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下雨,我都想你》 Chapter 01 是什么样的原因,会促使你忘掉所有的记忆?不只是挖掘,而是连碰触都没有办法的那种尘封。 「好羡慕哦,真希望能有像小海这样的记忆力。」 曾经有人对我这样说着,投射而来的是闪着光的崇拜眼神。 但这样真的好吗?我指的是有良好的记忆力。 人总是在发现自己没有能力的当下,开始佩服那些有能力的人,却忘记了现实的一体两面。明明是从什么角度看,就得到什么结果。 ──所以,就只是因为他们拥有自己所没有的吗? 不得不说,人有时候,真的贪心的可怕,尤其是在这种毫无自觉的情况下。 低头凝视手中紧紧捏着的照片,儘管因为颤抖而轻轻晃动,但她的容貌她的微笑,依然深深的烙在脑海之中。我想不是因为照片,而是她原本就深刻的存在于此,从来就没有办法被抹去。 原本以为已经不会痛了,可是此刻的我,心脏还是紧的让人无法喘息,像是被谁狠狠掐着那样。 这已经不是记忆力的问题了。 「忘不掉、怎么样就是没有办法忘掉,会这么想着,就代表心里根本不想要捨弃那段回忆,不是吗?」 风一般的轻柔嗓音冷不防在耳边响起,下一秒剧烈的疼痛随着话语的縈绕自脑袋中心衝出。 有种快要炸开的感觉。 无奈的收起照片并且用力的吸了好几口气,每次只要太过靠近伤痛身体总会极力的抗拒,而且屡试不爽。 只是我不懂,明明就还是残留着美丽的部份,怎么偏偏只记得被人捅了一刀的血跡?人都是这么自虐的吗? 我站起身,离开了公园的长椅,手中的凉菸烧了这么久却还剩一半,彷彿提醒着无论我多希望时间能快转却只是徒然的心理。 还是真是令人窒息的闷,那种全世界都要和自己做对的气味。 捻熄了菸顺带捻熄了心里莫名的不快,肌肤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本的蔚蓝不晓得在何时蒙上了灰,甚至是、降下了雨水。 几个还在玩闹的小孩在雨滴落下的同时一哄而散,各自奔向父母的怀抱,理所当然一般的接受着那样温暖的笑容。 但无知也不是件坏事,至少他们不必懂这种画面在少数人的眼里看起来有多刺眼、多奢侈。 没有加快也没有放慢脚步,只是以习惯的速度走着。 下着雨的世界很安静,清新的气味与冰凉的温度正好都能浇熄我的烦闷,所以就算湿了身体也无所谓。更令人意外的是,我竟一点也不排斥雨天。 惊喜转而化作愉悦,我忍不住牵起了唇角,才发现整个下午的鬱闷早被其他更美的情绪所取代,并且又一次深刻的感受到,那宛如定律的魔力── 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我就能够冷静下来。 这让我更加承载不了回忆的重量,即使还是笑着,但当滚烫的液体自眼角落下的瞬间,我知道,我又想你了。 # 「你去哪里了?」一旋开门,充满斥责语调的问句随即扑面而来,那双凝视着我的眼里泛着光,楚楚可怜地彷彿在指控我的不是。 可她越是那样,就越让我反感而失去耐性。 「我没必要什么事都向你报备。」连头都没抬,我直接擦过她的肩,走进自己寝室,锁上门。 然后是预料之内的啜泣声。 但我没有办法承接她的泪水,不只是已经无法负荷的回忆,就连心脏也都撕裂的填不下任何的东西。 儘管小寧的手中握有我的钥匙、能任意进出这个房子,但唯独心里、唯独心里我怎么样也不想要让她踏入。 除了千秋以外我不要别人。当小寧哭着问我怎么样才能得到全部的小海,我只是淡淡的丢出了这句话,冰冷的连自己都害怕。 我甚至快要认不得自己。 「那你、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我推开?委屈自己忍受我的脾气是何苦?」凄凉的微笑在她的脸上泛开,夹杂着泪痕的面孔尽是苦涩。 「我没有委屈自己,从头到尾、从头到尾受伤的就只有你而已。」我漠然,淌着血的心麻痺之后竟连伤害人都已经没有知觉,「我并不是没有试图阻止你的趋近,我甚至一开始就表明了,假如你执意要爱我、会很危险。」 接着我转身,将小寧和她的眼泪全拋在脑后,面无表情的朝着自己的世界前进。就像现在一样。 我没有开灯,在习惯的黑暗里走向床,顾不得浑身溼透就先躺了下去。 因为什么都不想也没有必要管了,没有千秋的世界无论再怎么热闹、再怎么光亮,都是会被寂寞塞满而无法喘息的,都是一样的。好累、也好痛。 双手覆上眼睛,温热的液体再一次深刻的烙上肌肤,每当在这样下着雨的夜里,我就是没有办法控制。无论是对于她的思念,抑或是我的泪水,就连理智,都跟着崩解了。 「……千秋,可能你没有办法想像我有多害怕,但我就只有你了。」我扶着她的脸颊,直视着她透彻的水眸。 「知道啦,我只是看你闷闷的,想逗你笑而已嘛。」她只是努努嘴,但下一秒又漾起甜甜的笑容,小手捏着我的脸颊,「认真什么啊?你这个傲娇忧鬱海。」 「可是我──」 「好好好,小海海乖乖,妈咪一步都不会走的。」像是会读心术一样,千秋永远都知道我要说什么,而当她一察觉到我的不安,就会立刻给我个大大的拥抱,给予我继续向前走的力量。 然而现在的我,却只能听着手机里你录给我的铃声,流着眼泪在脑海里描绘你的样子。 多么可怕的玩笑,让我就这样措手不及的只剩一个人。 一个,以寂寞为伴,却又无法面对寂寞的人。 Chapter 02 是什么时候学会抽菸?事实上我已经不记得──或者该说、不愿意记得了。现在我唯一能解释的问题仅剩下凉菸、为什么我只抽凉菸。 「因为千秋喜欢薄荷。」我吸了一口,这种微凉的气味总能抚平我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 「是吗。」少彦凝视着远方淡淡回答,手中同样燃着一根香菸。 但他本来不是会抽菸的人,他甚至非常厌恶菸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习惯了燃着一根香菸待在我身边,并以缓慢的速度抽着,然后在一根菸的时间之后打起精神。 算是,给自己一点时间喘息的方法吧?我只能这样推测。少彦总是安静的聆听,但对自己的事却隻字不提。 「最近,好像一直在下雨。」仰着头,少彦说。 「嗯,因为是雨季嘛。」我跟着看向天空,每次下过雨后就会变的很乾净,还来不及反应就会先被一大片、毫无杂质的湛蓝给佔据了视线,然后发现这世界,真的很美。 只是,这也让我想起了千秋。 胸口有点痛。 「听小寧说,你昨天又逃跑了阿。」见我捻熄了菸又重新燃起一根,少彦彷彿明白了什么于是又开啟了话题。 「所以我才没有找你哪,怕给你带来困扰。」 「你少来,是要我帮你跑班点名才对吧?」少彦终于抽完最后一口,捻熄了香菸以后,脸上难得出现了笑容,「你这混帐海。」 然后我也很开心的笑了。 我们偶尔会像这样一起逃跑,一起远离那座蒙着深灰色的城市,因为那种氛围,那种生活步调,还有强烈压迫的压迫感,全都让人没有办法呼吸。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累了,就必须藉由这样、近似于逃避的方式,来获取继续向前走的动力。这是我们唯一能与世界取得平衡的方式。 少彦、我,还有千秋,我们。 「小海你会不会觉得、这个城市其实不适合我们呢?」停下晃动鞦韆的动作,千秋突然仰起头来凝望着我。 「嗯?」 「闷闷的、暗暗的,好像走到哪里都是让人没有办法呼吸的顏色,甚至老是莫名奇妙的想哭,可是明明就已经很幸福了呀!」她紧蹙着眉头。 「我想是因为我们不想记得的东西都还留在城市里的关係吧?并且抬起头发现天空一颗星星都没有的时候,也真的很失落。」 「那我们一起逃跑吧?」千秋提议,接着灿烂的笑了起来,而那种甜得像糖的气质总是让我不禁漏了几拍心跳,于是我俯身吻了她。 成了我们之间的第一个吻,我们的初吻。 而在那个吻之后,我们找到了这个小小角落,这、最适合看夜景的望高寮旁的小小角落。 我不知道该从何解释那种填满心脏的充实感、那种我确确实实活着的感觉,我所能以文字形容的,只剩下我正拥着千秋看着这美景的这件事而已。 「为什么是望高寮呢?」千秋问我。 我只是微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知道她会懂,而那说起来也太痛,「看不见天上的星星,那就看地上的星星吧。」 「放心,我想我真的很喜欢台中,因为这里是小海出生的地方呀。」然后她主动吻上了我,眼底流泻而出的温柔就像是山下阑珊的点点灯火,成为了黑暗中美丽而动人的光明。 「那下次去猴探井吧,千秋出生的南投。」我说。 「好。」 好。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约好下次要一起去的猴探井,真的变成只能下次去了。 「看夜景去猫空就好啦,干什么没事开车大老远到南投。」不像是疑问,而是带种责备的口气,她说。这千秋离开以后,我再次尝试着相信爱情的对象。 而当下的我心脏就这样被狠狠地抽了一下,像个丢失了玩具的孩子愣在原地,只是我没有办法毫无顾忌的放声大哭。 我以为她会懂。 于是我又尝试了几次,然而在听过几次类似的对话以后,我只能开始像个找不回归路的迷羊,无助的堕入深渊、挣扎,却还是只能随着力气的消逝不断向下沉。 甚至任由悲观侵佔意识的想着,反正没用、反正怎么样都不会有用,我不会再找到其他能够读懂我想说些什么的人了,所以全都无所谓了,乾脆就这样死掉算了。 直到少彦出现。 和我、和千秋一样需要逃跑的少彦。 「怎么了?」踩下了煞车,少彦看我,而我才发现外头又开始下起雨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事。」 「猴探井?」 「嗯。」我低应,接着开了点窗缝,燃起一根菸。 然后红灯转绿,车子又继续向前行驶。 而我们的人生也是,因为週遭的人都不停的前进,所以没有办法一直站在原地,只能在短暂的片刻里剧烈的喘息好换取氧气。 年少强说愁?也许吧,只是我想我们的人生和其他人终究不太一样,我们活的有点用力、有点痛,但是不这么做,我们就没有办法确定自己是真的活着。 我们习惯了,所以伤,为了证明。 「马上就要夏天了呢,记得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这样不停下雨。」 「嗯,算起来也第三年了吧,她的离开,还有你们望高寮。」少彦盯着前方的路况,口吻还是一样的平淡,但我知道他是有情绪的。 这只是种以无声陪伴的习惯性沉默,少彦的温柔。 「知道呀,该是时候回去了,久违的台中。」 「那你、还想她吗?」 而我愣住,只能放任如潮水袭来的回忆炸开心脏与堤防。 「废话,当然想。」 当然想。 Chapter 03 最后我还是没有去望高寮,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面对尘封在盒底、几乎就要被我完全遗忘的回忆,虽然会偶尔会想起,但是我想我还是没有办法站在那里、那回忆的中心。 所以我们继续开着车南下,漫无目的地一直往南行驶。由少彦提议。 「你明天排课没有?」发动引擎以后,少彦突然的转过头问我。 「不晓得,我好一阵子没去学校了,怎么了吗?」 「突然不是很想回去,台北。」 「那就翘掉吧?」 「嗯。」 嗯。 一根菸的逃跑,我没忘,当然少彦也没忘,只是我们心知这次的伤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痊癒,所以他不点燃,只把菸放着而不点燃,因为烧不完。 像我们的愁、思念与孤独,烧不完。 一路上少彦没再提起望高寮猴探井或是千秋,也没有说任何的话,安静而沉默。我知道他听出我那句废话里的哽咽,而他明白只要多说一个字我就会留下眼泪,所以他不再出声,只专注的开着车。 一样的温柔,相同的温柔,自初见以来就不曾变过的温柔。 那时候也下着雨,而那是我第一次到猴探井,一个人的猴探井,在深夜里。 我坐在地上捏着啤酒不停的灌,要命的灌,直到痛哭失声还是继续喝,混杂着雨水泪水狼狈的一直喝。 但唯有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场合,我才有理由解释脸上温热的液体是什么,才有办法对着空气崩溃大吼,才有这该死的勇气面对这该死的现实,该死的! 你他妈到底凭什么带走我的千秋!凭什么!她一辈子害过人没有?我就是连别人的坏话都没有从她口中听过!她吃了二十年的苦而她喊过累没有?她甚至老笑着说活着很幸福!所以到底他妈的为什么、为什么他妈的千秋必须走?为什么? 为什么! 我沙哑我声嘶力竭,但我还是吼,用力吼,奋力吼,对着这千秋最爱却也最不愿靠近的南投。 然后少彦出现,不撑伞,淋着雨,然后在我左手边坐下,面无表情,语气也没有起伏。 「吼这么大声,不怕被偷听吗?」 谁会听到?我管他妈的谁会听到,我只要我的千秋回来,把我的千秋还给我! 「好吧,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在这了,但如果你哪一秒突然看我不爽,要我走大可以放心说,反正只是喝酒。」 从此我们变成一起逃跑的伴,不想要一个人时的逃跑的伴。 而关于少彦以外的那些回忆,我想我到老、到死,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种失去全世界的感觉,那种愤怒又无助的感觉。 明明都三年了,想起来还是伤。 「看来我们来的正好。」踩下煞车,少彦把车子熄火,然后望着橘红色的天空淡淡的说。 「是阿,最适合看日落的西子湾。」 日落,西子湾,一人一打啤酒,我和少彦,燃着菸,但不抽,只喝酒。 夕阳的馀暉把天空染红,把海面染红,就连少彦的眼空都染红。但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若非我在凝视他侧脸时发现眼里闪着的光,我想我不会知道他有多痛。 可我不过问,只是知道而不过问。这是我们的相处,我们无声的默契,想说就说,不想说也不会有谁强逼你说,自在而轻松的情谊,不用拿出什么交换就能不断掉的情谊。 因为我们和其他人很不一样,太不一样。 「有时候我们不说其实只是因为那些事情太伤太痛,我们怕哭怕崩溃,甚至没有办法完整传达,所以乾脆不说,都不说,对吧?」乾掉一瓶啤酒,又拿起了第二罐,少彦捏了捏他的眼皮。 我知道他想哭,他必须哭,但他没有,他只是忍住。 「嗯?」 「就像你之于回忆呀。」 「大概吧。」 所以我才会没有办法向谁说完千秋的故事,连对自己也说不完,不想说完,因为会窒息会痛更不想面对。 「我也是。」 「我知道,所以我不问。」我微笑,少彦也笑,然后我们乾杯。 「谢谢你。」 不客气。 两打啤酒一包凉菸的时间,夜幕早就低垂,而我们的手机都关机,谁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只有凉风不断吹来,还有满天的星星、我一直想见的星星。 我移不开视线,也抬不起脚步,这太美、太迷人,而那个当下环绕在心头的烦躁全都消失无踪,彷彿一开始就不存在一般的宽阔了起来,可下一秒鐘却又抽痛了起来。 我又想起千秋,也记起我们约好要看星星。 于是我转过身,离开,因为我没有实现承诺,我来不及实现承诺,我以为我们有很多的时间慢慢实现这些承诺,但结果没有,而且错的离谱。 「这给你。」站在车门旁,少彦忽然丢了本笔记本过来,「本来打算让你自己回去拿的,但他们坚持要我转交给你,越快越好,虽然我终究还是迟了三年。」 「他们?」他们。 我重复喃唸,然后握起拳的手因为愤怒开始颤抖,因为那群我恨透的人渣、那他们,那该死的他们! 那样的烂人,那样一群混帐杀人兇手,我怎么可能见?我他妈的怎么可能见他们! 我的手心被指甲掐的好疼,而心更疼,我于是燃起了菸,没命似的大口大口抽,可我终究不知道要怎么抚平那骚动和那抽痛,只能放任愤怒和悲伤盈满心口,然后炸开。 而我没用的崩溃。 少彦则是有耐心的以一贯的沉默相伴,直到我强迫自己取回平衡。 「抱歉,时间点果然真的很不对。」他苦笑,而眼里藏不住的情绪是伤,「但我最近就要离开,不只台北,是整个台湾。」 「没关係,是我调适不过来,只是你不唸毕业?」 「不唸毕业,也不想唸毕业。」 「我也是,那要不乾脆休学吧?」 「好主意。」 嗯,好主意。 Chapter 04 「果真是行动派哪你,昨天才刚讲完,今天休学手续就都办好了。」我说,还拍了一下少彦的肩膀。 而少彦只是淡淡的牵起了嘴角,没有回答,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也许是有些什么发生在这个校园里吧、我想,毕竟我们是同类人、同样被回忆紧追着而不得不逃跑的那一类人,多少还是能理解的,就算他什么都没说。 「你这次飞哪里?」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我问少彦。 「希腊。」他回答,接着燃起菸,以熟悉的速度缓慢的抽。 「你姊又搬家了?」 「不是,这次是一个人。」他吐了口云,「我想看爱琴海,她去过的海。」 「想不到还怪浪漫的嘛、你这傢伙。」我笑了开来,然后少彦也笑,虽然那笑里有点苦。 但我不再继续看清那笑里有些什么,因为我知道他选择了面对,面对那些伤。虽然速度就像他抽菸一样,可他终究不逃了。 从前我们都因为必须继续活着、必须坚持下去,而开始害怕仅存的理智会崩塌,所以我们逃,不面对的一直向前方奔跑。虽然偶尔还是会因未前方的未知而感到迷茫,但是没办法,我们只能逃,只能逃。 然而如今他选择不逃了。 从前少彦偶尔会飞出国、离开台湾,说着要探望姊姊,其实只是为了逃的远远的、躲回忆躲的远远的,这我们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虽然我们明知道越想忘就越不可能忘,但还是忍不住想逃,懦弱的不愿意面对、害怕面对。 然而如今他终究不逃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造出了转机,但他的时间不再静止、开始流动了,他的分针秒针开始转动了,那我呢?我问自己。 就只剩下我,剩下我留在原地、奢望时间倒流了,是吗? 是吗。 那个笑容是我和少彦最后的道别,在办完休学手续的当天,他就直接坐上飞机离开了。 离开,前往回忆的中心点,解开锁在心门口的大锁。 然后三年来好不容易紓解一点的孤单,就在这个瞬间又塞满了身体。 我觉得好烦好闷,但想要抽菸却发现只剩下一包空盒,于是我只好丢了菸盒,闻着空气里不断膨胀的寂寞的气味,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想要像个孩子的哭泣,好把寂寞哭出来,全部都哭出来。 但我就是该死的做不到,只是疯了的翻着通讯录想随便找个谁,所以最后我打给小寧,那小寧,那被我这妈的烂人给辜负了的小寧。 「要出来吗?」 「什、什么?」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 「随便哪里都可以,我们去赏个夜景,我指的是我和你两个人。」 「你,还好吗?」听出了什么一般,她突然地问,语气很淡,却听的出之中对我的理解,而我则是被她这样的善解人意给逼出了哽咽。 「我到你家楼下接你,你──」我仰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平常一样。 但小寧却什么都懂了,全都读懂了。 「你等我,我现在马上过去。」 就是这样如此坚定而可靠的句子,我的眼泪在电话掛断的同时溃堤,连同回忆的痛,像那个猴探井的夜晚,用尽了力气的嘶吼,掏空了身体的把所有伤都给哭了出来。 因为太过安心也太过温暖,那种有个人懂你、就算你怎么丢脸也不会拋下你的感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阵阵暖流随着小寧肌肤传递过来的温度穿过身体,我不晓得她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只记得当时的我突然变的好轻松、好轻松,然后闻着她身上飘散的淡淡清香,就这么沉沉睡去。 