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与银河》 序章 城市灯光将无星的夜空染得一片橘红。从上方观看,自己似乎正身处于一串串珍珠灯饰与反射幽微光芒的无垠天花板之间。 她在眼瞳中映着繁华光彩的情况下,寻找着阴暗的落脚地。高楼顶部的夜风强力而凉爽,或许正是在提醒于黑色紧身外套底下仍穿着短袖的他们,秋季将近。 即使这一带充满高耸的商业大楼,这些都市丛林的巨大树梢之间,最少也隔着三公尺长的水平距离。当他们在一个平坦宽广的水泥楼顶着地时,她感受到身旁伙伴减慢了速度,因而跟着停了下来。 有着深邃双瞳的少年拨开因跑动而变得凌乱的外套兜帽,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着气。 「跑五分鐘就累了吗?」她问,顺手将长长的发丝塞回兜帽底下。 「你这种问法真像是在讽刺……也不是累啦。」少年擦擦额间,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向她,同时皱眉朝下方五光十色的城市街道瞥了一眼。「只是一般人本来就不会在高楼大厦的顶楼跑来跑去,特别耗费精神也是很合理的吧?」 「我们不是一般人,而且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因为不是第一次就能习惯的你还真是厉害啊。」 她微微歪过头。「谢谢夸奖。」 「我这句话是讽刺。」 她将视线投向下一座即将要落脚的大楼,同时左手移向耳畔,开啟配戴在左耳上的小型通讯器。 「银川、百星抵达林氏集团第二商业大楼,目前正在稍作休息。」 她道出自己与少年的名称,向通讯器那端如此报告。 「你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大楼?」名为百星的少年悄悄踏出一步朝楼顶边缘张望,但很快又缩了回去。 楼顶边缘的围墙相当低矮,她维持着一手操作通讯器的姿势靠近,抬起一脚就轻易地站了上去。 从上方俯瞰的城市风景有种奢华的不真实感。 下方是舞台,灯光照耀的是舞台上活跃的人们,那么身在暗处的他们又是什么角色呢?与眾不同,无法在舞台上找到自己的定位,但是确实存在于此处的他们。 「这条小路是锦通街,交叉的这条则是信义街,从这边穿过三和路之后就是夜市的入口,所以这栋大楼就是林氏集团于四年前买下的第二商业大楼。」她一一示意着底下,回答百星的问题。 但是百星根本没有在看她所指的方向。「你这样很危险耶!快点下来啦。」 她转向他,思索了两秒。「你如此惊慌,难道是因为其实很怕高吗?」 「这里可是离地一百公尺高的地方,能像你一样冷静的人才不正常。」 「这栋商业大楼的总楼层数是十七,楼顶高度六十一公尺,并没有到达一百公尺。」 百星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眨眨眼转开头。在她跳下围墙时,通讯器那端也传来回应的声响。 『看来目标有很大的机率是跑进夜市里了啊……这下棘手了。』 低沉的中年男子嗓音苦恼地低语。百星倒是以一派悠间的动作开啟他自己的通讯器,平静地说:「今天是星期日,夜市一定挤得像灌满水的气球。」 『那不是应该叫水球才对吗?』通讯器中另一个较年轻的男子嗓音语带好奇地问。 「是啊,所以夜市也应该叫人挤人大会才对。」 『这样的话,哪些人是水,哪些人才是空气啊?』 「夜市不需要的人是水,夜市需要的人才是空气。」 『你们别再间聊了。』中年男子以颇有威严的气势打断。『百星,再定位一次吧,如果目标真的在夜市里面的话,就只能混入人群中一个一个确认了。』 「目标的资讯太少了,队长。」百星抬头看了空无一物的天一眼。「就算天再怎么黑,准确率还是很低。」 『你的能力本来就只是辅助,即使是低准确率的结果也有其参考价值。』 「好吧,反正这比在高楼大厦之间跳来跳去好多了。」 百星在原地蹲下,闭起双眼。一时间,她所能听见的只剩下风拍打在衣物上的沙沙声,连底下的城市喧嚣也似乎变得遥远。专注心神的百星,瀏海随风晃动,外套下摆轻轻飘扬。此时他的脑中一定正描绘着某种景象,只有他看得见、只有他能够理解、世上独一无二的景象…… 对她来说,这样独一无二的景象并不只有一种。 那是在她的家中,已经是八年前的往事,她却清楚记得所有画面:倒卧在血泊中的父亲,围绕在旁的警察;喃喃自语着不成组织的话语的母亲,没有再对她露出过一次平时那种温柔的笑容;抱着膝盖、独自一人蜷缩在墙角的她,沉默地看着大人们来来去去,直到一名年纪相仿的男孩找上了她。 男孩的神情平静,没有常会在班上男同学脸上见到的童稚笑容或纯真好奇,好像他对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毫无兴趣似的。他蹲下身与她平视,漆黑双瞳宛如无星的夜空,深邃而神秘。 关于他们的对话,她却没有完整的印象。唯一不可能搞错的,是男孩对她伸出的那隻手。 『我是来找你的。』 「——果然在夜市附近这一带啊。」 八年前的男孩与八年后的少年嗓音重叠。百星站起身,动作慵懒地拉了拉身子,与她对上视线时,轻轻做了个耸肩的动作。 「请说明『夜市附近这一带』的明确意思。」她说。 「你也知道我的能力就是以不明确为特色吧?附近就是这一带的意思,这一带就是附近的意思。」 百星张开双手比划。通讯器中传来年轻男子的笑声。 『所以果然要混进夜市里慢慢找了吗?可要注意不要兴奋过头就逛起夜市来了。』 「好主意。队长,我支持清酒哥提出的今天就此休息逛夜市的方案。」 「目标可能携带危险物品。」她皱眉。「今天还有时间行动,不该就此放弃。」 「不就是拆了队长办公室的门吗,也有可能是个单纯的肌肉男而已啊。」 「怎么样的人类肌肉都无法徒手破坏那个强化玻璃窗。还有,并不排除目标是女性的可能性。」 「是女的就更没问题了,大概只是队长的疯狂粉丝而已吧?」 「请认真看待这件事情。」 「只是开玩笑啦。」百星转过身,面向漆黑又宽广的夜空。「我们可是『超能力者』——也是打击罪犯、消灭邪恶的正义组织成员。」 这句话和八年前她所听见的如出一辙。 是男孩告诉她,他们都是「超能力者」。 是男孩告诉她,身怀不凡能力的他们,可以运用自身的力量来帮助他人、拯救他人。 是男孩告诉她,她的母亲千叮万嘱她不可告诉别人、如同诅咒一般的「祕密」,虽然可能会被坏人拿来利用,但也可以用来替好人效力—— 『原来百星小弟也是会崇拜英雄的青春期少年啊。』名为清酒的伙伴笑道。 「怎么了,清酒哥也喜欢英雄电影?」 『是我弟啦,他也有过那种时期。』 「不要说什么时期好不好,好像我还没长大似的。」 『确实是还没,你和银川都还年轻啊!』 『好吧。』许久未出声的队长截断话题,她知道他方才是在拟订计画。『银川、百星,你们从信义街的入口进去,沿着大道走,优先注意单独行动的人。我和清酒会布置好外围警备,你们千万不要刺激到目标,自然一点,随时联络,不必强追目标,如果他要逃跑,让他跑就行了。清酒,我们约在……』 她缓缓走回楼顶边缘,如果要进入夜市的话,从这里就直接回到地面是最好的,否则再往夜市地带靠近,人多眼杂将会行事不便。 她等了几秒,都不见百星跟来,回头一看,发现他正瞠目盯着她,食指猛戳着右侧的空气。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楼梯啊,楼梯。我们不走楼梯下去吗?」 「一旦试图打开出入口的门,警报系统啟动,我们就会被隐藏摄影机拍下外貌,资料被上传至各区警察局,并且各大媒体也会收到照片。」 「好可怕。知道得这么详细的你也好可怕。该不会有相关经验吧?」 「我在查询夜晚在顶楼奔跑是否合乎法规时意外得知的。」 「所以合法吗?」 「灰色地带。」 一般来说,法律当然不会特地去规范做不到的事情。她望向六十几公尺远的地面。比方说,假设她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但是结果会毫发无伤,那么就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困扰,理应不必受到限制…… 一个人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开始只是映入了眼帘,独自一人走在夜晚的小巷中,双手插在连帽外套的口袋,看起来是名男性的人影。现在还未过午夜,他也没有在跟踪人,原本不会让人觉得有异。但是这附近多为商业大楼或是晚间就会打烊的商家,男性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背包或提袋,走路的节奏也是怪异的忽快忽慢,还会频频向后张望,双手更是没有从口袋中拿出来过。 正在寻找躲藏地。正在逃避追踪。身上藏有武器。 几个推测在她脑中快速流动。她回到百星身边,抓住他的手臂,同时开啟通讯器。 「发现疑似目标的可疑人影,银川、百星即刻前往追捕。」 「喂,你先冷静。在哪里?你怎么知道那就是目标?」 百星轻轻将她的手掌拨开,但她立刻又坚定地抓了回去,双眼直视着他。「目标位于锦通街尾端,再继续前进将会脱离我们的视线范围,因此我判断应立刻採取行动。」 「那你自己去就好了,我在这里观察情况……」 「万一目标再次逃逸,通过与目标的接触能让你提升使用能力定位的准确度。」 「是没错啦……喂,等等!你该不会要从这里跳下去吧!」 她拉着百星踩上围墙的同时,通讯器中也分别传来队长与清酒的话声。 『银川,不要擅自行动,告诉我目标的详细情报。』 『百星小弟,祝你高空弹跳玩得愉快唷!』 「目标的详情报告将于接触过后再一同补充。」她回答完队长,接着就切断通讯,紧抓着百星那比她宽大的手掌。 这么说来,八年前,她也是像这样紧紧握住了男孩的手吧—— 「走吧。」 「等、等一下唔哦哇啊啊啊啊啊——!」 无星的夜空之下,她拉着名为百星的少年跃入风中。 第一章 夕阳下的怪物① 「昨天熬夜干嘛去了?」 早晨一踏进教室,隔壁座位的袁亮劈头就这么问我,大概是因为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吧。 「没,就只是去逛了个夜市。」我把书包砰的一声丢在椅子上。「应该说本来打算去逛夜市,却被迫玩起了鬼抓人。」 「自己一个人去逛夜市?你怎么永远都一个人出去玩啊,明明平常放学约都约不动。」 「根本不是去玩好不好,还看见从高楼大厦顶楼往下跳的神经病。」 「什么?在哪里?」 看他紧张的模样,似乎把我说的话当真了,袁亮这傢伙到底有多单纯啊? 「放心,不是你爸的公司,况且也没人死。」 袁亮点点头,表情回復平静。「我懂了,你说的不是盆栽就是招牌吧。」 「答错了,是一支白色的手机,痛死我了。」 「你被砸到?真糟糕,要变得更笨了。」 「轮得到你说啊?你上次英文小考有赢我吗?」 袁亮挑眉。「除非你考了一百零二分,不然应该是没办法赢过一百分的我吧。」 可恶,我都忘了他那个大老闆老爸最注重儿子的英文,未来打算把这位小小接班人送到国外去恶整一番,早知道就和他比国文成绩了。 但是这时候,还想继续回嘴的我不得不暂时停下,因为座位在我正前方的郑川朔此时正好出现,并且带着一副「你讲话太吵了」的鄙夷表情朝我瞪过来。在我闭上嘴之后,她才掛起书包,优雅地坐上位子,接着流畅地拿出文具和第一节课的课本等物品。 当视线前方就是一头瀑布般的长发近在咫尺,不免让我难以重新开口说话,幸好似乎很喜欢我的袁亮又开口了。 「看你这副模样,该不会昨天也没有留时间准备今天的数学小考吧?」 「哼哼哼,区区数学小考你以为能击败我吗?那种东西我早就在出发去夜市之前盖泡麵的时候就顺便看完了。」 「为什么都要去夜市了还要先吃泡麵啊?」 「我看你是不懂喔,夜市只是点心,泡麵才是正餐啊!话说小考范围是指数与对数对吧?」 「是多项式那章的因式定理啦,你该不会整个晚上都在浪费力气读错误的地方吧?」 「我就跟你说我晚上在夜市玩滑垒跟——」 「今天并没有数学小考。」郑川朔突然以她那一贯清冷的嗓音插入对话,而且头也不抬,真是没礼貌。 多亏了她,现场莫名尷尬了几秒。然后袁亮响亮地清了清喉咙,那一听就是假的,他根本没有卡痰。 「我知道,我只是在闹刘彦辰而已啦。」 和女生讲起话来,袁亮的音量瞬间小了一半,气势减弱一半再一半,真是没有男子气概。 我也学他清了清喉咙,然后发现我的喉咙还真的卡了一些痰。 「我也知道,我只是在陪寂寞的袁亮小猫玩而已。不过你们不知道的是,这种事可没办法说死,说不定今天还真的有数学小考啊!」 袁亮立刻怪叫一声,猛拍我的手臂,不过一点都不痛。「不要乱下诅咒啦!」 「哼哼,我可是远古咒术师的后代,说出来的话有八、九成都会成真,尤其是你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郑川朔完全没有理会我的胡说八道,只是挺直了身子,认真地预习今天的上课内容,就和平常一样。而我,也只能和平常一样从这个看不见她表情的角度,猜测她今天是何种心情。 在我不太专心地从乱七八糟的书包里试图找出数学课本的时候,袁亮也一声不吭。当我正纳闷他在做什么,他点点我的肩膀,接着把显示着文字讯息的手机画面递到我眼前。 『你喜欢郑川朔喔?不然干嘛一直偷看她?』 她就坐在我正前方,我不看见行吗?我给袁亮一个大大的白眼,但老实说我并不会翻白眼,所以他大概只会以为我顏面神经失调。 总之,从认识以来我和这女的就是「天敌」,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啊,袁亮这傢伙真应该去配副眼镜。 郑川朔,留着招牌的长直发,身高偏高,胸围普通,举止总是端正得体,脸上表情总是冷淡正经,脑袋里装水泥,思想僵化老旧,但仍是老师眼中的乖乖牌优等生,同学眼中的首席女神。 而我,是天生的谐星,幽默风趣、自由自在的射手座,仅凭一张弓就可以攻下全班同学的身心灵,成为格致高中永久流传的传奇风云人物。以上丰功伟业预计在毕业之前达成。 升上高中开学以来也不过一个多月,我和她就彼此明白了,我们在所有的事情上面都合不来,注定要过着互相看不顺眼、互相呛声、互相忽视的日子。 记得我们的第一次交流,是我在走廊上表演拋接三枚硬币结果失败的那次。 在我忙着叫观眾不准笑的时候,不是观眾的她突然挤过人群,把她从地上捡起的五十元硬币塞进我手里。 「小心从窗户掉出去。」她说。 蛤?没事干嘛诅咒我啊! 于是我回应:「捡什么捡啊,掉到地上也是表演的一环,才不是失败咧!」 为了证明我的实力,我边说边拋接起手中的三枚硬币,结果激动之下用力过猛,我的掌心狠狠击中硬币,使它飞跃我身后的阳台栏杆,演出了一场华丽的坠落秀。 我大叫。观眾大笑。上课鐘声响起。郑川朔冷冷地瞥了我一眼。 然后包含郑川朔的所有人都转身走进教室。除了我之外,就只有借我这三枚硬币的谢御铭留了下来。 在我为友谊而感动的同时,他一手拍上我的肩,一手把我掌心剩馀的两枚硬币夺回,接着露出绝世灿烂的笑容说:「你先下楼去捡回来,免得被别人捡走。」 于是,我那天不但做了在短时间内上下两层楼这种剧烈运动,还因为上课迟到被自己明明也很爱迟到的物理老师骂得臭头。 这就是我和郑川朔孽缘的开始。没错,都是因为她的诅咒,我的硬币才会掉到楼下。为了替那次不堪的回忆争一口气,我决定在其他事情上打败她,重夺该属于我的荣光,我们的战争就从这里开始了。 但是很快地,我就发现要赢过一个思考方式跟石头没两样的人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在我咬紧牙根,忍痛放弃这场属于战士的荣耀之战时,不知道是不是命运之神的恶作剧,又或者其实是袁亮的恶作剧,在定期的座位抽籤过后,我们就此成为了前后位,造就了每个上课日我们都必须至少看到一次对方的脸的窘境。 这件事情让我明白,长得漂亮并不是让人记住他人长相的关键,而是你要够讨厌她,然后她还长得漂亮。 这个时候,秃头的数学老师缓缓踱进教室,我才知道上课鐘声老早就响了,赶紧把满腹怨念和被我翻得歪七扭八的书包都踢到桌子底下。 不知为何,老师把一叠散发不祥气息的纸张「砰」地摔到讲台上,接着推了推眼镜。 「课本收起来,我们进行小考。」 教室内响起一阵惊骇抗议与哀嚎抱怨,袁亮似乎也对我骂了声脏话。在这之中,大概只有我心里想的是:不知道她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第一章 夕阳下的怪物② 袁亮这个人,有着一百八十公分的身高,十六岁少年的智力,还有五岁小孩的胆量。但是他却没有五岁小孩的厚脸皮。 眼下他正被一群脑袋看起来就不怎么灵光的肌肉猛男团团包围,但他甚至连呛声都做不到,就只会拚命傻笑。我坐在二点五公尺高的校舍红砖围墙上,边啃着早餐店买来的三明治,边看肌肉男们轮流朝他脸上狂喷口水,完全没有出手帮忙的打算。 肌肉男一号说:「就借我三千元就行了!这点钱对你来说只是小数字对吧?」 袁亮没有一拳往那人脑袋灌下去,而是哈哈苦笑。「我的零用钱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多啦。」 「那借我你的那台新型游戏机总行吧?」肌肉男二号推开一号挤向前方。「我知道你也有那个超夯的赛车游戏的卡带!」 「我的游戏机借给别人了耶……而且他一直不还我,我也很伤脑筋啊。」 「这简单!叫你爸再买一台给你不就得了?」 哇,真是贫穷限制想像,我还没有想过事情可以这样子处理。我看着手中那只夹着薄薄一片火腿的寒酸三明治,不由得心生感叹。 「我爸才不会把公司的钱花在我身上,那台游戏机也是我妈瞒着他买给我的。」 看着袁亮拚命辩解的模样,我真怀疑上帝根本是个性格恶劣的糟老头,创造出一个富二代,居然还让他没发现自己是富二代。 如果你爸不会花钱在你身上,那每天在后门接送你上下课的那台闪亮白银加长款轿车是什么!我这个每天只能走路回家,而且是一个人住所以多得是时间间逛的人,可是从开学那天起就看得一清二楚。 「那你的游戏机是借给谁啊?我去帮你叫他还回来!这样就可以借给我了对吧?」 「嗯……是可以啦,可是……」 袁亮那副支支吾吾的模样真不像个男人,要是我的话,早就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先胡说八道一顿转移肌肉男们的注意力之后,再趁机逃跑了。 我把三明治的塑胶包装揉成一团,朝不远处树下的校园垃圾桶投篮。没进,完全没进,塑胶根本就飞不动嘛,什么垃圾。不,好像本来就是垃圾没错。 这时候,我们所在的这个不起眼的校园一隅登场了新的角色。 「嘿,袁亮,原来你在这啊。」 谢御铭手插口袋,以一种黑道大哥般的气势走向他们。谢御铭不是班上块头最大的,论身高也输给袁亮,但他是最像真男人的一个。他的眼神慑人,笑容带刺,话语带酸,有在重训而维持壮硕的身材,还外加身手矫健。简单来说,就是散发出一股让人知道不该招惹的氛围。 但看来那些肌肉男的视力都不怎么好,见到谢御铭靠近居然不赶快逃跑,反而是横眉竖目地瞪他。 「你谁啊你?我们还在跟富二代说话,你给我闪一边——」 肌肉男一号伸出的大掌被谢御铭以顺畅至极的悠间动作避开,像是在嘲笑肌肉男的动作太慢似的。不仅如此,谢御铭连看都没看那帮肌肉男一眼,逕自朝被老鹰围困的小鸡袁亮伸出手。 「我没钱了,借我钱。」 看看这理所当然的语气和不容拒绝的眼神,这就是所谓的勒索对吧?或许富二代也不是好当的。 而不是真男人的袁亮听了果然摸摸鼻子,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钱包交给谢御铭。 「我也没带多少钱,你可不要全都花完了,我还没买午餐呢。」 「安啦,我会顺便帮你买一份。」 「你上次买的那个泡麵也未免太辣了,谁吃得下去啊?拜託不要再买那种东西了。」 「哦,那今天就买那个传说中会辣到喷出火来的咖哩饭吧。」 「我还是先抽一百块回来吧!」 奇怪,什么上次这次的,还有看他们那一来一往的对话态度,这两个人其实是好朋友吧? 不过把谢御铭当成好朋友,被晾在旁边的肌肉小组就要不开心了。「喂!你借这小子钱倒是借得挺爽快的嘛?」 「对了,」谢御铭依旧无视肌肉男们,自说自话中。「你那个地下城冒险的游戏,我不小心读到你的进度,然后就顺势破关了耶,要不要帮你弄回去啊?」 这个时候应该要大声吐槽「你是故意的吧!」,但是依照袁亮这隻胆小猫的个性,果然只是有气无力地说:「算了啦,既然你都破关了,就快点还我。」 「等我玩完那个赛车游戏再还你。」 「那个游戏没有结局吧?」 「就是玩到腻为止的意思。」 「原来就是你啊?」肌肉男一号的手这次顺利搭上谢御铭宽厚的肩膀。「你最好把那个游戏机给交——」 眼前画面一闪,我彷彿看到格斗游戏真人版在校园角落上映,谢御铭的拳头像颗大石头重重撞上肌肉男的下巴,原来上勾拳真的可以让人飞起来在空中转三圈之后发出砰的一声摔在地面。 当然实际上不可能发生这么夸张的事情,只是谢御铭的一拳给人的震撼力就大概像是见到电玩游戏里面的招式在现实中被复製出来这种程度,相信在场的人全都感觉到了,肌肉男们张大了嘴,袁亮也张大了嘴,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大概也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蠢表情。 肌肉小组的剩馀成员们这次总算长了眼睛,连爬带滚地落跑,逃走之馀也不忘把昏迷的伙伴一起拖走,还挺讲义气的嘛。 而兇手本人正一脸无所谓地转着手腕。「你找来的保鑣也太弱了吧。」 「才不是什么保鑣……」袁亮的嘴巴还是没闔上。「你这样没问题吗?」 「你不说我不说,就没问题。」谢御铭锐利的眼神瞬间朝我的方向瞥来一眼。 不,肯定是我的错觉啦,我坐得这么高,又没发出半点声音,谁没事会往这里看啊,对吧?啊哈哈。 看着谢御铭和袁亮缓缓转身准备离开现场,我安心地吐出一口气,翻转身子小心翼翼地爬下围墙。 结果落地后一回头,我就和近在眼前的谢御铭深深地对上双眼。 「哇!」我叫了一声,反射性往后退,后脑勺因此直接敲上红砖。 「这种高度的围墙直接跳下来不就好了,你怕高喔?」 我的脑中迅速瀏览起遭到黑道大哥讨债时应该如何应对的方法一览,但结果是一片空白。谁会知道要怎么办啊?我该逃跑吗?还是躺下来装死? 最后我选择站着装傻。「痛死了,我要变笨了。」 「没办法再笨了吧。喂,我想问你一件事。」 既然他的话都说到这里了,我也只能凝视他的双眼,努力挺直了背,换上我最严肃正经的神情。 「我的钱包不在我身上。」 「蛤?说什么鬼,谁要你的钱。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许筑媛?」 嗯?怎么觉得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友善?难道他不是来灭口的?我左右张望,袁亮已经不见了,四周没有任何人。在这寧静的校园角落和谢御铭单独相处真是让人脸红心跳,我会以为他是来找我麻烦的也是因为那所谓的「吊桥效应」吧?好像不太对? 「你吓死我了!」我不禁大骂。「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不对,你说啥?」 ……为什么在这里会提到许筑媛? 班上最温柔的小天使,笑容可爱,待人亲切,心地善良,和全班同学都维持良好关係,随时随地散发出非凡气质与神圣光芒的那个许筑媛? 「你是不是喜欢许筑媛?」 他相当直率地重复一次,还搭上一个绝世灿烂的笑容。 「……哈哈哈,谁喜欢她啊,她只不过是很可爱,胸部又很大,常常说一些奇怪的话逗人笑,很好相处又很好聊,而且胸部还很大而已,我才没有喜欢她咧。」 「好,我知道了。」谢御铭伸出一双大掌拍上我的肩,让我全身的寒毛都竖直了。「身为你的好哥们,我绝对会帮你到底的。」 好哥们?我什么时候是他的好哥们了?太受欢迎还真是困扰耶,呀哈哈。 「之前我因为自己的事都还搞不定,所以没能伸出援手。」他自顾自地说下去。「现在既然我已经有经验了,就能放心地支援你。好事当然要让朋友们都享受到,你说是吧?」 「嗯嗯嗯,是啊是啊。不过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耶,好哥们。」 总之先同意就对了,如果在这里惹怒谢御铭,我的肩膀说不定会立刻变成一堆碎骨头。 「——御铭?」 我的救星从谢御铭的后方发出声音,感谢上天啊!但是这不是妹子的声音吗?谢御铭侧身,我看见来者的身影,这不是我们班的赵巧萱吗? 赵巧萱,留着本人会声称是自然色的微棕波浪捲发,脸上化谁都看得出有化的自然妆,戴一些老师们很难说三道四的醒目小饰品,书包、手机、铅笔盒上都掛满吊饰,总是和同一群人腻在一起,甚至连上厕所都要相约的那种女生。简单来说就是所有高中女生的代表。 但是刚刚的称呼是怎么回事?现在的高中男女之间的距离感真是令人费解,难道我以后也应该叫谢御铭「御铭」,叫袁亮「小亮」? 「咦……林彦辰?」赵巧萱一见到我,全身像是刺蝟一样耸起来,眉头皱得像溼报纸似的。「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我姓刘耶。」 看来赵巧萱有严重近视,我的名字不是好好地缝在制服的右胸位置上吗。 然而她毫不理会我,谢御铭也像是我已经原地蒸发了一样,两人自顾自地聊起来。 「我看到他一个人在这边耍自闭,就来打声招呼。」 「你和他也能有话聊啊……有时候还真佩服你们男生。」 「还好啦,刘彦辰跟我有共通点,所以我才会喜欢他啊。」 共通点?我们从身高、肩膀厚度、手臂宽度、拳头强度,到喜欢的游戏、喜欢的食物和喜欢的恶整袁亮的方式全都不一样吧,他是从哪里看出共通的? 「袁亮和我说你刚才打了人……」 袁亮啊袁亮,你是不是应该去做一下智力测验?把谢御铭的事情告诉班上其中一个女生,就等于告诉全校所有的女生耶!我明天还能再见到完整的你吗? 「对啊。」没想到谢御铭把双手放在脑袋后方,大剌剌地承认。「我还以为那些是他雇来的保鑣,结果弱得要命。」 「……总之在事情变严重之前,先去和老师说明吧。」 抓到了,赵巧萱是打小报告仔,而且深知在事情闹大前先让老师相信自己的故事的那一方就获胜的法则。看来这个人不好惹。 「好啦,吃完饭就去。」谢御铭总算想起我的存在,转头对我露出专属于他的灿烂微笑。「那我就先走啦。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帮忙的,有什么进展要记得告诉我啊。」 然后两人就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地回教室去了。真是莫名其妙耶。其实谢御铭有交流障碍吧?他在说话的时候根本没有好好确认对方有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都是自己在跟自己做结论耶,真为他的未来担忧。 不过,至少他还说对了一件事。总之,现在我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好哥们没问题吧?毕竟这是他自己说的。仔细想想,谢御铭可是能够随意使用袁亮的钱包,还能独自收拾一群肌肉男,身边还不知为何有赵巧萱这个军师来处理麻烦的师生问题。如果我和这样的人是好哥们,我的高中生活不就从此安稳了吗? 这下我连那个脑袋僵化的郑川朔都不用怕了啊! 第一章 夕阳下的怪物③ 「你现在是打算为你的行为辩解是吗?」 「我本来就没有错!这件事只能算是意外好不好!」 「这件事是因你的蓄意行为而起,并不在意外的范围之内。」 「那要说的话错的也是陆嘉燕吧!谁叫她要故意走这条路,明明座位就跟这里差了三十八点四万公里。」 「座位间的每条走道,所有同学都有使用的权利。就算这里是袁亮的座位旁边,也不代表只有袁亮会走过去,因此你的主张不成立。」 「如果是下课时间的话还有道理,但现在是上课时间耶,陆嘉燕走来这边是想干嘛啦?」 「使用道路的权利和上下课时间毫无关係,你的逻辑并不通顺。快点承认自己的错误,向陆嘉燕和袁亮道歉。」 来了来了,不吵一次不减一智。为什么郑川朔就非要和我作对不可? 这件事的起因是我在袁亮的座位旁边摆了个与地板花色相同的障碍物,想害他跌个狗吃屎。不为什么特别的原因,纯粹就是觉得好玩。 结果谁知道,在我滑手机打发时间等袁亮回来的时候,班上的微胖小公主陆嘉燕却以惊人的速度朝这边衝来。 我当然没时间收回我精心製作的障碍物。于是正好就在她后方几步的郑川朔喊了声「小心!」并扑上前去拉她,最后两个人都摔在地上,不但郑川朔的裙子飞起来被我看到黑色的安全裤,陆嘉燕也膝盖破皮,边哭边被一群女同学们护送去保健室,而且全班还都知道了这件事。 现在教室内乱成一团,大家跟菜市场大妈似的七嘴八舌吵不停。趁着老师和袁亮都还没有回来,郑川朔抓准机会对着我连连开骂,毕竟要是老师来了,肯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说既然陆嘉燕只受了点轻伤,那么就当作没事了。如果由老师说出口的话,好宝宝郑川朔就不会继续像现在这样对我不实的指控了。 其实我已经吵累了,中午那扁扁的火腿三明治的热量都被郑川朔消耗光了,但是我又不想轻易屈服。