已久,早早就收拾好行李箱。上一回陪他出差时我们俩像打游击,这一次他却让我不要躲,飞机上也选了和我一起的位置。 登机口前池易暄和同事们会面了,我在他们寒暄时自觉走开,结果没过多久就听见我哥叫我过去。 我走到他身边,我哥向他们介绍说: “这是我的好朋友。这次不是去迪士尼吗?他没去过,我带上他一起。” 他当着大家的面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才松开,我触了电一般,心跳一下就快了起来。 池易暄说这回公司允许他们带亲属或朋友同行,他的同事们大多是他的同龄人,或比他年长,单身的是少数,所以今天可以看到有不少人都带上了老婆、老公和孩子。我想要安慰自己说,握一下手只是为了证明我们是朋友,可是池易暄的同事都跟他一样是人精,一点肢体动作就能看出言外之意。 第208章 我哥握我的手是为了告知大家我们的关系。 同事们和我打了声招呼,大家各自找位置坐下候机,池易暄拿出平板回邮件,他看出来我很焦躁,停下敲键盘的手,问我怎么了。 “哥,万一他们对你有偏见……以后影响到你的工作怎么办?” “不会的,他们人都很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他们暗地里给你使绊子呢?” 池易暄淡淡地说:“公司里几个大客户都是我在伺候。” 操,我哥是认真的。说这句话时他的表情很沉静,谁要是拿我们的事捉弄他,说不定他真能干出点同归于尽的事情来。 机场落地以后,乘坐公司租下的旅游大巴前往酒店,到达时已是下午,我们吃了顿自助餐,然后我哥去会议室见同事。 五星级酒店还是奢华,室内游泳池旁有蒸汽室与桑拿房。我换上泳裤去说话都有回音的游泳池里仰泳,又去健身房跑了十来公里。池易暄工作结束以后过来找我,我拉着他一起去桑拿房,他嫌烫屁股不愿意进去,我只好陪他回了房间。 落地窗外的彩霞层层叠叠如抽象油画,我们将游戏机连上床对面的超大液晶显示屏,打游戏打到夜幕降临,城市间的灯火亮起像一只只闪烁的眼睛。 晚餐让服务员为我们送到了房间门口,入睡之前还用了酒店里一个套。 次日池易暄醒得比公鸡还要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洗澡,对着镜子梳头、喷香水。我四仰八叉地躺在king size的大床上,半梦半醒间我哥坐到我身边对我说:“酒店呆着无聊的话,附近还有影院和商城,出去玩的话别跑太远,知道吗?” “知道了。” “别回来得太晚,一个人在外面警惕一点……” “哥,我都快二十八了!又不是十八,还能有人贩子把我拐了不成?” 池易暄笑了起来,“我是怕你被拐跑。” “那不会。”我双手握拳,在空中比划几招,“我上去就给他‘邦邦’两拳!” 我哥在我脸上摸了摸,“走了啊。” 我摊开手心,朝他送去一个飞吻,然后翻身躺到他睡过的地方,埋进有他味道的枕头里,没一会儿就又坠入梦乡。 直到中午才睁眼。我趿着拖鞋去卫生间洗脸,洗手台上摆满了我哥的瓶瓶罐罐,我拿起其中一瓶仔细打量,没看出来花体英文到底写着什么,只知道是香水。 先往胳肢窝喷了喷,再往脖子上喷了喷,一不小心喷到脸上,连打三个喷嚏;又拿他的发油将头发抓顺,对着镜子照了照左右侧脸——真他妈帅!难怪把我哥迷得神魂颠倒。 出门之前,我发现池易暄在微信上给我转了几百块钱,说是我今天的零花钱。 ……上次从他手里拿零花钱可能还是初中。哥你怎么还把我当小孩!我回复他:能不能再给两百? 今天我没给自己做什么特别安排,就是联系了几个多年没见的好兄弟,他们都是大学时期和我一起逃课打篮球、网吧开黑的铁关系,听说我来出差,极其热情地欢迎了我,还预订了餐厅说要请我吃饭。 白天他们都要上班,我就在酒店附近逛了逛,快到晚饭的点打车去了餐厅,一进包厢他们就开始起哄:“哟?终于舍得现身啦?” 我笑道:“上海是真他妈堵。” “我操,你怎么一点没变啊?” “你不也是?” 兄弟咧嘴冲我笑,手握拳往我肩膀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是个屁,我上班以后胖了四十斤!” 要说从毕业到现在也才过去五年多,大家的人生轨迹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今天来赴约的四位朋友中有两位结了婚,其中一名甚至还生了小孩——谁能想到大学时让他帮我点个名都能忘记的傻屌,现在居然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剩下两位单身汉虽然没有成家,但也立了业,月工资过万。 “白意,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啊?” “我啊,我帮人看看店。” 本想糊弄过去,无奈他们刨根问底,发现我在一线北方城市开夜店以后,几人顿时眼冒精光:“妈的,发迹了都不告诉我们?” “这也不算发迹吧……” “夜店一瓶酒不都得好几千?这还不算发迹?” 我解释说真正的老板不是我,他们根本不听,一个劲地调侃我:“大学时咱们几个经常凑钱定最便宜的卡座蹦迪,那时我们说将来的梦想就是有看不完的美女和喝不完的酒!敢情现在只有你小子实现了人生目标啊!” 聊到兴头上,他们找服务员要了一箱啤酒,几人呼应着碰杯,我以茶代酒,说自己刚吃过头孢,他们才没有灌我。 酒过三巡,大家都红了脸,说话间有了醉意。有朋友神秘兮兮地问我:“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 “别装。”他眯了眯眼,“结婚没?” “没。” “但有女朋友吧?” 我琢磨了一下,说:“嗯,有对象。” “漂亮不?” “漂亮。” 有人打岔说:“夜店老板吃得能不好吗?” 大家一阵哄笑,笑完了又问我:“是什么风格?温柔、可爱、贤惠?” “性感。”我说。 一时间他们都化身猿人,嘴张圆了齐声感叹:“唷——” 第209章 声调拉得无比悠长。 “有多性感?” 我没答话,给了他们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性感得要死,超乎你们的想象。 第134章 难得和好兄弟们聚会,一顿饭吃了两小时。一箱听装啤酒24瓶,他们四人喝掉了快有20瓶,没喝完的被他们装进塑料袋拎在手里,我们勾肩搭背地走在上海街头,聊的都是学生时代的人和事。 时间好像从未流动。大家摇摇晃晃地走着路,突然有人扶住树干吐了一通,我们去超市帮他买水,结账时心血来潮从收银台旁的货架上拿了个篮球。 等他漱完口,我们就去了最近的露天篮球场。 篮球场在大学校园内,晚上7、8点是黄金时段,我们在场外的长椅上等了半个小时,终于等到一批男学生离开,赶紧跑过去占位。 大家穿的都不是适合打篮球的鞋,没一会儿就有人打滑摔个了屁股蹲儿。 原本想着随便打一打就回酒店,结果我越打越上头,非得和他们一决高下。喝水的间隙,拿起地上的手机一看,发现错过池易暄五通电话。 我操!什么时候十一点了! 我答应我哥九点之前回去来着。完了!完犊子了!我立即回拨电话,嘴像机关枪一样发射道歉: “哥!我刚跟朋友们打篮球,手机放地上没听见电话,我不是故意的!我现在马上就回来……” “你往身后看。” 我张大嘴:“啊?” 往身后看?看什么?