多久没有了呢?在哪个谁的面前撬开大锁释出回忆并且狠狠哭泣,不必担心会造成困扰被遗弃,还能安安心心的像个孩子在舒服的拥抱里睡去。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体温如此温暖。 还,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的梦。 梦里的我在公园,不是像其他孩子玩鞦韆溜滑梯,只是安静地望着天空。那时天空正下着我喜欢的雨,细细轻轻而温和的雨,为这个岛屿带来些许温度的雨。 夏天就快到了哦。抚着我的头,沙绪阿姨撑着伞走过来为我遮雨,并且微笑着对我说。 我怔怔的看着那个笑脸,然后我想起了妈妈,接着我低下头,询问,「……所以、在夏天来之前都会常常下雨吗?」 为什么不抬起头?为什么总是低着头?好多次大家都这样问我,同学问我,老师问我,连亲戚们也不断不断的问我,可我不知道,所以我没办法回答,只是把头压的更低,越来越低,直到几乎不与人接触。 但是沙绪阿姨从没问过我,因为她懂,懂我为什么不抬头。 「嗯,常常下雨,几乎每天都下雨哦。」她还是笑着回答我,随后蹲下身子,将我揽进怀里。 真是,和你妈妈一模一样呢。沙绪阿姨这么说,然后我哭了出来,不咬紧下唇、低头忍住的嚎啕大哭。 而我也是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不哭,不敢哭,不愿意哭,我怕哭了会被讨厌会麻烦别人,所以才总是低头咬着唇忍住不哭。 也原来我一直都想哭,一直都喜欢雨,一直都习惯和天空一起哭,只是我不自知我没察觉,原来。 「うみ。」(发音:umi,中文:海)风一般的嗓音就像是千秋一样,轻轻、轻轻的拂过耳际,然后我的眼眶开始发痠。 我很清楚那是谁,而,会这么叫我的,也就只有一个人。 那是……我记忆里最美,也最爱的一个女人。 「约好了哦,一下雨我就会到沙绪阿姨家看小海的,打勾勾。」那个弧度,那个温暖的感觉,和沙绪阿姨一模一样的那个笑脸,就这样映入我的眼帘,修长的手指还不间断的传来温暖。 「嗯,约好了哦!」 约好了哦,妈妈。 彷彿山谷的回音般回盪在我耳边,我跟着轻声喃唸,鼻子好像有点酸眼眶也好像有点热,但是我知道我在笑,真的笑,发自内心想笑。 然后我睁开了眼,带着笑,却发现小寧肩上的衣料早已湿了一片。 本来还以为我能不再哭,能坚持忍住不哭呢。我叹气。 「……札札实实的,很痛又很暖。」 似乎是哪个谁,用钥匙把我最不想翻阅的回忆开啟了,以一种札札实实的、很痛又很暖的姿态。 「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谢谢你。」我微笑,对小寧,第一次。 而小寧只是轻轻摇头,脸上也浮起了笑,一道浅浅的、淡淡的笑,却和妈妈一样很漂亮的笑,「还累吗?」 「好多了,再借我靠一分鐘就好。」 「嗯,辛苦你了。」小寧摸摸我的头,像妈妈一样,然后我才发现了属于她的温柔。 谢谢你。我又说了一次。 因为辛苦了,不苦了。 Chapter 05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干嘛我没事发什么神经,在这种不适合我出门的天气、不适合我待着的环境,读这种虐待自己、不适合我看的东西。 而更糟糕的是,我脸上的表情是笑,我却不晓得我为什么笑、又为什么我的头不痛心也不疼。 带了点热度的风轻轻拂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将我的注意力拉回,就像知道我极度想忽略、甚至是不愿面对现实一般。 我叹了口气,妥协地将视线移回手中的笔记本,然后,怔住。 不可以再逃了哦。 娟秀的字体明明静静的躺在笔记本的内页,但我却没来由地感觉到耳边传来千秋的声音,那细细轻轻、却足以衝撞我思绪的柔和嗓音。 不可以再逃了哦,小海。 又重复了一次,又揪紧了一次。 接着一句一句,彷彿要将我筑起的高墙炸开,缓慢的在脑海里回盪起来。 我迅速闔上笔记本,并且燃起菸,不只因为几乎要窒息的鬱闷,我甚至感觉我的理智正随着那道墙的瓦解,逐渐崩塌着。 那道,阻隔回忆的墙。 「还好吗?」白皙的手递来了一瓶汽水,小寧笑着看我。 我接过,跟着扬起嘴角,「嗯,没事了。」 但我知道小寧会看出来,看出这个笑只是出自礼貌,看出我其实糟透了我一点都不好。 无法解释的,我总是习惯性的假装。 我找到了懂我的人,但我却没有办法敞开心门,总是习惯性的假装。 「如果不想要走出来,就不要勉强了。」而她只是保持着一样的笑,拉开铁罐的扣环在我身边坐下,「还有,想哭的话,肩膀还是可以借你。」 我微愣,然后才缓缓点头,回到我最熟悉的沉默,却是,没有掺杂着伤和寂寞的沉默。 凝视着眼前的一大片蔚蓝、几群人在沙滩上欢笑的身影,以及微凉的海风,总觉得胸口得到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开阔,而我也才真正意识到,夏天确实来临这件事。在这少彦离开的第三十天里,这已经不再下雨的大晴天里,带着那天他丢给我的笔记本、也就是千秋的日记,还有小寧。 不可以再逃了哦。 不要再逃了。 假如这是你的意思,是千秋你的意思的话,「我知道了。」我出声,对着空气轻声的喃唸着,接着深呼吸,翻开日记。 虽然我还不确定我有没有勇气面对回忆,我能不能接受现实,我有没有办法不再逃,但总该试一试。 日记的纸张有些泛黄,儘管只是一页、一页的翻着,却还留有千秋身上独特的香味扑鼻而来,而日记的开始,正是我们生命重叠的开始──即便,这同时也宣告着这笔记本同为我们之间的,结束。 五月十七日天气:雨 雨季开始了。他说,那个与我散发着相同气味的男孩子。 而我只是微笑着点头,忽然有种我们其实已经认识很久了的感觉。 虽然我们一整天没有说上几句话,但我却没来由地发现,他害怕寂寞,害怕一个人。我才明白,为什么儘管他的外貌让他成为眾人注目的焦点,却总是沉默寡言的静静站着。那就像是在自己週围用微笑筑起了一道墙,若有似无地和所有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所以我儘可能的站在他的身边,我知道他会察觉但不会阻止我,因为他一定也明白我也是同样的人。 我知道每个人都藏着伤,掩饰的好不好也不是一开始就会的,但我看见超出他年龄所必须承受的伤,我的双手甚至因为他的忧愁而微微颤抖。 为什么我能看的出来?因为我们太过相似。我一整天都被自己这样提醒着,虽然,那不过是我们的初见。 我们的初见,我们。 以缓慢的速度读完最后一个句子,几乎无法呼吸地我仰起头,拿着日记的双手倏地传来溼热感,但我却不想承认我心底有些什么在骚动着,更不想承认几乎佈满脸颊的泪痕。 现在的我,虽然找到小寧,找到懂我的人,但千秋却是一见我就明白了所有的人,一眼就看穿却不说破的人,一个如此温柔的人。 我知道我这是鑽牛角尖,我这是自寻烦恼,但是没办法,习惯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尤其是你习惯的那个人、那件事太过特别的时候。 正因为太过无法取代,所以当习惯有什么在那里,而那个什么哪天突然无声无息的消失时,你就会忍不住没命似地想要把它给找出来、像个疯子一样到处喊叫,直到你精疲力竭,甚至是,你没有办法继续在失去的痛苦中生存下去的时候。 该怪回忆太痛,还是我太没用?明明只翻了一页,我却近乎崩溃,失去平衡地站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然后小寧伸出手,又是一个拥抱,又是来自天堂般的温柔救赎。 「小海的心很痛吧?不要紧的,想哭就用力的哭出来吧。不会有人笑你,你已经坚持太久、已经太过坚强了,换作是我,一定早就不要自己、拋弃自己了呢。」轻抚着我的背,小寧轻轻的笑着,就算说出来的话应该要是充满苦涩的,「我会一直站在这里的,就算是替身也无所谓哦。」 就算是替身也无所谓哦。那语气太过轻快、太过若无其事,让我更加无法喘息,眼眶更加止不住的发热,更让我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个烂人,连自己都妈的恨到入骨的烂人。 她什么都知道。 包括她是所有女人的替身这件事,她都知道。 因为妈妈的笑,千秋的温柔,还有沙绪阿姨的善解人意。 明明这么委屈,明明该哭的,你却笑,却不恨我,「为什么?」 为什么? Chapter 06 那天之后,我几乎两个礼拜没有再和小寧见面。 那个问号就这样冻结在空气中,她只是笑而不回答。 其实答案我知道,我都知道,知道她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可以如此温柔。 她太坚强,在面对我的时候。而在她面前的我总是无法克制地放任自己脆弱,再也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掩饰的完美无暇,甚至让我对她开始怀有歉疚。 一面渴求着她给的温柔救赎,一面又无法忍受自己的差劲,然后越来越靠近崩溃。 她一定察觉到了,只是没有戳破,没有说。 我明白,我们都懂。 于是我又退回原点,不开灯,上了锁,尘封了回忆也囚禁了自己。又开始逃,也只能逃。 灌了一口啤酒,我觉得胸口很痛,心脏揪紧的难以呼吸,比一开始还要不适。 那种感觉就像是,当你早就骗过自己,觉得麻痺、不在意了,却突然有个人揭开了你的伤疤,提醒你其实血还在流,其实痊癒只是表面,别再假装也别苦撑了。 另外一种伤,只是没有痕跡,只是以一种温柔的姿态。 小寧什么都看见了,连不打扰都做到了。 她没有错,什么都没做错,却像是怎么做都不对一样。就因为她越好,越让我愧疚,越让我难受。 所以到底只是,我自私、我不体贴,我他妈是个烂人而已。 我于是笑,笑的心碎,笑的无力,笑的几乎崩溃,然后流下了眼泪。 明明雨季过了,夏天到了,怎么我的伤还不好、我的心痛还不停?我已经一无所有,我不想连自己都丢了。 「要是能把回忆丢掉就好了,我们就不用这么痛了。」 一闪而逝的句子,伴随着千秋轻轻笑着的侧脸,和熟悉的柔和嗓音。 「嗯,要是可以就好了。」 那时候我是这么回答的,而表情是笑,带着苦涩的那种笑。 现在的我也是。 因为我们丢不掉,不可能丢掉,因为我们想记得,因为回忆里有值得保存的部份,有不想忘记的人。 像千秋,像妈妈,像沙绪阿姨。 所以下次再有谁问我,为什么要让自己被回忆追着跑、压的无法喘息的时候,我会试着扬起微笑好好告诉自己也告诉其他人,「她们没办法记得了,所以我得帮她们收着。」 否则两个人的回忆,一个人不要了或是忘记了,另一个不记得,那些回忆该怎么办? 我只能学着接受她们已经离开的事实。 隔天我的精神异常的好,只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的结总算解开了一点的缘故。我本来以为我会宿醉的。 伸手捞了捞身边的床单,本来只是想要看看时间,却意外发现了有两封新讯息。 小海,记得吃饭,记得睡觉,记得好好照顾自己,但是失眠了还是寂寞了,我还是会马上过去。加油。 信吗?我菸好像抽的不那么兇了,或许是不小心当起专业观光客来了吧。然后我寄了明信片回去,空白的,记得收。加油。 是小寧和少彦。 两个懂自己的人几乎同一时间传过来,还心电感应一般的知道我正在做什么,结尾甚至都打上了加油,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煞风景地觉得好笑,而我的嘴角也就这样染上了笑。 能说的只有,谢谢,对于这些理解和温柔。 伸了个懒腰,我起身拉开窗廉,不刺眼的和煦阳光洒进室内,照亮了一直以来都灰暗的房间也刷空了忧鬱,完全没见过的风景,心情也难得放了晴,不再像之前那样无力了。 果然有些事还是要靠自己想才会通的吧。 然后我冲了澡换了套衣服,抓起凉菸和千秋的日记,油门踩了就开车南下,目的地是望高寮,那个我一直不愿靠近的回忆中心。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知道我一定会崩溃,但是我不能停滞不前,我答应千秋也收到来自小寧和少彦的鼓励了。我必须趁着这个机会、带着这个有勇气承受一切的我,面对。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不是我以为的那个、只有寂寞能相伴的人。 车窗外的天很蓝,风很凉,云和景物不断不断更替,也许只是过眼、只是擦肩,错过让人心痛,却美的足以保存于心,像人与人的相遇。 谁都没有办法陪着谁从起点走到终点、陪着谁永远永远,然而我们口中所说的不离不弃又梦幻地让人想拋弃理智傻傻相信,于是我们只能带着现实留下的伤,默默收藏着那些捨不得丢掉的回忆与风景,折磨自己也慰劳自己。 而我也因此开始习惯把一首歌repeat到底,不让思念太吵太拥挤。 永不消失的彩虹,卓文萱唱的那首,好梦幻,可是我们的爱情在她眼里就像这样。千秋有天突然仰起脸对我这么说,脸上浮起糖一般的甜甜微笑。 然后那天下午我就买了卓文萱的专辑,听了一遍又一遍,还把歌词都背起来了。 我看见你的瞳孔看见的那片天空 你指尖尽头架构属于我的梦 那是清澈的星河那是橘色的云朵 遥远的天国建筑着一道彩虹 你把我眼底的寂寞彩绘成繽纷的宇宙 跟在你身后带我静静遨游 请不要放开我的双手不要缺席我的以后 请留给我慢慢消失的那一道彩虹 已经习惯你的双手牵着我的那种温柔 只有你懂我会流泪是因为最深处的感动 作曲/宋世尧作词/陈信延 在那之后每次我们一起坐火车,总是一人戴着一边耳机,一面听着同一首歌,一面听着火车在铁轨上行驶的声音,而手里握着彼此的心。平平淡淡却好幸福,甚至有种时间会为我们一直静止下去的错觉。 而本来我不唱歌的,也在情人节那天发神经的、把这首歌录起来,然后送给千秋当作手机铃声,她还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却只是笑着说她的哭脸好丑。 但其实很可爱,其实很美,因为感动而落下的泪水,还有你。 其实每一个表情我都想念,然后无法遏止,鼻酸。 Chapter 07 窗外的雨很大,雷声轰隆隆响彻整间屋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小男孩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在角落微微发抖着,精緻的小脸上是还未风乾的泪痕,但却不发一语,只是咬着下唇等待下一次的闪电带来光亮。 妈妈呢?他其实想要这么问。 可是他不敢,因为害怕,害怕会再听见那些刺耳的句子,那些让他生气可却又无力反驳的事实。 「你妈妈不要你了阿。」 「她怎么可能爱你?她怕你都来不及了。」 「你这个没人要的小孩。」 「你就算做的再好也没有用,你的出现只会为她带来痛苦而已。」 一句、一句,像是拿着利刃在他胸口狠狠划着。 他不想要相信,可是他不得不相信。 他不懂,他明明每天都是被妈妈接回家、被妈妈抱在怀里睡着的,所以他是被妈妈爱着的,他们为什么这样说?他是被爱的,妈妈没有不要他,他没有骗自己,没有,没有的…… 阵阵嬉笑的声音传进他耳里,他感觉被人群团团包围,围着他绕着圆圈,而他坐在地上,在最低处,硬是被迫接收来自于上方的每一个声音。可他也只是把脸埋进膝盖,静静听着。 他早就习惯了,对于这些冷嘲热讽。 因为他什么都可以忍,只要妈妈快乐,只要妈妈能对着他笑就好。对他而言,妈妈就是他的全部。 只是,「你是──」用力的贯穿耳膜,那黑暗中的笑脸只让他感到恐惧,而原本稚嫩的童音,此刻在他耳里却是如此尖锐。 他发抖着。他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伸出颤抖的小手捂住耳朵,小男孩摇着头,用力嘶吼着,「不要!不要说!拜託不要说!」 「因为你是──」 「求求你,不要!求求你不要说!」 因为,「你是强暴犯的小孩阿。」 强暴犯的小孩。 他愣住,接着哇的一声,再也无法忍受的嚎啕大哭,紧咬的下唇早已渗出些许血丝,锁着的眼眶也不断地滚出点点泪珠。 他其实知道阿,他也试着假装不知道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让他骗过自己呢?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不被祝福的,自己本来就不该得人宠、不该幸福的,他甚至明白自己的出现对妈妈来说,是个噩梦、是种折磨。 是的,他都知道,是他太贪心了。 儘管不是真的爱他,但妈妈这么努力压下恐惧扮演自己的角色,其实已经很够了。因为就他的身分、他的立场而言,是连渴求一点点爱,都遥不可及而奢侈的。 他早该承认的。 # 凉爽的微风吹起窗帘,斜阳的馀暉就这么洒进室内,温暖的把我从一场太过于熟悉而悲伤的梦里唤醒。 我伸了个懒腰,下意识伸出手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角,然后苦笑。笑我的举动,也笑我的不坚强。 本来身在回忆的中心,就得毫无闪避的直视伤口──虽然我明明两个小时前才回到台中老家,并且只是睡个午觉补眠而已。 不过说到补眠,倒是多亏沙绪阿姨的温柔和好人缘,邻居们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替她把房子打扫到乾乾净净、一尘不染,好让她心爱的姪子回来走走时有个好环境过夜,所以不用怎么收,轻轻松松我就能好好睡上一觉。 接着我起身稍微在屋子里晃了一会儿,本来只是想醒醒脑袋、转换心情,却意外发现家具的摆设位置和内容物都没变,全和记忆里的样子一模一样。 惹的我差一点就没有办法分辨,究竟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这种和过去极其贴近的真实感,简直像是穿越了时空。 穿越时空,回到她们都还活着的时候,还有体温、还能呼吸的时候。 「怎么了?突然这样看我,是我脸上有东西吗?」千秋眨着圆圆的杏眼,嘴角掛着记忆里那甜甜的笑。 「没有,只是……」我嚥了嚥口水,犹豫着该不该问。 那问题太敏感。而我害怕的不是千秋不回答,是害怕听见千秋肯定的答案。 「嗯?」 「我……」 「是要问这个吧。」转了转眼睛,千秋彷彿明白了我的迟疑,微笑着指了指手臂上的伤痕。 我点头,不安和心疼同时遽增。 「嘿嘿……因为事情没做好嘛,被修理也是没办法的呀。」傻傻一笑,她只是搔搔头带过,一副什么都不怨、不在意的样子。 但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这认命的态度。 她不必认命的。这种生活、这种人生,怎么会是她一个女孩子该笑着承受的? 「不准笑,给我哭出来,白痴!」用力将她揽进怀里,我低吼,心脏却像是被谁狠狠掐紧着。 「我真的、很讨厌你这样自己苦撑,还为了让我放心而假装笑的那么灿烂、那么平常……算我拜託你了,多依靠我一点好不好?」我越说越哽咽、越说越难受,无论是对于千秋的捨不得,还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我明明就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一直都知道她的伤是从哪里来的…… 但我却,没有一次真的保护她,没有一次真的替她挡下那些拳头和巴掌。 真是差劲的男朋友。 最后我哭了,千秋也哭了,在彼此的怀抱里。 