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仙祠》 第一章 不似镇里的人逢年过节才扫坟,周家的坟塋一年到头都是被整理得乾乾净净,在天云镇附近的那片坟区里也算是一片难得的风景。 周家的大家长周明雄拉着自己的么儿周佑安给镇外山头的周家坟头上了炷香后,这才走了两步到了他亡妻的牌位跟前,让周佑安跪在亲妈的坟前道:「你跟你阿母说说话,让她保佑你……保佑你平安无灾,顺利结婚生子。」 周佑安老早习惯自己自幼就被父亲带来给祖先、给亲妈上坟,他妈在他幼时便因疾病过世,至今他还记得他妈死前抱着年幼的他气若游丝地哭了一场后恰巧趴在他肩上断了气。 如今将将要满十八岁的他早早被家里安排了婚事,这才让周明雄带他过来给亲妈进香稟报。 周佑安老老实实地跪在自个儿亲妈的坟前,心里头所想的却是别的事,只碍着父亲在身旁而只能含糊地低声叨叨:「阿母,阿爸给我安排了亲事,是另一个山头过去的村里的姑娘,好像没读过什么书、但是性格据说是好的。爸说要我努力为周家开枝散叶……但我上面不是还有两个哥哥吗?虽然他们俩个常常到外城去做生意,现在我也只有一个姪儿,但怎么说给周家延续香火也抡不到我才对,我还是比较想要到外头读书、到洋人的地方去留学……」 父子俩面貌相似,同在自己亲人的坟塋前,想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惠娘,你看看,我们的么儿已经这么大了──你瞧瞧,他读书是镇上读得最好的,我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找人打点,但周家还不够大、不够厉害,恐怕让他喝不上洋墨水就……」周明雄看着妻子的名字心里头五味杂陈:「当年……当年的事也不是我有意要瞒你,但周家祖上……阿公他得罪了兽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唉。」 兽仙要他们周家代代嫡系么儿的性命,若不给、其馀的周家人都得死。 年復一年,穿木屐的人走了,挥着旗子的人来了,被青山绿水环绕的天云镇或多或少有些变化、有些新气象,但对于周家、对于他而言却别无二致。 这话他在妻子坟前说过无数次,也就明白了当时的自己不过是存着侥倖心态,觉得只要多生几个孩儿,捨去一个也不至于太难过,也就没特地告诉妻子那件事,还是后来家里头的人嘴碎说溜了嘴,这才让坐月子的妻子从此鬱鬱寡欢、卧病在床,直到周佑安才刚记事不久便撒手人寰。 他有时候甚至想着,若将这事告诉当初还未过门的妻子,妻子或者他岳丈一家肯定不会让自家的女儿嫁入周家。 毕竟那是天云镇镇民的共同祕密,身为外乡人的妻子无从得知。 「……这些年来我造桥铺路、施粥赠药,就是为了给咱们的么儿积福德、看看能不能请来哪路神仙救他一命,惠娘,你若泉下有知,也替我跟阎王爷说说,让他老人家别收了我们的么儿。」 周明雄一面在心里向亡妻十数年復一日地祷告着,一面盘算着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他要去的地方可不能让周佑安去──年底就是兽仙节,他得想办法保下自己么儿的小命才是。 等香燃了过半,周明雄便开口道:「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去兽仙祠一趟。」 「阿爸,我陪您去吧。」他这么大的年纪都还没去兽仙祠看过,虽则那等怪力乱神之事他素来遵从圣贤书而敬而远之,但兽仙祠作为天云镇镇民的信仰中心,自己去看上一眼不过分吧? 周明雄却瞪着眼:「你回去还有不少事要做,改过的新郎官衣服试了吗?娶新妇的礼仪背熟了吗?平时要背的功课背完了吗?你不是还想多读几个洋文字?这么多可以做的事能做,为什么还要去兽仙祠?」 周佑安被亲爸不带喘气的一串训话给说得懵,想着不是昨晚父亲要自己把今天所有的事都往后挪,就为了要跟母亲报告自己要成婚了的事吗?──他往上看了看天空──现在瞧瞧天色都还没晌午,就着急得要赶自己回家了? 周明雄却没有理会他,只摆了摆手,让身后的一名佣人送他回家,自个儿则重新戴上帽子,坐上人力车给佣人拉着往另一头的兽仙祠去。 天云镇四面环山,去除两座山头险峻而难以攀行以外,一座较近山头是镇民们埋葬先祖的坟场,另一座对向的原始山头则是兽仙与其子孙们所居住的地方,镇民们便在那处山脚设立一座兽仙祠。 宽敞的人力车驶了好一会儿后才终于到了天云镇,细瘦而斑驳的木製车轮压在被修理得平整的道路上并没有太多的震宕,上头的每一块石砖都是镇上首富周家所铺,而坐在人力车上头的周明雄并无心惦念着自己亲手造出的功绩,一路上撑着头闭目养神,只觉得心浮气躁。 上午街道上的人还多着,佣人带着他走的是另一条较少人来往的路。 天云镇先年人口因兽祸一度萧条,还是近二、三十年才逐渐恢復往前繁荣的样貌,据说百年前香火鼎盛的一寺一庙如今早已破败得不像话,一年到头也不知道能赚多少香火钱,镇上的人们都往靠山那面的兽仙祠参拜,什么佛祖观世音、什么玉帝关老爷对于镇上的人而言早是老一辈的记忆。 老和尚带着自己捡来的孤儿徒弟小和尚在租了几个院子给人住的小佛寺门口烤着番薯,见到镇上难得能见的人力车也只是瞥了一眼,而后便将目光重新投到跟前的火盆子上。 古早以前的天云镇民信仰也就是佛寺与庙宇两头跑,哪头的神佛诞辰便往哪边供香,恰巧坐落在同一条街上的佛寺与庙宇昔日倒有几分分庭抗礼的味道,但如今却同落得萧条颓败,可谓同病相怜。 人力车稳当地继续向前走着,在越过一片住宅后,很快地又经过一旁种着榕树的庙宇。据说榕树已逾百年树龄,上头给人围着的数条红布破旧不堪,却也是从前庙宇香火鼎盛的痕跡。 年轻时孤苦无依的老庙公给前一任庙公收养,日日听着这间庙宇从前是如何香火鼎盛,直到前一阵庙公仙逝后便接下了庙公的职务,无独有偶,也捡了个小孩儿养着,一道看着这座破败的庙宇至今、想像从前的庙公究竟如何藉着庙宇丰衣足食,就算传到自己的手中还足够养他半辈子衣食无忧。 人力车继续走着。 横越了天云镇后也就是泥土地。 被轧得平坦的土地也是周家的功绩,在天云镇里人人讚不绝口的大善人周明雄此时在车上正了正身子,原本溢于言表的烦躁也完全收敛起来。跟在人力车身旁走着的佣人瞟了一眼,心里想道还是兽仙灵验,每回自家老爷到兽仙祠参拜前后总能让他恢復往常沉稳的模样。 兽仙祠虽为如今天云镇的人的中心信仰,但其规模极小,不过是立于石墩上、约莫半人高的小祠堂罢了。 人力车在铺有石砖范围外的平整黄土地上停了下来。 小小的祠堂前还有几名镇民正跪着念念有词,前头的小香炉插满线香,一旁更是摆放着各式生熟吃食作为供品,估算着或许能做出几桌好菜来。 周明雄抬眼看了兽仙祠一眼,压了压头顶上的绅士草帽便亲自提了供品走下了车。 周明雄身为天云镇首富、还是镇上人人称道的大善人,对于许多老镇民而言更是昔日天云镇「英雄」的孙子,平日走在路上的人们十个有八个都会朝他打上招呼,但这会儿跪在兽仙祠前的几名妇人却专心祈祷,对他视若无睹。 周明雄也不是什么爱慕虚荣的人物,到了兽仙祠前只让佣人把携来的供品给奉上后,便寻了个位置安静地跪了下来。 跪在石板的滋味并不好受,然而他满腹心事,丝毫不在意这丁点儿皮肉痛。周明雄看着小祠堂里立着的兽仙牌位眉头紧锁,最终还是覆上了眼皮,巧妙地遮挡住自己差点抑制不住的怨念。 「你看,是周大善人。」隐隐约约间,耳边还传来了声音:「他这么虔诚,怪不得这么有钱又有福气,上有两个儿子继承衣钵、在外头经商也是风生水起,下还有咱们镇上最会读书的么儿。」 周明雄的眼皮子抽了抽,企图使自己静下心来。 「唉哟,好了好了!人家跪着呢!说小声点!──噯,你刚才说你是来还愿的?」 「是啊!我那冤家前些日子不是人都快病没了吗?百草堂的先生都说了再过几日如果还没醒,就该把门口的春联给盖了……我也是急啊!后来才想到咱们的兽仙不是最灵验的吗?虽然我婆婆不让我来,但我还是备了一整隻鸡呢!隔天来看鸡都被叼走了……唉呀!兽仙保佑,我那冤家也醒了!」 「唉哟!那真正是兽仙保佑!兽仙保佑!」 两名结伴祭祀的妇人离去后,周明雄的耳根子总算清静了些,心里头有千万句话想说的他在想到现在自己跪在兽仙跟前,也就再没几句话可说,只想着自己每个月过来跪个两趟、以自己这些年来所积攒的功德奉献给兽仙,求祂放过自己的么儿这件事是否能成? 据说周家的祖上曾被算命仙指过有福气,定能在这山环水绕的天云镇上富甲一方,只要不做恶、不造孽,定能世世代代香火延续、衣食无忧,后来也果真应了算命仙的话,就算在从前的荒年、灾年、战争年,他们的儿女个个成活,尤其嫡长一脉至少都能得上三个儿子,直到周明雄为止,就算发妻早故、三名儿子也早都长到成年。 然而这样的福气却在周明雄的阿公那辈让兽仙给看上──或者说给镇民们看上──在周明雄的阿公急公好义地找寻邻舍走往山里失踪的孩儿之时,因与镇民们一道杀害了兽仙的孩儿而引起兽仙怒火,最终引来了天云镇镇民们无能抵御的兽祸、致使天云镇的人口去了十之四五,就是活下来的人有不少也在后头日日的梦魘中过世; 要命的是有人想举家搬迁、远离诅咒,却在熟悉的山道上一再迷路,最后饿死在镇外不到一公里路之处的大有人在,于是眾人也晓得这事已经无法善了。 有「福气」的周家人自被眾人围绕恳求,要他想出个好办法来平息兽仙怒火,最后周家老祖宗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也只能梗着脖子往山上和兽仙交谈,最后也不晓得怎么着,他竟狠下心来带着自己年幼的么儿重新往山上去,最后隻身一人回到镇上。 那时候周明雄自然还没出生,但作为周家长子的他却亲眼看过自己嘴边已长起细软髭鬚的么弟被族人强行带上山去。 那时,他便想着将来定不要自己的子嗣重蹈覆辙──纵使他父亲亦曾尝试并且以失败告终,但他有大把的时间,总也能另寻他法、破除这荒唐的诅咒才是。 这些年怨也怨过、恨也恨过,周明雄看似虔诚地跪在兽仙祠前,满心想着的不是如何纵火烧山、杀死那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兽仙,而是冷静地想着兽仙究竟要的是什么才能放过他周家。 无论是金银财宝或者牲礼他都试过,却无一有回应,这也使得他想起最早以硝皮起家的天云镇老祖宗说过:当兽类吃过一回人便知道人的滋味,往后再不吃人,便会浑身难耐…… 难道兽仙是喜欢周家人肉的滋味了吗? 周明雄规规矩矩垂放在身旁的双手手指蜷了蜷。 这样吃人的兇兽竟还能逍遥活在人世间,每两纪年(廿四年)皆要取他周家一人性命──这样令人莫可奈何的妖物为何还能在人间恣意妄为? 如此天理何在?神明何在? 直到太阳都要升到头顶之时,努力平息满心愤懣的周明雄方才以旁人无法听清的声音低声讼道:「兽仙,兽仙,这二十多年来我也积攒了不少功德,若你……若您需要,便将这样的福气、这样的福报拿去吧!」 他的声音平缓而虔诚,丝毫听不出深藏在心底的情绪,这段祷词他已復述了两纪年,直到周佑安出生以后亦只改了些许,低声说出口来滚瓜烂熟,字字句句却不曾敷衍了事:「苍天在上、天上眾神佛在上,我周明雄愿将此生所累积的善报都回向给兽仙,以求换得我么儿一条生路……」 他反覆唸着祷词,到了自己觉得够了的时候才抬了抬手,让候在一旁的佣人赶紧趋上前来搀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回车上坐着。 人力车绕了一圈转往镇上的方向时,揉着膝盖的周明雄看也没看后头的兽仙祠一眼。 每当这时他都会想着总有一日,自己定会亲手捣毁这由他阿公立起的这座妖祠! 「──老爷?老爷?」 恍恍惚惚间,周明雄终于听见了佣人的声音。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人力车的速度已经缓了下来:「怎么?」 「二老爷在跟前呢!您……」 周明雄沉下脸来:「他又干了什么?」 佣人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他和女人逛街呢。」 周明雄沉下脸来:「他和女人逛街怎么着?」 「那女人是树仔街口的那户寡妇……」佣人显然也觉得有些难以啟齿,彷彿连提起那女人的事也觉得臊人:「看!二老爷在那里呢!」 周明雄终于抬起了他疲惫的双眼,果然看见前头不远处自个儿的胞弟正与一名打扮得姣好的女人搂搂抱抱,全然不在乎旁人的目光。 他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疼:「去!去前面把他带回来!」 虽然他丁点儿都不想管他那位胞弟,但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跟人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尤其是那寡妇实在太「有名」,他──他周耕仁也不怕玷污了周家的好名声! 「是。」 人力车的轮轴没停,一旁已有一名跟着的佣人小跑着前进要把那总惹麻烦的二老爷周耕仁给拉回来,却不想在他还没赶到之时,周耕仁就像是背后长眼睛似地随手一扯,就把那寡妇给扯进了一旁的小巷,待到佣人追上时早已不见踪影。 周明雄看着胞弟如此,只觉得气得心口疼,却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朝着回来告罪的佣人摆摆手,继续驶向回周家的路。 在人力车驶过后,周耕仁躡手躡脚地牵着老相好秀英的嫩手从巷子内探出头来。或许是因为有几分紧张的缘故,他将秀英的手抓得老紧,惹得秀英着急地拍了几下他的手腕,迫使他不得不松开手。 「要死了你!抓那么紧干嘛?我手都要被你抓断了!」 周耕仁见着人力车已经离开自己的视线后才松了口气,回头嘻皮笑脸地与秀英说道:「不气不气,待会儿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秀英又拍了他一下:「说什么呢!不害臊!」 周耕仁直接香了她一口,道:「好了好了!我先带你回家,晚点我还得赔去陪我老母吃饭,她脑子虽然傻了,但整天还能抱着我喊么儿,就算我想住你那儿,我一天不回去可不行啊!」 「好了好了!你就看我孤家寡人一个得意了吧!」秀英的嘴里虽然这么说着,脸上却没生气:「快回去,你还有老母等着呢!等过两天我的针黹都做完了,你再过来!」 周耕仁就喜欢她这副模样,嘴巴上说不要,那隻又白又嫩的小手却抓着自己的衣衫抓得紧紧的,生怕自己立刻将她给撇下一般。 秀英在外头的名声再不好又如何呢?他喜欢! 好不容易送回了秀英,确定她把家里的门窗给关得严严实实,周耕仁这才得意地嗅着自己衣上的美人香,甩着志得意满的脚步走回周家去。 他与他那名自幼在周家好好享受着的好阿兄不一样,随便走几步路都能喊膝盖疼。 第二章 周耕仁回到偌大的周宅时,里头正鸡飞狗跳──他那相认时便已有几分疯癲的老母被一名女佣紧紧抱着身体,而周围他的阿兄、他的两名侄媳妇儿和那位最小的姪儿都围绕在一旁,更外头还有一圈佣人和女佣跟着紧张。 眾人的神色看着或是焦急、或是烦躁,甚至有的似乎还对着老太太的行为感到几分害怕。 他那疯癲的老母又怎么了? 「么儿!我的么儿!」 老太太的声音听着比平时沙哑,甚至还带着点哭腔,她一面挣扎、口中亦是反反覆覆地喊着:「么儿,我的么儿!你们要把我的么儿藏哪里去?」 眾人看着老太太拚了命地也要往家门外走,已经从后罩房走到门埕的老太太只差没几步路就能走出周家,抱着她的女佣用力拉扯也不是、不用力也不是,她的神情焦急,也为难得快哭了出来。 在周耕仁的记忆里,老太太从前也闹,却没闹这么严重。 他皱了皱眉,才想着虽然他与周家人都不亲,但好歹老太太也是护着他的人、又是他的亲老母,也没多加犹豫,便拨开了人要往老太太那儿去。 身上还套着喜服外褂的周佑安眼尖,在周耕仁走来的时候便举手高声呼道:「二叔!快来快来!阿嬤喊了你老半天了!」 自幼不长在周家的周耕仁在市井不正经地混久了,脸皮自是比常人厚了点,但骤然有十来道目光看向自己时仍让他有那么瞬间感到些许不自在。 只是周老太太还在那边挥着手喊么儿,而他终究是惦念着明明已经疯癲还惦念着自己的老太太,这才甩开了满脸的尷尬趋向前去哄老母:「阿母!我在这呢!」 「么儿……你是……我的么儿?你……没被送走?」老太太有着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可能有的毛病,眼睛有些昏花、耳朵时而不太灵敏,更别提已经有些痴呆的脑袋还停留在数十年前自个儿的孩儿被先后送走的时候。 周耕仁握住了自家老母的手,挤开了原本抱着她的那名女佣。 瘦巴巴并长着老人斑的手摸起来却还算细緻,从前他刚回周家认亲时还曾想过如果自己在出生时没因为所谓一胎双胞的「不祥」被从前的女佣给抱去外地养,他肯定也会被这样的手抱着长大,但现在抓着老母的手却毫无感触。 「阿母,对!我是您的么儿。」周耕仁提高了声音,而后感受着浑身紧绷的老太太似乎松缓了下来:「我出门玩去了!没被送走!」 他嘴里说着,心里却道:我是被送走了,二十多年后才又被带回来了。 周老太太颤抖着双手摸着周耕仁的脸,满心满眼的爱惜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么儿,你饿不饿?累不累?怕不怕?阿母在这儿……」 「我不怕!也不累!阿母!我饿了!」周耕仁大声地对她说着,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 「么儿饿了,么儿饿了……」老太太听了着急地团团转,被一旁的女佣给牵住了手:「老太太,要去屋里用餐呢!」 周老太太闻言愣了许久,嘴里又开始反覆叨叨着么儿,还是周耕仁哄了好一会儿才把老太太给带进屋里吃饭。 疯癲以后的老太太吃饭的地方就不在前头,他还得把她带回后罩房去吃饭。 还站在门埕的周明雄没有发话,他那聘自城里的长媳便有条不紊地指挥道:「都散了散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阿爸!」 周明雄环顾四周,一演便看见身上还穿着喜服外褂的么儿,忽地来了气:「你来胡乱折腾什么?喜服都没试好就跑出来凑热闹,你是能帮上什么忙?」 周佑安冷不防地被骂上几句,心里头委屈却也没顶嘴,只道:「阿嬤通常也认我,所以我就出来看看了……」 老太太疯起来只认「么儿」,他也是么儿,偶尔还能哄上几句,却不知道周老太太这次疯得特别严重,若不是刚才二叔卖命地哄着老太太,恐怕还真收不了场。 周耕仁的手指朝着周佑安点了几下,真是满肚子鬱闷无处宣洩,最后只能甩着袖子离去,连原本要追上去搀扶他的佣人也差点没跟上。 周佑安无奈地耸了耸肩,看着原本杵在门埕的人早都被嫂嫂给赶走了,也没趣地回去继续试他压根儿不想穿上的新郎装。 原本热闹的门埕处转眼间空荡荡,就算偶有必须穿越而过的佣人与女佣们也都加紧脚步经过这「是非地」,就怕走慢些又给管家的大少奶奶盯上,那可就不好过。 邻近晌午,眾人来去匆匆,给分开吃饭的各房主子们送饭送菜,丝毫没注意到在一旁簷廊的角落处冒出了一名手中抱着脏兮兮襁褓的圆脸女佣,愁眉苦脸地往老太太的房间而去。 至于老太太那儿可就和谐得多。 事实证明,周耕仁这种放下脸皮子卖乖撒娇的模样很得老太太的心思,老太太甚至乐得一面吃饭、一面笑着,还拿了匙子亲手舀了羹汤要餵给周耕仁。 周耕仁不自在,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老爷们怎么还给自己的疯癲老母餵饭?更何况一旁还有女佣看着,但也不过是抿了几口嘴抗拒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在老太太一口一声「我的乖么儿」当中张嘴嚥了下去。 周耕仁想着,他大概是整个周家里唯一能哄着老太太的人,就是他那做什么都顶顶好的大哥也拿老太太没办法,如此一来看他那连自个儿亲妈都哄不好的同胞大哥究竟还有什么脸面指责自己无用? 他跪坐在地,脑袋有些不自在地枕在周老太太瘦弱的膝上,任着她抚着自己的头部喊着「乖么儿」,脑子里想着的也没别的,就是等着老太太去睡了以后,自己当再与那同胞兄长要点钱来花花。 前些天给的那些早让他给散光了,当中还有一部分是给秀英买些新的布料做衣裳,再添件新被子──秀英的那夭寿骨老公没给她留下几分钱,她又不想重操旧业做从前被迫做的皮肉生意,一心只想着靠打零工赚钱,偏生在天云镇的名声又不怎么好,只能依靠自己。 周耕仁喜孜孜地想着,丝毫不在意一旁候着的女佣们复杂的目光,直到将老太太给哄够了以后这才甩甩袖子将后头的摊子都给交了出去,踏着志得意满的步伐离去── 并没有发现后头有一名圆脸女佣抱着破旧的襁褓随后走了进来,还往里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老太太,这才低声埋怨道:「你看!我就跟你说吧!不能把这东西丢掉!老太太会疯的!」 原本守在外间的高个子女佣不以为然:「不丢掉能怎么办?大少奶奶都说了要换新的,我们只能这么做啊?而且这东西看起来怪邪门的,我每次看了浑身都能起鸡皮疙瘩!」 「邪门也得留着!」圆脸女佣依旧哭丧着脸:「这下好了,大少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检查,晚点老太太午睡醒了如果看不见这木婴,又得闹了!」 高个子女佣这时也为难了。 中午的时候老太太突然闹了也没什么,总归是常有的事,但若是二老爷将她给哄好后不久又闹上一回,老爷可该让少奶奶来查老太太的房里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两相衝突之下,可不是让她们这些佣人为难? 不行不行! 邪门是邪门,但为了她们俩的将来,还是得留下──至于大少奶奶那边,就拿今天的事情来搪塞! 高个子女佣这厢也俐落地往里头的橱柜翻出了新的襁褓,与圆脸女佣手脚俐落地给木婴重新裹上,勉强瞥了现在待在自己怀中的木婴一眼,又道:「大少奶奶说的也是有道理,这木婴看起来真恐怖,我看哪天放假了,我们乾脆去镇上的寺里拜拜求个香火保佑好了。」 圆脸女佣犹疑道:「可那座破寺什么都没有,怎么不去兽仙祠呢?」 「这木娃娃你还是抱着吧。」高个子女佣将手中的木婴又给塞了回去,支支吾吾地说道:「兽仙祠那儿……我不敢去。」 「啊?为什么不敢?」周老太太睡午觉都得要一段时间,通常睡的也沉,这时候就是她们几个轮班的女佣能偷间聊的时间。圆脸女佣提起兽仙可是带着几分敬畏:「我家隔壁的一位叔叔前些年摔断了腿没治好,已经跛了好几年,去年入冬的时候隔壁婶婶拿了牲礼往兽仙祠祭拜,今年开春的时候我就看那位叔叔走路已经不跛了!」 高个子的女佣支支吾吾:「我、我也不是不信兽仙,就是祂……不是,就是我们家素来拜佛修道,还……对!我爸妈还吃素!所以不买牲礼求兽仙了!──再说了,兽仙那儿也没能求平安符不是?」 圆脸女佣虽觉得高个子女佣的反应有些奇怪,却也没在意,而是继续说道:「今天的事好险有二老爷揽着,否则我们都要被骂死,我看我还是得去兽仙祠那里拜拜求个平安顺利,不然迟早要出事。」 说起来,她还有几分埋怨大少奶奶的。 过几天就是三少爷的婚礼,周家上下所有人都忙得很,大少奶奶更是亲自将周家里里外外全都巡逻一遍,还是看到老太太惯抱着的木婴被吓了一跳,说什么木婴眨了眼,看起来很邪门、定得丢掉,这才惹出了今天的一摊事。 两名女佣在周家是专职照顾老太太、其他的事情一应无须理会的,原本这木婴在她们两个被安排到老太太身旁时就已经存在,她们也觉得一个思子如狂的老人家抱着木头娃娃权作安慰也没什么,但被大少奶奶这么一说、还真双双觉得那木婴有毛病,这才对大少奶奶的话言听计从。 「也是被大少奶奶说怕了,一时间竟然忘记当初大老爷说老太太喜欢什么就给她什么……这样吧!」高个子的女佣企图转移话题道:「我们下一次放假的时候就去饭馆那里买绿豆糕吧!听二老爷说那家饭馆的绿豆糕最好吃──这回我请你,你就别再说这件事了。」 不但是这件事,最好连兽仙的事都别说,否则她该要做恶梦! 圆脸女佣心动,嘴上却道:「那我卖你个面子好了,但是你往后可别说二老爷的事,若是给大老爷听到、他又要发脾气。」 高个子的女佣见她没有继续提起兽仙的意思后也就松了口气。而两人全然不晓得她们间谈间提起的老爷与二老爷这时正在周明雄的书房吵着── 「钱钱钱!又是钱!这个月才出头,你已经跟我拿过多少了?都够你吃上一整年了!」周明雄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弟弟,气得脑瓜子疼:「你拿去自己吃、拿去喝也就算了!还去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痞流氓,还有那那那──那住在树仔街口的那个!你这样还像是周家的人吗?」 更气人的是他这阿弟头脑也聪明,反应也灵敏,从前在别的村里养着的时候听说还行,但回到周家后却偏偏什么正事都没做过! 周耕仁早习惯了周明雄的指责,如今听着他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我说大哥,你不会忘了吧?周家才养我几年?你要我像周家的人,首先我还得先吃周家的奶长大啊!」 说到这事,就算当年送走周耕仁的不是自己,周明雄也自个儿觉得理亏,只道:「当初不把你送到隔壁村养,就得溺死!你能活到那么大、还长那么大个,就该谢天谢地!」 周耕仁还是那副无赖样,但语气更差了些:「跟你同样挤在阿母的肚子里是恁爸愿意的吗?被送走又是我愿意的吗?周明雄,这是你欠我的!这是周家欠我的!」 周明雄颤着手指指着他:「那时候如果不送走一个,我们俩一胎双生,至少得死一个!你现在活着、还活得好好的,难道这样不够吗?」 「死了不就好了?那你不就不用生气了?」周耕仁显然在气人的这件事上是一把好手:「别再说那些有的没有的,我还缺点钱吃喝,你不给、我就找老母要去,毕竟我才是她最疼爱的『么儿』嘛!」 「你──」 「么儿」这字在周家始终是罩门,尤其又提到了周老太太,这下子周明雄就算不退一步也没办法了。 他可以狠下心来不管眼前这位跟自己长得一点也不像的双胎兄弟,却不能不管自己疯癲了的老母。 他压着胸口好不容易缓上了气,这才从自己书桌的抽屉里抓了一小把钞票来重重地压在周耕仁的手上,道:「周家上下十几口人要养!再多,就没有了!」 周耕仁也不管接过来的钱是多是少,更何况若把自己的亲大哥气死之于他而言也没什么好处,倒是便宜了他头两个看不起自己的姪子,接过了钱后本想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却听着身后的斥骂又激起了自己的叛逆心,便是走到了开着的窗子旁,当着周明雄的面跳着窗走了出去,还回头朝他做了个鬼脸。 「周耕仁!」 周耕仁才不想理他,倒是要出家门前还碰上家里头那唯一不会看不起自己的小姪子周佑安。 「二叔!你要出门啦?」周佑安才从无止尽的换喜服、脱喜服的流程中逃脱,他爸给他选的裁缝严格又囉嗦,只要有哪一点不满意,当场就能再次比划半天,彷彿将做好自己的喜服当成毕生志愿── 周耕仁对这姪子倒还是能和顏悦色地面对,脸上面对亲歌吊儿郎当的神色一扫而空,带着几分长辈的关怀道:「是啊!再出去遛遛──怎么?要当新郎官了还不开心?」 想他在周佑安这个年纪,「家」里头一穷二白,压根儿娶不上媳妇儿,直到后来他回了周家以后早就变成天云镇民眼中游手好间的间汉,若不是看在「大善人」周明雄的面子上,恐怕他还得不到镇民们半分好脸色。 但这又能怪他吗?周家的田有佃户耕、正经生意他又不会,他不成为间汉、难道还要出走变成罗汉脚? 他才不傻! 周佑安愁眉苦脸:「二叔可别黑白说,娶新妇是娶新妇,但这事情和规矩一套又一套的,比我读书还累!」 面对在周家唯一与自己亲近的血亲,周耕仁还是很有耐心的,他也难得摆出了长辈的模样拍了拍他肩膀,道:「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你连读书都能读成了,还怕这一点点小麻烦不成?」 「这跟读书才不一样!」 恐怕是周耕仁这位二叔从他小的时候就对他好的缘故,周佑安在他面前总会多显露几分孩子脾性。 周耕仁也不在意这个,又道:「你娶新妇以后也就算是大人了,只要你把人生大事都给办好,你爸他往后肯定也不会管你,不信你看──你两个阿兄又被管过什么吗?」 周佑安想了想,似乎还真是如此? 也不是没有同窗说过家里头的长子与么儿较能得到关注,但他看着自己的大哥二哥还真的是结婚后不久就能独当一面、不再被父亲频繁管束,那么他是不是也会如此? 周佑安想得可美。 虽然还不想那么早结婚,但既然家里都安排下了,他也不妨姑且先娶妻让父亲安心,然后专心地准备洋文、往国外留学去,等到安定下来后再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妻子也接过去一同生活,直到学有所成后再回来报答父亲、报答大哥与二哥…… 噢对,还得报答一直以来鼓励自己的二叔和年老的阿嬤! 周佑安目送了周耕仁一会儿后,便恢復了少年郎的意气风发,决定再回去读他个十页八页洋文。 「门代、徒斯代、湾斯代……」 他一面走回自己的院子,一面在嘴里得意洋洋地念着早已滚瓜烂熟的单字,将早些时候父亲交代自己结婚生子乃人生要务、甚至远比一心嚮往喝洋墨水重要的这件事完全拋诸脑后。 至于周耕仁离了家就像离了兽笼一般自在。 不得不说,在他回到周家以后不但没多得到些什么,反而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体面,虽然他不再是曾在周家工作的女佣带着的穷孩子、而是与大善人周明雄一胎双胞的二老爷周耕仁,但他心里头总还憋着口气。 周佑安嚮往着要往海外跑、要喝洋墨水还是他攛掇的,一方面的确是想要藉由什么一吐自己的怨气、给他那事事绷紧神经好似哪天天就要塌下来的好大哥添麻烦,另一方面也的确是他看不惯周家上下假模假样。 都什么年头了,还早早娶妻生子、延续香火,他大哥又不是没孙儿,周佑安身体也健康、不似短命相,怎么就不许他多读些书好造福周家子孙呢? 如今这世道已经太平了好些年头,虽然他们天云镇多少还有些落后,却也晓得大城里的人都会尽可能督促自家子弟读书,等到学成归来不说是能不能做官,但好歹也能谋份有头有脸的工作,带着一家子乃至整个家族更往上走。 周耕仁就不懂,周明雄平时将行善积德、往高处爬频频放在嘴边,甚至还拿这些话来教训两个儿子、教训自己,怎么到了自己的么儿身上就变了味道?──不过也算了,就算他跟周佑安的关係再好,周佑安也不是自己儿子,自己这个叔叔出一张嘴就好了,还是拿着钱去找点乐子要紧! 秀英哟──秀英!等着我换身新衣裳给你看看我也是俊俏的少年郎,嘿。 第三章 从前以硝皮与山產为主业的天云镇如今倒不见多少旧日痕跡。 老一辈的居民们都知道,自从数十年前的兽祸以后,依靠打猎与硝皮为生的镇民们不得不转了行,或是扛起锄头种起田、或者往其他不是兽仙居住也非先人祖坟的山头种植果树向外贩运,再加上兽祸平息以后也逐渐有人过来买便宜的无主农地定居,如今的天云镇也早在时间的洗涤之下成为另一种新风貌。 自幼被送到其他村落的周耕仁不晓得这些前尘往事,只曾听他的养母──也就是周老太太年轻时身旁的女佣说起古早以前曾有位算命仙说天云镇这里是山环水绕的福地,尤其是有户姓周的人家功德深厚,就算遭逢大难亦能逢凶化吉,过后方能福泽绵延。 周耕仁不信什么福泽绵延,毕竟他二十岁才来到天云镇、回到周家,对天云镇压根儿没多大的感情,对周家更是没多少牵掛,唯有他那总是抱着自己喊着么儿的老母与天真的小姪儿或多或少能勾起自己一点情绪,其馀的还真比不上他对秀英的情感。 他一面走着、一面想着,直往天云镇上最热闹的那条大街去,左看右看,便往镇上最热闹的饭馆端起周家二老爷的架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去。 午后的人虽少,但单看那敞开的一楼大堂还是有三两组客人在那儿喝茶吃菜,有几个人看见周耕仁后默默地别开目光摇头,也没叹气,但眼里是满眼的惋惜。 周大善人的败家小弟哟!可怜了那造桥铺路、施粥赠药的大老爷。 「嘿!这不是周二老爷吗?」 周耕仁的前脚都还没踏进饭馆里,便让镇上最出名的两名间汉给叫住。他俩笔直地朝周耕仁走来,还一肩膀撞开了本要迎上来招呼他的店伙计,更哥俩好地搭上了他的肩膀,道:「周二老爷!我大哥!怎么,中午没吃饱,来这里再吃一顿吗?」 周耕仁平时与他们还算熟稔,虽然关係实则不亲近,但也算是一道吃肉喝酒的同伴,见了他们这样说,知道肯定又是要向自己讨饭吃,也没多在意多花点银钱,便道:「来来来!切一盘烧鸡!再来一盘滷猪!再……再上两条鱼──」 「二老爷,兽仙不吃鱼,镇里后来也就没人养也没人捞了。」 周耕仁皱了皱眉头,改口道:「那再随便炒个几道菜加上一桶白饭,咱几个吃个饱!」 「我们的二老爷果然够义气!爽快!」 「这还用说吗?阿吴、阿旺!咱们走!」 两名间汉开心了,更是一搭一唱地给周耕仁做出了旧时官老爷出巡的排场,三人活像天云镇上每二十四年一回的兽仙节兽仙出巡的鑾驾阵仗一般威风。 就算店里的掌柜与伙计再怎么不喜欢这些个间汉,但周耕仁有钱,就凭他是周明雄同胞兄弟的这个身分,店里的人也丝毫不担心他能赖帐。 成年的间汉胃口大,周耕仁稍早陪着周老太太吃饭也没吃饱,一时间三人如饿鬼投胎一般开始胡吃海喝起来,不说那香喷喷的烧鸡醃渍得入味,咸香间还带点鸡肉的微酸,大口就着鸡骨头啃着不说有多爽快了;那切好的一片片滷猪肉亦是入口即化,细细绵绵的滋味充斥着口腔甚至鼻香,只一小片就能让人配上好几口饭! 三个大男人没什么吃相可言,二老爷当再久也当不习惯的周耕仁甚至找回了从前在养母家中吃饭的模样,将一脚踩上了坐着的长椅条,敞开了肚皮拚命夹着食物往里头塞,途中还呼喝着店伙计多上几壶茶水来给他们吃用。 「我说二……二老爷!」阿吴敲了敲自己的胸脯,将噎着了的那块肥肉给胡乱吞了下去,又道:「不喝酒?」他想喝! 「不喝!」周耕仁本身也不馋酒,那又苦又能让人吐了的东西哪里好?还不如多吃几盘肉呢!「吃饱后还要出去绕绕看看有什么好玩的,喝了就玩不成了!」 阿吴也没坚持:「要去找些什么乐子?带带兄弟?」 他们这样的间汉多是上无父母、下无妻小,祖上留下一小幢勉强放得下一张床、一口灶的破土屋给他们已经能称上一句「积德」,更别提没有田地能耕作,自然成天只能游手好间,最多也是给人打打零工,能吃一顿就是一顿。 如今他们也没事干,跟着周耕仁这样讲义气又有间钱的人吃喝玩乐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周耕仁一连想了好几个地方都只觉得无趣,又瞟了眼对面街上专门置办妆奩的铺子,随口道:「过几天我那小姪子就要娶新妇了,得想想给他买些什么好。」其实他也没想好要干什么,就是刚好瞧见了对面的嫁妆铺子,恰巧给他添了个正经理由在街上间晃。 说起周佑安要结婚的这件事,那是全天云镇的人都给记在心里的。阿吴与阿旺惯爱凑热闹,听见周耕仁的烦恼更是自告奋勇地提出自己的餿主意── 「要我说啊!你们家那位小少爷什么都不缺,寻常的肯定看不上,倒不如送点得用的!」阿吴握起了拳头捶了捶桌子,好似他就是「送礼」这方面的权威:「送东西得送到人的心坎里!二老爷,你就去想办法买几本洋文书给他吧!」 「这镇上哪来的洋文书?」周耕仁呸了他一口,道:「我们这镇上会读书的倒是有几个,能读洋文的只有我那姪子,那些洋文书都还是那个──我那大哥从北方的大城里买来的,又哪能随便买得到?」 更何况过两天就是周佑安娶新妇的日子了,就算他有那个能力,也来不及啊! 阿旺用手肘推了推阿吴,道:「这事还是得听我的!真要说啊!就多拿点钱放在好点的盒子送给他,你小姪子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会自己买?」 阿吴直接拍了他肩膀一下:「他像是缺钱的样子吗?」 「哈哈……对喔……」阿旺傻笑了一下,又道:「要不然送什么才好?」 周耕仁拍了拍桌子,烦躁地说道:「我要知道还得烦恼吗?」 其实他什么都不送也没人管,但想着周佑安好歹也算是周家里少数对自己真心实意的人,他不送……似乎也说不过去? 他抓了抓头,想着总之也算吃饱饭,落下他们俩去间逛也不是不行…… 周耕仁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感受到里头藏着的钞票厚度,稍微松了口气,正想要散了这顿饭时,便听阿吴说道:「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 阿吴舔了舔嘴边的油渍,搓着双手、一脸神祕地说道:「你那姪子不是要结婚吗?要结婚的人不是最需要那个吗……」 阿吴的双手比划了个葫芦瓢的形状,又开始学着女人搔首弄姿,惹得阿旺也笑了:「对对对,那个防火的画!」 「什么防火的人画?」 「就是那……唉!二老爷,你真不知道?」阿吴惊奇地说道:「听说不管男人娶妻或者女人嫁尪,家里头都会给他准备让他们知道怎么生小孩的画,那画……嘿嘿,火老爷最怕,能防火!」 周耕仁神情一顿:「你要我送他那东西?我不给他爸打死?」就算他再混帐,也知道这东西不能随便送──他是自娃娃的时候就被交给老母身边的女佣抱到别的村庄养,没有亲妈在身边也不代表那养母不会教他任何人情事故!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阿吴赶紧挥着手,而后又道:「既然小少爷什么都不缺,那剩下的就是心意的问题嘛!──」 阿吴显然是个和稀泥的好手,他看着周耕仁恐怕要发作,便偷偷扯了扯阿旺的衣角,道:「二老爷有间又有钱,从下头这条大街的街头踅到街尾,总能找到满意的礼物嘛!」 这句说的虽然是废话,但好歹也给了彼此一个能恣意运用的台阶。 周耕仁向来我行我素惯了,闻言就放了脚起身想走,却不想这时阿旺忽地说道:「对了!二老爷──」 他抬头一眼就看见周耕仁的不耐烦,赶紧加快了语速说道:「你从前不住在这恐怕不明白,咱们天云镇这里的人啊!无论婚丧喜庆都得跟兽仙稟报的,我看你家大老爷怎么都不肯给你那小姪子去兽仙祠,不如就你代他去也成?总归也是一份心意?」 阿吴听阿旺在周耕仁面前提起「兽仙祠」,下意识就想阻止,但周耕仁却已经先开口说了话:「你又怎么知道我那大哥怎么不给他去兽仙祠了?」 周耕仁素来不在意这些小细节,但这么一问倒像是阿旺把自家事打听得清清楚楚一般,听着就不对劲。 阿旺浑然不觉,正要滔滔不绝地说起周家祖上的故事时,却又被阿吴私底下扯了个衣角,意识到失言的他使出了市井间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自然地拐了个弯:「怎么不知道?周大老爷宝贝自个儿么儿的事是全天云镇的人都知道的!几个儿子都能早早跟着他学做生意,就是你那小姪子只要读书就好了!」 周耕仁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又问:「去兽仙祠那里要带什么?」 他年幼时居住的村庄很小,倒是有间立在路旁的小土地庙,那庙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只逢年过节或者秋收之时会有村民奉上一点水果糕点聊表心意。 他从前听人拜佛祖观音、拜玉帝关公,还真没听过什么拜兽仙的,却不想回到这镇上的这些年来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人家在说兽仙如何灵验。 着了魔似的,令人不自觉地退避三舍。 只是这不喜也得放心里头,否则他还不给人打成猪头? 「兽仙嘛!就是兽类成仙,那些野兽都喜欢下山偷鸡偷猪,弄个一盘供上去也就是了。」 「这样就可以?镇上的人天天上供品,牠都能吃撑了吧?」 阿吴也不知道是发什么神经,听了吓得又「呸呸」了几声,说了几句「兽仙赦罪」后才道:「兽仙嘛!