我转过身,目光越过毗邻的篮球场,几个打赤膊、穿背心的男孩从眼前跑过,球鞋与地面蹭出几道尖锐的摩擦声。高杆灯将露天运动场照得通亮,池易暄独坐在球场外的长椅上。 听筒内传来我哥一声轻笑:“怎么呆住了?” “……你来多久了?” “半个小时吧。” 半个小时?!我该早点看手机的。 “刚才那一球投得不错。”池易暄评价道,将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内心有无数疑问。 “不告诉你。” 我咽了下口水,“你没有生气吧?” 说这话时我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然而我与我哥相距太远,我没法捕捉到他的微表情。 “没有。” 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说反话。 “那我还能再跟他们玩一会吗?” 池易暄身向后靠,一条手臂挂在长椅靠背上,故意将沉默拉长。就在我以为自己得寸进尺踩到雷区时,我哥说: “可以。” “好耶!” 一不小心高兴得叫出了声,兄弟们抱着球过来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继续、继续!” 我放下手机,朝池易暄的方向偷偷瞥了一眼,又迅速挪开眼,怕被这几个好事的逼发现了又要来问东问西。 我哥来看我打篮球还是第一次。我把短袖往上挽,挽到肩头,冲他们几人勾勾手指,很是热血沸腾:“哥刚才还没使出全力,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 打球打到十二点,把他们四人都打趴下了,问我吃了什么特效药,跑起来赛博尔特。玩得太尽兴,上衣被汗浸得湿透,拧一下能挤出两点水,可惜快乐无法持续到天明,因为打工人们第二天还得上钟。那名结婚生子的兄弟嘴上说着下次再战,结果一打开手机我们就听见他老婆让他赶紧滚回家的语音消息。 考虑到他的面子,我们都装作没听见。 我和兄弟们熊抱在一块,让他们下次来找我玩,我请他们去cici喝酒。 篮球场上稀稀落落没剩多少人,他们准备叫车回家,说要带上我一起。我说我走的方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先回去吧,而且出租车顶多就坐四人,你们不用管我。 “没事啊!我们也帮你叫一辆……” “我自己叫就行,回去了啊!拜拜!” 我举高手臂晃了晃,和他们道别,扭头着急忙慌地往球场边跑,池易暄见我朝他冲过去,从长椅里站起身,我跑上前手一搂,将他从地上抱起来转圈。 “我要晕了!”池易暄笑着看我,让我把他放下去,“一身汗。” 我将我哥放下来,手往衣服上擦了一把,衣角一下就由白转灰。 池易暄没嫌弃我又臭又脏,白软的手探过来,盖章一样与我的手心贴合。我的心就要长出翅膀,飞到月亮上去。我将两根手指并在一起举到脑袋边向他发誓:“下次绝不会错过你的电话了,等我回酒店就把铃声弄得巨他妈响!保证能听见!” 我牵着他的手贴到嘴边,亲了亲他的手背。 “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位置的?” 池易暄狡黠地“哼”了一声,吊足了我的胃口。 “你告诉我吧——”我与他十指相扣,一声“哥哥”叫得无比恳切。 池易暄再藏不住秘密,“我开了你的位置共享。” 我的嘴张成了o形,难怪我手机今天耗电巨快! “什么时候?” “早上你睡得像小猪一样的时候。” “你怎么开的?你又没我的手机密码。”我的密码虽然只有四位数,但要猜出来也不容易。 “试两次就出来了。” 两次?我深吸一口气:“……第一次试了我的生日,第二次是你的?” 第210章 “对。” “……” 0101,哥你他妈还挺会猜。 我转念一想,“嘿嘿,没想到你的控制欲还挺强。” “我哪里控制欲强?” “你好像新闻里那种没有安全感的男人,偷偷给女朋友的手机里装定位软件。哥,你以后不会要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出门、也不让我和别人说话吧?” 我在内心偷偷许愿:希望我哥的控制欲再强一点,我愿意被我哥囚禁。 池易暄感到很无语。 午夜四下无人,鞋底将树叶碾平时发出细微的破碎声。我往我哥那边贴,都快要把他挤出人行道了,突然他拽住我的衣领,将鼻子贴上前来嗅了嗅。 “你身上怎么有股酒味?” “啊?” 池易暄掀起眼皮,手指着我的鼻尖,“好啊!你还喝上了?” “那是他们喝的,我没碰!” “他们都喝了,就你没喝?” “对啊,就我没喝。” “别扯淡。” “我、我的酒味是从他们身上蹭上的,你要相信我!” 池易暄面有愠色,显然他认为我不仅喝了酒,现在还撒谎骗他,情急之下我一步上前把我哥强吻了。 “唔……” 与我哥来了一个浓情深吻,挤进他的牙关间放肆一通,池易暄握住我的手腕,鼻息略显急促,想出声却被我堵住。 原本我只是想向他证明我嘴里没有酒味,结果一尝到我哥的味道我就按耐不住。我往深处探,剥夺他呼吸的机会,池易暄挣扎两次无果,在我捣乱的舌头上咬了一口,终于推开我,抬起手捂在嘴前,有些错愕:“你干什么?” 大多时候我都想把我哥捧进手心,偶尔又想要弄得他脸红、眼湿润。 “没有酒味吧?”我问他。 池易暄没有反驳我,看来他的确没有尝到。 “你真是冤枉我了……”我压低眉梢,表演得很委屈,“哥,你是不是打心底里不相信我?” 池易暄的喉结微微滚动着,可能真陷入了自我怀疑。这不得赶紧再续一招!持续加强我哥心中的愧疚感,贯彻茶艺精神。 “没关系,我知道哥也是担心我,都怪我以前不省心,哥现在才不信任我。” 一套连环招让池易暄缴械投降,不说话了。我欣赏着他吃瘪的表情,无辜又清纯的演技让我哥对他方才的控诉感到自责又后悔——没想到我的演技也有能骗过他的一天! 池易暄抬起手腕,摸了下我的头,有些别扭地说: “……是我错怪你了。” 爽! 爷简直就是天生的茶艺大师。 第135章 池易暄工作日要上班,没法陪我,我平时就在酒店周边逛一逛,最远不跑出十公里,一定赶在我哥结束工作之前回去,洗干净以后躺上床等他。 周五这天特意早早回了酒店,池易暄说今天他们只需要给项目收个尾,很快就能回来。我等他等得有点无聊,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自从上回离开家之后,我们就再没有四人一起通过话。视频画面中妈妈的脸出现了,她似乎刚洗完澡,干发浴巾包住了头发。 “妈。” 她微微颔首,走到沙发边坐下来。我先打开话匣子,拿起地上的礼盒放到床铺上,向她展示我这几天的购物成果。 “这是我前几天逛街看到的,这条丝巾你肯定喜欢。” 我没舍得将叠好的丝巾抽出来,只是将手机转向包装盒,向她展示上面的花纹,“我给你买了条有黄色小蝴蝶的丝巾。”接着将摄像头向右偏去,“还买了粉蝴蝶、蓝蝴蝶、紫蝴蝶,到时候过年了带回去,你和姨妈们一人一条。” 她看出来我在酒店,“你在外地吗?” “嗯,我……我来出差。” “盒子别放床上,脏。” 我说好,弯腰将包装盒放回地上,推到行李箱旁边。 “你去哪里出差啊?”她又问。 “上海。我还跟小宇、小宽他们吃了顿饭,好久没见了。” “哦,他们都是你的大学室友吧?” “对。”