仔细一想,我和郑川朔的每次争吵都是不了了之,毕竟高中生实在是太忙了,上课时间一到,郑川朔要忙着认真听课抄笔记,我则要忙着寻找老师不会看见的角度画画和睡觉,一堂课过后,我们都不会想再管先前的事了。 但是郑川朔今天的攻势特别猛烈,这样看来,现在的情势就好像是我彻底输了一样,甚至旁边也有人在起鬨着叫我道歉了。道什么歉啊!要道歉也是破坏我陷阱的陆嘉燕来跟我道歉吧! 就这么想赢我是吧郑川朔?我可是也还没有败绩啊!而且今天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有祕密武器,看我用这个武器把你杀个措手不及! 我转头,朝我的好哥们大喊:「谢御铭!」 「啊?」正在低头滑手机的他慢半拍地抬头。 「请求支援!」 「关我屁事啊。」他继续滑手机。 ……咦,是不是跟说好的不一样?好哥们的全力支援呢?说喜欢我的承诺呢?童话里果然都是骗人的。 「不要把其他人捲进来。」郑川朔严厉的语气好像谁家的老妈似的。 这时候,总是爱迟到的物理老师终于走进教室。物理老师真是我的救星,我会好好背诵运动三大定律的。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老师,是这样的……」 郑川朔抢先衝到讲台前,嘰嘰喳喳地不知道和老师说了什么,结果老师居然着了魔,以锐利的眼神盯着我,语气里满是谴责。 「刘彦辰,等一下去和陆嘉燕道歉,知道吗?」 物理老师真是个背叛者!我以后写计算题都不要努力把字写端正了! 好不容易到了放学时间,一时兴起的我决定不要太早回到空无一人的租屋处,于是在学校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点东西,接着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间逛起来。 下班时间的街道热闹非凡,身穿各色制服的学生一群一群地移动,汽车喇叭声与机车排烟管的废气充满空气,仍是黄白色的太阳照亮天桥底下的人行道,几名脸孔年轻但没穿制服、手拿铁橇或球棒的少年聚集在巨大的石柱边抽着菸。 我为了避开他们而走上楼梯。天桥上隐隐约约能够看见对面那排行道树之后,反射着丝丝光线的河川。 下天桥后左转马上就能抵达夜市,有许多学生团体也正往那个方向而去,但是现在的我对夜市莫名提不起兴致,于是毫不犹豫地转向右方。 没有美食、没有游戏中心、还充满人们随手乱丢的垃圾的河堤并不是受年轻人喜爱的热门放学去处。一走上河堤小径,彷彿换了世界似的,城市喧嚣声立刻和白昼一起淡去,寧静的东方天空透着柳橙汁一般鲜黄的橘。 河堤上只能见到一些散步的老年人、慢跑的中年人、一对玩着迷你篮球的亲子,散发出一股平静的和乐,完全没有专属于年轻学生族群的那种,会令人脑袋晕眩的热烈、张扬的空气。 我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只是,就差那么一步,一个街道,一条河川,人与人的世界却能因此被区隔开来。现在独自身处河边的我,在其他人眼中看来大概会是个异类吧。 我打开装满便利商店食物的塑胶袋,以夕阳西下时分的河景为配菜,啃起热狗与饭糰。 不愧是秋天,不愧是河边,无情地拍打着我的风有点强劲,也有点冷。明天开始应该要穿上外套吧。边想着这些事、边将吃完热狗的竹籤丢回塑胶袋的我垂下了头,视线的中心也从渐渐失去光芒的河川移向渐趋漆黑的草地。 因此我没能在第一时间确切看清眼前的怪物的模样。 那是个庞然大物,就像是狮子或老虎,也有可能是大象,当牠就这么出现在距离自己只有五公尺的地方时,已经很难去思考这些平时不会见到的动物究竟是何种大小。总之,对方比自己还要庞大的这件事情,带给人的是警戒与恐惧的讯息,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怪物用四隻强壮的腿站立,脸型大概像老虎,好像有狮子的鬃毛,说不定皮和大象一样厚。不,我全都不确定。留在我脑海中的画面甚至连顏色也没有,恐惧是不需要顏色的。 眼前的怪物并没有犄角、蛇尾或翅膀之类浮夸的配件,或许在那个当下我会毫无反应,是因为我把牠当成了一个做工精緻的布偶装了吧?不,但是怪物的吐息,细微的动作,散发的温度,我全都感受得到,虽然心里感受到的更像是气温骤降一般…… 我大叫一声。虽然很丢脸,但那声音大概比平常高了十六度。 我手上有细细长长的竹籤,跑步速度也不算慢,照理来说应该是能够朝怪物的眼睛狠狠戳一击再转身逃跑吧? 但是没有,我什么事也没做,什么事也做不到。我就这么呆站在原地。 然后怪物朝我扑来。 是啊,打从一开始就是突然从遥远的地方降落在我眼前的怪物,当然能够轻易经由跳跃缩短这五公尺了。我没看到怪物的利爪,但想必是能轻易将我撕成碎片吧。啊,居然还有能让我思考这么多事情的时间,死前的慢动作可真不是盖的啊,又或者厉害的是人类的思考速度吗。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时间许愿,真希望死前能再看最后一次的星空…… 一片漆黑佔满我的视线。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个很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嘴里喊着我不熟悉的称呼,真是奇怪的感觉。 我闭上双眼,最后感觉到的是自己被推向地面。 第二章 不属于他们的日常① 「昨天熬夜干嘛去了?」 早晨一踏进教室,隔壁座位的袁亮劈头就这么问我。这傢伙最近很喜欢以问句代替打招呼耶,真是没礼貌。 我把书包砰的一声丢在椅子上,换上最认真的表情直视着他回答:「彻夜复习数学和物理。」 「认真点啦,我是看你黑眼圈真的很重才问的。」 「我怎么可能会熬夜,黑眼圈会这么重当然只是因为被人揍而已啊。」 「原来如此,这确实比较有可能。」 袁亮的口气变得敷衍起来,大概是放弃从我这里得到不存在的认真回答了吧。 我坐上座位后没有拿出课本,只是用手撑着脸颊,张着眼睛发呆。等待课程开始的这段时间甚至比上课还要无聊,但要是迟到又很麻烦,所以租屋处离学校并不近的我不得不每天都提早到校,真是让人鬱闷。 然而不出几秒,原本还很开阔的视线就被某种白色的东西填满大半,接着又变成一片漆黑。原来是穿着白色制服的郑川朔,一头长发还是一如既往那么碍眼。不知道为什么,她每天总是在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准时抵达教室的事实也让人觉得厌恶。 我不禁紧紧地盯着她,那副淡漠、瞧不起人的神情,优雅地掛起书包的动作,先拨动裙子再缓缓坐下的习惯,还有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的那种态度,每个地方都和平时无异,无异得令人烦躁。 已经没吭声许久的袁亮点点我的肩膀,接着我的视野中出现他那闪亮亮的高级手机的萤幕画面,上面有一行文字。 『该不会是告白被拒绝了吧?』 我直接把他的手机抢过来。 『你觉得你和谢御铭谁的头脑比较好?』 袁亮眨眨眼,看来是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跳到这个话题。唉,这傢伙真是白坐我隔壁一个礼拜了,连谢御铭都看得出来我有好感的人是许筑媛,放学的时候我就好心去叫他的司机帮他掛个眼科好了。 「当然是他吧。」袁亮拿回手机,回头看了一眼谢御铭座位的方向说。「毕竟我又没有考全年级第一名。」 「你说什么?」 「他的入学考成绩是全年级第一名。」 「你可以好好记得同学的名字吗?谢御铭是昨天绑架你的钱包的那位。」 「你有看到喔?」袁亮抓了抓头。「可以帮我叫他还钱吗?」 「你嫌我黑眼圈还不够重啊。所以谢御铭是优等生?」 「优等生的定义是什么?他昨天揍人了。」 「我有看见。」 真是没天理,又有肌肉又有气势又有实力,还有能勒索的富二代同学、能帮忙摆平老师的女性朋友,没想到还是头脑超越常人的考场精英,谢御铭这个人简直是漫画主角吧? 我转头看他,突然之间谢御铭在我眼中已经和其他如背景画面一般的同学不同,身边似乎微微散发着闪耀的光圈。顺带一提这位漫画主角正在超级自闭地独自一人低头滑手机。 「其实谢御铭昨天对我告白了。」我决定向袁亮坦承我们的特殊关係。 「我想他应该不是双性恋,也没打算脚踏两条船吧。」 「另外一条船是谁?」 「不就是赵巧萱吗?他们两个国中就认识了,也常常走在一起啊。」 原来如此,结合昨天谢御铭所说的莫名其妙的话,就是自己的恋爱顺利了,所以想找另一个倒楣鬼,把对方一起推进爱情的坟墓里面,而那个人就是我的意思对吧? 袁亮突然直直地盯着我,害我以为自己脸上黏着早餐吐司的果酱。 「干嘛?我也不是双性恋。」 「原来如此,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的意思是我是异性恋。」 「没有啦,我是想问你国中读哪里,好像从来没听你说过。」 上课鐘声敲响。教室内瞬间充满着学生回到座位、准备上课用具的声响。 真是的,真是个高中学生之间再平凡不过的无聊疑问,不愧是袁亮。 既然是袁亮,或许照实说也无妨。但是不想提起的事情就是不想提起。 我再度用手撑着脸颊,视野中自然映入这次没有插入我们的对话、坐得正直笔挺的郑川朔的背影,口中随意答着:「火星。」 「第一次听到这种学校名耶。」 「英文是mars。」 「是国际学校啊?」 「如果外星人有建国的话。」 「距离这里有多远?」 「最近五千五百万、最远四亿公里。」 可惜袁亮似乎当我在胡说八道,老师也正好走进了教室,让我没有机会好好说说火星的质量、半径和表面积。 烦躁的心情持续了整节课。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时间,正当我在考虑要不要做件大事来发洩,比如说送袁亮加了泻药的果汁,或是在有乳糖不耐症的李国义便当里偷塞牛奶糖,这时郑川朔站起身,八成不是要去厕所就是要去巴结老师,她才刚从右边离开两步,就有另一个人从左边霸佔她的位置,而且灿烂笑脸是正对着坐在后方的我。 平常是纤瘦女性背影的风景,突然被谢御铭肌肉厚实的肩膀取代,我忍不住后倾身子。 「谢大哥好。」总之我先毕恭毕敬地向他打招呼,我可不想明天也继续当熊猫。 结果他以一副我脑袋破洞的眼神看我。「今天是好时机,我打算协助你攻略。」 「……怎么个好法?」 因为他没问我的意愿,攻略是什么意思又显而易见,所以我只好往话的前半段鑽牛角尖。 谢御铭用眼神示意方向,我小心翼翼地看去,清纯可爱秀气端庄温柔美丽善良贴心的许筑媛就坐在窗边的位置,眉头微微皱起,认真专注地读着课本。一个人。 这么说来,受欢迎的许筑媛身边居然没有围着一群嘰嘰喳喳的三姑六婆,真是罕见的情况。 「陆嘉燕今天没来。」谢御铭突然把话题扯到九重天外。 「是喔。」关我什么事。 「许筑媛平常都跟陆嘉燕一起吃午餐。」 「居然选择那个肉肉小公主,不愧是许筑媛,真是善良。」 「所以你今天就去邀请她一起吃午餐吧,她的其他朋友因为听她说要唸书就没去烦她,但是到了中午一定又会再把她包围。」 我能轻易想像那个画面,太可怕了,我没有自信能做好将许筑媛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的骑士。 「我会帮你製造时机,」好哥们谢御铭勾起嘴角,露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微笑。「你就趁那个时候快点去邀请她,可不准失败啊。」 糟糕,好帅!谢大哥太帅了!不要让我心动啊你这个罪大恶极的傢伙! 于是计画就这么敲定。虽然谢御铭根本没有告诉我他打算怎么製造时机,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开口邀请许筑媛,好像没有任何计画可言。不过管他的,这种事情就是要临机应变,船到桥头自然沉,沉船组成新船身。 昨天晚上以来的烦躁心情也烟消云散,现在我一心只期盼午餐时间的到来。说不定,今天的我就要被爱情之神眷顾了啊! 第二章 不属于他们的日常② 考虑到袁亮是个大嘴巴,为了不被他发现我要做的事情,接下来的每个下课鐘一敲,我都立刻以田径选手的速度奔往厕所,直到快要上课才回来,这样他就会以为我肠胃不适。一到中午,我也立刻就离开座位飞得不见人影,但是偷偷从后门绕回教室里。 许筑媛的座位在窗边,只要袁亮没事不要像个变态乱瞄人家的话,我就不会被发现。但是正当我半蹲着从教室最后一排悄悄溜过时,却发现班上的几个三姑六婆正朝着小天使许筑媛伸出魔爪,试图把她绑架到她们的吃饭小圈圈里面。 这些邪恶的傢伙!我正义的好哥们谢御铭不是说要制裁她们吗,怎么没看见人啊! 于是我停在教室后方角落,不知如何是好,被每个经过的人斜眼看待。乾脆衝上前直接拉住她的手?这样的行为究竟会像是英雄还是痴汉啊?还是说我只是单纯被谢御铭耍了而已?不如今天就先算了? 不,想到什么就立刻去行动,才算是正常的青春期男人啊。 我下定决心地一口气站起身。许筑媛身旁那群多馀的女生瞬间全都往我瞥来。 在我说话之前,赵巧萱突然从另一个方向接近那群人,和她们说了些什么。几人脸上带着笑,对许筑媛挥了几下手,接着就毫无眷恋地跟着赵巧萱从前方离开了。 虽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是做得好啊!还有我,没有讲出多馀的话来,真是做得好啊!至于赵巧萱离开前偷偷回头瞪我的那一眼,我就当作没看见了,她大概是受谢御铭委託才不得不这么做的吧。 我走到许筑媛座位旁边,看见她收起课本和文具,拿出一个可爱的兔子造型粉色便当盒。 居然是吃手做便当耶,一定有个温暖幸福的家庭吧。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她才能长得如此亭亭玉立、营养良好嘛。嘿嘿嘿。 我的大脑开始思考某股涌起的异样感是什么,嘴巴则是先动了。 「要噗要、一起吃饭?」 ——居然舌头打结还结巴!争气点啊我! 许筑媛抬头看看我的狼狈相,居然露出天下无敌可爱的笑容说:「好啊。」 爱神!爱神是站在我这边的对吧!感谢上苍! 然后我看着我空空如也的双手,察觉异样感的真相。 「……啊。那我现在去买。不对,那我不吃了。不对。」 奇怪,要怎么跟人一起吃午餐啊?人际关係真是门深奥的哲学。 就在我试图以尷尬的做作笑容拖时间的时候,我的肩膀被一股熟悉的力道拍上了。 「嘿,美术教室后面的长椅有空位哦。」谢御铭边对我挤眉弄眼,边递来一个塑胶袋。一看不得了,里面居然是合作社的肉松饭糰、葱花麵包、茶叶蛋、小公主牌点心麵还有无糖乌龙茶。全都是我不吃的东西。 对不起,好哥们,我居然误会你。你真是帮了我大忙,这份恩情我一定会找机会叫袁亮替我还的。 接着他又凑近我耳边,以诉说祕密的语气道:「总共八十七元。」 这个也叫袁亮替我还就好了吧。总之我接下塑胶袋,相当自然顺畅地邀请许筑媛:「嘿,美术教室后面的长椅有空位哦。」 咦,应该很自然吧。咦,我的台词怎么好像和谁重复了? 不过,不愧是善解人意的许筑媛,她马上就了解我的意思,还回应说:「那里平常都没什么人,很清幽呢。」 没错,正值青春热血的孤男寡女就是要在那种清幽之地一起吃午餐纯聊天。我相当绅士地替她拿起便当,然后说:「走吧!」接着带头离开教室。 第一次的午餐约会要来啦! 我踢着正步,带领许筑媛前往美术教室后方,专门设置来给学生单独约会用的长椅,脚尖脚跟旋转一百八十度,挺直背,手肘和膝盖呈现九十度地坐下,屁股只能覆盖椅面的三分之一。 原来人紧张的时候会变成士兵耶。我抬起头,对还没坐下的许筑媛笑了一下,希望看起来不会像是脸颊抽筋。 许筑媛在我身旁坐下。糟糕,距离好近,好像可以闻到洗发精的香味,不知道这是哪一种花呢? 「那个……」 她一开口,我差点把手上的东西全摔在地上。 「给、给你,你的便当。」 「谢谢。」 她毫不介意我的糗态,回以一个可爱无比的微笑。 啊啊,人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刻而活着的啊。 她打开便当盒,拿起筷子。我也拆开饭糰的包装啃了一口,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吃进了什么东西。 「你有话要对我说吧?」 许筑媛把嘴里的食物完全吞下之后才开口说话,真是礼仪端正、家教良好啊! 于是我也学习她,吞下一大口饭,结果差点死在肉松饭糰手里。 「——咳、咳!」 「你、你没事吧?那个,茶……」 许筑媛帮我打开无糖乌龙茶的瓶盖,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接过喝下。噁,好苦。 「谢谢,我没事了。」我想学谢御铭那样露出灿烂的微笑,但是一接触到许筑媛那认真为我担心的可爱表情,就没辙地移开视线。 不行,说话的时候要好好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礼貌! 我努力正视着她,此时才终于发现,除了「你好可爱」这种骚扰性语言之外,我完全想不出其他能和她说的话。 可恶,难道有交流障碍的是我自己吗!但是我和袁亮就能正常地说话啊,快想想我们平常都在说些什么。熬夜,跳楼,泡麵,数学小考,黑眼圈,双性恋,火星…… 不行,根本全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袁亮的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什么啊? 许筑媛水汪汪的大眼眨了又眨,眼神开始变得越来越困惑。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让她觉得我是怪人,虽然我是挺怪的没错,但是正为了不被觉得是怪人而努力着啊。问些没意义的事情吧,没错,所谓高中生之间的对话不就是这样子的吗?不需要有什么逻辑,总之就随便问个怪问题…… 「话说你的梦想是什么啊?」 ——我是小学生啊,还梦想咧!这可是个人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就再也不会说出口的童年词语耶! 但是许筑媛没有笑我,而是认真地思索起来,然后完全不带玩笑态度地郑重回答。 「我希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能互相理解彼此的痛苦,不再存在排挤、歧视与贴标籤这种事情,希望能变成一个温柔的世界。」 哇,我问的明明是个人梦想,她回答的却是心系所有人的远大愿望,真是个善良博爱的好孩子! 「那你呢?」 她反问我。对了,这也是聊天的基本规则之一,自己出的招自己也会中招。 我的梦想?那当然是当太空人啊,还能有别的吗?不行,这说出来太像小学生了吧,要换个成熟一点的才行。对了,就像她一样说个和全世界相关的愿望吧。 「呃,我……我……我希望可以消灭世界上所有的邪恶,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再见了,成熟的刘彦辰。从此以后,我在许筑媛心中就只会剩下幼稚的印象了吧。 「这样啊。」 看吧,她露出尷尬的笑容,不知如何是好地再度吃起饭来了。算了,幼稚就幼稚吧,至少我成功与她一来一往了,接下来要继续探索其他领域的问题…… 「那你知道昨天下午的那个事件吗?」 「什么事件!」 没想到她会主动问我问题,我立刻激动地反问。听起来好像已经不太像是问句就是了。 她的表情很和善,但眼神很认真,一点也看不出玩闹之意地说了。 「听说昨天下午啊,出现了『怪物』。」 「……咦?」 实在没想到会出现这个话题的我,不小心让惊讶显露出来。 「好像是一隻像是狮子、但不是狮子的野兽,移动速度很快,所以没有人拍到照片,但有不少人目击到,据说还有人在河堤被攻击。」 夕阳西下的河堤,四脚站立的庞大怪物散发着压迫感,挥动利爪。我甩开脑中这副景象,追问:「然后呢?怪物去哪里了?」 「不知道,好像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 既然有不只一名目击者,那就是真实存在的吧。怪物……某种寒冷的东西爬上我的背部,为了忘掉不堪的情绪,我把剩下的饭糰两三口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 「我……有点害怕。」 许筑媛好像小声说着。糟了,我怎么可以让她感到不安呢! 「交给我吧!」我迅速站起身,拍胸脯保证,差点又被饭糰谋杀一次。「我一定会找出怪物的真面目,然后狠狠地打倒牠!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可是,这样好吗?那个怪物好像很危险……」 「别担心!因为我……」 因为什么呢?我没有力量,确实无法对付危险的怪物。但是我一定会保护她,不会让她不安。可是要说为什么,总不能趁乱就这样傻傻地告白下去。 于是我豁出去了,挺起胸膛,高声宣布。 「因为我是要成为英雄的男人!」 第二章 不属于他们的日常③ 「你再说一次。」 「和我去抓怪物吧!」 放学时分,不只是视力、看来连听力也有问题的袁亮,在我向他大声搭话时居然要求我重复,我只好大发慈悲地将原话一字不改地再说了一次。 然而,明明脑袋有问题的是他,他却露出一副我的脑袋坏了的表情。 「先是从中午过后就一直嘿嘿傻笑,现在是开始出现妄想症状了吗……」 「真是跟不上流行的傢伙,你不知道最近大家都在热烈讨论神祕的飞天怪兽吗?」 虽然那隻怪物好像不会飞,但说不定让牠飞起来袁亮会比较感兴趣。 「哪部电影啊?」袁亮边拿着收拾好的书包起身边问。 「预计明年上映的真人纪录片。」 「我可不想当主角耶,你找别人吧。」 「没问题的,你只会是配角,因为主角是我。」 我抓住向前跨出一脚的他的手臂,对他嘻嘻一笑。虽然袁亮有着长长的一双腿,但要论反应速度我可不会输他。 「到底干嘛啦。」袁亮的表情开始带上不耐,不知为何还有一丝害怕。「应该不会要去夜市玩高空弹跳,或是跟谁打群架吧?」 「你以为我平常都在干嘛?」 「在夜市玩高空弹跳,或是跟谁打群架。我怎么知道,你平常放学从来不接受别人的邀约的,还以为你是喜欢宅在家里,结果还不是会自己出去玩。」 「我变了不行吗?」 而且我又没有说跳楼的人是我。 不知为何,袁亮听了像个大人一样叹一口气,表情相当正经地朝我伸出手。 「我没有钱。」 他没理我。「既然你变了,那可以给人电话号码了吧?」 「咦,我没给过你吗?」 「如果有的话,我要说悄悄话的时候就直接传讯息给你就好了啊!看你这个反应是有手机的吧,我还一直在想你说不定没有手机。」 「这年代谁没有手机啊?」我一边说一边从书包中掏出那个黑色的高科技长方体。说真的,我跟这东西超级不熟,要不是有人给我的话,我还真的就是这年代没有手机的那个怪人。 「奇怪,电话号码要怎么看?」 「你国中真的读火星耶。」 最后我们顺利地交换了电话号码。既然是有彼此号码的朋友关係,就算我告诉他的司机我要借走他们家大少爷几个小时,应该也不成问题吧? 结果袁亮主动告诉我:「我最晚八点要回家哦。」 「太早了吧。」 我们走出教室,穿越人群。在夕阳西下的放学路上,我向袁亮叙述关于怪物的传闻。 结果袁亮听完,第一个问的问题是:「你明明没有朋友,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真没礼貌,我可是有一个朋友和一个好哥们耶。 为了不被袁亮知道许筑媛的事,我一如往常地使出浑身解数胡说八道。「网路新闻。」 「我怎么都没看到?」 「或许你的网速太慢。」 「你那支手机根本连上网功能都没有。」 「我家电脑很厉害的。」 然而其实我也没有电脑。幸亏袁亮好像不想再继续和我争,不愧是爱好和平的小鸡。他转而开始询问真正重要的问题。 「所以你为什么会想去抓那个所谓的怪物?」 「因为很好玩。」 「原来你平常都一个人在抓怪物啊?」 我吓了一跳,袁亮的叙述居然精准地切中事实。「可以这么说。」 「好吧,那我们要去哪里找?」 「传闻说有人在河堤被攻击,那一定有目击者,所以我们去河堤看看。」 「那位目击者特地从昨天下午待到今天下午,就为了等我们访问啊,真好心。」 「有些人每天都在同样的时间去同样的地方。」 「万一他被怪物吓到,今天不敢来了怎么办?」 这我还真没想过。我低头沉思,但很快就否定了袁亮的说法。 「不会,人类习惯安逸,只要今天怪物没来,他就会继续维持原本的习惯一辈子。」 「一辈子也太夸张了吧。」 他没有否定我的看法,只是随意吐槽。 昨天的怪物事件终究只是在部分人之间流传的都市传说。今天的放学时间,街道依旧喧嚣,充满了油烟味与吵杂的谈话声,人类像一群一群的蚂蚁拥挤地移动着,秋天的风也吹不散这份闷热感。 幸好越靠近河堤,空气就变得越清新,甚至能隐隐约约听见不知道是什么昆虫的鸣叫声。和昨天相同,在河堤活动的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对年轻人来说只有烤肉和约会的节日这里才会热闹起来。 看着老人们一脸和平安逸地这边跑跑步那边踩踩脚踏车,我内心突然变得犹豫,袁亮则深深地盯着我。 「好了,你想先去採访谁?」 「等我一下,我在等待命运的时刻。」 再怎么说,把这些正经认真的长辈们捲入小孩子的玩闹中,也未免太尷尬了。奇怪,河堤就不能出现个年轻人吗?只有一个人也好啊!故事必须从这里开始才行耶! 一阵强风吹过。不知道是脚步声抑或是气息,我和袁亮突然明白有人在我们身后进入了河堤,于是同时转过头。 草地斜坡的阶梯上,一手拨开随风飘逸的长发,凛然的神情之上,锐利刺人的双眼朝我直直望过来的人,是仍身穿制服、背着书包的郑川朔。 还以为她早就回家了。放学的时候,也是因为她早早就起身离开教室,我才能尽情地对袁亮大声说出我的计画的。 而且,她那带着控诉的眼神,深皱的眉头,看起来就像是正感到愤怒。比起平常在学校里和我争辩时,还要剧烈一百倍的愤怒。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袁亮似乎也因为她的视线感到很紧张,居然紧张到主动和她打招呼。 「嗨,郑川朔,你怎么也来了?」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她无视袁亮的招呼,劈头就问,语气严厉得像是抓包学生翘课的教官。我们的乖乖牌优等生,不只成绩输给谢御铭,礼貌也有待加强啊。 「呃,抓怪物?」 「看河景。」 我的语气平静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可不想变成说谎不眨眼的男人,虽然现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算是了。 这次郑川朔有瞥了袁亮一眼。「这附近很危险,没事的话不要随意靠近。」 「你也有听过怪物的传闻喔?我还以为是刘彦辰瞎掰的耶。」 看来袁亮还不够了解我,我才懒得瞎掰这种落落长的未完结故事。 「你也是啊。」我回嘴,将双手随意放在脑后。「这附近很危险,没事不要随便靠近。」 她瞪视着我,一语不发。我又挥挥手,做出一个赶她走的动作。 「好了啦,我们还要抓怪物,你不要来捣乱。」 「……刘彦辰,你真的很幼稚。」 她说出这句本身也相当幼稚的话来当作道别语,接着就带着丝毫未减的怒气转身离开。 等到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袁亮明显松了一口气。 「真吓人,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可能生理期吧。」我随口回答。 居然说我很幼稚,真是种讚美。但是,大概了解了她为何生气的我,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然后呢?」袁亮突然指向遥远的另一端,有个身穿与我们同校制服的人影正走下斜坡,来到河堤的人行道上。「我们要去访问他吗?」 「要!」 我立刻跳起来奔向前,把烦心的事拋到脑后。 第二章 不属于他们的日常④ 「昨天熬夜干嘛去了?」 早晨一踏进教室,我故意对正巧打了个哈欠的袁亮这么说。他只是回以我一个很睏的眼神,并没有回嘴,真是无趣。 这几天,我们沿着线索一步步追查关于怪物的真相……然而其实根本没有线索可言。我们在河堤找不到目击证人,只好转而询问各种路边抓到的同校学生。因为我是听许筑媛说的,所以她应该也是听同校的朋友说的吧?希望她同校的朋友也是听同校的朋友说的。 总之,我们总算是收集到了一些证词,然而几乎都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有个女生说:「我是听我朋友说的啦,说有个很大的黑影从行人桥上跳过去,可能是大型犬吧?」 问她黑影长什么样子,她就兇巴巴地说又不是我看见的我哪知道。 有个男生夸张地说:「我亲眼看见的,那怪物就像坦克车那么大!」 我说你是有亲眼看过坦克车腻?不知道为何被他生气地瞪一眼,说我不懂男人的浪漫。 有一群女生嘰嘰喳喳地说:「好像有吧?有点像舞龙舞狮的。」 「没有那么大,像贵宾狗而已啦!还全身毛茸茸的。」 「是吗,我听说像是长了蝙蝠翅膀的狮鷲兽?」 