祂老人家是仙、胃口自然比较大啊!」 周耕仁不信,只想着那些鸡啊猪的,多吃几盘下肚该有多好?放在山脚下的兽仙祠?那不一下子就给哪来的野猫野狗拖过去? 想来想去也就是那两个字:浪费。 但心里头是这么想着的,也如刚才阿旺所说的,不管怎么样总归是一份心意,便仰着头呼喝一声「点菜」唤来了店伙计,再点了两隻不切的白煮鸡后,这才一併付了账,提着两隻鸡甩了阿吴与阿旺往兽仙祠去。 他走着的这条街热闹得令他不自在。 一个大男人提着两篮子鸡走在街头总觉得有几分彆扭──他本不信这个,还总在心里嘲笑镇民们的迷信与愚蠢,甚至早些年刚来到天云镇时还因此跟人干过架,怎么现在就听了阿旺的话要提着鸡过去拜那不正经的兽仙? 再怎么说,总该也拜镇上那间破庙里的玉帝或者关帝爷才是,怎么镇上的人婚丧喜庆都得拜兽仙呢? 越想越不自在的周耕仁索性拐了个弯走了一条较清净的道路──恰巧是上午他和秀英廝混时被周明雄抓了个正着的那条──这才或多或少自在了些,只往兽仙祠跟前摆上了两篮子鸡,毫不诚心地唸几句祷词,大意就是请兽仙保佑周佑安平安健康、多子多孙、文运昌隆云云,而后便随便挑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看着兽仙祠发呆。 小小的兽仙祠里并没有兽类的雕像,只有一牌子刻着「兽仙牌位」四字,至于兽仙祠的外貌也跟他幼时所住村落的小土地庙没什么两样,不过就是前头的柱子旁围绕着各类猛兽石雕,刻得还不怎么精緻,只有牠们的眼睛又大又圆,凸得跟金鱼似的,上头还不知道给什么东西点了睛,瞧着像是乾涸的血液,乍看之下怪吓人的。 虽则兽仙作为天云镇镇民们的中心信仰,但显然这份信仰并没有完全扎根在这块土地上,否则瞧瞧镇上的破寺破庙都还有人看管,为什么就兽仙祠这儿只有信眾、并无庙祝? 周耕仁只象徵性地坐了一会儿,看着兽仙祠跟前的人来了又去、去的又来,把天云镇镇民对兽仙的祈求与感谢听了满满一耳朵,饱饭午后昏昏欲睡的他索性抱着双臂打了会儿盹,却在迷迷糊糊间听见好像有什么熟悉的词汇在耳边晃荡。 「么儿……给我么儿……」 周耕仁不耐烦耳边的念叨,只以为是那些喃喃念着祷词的镇民过于吵杂,也没睁眼,只是紧蹙着眉头要让自己再次入睡,却又感觉到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往自己的肩上攀,只得用力地掭掭肩膀、挥去了那毛茸茸的东西,便想继续睡会儿。 秀英说她这几日针黹做不完、自己去了也是叨扰,又不想回周家待着,既然这头还能让他打发点时间,索性就在这儿赖上一会儿,饿了的时候再拿供给兽仙的烧鸡吃,多愜意? 啊,他刚才就该多带几壶茶来! 一股兽类的骚味儿在他的鼻息间鑽进又呼出。 「么儿……」 天云镇这头的山因兽仙信仰之故,总有兽类出没,这点腥臊味似乎也不足为奇。那毛茸茸的东西在他咂着嘴想着待会儿肚子消下去后肯定要把凉了的白煮鸡给一口气啃上半隻时,又悄悄地爬上了他的肩头。 如此三番两回、赶也赶不走,周耕仁着实觉得烦了,一声:「这是有完没完!」便睁开了眼回头要喝斥朝自己肩头反覆作乱的野猫野狗,却不想当他猛然一回头时看见身后空无一物,再转头往兽仙祠的方向看时,见到有两名镇上的妇人模样惊恐地看着他,却在他望去的同时别过眼睛、迅速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虽然天云镇的镇民们景仰周明雄这位乐善好施的大善人,却对总跟镇上间汉还有窑子出身的寡妇秀英廝混的周耕仁避之唯恐不及,就怕坏脾气的他伤了自己又或者带坏了自家人。 周耕仁早就习惯镇民们看自己不起的模样,倒也没因为这样生气,就是觉得刚才莫名其妙的感觉烦人,就想提着上供的白煮鸡离去,却不想他原本放着两篮白煮鸡的地方,那隻鸡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两个翻倒了的提篮将那偌大的篮口对着自己。 「谁拿了恁爸的鸡?」 那俩妇人听了又吓了好大一跳,见周耕仁走来翻看自己原本装鸡的篮子,还从竹篮的缝隙中捏出一小撮兽毛,嫌弃地吹飞了它,又转头问道:「喂!你们看到了没?」 两名妇人感到害怕,却也颤着声音道:「我们刚来……」 周耕仁知道她们肯定怕事,只觉得自己问了也是白问,正甩了篮子要走的时候,其中一名妇人又道:「就刚好看到兽仙的子孙叼了白煮鸡走……」 「嘖,果然是那些……」畜牲。 周耕仁在两人面前硬生生地将「畜牲」二字吞了下去,但表现在脸上的嫌弃早出卖了他。 刚才开口的那名妇人只以为他不高兴自己的祭品被兽类叼走,便多嘴了一句:「兽仙保佑,祂老人家差遣祂的子孙拿走供品,代表你的愿望会被实现的。」 ──他才管什么实现不实…… 好吧,这趟来就是为了给他小姪子祈福不是? 两隻鸡而已,他又不是捨不起! 只是原本想好了等祭祀后要吃供品配好茶的周耕仁究竟因为期望落空而心情不快,忍不住开口念道:「人家佛祖菩萨、玉帝关老爷都不会跟人抢吃的,怎么这里就不一样?」 那妇人听了吓了一跳,忙朝着兽仙祠内的牌位双掌合十念道:「兽仙赦罪!兽仙赦罪!」而后才转头与周耕仁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佛祖神仙祂们能有兽仙灵验吗?祂们就是天上的神佛、不管人间事的,天云镇能得兽仙庇佑是多么幸运的事!只是买几隻鸡、切几盘猪又算什么?」 周耕仁看着妇人惊魂未定的模样也觉得不可理喻,却也不想跟她吵,只踢了一脚还算崭新的竹篮子便手插着裤袋离去。 后头的两名妇人见他这般模样,又是惊惶地转头对着兽仙牌位合十匆匆念道:「唉哟!兽仙赦罪!兽仙赦罪!……」 第四章 周耕仁才回天云镇的时候,原以为从他少时居住的穷乡僻壤来到仅次于外头大城富庶的天云镇后,会有许多好吃、好玩的,更会因为血缘的羈绊而受到周家人的欢迎,却不想天云镇从头到尾也就是那样,周家的人对自己更无热切欢迎的意思,不过是他那小姪子和疯癲了的老母还肯亲近自己一二。 后来的周耕仁也就是觉得日子一天天得过且过、并没有太多想法,然则如今就是日常处处存在的兽仙信仰也令他厌烦。 他抓了抓发痒的肩膀,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赖在自己的肩头,又似是有老母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念着「给我么儿」。 「怎么这么烦?」 他几乎要将自己的肩膀与后背挠出血痕,好不容易觉得舒爽后,满脑子才又想起刚才没想完的事。 周耕仁其实也说不上镇上的那座兽仙祠令自己烦在哪里,总归从前村子里的人在春雨来的时候、秋日丰收的时候才会说一句「感谢老天保佑」,但这里的人却动輒「兽仙赦罪」,兽仙要怎么赦罪?赦的又是什么罪? 就算他素来不信神佛也知道,哪有正经神仙能这么容易被得罪的? 兽仙? 嘁,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畜牲装神弄鬼! 满脑子嫌弃的周耕仁本想回家睡个大头觉,却又想到这趟出门前周明雄指责自己的模样,一时间赌了气不愿回去,只得继续往街上间绕,绕完最热闹的那条街又往冷僻的街道接着走,若非他还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家,倒像是古早时候人们口中所称的罗汉脚。 这会儿太阳早已西斜,本要生出几分感慨的周耕仁许是走累了,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回家,却不晓得自个儿背后又痒了起来。 「怎么又来?」 只是先前也不过是肩膀与后背痒痒,这回竟然上至头皮下至腰间也都跟着痒了起来。 周耕仁一个劲儿地往背后挠,把他身上的布衣裳都给抓成一片皱抹布,又想当家脱了衣服抓,左看右看虽不算四下无人,但好歹一旁还有那间几乎没有人光顾的小庙和榕树遮蔽,总归能令他自自在在地抓痒,便是一个闪身躲到了榕树的树荫下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这才开始解开衬衫盘扣来。 「啊!有变态在这里脱衣服!」 稚嫩的童音在周耕仁身后响起,吓得他赶紧将刚脱下来的上衣给遮在胸前,回头朝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着急喊道:「你你你你你──你是谁!」 定睛一看,发现出声的人是名恐怕才将将十岁上下的孩子,也就松了口气。 还好是个孩子、还是个男的,不然他下次怎么跟他的秀英发誓自己真的是守身如玉的? 周耕仁正想把衣服暂且给重新穿上,低头抖了抖衣服却发现一地兽毛。 他还来不及感到吃惊,便听那名小童满脸嫌弃道:「师父!这个带毛的变态还问我是谁呢!」 「谁是带毛的变态?」听起来怎么更变态了? 「你说谁是带毛的变态!」 老庙公揹着手朝这里走来,惹得多少好面子的周耕仁也来不及把兽毛给抖乾净,乾脆直接就着原本的模样穿了回去。 怪痒的,还有些刺疼。 老庙公也没等周耕仁再说上一句话,便朝他说道:「生疹子了?」 那位老庙公看起来六十多岁年纪,虽然脸上长着些皱纹、两鬓班白,但他面色红润、挺拔如松,看起来还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意思。 看着年纪这么大的老人家都这么问了,周耕仁也不好意思与他瞎嚷嚷,只道:「不知道……」 「我师父从前也给人看过病,你这样子倒像是染到了什么……」 「怎么会?」 「怎么不会?」老庙公说起话来慢吞吞的,这样的说话方式听在周耕仁耳中竟有几分医术高深的形象在,他指着一旁的小童道:「这孩子喜欢猫,但每次摸猫的时候都会生得满身疹子,连脸上也都像开花一样。」 「师父!」小童气呼呼地说道:「你怎么可以把我丢脸的事情说出去!」 老庙公才不管小孩子闹脾气,又道:「也可能是你吃了什么平常没吃过的才生了疹子、发了痒,不如你想想吃过什么吧?」 「我今天就在家吃了平常都会吃的饭菜……过后在饭馆跟人多啃了一隻烧鸡和一盘滷猪而已……」 一旁的小童按捺不住了:「哇!师父!他在炫耀!我们只能吃番薯!」小童嚷嚷道:「我已经吃了大半辈子的番薯籤配空心菜了!我也想吃烧鸡和滷猪!」 老庙公拍了他的脑袋一下道:「你的大半辈子是有几年!」 周耕仁一顿,爽快地拍拍胸脯道:「如果你师父能治好我背后这个,我就去饭馆带一隻烧鸡给你!──怎么样,老师父,这样可以吧?」 小童一下子就被周耕仁画的大饼给馋住了,登时立刻睁着水汪汪的大眼朝老庙公说道:「师父,你行的吧?」 老庙公这时也收了气,模样看起来有些为难:「但是如果你想不出来你吃过什么或者碰过什么平常没碰过的东西、又或者去过什么地方,我也没办法帮你医治。」 周耕仁顶着小童恳求的目光,索性将今天廝混的地方都给说过一回,直到他提起兽仙祠时,师徒二人俱都变了神情,却在周耕仁还没意识到不对劲时,两人又恢復了刚才的模样。 「……就是这些地方了,怎么样,老师父?有线索了吗?」 老庙公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平常接触兽类吗?」 「没有。」就是从前养母的家里穷,他也都是下田耕作、不曾往外头打猎,就算是要捕鼠给自己打打牙祭,多也是养母那身子骨瘦弱的儿子、自己的乾弟弟动的手。 「兽仙祠那儿常有兽类出没,你看,你不是带回了一地兽毛?恐怕是有虫子或者对兽类过敏吗?」 周耕仁听见「虫子」二字就起了恶寒,赶紧不顾形象地把刚穿回去的上衣又给脱下来抖了抖,这才说道:「兽毛有是有!但是赶快帮我看看,我、你看看我──有没有被虫子咬?」 那名小童听了也凑向前来看,但他年纪小、个子矮,看再久也看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又意识到自己凑这个热闹也没意思,就乖乖地晾在旁边等着期待的烧鸡是否有着落。 老庙公仔细地看着,看的却不是什么虫子与兽毛──在他眼中所见的景象与小童所见的不同,他看见周耕仁的背后不只他自己所造成的抓痕,还有一团又一团的妖气在他的肩膀以及后背蒸腾着,像烟雾。 「怎么样?」周耕仁等得有些急了:「有虫子咬吗?」 「看起来是没虫子,那恐怕也是过敏的关係。」老庙公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后,直接打散了常人肉眼所看不见的妖气,这才又道:「我那里刚好有祖传的药膏,我回头给你拿。」 眼看着老庙公走回庙宇后头的小破屋子,小童也殷勤地替周耕仁拍去了一身兽毛,一面巴眨着眼望着他说道:「真的有烧鸡对吧?」 周耕仁觉得好笑:「有!恁爸……我还能让你吃到撑!」 「嘿嘿!阿叔人真好!」 小童踮着脚尖忙着帮周耕仁拍兽毛,也没发现他身上的兽毛原先不多,但地上的兽毛竟能积成一堆小山,只在拍乾净以后说道:「回去再洗个澡应该就没事了吧!」 周耕仁也忙着检查自己的上衣是否还有兽毛,他想着回去一定要让人把这身衣服全丢了,以后打死他也不要去兽仙祠那鬼地方,不但能被偷供品,还能招惹一身兽毛! 想到这里,周耕仁便忽地说道:「我在兽仙祠那里打盹的时候,好像有东西搭我肩膀上!」 小童眨了眨眼:「你还敢在那边打盹啊?」 「那里怎么了?」 小童回头看看老庙公还没走出来,便踮着脚尖小声地朝周耕仁说道:「那里是拜不正经的神仙,听说常常还会有魔神仔在那边晃!」 「什、什么魔神仔?小孩子有耳无嘴,别乱说话!」 「真的!」小童跺了跺脚,握着双拳头努力捍卫自己的认知:「我师父以前说过的!他说那兽仙根本不是什么仙,是畜牲修练成的妖怪!」 「嘶──」周耕仁听了倒抽一口气,跟着低声道:「你这孩子还什么都敢说!恁爸就算不信那个邪,也不想在镇上说出这种话,要不然也不晓得哪天晚上被抓起来吊死!」 小童吓了一跳:「有这么可怕?」 周耕仁起初被认回周家时还真因为对兽仙出言不逊而被人数落了好一回,那时候的他还年轻气盛,因为不服气而跟人打了一场架──本以为也就是像从前村里一般打过架就算了,却不想在那过后事情都传开了,还被人视为瘟神好一阵子。 当时候的他对于周家或多或少还有些期待,也就应着他那位好大哥的话不再计较兽仙如何,时间久了也就接受了兽仙祠的存在,却无论如何也信服不起来。 周耕仁对于骗小孩的这件事毫无心里负担,又加油添醋地说道:「你不知道啊!我不是在天云镇长大的,当年我来到天云镇的时候不过问了兽仙几句,就差点被人给活活打死!」 小童显然被吓到了:「真、真的啊?那我以后也不说了!」 「我跟你说,镇上的人平常都没什么,但只要提到那畜……那兽仙,就是这个。」周耕仁对着自己的头点了点,一脸嫌弃:「一个个孝敬兽仙比孝敬自己的老爸老母还勤快,嘖嘖嘖……」 小童这时顿了顿,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就瘪着嘴道:「还不只呢!师父他三不五时就会遇到人跟他说,叫他不要再拜玉帝、拜关老爷,说祂们没用,还说庙里供着的符咒都是邪门歪道!」 小童说起这话来比起气愤,更多的还是委屈。 周耕仁刚才显然早已与小童在兽仙的这部分得到共识,和小童暂且站在同一阵线的他显然不好说自己也不信玉帝、不信关老爷,只能姑且端起大人的架子安慰:「如果玉帝和关老爷没用,又怎么庇佑你们这么多年,对吧?」 「师父说咱们都快饿死了呢!」 「……这不是还没饿死吗?」 「就差一步路了。」 「所以祂们俩老人家不就派恁……我送烧鸡来了吗?」 「又还没吃到。」 ……这死孩子。 周耕仁翻了个大白眼,也不知道怎么跟这口齿伶俐的孩子计较,又看他长得瘦巴巴的模样,心里也想着他们也真不好过,正挠了挠头打算说点什么的时候,便看见老庙公像是救星一般地拿着一只小瓶子走了过来,一面走还一面旋开盖子。 周耕仁看着里头用了一半的黑乎乎药膏,心里头有说不上的嫌弃,但刚才究竟也答应了人家,只能说道:「这个抹上去就好了?」 老庙公和煦地点着头:「我帮你吧!你背后抹不到。」 周耕仁应了一声,还真乖乖地转过头去面对身旁那棵老榕树,瞧着倒像是被罚面壁思过一般,看得小童摀嘴偷笑。 老庙公瞪了自己的徒弟一眼,开始给周耕仁抹上药膏,一面张着嘴默念着符咒,不着痕跡地利用药膏画过的图像在周耕仁的背后打了道护身咒。 不能驱邪除祟,却能防妖孽近身。 小童是看过自个儿的师父做过这类吃力不讨好的事的,他当下疑惑,却也囿于从前师父的教导而没有在这个时候开口询问,只是顶着张好奇至极、欲言又止的脸,看得才收了最后一笔符咒笔划的老庙公哭笑不得。 周耕仁全然不知自己背后发生的官司,只晓得那黑糊糊的药膏抹在自己身后神清气爽,整个肩头与后背除了被自己抓过的疼痛以外,竟是再感觉不到刚才为止恼人至极的搔痒! 不,不对。 仔细想想,他从走到这座庙门口、在榕树旁想要偷偷脱衣服抓痒后,好像就不怎么痒了? 周耕仁算是个不容易胡思乱想的人,但在刚才与小童一道说起兽仙的坏话后,却也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来── 他这背后的「过敏」难道是兽仙搞的鬼? 想到这里,周耕仁不由得感到背脊发凉,直到哆嗦着手重新穿上衣服以后才试探性地问老庙公道:「老人家,如果不再去兽仙祠的话……还会发作吗?」 老庙公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周耕仁也知道自己问得太隐晦了,只是向来天地不怕的他这时候姑且信了兽仙的邪,也就不得不夹起尾巴来乖乖听话──如果那兽仙真的这么「厉害」,能让人受苦受难,就算祂是妖怪也得供着不是? 周耕仁虽然常常觉得人生无趣,但那跟被妖怪缠上不得安寧相比起来,人生还是无趣点好不是?至少平安啊! 眼看着老庙公这根救命稻草没有反应,周耕仁又问得更明白些:「常来拜拜,给玉帝和关老爷进香,是不是以后就不会有这种过敏了?」 老庙公这回也没装傻,只摸着没有髭鬚的下巴点头说道:「如果你虔诚进香,当然是没有问题……」 「你说的是真的?那……」 「但是神明也得吃饭嘛!……」 周耕仁忙补充道:「我还会带供品!」管他烧鸡、烧鸭或烧鹅!反正正经的神不跟人抢供品吃!他也不亏! 「庙宇也得有人扫……」 「行行行!我平常也没什么事,每隔几天过来扫上一回也不费工夫!」 老庙公看他不断表忠心,却是叹了口气。 「怎、怎么了?这样还不够?」 老庙公摇了摇头,道:「你这是跟我抢饭碗啊!」 「啊?」 「这间庙宇我随着我师父照顾了超过一甲子的时间,还是由我师父的师父给他传下来的……」老庙公顿了顿,道:「神明是大家在拜的,但照顾庙宇的事是我们艰苦人的工作和依靠,你应该知道,就算现在大家都信兽仙了,也还是有人在办法事的时候找我们。」 那也是现在天云镇上唯二寺庙的唯一收入来源。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周耕仁原本鼓足的劲儿一下子洩得一乾二净,也就不再漫天喊承诺。 天晓得自己能坚持多久? 周耕仁对于自己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只道:「要不以后我多来进香就是了。」 「这样就够了。」老庙公也没开口多要什么,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小枚木牌,道:「这是驱邪的桃木牌子,从前我师父做了不少,现在也就剩下这一个了,今天你找到这里来也算是缘分,把它带着吧。」 周耕仁迫不及待地接过那枚还不满巴掌大的桃木牌,上头有手工雕刻的八卦图样,看着就一副很厉害的样子,连声道谢后又道:「我这就回饭馆给你们带两隻烧鸡回来!」说罢,还揉了揉小童的头,惹得人小鬼大的小童差点蹦脚大叫,却又为了两隻烧鸡折腰选择默默承受。 没办法,烧鸡太诱人了! 待到周耕仁走了以后,小童看见了老庙公手上的小瓶子,这才想起了老庙公往周耕仁后背画符的事,而老庙公只拍了拍他的头,道:「你师爷的师爷曾说周家人是有大福的,我们今天顺手帮他的子嗣一把,或许也能多积些阴德。」 小童有些无法理解:「积阴德有什么用?我们都快饿死了!」他自己是孩子、还吃得少,但他的师父都一把年纪了还不能享清福,每天进食的分量也没比自己多多少,让他一个十岁的小孩都得时常担心师父会不会饿死。 老庙公笑了笑摇摇头,道:「你看,我们刚才帮了他一把,他不就要买烧鸡给我们了?」 「又还没吃进肚子里……」小童自许是个实在人,只看实在的利益。 老庙公没管小童的嘟囔,只道:「晚些他提烧鸡来了,记得放在神桌前供一会儿才能吃,知道吗?」一面说着,又走到了小庙门口随手拿起了搁在一旁的竹扫帚,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扫去周耕仁所留下来的一地兽毛。 「知道啦知道啦!」小童跟着有样学样,也开始进行日常的扫洗工作来。 他们虽穷、这间庙平时也没有信徒参拜,但是该做好的还是要做。 周耕仁依约送去烧鸡的时候还带了其他没承诺过的饭菜与香烛,过后也没多留,只摸了摸放在口袋里的那块桃木牌子,一面想着如果这间小庙供奉的神明不晓得压不压得住兽仙的淫威,索性又绕去买了好几道素菜香烛来往佛寺去如法炮製了一回。 如周耕仁所预想,当他蓄意愁眉苦脸地与老和尚说起了今日去兽仙祠遇到的糟心事后,老和尚也给了他一小块木雕佛牌,让他喜得眉开眼笑,只觉今日真是满载而归。 他踏着开心的脚步要回周家,丝毫没察觉身后的地上亦有些许兽毛吹过,兽类的足印并未在周家大善人给镇上铺好的石砖地板上留下任何痕跡,只踩着一地尘埃不疾不徐地跟着周耕仁回去。 第五章 带着护身桃牌与佛牌的周耕仁并没有获得一夜好眠,却在梦里头对自己原先的猜测多生了点信心── 他梦到自己初从另一个山头的村庄来到天云镇时的模样。 年轻气盛的他虽然带着几分硬气,觉得自己回到周家后肯定要好好与自己的血脉至亲问问到底后不后悔把自己丢给女佣带到山的另一头养大且不闻不问,但心里头或多或少还是对着自己的亲妈有几分期待── 他那从前当女佣的养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说他是「捡来的」,并对他的身世守口如瓶。他本还想着自己是弃婴,或者父母压根儿是让人不愿提及的浑蛋,又看着养母对自己再好不过,也就接受了养子的身分,甚至在村子里的人说养母当过人家的女佣、不乾净等话时,还会拚上全力和对方打上一场,直将整座村子的人都给打服了才肯罢休。 后来他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并非有意拋弃自己,而是因为他们镇上的迷信觉得双生儿不吉利,如果不淹死一个或者送走一个,将来肯定会给家里招祸,他虽或多或少心有不平,但知道了原由也就不再怨懟,只想好好跟真正的家里人相处。 周耕仁的梦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梦中的他与从前的他一般无二地在养母家的兄弟陪同之下回到天云镇,而这时当他亦如从前一般想要转头跟同行的兄弟说几句天云镇的好歹时,却发现他的兄弟竟变成了人头兽身的怪物! 妖、妖怪啊── 周耕仁惊叫,却发现自己压根儿叫不出声来,而他的兄弟看着他满脸慌张的模样也是一脸纳闷,还想如自己儿时一般作势摸摸他的头,问他是不是烧坏了脑袋。 周耕仁连连后退,直到跌坐在地上,这才发现原本脚下硬实的土地竟不知何时落满兽毛,而沾染上兽毛的他因浑身发痒而胡乱地朝自己身上抓着挠着,直到最后竟将自己挠出了血痕来。 他那兄弟就这么木木地看着他癲狂的举动,像是人偶一般毫无动静,而他的馀光中也发现原本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竟像是看猴戏一般向他围绕过来,一面说着:「兽仙赦罪,兽仙保佑。」以及「周家的么儿回来了。」 险些被人群淹没了的周耕仁许是在隐约间意识到白日的两枚护符都在自己身上,诡譎可怖的梦境当中,过去与现实开始相互呼应,使得他从自己的口袋掏出八卦桃牌与佛牌,双手一左一右地拿着对准宛若傀儡的镇民,镇民们如他想像的一般停了下来,而他也努力支撑起发软的双脚丢下他的兄弟跑回周家。 周耕仁如入无人之境地一般拔腿跑过了天云镇上那条分明最热闹但此时却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了他在这个时候应该要感到陌生却莫名熟悉的周家。 这时候的他似乎恍恍惚惚想起自己早已回周家二十多年,然而此时所看见的周家样貌却与自己印象中的周家截然不同。 没有气派的牌匾与大门,也没有佣人来回忙碌,有的只是满园败草与零落的屋舍。 「……怎么会没人?」 周耕仁一面困惑着,一面踏着不安的脚步缓缓向前摸索。 他的心跳犹如擂鼓,布鞋踩在地面的枯叶上发出沙沙的脆响,除此之外万籟俱寂、闃无人声。 「……阿母?阿母?」周耕仁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饶是他再如何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平稳自己的声音,他说出口的话依旧如大风扯旗的声音一般颤得厉害。 「阿兄?阿兄?」 这时候的他也顾不得自己正与周明雄呕气,甚至开始呼唤起他来。 他甚至连几个不熟的姪儿与姪媳妇的名字都喊了,然而在偌大的周家院落走绕了好几圈,却发现里头毫无人烟,唯有── 祠堂。 阴云填满了整片天空,使天地间的色彩罩上一层朦胧。 分明是光天化日,但瞧着确有几分山雨欲来的意思。原本安静的祠堂并未出现在周耕仁的视线范围内,却在他想起祠堂的那瞬间忽地座落在自己眼前。 此时的周耕仁尚未察觉他身在梦中。 漆黑的祠堂里只有一盏白烛悽惨地摇曳着孤单的火光,周耕仁才一脚跨入祠堂,便看见本该放着收纳纸钱柜子的那处空无一物,唯有一名凭空出现的妇人正哀声低泣。 他才想看看那名妇人是谁,便见原本摆在正中央的牌位全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刻着令他看不清文字的木牌子。 「你……你是谁?」 周耕仁就算再怎么不甘愿,他也控制不住自己趋向前关切,而妇人并未理会他,只喃喃地重复念着几个字。周耕仁有些好奇,也终于忍不住凑向前去侧耳倾听,却在听清声音前率先发现了那名妇人似乎是自己那年轻了许多的老母。 「么儿,我的么儿……」 瞧着年轻的周老太太怀中抱着襁褓,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而这时周耕仁也终于能够听清楚她口中破碎的词句,令他背脊感到有一股寒气直往脑顶窜── 「你们怎么可以抢走我的么儿?那兽仙不过是畜牲,就算成了精怪也不该吃我的孩儿!」妇人紧抱着怀中的襁褓,瘦弱的身子一颤一颤的,让人觉得她彷彿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 周耕仁听着妇人口中的「么儿」,以为她说的是自己,他的胸口涌溢出细细密密的疼痛,彷彿蛛网一般向四方慢慢扩展爬出。 在他紧揪起自己胸口的衣物感受着疼痛而无法作声之时,从她背后有数名壮丁涌入祠堂并开始与妇人拉扯,而这时的周耕仁竟彷彿一瞬间被抽离当场,只能以「站」在半空中的角度看着妇人护卫着自己怀中的婴孩。 「么儿!我的么儿──」 妇人的力气终究不敌,她被粗鲁地推倒在地,隻手伸得老长、恰到好处地扯在抱走她婴孩的男人裤脚,让男人狠狠地摔了一跤,男人这时彷彿死人、再也没了动静,而在襁褓中的婴孩滚了出来,竟没有生命的鲜活与柔软,反倒是发出了「硿硿」的鸣响。 妇人的悽惻的悲鸣似乎止于这瞬,而此时周耕仁被迫盯着婴孩的脸看,却发现那婴孩哪是一般的婴孩?而是他老母疯癲时总会抱着的那木婴! 那木婴似乎与他对上了眼,原本并无生息存活的木雕身体竟开始长出兽毛来,连他那被雕刻得粗糙的脸孔也似乎生动起来。 恍惚间,周耕仁甚至觉得那婴孩朝自己招手眨眼,说着「么儿来呀!」、「么儿来呀!」 周耕仁吓得几乎要魂飞魄散,也就在惊恐达到极致的那刻,他终于破开这令人恐惧又厌憎的梦境,回到了漆黑一片的现实中。 外头的月亮还掛在半边天,他一身冷汗直流,直到逐渐平復情绪以后方才有心思回忆起不堪回忆的梦境内容。 周耕仁不是不曾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过,然而当他如此安慰自己时,却在伸手摸了摸床边柜上的八卦桃牌与佛牌并发现两者烫得令他反射性地缩手才确认自己梦境所见恐怕有一定的真实性在。 梦里头的妇人──他那年轻许多的老母──与男丁们争抢不回手中婴孩后的绝望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而她口中一声又一声念叨着悽惻的「么儿」亦是不断在自己耳边回盪。 对于梦里头所见究竟是否为恶梦的这件事,周耕仁在好不容易拖磨到天亮后就想要找老庙公问个明白,却在匆匆套上外衫准备出门时看见周家的佣人们从外头扛进了一头头被绑了红绳彩带的家猪进来。 啊,是了,周佑安结婚的日子就在明天! 绑了红绳的家猪凄厉地叫着,莫名让他想起了梦中妇人悽惨的呼唤声──但若要细想,周耕仁更觉得那待宰的猪是自己! 他不过是去了一趟兽仙祠,怎么就被那畜……那兽仙盯上了?是不信兽仙还是不敬兽仙的缘故?但再怎么说他提的两隻白煮鸡都没了,至于这样吓唬他吗?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忽地想到梦里老母表现的模样,虽则隐隐约约察觉到不对劲,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于是转念一想,也就决定在这一大早先去找找自个儿的疯癲母亲尽尽孝道,一面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梦里的母亲说着兽仙吃人的事令他无比在意──莫不是周家真与兽仙有渊源? 周耕仁满脑子浮想联翩,想起周明雄总是满口靠「老天不如靠自己」地训着他的儿子们,却又时常往兽仙祠那头参拜的矛盾,再加上他回到天云镇的二十多年来总觉得比起那些「有灵验」方才愿意相信的镇民们,似乎并未求得什么的阿兄才是兽仙最虔诚的信徒…… 不,也或许是兽仙让周明雄、让周家成为天云镇首富呢? 或许比不得山外头大城底蕴深厚的富贵人家,但天云镇的首富放眼他们所在的群山村镇间绝对具有十足的分量,不说家里的吃穿用度都是镇上最好的,就是到了现在也是佣人成群、颇有旧时代大家族的氛围。 虽然周明雄重要的、赚钱的產业都在外头,但他一直选择待在天云镇上、只让前头两个儿子在外头跑生意,是不是也因为离不开兽仙的庇佑之故呢? 周耕仁越想越觉得坐立难安,也就加快了前往周老太太房间的步伐。 今日还是高个子的女佣和圆脸的女佣伺候着老太太,老太太在清晨时迷迷糊糊地蹬翻了尿桶、洒得一地骚味,她们来来回回忙了好一阵子才将一切给收拾好,但房间里还是有淡淡的尿骚味在,惹得周耕仁忍不住捏了鼻子才敢进去。 「阿母!」 周老太太这时候似乎还清醒着,看见周耕仁放下捏着鼻子走了进来,也没计较他努力平復一脸嫌弃的样子,只问:「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吃饱了没?」 「没、没……想要跟阿母一起吃。」周家人平常是分开用餐的,尤其是周耕仁自觉自己和周家格格不入,更是时常错开时间让佣人给自己单独开小灶用饭。 周老太太也没想到这名从小不长在自己身边的二儿子竟然忽地愿意与自己亲近,开心地说道:「好好好!阿秀!阿玉!快点叫人把饭端到外面,我要和耕仁一起吃!」 「好!」 外头齐齐应了一声便又忙去,而周耕仁见自己的老母难得清醒,心里想着正好能问问老母到底自己梦中所见是否真有其事,见老太太的心情似乎不错,便凑向前去殷勤地搀扶她,一面旁敲侧击地问了:「阿母,我问你个问题啊……」 「什么?有话就直接问,我又不是外人。」周老太太最见不得儿子与她生份,见周耕仁这副模样难免也会往不好的地方猜想,说出口的回应也就急躁了些。 周耕仁见状反而愈发开心,便问:「当初我是怎么被抱走的?是刚生出来的那时候吗?」 老太太听了神色迅速黯淡下来,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你出生的时候才这么点大,我担心养不活,就多留了你几天,想说把你餵大一些再送你走,但是你那时候都还没满月,他们就要把你抢走……」 对上了?这是对上了吧? 梦里头的妇人高声的哭喊至今彷彿依旧回盪在周耕仁的耳边。 「后来也就把你交给阿兰带回她老家养,阿兰和阿水以前都是在周家做工的,让他们夫妻俩养着你,不说让你过得多好,至少不会亏待你。」说起往事,周老太太的眼角泛起泪来:「后来阿水摔下了山没了,也是靠阿兰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养到大,唉……」 周耕仁的心情微动,又被勾起了许多年前他刚回到天云镇上时、对原生家庭有几分期待的心情,本想宽慰母亲几句,却发现自己肚子理压根儿没几句能安慰人的话,只得乾巴巴地说道:「别难过了,你的么儿不就回来了吗?」 「么儿?」 周老太太朝着周耕仁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我的么儿?」 周耕仁一见她这副模样,差点没给自己甩上一巴掌──他怎么就忘记自家老母只要听见「么儿」两个字就会疯癲?这下可好!老母才清醒没几分鐘,现在又要迷糊了! 周老太太果然不负自家儿子的期待,甩开了周耕仁搀扶着自己的手,转而以细瘦的双手抓住他的臂膀,神情充满哀切地说道:「么儿!我的么儿呢?阿生!你把我的么儿带到哪里了?」 周耕仁知道老太太口中的「阿生」是自己生父的名字,心想老太太恐怕将自己认成了未曾谋面的早逝父亲,便哄着道:「阿母!我就是么儿啊!」 「么儿?你是……么儿?」周老太太松开了周耕仁的手,颤抖着双手向上摸索,她先摸了摸他的脸,而后将他转了个圈,一把粗鲁地扯下他的后领,扯的周耕仁哇哇地叫出来,而后又一把推开了他,哭道:「你骗我!你不是我的么儿!」 「我的阿母!你是在干嘛!」周耕仁愁眉苦脸,打死他都没想到他的老母亲手劲竟然还那么大!「我不是你的么儿,谁才是?」 周老太太哭道:「我的么儿后颈有颗痣,你没有!你才不是我的么儿!」 或许是老太太的动静太大,也或许是两人拖磨了太久,高个子的阿秀与圆脸的阿玉二人才踏进屋里便听见老太太的房间那侧传来了她的哭声,吓得两人赶紧随手将端着的早饭搁在一旁的桌上,先后进了屋子里。 周耕仁慌着哄老太太,但究竟不如昨天或者从前一般,只要自己说自己是「么儿」就能安抚她;现在的老太太一心认为周耕仁就是骗她的坏东西,只要周耕仁靠近一步想哄,她就退一步放声大哭,惹得周耕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阿秀机灵,只听了几句后便让阿玉往老太太的床上抱那木婴,自己则强硬地搀扶住老太太,道:「老太太,您的么儿在后面呢!」 老太太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又被随后凑上前来的阿玉将襁褓中的木婴塞了个满怀,她熟稔地翻看着木婴后颈果然有一颗分明是被点上去的硃砂痣,这才破涕为笑,道:「我的么儿回来了,没被那些没心肝的抱走!」 阿秀陪笑道:「是啦!老太太,您的么儿一直都在呢!」 周老太太吸了吸鼻子,呶嘴向周耕仁那头,又道:「但是他们想抱走我的么儿,还拿个假的来糊弄我!」 毕竟周耕仁也是周家的二老爷,这般被落面子也不好,阿玉也连忙打了圆场:「人家二老爷是担心您呢!他也没抱走您的么儿,他连您的么儿好好睡在您床上都不知道!」 被落了面子的周耕仁丝毫不觉得这不值几两重的面皮有什么要紧,倒是扯了阿秀一把,问:「怎么回事?」 阿秀才不想在才哄好老太太的这关头前功尽弃,只道:「回头我再跟您解释,您先跟老太太吃饭吧?」 周耕仁完全不想体谅她,却也不得不体谅自己的老娘,只能憋屈地应下──「么儿」这词还是自己提的,怪谁呢? 眼看着阿秀与阿玉二人顾不得自己,将老太太给搀扶到厢房正堂处坐下来用餐,周耕仁忽地挑了挑眉,对着阿秀与阿玉道:「你们两个留一个伺候我阿母就好,另一个跟我回去!」 阿秀和阿玉脸上为难。 她们是周家的佣人不假,但真正的东家是周大老爷周明雄,才不是他呢!老太太又才刚被哄好,万一才离开一下子又怎么着的话,大老爷恐怕还得将她们这些不尽心的佣人给赶出去! 阿秀心里更是想道:阿玉那家子本来就不是天云镇的人,左右都还有退路,自家是从祖上就待在天云镇的,生走不开、死离不去,若是给周家开除了,那要上哪儿找一份薪酬能比得上周家的好工作? 将来她嫁人要嫁妆,下头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还没长大,父母还守着那小块田耕作勉强餬口,更上头还有阿公阿嬤他们得奉养,可不能出任何一点差错──但阿秀想归想,又寻思着二老爷也不好得罪,更何况若是大老爷说什么话,只要搬出二老爷来、最后大老爷也得妥协,于是最后还是选择回头交代了阿玉几句,又要求周耕仁只能在老太太房间的不远处说话,这才跟着周耕仁暂且离去。 「坏阿秀,又偷懒!」阿玉撇了撇嘴,最后还是专心地哄起老太太来。 第六章 周耕仁坐在偏厅的椅子上面对着,摆出旧时代官老爷的架式,就只差张桌案和惊堂木展现威风了。 阿秀倒是没怎么紧张,究竟这二老爷在外头虽则臭名远扬,在周家里又时常气得大老爷心肝儿疼,但对待他们这些佣人并不差劲,也算是相安无事的状态。她知道周家这位二老爷虽然在天云镇出生,但前头二十年都养在外头的村落,自是不知天云镇日渐无人提及的「习俗」──或者更精确地说来是周家的「习俗」。 周老太太今天早上起来本来还很清醒的,而素来能哄得老太太开心的二老爷却让老太太在没注意到木婴的状况下发疯,肯定也是提及了老太太不愿意回想起的事。 阿秀从十四岁就出来做工,进到周家已有七年、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则已经有六年多,还是亲眼看见上一个伺候老太太的女佣常常嘴碎说有关自家孩子的事而惹得老太太时常疯癲,后来那女佣被大老爷给辞退、还大发脾气宣称从此周家不再僱佣这样的人; 阿秀在后来便被提起来当老太太的贴身佣人时,周明雄就曾经严肃地对她说道不准在老太太面前说些不该说的,只管哄老太太开心就好。 虽然周明雄也不曾与她说过老太太究竟听不得什么,但连续六年的伺候下来自己也摸清了一二,再加上她是土生土长的天云镇人,更从父母甚至祖父母那辈知道周家可怜的往事。 她心想:周耕仁要问的约莫也就是老太太那种反应是怎么回事了吧? 周耕仁平时虽然没个正形,但在回到天云镇后的二十多年来一直混跡市井,也算是对看人的脸色有几分心得。他看着阿秀脸上并没有慌张的神色,反而还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头有些困惑,却也不想管她心里想些什么,开口便问:「我老母为什么会这样又醒又疯?」 ──果然,一开口就是大老爷不让人问的禁忌。 是否要说出口的这件事,阿秀心里头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在说出口前她还得向周耕仁要个保障,是以这厢她假意为难,支支吾吾地说道:「大老爷说了这事不能乱说的。」 「她是我阿母!这跟和别人说一样吗?」周耕仁也没生气,究竟他知道周家的主事人第一个属于他阿兄,第二个还是他阿兄的长子长媳,总而言之再怎么往下排都不会是他。「我如果不知道我阿母为什么会这样,以后怎么哄好她?」 但是先前你没问也哄得挺好。 阿秀按下了腹诽,这才一面看着周耕仁的脸色一面说道:「老太太从前还在月子里便被抱走了孩子,听说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了徵兆,夜里常常哭醒……啊,我也是听人说的,我才来工作七年。」 