我躺倒在床上,右手举高手机,左手垫在后脑勺下。 “小宽是不是以前跟你打篮球的那个男孩?” “你居然记得?” 她笑了一下,“妈妈的记忆力好得很。” 难得再见到她露出笑脸,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我的心情再没有刚开始那样紧张,话也多了起来:“我们聚会完后还真去篮球场打了球,他们都跑不过我!小宽现在胖了两圈;小宇结了婚,还有了小孩!……” 我说完就意识到不好,立即掐断话端,然而她的眼神已经黯淡下去。 我哥以前就说过:说多错多。我内心懊恼不已,怎么哪壶不该提哪壶? 妈妈对我和哥哥也曾有过相同的期待,她的沉默让我如坐针毡,我从床上坐起身,低声说: “对不起。” 我想为惹她伤心、失望而道歉。我后悔又将她拉入情绪的漩涡,踌躇着想要结束对话。 “妈妈,你早些休息。” 每一回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我都这样对她讲,我没有池易暄能说会道,无论是切换话题还是结束话题,都很生硬。 她没有像以往一样顺着我的话挂断电话,而是问我:“去年春节,你们回家过年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你对我说……” 第211章 她说得很缓,停顿了一会儿,“你说你爱上了最好的朋友……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吗?”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从牙关间挤出一个:“嗯。” 没敢说是在更早之前。 “为什么会这样?”她的眼里有不解,像是想要对我说:及时止损,一切或许都还来得及。 我想她可能也在责备她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这个问题我从十九岁起就一直在问自己。 “我不知道。” “……你只是一时糊涂。” “妈,我不糊涂,也不是傻瓜。” 我的心曾混沌,现在却如明镜。 她一怔。 我知道我不该再说下去了,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我感到很满足。” 别说了!妈妈不会想要听到这些。 “我感到很幸福,却对你和爸爸造成了伤害,这段时间我经常问自己:这样的幸福是不是错误的?” 我等待着她斥责我,可是她没说话,只有眼眶隐隐泛红。 难得今天妈妈愿意和我多聊几句,最后我们却各自变得缄默。 背景里听见池岩在叫她去吃水果,她压低声音:“下次再聊吧。”之后便结束了通话。 幸福会有对与错之分吗?它灼伤了我最亲密的家人,我们注定不会得到祝福。 池易暄进门的声响打乱了我的思绪,他脱下西装外套,一只手解领带,解到一半动作顿了顿。 “怎么了?” “嗯?”我回过神来。 “看你的脸色不太好。” “没有……想事情呢。” “想什么呢?” “明天要去迪士尼了,我在想要带什么东西。” “真的?” “真的。” 我哥可能看出来我不想说,没再追问,“我去洗澡了。”转身进了卫生间。 我坐在床边发着呆。池易暄洗到一半忽然顶着一头泡沫从门后探出脸来:“你帮我去微信上给客户回个消息,我怕我一会儿忘了。” 我说行,拿过他的手机解锁,按照他的要求给客户王先生发了个下周见面的提醒。 “谢了。”他又将门关上。 我拿着我哥的手机,心中忽然一动,回头瞥了一眼卫生间的方向,然后在微信里找到妈妈的头像点开。 赫然看见两人间有许多条通话记录。 池易暄直到出差前一天都在和她打电话,屏幕向上滑去,这样的对话几乎隔天在发生,短的时候一刻钟,长的有一个多小时。 这段时间我也有和妈妈通话,但远没有他多,我嘴很笨,只会问她吃得好不好、休息得怎么样。 池易暄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们都聊了些什么,但我知道肯定不会是我那样的鸡毛蒜皮。 他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能让她最新一条发来的信息变成:妈妈和爸爸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想这些事。 我以为时间冲淡了伤口,以为她今天看起来情绪比以往更好一些,是她在为她自己疗愈,原来那不是时间起了效,而是因为我哥在做缓冲。 我心里冒起酸水,接着点开了他和池岩的对话框。 池易暄做过几次通话的努力,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里,池岩的语气很坚决,长篇大论的训斥间感叹号一个接着一个,他说以后就当没有他这个儿子。 我不敢想象如果妈妈对我说她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些池易暄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我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复爸爸: 我对不起你和妈妈,但是不想对不起我自己。 听见池易暄从卫生间出来,我赶紧将他的手机锁屏、推远,起身迎上前。 池易暄被我拦住去路,略微困惑地看着我,我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他,原本急促的心跳才逐渐平缓。 他将一只手绕到我背后,拍了拍,半干的头发上还有潮气,“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想抱一抱你。” 他笑着问我:“又做什么坏事了?” “没有,没做坏事。” “那是怎么了?这么粘人?” 我低下头,埋进他的肩窝:“以后都这样粘着你,行吗?” 池易暄也用两只手环住我,我们的胸口贴到了一块。 “行。” 第136章 上海的天气预报曾说这周末会下雨,好在天公作美,今日是个大晴天,池易暄公司的大巴车早早等候在酒店门口,七点半我们准时出发。 我对他们公司几个年长的女领导和男领导有点印象,工作时不苟言笑,和池易暄干正事时的神情如出一辙。前几日和我哥去吃自助早餐时我们都一起拼桌,我穿着短裤、拖鞋,坐在一群西装革履的精英中,别说插科打诨了,话都不敢多说两句,怕丢我哥的人。 今天他们穿得有了点“人味”,我站在旁边终于不再显得违和。他们见我脖子上挂了个单反,半途凑过来问我:“一会儿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拍几张照啊?” 我将手往胸膛上豪爽地一拍:“没问题!” 车程约有二十分钟,停车场大得望不到边。下车以后大家以家庭为单位,三三俩俩地走在一起,组成一条较为松散的队伍。 园区入口处人潮熙攘,摩肩接踵,我和我哥站在公司队伍的最后一排,我紧跟在他的同事们身后,坚守着我俩在队伍中的位置,眼神已经粘在远方的城堡上撕不下来。 第212章 “哥,入园以后你就跟着我走,我知道哪个位置拍照最好看……” 讲了半天攻略,没听见他回应,回头一看,池易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到了两人之后。 