「狮鷲兽是什么啊?」 「不知道,我听一群爱玩游戏的男生讲的。」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谣言怎么好像变得越来越夸张啊?应该不是因为我到处访问人导致的吧? 不过,至少在我们格致高中,怪物的谣言大致上都传开了。这样假如怪物再度出现,大家应该也能比较有心理准备吧,大概啦。 但是我的目标是要消除许筑媛的不安,如今怪物的真面目朦胧不清,应该只会让人更加害怕而已。果然还是要找到清晰、确切的证据才行啊! 说到许筑媛,自从那天一起吃过饭后,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再讲过话。毕竟座位离得很远,她的身边也总是聚集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各种因素阻碍着我们的情感发展。但是,当我在下课时间偷偷瞄她一眼的时候,她对我露出的微笑,一定不会是我的错觉吧! 关于成功和许筑媛吃饭这件事,我完全没有要报答好哥们谢御铭的打算。结果就在一个星期五下午,谢御铭主动找上我了。 「你晚上有空吧?」他带着一如往常的灿烂笑脸,双手拍在我的桌上,如此亲密的距离却让人感受到了生命危险。 「没有,我放学之后必须立刻投向棉被的召唤,直到明天清晨。」 「跟我去游戏中心,七点集合。」 「我会吃完晚餐再去。」我强调这点,我怀疑如果和谢御铭一起去吃饭的话,八成会被他勒索。然后我问:「游戏中心在哪里?」 他收起笑,以一副我大脑生病了的眼神看我。「你没有去过游戏中心?」 「可能六岁的时候去过吧。」虽然那时候的我不住这里。 「你这十年都是怎么过的?」 「上学,放学,吃饭,睡觉。」 他突然拍拍我的肩,散发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气息,只不过怜悯的对象只有我。「我会带你尽情玩个够的。」 我怎么好像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看我可怜的谢御铭不但要给我大餐、玩具,还要带我去找他的阿嬤似的? 「御铭。」 这时候有人从我后面叫他,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这个班上只有一个人会对他使用这么噁心的称呼方式。 「嘿,怎么了?」 「你的手机在响,好像是你大哥。」 「喔,那个不是亲哥哥啦。算了,我接一下。」 该不会谢御铭在外面还认了一个有钱的乾哥吧?朋友多还真好耶。 谢御铭离开,照理来说赵巧萱应该也要离开,但她从后面朝我走近,害我瞬间摆出战斗姿态。 但她只是无视我,继续往前走到郑川朔的座位旁边和她说话。 真是的,好歹和我打声招呼吧,我可是谢御铭的好哥们耶。 从外面回到教室的袁亮经过赵巧萱,坐回座位,然后立刻对我搭话。 「我得到新的消息了。」 「真的吗?谢御铭的乾哥叫什么名字?」 他似乎连用眼神吐槽我都懒,直接奔入正题。「有人说,她有看见在河堤被怪物攻击的人。」 我的心脏漏跳一拍。但我没在表面上显露出来,反正这是我的拿手绝活。 「是吗,真的有人被攻击?」 「嗯,也没有真的被攻击到。她说怪物扑向一个男学生,旁边的女学生把男学生推开。而怪物刚好挥空之类的,也没有继续往前攻击,所以女学生也没有受伤。接着几秒之内怪物就跑走了,她说怪物一跳就是十几公尺,所以没看到牠接下来往哪里去。」 「是喔,那有看到那两个学生是谁吗?」 「喔,她说都是我们学校的。」 「特徵呢?」 「男学生是男的,女学生是女的。」 废话。袁亮这傢伙真是学坏了,不知道都交了些什么奇怪的朋友耶。 「我猜猜,男学生留长发,女学生留短发?」 「相反。你不会想找到那两个人吧?那得问遍全校几千人耶。」 「我们学校不到一千人吧。」 不过谁想找到啊,找不到最好,就让这件事埋没在眾人的记忆之中吧。才没有什么被怪物吓到腿软,动弹不得,摔在地上的男学生,也没有…… 「喂。」 有人很没礼貌地插入我们的话题,我抬头一看,居然是还站在郑川朔位子旁边的赵巧萱。她发生什么事了?居然会想跟谢御铭以外的男生说话耶! 「你们是不是在说最近那个怪物的话题?」 她交叉着双手,明明是在问我们问题,却好像被谁逼迫似地,一脸不情愿的表情。 幸好还有很没种、所以谁对他说话都会搭理的袁亮在,于是我把回话工作全权交给袁亮负责。 「是啊,我刚刚听其他班的人说有人差点被怪物攻击。」 「最近北区不太平静,会不会也和那个怪物有关?之前不是还有那个案件吗……」 「啊,你说东和街的那个啊。」 所谓的北区是个充斥流氓混混的地带,前一阵子在东和街上发生了混混打群架打死人的事件,新闻吵吵闹闹报了好几天。 但是赵巧萱的说法,让我忍不住想插嘴。 「那都是刚开学的时候的事了,怪物是这几天才出现的,根本毫无关联吧。」 「那次事件是名为赵帮以及名为西芒帮的两个帮派之间產生的衝突,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奇特生物参与其中。」郑川朔也这么说。奇怪,这傢伙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听我们讲话的? 「是吗……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你家御铭喔?」这句话当然是我说的。 于是赵巧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点都不新鲜的无聊反应。 「放心啦,我觉得谢御铭应该比怪物还强。」 「我也觉得。」袁亮严肃地表示。 赵巧萱不理我们,只跟郑川朔说掰掰就跑回座位上。 而郑川朔也不再理我们。虽说她刚才突然出声赞同我,着实令我毛骨悚然,但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毕竟她和我一样,真心明白怪物确实是最近才开始出现的。 第二章 不属于他们的日常⑤ 今日的夕阳温暖,微风和煦,在傍晚时分的人群熙来攘往中,独自站在游戏中心门口的我,觉得肠胃像是被打了十八个结,不停诉说着一种被揪紧的痛苦。 不是因为害怕谢御铭,不是因为讨厌游戏中心。这是什么感情?对了,这是兴奋。 我记得很清楚,谢御铭说的是七点集合。于是我在下午五点半就到达现场。 晚餐什么的,找一家便利商店随便解决就好了啦。这可是和好哥们的重要约会,怎么可以因为吃晚餐这种小事而迟到呢! 虽然心中暗藏一股小小的不安,不过我把它好好地丢在租屋处里面了,应该没问题。 我看着红色的夕阳一点一点慢慢落下,心中想着上次和朋友出外玩耍是什么时候。 回过神来,有隻粗壮的手臂在我眼前不到二十公分的地方挥啊挥的。 「喂,走啊。」 谢御铭还穿着制服,斜背着格致高中的绿色书包,我却在回租屋处一趟之后就换上了无趣的休间长裤加黑色连帽外套。糟了,看看四周,刚放学的学生们根本不会特地回家换衣服再出来玩,我看起来肯定是个异类。虽然事实上的确也是。 不过没关係,我马上就要踏入他们的世界了。 「好!走吧!」 我用有点颤抖的高音说完,转身踏出僵硬的正步,整个人立刻撞上游戏中心的玻璃落地窗。 四周人群瞬间停滞,同时朝我一瞥,接着又同时解冻继续他们原本的动作。 「你比我以为的还要笨耶。入口在这边啦。」 他直接把我拉着走,以一种只要我稍微反抗,左手就会立刻被拆下来的手劲。于是我乖乖地让他拖着,感受一路上逐渐增加的斜眼看着我的视线。 游戏中心内部简直是异世界,每秒变换十次的色彩,高低相间、轻重交叠的声响,一排又一排毫无相关性的大型机械并列,有摩托车、保龄球轨道、飞镖标靶、捞金鱼、篮球网、拳击沙包、跳舞机、长方体小房间、汽车方向盘、两颗大大的鼓、弹珠台、夹娃娃机、像是洗衣机的东西、像是dj台的东西和像是飞机仪錶板的东西…… 都到底都是些什么鬼。好夸张。太让人兴奋了吧。 我开口问他问题,但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于是我像是要往山谷对面传讯一般地竭力嘶吼。 「你为什么会想找我来?」 「因为赵巧萱不喜欢这里。」他气势十足的嗓音顺利绕过狂乱的背景传进我耳中。 原来如此,我是他女朋友的替代品对吧!不愧是最好的哥们,地位居然这么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 游戏中心内的顾客有七、八成也都穿着国高中制服,各种不同顏色的衬衫和西装外套在机台之间流来转去。谢御铭带我绕了游戏中心整整一圈,可以发现也有几个穿着格致高中制服的人。 「如何,想先玩哪一个?」 虽然他笑得很灿烂,但我光是能忍着不要吐出来就已经很厉害了。「全都想玩,全都不想玩。」 「那就先玩我推荐的吧。这个,可以尽情飆车的游戏。」 为什么从来没有开过车的人,会想要玩可以尽情飆车的游戏啊?不对,就是因为从来没有做过,所以才会想要体验吗? 我看着谢御铭以一种老手姿态流畅地在某种长方形机器兑换代币,然后啟动两台设置着汽车方向盘的酷东西。 「你知道要怎么开车吧?」 「右脚踩油门,左脚踩煞车。」 「很好,和一般人一模一样。」 这对我来说真是句至高无上的讚美。大概是这句话让我有了信心,我跟着谢御铭进入游戏模式选择页面,一步步操作之后,我所选择的鲜红色跑车在宽广的马路上就定位。 接着就是一连串爽快刺激的兜风之旅。 太不可思议了,明明就只是坐在原地,转转塑胶黑色圆盘,盯着一个高科技萤幕看,为什么就能感受到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时速两百八十公里的奔驰感,左右甩尾离心力的剧烈晃动,还有飆车这项活动所有让人愉悦欢乐的部分? 「呀呼!呀!嘿呀!啊啦呀!」 「你好吵。」 这个地方哪个人不比我吵?谢御铭真是个冷淡的傢伙耶。 不过我半点不满的心情都没有,我的全身现在都被狂喜包围,没有空间装入其他感情。原来这就是赛车游戏,我确定我谈恋爱了,这就叫一见钟情吧,请跟我结婚。 二十分鐘后,我终于依依不捨地离开柔软的汽车驾驶座。当我以为我正面临失恋之时,下一场邂逅便相当迅速地到来。 「砰砰砰!打打打!杀啊杀啊杀啊!去死吧!哈哈!」 「你怎么那么聒噪啊。」 沉重的衝锋枪在我手中不断喷发出子弹,殭尸怪物死亡的悽惨哀鸣,弹壳落地的清脆声响,支配战场的那种爽快感……店员小姐,这支枪我包回家了,它是我一生的伴侣,再也没有人可以拆散我们。 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十五分鐘后,我沉痛地看着一个油油胖胖的男人接手我心爱的衝锋枪宝贝。我一定会回来的!你千万要等我啊!一定! 幸好,接下来我遇到了能够治癒我心灵伤痛的完美对象。 「可恶,又输了!再一次!这次我一定要用必杀技把你打得落花流水,觉悟吧……!就是现在!看我的密技,左下右ba右下左c——」 「我第一次知道有人会和格斗游戏的敌人对话。」 我花了三十分鐘鑽研主角拳王的技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最佳的伴侣了,我们会同进同出,一起经歷人生中的大小事,然后一起磨练技术,使用你老爸交给你的密传之技,击败无数前来挑战的敌手。 「好啦,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吧。」 看看手錶,时间才不过八点十分,谢御铭居然说出这种没血没泪的狠心话。 「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这里晚上十二点打烊。」 「那么我的世界不需要时间观念了,全都给我冻结吧。」 「刚才你总共花了三百六十元,星期一还我。」 咦?才眨两下眼睛的时间,突然六餐的餐费就飞了吗?难道我被抢劫了?这就是隐藏在游戏中心背后阴暗的真相吗? 不过,现在的我只想享受虚幻的甜美,就算被骗我也甘之如飴。 因为这种感觉是多么地青春,多么地幼稚,多么地单纯。多么地,像个普通人啊—— 令大脑晕眩的尖锐声响划破空气。 即使是在吵杂的游戏中心,那个巨大的碎裂声仍旧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时之间,所有属于生物的声响全都寂静,只剩下不同游戏机交错播放着欢乐的背景音乐,与眼前的景象形成怪异的对比。 这次我看清楚了,将整片玻璃窗撞碎,正朝着游戏中心内部突进的巨大怪物,就像是一隻白色的狮子,只是体型有双倍大。牠的脸周没有柔软的鬃毛,取而代之的是看起来坚硬锐利的尖刺,面目狰狞,尖锐利牙外露。而这次,怪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像来自地狱深处一般,一股沉重的黑暗染上周遭空气。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突然之间,我除了各种音高的人类尖叫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而整个游戏中心像是遭遇到了强烈地震,机台晃动,电灯闪烁,不停有巨大的重物倒下,视野被迅速移动的、飞扬的、坠落的、摇摆的,各种杂乱的东西佔满。 我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遵照从小学习到的地震防灾守则,靠着墙蹲下缩成一团,双手护住头顶。 游戏中心是不是要被毁了啊。在这短暂却又极度漫长的时间里,我脑中在想的居然是,如果之后世界变得常常会有怪物袭击事件,那似乎也不错。如果怪物的存在变成对所有人来说的日常,那么或许所有人看起来就会是一样地平凡…… 又一阵剧烈晃动,我没稳住平衡,趴倒在地,一个巨大的影子笼罩了我。 不会吧。我抬起头,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直到视线与就站在我正前方的巨大怪物深深对上。 怪物的眼睛是红色的,张开的血盆大口喷出了些口水。 我要死了吗?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没有天真到认为每次都会刚好被救。再说,这次是发生在人群拥挤的游戏中心里……其他的人还好吗?街上怎么样了?怪物是从哪里过来的?就算此时此刻才在担心这些事情也没有用了。怪物的利爪与我距离不到一公尺,只要牠一抬掌,我的头可能就会和身体分离。 ——然而这次,怪物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牠就这么转身,动作轻柔得像隻猫咪,接着又像子弹一般俯身衝出去,衝出了我的视线。 游戏中心内的惶恐尖叫声还没有减弱。我独自一人趴伏在地,当机的空白脑袋完全无法思考。 回过神时,我已经以爬行的姿势,拖着自己离开充斥着烟尘与杂音的游戏中心。然而外头的街道一样吵闹,各种比一般间谈还要略为高频的人类嗓音包围了四周,令我一时不知道该朝何而去。 然后我发现前方地面一片狼藉,落着人们在惊慌之中丢下的东西。其中有一张断裂成两半的卡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似乎是从更前方一个被严重撕裂的蓝色包包里掉出来的。 卡片的整体色调让我觉得相当熟悉。我爬起身,将卡片碎片捡起。 那是格致高中的学生证。 我将断裂的两半拼起,看着学生证上的大头照与学生姓名。 骚动声不知从何时起渐趋平静。数名警察出现在现场,开始指挥秩序、疏散人群。我在有人注意到我之前,将学生证悄悄收进长裤口袋。 第三章 最好的朋友① 回到租屋处,我把外套、钱包、手錶之类的东西都随意扔在房间角落,呆站了两秒之后才突然想知道时间,于是将视线转向放在书桌上的闹鐘。 十点四十二分。只是去个警察局提供证词,居然就花了两个多小时啊。 当时身在事发现场,包括游戏中心里面和外面的人,全都被警察问了一轮话。有受伤的人待在原地等待救护车,没受伤的人则为了降低现场的混乱,以及顺便躲避一坨坨兴奋地聚集起来的媒体,被带往警察局。 万幸的是,似乎没有人被怪物攻击,至少我没有见到什么血淋淋的怵目惊心画面。人们受伤的原因多是被掉落的物品砸到,倾倒的机台压到,或是逃窜的他人踩到。 而游戏中心可以说是全毁,距离整修完毕能够重新开张营业大概需要一段时间。谢御铭应该会很不爽吧。 我背靠床铺坐下,突然觉得有点饿。来泡个泡麵好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存粮耶? 这时我感觉到裤子口袋中有个硬物,于是伸手掏了出来。 那是一张断裂成两半的格致高中学生证,是个不属于我的东西。 当警察问我事发现场的情况时,我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看见的全都说了出来,包括怪物就停在毫无反击之力的我的正前方时,牠并没有攻击我,而是转身就走的这个反应。 我也顺便问了警察,其他目击者有没有说出什么特别的情报,但是大部分人似乎都很专心地在逃跑、寻找安全的地方、以及推开挡路的人群,无暇注意怪物究竟做了什么事情。 听说那时游戏中心外倒是有人拿出手机来拍照录影,但后来怪物跑上街道,那些人大多就把手机掉落在原地摔坏了。 那么关于怪物是从哪里出现的目击证词呢?听我这么问,那名年轻帅哥警察一脸疲惫地摇摇头,说经过人们口耳相传,真相已经被掩埋在各种夸张的谣言底下了。 真是太厉害了,才不过几十分鐘的时间,人们马上就能够把真的说成假的,假的说成真的。 不过话说回来,人类的大脑本来就一点都不可靠。像我现在平安无事地坐在这里,寂静的狭窄房间内一点声音也无,真是适合睡觉的好环境。在这样的空间里,我不禁也会开始怀疑两个多小时前遇到的事情只不过是我的梦一场。 我的肠胃适时地叫了一声。于是我站起身,往快煮壶中倒入过滤水,并准备好我最喜欢的辣味炸酱泡麵。 而那张学生证则被我随意扔在椅子上。 既然学生证上面有照片,那么应该很容易能够找到持有者吧。但是,我在游戏中心里面并没有见到这个人。 之后警察聚集起人群,无论是店里店外、有受伤的没受伤的、穿制服与没穿制服的,现场的目击者里就是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不存在的人。虽然不在现场,却在现场掉落了学生证。或许游戏中心的业者打扫都不认真,那个人是早上甚至昨天去的。或许学生证正好是其他人捡到的失物,还带在身上没有送去警察局。或许这只是戏剧社的表演用道具,根本就没有这个学号这个名字的这个人。 但也或许,这个人被怪物吃掉了,学生证是怪物落下的。 又或许……一个我最不愿意思考,但其实是脑中第一个冒出的可能性。 假如说,怪物是由人变成的。 假如说,这个怪物能够在怪物的型态与人类的型态之间切换。 那么,说不定这个学生证上的人物就是怪物的真面目。 但是是高中生……怪物只是个高中生。虽然并不能保证事实就是如此,但我还是不禁皱起眉头。牠是为了攻击人才变成怪物的?还是说,牠是非出于本意地变成了怪物? 怪物的动机意义重大。我没有把学生证交给警察,就是想再争取一些缓和时间。虽然说靠我一个人思考,大概也想不出什么好做法…… 门铃响起,虽然只是轻轻一声,我却吓得跳了起来,因为这东西从来就没人按过。 如果这是恐怖故事的情节的话,现在大概就是怪物本人跑来按电铃要灭我口了吧……怎么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早在两个多小时前就没命了。我跨过堆在地面的一坨杂物,拉上书桌后方对外窗的窗帘,遮住漆黑如墨的夜空风景,这才转身去开门。 郑川朔一如往常站得笔挺,表情一丝不苟,但身上倒是穿着很符合年纪的t恤、牛仔外套、短裤与裤袜。在我开门之后,她也没有出现特别的反应,就只是笔直地盯着我看。 等等,突然穿得像要去约会似地出现在我家门口,会被人误会耶。 「你怎么来了?」我的语气比我想得还要自然。 「我在新闻的画面里看到你,所以前来探伤。」 她那种一本正经的说话方式完全没变,但大概因为是来探伤,总觉得语气和眼神都比平常还要温和些许。 「新闻播得真快。」我横举双手,原地转了一圈展示。「如你所见,我完全没事,怪物只是在游戏中心玩得尽兴就跑了吧。这么晚了,你也不要在外面间晃吧。」 关于那张学生证的事情,我还得好好想想,没什么心力陪她进行社交对话。而她应该也不是那种会想留下来喝杯茶的类型,再说我这里也没有茶,所以还是冷漠一点赶快把她打发走吧。 果不其然,她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说了声「没事就好」,接着也没有招呼,转身踏着优雅地步伐走了。 看着这么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少女独自走在夜路上的景象,内心果然还是为会涌出担忧之情。不过因为是她,所以我只目送了两秒就毫无留恋地锁上门。 我把稍微变冷的水倒入泡麵碗,随手拿了书架上的数学课本盖上,这时脑中突然跳出一个疑惑。 她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啊?总不能因为有出现在怪物袭击事件的新闻画面中,就随意公开地址这种隐私吧?之后要找个时间好好抱怨一下。 话说回来,既然画面有拍到我,应该就能看见我是毫发无伤的吧。以她的个性,居然会大费周章地跑来,但没问任何关于怪物的情报,这还真是奇怪。 第三章 最好的朋友② 正当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准备享用这不营养至极但使人快乐的宵夜时,门铃再度响起。 该不会这次真的回头来问怪物情报了吧?我有点不太想开门,反正从外面也看不见房间的灯是亮的……不过既然她知道我还醒着,一个衝动之下直接拆掉我家的门也是有可能的。 于是我手中还拿着刚拆开的免洗筷,就这么打开门。 站在门后的却不是一头长发的郑川朔,而是许筑媛可爱的水汪汪大眼睛,短短的马尾在她从侧面转向我时晃呀晃的。 「晚安,不好意思突然跑来。」 对嘛,这才是一般在深夜跑来按人门铃该有的打招呼方式……不对不对,我都还没好好地看看她的模样,怎么可以就这么快和我打招呼了!这样我岂不是得快点回应吗!快动起来啊没用的大脑! 「哈、哈囉,好久不见。」 我在说啥,每天都嘛会在学校见到。只是确实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这时我终于脱离当机状态的大脑也终于发现,许筑媛身上穿的是格致高中的白色制服。什么嘛,没有私服打扮大放送,真可惜。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她主动解释说:「今天补习到比较晚……然后在和朋友吃晚餐的时候,我在新闻上看见你出事了,我真的很担心!你没事吧?」 怎么每个人都刚好看见我,新闻画面是把我拍得多大啊! 我和刚才一样伸展四肢,让她看见我毫发无伤的模样,并且露出温柔的微笑安慰她。 「没事,我强壮得很!完全没有被那个怪物伤到!」 她露出放心的笑,但其中还是带着点苦涩,她一定还没完全放下心来吧。 「话说,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 「我打电话给班导,不停拜託他,他才告诉我的。」 为了我居然做到这种程度啊!我不禁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原来被人担心的感觉是如此美妙。这时候,她眨眨眼,眼神中带着点迟疑与不确定,缓缓开口时的语气带着某种撒娇似的可爱感觉。 「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什、什么!她要进来?说得也是,大老远跑过来探望我,不请人进来坐坐就太说不过去了。我慌乱地在原地挥着手臂,最后留下一句「等我一分鐘!」就衝回房里。 总之内裤之类的东西先塞到床底下,其他衣服可以勉强用外套类盖住。接着是还没拿去丢的垃圾和回收餐盒……堆到浴室去好了,反正浴室是个有臭味也不奇怪的地方。啊,泡麵,不行,不能让她见到如此不健康的东西,于是我把筷子插进麵里,接着整碗麵丢到衣柜里去。等等,味道,泡麵的味道还飘散不去啊,于是我拿起酒精瓶往整个房间喷了个遍。 最后我在一分鐘内准时回到门口,扬起满脸的笑容,摆手说:「请进。」 身为一个单身穷男学生,我的房间就只是个四坪左右的小空间,一进入大门便是我用来当作餐桌的小圆桌,左边是厕所,再往左与门口用墙隔开的地方有衣橱、单人床与放满杂物的书桌。 当我一边环顾一切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时候,脱下鞋子踏进房间的许筑媛也默默地环视了一圈。 不,拜託不要这么仔细地看!我会害羞啊! 「请坐!」我赶紧塞了个坐垫到小圆桌边距离门口最近的位置,这个角度也比较没办法看见我的床周边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谢。」她的笑容依旧那么可爱与治癒。 「喝个咖啡吧!」 我拿出两个杯子,撕开即溶咖啡粉包,倒入大概已经冷掉的水,希望咖啡还没有过期。 话说我现在用的这两个马克杯和刚才拿的那个坐垫好像都是趁超市特价的时候乱买的东西,没想到居然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过去的我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我端来咖啡摆好,并在她对面坐下之后,才意识到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晚上大约已经十一点了,年轻气盛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这不太妙吧。不管对我还是对她都不太妙吧。 但既然是她主动说要进来坐坐,应该是有重要的话要说吧,不然就是性格太过单纯,丝毫不怀疑我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她也对我…… 她相当有礼貌地立刻端起咖啡啜饮一口,于是我也效仿,然后发现我泡得有够难喝。但她完全没有抱怨,真是善解人意的小天使。 她放下杯子之后,就立刻进入正题。 「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于是我告诉她怪物是如何破坏游戏中心,造成人心惶惶,以及如何在极近距离用那红色的凶恶双眼瞪着我。 「但是完全不用担心,那怪物看起来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学过柔术的我三两下就能把牠撂倒了!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强大,所以怪物也主动逃跑了!」 这当然是骗人的,我哪有学过什么武术。 但是不能让许筑媛再继续不安下去了。新闻报导出来后,随着人们的口耳相传,谣言大概会变得非常夸张、偏离事实。所以许筑媛既然选择从我这个目击者获得第一手消息,我就要趁现在巩固真相,让她放下心来才行。 「这样子啊。」 她这次笑得相当灿烂,看来我的话奏效了。我会永远保护这个笑容的,交给我吧! 「不过毕竟被捲入这么可怕的事件里面,你的父母应该也很担心你吧?」 「喔,我的父母已经都过世了,现在的监护人是很不熟的远亲。」 「这么说……你主要都是一个人生活吗?」 「对啊。」我耸耸肩,承受着许筑媛那深切关怀的视线,总觉得有些许罪恶感。「他们还是会给我生活费啦,所以生活不成问题。」 「但是一个人生活很辛苦吧!这个房间也是,这么小。」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左手朝着我那放满物品的书桌示意,顺势就朝着那个方向走近。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张学生证就放在椅子上。 虽然有千百种方式解释,我为什么会拥有一张不属于我的、还断裂成两半的学生证。但不管怎么样,从一开始就不要被看到才是最好的吧。 于是我越过正缓缓前进的许筑媛,一个滑垒扑向书桌,撞倒了椅子,还因为踩到地上的一堆衣服山而滑倒。 「不好意思!这边不小心放了个不能让女生看见的东西!」 我坐在床头边,右手在背后找到落在地面的学生证,把东西往床底下一扔。 她虽然被我的行动吓得愣住,但还是很快地露出抱歉的微笑。「是我要说不好意思,好像擅自乱闯不该去的地方了。」 「不不不,儘管看没问题!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 「嗯……」她缓缓扫过书桌,指着上头一个型号老旧的对讲机。「你对这方面有兴趣啊?」 「喔,对啊,我就喜欢一些旧的东西。」 我缓缓起身,看着她以兴致勃勃的双眼从书桌逛到衣橱,又转回来看着我狭小的单人床铺。 这样真的会害羞耶!