周耕仁衝了她一句:「恁爸都回来二十年了,哪能不知道你才在这里做七年的工?」 阿秀也没被骂怂,继续支支吾吾地说道:「前头照顾老太太的人说,后来老太太不清醒的时间变多了,甚至还对照顾她的人又打又骂,整天也在哭,还是当时还在的老太爷让人抱了块刨了芯的木头裹上衣服哄老太太说那是她的么儿,老太太还真信了,从那以后照顾老太太的人就都拿木头哄老太太。」 「木头?」 说来周耕仁虽然回到周家二十多年,但几乎不曾踏入老太太的房里过,那木头他还真是……不曾亲眼见过,只知道老太太总是抱着襁褓,但襁褓里的东西都被布料盖得严严实实,他平时也没那好奇心去瞧,只听说那是哄老太太的木婴,并未真正见过其面貌。 嘶。 在梦中见过的那木婴算不算? 「那块木头太粗糙了,老太太常常被扎伤手,是后来老太爷让人雕了个婴孩的样子……」 「木婴?」周耕仁的双臂忽地起了鸡皮疙瘩。 阿秀不知道为什么周耕仁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但还是选择说完了话:「那木婴也不重,里头是空心的,里头还放着安神香,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重新填进去,就是希望老太太能好些……」 但显然,多年前亲生孩而被抢走的精神刺激早已远大于安神香的功效。 「这么多年了,我那阿兄就没给我阿母请医生吗?」周耕仁才问了这件事后就感到后悔,他好像也没想那么多啊?反正他老母除了疯癲以外可以说是身强体健,发起疯来更是让人抓都抓不稳。 「有呀,但是老太太不喝药,喝药的时候也会闹腾,说是身上的药味会薰着……她的么儿。」 周耕仁心想:他是他老母从小被送走的么儿,他老母就算疯癲了也还惦记着自己,这滋味还真不错…… 从前的养母对自己虽然好,但总是隔了一层,如今养母早已过世,他也就剩下这么一个亲妈了。 周耕仁品味了回有亲妈的温暖后,忽地又想起至今记忆犹新的梦境,硬生生地将自己给从无用的情感给抽了出来,佯咳了几句后问:「那你知道兽仙的事吗?」 阿秀没想到周耕仁会问到这个,登时控制不住自己错愕了一瞬的表情,被周耕仁给逮了个正着:「你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那畜……那兽仙真有什么问题?」 阿秀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完全不向先前有所准备一般游刃有馀:「那兽、兽仙是……镇民们的……信仰。」 阿秀这几个字说得艰难,见周耕仁神色不太对,机灵聪敏如她也不愿多说一二。 兽仙哪是什么兽仙?分明是吃人的妖怪,只是提上一句就能让她打从心里害怕。 「你说说,这兽仙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吗?」 「算、算是吧?」 「那是多久?」 周耕仁心里觉得奇怪,如果说这兽仙信仰在天云镇根深蒂固,那么没道理在周家做工多年的养父养母没和自己提起过。 阿秀这回的支支吾吾倒不像是先前的欲言又止,而是认真地想着时间:「应该是……在我阿公的那时候就有了?也可能要更早一些?」 阿公? 周耕仁打量打量了阿秀的年纪,看着就是周佑安那辈的小姑娘,她的阿公那辈也就是自己的母亲那辈,兽仙就是那时候开始成为镇民们的信仰的? 「你阿公什么时候的事?小时候的?长大后的?」 阿秀想着既然自己都说了开头,那也没理由再藏着尾巴,只能沮丧地说道:「好像是我阿公小的时候就有的事……二老爷,您别问我了!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出来做工了,家里头也很少提起……提起兽仙的事,您再多问、我也没办法给您多说些什么。」 见周耕仁似乎还有话想说,阿秀索性硬着头皮说道:「家里头的人都说『那个』不好、很邪门,您就别问了。」 周耕仁本来也觉得从阿秀口中再问不出什么东西,正想换个话题问问老太太的事便听见阿秀这样说,果然又被勾起了好奇:「你说那东西邪门,怎么还这么多人愿意信?」 阿秀心想我怎么知道,嘴上却答道:「二老爷,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是我家里头的长辈教得很清楚,要拜也只拜神佛,那种……那种的还是离远点好,省得惹得一身臊。」 周耕仁的神情一顿,显然是想到昨天自己黏上了一身兽毛,当下也没心情继续问,只挥了挥手让阿秀自个儿忙去,而他就坐在原本的位置上想着昨日的事、想着诡异的梦以及今天老母亲的反应。 天云镇的镇民信仰兽仙,而备受景仰的兽仙竟会吃人? 这种妖怪不想办法抓起来挫骨扬灰,竟然还留着过年,还一过就是几十年? 荒谬!太荒谬了! 周耕仁气得磨牙,甚至想要抄起傢伙把那该死的兽仙祠给掀了!但──好吧!他不敢。 如今的周耕仁早将昨天遭遇的一切都归罪于那该死的兽仙,甚至昨夜梦境里所惊吓到他的画面也该是兽仙的错! 周耕仁自顾自地气恼了一阵后,决定再上街好好吃上一顿抚慰抚慰自己的心灵,过后顺道再去一庙一寺那里进个香聊表心意也成。 打定了主意的他立刻往周明雄的书房去──那里有只小铁箱,里头都会让周明雄补足给他每日的花费,他二十多年来取钱的态度从拿人手短的彆扭直到如今已能正大光明地出入周明雄的书房重地,就是偶有经过见到佣人看他白拿钱也不觉得害臊了。 周耕仁如往常一般大摇大摆地走进周明雄的书房时,见到自己的亲哥正和外头店铺的管事说话,也没与他打招呼,只管往他桌上的铁盒要掀开来取钱,一打开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 「阿兄,钱呢?」 分明么儿大喜的日子在即,周明雄看着却没有几分欢喜,反倒眉头紧锁。他与管事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碍着还有外人在场,只能尽可能压低怒气道:「佑安明天就要结婚了,你这做叔叔的还想着往外跑?」 「他结婚又不是我结婚!」周耕仁毫不客气地直接顶嘴:「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啊!难道我还能教他怎么洞房?」 「你在说什么疯话!」周明雄被周耕仁冷不防地这么一句话给惊呆了,还是顿了好一会儿后才知道要生气:「有你做长辈的这么说的吗?」 「如果要我少说点,就把该给我的都给一给,省得我在这里碍你的眼。」也不知道他这大哥是发什么神经,明明都替前头两个儿子娶过媳妇儿了,替自己的么儿娶新妇还这么紧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要续弦呢! 周明雄气得直喘气,但又看着手下的管事还在等着与自己继续商讨明日周佑安的婚仪,最好能够在外头连续摆七天的流水席,利用人潮牢牢围住周家添点人气,好让周佑安能够专心与自己的老婆相处、别让那些该死的畜牲鑽了空子──若是将来周佑安真有个万一,或许也还能留个子嗣延续他的香火…… 想到了即将到来的大事,周耕仁要怎么拿钱、拿多少钱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周明雄摸了摸上衣的口袋,又给自己那不成器的胞弟摸出了一小把钞票塞到他手中,便别开眼去不愿看他。周耕仁才不在乎周明雄怎么想,却也在意在周家里与自己关係较好的周佑安婚礼顺不顺利,所以也没有继续跟他吵架,怎么进来的就要怎么出去,却不想一隻脚才要踏出书房,便见阿秀与阿玉两人搀扶自己的老母亲走了过来。 当着自己亲妈的面,周耕仁实在怎么样也走不动道,而察觉他踌躇在原地的周明雄本想喝斥,却也同时发现自己的老母不知道为什么罕见地来到这里,只得草草与手下的管事说道:「就先按原本安排的这样办,后头如果还有不够的就从外头的村子收购。」 那管事应下后也没犹豫,只匆匆地离开周明雄的书房。 刚才被迫听了一耳朵东家的家务事已经足够倒楣,现在远近驰名的周家老太太来了,更让他想要立刻拔腿就跑! 周耕仁一看管事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羡慕、他也想跑!但老母已经看到了自己,他是想跑也跑没路。 「明雄啊!」老太太意外地对象来亲近的周耕仁视若无睹,她在阿秀与阿玉的搀扶下越过了自动闪避到一旁的周耕仁,道:「你的么儿呢?」 「阿母,佑安他在读书呢!」 「读书?他一个红婴仔、还在吃奶,怎么读书?」 周明雄显然对这道问题的回答烂熟于心,他并未选择拆穿老太太的错误记忆,而是顺着她的话道:「那是人家说的,就算是红婴仔让人读书给他听也不错的。」 「谁说的。」周老太太板起脸来教训起自己的儿子:「我的小佑安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读不读书无所谓,他只要能活着长大就好!」 周明雄心里头酸涩,却也说道:「阿母,佑安一定会平安长大,所以才更要让他读书啊!读书才能出人头地,才有办法……才有办法让他离开天云镇。」 周老太太听了神情恍惚,但也就是一旁的阿秀和阿玉知道老太太抓着她们的手手劲更大了些,阿玉的袖子更是被抓起了层层叠叠的皱褶。「离开……天云镇?」 周明雄彷彿没察觉到自家老母的不对劲,只带着自己满心快要压抑不住的愤懣重复道:「对,让他离开天云镇。」 一旁的周耕仁似乎发现了些不对劲,怎么他们俩似乎都迫不及待地要赶周佑安走──他一下子想起周明雄对待周佑安出人头地的期望,一下子又想起周明雄从周佑安十二、三岁开始就频频替他找合适的结婚对象,只觉得这两者似乎有些衝突。 就算是他,也都晓得大城里读书高的人最快也是二十来岁才结婚,挑的都还会是门当户对的人家,不像是这些年来周明雄乃至他的长子、次子藉由经商的名义四处明查暗访,找的都是好生养的人家。 好像周家极缺子嗣延续香火,更像是……周佑安活不长了的样子? 不对劲。 真的不对劲。 周老太太反覆低声念着「离开天云镇」几句后,忽地挥开了一左一右搀扶住自己的阿秀与阿玉,惹得她们惊呼一声、险些没摔倒,又眼见着老太太扑向前去抓住了周明雄的双臂,一如稍早抓住周耕仁臂膀发疯时的模样哭喊道:「不行!不能离开天云镇!」 「阿母!阿母!你冷静!」 周老太太自顾自地哭喊:「不行离开天云镇啊!会死的!会被那畜牲杀死的!」 当「畜牲」二自从周老太太的口中迸出,除却周耕仁以外的三人全都白了脸色。 「阿母!」周明雄大声地喝叱着,又对后头不知所措的阿秀与阿玉道:「你们都在干嘛!快把我阿母带回去哄好!」 阿秀与阿玉手忙脚乱地要抓老太太,但老太太这时力大无穷,依旧是抓着周明雄不放:「明雄!你阿爸当初就是想要带么儿离开才被杀掉的!才被杀掉的啊!」 老太太泪流满面,苍老的面孔凄厉地呼喊着,说的都是一旁缩在角落看着的周耕仁不曾参与的前尘往事:「我们哪里也逃不掉!只要在这山里,都是那畜牲说得算!我们又哪里能逃得掉!」 「阿母!冷静!冷静!」周明雄眼角馀光瞥见了周耕仁,以为他在看戏,又朝他斥道:「你来!站在那里看那么久,阿母眼睛哭坏了怎么办!」 周耕仁虽不喜自己的胞兄这般模样,但这时为了自家老母也开始使出旧招来哄老太太,他一把抱住了自己母亲的右臂,四十来岁的大男人学着孩子撒娇卖乖起来还真有几分可笑:「阿母!阿母我饿了!我还没吃饭呢!」 「你、你是谁?」 「阿母,你怎么能忘了我?我是你的么儿啊!我回来这么久,你都不认得我了?」 周老太太听见了「关键字」后果然稍稍冷静下来:「我的么……么儿?」 「对啊!我是你的么儿!」周耕仁还假装闹脾气:「你忘了吗?阿母这么疼我,怎么会把我忘了?」 老太太双眼通红,这回倒是不像稍早时那般摸起他的脸、检查起他后颈的硃砂痣,而是执起他的双手,问了句周耕仁事后回想起来发誓在这当下最不想听见的一句话:「你阿叔把你带到山里……没见到那畜牲?」 第七章 「哪、哪个畜牲?」 在周耕仁还没反应过来以前,他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 周明雄适时地阻止了周老太太的问话:「阿母!阿爸早就过身了!」 「过身?」原本情绪还有些激动的老太太这会儿又迷迷糊糊的:「他什么时候过身的?」 周明雄知道自己转移焦点的计策奏效,连忙加把劲儿说道:「就在耕仁回来的前几年啊!你看,耕仁都回来了!」一面说着,又将手指向周耕仁说道:「您看啊!耕仁不是长这么大了吗?」 周耕仁饶是再不愿意也只能跟着哄,却也没忘记趁着老太太没看见的时候甩了周明雄脸色:「阿母,我在这里啊!」 周老太太显然很困惑,她看了看周耕仁、又看了看周明雄,这俩一胎双生却长得不像的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地站在自己两旁,道:「耕仁回来了啊?那你的小弟呢?」 得了!又绕回去了! 周明雄简直头大,索性哄道:「他就是您的么儿!」 「么儿?」她摸了摸周耕仁的手,似乎又接受了这个说词:「你都长这么大了,在山里面有没有吃苦啊?」 周耕仁有些不知所措,说起话来也期期艾艾的:「没、没有,我过得很好!」 周老太太看着周耕仁的神情满脸慈爱,也不晓得为什么没有刚才的激动:「回来多久啦?」 周耕仁哪知道自己具体回来多久?只知道是二十年出头,便随便诌了个好说的数字:「也快两纪年了!」 当周耕仁这句话一说出口,周老太太原本才平静下来的情绪又衝了上来:「两纪年?那、那是不是又、又要给那畜牲、给那畜──」 「阿母!」 老太太年事究竟已高,在情绪激动之下一时之间喘不过气。原本缩在角落不敢作声的阿秀与阿玉两人这时也顾不得什么,在周明雄杀人也似的视线投来之前便忙一左一右地挤开两位东家,阿秀更从怀中拿出一只小药盒旋开了便往老太太的鼻子跟前凑。 周耕仁看着眼前的景况瞬息万变,就连药盒子里头浓浓的薄荷味也没曾闻出,只傻在一旁看着,而他那分明一胞双胎却「八字不合」的胞兄周明雄也趁此机会将他给扯到一旁,一面低声说道:「拿着钱去玩!给阿母休息了。」那声音听着还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 周耕仁本来想跑也跑不得,但听到周明雄这句话就不乐意了:「同样都是阿母的儿子,你凭什么在这个时候赶我走?」 周明雄瞪他:「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怎么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周耕仁在说这句话时还不忘多瞥自家老母几眼,见阿秀与阿玉当真把周老太太伺候得好好的,也就继续放心地跟周明雄吵架:「我本来以为阿母的脑子这种状况就是你跟我跟我说的那样,但现在听起来根本不是!」 原本周明雄还跟他说周老太太会疯癲的原因是因为曾经几次流產加上丈夫病死的缘故才开始不正常的,从前周耕仁也轻而易举地接受这个说词,并未追究当中的时间漏洞云云,如今听起来似乎不只与自己这「么儿」有关,恐怕还与山脚下那座供奉畜牲的兽仙祠有所联系? 本来他是不想问周明雄的,但也正好趁此机会问上一问,否则怎么对得起他这两日的惊恐! 「哪里不是?你先被那个阿兰抱走,后来阿母又流没了几个孩子,阿爸过几年后也死了,这难道不是挖阿母的心肝吗?阿母又想着你、又想着阿爸,会发疯也不奇怪!」 「那阿母为什么一直说兽仙、兽仙?这跟那畜──」 「周耕仁!」周明雄气急败坏:「住口!不要再说那两个字!你是要把周家人都害死是不是!」 「我怎么就想害死周家人了!」 周明雄实在不想在么儿大喜的日子以前跟周耕仁提起那些破事,作为一个生意人,他向来信奉「祸从口出」的道理──尤其周家又是被兽仙盯上的「食物」,指不定那神出鬼没的兽仙就在暗处看着。 他筹谋着要保护周佑安、保护周家人已经数十年,更想延续父亲生前未竟之功、企图让他的么儿从兽仙的魔爪中活下来──他殫精竭虑数十载,又岂容周耕仁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轻易破坏? 他也恨兽仙,甚至比现在周家的所有人还要更恨兽仙!但在他没有办法救回自己的么儿以前,他都会比天云镇的任何人更尊敬「祂」! 周耕仁不知道胞兄心中的算盘,只以为周明雄又是事事都将自己排除在外,压根儿没把自己当亲弟弟,一怒之下更是将心中的想法脱口而出:「我就知道你从来都不把我当周家人!你就是把我当隻狗来养,好让你的良心过得去而已!」 「你说这是什么话!」 「疯狗吠的话!行了吧!」 周耕仁怒气冲冲地离去,临去前还推了周明雄一把,直让他退了几步、险些撞上了后头的书桌,周明雄也气得胸口起伏,直指得他离去的方向颤抖着手说不出话来。 阿秀与阿玉双双恨不得自己耳聋,只能摀着神情恍惚的周老太太的耳朵,难得心有灵犀地共同期盼这位老菩萨别又被激得发了疯。 周明雄好一会儿才平復了情绪,这下子也没什么力气顾及老母如何,只挥了挥手让阿秀与阿玉把周老太太给「搀扶」回去,自己则绕了小半圈坐回桌前的位置上,一面恍惚地想着刚才周耕仁的话。 怒气冲冲的周耕仁被这么一气也是气饱了。 本来还想拿钱赶早集,看看有没有什么好吃或者好玩的,却是被早上一箩筐事给惹得又气又烦,甚至还有那么些委屈,在走出周家大门后也没往天云镇上最热闹的那条街去,只绕呀绕的,便绕到了树仔街口。 ──秀英说她这几天忙、别吵她呢。我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就该依着她的话、别搅扰她; ──开什么玩笑?恁爸是她的男人,心情烦让她哄哄不是应该的? ──收起你那副臭脾气!周耕仁!秀英那么好,你这样会吓到她! ──臭脾气又怎么了?恁爸又不是朝她发脾气?就找她说说话又怎么样? 周耕仁在老相好秀英的屋子前来回踱步,让半开着窗户的她发现外头有影子晃动,以为又是镇上的间汉想要来吃她豆腐,一气之下直接抄起搁在一旁的竹扫帚,鼓足了气势连开了三道门锁往外走出去,正想要大声喝斥放在肚子里的一串脏话时,见到的竟是周耕仁,让她一下子洩了气,凶巴巴地埋怨道:「周耕仁!怎么是你?你都快把我给吓死了!」 周耕仁本来与亲哥吵了一架后心情不好,如今老相好又这么对他,气得他差点转头就走,却在饱吸一口气要撂下狠话的那刻忽地洩了气,像是耷拉着耳朵的丧家犬一般道:「你不想看到我的话就算了。」 「唉哟!你是怎么了?这么可怜!」秀英扔了扫帚,夸张地向前抱起他的手臂来:「这不是我心爱的耕仁阿兄吗?你吃饱了没?这么大早过来是来关心我的啊?」 「你别这样,他们虽然不让我娶你,但我把你当我老婆看的。」周耕仁最看不得秀英把自己摆在从前的那个位置,蔫蔫地说道:「我不饿,你──」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的肚子便打了个长响。 秀英亲暱地捏了他的脸一把,道:「行了行了!就你嘴硬!把地上的扫帚捡起来,我给你做点吃的。」 周耕仁被这么一捏脸给捏去了火气,傻呼呼地捡起了扫把跟在秀英的屁股后头进了她的屋子,熟练地锁上了三道防街上无赖的锁。 这锁在开头还有些意思,但在他跟秀英好上一段时间后,逐渐地也就没那么多无聊人敢光明正大地撬锁要佔秀英便宜。 周耕仁坐到了秀英惯常刺绣的那张桌子前,看着桌上的布料也没什么兴趣,只双手抱着头、凉凉地翘起二郎腿来想着刚才的事。 和周明雄吵架已经是家常便饭,当下的确是在气头上,但过后也就那样。令他在意的反倒是老母亲口中不断说出那畜牲会吃人的事。 他自回到天云镇以来四处谋生却因为周明雄首富的名声而没人敢聘僱,家里头没田地让他种、他找不着工作,周家的事情也没能让他插手,只能一年到头混跡市井,一切所闻所见自然没少了兽仙的名头,却不曾听人提起过兽仙吃人的故事。 周耕仁想了又想,这似乎……有那么些奇怪? 仔细回忆起来,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天云镇上下对兽仙仅止一片讚颂之声,除了昨日无意间碰上的老庙公和小童以及后来他特意去讹佛牌的老和尚和小和尚……喔!对!还有那个伺候在老母身旁的阿秀以外,人人都只会说兽仙灵验、兽仙恩威! 这可奇怪,就是最常见的土地爷或者妈祖娘都还有人说不灵验呢!怎么就这兽仙厉害?难道一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畜牲真能比上天钦封的正神强?──那庙里头还供着玉帝、佛里头还有释迦牟尼与如来呢! 天云镇的人几乎人人都信兽仙,除了他那疯了的老娘、信佛信道的阿秀一家子还有两间寺庙里住着的二老二小……噢对!还有自己!其馀的人肯定都中邪了! 周耕仁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在秀英指挥着自己将桌上没完成的绣布都给堆进一旁的篮子里,又端上了一碗咸粥、两颗包子后才道:「快吃吧!我热了热刚才吃剩下的。」 「你好大胆,给我吃剩下的?」 秀英习惯与他开玩笑,道:「怎么,吃我的口水就这么不甘愿?」 「怎么会不甘愿呢?」周耕仁往秀英的嘴上亲了一口,道:「你的口水我都吃习惯了!」 「唉哟!要死!」秀英推搡了他一把,没见多大力道,又在一旁拉了张小凳子坐下来看他吃。 周耕仁也真是饿了。秀英给他准备的吃食温度都刚好能入口,没来得及想着秀英贴心的他三两口就把粥给吸溜溜地喝光,又抓着包子开始大口啃了起来。 秀英看得直笑:「你怎么像是几年没吃过饭一样?如果还饿的话,厨房里还有,但是大清早的吃那么多也不好,先休息休息。」 周耕仁的嘴里还塞着包子,说起话来含糊不清:「不用,这样就好。」 秀英又起身回厨房给他倒一杯水,等他吃饱喝足了以后才又说道:「怎么样,现在不生气了吧?你如果吃饱了还想继续生气,那就气吧!」 「哪有人像你这样说话的?」周耕仁随便抹了把嘴,又道:「我就是气……唉,我也不是气。」 秀英毫不客气地朝他翻了个大白眼,道:「所以你到底是气还不气?」 周耕仁挠了挠头,想着自己到底该怎么说起,最后索性直问道:「秀英,你相信兽仙吗?」 秀英神情明显一凝,紧接着说起话来的态度似乎也凝重了许多:「你知道的,我才五、六岁的时候就被我阿爸阿母卖去城里养着等大了以后要做那个,后来才跟着前头那夭寿骨回来这里,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哪里信的兽仙?」 周耕仁对秀英里里外外熟悉得很,又怎么可能没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却依旧选择把自己观察到的情况给摆一边,又问:「镇上的人日子过不下去也会去买鸡、买猪求兽仙,你就没信?」 秀英张了张嘴想辩驳,也看明白了周耕仁不是在找自己间聊,而是真有问题想问,直接插着腰骂了句道:「你有话想问就问,别在那里吞吞吐吐的!」 周耕仁被骂了也没生气,倒是恢復成往常嘻皮笑脸的模样,说道:「我的小心肝!还是你最懂我!」 秀英直接翻了个大白眼权当回答。 周耕仁在心里盘算盘算,索性将自己这两天的疑问都给说出了口,便简单扼要地说出自家老母一听「么儿」二字就要发疯、今天两次发疯时所说的话还有阿秀对兽仙讳莫如深的模样以及周明雄对兽仙敬畏有加的事都给说了出来,末了又犹豫了一会儿,还说了周明雄分明希望周佑安出人头地、却要他早早延续香火以及想让周佑安离开天云镇却似乎不得其法的事。 秀英起初听了还能维持寻常的表情,究竟周老太太发疯时的胡言乱语、周明雄对兽仙的尊敬在天云镇上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听到了最后却差点连寻常的表情都掛不住。 「……对啊!我那老母说起么儿就会发疯,以前我才回周家不久,还不知道,只以为阿母想我想得发疯,但是后来发现我阿母似乎对佑安也很好。」周耕仁越想越不对劲:「秀英,你知不知道些什么?」 「我……」 「那老夭寿的一定跟你说过的。」周耕仁哄着她:「我就想知道,你快告诉我!」 秀英从前过世的混帐丈夫生前最喜欢的三件事:喝酒、嫖娼、说间话,前两者也就不说了,最后一项可把他得意的──他能把全天云镇上下的东家长、西家短全都数过一遍也就罢了,人人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他却能将自己嫖过多少女人、娶过几任老婆,甚至与老婆的私房事也都向外人说个一清二楚; 前头几个老婆要不是给他气跑了、就是给他气死了,直到后头他又散尽钱财从城里赎了被卖进茶室的秀英做老婆后,精明的秀英才勉强管住他没让他往外丢人现眼,但在他喝酒后却也跟人吹嘘起从前城里茶室的「花魁」究竟是怎么样臣服在自己的威风之下云云,这才让原本默默无闻的秀英在天云镇声名大噪、自此败坏名声。 这些往事秀英在老酒鬼死后一段时间为了赶走想佔她便宜的地痞无赖而挑上周耕仁当自己的老相好时就说过的事,那时她也只是看着周耕仁虽然游手好间、本性却不坏,后头又有周家兜底才以这些天云镇各家琐事作为哄周耕仁的手段让他知道,却不想在这时候让周耕仁问起了关乎兽仙的事使她无法推拖。 秀英犹豫了一会儿,又看着早已处出感情的周耕仁,只能勉强说道:「好啦!我就跟你说,但是──」 「还有什么但是?」周耕仁急切地打断了秀英的话,又犹豫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了昨天老庙公和老和尚给自己的桃木八卦牌子与佛牌道:「昨天求的,吶,你只能选一个,另一个我要带的。」 秀英究竟也有些害怕,也就不客气地挑了佛牌塞进自己上衣的口袋里,给她胸前隆起了佛派的形状。「就是你以后离那种地方远点就是了,那种地方……」秀英忍了又忍,才终于从嘴里憋出两个字来:「邪门。」 「怎么个邪门法?」周耕仁问了句后,又补充道:「镇上的人都说灵验。」 「灵验什么?那都是得拿不正经的东西去换的!」秀英听了一脸嫌弃:「动不动就要一桌牲礼才能治小病,还不如去看病呢!至于大一点的那种……你看看他们哪里真的好了?断了左腿的好了过后换上断右手,昏了的醒来后结果中风!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周耕仁訕訕道:「那你说嘛!那个兽仙到底是怎么来的?又为什么邪门?」虽然刚才秀英说的就已经够邪门了,但他总觉得秀英还有更多没说出来。 「让我想想怎么说啊!」秀英也不是不晓得该怎么说,而是不晓得该怎么跟周耕仁说── 兽仙最初的由来是什么,天云镇的人大概都不晓得,但兽仙开始与天云镇民有紧密联系的这件事,在天云镇土生土长且年过六十的老人家都晓得一二。 周耕仁看着秀英犹豫再三,忍不住催促道:「随便你怎么说,你就算要从头说起也成!别在那吊猴,我受不了!」 「好啦好啦!就从头说吧!」秀英也觉得麻烦,索性从至今已经几乎无人提起的前尘往事开始说起。 她知道怎么加油添醋,却还是选择挑上自己知道的重点说起── 据说数十年前天云镇上曾有皮孩子往山上跑、走丢了,惹得全镇上的人彻夜都拿着火把在山上山下四处找,途中似乎还杀了像是豹子的幼崽,惹得群山震动、吓得在山里寻孩子的镇民们抱头鼠窜; 后来那皮孩子是否找着了,后人并不晓得,只知道没隔几天又地动了一次,紧接着山里的猛禽猛兽彷彿约定好了一般倾巢而出,将没有城墙围绕的天云镇民给吓得各家紧闭门户,却是这样的兽祸并未因镇民的躲闪而停止。 那年头还是穿木屐、说倭语的人管着,但深山老林间的镇上不过几名巡察驻守,加上这头因地势因素究竟相对落后,属于三不管地带的此地就算遭遇祸患,之于外头世界那些风风雨雨而言亦无关紧要。 这当头不惹事就够了,他们的死活又有何干? 天云镇的男丁索性抄起了能作为武器的家私与兽类对抗,但能拿到手的器具终究有限──公家收走了大多数的铁,他们甚至只能拿着削尖了的竹子对抗。 只是一头、两头野猪还勉强能杀,那么百八十头野猪呢?还有跟着过来的十几头豹子呢? 那豹子不是老一辈的人都说很难看见了? 还有数不清的大黑熊飞扑过来呢! 地上有那些猛兽肆虐,天上亦有猛禽盯梢,时而俯衝下来扯下哪个倒楣鬼的一片头皮,后来更有人发现他们的屋瓦与木製窗櫺都给破坏了!那么躲在屋子里的老弱妇孺又该怎么办? 短短的半个月内,通讯闭塞的天云镇早已没了往前的人间烟火气。 猛兽的破坏力有限,断垣残壁说不上,但人命却是一条又一条地去了,就算只有轻伤,也多因为伤口感染而伤情恶化过世。 除此之外,雪上加霜的还有那些无孔不入的小型虫兽鑽入室内叮咬婴孩,甚至有不少老鼠吃去米粮肉菜,不过十五日的光景,天云镇的人口早已去了十之四五,更诡异的还是这样的惨状竟然没有引来外头关切,彷彿这处就是与世隔绝的人间炼狱。 秀英说着说着,见周耕仁只是皱了眉、似乎没什么牴触,也就继续说了下去:「后来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说那天夜里他们上山杀了的,是已经成精了的兽仙的孩子……」 周耕仁听着听着也逐渐忘记自己是来找秀英问兽仙渊源的,只将她口中说的当成故事听着,但后来秀英所说的却让他浑身不由得打颤起来。 周、周家……他那素未谋面的阿公,竟然因着从前算命仙说的「周家福泽绵延」这样的话而在镇民们群起哀求之下不得不带着他的小叔献祭给兽仙偿命,还许诺将来周家的「么儿」都会在新立的「兽仙节」当天带上山敬献给兽仙── 么儿!么儿! 说的不就是自己吗? 第八章 年底就是兽仙节! 「秀英啊!」周耕仁说起话来都听得见自己打颤的声音:「你刚才说……兽、兽仙节?」 不就是今年秋收以前? 草草地算了算时间,竟然剩下半年。 秀英困惑:「你怎么了?」 「我、我就是『么儿』啊!秀英!」周耕仁急得快哭出来:「你!你都知道这个故事了,怎么没早跟我说!」 「不是,你听我说──」 「不行!我一定得想个办法!」周耕仁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秀英的话,道:「你不知道,我昨天在兽仙祠那里沾了一身兽毛!但我根本没有看到有什么东西靠近我!」 「耕仁,你冷静一下,这件事──」 「秀英,我是么儿!你要我怎么冷静?」周耕仁再次打断她的话,懊恼地说道:「怪不得我阿母一直问我有没有被那畜……那兽仙吃掉,我阿兄也不欢迎我回来……秀英!我怎么就这么笨啊!」 秀英屡屡被打断话,也气得想说一句:是嘛!你怎么就这么笨! 她转念快,想着周耕仁究竟是二十岁后才回到天云镇、自然对周家的事一无所知,不晓得他本来并非「么儿」、压根儿不可能给兽仙看上──更何况若他要被吃掉,算算时间早在两纪年前的兽仙节就该命丧深山,哪来那么长的时间给他在这镇上混? 算了算了,她不是周耕仁才能这么自在,正想开口再劝时却见周耕仁神情迷茫起来,看着就像是中邪一般。 周耕仁恍恍惚惚,想着若是自己死了该怎么办? 他虽然总是觉得这人生了无生趣,却半分没有寻死的意思──他还有老母和秀英要照顾,也想看着亲近的姪儿将来往国外留学再归国时、给他说说国外的风景,他还想再多吃几隻烧鸡或者再努力攒攒私房钱,将来还想带着秀英到处玩耍…… 他怎么就能死在那畜牲口中? 不行!绝对不行! 周耕仁这下子也顾不得秀英怎么着,直接「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离开秀英的屋子,直接往镇外跑。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早前周明雄给自己的钱不少,足够他在外头生活一阵子。 只要他辛苦点赶路赶个半天,往外两座山、较靠平地的镇上应当就有车能往大城走,届时他离天云镇离得远远的,等到找到工作后再把秀英给接过来生活、还能给老母寄点什么过去,一辈子就不回天云镇了! 周耕仁四十好几依旧身强体健,平常除了在天云镇上成天蹓躂以外,还会跟狐群狗党上另一边能打猎的山头抓些野味或者刨些稀罕的野菜来打牙祭,他自信翻越几座山头不过轻轻松松的事,便也没多准备什么,只往街上买了一袋包子,又买了件看着还行的外套便往镇外走去。 他从前还在养母家时也没少替养母或者村人跑腿,往山外跑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认得路、也不认生,现在是大清早,只要能在天黑前赶到下一座村落对付一宿,就能轻轻松松地依照自己原先的计画离开这该死的、会给兽仙任意吃人肆虐的狗屁天云镇! 许是因为大清早的缘故,周耕仁只觉得街道上的人似乎都还没有睡醒。 天濛濛的,就是街道上的人们脸也都濛濛的,彷彿天上罩着云、人脸也都跟着阴暗了几分,没有生气、没有笑容,眼前所见、耳中所闻皆是清清寂寂、瑟瑟萧萧。 周耕仁心里头紧张,只闷着头不断向前走。 他摸了摸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桃木八卦牌,心中安心了些许,继续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从最热闹的那条街头走到街尾也不用花多少时间,就算是老人家一面逛着店面一面散步,顶天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也就是极致,然而一心向前走的周耕仁却发现自己走到都要腿痠都还没看见街尾,这让他原本着急的脚步也逐渐缓了下来。 「奇怪……」 周耕仁左看右看,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有些迷糊。「这条街有这么长吗?还是说……」 当他放慢了步伐,开始注意起周遭的店家与屋舍,一幢幢的皆是自己平日所见的模样,并没有奇特之处。 他姑且放下内心的疑虑,却依旧多了几分谨慎,一面观察着四周一面向前走。 走过最热闹的那条街后,还得继续向前越过一片民宅与一片没什么人的畸零田地,最后才会正式走出天云镇。 明明不远处掛着「天云镇」三个字的牌子都在眼前,但周耕仁走了好一会儿后却发现自己越走离那牌子越远。他开始意识到不对劲,甚至拔腿开始跑了起来,然而那写着镇名的铭牌却在他的「努力」之下逐渐变成了蝇头小字,而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前。 怎么会? 该不会是……是那头畜牲阻止自己跑路? 不不不!他又没跟人说自己要跑路,总不会那么邪门吧? 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地,彷彿要砸破自己的胸腔奔逃而出,他勉强自己冷静下来,只觉得眼前的古怪是古怪,但不见得就是没有出路──周耕仁本来就不是容易死心的性子,当即窜了另一条路想要离开天云镇。 平时在大清早罕有人烟的另一条街上此时更是一个人影也没瞧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瞧着就不怎么寻常,只是周耕仁这个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心里头早已认定这当下有古怪,自然不想多事,只揣着怀中的那袋包子拚命地走了又跑、跑了又走。 周耕仁在天云镇好歹也活了二十多年,成天没事就在大街小巷四处绕,对街道的每一处瞭若指掌,然而这回他就算绕往每一处自己所熟知的街道向前跑,却发现眼前所见的街景皆诡异地向后退──又或者说正向着某个方向后退。 他彷彿被一隻无形的手不断地向后拉着、拉着,直将他拉往他完全不想前往的那个方向── 兽仙祠。 彷彿有隻爪子勾上了他的衣领,亦有充满羶味的兽毛绕住了他的颈子,再不掩饰地将他往后不断拖曳。 「……不!我不去!啊──啊──」 明显感受到自己正被一股无形力量控制的周耕仁在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喊,他四肢并用胡乱挣扎着,甚至将拿来当路上粮食的那袋包子给撒了一地,却是他声嘶力竭的吼叫却在看见落了一地的包子开始诡异地生出毛发并朝他蠕动的那时嘎然停止! 「怪……妖、妖怪……」 他只觉得自己的颈子像是被一隻爪子给掐住一般,就算想惊叫出声,那股气也彷彿被遏制在胸口一般无法送出。 从四肢的指尖开始,彷彿像是被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刺疼沿着他的双臂与双腿开始爬布至他的躯干,不过短短数个眨眼的时间,那刺疼感便像蛛网一般均匀分布到他的四肢百骸,而他竟在这时还有馀裕想起昨夜梦中也曾有雷同的刺痛感。 他眼前所见的世界,他的五感所感知到的一切忽地在这时候同步慢了下来,像是雏鸟的一片绒羽从高空中缓缓地摇落一般,没有风或者任何外力的干扰,只缓缓的,梦幻一般地降落。 是在……梦见什么的时候呢? 「么儿……我的么儿!」 梦境中妇人悲切的脸庞在周耕仁的脑海里恍恍惚惚,他甚至开始忘记挣扎,只任由那爪子勾着自己的衣领将自己拖向他再不想去的兽仙祠。周耕仁竭力向前伸去的手滞留在半空中,粗糙的手指勾成了艺术般的弧度微微地颤抖着。 「……那兽仙不过是畜牲,就算成了精怪也不该吃我的孩儿!」 兽仙……畜牲……吃人? 啊!那畜牲会吃人! 他现在就要被抓去给那畜牲吃了! 猛然回过神来的周耕仁忽地来了力气,使劲儿地反手向后胡乱抓着,果然又抓住了隻毛茸茸的爪子,用力将其扯开后便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 他的脚步起初有些踉蹌,直到后来逐渐健步如飞,原本那越靠近却反而离自己越远的「天云镇」三个大字又再次肉眼可见,使得他满腔的欢喜几乎要涌溢而出! 他要逃脱那该死的兽仙节、逃脱那该死的命运、逃脱那头吃人的畜牲! 重新振作起来了的周耕仁只感觉到自己体内爆发出无穷的力量,他完全甩去脑袋里消极的胡思乱想,彷彿拥有年轻时的活力与衝劲,不断向前拔腿狂奔── 他有种预感,只要跑过了那写有「天云镇」三个大字的铭牌,他就能彻底摆脱这诡异的、该死的局面! 周耕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大腿的肌肉剧烈地拉扯,他疯狂地摆动着四肢,彷彿被追捕的猎物一般死命地向前跑。 离开天云镇!离开兽仙!离开那吃人的畜牲! 强大的信念在他越过天云镇的铭牌之时像是饱胀的气球一般膨胀到了极点,却在他一脚踏出那条看不见的线并陷入分明为泥壤却踩起来异常柔软、宛若毛毯般触感的土地之时轰然破裂。 周耕仁理当继续向前跑,然而被鞋子踩折了的野草彷彿活物一般开始以违反常理的方式生长。从碎草而为藤蔓,从藤蔓而为他再不想见到的兽毛,将他的双脚紧紧捆住收缩,彷彿旧时代的女人被迫裹起的金莲,而他却连一个「痛」字都喊不出来。 他是痛的吗?还是不痛的? 脚下不怎么硬实的黄土地此时愈发柔软,让他的双足不断下陷,甚至因为站不稳而跌坐在地。 他的双手撑上了地面,原本应当沾上满手泥壤的双手却被温暖的兽毛给挠得痒痒,他随手抓扯了一把想要细看,却在手离了地面以后逐渐被柔软得不像话的土地给逐渐「吃」了进去。 他彻底地陷于泥淖中。 周耕仁忽地再次回神,狼狈地作狗爬一般的泳姿努力地想要划出生路,却发现有什么东西正扒拉掉自己的鞋、扯起自己的脚来,他努力地踢腾着,张开嘴想叫喊着,然而不断下陷的他却只能吃得一嘴兽毛。 直到最后,他竟连一声「救命」也未曾呼喊出来,隐隐约约在耳边晃盪着的女音亦被他的恐惧推拒在外,最后同被包裹住他的泥壤给完全吞没。 「……耕仁!周耕仁!」 着急的女声几乎要带着哭腔:「夭寿了!这到底怎么了!」 完全没入了兽毛里的周耕仁在重新能够睁眼时觉得自己到了地狱,甚至恨不得自己早早没了声息。 眼前的地狱里没有奈何桥也没有孟婆汤,没有油锅也没有刀山,有的只是许多飞禽走兽环伺。牠们的眼里都发着森森绿光,彷彿自己只要一个眨眼就能被牠们伺机扑上拆吃入腹。 腹背受敌的周耕仁双股打颤,只觉得自己若稍有分心就会命丧当场。 他的精神紧绷得与被大风拉扯的风箏线一般,彷彿只要再有个风吹草动便能彻底击溃他的理智。 