而那是我们第一次得已毫无偽装的面对人。 Chapter 08 在我的认知里,千秋的家,一直都不像个家。 但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知情的。要追溯的话,时间得推移到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小海,等、等一下……」小手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千秋叫住我。 「嗯?怎么了吗?」 「痛……」 于是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被我紧握着的她的手,这才迟顿地发现原本雪白的肌肤多了好大一块瘀青。看上去很疼,又何况我已经这么牵着她走了好一段路……千秋到底忍了多久?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深刻的感受到心疼。 「对不起,身为男朋友、又牵着你走了这么久,我居然一点也没注意到……」我松开她的手,轻轻放在掌心,另一手只是覆在上头,「但我怕你冷了,这样会疼吗?」 用力摇了摇头,千秋扬起她甜甜的笑容,「完全不会,而且很暖和。」 「那就好。」我也笑了,「那么,能问吗、关于这伤?」 那个时候,我还不曾过问千秋的事,深入的那种,千秋也是,最初我们只打算以相伴的姿态待在彼此身边的,因为一旦爱了就会痛的。 但我们太高估自己,我们最后还是输给爱情,像自焚的飞蛾,奋不顾身扑了火。 「我……」敛下眼,千秋似乎想藏起什么,但我却早已自空隙中捕捉到了她眼神里的黯淡。 「不想提起也没关係的,我明白你的顾虑。」我伸手摸摸千秋的头。 「不……如果是小海,可以的。」千秋的手稍微施了点力,并且抬起那双清澈的大眼看我。 于是我扬起嘴角,轻轻将她涌入怀中,「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让我看见全部的你,毫无保留。 不仅是情人,也像朋友、像家人。 家人。 「我其实,有个哥哥。」 「哥哥?」 「嗯,哥哥是家里面,我喜欢、也最疼我的人,只是──」靠在我的怀里,千秋凝视着山下的夜景说。 而在我听完故事以后,对千秋哥哥的个人註解是,唯一把千秋当家人的人。 「他、病了吗?还是离开南投了?」 「他死掉了。」她的语气很轻、很轻,眼神也没有闪烁,只是盯着相同的地方,但我却感受到了来自她手心的微弱颤抖。 我觉得心脏揪紧了一下。 「没事,我在。」我稍微加重力道,以不让她感到疼痛的力道,轻声呢喃。 然后我看到千秋的眼泪从眼角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伴随着恐惧和无助,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脆弱的千秋,而原本只是揪了一下的心脏,早已揪成一团。 「爸爸说、要哥哥赚钱、要他全部的薪水。如果被发现藏起来,就算只是一点点,也会捱打的。但是哥哥从来就不听,他说捨不得我饿,而且小千秋还在长大,要吃更多。」 「……那他自己呢?」 「他不是不吃饭就是吃泡麵,我说过他,但哥哥却笑着说那样最省钱。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可以那样笑,什么都没有经歷、只是躲在衣柜里听着争吵声的我每天都是哭着睡着的,但哥哥每天都为了钱捱打、为了保护妈妈挡下拳头,有时候还会有棍子、有酒瓶,全身都是伤,却还是咬着牙撑下来了。我觉得哥哥很奇怪,直到懂事以后,我看了他写给我当六岁生日礼物的信。」 留着眼泪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有些泛黄的纸条,千秋放进我的手心,颤抖还是不止。 我点点头接过,突然觉得喉咙有点乾涩,因为快要超载的难过与心疼。 把这封信随身携带着,说明了哥哥在她心里佔了多大的位置,而我是比谁都明白的、最爱的人离开自己的感受。 接着我摊开信,但并非是我想像中那样写满密密麻麻的叮嚀,反倒只有短短几行字,而字跡很工整,看的出来千秋的哥哥确实是个很细心的人。 给小千秋: 嘿,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可以笑得这么像太阳、让人暖洋洋的吗?抱歉那时候我只是笑着摸你的头一句话也没说。没办法,讲起来太害羞了。 但简单来说是因为你哦,看到你的脸就想笑。小孩子是天使这句话是真的,而且啊,有想要保护的人是一件很幸福、很幸福的事。 没什么钱能买礼物,这就给你当生日礼物吧,生日快乐。 哥哥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吧。」我把信纸折好递给千秋,微笑。 然后千秋接过纸条放回口袋里后望向我,也笑,虽然眼角依然闪着光,但看起来缓和了一些。 风吹来,送来冷冷的空气,我轻轻将千秋搂进怀里,传递体温也传递她需要的安全感。 而在同一个瞬间,天空下起了流星雨,一道道耀眼的流星划过天际,月亮缓缓西沉于是逐渐微弱的柔光染出一抹渐层的蓝,原本深沉的夜幕被点缀的好不美丽。 「就连晚上天空都为了你哭,看你多惹人爱。」我笑着捏了捏千秋的鼻子。 然后她努努嘴,蜻蜓点水般吻了我一下,「嘴巴这么甜是想做什么坏事?难得看到流星雨,快许愿啦。」 「是、是。」配合的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但其实,「我早就许好了啦,你这个小笨蛋。」 ──今后,换我保护你了。 # 拉回了思绪,突然间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上次在梦里、和妈妈还有沙绪阿姨见面的小公园里。以前常常玩的鞦韆和溜滑梯都不一样了,沙坑也不见了,被新的游乐设施取代了。不只多了翘翘板,还多了单槓、多了弹簧马。 改建的时候会有人想到、有些人的回忆也会随之一併被拆除吗?我不禁开始思考起这样的问题。 肯定是不会的吧?对于工人来说,这些仅仅是为了温饱而做的工作而已。但说的也是,比沙绪阿姨家还久,我都已经快十年没有踏进这个公园了,若不重整,孩子们的安全会有疑虑的。 而这里唯一不会改变的,正是小孩子的笑容吧。 轻轻扬起了嘴角,我走向大树旁的长椅并且坐下,凉爽之外是恣意喧嚣的蝉声清晰的传入耳里,接着我才真正的意会到,其实,雨季早已结束、夏天真的来临。 Chapter 09 回到台中的第七天傍晚,我带着轻松许多的心情散步到黄昏市场。 摊贩们的叫卖声不断,新鲜的蔬菜、渔获也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小灯下,如此充满朝气的景象,让人不禁產生现在是正午时分的错觉。 我在里头悠间的逛着,而随着与晚餐时间距离的缩短,人潮越来越多,看着前方那对母子紧牵着的手,回忆更不听使唤的涌入脑中。 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我才会明白为什么小寧总哭着说、我是活在回忆里的人。 沙绪阿姨每天都带我来市场,那双温暖的手总是紧紧牵着我,深怕我不见似的。当然原因我也不是不知道,依稀记得是在那之前我在百货公司走丢过。 找到我的时候是在警察局,沙绪阿姨一见我就衝上来紧抱着我,眼泪滴滴答答地一直滚下来,嘴里不断说着太好了,小海没事真是太好了,然后连什么状况都搞不清楚的我也跟着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爱着。 接着我被身旁的景象吸引了视线,想移也移不开。似曾相识。 「这虾怎么卖?」一位年长的奶奶问着摊贩,手牵着脚踏车,上头坐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大概是孙女吧。 老闆扬起亲切的笑容回答。 「这样阿……」然后奶奶看了看手中的零钱,笑容稍稍垮了下来,但转过头又恢復毫无破绽的温暖表情,并摸摸孙女的头,「珊珊,对不起阿,今天又没有虾子了呢。」 而小女孩只是用力的摇头,灿烂的笑了开来,「没关係,只要是奶奶做的,珊珊都喜欢。」 明明、是很温馨的画面吧?慈祥的奶奶,小小年纪就善解人意的孙女,不想让彼此失望、为对方着想着的两个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从那个弧度里看见了失落,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还是为什么觉得好像在小女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苦笑着摇头,迈开步伐继续向前走。而逛着逛着,突然没来由地生了想要烤肉的念头,至于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小寧。 于是我马上打了电话。 「好意外。」间聊了几句之后,小寧突然说。 「咦?」我愣住。 「小海第二次主动找我,好意外。」 嘛、是阿。虽然是女朋友,甚至握有我家的钥匙,但却不曾真正打开心,所以总是被动的,在这段感情里。 「卑鄙吧。」我倚靠在院子的墙上,仰望着夜空里闪耀的星星,「只有寂寞的时候才想到你。」 「不,我很开心你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再说之前也没有过,是最近开始的。」 「也是多亏你吧。少彦走了以后,什么都没有了,连逃跑都害怕,然后就想到你了。没想到你一通电话就来了,还给了那么温暖的拥抱。吶、不振作说不过去吧?」我扬起了嘴角。 电话那头的小寧也笑了起来。 「算你幸运。」 「嗯?」 「刚好下来台中找朋友,这就开车过去找你。掰──」 「等等,别急着掛!听我说,刚好什么的,其实是跟踪吧?」 「你少囉唆。」 最后我们都笑了开来,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纯粹的笑。 真好。 # 真好。 两个人,乡下,烤肉,而且没有光害,满天星星。 已经进入仲夏的夜晚很舒服,不像白天那样燥热,不时有凉凉的风吹来,蟋蟀和青蛙的鸣叫声也一点都不刺耳,反而让人有平静的感觉。 烤肉的香味一阵一阵的扑上来,小寧比我想像中还能干,拿着烤肉夹蹲在炉边翻着肉片,至于我,就只能坐在旁边啃吐司等食物熟。怎么说呢……有点微妙,至少在我的认知里,都是男生在烤肉的,女生基本上只要负责吃就好,但小寧却吵着说很少烤肉,想要自己来,然后情况就这样整个反了。 「朋友那边没关係吗?」突然想起还有朋友这件事,于是我问小寧。 而小寧只是烤她的肉,连头都没抬,「嗯。我行李都拿啦,本来是准备要回台北的,你刚好就打来了。」 「哦──」 「怎么了?」 「其实你可以住下来,当做陪我吧?如果害怕想睡同一间的话,我可以睡地板。」语毕小寧吃惊地抬起头看着我,我只是咬着吐司看她,微笑,「我想试着爱人,不是同情。当然对象仅限于你,不是谁都可以。」 然后小寧的眼里积满了泪水,紧紧咬着的下唇微微颤抖,「平常……平常这个时候我一定会以为你喝醉了,不然就是我做梦了。」 我露出浅浅的微笑,放下吐司走近她,然后伸手擦起她的眼泪,「这是现实,千真万确。那么你、愿意吗?」 「你说呢?」她丢下烤肉夹大哭了起来,就这么扑进我怀里。 这次除了温暖以外,是怦然,也是和小寧交往两年以来,第一次感到心动。毕竟一开始只是为了真正做到与异性隔绝,才会答覆她的告白。 真是久违了,遗失了三年的感觉。涌上心头的喜悦溢到了唇畔,嘴角无法克制的持续上扬。 好幸福。 「一起找回记忆吧。」 「嗯。」小寧用力点头,笑瞇了含泪的眼睛,微捲的棕色长发随风飘扬,样子很美,或者该说,看见一直没察觉的、小寧的美。 「阿对,还有──」我向她的脸逼近。 「什、什么?」她紧张地结巴,视线一阵慌乱的飘来飘去,最后乾脆放弃挣扎闭起了眼睛。 我噗一声笑了开来,然后弹了她的额头,「傻瓜,肉要焦了啦。」 「阿……哦、哦。」愣愣地扶着额头跑回原本的位置,我没放过方才的景象,持续窃笑着。 那傢伙整张脸都红透了。 「肉好了叫我哦,舒语寧小色鬼。」伸了个懒腰我在小寧耳边用气音说了一句,便带着愉快的心情走进屋内,拉开抽屉拿出偶然翻到的明信片。 只写着一行字的,爸爸写给妈妈的明信片。 ──我想,给你幸福,想让你一直这样笑着。 Chapter 10 依旧放肆喧啸的蝉声传入耳里,我缓缓张开眼睛,透过指缝,模糊的视线出现了强烈的光点。似乎是好天气,难得阳光那么刺眼,天空那么蓝。 可是──还是好睏。 再度闔起眼睛,但想要翻身然后捂住头继续睡却无法动作。好像有什么压在手臂上、一股不知名的重量,还有点麻掉的跡象。真糟糕。 不耐烦地转头看向右手边,思索着到底什么是干扰我睡眠的罪魁祸首时,我瞬间愣住瞪大了眼睛。 是小寧。我,抱着小寧。 她熟睡着,睡脸很是可爱,比平常还要诱人。白皙的皮肤透着红,捲俏的睫毛也静悄悄躺着,一副就算世界末日来了也可以这么安稳的样子。我伸手顺起她的发丝,还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心跳一不小心漏了好几拍。 差点就忘记昨天向小寧告白的事了,虽然顺序有点反了。 后来我打了电话告诉少彦,而他沉默了一阵子,只问了我是不是一时兴起。 「是,也不是。一时兴起的是坦白的衝动,但想法和喜欢的心情一回台中就窜进脑海里了。」 「那就好。」最后他这样回答,然后说菸完全戒了,还寄了第二张明信片回来,有字的。 一切都好转、走回了原本的道路的感觉。还有抱着喜欢的女人入眠,睡醒了一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她的温暖感觉。 「小海,早安。」声音突然传来,迫使我拉回思绪,小寧的手还拉着我的t恤,「在发什么呆?」 「没有,只是在想我们的事。」轻捏她的鼻子,我笑,「倒是你,睡得那么安稳,不怕被抓去卖掉。」 「因为被你抱着嘛。」小寧甜甜的笑了开来,而我怔怔的凝视着她。 脑袋一片空白,身体里的血液躁动着。这情况、不妙。 「好、好啦,起床吃早餐了。我好饿。」我别过脸并坐起身。 小寧却爬起身看我,「嗯……冰箱还有菜吗?」 「有、有阿,你要干嘛?」我不自然的移开视线。 「做早餐给你吃呀,快去刷牙吧。」灿烂的露齿一笑后,小寧拍拍我的肩,便哼着歌往厨房去,完全没有发现我的不自在。 我松了口气,庆幸小寧比我想像中还要迟钝。但我也得保留一些理智。因为在真正给小寧完整的爱情以前,保证可以带给她幸福以前,不可以对她出手。 「对吧?爸爸。」用拇指轻抚着照片,我笑,然后也看见了爸爸的笑。 风同时轻轻从窗户吹进屋内,我闻着稻草的香气,闭起眼睛感受舒服的温度,接着一道低沉柔和的嗓音就这么划过耳际。我知道那一定是他的声音。 「不愧是小海,像沙穗一样温柔呢。」 那当然。我说。我可是你们的儿子。 吃完早餐以后我牵着小寧的手到外头散步,不着急、慢慢的走,一起聊聊我不在的学校、台北,也谈我在台中到底做了什么。 「所以呢?」小寧忽然停下脚步看我。 「什么所以呢?」我茫然。 「进度到哪里了?找回了多少?」 我思索了一下,然后这么回答:「全部。」 「不过我想和台北还是不一样的。」 「嗯?」 「我的主观意识似乎太强了,现实和我的记忆有些出入,可能一直都误会了什么。」我拿出了刚才放进小寧包包里的两本笔记本,千秋的日记,还有沙绪阿姨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身旁的女人都这么爱写日记。」我无奈的笑了笑。 「不是吧?你应该要好好感谢她们,不然你一辈子都会很痛苦的,背负着这些独自活着。」小寧睁着大眼睛看我,表情很严肃。 我扬起嘴角,静静凝视着她,伸出手想拍她肩膀吐嘈她时,却忍不住大笑出声,「噗嗤──」 「你笑屁阿!」她瞪我,小脸气的胀红。 「那种表情一点都不适合你啦,哈哈哈哈。」我揉揉她的头发,「以后别那样好吗?虽然我知道你想当老师。」 「那你自己去找好了。我回去睡觉,掰掰。」对我做了个鬼脸,小寧转过身往回走。然后我笑的更夸张,简直无法自拔,那傢伙赌气的样子真可爱。 但小寧,谢谢。仔细想想,我也好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大笑了。 「去不去?」我微笑着拉起她的手,「到我读过的学校晃晃。」 「嗯,走吧。」 走吧。 正值暑假时分的校舍里,只有几个住在附近来运动的大叔。环绕在周围的大树一点用场也没派上,炙热的阳光仍毫不留情的洒在整个校园里,蝉声比早上起床时更要大声、更要有精神,但却不觉得吵,反而盖过了寂寞让人感到热闹。 摸摸背脊被汗沾溼的衣料,我笑,这完完全全是夏天的味道。 「什么事这么好笑?」小寧不解的望着我。 「没有,只是突然觉得夏天真好。」 「对阿,虽然我比较喜欢冬天。」小寧晃起我们的手,拉着我继续往前走,「是说,讲到夏天你会想到什么?」 「海边,烤肉,烟火。这样吧。」 「烟火阿……」小寧重复唸着,似乎在计画什么。 「怎么了?」 「晚上买仙女棒回去玩好不好?好久没有玩了,上次看烟火还是跨年的时候。」 「可以阿,你想的话顺便烤肉也行,反正昨天还有剩。」 「真的吗?」像个孩子一般,小寧的眼睛亮了起来,开心的抓着我的手蹦蹦跳跳的,「太棒了──」 「噗,受不了你。」我笑笑,伸手摸摸她的头。 整整两年,我居然没有发现自己有个这么可爱的女朋友。但也难怪,过去的重心全部都是千秋。 她的日记我读了一半,每天一点一点看,偶尔伴着夕阳,偶尔伴着晚风,或是海,慢慢紓缓了痛,重新填入回忆的美与怀念的心情。 虽然还是会无法呼吸,还是会想起自己没有保护好她,还是会觉得自己害死了她,但总不能一直把自己囚禁在谷底。最后我做出结论这么告诉自己,所以牵起了小寧的手一起往回忆靠近。 毕竟,「一个人的路,走来总是特别崎嶇。」 「嗯?」 「跌倒的时候,更需要有个人伸出手,传递温暖也拉自己一把吧?」 接着小寧加重了手的力道,给了我一个让人安心的微笑,并用轻柔的嗓音说:「所以我牵着你呀。」 而我怔住,下一秒用力将她揽进怀里,窜上心口的感动跟着热了眼眶,更清楚的感受到,体内某一块、一直以来都空着的地方,瞬间被塞满了。 Chapter 11 我和小寧就这样牵着手,走过一间又一间的学校。 从幼稚园、小学、国中,一直走到,充满了回忆的高中。我,不断逃避着的、第一次遇见小寧的地方。 看着刻在大理石上的工整字体,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而身旁的小寧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加重了手的力道,传递此刻我最需要的勇气。 笑着拍拍她的头,我回握,然后跨出了那一步,走入另一个时空。 环顾周围,校舍的样子没有什么改变,包括那蔚蓝的天际,每一片风景都与我的记忆重合,只能放任一幕又一幕的画面掠过脑海,隐隐泛着疼。 五月二十九日天气:雨 「能陪我一阵子吗?」 早上的集会结束后,他突然走向我,突兀的问。 大概是从没见他主动要求些甚么吧,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翘掉了第一节课,两个人坐在操场附近的台阶上,谁也没开口,只是沉默的相伴,却比什么都还令人安心。 我不知道怎么定义我们的关係,也不确定我们是不是朋友,或者其实我们根本说不上认识?但总有个频率,把我们牵引在一起。 我撑着下巴,凝视那张让人移不开视线的脸庞,下一秒便无法克制的伸出手轻戳了他蹙紧的眉间。 而他只是愣愣的转过来,扬起嘴角笑了。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心疼。 