糟糕,我的棉被上面是卡通画风的宇宙图案啊!啊啊,还有床尾那隻可爱猫咪的玩偶,那是以前有人送我的,不是我的喜好啦! 在我脸红心跳小鹿乱撞之下,她突然转向我。 「对了,可以借一下厕所吗?」 「厕所!」 我不小心叫了出来。里面可是推了两大包垃圾,被看见不太好啊。但是我也没有地方可以藏了……对了,马桶后面!藏到一般人不会去注意的位置吧! 「等我三秒鐘!」 我灯也没开地衝进厕所,把一切都收拾妥当。看来以后得定期整理房间了,免得有同班的可爱美少女心血来潮想在深夜时分拜访我。 出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喝我泡的那个难喝咖啡。 「请进。」我绅士地摆手,但脑中想的是希望她不要发现那两大袋垃圾和回收。 「谢谢,那稍等我一下喔。」 接着,大概是因为夜深了,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我记得并不是很清楚。 我只知道,边和许筑媛聊天,我居然把那杯失败的咖啡给喝完了,而先前的一些担忧与苦恼的心情也烟消云散。我们漫无目的地聊着生活中的琐事,包括物理老师讲的冷笑话、数学老师和他老婆的趣事、歷史课本某一页因为打错字而变得很好笑的一句话、学校附近一间很好吃的鸡蛋糕、近期最喜欢的电影、小时候听大人说过的谎言…… 然后我变得越来越睏,毕竟平常这个时候差不多也已经睡了。今天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我的脑袋大概负荷不了。 「如果你累了,我就先回去吧。很抱歉打扰你这么久。」 「好,没问题……」 之后我大概是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因为隔天早上,我还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但喝过咖啡的两个杯子许筑媛已经帮我洗乾净放在桌子上了,真是有够贴心,将来一定会是贤妻良母。 反正今天是星期六,我爬起身上了个厕所,把大门的链条掛上,并且拿出衣柜里放了一整夜的泡麵倒掉之后,就躺回床铺上睡回笼觉了。 那个时候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半。 第三章 最好的朋友③ 令我意外的是,经过一个週末之后,关于星期五晚上的怪物袭击事件,居然几乎失去了讨论的热度。 一大早教室里充斥着的间谈声与平时无异,女生在聊漫画、爱情故事或是衣服与化妆,男生在聊电动、电影和运动比赛。 咦?难道说新闻就只播那么一个晚上吗?还是大部份的高中生其实根本就不看新闻?郑川朔是因为是异类,而许筑媛只是吃饭的时候刚好看见店里的电视吗? 于是我在放下书包之后,一一抓人访问。 「怪物喔?有啊,有听说。没事囉?你真奇怪。」 「我觉得很可怕啊。没有其他事了?掰掰。欸,刚刚聊到我昨天看的那部恐怖电影……」 「嗯嗯,有看见,我觉得游戏中心很衰。蛤,不知道耶,应该是某间动物园要负责吧。」 即使回到座位沉思,我还是无法理解。大家都相信怪物出现是真的,但就只是是真的而已。既然没有影响到自己,就像看过一齣电影一样,过了就算了。 但是,怪物可是就出现在游戏中心这么近的地方耶?距离学校,距离夜市,距离平常大家会去逛街、散步、运动的地方如此地近,这样居然还能当成电影一样地忽略啊? 这时,我的脑海里跳出赵巧萱的声音。 对了,刚开学的时候也发生过青少年斗殴致死的事件,那时候的我也当成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在看待嘛。 原来就算是如此真实的存在,也会被周遭的人觉得与自己毫无关联啊。 隔壁座位的袁亮一边打呵欠一边走进来,但他看见我,立刻抢先一步开口,打断我的招呼语,真可恶。 「你应该不会想再去抓怪物了吧?接下来我真的不奉陪。」 「不抓了。不过从今天开始我要做另外一件事情。」 我直接奔入主题,他大概是看我的眼神很认真,也在坐下之后直视着我。 「然后又要找我帮忙了?」 「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了。我想找一个女生。」 袁亮点点头。「是终于对郑川朔腻了,还是被甩了?」 「一直都很腻。你好像在别班认识不少女生对不对?」 「什么啊,才没有。」袁亮撇开脸,表情明显变得窘迫,这傢伙真好猜。「只是刚好有一个青梅竹马而已。」 「我需要找一个人,我们学校的女生。我知道名字,但不知道是几年几班的。」 「我先帮你查一下跟踪狂会有哪些刑责。」 他说着还真的拿出了手机。这时候,郑川朔带着那头标志性的长直发踏入教室,我只好整个人靠向袁亮,把音量压到最低,也为了阻止他的无谓举动而抓住他的手。 结果我还没说出任何话,袁亮就用力把我推开,一脸惊慌地跳了起来。 「我没有这方面的嗜好耶!」 他这一大喊让教室里所有人全都朝我们看过来,包含郑川朔。这个混帐!这样不就不能说悄悄话了吗! 「你以为我就有啊!再说要选也会选谢御铭,才不会选你!」 骗人的,其实为了钱一百个人里面大概有九十九个都会选袁亮。剩下一个人是赵巧萱。 算了,这种极隐密任务确实不适合在教室里说。总之我先演出一个和平常一样吵吵闹闹天真欢乐的假象,让敌人对我放下戒心,虽然我也不知道敌人是谁。 我的视线不经意往教室深处一瞥,坐在窗边的许筑媛仍看着这边,与我对上视线之后亲切地朝我挥挥手。真可爱。 不知道今天中午能不能再鼓起勇气一次,邀请她吃饭。等下课的时候就去找好哥们谢御铭商量吧。 结果下课时间一到,我眼睁睁地看着谢御铭走到我旁边,然后把我隔壁的袁亮给抓走了,大概是想要去校园的某个静謐角落讨论他们不为人知的祕密吧。 好吧,身为一个男人必须学会自立自强。我站起身,越过乖乖地坐在位子上复习课业的郑川朔,越过一群在玩游戏机的男生,越过几个正以夸张的音量谈论一个很帅的学长的女生,越过二十万光年的距离,终于艰辛地抵达许筑媛的身旁。 想当然,那里还聚集着几个嘰嘰喳喳的女生,每个都在试图讨好彼此,说着一些为认同而认同、为反对而反对的废话。 由于今天的我带着正经的任务在身,于是我鼓起勇气无视这些在班级体系中握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女生,直接对许筑媛说话。 「那个,你上次来我家的时候——」 周边的人无论男女,突然全都停止话题,飞速地将头转向我,就为了对我露出怀疑或惊讶或嫌恶的表情。 这些人是怎样啊,又不是要说给他们听的,耳朵没必要打这么开吧。 不过我的话只说到一半不是因为这些人,而是因为许筑媛用力地站起来,双手在胸前摆呀摆的。 「那个!大家!不好意思,刘彦辰好像有一些话想和我说,能稍微等我一下吗?」 原本在和她聊天的女生们瞇眼打量着我,我表示肯定地点点头。表情不要这么可怕啦,我又不会对许筑媛动手动脚。说不定我还要怕她对我动手动脚咧。 总之在许筑媛的强力请託下,不但顺利把这些人赶到一边去,而且许筑媛还以手势示意我靠近一点说话。讨厌啦,离女生这么近的话,我会害羞耶。于是我心甘情愿地把整颗头凑过去。 「不好意思,那个……我去过你家的事情,可以不要让班上的其他人知道吗?」许筑媛在我耳边轻柔地吐着悄悄话,搭配可爱的拜託手势。真幸福。「我会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平常的我一定会说,那么让其他班的人知道就可以囉。不过对方是许筑媛,所以我只是温顺地点点头。 「这种私密的事情确实是不要声张比较好。不过,我有事情想问你。」 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攸关我未来的人生该抱持的态度与採取的行动。她也一脸专注地准备听我说。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像不小心睡着了,所以没什么印象。」 「咦,你问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说你累了之后,我就先回去了,你还有送我到门口。」 原来如此。虽然说在我的记忆里,我是直接趴在桌子上一觉睡到天亮的。 「那么你有没有捡到什么我掉的东西?或是不小心放在包包里一起带回家的?」 「没有啊,你有东西不见了吗?」她惊慌起来。「不好意思,我回去再好好找一下!」 「喔,没关係啦,可能是我自己弄丢的。谢谢,没有其他事了,不打扰你。」 在我完全转过身之前,感觉到许筑媛的视线似乎还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第三章 最好的朋友④ 结果一直到了中午,我在袁亮走去合作社的路上埋伏,成功把他绑架到静謐的校园角落,才终于可以开始我的祕密任务。 「所以你说你要找一个女生?」 袁亮皱着眉问我,一副随时想逃跑的模样,大概是肚子很饿吧。 「对,她叫林芷莹。」 「那你就去找啊。」 「我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是哪班的。」 他张开五根手指,接着依序折起三根。「你确定你要找的人叫这个名字?你确定我们学校真的有这个人?你确定世界上真的有这个人?」 「确定啦,我还有她的照片。」 一急之下我不小心说错话。袁亮听了立刻哇哇大叫:「果然是跟踪狂嘛!」 「不是啦,照片已经不在我手里了啦。」 「卖掉了?我没想到你是这么可怕的人。」 「你的脑袋才可怕。」 总觉得对话一直进行不下去耶。为什么我要选袁亮当朋友啊?早知道就选坐在左边的李国义了。 我清了清喉咙,展现出我认真的态度。「其实我捡到了这个人的学生证,我想还给她。」 「你拿到教官室去不就好了。」 「我还想问她一些事情,跟我捡到学生证的地点和时间有关。」 「那你在教官室等教官广播她过去拿不就好了。」 袁亮连续提出超级中肯的普通意见。没错,我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不用他说我也想得到。 但是现在有个严重的问题啊。 我再次清清喉咙,显示话题重量非比寻常。 「但是我把学生证弄丢了。」 袁亮默默地盯着我看,像是想找出我的脑袋是在哪里破了个洞。 「所以我想直接找到她,问她一些问题。因为你认识别班的女生,所以才找你帮忙的,不要用那种医生关怀病人的表情看我。」 袁亮抓了抓头,又抓了抓头。头痒的话晚上要洗乾净啊。 「……我是可以问问看她认不认识啦。」最后他神情勉强地说。「但是你一个陌生人,声称捡到人家的东西,东西却又不在你手上,你觉得她会理你吗?」 「这一点我自有办法,首先就用间话家常来拉近距离,比如说这样:嘿,林芷莹,你听过关于怪物的传……闻吗……」 我边说边随着视线角落出现的人影转动头部,看着赵巧萱和谢御铭从建筑后方现身。对齁,这里除了是袁亮被找麻烦的祕密基地,也是谢御铭勒索袁亮的祕密基地。 然而不知为何是赵巧萱走在前方,而且还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接着我眼睁睁看着她一路走到我面前,在一个比正常谈话稍远的距离停下,化着淡妆的双眼用力瞪着我。 「你想做什么?」 「买午餐。」我举起抓在手中的钱包。 「我都听见了,你想找芷莹的麻烦对吧?」 原来寻寻觅觅驀然回首,那人就在不远处,赵巧萱居然刚好认识这个叫做林芷莹的人。 「绝对没有。」我露出极度真诚的表情,平常的话是绝对不会把这个表情留给赵巧萱的。「我只是对她一见钟情,想要找到她向她告白。」 「你不是喜欢许筑媛吗?」她一脸嫌恶地说。 「嗯?原来真的不是郑川朔喔?」袁亮提出一个相当白痴的反问。 多亏了袁亮,赵巧萱的表情从看着一袋垃圾变成看着一袋又脏又臭的大包垃圾。 我把眼神转向站在几步远的好哥们谢御铭,请求救援。他瞥了我一眼,打了个呵欠。 「我先去吃饭了。」 咦?好哥们为什么完全不理我?该不会他还在生气游戏中心被毁了吧?但那又不是我的错!迁怒是不可取的行为! 我以为赵巧萱会娇声娇气地跟上去,但没想到她还是稳稳地站在我眼前。居然对这件事这么执着,难道谢御铭只是个幌子,她真正喜欢的是这位林芷莹吗? 「所以她是几班的?」我问。 「我警告你不要乱来。我会告诉她你的长相特徵,还有我们补习班的朋友们,你最好连靠近她都别想。」 原来她们是同一所补习班的啊,那么只要放学的时候跟踪赵巧萱,就可以找到那个女生……不,当然是开玩笑的,在那之前我会先社会性死亡吧。 于是我只好举起双手投降。「好吧,我愿意忍痛割爱。但是相对地你要把谢御铭送给我。」 她完全不理我,很有气势地转身追谢御铭去了。 在一旁看呆了的袁亮等她完全离开之后才终于出声。 「所以你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啊?」 「北区警察局的李队长。」 我随口乱回答,一边拋接着钱包一边离开这个已经没事做的校园小角落。 总之根据赵巧萱说的话,那个人应该是和我们同一届的吧。而看她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代表那个女生应该也并没有被怪物吃掉。 这样的话,在下课时间一班一班搜索,一定总会看见她的吧。但是看见是一回事,要如何和她对话则是另外一回事…… 接下来一直到放学时间,我都没有任何行动,扮演着上课认真画画滑手机睡觉的好学生。 我早就知道了,并不是没有方法。 或者说,那是打从一开始就应该使用的方法。 放学鐘响,同学们不顾老师的阻止开始收拾书包,兴奋的话声盖过麦克风音箱。 夕阳西下,喧嚣的马路一如既往,时热时冷的秋风今天是摇摆不定的心情,吹吹停停的,一下子从背后乱推人一把,一下子又从正面打在脸上。 我回到狭小的租屋处,把书包丢下,接着泡了泡麵和咖啡。这两天我泡咖啡的技术有所进步,已经知道要用够热以及足量的水来冲泡了,也聪明地改买有加糖和牛奶的即溶包。 我用又厚又贵的电玩游戏杂志当作晚餐配菜,里面没有写到闹区的游戏中心被怪物毁掉的事情,大概是来不及放进去,或是下一期决定要用超大篇幅来写这件事。 泡麵吃完,我继续盘腿坐在小圆桌边,盯着窗外等待天黑。 虽然我并不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但随着时间过去,总有一天我会被逼着不得不承认。 那么至少,让我先在一个能够独自静静思考的地方接受这个事实吧。 等到天空再也看不见一丝太阳留下的痕跡之后,我闭上眼睛。 几秒之后,我一片漆黑的视野开始逐渐出现闪烁的光点,一颗又一颗。接着,黑暗的背景转变为无垠宇宙,向四面八方扩展开来,无数颗依循一定轨道绕行的发光恆星各自佔据版图,组成繁复又美丽的立体图形。 我在心中默唸资讯,在星图上定位出两颗恆星。 接着,恆星坠落。在浩瀚宇宙的下方,是渺小人类居住的平坦地面。高楼建筑、城市道路与行道树以蓝色的透明线条构成,我像是乘坐着火箭一般将视角拉高,由上而下俯瞰这张巨大地图。坠落的两颗恆星砸向地面,如爆炸一般膨胀为半球状,各自包覆了一些公寓大楼、连锁餐厅、公园和小吃店。两颗恆星形成的半圆球,大小稍微有些差异。 最令我注目、但是一点都不惊讶的是,两个半圆球的包覆范围有所重叠,而且大约佔了各自大小的百分之七十以上。 圆球所在的位置离格致高中相当近,我记得在那附近有看过不少知名补习班的招牌。 我吐出一口气,脑中无论是地图或是宇宙的画面全数消失,回归一片黑暗,接着我缓缓张开眼睛。 学生证的女生与怪物。虽然我拥有的资讯不多,但也足以產生这样的结果了。 既然已经确认过,今晚就可以出动抓怪物了。或者说,这是最早在星期五晚上,从我捡到学生证的那一刻起,就能够抵达的结果。 我躺倒在地板,看着上方那颗有时候会闪烁的老旧灯泡,久久都没有动作。 第四章 和平的使者① 高中第一次的期中考就快到来,每天的教室里渐渐充斥着无聊的题型猜测讨论,乖学生们忙着互相分享可能会出现在考试里的课外知识,像我一样的坏学生们则乐于四处散播不实的传闻,例如哪个老师很爱当人、高中考试喜欢出大学才会教的东西、拜哪间寺庙祈求学业顺利最灵验等等。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拋在后头,隐隐约约留在记忆中,却无法清晰地提取出来。但既然都被拋在后头了,肯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会在必要的时候自己追上来吧——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抱持着这样的心情在向前进呢? 我是想忘也忘不了,但原因却不是高达两次的亲身遭遇。如果我像其他人一样,是不是在这个时候也早就回到日常的平凡生活中,愚昧、无知、盲目、天真,但是快乐? 距离怪物第一次出现也经过了不少日子。短暂的奇幻梦境已然离去,现在身为学生的我们,该投放注意力的就是眼前的重大考试。 于是想当然的,我依旧过着上课睡觉画画滑手机、下课睡觉聊天恶作剧的悠间日子,像极了普通的高中生。 但不知为何,似乎只有我是最正常的。 「我爸说如果这次考试不能考到每科平均八十分以上,就要没收我的游戏机。」袁亮抓抓头这么说,抓起数学课本就开始猛啃。 奇怪,是有差腻,反正你的游戏机还不是会被谢御铭没收。 「我最近有点事要办。」好哥们谢御铭则对我态度冷淡,再也不管我的感情发展,不知为何还常常跑去三年级的走廊晃荡。但是据说他的小考成绩依旧维持全科高分。 「你不要在这边晃来晃去的,妨碍我唸书。」赵巧萱趁着谢御铭不在,就对我态度恶劣,像在赶苍蝇似地对我粗鲁挥手。 我没跟许筑媛说到话过,但她后来再也没有偷偷转头对我微笑了,一定是谢御铭不再助攻的缘故,真是太过分了。 「唸那么多书还不是赢不过谢御铭。」我在走回座位途中,顺便对端正地坐在位子上的郑川朔说,结果她只是轻轻瞥了我一眼,像在看一片随风飘过的纸屑。不对,如果是纸屑,她至少还会把它捡起来丢进垃圾桶。 总之,我身边的人似乎全都中了名为期中考的毒,教室的空气一变,搞得我每天都被呛到快要窒息,为了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居然也跟着做起在上课时认真听老师讲解这种蠢事。 谁买菜会用到指数与对数这种玩意儿啊?log是木头啦!还有什么因式分解的,只要会分解牛就可以去当厨师了吧?还可以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不过,当周遭所有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时,居然能够影响我的感受。看袁亮迟迟解不出一题我一下就完成的数学题目,不禁涌起一股爽快感。英文课时被老师点到名,正确无误地回答出答案的感觉也很棒。只是我被老师纠正发音,还说可以多向袁亮请教,气死人了,我还寧愿去问郑川朔咧。 平凡的高中生就像是这样吧。大家都在读书,所以就跟着读了。大家都说考试要考出好成绩才是正确的,所以就努力考了。大家都不在乎曾经袭击游戏中心的怪物,所以就跟着忘记了。 确实在亲身经歷过后就会明白,这么做对自己一点坏处都没有,反而有种像是与「大家」合而为一的感觉,像是跟着大海流动的水滴,不必思考,顺势而为。不奇特,就不会被注目,不会被议论,不会被排除,不会被贴上一辈子除不去的标籤。 大概是为了逃离这种舒适得令我想一辈子沉醉其中的空气,后来我每天放学都会绕到河滨晃晃。这个后来,是指在我心情摇摆不定、无法拿定主意的那个晚上过后的后来。 我倒也不是希望怪物再出现在河滨袭击我一次,说真的要是发生这种事了,我大概还是会像第一次一样,呆愣在原地,什么也做不到。 我只是觉得,隔绝着闹区与河滨的某条看不见的界线,是我需要的东西,是我想跨越、我想消弭、或是我想装作不存在的东西。 所以我漫步在夕阳西下的河滨,啃着便利商店的罐装热咖啡与微波三明治,感受强劲的风拍打在外套上。 冬天又要到了啊。 我看着未暗的天空。当世界变得一片漆黑,人类点着的灯火只在地面上闪耀,在夜空中飞翔的鸟就像影子,无论做了什么,都不会被注视,但却切切实实地影响着地上人类的生活。又或许,影响也并没有那么大吧。 反正我不是鸟,也不会飞。只是我希望这个冬天不要那么冷,尤其是晚上,不要再常常颳风下雨了。 当我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时,书包里的黑色手机正好唱起歌来。虽然是我自己设定的铃声,但是突然听见的时候还是会吓一跳,不认识的外国歌手用英文唱着对浩瀚宇宙的崇拜与热情,歌声在空旷的河滨扩展开来,好像能够传到河对岸。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是袁亮。反正也只有他会打来这支手机。但我们平常都只互传文字讯息而已,突然打电话来,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吧,比如说他家司机没去接他之类的。 我酝酿好心情,接起电话。「我家可不会给你住哦,请露宿街——」 『请快点找出队长的位置,队长似乎被袭击了!』 说话的不是袁亮。这个焦急的声音,我非常习惯透过电子设备听见,但很少听到她话中透露出如此显着的急切。 无论是她透过袁亮的手机和我说话这件事,还是她所说的内容,都让我受到不小的惊吓,沉默了两秒才像个白痴似地反问:「你是说景豪哥,李景豪队长?」 『当然,请快点动作。』 她的口气相当不客气,但我没时间计较。我当场蹲下,闭上双眼,让脑海浮现一名穿着警察服的中年男子的模样。他的下巴有些鬍渣,总是带着一副像是天天加班的上班族般疲惫的神情,但每次见到他,都能得到他一个温和的微笑。平常像是哥哥一样地照顾我们,工作时又认真负责,相当可靠,我们称之为队长的那个男人—— 宇宙图迅速扩展,旋转的恆星坠落地面,我所蒐寻的目标精确地落在一个小圆点上。我在画面还没消失时就张开眼睛,脑中的虚拟地图与视野内的河滨风景交叠,顿时令我因眩目而失去平衡,坐倒在地。 但我没有犹豫,一边忍受脑袋的不适感,一边举起手机迅速地说:「在重阳桥上。」 『明白了。请你立刻远离现场。』 她相当毫不留情地说完就掛了电话。 搞什么啊,你说李队长被袭击?然后你要赶过去,却叫我远离现场? 愤怒与焦躁在心中升起,但除此之外又有更多复杂的情绪。我去了又能怎样。我其实也不想去。真麻烦。交给她就好了吧。李队长出事了耶。或许其实没事吧。他如果在重阳桥上一定是开车经过,怎么可能会停在原地,一定真的出事了。我也只会找人而已了啊。她都叫我不要去了。她凭什么叫我不要去啊?我要置身事外吗? 手机再度响起。我看看萤幕,依旧是袁亮,但我知道这次真的是袁亮了。 我没多想就接起,将手机靠近耳边,但完全没想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队长是谁啊?被袭击?原来你和郑川朔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祕密喔?』 他试图用轻松的玩笑语气说,但听得出相当失败。毕竟我们都知道,她这个人从不说玩笑话的。 但,这是不需要让袁亮知道的事。不能够让袁亮知道的事。 我恍如大梦初醒,知道自己应该要立刻行动。我随口回答:「我们在参加实境秀节目。」接着就掛断电话,维持坐在草地上的动作再度闭起双眼。 这次我定位的是一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身材高瘦,留着半边平头、半边时尚刘海的奇妙发型,穿衣品味总是走在流行的最尖端,待人温和,性格随意,偶尔会说出令人无语的话,但基本上和他聊天与共事都非常愉快,就像是拥有一位年纪相近的哥哥与好朋友…… 「……找到了。」 我放松力气,差点直接往后躺倒在地。正常情况下,在天还未黑时我虽然能够发动能力,但根本就无法找到人,幸好对于熟悉的对象还是能够勉强进行定位,但消耗的精神力也格外巨大。 我驱动手脚爬起身,背好书包,衝上斜坡的楼梯。突然之间,城市的人车吵杂声笼罩了我,这些不必要的刺耳杂音让我感到焦躁,不知为何马路似乎比平时还要热情……不对,这不是热情,这是…… 我在人行道上衝刺,途中推开几个慢吞吞的挡路学生,直到一阵明明散开在空气中、却让人感到震耳欲聋的议论声的源头,逐渐出现在我的眼前。 远处的重阳桥上,停驶的汽车连成一线,身穿警察制服的人在人群中来来往往,但最显眼的是一团团飘向橘色天空的不祥黑烟。 桥的这头,人群聚集起来高声讨论着,但身在外围的我完全无法辨识内容。几台警车停在路边,有些前往桥上支援,有些开始驱赶人群。 我逆着以缓慢脚步散去的人潮,试图靠近现场。途中一位好心的阿伯抓住我的手臂阻止我,害我差点摔个狗吃屎。 「那边齁,发生案件了啦,不用过去了,过不去啦!」 阿伯边说还边挥着手,差点打到旁边的人,真是个不顾旁人的傢伙耶。 「什么案件?有人死了?」 我自己说完自己打了个寒颤。不会吧?不会是队长吧?队长开车从不超速,也不闯红灯,转弯都会礼让行人,还会扶老太太过马路,不可能是他比那些不戴安全帽还抽菸飆车的小混混先死吧? 结果阿伯用再平凡不过的发牢骚语气说出惊人的话。 「不知道啊,只听到大家一直说是什么怪物啦。齁,那隻老虎很大馁!啊一跳就不知道跳去哪里啦,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现在的特技演员齁,很厉害啦,都要在天上飞来飞去。」 怪物。老虎。后面跟着一个人。不安的猜测在我脑内成形,虽然我知道那大概就是事实,却不愿意轻易承认。 我甩开阿伯的手,转身背向重阳桥,朝着有伙伴在的地方而去。 第四章 和平的使者② 「清酒哥!」 当我衝进北区警察局的时候,距离案件发生也才不过五分鐘的时间,但局里似乎完全乱了套:警员们不论男女不分老少全都在慌忙奔走,或是以相当无奈又恼怒的口气讲着电话,而最多人负责的工作就是应付挤在门外的一群手拿麦克风与摄影机的恐怖媒体。 我则仗着还没发育完全的高中生身材挤过人群,也不管是不是被镜头拍到了,就这样衝进警局之中。 我所寻找的青年就站在大厅中央,身穿含有七种顏色的衬衫与嵌着亮片的皮夹克,完全是我看不懂的时尚。他虽然不是警察,却朝着四处挥臂指挥警员们,而全体警员也都毫无异议地服从。 「清酒哥!」我又叫了一声。现在的警察局确实堪比菜市场地吵闹。 他转身看见我,露出一个又喜又忧的奇妙表情。 「银川呢?」 「我才想问你。通讯器借我。」 我不等他回答,便伸手往他的腰际掏,找到能够掛在耳朵上的小型通讯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熟悉的高科技设备。 他比了个手势将想把我赶走的警察驱离。「你的通讯器怎么了?」 「放在家。」 我边开啟通讯器,清酒哥边快速地向我解释。 「队长似乎被怪……被捲入车祸中了,现在已经送往天翔集团设立的医院,我本来想说这边处理完就集合你和银川一起去看他。」 他话中的关键字让我稍微放下心来。天翔集团是本市的龙头,什么產业都沾了点边,可以说是无所不能,希望是他们的话一定有办法治好队长。 此外,那也是我们能放心交付伤患的地方。 唯一让我担心的,果然还是她这个超级变数啊。 我对装上耳边的通讯器不停大喊,但我也知道那只是自言自语,她根本没有理会我传送的讯号。又或者是,她也…… 「你没有和她一起走吗?」 「谁会和她一起啦?」 我的口气不禁不耐烦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问这什么鬼问题? 「你有看见吗?」清酒哥看看四周,压低声音。「——怪物。」 「……没有,但是银川去追了。」 那个傢伙,问我队长的位置,其实目的是要去追怪物。要是我知道的话,就不会把位置告诉她了……不对,看现场那动静,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是哪里出事吧。 「哎呀,居然一个人去追怪物,真不愧是银川妹妹。」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变得平静,甚至还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们先去医院吧,我想有什么新消息的话,她会主动向我们回报的。」 「……以她的个性,在把怪物打死之前八成什么都不会说吧。」 但是,那又怎样。 我什么都不能做,就算找到她,也没有力量把她拖回来。 我冷静下来,或者说变得心灰意冷。队长出事,目前还不知道伤势会有多严重。而总是爱横衝直撞的队员这次又一个人擅自行动了,永远听不进他人的忠告,总是对危险性视若无睹…… 「我去开车。」 他又拍了我两下,接着就大步朝外走去。 这下子,局内的员警都一脸疑惑地盯着身穿高中制服、独自一人原地站立的我。反正间着也是间着,我原地蹲下,闭上眼睛,寻找那傢伙以及怪物的位置。 星图旋转,恆星坠落。她和怪物的可能位置果然有大范围的重叠,且两者都在快速移动中。 能够移动,就代表她没有受伤吧。还没有。 我张开眼睛,但眼前仍有数个明亮的光点闪烁。我这个能力,没什么用就算了,连续使用还会常常出问题。我甩甩头,试图把那些现在只会让我觉得烦心的星点甩掉。 