四周皆是树林,完全看不见任何人工的痕跡,他尝试一步步地往同一个方向走,企图缓缓离开野兽环伺的山林,却在无意间看见天空中的一双比圆月还要大的兽眼时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 「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看着双眼发直、神情恍惚的周耕仁忽地抱头惨叫出声,正打算拧着他耳朵叫他清醒的秀英也跟着吓得叫了出来。 她早将先前的小心翼翼给全都拋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往周耕仁的脸上毫不客气地搧上一巴掌,怒骂道:「喂!你要死啦你!快点清醒!」 秀英被他吓得胸口起伏,正抚着胸平復自己的情绪时,发现上衣口袋里的佛牌似乎隐隐发烫。 对啊!瞧瞧周耕仁这副中了邪的模样!这不是能求神拜佛帮忙的吗? 秀英慌忙把胸口的佛牌给拿了出来,又往周耕仁的身上掏出了同样发烫的桃木八卦牌,一手抓着一块牌子不知所措,又看着周耕仁的嗓子似乎都喊哑了,双眼也开始微微上吊,索性将两块牌子分别置于两掌掌心,左右开弓一把打上了他的脸颊,将他的双颊给生生拍出了木牌子的印子来。 无端陷入梦魘的周耕仁看见漆黑的天空压下了一双森森的大眼,他想挥舞双手、却发现双手似乎被什么箝制着,他想大吼大叫宣洩惊惧,却发现自己的脸颊似乎被「啪啪」地搧了巴掌疼痛不已。 泛着绿光的兽眼不知道反射了什么光芒,似乎与一道若有似无的橙黄光芒交错,周耕仁彷彿从那双绿色的大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又像是看见了周明雄、看见了周佑安、看见了他那疯癲的阿母,最后那双大眼里不过就是秀英着急的神情。 「周耕仁!你快醒醒!夭寿了!」秀英一手一牌子摀着周耕仁的脸颊,那桃木八卦牌与佛牌热得不寻常,却迟迟没将周耕仁给摀醒。秀英又开始着急地跺脚,满口求神拜佛:「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关老爷哟!你们行行好!谁能帮帮这猪头醒醒神!他都中邪了哟!」 她急得快哭出来,无奈周耕仁虽然不再大吼大叫、眼睛也不再上吊,但口中亦时而溢出喃喃囈语,唾液也沿着嘴角流出来。 「阿母……秀英……阿兄……佑安……」 秀英正着急着,又隐隐约约听见周耕仁似乎在说些什么,只得侧着脸凑上耳朵去听,好不容易分辨出他口中的不过是一些人名,自己的名字更被反覆叨念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继续着急,一时情急之下又拍了他一巴掌,道:「你这要死的!快点清醒清醒!」 尚在梦魘中的周耕仁迷迷糊糊地,原本以为自己要死了的他却发现那双兽眼其实压根儿对自己而言没什么威胁性,就是一旁的飞禽走兽也不过是在一旁乾看着,彷彿先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吓自己。 他胆子天生大,直到过了临界值的惊恐缓缓下降时,也就勉强能听见眼前所见地狱以外的声音。 「……周耕仁!周耕仁!我告诉你!」眼见周耕仁的神情不再扭曲可怖,手中压上周耕仁双颊的牌子异常的热度也逐渐下降,秀英猜想周耕仁现在的情况或许有些起色,便加把劲儿地在他耳边叨叨,什么好言相劝、什么恐吓威胁全都来了一套,最后索性说道:「你再不清醒,我就随便找个好看的跑了!再不要你了!」 「……秀英,你又在发什么疯?」 「你……呀!你清醒了!你清醒了!」秀英开心得险些要扔下手中的木牌子,直接扑到周耕仁身上又搂又抱了一会儿方才放开他,又谢着漫天神佛道:「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多谢玉帝老爷!多谢关老爷!──你这个不正经的!差点把我给吓死!」 周耕仁的脸颊发红,一左一右还有着八卦与佛像的印子,看起来滑稽可笑,但秀英完全没在意这个,只将双手紧攥着的牌子都给塞回他手中:「刚才你不知道是怎么了,一直在那边又吼又叫的,怎么叫也叫不醒!──还有这两块牌子,烫得要死!肯定是神明显灵要帮你!我看你就两块都拿着,别给我了,我用不上!」 秀英说的话又急又快,周耕仁糊涂了好一会儿才将她口中凌乱的来龙去脉给顺过一回,又把原本秀英挑了的那块佛牌给塞回她手里:「说给你的就是给你的!哪有男人抢自己女人的东西用的?」 「呸!这个时候还逞强!你刚才看着就要发疯了你知道吗?哪个时候掣(剉)起来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这样说?」 周耕仁摇了摇头,试图使自己清醒一些,又问:「你怎么在这?……不是,我刚才没跑出门吗?」 「跑出什么门?」松懈下来的秀英听了这句话又来了气,像是要藉由发脾气来宣洩自己的恐惧一般骂道:「你刚才多吓人知不知道?你就胡乱说你是周家的么儿,说了好几次也叫不清醒,后来就在那边发疯了!也幸亏我这里早上安静、左邻右舍都去市场卖菜,不然都以为我这里要杀人了!」 提起「么儿」一词,周耕仁的脸又垮了下来:「秀英,我就要死了!那畜牲的节日就是我的死期!」 第九章 「呸呸呸!什么死期!不吉利!」秀英翻了个大白眼:「你啊!就是不听人家说话!你哪是什么么儿?」 周耕仁有些来气:「我哪不是么儿?我是周家的人,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排行?」 「呸!听我说啊!你这个憨呆!」秀英诚实地把拿回来的佛牌重新塞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又插着腰道:「你家那个老三早在两纪年前的时候就被吃了!」 「我……」周耕仁反射性地想要辩驳,却忽地回过神来问:「我家的老三?」 「你这个人听话都听一半的,还喜欢打岔!」秀英气得又说了他一句,才道:「刚才故事都给你听完了,你那猪脑袋是不会算算时间吗?两纪年一回兽仙节,从你阿公那时候开始算起早就过了两次了,这次是第三次、怎么可能是你?想想也知道是你那个小姪子!」 周耕仁勉强自己冷静想了想,知道秀英所言有理,又问:「我家那老三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那时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回去问问你家阿兄?」 「他不给我问啊。」早上还是这个原因吵架的。 不过仔细想想,他那个做老爸的心情不好,儿子都要被吃了,不给人问好像也有道理。 秀英显然也想到这点,只道:「我前头那个夭寿骨也没说这个,只说你的下头还有一个小弟,好像是养到大一些了才被带去山上,事情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只知道你老母后来就发疯了,有时候念的是你、有时候念的是你家老三。」 一个孩子都辛辛苦苦拉拔大了才被以这么荒唐邪恶的理由给一头畜牲吃掉,做母亲的能不疯吗? 周耕仁有些气愤:「其他人就没想过要杀了那畜牲吗?」 他虽然没有儿子,却也觉得若是自己,寧愿放把火烧了山头也不愿让畜牲吃了自己的儿子! 虽说生死天注定,但也不是这个注定法! 「怎么没有?你阿爸就做过,但是……没做成。」所以才让周耕仁那没有缘分的小弟给兽仙吃掉。 「怎么回事?这事你知道?」 「哪能不知道?也就是你回来天云镇前几年的事,我前头那夭寿骨说了,你阿爸是真的敢。」那时候秀英还没被赎回天云镇,所有有关天云镇的大小事都还是从她那喜欢听间话的酒鬼前夫口中听说的:「你阿爸花了大价钱请了一堆其他村子里的猎人,都是拿长管的,带了一堆不怕死的、也讨厌兽仙的人上山去,说是要把那座山头的畜生通通打死,全部算一算恐怕有好几十人……」 虽然声势浩大,但不用秀英继续说,周耕仁也知道他阿爸恐怕是失败了──甚至连命也没留下来。 「我阿爸就是那时候死的?」周耕仁还记得从前周明雄是与自己说,阿爸是在山上捕猎时受伤后病死的──当时候他也没多想,毕竟人们靠山吃山,天云镇的人若说因捕猎受伤、没挺过去而死亡,好像也不怎么稀奇。 秀英皱了皱眉,带着几分犹疑道:「人家都说你阿爸是天色不好,在山路上踩空摔断了腿给疼死的,但那夭寿骨说才不是这样……」 秀英的前夫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正经人,再加上他说人八卦的时候总是喝醉酒的时候,难免会为了表现自己的厉害与无所不知而加油添醋。秀英从前在不正经的地方工作,多少也能分辨些,但对于前夫所说的周耕仁阿爸的死因却也辨别不出真假。 周耕仁哪里不晓得那远近驰名的老醉鬼是什么德行,只拍拍胸脯道:「你跟我说,我自己能想通!」 「呸,你能想通什么?不被绕糊涂就不错了!」秀英送给他一个白眼,一面回忆起这曾令她感到诡异的故事道:「那夭寿骨说你阿爸那趟带人上山,什么都没看到,一群人搜山搜了五天,竟然连隻鸟也没瞧见,那时候你们周家还没有现在这么有钱、请来打猎的人只能都发了工钱让他们回去,最后你阿爸……你阿爸决定把那座山头的树都给砍了,但是……」 周耕仁见秀英停了下来,忍不住催促道:「但是什么?」 「听说你阿爸是被砍死的。」 「你说什么!」 周耕仁吃惊得站了起来,险些撞翻了原本坐着的椅子。「你说的是真的?」 「我哪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那夭寿骨是这样说的。」秀英这回倒是没有习惯性地骂他大惊小怪,而是皱着眉头好一会儿后才道:「那夭寿骨也没说得很清楚,只说是有人半途中发狂,本来要砍树的斧头就……砍上了你阿爸的背,等到大家背着你阿爸下山的时候人都差不多了,后来也没救回来。」 周耕仁的手指颤了颤:「这跟我阿兄说的不一样……」 秀英说道:「怎么可能一样?大家都不敢说了──那夭寿骨说起这个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又在说醉话,但这事情也太奇怪了!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被封嘴?都被封嘴的话,又怎么传到那个夭寿骨的耳朵里面?」 周耕仁不在乎这当中的猫溺,缓缓拉正了身后的椅子重新坐下来后又问:「我阿爸那时候都被砍死了,那是谁带着我小弟上去?」 老太太早上发疯的时候说是阿叔,又是哪个阿叔? 「一样是你们姓周的。」秀英指了个方向:「那条街走到底再往右拐弯的那个周家,现在也没人了。」 「是那个阿叔啊!」 周耕仁还记得周明雄最讨厌那位族叔,说他忘恩负义、无耻下流,周耕仁那时候才刚回天云镇不久,又有心融入周家,于是周明雄说什么、他就跟着认为什么,甚至还幼稚地偷偷摸到他家那头一回想要看看那「忘恩负义」、「无耻下流」的族叔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却见他穿着破布衣裳、佝僂着背部在家门口挑菜,还顺口问了左邻右舍一嘴他过得如何,知道他妻离子散、孤身一人,穷得响叮噹只剩下一小幢破祖宅的的他身上似乎还有绝症、夜里还常常发疯,便歇了作弄的心思。 「我记得他过身的时候你已经回来了吧?你认识他?」 「不算认识,就是看过他一面。」周耕仁也没心情和秀英说这些,又问:「你说是他拉……拉我阿弟上山的?」 秀英点头:「你阿爸在找人杀兽仙不成后不久就是兽仙节,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阿爸那时候惹恼了兽仙,在兽仙节前就有不少镇上的孩子失踪,本来大家也没想多,还是……还是你那阿叔说你阿爸可能得罪了兽仙,才让大家往你家那里聚,把你阿弟从你阿母身边带走。」 周耕仁本来想继续问些什么,却忽地意识不对劲:「但是上一次的兽仙节……我阿弟应该长大了才对?」 他梦中的妇人之所以会发疯,可是因为怀中的婴孩被抢走的。 是婴孩,不是会跑会跳的孩子甚至是少年! 周耕仁不知道自己那没有缘分的幼弟年纪究竟与自己相差多少,但算算他阿母发疯的时间、算算他阿爸死掉的时间,总不会是还在襁褓中的幼儿! 只是藏在心底的恐惧再度扬起时,他忽地又想起老太太素来会哭着婴儿被带走、也会哭着还是少年的「么儿」被带上山的事。老太太本来就疯,还会把几个孩子的名字搞混,也或许他梦中的场景是自己吓自己、又或者是那头畜牲想吓自己的缘故? 「是啊!都大了……」秀英想了想:「大概十来岁?在城里都是能上初中的年纪,但是……唉,咱们天云镇的人都出不去。」 周耕仁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该先感叹自己的小弟竟已经懂事了还要糟此劫难,还是该惊愕「天云镇的人都出不去」的这件事。 逝者已矣,周耕仁更关心天云镇的人都出不去是怎么回事。 他刚才在梦魘里可不就是什么都出不去吗? 他分明一直往前跑,景色却一直向后倒退,虽然他这辈子还没搭过火车,但那感觉肯定跟别人说起的火车一样快! 「你不知道?」秀英说起这件事来也是愁眉苦脸:「兽仙那事过后,听说有不少人连祖先留下来的地和房子都不想要了,个个都想往外头搬,但是往外头走的人只要是存心想逃跑的,全都在外头迷路,回得来的也就回来了,回不来的都饿死在离开天云镇外的一公里内──你说邪不邪门?」 「这不是……鬼打墙?」 「难道不是吗?」秀英显然对这件事情也觉得害怕:「我从前是被我阿爸阿母卖去外地的,当时候一心只想赚够钱赎身后回来过日子,或者找个好人家嫁了,所以那时候那个夭寿骨喝了酒后说大话要赎我,我也就答应了他──我想着他是天云镇的人,我还能跟他回天云镇来,这就是回来错了!」 往前的周耕仁若听到这句话,肯定又会与秀英拌嘴说「难道回天云镇和自己遇上了不好吗?」一类的话云云,但这时也着实没心情与秀英打情骂俏,只道:「也难怪,你前头那个夭寿骨成天往外跑,也没饿死在路上。」 「他就是爱玩,在镇上赚够了钱就出去一次花光,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天云镇。」 根本没有离开家乡的念头,自也不会被那「无法离开」的诅咒所影响。 周耕仁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觉得自己刚才莫名陷入梦魘也是因为自己想要离开天云镇的缘故──更有可能的是,那些饿死在离开天云镇路上的镇民们恐怕都与他一样,才走出天云镇没多久便在梦魘中惊惧而亡。 他周耕仁作为手足已经被牺牲的「上一代」或许暂且平安无事,只要不妄图「冒犯」兽仙或者离开天云镇就能平安终老,但他阿兄的「下一代」也即将面临兽仙的伤害。 周耕仁想到了周佑安的模样,心里头着实不好受。 并非因为周佑安是周家人、与自己有血脉关係的缘故,而在于周佑安那孩子是自己回天云镇、回到周家以后最亲近的人之一。 周耕仁知道周佑安的梦想,那素来乖巧的孩子希望能出国读洋书、见见更广阔的世界,他那么聪明开朗,也还那么年轻,不像自己已经把大半辈子耗在和家里人赌气上,他──比自己更不该死。 不!没有人该死!──没有人该被那该死的畜牲吃掉! 周耕仁鼓足了劲儿,想要想些什么办法除掉那该死的畜牲,却在好一会儿后又洩了气,良久才道:「秀英,我阿爸都失败了。」 秀英一听这句话就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她有些害怕,却又想着若平时最多餿主意的周耕仁能想到些什么方法为民除害也好,只是她也跟着想了又想,最后只能说出丧气话:「你这话也别随便跟人说,我看现在的人迷信兽仙都迷信得过分。」 周耕仁又想起回到天云镇二十多年来听过无数次的「兽仙赦罪」与「兽仙保佑」,原本被恐惧给掩盖了的烦躁这晌又升了起来,却在看见秀英胸口口袋的佛牌轮廓后忽地说道:「秀英!你说说!我们去拜拜怎么样?」 「拜拜?」秀英的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问:「你要改信兽仙了?」 「呸!谁要信那头死畜──兽仙!」周耕仁终究还是没敢光明正大地骂上一句,又佯咳了几声后才道:「我昨天拿的桃木牌子和佛牌啊!你刚才是用这个救我回来的,那不就代表那老庙公和老和尚真有本事?」 「有本事的大概是神明和佛祖吧?」秀英嘀咕了一句,又道:「我倒是想跟你去,但是我这针线很赶的,人家过几天就要,没时间跟你出去。」 周耕仁又站了起来道:「没关係,你在这里乖乖待着,我先去一趟,回来给你带点香火保佑。」说到「香火」二字时还故意捏了秀英的脸一把,让秀英气得拍掉了他的手。 看着周耕仁一下子就振作起来,顶着还有些苍白的脸色走了出门,秀英心里头想着他怎么胆子就这么大?──又或者他们周家的人胆子其实都大,像是周耕仁的阿爸能够找人杀兽仙,周明雄这些年作为天云镇的首富在商场上的大胆也时有耳闻,而虽然周耕仁从小没有养在周家,但究竟也是流着周家的骨血,想来这也是遗传吧? 秀英虽然还有些担心周耕仁的情况,但一眼瞥向桌前还没做完的针黹,想着也是先把手中的工作赶紧做完较实在,便也没馀暇空烦忧。 周耕仁其实也没有像他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一般镇定。 在秀英那里虽然他屡屡失态,但更多的还是骨子里在自个儿女人面前得逞强的念头,心里头的害怕与担忧虽则亦有倾泻,更多的却是压在心里头没曾说出。 他舔了舔略微乾燥的双脣,只觉得自己的步伐有千斤重。 他一隻手插着口袋走在路上的模样看起来有些不三不四,也就只有他晓得他插在口袋中的手紧握着昨天老庙公给他的桃木牌子,一面回想着刚才陷入梦魘中的事。 他心有馀悸地看向周边的街道,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所见的一切并不如方才梦魘当中鲜明,唯一与梦魘中有所差别的大概就是虽则天边有云靄,但整片蓝天清澈透明,看起来鲜活许多。 周耕仁朝天空吐出一口浊气,确认自己应当还在现实而非那该死的梦魘后,又重新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往小破庙那里走去。 这会儿,天云镇的庙宇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平静与冷清。 小童正坐在庙门口跟前的石桌边一面踢着腿一面啃着昨天剩下来的鸡腿,每啃一口鸡腿时不但得嚼上数时下,细细地品味着口中的肉香味,还得吮上几回手指,不放过沾染上手的每一滴油渍。 他年纪与个头都小,却也凭藉着这一根鸡腿配了两大碗白饭和一大盘青菜,同时还在心中细数着昨天周耕仁带来的两隻烧鸡究竟够他们师徒吃几餐? 小庙宇乃至整个小镇都没有城里人才有的冰箱,但他们有井、有躲旧时代警察翻找食物用的地窖,在这还不热的季节里将烧鸡给多放几天也不会腐败。 老庙公在宽阔石桌的另一头拿着一根根削得整齐的树枝推卦,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使得才刚来到庙宇门口的周耕仁生生地嚥下自己将要喊出口的招呼。 周耕仁生平第一次那么乖巧,就这么安静地靠近那张石桌,看着吃得正欢的小童和看起来认真肃穆的老庙公之间的气氛壁垒分明。 小童看见周耕仁来也很开心,究竟现在在他的眼中,周耕仁就是自己的「大金主」,承揽了自己多达两隻烧鸡的快乐!这会儿见到他也是眉开眼笑,在吮了吮手指后道:「二老爷,你来拜拜吗?」 「欸,欸。」周耕仁心不在焉地一连应了几声,又盯着老庙公好一会儿后才道:「你师父在算卦?」 小童沉默了一会儿:「你没瞎吧?」 「呸,恁爸怎……我怎么瞎了?」周耕仁决定在这庙宇里表现得更加乖顺些:「我是在问你师父是在算什么卦。」 「八卦啊。」其实小童也不是很懂,毕竟老庙公也没教过他,他只会念点咒、画点符。 什么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他的脑子不灵光,光是既八句口诀就能记个老半天,更何况还得背上六十四卦,可难死他了! 周耕仁觉得这一应一答的实在让他血压高,无奈他现在正是对神佛最为崇敬的时候,对于老庙公唯一的小徒弟自然也只能和顏悦色以待:「他没跟你说这是在算什么事的?」 「没有啊?师父想说的话早就说了,更何况师父在那边算,我只要在旁边等结果就好了。」小童这句话听起来特别懒惰,丝毫没当人徒弟的模样──不过也是,他就是佔了个「徒弟」的名号,其实不过就是老庙公收养的孩子,学不学本事倒是次要,能给老庙公养老送终才是真的。 周耕仁听了也没办法,只能耐着性子等。 小童看着他坐立难安的样子,还体贴道:「师父算起卦来没一两个小时跑不掉,要不然你就先进去拜拜吧?再不然先去那边的佛寺也可以。」 竟是要将自家「生意」给推走。 周耕仁被这句话给说笑了:「你就不怕以后我只去拜佛、不来你们这里求神?」 小童不以为然:「你如果是会跑掉的,就不会今天还特地跑来一趟了。」 周耕仁被说得一噎,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机灵?」 小童得意地笑了几声,又恋恋不捨地嗦了嗦手中的鸡骨头,最后将被啃得一乾二净的骨头给放入碗中,看了看自己剩下口水的手指后,只胡乱地往身上抹了几把,道:「看你这么大个人了还一点儿也不稳重,怎么样?我陪你去拜拜?」 周耕仁想着也好,便爽快地应下,只是越过老庙公以前还多看了几眼,依旧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也乖乖地依着小童的指示依着顺序先后进香。庙宇里的神尊不多,等到周耕仁拜过一轮出来以后,老庙公还在那头推卦,但看见周耕仁又凑过来的时候也不再像是方才一般视若无睹,而是给了他一个眼神,似是让他稍安勿躁。 周耕仁见状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石墩上,双手放在大腿、背脊挺得老直,像是认真听课的学生一般等候老庙公呼唤。 果然没一会儿,老庙公便停了下来,又朝周耕仁招了招手,示意他看着自己推出来的卦象道:「你看这个,是好事。」 桌上头堆出了不少长短不一的枝条,而老庙公指着的那个卦象多是整整齐齐,不过一个断了中间联系的阴爻。 周耕仁看不懂,但听了老庙公说「是好事」,心里头也升起了一股期待,不由得配合问道:「老师父,这是什么?」 「这卦叫同人,天火同人。」老庙公抚着没有髭鬚的下巴,摇头晃脑地说道:「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你看看,这不是好事吗?」 周耕仁虽识得字,却也没读过书,这会儿听见老庙公念起文诌诌的字词来,脑子直接被搅成了糨糊:「老、老师父啊……我听不懂啊!」 老庙公老神在在:「你不懂没关係,我说给你听。」 第十章 「文明以建,中正而应,君子正也,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 周耕仁听着老庙公背经终于听得受不了,道:「老师父,我又没读过书,你在那边『之乎者也』我根本听不懂啊!」 「别着急嘛!这不是好事吗?」老庙公看了小童一眼,说道:「好事慢慢听才会开心得更久,就像这孩子一根鸡腿都能吃上半个小时。」 小童垮了脸:「师父!你又拿我开玩笑!」 周耕仁这时候又哪里吃老庙公说的那套?他原本佯装的乖顺终究还是压不过心里头盛载着的焦虑,也不顾打断了老庙公解说的兴致,道:「老师父,我刚才就差点被那东西吃了!现在实在没心情听你说什么八卦!」说罢,便将刚才陷入梦魘的事给老庙公说了一回。 老庙公闻言向他伸出手:「昨天我给你的桃木牌子呢?」 「啊?噢!这里。」 周耕仁乖乖地将自己现在无比重视的护身符给交了出去,而老庙公则端详了一会儿,道:「没事,还管用。」 「啊?还能不管用?」周耕仁愣了一下,心想若是老庙公应「是」,他还想要用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月的烧鸡跟他多换几块牌子。 「如果被破坏了、自然就不管用了。」老庙公说得慢条斯理,落在周耕仁的耳中也因此多了几分权威性:「那精怪的把戏也就是这样,不需要过分害怕。」 周耕仁反射性地想说些什么,却又惊讶道:「老师父,你有办法对付他?」 如果老庙公真有办法,那么不但他可以免于受到那该死的畜牲作弄,就连他的可怜姪儿或许也能躲过灾劫? 老庙公一看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又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如果我有办法为民除害,又为什么直到现在还窝在这里?」 「咦?噯!老师父!可你刚才说得这么有信心──」 「因为你不是那精怪想吃的人啊!」 周耕仁烦躁地抓了抓脑袋:「但牠还是缠上我了!」 「这几十年来,咱们天云镇的人都是这样的。」老庙公老神在在的模样显然不太适合当前谈话的气氛,周耕仁感到气急却也莫可奈何。 也是,不管是谁,似乎都没有义务要帮自家人解除那该死的诅咒不是? 反正死的又不是他们家的人! 饶是这么想了,周耕仁仍忍不住问道:「所以我那姪儿真的会没命?」 「也不见得。」老庙公指着桌上的卦,道:「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再来、也知道你一定会问这个问题,所以就提前推了卦。」 周耕仁的记忆力还不错,当下便反应道:「刚才你说这是好事?」 老庙公缓缓地点头:「有转机。」 周耕仁的脑子转得快:「是不是我阿兄的关係?我阿兄他常常去拜那畜牲,听说已经拜几十年了,如果佑安是要被那畜牲给吃掉,我阿兄又怎么会去拜牠?一定是跟牠许了什么愿──啊!老师父,这样的话我阿兄不会有事吧?」 「那就得看你阿兄怎么想的了。」老庙公敲了敲桌子,继续指着上头的卦道:「只要他愿意向人求救,就有转机,虽然途中还有劫数,但总能顺利度过。」 「我阿兄提起这件事就发火,又怎么让他──」周耕仁忽地住了嘴,满眼放光地朝老庙公说道:「老师父,我那阿兄固执,但我也是我那姪儿的阿叔,我来替他向您求救可不可以?」 老庙公摇了摇头:「差了那么一点意思。这卦里头得隐忍,你阿兄是做到了,甚至愿意捨了面子去跪那精怪,但同时你阿兄不愿求人、也不愿跟人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这才是这件事情的癥结点。」 周耕仁虽然常常与自己的胞兄说话,却也忍不住向着周明雄而跟老庙公抱怨了一句:「但是老师父,天云镇的人迷信那畜牲迷信得很不得把家底都掏空给牠,我阿兄不愿意开口也是正常……」 话还没说完,又看了看老庙公的脸,马上换了一副嘻皮笑脸的模样:「老师父,你说说,这护身符如果放我阿兄和佑安姪儿身上……有没有用啊?」 「放你阿兄身上勉强,放你姪儿身上……」 「怎么样?」 「就是浪费了一块牌子。」老庙公徐徐说道:「要刻那个也得费很大的功夫的。」 「那到底要怎么做才行?难道真的只能让我阿兄求人?我和他不吵架都算好的了,又怎么跟他讲?」周耕仁烦躁地抓了抓头,觉得他就算回去跟那个死脑筋的周明雄说,肯定也只会吵上一次架。 原本还插不上话的小童这时候开口说道:「唉哟!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脑筋?你不会把你遇上的事都跟你阿兄讲啊?」 「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的?你不会把面子看得比性命重要吧?」 「怎么可能?」周耕仁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而后看向老庙公道:「老师父,就跟你徒弟说的一样吗?」也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究竟只是想求一句心安,又或者真不相信小童所说。 小童气呼呼地嘟起嘴巴,旋即鼓着的双颊又消了下来──看在昨天他带来的两隻烧鸡还没吃完的分上,还是别跟他计较好了。 周耕仁看着老庙公点了头,又没有从中找到什么足以令自己额外解读的蛛丝马跡,只能说道:「那好,我去跟我阿兄说!──老师父,明天是我姪儿结婚的日子,从中午开始办桌连续办个七天,你有空就带着徒弟过来凑凑热闹。」这话丢着,也是因为心里想着事的缘故,他离去以前也没多说什么客气话,倒是匆匆离去的步伐有些轻快,想来心情相较起来时还要好一些。 而他也如此对佛寺那头的老和尚与小和尚如法炮製,说是明天开始的流水席又素食桌,客客气气地请着一老一小一道前去不提。 从这条冷僻的街道要往周家走还得多拐上一道弯、多走上一小阵子的路。 周耕仁知道明天周佑安结婚在即,周明雄这时候肯定忙得不可开交,他冷静地思索了好一会儿后,终于下定决心这回就算是被骂也不还嘴,只一心哄着要胞兄向外求援── 管他届时求的是哪尊神佛,想想现在的天云镇几乎都在兽仙的「统治」之下,想来能与之对抗的也就只有镇民们早已遗忘的那些神灵。 不是有句话叫做「以毒攻毒」吗?在他看来就是差不多的意思。 那精怪早不是一般的畜牲,人自然轻易猎杀不了,既是如此,求神拜佛……总该有些用处吧? 许是流着周家血脉的缘故,有着天云镇首富大哥周明雄珠玉在前,虽则周耕仁总被说是败家子,但他的头脑实则不差,在求助于老庙公后,他想着想着也就约略明白了周明雄这些年来不断做善事、积福德的意思──恐怕他还是想要向上苍「表忠心」,让那漫天神佛看看究竟他那样的大善人究竟能不能保下他钟爱的么儿。 嘶──只是,这真的有用吗? 周耕仁走在街道上又一面胡思乱想着,走路的步伐自然也逐渐慢了下来。 昨天才抓到周耕仁打一顿牙祭的阿吴腋下夹着几卷卷轴吹着口哨甩着脚尖走在僻静的街道上,一脸喜孜孜的他在看见周耕仁神色凝重的模样也没避开,倒是更兴奋地凑上前去招呼。 「哟!这不是我们的二老爷吗?」阿吴的腋下夹着几卷卷轴,动作有些放不开,看起来还有几分彆扭:「怎么了?心情不好?说出来给兄弟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帮你出个主意!」 出什么主意?杀掉那兽仙的主意? 周耕仁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天跟阿吴与阿旺在饭馆胡吃海喝时的对话,不说那个阿旺似乎也信仰兽仙,就是阿吴也是满口「兽仙赦罪」的人──跟他们这样的又有什么话好说? 平时周耕仁与他们吃喝玩乐不过是花钱图个开心,但在这等要事上他还没胡涂到要他们这样信赖兽仙的人进来掺和。 「主意?你昨天不是出过了?」周耕仁直接找了个现成的理由:「给我那姪子的结婚礼物啊!」 阿吴没想到周耕仁还在纠结这个,便试探性地问:「昨天你没去兽仙祠拜拜啊?」 周耕仁现在听到「兽仙祠」三个字就觉得浑身发痒,又不好和阿吴说起昨天那诡异的事,只能随便找个藉口搪塞道:「去了去了!但那不是虚的吗?总是要点实际的东西吧?」 「这个嘛……」阿吴不过为难了几秒鐘后便道:「这样吧!我刚『拿』到了这东西,看在二老爷平常照顾我的分上,就给你分一卷。」 周耕仁看着她腋下夹着的几根卷轴,满脸狐疑:「这什么?佛经?」 他现在还真有些巴不得身边全绕着佛经与符咒,看看能不能把那畜牲赶得远远的。 「哪是那么没意思的东西?」阿吴又哪里知道他的想法?这厢也不在乎这是在街上,见地面是乾的,忙蹲下来把几幅卷轴都摊开了一点,一面揉着自己感到痠疼的肩膀说道:「你看!这个怎么样?不错吧!」 周耕仁定睛一看,发现都是他看着也觉得没什么的图。 不过就是山水或者花鸟等各色景致,上头还题着他看不懂的诗词文字。 这些有什么不错的? 阿吴一眼就看出了周耕仁心里的想法,道:「你别小看这个,这东西拿到城里卖能卖不少钱!」 「你是哪里拿到的?」 「还不就是阿旺。」阿吴说到这个可就得意了:「那个阿旺前阵子做工的时候走了狗屎运,从地里挖出人家藏好好的画,有一箱呢!──虽然不知道是谁作的,但挖出来就是他的,这不是给他赚上一笔吗?」 周耕仁满脸狐疑:「那又怎么到你身上?」 「咳,那不是昨天晚上我和他赌个这个──」阿吴做了个投骰子的手势:「他手气不好,把东西都输给我了,今天我就是去他那里把这些都给抱回去的。」 周耕仁看着也没什么兴趣,但又想着周佑安不晓得会不会喜欢,正犹豫着要不要拿上一幅回去,却被阿吴认为他这样是不满意,只能忍痛把自己藏私而故意没打开的某一幅画给献了出来:「都看不上啊?那来,这本来是我要私藏的啊!二老爷,你要记得兄弟今天的义气!就为了哄你开心──」 周耕仁被唤回了神,见一脸肉疼的阿吴小心翼翼地展开原本被他放在边处的卷轴出来,登时被迷了眼。 那是一幅美人图。 就算周耕仁没看过多少艺术品,也知道眼前的这幅美人图画技普普通通、甚至不怎么出色,然而却莫名吸引人。 画中的女人穿着中规中矩的粉色衣裙呈站立姿势,周遭并没有特殊的景物足以让人辨别当下的场景;女人手上拿着朵不知名的花,花的模样瞧起来没什么精神,而女人正回头看向地面,但地面却空无一物。 这样的一幅画别说是行家来看,就是一般人也能看出几分不对劲之处,彷彿这幅画就是幅未完成品,所有的勾勒几乎不值一提,唯有那女人嘴边的笑容弯弯,的确有那么几分好看。 周耕仁原本看着还好,但耳边听着阿吴天花乱坠地说起这幅画究竟如何好看,竟也觉得这画中的女人有那么些意思──虽然依旧比不上他的秀英,但单单作为一幅画而言,的确也有几分勾人。 他的心底涌起了一股佔有那幅画的慾望,那慾望甚至浓到让他忽视了口袋里的桃牌护符正微微发热。 「好吧!这我就收下了。」周耕仁拍拍阿吴的肩膀,又随便指了张花鸟画道:「这我也要了。」 「成!」向来贪小便宜的阿吴竟也没与周耕仁要钱,只道:「的确在姪子结婚那天送这种图不适合,还是这一群鸟看起来比较喜气。」 周耕仁看着阿吴开始收拾起画卷,也开始帮着捲起卷轴来,还不忘如往常一般给画点大饼:「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 「吃什么亏啊?」阿吴「嘿嘿」地笑着:「我还能去你们家连续吃上七天的流水席,你们周家连续包了我七天的饭,这才两幅画而已,哪有你们家饭菜值钱?」 周耕仁握起拳头来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他的肩膀,道:「那我先去让人把这幅画给装好,就先走一步了。」 「二老爷慢走嘿!」阿吴又夹起了那几卷画来:「明天我去吃席。」 周耕仁头也不回,只随意地向后招了招手:「尽管来,不怕你吃!」 许是捨去了两幅画的缘故,阿吴忽地觉得自己步伐轻快了不少,彷彿那两幅画本来就有千钧重一般。他扭了扭颈子又转了转肩,也没意识到些什么,只是又吹着口哨继续走回家去。 周耕仁倒也没觉得拿着两幅卷轴有多重,倒是经过刚才的小插曲后,原本沉重的心情也轻松不少,他甚至忘记了才数个小时前自己还为了晚间的噩梦与早晨在秀英家里经歷的梦魘而感到惊惧。 他觉得天云镇上的这片蓝天是多么美好!天边的云朵是多么可爱!回到家中后还有关心自己的老母、刀子嘴豆腐心的阿兄和亲近自己的姪儿,他的人生是多么美满幸福…… 「嘘嘘,二老爷回来了!」 「你打我做什么?」 「输钱!」一名搬着摆流水席用桌板的佣人跟着身旁的人说道:「二老爷还没到中午就回来了,你猜错了。」 「嘁,到时候给你行了吧!先把桌子搬完,不然要被骂了。」 周耕仁对于周家佣人的窃窃私语毫不在意,只逕直走向了周家的库房,在恰巧整理着库房的佣人意外的目光之下翻箱倒柜找出了只陈旧但还算能看的木匣子,左右翻看之下见没什么问题,便将其夹在脇下带走。 周大老爷下令过,但凡周家二老爷在周家里的任何索取,只要不是要紧的、短期间内派得上用场的东西都随他去,就算是管着库房、管着家里头一应吃穿用度的大少奶奶也管不了,那么他这做佣人的也就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吧! 周耕仁的动作也利索。 他回到自个儿的房间后将要送给周佑安的画给完全展开来再检查一回,确认上头除了他看不懂的诗词以外并没有什么不得体的事物后,便又重新捲了起来放进大小恰巧的匣子里等着要送给周佑安,至于那幅美人图他本想掛自己的房间,却在展开来掛上床头后总觉得有几分奇怪,好像那画上的女人盯着自己的床一般,最后还是又重新捲起来随手摆到床边柜上不管,只拿着匣子要往周明雄的书房走去。 本是该直接拿给周佑安的,但他还有事要和周明雄说,把礼物直接交给新郎官的亲爸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 周明雄早上才被亲弟弟和亲妈闹过一场,好不容易等到老母亲被搀扶着回去休息、不成器的阿弟也滚出家门玩耍,终于将明日周佑安结婚时所要一一确认的琐事都过目最后一回,正想要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却又看见讨人嫌的周耕仁挟着一木匣子走了进来。 原本才放松下来的肌肉瞬间又紧绷了起来:「你来干什么?」 周耕仁下意识地想气他,但又想到老庙公说的话,只能生生地将自己养成了二十多年的习惯给嚥了下去,而是先把脇下的那木匣子递过去道:「给佑安的结婚礼物,你先看看合不合适。」 他平常虽然总能将周明雄气得倒仰,但对于怎么投其所好还是明白一二的。 周耕仁知道亲阿兄不信任自己、也觉得自己不曾尊重他,若是自己直接将画送给周佑安,管那幅画是好是坏都没办法让他说上一句好话,但若从他这里过了明路,周明雄或多或少也会觉得自己「懂事」些,一时间的和顏悦色还是会有的。 所以这时他若再和周明雄提起关乎老庙公所说的事,周明雄就算再怎么牴触,总也能听进一二。 如周耕仁所预料的,周明雄在看过木匣子中的画后,也没忘记确认上头的题字与盖印是否有不祥之处,见那是一幅中规中矩的画作,便也收了下来:「佑安向来很尊敬你这个阿叔,你也要好好给他做榜样……」 眼见周明雄又要开口拿那套守规矩、要上进的老话来教训自己,周耕仁忙打断道:「佑安不是亲近我吗?他都要结婚了,我这个做阿叔的买点什么给他不是很正常?」 虽然用的还是周佑安亲阿爸的钱。 早上才刚气过一回的周明雄不想在这个时候还为了周耕仁不受教而生气,只能硬生生地转了话题:「你就来送这个的?」 他知道自己的亲弟弟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要送给周佑安的新婚礼物竟还先送到自己这边,想来还是想自己要点什么。 又是钱? 周耕仁搓了搓手,正想着要怎么开口时,周明雄看着他那副不成才模样就想要训斥他又想要钱、甚至还想问他是不是去跟人赌博之时,周耕仁便率先说道:「阿兄,我昨天晚上做恶梦了。」 第十一章 周明雄还没说出口的斥责一下子被噎回了嘴里,只瞪着眼要他快点说重点。 周耕仁心想那小童所说的果然有用,便也继续一步步推进,缓缓地将他梦到老母亲年轻时候的事鉅细靡遗地说过一回,又见周明雄脸色虽然不好、却也耐下性子听自己说话,又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心情不好,就去找秀英……」 他知道周明雄──甚至整座天云镇的人──都对秀英有意见,但这时候的周明雄竟也没斥责他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而是继续听着自己说的话,便更加确信周明雄已经将自己的遭遇放在心上,于是又将自己遭遇梦魘的事给说了一回。 周明雄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直到听见周耕仁说了秀英拿着两处寺庙求来的牌子方才脱险以后,便忍不住开口说道:「你是不是去做了什么不正经的事?