我赶紧招呼他过来,他神色尴尬地说着“借过”,从人群之中挤过来,回到我身边。 “你怎么跑后面去了?” 他说他也不知道,一不留神前面就进了人,他也不好意思和人家讲。 我握住他的手腕挂在自己的手臂上,“你挽着我,就不会被挤散。” 池易暄害羞不好意思,说都是女孩挽着男朋友,他不挽。我想了想,和他说下次我买个幼儿防丢失腕带,往你的手腕上一系,跟牵小狗似的,你就不会走丢…… 话还没说完我哥就往我腰上掐了一把。 碧空如洗,乌云躲到了九霄。我是爱出汗的体质,太阳下排了会儿队背上就开始冒热汗,我瞥了池易暄一眼,发现他额前也覆了层薄汗,于是从书包里拿出一只便携式的环形风扇,挂在他的脖子上。 池易暄没见过这新奇玩意儿,问我从哪里买的。 “你以为我攻略都白做的啊?”我洋洋得意地说,“园区的地图我都看好了,进去以后我们先拍照,然后赶紧去排热门项目,再看花车游行、表演……” 我哥一向娇气,晒太阳晒得热了要烦躁、坐激流勇进打湿衣服了会不耐烦,合理安排游乐园项目以缩短排队时间是一码事,如何让他舒舒服服高高兴兴又是另一回事。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此行除便携风扇我还带了水杯、零食、防晒霜、雨衣,最重要的是一把折叠矮凳——听说迪士尼的项目排起队来要人命。 我哥有我这种考虑周到的亲亲弟弟是他的福气。 目之所及的情侣数不胜数,女孩们打扮得漂亮精致、轻装前行,男朋友则负责扛包当工具人,我就是在场男朋友们的集合体:脖子上挂单反相机,肩上背百宝箱似的大书包,池易暄只负责风流倜傥当他的帅哥。我怀疑他身上除了钱包和胸口挂着的一副黑墨镜,什么都没带。 终于入了园,脚步都轻快起来。两旁商店的橱窗内摆满了毛绒玩具,餐车在售卖热狗与冰淇淋。趁现在阳光正好,人潮尚未拥挤,我拽着池易暄直奔城堡前,挤到视角最佳的位置,拍照之前我说等一等,从书包里掏出两件米老鼠发箍。 听说这是来迪士尼游玩的必备饰品,网购时我就看见“情侣款”三个字,鼠标一按,极速下单! 快递送达的那天,我屁颠颠地取回包裹,回家以后拆开,最先拿出来一支米奇发箍: 两只经典的圆耳朵,中间配一只优雅黑领结。 我去看快递箱内的第二支发箍: 米妮的发箍设计得很精致,同样是经典的黑色圆耳,中央配的不再是男士领结,而是粉色蝴蝶结,我想如果是女孩的话应该会很喜欢。 虽然这荧光粉亮片的颜色有一点夸张,但也不是不能戴。然而当我将它从纸箱内拿出来时,我才发现头箍上不仅有蝴蝶结,后方还配了白色蕾丝头纱。 ……我买的是情侣款,不是新人款啊! 退款退货是来不及了,我托着下巴望着它沉思许久,还是将它塞进了书包。 此刻当我将米奇、米妮发箍拿到池易暄面前时,他同样沉默了。 新娘的头纱在风中飘摇,我将它整理好,讪笑两声,试探性地递到我哥手边,心想他戴米妮头箍应该不会介意吧! 他介意。 池易暄像是完全没看见它似的,手朝我伸了过来,径直越过了米妮发箍,拿走了米奇的戴上。 婚纱蝴蝶结款最后变成了我戴。 ……算了,能看出来是一对就行。 嘿嘿。 我招呼我哥去城堡前站好,然后把马步一扎,相机一开。太阳让风都温暖,拂动我后脑勺的头纱,将它吹得糊到了我的脸上,我一手持相机,另一只手努力将头纱往脑袋后捋。 周围隐隐传来了几声窃笑,八成是在笑话我,但是我不介意。我专心致志地拍着照,“咔擦咔擦”的快门声接连响起,镜头中我哥像只白软发光的小白兔。 忽然他将墨镜从眼前摘下,和我身后的人打起招呼,我回过头,发现是他的同事们。 “麻烦你帮我们拍一张吧?”池易暄和他们说,接着冲我招手,“小意,过来。” 我将相机交给身旁一位女同事,走到池易暄身边,突然意识到我头上还戴着米妮发箍。 池易暄按住我试图摘掉它的手腕,“很可爱。” 他狡黠地笑着,我知道他是在笑话我。 “哥,你好坏。”我低声说。 “真的很可爱。”池易暄糊弄起我来脸不红心不跳。 拿相机的女同事将镜头对准我们:“易暄,你不站近一点啊?” 我哥朝我靠了靠。 “不牵个手?”他们起哄。 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我,cici的同事们起哄时我都没觉得这么不好意思过。我局促地调整着发箍的位置,池易暄突然捉住我乱动的爪子,捉进手心,另一只手将墨镜抬高架在额前,我们的肩膀贴在一起。 “照好看点。”他说。 “帅得很、帅得很!”女同事按起快门来比我更疯狂,她为我们从左右两个方向拍摄,又从下向上拍,马步扎得比我稳、比我低,那阵势就差在地上劈个叉。 第213章 我向她道谢,将相机重又挂回脖子上,与池易暄的同事们在城堡前分别。 现在去排最热门的项目最少也得要三个小时。就在我拿出折叠小板凳准备加入排队大军时,我哥这个不看地图又不做攻略的家伙排到了快速通道的队伍里,我小跑过去,一手拎书包,一手提板凳,在入口处查票的工作人员前截住他。 “哥,我们的队在那儿。”我指了指向反方向黑压压的人群,“这是氪金玩家的队。”试图赶紧将他劝离。 “公司让我们在这里排。”池易暄点开官方app,将手机递给工作人员。 “嘀嘀”两声,扫描成功。他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将我推进了快速通道。 不是,这是什么情况?我夺过他的手机,发现他们公司居然给所有人买了尊享套餐。 “……你知道这个多少钱吗?”我不可思议地点了点屏幕。 “不知道。”他的表情特纯真,“我就听说可以少排队。” 我哥怎么这么像地主家的傻儿子。 “玩完这个我们去哪儿?”前方队伍中的小孩踮起脚尖试图抢先一览游戏项目,池易暄也和他们一起踮一踮脚。 “……去哪儿都行。” 他回过头看我:“不跟着你的攻略走吗?” 我的傻哥哥,攻略适用于普通游客,而不是你这种公子哥。 他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公司买的,又不是我自己出钱。” 妈的能有公司愿意掏这么多钱哄你们开心,那说明你们都是一等一地会赚。 “你都有自己的办公室了,谁比谁赚还不一定。”池易暄盘算起来,“我们再努力几年,等有了存款……” 我抢在他之前把他的心里话说完:“我们再出国旅游去吧?” “好啊。” “上回去过意大利,下次我们就去法国、比利时——” “好。”我哥答应我。 “我还想买房,写我俩的名。” “买房好遥远啊。” 我想了想,一线北方城市买房,也许是有点痴人说梦。 池易暄提议道:“不如先升级公寓,等你的租约到期了,你要不要搬到我家?” “我要!”我激动地大叫,“我们再买辆车!” “买什么车?” “法拉利。” 池易暄有些错愕:“……你要怎么买法拉利?” 我思索片刻:“炒股。” “……你会炒?”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我说,“单车变法拉利。” “……” 我哥让我回去以后把工资卡交给他。 他说以后家里不能让我管钱。 第137章 氪金玩家的游戏体验果真不同凡响:省去了排队时间,安排得紧巴巴的行程多出了大片空白,原本我不得不做取舍,决定要略过哪些游戏项目和节目表演,现在托我哥的福,旅游回归本质,我们能够走到哪儿玩到哪儿。 