直到坐着清酒哥的黑色小轿车抵达医院之前,宇宙图上那些烦死人的星点都还在闪烁个不停。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让心情平復。队长不在,蓝天翔平常也没空理我们,自己的身体状态还是要自己顾好。 我并不是没有走进过医院,但是当进入的那一刻,自己熟识且尊敬的人还伤势未明,这个建筑突然就变得又巨大又冰冷。 清酒哥在医院柜檯报出自己的名字后立刻就被放行,还得到队长的情报,所谓人脉就是这么作弊的技能。我跟在他后面穿过一条又一条走不完的走廊,表情严肃地快步来回的医生护士,还有手术室外的等待区不时传来的啜泣声都让人紧张。 终于我们抵达了队长所在的手术室外头。 正在忙碌的医生们大概没有间时间和家属解释情况吧。只见透明玻璃的那头,一群穿着绿色防护衣的人拿着线啊针啊剪刀啊到处比划,没有任何人抬头看我们一眼。 闭着双眼的队长就躺在手术台上,那些微杂乱的鬍渣相当好认。他胸前的布上一片血色,脖子也被装上了奇怪的固定器。旁边仪器上各种杂乱的数字与线条我完全看不懂,知道的顶多就是队长陷入昏迷,但没死。 结果清酒哥吐出一口气,露出安心的表情说:「太好了,没有很严重。」 「你哪里看出来的?」 「所有数值都在正常范围内,虽然出血量大但不致命。不过我看队长的右手可能有撞伤,你看,现在在帮他缝合了。」 「说真的,清酒哥,你以前是大学是读什么系的?」 「高中肄业。」他淡淡地说,转身指向墙边的一排椅子。「我们先在这里等一下吧。」 等待是我最会的事情,因为是我唯一做得到的事情。每次等待时,我都只能不断确认大家的位置,确认代表他们的星点依旧闪烁,确认所有人都照着制定好的路径,前往该去的地方。 这也是一般没有任何能力的人会做的事情吧。但是明明,我就不是属于「那边」的人,为什么在这种紧要关头,还是只能两手一摊,等待着不知道老天爷会不会发慈悲赐予的快乐结局? 我突然有种从温水游泳池中探出头来的感觉。高中开学以来,我就一直避免呼吸的冰冷空气,这下又重新进到我的肺中。 毕竟,我本来就是「这边」的人。从出来以来就注定好的,无法改变的事实。 什么扮演无忧无虑高中生的家家酒,寻找怪物的游戏,追逐爱情的青春。确实,就像她说的,是非常幼稚的事情吧。 如果我不要逃避,如果我每天放学都乖乖地戴上通讯器,主动向大家分享怪物的情报,队长就不会遇害了吗? 这是对我竟敢妄想尽情享受平凡高中生活的惩罚? 「……百星,百星?」 清酒哥摇着我的肩膀。有一段时间没听到他们这么叫我了,这下我的心态完全回到了过去——属于我这种人的「日常」之中。 「……目击情报。」我迫使混乱的头脑运作,思考接下来应该做的事情。「要去问问重阳桥的目击情报,队长是被怪物攻击的吧?那是随机的,又或者是……预谋好的?」 清酒哥很快地反应过来。「几週前闯入队长办公室的人……如果说是那个传闻中的怪物的话,确实有可能以怪力撞破门窗。」 所以怪物其实在更早之前就出现了,而且还针对了队长……难道说在河滨找上我也不是偶然?但是怪物并没有攻击我啊,总不可能只是因为我和她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吧…… 这时,我一直戴在左耳上的通讯器发出了接通的音效。 『状况回报,与目标交手数分鐘后不慎让目标逃跑,最后目击地点在大通河与旧汉溪的交会口。』 听见她一如往常冷静、不带情绪的说话方式,我应该是松了一口气,但嘴上却将无处可宣洩的心情一口气爆发出来。 「交手数分鐘你个头!谁要你追上去的啊?有受伤吗?」 『目标的毛皮坚硬,难以造成伤害。下次会尝试多种不同的攻击方式。』 「白痴啊你,我是问你有没有受伤!」 真奇怪,这傢伙对什么英文数学那种外星文就很拿手,反而是我说的话常常都听不懂。 『可以继续作战。既然你在,请试着定位目标的位置吧,趁牠现在还没逃远,我或许能追上牠。』 「追什么追,你给我回来。在队长醒来下达命令之前,你哪里都别去。」 『队长陷入昏迷了吗?那么,我们应根据情况自行判断该如何行动。』 「你的判断从来没有正常过好吗!」 会从高楼大厦往下跳的人算是有自行判断能力吗?再说她还会拉着别人和她一起跳耶! 「百星弟弟,你先冷静一点。」清酒哥示意我把通讯器交给他,我这才发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 我把通讯器还他,用力地坐回椅子上,结果差点因为没对准而滑下去。烦死了。 「总之先集合吧。听起来要抓到那隻怪物,我们还需要更多人手,所以现在先不能心急……没关係,把怪物逼得太紧也不好……对,我们现在在医院,你能自己过来吗?嗯,好,那就十分鐘后见。」 他把通讯器收回口袋。「银川说她要从旧汉溪口那边飞过来,大约要十分鐘。」 「她也太高调了吧,现在天还没黑耶。」 「差不多了啦,再说你不是常常说那只会被当成是在拍电影的特技表演而已吗。」 「那只是为了安慰我自己啦。」 不但能在空中来去自如,还能用来战斗的超能力。 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还一脸不在乎地在两个世界中自由来回。虽然她在哪边都是怪胎一枚,但是……但是…… 为什么她能如此淡漠地看待呢? 五分鐘后,手术先结束了,终于有医生来向我们说明情况。队长的伤势就像清酒哥说的一样,没有大碍,只是目前还维持着昏迷状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 队长被送往病房,我和清酒哥也转移阵地,借到了同一层楼的一间空房来讨论事情。 当组织起我们的那个人是一个商业集团的大老闆时,就是有这点好处。 十分鐘后,那个令人担心的傢伙也平安抵达。这是距离上次被她逼着跳楼以来,我首次与小队成员们集合。 第四章 和平的使者③ 我们是超能力小队。 在背后掌管这一切的是天翔集团的老闆,以三十出头的年龄惊人地跃升为全市最具影响力的人物,成为本市一大象徵指标的蓝天翔。 他将自己手下的一部份势力划分在「这边」的世界,专门处理这些所谓超能力的事宜。李景豪队长平时身为北区警察局的总队长,私底下则兼任我们这个四人小队的队长,这是从我大约国一时开始就定下的事情。 我只见过蓝天翔那么一次,就在他来招揽我,告诉我有关超能力者的事情,以及他的愿景的时候。总之,蓝天翔是个英雄电影看太多的幼稚鬼,满脑子正义之心,说什么我们会拥有这些奇异的能力,就是注定要为打击邪恶使用的。到现在我也常常重复这些话来嘲讽他。 虽然有许多复杂的原因,总之我只能选择加入他的阵营,从此展开替蓝天翔手底下的各个超能力小队担任导游的命运。后来我被分配给景豪哥,就也搬到了这个市来,同队成员有拥有「强化」能力的清酒哥,以及和我曾经见过几面、拥有强大能力的她。 「久等了。」银川推门进入休息室——现在对我们来说是会议室——的时候,行为举止就像平常一样优雅俐落,还慢悠悠地拨了一下那头漆黑长发。 搞得像只是来参加朋友的聚餐。还久等了咧。 我上下打量着她。她穿着格致高中的制服,但没有揹着那个丑丑的绿色书包,白色衬衫与黑色百褶裙都一尘不染,过膝的长袜没有一丝破损,白色运动鞋也没有半点泥泞。 别说是和怪物交手过了,根本无法想像这个人每天都会去上学。到底要怎么让白色的鞋子保持这么乾净啊?难不成她平常走路都用飞的吗? 总之我们围着一个圆形桌子坐下,彼此之间维持正三角形的完美六十度。 首先清酒哥向她更新队长的状况。她听了之后只是冷静地点点头,从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丝担忧的情绪。 接着,在这种时候清酒哥居然还能露出一如既往的那种天塌下来也不怕的微笑。 「真稀奇的场面,居然能看见你们两个穿着学生制服出现。」 「你想穿也可以穿啊。话说不要乱看我的名字哦。」 我把制服外的连帽外套拉紧。不知道为什么,格致高中规定男生必须在制服上绣上全名,但是女生一个字都不用,这不是性别歧视什么才是? 「不用害怕啦,我怎么可能会把可爱的后辈给卖掉呢?」 还有心情和我说笑,我皱起眉。不过就如同我所预料的,银川比我更先皱起眉,也更先开口。 「那么,现在应该优先讨论的是目标的追捕计画吧。」 清酒哥在回答之前瞬间瞥了我一眼。「嗯,那隻怪物的移动速度似乎很快,想抓到牠也不是那么容易……」 「目标总有停下的时候,只要使用百星的能力,让警察协助封锁区域,再由我们两人出手制伏,我想只需要一个晚上便能完成任务。」 不愧是行动力满点、或者说爆表的她,立刻就想在今天晚上解决事情。但是,银川接着将视线从清酒哥身上转向我,说出了根本没必要的多馀的话。 「事实上,之前队长也已经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这个嘛……虽然的确有这回事,但我想百星弟弟最近都在忙,大概是漏掉这个消息了吧?」 算了吧,清酒哥,别睁眼说瞎话了,我要忙什么? 再说,自从小队成立以来,每天放学都要立刻配戴通讯器,以防突然出现任务,已经是约定成俗的惯例。我不想把那东西带到学校,所以每天都只能早早回家,一个人守着通常不会有任何通知的冰冷机器,完全无法接受同学邀约一起去瞎逛玩乐。 但是,自从第一次遇到怪物之后,我就渐渐忽视起这项规则。这当然不是不小心的,既然都出现怪物了,队长随时有什么指示都不奇怪,在这种时期应该要随身携带着通讯器才对。但是…… 「队长下命令的时候你也在。」银川神情严厉地盯着我,口气像是警察在审问犯人似的。「请你解释为何怠忽职守。队长也说过了,即使定位不准确也有参考价值,况且你与目标曾经短暂接触过,近来又是多云的天气,定位的准确率应该有一定的程度。」 何止如此啊,我甚至还知道了怪物是人类变成的,真面目还是一个女高中生,名字、长相我也都记得……但是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们这种事,要是说了的话,今晚就绝对真的会执行计画抓捕怪物了。 这也是我对蓝天翔最不满的地方。 硬是把人抓进这个组织里,要我们替他卖命,或者说替社会与正义与人类的幸福平安美好卖命。虽然他提供我房子住,还给我生活费。也有给我一支手机。嗯,还有给我对讲机以及现在的新设备高级通讯器啦……总之就算给我这么多东西,不满就是不满。 既然怪物的真面目是人,那么她也是超能力者。既然是超能力者,应该要说是我们的同伴吧? 这种莫名其妙出现的能力,通常只会为当事人带来困扰,我们从来没有乐意当个异类过。虽然利用能力去作恶确实是不好,但怪物只是外表是怪物,实际上…… ……实际上她袭击了队长。没有袭击我却袭击了队长是为什么?是因为我比队长帅? 「请不要逃避话题。」我才沉默了几秒,银川就加重语气催促。 「银川妹妹,你就别逼他了。」清酒哥做出安抚的手势。「你也知道百星小弟他大概是……」 我怎样?我眨眨眼看他,他却一脸心虚,视线乱飘到一旁,很明显不想跟我对答案。 于是我转向银川,眨眨眼,她也眨眨眼。对了,这傢伙脑袋僵化,不直接讲出来她是不会明白的。 「你也知道我大概是怎样?」我问。 「我和清酒认为,你是因为害怕怪物,因此不敢执行作战。」她淡淡地回答。 这番话像是颗铁球狠狠砸在我脸上。 「……谁害怕了,都做这行这么久了,我还害怕什么怪物?再说我也只要负责定位,又不用去战斗,才不会为了这种小孩子似的理由延宕任务。」 「所以我才请你说明是为了什么正当理由而延宕任务。」 这傢伙,一脸不相信我的模样。 「看你最近都躲着通讯器,我就想说会不会是因为之前你在游戏中心被袭击的缘故……」 连清酒哥也这么说。什么躲通讯器,我怕的是通讯器是吧? 这两个人真是什么都不懂。就像有钱人对穷人说你怎么会没钱,第一名对最后一名说考试要怎么考零分一样。 遇到超出常识范围的怪物,正常人都会害怕吧。 不会害怕的她才是异常的那个人吧。 我想到遥远的那个傍晚,当我第一次前往河滨散步,结果怪物在我分神之时突然就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 不是因为没有能力,而只是因为事出突然所以愣在原地,什么都做不到。当然我确实也没有能力做到任何事。我那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庞大的怪物扑向我。 然后她在怪物之前先把我推倒在地,同时用她的能力击退了怪物。接下来的事我也不太记得了,总之怪物很快就逃走,她好像追了一小段之后又折回来。 我还记得,当她重新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时,从容地拨了拨头发的姿态。 我还记得,那时我甚至都还跌坐在地上,完全无法移动分毫。 我还记得,她以间聊家常的口气表示幸好我没受伤,接着和我道别后就走了。 我还记得,她隔天出现在学校时,所有的一切都与平时无异,彷彿与怪物碰面、交手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不值一提,毫无影响。 到底要经歷什么,才可以把这种事情当成理所当然地接受? 同样从小就被组织收留的我们,在心态方面却是截然不同。我都不知道,这样的我和那样的她,究竟谁是正常、谁是异常了。 「现在队长遭到袭击,不能再以缓慢的步调处理这次的任务了。」银川和平时一样没有显露出什么情绪,但语气中透出一股沉重。「不论你有什么理由,都必须要尽快协助定位目标位置。必要的话,我可以随时待在你附近保护你。假如计画推迟到明天以后,在学校我也会和你一起行动,但是之前和你约定好的在学校彼此装作陌生人这一点我就无法遵守了,请见谅。」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已经逃避得够久了。 但是,这次的目标和我们以往遇过的不同,并不是有意识地利用超能力去作恶的人。 她还只是个女高中生而已啊。 难道她真的是个乐于变身为怪物、袭击他人的女高中生吗?如果是这样,那她又为什么在游戏中心时放过我?那时旁边可没有个会使用恐怖能力攻击的银川在。只要她的大掌一挥,溅出的血水就可以充满整个游戏中心,但是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再者,她可是让那个赵巧萱这么保护的补习班朋友。她的心真的如她的外表一样,也是怪物吗?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银川质问,双手不轻地拍在桌面上。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再重重地吐出来。 「……我知道怪物的真实身分。」我缓慢,且维持冷静、理智的语气说。「但我觉得任务目标必须变更,我们应该先和怪物谈谈看,告诉她关于超能力的事情,说不定她只是不明白罢了,就像……小时候的我们一样。」 银川的表情顿时蒙上一层阴影,但她很快地让个人情绪消去。 「即使要谈话,也要在确保对方无危险性的情况下。」 「假如说……假如说她是和我们同校的女学生,那就没有什么危险性了对吧?」 银川皱起眉。「她是谁?」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 我转向很久没出声的清酒哥,他正摆出一副思索的姿态。 「……你们知道吗,队长的办公室里面收藏着我们的资料。」他突然提出一个天边飞来的话题。 银川点头。「里面记载着个人基本资料,以及加入组织的时间、组织代号与超能力的详情。」 「咦,难道你有看过?」 「不,只是听队长提起过。」 「这样子啊。」清酒哥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八成忘了我和银川早就都知道他的真名和年龄了。「总之,只要看过那份资料,就可以知道世界上有数名『超能力者』存在的事情,而且还能直接得知你们两个的能力是什么。」 瞬间,我和银川同时因领悟而浑身一僵。 「……闯入队长办公室的是同一个目标,而她很有可能看了那些资料。」银川低语。 「所以我们在学校……很有可能一直被她监视着?」我不禁颤抖。 至今为止我一直把学校当作一个避风港,像是电玩游戏的世界一样可以放松地乱搞。但是现在不但知道了怪物就是同校的学生,甚至很有可能知道我们的资讯……她究竟知道多少、又想做什么? 但是,思考到这个地步,反而让我更想与她谈话了。 假如她第一次在河滨攻击我,是因为知道我也是超能力者——又或者她在游戏中心放过我,是知道我也是超能力者。总之,不管怎么样她的行动都多了一层很强烈的动机,并不是随机的事件。 虽然我们说她是怪物,但她也只不过是拥有一点特殊能力的人类罢了。既然是人类,那就能够沟通。 「果然……」我开口,接着和银川的声音正好重叠。 「果然应该要找她好好谈谈。」 「果然应该要立刻採取行动。」 我们互相瞪视,就像在学校的时候一样。不,当然还是不太一样,我在学校做出的恶作剧多半是出于刻意耍笨,和她辩论也只是刻意作对的表现。 但现在的我们,是超能力小队的成员之间,对于任务的执行方式產生了分歧。偏偏平时负责决断的队长现在仍昏迷不醒。 于是我们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向较年长的清酒哥。 「我是这么想啦,百星弟弟想去谈谈当然可以去谈谈,毕竟你找得到怪物在哪里嘛。而银川妹妹想要执行计画抓捕怪物,也是没有问题,队长并没有规定小队成员全体都要採取同样的方针来行动——但是啊,银川妹妹你想执行的计画,没有百星小弟的定位能力的话,就办不到了吧?」 清酒哥不愧是明理人,说出了非常中肯的意见。银川虽然瞬间表情险恶得像是我是她杀父仇人,但她一定是心里明白清酒哥说的完全正确,所以很快地就歛起了表情。 「……我明白了,给你一天的时间找到目标进行谈话,谈话过程我也会全程陪同。」 「还陪同咧,你是我家长喔。」我先随意吐槽了一下,接着认真表示:「我想她应该会对你非常警戒,你今天才和她大战三百回合,而且要是看过你的资料,就知道你的能力有多作弊,所以你还是不要跟我一起去吧。」 「那么我会待在目标看不见的地方。」 她几乎是毫不思考就说了。就这么想跟我去吗?就这么认为我害怕怪物吗?对啦,我就害怕。 ……虽然不想承认,不过有她跟着,我一定也会比较安心吧。 于是,不需要战斗的作战计画就此敲定。今天回家,我得好好练习该如何对素昧平生的女同学说话了。 第五章 闪光灯后的真实① 「早啊。」 早晨一踏进教室,隔壁座位的袁亮就……什么?他说了什么? 我在座位旁停住脚步,转头直直地盯着他。只见他一脸认真,完全不带玩笑的氛围,像是考试前会出现的表情。期中考应该不是今天吧? 「下课记得去保健室量体温。」我边放下书包边说。 「想不想听个故事?」 看来他今天是有备而来,居然懂得以奇怪的话题吸引人注意。正好我最讨厌听故事了。 「不想。」 「趁当事人还没来之前我迅速讲完哦。昨天放学,我因为被谢……呃,总之我比较晚回家。就在我刚踏出校门口的时候,你的剋星郑川朔从后面追上我,看起来很着急的模样。」 我忍不住插嘴。「什么我的剋星,我才是她的剋星。」 「她一开口就跟我要你这个剋星的电话,我只是拿出手机想看号码是多少,就直接被她抢过去打。讲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之后,她很快地就掛掉电话,把手机塞回给我之后就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我想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一个两层楼高的住家屋顶上,距离她把手机还我也不过三秒鐘的时间,不知道她是怎么爬上去的。总之——」 「总之你想告诉我郑川朔的怪异举动八卦,谢了,晚点我会拿来笑她。」 虽然我试图以冷漠的语气结束对话,然而袁亮似乎抓不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我这种态度下还硬是要自顾自地说他的。 「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刘彦辰的怪异举动八卦,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刘彦辰同学本人?」 「我觉得你很像国中小女生或是菜市场大婶。」 我也是话说出口后才发现,这两类人居然在某部份有着惊人程度的相似。 「我不太懂耶。」他用手撑着头,侧看着我。「之前明明一直强调说你们是敌人什么的。所以是害羞吗?你们其实很要好?该不会快要发展到那个阶段了吧?」 就算世界要毁灭了,我也绝对不能让人误会这种事情。首先,害羞是什么鬼?再来,我和郑川朔一点都不要好。最后,那个阶段是哪个阶段?科学家们真的应该把袁亮的大脑抓去做研究。 于是我露出一副败给他的表情,虽然有八成的心情是真的。接着我压低声音,压得低到不能再低,所以我们两人只能把脑袋靠在一起,他才能听得见我说话。 「……我就跟你说是一个节目,我们有签保密条款,所以不能随便洩漏内情,懂了吗?」 「喔。」他学我用小到不行的气音说话。「那我应该也算参与者吧,什么时候发薪水给我?」 「你去死啦。」 富二代要什么薪水,有没有搞错,不要剥夺一般人拿来吃三餐泡麵的资本好吗? 「真的这么神祕?」他拉开距离好上下打量我,并且把眉头皱得紧紧的。「你看起来也和平常不太一样,难道说现在也在拍?」 「怎么不一样,今天比较帅?」 「当然是更丑了啊。」 幸好那时挤到警察局前面的记者们似乎都没有拍到我,要不然就是被清酒哥用天翔集团的神祕势力处理掉了,而且这起事件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关注,似乎被普遍当成一般的交通事故来报导了。 总之,袁亮手上没有任何把柄可以拿来质问我,所以我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还是轻松把袁亮烦人的追问给挡掉。 不过依照那傢伙的高调程度,我之后是不是应该直接转学啊,免得被她波及。 想人人到。郑川朔踏着一如既往的步伐,穿过前门、来到座位,掛起书包、拨动裙摆,直到我正前方的视线又被她的一头长发佔满。 袁亮在一旁一下瞄瞄我,一下瞄瞄她。 我临时想出一个主意,决定要用这招把袁亮彻底击垮。 「节目当然还在拍啊。」我先低声对袁亮说,前者朝前方喊:「欸,郑川朔。」 等她转过头看我,我便大大方方地问:「在空中飞的感觉还不错吧?那个透明钢索稳固吗,还是说会很晃?」 她不发一语地盯着我。我对她猛眨袁亮看不见的左眼,试图打出摩斯密码,虽然我一个字母也不会。 「你预计何时与目标接触?」 接着她完全不理我,擅自开啟她自己的话题,很像她的作风。 不过这也是我要的。 「中午吧,中午的时间比较多一点,到了放学可能就不好找人了。你要记得摄影机的摆放位置耶,不要在不该出现的时候乱跑出来。」 即使混入奇怪的说法,她还是明白我的意思,于是点头。「我会谨慎挑选位置。」 接着她就主动结束对话,转回前方去准备她的课程预习去了。 而袁亮在一旁张大了嘴,全程目瞪口呆。 也是啦,听到还以为脑袋里只有装规则与正义、正经八百到不行的郑川朔,居然能配合我那些胡闹到不行的对话,这下除非怀疑郑川朔其实是个脑袋不正常的怪人,否则就只能相信我所说的拍节目这件事是真的了。 虽然说是实情其实是前者才对。 那么,袁亮的部份搞定了,再来我要思考的就是如何找这位林芷莹出来谈话了。 当然,找到她人在哪里并不难,但重点是我需要的是两人私下单独谈话,而她大概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必须透过别人,一个不会让她起疑心的人约她出来才行。 思来想去,突破口还是只有赵巧萱这个人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赵巧萱是我好哥们谢御铭的女朋友,所以只要有大哥的鼎力相助,事情肯定能够进行得相当顺利吧。希望是。 第五章 闪光灯后的真实② 下课时间一到,我就前往最后一排谢御铭的座位旁边,把他当成大树,赵巧萱则是兔子。 虽然寓言故事告诉我们守着大树等待的猎人是笨蛋,但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抓的又不是随便一隻兔子,而是长着獠牙的可怕兔子,一个不小心就会没命耶,当然要找大树保护我,希望兔子能为大树头晕到不行,因而忘记对我张牙舞爪一番。 「干嘛?」谢御铭头也不抬地滑着手机,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是某种弹幕射击游戏的画面,看得我也手痒痒很想玩。 「我在等着抓兔子。」 「那有什么好玩的,要抓也要抓狮子。」 「狮子我晚点也会去抓。」 虽然是谁抓谁还不知道。我回想怪物庞大的身躯,牠的前掌大约就跟我的脸一样大了,利爪更是像锐利的刀剑一样危险吧。 「欸,你觉不觉得那种人前人后表现得完全不一样的女人超讨厌的?」他突然放下手机,以某种我从没听过的埋怨语气问。 我睁大眼,感受到危机。「你们吵架了?不行,你们怎么可以吵架,我还需要你啊,大树。」 「没人吵架,只是有个很讨厌的女人……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觉得她让人超烦躁的。」 谢御铭拨了拨头发,接着就乾脆地举起手机继续玩游戏。 我则感觉像是陨石撞地球前夕。 你们怎么可以在这种重要时刻出事啊。而且情侣吵架的话,赵巧萱的心情不就要更差了吗,那就更不可能帮我安排见面了吧。谢御铭你这个没义气没良心没担当的傢伙,快去给我向赵巧萱道歉啊!就算是你的错也给我去道歉! 人前人后表现得不一样又怎样?全世界的人不都是这样的?难不成我会对袁亮说「你去死啦」,代表我也会对谢御铭、清酒哥或物理老师这样说吗?再说赵巧萱就算在旁边有其他人的时候,瞪我的方式也是像私底下一样凶狠啊!她在这方面很正常吧! 真正讨厌的是,明显在说谎或隐瞒事情,却不知道她的目的的那种人吧。 在我深入思考下去之前,我看见赵巧萱的身影从教室前方开始,穿过一排排座位,朝着我们一步一步靠近,此时的她身体四周彷彿笼罩着一圈救世主般的耀眼光辉。 没错,就是这样,快点过来这边,让谢御铭好好向你道歉吧,如果他不道歉的话我会压着他的头逼他的。否则再来就要换其他人压着我的头逼我做事了。 然而,赵巧萱一脸平静,完全看不出是正在吵架冷战中的人的模样。据说以这种表情生气的人最恐怖。 然后她甚至和平常一样,以比起对我说话时温柔好几百万倍的声音轻轻地喊:「御铭。」 谢御铭甚至也抬起头,坦然地回应她。「嗨,怎么了?」 「这题我一直不太懂,想问问你。」 「好啊。喔,这个简单,就把课本那个公式带进来……没有,不要用你们补习班老师那个解法,那超没逻辑的……」 咦,为什么他们正常地对话起来了?为什么谢御铭在教赵巧萱数学?说好的人前人后很讨厌的女生呢?难道是在说你自己? 总之他们其实没有吵架对吧?拯救世界的希望还在的对吧? 「赵巧萱。」我趁着胸腔的衝动还没消失之前喊她。 她抬头看我的时候还装出一副现在才发现我的表情。「有什么事吗?」 太好了!她现在的心情似乎不错,至少不像是会突然对我破口大骂,现在正是好时机! 于是我充满气势,带着真切的觉悟与严肃的态度—— 「谢御铭刚刚在跟我聊其他女人。」 ——爆料谢御铭的八卦。等一下,世界都要末日了,现在不是找机会看看谢御铭吃鱉模样的时候吧! 此话一出,总是不相信我说的话的赵巧萱居然也浑身氛围一变,从救世主圣光变成恶魔的地狱烈火。是不是我的表情太认真的缘故啊。 「什么意思?」她问谢御铭,虽然牵动了一下眉头,但又很快地平静下来,脸部肌肉控制能力真不是盖的。 「就有个很讨厌的女人……唉,那不重要啦。你有话要说吧?」 可恶,狡猾的谢御铭很快地把焦点转到我身上,我现在没有时间和他玩真是太遗憾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总之我转换心情,切入正事。 「我有事情要拜託你。」 我直视着赵巧萱,这种时候不能因为不擅长应付女生而逃避,我等一下可是还要面对完全不认识的林芷莹呢。 她不情愿地迎上我的视线。「……什么事?」 「我想和林芷莹见个面,我有些重要的话要对她说。」 「重要的话是指告白?」 她依旧在跟我对话时皱着眉头,但这次她的眼神中并没有露骨的蔑视。 「之前是胡说八道的,我只是真的有话要跟她说,事关重大,我非说不可。」 「我想也是。」 她低声的回应让我愣在原地。什么嘛,难道赵巧萱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我是个自由奔放、乐天纯真、平凡的幼稚男高中生吗? 而谢御铭也没有显露出任何惊讶或是怀疑的态度,只是拿起手机继续玩游戏,同时不知道是对着谁地说:「果然八成的人私下都有自己的任务。」 我还没有和赵巧萱熟到光看她的表情就可以猜到她在想什么,但是至少我知道,她愿意以等同认真的态度回应我。 「你只是想说说话对吧?没有要做什么吧?」 「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让她来回答罢了。」 