怎么会莫名其妙招惹上那个──兽仙!」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像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尤其说到最后「兽仙」二字时更是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听得周耕仁以为他又要找自己吵架。 周耕仁察言观色,发现周明雄根本不是想教训自己,似乎还有几分想要催促自己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本想掩盖自己昨日带着供品去兽仙祠的事,但去兽仙祠的事说到了一半便决定将一切开诚布公,说明自己就是想说四处拜拜,给周佑安求一切平安顺利。 周明雄听了以后,脸色也黑得不能再黑──虽然他晓得周耕仁也是好心,更何况他也没曾与周耕仁说出自心里的想法,是以也怪不得他擅自跑去兽仙祠给周佑安祈福,但他这样行事也的确让自己感到气恼。 兽仙定是知道周佑安的存在,却不妨自己想方设法要让周佑安远离兽仙。 周明雄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只道:「你说你昨天就沾了一身兽毛?」 「对啊!差点把我给痒死。」说起昨天的事,周耕仁就觉得自己浑身发痒:「幸亏那老庙公帮忙,要不然我恐怕皮肤都要被抓烂了!」 周明雄并没有马上答腔,只是在端详了周耕仁一会儿后才道:「所以你特别来找我,就是为了说你招惹兽仙的事?──我就是个普通人,再怎么样都帮不了你。」如果他有那个能为,还需要殫精竭虑地给自己的么儿积福德、求兽仙放过他吗? 周耕仁听了这句话后就知道有戏,他往一旁拉了凳子来,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这就是我要来跟你说的了!我今天又去找那老庙公,看到他刚好在推卦!」 周耕仁不懂什么「天火同人」或者什么「通天下之志」,只知道老庙公口中所言,只要周明雄愿意求助、就有转机。 他滔滔不绝地将自己听到的给加油添醋,简直连老庙公在石桌上推卦用的枝条上头被磨得多光滑也给说上了,像极了老庙公遣来的说客。周明雄起初还认真听着,直到后来又再度黑了脸色,道:「行了!」 「噯!我还没说完呢!」周耕仁犹自不满意:「你不知道啊!那庙里的关老爷双眼炯炯有神,我就想了!关老爷义薄云天,是讲义气的神明!阿兄你怎么就不去拜拜看呢?有拜就有保佑啊!」 「我让你行了!」周明雄终于开口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不用再继续说书了!」 周耕仁被说得只能挠了挠自己的后脑袋:「不说就不说,那你怎么想?现在天色还亮,要不要去拜一趟?」 「等到佑安的事情都忙完再说。」周明雄其实有些心动,但他却不晓得自己若拜了玉帝、拜了关老爷,甚至往佛寺那头的佛祖与观世音拜上一趟,会不会得罪兽仙进而违背自己原先的计画? 兽仙节就剩下半年的光景,他只有一次的机会能够救儿子,还需要好好考虑考虑。 周耕仁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想着周明雄既然已经听了进去,那么自己也不好再继续说些什么,省得适得其反。 周明雄看着周耕仁似乎没想再折腾,又道:「这几天你就待在家里招呼客人,整座镇上的人大概都会来周家外头吃席,你就算想到外头去玩也没得玩。」 周耕仁嘴里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心里头却想着:你那最后一句话大可不必说出来,败兴! 周明雄看着自己那不着调的弟弟一脸彆扭地走出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一方面是感慨着弟弟就算平常游手好间又常常说出那些能气死人的混帐话、但心里头究竟是关心家里人的,但另一方面却也哀叹着怎么周耕仁与自己同样样待在娘胎里那么久,却一点稳重的感觉也没有。 他摀着嘴打了个哈欠,只觉得一早忙到现在都没停过,早上还有老母亲和周耕仁闹的那么一齣、刚才周耕仁又转回来与自己说了带着点希望的提议,直让他有些负荷不过来,想着明天周佑安就要结婚,自己总得先把明天一整天的应酬给度过去,便也决定先午睡一会儿再说。 他是周佑安的父亲、得保护自己的孩儿,他是周家的家主,得顾全整个周家,他首先得让自己养足精神才能面对接下来的一切,至于周耕仁所带来的「方法」,他得等到明天过后才能细细考量…… 周耕仁全然不晓得周明雄心里头的打算,本想再出门去找老庙公说说话,问问他自己这样做究竟能不能成,但又想着周明雄才交代自己这几天得待在家里,如果现在又随便跑出去,是不是会让周明雄又觉得自己不可靠、进而放弃自己的提议? 周耕仁现在堪称是全天云镇最虔诚的佛道信眾,为了祈求神尊帮助,他觉得自己能够暂且压下想出去蹓躂的慾望几天,好换得不再被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畜牲骚扰的平安。 噢!还有小姪子的性命安全。 心中的秤仔几番衡量之下,周耕仁最终决定还是乖乖待在家里。虽然家中无聊得紧,又适逢周明雄要大办么儿的婚礼,全家上下就连他那两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姪媳妇都忙得不可开交,也就他一个人──噢!还有他那疯了的老母亲间着,但他总也不能为了自己无聊又跑去招惹母亲,所以现在待在家里头还能干嘛? 只能睡觉了吧? 周耕仁褪了外衣,毫不犹豫地直接躺上了床。 他的双手枕在后脑处,在床上大大方方地翘着二郎腿想着许多事──他那疯了的老母的事、总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大哥的事,以及那分明都十八岁还一脸天真无邪、满口梦想的小姪子的事。 被他大哥派到外地出差的大姪子和二姪子不晓得知不知道自己的么弟即将在兽仙节被敬献给兽仙?如果知道,他们怎么没想过要逃跑、倒是安安心心地在外头做周明雄指派给他们的生意?如果不知道,他们又怎么甘心无论再怎么发展都只能依着父亲的命令将根扎在相较其他城镇而言还要更加偏远不便的天云镇上? 周耕仁觉得这两天肯定是他动脑子动最多的时候,而压根儿不想动脑子的他睡意也随着那漫天胡思乱想而愈发浓厚,没一会儿,他就闭上双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耕仁刚进入梦乡的那时,床边柜上那幅卷好的美人图便冒出了一阵轻烟。 白色的烟雾像是有生命一般地凝聚在一块儿,像是夏天午后从山峦处层层叠叠堆至天边的厚实云朵,却在一会儿后那胖呼呼的云朵逐渐向内收敛浓缩,最后竟成了女人的模样。 模样秀气的女人穿着粉色的衣裙,裙边绣着一朵朵不知名的小花,素净的衣裙之下有着相对突出的鲜艳红绣鞋,鞋边却没有任何一片属于她的阴影。 如果周耕仁这时候是醒着的,他定能认出如今立于他床边的女人就是他带回来的那幅美人图中的女性,然而这时候的他只觉得有些凉,迷迷糊糊间拉扯了被子给自己盖上,又翻了个身面向里处,并未察觉到身边的异动。 面无表情的女人僵硬地转身面向眼前背着她睡觉的周耕仁,盯着他的背后好一会儿后才勾起了自己的嘴角。 那浅浅的笑容竟与画中的模样一般无二。 女人扭了扭自己的颈子,又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待到她向前走了两步靠近周耕仁的床沿之时,她举手投足的姿态已与一般人没什么两样。 女人端详了周耕仁好一会儿后,整个人弯腰俯身向他要做些什么,却被一道温暖的气息给和缓地弹了回来。 周耕仁后背被老庙公以药膏画上的符咒隐隐发热,但他却没被和煦的温度给叫醒。 女人如法炮製反覆再三,知道周耕仁身上似是有符籙庇佑,又看得周耕仁再一个翻身,仰面张着嘴开始打起呼嚕的模样,忍不住嫌弃地摀了鼻子,最后慢悠悠地转身离去。 人来人往的院落里,没人看见她的存在。 女人抬起手来遮在额顶。 她并不如书中的鬼怪一般害怕高悬的日头,反倒是有几分怀念烺烺天光,但她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重见天日,第一件事情就想要好好地享受享受百年后的阳光。 女人信步走在周家的庭院中,看着人们匆匆忙忙地忙碌着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便选定了当中的一个人跟着对方来来回回地走,最后从他们偶有的交谈间拼凑出这家门户明天要办喜事的事。 「周家?」 女人在说话的佣人身旁缓缓地吐出旁人无法听到的字句,而好不容易偷间能说上几句话的佣人只觉得耳边一阵清风吹过,让他忍不住揉了揉耳朵取暖,又嘀咕了句道:「都这种时节了怎么还会吹冷风?」 「喂!别杵在那儿发呆!还有这箱子的东西得搬,剩下最后几趟了,搬完后大老爷还有其他工作交代!」 「噢!」 俩佣人从库房又搬了一箱子东西离开后,库房里又恢復了冷清。女人站在原地似是思考了一会儿,便决定找佣人口中的「大老爷」究竟在何处。 女人知道自己被埋在地底很久,久得她甫见天日虽知道这里是天云镇,却也不认得这里的每一处风景。 被那叫做「阿旺」的罗汉脚挖出来的时候,她本来想试试能不能让阿旺帮助自己超生,却没想到她才试着靠近阿旺,想「提醒」他自己的存在时,那阿旺就突然犯了赌癮,把自己寄生的画作输给了那个叫「阿吴」的。 从女人的眼里看来,那个叫做「阿吴」的人福泽还比阿旺深厚一些,肯定能够帮自己送入轮回,却不想那阿吴才「扛」起自己而已就整个人变了样──和阿旺赌博时那几分小聪明在拿到画卷后就消失无踪,走路还能像是在飘一样,更将自己藏身的画卷直接转手给了人! 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超生? 她要超生,就得要有福德。 若是吸乾了阿旺的福德,顶多只是让她有些力量能够走得更远、找更多人给自己「积福德」以超生,若是再加上那个阿吴,虽然差强人意却也不无小补,却没想到她这回又还没下手,便被转到了那个叫做周耕仁的人身上。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在看到周耕仁的时候的确「惊艷」了些。 那人看起来虽然丁点儿没正形,但身上带着的福德可远远比那什么阿旺和阿吴强!但当她好不容易从画中化形走出来要对他下手时,却发现他身上有神灵的香火庇佑,让她担心百年不见日光的自己若强行夺取福德会魂飞魄散,所以也只能再等等。 等,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他洗澡洗去身上符籙的时候? 可以是可以,反正都窝在那画卷里等了百年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但她现在无聊呀! 女人在周家的宅邸里胡乱走着,发现这座与百年前格局相差无几的建筑有些眼熟,在她几乎要腐朽的脑袋苦思冥想之下,这才忽地想到她还小的时候曾听说过有位瞎眼的算命仙说起某家人福泽深厚的话,那时她阿娘还想着或许能把自己卖进去,又或者等阿弟长大些、娶个周家的姑娘回来── 噢对!那个某家就是周家、就是刚才那两名奴才说的周家。 后来她死了、也不知道阿弟有没有娶了周家的女人当媳妇儿,但现在的她却知道周家福泽绵延的事儿或许是真的──瞧瞧这幢宅子!当时可是天云镇最好的宅子,是官老爷名下的產业!如今竟也给周家人住上了! 女人还在世的时候,镇上的周家人也就那么一户,想来那个周耕仁姓周,定也是那周家人的后代。 才一会儿的时间,女人几乎哪里都绕过了,甚至看见那睡得安详的老太太与在外间嘴碎说起人家间话来的两名丫鬟、埋头苦读洋文的年轻人还有两名忙得不可开交的年轻新妇,最后终于绕到了周明雄的房间。 女人对这间门口牌匾后头藏着护符的屋子有些害怕,却发现自己往里头踏进去时并没什么阻碍。 「我好像还挺厉害的。」女人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掭了掭自己的衣裳,显然对自己毫发无损的这件事有几分得意。「看来死久一点还是很有用的,以前还听说这种符咒只要是新死的鬼,碰一下就会被弹开,看来也不过如此!」 那会儿周明雄在里间午睡,丝毫不晓得女人随着一阵异常的冷风一道徐徐地「吹」了进来。 周明雄的睡眠浅,不过一阵冷风拂来,他便隐隐有了要醒的徵兆。 女人看见周明雄身上的福泽远比周耕仁身上的还要深厚,毫不犹豫地拋弃了自己先前想要等周耕仁洗澡时再对他下手的想法,立刻伸出了白皙过分的爪子要往周明雄的颈子伸去,却在将要碰触到他的那瞬间见他睁开双眼。 那隐隐含着怒气的双眼睛哪里有午睡初醒的人的模样? 「你是谁?」 女人看着周明雄炯炯有神的双眼也没慌张,只向他吐出了一阵白烟,看在周明雄的眼里便是在模模糊糊间有一名女人朝自己靠了过来,起初他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女佣想要趁乱向他讹些什么──这件事情从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却不想当他好不容易甩开了眼前的迷雾,却发现每每夜深人静时会浮现在脑海中的亡妻竟在自己眼前。 「惠娘?」或许是醒来得太快的缘故,周明雄觉得自己有些头疼,但是亡妻就站在跟前的模样让他拋去一切杂念,只忙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跪坐在床榻上与女人执手:「你回来看我了?还是要回来看看佑安?」 女人见到周明雄的神情有几分茫然,便也晓得自己在画卷里苦心修练的诡术已经成功。心知自愿贡献自身福德的人方能对自己有大用、也不会招惹业报,便也顺着周明雄的意思,扮演着他朝思暮想的亡妻。 内心的执念与压抑着的情绪已经在女人的诡术之下涌溢而出并且完全盖过自己的理智,让他开始宣洩着自己的情绪:「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惠娘!」 女人甫来周家,除了早前听见两名周家的奴才说起明天周家的小少爷要办婚事外,对于其馀的一切都不明白,只能静静地看着周明雄,让他主动对自己说明一切。 也不晓得是因为午睡初醒、脑子还糊涂的缘故抑或者是着了女人诡术的关係,周明雄这时情绪汹涌,全然没有身为天云镇首富、在商场上精明的模样:「你是不是回来看佑安结婚的?佑安他很好,也不知道兽仙的事,我给他娶的是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女孩子,她们家的女人都很会生养,就算之后……就算之后我没保住佑安,也能给他留下香火。」 女人听懂了周明雄大部分的告解,却对其中一个名词感到困惑:「……兽仙?」 周明雄或许是难过至极,竟也没曾怀疑女人若真的是他的亡妻,是不该对兽仙的存在感到疑惑,他听见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她终于愿意开口,更急切地解释道:「我这些年来行善积德就是为了帮佑安,如果那个兽仙愿意收下福德放过佑安,这样我们的孩子就不会被兽仙吃掉!」 福德…… 女人净白的脸蛋这时候看着无端多了几分阴沉。 这不就是自己要的能量吗? 那个兽仙难道要与自己抢福德? 第十二章 有了福德,自己就可以快快超生──她困在画里百年了,她想要快些投胎、不要再继续当无人供奉的游魂,但她好不容易重见天日、还找到福泽深厚的对象,竟还有什么凭空出现的「兽仙」要跟自己抢福德? 不可原谅。 「兽仙……是什么?」 许是这个问题太过浅白,中了女人的诡术亦没有听见这能让他立时清醒、意识女人根本不是自己亡妻的问题,只继续握着女人的手喃喃念道:「从三弟被那个丧良心的阿叔给带进山里让兽仙吃了以后,我就开始拚命地做善事……惠娘,你说说,我这样做有用吗?」 怎么会没有用?看看你笼罩在天庭上的福德与祖荫,令她眼红。 女人心里想道:管那兽仙是什么牛鬼蛇神,反正没有人能跟她抢福德。 女人将自己冰凉的手从周明雄手中抽了出来:「我……要去投胎了。」 「投……胎?」 「我死很久了……」女人很聪明,从周明雄的隻字片语中就能推测出他的亡妻至少过世好一段时间,如此一来利用「很久」这样模糊而曖昧的形容词也不会有问题:「鬼差跟我说,我投胎的时间早就过了,如果还想投胎、不要变成孤魂野鬼,就要有足够的福德……」 白色的烟雾在她身边缓缓繚绕,将室内的场景变得有几分如梦似幻,使之更像清醒时触碰不着的梦境。 「福德……」 周明雄的神情有些恍惚。 福德原来真的是这么重要的吗? 虽然他几十年来的确企图以努力积攒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福报换取周佑安的平安,但他究竟是凡人、没有任何奇妙的感应,心里头的确也对这样的信念有些迟疑──这也是他在午睡前对于周耕仁的提议心动的原因。 从前的他没曾找过镇上寺庙里的人帮助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在他阿公、阿爸的那时候,那些长辈的确也都求神拜佛过却无果,这才让他打从心里也不信任那些寺庙中供奉的正神,转而以其他的民俗方式自救,但今天周耕仁跟他说了他神奇的经歷,眼前的亡妻也向自己讨要福德,那是不是代表着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想到这里,他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握紧了女人的双手道:「惠娘,就再委屈你半年好不好?就半年!──等到兽仙节过后、佑安过了那道生死劫后,我就请人给你办一场法会,替你超度、给你求来生能有个好人家!」 最好能离天云镇离得远远的,离开这会有畜牲精怪吃人的地方! 女人听闻周明雄要将自身的福德给予儿子而不愿给予自己这「亡妻」超生,脸色也沉了下来,周身的烟雾顏色也深了些许,她并没有回应周明雄的话,只重复道:「我要投胎……」 「惠娘,是我对不住你,但是你能为了佑安再等等……再半年,再半年就好……」 「你我夫妻,难道就不愿分给我一些福德投胎吗?」虽然她口中说的是「一些」,但只要周明雄开口答应,她肯定能拿多少是多少──只要福德够多,下辈子她就能大富大贵、过上梦寐以求的好日子,而不是像百年前还在世的自己一般一生悲苦,最后还死于非命。 周明雄这时候莫名清醒了些:「佑安也是你儿子!」 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的执念,女人甫一触及,便让他原本对于亡妻的愧疚散了些──对于他而言,虽则他对亡妻情深,但究竟逝者已矣,究竟还是活着的人更要紧几分。 女人知道自己的诡术似乎无法完全控制住周明雄,她的脸色愈发深沉,直到周明雄与她四目相对一会儿后,她便化作一阵灰黑色的轻烟散去。 周明雄在好一会儿后方才迷迷糊糊地醒转。 他恍恍惚惚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只觉得自己刚才好像握住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指尖无意间碰触到眼角,发现竟微微湿润着。 说实话,自从亲眼看见幼弟被族叔带走后,周明雄就鲜少睡过好觉,再加上后来周佑安在娘胎时,他便时常梦见自己亲自带着周佑安去求兽仙放过那孩子,样貌模糊的兽仙却依旧当着自己的面一口将周佑安给咬成两截。 每每醒来时眼眶浸润着泪水的状况并不罕见。 他只当自己又梦到了不好的梦,又拿了床边柜上的怀錶看着时间差不多,便也醒来继续忙活,完全不晓得自己其实已经醒来好一会儿,甚至跟一名佯冒亡妻的女人说了好多话。 脚边没影子的女人记恨上了周明雄口中的「兽仙」。 她不知道要往哪边找兽仙算帐,更不晓得这天云镇在她过世的百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想办法找人「看」个明白。 她不能离她寄生的画卷太远,只能在周家的宅邸绕。 女人并不想要在达成目的以前惹事生非,避免有人要做法驱鬼除妖,所以索性往刚才在周家大宅里所见最为冷清的后罩房处而去。 那里不过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以及两名丫鬟,随便找一个掏出她的脑袋「看看」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女人没一会儿便来到了后罩房,那俩丫鬟依旧在外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的无非不是东家长、西家短,还有她刚才才从周明雄口中听见的关乎明天周佑安的婚礼的事。 外间有俩丫鬟不太方便,更何况她们两人看着都年轻,不见得明白那兽仙的前因后果,所以女人唯一的目标便是还睡着的老太太。 老人家睡着的模样跟死了的感觉差不多,都是闭着眼睛、微张着嘴,看起来像是脸上出现了一片椭圆形的黑洞。 来到老太太床边的女人毫不犹豫地重新化作一阵灰黑色的轻烟鑽了进去,与那垂垂老矣的身躯和年老衰弱的灵魂近乎融作一块儿,感受着老太太已逾一甲子的寿命当中的喜怒哀乐。 「兽仙……」 老太太分明还睡着,她的双脣与喉头都未曾翕动,却发出了似她非她的声音。 「畜牲……还我……孩儿……」 老太太吐出嘴里的囈语十分微小,外头守着的阿秀与阿玉并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的动静,只继续聊着关乎明天婚礼的事。 女人在老太太的身体里不断游走,几乎要看遍老太太人生当中的每一段记忆,体验过她那相夫教子的单纯人生当中走过的每一段平稳经歷──直到老太太因么儿被周家族人带走发疯为止。 化成烟雾的女人从老太太的口中鑽了出来,再次凝聚为实体。 她已经从老太太的记忆里知道了关乎周家的一切,也晓得那令老太太与周明雄极度厌恶与忌惮的兽仙的存在,却依旧不晓得兽仙生得什么模样。 不知模样的畜牲精怪要怎么对付? 沉着脸的女人身上散发着阴森森的气息,原本略嫌苍白的秀气脸蛋这时候更是面白如纸,黑发白肤,像是凭空立起的水墨画。 躺在床上午睡的老太太浑身发冷而哆嗦着,女人并未对她投以任何关切的目光,只是阴沉沉地回头往周明雄的书房而去。 她若想要周明雄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奉上完整的福德、让自己能够更好地超生,就得除掉那个叫做兽仙的精怪;不然,她便只能依附在周明雄身上缓缓吸取他的生气又或者成为守护周家的神灵慢慢累积属于自己的福德,而这样的做法定也会耗上她不短的时间。 她死太久了,也困在画卷里太久了。 女人幽幽地回到了周明雄身旁,立于他书房的桌案前静静地看着他。 关乎明天的婚礼还有一连七日流水席的事,该交代的先前他早就都交代手下的管事,眼前需要「忙碌」的或许就在于考虑周耕仁稍早与他说的提议罢了。 他戴着玉戒指的左手在桌上答答地敲着,敲出与时鐘指针相等的节奏。 他的确是想依着周耕仁的说词找那不过几面之缘的老庙公帮助──更精确地说来,他在这二十多年间曾不止一次想要求外援──然而他却同样害怕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已经朝着自己自认为最佳的方向努力了二十多年,万一选择了周耕仁所说的方法而得罪兽仙,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但他偏生又没办法忽略周耕仁对自己所言。 在周明雄的记忆里就未曾有过天云镇的人热衷于镇上寺庙祭祀的事,想来是在他年幼之时,镇上的寺庙早已因不敌兽仙的「灵验」而落寞许久。 只是他没看过兽仙是什么样子,却也知道能对周家乃至整座天云镇上的人们施以诅咒的东西定是成精的妖怪。他们身为肉体凡胎,自难以对付那玄之又玄的力量,若有另外同样玄妙的力量能够帮助,那不是更加妥当吗?──但若是有用,当初老庙公的师父当初又怎么没有阻止自己的屘叔甚至是幼弟被捉去献祭呢? 周明雄心中的秤桿不断地左摇右摆,自始至终都未曾倾斜向特定一方。 许是反覆想着同一件事的缘故,午睡刚醒的周明雄并没有感到精神饱满,倒是有几分颓靡。 恍恍惚惚间,他似是看见一团灰黑色的烟雾在自己的桌前摇曳,直到他自觉眼花而揉了揉眉心,重新看向跟前时,一名模样清秀的女人就这么端端正正地站在自己跟前。 周明雄立即警戒起来:「你是谁?」 女人穿着旧时的衣裙,一身粉嫩的她脸上亦掛着如画一般的浅笑,虽则她的模样并不艷丽,但看起来无端令人感到几分亲近。 周明雄看女人并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向他的桌案再靠近一步,他还没再说上一句话便被女人口中吐出的白烟给笼罩,待他皱起眉头挥散了跟前莫名而来的浓雾之时,他的脑子早有几分糊涂。 女人这时才回答了他的问题:「老爷,叫我清娘吧!」 「清……清娘。」 眼见周明雄已经被自己的诡术给控制住,眼神冰冷的女人微微勾起嘴角冷冷一笑,看在周明雄眼中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像是杨柳拂水一般轻轻柔柔、娇娇嫋嫋的温柔乡。 女人根据先前在周老太太那处得到的记忆,轻轻松松地编织出自己的谎言:「我蒙受老爷恩惠,想要来报答老爷……清娘想要服侍老爷。」 就算是迷糊了的周明雄此时仍记得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信念:「我不需要报答。」 也可以说,他希望自己累积的福德都不要获得那些世俗间的「回报」──他要将他所有累积下来的福德、眾人对他的感谢全部都奉献给兽仙,让这二十多年来点点滴滴的积累全都化作给兽仙作为周佑安的「买命钱」。 女人早前才因此而败北一回,这回虽与上次相隔的时间短,却早也有了应对之策:「兽仙要的是么儿,老爷,清娘愿意给老爷生孩子、愿意给老爷生一个『新的』么儿。」 「『新的』……么儿?」 「这样一来,小少爷就不需要受到兽仙的威胁。」周老太太破碎的记忆里有限,但也多亏了她房间外间那两名嘴碎的丫鬟,她也知道了些许关乎周佑安的事:「小少爷想要留洋、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光宗耀祖,小少爷已经为了这件事寒窗苦读了十多年,清娘知道小少爷的不易、也明白老爷内心的苦,所以愿意为老爷分忧解劳。」 女人的一字一句无疑打中了周明雄内心深处的纠结。 不说周佑安是他的儿子、他的血亲便已能让他全力以赴,更何况他还那么有才华!是放到大城里和人相较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凭什么就要面对这样该死的诅咒、该死的命运! 此时在他心中,原本继续累积福德上奉兽仙抑或寻求镇上寺庙的两个选项当中,第三个选项悄悄地从侧边发芽。 周明雄的脑袋因为反覆的思考而清醒许多,他开始爬出血丝的双眼定定地看向女人,长久以来被沉重的目标与道德感所压制的念头蠢蠢欲动,在女人弯弯的眉目下终于一点一点地急迫自我束缚的蛹壳破茧而出。 「你真的愿意生一个──出生就会死了的孩子?」 女人怀着目的,自然应下了:「清娘为了报答老爷的恩情,自然是愿意的。」 周明雄默默盘算着,心想就算兽仙节只剩下半年,但若是自己幸运些、能让清娘在一个月内怀上孩子,那么到了兽仙节的那个时候他也能带着身怀六甲的清娘上山去让兽仙取子。 虽然他未曾见过兽仙,但若天云镇的人──或者说周家的人──乖乖地依照兽仙的规则走,那精怪一直以来的确也只会取周家嫡系么儿的性命,所以就算那时清娘怀中的孩而没有出生,那精怪定也不会伤及无辜。 周明雄的手指交叠,略微焦虑地相互磨蹭。 清娘知道他早已被说服,只还是被那层层叠叠的道德感给牵制着。她并不着急,也心知肚明在自己心爱的么儿的生死之前,旁人的一切都有被牺牲的可能,更何况自己还给他提出了那么诱人的提议── 用一团在他人肚子里的、还没什么感情的肉换取精心养育十八年的儿子的性命,这难道不划算吗? 清娘看着周明雄的神情从恍惚到犹豫,从犹豫到挣扎,直到最后那无数纷杂的想法终于都被想要为周佑安求生的目标给一应排除到天边之时,他终于缓缓开口:「你若愿意,待你怀上我的孩子,我就娶你为妻。」 妻子死后十数年间,他的身边未曾有任何女人,就算这时候续絃也并不妨事,更何况就算在么儿结婚后不久续絃可能会让人说上几句间话,他也并不在意。 保下周佑安的命比起那些风言风语还要重要得多。 清娘见他终于松口,也真诚地笑了出来。 若要说让对方自愿奉献福德甚至奉献生气的最佳方式,可不就是这样的关係吗? 就算届时她还不能完全将周明雄的福德拿走,待到她吸取周明雄的生气而更茁壮些,要对付那藏在山里头不敢见人的兽仙又怎么会是难事? 清娘不想骄傲也不想得意,但她觉得自己半隻脚已经跨过成功的门槛,胜券在握。 周明雄让清娘去自己的房间乖乖地等着,儼然是将她当成旧时代的妾室一般,就像是奴婢而非需要尊重的正妻,但清娘也不在意,她本就是百年前的人,不懂什么男佣女佣,只知道奴才丫鬟,更知道作为富贵人家的妾该怎么做才能讨主人家欢欣。 周家的佣人才忙到了一个段落,便有几个人被找来去拿上多馀的红绸布料装饰周明雄的所住厢房的门面,又赶紧去买了一套恰到好处的水红色衣裙过来。 他们不明所以,却在傍晚开饭时,所有的人全都明白了── 「清娘是我收的人,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们认认脸。」周明雄难得把人都叫到正厅摆上两桌饭菜一道用餐,本来眾人都以为是为了要交代周佑安明天结婚的事,却不想是收了个没名没分的二房。 作为明天主角的准新郎官周佑安忍了忍,终于忍不住说道:「阿爸,你是……要娶细姨?」 周明雄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那道目光没有从前一般饱藏各种情绪,而是冷静得不像话。 周佑安莫名一缩颈子,只觉得难以啟齿,却依旧小声地说道:「现在的法律不给人娶二房的。」 周家的几个小辈──不只周佑安和他两位嫂嫂,还有晚饭前才刚从外地风尘僕僕赶回来的周家长子与次子都清楚见到周明雄听了周佑安的话后忽地沉下来的脸色。 原本觉得自己来凑数的周耕仁更是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自己那向来一本正经的大哥竟然还能干出在么儿结婚前一晚把一名来歷不明的女人收房的这件事。 他看了清娘一眼,只觉得她莫名眼熟,却是想再多看个几眼时忽地背脊发凉,同时还看见周明雄瞪了自己一眼,只得赶快收回目光,异常安静地默默扒饭。 他有秀英,才看不上别的女人。 虽不至于味同嚼蜡,但周耕仁这顿饭吃得着实痛苦,一桌佳餚用得最为自在的还是他那表现奇怪的大哥与那个叫做清娘的女人,其馀的小辈见平常最喜欢吆喝的二叔也都没管,就算想多问个几句的周家大少爷也都在妻子拚命扯着衣角的「暗示」下噤了声,一顿饭虽说不上不欢而散,原本因为明天婚礼而略微高昂的心情与喜气也都因而淡了几分。 周耕仁洗完澡后回到自己的房里要将搁在床边柜上的桃木护符抓回自己的口袋时,只觉得木牌子还温热着。 他与这桃木八卦牌才「相处」不过整一日的时间,也不过觉得这木牌子似乎有些保温、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在满脑子周佑安、老庙公、兽仙与亲阿兄忽地决定收房的事情来回乱转当中终于沉沉睡去。 贴身放着的桃木牌子果然还是有几分用处,这晚,他一夜无梦。 第十三章 周佑安的婚礼按照习俗办在晚上,但中午就提前开了席。 在隔壁山村的准新娘昨日就已经来到了镇上,在周家临时赁下来的小屋子里待嫁。 周家大宅附近的街道早全都搭上了棚子,一桌又一桌的桌椅摆得整整齐齐。 周家大宅隔壁的屋舍也被临时赁了过来,腾出了那户人家的门埕给从镇上饭馆聘来的总庖煮流水席用──周家大老爷最疼爱的么儿举办婚宴,一连七天免费供镇民饮食的流水席定让饭馆少了不少收入,索性也跟着连续停业七天,让厨师们直接往周家做临时工,还能多领几份红包钱。 虽然昨天周明雄说了要周耕仁乖乖待在家里招呼客人,但周耕仁心里头究竟还念着老庙公,再加上说是要他招呼、周家其实也没给他安排具体的工作,是以他左右看着大家都在忙活、无暇顾及自己,便一溜烟地往庙宇那头而去。 「老师父!」 或许是今日整个周家上下乃至整座天云镇都因为周佑安的婚礼而喜气洋洋的缘故,周耕仁跑向庙宇的脚步也轻快许多。 老庙公正给小童穿上一件虽然看上去浆洗过多回,但依旧整洁乾净的外衣,而小童见到周耕仁就像见到好吃的烧鸡一样备感亲切,也不顾老庙公正帮自己扣上外套扣子,便高兴地高举双手挥舞着。 「二老爷!二老爷!」 「哟!你也懂得叫我了!」 虽然一大一小才认识没几天,但周耕仁却有了收了个孩子当小弟的感觉,他素来不在意辈不辈分一类俗事,就觉得有人真诚亲近他的这件事令他感到欣喜。 老庙公拍了小童的脑袋一下,替他扣上最后一个扣子,这才与周耕仁说道:「你怎么还特地跑来一趟?」 「我阿兄都安排好了,那边没我的事。」 周家二老爷游手好间且不受亲阿兄重视的事在天云镇早就不是新闻,再加上老庙公也不是那种会管他人家间事的人,听他这么说了以后也就没多问,只说起今天的事:「我正要带他到周家去吃饭,你特地来的?」 「当然啊!」周耕仁拍拍胸脯道:「老师父你帮我帮那么多,我来跑一趟也是应该的。」 老庙公端详着他好一会儿,见他颈子处似乎有些泛着黑气,又问:「你昨天回去后没去哪里了吧?」 周耕仁敏锐地感觉到老庙公意有所指,下意识地搓了搓颈子,竟感觉到有几分若有似无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忽略这种奇怪的感觉,只道:「没有啦!我不就为了想说服我阿兄吗?他要我好好待在家里别乱晃,我担心跑出门又会惹他生气,他万一被我惹得不想求人帮助该怎么办?我──啊哟!老师父!」 周耕仁的话还没说完便苦叫了一声,道:「你知道我阿兄他干了什么吗!」 一旁静静地听话的小童忍不住好奇搭话:「他做了什么?」 「他、他──」 由于问问题的是小童,周耕仁一时间竟不好将昨晚周明雄跟家里人宣告要将一名来歷不明的女人收房的事给说出口,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他就是没个当人长辈的样子!」 老庙公一眼就看出了周耕仁在意的是什么,但在这当头他也没多说、更没有附和,只道:「时间差不多了,有事的话,我们边走边说吧?」 「老师父,我还得去跟那边佛寺的老和尚说一声,你要不要……」一起去? 「那你去吧!」 老庙公似乎没那个意向,而周耕仁也没勉强,只目送他们一老一小俩师徒离去,自己则手插着口袋往佛寺那头走去。 天云镇上的一庙一寺相距不远,不过就是百来步的距离。 周耕仁虽然没和寺里的老和尚有着和老庙公那么「深厚」的交情,究竟也从老和尚手中拿过佛牌并且从中受惠,这样的人情自然忘不了。 老和尚带着小和尚在佛寺外头扫地,见到周耕仁来了以后也没满口「阿弥陀佛」,只弯着眼笑道:「施主来了。」 「老师父!」周耕仁这句话叫得可亲切:「我家那边的桌都要开了,我来喊你们一声,一起过去吧!那里也有素食桌,你们也能放心吃。」 佛寺里的小和尚显然没有庙里的小童这么活泼,虽然他也眼巴巴地看向自己的师父,但终究是一句话都没开口,而老和尚亦如同刚才老庙公端详周耕仁一般看了他好一会儿,竟问出了与老庙公相差无几的问题:「施主这两天有碰到什么问题吗?」 「有、有啊!怎么没有?」周耕仁挠了挠脑袋:「就是昨天……噯!昨天我没跟你说,就是我碰上了……不乾净的。」 周耕仁昨天与老庙公说完话后,心里头已经轻松不少,后来再往佛寺这里绕上一回也就没与老和尚说起自己碰上梦魘的事,如今见老和尚问起,便一股脑儿地将事情源源本本地说了一回,又道:「我也不瞒你说,隔壁那位老庙公也给了我一块桃木八卦牌,我女人就是用佛牌和那块八卦牌把我给救回来的。」 「阿弥陀佛,施主没事就好。」老和尚又看着他一会儿:「但是我看着你的颈子……」 「我的颈子怎么了?」周耕仁这才想起自己的颈子好像觉得有些麻麻的,偶尔似乎会有刺疼感,但似乎都不是很严重,就像是被虫子咬了一般。 老和尚转了头叫小和尚去拿镜子,趁着这当口又问:「除了昨天梦魘的那事,家里头还有什么事情发生?我看你好像是被什么抓了。」 周耕仁变了脸色:「被抓?是不是又是那畜牲?」 「应该不是,你别烦恼。」老和尚又说了一句「阿弥陀佛」后才道:「不像是精怪,倒像是阴气。」 周耕仁怎么想也想不透,只道:「我又没上坟,哪来的阴气?」又仔细地想了许久,除了昨天早上老母发疯、和阿兄吵架,后来在秀英家陷入梦魘后又到庙里求救以外,剩下的事好像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周明雄晚上宣布要将一名陌生女人收房的事,周耕仁本还想趁着小和尚不在的时候吐槽一番,但才要开口就看见小和尚抱着镜子跑了过来,也就不好再开口,只接过了镜子左右照着。 他摇头摆脑地照着镜子,这才发现左边的颈子似乎有些原本并不存在的印记,他试探性地戳了戳像是瘀青一般的印记,果然感到了像是蚊虫叮咬一般的疼痛,其中一处更加紫黑色的点更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气,道:「这是什么?虫子咬的?」 「那是阴气。」老和尚看着周耕仁那齜牙咧嘴的模样,道:「不过是有阴邪想伤害你却没伤成,放一阵子就好了。」 周耕仁觉得自己倒楣透顶:「老师父!你说说,这是什么世道?不是都说天网恢恢吗?但是天云镇是什么破地方?有吃人的畜牲就已经够倒楣了,竟然还有什么阴邪?那阴邪又是什么?」一面说着,又将手中的镜子塞给了小和尚。 小和尚接过了镜子,替师父回答了这道简单的问题:「所谓的阴邪,就是一般人说的鬼啦!」 「嘶──小孩子有耳无嘴!」周耕仁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却又忍不住望向老和尚问:「老师父,这是真的?」 老和尚点了点头,又宽慰他一句道:「你把佛牌带身边就好。」 「但是那佛牌……」周耕仁扭扭捏捏地说道:「我给了秀英,就是我的那个。」一面说着,还举了双手竖着大拇指相对着弯了弯,说明了彼此的关係。 老和尚一顿:「那昨天……」 「不好意思啊!我担心她会害怕,最后就留了庙里的那个师父给的八卦牌……师父,没关係吧?」他是这么问着,却也想着若老和尚说「有关係」,他就要想办法多买个几桌素菜给老和尚赔罪。 老和尚神情一顿,道:「没事,那块佛牌既然与女施主有缘,给她带着也无妨。」 周耕仁只觉得老和尚的表情不对,但也拿捏不准究竟老和尚在意的是自己将佛牌转赠给他人或者碍于秀英在天云镇的名声当真不好的事──若是前者,那倒是他做的有几分不合乎人情,但若是后者,他就要跟老和尚好好说说,秀英可以说是整座天云镇的女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的好女人。 只是在这当下似乎也不是什么与人分辨的好时机,周耕仁见彼此面上还过得去,也就含糊地将把佛牌给出去的这件事给带过,又道:「老师父,我昨天从你这里回去以后就都在家待着了,你说,那阴气会不会是……藏在周家里不乾净的?」 「这也不是不可能……」 周耕仁忽地喃喃念道:「但是今天是佑安结婚的日子啊!这么大喜的日子,应该鬼怪都要退让才对不是吗?」 