心疼。 停下脚步,我没有说话,只是牵着小寧走向日记里的那个台阶,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现在,唯有你,唯有那个令人安心的发香足以抚平我不停波动而紊乱的思绪。 六月十日天气:雨 见到他的日子总是雨天,像是为了他的忧伤而掉泪的绵绵细雨。 我们并肩撑着一把伞回家,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够一边肩膀保持完全乾燥的距离,就好比平常的我们。 可没来由的,我却主动开口向他搭话了。 第一次。 「你其实是雨神吧?」凝视着他的侧脸,我彷彿听见那个问号凝结在湿冷空气里的声音。 但这次他却没有再笑,直视前方的眼神里,有我不曾见过的悲伤。 「是呢,总是让人感到悲伤的孩子阿。他们都这么说。」 而我没再接话,只是绕到伞的另一边牵起了他的手。 你有接收到的吧,那一声、静悄悄的加油。 六月二十三日天气:晴 我们在一起吧。 很突然的,他说,在一个温暖凉爽的午后,在我们最喜欢的那个台阶,唯一一个不下雨的日子。 开心?惊讶?我不知道,我没有办法分辨那是什么情绪,那种堵在胸口的不舒适。 我只能愣愣的看向侧躺在腿上的他,然后发现刻意躲着我的精緻侧脸,泛着浅浅的红。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小海,没有以往的从容,没有让人心碎的气息,而是带着阳光出现,还带点羞涩的男孩。 「你喜欢我吗?」 「嗯。你呢?」 「我想,是吧。」 当我因为你的忧伤而忧伤,因为你的微笑而微笑,因为你的情绪你的一举一动起伏着,我想,是的吧。 想着,你的这份伤痛,由我带走,这就是爱了吧。 嘿,妈妈,你看见了吗?我也有能力爱人了呢。 我颤抖着,小寧拍着我的背,然而湿的不是日记,却是我的左手。 转过身,接着我看见的是流着眼泪的小寧,紧紧皱着眉,让人心碎的小寧。 或许是明白她就是这样善良且体贴的女孩,或许是明白她对我的理解,或许是什么其他,我没有吓着,只是伸出手轻抹着她眼角的水珠,但两行清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怎么接也接不完的直直坠下,一滴,两滴,三滴……渐渐地与我淌着鲜血的声音重叠,细小微弱,可又无法忽视的清晰。 「抱歉呀,让你也承受了这些。」我呢喃着,双手却无力的连个拥抱都给不起。 虽然是这样的方式,但我想,你又更靠近我的世界一步了吧,这个斑驳、破碎、即将崩毁的世界,你终于看见了吧,这越是拼凑,越是令人害怕的灰。 「我不会逃走的,小寧。」 而她用力的点头,同时握上了我的手,眼泪越掉越兇。 我回握,然后缓慢的翻到了下一页。 六月三十日天气:晴 和小海交往以来的六个日子里,全都是晴天,今天也是。 奇怪吗?不。 大概小海是个太有魅力的人呢,连天空都被他的情绪牵动着。 我们没有认识很久,却像是相伴了很长的日子,一起手牵手经歷了许多大波大浪的那种日子,老夫老妻的感觉吧?我是这样想的。 没有任性幼稚,没有争吵磨合这些过程,我们一直都在安心稳定的阶段。 原因我也没有认真的去探究,虽然我大概能猜到,是因为我们都各取所需的缘故。你陪着我,而我也陪着你,但不再深入,不去过问,关于你的伤和回忆。 可今天,小海看见了手上的伤。 他很自责的吧,即便不是他的错。 这是我第一次对其他人提起哥哥的事,也是第一次和谁交心,说出了家里的事,最不想告诉谁的事。 其实,松了一口气呢,这样就再也不必躲躲藏藏、小心翼翼的,虽然还是担心他看见了我身上的伤时会很焦急。 没事的,小海,我没事的。 我没有说谎,因为你,我是真的感受到幸福了呢。 「这、这是……」这次,换小寧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嗯。」我看向她,仍旧握着她的手,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单音,却没发现,我的眼角也湿润了起来。 「是家暴。」 家暴。 那个我最不愿回想的字眼,埋藏在心里最深层的、疼痛。 Chapter 12 下一页,千秋字跡开始变得凌乱起来。 我再次握紧小寧的手,却无暇担心是否让她感到疼痛。 因为从这开始的日记代表着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我只能无力地盯着那她发出的求救讯号,无法喘息。就和那时候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七月十三日天气:晴 真是没办法不感到碍事,对于这样的状态。 昨天被爸爸酒罐的碎片弄伤了右手,现在连字都写不好。 有点小小的难过,这样我就没能记录和小海在一起的每个日子了。 甚至,还让他担心了。 这是小海第一次兇我,也是哥哥过世后,第一次觉得被谁疼着。 你说,我们两个的心是不是、完全连在一起了? 他抱着我,双手颤抖着,耳边是低低的啜泣声,我却分不清楚是谁的,只记得小海的体温,脸上的眼泪,好暖和、好暖和。 十月二十八日天气:阴 又好久好久没有写日记了,也好久好久没有去学校了。 小海见我的时间变得很短,我也几乎推了他所有的邀约。 爸爸要的钱太多了,只靠妈妈一个人是不够的。 那些替她挡下拳头的伤,也不可以让小海看见的。 「你、是不是怎么了?」 电话另外一边的小海很焦急,不是怀疑,而是担心。 暖呼呼的,但也让我鼻酸了。 没事的、没事的……我还拥有你呢。 我安抚着他,心里却觉得慌。 为什么呢? 总有种,快要离开你的感觉── 「不──不要说了!」我摀着耳朵,剧烈地抽泣了起来,日记掉落在木头地板上,而我斑驳不堪的世界,也正式崩毁。 笔记本静静地躺在地上,像是空白页的正中央,却刻划着千秋曾经存在于世界上的证据。 那晕开的笔跡,彷彿你的声音,日日夜夜回盪在耳际,侵蚀着我的感官、我的每一条神经。 「小海,我爱你。」 我爱你。 日记最后写着的,是我一直、欠你的那一句,我爱你。 天空下起了雨,我却感觉不到点点打落在身上的水滴是冰冷、是刺痛,只是空洞的盯着前方的景色,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我们回家吧,好吗?」小寧哭着,不安的伸出手,并颤抖着那细柔的嗓音询问我,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调。 我看着她,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回应。 我知道她发现了,发现她将要失去我。 「小海……」 「抱歉,小寧。」我拨开她的手,起身,后退。 这个距离,就是这个距离,你,不要再过来了,不要,再靠近我了。 「我真的,欠她太多了。」 「所以呢?你要去哪里?去找她吗?」 「去哪里找她?去死吗?不,我就算死了也不够你知道吗?都是我!都是我害死千秋的! 「我明明就知道她承受着什么的,明明就知道那个人渣、那个不配当父亲的人渣,一天比一天变本加厉,她的伤势也越来越严重,甚至后来都休了学,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为她好吗?你说我是为她好吗? 「我到底凭什么厌恶他们?厌恶千秋的亲戚们?我其实跟他们一样恶劣,听见了她的求救讯号,却没替她捱过一拳,为她做些什么,就这样得过且过下去,看她傻笑着说自己有多幸福,甚至连他妈一句我爱你都没对她说过! 「你懂这是什么心情吗!你懂吗!」我哭吼着,越来越大的雨珠从我的发梢滴落,和眼角温热的液体一起,逐渐模糊我的视线。 然后小寧没有再说话,低下头抽泣着。 我不想分辨她为什么哭,为我,为千秋,为自己,怎么样都好,我只知道瀰漫在我们之间的,只剩下浓厚、且让人窒息的悲伤。 隔天一早,我就开车离开了台中。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整夜,就是无法入眠,最后只好坐在熟悉的黑暗中,直到天色亮起。 「好笑吧?我居然曾经为了你终于比较像人这件事感到高兴。」 踩下剎车,我突然想起少彦昨晚传给我的简讯,却麻木的没有一点情绪。 大概是小寧说了些什么吧?让你们都失望了吧? 可是抱歉,「你们所知道的小海,这次是彻底的死了。」我呢喃着,然后催下油门,目的地,是南投。 雨持续下着,空气里混杂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我捧着千秋最喜欢的薄荷,跪在墓前,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刻有她名字的石碑。 「你知道吗?我比我想像中还快弄明白呢,明白为什么你总说,最浓厚的悲伤,作为人类的我们是感受不到的。 「是呀,因为再也不会感到窒息,再也不会感到痛彻心扉,心底只剩下无止尽的空荡,并且失去所有感知能力,又怎么可能会意识到这是一种情绪呢?」 「你有听见吗?我心脏撕裂开来的声音。可听着血一滴一滴流下来,我却连半点眼泪都挤不出来。」 「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吧?千秋。」 惩罚我,一直到三年后,才真正面对那些、我所亏欠的。 「我爱你,千秋,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把薄荷放在她的墓前,我轻声说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说着。 但我就算是像个白痴一样,在这里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对着不会再给我任何回应的你说一千遍、一万遍,你也不会醒来了,不会、再回答我了。 永远。 Chapter 13 于是,我又经歷了一个失眠的夜。 就这样呆坐在雨后冰冷安静的空气里,盯着前方的曙光穿透云层,然后太阳完全升起。 人们都说,黎明是带给世界生机的时刻,是充满希望的时刻。 可是,我却连溼透衣物紧紧包覆在身上的不适感、都没有办法接收到。 为什么呢?千秋。 究竟是为什么呢? 「啊啊,对哦,因为我已经没有感觉了嘛。」我笑着,眼泪却也留下来了。 我什么都弄不明白,我的情绪、我的理智,所有东西,全都在我真正看见自己犯的错以后,全部、混杂在一块,然后被丢弃了。 只能任凭心底那个巨大的黑洞,一点、一点,无声往我体内无限扩张,猛烈得像是要将我吞噬一般。 会死吗? 想死吗? 不,我惧怕着。 因为到哪里去都一样,在这个地球上,没有一个地方容得下我。 「没有………的……」 # 「又下雨了……」听见窗外的雨声,男孩抬起头,好看的眉紧蹙着,眼底却悄悄泛起了一波涟漪。 叹了口气,他缓缓闔上手中的书本,开始收拾起书包。 其实从学校回到男孩家里的路很长,但他仍旧习惯用步行的方式上下学,就算是下雨天也不例外。 他很珍惜这段时间,因为只有在路程中才能让他整理好自己,然后用最完美的那一面,面对独自抚养他长大的沙绪阿姨。 妈妈之外,另一个、他最重要的家人。 他撑着伞,专注在雨点与伞面接触发出的清脆声响,然后慢慢放空脑袋里紊乱的思绪。 不同于同龄孩子的敏感、细腻,和复杂的身世背景,都让他吃足了苦头。他每一天的情绪就像是电影情节,起起落落,可他也晓得,持续这样下去,他的世界迟早会崩毁,担心着他的沙绪阿姨也会。 所以他在七岁那年学会了和所有人保持距离,把心藏在没有人看的见的地方,保护最脆弱的那一部份,也保护他爱的人。 「我回来了。」深吸一口气,男孩打开门,脸上掛着完美的弧度,晕黄的灯光直射进他的眼里。 屋里的女人闻声,也就咚咚咚地就跑向他,热情的迎接他的归来。 灯和她,此时在他眼里,正是一样温暖的顏色。 「小海,累不累?先去洗澡吧,水热了,还有两道菜没好,等等你洗完就能吃了,嗯?」她踮着脚尖轻拍他的头顶,仍旧把成为高中生的他当成孩子。 「好啦,你忙你的,别担心我了。」这一刻,他终于真正的笑了。 这一连串的问候,正是他每天睁开眼睛努力活下去,最大的动力。 回到房间后,他没有开灯,直直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大床里。 但听着下不停的雨,心底又无法控制地有了波动,熟悉的声音也开始在他耳际回盪。 「约好了哦,一下雨我就会到沙绪阿姨家看小海的,打勾勾。」 而他苦笑。 这真是他一生中,最假、却也是他最深信不疑的谎言了。 「明明,你说完这句话的隔天自杀了啊。」 # 「不……不要!」我冒着冷汗,辗转翻覆着,直到最后吶喊出声,才终于从梦靨中醒了过来。 「唉呀,うみ,你醒啦。」站在窗边替花瓶换水的老太太似乎听见我的叫声,赶紧放下手边的事情,匆匆靠了过来。 我撑起沉重的身躯,扶着隐隐疼痛的头,疑惑地凝视着她,然后环顾起四周。 陌生。 这是第一个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形容词。 「啊啦啦,你看看,这才过了几年,你就不认识我啦?」她轻蹙着眉,但嘴上还是和蔼的笑着。 「呃,不好意思……我实在是记不得。」 「我是外婆啊!好歹也在日本住了两年,连走路都是我教你的咧!」 「外、外婆?」闭上眼我揉着太阳穴,搜索起刚才听到的名词,脑袋的疼痛却更加剧烈。 「对呀!你身上那条鍊子,也是外婆给你的,真的想不起来吗?」 外婆、外婆…… 「うみ,过来让外婆抱抱。」 「うみ,来外婆这边……对对对,就是这样……啊!小心!」 「うみ,来,不要动哦,戴了就不怕走丢了。唉唷,你看看,就我们家小帅哥戴起来最好看。」 「啊……」我睁开眼,一幕幕模糊的回忆越来越清晰。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嗯。」我看着外婆眼里闪烁的亮光,轻轻点头,然后才见她松了一口气,并加大唇畔的弧度。 而我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也笑了。 「对了,啊你年轻人好好地怎么会睡在墓园啦?全身溼答答的,还发高烧,要不是有人打给外婆说什么不管小海会死掉,才急急忙忙去把你带回来齁……吓死人啦,想都不敢想。」 「嗯?」一向的敏感让我捕捉到了关键字,我也不加思索的就丢出了疑问,「有人、打给外婆?」 「对呀,还以为是诈骗集团咧!可是听他们这么慌张的样子,感觉是うみ的朋友,马上就跑去南投啦。」 「朋友?外婆,是男的女的?」 「都有啦,好几个在那里抢电话,外婆老了耳朵也不好,分不清楚啦!」 「这样哦……」 「也是多亏他们啦,外婆刚搬来台湾没几个礼拜,正要找你的说,实在省了不少力气。」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外婆又继续说:「虽然第一眼看到你就是这个样子,外婆很担心啦。」 我只能无奈地低下头,小声地道歉。 「好啦,不是怪你。外婆去削颗苹果给你吃,你小时候最喜欢了,刚退烧而已,再休息一下子吧。」伸手摸摸我的头,外婆瞇起眼睛给了我大大的笑脸,然后走出门外,留下愣住的我。 因为刚才那个瞬间,妈妈、沙绪阿姨、外婆三个人的脸,和手心的温度,全部叠合在一起了。 直到前一秒还是有些不确定的我,在这一刻,也什么都豁然开朗了。 「真不愧是母女呢……」 Chapter 14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再一次陷入沉睡,我的记忆只停留在外婆说要去削苹果给我吃,等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原本死白的日光灯已经被关掉了,而整个空间里仅剩一大片从窗外透进来暖黄。 「糟糕,我睡多久了……」扶着头,刚刚的疼痛已经减缓了不少,我爬下床,试图寻找手机,但还没找到,就先被桌上的笔记本吸引了目光。 是沙绪阿姨的日记。 我明明记得我把所有东西都留在台中了,怎么会在这里? 带着满腹的疑问,我于是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开始翻阅起来。但翻没几页,我便靠着语言、字跡和日记的形式,发现自己是认错了。 和千秋、沙绪阿姨不一样,这本日记,不仅用的是全日文,一天也就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并且全都绕着同一个人转,而这引起我更大的兴趣继续读下去。 「会是谁呢……」 三月十日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就决定今天要开始写日记了。 三月十一日 在那里工作的朋友说,你不是日本人,好像是从台湾来的? 还真是佩服你那一口流利的日语啊。 三月十二日 希望你不是为了谁而来到这里的。 三月十三日 今天,又去咖啡厅了。 真是矛盾啊,一面期待、一面又害怕你注意到我。 三月十四日 原来是同校的学生! 真是幸好今天有替沙绪去图书馆还书呢,又多一个地方见你了。 三月十五日 决定把他借的书全都看过一次。 但是……这样做会不会很噁心啊? 接下来的好几页,大概持续了两个月的左右吧,日记的主人不间断地记录着她喜欢那个男孩的心情、以及两人之间渐渐缩短的距离。透过越来越多可以偷看他的场合、越来越多可以瞭解他的媒介,看着看着,我甚至也觉得自己认识了她笔下的他,并且随着这样缓慢且温和的笔调,心情也平静了下来。 真讨人喜欢。 「好想见见啊……日记的主人,她肯定也是这样的人吧?」 我举高手,将身体向后仰,靠着椅背,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然而一声突如其来的答覆却打断了我的间适,狠狠地吓了我一跳。 「うみ早就见过了呀。」 「呃?」我愕然。 只见端着苹果站在门口的外婆轻轻扬起嘴角,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她在书桌旁停下,放置好盘子,接着拿起桌面上我方才翻阅的笔记本,抚摸着上头整齐的字跡,眼里偷偷闪起不易察觉的光芒,「这个,是沙穗的。」 「沙……穗。」我跟着喃唸,喉咙却乾涩的说不出下一个句子,只能愣愣的凝视着外婆,身体僵硬地动弹不得。 外婆点点头,察觉什么似的轻轻握上我的手,无声传递着那令人安心的温度。 「外婆不会挡着你的。也是时候让小海明白了,这些年沙绪没告诉你的。」 「什么……意思?」 「你就继续看下去吧。」外婆加重手心的力道,定定的看着我,而我知道,那是不容许我逃避的眼神。 我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把手放回桌面。 因为这是妈妈去世后,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她的遗物。 五月十七日 说上话了! 虽然打翻了咖啡,还被烫伤了,但是好开心呀。 五月十八日 原来你叫ぞら(发音:zora,中文:空)呀。 聊过之后更喜欢你了呢,像名字一样爽朗的人。 「ぞら……」翻着翻着,其中一个单字却吸引了我的目光──不,应该说,迫使我停下所有动作,甚至没有办法呼吸。 「空。」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うみ,你知道吗?ぞら他啊……」 坐在院子的石椅上,抱着我餵鲤鱼的妈妈突然开口。 「dora?」 「不是dora,是zora。」 「zo……ra?」 「对,うみ好聪明,一教就会。」妈妈摸摸我的头,然后温柔的笑了起来,「空,是爸爸的名字唷。」 「ぞら、ぞら、ぞら!」