「那好吧,你把问题写下来,我会转交给她。」 这对赵巧萱来说大概是很大的让步了吧。但是我不能退缩,我摇摇头。 「那些问题不能外流,我想和她私下谈话。」 「……你们根本就不认识吧?」 赵巧萱大概和那位林芷莹确认过吧,因此现在又以一种谴责似的锐利眼神朝我瞪来。 如果是以前,我大概会回答「所以才想认识认识啊」。还好我有管住我的舌头,好险好险。 「这不是我个人层面的事情,我确实不认识她,她应该也不认识我。但是我必须进行这场谈话,这也算是为了……」 不行,不能说是为了她。我本来就不是为了想「拯救他人」这种崇高的理念在行动,我会想这么做,就只是因为这是我认为正确的方式罢了。 「没差吧,让她认识一下刘彦辰,说不定会因为他很有趣而喜欢上他。」 谢御铭适时地跳出来帮腔。终于有点好哥们该有的模样了,做得好! 赵巧萱这隻小白兔果然对大树谢御铭的话毫无抵抗,各种怀疑与排斥的气焰都消了下去,最后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是我成功的信号。 「……我会和她说,但她可是有拒绝的权利。」 「帮大忙了,谢啦。」 假如软的不行,我当然也只能来硬的,直接自己找到人然后把人拖走。不过这么做的风险太大,我也很不希望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只希望这个林芷莹在知道我的能力完全无害之后,会愿意至少和我单独见一面。 「中午你先去顶楼等着。」赵巧萱拿出手机,边以飞速打着讯息边说。「假如在鐘响之前都没人过去,那就是她不愿意的意思。」 「等等,你要我在那里等一整个中午?而且顶楼是可以去的吗?」 「既然是你有求于人,这点小事就别抱怨了吧。」 赵巧萱以抱怨的语气对我说着这种小事。 「只要跟老师借钥匙就可以上去顶楼了。」谢御铭依旧边玩游戏边适时插入对话。 「一般来说,借钥匙上顶楼的人是打算要干嘛?」 「谁知道,反正只要不是会跳楼的人,他们就不会阻止啦。」 不知道曾经被人拉着跳楼算不算。反正我还活蹦乱跳的,而且老师们也不知道。 于是,我在紧张与焦虑中度过上午的课程,迎来午餐时间的鐘声敲响的时刻。 第五章 闪光灯后的真实③ 连接顶楼的楼梯长得和其他楼层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就是让我觉得看起来很陌生。我脚步摇摇晃晃地一阶一阶向上,紧握手中的钥匙,也不知道这份紧张是出自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还是单纯只是我接下来要前往顶楼这个事实。 都是银川害的,没事为什么要有个可以在天上跳来跳去的能力,而且还正巧可以让别人跟着一起跳。这让我们平常晚上出任务的时候,我总是要被她拉着手,在各种恐怖的高楼大厦屋顶之间飞跃来飞跃去。 如果只是这样那就算了,顶楼的视野确实很棒,而且在晚上穿得一身黑的我们就不会被一般人发现,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硬拉着人从顶楼跳下去这就太超过了吧!有超能力的是你不是我耶,你有想过我多害怕吗!而且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多少跟着去的必要啊!这个可恶的有脑却不用来思考的傢伙! 边在心里抱怨,铁门很快地就出现在眼前。我把巨大的钥匙插入锁头,喀喀,清脆的声音响起之后门滑顺地开啟,没有想像中生锈门轴的吱嘎声。 顶楼是一片开阔得有点寂寞的空地,地面的深色水泥相当粗糙,给人不太舒服的感觉。一段距离外的围墙看起来足足有到我胸口那么高,这让我放心了一点。冷风肆意地拍打在我身上,让我后悔没穿着外套上来,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下去拿了。 假如对方打算赴约,我就必须站在一眼就能看见的明显位置,但直接站在门口附近又有点尷尬。于是我笔直走向围墙,停在由入口望过去正对面的位置,并且背对着大门,这样对方也能明确看见我确实是一个人手无寸铁地赴约吧。 唯一的缺点就是我有被人反锁在顶楼的可能性。反正这机率一定很低,要是真的发生了再叫银川救我就好了。话说回来,在这没有半个遮蔽物的空旷处,我还真不知道她要躲在哪里。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我越过围墙,看着底下操场少数的运动狂人,在中午时分依旧青春地挥洒汗水的景象,脑中默数秒数。 三分鐘过去了。五分鐘过去了。我想她一定也很纠结吧,由最弱的我单独约她见面,看起来说不定就像是个陷阱,只希望她是看到诱饵够甜美的话还是会自愿上鉤的人。 万一她不赴约,我就也只能把她当成怪物,让清酒哥他们逮捕她了。把她当成一个乐意袭击无辜市民,还伤害了景豪哥,扰乱世界秩序的邪恶怪物…… 拜託了。我几乎是带着恳求的心态。不要让我明白,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子的怪物啊……不要让我发觉,我们这些拥有超能力的人,根本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责任与使命,只要跟随自己的心意,什么样事情都能去做…… 脚步声。虽然有特意放轻,但是在这个只有风声的安静空间里,还是让我的耳朵捕捉到了。 脚步声出现在门口,然后慢慢靠近,慢慢靠近。对方只走了两三步,便停了下来。 我缓缓转过身。 我需要好一会儿的时间,才能压抑心中的惊讶与疑问,让表情显得平静。 不知为何,站在那里的是许筑媛。她将双手背在身后,短马尾随着风摇啊摇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像是在分析我的身体组成似的审视眼神。 「……嗨,你怎么会来这里?」 总之我先主动打招呼。假如将其他无关人士意外捲入,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最好能尽快将对方打发离开。 当然,这个前提是对方确实是无关人士…… 「为了不让我最好的朋友受伤,所以我才来的。」 她的语气相当冷淡,或者可以说是冷酷,因为总觉得她的话中含有一种对我的控诉。说的好像我有能力伤害谁似的。 「最好的朋友?」 我所在意的是这一点。原来大家都是同一间补习班啊?不对,原来从头到尾,我最开始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啊。 「你约她单独见面,想对她做什么?」 「想和她友好地纯聊天,就像和你吃午餐的时候一样哦。」 「你不用装了,我知道你和郑川朔都是那个邪恶组织的一员。」 难道说许筑媛也看过队长办公室的资料吗?不会她也是超能力者吧?这样子事情会变得很棘手耶。 话说回来,有件事情非得澄清不可。 「什么邪恶组织,我们只是有一个蠢蛋老闆而已,又没做什么坏事。」 「你们不都是这样做的吗?」她微瞇起眼,眼神中的温度可以直接让我冻死在原地。「需要的人就拿来利用,不需要的人就处理掉。」 虽然她说的话好像有一半是对的,确实是有一部份人被拿来利用,一部份则以连我们都不知道的特殊手段处置。 但是赞同她一点也无助于导正她的错误观念,所以我只是挺起胸膛,说出蓝天翔告诉过我的那些话。 「我们是超能力者,我们所组成的组织,目标是打击罪犯、消灭邪恶,我们的能力是为了正义所使用。这就是我想和林芷莹说的事情,如果她也有这份心的话,我们就会接纳她,帮她保守祕密,提供她所需要的支援。但是在这之前——」 「说得真好听,好像你们没有把她当作『怪物』看待似的。」 啊,原来如此,癥结点是在这里吗。 但是,以貌取人就是人类的天性,更不用说以貌取兽了吧。 「难道你在不知道那是你朋友的情况下,能够不把她当作怪物吗?」 「是啊,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认出是她了。」 「好吧,我错了。」我举双手投降,但其实内心完全不相信她说的话。谁会认得出那鬼东西是自己的人类朋友啦?「但她确实袭击了游戏中心,也袭击了队长,难道这些不足以构成我们把她视为怪物的理由吗?」 「所以你承认了。」她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微微动了一下,害我开始担心她会突然抽出一把巨剑之类的。「你们就是要把身为『怪物』的她偷偷地消灭掉,假装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吧?」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么说好不好。话说当初还不是你在那边说什么有怪物出现了你很害怕,叫我要保护你的吗?」 她的眉头皱起,微微透露出她的愤怒,但不得不说她连这种表情下都还是相当可爱,真是犯规的外貌。 「那当然只是为了试探你。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演技实在很厉害,就算知道了你是邪恶组织的人,实际看见你的时候还是会有所怀疑。」 「你的演技才厉害吧。」我不禁回嘴。说到这件事我就心痛。「游戏中心被袭击的那天晚上,你说什么担心我所以来找我,但其实是想试探我有没有发现她的真面目吧?」 本来以为能够遇见像二次元故事里那样美好的遭遇,暗恋的女生来到自己家里然后发生这样那样的事情,结果这个女生根本就是心怀不轨,还有比这更令人心寒的事情吗。 她不闪不躲,坦坦荡荡地迎上我的视线。 「当然了,不然谁想去你家,又小又臭的噁心死了。」 ……可恶,为什么她还是可以伤到我呢。失恋的痛苦只需要一次就够了吧。 「那天晚上后来的事情我都没什么印象了,隔天还直接爆睡到下午一点,是因为你在我的咖啡里加了安眠药吧?」 「原来那个像是从路边装来的泥巴水一样的东西是咖啡啊?」 ……可恶!为什么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像是一支箭矢狠狠刺穿我啊!相比起来和银川对话还舒服多了! 「之后你就把林芷莹的学生证拿走了。」我以肯定句做出结论。 当然了,这些事情都是我早就能推测出来的,只是基于那种逃避的心态,我一直不想和许筑媛正面对峙。或许今天出现在顶楼的人是她,我在潜意识里根本就不感到意外…… 「没想到偏偏是被你给捡走,说是巧合也太让人难以相信了。」 「就真的是巧合。不如说是我要问,为什么她变成怪物的时候,每次都会刚好出现在我附近,这又是什么样的巧合?」 她瞇眼瞪视。「这是因为你喊着说要抓怪物,于是在每天放学后都到处乱跑的缘故吧。」 居然连这种事情都知道,该不会她或林芷莹每天都在监视我吧? 「但我会说要抓怪物也是因为你啊,『怪物』这个称呼,我最早可是听你先提起的耶。你明明不想要她被人当成怪物,却先灌输我她是怪物的观念,接着再来指责我和我的组织,这个逻辑有问题吧。」 「早在那之前,你们不就已经毫不留情地攻击过她了吗?居然把我当成藉口,脸皮还真是厚呢。」 「你是说银……你是说郑川朔吧,那傢伙的行动和我是两回事。对我来说,明明是你家好朋友先攻击我的耶。」 她闭眼叹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中多了种悲伤的感觉。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待这种特殊能力的,大概就是当成上天赐予的伟大祝福吧?但是啊,对芷莹来说,那就只是个诅咒罢了。」 诅咒。我的内心倾向于认同她这种说法,但我克制住不要表现出来。 「在你们看来,她就只是变身成怪物,然后到处乱吓人吧?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她所做的努力,是你们绝对无法明白的。变身成怪物这件事本身,对她来说就是巨大的痛苦。你能想像吗?你的身体被一吋一吋撕裂,从皮肤、肌肉、甚至是骨头,然后每一个器官、每一个内脏……自己的全身都不再是自己,而是变形成了另外一种东西,然后再重新组装起来。变成怪物之后,连思考都无法像平时一样清晰,光是要控制身体朝着想要的方向移动就非常困难,更不用说还要抑制那种狂暴的兽性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逐渐高昂的语调。 「但是她一直在努力,非常非常努力。她不想再变身,变身后也试图远离人群,她从来不曾伤害过人——你刚刚说她袭击了谁?那个警察吗?她才没有,她只是撞倒了车子。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人,没有伤害人的念头,也不想做出这种行为。但你们又是怎么伤害她的?」 我轻轻咋舌。伤害她的人当然是银川,但我并不会说这都是银川的错。在我看来,假如许筑媛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无论是林芷莹还是银川,她们所做的都是正确的事情。 「你说她没有伤害过人,但是在游戏中心事件中确实有人受伤,在重阳桥的车祸中确实有人受伤,而这两件事都是因她而起。我不是要追究责任,但是我要请你想一想,在她无法完全控制自己而做出这些事的情况下,有能力的人试图去阻止她造成更多的伤害,难道是错误的事情吗?」 「你还是在否定她呢。她并没有选择,她不是自愿要和大家不一样的,但是这种不一样却被当成是错误,当成是罪孽。为什么她就只是天生与其他人不一样,就不能享受和其他人一样的自由?」 「你所谓的自由,指的就是毁坏公共设施、惊吓群眾以及让许多人间接受伤?你觉得做出这些事情是没有错的?」 「这些已经是芷莹在努力过后的结果了,你们却只会否定,只会说她是个恶劣的怪物,说她在做错误的事情——」她突然停住话语,吸了一小口气。「你们果然就是这样的人,和我想的完全一样。」 「等一下!」 我看着许筑媛打算转身离开的动作,明白我的希望就快要破碎了。这个傢伙,我都还没和那个林芷莹本人说到话,你自己在那边下什么结论啦。 「我觉得她是正确的,我认同她的努力。」我加快语速好留下许筑媛的脚步。「但是我们组织有能力更进一步帮助她,不只是认同她,还可以协助她找出控制能力的方法,我们绝对没有把她当成邪恶的怪物,没有因为她的超能力外型而否定她的意思。」 「你就只有嘴上很会说呢,但实际上的表现又是如何?」 什么意思啊你,该不会是在说我害怕怪物的事吧。害怕跟否定又不一样,不要混为一谈。 这时,我看见顶楼入口的门边有个小小的身影,犹豫地晃呀晃的,最终还是慢慢探出头来,走到许筑媛身边。 第五章 闪光灯后的真实④ 她是名身材娇小的女学生,乾净的制服扎得整整齐齐,厚重的妹妹头瀏海与黑框眼镜遮住了表情,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她低垂的头部。她的脚步很小,像是害怕的小动物那样,缓缓地靠向许筑媛,半躲在她身后。 「……我,想和他谈谈看。」 可爱的嗓音几乎埋没在风声之中,一个不注意会以为是我自己的幻听。她的视线飘来飘去,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一次。 这个人,肯定就是林芷莹了吧——不是啊,这跟她的怪物型态也未免差太多了吧!许筑媛你最好是第一次见到那个怪物就可以跟眼前这个文静内向害羞少女连结在一起啦! 「这个人只会胡说八道而已,和他谈是不会有结果的。」 许筑媛严厉地说,抓住林芷莹的手臂,像是想把她拖回去。但是林芷莹轻轻地拨开她。 「……没关係,我……试试看。」 林芷莹离开许筑媛,向前走出一步、两步,黏在地面上的视线犹豫地向上抬起几吋,但还是没能望进我的眼里。 于是我主动向前大踏三步。现在我们之间只剩下三公尺左右的距离。 「嗨,林芷莹,初次见面——或者该说是第三次见面了吧?我叫做刘彦辰,在某个一点都不邪恶的超级英雄组织里面担任导游,请多指教囉。」 许筑媛说得对,我也只会耍耍嘴上功夫而已了。不过,所谓真心就是要透过话语交换才能显示出来的吧? 对于我的招呼,林芷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微微弯下腰,轻声回了一句:「……请多指教。」 这人意外地有点呆吧。要不是看见许筑媛在一旁对我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我可能会不小心笑出来。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吧?」我问。 我猜,林芷莹不敢和我单独见面,又或者是许筑媛强烈建议她不要这么做,后者的可能性好像比较大。所以由许筑媛来顶楼见我,林芷莹则躲在楼梯间观察情况。 她微微动了一下头部,我不太确定那是不是个点头,但是既然没有反驳应该就是默认了。 「你也知道,我是我们小队里面最弱的一个,半点战斗能力都没有。我今天来见你,不是为了把你当成怪物抓起来,而只是想问问你,你对自己的超能力是怎么想的?你对你曾经做过的事情、造成的影响,是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 虽然许筑媛刚才都说过了,但是我必须听她本人亲口说出答案。许筑媛微微张嘴,一副想插话的模样,但她看了林芷莹一眼之后又撤回了这个决定,表情凝重地立在原地。 「……我,不是怪物。」 林芷莹轻轻地说,小小的音量里面蕴含着坚定叙述的力道。 「那个怪物……不算是我。我无法控制变身的时机,有时候牠就会自己……自己动起来。我努力想阻止牠,不想伤害别人。但是,但是……大家都说我是怪物……我好怕,好怕哪一天变身的时候,被人看见那是我……但是,我明明没有伤害过人,我明明不想伤害人……但是我对大家来说,是不该存在的吧?」 「绝对没有这回事。」 我不自觉地向前踏了一步,语气中的热烈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并不想要变成那个样子吧?你努力扮演一个『平凡人』,也交到了不少朋友,乖乖当个普通的高中生。我认可你的努力。你没有放任自己滥用能力,没有自视甚高,觉得有了力量就能为所欲为。既然如此,你就和我们一样,是个被上天开了大大的玩笑的可怜人,是个被夺走该有的『平凡』的可怜人罢了——」 「少假装同情人了。」许筑媛冷冷地打断我。林芷莹则是仍然低垂着视线。「和你们一样?太可笑了。你们的能力会让你们无法做自己吗?会让你们被人光凭外貌就认定是个怪物吗?会让你们必须东躲西藏,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吗?」 现在要比惨是不是?确实,我目前还没遇过比林芷莹更惨的傢伙。但是难道不了解她的痛苦,我就没有资格对她伸出援助的手吗? 我决定不理许筑媛,就只对着林芷莹说:「只要你内心的想法是善良的,我就不会把你当成怪物,不管你的超能力是什么都一样。」 反过来说,只是内心的想法是邪恶的,不管拥有什么超能力,甚至是没有超能力的人,都能成为真正的怪物啊。 我相信,我坚信着这和超能力的种类无关,这和外貌、外型、能力与强弱都无关。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的方式,就只是他内心看待世界的方法罢了。 如果林芷莹所努力的方向是想当个好人,那么我会用尽一切方法来帮助她。 「……你真的,相信我吗?」 林芷莹微弱的话声飘进我耳里,那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不安与惶恐,与她素不相识的我说不上来。我只能展现我所有的真诚,直视着她,对她点头表示肯定。 「我相信你。」 ——接着,空气爆裂开来。 强烈的风压袭捲,令人睁不开眼睛。如果不手脚并用地趴跪在地上,就会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吹飞到云端之上了。刺耳的声响像是颱风或暴风雪,诉说某种强大力量正在作用着。 当我再次睁开眼,其实也不过是一、两秒后的事情,但我的眼前已经不在存在那名总是低着头、看不见表情的娇小女学生,而是体型庞大的白色狮子,脖颈周围布满尖刺,前掌的利爪可以直接贯穿我的胸背。 狮子张开大嘴,满嘴的尖牙距离我不到五十公分,喉咙深处像是漆黑的深渊般凝视着我。 我相信我的反应肯定是全身颤抖,没用的瘦弱双腿只想立刻向后逃跑,双眼眼皮也想替我阻挡眼前这副非现实的恐怖景象。 但,或许因为已经是第三次见到,或许因为深知事关重大,我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做出任何避开的身体动作。我压下颤抖,推开恐惧的情绪,一心只专注在我该做的事情上。 这一定是测试。林芷莹在测试我,测试我所说的一切是真是假,测试我是不是真心这么想。 我是真的相信她。所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她也打从心底相信我。让她相信,这里有一群会愿意理解她的人,她不必独自烦恼,独自承受,我们一定会找到一个让她能平凡地生活下去的方法。 所以我睁大了眼,即使狮子的大嘴渐渐朝我靠近我也不怕。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来数数她有多少颗牙齿好了……噁,这与其说是牙齿还不如说是那种用来处刑犯人的尖木桩……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觉得她噁心。没错,一点都不噁心。没错…… 我将力气灌向双手手臂,强迫自己站起身,与白色狮子面对面。她的眼睛是红色的,其中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只能从眼周的皱褶判断,这隻大傢伙愤怒又飢渴,心里在想的八成是接下来要从我的左手还右手开始吃起。 对不起了,林芷莹,我没有办法看见这副模样还不把你当成怪物。但是至少,我认同你想要努力的心意,所以我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我带着某种自暴自弃的情绪举起右手,向她打招呼,视线则固定在她黑色的鼻子上,并且试图在张着眼睛的情况下幻想美食或美女,好盖过眼前的画面。 「……嗨,林芷莹。」 狮子闭起嘴巴,红色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很快地瞥了一下许筑媛,她的双手仍背在背后,位置没有移动分毫,真的就像她所说的完全不受林芷莹的怪物外型影响。她对我的气愤还在,眼神狠狠地瞪着我,但接着又以有些哀伤的眼神望向林芷莹。 「我很好奇耶。」我继续动着嘴巴,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还说得出话来算是我的优点还缺点。「你变成这样子之后衣服到哪里去了?变回人类之后会再出现吗?还是说会变成裸体?我没有想看的意思啦,我喜欢的是丰满型的——咳、咳,总之,你直接在这里变身会不会不太方便啊?需要帮你吗?」 狮子的头部突然朝我靠近,虽然没有张着血盆大口,但还是令我的身体本能地缩紧。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后退,看着她将鼻子靠上我的脸颊慢慢嗅闻,然后是脖子、胸部、肚子和手臂。 如果是被狗靠近嗅闻,会觉得痒痒的,而且狗很可爱。但是被这隻大狮子靠近嗅闻,只觉得怕怕的,而且狮子超恐怖。 我努力不闭上眼睛,但视线越来越朝着天空的方向游移。以本能上来说很想向上翻个白眼然后倒下装死,但我不能那么做。 「……好、好了啦,你这样也不能讲话,我们不如——」 「你认为你能接受这样的她吗?」许筑媛冷不防地发话。「这个真实的她。」 「蛤?」由于狮子还在我身上到处蹭啊蹭,我的思考速度受到影响而停滞下来。「……什么意思?我知道她现在没有失控,她只是想测试我,所以——」 「所以我问你能不能接受她现在的样子。」 「呃……你不是说她也不想变成怪物吗?她也说自己不是怪物。」 「她不是怪物,现在在你眼前的就是芷莹,是她的真实面貌之一。」 我的脑筋转了又转,刚才与许筑媛以及林芷莹说过的话在脑海中迅速飞越,彼此交织,试图釐清一些刚才没有发现的问题点。 为什么许筑媛这么在乎我有没有以外貌来评断林芷莹?因为这个型态也是林芷莹的真实面貌之一。 林芷莹说,「怪物」有时候会自己行动。但换句话说,有时候她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有时候,她能主动地变身,有时候,她能主动地以这样的外貌来行动。 所以这个外貌也是她的一部份。她不是怪物,她只是拥有这种会被人称作是怪物的外貌。 原来如此。 「……难道你想要继续维持这样的外型下去吗?」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吧。」许筑媛代替无法说话的林芷莹回答。「芷莹从出生以来就受到这种诅咒,她注定与其他人都不同。但是,除去只要太久没有变身就会发狂的这一点,她和一般人也没什么不同啊。每个人本来就都有各自的外貌,展现自己真实的面貌应该是一件自由的事情才对,为什么却必须遭受所有人异样的眼光看待呢?」 等等,原来她们连这种事都弄清楚了吗。发狂的条件是太久没有变身?所以意思是只要定期变身的话,就能解决问题…… 但是听她这么说,我当然明白了为什么林芷莹不愿意定期变身的原因。 「……你也说了,她天生就注定和其他人都不同。」我吞下苦涩的唾液。白色狮子后退一步,和许筑媛一起直直地盯着我。「既然天生就不凡,你怎么能期待被平凡地看待?」 「这就是这个世界噁心的地方,大家嘴上说着人人平等,但实际上有谁真正平等地看待所有人吗?只要定期变身,芷莹的身体状况就不会出问题,变成这个样子全速奔驰的时候也很舒适开心,但是只因为其他人的异样眼光,她没办法这么做,只能不停地压抑自己,压抑真实的自己,只为了变得和大家都一样——你知道,她有多努力、多累吗?」 许筑媛的话中第一次出现的不是愤怒,而是几乎要倾洩而出的悲痛。而白色狮子外型的林芷莹仍旧看不出情绪,血红色的双眼反射着微弱的不祥光芒。 我想起我问许筑媛她的梦想时的回答。 『我希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能互相理解彼此的痛苦,不再存在排挤、歧视与贴标籤这种事情,希望能变成一个温柔的世界。』 这怎么可能嘛。 虽然是如果能实现就太好了的愿景。但这就是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因为人类就是这样的物种。无法互相理解,大家都是不同的,却又喜欢说自己和其他人是一样的。排斥所谓的异类,为了自己有能力选择朋友与敌人而沾沾自喜。好恶不讲逻辑,感情决定一切。暴力、嗜血、好斗,自私、贪婪、盲目。 如果不是这样,那人类就不再是人类了。 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就是如此,如此令人无力,连自己的真实也无法轻易展现,或者根本找不到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是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挣扎着活下去了。这就是我们人类,这就是我们所生活着的世界。 所以林芷莹,你就高声怒吼吧,你就尽情咆哮吧—— 第五章 闪光灯后的真实⑤ 在我朝着前方伸出手的时候,白色狮子正好仰头发出震天的吼声。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很快,我能感觉到林芷莹高涨的情绪,不知道那是愤怒、悲伤或是其他的什么,总之她快速地移动起来,说不定她是想衝来打我巴掌。以她现在的外型来说,要是她真的这么做的话,我铁定不死也半残。 不过,她终究没能做出她想做的事情。 因为有道隐形的力量横亙在我们之间,将她逼退了数公尺。兽爪在顶楼的地面留下一条深深的黑色线条,像是轮胎煞车甩尾的痕跡一般。 银川凭空降落在我眼前——或者因为她现在穿的是制服,我们也还在学校,就叫她郑川朔好了——她背对着我,一如往常地以优雅的动作拨了一下头发,我也一如往常地看得极为烦躁。 「你在干嘛啊!」 「在阻止目标攻击你。」 我也不能保证刚才林芷莹并没有想要攻击我。但是她的插手还是让我很气愤。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一直攀在外墙,以便必要的时刻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所以她在我们对话的时候就一直像个特技演员一样,黏在高楼外墙上一动也不动? 「神经病!」我说。 「真是个疯子。」许筑媛瞇起眼,和我同时说。 