听说鬼怪都害怕敲锣打鼓、烟火喜庆,就算周家的哪个偏僻角落处藏着妖魔鬼怪,总也不敢出来才对? 「那是今天。」老和尚向他解释道:「也或许只是路过的阴邪,只要带着护符,就不必在意。但也要记得这护符不要离身,否则那阴邪如果去而復返,恐怕也会伤害到你。」 周耕仁听了可紧张:「但是我那姪儿怎么办?还有我阿母、我阿兄他们都没护符啊!老师父,你看……」 「你也知道镇上的人已经都不信神佛了,前天给你的那块佛牌是寺里的最后一块,是供了二十多年的佛牌。」 周耕仁忽地颓丧了下来:「那要怎么办?」 老和尚也是心慈,当下便宽慰道:「在这里想也是没有办法,不如我趁着吃办桌的时候给你看看吧。」 周耕仁闻言眼睛一亮,道:「这样的话就太好了!老师父!我们周家的安寧都靠你了!」 老和尚听了又是一句佛号,道:「施主,我也只能尽我的微薄之力,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 现在的周耕仁敢拍拍胸脯保证自己是镇上两座寺庙最虔诚的信徒,听了老和尚的话也压根儿不担心,只道:「老师父!你的功力我是一清二楚的!那块被你供了二十多年的佛牌都这么有用,别说那兽仙看了也要退让三分,要抓隻小鬼对你来说一定也不是问题!」 老和尚含蓄地笑了笑,并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烈马屁而感到骄傲,只道:「我们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他放在心里头没说的是:这座山里的小镇被兽仙侵占太久,虽则神佛都还在,但究竟也已势微──虽则超度个普通的阴邪不成问题,但藏在周耕仁心里最终的目的,他恐怕也无能为力。 老和尚从前的师父是饱读诗书、博览古今的人,他就曾与自己说起一句「天道好还如寄」的话,那后一句「人心公论难为」虽是另外的意思,但放在几乎人人相信兽仙、敬畏兽仙的天云镇上,他那姪儿的性命是否能被救回来还是未定之数。 二十多年前他师父与他都未能阻止癲狂了的镇民将周老爷的么弟带走,甚至还赔上师父的性命、也险些毁了这座佛寺,二十多年后的他又真有办法能阻止那荒唐的献祭吗? 上天照察,六道轮回,虽则明白生死有命、也是前世业障因果的缘故,但都是身在凡间的人,又怎么能够毫无心理负担地超脱世俗、眼睁睁地看着无辜的人平白送去性命? 穿着老旧僧衣的老和尚带着小和尚跟在周耕仁身后规规矩矩地走着。 或许这也是周耕仁遇上了事优先找上老庙公一般──一来是前天他从兽仙祠碰上事后第一个受到老庙公与小童的帮助,二来也是他性子天生外向些,而无论是老和尚或者小和尚说起话来总是保守且规规矩矩,总令他有些自个儿没话找话说的感觉。 周耕仁满肚子的话直到最后也没办法继续向外倾吐,直到把老和尚师徒俩给带到家门口的斋席坐下时,他们之间说上的话竟是十根手指头都能数得出来。 回到周家的时间恰巧也差不多要开席。 全部身家放在大城里也能拍得上号的天云镇首富么儿举办婚礼自是盛大,在周家周边街道摆满的桌椅足够容纳全镇上的人过来,一连七天的流水席包办了所有人家的七日餐饭,使附近的道路接袂成帷、往来如织。 终于来到周家的周耕仁本着人情世故,究竟也不好在人家饿肚子的时候先把人给磨去看看他的房间或者整个周家究竟哪里藏有阴邪,因此也只让和尚师徒二人坐下安心用餐后,便去看看秀英或者其馀镇上相识的狐群狗党究竟来了没。 虽则周明雄把该安排的大小事全都往下交代过一回,但就算周家上下总动员也还是有无法顾及之处,这时候也就显现出周耕仁的好处来。 向来不干正事的他虽然总让人说三道四,却也因为他面皮厚、不认生,再加上一年到头在街头巷尾四处乱窜而几乎认得镇上的每一个人,这时候由他出面招呼客人也就大大减轻了其他人的压力,能让他们更好地忙碌自己应负的责任来。 眼周略显乌青的周明雄远远地看了忙得脚不沾地的周耕仁一眼,心里头宽慰不少,又看着外头有条不紊地依着自己原先的安排进行着,便也回过头去不再关注外头的事。 正午的周家外围热闹非常,比起一墙之隔外头的鼎沸喧嚣,里头倒是显得几分寂静冷清。 天云镇位于封闭的群山之间,镇民们彼此之间也都熟识,再加上周家的地位摆在这儿,也不会有什么不长眼的人胆敢冒险进来偷窃。 周家的佣人除了照顾老太太的阿秀与阿玉以外,大多都在外头忙去,人手紧俏的周家在这天还额外聘僱不少镇民当临时工一道忙碌,一时间周家里除了老太太那头以外,也就是周明雄和那凭空出现的清娘什么事也没有── 本不该如此。 依照周明雄原先的规划,他应该要亲自出面招呼镇上的几位耆老与长辈才是,但昨天清娘自愿献身、献子的事却让他有了别样的想法。 兽仙虽是精怪却也是畜牲,万一「牠」认的不是精怪而是畜牲的身分,不愿意要自己累积了二十馀年的福德,那么他的么儿还是得「依约」送入牠的口中。 不说旁的,就是他平日营商或者教子经营之道,都会要他们细细筹备,并且还要给予自己留下至少一条后路,而清娘也就是他的后路。 这时候的周明雄也不晓得是什么缘故,向来头脑精明的他竟完全忘记昨日周耕仁的提议,只在确认外头该做的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以后,便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平时这个时候早有佣人替他整理好房间的一切,但今日特殊,大家都在外头忙碌,再加上清娘还乖巧地待在房间里,于是昨晚一整夜留下来的一室靡靡已至晌午都还没完全褪去。 只着着洁白睡衣的清娘在周明雄一隻脚踏入房间的那一瞬间迅速变换了脸色,原本几分阴沉的神情多添几分因劳累而苍白的样貌,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她的双手轻轻地搭在小腹上,看起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清娘。」 「……啊,老爷。」 周明雄看了清娘的肚子一眼,心里头想着自己得多努力才好,又道:「厨房给你留了饭菜,你今天多吃点,外面的事不要去管。」 他心想:也或许昨天一整晚的努力,清娘的肚子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种也说不定──但无论有没有,清娘的「首要任务」并不是融入周家,而是贡献出一个足以交代给兽仙的胎儿。 清娘自是知道周明雄的意思,也只温顺地答应。 周明雄又看了她一会儿后便转身离去,而清娘这时才恢復成本来冷淡的样貌,嘴角勾起一道好看却阴森森的弧度。 虽说人鬼疏途,要让其中一方怀上鬼胎却也并不难──只要为人的那方贡献出足够的精气便能成功。 清娘生前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但或许她死得够久,有许多她本来不晓得的事,在漫长的年岁间也都莫名晓得了──所谓男女之间阴阳和合而化雨露便是两人各贡献出一半的精气成为胎儿,若是一人一鬼,自然得要为人的那方全盘付出。 周明雄有求于她,她自是毫不客气地吸取他身上的精气,丁点儿也无须担心业报。 周明雄身为镇上首富,又是当年瞎眼算命仙所说的福泽深厚的周家人的当家,身上饱藏的精气自非一般人能比。清娘只过了一晚便觉自己施展起诡术愈发得心应手,甚至她再「省吃俭用」个几日,或许就能立刻「怀胎」给周明雄看。 但还是再等些时候才好。 待到她实力更强大些,能够轻而易举地瞒骗更多人、甚至将来可能会遇上被请来把脉的大夫又或者祈福的道士和尚,她再怀上一胎也不迟。 更何况现在的她还不能离自己藏身的卷轴太远,就算用尽昨晚所取得的精气也还不足她超生,而那幅画卷还在周耕仁的房间里,她当优先将其偷来才是。 眼下看着窗外的天色,距离新娘的花轿要进周家还有一段时间,周家上下又忙着办流水席而疏于照顾家里头,此时若不将画卷拿到周明雄房间藏着、又更待何时? 清娘只是一个弹指的功夫就穿好了全身的衣物并盘好头发,她身上依旧是昨晚见周家人的那套水红色衣裙,只对着里头并未反射活物的镜子拨弄了一会儿自己两鬓的发丝,便踏着轻松的步伐离开周明雄的房间。 正午时分,周家的院埕空无一人。 高掛的太阳将平实的红砖地照得一片清浅明亮、不显半分阴影,清娘走在上头就觉得自己像是在画里头一般,心里头生出了几分无趣,往周耕仁房间的脚步也快了些许。 这时人人都还忙,就算有路过的佣人偶有瞥见也没人有那个空间管她要如何,清娘也就顺顺利利地来到周耕仁的房里。 第十四章 那幅画卷还放在周耕仁的床边柜上完好不动,看得她有几分嫌弃。 她在百年前好歹也是天云镇上令官爷也垂涎的美人,虽然当时的官爷做的画不怎么样,但好歹把自己画得相似八九分,怎么那周耕仁就不知怜惜呢? 草包一个。 清娘打开了卷轴,看着里头除了一朵腾在半空中的花以外空白无一物,又再次嫌弃地撇了撇嘴,这才将画给收好,慢吞吞地走到外头去。 这福泽延绵的周家也不过如此。 在她那时候,所谓的福泽延绵还得是能读书做官、多子多孙的人家,但现在的周家一家上下竟不到十口人,看起来多么寒磣? 若不是周明雄身上当真福泽深厚、精气丰沛,让她不过一个晚上就觉得脱胎换骨,甚至都快要攒足了离开周家、离开画卷的力气,她都觉得儿时听闻的那算命仙就是个骗子。 清娘慢条斯理地将自己魂体所寄生的画卷给放到了周明雄房里放画卷的缸子里,这才又重新走出房间,往此刻空无一人的厨房里捞吃的。 她是鬼怪,不需要凡间饮食,但总得做做样子给周明雄看看不是? 外头正在摆流水席,周家家宅里的大小厨房全都空空如也,但倒也给清娘这暂且还「见不得人」的、没名没分的「小妾」留了些蒸煮好的熟食。 清娘嗅了嗅味道,一面嫌弃地举筷子摆弄着菜肉,将热腾腾的菜餚给翻来覆去。上头原本蒸腾的热气随着香味进到了她的鼻腔,而被她摆弄着的菜餚原本油亮的色泽也逐渐枯暗下来。 「没意思。」 化形后的她虽然能吃,但进入嘴里的不过就是无味的固体,而靠气味享用到的味道却又无趣,令她一时觉得自己为了超生所付出的代价也未免过大了些。 慢悠悠地又飘又走回房里的清娘恰巧与带着老和尚走进周家的周耕仁等一行人错过,并未被看见其被太阳照得有几分清透的身影。 「老师父,那里就是我的房间。」 小和尚吃得慢、还在座位上细嚼慢嚥,老和尚已经跟着殷勤的周耕仁走到了周家的门埕。 老和尚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却也看见铺着红砖的宽阔门埕处拖曳着一道长长的、鲜明的黑影。 的确曾有阴邪。 老和尚姑且将心里话给按捺着,又指了个方向问:「那么那里是……」 「那是厨房。」 老和尚微微凝神感受着那道在正午之下依旧鲜明的阴气,道:「先去那里看看吧。」 周耕仁尊敬老和尚,自是无有不应。 两人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厨房处本也没见到什么特别的,却在他因嘴馋而随手揭开竹编菜罩的时候飘来了一股酸味之时,老和尚这才将原本按捺在心底的话说了出口:「阴邪能入厨房,看来恐怕在你们家里住了一段时间。」 「啊?」 周耕仁凑向了老和尚,彷彿他那亮錚錚的脑袋就是佛菩萨的顶上圆光一般能驱邪避害:「老师父,你、你说的是真的啊?」 老和尚点了点头:「厨房有灶神守着,又时常烧火,对于寻常阴邪而言可谓不得安寧,但这阴邪看来似乎不怕这些。」 周耕仁听了浑身的肌肉又紧绷起来,甚至觉得自己跟周明雄一样犯了头疼的毛病。 这几天一下子兽仙、一下子阴邪的,弄得他犹如惊弓之鸟,虽然这大白天的还不至于让他害怕那些妖魔鬼怪,但难就难在既然自己现在知道了、也就代表晚上可能想起──大白天的他无所畏惧,但深夜里总会害怕那些神出鬼没的邪祟。 不行,今天必定得趁着太阳还掛着就把问题解决了! 想到这里,周耕仁甚至不顾一切地抓起老和尚的双手,满脸恳切地请求道:「老师父!我的……不是,我们周家的安寧就靠你了!」 老和尚脸上也没显为难,只道:「我们再看看,找看看那阴邪究竟藏在哪里。」 周耕仁只当老和尚同意自己的请求,自也对他的要求无有不应。 两人在偌大的周家宅邸四处看了好一回,除了周家人所住的厢房并没有踏进去外,其馀的地方能绕上的都绕上了,老和尚甚至也明白地指着周耕仁的房间也有问题,却在之后依旧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周耕仁心里就像是吊了十五个桶子一般七上八下的,正想再开口问些什么的时候,老和尚忽地说道:「若是其他地方都看过了,恐怕那阴邪也就藏在哪个人的房间里。」 「那、老师父啊!难道在外面看不出来吗?」 其实是看得出来的,而他也早就看出来了。 只是老和尚有老和尚的顾虑,只委婉地说道:「周家现在正在办喜事,不方便。」 不好闹大。 在这办喜事的当口跟着周耕仁在周家家宅里四处巡逻家宅恐怕早已犯了人家的忌讳,更何况还要捱个儿地进人房里搜寻? 老和尚顾忌着人情世故,实在不愿意这么做。 那阴邪能够自由出入周家,甚至看着熟门熟路地进出有灶神、有明火的厨房,还能在正中午阳气最旺的时候行走在阳光底下,想来应当不容小覷,若是贸然与其相对,肯定还有得闹。 周家对于这场婚事的重视,全天云镇上下的人有目共睹。 不说得罪不得罪人的这件事,老和尚心中悲悯,也不愿让周佑安那年轻的新郎官在一生一次的婚礼当日被扫了兴。 周耕仁听了老和尚委婉地推拒以后显然也想到了这事,人情与担忧两者拉扯之下,依旧忍不住说道:「那要怎么办?总不能放着那东西继续待在周家吧?不是都说阴阳殊途吗?那不知道是哪来的妖魔鬼怪如果继续待在周家,岂不是对周家的每个人都不好?」 周耕仁觉得自己的身体挺不错,几名小辈也都还年轻、不需要太过担心,但是他还有年迈的老母和操劳的阿兄,虽然已经知道阿母口中的么儿不是自己、阿母真正心疼的也不是自己,阿兄又总对自己嫌东嫌西,但总不能不管他们吧? 老和尚沉吟道:「这样说也是没错,你身上带着……护符,应当是没问题,至于其他人……这样吧!晚些你随我回寺里取些香灰,回来洒在房门口与房内角落,只要不碰雨水、不扫洗,留着那些香灰也能防邪祟。」 周耕仁听了连忙点头:「这样安排妥当!我看这几天都不会下雨,最近也不会再打扫,至少能撑完这几天。」说罢,又讨好地笑道:「再晚几个小时新娘车就要进来了,老师父,要不然我们现在跑一趟?不然我怕我那姪媳妇儿不知道会不会被那阴邪冲煞道咧?」 老和尚无所谓,见他心急也没拖磨,回头与周耕仁一道出外找了吃饱喝足的小和尚一道回佛寺去。 他们后脚才离开,清娘便从周明雄住着的厢房处现了半身出来。 她已是死了百年的阴魂,昨日又吸足了来自周明雄的精气,周耕仁带着老和尚惹出了的动静又怎么可能被她忽略? 除邪祟? 呵。 天云镇上就一座寺、一座庙,当年她死的时候,那座佛寺都还没建成呢!就算是拿了寺里的香灰又如何?谁都不能阻止她取尽周明雄身上的福泽用以超生。 清娘的脸色黑了几分,直到感觉不到周耕仁与老和尚的气息后才又重新回到了房里待着。 而心里想着要「速战速决」的周耕仁从佛寺拿了香灰以后又脚不沾地地回了周家。 老和尚与小和尚早已吃饱喝足,只说了晚上的宴席开了的时候再去,便也没随着他再次来到周家。 周耕仁虽然有心一股作气把香灰全都给洒足了,但究竟担心自己的作为会影响到周佑安的婚礼,一时间竟也有几分做贼的模样。 周家的人都在外头忙碌,却也不代表所有的人都没进出这座一时间显得有些空旷的大宅,虽则多数的周家佣人都只当平常不务正业的二老爷终于又耐不住寂寞混水摸鱼并且视若无睹,却也有人在周耕仁正偷偷摸摸地要在周明雄的厢房门口洒香灰时出生叫了他。 「阿叔,你在做什么?」 「啊啊──啊哟喂呀!」 周耕仁吓得跳了起来,手上偷偷从小布袋里取出的香灰糊了一手、并未依着老和尚的指示洒向门槛边处,周耕仁看着自己的右手一脸可惜,赶忙回头将手上剩馀的香灰给胡乱抹上了门槛后,这才重新转身说道:「你干什么!都要吓──」 大好的日子不能说「死」字。 周耕仁好不容易噎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没好气地对着被佣人和媒婆簇拥的周佑安道:「你要去接老婆了?」 周佑安原本的好奇心被这么一句话给轻松打散:「是、是啊。」 刚才他在房间里头给佣人们七手八脚地穿上西装、别上红花时,媒婆就在外头一直说着新娘子如何温柔端庄,还不断强调其好生养,惹得原本不愿早早结婚、一心只想吃洋墨水的他也有些心猿意马。 虽然家在隔壁山村的新娘子已经来到天云镇暂且住下,但前往迎亲的礼俗多且繁杂,周明雄当时还是按照最繁琐、最隆重的方式敲定,直到将新娘子给营上车后,接下来还得让新郎新娘搭着绑着红绸鲜花的三轮车跟着盛大的队伍在天云镇上绕上整整三圈才会进到周家,也算是给这场婚礼做足了派头。 这一切自得提早准备。 「那就快去,别耽误了时间,娶新娘比较重要!」周耕仁一面说着,还作贼心虚似地将沾了香灰的手往身后拍了拍,又对一旁有口难言的媒人婆陪着笑脸道:「我这姪子第一次娶新妇,就麻烦你了啊!」 原本还以为撞上周家祕事而有些紧张的媒人婆这厢如获大赦,便赶紧催促着一身西装的周佑安离去。 周耕仁看着一群人离去后也终于松了口气,又往已经几乎被挖空了的小布袋子掏了掏,见当真掏不出香灰来后,想着是不是能够将这袋子给藏到周明雄的房间里替他保平安,却是一隻脚才踏进他的屋里时,后头便又有声音传来。 「你在干什么?」 「啊哟!」周耕仁这回可没这么好运,直接被这么冷不防的一句质问给吓得向前摔了个辗斗,然而身后出声的人只是冷眼看着,并没有向前搀扶的意思。 周耕仁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他的亲阿兄,在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后也发挥了原本练就的厚脸皮,佯装无事地问道:「阿兄,你没去招呼客人啊?」 「中午的席都要散光了。」周明雄的脸色显然不太好:「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耕仁看着掛着黑眼圈的周明雄,心里头嘀咕着到底是他这几天忙过头还是昨晚纵慾过度,怎么就一脸青黑? 「我哪有在这里做什么?」周耕仁知道自己的辩解是不会让周明雄相信的,但昨天兄弟俩好不容易有场不吵架的正经对话,加上现在他还对周明雄抱着些一道对抗兽仙的期望,自然也就没向从前一般蓄意惹他生气,只道:「该招呼的人都招呼完了,我当然要回家里来偷间,要不难道要在外面间晃?」 周明雄看着周耕仁这副模样,原本想着周耕仁今天早上究竟也出了点力气、恐怕也真是累了而不想说他,却在才要开口要他乾脆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时,一股从背脊窜上来的凉气让他对于眼前不成器的弟弟生出了浓烈的愤怒,下意识地又开口斥责道:「你说这是什么话?」 周耕仁听了也不高兴了:「今天是佑安结婚的日子,我才想问你这做阿爸的说的是什么话?」 他以往故意惹他生气就算了,现在他什么也没做就被兇了一句,能忍吗? 周耕仁自问是想要周明雄开口向外、向老庙公求援以对抗那夭寿的畜牲,但这不代表他能因而忍气吞声、任周明雄毫无顾忌地斥责! 周明雄见周耕仁顶嘴,那火气也就愈发实在起来,眼看着他阴沉的脸色泛起气血胸涌的暗红,周耕仁也梗着颈子准备要和他吵上一架,这时候的两人又怎么还记得今天周家正办着喜事、新郎官才刚踏出门迎亲不久? 站在屋里窗边看着兄弟俩针锋相对、壁垒分明模样的清娘勾起了嘴角。 他们俩吵得越兇越好,只要不出人命即不损福泽,然而一旦争执、人的精气与福泽就无法牢牢地盘住肉体,届时她就算无须给周明雄「怀胎」,周明雄的福泽甚至周耕仁的福泽都能手到擒来。 清娘此刻的神情甚至显得有几分得意洋洋,略微苍白的脸色透露着几分对福泽的渴望与疯狂,却在看着兄弟俩将要不管不顾地大吵大闹那刻,被周耕仁肚子里发出的声音给打断时,那才要攀上峰顶的疯狂在转瞬间化作愤怒── 「咕嚕──」 周耕仁原本攒着的气被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的鸣响给打断了。 周明雄也因而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有几分头疼。脑子暂且恢復了些清明的他也忽地消了气,却也没好气地说道:「你是怎么?没吃饭?」 嘿!他还真没吃! 「没有啊!怎么就吃了!」周耕仁说起这件事来就气:「我就算再怎么样也是帮你招呼客人招呼了一段时间,忙得连口热的都没吃,外面席都散了、人家都吃完了,我没吃上饭就算了,在家里随便走走又怎么了?」 周明雄沉了沉脸:「隔壁应该还有不少,你去吃饭吧!」 周耕仁也不想跟他吵,只能故作生气地多哼了几声,这才大摇大摆地离去,一面还在心里盘算着刚才自己在跌倒的时候灵机一动,把装着香灰的小布袋给扔到房间角落里──那装着香灰的小布袋也是老和尚给的灰扑扑的旧袋子,平常看起来就不显眼,眼下周佑安娶亲的这段期间周家都不会进行扫除,好歹也能在周明雄的屋子里多待一会儿,或多或少也能对那不知身在何处的阴邪有震慑之力。 周明雄看着周耕仁离去以后也没再计较什么,转头就进了自己的屋子里。 周明雄所住的厢房是整个周家最好、最宽阔的位置,一踏进去后就是他用以接待下属的小厅堂,左右拐弯儿分别是自己的房间与书房。当他踏入小厅堂时忽地感到神情气爽,却在转向自己的房间内看见清娘的那时忽地感到几分不适与抗拒。 彷彿有什么力量在拉扯着他,要将眼前来歷不明的女人给赶出去。 清娘在这时早已不见原先阴沉的脸色,此刻的她瞧起来弱不禁风、楚楚可怜,一身昨天他让人临时给她买的水红色衣裙穿在身上,令周明雄恍惚间又想起了昨日她与自己的承诺。 要救周佑安……要从兽仙的口中救出周佑安。 彷彿咒语一般的句子在他的脑海中反覆盘旋,然而却又有一股凉如薄荷般的清明告诉自己这荒诞的想法不过是自己一时被迷惑所做出的决策,实际上要对付兽仙,或许只有周耕仁与自己的提议、得找上寺庙里的神佛才能有一瞬转机。 毕竟周耕仁也算受过兽仙的害,他既然能在老庙公、老和尚的帮助下脱离危机,那也就代表周佑安也有机会藉由他们二人或者他们二人供奉着的神佛度过大劫。 「老爷。」 清娘并不晓得周明雄为什么在短时间内忽地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她想踏出房门,却又直觉再往前走向几步会损失她昨晚对周明雄施加诡术后所得到的精气,贪婪地想要敛取一切的她并不想要捨去些什么,是以只静静地站在房内,虚倚着门框看向周明雄。 那般我见犹怜的样子虽然确实打动了周明雄几分,却尚未能令他完全失了理智。 恍恍惚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该回头去问问刚才在外头宴席走了一圈时恰巧看见的老庙公,但清娘就站在自己面前,昨晚他们的确又做了夫妻,于情于理似乎都不该在这个时候转头就走。 周明雄不过犹豫了一会儿,原先脑子里的清明便又被一股若有似无的睡意给缠上,直到后来他开始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缓缓地朝清娘走去。 「老爷。」 清娘又轻轻地呼唤了一声,轻而易举地抽走周明雄最后一分残存的理智。周明雄的面色有些发黑,布着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清娘,就像是看着猎物一般,而清娘对他的眼神无所畏惧,甚至还带着几分得意。 什么福泽深厚的人?什么破佛寺的香灰?不过就是如此,还不是抵不过她百年聚敛的阴气? 只是那个周耕仁能够拿一次香灰来,就能拿第二次──甚至用上各种方法给自己惹麻烦,既是如此,她还得加快速度吸取周明雄的精气才是。 人的精气只要一散便会完全失去理智任人予取予求,虽然会沾惹上些许业报,但比起放任周耕仁那样的后患烦扰自己,倒不如早点把福泽拿到手,也省得夜长梦多。 清娘在周明雄一靠近自己的那刻立刻柔若无骨地倒在他怀中,用娇得过分的声音对他说道:「老爷不是想要孩子吗?只是在一旁看着,又怎么会有孩子?」 「孩子……」 「生孩子、那孩子就是『么儿』……」清娘柔声蛊惑着:「只要有了『新的么儿』,佑安就能平安到老。」 「只要有了……新的么儿,佑安就能平安到老……」 周明雄下意识地反覆唸着清娘对自己所说的话,直到清娘伸手向他脸上抚摸的那刻,他忽地来了力气,一把将依偎在自己怀中的清娘给抱了起来,大步地走到自己的床沿── 第十五章 周家外头在中午的宴席结束后不久又再次热闹起来。 「新娘来了!」、「新娘来了哟!」 中午酒足饭饱后回家各自忙碌或者歇息的人们又因为新娘车队的到来而纷纷跑来看热闹。 天云镇这会儿还没办法将车给开进来,但赁来的三轮车队也足够气派。 聘僱来的帮佣与喜童们洒着鲜花糖果,一旁还有敲锣打鼓地吹奏乐队沿路跟上,直到要进周家时更让车队停了好一会儿,由媒人与其他安排好的帮佣一声声呼唤着道喜的文字,使得向来不认生的周佑安也开始感到不好意思来,坐在后头车上的新娘更是将头垂得老低。 周家宅邸附近现在可谓万人空巷、热闹非常,媒人取了怀錶看准了时间,便取了米筛说了一连串喜庆的话,让周佑安牵着头上戴满鲜花珠翠的新娘子走下车。 一切的仪程本该由于事前縝密的安排而有条不紊地进行,却在新人要拜高堂的时候,眾人怎么着也没找到周明雄。 牵着红绸绣球的周佑安与新婚妻子程秀娘站在布置得一片明红、喜气洋洋的大厅上,彼此都觉得自己像是单独承受着无声的尷尬。 虽然周家将这场婚礼办得盛大隆重,然而能进到周家观礼的人只有周家近亲,一时间碍于周明雄平时帮扶着亲族的面子也没人开口说什么。 媒人愈发焦急的神情看在周耕仁眼里,他看着自己那向来备受看重的大姪儿与二姪儿面色难看地从外头走了回来窃窃私语,又频频看向自己这边,想来是周明雄那里出了什么差错,索性抓了个人回头请在房间里歇息的周老太太出来镇场,直到看着一对可怜的新人对着有些糊涂的周老太太跪下拜了高堂后,方才偷偷松了口气。 周耕仁敏感地联想起今天早上老和尚所说的「阴邪」一事,却又觉得不该──只是转念又再想了会儿,又犹豫着是否是自己今天洒了那么多香灰、唯有周明雄的房里并未洒上,心里头才想甩去的不安又再次涌了上来,令他忍不住又想要立刻出门找老和尚问问是怎么回事。 只是不行啊! 外头晚间的席面已经开始,家里头则有一干族亲看着并且等着自家的筵席,刚才他那可怜的姪儿夫妇俩早已因周明雄的失踪而感到尷尬,他这做叔叔的若是再「消失」那么一阵子,万一又有什么事需要他这个关係较近的长辈处理,岂不是让他们更难以自处? 明明是重要的婚礼,前头也做了不少努力,竟在最不可能出错的人身上出错──周耕仁忽地有些明白往前周明雄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心情究竟是如何,心里还觉得有几分奇妙。 一顿本该热热闹闹的好饭因为主位上摆着的空碗筷而显得有几分奇妙,向来总表现得没心没肺的周耕仁更是有些食不知味,厅堂里与外头门埕摆上的几桌座位中,竟只有几分搞不太清楚状况、以为正要过年的周老太太吃得最开心,还不断给小辈劝菜。 「来来来,多吃些……」周老太太身后一左一右站着阿秀与阿玉二人帮忙夹菜,她自个儿只要摆弄着汤匙、出张嘴巴就成,分明脑袋不清楚的她认不得周佑安与刚入门的新妇程秀娘,却自来熟地招呼着以为是族亲小辈的他们:「看看你!都瘦成这样,这样将来嫁人了该怎么办哟!」说罢,还夹了块肉放她跟前的碟子上。 程秀娘有些害臊,只是将原本低着的头垂得更低,并没有回话,而一旁的周佑安则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快谢谢阿嬤。」 「谢谢阿嬤。」 许是为了活络餐桌上的气氛,周明雄的长媳说了一句:「都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不好意思。」 「本来都是一家人!」周老太太忽地朝她斥了一句:「惠娘,都跟你说了,族亲也是一家人,怎么就不是一家人了?」 原本脸上还掛着笑的眾人脸上的表情凝了一瞬,对于周老太太忽地说出周明雄早逝原配的名字而感到不自在。 「阿嬤,她的意思是一家人不用客气。」 「本来就是。」老太太苦口婆心:「惠娘,你也别看他们都是吃明雄的、用明雄的,如果明雄有需要帮忙,他们也会帮的。」 周耕仁在眾人陪笑的时候偷偷在心里说了句「才怪」。 听说他那没缘分的么弟可不就是被族叔给抓去送给兽仙的吗? 他虽然心里头这么说着,在面上却也跟着眾人陪笑,又主动安抚起自个儿的老母来,好歹也让这场令眾人尷尬的晚饭给姑且顺利地度过。 但他的事却还没有结束。 周明雄是三令五申过不许眾人闹洞房的,所以在晚饭过后送新郎新娘入洞房后也就没其他人的事,却是当周耕仁想着自己到底该不该去找老和尚或者老庙公问事以前,两名素来不待见他的姪儿一道走到了他身旁,面带几分羞愧地说道:「阿叔,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如果是平常,他这俩眼高于顶的姪儿这样与他说话,周耕仁肯定是要奚落几句,但刚才主动安排老太太替代周明雄位置的他此时身为长辈的意气还在,自然就耐着性子看着有口难言的他们支支吾吾地开口。 「阿叔,可不可以请你去看看阿爸?」 「阿兄?他怎么了?你们不是找不到他吗?」 原本周耕仁还以为这俩姪儿看到自己的小弟都牵着新娘子要拜堂了、身为阿爸的周明雄却四处找不着而脸色难看,但现在听他们这样说来,他们其实是找到了周明雄,但却没把周明雄带来? 俩年轻人相互看了一眼,最后还是由年纪较大的那个开口:「他、阿爸他……在房间里。」 周耕仁皱着眉头:「他是病了还是怎么?佑安的婚礼他不是最重视的吗?怎么这个时候不见人影……」 「……就、就和那个女人在房里。」 周明雄的长子在好不容易憋出这句话时,心里头终于松了口气。 他身为周明雄的儿子,自是想替自己的父亲遮羞。 父亲当了鰥夫多年,就算要续絃,他们这做儿子的都已经成年了、独立自主了,于情于理也不好反对,但昨晚周明雄临时宣布他要将一名至今他们依旧不知其来路的女人收房也就罢了,收房后与他的新欢在房里「相处」也绝对不该在阿弟和弟媳拜堂的时候! 稍早要拜堂的时候,他和二弟齐齐往周明雄的书房找去,书房没找着人、倒是在周明雄的房间里听到了羞耻的动静,他和二弟踌躇一会儿,最后硬着头皮想进房劝,却看见周明雄独自一个人在房里抱着捲起来的被子喊要生个「么儿」,而他昨天收房的那个女人竟只是像死人一般地躺在一旁,与身旁大有动作的周明雄毫无干係。 原本以为他们向来再严肃正经不过的阿爸在小弟的拜堂时刻被一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已是荒唐,却没想到事情并没有如他们想像的那么糟,却往另一条他们从未想过的道路走去── 他们的阿爸跟阿嬤一样,疯了。 这时候厅堂的人都散了,就是收拾残羹剩饭的佣人们也没这么眼色地靠近窝在角落说话的叔姪三人。周耕仁听了大姪子的描述后,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他想问两个姪儿究竟知不知道关乎兽仙的事、关乎周佑安在年底兽仙节可能就要命丧畜牲口中的事,只能勉强自己镇定下来,道:「我先去看看。」 两个年轻人也是这个意思。 有些事情他们做儿子的实在不好说,但由周耕仁这做兄弟的开口、也就不同了。 周耕仁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桃木八卦牌,而后才领着素来并不亲近的两个姪儿往周耕仁的房间去。一行三个耳聪目明的大男人心里头都怀着心事,丝毫不见远处窜来了一道犹如闪电般的青光窜往周家后又闪了几瞬,化作了一头看不出是猫是狗的奇形幼兽往周佑安的房间奔去。 三人走到了周明雄的厢房门口,两个做儿子的脚步便慢了下来。周耕仁也没管他们心里头想什么,只是又捏了捏胸口的桃木牌子,这才跨进了周明雄的房间。 周明雄的房间里充满着令人难以言喻的恶臭,彷彿食物腐败多日一般,也像是有一窝老鼠死在里头。 昏暗的房间里开着一盏小小的、昏暗的灯光,周耕仁一眼就看见周明雄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上,待到他凑近一看,发现周明雄似是双眼失焦,口中含糊地念念有词道:「么儿……么儿……」 「阿兄!你清醒点!」 周耕仁的手摸进了口袋里,掏出了桃木八卦牌胡乱压到了他的胸口,桃木牌子隐隐发热起来,然而周明雄却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口中的话似乎更清晰了:「要跟……清娘……生么儿……」 周耕仁还没反应过来「清娘」就是昨天那来路不明的女人的名字,便又听见周明雄说了:「救……佑安……」 「阿兄!你清醒点!」他甚至开始拿着发热的桃木牌子往他脸上与胸口乱按,瞧那架势与昨天秀英拍他脸上的模样与劲道竟相差无几,直将周明雄的脸给拍出印子来。 周耕仁这回还终于从周明雄的囈语中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了。 随便找个来歷不明的女人再怀上一胎,可不就是新的「么儿」了吗?如此一来应着兽仙的要求或者诅咒,那个清娘如果能在半年内怀上孩子,周佑安或许也能逃出生天。 这招有些缺德,但恐怕还真的有用。 只是他这阿兄一副纵慾过度的样子,但看看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人、不见清娘身影,他这阿兄满口说要跟清娘生孩子,是要跟谁生去?「阿兄,你的那个女人呢?」 刚才俩姪儿还说那女人就像是死人一样躺在周明雄旁边的,如今这张床上除了周明雄以外,也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摆着一幅摊开的空白画卷。 「生……么儿……」 周明雄的神情恍惚,就像是在梦魘当中无法自拔,而周耕仁看了没办法,就想要回头叫两个杵在门外的姪子叫医师时,一道魅影在他面前一晃而至,一道分明轻轻柔柔但落在耳里却无比诡异的声音自他耳边响起:「你在找我吗?」 「啊啊啊啊啊──」 一张清秀却显得十分阴沉的脸在周耕仁转投的那瞬间几乎要与他面对面贴上,他吓得向后仰倒在周明雄的床上,就连手中原本紧攥着的桃木牌子都差点儿给扔了出去。 清娘看着眼前不断坏她好事的人,又哪里记得先前还想要「和平」地拿取周家福泽、不愿沾染业报以免脏了她超生路的这件事? 早已死去百年的清娘轻而易举地让执念淹没了自己,她原本已然显得苍白阴沉的脸庞如今更白皙得不像话,甚至皮肤里隐隐透出可怖的青筋来。 清娘的双眼眼白逐渐通红又逐渐转黑,分明只是几个眨眼的事,但这样夸张而超乎寻常的变换却让周耕仁感觉到自己彷彿被迫盯着清娘那张脸许久许久。 「挡我超生者……死。」 那双原本还能让人称上几分漂亮的眼睛如今就像是两窝黑沉沉的洞一般,周耕仁甚至可以清楚地在昏暗的房间里看见那两窝黑洞彷彿冒出了黑烟来。 「啊……鬼,鬼啊啊啊啊……」 他原本中气十足的惨叫到最后变成沙哑的、断断续续地吼叫。 一切看似与昨日他身陷梦魘时一般无二,只是如今他的脑子里却有几分异样的清明告诉自己,昨日的梦魘是梦魘,今日则是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眼前的恐怖景象。 在周明雄床上摊开了的画卷不知何时飘荡了起来,在周耕仁莫名动弹不得之时安静地捲上了他的喉咙且愈发收紧。 他手中的桃木牌子烫得几乎都要握不住,他想要将手中唯一的救命护符给杂向清娘,但他颤抖着的双手却丝毫不听他使唤,他就算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勉强将手给抬到胸前。 清娘似乎忌惮那块桃木牌子的能量,更是加大了自己利用诡术以画卷扼住周耕仁喉头的力量。 周耕仁就这么凭空地「飘浮」起来,他的脸开始发紺发紫,脸上的青筋亦狰狞地浮出,与此同时他竟然还能听见那没用的大姪子与二姪子竟还在外头哀叹关乎周明雄竟为了个女人而糊涂得错过么弟拜堂的事。 他在觉得自己将要被掐死的这瞬间,竟不合时宜地惊讶于自己此刻竟是如此耳聪目明。 明明就是普通的画纸,但纸张却诡异地比麻绳还韧。 纸张扭转之时发出的摩擦声音在周耕仁的耳中极其清晰,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颈子被不断收紧的画纸给勒出皱褶。 分明是位于耳房的小小房间,对外的窗户亦紧闭着,但里头的摆设无一不因为莫名颳起的阴风而不断颤动。急促的响音催促了周耕仁的恐惧,而他这时竟又听见站在门外的那俩姪子开始谈论起天气来── 「奇怪了,刚才天还好好的,现在竟然连一粒星都看不见了。」 「往年这个时候会变天吗?」 「不会吧?我也不知道。阿兄,阿叔怎么进去那么久都没声音?他不是最会跟阿爸吵架的吗?」 「嘘!你问这么大声是要给里面的人听见吗?」 「喔!我就是想要知道阿爸和阿叔到底怎么了……」 「要进去看看吗?」 ──对!快进来!快把清娘这妖怪给赶走! 周耕仁方才升起了点希望,便又被二姪子的下一句话给打破:「阿兄,万一阿爸清醒了,会不会不想要让我们看见他……那个样子。」 早前在周佑安拜堂的时候,他们两人看见的可不是周耕仁所见的那般模样,而是发疯得像是……中邪的模样。 兄弟俩都知道周明雄多少好些面子,总在小辈或者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沉稳大器的模样,就算他们俩是儿子也是如此,口中常常教训他们的都是「榜样」二字,想来也不会希望自己发疯的样子给他们看见。 周耕仁气死了──也快被扼死了。 清娘看着周耕仁依旧被手中紧攥着的护符给保住最后一口生气,气得她只得额外花费力气,以一道阴森森的罡风打向周耕仁的手腕,迫使他的手松了开来。 完了!护身符── 那烫得离奇的桃木牌子在脱离周耕仁的掌心后,周耕仁的绝望至此被放大到最高点。 打从知道关乎兽仙的事后,短短几天内他就要丧了性命! 他这人平时虽然混帐了些,却没做过任何欺男霸女的事,顶多也就是常常气气他的阿兄,但他上对老母、下对姪儿都好,怎么就会落到这步境地? 不公平,不公平…… 周耕仁的脑子才愤懣了几个眨眼的时间,就又想起了秀英。 秀英是个好女人,只可惜早年有了混帐父母、后头又有混帐前夫,如果自己死了,秀英该怎么办?会不会被镇上的那些无赖佔便宜? 他放不下……放不下…… 周耕仁的意识愈发模糊,而清娘的脸上则愈发疯狂欣喜。 只要杀掉他!只要杀掉他! 就不会有什么捞什子和尚拿着香灰过来找自己麻烦!她就能吸尽周明雄的精气!取尽他的福泽,还要──还要把周家的福泽全纳入自己的囊中! 对啊!对啊! 要什么投胎?要什么超生? 她上辈子过得那么苦!不过十岁就给阿爸阿妈卖给别人当新妇,又被天天打骂她的婆家给卖去港边的娼寮,娼寮的阿叔看她能给他赚更好的钱,又将她转卖给艺旦间; 原本以为到了环境好些的艺旦间,再怎么样或许也比较好过,但她到了那里却都被其他女人欺负,甚至是最底层的艺娼也都会故意在她睡时来踢她几脚,骂她是私娼寮来的下贱女人! 她难道就愿意沦落风尘? 她当时或许还有几分好运,没一会儿便被要往天云镇赴职的官爷给赎走,原本以为苦日子终于要到头,却是才进到官爷家当个连妾也比不上的房里人后不久,就被官爷的妻子活生生打死,就因为官爷给她画了一幅画! 就因为一幅画!要了她的命! 思及过往的清娘下手愈发狠戾,却在那桃木牌子在她跟前宛若一丝棉絮一般落得极为缓慢。 有那么一瞬间,清娘被那块在自己眼中被无限放大的桃木牌子上头的八卦所吸引,但在周耕仁喉咙间溢出的呻吟与垂死挣扎的动静三番两回进入她的视线范围时,她也终于回过神来。 刻有八卦的桃木牌子在接触到地面的那瞬间迸发出令清娘感到意外的光芒,使她不得不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却是徒劳无功──那比太阳还要更加耀眼的光芒穿透了她凝聚成实体的手,刺入了她那黑沉沉的眼窝内,使她头疼欲裂,克制不住发出凄厉的叫喊来。 