被妈妈称讚的我,就像得到了糖般,兴奋地拍着手不停唸着。 妈妈则是瞇起了眼,笑的更加灿烂,「うみ很喜欢这个名字吗?你的名字也是这样来的呢,爸爸是天空,孩子是海,妈妈就像拥有了全世界,好幸福呢。」 我呆愣着,坠入名为回忆的深海里,无法自拔,直到外婆大声唤了我的名字,才终于把思绪拉回现实。 「没事吗?」轻拍我的背,外婆一脸忧心地看着我。 我只是摇摇头,勉强自己扬起嘴角,仍旧无法止住颤抖,心里的害怕也随着日记页数的减少而逐渐攀升。看着他们相识、相恋的过程,彷彿参与了他们前半段的人生,或许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件很新奇且可贵的事,但也因此,我才更忧心接下来的文字…… 没有日期,没有其他的笔跡,短短的四个字静静躺在纸张的中央,就像是千秋的那句我爱你,我再一次漏掉了心跳。 我怀孕了。 静静凝视着那四个字,我心头一紧,无限的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几颗水滴在额际聚集,然后沿着肌肤滑落。 为什么,不多加解释呢? 我伸出手摀住脸,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拚命压抑,却已然失去继续阅读的勇气。 「うみ……」外婆轻唤,语带不捨,「不要放弃呀,不要、屈服于那些呀……」 「不。」我摇摇头,身体紧绷的几乎发不出声音,「我没有资格的。」 我可是……强姦犯的孩子呀,带来不幸的孩子,把妈妈的幸福,全给毁了…… 「不是这样的!うみ,不要轻易相信他们告诉你的!沙绪、沙穗,外婆,你听我们哪一个人真正说过了,不要这样想啊!」 然后我笑了,凄凉的笑着,温热的液体也自眼角窜了出来,「没关係的。我想我这辈子的罪,就是死也……」 「うみ!够了!」猛然的大吼了一声,我被外婆止住了口,她收起了方才温暖的弧度,仅剩一双坚定凝视着我的眼,「真是说不听的固执,和沙穗一个样子!」 我怔住,下一秒缓缓开了口想要说些什么,没想到外婆的下一句话,却是投了颗猛烈的震撼弹,炸毁了我所有的思绪── 「我不知道到底谁和你说了些什么,但你从头到尾,就是空亲生的儿子。」 Chapter 15 「你是,空和沙穗的孩子。」放轻抓着我的力道,外婆深深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凝视着怔怔然的我,「到底,うみ你这些年来,都看见了什么?」 我不语,缓缓低下头,然后闭上眼睛,那段灰色的记忆就这样如潮水般涌入脑中,伴随着一股疼痛开始在我体内蔓延,无法遏止。 「小海,出门了唷。」和往常一样,梳洗完毕的妈妈从房里走向客厅正在玩着玩具车的我,温柔的嗓音充满朝气,说的却是不一样的台词。 我停下动作,歪头看着妈妈,满是疑惑,「妈妈要带小海出去玩吗?」 轻笑了一声,妈妈走过来,把我抱了起来,「不是呢,是要带小海去上学唷,没有先告诉小海真是对不起。」 「上学?」我不解。 「就是到幼稚园去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学习唷,老师会教大家写字、画画,还有好多好多事情。」 「写字……那这样,小海就看得懂爸爸写给妈妈的情书了吗?」 听见我说的话,妈妈先是愣住,下一秒又掛上一贯温柔的笑,「是呀,小海会害怕吗?和妈妈分开这么久。」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办法察觉也没有办法分辨,那道自她眼底闪过的复杂,只是用力摇摇头,然后瞇起眼睛,灿烂一笑。 「因为小海也要写情书给妈妈!等小海学会写字,第一个就写给妈妈看!」 「嗯,妈妈会好好期待的。」语落,妈妈摸摸我的头,也瞇起眼睛笑了。 到了幼稚园门口,妈妈松开抱着我的手,掛着熟悉的笑脸,语气温柔地安抚我,就怕我无法适应这样的不熟悉。 「我们家小海这么可爱,一定会交到很多朋友的。」她说。 用力点点头,我也露出牙齿,对妈妈开心地笑着。 「很少有孩子第一天上学是不哭的,小海真是个勇敢的孩子。」站在一旁的老师看了,忍不住对妈妈称讚起来。 但妈妈还没说话,我就先抬头,忍不住回答:「因为妈妈也是这样!小海想和妈妈一样!」 两个大人微微顿了一下,接着看向在她们之间的我,轻轻笑了起来。 「很讨人喜欢呢。」老师说。 「是呀。」妈妈微微頷首,同意她的话,而后弯下腰,指着墙上的时鐘和我约定:「等到时鐘上比较短的针指到四的时候,妈妈就来接你,要乖乖的哦。」 「嗯!」我应声,却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才是恶梦的开始。 一走进教室,我就被角落的书柜给吸引了目光,静静翻起童话绘本,也因此我没有主动去找其他小朋友玩。这时,一个男孩突然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你是新来的吗?」他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很耀眼。 我放下书,抬起头看他,想起妈妈告诉我的,然后也扬起嘴角,点点头,「你读大班的吗?」 「嗯,我叫魏予诚,你呢?」 「我叫森本海!」 「森本海……你姓森吗?」张大眼睛,他一脸意外的看着我。 我摇摇头,笑得更灿烂,「是森本唷,因为妈妈是日本人。」 「日本人?好厉害哦!」他惊呼。 接着几个小朋友也陆陆续续的围到我的身边来,似乎是对于我的出身感到惊起,不断问着关于日本的问题,而我也乐于这样的氛围,不厌其烦的回答他们,慢慢的,也就和大家熟稔起来。 一直都是一个人玩的我,瞬间有种心里被塞满的感觉,于是,我也开始期待每天到幼稚园和大家一起玩的日子。 「小海、小海!你会说日文吗?」一天,当我又坐在角落看着绘本的时候,魏予诚忽然跑过来问我。 因为很少看他这么慌张的样子,我疑惑地看着他,却还是轻轻点点头,「怎么了?」 「太好了!」他开心的笑了起来,「可以教我吗?在日本工作的爸爸明天要回来,我想要说几句给他听听当作惊喜。」 我闔上书,然后开始思考,「嗯……小海没有见过爸爸,所以不知道该说什么。予诚想要学什么呢?」 对方闻言,呆愣了几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是很惊讶的大叫了一声:「咦!」 这一声,就像当初他刚进幼稚园时一样,再度聚集了教室里的小朋友。 「怎么会没有见过爸爸?」魏予诚问。 我没回答,低下头,其他的孩子也像他刚才的反应一般,接着吱吱喳喳的讨论起来。 「你妈妈有说他去哪里了吗?」另一个女孩问。 「她说……爸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那他会回来吗?」 我再度陷入沉默,没有办法回答。 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没有向妈妈确认过。 「很……奇怪吗?」我小声地问。 「很奇怪呀!」 「对阿,而且小海的姓,是不是跟他妈妈一样啊?」 「真的耶……」 「为什么会这样呢?」 「……」 他们开始不间断的讨论起我的身世,而这次,我再也没有办法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也是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存在感到迷惘。 「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这样问自己,可是一天一天过去,我还是找不到答案,也不敢问妈妈,只能静静听着同学们的谈话,不明白胸口那股隐隐作痛的感觉是什么。 直到这件事蔓延到家长的耳里,这样的情况开始恶化,孩子们的话语开始变本加厉,每个字都化作一把把尖锐的利刃,深深刺进我心里。 ──你是强暴犯的孩子。 这是他们告诉我的。 一开始我甚至不晓得那是什么,只知道我是个让妈妈活在梦魘中,骯脏不堪、且多馀的存在。 「不要靠近我!我妈妈说,你很坏很坏,流着那样的血,会做出什么事都不知道……」 「好可怕……」 「对阿……你妈妈怎么有办法天天接你呀?」 他们说着,而我听着,鼻子一酸,眼泪一颗颗掉了下来。 「为什么会哭呢?」我想起以前曾经问过妈妈。 「当然是因为很难过呀。」 那我,为什么会难过呢? 「因为你妈妈不爱你呀。」 脑袋里的声音震耳欲聋的响起,我摀着耳朵,却无力阻止。 不爱你。 没有人爱你。 「骗人、骗人!你们都在骗人!明明妈妈她、妈妈她每天都说爱我,每天都抱着我睡着的!你们骗人……」我哭吼着,手里紧握答应要写给妈妈的情书。 他们却不痛不痒的问着:「那你为什么不去问你妈妈呢?」 「因为我爱她、不想伤害她,所以,才开不了口啊。」 就像我始终,没能将信送进她手里一样。 我睁开眼,苦笑着呢喃,外婆却忍不住哭了。 Chapter 16 花了一小段时间终于从包包的深处翻出了千秋以外的另外一本日记,我递给身旁的外婆,「是这个吗?外婆说的那本笔记本。」 「对、对,就是这个!和沙穗的一模一样。うみ翻过了吗?」 我摇头。 之前找到它的时候,就和小寧到处去晃了,先看完的也是千秋的日记,后来又一下子发生那么多的事……老实说,我压根就忘了有这回事。 「うみ想要的答案,都在这里。」吸吸鼻子,外婆抹了抹脸上的泪,把笔记本交还给我,那道闪烁的光芒又重新回到她泛红的眼里。 「这里?」 「我以为沙穗早就让うみ你知道了,没想到却是让你背负着这么沉重的东西长大……已经够了,うみ。」 我不语,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笔记本,却忍不住颤抖起来──因为那熟悉的恐惧、熟悉的犹豫。 有太多太多相似的场景在我脑海里闪过了,儘管已经撕开一大部分我不愿面对的疮疤、快要可以逃出回忆,却是筋疲力竭,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失去,遑论先前那种剧烈的奔跑呢? 闭上眼,我大口地吸取空气,像是在湍急的溪里溺水的人,为了活下去用力挣扎着,然而谁都明白,这么做只是徒劳。 「抱歉,外婆。」我轻叹,然后放弃,「还是、改天好了,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 外婆却瞇起眼,给了我一个暖和的微笑,「傻孩子,道什么歉呢?うみ如果哪都不想去的话,那就待在原地好好休息。放慢脚步,不会有人赶你的。」 「嗯。」我也跟着扬起了嘴角。 「うみ晚餐有没有想吃什么?儘管说,外婆都做给你吃。」 「我吗?都好,只要是外婆做的,我都吃。」 外婆怔了怔,笑得更灿烂了,「唉唷,看看你这个样子,生得一张这么甜的嘴巴,简直和你妈妈她们一个样!」 「她们?」我不解。 「就是沙绪和沙穗呀!那两个小丫头从小就很会说话呢。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总有办法让大人笑开怀,打从心里喜欢她们。而且阿,多亏她们的可爱,邻居和我们一家关係都非常要好,什么娘家带水果回来、旅行的土產,都不知道收了多少呢。」 「原来是这样啊……那还有什么其他的吗?」 思索了一阵子,外婆突然看向我,「其他的?啊,她们有告诉过うみ她们为什么会中文吗?」 我摇摇头。 「这样正好!」外婆轻拍我的肩,示意要我跟她一起走,我也理所当然的迈开了步伐。 绕过厨房,我这才发现,原来这样小小的家里还有一个这么大的书房。我缓慢地走进里头,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给深深震慑住。 似乎是特意设计的,除了门那一面墙,其馀三面全都是内嵌进墙壁的书架,并且每一个都高至天花板,还摆有方便拿书的梯子。 是前屋主吗? 我疑惑着转身想要问外婆,她却先抱着一本厚重的书兴奋地朝我走来,「うみ、うみ,找到了!」 「咦?」 「是她们的相册。」 「怎么会……外婆不是才刚搬来这里吗?」 于是外婆笑了,「我正要告诉你,这本来就是我的房子。」 我愣住。 她继续说:「沙穗和沙绪是在这里长大的,住到五岁,也就是うみ的爷爷生病、必须回日本那时候。」 「所、所以我也有可能找到妈妈她们念过的幼稚园?」我嚥嚥口水,情绪是惊喜。 「这个外婆也不确定,还没打过招呼,不知道大家都还在不在,不过这附近应该还有认识她们的邻居。」外婆拍拍我的肩膀,笑容依旧温暖,「去走走吧,外婆会在家煮好晚饭等你回来的。」 我当然想也没想就照做了。 向晚的天空被染了好几层顏色,树上的蝉还没有停止嘈杂的交谈,不同于上午的炎热,高掛的艷阳慢慢的沉入地平线,时不时阵阵微风拂来,原本凌乱的情绪也平稳了下来。 我并不是刻意想要寻求什么人听故事的,相反地,其实有没有遇到谁我都无所谓,只要想到,踩在她们曾经存在过、并且没有痛苦回忆的地方,就能打从心底露出微笑了。 我需要的,就只是这份温暖、札实的力量。 像小寧一样。 「小寧?」我停下脚步,对自己脑海里突然冒出的名字感到讶异。 这些日子以来,我作为她男朋友的日子以来,在上一次脆弱的以来,我第一次、这样毫无预警地想起她。 为什么? 我呆愣着,思绪忍不住飘回好久好久的从前。 那我记忆里最冷的冬天,千秋过世之后的第一个冬天。 以为会陪伴着对方到永远的我们,最后只在一起短短的半年,还有好大一段路没有走完,但我还是必须在没有她的世界里继续活着。 我坐在便利商店的门口,点着不抽的凉菸,一个人喝着啤酒,放任目光没有焦距的飘忽在空气里。 我已经对时间的流逝、事物的改变,完全失去了知觉,就像被遗弃在整个地球之外一般。 然后那个女孩出现了,伴随着凉菸的熄灭。 我蹙起眉,沿着那双踩着我菸的帆布鞋往上移了视线,映入脑海的却是一双和千秋一样澄澈的眼。 零点一秒、就只有零点一秒的思考,因为她的出现被佔据。那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件我从来没想过的、死亡以外的事情──但我更介意她熄了我的菸。 「……你做什么?」我语带不悦。 「嗯?是刻意点的吗?」她愣了愣,接着立刻双手合十,急忙向我道歉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有人忘记弄熄了丢在地上的。」 我没说话,只是松开了紧皱的眉头,重新点燃了一根,然后继续做我刚才没做完的事。 下一个瞬间,我开始后悔自己刚刚与她搭话。 Chapter 17 喝完了一罐啤酒,我随后又拿起了第二罐,但就在扳起拉环准备要拉开的瞬间,那双鞋又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刚刚不是走了吗? 理所当然这样的疑惑立刻就充斥我的思绪,于是我停下动作,抬起头看向她,静待着她的下一步。 接收到我不解的眼神,她牵起嘴角,把手里拿着的其中一罐汽水递给我,「给你。」 我微怔,没有接过,只是忍不住蹙起眉头,继续看着她。 加深了笑意,她自顾自的拿走了我的啤酒,趁着我还没反应过来顺势把汽水塞进我手里,然后直接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令人措手不及。 「大白天的坐在这一个人喝酒,很忧鬱喔?」她的嗓音穿过我的耳里,沿着神经窜入脑海,就像刚才那样的霸道,硬是把我的意识拉回现实,才从一片空白中醒了过来。 「不关你的事。」我恢復了原本的冰冷,同时也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回前方的车道上。 我知道我不想继续再和她有所接触,因为这种未曾有过的感觉让我感到很不适应、很没有安全感。 我太讨厌变化。 「好啦,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有点莫名其妙,可是这样真的对身体不好啦!反正有人个人陪你喝饮料也不错嘛,笑一下?」知道我是刻意不看她,她于是把脸移到我眼前,嘴角还是掛着相同的弧度。 别说笑了,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模仿她刚才的动作,把汽水放到她手里,再拿起那瓶开到一半的啤酒,拉开拉环,一口气喝完。 让我讶异的是,她没有如我预期的像其他女人一样,对我生气、大吼大叫,然后跑掉,反而笑了起来。 这女的到底有什么毛病? 「嗯?你说我吗?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你和我印象中的样子差好多,好像小孩子。」擦了擦因为大笑流出的眼泪,她坐回椅子上,然后回答。 等等,回答? 我瞪大眼睛,转过身看她,差点没被嘴里的啤酒呛到。 「你刚才把心里想的全部都说出来了哦。虽然是碎念,不过我全身上下什么都不好,就听力最好!」 她解释着,而我不在乎地听着,本来应该什么都无所谓的,但当我一抬眸、见到她的笑容,整件事就这样失控了。 心动吗? 不,那绝对是多虑了。我只是不晓得为什么,看到她笑得越无害,心里就越觉得上火。 「你不觉得你有点烦人吗?」 「咦?」 「到底为什么能笑得这么开心啊?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明明不欢迎你,也懒得理你。」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的愤怒,都没来得及思考如何应对,那些带了刺的话就先脱口而出。 可一向伤害人也没有知觉的我,这一秒却有了后悔的念头以及罪恶感,并且更让我混乱的是,那女孩居然又笑了起来! 「因为和你说上话了,所以很开心啊,即便你一点也不领情。」 我愕然,方才的愤怒也全被拋到九霄云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都知道你呀。」终于也开了汽水,她在啜了一口以后说,「我们是同班同学,但你几乎没来过学校,也总跟人保持着距离,所以不知道我是正常的吧。可是你很有名哦,看过你的女孩都说,除了忧鬱以外,简直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艺人。我想着你一定有什么故事,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决定一定要认识你这个人。」 「明明是因为长相才慕名而来的吧。」我挑眉。 「你是长的挺帅的啊,不过不是。」她摇摇头,忍不住轻笑出声,「不知道是不是住的近,我常常只要一个转身,就可以看到你一个人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看着,久了就变成习惯,忍不住就会找找四周有没有你。」 「怎么听起来像在告白啊?」 「嗯?这本来就是告白呀。」她转过头来,瞇起眼睛,又是一抹灿烂,「我很喜欢你。」 我身体一僵,所有的动作就这样定格在空气之中,也是那一个瞬间,我听见了遗失整整一年的心跳。 千秋离开了以后,第一次感受到的心── 「喂,你傻啦?」伴随着一道尖锐刺耳的剎车声,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跳下脚踏车,皱着眉对我抱怨道。 「啊……」还没反应过来,我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啊什么啊,我差点就要撞到你了知不知道?走路请看路。」似乎是不满意我的反应,他的口气更加不友善了。 理所当然我觉得很不爽,板起脸本来想要直接无视走过去,但妈妈和阿姨从小就教育我不要给人添麻烦,所以我最后还是礼貌地向对方道歉了。 