花车游行时我们在第一排,我负责举着手机录像,池易暄站在我前面惬意地舔着冰淇淋,他还算有点良心,见我背书包出了一身汗,主动接过去自己背。 人群熙熙攘攘,一条条手臂将手机举高,像海葵伸出了无数只触手。打头阵的花车美轮美奂,米老鼠站在鲜花装饰的表演舞台上与地面的观众互动,他很快就看见了第一排的我,指了指我的发箍,另一只手捂在嘴巴似乎在偷笑,笑完还不够,还要叫身边的米妮过来一起看。 举手机举了快二十分钟,池易暄问我累不累,我点头说有一点,他便将冰淇淋递到我嘴边。 我立马拿出舌头去舔!舔得我下巴上都是,池易暄一边说我的嘴巴是漏勺,一边拿出纸巾为我擦下巴。 “真是头小猪。”他将脏纸巾叠了两叠。 我在他的墨镜上照镜子,“哥,我饿了。” “又饿了?想吃什么?” “什么都想吃。” 这段时间我总是感到饥饿,有时候一天能吃四顿,池易暄提醒过我两回,我不听,总会把他的手心按在我的肚皮上说我前胸都要贴后背了。他把我腰间的肉捏起来:“腹肌都要没了吧?” “……” 一句话戳到我的痛处。我哥看出来我很沮丧,赶紧来哄我:“外卖太油了,不健康,要不我给你煮面条?” 我鸡啄米似的点头。 我哥煮的牛肉面,我到现在依然爱吃。 今天来迪士尼,见到好多以前没吃过的小食,大多数摊位前都有我停留的身影。我点了一份烤牛排,在园区内闲逛时,又买了根火鸡腿、培根烤玉米、和巧克力圣代。 池易暄说他最近几周吃得太油,就要了份夏威夷沙拉。 午后我们坐在树荫笼罩的花坛边,分着一杯冰拿铁,我哥见我流了太多汗,督促我多喝水,然后将他的小风扇挂到了我的脖子上。 他问我是怎么和黄渝请的假,我告诉他:我都是cici的二把手了,说话能没有分量么? 上周黄渝和我说他要带老婆出门度假,我见他心情正好,从他离开之前就在做铺垫:先是在他面前打喷嚏,逐渐发展成咳嗽,到了与我哥出行的前一天才放出终极大招—— 我打他的电话,可怜兮兮地告诉他:我可能得了流感。 得了流感可不好再去上班,免得传染给同事和客人,既影响他人工作又影响招牌。黄渝很爽快地让我放了假,我在语音里边咳嗽边对他说“谢谢”。 第214章 当我一手拿着没吃完的烤玉米,一手拿着小熊维尼水杯,在创极速光轮的快速通道前碰见黄渝和他老婆时,我们俩都瞪大了眼。 “白意?”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我心惊肉跳,其实这个时候装作没有听见,立即转身离开可能还有救,但是我的下意识快于理智,脱口而出一句:“你认错人了!” 等同于自我身份认证。 池易暄不知道我请假的真实情况,在这时走上前来,说的话可以说是火上浇油—— “好巧啊。”他说。 我绝望地闭上眼。 黄渝的注意力从我转移到池易暄身上:“我记得你!……你是白意他哥,对吧?” “对。”池易暄出于职业惯性,扬起灿烂的笑脸,和他握了握手,再转头和他老婆说“你好”。 黄渝笑呵呵地连说三个“好”。 闲聊了几句,无奈我哥与黄渝没什么共同话题,和他老婆就更聊不上天了。很快就恢复成来时的组队模式:我与我哥站在一块,黄渝和他老婆一起,我们是前与后的关系,然而无论队伍如何移动,我们与他们中间总是隔出一块空地。 过山车在我们面前缓缓停下,万幸黄渝他们刚好坐在这辆车的最后一排,我和我哥得等下一辆来。 工作人员为乘客们检查安全带时,我还十分做作地祝他们玩得开心。黄渝的脑袋向我缓缓转了过来,场内光线幽暗,我想他可能不是在看我,还告诉自己不要多想,结果他突然朝我伸出两根手指(食指与中指),先指了指我,再转向他自己的双眼,意思是:我盯着你呢。 隐约看到他张了张嘴,口型似乎在说:臭小子! 过山车终于发动了,黄渝一眨眼就被送出了我的视野,我松了口气。 池易暄问我是不是和老板闹矛盾了,怎么刚才站得离他们那么远? 我说他刚得过流感,我怕被他传染。 折叠小板凳虽然没有在白天派上用场,但晚上的烟花表演开始前,我早早就和池易暄占好位置,板凳一架,爆米花一抱,微凉的晚风一吹,优哉游哉。 等待时恰巧碰见我哥的男同事,一家三口站在三米远的地方,我们和彼此打了个招呼。我看见他将他几岁大的儿子架到脖子上,于是和我哥说:“一会儿你也坐到我的肩膀上看烟花。” “会挡到后面的。” 我说我们后面是棵树,挡不到人。 池易暄从我这里拿走两颗爆米花,手腕一转,抛进嘴里,“我可不想摔个人仰马翻。” 我偷偷观察着不远处的男同事,坐在他脖子上的儿子兴奋地问了好多遍:“爸爸,烟花什么时候开始?” 成家立业好像是我这个年龄段的人会有的期待,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家,虽然它和绝大多数人的不同,但是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几束明亮的激光灯乍然亮起,城堡变成幕布,闪烁明艳的灯光在上面流淌。我们从凳子上站起来,人群不自觉稍稍向前拥去,我哥一下就握住了我,像是怕我们被人流冲散。 音乐中夹杂着烟花爆炸时的巨响,暖意充盈了我的胸膛。我在两支烟花炸开之间的短暂空白凑到他耳边: “哥,我爱你。” 转瞬即逝的烟花,像要将夜幕点燃,印在池易暄的眼睛里流光溢彩。他转头向我,失真的火光从他眼中消逝,我的模样变得清晰。 他稍稍踮脚,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人山人海之中与我说悄悄话: “我爱你,白小意。” 如一根被触动的弦,触发脑海内的无数齿轮,缓缓转动起来。 如果妈妈没有生病的话—— 如果十九岁的我没有那么冲动的话—— 我们有可能更早一点牵起彼此的手吗? 我哥打断了那么多假设,在此刻握紧我的手,“我已经无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 我们的手臂缠在一块,在漫天璀璨的烟火下相依偎。 哥,我早已无法离开你。 也许千万种可能性里、无法用电脑演算的情景中,我们已经走在了最坦荡、最明朗的道路上。 世人对幸福的想象、描绘,都在我心中具像化。 我拥有了我曾渴望的一切。 第138章 月朗星稀,酒店落地窗外是万家灯火。池易暄与我今天各走了两万多步,回房间以后我将沉重的书包往床上一甩,和他脱光了跳进沐浴间,热水从头上一股脑地浇下来,舒服得毛孔都全部打开。 玻璃门上结了厚厚一层水汽。池易暄打湿头发以后将花洒让给我,走到一边去挤洗发露,我拿过挂在浴巾架上的脏裤头,洗干净之后再拿过自己的袜子。 他的头发搓得差不多了,转过身来,看到我手里的动作时愣了下。 “你在做什么?” “洗袜子啊。” 我两只手上各套了一只袜子,乍一看像穿了两只白手套,送到花洒下打湿。 池易暄露出被恶心到的表情,“穿了一天了,不嫌脏啊!” “这么洗很效率啊,袜子洗了,手也洗了。”我按了下沐浴乳的泵,像洗手一样搓洗起来,先搓手心再搓手背,搓得满手都是泡沫。 “你不是要冲头发吗?来啊。”我用袜子手朝他勾了勾,招呼我哥站过来。 池易暄不来。 第215章 他怕碰到我的臭袜子。 “哪儿那么矫情?”见他呲牙咧嘴,嫌弃得不得了,我非得去恶心他。我把手肘一弯,跟课堂上举手准备发言的小学生似的,五指并拢指向池易暄的方向,模拟机敏的眼镜蛇。 “咻、咻!” 我嘴巴里做出攻击时的声效,手腕灵活地左右猛转,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逐渐朝我哥靠近。 