相较于清娘的痛楚,那块桃木牌子落地的那刻却在周耕仁的脑海里发出了宛如水珠落入水碗里的声音,那声音清澈且带着回音,将他几乎溃散的神智拉了回来。 周耕仁觉得自己被一股清凉的气息所包裹,直到他完全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狼狈地跪坐在周明雄的床沿,稍一撇头就能看见周明雄安详闭眼的模样,而他原本被紧紧扼住的颈子只留下了可怖的勒痕,在这只有兄弟两人在的房间里,又哪来的清娘、哪来的阴邪? 而那原本卷上颈子的画纸如今连片碎屑也看不见,若非他的颈子还痛着,他又会觉得方才所经歷的一切不过是又一次的梦魘。 第十六章 原本被勒住颈子而胀红的脸颊如今褪去血色,面白如纸的周耕仁的视线投向了一旁的桃木牌子,见其已然龟裂,却依旧迅速地一把将其攥进手中压在胸口,彷彿可以藉此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恐惧。 他压在胸口的双手颤抖着,苍白的嘴脣小幅度地翕动着,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什么也没留存,彷彿被清娘刚才那么腾空一掐给掐走了这一辈子的生气,往常藏在肚子里的无论是尘埃糟粕或者蓄意收敛的精明干练全都跑得一乾二净,如今不过是空有一副六神无主的躯壳,彷彿下一刻就会闔上双眼,就此永眠。 周耕仁不知道自己在周明雄房里的地上坐了多久,他在此期间五感尽失,竟也错过了外头周家的鸡飞狗跳── 不知道从哪而来的兽鸣一声又一声此起彼落地由山头那儿传来。天云镇本就群山环绕,不过一会儿,那兽鸣彷彿便笼罩了整座天云镇,使得听见声音的居民们人心惶惶,老一辈人的想起从前的兽祸、新移居的或者年轻一辈的人则不禁联想起今日周家大办的喜事。 周佑安啊!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虫! 莫不是因为结了婚才惹怒兽仙的? 周家里头的宴席早已散去,但外头的流水席却尚未完全结束。 吃完席的人大多都回家了,只有三两个动作慢些的还在桌上慢慢喝着最后一道羹汤。 有些镇民自觉不好佔周家便宜太多,便也自动自发地留下来帮忙洗刷碗筷、整理那些残羹冷炙──不说与周耕仁有亲近关係的秀英,就是老庙公与老和尚和他们各自带着的徒弟都是如此。 老庙公其实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不对劲时,就想进周家看看了。然则人家今天办着喜事、来来往往的人复杂不假,但或许是因为周明雄想要让周佑安顺利地与新娘圆房而不受任何叨扰,这一天虽然周家里头留着的人不多,但看着门的眼神却好得很,就是老庙公託辞说要找周耕仁也没能进去。 眼看着里头鬼气愈盛、似乎再也耽搁不得,老庙公正兀自着急着,便听小童说道:「师父,要不我们翻墙吧?」 「翻墙?」 老庙公一瞪眼,看得小童以为自己要遭受斥责,连忙把周耕仁的名头给搬出来:「二老爷这么信任我们,别的人不懂也就算了,我们总不能放着他不管啊!」 老庙公来回踱步,又绕到了一处较矮的围墙之下一直瞅着这围墙的高度是不是能让自己这把老骨头给顺利攀过去,小童以为他还在犹豫,正想再劝些什么,便道:「啊!师父!你看!是你的对头欸!」 老庙公转头一看,见到穿着僧袍的老和尚正踏着从宴席那头搬来的凳子要翻墙。 「……这个臭秃头动作竟然这么快!」老庙公看了也来了气,左右看看,恰巧发现自己跟前的院墙有丁点儿凹洞,搓了搓手便扳着墙头瓦、给小童推着屁股推着脚底板爬了上去,落地时还比老和尚快了那么半步。 「这个臭吃肉的!」 老和尚啐骂了一句,在小和尚目瞪口呆的眼神当中又镇定自如地说道:「你下墙时小心点。」 眼看着老庙公和老和尚俩匆匆地往同一个方向而去,小童和小和尚两人落在后头,显然是因为彼此的师父光明正大地较劲的事而感到困惑──小和尚更天真地想着:他们双方因为也算得上街坊邻居而彼此相识不假,但怎么看起来就这么熟络了? 相较于小和尚的困惑,小童倒是有几分赧然,他不好说老庙公偶尔会说「隔壁那个臭吃菜的秃头都在抢我们生意」又或者说「现在大家都因为兽仙变穷了,只不过偶尔我们还能抓抓老鼠、打打野味吃,他们还是只能臭吃菜」,只说道:「喂,我们赶快追上去,不然就要被发现了!」 「喔……喔好!」 与小童相比显然文静不少的小和尚在短短的人生当中还是头一回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手足无措的他在小童的催促下也只能赶紧跟上,避免拖了他们的后腿,却在与小童跑上一段路后,见到两位健步如飞的老人家竟是一左一右地分了开来,最后只得各追各地师父去。 当周耕仁在周明雄的房里好不容易有些力气能勉强撑着床沿站起来时,老庙公与小童恰巧前后脚赶到,见到周耕仁那般见了鬼的模样时,小童忍不住先开口道:「二老爷,你脸色这么差,是撞鬼啦?」 可不就是撞鬼吗? 周耕仁虽然不知道老庙公和小童为什么在这里,甚至也不能确定眼前两人究竟是自己的幻觉抑或真实,却依旧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如果他们是假的,他也无须理会;如果他们是真的,那就再好不过。 周耕仁勉强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企图藉此让自己更清醒些。他转头看向自己已经闭上双眼的阿兄,颤抖着手试探性地向他的鼻间探去,发现周明雄还有呼吸后,这才松了口气。 「他没事。」老庙公看了周明雄一眼,道:「他平时行善积德,又有周家的祖荫庇佑,就算遇上了恶鬼也还能保住性命,反倒是你──那块牌子坏了?」 周耕仁这时候还没完全恢復过来,他摊开了攥着桃木牌子的手掌,老庙公见那桃木牌子竟只裂了一道缝隙还有些讶异,但又看着他天庭间的福泽似乎黯淡了些许,这才说道:「还是因为有祖荫才帮你挡了这道灾劫,否则这牌子早碎了。」 「……老师父,」周耕仁这下子确定老庙公并非自己的幻觉了:「我一连几日走了霉运,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老庙公走近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令周耕仁意料之外地感到神清气爽,也就更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回答。然而老庙公却没有应他的期盼给予他答案,倒是说道:「你的阿兄再睡下去会出毛病。」 周耕仁吓了一跳,忙退了几步,道:「老师父!你一定要救救我阿兄!」 「他被脏东西吸了精气,本来是睡上几天几夜、再养上个几年就会好,但是如果没把精气讨回来,以后可能……」 老庙公的话才说到一半,便皱着眉头看向窗外:「变天了?」 在意旁看着的小童闻言也往窗外看去:「对啊?怎么突然变天了?……啊!师父!天上还闪着光呢!该不会是要下大雨了吧?」 老庙公比了个手势,在自己的眉心点了一下,原本一双没什么精神的眼睛忽地像是发出了金光一般炯炯有神。他走到窗边向外看去,见天上乌云密布,像是漩涡一般快速旋转,而那片乌云所笼罩之处,竟只有周家上空、天云镇其馀地处竟是不见半片云朵── 「不好!这恶鬼是想要吸乾周家的福泽!」 小童听了吓了一跳:「这不会撑死吗?」 所谓「周家的福泽」一事,不只是天云镇的镇民都因为百年前的算命仙所言而为之津津乐道,小童更从老庙公口中知道更详细的事蹟──那还是由老庙公的祖师爷口耳相传而来──据说在周家被百年前的老算命仙说起福泽延绵一事后,也不是不曾遭人惦记,或有人选择以邪门左道的方式作法、或有豪强乾脆想要将周家除尽避免威胁到他们的利益、或有想要藉由姻亲关係将周家收入囊中抑或沾上福泽,总而言之各方各界可谓花招百出,但不知怎么着却都给周家人一次次地逃过,甚至撑过了两次改朝换代依旧屹立不摇。 而那些歪脑筋也都止于那场几乎令天云镇覆灭的兽祸为止。 过去的事听在眾人耳中早成了真假莫辨的「故事」,然而对于小童而言却是昔日课业中的一环。 「撑不撑死是祂的事,但如果周家的福泽真让祂用邪门歪道的方法给吸走,周家的人都会死!」 小童愣了一下,忽地就想起在跟老庙公学习的时候,老庙公常常告诫他,每个人、每条血脉的福泽都是由他们的祖辈代代累积下来的──前世行善多的人,来生就会往较好的血脉投胎,作恶多的人一生都将受人白眼、吃尽苦难,所以那些看不见的「福泽」都是命数注定该得的,若是学了玄术,又动了歪脑筋汲取他人福泽,就算能够顺利把福泽从对方身上剥夺走,却也无法将其吸纳,甚至会因而获得与福泽等同的业报。 周家福泽身后,那妄图吸取周大老爷精气的鬼肯定已经因为动了歪念而变成恶鬼,若再动了周家福泽的歪脑筋并且得手,恐怕全天云镇的人都会因而蒙受其害。 「师父,那现在要怎么办?」小童这会儿才真的有几分孩子的模样:「我们打得过那恶鬼吗?」 「打不过也得打──」老庙公看向周耕仁,道:「你阿兄是周家的长子、是周家福泽最深厚的人,本该由他亲手阻止,但现在他动不了,你把那块桃木牌子给他护身,跟我来。」 周耕仁也从师徒俩的口中知道事态严重,他虽有些捨不得手中的保命护符,但转头一看周明雄的脸色的确不好看,自己待会儿还是跟着老庙公,心里一横便将手中裂了的桃木牌子给放到周明雄手上,又将他的手给握了个紧后,这才颤着声音说道:「我、我们走吧。」 老庙公看着周耕仁的模样,心里头频频点头。 当初帮忙被兽仙「惩罚」而浑身发痒、沾染上一身兽毛的周耕仁是举手之劳,虽则或多或少也有因为周家福泽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周耕仁这个人平常看起来虽然没个正形,但心地却是好的,这才让他给上了他师父留下来的桃木牌子。 老庙公走向周耕仁,从腰间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了盒子转了开来,周耕仁一眼看去就认出那是前些天老庙公给他背后涂上的药膏。老庙公沾了「药膏」往周明雄身上画了道安神符令后,又在周耕仁的眉心、胸前与后背如法炮製各画了一回,才道:「我给你暂时开了天眼,能看到那些鬼怪,免得待会你被牵走,现在可以走了。」 周耕仁又看了躺在床上的周明雄一眼,也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缘故,竟觉得周明雄的气色已经不像他刚才进来时看到的那么糟,正想要再问问老庙公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却见老庙公已经领着小童走出了房门,而他也只能赶紧跟上去。 三人才踏出周明雄的厢房,老庙公与小童不约而同往乌云密布的天空看去,而周耕仁则是第一时间注意到站在厢房门口维持交谈模样、却一动也不动的俩姪子──他早前被清娘掐住颈子的时候还想着要求救,但到了最后却早已忘记外头还佇着俩姪儿的事情。 被勒傻了他。 「老师父,他们俩个──」 「中了诡术,只是不能动而已,不要紧。」老庙公显然没有替他们二人解除诡术的想法,他也没给周耕仁或者他那俩姪儿眼神,只道:「他们清醒了也是添麻烦,让他们站着也好。」 「喔……喔。」 周耕仁知道他们没有性命危险后也就没管,而是跟着看向天空。 厚重的黑云如同漩涡一般快速地在周家上方盘旋,周耕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他竟看见在那漩涡里彷彿有千万鬼魂在里头挣扎,耳边亦隐约听见了万鬼的嘶吼哀鸣。 「还我……命来……」 「冤枉……啊……不……」 「阿爸……阿母……啊……我儿……」 偌大的那片乌云漩涡中有数道光芒频频一闪而逝,漩涡的中心依稀可见澄澈的天空与星斗,然而似是月光从中照射下来的光芒呈现出一道看起来颇为突兀的光柱,恰巧落在了周家祠堂的屋瓦上。 周耕仁傻傻地看了好一会儿,又就着那道光柱往周家后方的祠堂方向望去,此时在他耳中所听到的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些:「孙……救命……」 「老师父,我听……」 「去祠堂。」 周耕仁这会儿看着只笼罩在周家上空的乌云颇有几分要将周家给全毁了的态势,一时之间也是六神无主,这会儿见老庙公有主意,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二话不说地要跟老庙公走。 老庙公才跨出半步便转头与小童说道:「你去把庙里供着的那本书拿来,小心点,别给人拦住了。」 「啊?……喔!我就去!」小童也知道事态严重,听了指示后忙回头往自己前来的方向跑去。 老庙公也没间着,才交代完小童后才与周耕仁道:「我看你阿兄身上的阴气并没有深入心肺,代表这阴邪才与他接近不久,但他在短时间内却精气散尽,这……」 周耕仁翕动着嘴,就算觉得羞愧也只能说道:「我阿兄昨晚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说是叫『清娘』的,说要给周家生一个『么儿』,这样……这样我那个姪儿就可以不用死。」 老庙公闻言一愣,反射性地骂了声「胡来」后,这才说道:「这就是请鬼拿药单!」 周耕仁巴巴地为周明雄说了一句:「我阿兄这样的确是缺德一点,但他也不知道那个清娘是鬼啊!」 「心术不正,就算不是鬼、也会引来鬼!──更何况你们周家自古以来就是行善积德的人家,这样做只会消了你们的福德!」老庙公有些生气,但说了两句后也就缓缓地平復下来,紧接着说道:「待会去你家祠堂,不管是谁问你要什么、你都不要答应,知道吗?」 「老师父,会有生命危险啊?」 「废话!」老师傅指着天上:「那恶鬼要强拿你们周家的福德,我也不知道祂是要怎么拿的,但如果给祂拿成,你们周家的子孙一个都别想活!」 老庙公的话都说得这么严重了,周耕仁只得应下。 老庙公看着他那愣头愣脑的样子,也没指望他还能多做些什么,又道:「你是周家的子孙,周家的祖先只会保佑你,你跟我过去、我做什么你都别管,如果有什么魔神仔或者恶鬼找你,你只管喊救命。」 「啊?」 「你家死过谁、你就向谁喊救命!」老庙公一把伸手扯着他:「快走,不然你们家的气运都要被吸乾了!」 「啊……噢!」 周耕仁就算四十来岁也是身强力壮,起初没反应过来的他还是老庙公拉着他走,但没跑个几步路,便换成他恨不得背着老庙公跑。 周家在天云镇扎根的时间长,再加上百年前有了老算命仙说「福泽绵延」一事,使得后来的几任周家家主都热衷于修缮自家的祠堂,于是百年过后原本只是位于周家宅邸内普通的公妈厅也就独立出来,成为位于周家宅邸一隅并向外扩建、有着对外开口的宗祠。这座独立屋宅也不小,有一般人家的三合院落那么大,每每逢年过节或者月初月中都得供周家族人进香祭拜。 早些年周明雄还想花费一笔钱额外再买一块地盖宗祠的,但兽仙与周佑安的事始终压着他,所以也就将这件事一拖再拖直至今日。 周耕仁鲜少来祠堂祭拜。 除了刚认祖归宗的那一两年以外,后来就算是逢年过节,顶多也是意思意思拿着香进去往香炉那么一插,连句祷词也不曾有过。 周家的祠堂起初给他几分期盼几分嚮往,直到后来周家祠堂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每隔一段时间看上一回的摆设,除了偶尔打从心底升起的讽刺感与嫌恶外,再无一物。 周耕仁抓着老庙公的衣袖来到祠堂前头十来步时,说什么也不肯前进。 「老师父,他们……」 此刻分明夜幕方落,敞开的祠堂大门里没有点上半盏灯,然而里头因为周佑安婚礼之故而多燃上了的十几对蜡烛使得内部一室通明,周耕仁一眼望去看见的不是满桌的先祖牌位,而是两名脸色发黑、看着已经断了气的周家佣人,而更加显眼的是站在周家列祖列宗前的那抹粉衣背影。 周耕仁发誓,就算自己化成灰也能认得那女人的身形,但若可以,他一辈子真不想再看见与听见有关清娘的一切──就算是一片衣角也都令他感到噁心与恐惧! 第十七章 早已不再偽装成人类的清娘此时双脚离地、虚浮于半空当中。 普通人自然是再怎么样也看不见的,但在眼窝凹成黑洞、苍白的脸上爬满狰狞青筋的清娘「眼中」却是一团又一团的魂魄彼此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快给我……你们的福德。」她说得毫不客气,显然已经没什么耐心:「你们的子孙说好要聘我为妻,我拿走你们的福德……天经地义。」 「不、不行……」魂魄中的声音颤抖着,若能仔细听来还与周耕仁早前备受惊吓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阿孙……救命……」 福泽藏于血脉之间,若非自愿则难以剥夺。 已然成了厉鬼的清娘自然再没有先前的泰然,她将先前从周明雄身上压榨敛聚的精气凝化为实体,凭空变出了条与周明雄模样相差无几的幽魂来。那条幽魂虽则长相和周明雄相似,但眼窝凹陷、双眼无神,如若傀儡。 「明雄,你去跟他们说,让他们把福德给我。」 那像是周明雄一般的幽魂傀儡不过是由周明雄的精气凝聚而成,又是由清娘所操控,清娘说些什么、他自然依言而行。 「把……福德……给……主人……」 那幽魂一开口,真有一些吓糊涂了的周家先祖开始叫嚷:「不能给她!她是恶鬼──」 「不肖子孙!不能……给她!」 「……找死!」 已成厉鬼的清娘听不得拒绝,她双袖扬起,掀起一阵惨惨阴风,将周家祖祠里的牌位给吹得东倒西歪,就是远在十几步外的周耕仁也觉得寒风刺骨难当,忙失声道:「老师父!想想办法!」 老庙公没有理会周耕仁,只是掀开了自己的上衣,露出里头绑在腰间的布口袋。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事前备好的数张符纸来,上头以朱砂画着周耕仁看不懂的图案,又竖起剑指来朝着符指上头飞快地画了几笔,这才扬起满手福纸大喝一声:「……神符到处,邪鬼断形!急急如律令!」 周耕仁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庙公手中软呼呼的符纸在他念完咒令的那一刻竟像是活了一般在天空中四处飞舞,发着闪闪金光的符咒像是着了火一般齐齐飞向清娘后背,而清娘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地在符咒要贴上自己的那刻诡异地扭了颈子,竟是一张嘴就把数张彷彿利剑的符咒给一口咬住。 「为什么要阻挡我?找死……找死!」 百年幽魂执念本来就深,加上清娘的执念早已扭曲、成为不惜作恶的厉鬼,自非一般符咒所能抵挡。 此刻别说是什么也不会的周耕仁,就算是有些本领的老庙公也被毫不畏惧符咒的清娘给吓了一跳── 清娘一席粉色衣裙被莫名颳来的寒风吹得翻飞,原本居于周家祠堂的幽魂们此时更是鬼哭神号、不得安寧。 一时之间生人惊惧,幽魂不寧,唯有那宛如傀儡的「周明雄」依旧按照清娘先前的指令反覆开口道:「把福德……给主人……把周家福德……给……主人……」 「周明雄」的一字一句由飘渺而坚定,原本由周明雄身上所提炼出的精气再加上清娘所凝聚的鬼气两相结合,竟随着时间愈发凝实,原本断断续续说出口的话竟逐渐能组成完整的句子。 「把周家的……福德给主人……把……周家的福德拿来……」 「他」的声音分明不大,但远远倒坐在地上还因为脚软爬不起来的周耕仁却发现自己竟能清楚地听见佯冒他阿兄的鬼怪所说出口的声音。他转头想问老庙公,但老庙公却丝毫没有搭理他的空间,只将对付清娘当作第一要务── 这自是无须多加解释,但看着清娘快速朝两人飘来的模样,那是恨不得将老庙公与周耕仁一併撕碎的态势! 「啊啊啊啊啊──」 老庙公脚踏七星步,腰间绑着的小布袋分明只有巴掌那么大,却彷彿内有乾坤一般,能从里头掏出源源不绝的家私,周耕仁看得目瞪口呆,却也在清娘伸出的利爪一个挥击之下忙着连滚带爬地往后跑。 「鬼啊!──」 「周家子孙……」清娘看着周耕仁天庭笼罩的福泽,一时被吸引了过去,身后的老庙公掏出了符咒朝她背后打去,冒出了阵阵黑烟,但背后被烧出黑洞的清娘却浑然未觉,而是追在周耕仁的屁股后面,企图扼住他、夺取他的性命。「你也行,就把你的福德……让给我……」 「才不要!你说给你就给你吗?」周耕仁的双腿分明抖得厉害,但这时竟也勉强自己爬了起来,开始绕着周家祠堂跑。 往外头跑是比较宽阔,但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不管怎样,还是在老庙公身边绕比较安全! 「周耕仁……周耕仁……回头……回头……」 周耕仁一面拔腿狂奔,一面听着身后的呼唤,压根儿不敢回头,只顾着惨叫道:「你你你──你不要过来啊!」 周耕仁的嗓子喊得要冒烟,然而清娘却依旧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在清娘眼里看来,她要周家活人的承诺、也要周家死人的福荫,虽则她至今的确没有能够强取豪夺刻划于周家人血脉的福泽的方法,但她相信只要她折磨周耕仁、折磨周明雄,甚至折磨周家其他人更久更久,他们总会受不住苦楚,开口将他们身上的福泽过度给她! 她要把所有的周家人都绑进周家的祠堂里,一个个抽乾他们身上的血,让他们成为周家的「列祖列宗」,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大的忍受力能够怀抱着之于他们肉体凡躯而言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福荫而不开口交出── 「老、老师父!救命──」 周耕仁绕着老庙公打转,清娘追在周耕仁身后,老庙公就像是秦国宫殿的那根柱子一般被绕得头昏眼花。他口袋里的符纸一张又一张地用去,却丁点儿用处也没办法,眼看着清娘就要抓上周耕仁的后颈,老庙公索性伸出脚来用力将周耕仁给踹向周家祠堂,激得逃跑路径偏移的周耕仁想起老庙公先前叮嘱自己的话,忙胡乱地开口喊叫:「阿爸救命!阿公救命!」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从小没养在周家的孩子呼喊救命是否有用,但周家祠堂的幽魂们比起那有着周家子嗣气息却死气沉沉的「周明雄」而言,显然更加关注贸然闯进祠堂的周耕仁。 周耕仁跌跌撞撞地跑进周家祠堂里大呼救命,辈分已经从「阿公阿嬤」来到了「阿祖阿太」。他被祠堂门槛给绊得摔了个四脚朝天,在慌忙准备爬起时却看见后头的清娘追了上来── 清娘长长的指甲锋利非常,指缘也不知为何渗着血丝,在她要再次穿过祠堂大门时,随着周耕仁一声破音的「太祖哟!」脱口而出,她竟是被一道遮蔽在祠堂敞开门扉上的金色光幕给挡了回去! 清娘摀着脸惨叫一声,后退了几步后竟是再也前进不得。良久,她缓缓地放下双手,原本已然如同殭尸一般的脸庞如若焦炭、看起来愈发狰狞。 「该死……该死!周家的福德……怎么能够挡我!」 清娘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那道光幕,一下又一下,她身上原本已然污脏不堪的粉色衣裙此时愈发残破黯淡。她体内的黑气由她七窍四散,缓缓地爬满她的四肢,甚至覆盖住她的脸庞,最后将她紧紧包裹住,像是由漆黑的烟雾包裹而成的茧。 「啊──」 清娘在数次闯荡未果后发出了满带疯狂的叫喊,凄厉的声音响彻天际,几乎要震破周耕仁与老庙公的鼓膜。 「为什么要阻止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天上的乌云看起来愈发厚重,伴随着清娘近乎尖叫的吶喊,那些「乌云」甚至更向下迫近了几分,一时之间祠堂前的小门埕彷彿末日逼近,满眼尽是飞砂走石、电掣风驰。 此时就算是躲在祠堂内的周耕仁也能清楚看见那从天空中压下来的乌云哪是乌云?分明就是一条条面目狰狞的魂魄如漩涡般旋转,或有喊冤、或有求救,他摀着耳朵也能听见其中的哀鸣,甚至还能从当中的隻字片语晓得那些魂魄根本就是百年来天云镇上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超生的冤魂,而其中泰半竟是由于数十年前的兽祸所致! 周耕仁坐在祠堂桌案前的地上,只觉得自己不只四肢,就是内脏也频频颤抖。 他的身旁还有一个假的阿兄不断对着祖先牌位重复着清晰的字句,而那些竟能让他给看见的先祖幽魂则团团将他包裹住,令他在这样的绝境当中稍加感到几分微小的温暖与安慰。 「母……母啊!」周耕仁几乎要哭了出来,看着外头的冤魂喊着:「这是造了什么孽!你们有冤屈不去找那畜牲!找周家麻烦干什么!」 他是没干什么,但是他阿兄是天云镇的大善人啊! 造桥铺路,施粥赠药,甚至还赞助不少穷人家的身后事、给人开办法会!如此种种,周明雄哪项好事没做过?──结果天上那些乌压压的冤魂竟一面喊着「还我命来」一面往周家祠堂靠近,这算什么?恩将仇报?乞丐赶庙公? 啊呸呸呸!老庙公他本事这么大!才不会被搞不清楚状况的冤魂给难倒! 周耕仁只是个平凡人,除了身旁那些先祖能庇荫他以外根本束手无策,而外头被迫退到边处的老庙公心里着急却不得其法──他本来就法力低微、不如先师,如今口袋中的符纸将要用尽,他又怎么将这已经不管天地伦常的厉鬼给打散? 他左右看看,被他使唤回庙里拿书的小童还没回来,急得他口乾舌燥。他那本祖师爷传下来的书里头有数十道好用的符籙,更难能可贵的还是歷代的师父都将其供奉在桌案面前日日诵读直至今日,虽则当年因兽祸散去了些许法力,但也算是他最后的杀手鐧了。 如今小童还没过来,他就只能乾看着、乾躲着,也不知道那厉鬼什么时候会注意到自己── 老庙公看着天上的乌云终于压上了周家祠堂的屋簷,那些或是狰狞或是恐惧的一条条魂魄似是伸手可汲,而清娘亦如他所预料的一般举起双手,一把将当中的魂魄给「撕扯」下来,在一阵阵悽惨的悲鸣当中将其吞噬入腹。 一口,一口。 在祠堂里头的周耕仁显然意识到状况不好,而此时包裹着他的幽魂亦七嘴八舌地说着令他愈发不安的话── 「啊……恶鬼!那恶鬼是个饿死鬼!」 「她吃完那些左邻右舍,就该来吃我们了!」 「怎么办……怎么办……」 周耕仁颤着声音道:「不是说我们周家人最有福气的吗?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啊!不然我怎么知道我该怎么做!」 他这话才说出口就觉得自己荒唐,他不过是个平凡人,还是个平日里游手好间的间汉,眼下因老庙公之故而能够「看见」先祖并且被祂们庇佑着已是神奇,又怎么藉由生前同样为凡人的祂们的帮助破解这明晃晃的死局? 「耕仁……」 一道男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和你阿兄身上都有周家的福报……」 「你、你是谁啊?」 「死孩子!我是你老爸!」那男声显然有些急躁:「快把你阿兄的精气还回去,他这些年做了不少善事,只要他活着、他清醒着,你们就都不会死。」 换句话说,身上乘载着最多福泽的周明雄若因为精气散尽而亡,那么周家的人大概率都得完蛋! 「不是说我们周家、周家福泽深厚吗?怎、怎么就靠他一个!」周耕仁颤抖着的声音像是在哭,却依旧坚持了下来:「阿、阿爸,要怎么把精气还、还给阿兄?」 「把这鬼东西分开来,分……」 男声尚未说完,护住祠堂门口的光幕便被外头的黑气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一时间里头彷彿天摇地动,才扶着神明准备站起来的周耕仁又被这一道衝击给撞倒在地。 许是平常就在街上混出了几分无赖的模样,知道了「解决办法」的周耕仁被这么一激也来了气,他再次站了起来,面对外头的鬼魅虽则依然畏惧而浑身发抖,却仍旧决心要做到男声的嘱咐。 自称为周耕仁阿爸的幽魂道:「我们……周家的列祖列宗会护住明雄,让他的精气回到他的身体里……」 只是一旦祂们暂且离开祠堂、护送周明雄的精气回去,周耕仁将暴露于厉鬼的攻击之下。 「可……可以!」 反正待着也是等死,那就干吧! 「我可以!」周耕仁勉强自己喊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一声还带着颤音而不足以令自己鼓足气势,又重新喊道:「我可以!我可以!你们就护住我阿兄!我不怕!我周耕仁不怕!」 周耕仁的话一出,原本包裹住他的周家先祖幽魂们便纷纷从他身旁散去,温暖的气息褪去,使他再度感受到外头的冰寒。 他看着周家先祖幽魂们开始撕扯起凝聚成实体的「周明雄」来,百年来受到周家子孙虔诚供养的祂们素来安分守己,可谓灵界的「养尊处优」,此时却是拚尽全力,拿出生前拚搏的狠劲来企图将清娘留下的一缕鬼气与子孙的精气分开。 「周明雄」本来就如同傀儡一般没有自己的意识,此时遭受攻击亦没有多大的反抗,只是任由幽魂撕扯自己,直到完全碎裂、又被周家祖宗的幽魂给重新拼凑起来。 虽还有几分精气溢散四处、被清娘的鬼气给紧紧揪住,但总归一团完好的「周明雄」被再次拼凑而出,已然不见先前那般如鬼的模样。 在一旁看着的周耕仁只觉得反射性地反胃作呕,却在瞥见外头已然面目全非的清娘再次向祠堂的光幕撞击之时又不合时宜地想着「周明雄」被撕碎的样子好像还好了那么一些,至少不像清娘一样整个人乌漆抹黑,浑身上下哪里都能跑出一颗怨灵的头颅出来喊冤。 「噁噁……」 「耕仁……我们要走了……」 周耕仁早想好了自己该怎么躲藏,就在清娘向后微退、要再次撞击周家祠堂光幕的那刻,遮挡在祠堂门口的光幕突然消失,与此同时一缕宛若雷电的幽光迅速地喷射向周明雄所在的厢房,而周耕仁也在清娘朝他奔来的同时往祠堂后头开着的小窗跳了出去── 「给我……你的命!」 「恁娘啊!玉皇大帝都没你那么有面子!」周耕仁满口脏话,企图藉此鼓足自己的气势。他拿出生平的所有力气来拔腿狂奔,没一下子又绕到了老庙公身旁,却是在他想喊着「老师父救我」的时候,见到老庙公也拔腿跟着他逃了起来。 「……喂!」如今他仰仗的可是老庙公!但老庙公的年纪都超过一甲子了!怎么溜得比他还快! 田里的泥鰍都没那么会溜! 「我、我也没办法啊!死孩子还没回来──」 「师父,我回──啊啊啊啊啊!鬼啊!──」 才翻下墙的小童举着一本破旧的书册兴奋地大喊,却是看到一大团冒着各种令人作呕的脸谱的鬼气追着周耕仁与老庙公跑着的时候也跟着鬼吼鬼叫起来:「这是什么鬼!」见老庙公与周耕仁朝自己跑来,也跟着掉头就跑。 小小的祠堂前门埕竟跑出了运动会上接力赛跑的味道。 「什么鬼都有啦!」老庙公素来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形象如今全然不见,他努力跑向小童,伸长了手与他说道:「书!书给我!」 这可是他们在场三人唯一救命的希望! 小童一面跑着一面回头看──他倒是想把书给老庙公,但是背后那一大团黑压压的鬼实在太吓人,他不跑还是人吗? 救人哟! 第十八章 「书!书!」 老庙公声嘶力竭地喊着,直到后来小童终于狠下心来,一把将手中的书向后拋给了老庙公,却是老庙公没想到那没良心的徒弟能这么干,正伸手要接时却被越过他的周耕仁给拿住,而周耕仁将书稳当地交给老庙公时竟也没停下脚步,救与小童二人继续跑得远远的,看着宛若冤大头的老庙公缓下后退的脚步来拿着本破书比起剑指开始腾空画符。 老庙公剑指划过之处皆走出耀眼金光,他一面后退、比划的动作也毫不停歇地飞舞着,捧于另一隻手上的老旧符籙书册随着周遭狂风之势迅速翻动,发出了晦涩的拍响。 由天上压下来漆黑魂云此刻早已团聚在清娘身旁,不断流转的黑色漩涡极具压迫感,黑压压的一片依附在几乎要脱了形的清娘身上,就像是将庙宇壁画里的地狱给搬来人间,千万隻断肢与头颅争先恐后地由团团黑气中涌出又被拉扯进去,如此反覆再三,看着极为可怖。 有了祖师爷的书册在手,画符的力气也会少上一半,老庙公飞快地比划着剑指,丝毫不惧清娘的利爪来到自己跟前── 周家祠堂前的门埕本小,老庙公不过退了十来步便发现自己已然退无可退,也好在他平时熟练绘製符籙,数十年来的积累此时亦没有白费,直到清娘满溢黑气的利爪要沾上他眉心的那刻,老庙公也恰巧行完了咒! 「……五雷速降炁,入我雷轮行!急降急急降,急速现真形!急急如律令!」 老庙公口中念着的咒语才落,搭上手上画出的符籙打向逼近他的清娘,天空中忽地凭空现出五顏六色的滚滚天雷,在眨眼间便精准地落到清娘身上! 「啊──」 清娘看不清的表情有一瞬间狰狞,原本要取老庙公性命的利爪也停了下来。她身上背后附着的、跟着的千万幽魂倒是被劈散了部分,然而却依旧有泰半附着在她身上,并且散去的那些幽魂亦在半空中飘盪。 周耕仁紧抓着小童这根救命稻草,颤着声音说道:「喂……喂!这天雷到底有没有用啊?你看看,你师父这几道雷劈下去,还是没把那些鬼怪给劈掉啊!」 小童眨了眨眼,脑内隐有灵光闪烁:「这些鬼怪都是天云镇的冤魂,没作恶的劈不散。」 周耕仁急了:「你这孩子怎么无关紧要的样子?那怎么不超度!你们没有超度的咒?」 这样天雷轰轰的模样看起来是厉害,但消不了那百鬼夜行也没屁用! 眼下不只得消灭清娘这厉鬼,那些四散喊着冤枉与救命的幽魂也得处理啊!否则他周家到时候要变成什么?乱葬岗还是灵骨塔?──不管是哪种,都令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害怕得要死! 「啊!这个我会!」小童向老庙公学习的第一课就是超度咒!他看着老庙公应对清娘不暇,赶忙将周耕仁给推到自己深后,竖起剑指开始画起咒来。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小童比起老庙公还要迟钝些许却依旧顺畅的比划在半空中出现温和的光芒,而那些哭喊着的鬼魅瞧见小童此处有吸引祂们的光芒发出,便齐齐往小童所在之处飞来。 「……敕就等眾,急急超生!」 周耕仁站在小童身后,吓都要吓死了,然而毫无用处的他却也不敢乱跑,就怕离开了此处又吸引了清娘或者其他妖魔鬼怪的注意,反而会丢失了性命。 他忽地又想起早前自己的「阿爸」鬼魂跟自己说只要周明雄醒来,那么大家都有得救,但是现在周明雄到底醒来了没?他醒来后,又要怎么救? 老庙公那厢在努力应对清娘,怎么用都是各色的雷光与风刀,呼风咒、招雷咒都给他反覆用上了,然则清娘也只是时而被绊住脚步、并没有遭受太大的伤害,祂一面撕扯吞噬着四散的幽魂、力量眼看着愈发强大,而上了年纪的老庙公气喘吁吁,彷彿要将性命都给交代在上头了。 小童年幼、功力不深,在馀光中看见老庙公应接不暇、已落下风,心里头着急之下也让他手中画着的超生符籙受到影响。从他处聚到他跟前的幽魂见能助自己超生的光芒逐渐黯淡,愈发急躁地想要早早插队超生; 千万条幽魂彼此之间互不相让,开始争执起来的态势也是吓人,小童被逼得着急,也几乎要哭了出来,口中反覆熟练念着的往生神咒也停了下来,委屈地哇哇大喊:「你们别挤、别挤啊!」 周耕仁所仰仗着的老庙公与小童都落入颓势,他再怎么样都想帮忙却不得其法,眼看着那压下来的幽魂几乎要将小童吞没,周耕仁忽地想起老庙公先前所说,一个狠心拦腰抱助小童往角落一退再退,在那些黑压压的枉死幽魂要触及两人的那刻大喊道:「阿爸救命啊!」 周耕仁整个人抱住了小童、以肉身护住他不被那些着急的魑魅魍魎给攻击──他这辈子从没想过要干什么好事,却是在小童要被那些幽魂吞没以前反射性地护住了他。 「放开……我儿子!」 「孙仔!……我的孙仔!」 数道飘忽而坚定的声音在周耕仁几乎要被那些幽魂给淹没的同时响起。 不远处周明雄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神色依旧苍白的他此时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眼前彷彿群魔乱舞般的场景不过令他怔愣一瞬,便又继续拔腿往周耕仁那头跑。 刚才的梦里,他被死去已久的阿爸追着打,说是同胞阿弟都要被鬼怪杀了,他还有间情逸致睡大头觉! 冤枉!──却也不冤。 周耕仁在父亲幽魂的鞭策之下早知道了关乎清娘的前因后果,心里头困惑自己怎么这么容易被蛊惑的同时亦是悔不当初。 他知道自己的执念,而那执念也轻而易举地成为他想要藉着别的女人的肚子生下「么儿」的恶念。 就算不是清娘,只要有人提醒,也可能是别的女人。 周明雄还沉浸在自己羞惭的同时便又被周家列祖列宗的幽魂包围,又拉又扯地将他给带出自己的房间,一面说着他的阿弟有危险。 有危险?周耕仁又干了什么? ──也不怪周明雄这么想,他被清娘的诡术掌握住内心的执念并吸乾精气后早已人事不醒,更遑论晓得自己错过么儿的拜堂以及知道外头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从自己的房间里踉踉蹌蹌地走了出来,先是看见自己的大儿子与二儿子如同雕像一般站在厢房门口,又转头望向家宅门埕与厅堂内如是一般来往的佣人,心里头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直到被列祖列宗的幽魂们簇拥来到周家祠堂之处时,他才知道事态的严重。 此时天空一片澄澈,原本笼罩在周家上头的「乌云」早被清娘吸纳,但本为藩人的周明雄却也因为列祖列宗环绕在身边的缘故而能看见一些摇曳的虚影。 他竟意外地感到镇静,知道那些都是天云镇的鬼。 数十年来被从前未曾经歷的兽祸与兽仙食子的担忧重压在在肩上的周明雄不比周耕仁一般手足无措,他手握周耕仁给自己的裂了的桃木八卦牌,一面问着列祖列宗该怎么做。 当周明雄一踏入祠堂所在的小院落时,恰巧看见周耕仁将快要被幽魂吞没的小童给扯进自己的怀中背过身子,那般保护孩童的架势尚未令周明雄感到意外,他身旁的幽魂们便一应迅速地飞了过去要将周耕仁从幽魂的重重包围中给「挖」出来。 周明雄谨慎地绕过彼此之间僵持不下的老庙公与清娘所在之处,正想要跑往周耕仁那头帮他一把时,清娘一眼就看见才被自己吸乾精气的周明雄竟好端端地站着,一时间不知道是谁令她前功尽弃,怒极之馀也立刻放下追杀老庙公,转而飞向周明雄所在之处,就想直接取他性命! 这时候的清娘哪还记得自己只留周明雄一口气的原因是因为要趁他濒死之时哄骗他交出福德、还能藉由凝聚周明雄的精气欺拐周家祖宗将周家的百年气运度给自己? 厉鬼早已没有理智,眼前所见不过是「该杀」或者「该晚些杀」的差别罢了。 「庙公啊!这是怎么回事?」 饶是周明雄再镇定,看着一道黑压压的人影朝自己迫近,周明雄也忍不住吓得失色。 稍稍能喘过气的老庙公见周明雄精气神有九分足,后头周耕仁又有周家列祖列宗保护,也就晓得定是福泽深厚的周家祖宗见自家子嗣被欺负,从祠堂内跑出来助阵。 若是其他人家的祖宗恐怕还没有这样的能耐,但周家一直是积善之家,再加上周明雄数十年来的功德积累不容小覷,一家子的福报凝聚在一块儿,也与半尊神仙的力气相差无几。 天道不可能不相帮。 老庙公眼疾手快地在周明雄差点绊倒之时拉了他一把,又快速地画了道引雷符打向清娘,清娘身上已经焦黑一片,伤痕累累的她虽则速度慢上不少,但气势却依旧猖狂,周明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认出了清娘的模样、知道她是什么「人」,一时也是错愕不已。 「别发呆了!」老庙公斥道:「这就是要给你生孩子的鬼!骗你的!」 事到如今,周明雄又哪里不晓得自己是被恶鬼欺骗? 如同黑色的疯浪拍来的一道又一道的攻击几乎让他们难以招架,只能凭藉着身体本能相偕退避,而周明雄念及这两日与清娘的「缠绵」,只觉得想要敲开自己的脑袋,看看里头究竟装了些什么,竟让他能与鬼魅作出那种──那种令人难以啟齿的事! 周明雄羞惭之虞,也问:「庙公,现在要怎么做?」 「这个厉鬼本要你们家的福泽超生,但因为心术不正入了歧途,现在要杀了你们。」老庙公带着周明雄连连后退,转头一瞧自己的小徒弟已经脱离险境,又忍不住骂了几句脏话:「那老秃头到底在哪里?办法会超度不是他最擅长的事吗?