「谈话时间结束了。」郑川朔的嗓音依旧冰冰冷冷,也不知道是在对我、还是对她们说话。「在下午的课开始之前了结这件事吧。」 「谁还想上课啊?林芷莹,你听我说,你不要激动,也不要理她。」 现在的林芷莹已经完全像是头被激怒的野兽一样了。白色狮子蹲低身体,展现出随时都会向前方扑咬的威胁性,血红色的双眼狠狠地瞪着我们,像在说着要把我们碎尸万段。 结果,无论是郑川朔或是林芷莹都不听人说话。甚至连许筑媛都悄悄倒退一步,对着愤怒的白色狮子低声说:「我们走吧,我掩护你离开……」 下一秒狮子却突然往前衝。 在我看来,那就只是一阵白色的旋风,但释放出有如压路机般的威力。这本来很有可能成为我人生最后看到的景象,顏色和我喜欢的星空天差地别。 但是郑川朔还站在我前面,丝毫未动一步,只是凝视着几乎看不清楚的白色身影,那个身影就自动停下,并且像是撞上一面乾净过头的玻璃一般,吃痛地倒退。 郑川朔的能力,是创造出一条只有她自己看得见的「银线」。虽然说是线,但是她却能凭着个人意志改变线的长短、粗细、软硬与弹性。虽然每次创造出来的银线都只能存在一秒鐘左右的时间,但已经是足够作弊的能力了。 至少和随便定位个两三次就会头晕的我相比,她拥有的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超能力」吧。 虽然我必须感谢她这项作弊能力足以保护我免受林芷莹的暴衝攻击,但是狮子接着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并且用强壮的后腿左右跳跃着,我知道一定是郑川朔开始主动发动攻击了。 「喂!银川,住手!」 「芷莹!」 我和许筑媛的声音传不到场中央。现在白色狮子正以极快的速度左右跳跃着,郑川朔则神情冷漠但专注地盯着目标,偶尔移动脚步避开爪击。两人的动作製造出电影中才会听见的巨大碰撞声响。 我不知道狮子的跳跃力和肌肉韧性有多强,说不定从这个四层楼高的屋顶跳下去她也无所谓。为了避免受到任何不必要的波及,无辜的我从外侧绕到许筑媛旁边,准备随时往楼梯间撤退。 「真是个卑鄙小人。」许筑媛瞪着我,恶狠狠地说。 卑鄙的不是我啊,要瞪去瞪郑川朔。但是我现在可没有时间和她斗嘴。楼梯底下传来一阵不妙的声音,我很清楚,那是人群兴奋地谈论着八卦时的噪音。 「……好像在顶楼!快来快来!」 「真的假的!等一下,我要拿手机……」 起先是几个胆大的男学生从楼梯间探头,朝着身后回报讯息。接着前来凑热闹的人群多了起来,站在最前线的几位勇士就踏出脚步,与我和许筑媛一样站在顶楼第一排的观眾席摇滚区,并且毫不畏惧地举起手机开始拍照录影起来。 而后方的人见到前方的人没有出事也没有害怕,就争先恐后地挤上来。很快地,顶楼就聚集了大约三十名麻烦的不相干人士。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林芷莹是真的要被拍到了。而且郑川朔也在这里耶。我看着空地上依旧你来我往,进行着看不见的决斗的两人,她们像是没注意到围观群眾似地,只是专注在击败眼前的对手上。 「快叫林……快叫她住手。」我对许筑媛说,虽然知道这么做一点用也没有。「难道她想让大家看到的真实的她就是这样吗?你认为这样大家能不以异样眼光看待她吗?」 许筑媛瞇起眼。「真是可怕,居然利用人群来压制我们,你和郑川朔才是真正的怪物。」 怪物。我看着郑川朔与白色狮子对峙的身影,再看看热烈地谈论着、录影着的人群,胸中突然涌起一股酸苦的异样情绪。 我当然不希望郑川朔被当成怪物。难道这就是许筑媛的心情吗?郑川朔确实也不能说是什么都没做,但她是依自己心中定义的正义去行动的,她不会伤害任何无辜之人,不会将不相关的人牵扯进来。 林芷莹似乎终于注意到顶楼的人群,只见她脚步一顿,突然转而朝人群的方向大吼一声。不少人倒退好几步,还有人直接转身往楼梯间逃跑。但是大部分的人仍旧留在原地,表情甚至没有丝毫害怕。 郑川朔如同特技演员一般,从顶楼对面很快地踏过空气,降落在人群与狮子之间,以她透明的攻击将狮子击退,并以自身为诱饵将之引开。 留在顶楼的群眾大声鼓掌叫好。 「欸,是之前那个怪物耶!快拍快拍!」 「旁边那个女生是谁?好像是五班的喔?」 「好像是哦!叫做郑什么……」 我看着这些不把眼前真实的战斗当成一回事的人,看着他们彷彿只是在观赏舞台剧一般的表情。 我突然有了主意。 人类就是这样,很轻易地会注意一件事,又会很轻易地不当一回事。而真相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当下的刺激与快感,有没有足够好的故事让他们享受罢了。这就是人类这种生物。 我远离人群几步,以白色狮子製造出的各种撞击声为背景,拿出口袋里的黑色手机拨起电话。 谢天谢地,袁亮没有忙着被肌肉男或是谢御铭勒索,很快地就接起电话。 『喂,怎么突然打电——』 「实境节目开始了,主演有我、郑川朔和狮子怪,你快点去告诉大家来顶楼看。」 『真的假的啦?我就想说顶楼怎么——』 「一定要告诉大家啊!」 我没空听他讲废话,把该说的话说完之后就直接掛电话。接着,我从口袋拿出另一样东西,是蓝天翔发给我们的高科技通讯器。我把通讯器戴上左耳。 「呼叫清酒哥,呼叫清酒哥。反正你八成已经和银川串通过了,现在正带着警察埋伏在学校外面对吧?」 『不要说得我们好像排挤你一样嘛。现在计画进行得怎么样了?』 不愧是清酒哥,在这种时候还能以间聊般的语气和我通话。 「大失败。你听说我,你现在立刻带着警察们衝进学校,到第一教学大楼的顶楼上面来。第一教学大楼就是从正门进来之后……哎呀反正你听声音最吵的那栋就是了。进来之后,你们所有人都要假扮成剧组的工作人员。」 『剧组?』 「没错,我们正在拍一个实境节目,银川和目标那个白色狮子怪是主演。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清酒哥只沉默了一秒鐘,很快地便掌握状况。『我懂了。我们会在五分鐘内到齐。』 「最好三分鐘内赶到!」 我回头看了看战场,白色狮子依旧在四处奔驰,郑川朔以优雅的脚步左闪右躲。我关掉通讯器,衝到人群前方,像个乐团指挥一样对着大家高举双手。 「嘿,各位!我们的实境节目开始了!名称是……对了,名称是『飞天少女大战怒吼白狮』!现在站在这里的各位也会入镜,请尽情观赏,但注意不要靠得太近!」 没人理我。前方一个臭脸的男学生对我粗鲁地挥挥手说:「走开啦。」 可恶,人们不是最喜欢听故事了吗,快听我说啊。 「我们节目已经祕密拍摄了好一阵子!」我放大音量,让逃到楼梯间但又没有跑远的人们也能听见。「现在在我们学校第一次公开摄影!票价免费,机会难得,心动不如马上行动!」 「你在做什么?」许筑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哇呜,我居然被可爱的女生主动抓了一下,真是幸福。但是幸福的触感有点痛耶,麻烦轻一点好吗这位小姐。 「相信我,」我轻轻拨开她的手,压低声音。「这样做对我们两方来说都会比较好。」 「你想毁了她的人生吗?这样她以后要怎么面对大家!」 「你不是说这也是她真实的一部份吗?你看好了,看看大家对于所谓的『真实』是什么反应。」 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袁亮终于到顶楼了啊,也未免太慢了吧。我挤过人群,也不管他脸上正写着「莫名其妙」四个字,抓着他就往最前面带。 「快点,和我一起告诉大家这是实境节目『飞天少女大战怒吼白狮』的录影现场!」 「蛤?」 「快点啦!要看的人快点看喔!等一下工作人员到了就要驱散人群了,要看趁现在啊!」 「真的吗?」终于有个矮小的男学生问我,接着原本双手空空的他赶紧掏出手机来录影。 以他为中心,旁边的其他人也开始对于我宣布的消息有了反应。 「就说这是在拍戏嘛!那个布偶装很逼真耶!」 「莫名其妙。啊那个男的是谁?」 「那我们班的刘彦辰,他本来就很怪,不用理他。」 「喔,对。」袁亮愣愣地接过观眾的话,接着协助我回答各种提问。「刘彦辰昨天就跟我说过他们在拍节目……对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找上的是他,可能他们喜欢很会胡说八道的人吧……」 做得好,袁亮。快多说一点,让大家相信这是从很久之前就决定好的节目,不是我在瞎掰。 「你们看!」一个女同学突然尖声高喊,同时人群也发出一阵惊呼。「还有流血特效耶!」 什么?我转过头,以为会看见白色狮子屈居下风的景象,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抓着左手臂的郑川朔,红色血液从白色制服袖口底下渗出,如河流一般一直延续到指尖之后滴落地面。 明明受伤的不是我,我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为什么。林芷莹,你不是说你不想要伤害任何人吗?那就不要这么做啊。这样我要怎么帮你说话?我要怎么相信你对于被当作怪物有多么地厌恶?我要怎么把你当成预备伙伴,邀请你加入我们这个由异类所组成的大家庭…… 郑川朔停滞了一瞬间,但接着就继续以原本的速度和白色狮子周旋起来。即使旁观者看不见郑川朔的攻击,但至少仍看得出她正和狮子你来我往地战斗着,所有全都兴奋地助阵加油。 「打爆牠!打爆牠!」 「欸,给她一个武器啦。谁有带球棒?」 「没有啦,主角是怪物吧?你看牠快要赢了!」 看着这些轻松被我骗过、丝毫看不清真相的人群,许筑媛一脸不可置信,并且展现出无措的神情。 「所谓的真实就是这样。」我走到她身旁,忍住胸中那股极欲呕吐的不适感。「这种东西随便就能扭曲改变,只要人们相信,那个东西就会变成真的。她希望自己被人如何看待,她就要努力让大家去相信——但是所有人都会扭曲真实,不只你,不只我,还有这群人之中的每一个人。所以真实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在如此不讲道理的世界,我们还是会挣扎着活下去。所以林芷莹,你就高声怒吼吧,你就尽情咆哮吧,把你所希望的真实大声告诉所有人吧。就算没有任何人愿意听,你也要这样抬头挺胸地活下去。 因为我们是异类,我们是失去平凡的人,我们是超能力者。 第五章 闪光灯后的真实⑥ 「借过,借过!主摄影机进场!请清空道路!」 楼梯间传来成年男性宏亮的提醒。不愧是警察,那种说话的力度和语气令人不自觉地想要遵守,连包含我在内的顶楼群眾都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回头。 数名身穿黑色背心的成年男性衝上来,有些扛着摄影机,有些拿着看起来像是剧本的薄书,其他人则带着各种化妆用品、道具箱、医疗包、水、小点心、阳伞、椅子等等的杂物。 这也未免准备得太周全了吧。我看着男子们身上写着「staff」的制服背心,突然闪过一种这些会不会是真正的剧组人员的念头。我也被扭曲过的真实蒙蔽了双眼了吗? 「好了好了,请无关人士后退。不好意思,我们节目录製中禁止摄影,请把手机收起来。」 虽然这个声音怎么听都是清酒哥,我左看右看却没看见他的身影,只看见一个戴着大墨镜、留着严肃的平头、西装笔挺、神情肃穆的大哥,颇有气势地张开手掌,命令着围观人群。 形象也未免差太多了吧!清酒哥的正职难不成是演员吗?还有他的半边时尚瀏海哪去了?应该不是为了配合我演出才把头发剃掉的吧!之后可别来找我算帐啊! 观眾们突然被一群黑漆漆的成年大哥大叔包围,受到的震慑比被狮子吼或是看见郑川朔流血还要大。他们面面相覷,脸上写满了不确定,举着手机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 在气氛冷却下来的情形之下,警察们的命令轻易地就能起作用。他们继续指示群眾后退,大家就毫无怨言地遵守了,后排的一些人更是直接转身下楼离开。 「许筑媛。」 趁清酒哥展开进一步的行动之前,我朝向仍呆立在原地的她出声。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试着说服林芷莹吧。」 她缓缓转头看我,眼神像是坠落山谷的绝望之人一般。 「……你都带这么多人来抓她了,还想继续骗我吗?」 真是火眼金睛,居然看得出这些假剧组人员是跟我一伙的。 看不出是清酒哥的清酒哥走到我身旁,在说话之前瞥了许筑媛一眼。 「偏偏选顶楼这种位置,实在是不好行动啊。」 「这已经是会製造最少目击者的地方了。况且地点也不是我选的。」 「所以现在的计画是?」 我们一同看向场中央,郑川朔仍在和林芷莹缠斗着。她发现我们的视线,以冷静的嗓音表示:「请清酒前来支援,百星尽快撤退。」 叫我撤退是吧。我撇撇嘴,但胸中那股苦闷的情绪使我没有多馀的心思反抗,自动自发地转身驱赶剩下的群眾。 「好了好了,就说要拍要趁刚才,现在没机会了,全部回去吃饭睡觉。袁亮,快点带大家回去。」 「你这次的恶作剧也玩太大了吧?」袁亮尽责地吐槽,脸上写满被我使唤来使唤去的疲惫。好像有点对不起他,改天叫谢御铭找他去游戏中心玩吧。 「就说我们是在拍节目。没你的事了,走啦走啦。」 我们把最后一批观眾赶到楼梯口。殿后的袁亮踏出第一步,却又突然转头,倾身对我窃窃私语。 「为什么你会和许筑媛在一起啊?」 「她是预备演员啦。你快走,等一下被狮子怪咬我可不会救你。」 他皱眉看着我,似乎想说点什么,不过最后还是放弃,和警察们一起驱赶人群缓缓下楼。 或许袁亮早就看出那隻白色狮子才不是什么布偶装,郑川朔的伤也是真的,我对整件事情也一点都不乐在其中。 但那又如何,只要他没有问出口,群眾合力编出的故事就会取代事实。最后是非难辨,他也会开始怀疑起自己,接着就不再有人会在意真真假假,期中考能不能及格才是真正值得关注的重大议题。 袁亮一离开,我就转过身,打算看看清酒哥和郑川朔会如何处理现在的状况。结果我的眼神和许筑媛意外对上了,她正盯着楼梯口,见到袁亮的后脚跟消失之后—— 「芷莹,快跑!」 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空地大喊。本来杀红了眼的白色狮子脚步一滞,很快地环视周遭一圈。其实现在的状况乍看之下和刚才没什么不同,同样有一群观眾聚集在顶楼,只是身分从无辜的学生变成扛着摄影机的假剧组人员。 或许因为是她的好朋友的建议,林芷莹瞬间就决定採纳。她半转过身,朝着顶楼围墙的方向压低身体——这是跳跃前的准备动作。 不会吧,她真的打算从四楼跳下去吗?我不担心她逃跑,我担心的是郑川朔会追上去——不是担心这个可能性,那傢伙百分之百一定会追上去。但是她现在还流着血,又穿着学生制服,而且刚刚才被拍到,如果在上课时间到处飞来飞去的话…… 「你要继续逃避吗,林芷莹!」 我随便乱吼一通,没想到居然成功让她的动作出现延迟。 在这微小的时间之中,郑川朔已经使用透明的丝线一弹,转眼就来到了林芷莹的前方。白色狮子朝天怒吼,但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她向后一跃。 「——就是现在!」 清酒哥一声令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警察们设置好的巨型网子陷阱便迅速向上收拢,完美地将整隻白色狮子困在半空中。 到底哪来这么多奇怪的道具啊。蓝天翔的财力真的不是盖的耶。 我看着在巨大网子中挣扎的狮子的身影,她的右爪上还残留着些微的红色血痕。 最终还是必须走到这一步吗。 「芷莹!」许筑媛衝向网边,悲痛地喊着。「你们想对她做什么!」 清酒哥转头看我,但我没有力气再管这些事了。我对他摆摆手,意思是叫他自己处理。接着,我拖着脚步走向静静地站在一段距离外的郑川朔。 「你尽力了。」 我眨眨眼,过了好几秒才确定是郑川朔在对我说话没错。 「原来你也会说好听话安慰人啊。」我苦笑两声,摇摇头。「我才没有,我什么事都没做,什么事都做不到……」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淡淡地瞥向我后方。对于林芷莹,她既没有展现出敌意,也没有愤怒或同情,就只是以不带感情的眼神静静地凝视,正如她对所有人所做的一样。「她没有意愿把这股力量用在正确的事情上,那么就理所当然必须要自己承担一切。」 「……我不想和你争辩。」 我感到头脑发胀。反正一切都结束了,她怎么说林芷莹的事情对我来说应该都无所谓了。 但是,她话中某种与我的想法有着重大分歧的意思令我烦闷。 她微微歪了歪头。「我们并没有在争辩。」 「我的意思是不说这个了。话说你啊,受了那么重的伤为什么还一脸没事似地站在这里?」 我转头看了一眼。警察们打算使用推车把巨大狮子连同网子送走,但一行人正卡在入口的铁门进退两难。看来我们得稍等一下子才能离开这里了。另外,我没看到清酒哥和许筑媛的身影,不知道他们谈得如何了。 「我的伤势并不严重。」 郑川朔根本看也没看左臂上的伤口一眼就这么说。接着她点点左耳,开啟她从出现以来就一直戴着的通讯器。 「是否需要援手?银川、百星随时能够支援。」 我也开啟我的通讯器,在听到清酒哥的回答之前就抢先说:「不需要支援对不对?我会送银川去医院。」 「放学后我会自己去。」 「现在就给我去啦,你难不成还打算继续上课啊?」 「假如清酒判断任务顺利完成,不需要后续支援的话,自然是如此。」 「一点都不自然。刚才可是有好几个班的人亲眼目睹你在实境节目上和狮子怪打得如火如荼,你现在回去上课,一定会被纠缠到死。」 「没有问题。」她居然眼神坚定,态度带着些许自信地回答。「我会妥善处理。」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哪里有问题,又或者有问题的是我的脑袋。 总之,我心中累积到现在的某种情绪,或者说好一些情绪,在经歷错综复杂的压抑、纠缠与混合之后,突然在这个瞬间一口气爆发了。 「——你什么时候妥善处理过了啊!」 我以毫无收敛的音量,对着郑川朔失控地大吼。 「又会不听命令,又会衝动行事,还会拉着人一起跳楼,也不管怪物有多危险就一个人追上去,还在莫名其妙的时间点冒出来打乱这一切——啊啊,我到底是来这里干嘛的啊!早知道全都交给你我不就乐得轻松了吗!」 空旷的楼顶,声音很快就会在微风中消散,创造出一种不真实的奇幻感。好像我所说的这些话,只是我个人的自言自语,不会被任何人所听见,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我内心的茫然、脆弱与自暴自弃。 「为什么你能这么冷静啊!林芷莹可是和我们同样年纪、说着同样的语言、穿着同样的制服、过着比我们还要平凡的普通生活的高中生耶!不想被当成怪物看是很正常的吧!不想把她当成怪物看是很正常的吧!想要帮助她是很合理的吧!」 即使被我兇狠质问,郑川朔依旧维持那副冷静从容到惹人厌的地步的姿态,相当正经地表示:「我们在说的是班上同学的话题。」 我实在是差点吐血。这傢伙果然脑袋灌水泥,居然连想吵架都吵不起来。我的怒气像是被泼了满满一桶冰块水,瞬间冷却外加冻结。 于是我决定闭嘴。我向前一步,什么话也不说,直接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转身就走。 我抓的是她有伤的左手,所以即使她想挣脱应该也办不到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理她,而是对着依旧没有回应的通讯器,如军队司令一般霸气地命令。 「清酒哥,备车!载我们去医院!」 第六章 各自的平凡① 越过最后一个弯道后,蓝天下严肃矗立的白色建筑便映入眼帘。 连续两天出入医院,却是为了不同的理由。希望这种事情不会变成我的日常。 但我确实比起上一次来时还要冷静,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次受伤的人还好端端地站着,虽然我觉得这个事实本身也相当异常就是了。 我们乘坐由警察护送着的救护车抵达的医院,是蓝天翔手下的资產之一,因此在清酒哥的领导之下,两台救护车顺利地先后开进医院内部。 我和郑川朔坐在第二台车上。 在我们前方的那台车,里面坐着的人想必是林芷莹和许筑媛吧。不知道林芷莹变回原样了没有? 当我们穿过一个昏暗的隧道时,我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袁亮那傢伙大概传了八百万条讯息给我,比我想像得还要少。明天就要期中考了耶,上课再不认真复习小心不及格哦。 车门打开,我把手机往旁边的座位上一扔,然后才下了车。 由于这整间医院都是蓝天翔的人,也就是我们的人,所以完全没有任何一位医护人员怪罪我们乘坐救护车还佔用急诊通道的行为。不过话说回来,假如林芷莹还维持着狮子的型态,我觉得这点他们倒是可以怪罪。 总之要与狮子打交道的不是我。我在诊间外面踱步,等待郑川朔的治疗结束。 所有警察都与清酒哥过去狮子那边了,医院走廊出奇地安静,我以为会听见各个手术室中医护人员紧张的指示声,但这里无声得简直像是图书馆。医生护士们全都变成文青看书去了吗?当然没有人受伤动手术是件好事啦。 一切都结束了。我的脑中突然冒出这句话。 任务结束,谈话的工作结束,林芷莹的人生也结束了……是这样吗?至少,她直到最后还是没有被大眾看见真实身分,整件事也被我用实境节目这个蠢理由包装过去了。 但是,今后的她又会如何?因为这个天生的能力,让她没有办法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因为她在意旁人眼光,所以无法像隻真正的狮子一样怒吼。 而我又如何?虽然被上天夺走了平凡的生活,但在不平凡的这一边,我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着能力者们来来去去,善恶被定义,敌我分明,某些人从出生起就注定被剥夺、被孤立……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烂世界啊。 「走吧。」 郑川朔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抬头一看,她的整隻左手臂已经都缠上了厚厚的绷带,但是,当然了,她的表情还是一如往常地淡漠,好像她刚刚进去只是和医护人员间聊似的。 「去哪?」 「与清酒会合。」 「我才不要。他那边又不缺人手。」 我已经无法再面对林芷莹和许筑媛了,能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我无力改变任何事情。 郑川朔没有坚持,而是很快地改口:「那么我们回去学校。」 「……关于你的伤,医生怎么说?」 我就不信在这种情况下正常人会回去听课,到底多爱老师。虽然郑川朔确实不是正常人。 「建议在家休息一週左右,避免伤口再度裂开。」她居然毫不羞愧地说,伸手拨了拨头发。 「就是有你这种不听话的病人,所以医生才会老得快。」 「医生这个职业的老化速度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气死验不到伤,和郑川朔讲话还是不能太认真。我决定不回嘴了,赶快处理正事要紧。 「我送你回家吧。我叫清酒哥给我计程车钱……等等,你一个人在家没人看着你,这样好像不行。」 「受伤的是非惯用手,我想应该不影响日常生活的行动。」 「对,日常生活是不影响,但是你很可能会做出一些一点都不日常的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 「看到你自己觉得可疑的人物,就在天上飞来飞去跳来跳去之类的。」 「只有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我才会使用能力。」 「是吗?那万一你刚好透过窗户看见街上有强盗呢?」 她回答得毫不犹豫。「出去阻止他。」 「你不使用能力是要怎么阻止他?」 「从强盗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代表新的任务开始了,因此我会使用能力。」 这傢伙根本就比我还要会胡说八道。不行,我赢不了这种神逻辑,我想投降了。 「好,你爱上课爱去哪就去,我要回家了。」 我的口气像极了幼稚的小学生,而且讲完掉头就走,不让她有机会反驳我。 但接着我一头撞上了某种透明的墙壁,虽然它柔软得像一面窗帘,但我受到的惊吓还是不小。 「喂!」 要对伙伴使用能力之前先说一声啦,没礼貌! 「你不能自己一个人回家。」郑川朔不知为何表情严肃,好像我欠她一笔钱似的。「和我一起去学校,或者我和你一起回你家。」 「小姐,怪物已经被抓了,不用再继续保护我的安全了,你不会连这种事情都没发现吧?」 幸好她摇摇头,不然我要开始怀疑她的智商了。她微微皱着眉头,但接着开口的语气却稍微有点温柔。 「我不是要保护你的安全,只是我判断以你现在的心理状态,不能让你独处。」 「我的心理状态怎么了?」 我下意识地回嘴,但心脏紧张地加速跳动。 「你感到很混乱,而且很自责,我们在解散前应该先完成这次任务的检讨。」 「要检讨也得等全员都到齐。在那之前我先回家睡个觉。」 「那么我和你一起回去。」 「你要和我孤男寡女地处在同一个房间啊?」 「现在这条走廊上也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不一样。」 虽然说我不是禽兽,对郑川朔也丝毫没有任何兴趣,但是让一个女生在房间里看自己睡觉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合适。她都不觉得奇怪吗?对了,她不是正常人。 我们开始大眼瞪小眼。 每次当我们两个争得僵持不下的时候,清酒哥都会适时地插入,从中调解,否则我的人生应该会浪费很多时间在盯着郑川朔看。 没想到这次也不例外。 从在顶楼登场之后就对通讯器爱理不理的清酒哥,总算再次传来了讯息,我和郑川朔都将手放到左耳上。 『你们两个还在吗?』 「怎么诅咒我们死呢,清酒哥,我们当然还在。」 『还在医院吧?麻烦你们现在赶去八楼。』 「要做什么?」千万不要叫我去和林芷莹打交道……不过,八楼真是个熟悉的数字。 在我回想起来之前,清酒哥就宣布了那个重要的消息。 『八零一三,队长的病房——队长醒了!』 我和郑川朔互看一眼,接着相当有默契地同时朝着电梯的方向奔去。 第六章 各自的平凡② 如果说我的心里曾有那么一点点担忧,那么这些全部都在我见到队长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他坐在病床上,右手被大大的三角巾悬吊着,身上那件浅蓝色病服让他的警察威严全无,看起来只像个操劳疲倦的普通大叔。 但是他毫不在意在病床边抄写着仪器数据的护士小姐,对着手中的手机进行着永无止境的碎碎念的模样,看起来倒是精神百倍。 「……弄好之后就放在我桌上,好、好,我今天会回去看……最晚明天。什么?你还没把文件交出去?你到底要拖多久?魏延胜?他带那么多人出去要做什么?啊……好吧,那确实是必要的举措。不,我会跟他谈,你先帮忙做一下……禁止抱怨。当然不行。我到底是警察总队长还是幼稚园保母?」 居然完全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我们,真是太令人心寒了。我往前踏一步,护士正好转身与我对上视线,眼神瞬间变得兇狠。 「你们是——?」 「他的朋友。」我用食指指向队长。这是一个没礼貌的动作,但我管他的。 队长对护士点点头,于是护士放我们通行,离开前带上了房门。 而队长则继续讲着他的电话,看也没看我们一眼。 搞什么啊!这不是应该是感动重逢的场景吗!亏我之前还那么担心你耶! 我等一下一定要告诉他,为了要帮他报仇,我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全,隻身与怪物搏斗。 由于郑川朔是个乖宝宝,所以没有打断队长重要的骂人电话。我则是推测队长八成不会理我,所以和她同样不发一语,静静地站在床边。 队长掛了电话,长叹一口气,揉揉眉心。 他的那些警察部下也真是不好控制啊!我倾身向前拍拍他的肩。「队长辛苦了。」 不料,他却迅速抬头瞪着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位大叔要准备开骂了。 「你们两个在搞什么鬼!」 如果不是在蓝天翔的医院,可不能这样大声叫喊哦,队长。 「我们接到清酒的消息,所以前来探望。」郑川朔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也接到他的消息了。」队长边揉着眉心边说。「听说你,百星,居然单独与目标见面。而你,银川,你又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擅自战斗了。我到底要跟你们说多少次?」 我举起双手。「我是初犯。她才是讲都讲不听。」 「都一样。我强调过多少次了,千万要以你们自己的安全为第一优先。这次虽然算是圆满落幕,但下次……」 「圆满吗?」我不禁反问。「目标现在怎么样了?」 「正在治疗当中。」