以为已经完美解决了称不上纠纷的纠纷,我兴致缺缺的准备折返回家,下一秒却被刚才的神经病给叫住。 我不耐烦的回过头,连干嘛都懒得说,只是瞪着他静待动作。 「你不记得我了吗?」 「吭?」 「真的不记得了?」 「你这是在搭訕我吗?」我挑眉,并且扬起微笑,「不是我想打击你,但这也太老套了吧?」 「不是啊,我们是真的认识!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你的名字……」 「虽然很抱歉,」长舒了一口气,我伸手拍拍他的肩,「但我有女朋友了。」 他却一脸嫌恶的打掉我的手,然后翻了个好大的白眼,「你闭嘴行不行啊?」 「哇?要不然你是诈骗集团吗?」 「老子的性向他妈跟你一模一样!」他的嘴角微微抽动,额头还冒着青筋,「想起来了啦,你不就那个台日混血森本海吗?」 我怔住。 「你真的认不出来吗?我还以为我小时候就这么帅了说。」一手摸着自己脸,一手拿着手机,他一脸陶醉的看着萤幕上的自己,开始碎念了起来。 而这几分鐘内我都没有去理解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盯着那张脸开始专注地回想,直到那股强烈的熟悉感乘着胃酸窜上我的食道── 他是,那个回忆里的人。 Chapter 18 好久不见。 我想这么说,喉咙却乾涩的发不出一点声响,只能站在原地,继续愣愣地看着他,任凭复杂的情绪在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是魏予诚阿,想起来了吗?」他放下手机,然后转过来面向我。 我不语。 「爸爸在日本工作的那个,大你一岁的那个。」 「……嗯。」我勉强地发出一个单音,那股来自回忆的压迫感不断放大着,让我有些窒息。 「也真是巧,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台中人吗?在屏东读大学喔?」 「外婆搬来台湾了,住在这附近。」 「是喔。」他点点头,「所以后来没有你的消息是因为去了日本?还是就单纯搬家而已……」 他仍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但我没再说一句话,因为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不断在脑海里流转的回忆已经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 「你爸爸呢?」 好吵。 「你是强暴犯的儿子。」 好吵。 「妈妈不爱你。」 「吵……」 「嗯?」魏予诚终于停下他滔滔不绝的话题,不解地的看着我。 「好吵。」 「吭?」 「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我可不可以拜託你,他妈给我闭上你的嘴!」我摀着耳朵,终于压抑不住那些夜夜侵扰着我的梦魘,就这样在大街上,对着什么都不晓得的魏予诚低吼着。 他错愕地看着我,也跟着蹲了下来。 「呃,你……」 「……抱歉。」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手移上自己的脸摀着,「我只是想起了一点事。」 「是、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不是。」我的声音有些发抖,「不用管我没关係,你先走吧。」 「嗯……」他迟疑了一会,然后拍拍我的肩膀,便站起了身子。 他扶起脚踏车,向前走了几步,但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了回来。 「对了,我懂事以后,想了很多次,我想我欠你一句道歉。」 我不语,只是松开手,看着自己的鞋尖靠上墙坐下。 「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话引起骚动了,刚好又有跟你家相关的新闻……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那样。本来想着很久没见了,能要个连络方式以后吃吃饭什么的,不过看来我给你的童年造成很大的阴影呢……」他稍微停顿了一会,语气是满满的无奈及懊悔,「走了,再见啦。」 可我连抬起手向他告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默默接受这份歉意,等待瀰漫着蝉声的晚风抚平那再度裂开的伤口。 「你是,空和沙穗的孩子。」 我思索着外婆说的话。 妈妈怀我的时候喜欢着爸爸、沙绪阿姨家收着爸爸给妈妈的明信片、相册的前几页是爸爸和妈妈的合照,这些都说明事实和我的认知似乎有些出入,但我就是惧怕着真相。 它越是奋力地呼唤我,我就越是忍不住退后逃避。 什么是我该相信的,什么是我不该相信的,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辨认这些的能力,都随着一段段记忆的消磨遗失了。 现实阿,总是让人这么措手不及。 让人,不自觉又想起了你。 不是千秋的、那个你。 我抬起头,凝望着终于没入地平线的夕阳,天空笼罩着的黑不再是让人心慌的顏色,点缀在上头一闪又一闪的银色光点,更催化了那份突如其来的思念。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对此感到疑惑,反倒有些明白我真正该做的事是什么了。 「好想你呀,小寧。好想。」 儘管你一点也听不见。 # 之后我在外婆家又待了几天。 这段时间里我看完了妈妈和沙绪阿姨小时候的相册,去了她们上过的幼稚园,当然妈妈的日记,我也静下心又重头看了一遍。 那天和魏予诚说过话以后,我不晓得哪来的勇气,一个劲儿就把全部都翻过了,而原本的疼痛感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再也没有缠上我的神经。 但对于自己完整的身世,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所以我试着去查了一下当时的新闻,那天魏予诚向我提起,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的新闻。 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我翻阅着我读幼稚园那几年的报纸,并把所有关于性侵事件的报导全部抽了出来。 然而还没过滤完所有的报纸,某张头版的标题就让我停下动作,确信眼前这篇报导就是解开我疑惑的关键。 天盟企业继承人曹空婚外情曝光,妻不满狠报復 我反覆确认标题所写的名字,一边对照爸爸寄给妈妈的明信片,就怕是自己判断错误。 因为曹空,是爸爸的中文名字。 婚外情?所以他结婚了?还是几年前倒闭的那个大企业的继承人? 无数的问题在我脑中徘徊,连手都忍不住开始颤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拿出手机,把报导的内容仔仔细细的拍了起来,决定给自己一点时间冷静下来再看。 即便当时的我一点也不知道,真相带给我的衝击,会比我想像中大上那么多。 走出图书馆后,我在车水马龙的马龙的街头没有目的地游走,遇见了红灯就停,遇见了墙就转,遇见岔路的时候随便拐个弯就走,就像懂事以来放学后的我一样。 不是因为有哪里想去,只是单纯想让自己的脑袋空出来,让自己的伤口不被看见,然后重新填充另一个快乐的自己进去,用最好的自己面对最珍视的人。 但是人生毕竟没有间晃容易,没有办法随意的选择下一步,因为每一个选项都紧紧连结着未来,而每一个未来也都充斥着令人害怕的未知,所以就算我选择了最安全的途径,我知道终究还是得牺牲掉什么。 就好比我的笑脸,之于沙绪阿姨心里的缺。 「很体贴,却也让人感到寂寞的孩子。」 我记得她是这么形容我的,在她离开我的前一晚,脸上还带着一抹无奈笑。 「明知道你是怕我担心,所以总是不肯依赖我,但怎么说呀,我却因为你不打开心房而感到寂寞了。」 所以,我究竟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你知道吗?小寧。 Chapter 19 于是在那样吼了小寧的两个礼拜后,我最终还是厚脸皮的打给小寧,忍不住、想要依赖她。 但电话拨通后,小寧没有马上接起来,而听着话筒里嘟嘟声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事实上,我很紧张。 因为就算她是那个、会无条件接纳我的女人,我也不敢保证自己这样自私的行为她可以一直包容下去。 连我自己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呢。我苦笑。 然后电话就被接通了。 「……喂。」 不是小寧。 「喂?」我有些迟疑,却还是收起了那份讶然。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熟悉,并且听不出一丝不确定,就像认识我那样。 「是我。」他说。 「……楚少彦?」 「嗯。」 「你回来了?」 「不然你现在在跟鬼讲话?」少彦的语气有些不耐烦,而我也才意识到自己不久前让他感到失望这件事。 「大半夜的找小寧干嘛?」少彦接着问。 而这一问,让我的理智终于夺回主控权,止住我想见小寧的心情。 但我的脑海里却是空白的。 「我……」我语塞,完全答不上话。 「你自己也不知道吧?」沉默了一阵,少彦冷哼,「如果你只是寂寞的话,我去你那吧。我也在屏东。」 少彦的话总是一针见血,总这样直直戳进要害,但更让我注意的是、他知道我在外婆家这件事。 「你知道我在屏东?」于是我问,他却只说了个掰字就掛掉电话,让那个问号一直停留在空气中,再也得不到解答。 一个小时后,少彦就站在我的面前。 我们约在外婆家附近的小公园里,我天真的以为他已经气消了,甚至还想着他会带着啤酒来,然后我们像以前一样、逃避着现实。 但我说了,那是我的以为。 他两手插在口袋里,什么也没带,就这样笔直地朝坐在长椅上的我走来。 路灯的间隔很远,理所当然我看不清楚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所以试着扬起嘴角示好,可下一秒向我袭来的却是伴随着很大的力量发生的强烈疼痛感。 少彦握着拳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我,眼里燃着熊熊烈火。 错愕。 我当下的脑海里只浮现了这两个字,一点也理不清现在的情况,只能坐在原地愣愣的看着他。 「我真是、看你那副委屈的样子就感到火大。」少彦咬牙切齿地对我吐出这句话,语气是我未曾听过的冰冷。 接着他朝我挥出了第二拳,嘴里瞬间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我抹抹唇角,见着了手背的血丝,才终于唤起反击的意识。 「我们做的,明明都是一样的事。」我闷哼,并且站起身,视线直直地望进少彦的眼里。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似乎是激怒了少彦,他低吼,抓狂似地朝我扑了过来,我侧身闪过,接着也挥出了拳头,打在少彦的右脸上。 他擦了擦脸,眼里的愤怒不减反增,就像是打翻了油的煤灯,形成了非将我吞噬不可的烈焰。 我们就这样一来一往,谁也不肯让谁的打了起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只知道他那想要灭了我的眼神,让我原先的莫名其妙变成了一种慍怒,理智线就这样啪的一声断裂。 最后我扶着肚子,也还了少彦一拳,两个人就这样狼狈地躺在公园的泥地上喘息着。 「你他妈到底想怎样?」我用力踹了身旁的少彦一脚。 「你才他妈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少彦补了我更大力的一脚。 我皱眉,对他的话惹得更加恼怒,于是翻身抓起他的领子吼道:「不就在做了吗?你当真以为面对过去这么容易?」 「干,就是这副全世界你最可怜的样子最让我火大了你还不懂吗!」少彦扯开我的手,然后同样的动作,硬是拉着我的领子让我站起身。 而我的力气就在同一个瞬间被抽乾了。 「就因为舒语寧爱你,所以她就得心甘情愿受罪吗?你凭什么?凭什么你自己受伤了就要其他人也跟你一起受伤?」他对我吼着。 我只是静静的听,心里的某一块却震动着,彷彿随时都要崩塌。 「我说对了吧,你只是因为寂寞所以才想到她的。本来她开开心心的告诉我说你想要对她认真,我还以为你终于从死人的状态復活了,结果居然为了千秋他妈一句爱你所以就又拋弃她了? 「没说又怎么样,你能改变什么吗?小寧是你的绒毛娃娃吗?伤心的时候就拉过来抱在怀里,有糖吃的时候就踢到一旁,哪里破了个洞棉花跑出来你也不会注意到。你知不知道她这十几天来每天都是哭着睡着的,却还是一直担心你好不好、有没有睡觉吃饭?」 我依然沉默,可以感觉到少彦抓着我衣领的手颤抖着,我心里那块角落的墙也正一片、一片的剥落着。 「你真的不觉得,你他妈是个──」少彦继续说。 「我知道。」而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全部都知道,也很痛苦。我知道自己自私,这样一次次伤害小寧,可是当我回过头的时候,却发现我收不了手。」 「什么意思?」少彦蹙起眉,眼里的怒气也稍稍消逝了一些。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办法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不是因为被你说中了,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只是想见她而已,脑袋里有个声音说我想舒语寧了,就这么简单。」我看着少彦,说着这些话的语气也毫无一丝迟疑。 我就只是这样想而已。我想要传达给少彦的,打了一架以后,对于他不能理解的事、做出的解释,就是这样了。 少彦只是神情复杂的看了一阵子,然后低声问我:「除此之外,没别的?」 「嗯。」 然后他终于松开我的领子,似乎有些无力的坐上我刚刚坐着的长椅。 「……你是真爱过千秋,还是你自以为爱过而已阿?」 「吭?」 「唉,当我没说。」长舒了一口气,少彦的表情转为无奈,「喝酒吧,顺便聊聊你最近怎么样了。」 「不了,今天就喝这个吧。」状况外的我也只好耸耸肩,不再多想少彦的话,默默走向长椅旁的贩卖机,买了两罐瓶装可乐,并且丢一罐给少彦,「被你打成这样,再喝下去我外婆都要以为我出去发酒疯闹事了。」 然后我们都笑了。 Chapter 20 「睏了。」嘴角还残留着笑意,少彦向后仰躺在长椅上,边打了个哈欠,「也差不多回去睡觉了。」 「到我外婆家睡?反正空房间很多,怕你边睡边开车危险。」我打趣的问,笑得瞇起了眼,然而在眼底不停窜动的光影却逃不过少彦的敏感。 他总是这样,总是能立刻就摸清我的想法,戳破所有的掩饰,并且是一针见血的。 「真不知道说你单纯还是心机重。」少彦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然后伸手拍拍我的肩。 「我们住在市区,两个房间。刚刚开车来的时候,小寧已经睡了,她不知道我来找你的事。」 「嗯。」 「怀疑个屁。我就只是坐在那陪她而已,自己的女人不自己照顾现在反倒想要诬赖起你的大恩人?成天喊着你名字的女人,你说我怎么有办法对她抱持特别的想法?」看出我心不在焉的回应,少彦瞬间歛下了唇角,用着无比认真的眼神盯着我,胁迫我信服。 「知道了。我信,我信你啦。」 我只是无法理解为何心里的不快仍旧这么强烈,更不明白这份烦躁来自何处。 站起身,我伸手拿走少彦脚边的可乐空罐,瞄准不远处的垃圾桶,像是投篮一样把它扔进去。 「所以呢?」视线跟着前一个空罐沿着漂亮的拋物线移动,少彦问。 「还能有别的选项?」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拿起另一罐空瓶,重复刚才的动作,再一次瞄准,进篮。 「也是,走吧。」 要是接下来也能这么简单顺利,就好了。 中途绕回家留了纸条给外婆后,我又坐上了少彦的车,终于出发前往少彦他们待的饭店。 小寧在的饭店。 小寧。 光是想起她的名字,心脏就猛然颤了一下。 比起刚才拨电话给她,现在正在往她所在的地方移动这件事,让我的情绪更加紧绷、更加不知所措,想要快点抵达那里,却又希望路途能够更长一点。 矛盾。 舒语寧的存在对我而言一直就是矛盾。 「不要一直缠着我,我会报警。」 在上次说过几句话之后,舒语寧开始会主动来找我说话,儘管我在学校里出现的频率是少之又少。 无论我在哪里,她就是有办法找到我。 找到我几乎觉得这是一种骚扰。 「反正我又没有要你跟我对话,我只是想知道你都去了哪里、在那里做些什么而已。」彷彿没有看见我紧皱的眉头和下弯的嘴角一般,舒语寧笑嘻嘻地说。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她还是继续笑着。 火大。 自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打从心里感到火大,但是没有办法对她生气的自己,事实上更让我生气。 「让我待在这里吧?」 就像隻毛绒绒的小狗,她总是跟在我旁边,一边晃着她的尾巴,一边用雪亮的大眼盯着我,传递着这样的讯息。 我没有办法拒绝,不,应该说,我拒绝不了。 不论是喝斥还是完全无视她,全都对她没辙,她就是有着过人的意志力,永远都掛着那莫名其妙的笑容在我的周遭踩踏。 然而,让我感到害怕的不是她变本加厉的开始在我耳边喊着喜欢我、可不可以当我女朋友,而是当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会忍不住寻找她身影的这件事。 只是我很久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承认自己没有办法离开她的事实。 「快到了。」少彦打破沉默,一併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嗯。」我将视线从窗外移回少彦身上,却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不对啊,你怎么会跟小寧来屏东?」 少彦的嘴角轻轻抽蓄了一下,接着用力踩了煞车,而来不及反应的我就这样撞上车子的置物箱。 「干!楚少彦你会不会开……」扶着微肿的额头,我瞪向隔壁驾驶座的少彦,却看到一张杀人犯的脸。 「干!我才要问你怎么都不懂感恩?你如果是我儿子我还不掐死你。」 「吭?」我茫然。 「你不会以为天天都有人去墓园、到处都有人认识你外婆吧?老子才刚回国你女朋友就哭哭啼啼地衝来机场,口齿不清的说什么怕你自杀赶快去救你,所以我行李都没放、澡都没洗,时差也没调过来就冒着住院的风险衝下去南投又跟着你外婆来屏东!你现在问我为什么来屏东?你问我为什么来屏东?」大概是真的很累,理智线终于被我扯断的少彦失去了一如往常的冷静稳重,张着佈满血丝的大眼凝视着我,一副要将我生吞活剥的样子。 我怔住。 「我劝你、别再说话了,森本大爷。」咬牙切齿的说完最后一个字,少彦拍了拍我的脸,才又把目光移回前方的道路上,再次踩下油门。 所以在那之后的二十分鐘,一直到抵达小寧房门前的路程,我就真的很识相的再也没有开口了。 跟在少彦的脚后,我们搭乘电梯来到十楼,穿过大厅右转找到边间,便停了下来。 