要他的时候就不见,怎么会有这么没用的吃菜秃头!」 老庙公一面骂着,后退的脚步也踉蹌了些,加上长久与清娘对峙而体力消耗过多之故,一时站不稳而向后栽了个结结实实,厉鬼清娘又怎么肯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她也不管原本自己想要杀害的周明雄就在一旁扯着老庙公要他再站起来,双爪高举就要刺向他的颈子── 「啊啊啊!要命了──」 周明雄拉扯老庙公不及,只得转而揽起他双脇向后拖去。 「我的屁股哟!要开花了!」老庙公这时候只觉得自己像是拖把,让周明雄用来专门给周家祠堂扫除。 「庙公!别管屁股了!」 一位是原本看起来道行高深的老庙公,一位是放到外头的大城依旧小有名气的天云镇首富,两者如今早没了平常端起的架子,反倒像是老牛拖犁一般几乎将周家祠堂前的门埕从一头犁到另一头! 「阿兄!我来帮你!」 那头腾出空间的周耕仁在周家祖宗的帮助之下与小童勉强脱身,小童缩到了角落挨个画出超度符咒,就算是手痠了也不敢停,而周家祖宗则跟着周耕仁飞了过来,将兄弟二人紧紧包裹住。 兄弟俩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互助合作,合作的内容竟还是拖着老庙公走。 「啊哟喂──」老庙公一手抓着书、一手比着剑指,越来越小的天雷一道道继续劈落在清娘身上,眼看着也是有气无力。 「老师父!你快想想办法啊!」周耕仁毫不客气地喊着:「这妖怪到底怎么消灭!」 清娘显然是盯着他们几个不放──就算不盯着他们、能让他们逃出生天,但只要清娘还在,整个周家甚至整座天云镇的人都可能被杀死,届时才是真的造孽! 老庙公挥舞着手臂,已经停下了手中画着的符咒,道:「那个臭吃菜的老秃头也进来了,你们谁去把他找来!这厉鬼需要超度!」 「老和尚?他?他去哪了?」 老庙公指着一个方向:「他跟我翻墙进来的,那个没用的臭吃菜老秃头往那边去了!」 「谁没用!」一声犹如佛寺鐘鸣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伴随着不再和蔼可亲的叫喊:「臭吃肉的夭寿鬼!你不是最会驱邪除妖的夭寿杀生咒吗?快快快快──都要死人了!」 「谁死人!」 平常总是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带着自己的小徒弟撩起僧袍跑步还一面骂脏话的模样可是令周明雄兄弟二人前所未见。周耕仁知道老和尚与老庙公一般或多或少有点法力在身,也忙喊道:「老师父!帮忙啊!」 「你叫谁啊!」 一远一近同时传来的声音令周耕仁一愣,但让他更加震惊的是老和尚与小和尚后头竟跟着一团与清娘相较丝毫不逊色的青黑妖气! 「那、那是什么妖怪!」 周耕仁这时候已经不讶异自己竟除了那些幽魂冤魂外还能看见莫名晓得的妖气这件事,倒是还不曾频繁受到惊吓的周明雄目瞪口呆,在手也没间着地搀扶起老庙公后,这才颤声道:「那、那是……」 眼看着那团青黑妖气有三角形的耳朵亦有尖锐的獠牙,四脚并用飞奔而来的样子无疑为兽类,脸上两窝黑洞里发出森森青光,周明雄的心底浮现出令他几乎要喘不过气的两个字── 兽仙。 是那畜牲……是那畜牲! 那他的佑安呢?他的佑安可还平安? 周明雄朝着老和尚道:「老师父──」 老庙公与拔腿奔来的老和尚同时看向周明雄齐声道:「你又是叫谁!」 周明雄才不管是叫谁,他就想知道他的么儿平不平安! 「我的儿子──」 「差点被畜牲吃了!」 「什么!」 老和尚喘了口大气,又道:「又被我救下来了,现在跟他的媳妇儿在睡觉呢!」 又是一道天雷阻挠了清娘前进的道路,一旁的老庙公听了哇哇叫:「臭和尚,你竟然还是个不四鬼!」 「你才不四鬼!臭吃肉的!要吵架晚点吵,快把这畜牲挡住──妈呀!祖师爷都没能杀掉的畜牲!我这个吃菜的怎么杀!」 周家祠堂前的小门埕此时已经挤了两个老的、两个中年人和两个小的,如今再加上浑身鬼气的清娘与兽仙,可谓拥挤。 「师父让我来帮你!」 小和尚的脚程快、头脑也清楚,他一溜烟地跑到还坚持画着超度咒的小童身旁,拿着一串佛珠开始诵着熟练的往生咒。 小童分不得心,当下便哇哇大喊道:「啊啊──小秃头你别吵我!我的符画歪了!」 小和尚心无旁騖,只是一心诵念往生咒,而小童则挪了几步往旁边走,继续在心里头哀叹着手痠,重新专注起已然愈发熟练的往生咒。 俩孩子都心知肚明,天上地上的冤魂如此多,只要能够将祂们给尽数超度,那么那个浑身沾满鬼气的厉鬼清娘也就不能再撕扯冤魂入腹强大自身,老庙公他们也就更有胜算。 只是…… 那里还有「兽仙」,那是整座天云镇的人的「希望」与梦魘。 兽仙被一团巨大的青黑雾气所包围。 祂不似清娘一般已经失去理智,四足稳当当地落在周家祠堂前的门埕时,恰巧面对清娘的后背,而清娘这时也停住了自己继续追杀生人的动作,缓缓地回头看向那团妖雾,如黑洞一般的眼窝与爬满冤魂头颅的面庞并无法看出祂的神情,但只观动作而言似是探究。 「你是谁?」 清娘的声音飘渺且带着几分沙哑,听着甚至彷彿是眾人齐声开口、有着千万回音,依附在祂身上的幽魂头颅忽焉向前、忽而后退,反覆睁大又缩小头颅上的黑洞,似是努力打量着眼前的庞然巨物。 眼前由青黑烟雾所包裹着的巨兽几乎有一幢小房子那么大,比起清娘身上千百条冤魂缠身、处处露出令人恐惧的断肢残臂,那兽仙的模样看起来端正许多,却是不知祂究竟是猫是狗、是熊是豹。 在场眾人都是第一次看见兽仙的模样,相较于周耕仁的震惊,周明雄则是打从骨子里颤抖着。 原来这……就是兽仙吗? 第十九章 沉重的压迫感几乎压垮了周明雄的理智。 他恨兽仙、恨不能生啖其肉,他也曾无数次在脑海里在梦中掐死各种自己想像出来的兽类,甚至将每餐盛到自己碗盘中的肉食视为兽仙的肉恨恨地咬下。 兽仙不只吃了他的么弟、间接害死了他的妻子,还要在年底的兽仙节夺走他心爱么儿的性命,而他却只能茫然无助地朝着自己原先认定的「积攒福德」以求兽仙放过么儿性命的路上一路走到底。 没有任何的保证、没有任何的确信,如同在漆黑的浓雾中,只能依照同样的方向笔直行走,期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让人备感压迫的迷障。 然而直到兽仙立于他跟前,巨大的兽爪刨弄着地面,轻而易举地将修整得平坦的青砖给刨出了一条又一条的爪痕时,他才知道自己就算再如何努力也无法突破既定的命运。 「阿兄,镇定。」 周耕仁对于兽仙的认知与恐惧并没有在天云镇土生土长的周明雄还来得多,他见老庙公与老和尚两人都退到了一旁,唯有周明雄还跟笨蛋一般傻在原地,被周耕仁用力地扯了几下也没退上几步路。 「老师父,我阿兄他──」 「他没事。」老庙公早已缓过气来,又道:「我们偷偷地走,刚好让这厉鬼对付兽仙。」 周耕仁这才发现小童与小和尚早已停止诵念往生咒,那些来不及排上超度的冤魂们又再次被清娘给吸走,彷彿有重力一般,抑或是物以类聚。 周耕仁鍥而不捨地追问:「但是祂们总有一个会赢,到时候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去拿竹条编笼子等抓鱉啊!」 「啊?」 「画阵!」老庙公没好气,指着手中旧书的最后一页:「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再没办法的话,大家都回去躺着等死!」 ──更正确地来说,如果清娘赢了、那大家都死路一条,如果兽仙赢了,那就是等着年底送周佑安去死。 周耕仁紧张地嚥了好几口唾沫,在还没说什么以前便被周明雄抢白道:「老师父,要做什么我都愿意做!」 兽仙由喉头发出的沉沉低鸣盪彻整个周家,甚至引起镇上家禽家畜齐齐放声鸣响,没一会儿后,远方的山头亦有兽鸣此起彼落的呼应,一时间犹如鬼哭神号,使得天云镇的镇民们人心惶惶。 或有那些老一辈的人家知道周家今天结婚的新郎官就是半年后兽仙节进献给兽仙的祭品,心里头还懊悔着或许不该贪这么两顿喜酒,否则万一给兽仙记恨上了该怎么办? 周家的人再怎么行善积德,代代总还是要有一个孩子送给兽仙当食粮的,而他们这些逃不掉的镇民也只能寄望周家当真「福泽延绵」、子孙不绝。 相较于已不再乌云密布的夜晚看起来清澈而寧静,座落于后土上的宗祠屋瓦与窗櫺发出了密集的碰撞声,更给这本该闃寂安详的宵时笼上几分令人几乎无法承受的惶惶。 「你是谁……」清娘反覆地问着,却又不似在问眼前的兽仙,而依附在祂身上的百鬼似乎在听到兽鸣以后,带着几分夸张地瞪着眼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兽仙?」 眼前的兽类着实看不出原形,庞然巨兽的声音像是一条大狗的吠吼,而清娘不过端详着祂一会儿便嗤笑一句道:「不过就是一头畜牲,也想和我抢周家的福泽?」 或许是清娘话里头的「畜牲」二字惹怒了兽仙,如石磨大小的爪子重重地一拍青砖地面,碎石四溅、尘砂飞扬。 清娘是凝成实体的魂魄,却依旧不惧这等威吓,祂在知晓兽仙的身分后也就忘了那些自己本要杀害的什么庙公和尚或者周家眾人,将周家人以及周家福泽视为囊中物的祂觉得兽仙此时此刻的叨扰定是要与自己抢食周家福泽,便也转而要将祂给解决了再好好折磨那些令自己心烦的螻蚁。 兽仙的双眼发出森森绿光,祂压低了身子、弓起了背,浑身呈现戒备的姿势。 祂周身黑雾气焰高涨,在清娘扬起指尖利爪要朝祂袭去之时便率先跳了开来。 兽仙体型巨大然而身形灵活,清娘的攻击虽然看似狠戾但路径却十分单一,只偶尔划上了彷彿兽仙毛皮的黑雾之时,兽仙似乎都会咆哮一声,紧接着更加兇狠地朝清娘咬去。 清娘身上也不是没有「受伤」,只是祂身上附着的幽魂多,而那些幽魂不但是清娘招来的食粮、亦是祂的挡箭牌,不过被撕扯下一片又一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清娘根本毫不在意,一时之间有来有往的攻防竟让清娘佔了几分优势。 只是这样不能长久。 虽则清娘已成了没有理智的厉鬼,但祂也明白再这样下去自己的能量会愈发稀薄,最后只能落得被兽仙拆吃入腹的下场──而祂也绝不允许区区畜牲爬到自己头上来! 另一头,一场不成功便成仁的行动在黑夜间急促地展开。 「绳子放那……唉哟!放那里!拉直!你这个猪脑袋!」老庙公气急败坏地指挥着手脚笨拙的周明雄,只觉得他有愧于精明商人、天云镇首富的名头,脑子还不如一旁手脚俐落的周耕仁灵活:「要画成八卦形!这里是三条长的、那里是三条短的,你给我弄个像条蛇一样歪歪扭扭爬的是什么意思!」 周明雄累得满头大汗,但为了救儿子、救家人,他就是被骂得臭头也无怨无悔。 小童与小和尚两个小的各回各家去取香灰,在场也就四个大人抓紧了时间布置场地。 依照老庙公的说法,他们要用周家库房拿出来的绳索与钉子在地面画出几道八卦与巨大的符咒围住周家祠堂,再由小童与小和尚带回来的香灰给均匀地往绳子上洒上,如此一来再搭配上老庙公与老和尚同门二人通力合作诵经画符,看看是否能将兽仙或者清娘困在里面,再引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落下,将那些魑魅魍魎尽数劈得灰飞烟灭、自此消散于人世间── 这还是周耕仁看着老和尚帮忙画八卦、画符画得跟老庙公一样熟稔时顺嘴一问才知道的。 原来当时候的兽仙引起兽祸时,老庙公与老和尚彼此的师父以及两位先师的共同师父一共三人也不是没为天云镇出过力,但却齐齐败于当下,不但两位先师的师父命丧兽口,就连那两位先师也分别受了重伤、得了诅咒,诅咒让他们无法传道、无法言语,还是师兄弟二人有些默契,直接将师门一分为二,一者继承了后继无人的佛寺、一者继承了破败的庙宇,除却原本的师承以外再包裹上一层通俗的信仰外衣,至此沉潜在天云镇上至今。 老庙公与老和尚二人也因此渊源而自幼相识,同样都是孤儿又师出同门,曾经少年心性的他们或多或少有一番比较心理,但如今面对共同的敌人自是得放下内心偏见、同心协力。 巨大的八卦阵以宽阔的周家门埕为中心,在眾人的努力之下缓缓成形。 为了保证一击必中,老庙公还指挥着眾人再往外扩上两层一模一样的阵法,避免正在周家祠堂所在的院落当中正斗法斗得昏天暗地、鬼哭神号的俩魔神仔突破重围。 夜色更深了些。 周明雄现在所位于的方位距离周佑安所在的厢房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使他频频分心,手中敲打槌子、将绳索给钉上地面的动作也慢上不少。 「快点!担心你儿子就快点!」这回斥责催促他的是老和尚──他心想那臭吃肉的说的果然没错,周大老爷看着聪明,但遇上自己儿子的事就会六神无主,也不知道他几十年来是怎么坚持的,等到遇上大事时却一点也不管用! 然而周明雄又怎么不明白自己的无用? 自己筹谋了数十年的计画在一夕间被推翻的事早令他手足无措,如今他虽身负福泽却无甚用处,只能依照老庙公或者老和尚的指示敲敲打打,更在如此紧迫的氛围中得知这些准备也不晓得能不能成功,如此种种加剧了他内心的不安,只是握紧榔头依据指示钉下绳索便几乎要耗尽他的力气。 周明雄这边的进度缓慢,周耕仁那头却是几乎将他能做的都得做好,还赶紧跑到周明雄身旁帮着他完成还没完成的部分。 三道一层包着一层的八卦图与三道引雷符咒在四人齐心之下逐一完成,此时这三道符咒虽还没以香灰辅佐、法力加持,却已然隐隐有着庞大的能量呼之欲出,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周明雄与周耕仁兄弟二人也能感觉到脚边的绳索似乎溢出令他们无法忽视但肉眼却看不见的气流。 周耕仁甚至发现原本像是雕像的周家佣人们似乎隐隐有醒来的趋势,忙问:「老庙公,他们这样──」会不会打扰到接下来他们的计画? 事已至此,自然不希望再多有变数。 由清娘所控制住的范围都在周家里头,这些原本变成雕像的人们「醒了」倒是还好,若是因为祠堂那边的动静而大呼小叫,或许还会把正在祠堂里头打架的那俩魔头给引来,刚钉下的阵法又不能移动,刚才那一番忙活岂不是白费工夫? 老庙公显然也想到这点,却面带难色道:「喂!老秃头,你有什么办法?」 「你都没办法了,我怎么有办法?」打从进到周家宅邸后都不曾表现出平常时候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也没好气地说道:「那些都是人、不是妖怪,随便动他们是会遭天谴的!」 他们修道人是有点本事不假,但取而代之的是平常更加严苛的纪律──寻常人若做些不太妥当却又不至于违反道德常理的事也还过得去,但换作是他们肯定要受到天道惩罚。 如同现在,就算知道施定身咒让那些周家佣人定在原地对他们较好亦有益于大局,但他们若是真对这些凡人施咒,定会遭受反噬。 周明雄道:「我去,我把他们叫回屋里、让他们不要出门。」 他毕竟是周家的掌舵者,只要他一开口、周家上下的人自是一呼百应,更何况这阵子他操办周佑安婚事的严谨与重视也被眾人看在眼中,至少没有人会在这些天质疑他的意思──毕竟周家上下唯一会气他的周耕仁现在与他一条心,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 「那就你去。」老庙公毫不犹豫地同意,又道:「快去快回,待会这阵法恐怕还得用上你们兄弟,你跟他们说完、就回来阵法这里。」他指着八卦正中央的位置说罢,又继续翻看岂自己手中没曾放下过的符籙书,重新开始检查起他们「画」出的符籙是否完全正确。 周明雄也没问,就朝着距离他们最近的周家佣人跑了过去,看着还是周佑安房里的方向,显然打算假公济私,确认周佑安的安危。 「老师父,你说要我们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你们周家的祖地,当然要看你们的。」这回回答的是老和尚:「这些符籙或者诵经都只是引天道与神佛的力量驱妖除邪,并没有办法完全护卫自己,但你们兄弟俩──或说你们周家自古行善积德,你阿兄更做了不少好事,这些功德是能够保护你们一家老小的。」 「那是要怎么庇佑?」周耕仁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颈子,上头也不晓得还有没有清娘险些掐死自己的痕跡:「刚才老师父……庙公说祖荫帮我挡过死劫,但祖荫总不能帮我杀掉那隻厉鬼或者那头畜牲吧?」 「现在不管是那边的哪个妖邪,身上都带着千百条人命──那隻厉鬼是卷来天云镇上没被超度的亡魂,那头畜牲是当年造下杀业的业报,前面的可以利用往生咒削减祂的实力,后面的就得引天雷打。」老和尚徐徐地解释着:「这边画下的天雷咒不管是什么妖邪都能打,但是一旦妖邪被打散,祂们身上负着的冤魂与业报也都会四散各处,届时天云镇就会百鬼夜行……所以你们两个要帮忙念往生咒。」 「往生咒怎么念啊?」周耕仁急躁地抓着脑袋:「我们念有用吗?不是都说出家人念的效力才会比较大?」 「不懂复杂的,就念简单的。」老庙公这时候巡逻回来,教了他短短一句地藏咒后又补充道:「福德越是深厚的人,持咒的效力越大。」他看向祠堂那方,发现原本不断蒸腾的黑气已经小了不少,显然胜负已要分明。 「不知道是谁会赢啊……」 老庙公饶是开了天眼也看不明白,只与周耕仁说道:「你快去帮你阿兄,那边的结果快要出……」 老庙公的话还没说完,周家祠堂那边便出现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声,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声以及一阵几乎令在场眾人几乎要站不稳的天摇地动,再加上跑得气喘吁吁的小童与小和尚各自抱着一袋香灰而来的呼喊声,一时之间场景混乱,在周耕仁眼中就像是一盘什么都有的杂烩一般,不知道该先关注什么。 跑到一半几乎要站不稳的周明雄气喘吁吁,除了周家祠堂那头本来就倒在地上的佣人以外,他几乎全都挨个说了一回。 他累得半死,却在屡屡停下脚步时被四周凑上来的祖先幽魂给簇拥着继续前进。 其他周家人或者那些佣人们本来也没敢问缘由,如今在听见祠堂那头传来的兽鸣时也都在瞬间知晓了因果,各个都躲进了屋里紧闭门窗不出,原本守着大门的周家佣人则老早在一眼看见清娘的黑气笼罩住周明雄的厢房时吓得双双直接逃回了家,也不晓得后头周家家宅里其实又放进了人。 外头的景况如何,里头的人是不晓得了,但周耕仁看着小童与小和尚通力合作地在他们用绳索布出的符籙阵法上洒了香灰,又在老和尚的指示下额外在远处给他们兄弟俩洒出了个安心念咒的空间,心里头原本绷着的紧张感愈甚,直到看见祠堂那个方向跃出了一头庞然巨兽时,那样的紧张感终于到达了最高点── 已经不见青黑雾气包裹着的兽仙露出了祂真实的模样。 如如狗一般的头颅、如熊一般的躯干、如豹子一般的四肢与利爪、如蝙蝠一般的毛皮以及如鼠一般的尾巴。 锐利的獠牙森森地露在外头,祂的口中咬着一个身着破烂粉衣的女人,女人的身躯被咬成两断却依旧双眼圆睁,满带怒气地企图撕咬将自己嚙在口中的巨兽。 是清娘。 祂的脸上与身体已不见那些被迫依附于祂身上的幽魂的断肢与头颅,而是显现出祂原本的模样,只是面色苍白如纸的祂依旧眼窝凹陷,露出在外的肌肤无一不浮出狰狞的青筋。 兽仙胜了。 兽仙口中像是唾液一般的液体如墨汁一般黝黑,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地上,又一滴一滴地蒸散成黑雾。 砰──砰── 砰──砰── 巨兽踏着一声又一声沉闷的巨响而来,祂的嘴里发出「嘎嘎」的骨骼碎裂声,喉头发出令人恐惧的低鸣。周耕仁觉得自己彷彿被恐惧给定身在原地,直到祂终于不再前进之时,祂吐掉了口中的清娘早已断成两截──上半身飞得老远,下半身却依旧在祂口中──清娘本是鬼魂,既能让祂凝化成实体的「身躯」断成两截却依旧未如烟雾一般溃散,也就代表清娘的魂体已然受损。 若要说起祂心心念念的超生,恐怕就算没有祂引起的业报阻挠,下辈子定也是魂魄残缺、好不到哪里去。 虽则清娘此刻的模样可怖且令人作呕,但眾人并无心关注一条没了原先能耐的厉鬼,反倒是全神戒备着眼前的庞然巨兽。 再次见到兽仙的周明雄才警告完最后一位周家佣人、要他千万闭门不出,这厢才踏出厢房、站到周耕仁等人后头的屋簷下便动弹不得。 兽仙眼中发出的暗绿幽光精准地看向他,而后一道不辨雌雄的声音竟在他脑海里响起── 第二十章 「你……违约了。」 兽仙口中的唾涎再次滴落,这一回在祂口中剩馀的半截清娘身躯亦随之摔落,而令周明雄惊愕的是,清娘剩下的那半截身躯甫一沾到地面,竟成了一个生着与他样貌相同的幼婴! 幼婴的脐带连结在兽仙的嘴里,像是兽仙口中生出的一块有灵的肉球。 婴孩的哭声在此时响起显然十分诡异,然而万籟俱寂、虫鸣未起,唯有那诡譎的小儿啼声荒谬地盪彻整座周家宅邸。 「那、那……」 周明雄的双腿打颤,作为当事人的他就算想装糊涂也装不得,他从周家先祖幽魂的耳语中知道眼前所谓的「婴孩」虽不是真正的婴孩,却是清娘夺去自己精气后捏造出的鬼物! 兽仙腾空一跃,带着那鬼婴跃过了老庙公、老和尚与周耕仁等三人来到周明雄眼前,一旁躲得好好的小童与小和尚忙跑到周耕仁旁边,将他给拉到刚洒好的一圈香灰当中,在地上通力合作地画出一道护身符咒来要周耕仁准备开始诵经,而老庙公与老和尚恐怕兽仙突破数十年前的诅咒约定杀害周明雄,也赶紧开始持起咒来,一时之间天雷滚滚,无数银蛇在天上乱窜,似是蓄势待发。 兽仙并不畏惧身后之于祂而言犹如螻蚁的人们正做些什么,只一步一步地逼近周明雄,向他传递了自己的声音:「你违约了,周家的子孙……」 「我……我没有违约!」 在庞然巨物的质疑之下,周明雄只觉得自己的理智已经几乎要到达极限──兽仙踏出的每一步彷彿都能让天地间为之动摇,而远处山里传来源源不绝的兽鸣亦不断压榨着他的精神,令他几乎要为之崩溃。 周明雄平常是说一不二的家主、是天云镇镇民眼中精明干练的首富与善人,然而在非人的力量当前,他也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却──也是孩子的父亲! 想起了性命还掌握在兽仙手里的周佑安,周明雄强迫自己鼓起毕生的勇气:「你不就要么儿吗?我、我如果再生个孩子……那也是么儿!」 砰!── 兽仙抬起那看起来厚重的爪子拍了下红砖地面,紧接着一夏又一下地刨着地,而垂落在半空中的鬼婴哭喊声更加犀利。 本在不远处由小童与小和尚陪伴着专心诵经的周耕仁被那头鬼婴的凄厉哭喊给吸引过去,再次看见那长着中年男人模样却有着婴儿身躯的半透明小儿,脸简直要皱成一团,一旁的小童与小和尚也没怪他分心,只让他继续诵经,好快些注入更多的法力与愿力入引雷阵。 原本害怕至极的周明雄在兽仙这么一爪子拍碎了地面好几块红砖时,忽地找回了几分冷静,他竟是与兽仙说道:「如果你不要这个婴孩、不认这个婴孩,我、我这么多年行善积德,还每半个、半个月就往你的祠堂去──我要用这二十多年的功德跟你换、换我儿性命,这样也不行吗?」 「当年你的祖先杀了我儿!」兽仙似乎被周明雄给惹怒,祂的声音此刻震耳欲聋,已不再是仅仅传达给周明雄、而是在场眾人皆能清晰听见的怒吼:「我儿乃天地的馈赠,群山间的精华所育──你们这些卑微的肉体凡躯代代偿命又怎么了!」 兽仙那声咆哮使得天摇地动,就是修葺得坚固的周家屋宅也落了几片屋瓦。 周家人既然再一次选择违背约定,那么祂也要如同往前杀了这人的父亲一般杀了他! 周明雄此时浑身紧绷到了极点,在兽仙一爪子要拍向自己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闪避到一旁,而后手脚并用、狼狈地往老庙公先前所指着的八卦中央前进── 兽仙身躯庞大,现出真形的祂自没有先前被团团青黑烟雾包裹时一般敏捷,然则祂的破坏力却更加强大,不过几个爪子拍下便将周家偌大的门埕给拍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窟窿。 努力诵经的周耕仁也吓死了,他口中的地藏心咒早已结结巴巴,他就这么看着周明雄连滚带爬的模样跑向布置好的八卦中心──虽则他是生平第一回看见自己的同胞兄弟这么狼狈的模样,但他却笑也笑不出来,反而是坐也坐不住地想要衝上前去吸引兽仙的注意力、帮助周明雄早些脱离兽爪。 也好在小童与小和尚二人发现他的不对劲,忙一人一手压住他两边的肩头,这才没让他衝动行事。 周家大老爷行善积德数十年、身上福德深厚,身边又有周家先祖幽魂竭力援助一二,只会有惊无险。 周耕仁的视线紧追着东躲西跑的周明雄不放,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如今竟如脱兔一般令兽仙抓也抓不着,看着无端有几分滑稽。只是周耕仁目光的追随不过短短几个吐息之间,远处一道踉蹌的身影令他不得转移目光,更直接吓得挣脱了小童与小和尚的压制,直接从原地跳了起来!── 「么儿!我的么儿在哭……」 「阿母!」 周明雄与周耕仁同时失声叫喊,而此时周明雄也早已连滚带爬地跑进了眾人稍早布置好的阵法中央。他在最后一刻跌坐在地,转身绝望地看着他那疯了的老母闻着婴孩的啼哭声朝着兽仙这头扑来,而周耕仁那头更是绷紧了浑身肌肉要越过巨兽阻止自己疯癲的老母做出傻事,亦是朝着兽仙的那方向前进── 「把你老母带开!快带开!」 周耕仁的耳旁传来了老庙公声嘶力竭的呼唤,天空上闪烁着五色光芒,震耳欲聋的雷鸣频频作响,兽仙的咆哮与张扬着利爪的攻击无一不撕扯着本该属于夜晚的寧静。 兽仙显然也注意到企图越过自己扑向老妇的周耕仁,祂庞然的身形在几个踏步间扭转,扬起了一片碎石与尘砂。兽仙身后的周明雄吃了满嘴苦味却毫不在意,只死命地透过兽仙巨大身躯的缝隙瞪着扑向老母的周耕仁。 他今晚已经无数回对他另眼相看。 无论是把珍惜的护身符留给自己、在祠堂里捨身保护小童,又或者不顾一切地要救老母,无一不比自己这做哥哥的还有用。 周明雄甚至想着,如果这次的坎能够平安度过,他定不再计较这与他一胎双胞的弟弟成天不务正业的事。 周明雄那厢想着,周耕仁这时可拿了十足的力气扑到了老母身前,拚尽全力地抱起有几分福态的老母不断往前跑、远离兽仙的爪子。 妖怪就是妖怪!畜牲就是畜牲!一言不和就要杀人! 「么儿!放开我!我的么儿在哭!」 老太太一面哭喊、一面捶打着周耕仁的背部,周耕仁即使吃痛也未曾放开双手不断挥舞、双脚不断踢着自己的老母亲。 老太太的手伸向兽仙嘴边掛着的鬼婴,鬼婴的啼哭声依旧凄厉。模样诡异的半透明婴孩身躯里夹杂着几分未能与清娘鬼气完全剥离的周明雄精气,更使得疯癲的老太太认定那就是自己的么儿。 老太太因为俩孩子先后被带离身边而疯狂。 时而对着婴儿温声乖哄,时而对着如周耕仁和周佑安那般的成年人好言关怀,但更多的还是对着「么儿」这样的词汇声嘶力竭,企图保护那早已不在的孩儿。 如今鬼婴的啼哭声自让脑子不清楚的老太太想起周耕仁幼时因为「双胎不祥」这样的理由被人给抱去的场景,自是拚了命地想将人给要回来。 「我在这!阿母!我在这!」 周耕仁一面抱着老母大喊,一面抱着她拐了个大弯重新往八卦中央前进,而这时原本跌坐在地周明雄也早已爬了起来,在小童与小和尚的拉扯之下到达刚才周耕仁坐下诵经的位置依他们所言接力诵起了地藏经。 地上由绳索画出的巨大八卦符咒开始发出了与天上五雷呼应的光芒,斑斕五彩耀眼夺目、煞是漂亮,然而向来最喜凑热闹的周耕仁单是抱着不轻的老母就已经足够吃力,又怎么有那间情逸致欣赏这般骇人的美景? 兽仙在扑向位于八卦中央抱着老母的周耕仁的那瞬间,早已准备好的周耕仁便抱着嘶喊声渐小的老母往一旁跳了过去,与此同时站在八卦外围的老庙公与老和尚同时唸完了引雷咒,数十道闪光乍现,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眨眼间随之破空而降,打在被地上八卦符咒给束缚住的兽仙,将祂浑身毛发都给劈得竖立起来!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雷响几乎让在场眾人头昏眼花,然而他们皆能注意到随着每一道天雷的落下,兽仙的身躯便有什么被劈得散了开去而小上一些,却是直到八十一道天类落毕后,兽仙的身形依旧令人难以忽视。 地上的八卦阵法除了是做为天雷的引子以外,还有缚妖的作用。 一道道光索在天雷落毕以后才完全现了形,而兽仙也开始嘶吼挣扎着,虽则不再天摇地动,看着却依旧可怖。 周耕仁想把怀抱中的老母给带回房间去,但已经耗了泰半力气的老母虽然不再剧烈挣扎,口中却依旧喃喃念着她苦思着的「么儿」。 「阿母,你的么儿在这,我在这!」周耕仁只得抓紧时间哄着:「你的么儿长大了,这不是好好地抱着你吗?阿母!」 「我的么儿……在哭……」 周耕仁忽地觉得鼻酸,就觉得眼前被光索缚住的兽仙当真该死!──若说当年祂要报杀子之仇,一命换一命难道不够吗?竟杀害了当年天云镇恁地多人!后来甚至贪婪地要求要周家人献祭! 这不是看上了周家的福报是什么? 什么天地餽赠、群山孕育?他们天云镇上的人又哪个不是父母生养、靠山吃山的? 呸! 吃人的妖怪就是吃人的妖怪!找那么多藉口,不过就是跟清娘一样的夭寿货色!还会唬人! 如果当年他的么弟没被族亲带去山上给兽仙吃了,他可怜的老母也不会疯得那么彻底!他老母不会听见婴儿啼哭就能想起自己而哭得双眼红肿,更不会因为被触及心底伤痛处而联想起她被族亲带去敬奉兽仙的早逝么儿! 疯癲的老太太显然把两个离开自己身边的孩儿给混作了一块儿,只喊着「还我么儿」,压根儿听不进周耕仁的劝慰、也不管身旁宛若天崩地坼的态势。 周耕仁腾出了手来狠狠地抹掉了自己的眼泪,又将老母给抱远了些。 夜空中的电光依旧鑠鑠,雷鸣仍然轰轰。 兽仙口中拖赘着的鬼婴在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下以后早已灰飞烟灭,在当中属于周明雄的精气缓缓地飘盪回颤着身体继续诵经的原主体内,而此时老庙公与老和尚亦念完第二回引雷咒,再次从空中引下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击向兽仙── 「吼呜呜呜呜──」 周家的门埕处早已焦黑,狼藉一片,眾人紧张地看向阵法中央,期待着这一回的雷击能让兽仙彻底灰飞烟灭,却是──大失所望! 「怎么会!」周耕仁失声喊着:「祂这次怎么没受伤?」 虽则兽仙发出了痛苦的悲鸣,然则这回并没有像上一回天雷引来那般拥有显着的效果──祂的身形依然是更小了些,看着确也愈发扎实,身形就像是一头成年的大黑熊。 兽仙此时的吼叫声愈发具有攻击力,然而在场眾人都未曾听见祂的声音。 「祂已经快要变成普通的野兽了。」老和尚念了句佛号,原本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些许,却依旧戒备:「祂虽造了不少杀业,但祂刚才所说的恐怕是真的……」 祂既是开了灵智又修练成精怪的野兽,自有一定修为傍身。 开化灵智的精怪难以孕育子嗣,当年却被凡人轻而易举地杀害,杀害兽仙子嗣的凡人自该尝到果报,再加上兽仙当年并未杀害杀子仇人,反倒是唬诈对方签订契约,让他献出自己后代子嗣,更让同意这份契约的天云镇镇民逃无可逃,这才开始有了纠葛不清的冤孽债…… 这样的冤孽债是两厢情愿的诅咒。 只要有了这层诅咒,就算是兽仙杀害再多违背契约的人也都不会立即偿还业债。 在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天雷降落之前,他们得想办法解除这层契约才行,否则也只是在这里乾耗着、做无用功。 老和尚言简意賅地解说着,而周明雄一面本能性地诵经、一面分心听着。 他也想知道怎么解除这道契约、这道诅咒,当年他只是想着或许能以数十年来所累积的功德、甚至是让子子孙孙累积功德敬奉兽仙以换取代代嫡系子孙么儿的性命,但兽仙却不买帐。 显然藉由契约吃掉周家么儿更让祂得益。 「周家祖先哟!阿爸!阿公!」周明雄一心二用,在心中默祷着、呼请着被天雷吓跑了的先祖们:「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兽仙放掉这道──」 周明雄才默念到一半便看着周耕仁的方向失声喊道:「耕仁!脚边!」 周耕仁的反应慢了半拍,抱着老母向旁挪了几步一看,竟见上半截的清娘已经伸手要抓向自个儿老母的脚更张嘴要咬! 「啊啊啊啊──」 周耕仁直接一把推开老母,一脚就把那半截不能言语、满眼怨念的清娘给踢向不断闪烁着光芒的八卦中央,清娘破袖中的一幅空白卷轴在随着祂被踢进八卦阵中时应声落下,同时早被仇恨填满的清娘亦顺势咬上了兽仙的喉头── 浑浑噩噩被推了个踉蹌的周老太太转头看了兽仙,原本还有些迷糊的脑袋清明了一瞬,竟晓得了眼前的兽仙就是吃掉自己孩儿的畜牲。 她的脑海里闪现过苦命的么儿从小到大的容貌。 呱呱坠地时响亮的啼哭,才会走路时看见自己总会赖在地上要自己抱,开始识字时会像个小先生一般教着自己怎么念书,再更大一些忽地发现他似乎变成了公鸭嗓子、每每说话时总会有些不好意思,再后来…… 就没有后来了。 「还我么儿的命来!」 周老太太已逾一甲子的人生从来没有这般清醒过,她平时瞧着温和的双眼此时迸出仇恨的目光,她挥舞着手,在周耕仁来不及拉扯之下扑向了兽仙,恨不能生啖其肉! 她就连她么儿的尸骨都不晓得在哪处! 她的么儿会怕吗?会冷吗? 是不是会在山里头找阿母? 周耕仁跟在周老太太的后脚跑去,不远处的老庙公与老和尚看了,快速地交换了个眼神,决心立刻引上第三道天雷! 这等神罚天雷不会伤及凡人,但若是给那畜牲伤到了周老太太,他们可会把愧疚带进棺材! 如碗口一般粗大的雷电再次轰轰击下,被光索缚住的兽仙此时又哪里认不得周老太太?她要扑上来也正好,若是吃到她几分血肉,祂就能挣脱这该死的阵法光索,把这里所有该死的违背契约的人全都吃得一乾二净! 第二十一章 【完】 兽仙甩不开咬在自己喉头、虽则仅止皮肉疼痛却无比烦人的清娘,索性姑且不管祂,而是伸长了颈子要咬向周老太太。 一心要为么儿復仇的周老太太无所畏惧,甚至推开了一度抓住自己的周耕仁、撞开放弃念咒爬起飞奔而来要抓自己的周明雄,就要往兽仙身上挠去。 无疑螳臂挡车、蚍蜉撼树。 身体并不强健的周老太太毫无悬念地被笼罩在兽仙身上的阴邪之气给搧了个仰倒,却在将要被咬上的那一刻被及时闯入这等险境当中的一名女人给抱着扑倒── 当兽仙要咬上那名女人的后背时,女人身上散发一道老和尚与小和尚熟悉的佛光,紧接着在周明雄与周耕仁两人通力合作下,周老太太与贸然扑来的女人都被拖出了第三次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打击的范围。 周明雄率先关心满脸泪痕的周老太太,看着她脸与手皆有擦伤,甚至快速泛起了异常的瘀青,一面还问着她是否哪里还伤着,而周耕仁则一眼认出了及时救下老太太的就是自己的老相好秀英,气得他骂道:「你这女人!扑过来干什么!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 秀英心有馀悸。 她原本还在外头帮着收拾善后周家今日的流水桌位,却是愈收时愈不对劲,直到她准备回家时看着周家门口守着的佣人喊着「有鬼」而离开自己的岗位时,这才因着担心周耕仁而抓紧了胸口藏着的佛牌悄悄地溜了进来。 她倒是没进周家祠堂、没看见清娘那可怖的模样,来得晚的她为了避开四处巡逻、警告周家上下得闭门不出的周明雄而耽搁了些时间,最后躲在厢房后头看见了兽仙追击周明雄等人的全程。 她什么都不会、不敢出去拖后腿,但在看见兽仙被光索缚住后胆子也大了些而忍不住更加靠近──她心想周耕仁给了自己一块佛牌,而他们现在似乎陷入了僵局、也不知道手中的佛牌是否有大用,就想偷偷地把佛牌交给位在最边处的小童或者小和尚,自己再悄悄地溜走。 只是当她看到周耕仁跟着他的老母跑向兽仙时,她几乎感觉自己要窒息── 她的脑子什么也没想,就想救她的男人,所以也就扑向了差点命丧兽口的周老太太,却不想好事是做成了,也被周耕仁给骂懵了。 被生活养成泼辣性子的她在受骂后竟也没马上回嘴,而是想要将藏在胸口的佛牌拿给周耕仁,却没想到当她从口袋里拿出佛牌时,发现那块木雕佛牌碎成了好几块。 「你以后不要那么衝动,恁爸是男人,难道还要你保护?」 「我哪里保护你?我是敬老爱幼!看不得你老娘受伤!」 两人在雷光当中拌嘴也没拌上几句,便听见小童与小和尚高兴地呼喊道:「成功啦!成功啦!」 他们听见了欢呼声,不约而同住了嘴,齐齐往兽仙那处一看,竟看见一具焦黑的、看不出原形的野兽尸体倒在八卦阵的正中央。 夜晚的风一吹,那焦黑的兽形便被逐渐吹散了去,只馀一地狼藉。 老和尚问老庙公要了火柴,把地上扭曲的画卷给点燃以后,便领着小和尚开始诵起经来。 「真的……成、成功了?」 周耕仁又望向了另一头显然松懈了的老庙公,对于兽仙竟能被消灭的这事不可置信,却又有几分理所当然。 他究竟不是天云镇土生土长的人,对于兽仙的认识还是隔了一层,不至于将兽仙认为是压在身上的泰山、不可撼动。 周明雄紧握住老母的手,流出了激动的泪水,而周老太太也泪流满面,倚在长子怀里哭。 她真清醒了。 毕竟她就算继续疯癲,她的么儿也不会回来了…… 「明雄,要去找……你阿弟的尸骨。」周老太太抽抽咽咽地:「他一定很害怕、很害怕……」 「阿母,你放心,我一定把小弟的尸骨给找回来。」 直到现在他还如在梦中,他一面安慰着老母,一面扭头转向齐齐瘫坐在地的老庙公与老和尚,想要向他们寻求解答。 也是难为两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家,他们在给各自的小徒弟搀扶起来后,这才由老和尚开口说道:「因果注定,契约侥倖被化开、那头自然能被劈死。」 老庙公说得更详细:「你阿母不曾违背契约,又与你小弟有血脉关係,兽仙伤了她、自然天理难容。」 此时的天空又是一片清澈。 夜幕已深、漫天星斗,天边的云朵几片,恰巧遮住了弯弯的月。 周耕仁抱着秀英,忽地傻傻地笑了起来。 外头的动静平息以后,周家的佣人们看着情况安好,也就「重新出笼」,但还是被周明雄给赶了回去。 夜都深了,有什么事情都明天再做,不急于一时,更何况明天还要继续办流水席。 佣人们经歷了一夜惊魂,如今松懈下来也是昏昏欲睡,忙对周明雄告谢后纷纷散去,倒是当周明雄等人也打着哈欠想先睡上一觉再来处理这些后续琐事时,却看着准新郎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咦?阿嬤?阿爸?阿叔?」他睡眼惺忪,声音却依旧清朗:「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咦?地上怎么有绳子?怎么砖头都坏成那样?刚才是打雷了吗?」 周明雄面对这毫不知情的么儿就是连生气也气不起来,还是周耕仁赶紧说道:「你这个新郎官怎么跑出来了?还不赶快回去陪你老婆!」 周佑安傻笑道:「我梦到我跟秀娘聊天聊到一半,突然有头畜牲跑进来,差点吓掉我半条命,但后来看见阿嬤拿着棍子把畜牲打死了。」 「……打死就好,打死就好。」 周明雄全然忘记自己先前交代过周家上下不许在这些日子说出不吉利的话,自己还连说了两个「死」字,显然是劫后馀生、已经把那些规矩给拋诸脑后了。 老庙公看了看傻呼呼的周佑安,又看了看其他人,终于拍着小童的头道:「没事了没事了!该回去睡了!」 「这……阿爸,庙公跟和尚怎么会来我们家啊?还有阿嬤……」 「回去睡了!」周明雄终于来了气:「明天还要拜公妈!你不早点睡,问那么多问题做什么?」 「喔。」 周佑安觉得自己很无辜,却也乖乖地转了回去,一面心想:二叔说的可能还有些错,自己都结婚了,怎么阿爸还这么喜欢骂自己? 周耕仁看着周佑安那副傻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而随着他的笑容展开,气氛似乎也轻松了不少。而周明雄依旧安慰着老母,眼睛却看往兽仙祠的那个方向── 远处山林里此起彼落的兽鸣早已在兽仙灰飞烟灭的那刻停止,而原本重重缚在周家人身上的诅咒枷锁彻底断落。 夜还深着,但周明雄却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