他察觉到我想做什么,往后退了半步,贴到了淋浴间的墙。 “……你干什么?” “咻!” 一个猛抓,隔着袜子往我哥脸上抓了一把,假装眼镜蛇咬了他一口。 他确实表现得好似被咬了一口,“啊”地惊叫一声,当即用手抹掉脸上的泡沫:“你有病啊!” 我继续“咻”、“咻”地叫,顺带用泡沫在我的小蛇头上捏了个莫西干发型,再度鬼鬼祟祟地朝他移动。 池易暄恨不得将自己隔离出去,情急之下也拿过浴巾架上他自己的袜子。 他没将它套在手上,可能心理上没法过这个坎,只是将它打湿了,在我的蛇头向前弹射的瞬间,“啪”一下将他的袜子甩向我,顿时缠住了我的手腕。 “恶心!”我赶紧挣脱。 “没你恶心。”他脸上带着胜利者会有的笑容。 池易暄的袜子比我长,打湿以后有了重量,甩起来好长一条。我哥像耍双节棍一样甩着长袜,将它从左手换到右手,嘴里发出“啊打”的叫喊,我俩顶着满头的肥皂泡沫在花洒下比武。 眼镜蛇最终以一招咬乳头的必杀技ko了李小龙。 从迪士尼回去以后经历了好几天的戒断反应,我怀念抱着我哥入睡的夜晚。池易暄让我租约到期了再和他同居,我他妈强行让它到期——微信里3500人的好友可不是白加的,转租的朋友圈(屏蔽了我哥)发布三天不到就成功租了出去。 能卖掉的大件家具都卖了,卖不掉的则留给了新房客。搬家只用了半天时间,我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床头柜塞进副驾驶,相册垒高用绳子捆好,堆在后座。 正式在转租合约上签完名以后,我走路去最近的超市买了瓶一百块的香槟,心血来潮又在超市门前的花坛里采了把野花,再摘一朵狗尾巴草当作绳,将它系成一束。 我抱着酒,捧着花,回到车上,从歌单里找出《ladyfingers》单曲循环。踩着夏日的尾巴,月亮鱼钩钓星星。十字路口左拐、直行、左拐,我是迷宫内的游鱼,找到了我的出口。 远光灯驱散黑夜,我停在池易暄楼下,从降到底的车窗内探出头。 每一座阳台上不尽相同,种花或是菜,晾长裙或是贴窗花,我的眼朝上瞧,内心数着数:一楼、二楼、三楼…… 我望见了我哥的阳台,发现他就在那里。 窗户敞开了,全部向外推开,灰色纱窗像一层膜。池易暄向后靠在扶手栏杆上,背对着我,蓝色条纹衬衫的袖口挽了起来,挽到了手肘以上,夹着香烟的手臂自然垂在黑色的栏杆上。 受时间磨损的歌声从黑胶唱机中流淌出来,和朦胧的灰烟一块飘到了空中,填满了孤单的夏日夜晚。 “嘀!” 我按了声喇叭,他听见声响,头向后歪倒,眼朝我斜过来,显得慵懒。 看到是我时,转过身来再三确认,然后他摁灭了烟头,将纱窗推开。 “你怎么来了?” “哥,我把房子转租出去了!” 又按了声喇叭,兴致冲冲。 池易暄眼角弯弯,竖起食指比在唇前,示意我不要吵到邻居。 我从副驾驶上拿过新买的香槟,从车窗递出去,招摇地举高,想要让我哥看。池易暄漂亮的脸向下探,双手扶在窗沿,嘴角就没有放下来过。 我想像罗密欧一样爬上他的阳台。 无云的夜空里能看到闪烁的星辰。他关上纱窗,身影从阳台上消失了,楼道间的小窗却被声控灯点亮,从上到下逐一朝我睁开了眼。 没来得及关闭的唱机在唱久别重逢的情人,池易暄推开一楼防盗大门的瞬间,黑白电影变成了彩色,音符在他身后蹦跳。 他朝我小跑过来,脚上还穿着拖鞋,我在他扑过来的瞬间接住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脸发热,心跳隔着胸膛敲打我的心门,等到呼吸平缓一点了,就在月色下接吻。 我哥余光瞥见我的小车塞得满满当当,先帮我把装有生活用品的行李箱扛上楼,正要下去拿剩余的行李时,我环住他的腰,将他带回来。 “送给你。” 我拿出别在腰后的野花,变魔术一样递到他面前。 池易暄捏在指间,送到鼻尖前嗅了下。 “谢谢。”他的眼一眨一眨,是亮色调。 接吻时烟味几乎盖过了我哥原本的气息,我牵着他的手,“我都戒烟戒酒了,你也把烟戒了好不好?” “好。”他说,“刚才是最后一支。” 我们用小指拉钩。我哥将花夹在我俩的手心间,我用一只脚踩住另一只鞋的鞋跟,将两只鞋脱下来踢到墙边,捧着他的腰和他在客厅里跳慢舞。 我要将我的一切都献给你。 我的朱丽叶。 原地旋转一圈又一圈,我围绕他,他环着我。 “哥,我是什么时候让你感到心动的呢?” 第216章 池易暄的目光朝我们手心里的小花看过去,他的思绪放远,舞步也缓了下来,在回忆的长河中漫游,我耐心地等待他收拢思绪,如果找不到答案的话也没有关系。 忽然那叶漂流的小舟触了礁,在他的眼睛里打了个转。 池易暄抿着嘴笑,嘴唇轻轻张合一下: “秘密。” 第139章 自从在创极速光轮前碰见黄渝,现在我都夹着尾巴做人,一天班不敢翘。黄渝来查岗时我为他端茶送水,他也不提这件事,坐在我的办公椅里品茶,体重将椅背压得向后仰,两只脚都翘起来。 他将茶杯端到唇前吹了吹,问起我上个月的营业情况。 我走到他身边,将电脑开机,黄渝看到桌面背景我和我哥的自拍时,将茶杯放到办公桌上,我咽了下口水,假装没有感受到他审视的目光,从电脑桌面上找到文件夹打开。 他从我手里接过鼠标,划到表格最底,“哼哼”了两声:“你小子行啊,还挺会赚。” 见他没太生气,我灵光一现,和黄渝说其实上一回我是找灵感去了。 “去迪士尼找灵感?”他眯起眼,歪过头来打量我,脸上写着三个大字:我不信。 “游乐园的客户画像大多是什么样的?”顺带拍他个马屁,“除像您这样的爱家人士以外,就是学生与年轻白领。cici之前都是做私人定制……” 他插话道:“私人定制不是你想的点子吗?”好像没想到我会改变想法。 “今时不同以往,现在我们不是想要开分店吗?” 这些都是话术,和老板交流时要细心:要说“我们”,而不是“你”,这样他才能知道我和他同舟共济。 我继续说:“私人定制是很好,但如果我们想要短时间内把名声打出去,广撒网很重要。” 今年cici在各大短视频平台上有了自己的账号,营销做了不少,比起前两年,总店与分店的客流量整体提高了不少。 但我还有更高的目标—— 我竖起食指,比在黄渝眼前,郑重其事地宣布: “明年我要让cici新增一家分店!” “你胃口还真不小!”黄渝笑掉了大牙,“我cici开了快十年,才敢开第一家分店。” “所以我不是找灵感去了吗?” “那你找到了吗?” 我厚着脸皮说:“找到了!跟迪斯尼合作可能有点难,但市里的几家游乐场我都联系上了,合作方案我都写好递交过去了。” “这么快?!”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他们怎么说?”黄渝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 “电话里他们和我说有点兴趣。”我摩拳擦掌,“就是还得游说一下。” 黄渝大手一挥,“那你慢慢来!真要办成了,年终奖红包我给你包大的!” 可算是把他哄高兴了。我暗自捏了把汗。 送他离开之后,我躺进老板椅,手推在办公桌边缘,坐在椅子上转圈圈,转了十几圈以后突然用脚刹住,火速打开一份空白的word文档,往标题处输入三个大字: 策划案。 策划案是熬了三天大夜写出来的,游乐场负责人的联系方式是我重金从朋友圈求来的。我是真没想到我能拉来合作——有位游乐场负责人的好友正准备举办音乐节,他告诉我有广告商临时毁约,问我要不要。 我当然要了!