「你开吧,」少彦长舒了一口气,过了一会才回过头,从外套口袋里抽出钥匙给我,「你们的事,还是你们自己处理的好。我回房间睡觉了。」 我不语,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钥匙,却迟迟无法移动,呆站在原地,看着他的房门打开又关闔起。 就只是一扇门的距离,小寧就在那里,而此刻我也才真正晓得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担心她、根本不希望我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但是只要一想到少彦说,小寧每天都哭着睡醒、饭也不吃,心脏就疼得难受,就又好想要立刻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对她道歉个一千次一万次,并且再也不要松手。 我将额头轻轻靠上门板,手掌沿着平面滑下握上门把,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 「算了,就当作最后一次见面吧。」 Chapter 21 「小海?」 才压下门把,温和柔软的嗓音便穿透门缝攀进我耳里。 那声音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 我停下动作,不语,所有思绪瞬间冻结在空气里。 「我知道的哦,是你吧?小海。」 对,是我,我来见你了。小寧。 我想回答,但喉咙却乾涩的发不出半点声响,每个字都堵在喉头,最终只勉强挤出了一个沙哑的「嗯」。 门的那一端接着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放心。 「是吗……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嗯。」 「虽然不是分开了很久,但是这段时间你还好吗?你一个人会不会寂寞?」 「不好。」 「……我想也是呢,嘿嘿。」几乎可以感觉到小寧脸上的苦笑,我的心脏紧紧地揪在一块。 「你不要笑了。」 「咦?」 「我说你别再笑了。」放大了音量,我也加重了手握门把的力道。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你别再笑了。 「咦、为什么?我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呀。」 才不是。 「我哭的话,会被讨厌的。」 才不会。 「我不想被你讨厌,我想要一直待在你身边。我没有办法看着你一……」 深吸一口气,我用力推开门,小寧一脸吓呆了地站在原地,然而锁住我目光的却是那、掛满泪痕的洁白脸庞。 心好痛。 「够了,舒语寧。」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我的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够了。」 「你没有那么坚强。你是人,你不是神。」收紧手臂,小寧接着像是被开了开关的水龙头,开始稀哩哗啦地大哭了起来。 「呜……因为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了嘛。我不知道要怎么让你心里的伤好起来,我不知道要怎么让你感觉不是一个人,我不知道……」 截断了她的话语,在没有思考的状况下,我就这么突然地吻上她的唇。 小寧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 「不要再说了。」稍稍松开手,我扶起小寧的脸颊,自己的眼泪也不知不觉顺着脸庞滑落,滴在她白净的肌肤上。「我的眼泪,是热的吗?」 「……嗯。」她点点头。 「这就是证明。」我扬起嘴角,虽然眼泪不停地从眼眶溢出,但心里却是温暖的,「我还活着,小寧。是你救了我。」 接着小寧直直地扑进我的怀里,又哭了起来。那双瘦弱的手臂环在我的腰际,环的好紧好紧。 我轻抚着她的背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她发丝温温的清香就这样自然地窜入鼻腔,提醒着我,此时此刻,拥在怀里的是你。 凌晨三点半。 小寧终于安稳的睡了。 轻轻把她抱上床,替她盖好被子后,我在床沿坐下,凝视着她那温柔的表情,心里又是一阵暖意。 我觉得我听懂楚少彦的意思了。 「自以为、爱姚千秋……」拨着小寧额际的刘海,我一边呢喃着。 自以为是爱。 我思索着,接着脑海里浮出了千秋的身影。 好久好久以前的、我们的身影。 那是某个下着雨的日子。 难得下起了雨的日子。 「小海,你觉得什么是爱?」凝视着沿着伞面落下的雨滴,千秋若有所思地问我。即便口气听起来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什么怪问题?」不确定她想要的答案是什么,我只好装傻地笑笑带过。 「嗯--也没什么,只是想知道对小海来说,爱是什么。」 「那你呢?你觉得爱是什么。」 千秋眨眨眼,没有多想,接着把伞全移到我的头顶,自己却站了出去。 「该小海回答了。」 停下脚步,我俯首看向千秋含着笑的眼睛,里头却清澈得只有我的倒影。 无奈地扬起唇角,我收起伞,然后牵起她的手,一起站在滂沱大雨里。 「这就是我的爱。」 「不对。你要的,是陪伴不是爱。」画面突然闪烁了起来,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女孩。 那是千秋过世之后,我曾经交往过的一个女孩。 「我不会怪你,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怎么爱,而我也不是那个能够拯救你的女孩。」 她温柔的笑了笑,最后只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低下头,我再次凝视小寧的睡顏,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不是互相依赖,而是自然而然產生的情感。 不在身边也无所谓,只要你安好,我便好。 轻轻抚着她的脸颊,然后俯身在她额际落下一吻。 「爱してる。」 终于弄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我冒着被少彦扭断脖子的危险,拨了电话给他。 「你要干嘛啦?」电话在响不到三秒的时间就被接通,虽然电话那头的嗓音听起来就像是从地狱的恶鬼。 「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是被你吵醒的好吗!混帐!」 「帮我照顾小寧。」顾不得少彦在电话另一头狂飆脏话,我单刀直入地说了自己打给他的目的。 「干,还来?」 「我想把回外婆家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我还不够完整。」 「讲什么鬼话?你要不是强迫症很严重,就是故意衝着我来,想要折磨我。」长舒了一口气,我几乎可以想像的到此刻的少彦正揉着他紧皱的眉心,「但你凭什么要我相信……」 「我爱舒语寧。」打断了少彦的话,我说,语气坚定,下一秒便听到手机从他手里坠落的声音。 因为有了你在身边的我变勇敢了,不会再轻易被击倒了。 少彦捡起手机,惊魂未定的声音这才缓缓响起:「你再讲一次。」 「不要。」 「唉……知道了,她哭了我可不管。」 「她若不放心就叫她打给我吧,让我跟她说。」 说我不会再丢下她,说我只是想去把全部的自己找回来,然后,好好爱她。 Chapter 22 折腾了一整夜没闔眼,我总算赶在外婆睡醒之前回到家里。 走到外婆家的路上很空旷,只有一片又一片青绿色的秧田,我缓缓吸吐着空气,觉得压在心头的那些尘埃似乎也跟着二氧化碳一起被排出体外。 而且这里没有灰濛濛的天空。我抬头凝视着头顶上那抹浅浅的蓝,原本崩塌的世界此刻安静了下来,滚落的碎石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无声坠落的雨滴,一滴、一滴洒在我乾裂的伤口上。 「没有什么好逃的,走吧。」 已经,不能逃了。 于是我旋开门把,没有一点犹豫地、终于直直正视那些、我自以为结了痂,实际上却越发严重的伤痕。 尽量放轻脚小的步伐,我小心翼翼地穿过玄关和长长的走廊,去客房里拿了背包后,又绕回厨房后的书房。 首先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塞满了整间房的书柜,然而此刻我无暇再多看它们一眼,只有匆匆闔上门,快步往摆放着那本大相簿的角落走去。 不必再顾忌吵醒外婆,我也不需要再刻意放慢动作压低音量。我直接就把背包倒了过来,想让里头的东西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眼前,顾不得是否会折损那些书本。 咚咚咚的声响之后我便坐了下来,急忙地翻找一会儿,总算是从散落的纸堆里找出上次从沙绪阿姨家带来的明信片和照片。接着我翻开大相簿的最后一页,将上头的唯一一张照片与我原有的那张对比起来。 「果然没错……」 果然是同一张照片。 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只是当时没有心思去考虑。 那是一张婚纱照,爸和妈的,但并不是特别正式的那种。 背景是一片蔚蓝的大海,他们俩就站在沙滩上,身着的不是西装婚纱,仅仅是一套衬衫打着领带,一席碎花洋装戴上头纱,手里还抱着一枝向着天的向日葵,就连高掛天边的艷日看起来都温柔的像是夜里的月光,幸福地撒落在他们如弯月的眉眼。 粗糙的画质看起来并不是专业相机拍的,但那从照片里流泻而出的笑意,却也染上了我的唇角,于是我想起了小寧,想起了、爸爸的明信片。 ──我想,给你幸福,想让你一直这样笑着。 摩娑着上头工整的字体,当初爸爸用笔尖刻划出的温度,就这么一丝不减地透过肌肤传入心坎。 那大概是他们结婚的照片吧。 是他们彼此交换誓言,决定携手向前走的日子吧。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有那样一个美好时刻的你们,会走到今日呢? 自口袋里摸出手机,滑动萤幕解开锁屏,我点开了前几天在图书馆拍的那些照片,直觉认为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我的手却又不听使唤地颤抖了起来。 婚外情。 不对。 婚外情。 不是这样的吧。 妈和爸,是婚外情。 深深舒了一口气,我的手臂失去力气直直落下,然后听见手机撞击木製地面发出的巨大声响,将我心底那座堡垒彻底给夷为平地。 我再怎么否认也没有用了。 这就是事实,事实是无法被否认的。 妈和爸,是婚外情。 因为是婚外情,所以没有婚纱照。 他们不能结婚,他们不被允许互许终生,他们、是不被祝福的。 但我是空和沙穗的孩子。 浮现在脑海的字句越来越多,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那股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又回到了肩上,彷彿整个世界都被抽成了真空一样,再也吸不进新鲜空气,耳朵也接收不到任何声音,只剩下在眼前飞快窜动的思绪。 「我是,私生子……」 我低声呢喃,因为喉咙乾涩而沙哑嗓音却令我感到陌生。 闭上眼,我伸手摀住脸,可下一秒,冰凉的指尖却突然被一双温暖厚实的手掌给包覆住。 「私生子,但不是强暴犯的儿子。」外婆握着我的手加重了力道,儘管她也在颤抖着,却仍是坚定地将我的手拉离我的脸庞,要我正视她那双歷经沧桑却更为清澈的眼,那双、见证了一切故事的眼。 「你绝对不是让沙穗痛苦的存在。」 「我不是,让妈妈痛苦的存在……」我覆诵了一次,却皱起了眉。 外婆点点头,「你是空和沙穗相爱的证据呀。所以那些空不在的日子里,也是有你陪着沙穗,沙穗才能坚强下去的。」 「坚强?」听着外婆一席这么温暖的话,我却笑了出来,心里满是无处宣洩的苦涩,「坚强,却选择自我了断,结束了生命?」 明明说了下雨的日子就会来看我的,明明告诉我是因为找了份工作担心我没人陪着、才让我寄住在阿姨家的,却在我们一起守护、好等着爸爸回来的那个家,生起了火,点着了炉子里炭,为什么? 「为什么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为什么……就不等我长大保护你呢?」我低吼出声,眼眶突然酸涩了起来,像炉子里烧红的炭,我的眼也热得发红,却流不出一滴泪。 知道见不着你,连雨,都没得下了呀。 外婆看着我,深锁的眉头都用力地把她眼里的泪全挤了出来。她伸手将我拥进怀中,掌心贴在我背后轻抚着,一边用着哽咽的嗓音说着:「うみ乖乖,不哭、不哭哦……」 就和妈妈那晚抱着我哭时一样。 那是一个天晴的夜,空中一轮满月抹着一圈圈柔和的微光,周围一点一点细碎的光芒在黑幕里静静闪烁,蝉鸣攀着随风起舞的窗帘溜进房子里,更点缀了夏夜的静謐。 然而妈妈的眼里却下起了雨。 她低低的啜泣声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十分清晰,计画好一般,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她哭泣一般。 妈妈跪在地上,和我保持一样的视线高度。细嫩温柔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拇指轻轻摩娑着脸上的肌肤,接着紧紧将我环抱。 「妈妈,你怎么了?」不解的歪了歪头,我小声地在妈妈的耳边问着,不忘回搂妈妈瘦弱单薄的身子,在她背脊轻拍。 「不哭、不哭哦,妈妈不哭。」 妈妈颤了一下,加大了搂着我的力道。 「うみ,对不起……妈妈爱你。」 「妈妈不用说对不起,妈妈没有犯错。我也爱你。」 我摇摇头,然后把脸埋在妈妈的肩窝,安心地笑了,却没注意到那一颗颗在我衣服上扩散的泪珠,不明白、那句对不起的意义。 Chapter 23 抬起眼看向外婆,见她微微頷首,我轻吐了一口气,再次将沙绪阿姨的日记翻开,愈发剧烈的疼痛感无法遏止的在体内扩散开来。 我的手不再颤抖,却无法控制力道,马上就弄皱了日记的内页。 这就是最后了。 最后的线索都在这里了。 虽然先前就已经读过一遍了,但当时并没有马上解开我的疑惑,于是我也就没有认真去理解阿姨留下的讯息,没有读懂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跡。 6/3 沙穗说她要去找工作,于是把小海託付给我。 「一到下雨的日子,妈妈就会来看你的。打勾勾。」 沙穗是这么和小海约定的,脸上的笑容好温柔、好温柔,和看着曹空的表情一模一样。 我却是说不出的气愤。 为什么?为什么、浑身是伤的沙穗还能笑得那么温柔? 6/4 沙穗一早就打电话过来了。 小海还没醒。我劈头就这么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我知道我这是在迁怒。 但是温柔如她,儘管被我这么对待,还是坦率地和我对谈。 「我是要找沙绪的。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请你、不要讨厌小海。」 就算在他身上看见曹空的影子,还是不要讨厌他。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语气带着哀求,我的声音堵在喉头,无法应允,眼泪却无法克制地溢出眼眶。 因为我在那个瞬间,终于明白了沙穗和小海约定在雨天见面的理由。 「因为雨季……刚刚结束。」我沙哑的喃喃自语,心脏就像被谁狠狠掐着一般,渗出了鲜红色的液体,滴答、滴答,一滴滴带着我的意识坠落。 原来,她早就决定好、要离开这里,离开我了。 我咬着牙,翻动纸张,继续阅读下一页。 6/5 那个女人马上就出现了。 疯狂按着家里的电铃,最后直接带着一群人破门而入,连登场的方式都跟她本人一样低级又失礼。 豪门千金?还真是笑掉我的大牙。 沙穗,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把小海交出去的。 我会、誓死保护这孩子。 6/30 姓曹的那家人全都有病是不是? 持续将近一个月的轰炸,最后我还是受不了,带着小海搬家了。 虽然暂时没办法守在沙穗最喜欢的城市,但至少、一定要让沙穗的宝贝安安静静地长大,不要再受到伤害了。 接下来的日记,全都写着我的事,从我放暑假、升上了小学,一直到考上高中,沙绪阿姨生病住院,一字一句,都堆砌着对妈妈的思念、对我的爱。 这次我几乎是哭着看完的,但我却连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都不知道,因为填在心口的不只是刺痛的感觉而已,更多的是阳光一般的暖意,沙绪阿姨的掌心抚过一般的温暖。 是沙绪阿姨拯救了我。 「我都懂了,我全部都懂了,外婆。」我闔起日记,看向外婆,视线一片模糊,却被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给包围着,终于能够真心地扬起嘴角、笑了。 外婆再次伸手抱我,不停对我说着辛苦了、辛苦了。 「被迫要经歷这些事,真的辛苦你了。」 我用力摇头,「不,我已经不委屈了。」 我一点也不委屈。 我只是当自己是悲剧男主角,自以为我的人生和其他人有多么的不同,然后合理化自己的恶劣行为,却一点也没看见周遭的人对我的爱,没好好回应他们的爱。 「我觉得我很幸福。」只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有人应该接受我的憎恨。 妈妈、爸爸或是阿姨,都不是我应该憎恨的对象。 错的,是爸爸生在那个家庭,生在那个充满斗争的世界。 「为什么妈妈她……要和有妻子的男人在一起?」在翻开沙绪阿姨的日记前,我这么问外婆。 我的声音颤抖着,儘管不是我所担心的、让妈妈痛苦的存在,也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是私生子的事实。 外婆深锁着眉,欲言又止了一阵子,才给了我答覆:「这么说你可能没办法理解,但是沙穗和空、并不是你想像中那种不能见光的恋情。」 我确实是无法理解。 见我不解的眼神,外婆歛下眼,索性继续说下去:「沙穗和空交往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只是学生。没有结婚是很正常的,而且空也没有女朋友。」 「单身……他那时候是单身?」我微怔。 外婆点头。 「所以是爸爸他——」 「不对。」外婆打断了我的猜测,似乎是不希望我就此误会,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严格说起来,空没有背叛沙绪。他是被迫结婚的。」 「我不懂。」 「沙穗也不懂。」外婆苦笑。 「她当下什么也没有说,马上就和空分手了。空来了家里很多次,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就是不出来,连续几天不吃也不喝,一直到脱水发高烧,才被我和沙绪送去医院,然后……」外婆突然停了下来,担心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向我。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 「然后就发现有了我,是吗?」 