队长的视线微妙地飘向一边,明显有更多不想对我们透露的事情。「我们会暂时将她安置在特殊设施中,直到确定她的想法与意图,与她达成共识之后才会放她出来。」 既然已经把对方关押起来,恐怕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共识了吧。「她变回原形了?变回人类了?」 「清酒是这么说的。」 队长把手机搁到一旁的柜子上,接着严肃地看着我们。 「来说说你们的事情吧。百星,你为什么要单独与目标谈话?」 「因为我想确定她的想法与意图,与她达成共识。」 「你没有想过这其中的风险吗?」 「当然有,我可是很爱惜生命的耶,队长。」我摊手,想装出平常那副漫不在乎的态度。「对方只是个可爱的女高中生,我是透过她朋友的传话和她见面的,如此光明磊落,对方也不必担心这会是个陷阱而警戒我吧?」 「然后呢?」队长的目光严峻。「你和她达成共识了吗?」 「这个嘛……没有。」 「那你有想过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会适时介入。」郑川朔抢着回答。「我从头到尾都在场,必要时刻会掩护百星逃离。」 「骗鬼啊,你什么时候掩护过我了。」我忍不住抱怨。「你根本一心只想和怪物打。」 「在我与目标战斗的时候,你就应该离开现场。」 「我话都还没讲完就被你打断,你凭什么叫我离开?」 「那时目标已经开始攻击,和平谈话的计画等于宣告失败。」 「这是我提出的计画,成功或失败是由我来决定的,不是你。」 「目标开始攻击是事实,你无法否认。我不能放任目标又引起另一个袭击事件。」 「但是你一个人也抓不住她啊,而且你的出现只会让她更生气,天晓得你带给她多少心理创伤。」 「心理创伤?」她的语气和表情突然同时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身为先出手袭击他人的怪物,却因为我试图阻止她的恶行而感到情绪脆弱,而你同情这样的她是吗?」 「她、她袭击人是那个能力的负面作用导致……」 「但她伤害了他人是既存的事实,我记得你也如此说过。」 「我……对啦,是这样没错啦。」烦死了,我们现在到底是在吵什么来着?「我要说的是,你出现的时机一点都不恰当——」 「在队员已经被敌人伤害之后再出现,才是所谓恰当的时机吗?」 我内心的一部份想着为什么队长还没有出声阻止我们,但另一部份——也是比较大的那部份——已经没办法停止反驳郑川朔的行为。 「在她真的攻击我们之前,都不算是敌人吧!」我大声说着连我自己都觉得是鬼扯的话。「为什么你要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是危险的?她也和我们一样是人类耶!你都没有试着想要去了解她吗?」 「对于伤害他人的邪恶之事,我认为没有任何去了解的必要性。」 她的口气冷漠地像是事情与她毫无关係。不过这也是事实,不论是我还是她都根本就不认识林芷莹。 「她的内心还是善良的,会做出你所谓的邪恶的事情只是超能力的副作用导致的啊!」 「这些能力是我们天生就注定背负的东西,无论是因此而衍生的幸或不幸都应该自己承担。」 「背负?承担?我们什么时候说过想要这种能力了?我们只不过是被剥夺了原本可以平凡的人生。什么超能力,这东西根本就是——」我终究还是说出来了。「根本就是诅咒啊!」 郑川朔瞪大双眼,显露出一种惊愕到无法及时反应的情绪。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副模样。 「……你怎么会这么想?」 以郑川朔这个人的标准来说,她的语气可谓是惊恐万分,好像我刚才说的话是我要把整个世界炸掉似的。 「因为我不像你用那强到夸张的超能力玩英雄扮家家酒玩得很开心!」 她的表情瞬间凝滞,变得像颗冰块。「扮家家酒?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告诉我,我们超能力者是为了打击罪犯、消灭邪恶而生的。是你说我们的能力就该为正义所使用——」 「我只不过是转述蓝天翔的可笑白日梦罢了。什么善良与正义,白痴死了,我只想好好过个平凡的人生!」 看来我终于踩到了她的地雷。她回復平时那种抿脣皱眉的愤怒表情,但现在的可怕程度还要再乘上一百倍。 「……我们作为任务伙伴也有一段时间了,今天是第一次听到你的真心话。我明白了。」她用极度没感情的语气说完,就再也不看我一眼,转而向队长说话:「这次任务的详细报告我会在今晚之前整理好。如果队长判断清酒那边不需要支援的话,我接着就先回家休养。」 照理来说,队长应该要温和地劝架,或者是凶狠地大骂我们一顿。但他居然对银川摆摆手说:「去吧,你难得说要休息,我当然不会阻止你。」 看来队长在这场车祸中有撞到头,把个性都撞歪了。 郑川朔踏着比平时还要重的步伐离开。 我心中抱着一丝期待,说不定队长听了我刚才的话之后,会叫我立刻从组织滚蛋。 但是这么好的事情当然没有发生。 「如果你没有加入我们的意愿,那么我就从来不会见到你。」队长直视着我,心平气和地说。 「我答应蓝天翔的时候才六岁,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 「如果你觉得我们所做的事情是没有意义的,那么你也不会待到现在,大概早在中途就落跑了。」 「我没有说是没意义的事情。只是这些英雄任务不适合我,我只想——」我突然有些哽住。「我只想当个平凡人。」 「我知道。」队长只是这么说。 第六章 各自的平凡③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了。 直到最后,队长还是没有责备我。林芷莹和许筑媛的事情都丢给清酒哥处理,写报告书的工作也被郑川朔揽下了。我一如往常处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之中,想做点什么,但又什么都做不到。觉得自己太过无能,但却又不够平凡。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很漫长,我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失焦的双眼对着什么都没有的骯脏天花板。 明天好像要考试耶,我对自己说。要不要起来读个书?反正也没事做。但我还是放任空虚的身体呈现大字型地瘫软,就这样度过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然后电铃的声响把我从漆黑的梦中拉出来。 这是第三次有人按我家的电铃。会是谁呢? 我在床上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坐起身,发现窗外天空已经是夕阳落下之后的紫黑色。 我没有走去开门,而是把窗帘拉上之后,开始煮热水,并拿出泡麵和咖啡。 在我做这些事情的同时,电铃一直以某种规律持续作响,明明是悦耳的音色却能让人感到烦躁。我知道谁有这种本事,但我以为她再也不想看到我了咧。 然而我不想面对。就和林芷莹的时候一样,只要没有看到最明确的证据,我就不愿意去相信那个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符合事实的推测,寧愿让自己逃避到最后一刻。 于是我在等待泡麵洗三分鐘战斗澡的时候闭上眼睛,脑袋里想着郑川朔那张讨人厌的好看脸庞。宇宙星图展开,代表着她的星点快速坠落,就算我再怎么祈祷也没用,那颗星星就这么不偏不倚地砸在地图上我家的正门口。 乾脆来试试看多久没回应她才会开始拆门好了。我这么想着,拿起在地毯底下找到的免洗筷,盘腿坐在小圆桌边开始吃起泡麵来。 叮咚叮咚。泡麵还好烫啊。叮咚叮咚。果然这个辣度就是爽。叮咚叮咚叮咚。份量好像有点少耶,晚点要不要再泡一碗?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门铃的电量还真多耶。 泡麵碗空了。我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用已经冷掉的热水再冲了一杯咖啡。 我没想到她会充满耐心地按这么久的电铃,再这样下去我今天晚上是不用睡觉了。原本以为她会直接拆掉大门闯进来,没想到她还有很多其他招数,郑川朔,算你狠。 我端着那杯搅拌得不均匀的咖啡去开门。 她已经换上了便服,白色t恤与棕色休间长裤,长袖牛仔外套遮掩住受伤的左手,右肩则背着一个精緻的皮革小包包。 所以说不要穿得像要去约会似地出现在我家门口啦。 「你在说谎。」 我都还来不及打招呼,她劈头就是一句指责。 「蛤?」 我根本没说话,小姐你是出现幻听了吗? 「你贬低我们组织的存在以及蓝天翔的愿景,但那些都是谎话。」 「你得到一个新超能力是可以测谎就对了?」 她没理我。「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些都是无趣的扮家家酒,为了正义而行动只是可笑的白日梦,那么你就不会那么在意目标内心的想法了。」 「她叫林芷莹。」我忍不住纠正。一直目标目标地喊烦死了,任务早就结束了吧。 「你为了确认林芷莹内心真正的想法,而主动提出和平谈话这个方案,这就是你认同蓝天翔成立组织的宗旨的证据。这无关乎你是否拥有超能力,只要你有这样的理想,你就能行使正义,而你也确实付诸行动了。」 大晚上的,为什么我非得站在自家门口听她对我说教不可?我想用平常那种胡搞瞎搞的方式把话题带过,但我的脑袋却相当清晰地思考着她所说的话,我阻止不了自己。 「我并不想当什么正义的伙伴,我只想当个平凡人。」 「但你也知道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你加入组织,总是为了任务尽心尽力,不惜与伙伴争执也要捍卫你心中的正义。所以请你不要再否定自己、欺骗自己。」 「你说的是谁啊?」 突然夸我是能得到什么好处?我把手上的咖啡塞给她,深吸一口气。 「我说的是真的,我只想当个平凡人,正义的超能力英雄百星只是我扮演的角色。」 她眨眨眼。「我知道。你说过『全世界的人都是演员』。」 「我什么时候说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那也太久了吧,谁记得啊。 我们之间沉默了令人难受的两秒,感觉起来好像过了两世纪。 「……所以我们现在到底在谈什么?」我无力地问。 「我只是想确认你有振作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振作过。负责战斗的一直都是你们,我只是在旁边看好戏罢了。」 「战斗以外的事也很重要。即使努力没有得到相应的成果,也不代表这份努力不存在。」 我的大脑像电线接上一般啪的一声。我终于知道她到底是来干嘛的,原来是要安慰我说服林芷莹失败的这件事啊。 「所以,」我苦笑。「林芷莹应该要承担她变成怪物时所做的一切。而我,也要承担我答应蓝天翔的责任,是吗?」 「没错。」 在这种时候还能不顾他人心情地这样回答,真不愧是她。但我明白了我们两人的想法永远不会重叠在同一条线上,看她依旧是那个一成不变的她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 「那你呢?」我不禁问,想起鲜红血液布满她整隻手臂的景象。「因为你拥有那种超能力,所以必须总是待在前线战斗,冒着巨大风险,常常会受伤,计画外的变化层出不穷——这些是你能接受的『责任』吗?」 「是的。」她神情凛然,像是古老时代中的骑士一般。「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从刚认识开始,她就是如此认真、如此勇敢,好像牺牲自己的一生换来世界一点小小的和平也在所不惜似的。 我们太过不同。我想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她的心情。 「真成熟啊。」 我不知道我说出这句话的语气是无奈、讽刺、还是羡慕。 然而,她的表情缓和下来,如同之前第一次站在我家门口来探伤时一般,眼神中带着温柔地说:「幼稚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在讽刺我?」我故意问。 她歪了歪头。「为什么?」 「……算了。」 果然我不会有和郑川朔说笑的一天,光是不要被她气到脑溢血就很了不起了。 「你看起来好多了,应该不会说出要退出组织之类的气话。」 「你快点把咖啡喝一喝走人啦。」 离开了组织我又能去哪?她并不知道这点。但就是因为她不知道……所以她看起来是全心全意相信我会出于个人意愿继续待在组织。 真是个可恶的傢伙。 必须背负的责任,失去的平凡,正义使者的任务……就算我早就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但那并不代表我不会试着去反抗,试着去争取。 所以,天生就注定不平凡的我,今后大概还是会努力过上平凡的生活吧。 这时,喝了一口咖啡的郑川朔放下杯子,严肃地看着我。 「我来教你如何泡咖啡吧,房间借我一下。」 「这是故意泡得很难喝要把你赶走用的啦!再见!」 我夺回杯子,甩上门,突然很确定我明天一定没有任何力气演戏。 我第一次觉得明天是期中考真是太好了。 第六章 各自的平凡④ 我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让最后排的同学把我鬼画符的答案卷收走。 期中考的最后一次特别鐘声完全结束之后,教室内此起彼落的谈话声便清晰可闻。我能够听见左边有一群女生在讨论某个难题的答案,右边一群男生则是咯咯笑着打赌他们之中谁会拿到最低分。 事件发生后第三天,群眾几乎就失去了讨论的热度。 还记得隔天到了学校,我立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被万眾瞩目的爽快感,原来是因为袁亮向全校大肆宣传任何关于节目的事情全部问我就对了。 于是我使出浑身解数,告诉大家基于保密条款我什么都不能说,所以不要再问了。 没错,我藉着期中考让自己的形象变得爱逃避又怕麻烦,倒也没有人觉得异常,几次进攻无效之后就自讨没趣地离开了。 要是平常,我一定会好好胡说八道一番关于节目的祕密消息,让大家期待得心痒痒,以此机会一举成为格致高中人气王。 但是,这种热情过头的八卦气息居然首次让我感到烦躁。尤其是当一些看起来就没多少智商的男男女女挤到郑川朔的座位旁边,试图妨碍她对期中考临时抱佛脚的时候,我更是想叫他们闭嘴滚开。 幸好郑川朔还懂得穿外套遮盖伤口,否则我可以轻易想像当其他人问起受伤特效的事情时,她大剌剌地直接给大家看伤口是真的,这种令人惊恐的画面。 总之我完整的谎言没有被破坏就是可喜可贺。最可喜可贺的是,考试期间我以认真读书为由避开袁亮不停对我投来的恐怖眼神,而考完试之后紧接着就是换座位抽籤时间,我完全可以摆脱袁亮烦人的恐怖追问,顺便摆脱坐在郑川朔后面那种每天都要体验一次的不爽感。 来吧!幸福之神请眷顾我,让我坐在全班最可爱的女生隔壁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看向许筑媛的座位。 从那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那天在顶楼看见许筑媛的人有多少,但就我所知,似乎没有人特别问起她的事情。 在期中考缺席,想必会被以重感冒或丧假之类的理由带过去吧。 前两天晚上,我们小队透过通讯器在线上久违地全员集合。 清酒哥带来林芷莹后续的消息。虽然她已变回人型,而且能够进行沟通,但话中充满了对我们的不信任,丝毫没有合作之意。在测试了各种蓝天翔研发的防护与关押设施之后则是变得沮丧,即使明白自己只有配合一途,仍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愿。 至于跟着她一起去的那位朋友…… 『她说会负责说服林芷莹同学,请求我们放她们走,她保证她们会离开这里,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清酒哥告诉我们。 而脑袋装水泥的银川接着当然就开始说些,无论林芷莹去了哪里危险就是危险、不能放她走、要好好监视着她等等……实在是认真过头了。你以为你想得到的事情蓝天翔不会想到吗? 『老闆答应她了。』清酒哥说。老闆指的就是天翔集团的总裁蓝天翔。『她们会在组织成员的陪同下前往其他城市,重新展开生活,但是在一定时间内会由组织成员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贴身保护。』 「直接说是『监视』不就好了。」我说。「顺便问问,这个『一定时间』是多长的时间?」 『三年。三年后会进行评估,决定下一阶段的处理方式。』 也就是说,林芷莹的高中人生就这么毁了……不,能说是毁了吗?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这些位于阴暗面的不平凡的少数人之外,并不存在任何「林芷莹等于狮子怪」的认知。虽然必须到其他地方展开新生活,但至少她的身边还有一位愿意陪着她一同毁掉自己的平凡的好朋友。 在新的地方,林芷莹会以怎么样的心情展开新生活呢?她会拥抱真实的自己吗?或是依旧等待着他人的认同与他人的救赎? 那我呢?我心中突然有个声音自问,让我吓了一跳。 我如此费尽心力追求的「平凡」,又是想给谁看到的?又或者,是否我其实也希望哪一天能够有人发现我的「真实」? 「你到底要不要抽啊?」 名为李国义的男同学在我身后催促着,把我拉回现实。我抽起籤筒中的纸条,带着书包前往新座位。 我的青春第一次恋爱就以对象消失作结啊。虽然我很怀疑那能不能称为恋爱,大概顶多只能叫做乱爱吧。 接下来的日子,要透过什么元素来享受我的平凡高中生活呢——? 「……嘖。」 突然听见咋舌声,我往斜前方一瞧,赵巧萱正带着一脸敌意盯着我。久违的谈话居然这样子开头,也太没礼貌了吧。 对了,我想起来了,安排我和林芷莹见面的大功臣就是她,我应该好好谢谢她才对。 而且很明显地,从和我谈完话的当天起,林芷莹就彻底消失无影踪,在赵巧萱看来我怎么说都是头号嫌疑犯,她对我八成有许多疑问、质问和拷问。希望不会动用到最后一项。 「嗨,以后请多指教囉。」我故作镇定地挥手,幸好斜前方的座位通常不会有太多互动,其实没什么好指教的。 我以为她会以兇狠的问句打断我,但她只是带着复杂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总觉得她的眼中似乎写着「我才不要问他」。接着她就一声不吭地坐到新位子上,当作我不存在。 也好,这样对我来说也比较轻松。赵巧萱毕竟是我的好哥们谢御铭的女朋友,也不能太过捉弄她了,这让我很难拿捏和她相处的方式。话说回来,她也不是个我有办法捉弄得到的对象就是了。 正当我感到心情舒适放松,一个相当熟悉、我看得都快吐了的身影缓缓朝着我走来。 不会吧? 郑川朔拨动长发,在我右边的座位放下书包,接着优雅地坐下。一举一动都丝毫看不出她外套下的左手其实还带着很严重的伤口。一举一动都让我烦躁与厌恶。 前方的赵巧萱转头和她打招呼,我则是大张着嘴愣在原地。 不可能。全班三十几个人,哪有这么容易抽到附近的座位,一定是有人动了什么手脚。 当我的脑袋还在混乱中时,又有人从前方拍上了我的肩膀。 谢御铭?虽然我第一个反应是想到他,然而转头一看,正稳稳地坐在我前方、对着我灿烂微笑的人是手长脚长胆子小的袁亮。 「嗨,以后请多指教囉。」袁亮以一种非常刻意的语气对我说。等等,不要抄我的台词啦。 「你有超能力吧!」我指着他大叫。「无论如何都想坐我附近的超能力!」 「谁想要那种超能力啊。总之,你以后可不要在上课的时候从背后对我做什么事情。」 好的,感谢你提供建议,我一定会认真想出一百零一种从背后对你恶作剧的方法。 接着,袁亮就转而向郑川朔说「又坐在斜对角了耶」。奇怪,袁亮的女性恐惧症什么时候治好的,居然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插入赵巧萱和郑川朔之间的对话,而且还应对得怡然自得。 我接下来的平凡生活,就会由这几个人所组成吗? 本人一点都不平凡的郑川朔;有着彷彿能看透真实的我的双眼的赵巧萱;掌握我许多祕密的入口,随时可能想挖掘真相的袁亮。我转过头,看见谢御铭依旧抽到了最后排的位子,依旧孤僻地一个人低头玩着游戏机。 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接下来的高中生活,一定会像我从开学以来走过的一样,与我所渴望的平凡完全不同。 刘彦辰与百星。平凡与不平凡。表世界与里世界的分界究竟在哪里,今后或许也无法再变得更加清晰了也说不定。 天生就注定背负的东西啊……虽然我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还不知道什么才是我所认同的正解。不过,现在的我也只能继续这样走下去,慢慢寻找答案了吧。 虽然似乎是个挑战,似乎会不太平凡,但或许,会成为欢乐的青春回忆也说不定…… 「所以,」袁亮压低身体靠向我,以不容拒绝的语气探究起祕密。「你和郑川朔事实上到底是在做什么?」 首先,要继续贯彻我在平凡世界的平凡高中生角色。 我深吸一口气,低声向他讲述起拍摄「飞天少女大战怒吼白狮」实境节目背后的祕辛。 终章 沉睡的夜晚城市在星空下显得一片漆黑,宛如深渊泥沼,一步踏错便会坠入死亡之谷。然而抬起头来,白净满月与明亮星点所点缀的天空是如此美丽,足以令人忘却身为人类的渺小。 她享受着寒冷的风吹过身侧,似乎推着自己在半空中奔驰的爽快感。事实上在移动的是她,但若想像成是风在带着自己飞翔也别有一番风味。毕竟,那是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但她可以体验类似的享受。从出生起就注定的命运,能力与责任是一体两面,然而一旦背负起那份责任,就也能找到以自己的能力足以办到的、特别的事情。生为不凡者有代价,但超能力同样也会给予回报。 只要她想像出画面,形体就会成真。每当她踏出脚,她就能看见脚下那条半透明的银色布疋,由无数细丝所组成,柔软而又坚韧。虽然只存在那瞬间,但足以对她施力的腿部產生反作用力,令她跃向前方,再接到下一条重新出现的布疋之上。 这就是她的超能力。一开始是丝线,后来更是发现能够变形成不同形状,產生多种用途。一次只能存在一条,且只能维持存在一秒鐘,最开始,她以这种能力来伤害他人……但是现在,她知道该如何正确地运用自己的天赋。 她曾经得到救赎,所以才会有现在的她,才会有现在这个为了正义与和平而行动的她。 左耳上的小型通讯器传出声响。她停在一栋高楼顶部站稳,这才仔细聆听由电波传送过来的内容。 『成功捕捉目标,任务结束。』 『太好了。』很快地回答清酒的是百星。『那么我就先回家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待在某个公司大楼的顶楼吧。』 『我会走楼梯下去。』 「我过去接你。」她说,转变方向跃出脚步。 她知道百星大概会抗议,不过在那之前,队长先出声了。 『百星,你必须过来现场,目标坚持要见见找到他的人长什么样子。银川,你带他过来吧。』 『等等,听起来他对我满腹怨言吧,这时候不是应该要保护我的个人隐私吗?』 『不,他是带着一脸崇拜的神情这么说的,不过……总之我们会等你们。』 『话不要只说一半啊!』 她在楼顶之间穿梭跳跃,遇到空隙和高低差就用银丝线补足。如此移动的速度很快,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让她產生这个晚上似乎很热闹的错觉。 即使穿着一身黑的连帽外套,她也没有漏看百星独自矗立在楼顶的身影。 他总是这样,她想。远远地看着,总是如此神祕而孤独,令人想了解他的内心究竟藏着些什么。然而一旦进入某个范围,他便会以夸张的言行偽装起自己,恐怕到了现在,连他自己也丢失了原本的自己。 那个当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似乎对世间一切都不感兴趣,平静而冷淡的百星…… 那时的百星拯救了她。无论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无论后来的百星变化有多么大,往后只要遇到任何事情,她一定会倾尽全力帮助百星。下次轮到她拯救他了。 不过,那大概会是相当遥远的未来的事情吧。 当她降落在百星面前时,他一如既往带着无奈的表情耸耸肩,表面上看来对参与任务一点也不热衷是他的一大特点。 她伸出手,这次没有强硬地抓住他,而是等待他的回应。 「可以不要跳楼吗?」百星小心翼翼地问。 「假如你怕高的话,我会一层一层缓降下去。」 「我才不怕高。」 「我会一层一层缓降下去。」 「我说了我才……算了。你的手机小心不要再掉出来了。」 百星抓住她的手。 如果可以自己选择能力的话……不知为何,她突然思考起这种她从来不会有兴趣的假设性问题。如果可以自己选择,那项与生俱来的不凡能力的内容的话,那她愿意放弃现在所拥有的,换来一个「只要握住百星的手,就能明白他心中在想些什么」的能力。 寂静的黑暗中,他们在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从高空回到地面。 一旦加入地面活动中的人群,她总会感受到自己像是从那个隐晦的世界跨越的这个繁华的世界中。 百星拉下连帽外套的拉鍊。「如果我现在逃跑,你会怎么做?」 「队长已经下达命令要你过去了。」 「我想也是。」 两人并肩走在远离闹区的寂静街道上,几乎没有任何交谈。超能力小队的成员之间,不见得会发展出朋友关係,只要在任务中能够互相配合就足够了。她与清酒、队长、以及组织内的其他成员,也没有想要特意变得亲近的想法。 然而百星与其他人不同。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八年前,最近又因为被编入同一个小队而重新有了接触,也因为年纪相同,一起进入了附近的高中就读,还恰好被分到同一个班级。 不过,百星的梦想是当个「平凡」的人。她明白。已经不平凡的她,不会是百星在学校时想接触的对象,她接受这点,尽量依百星所要求的,以「在学校视彼此为陌生人」的原则来行动。 然而一起相处过的经歷不会消失,无论是哪边的百星,对她来说都代表着百星这个人。无论是偽装得幼稚的他,在世间演戏的他,还是隐藏在厚厚面具之下的他…… 「到了。」 百星出声的同时,她也停下脚步。现场是一个建筑中的工地,队长手下的警察正以钢筋掉落为由封锁着周边区域。他们在一名警察的陪同下来到二楼。 右手打着石膏的队长以及清酒都在,四个方位分别都有两名员警站岗待命,还有另外两人一左一右地站在双手被銬起、正盘腿坐在地上的目标身后。 目标是个少年,看起来身高不高,身穿运动服,头发染成浅棕色,神情淘气,在他们抵达之前正以相当自信的语气吹嘘着自己的超能力有多强大,但由于现场没有任何人回应少年,她无法判断他究竟是在与谁对话。 百星戴起外套兜帽,将拉鍊滑到超越领口的最高点,把自己的脸彻底藏了起来。 「嗨。」他装出一种低沉沙哑的声音对少年说。「找到你的人就是我。初次见面。珍重再见。」 「喔。」少年上下打量了百星一番,从他脸上看不出队长所说的崇拜的神情。「真普通。」 「谢谢夸奖。」 少年转而朝她投来视线,原本平静的眼神渐渐染上兴奋。 「听说你打架很强?」 「谁说的?」百星替她发问。 少年转动视线,他们两人也跟着一同望向清酒,只见清酒将脸转向一旁,像是做错事害怕被责骂的孩童一般。 队长以左手揉了揉太阳穴。「这傢伙太健谈,连清酒都不小心中了招,告诉了他一堆……一些关于我们的情报。所以我刚才下令所有人都禁止和他说话了。」 「清酒哥,这不扣你薪水说不过去囉。」 这次的任务内容是常见的形式:拥有超能力的某人利用超能力做了恶事,由于事关机密,于是由他们超能力小队出动追捕目标,将目标交给组织处理,并将事件润饰成与超能力无关的一般犯罪案件。 对于这样的犯人,应该是没有与对方谈天的必要,更别说是将关于他们的重大情报告知对方了。 她一向很信任清酒,毕竟清酒是个成年人,平时虽然脾气温和,但善恶分明。或许诱使人说出不必要的情报就是这名少年的超能力……她提醒自己要警戒这点,同时重新看向少年。 少年对其他人的谈话似乎毫无兴趣,只专心地笔直看着她。 「你的超能力是什么?」少年问。 「你听说的是什么?」她反问。 「很强,可以在天上飞,可以打架,也可以当防护罩,或是把人绑起来在空中甩啊甩。」 真是奇怪的叙述方式,听起来比较像百星会说的话,而不是清酒。 「这说法好像也没有错。」百星说。 「所以是真的?真是有趣。」 少年在双手被銬住的情形下站起身,笑容灿烂得一点也不像是刚被捉住的犯人。 「好,我决定了,我就加入你们吧!」 ——看来她这注定不凡的人生,又走到下一个篇章的开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