和对方打了半小时的电话,成功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抢到了一个小广告位。 虽说低于市场价,仍旧让黄渝骂骂咧咧了两天。我劝导他: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音乐节带来的流量让总店与分店每晚都挤得水泄不通,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以防踩踏事件,我要求安保严格控制入场人数,一不小心做成了饥饿营销。这之后几周,每天夜里十一点不到,两家店门口就排起了长龙,大家因为进不去而涌到cici的账号底下阴阳怪气做网络喷子,可把黄渝喷得郁郁寡欢。于是我又去劝导他:黑红也是红。 骂归骂,想来的人只增不减。我知道年终奖少不了,十二月底去高端家具店给我哥买了一条他心仪已久的手工地毯做生日礼物(刷了我两万八!)。 我哥说我乱花钱,却在地毯送到的前一天把茶几移开,拿拖把拖地,再用消毒纸巾把茶几的四个桌脚仔细擦干净。 包裹送到时他就像个糖果店内的小男孩一样,哼着歌将纸箱拆开,再将手洗干净,满眼欢喜地将地毯抱出来,在地板上铺开。漂亮精致的艺术品让他强迫症又犯了,他趴在地上检查地毯是否摆正了,四条边是否与墙面平行。我在他纠结来纠结去的时候去厨房洗了个苹果,当我啃着苹果、穿着拖鞋踩上地毯时,池易暄立马往我小腿上拍了一掌,把我赶了下去。 今年池易暄给我做了一只水果生日蛋糕,他现在会烤蛋糕胚了,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拿把刮刀涂抹奶油,再将水果切成小片摆成花瓣的形状。 零点就要到来了,我们盘腿坐在新地毯上,双手合十举到胸口。今年我有了新的生日愿望。 黑胶唱机中的生日歌播到了末尾,而我还没有许完愿——我在内心许下了长长久久,睁眼时不知道池易暄从哪里掏出一只黑色的丝绒戒指盒。 我的心脏立即蹦到了嗓子眼,还未等他张口就叫了起来: 第217章 “我愿意!哥,我愿意!!” “……只是对戒。” 池易暄笑起来有点羞赧,他将盒子打开,向我展示并排摆放的两枚银戒。 我立即把它戴到无名指上,嚷嚷着:“我不管,你就是向我求婚了——” 我抱着他一顿乱亲,亲得他脸上全是我的口水,自己也脸红又气喘,然后笑嘻嘻地托起他的手,拿起剩下一枚银戒。 对戒可不像是我哥会买的礼物,我说:“这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哪里不像?” “太高调了。” 池易暄垂眼看着我为他戴上戒指,抬高手背打量着它。我也将自己的手摆到他的手旁边,两根银圈圈住了我与他。 “哥,你不会是想要套牢我才送我戒指的吧?以后我戴着它出门,可就没人来找我搭讪了。” 池易暄挑眉:“你还想和谁搭讪?” 我立即转移话题:“……切蛋糕咯!” 先为我哥切一块,他再接过刀为我切,三角蛋糕躺在白瓷盘上,草莓片歪倒着相拥。 我把奶油涂到了池易暄的鼻子上,他拿手背擦,擦掉了一半,不知道还剩下一块在鼻尖,像油画笔不经意间落下的白颜料。 他忽然对我说:“我们认识有二十年了。” 我心算了一下,“还真是!” 白驹过隙。 “二十年以后我们还要一起过生日。”我说。 二十年以后,我还要把奶油涂到你的鼻子上。 先品蛋糕再尝我哥,空酒瓶不小心被他踢倒,骨碌碌滚到了墙角。 事后池易暄去洗澡,我将剩下半块蛋糕收进冰箱,赤裸上身坐在羊毛地毯上朝窗外看。 树影婆娑,月亮在云层后半遮半掩。夜好静,我能够想象到此时cici有多热闹。 我低下头去看我的无名指,我哥居然向我求婚了——这他妈谁能想得到呢?他肯定是怕我跑路,不仅要开我的定位,现在还给我买戒指。臭男人控制欲还挺强! 我拿纸巾擦了擦新戒指,希望将它擦得反光发亮。 我也得做点什么才行,好向我哥表忠心。 撑着下巴思考了三分钟,然后起身大步流星推开卫生间的门。池易暄正在泡澡,小浴缸挤不下他的两条腿,他将左脚踩在墙上,右腿叠在架高的左腿上。 纸质书被他拿在手里,浴缸上的香槟杯半满。 “哥,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池易暄抬起眼,目光越过书本上沿。 我指了指胸前已经愈合的伤口,“我再去纹一次,这回把你的字纹大点,把伤痕盖过去!你说怎么样?” 池易暄手腕一转,将书往浴缸边上一盖,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绪波动,好似在认真思索我这个提议。 然后他对我说:“过来。” 我走到浴缸边,眼往下瞧,水纹波动,也藏不住春光无限。 池易暄说:“蹲下来。” 我屈起双膝,降到和他一个水平线,手扒在浴缸边。 我哥拿书脊猛敲了下我的额头,敲完又重新将书举到眼前。 我揉着脑袋,怏怏离去。 第140章 (完结章) 春节的气息提早弥漫,暖冬的太阳像枚金币。放假前一天黄渝给我发了三倍的年终奖,我去超市买来年货送给同事们,他们在吧台前挤成一团,顷刻间就拿光了鸡蛋和零食大礼包。酒保注意到我手上的戒指,大惊道:“意哥,你这是——” 大家朝我看了过来。 我竖起自己的无名指给他们瞧,大方承认了:“嗯,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哇——” 同事们齐声感慨,把我的手抢过去看,好似上面镶了块三克拉大钻石。 “老板,牛逼——”服务生也凑过来,“谁向谁求的婚啊?” “你说呢?”我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将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向我比“ok”:“懂了、懂了。” 聊得正欢,“呜啦”的警报声乍然响起,同事们吓了一跳,很快便发现噪音来源是我的手机铃。 为了不错过池易暄的电话与消息,我为他选择了高昂刺耳的警报作为来电与消息提醒,上次在地铁上接到他的电话时,险些引起恐慌。 池易暄发信息问我什么时候到家,他刚在游戏商场里购买了双人游戏,声称今晚就要“虐杀”我。 我回着消息,背后传来酒保和服务生的窃窃私语: “你看到意哥的屏保了吗?” “看到了,是迪士尼吧?” 迪士尼回来以后我就将池易暄同事为我们拍摄的照片设成了屏保,城堡前的我们戴着米老鼠耳朵,我那只发箍的头纱被风扬了起来,半透明的蕾丝白纱如裙边一般随风摆动。 我知道自己又要惹人艳羡了!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听见酒保悄声感叹: “没想到意哥看起来人高马大,居然在外面做0……” 我:…… 我和池易暄也算是赶过许多次春运的人了,每次进车站,望见人山人海,还是不免倒吸一口凉气。拎着大箱子挤上高铁以后,池易暄在家庭群内发了条消息,说我们上车了。 妈妈回复我们:一路顺风。 踏上家乡的土地,熟悉感姗姗来迟。我和我哥在高铁上看电影、打扑克牌,有说有笑,坐上出租车时却安静下来,我和他都默契地摘下了手上的对戒。 第218章 扛着行李箱往上爬楼,站到家门口前谁都没急着敲门。我看了他一眼,然后站到他前面,抬起了手腕。 快没电的门铃,挤出一声沙哑的“叮铃”。 隐约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门打开了,最先看到妈妈的脸。 “哎哟,回来啦——” 她从地上跳起来,将两只手臂挂在我的脖子上,再去摸池易暄的脸,“上回不是让你多吃点吗?怎么还是这么瘦?” “多吃了,我吃了不少。”池易暄垂着眼,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握了握。 妈妈再度转向我,眼珠灵活地转动,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发出一声感叹:“白意!你怎么胖了这么多?!” 隔着羽绒服她来捏我的胳膊,“哎呀,都是肉!怎么回事?” “他最近稍微吃多了点,没什么事,我会督促他多锻炼。”池易暄插话道,冲我使了个眼色,我赶忙将手中的礼物递过去。 “刚发了年终奖,我们给你买了个包。” “不用给我花钱!你们自己留着吧!”她“哎哟”地感叹着,嫌礼物太贵重,眼中的欣喜却藏不住,她招呼我们进屋,“还站着做什么?赶路累了吧?快!快去坐着休息!” 我和池易暄换上拖鞋,跟在她身后穿过玄关的走廊,我和我哥对视一眼,其实今天我们都做好了被赶到酒店去住的情况,可是妈妈极其热情地欢迎我们回来。 爸爸正在厨房里择菜,看到我和池易暄时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的表情很僵硬,看了妈妈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从板凳上起身,阴沉着脸回了卧室。 “哎呀,你们不管他。”妈妈让我们去厨房洗手,“早上爸爸刚去菜市场买了菜回来,他刚才还给你们洗了葡萄……” “那不是给他们洗的!”池岩的声音突然从房间内传了出来,含着恼意。 “哎哟、哎哟……真是的!”妈妈不满地拧了下眉心,很快就恢复常态,把池易暄拉到灶台边,拿汤勺从砂锅里盛了勺鸡汤出来,问他咸不咸。 我哥将嘴唇贴到勺子边抿了一口,说:“不咸。” “那就好!” 我刚卸下书包,屁股还没坐热,妈妈又叫我过去。 爸爸刚才撂挑子不干了,现在变成我顶替他择菜。我在厨房的板凳坐下,袖子一挽就开始干活,池易暄也过来帮忙,不过凳子只有一只,他就蹲在塑料大菜盆边,很快就被妈妈赶到沙发上去吃水果了。 他不好闲着,只得去客厅把箱子摊开,整理准备送给亲戚们的礼物。 我和妈妈一起在厨房择菜,我将凳子让给她,自己则坐在瓷砖地上。她问我最近工作忙不忙,和我说不要太累,太累的话干脆就躺平。 “躺平?躺平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啊。” “现在年轻人压力大,能健康到老就不错了,我和爸爸又不是要求你们俩必须做高管!事业这种东西——哎,我觉得都是唬人的!房子啊、车子啊——也都是虚无缥缈的。” “嘿!当时知道家里要把房子抵押给银行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不一样,我没房子住不要紧,你们不能没地方遮风挡雨。”她羞赧地笑了一下,将掰完的豆角扔到另一个干净的盆子里,“妈妈是医院的常客,在床上躺了好几年,身体不能动的时候,脑子里就想了很多事。” “你都想什么了?” “嗯……”她思索着,“我想等我痊愈以后,我要和你爸去环游世界。” “真的假的?” “当然了,趁还跑得动的时候我要多跑一些地方,反正到时候都退休了。我准备过一阵子就开始做攻略,定好各个国家的旅游路线。” 我说你可以抱个老年人旅游团。她摇头:“我才不要。” 她说黑心导游会把他们带去购物场所消费,他们才不花那冤枉钱。 “我也带你爸去散散心,不然天天跟个炸药桶似的。” “……他的心情一直都很差吗?”我踌躇着问道。 “还好。” “他有跟你吵架吗?” “那不会,他舍不得跟我吵,我也不会浪费时间在吵架上。我早想通了:生命有限!我要把时间和精力用在珍贵的人与事上——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我夸她比大多数人都豁达,她说如果不是病得快死也不会想这些事。 我让她别瞎说,都过去了。 她突然停下手上的活:“妈妈想了想你上次说的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说:“通向幸福的道路不止一条。” 我意识到她是在回答上一次我在电话中对她的提问。那时我问她:幸福会有对与错之分吗? 妈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人生很短暂,不要留遗憾。” 电饭煲通上电了,咕噜咕噜像猫在叫。妈妈系上围裙,让我和池易暄去买香波,顺带为她带几根新鲜的黄瓜回来。 我和我哥提着环保编织袋出门,他负责杀价,我负责掏钱。菜市场的路边小摊在卖墨镜,我弯下腰拿起一副黑色的蛤蟆镜戴上,回过头问他怎么样。 配上我头顶的墨绿色渔夫帽,我心想:现在在我哥眼中我就是一只可爱小青蛙。 池易暄说我像绿头苍蝇。 我们从排排梧桐下走过,小时候放学后,我和他也是这样走路回家。路过小区里的秋千,我又拉着我哥坐上去。 第219章 池易暄没嫌我幼稚,将手里的菜放下来后,坐到我旁边的秋千上,他用手握住两道固定它的铁锁,双脚将自己推高,让自己荡进风里。 “我们比比谁更高!” 我向他发起挑战,在升到最高点时将身体向后仰去,试图借助重力飞得更高。侧头朝池易暄看过去,他神采飞扬,两条腿收起又伸直,像是想要借甩动的双腿尽力将自己往前甩。 我们一同升高、落下,像一根绳上的虫,我和我哥是同频的单摆,于彼此来说我们静止,世界颠倒。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我摸出来贴到耳边,接通以后告诉我哥: “妈妈让我们回家吃饭!” “哦!”池易暄的秋千缓了下来,他的双脚踩在了沙地上。我等秋千荡得没那么高了,松开手从上面跳下去,弯腰帮他捡起地上的袋子。 “今年冬天到现在居然都没下雪。”我看了眼碧蓝的天空,感慨道。 “暖和点好,不容易生病。” “哥,我胖了好多。”我说。 池易暄安慰我:“没有。” “别骗我了,我知道自己胖了三十斤。” “医生不是说这是药物导致的吗?等你的身体适应了,会瘦回去的。” “万一以后停不下来,圆成球了怎么办?” “圆成球了哥也爱你。” “到时候变得又丑又胖,对你就要失去吸引力了……到时候你就会出轨找别人去了!”我倒吸一口凉气,“我可是cici俱乐部名噪一时的年下男!” 池易暄笑个不停。 太阳很暖,我和我哥手牵着手。 “我想好了,你要真是出轨,不要被我发现就行——你把手机短信和通话记录藏好,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哥笑够了,叫我闭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好舍不得啊555,感觉陪他们度过了很长很久的时间。还会有后记(含小彩蛋)和番外! 如果大家喜欢白小意和哥哥的话,请帮鼠鼠推荐一下吧~(欢迎艾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