点点头,「而且已经三个月了。」外婆接着闭上眼,跟着换上的是副沉痛的表情。 「沙穗崩溃了,不停地哭着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我以为她担心的是空,担心的是你没有爸爸,担心的是她自己一个人要怎么拉拔你长大,该不该拿掉你──但我想的太单纯了。」 我轻轻倒抽了一口气,在图书馆翻到的那则报导立刻就和外婆的话连结了起来,我心底的疤也一同被掀了开来。 天盟继承人曹空婚外情曝光,妻不满狠报復 天盟继承人曹空今年初才与苍岳千金举办盛大婚礼结为连理。谁料事隔一个月,曹空竟爆出婚外情。 据悉,曹空婚外情的对象是他在日本留学时同校的同学a女。a女长年爱慕曹空却迟迟不敢表白,直至曹空升格为人夫,心有不甘才主动出击。曹空面对a女猛烈的求爱攻势,再加上a女甜美的外表,自然把持不住,不顾人夫身分与a女坠入情网。 苍岳千金得知消息后,一气之下竟然…… 我想起那几个斗大的字体,想起令人不寒而慄的内文,不敢相信我以为的狗血剧情,却是在这个残忍世界真实上演过的闹剧。更荒唐的是,就连真相都能被传播管道扭曲成另一种版本,把民眾导向错误的一方,明明是受害人却反而要背负着各式各样子虚乌有的骂名。 然而不变的事实是妈妈确实受到伤害了。 被那个女人派来的陌生男人侵犯了。 我伸手摀住脸,用力着汲取着氧气。 光是想像她背负着多么巨大的疼痛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就几乎要窒息,但是她却一个人带着我走了这么远的路。 她怎么会不坚强? 我怎么会觉得她不坚强? 「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是爱着你的。」 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明白这件事。 「要不是因为你,沙穗可能打算一辈子守着这个秘密了。」 Chapter 24 「因为不希望你作为强暴犯的儿子出生,不希望你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痛苦,沙穗去找了空,让空和小海做亲子鑑定。」 待我的情绪稍稍平復,外婆从厨房端来了一杯热茶,在我身边坐下。 「幸好、沙穗的担心没有成真。你是空的亲生儿子。」 我长舒了一口气,歛下眼,凝视着杯里静止的茶水。 从茶杯里冒出的水蒸气一个劲扑上我的脸,微微肿胀的眼眶此刻酸涩了起来,却同时有股踏实感流进胸膛。 我轻啜了一口杯里的茶水,温热的感觉在口腔里扩散,随着液体的流动,沿着食道一直到腹部,整个身体也暖了起来。 很安心,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已然不再。 「空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决定要捨弃曹家、和那个女人离婚,然后和沙穗一起安安静静地过完下辈子。空从沙穗怀孕一直到坐月子,都尺寸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整件事最后还是被那个女人发现了。 「她对着空歇斯底里了起来,差点又要对沙穗下手。空为了保护沙穗,只好暂时离开沙穗,好维持表面的和平。」 「那后来、那个女人为什么又突然要把我要回去了?」 「因为空跟着你妈妈一起走了。」 我愣住,视线连忙从杯里移到外婆眼里。 「听见你妈妈离开的消息那晚,他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里,一口气吞了整罐的安眠药,」她叹了一口气,接续道:「走了。」 我抿唇,不语,可抓握着茶杯的手又不听使唤地颤抖了起来。 「出身名门的大小姐,风风光光地嫁了人,丈夫为了真正深爱的女人死去,结果连能留下来接手庞大公司的下一代都没有,你说她受得了外界的眼光吗?」 答案不言而喻。 而我的眉头此时已经纠结成一团。 所以她才出此下策,打算把我带回曹家吧。 我望向外婆,只见她一笑便起身要离开书房,没有再接续说下去的打算了。 没有移开视线,我看着外婆旋开门把推开了门,半掩的门板与门框的间隙接着透出一道道微弱的日光,撒在褐色的木头地板上。 很温暖,却也很刺眼。 爸爸妈妈也是这样吧。也是因为太温柔了,所以才会给彼此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吧。 「没办法,那就是你们呀。」我无奈地笑了,接着转过身,整理起散落一地的笔记本和相簿,把它们通通闔上,一本本推叠起来。 沙绪阿姨的、妈妈的,还有千秋的。我的过去,我的一部份,通通都在这里了。 我轻轻抚过最上层的笔记本的封面,心里五味杂陈,更多的是不捨。 但是没有办法,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再后退一步,又会深陷泥淖之中。 闭上眼,我决然转过头,不愿再被过去绊住脚而驻足不前。正准备要站起身,一张纸条便从我拿反的背包里掉了出来。 我俯身拾起,发现上头留有一行文字,工整的笔跡让我很快就辨识出执笔者为何人。 『希望小海能拥有像名字一样宽阔的胸襟,能够成为一个正直勇敢的人。1993.07.01』 拇指轻轻摩娑着纸上的日期,我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出来。 即便不是那种能感受到他如何运笔的书写力道,札实的温度却总能一次次地、精确地传达到他想着的那个人心里。 「都这个时候了还记得要给我看这个……是多怕我不知道名字是你取的呀?」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我对着堆满了书本的房间说道,唇畔的笑意持续延伸,而我知道他一定也在哪个角落笑着。 「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啦。」于是我把纸条对折塞进钱包里,拿在手里晃了晃以示交代后,便也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喀擦──」门锁卡进门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扶着门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啦,又在心里默念了一次,然后松开手往厨房走去,没有再回过头。 晚饭过后,我向外婆道谢并告辞,接着赶紧捞出手机查看是否有未接来电,然而自滑开萤幕保护锁,到现在重新啟动了三次手机、都走到早上的停车处了,居然连则广告简讯都没有。 慌乱。 好不容易被安心感包围了好一阵子,获得短暂寧静,却一下子随着这种熟悉的不适感涌入而被打破了。 小寧呢?还没睡醒吗?真的没有找我吗?楚少彦呢?该不会就真他妈的、没跟小寧解释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烦躁地甩上车门,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一面发动引擎,一面用扩音的方式拨电话给楚少彦。 嘟嘟嘟的声响催化了我不快的情绪,相同的频率在我的耳边不停环绕,偏偏楚少彦却唱反调似的、硬是在我用力踩下油门的瞬间才按下通话键。 「干。」 连他的喂都还没传过来,我便因为紧急踩煞车狠狠撞上椅背的疼痛感,抢先问候他一声。 「……你这什么有水准的招呼方式啊?」 「还不是你连通他妈的电话都没打!」我崩溃地对着手机的麦克风低吼,我甚至可以感觉到额角的青筋正微微抽动。 「鬼才知道你会这么快啦!」少彦闻语,很不客气地也吼了回来:「每次都要消失个几百年、我都快以为你死了才会再出现。」 「所以说小寧呢?」 「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打不打电话的问题吗?」 「我是在问你舒语寧人、在、哪、里!」 少彦没有再回话,只是叹了口气,沉默了几秒之后问了我人在何处。 「车上,正要开车过去。」 「过去哪?」 「饭店啊。」我理所当然地答道,然后踩下油门,车身缓缓加速。 「我跟小寧在市区住的那间?」 「嗯。」我发出一个单音作为回应,车窗外的景色在我眼角馀光倏忽而逝,我打了方向灯,转弯的同时也将注意力放回前方的道路上,沿着早上经过的路段驶进。 心烦的感觉消退了不少,想起少彦的电话还没切断正要伸出手的同时,这短暂得可怜的平静,就这么被电话另一端的嘈杂声给斩断了。 「少彦?」我试探性的唤了声。 物体掉落地面发出的碰撞声响夹杂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次开门关门之后,我在混乱中听见少彦这么说:「我再打给你,总之,你先不用过来了。」 Chapter 25 不禁蹙起眉头,看了眼手机萤幕确认仍在通话中后,我又把手机贴近耳边,然而传进耳里的却只剩下无尽延长的静默。 楚少彦连电话都没掛就把手机丢在房间里跑出去了? 小寧肯定出了什么事。 推断出结论后,我立刻拨了电话给小寧,以为接通了正要开口,响起的却是冰冷的机器女声。前所未有的慌乱开始侵蚀我的理性,几颗汗珠顺着我的额际滑落,左上腹忽然一阵疼痛,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仍缓和不了急促的呼吸。 连忙掛断电话我把手机扔向副驾驶的座位上,再次踩下油门,继续往饭店的方向驶去。 这种时候要我怎么坐以待毙。 近半个小时的路程,无限个万一在我的脑海里打转,偏偏我与生俱来的悲观早已夺走了大部分的想像空间,在我快被紧张感淹没之际,又掀起一波波的巨浪,就连眼前的红灯都能轻易燃起我的惶惶不安。 我担心的并不是小寧离开我这种早该发生的事,但要是、小寧的心里乘载的是超越我想像的感情,因为我想不开做了傻事怎么办? 我嚥了口口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即便只是在那短暂的黑暗中、在闭起眼的那个瞬间,我也不愿看见脑海模拟出的任何画面。 拜託你一定要没事。我在心里默念着,一边试着拨电话给少彦,一边拔下车钥匙,开了车门就直直往眼前的建筑物奔去,儘管强烈的恐惧几乎要将我吞噬,还是提起几乎无力的双腿向前奔去。 正当我跑进大厅、准备要掛掉电话时,少彦气喘吁吁的声音接着便从扩音器传来。 「呼、呼,是我──」 「我到饭店大厅了,小寧怎么了?不会做什么傻事了吧?」一听见少彦的声音,我焦急的拋出问题,脚下无法克制地绕起圈子。 「她醒来之后就哭着说什么……」少彦咳了几声,接着才清了清喉咙接续下去,「说什么你果然又丢下她了、不要她了,也不听我解释,就衝下楼把我的车开走了。」 「那你知道她会去哪里吗?」 「干,她不是你女朋友吗?你他妈问我她会去哪?我帮你追她已经够累了,还要跑回来接你电话听你问这种无脑的屁问题!」 面对少彦的慍怒,我的直接反应并不是如以往带火的回覆,而是真的不知所措的无助。 「……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然而少彦一点也没有心软,依然故我,「关我屁事,恋爱是你们两个在谈,自己处理。如果你觉得舒语寧会这么简单就去死,我劝你报警比较快。就这样,我要回去睡觉了。」只是这么说了以后就结束了对话,放任我自生自灭。 但我其实明白少彦的言下之意,明白那句句带刺的攻击,是为了唤我清醒的一记耳光,好用来提醒我、小寧是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最明白自己的伤痛的人,最用力爱着自己的人,是绝对不会踩着你的伤口来逞己之快的。 我的力气在同一瞬间被抽乾,也顾不得周围是不是有人,身子已经瘫软得让我整个人跌坐在地。 是我太着急,急得失去理智,甚至忘记小寧是怎么样的人。 「你知道吗?我已经目送三个我爱的女人离开我的生命了,在我明明可以出手挽回的情况下。」我吞下了口中其实并不喜欢的啤酒,抬起头望向头顶的熠熠繁星,连自己也分不清说话的对象究竟是坐在我身旁的小寧,还是那些在宇宙中旅行了几亿年的光芒。 那是我第一次对小寧吐露心事。 「嗯。」她也没有看向我,自顾自玩弄着脚下的细砂,仅仅以一个单音作为回覆,声音小到几乎要被海浪声掩盖过去。 「你不问问题吗?」我漫不在乎地说着,语气却带着明显的嘲讽,「你不是最爱问问题了吗?」 「因为我不想强迫你说下去呀。」停下动作,小寧叹了一口气,将视线往上移,最后停在反射着月光的海面上,「还是说、我不笑你反倒又觉得奇怪了?」 是我叫她别笑的,但也是我叫她重新扬起嘴角的。 故意的。我甚至知道她有意识到这点。 然而即便如此,「继续说吧。」她还是要听。 她看得见我筑起的那道墙。 「我妈,我阿姨,还有姚千秋。」 「姚千秋?」 「我前女友。」 「噢。」 刻意忽略从她眼底一闪而逝的什么,我继续说:「我妈、是自杀的,因为我自杀的。在我很小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我是强暴犯的儿子啊。」我苦笑,酒精的作用之下我的视线开始摇晃起来,并蒙上一层透明的雾,「我的身体里流着骯脏的血哦,看着我日渐长成让她害怕的面孔,怎么可能会受得了啊。」 接着她身上的沐浴乳香就这么将我包覆。 也许早料到温柔如她,会有怎样的反应,我没有吓着,却也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闭上眼,闷声道:「假如你执意爱我、会很危险。你的真心肯定会被我糟蹋的,舒语寧,你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了。」 「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小海。」 「但我根本没有能力去爱别人。」我连自己到底像不像一个人都不知道。 「让我陪着你吧,这样就好。」 让我陪着你吧。 小寧那如同羽毛般轻盈、却有着超越太阳温暖的嗓音,如今成了一击响雷,不偏不倚地在我的心脏落下。 已经没有下一次了,不能再有下一次了,在千秋过世之后我就对自己发誓了──我、再也不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女人离去。 无论是哪一种形式。 不同方才的慌忙,这次脚下尽是由她堆叠而起的坚定,我站起身,再次奔跑了起来,而目的地、是她的身旁。 Chapter 26 一个小时后,西子湾。 有小寧在的西子湾。 没有千秋,没有妈妈,没有沙绪阿姨,而是只有小寧在的西子湾。 因为没有架设路灯,周围漆黑一片,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向前方的路面,白色的细砂填满了我的视线范围,往前跨出一步,脚掌便陷入松软的砂隙之中,让我有些失去平衡,但我不仅没有打消向前走的念头,反而加快了移动的速度。 因为在那一个踉蹌的瞬间,我似乎看见了小寧随风起舞的发丝。 很模糊,很恍惚,但我就是觉得看见了。 海浪拍打岸边石块的声音随着我的前进逐渐放大,佇立远方的那抹身影也愈来愈清晰,然后我才慢半拍的紧张了起来。 光是揣摩她会用什么样的表情看我,用什么样的口气与我对话,我就没有办法呼吸。 在与她的背影相隔两步的距离停了下来,我看见她的背影轻轻颤抖了一下,毕竟手电筒的光线在一片漆黑之中太过突兀,察觉到我的靠近也是理所当然。 于是我收起手机,待眼睛习惯四周的亮度后,凝视起我们脚下那段空白。既是伸手就能将她拥入怀中的空白,却也是她转身就能将我推开的空白。 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前进或后退了,这不是我该犹豫的事。决定权到底还是在她的手上。 我下意识收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用尽所有的力气唤了她的名:「小寧。」 她又颤抖了一下,也许是因为我突然响起的叫唤,又或者是因为我的出现本身,可除此之外,她没有更多的动作。 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就像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即便坐立难安,也只能静静等待法官对我做出判决。 良久,小寧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转过身来,细柔的嗓音却如利刃刺入我的胸膛:「我们分手吧。」 那一刻,整个世界彷彿静止了一般。 「我们分手吧,小海。」像是怕我没听见,她又说了一遍,偏偏海风在我们之间的空白不停窜动,将她的发丝吹离了颊边、盖住她的小脸,使我无法分辨她脸上的表情究竟是什么。 「为什──」 「你说的对,」不给我提问的机会,她自顾自继续说着,「我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只要待在你身边就会满足,以为自己能够为你抚去所有的伤痛,但我根本没有那种能耐,我甚至连个替代品都不是。」 不带半点哀戚的平静语调,小寧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说着,彷彿故事里的主角与她没有半点关联,被撕裂般的剧痛却随着她唇瓣的每一次开闔席捲而来。 我无从反驳,只能抿着唇看她,直到风停了下来,她朝我走来──或者应该说,朝我身后走去。 面向我、离去,因为不想让我看着她的背影,不想、让我觉得自己是被拋下的那方。 「我啊、这辈子的卑微,大概全用在了爱你之上。」与我擦肩的瞬间,她说,声音很轻很轻,脸上浮着的是微笑,眼里却下着倾盆大雨。 而那个瞬间的我,就像是有股电流穿过身体,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并不是事物不断逝去,是我捧着回忆站在原地,迟迟不肯前进。而陪着我站在这里,替我承受着这些庞大寂寞的人,已经因为伤痕累累决定走出我的世界。 转过身我凝视着在我的视线里逐渐缩小的她的背影,心脏不受控制的开始传来阵阵剧烈的疼痛。 该不该为了自己的情感再次自私的让她受伤?我不知道,也没有办法思考,只能依着太过混乱的思绪里、那震耳欲聋回盪着的意识,向前方奔去。 因为我知道,这次她若是离开了,那就是真的离开了。 我想要再一次选择相信爱情,我想要相信小寧,我想要爱你。 「舒语寧!」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喊,然而她非但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甚至加快了步伐、奔跑了起来。 「喂、喂──你干嘛跑啊!」在沙滩上跑起来很吃力,途中我好几度差点往地面扑去,但眼见小寧就要打开车门,就是糗态百出也要用最快的速度上前阻止。 「总之我们已经结束了,没什么好说的,你不要再过来了!」 「谁说已经结束了?分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都还没表态,你怎么可以自己决定、又自己逃跑!」 然后小寧愣住。 费尽千辛万苦我终于踏上没有阻力的水泥地面,一点也称不上从容,甚至可以说是狼狈不堪的站在小寧面前。 她抬起头望着我,水唇半开,似乎想说些什么,眼里的雨却已氾滥成灾冲毁了堤防。 「看清楚了吗?我才不是什么王子对吧?」伸手捧起她的脸庞,我用拇指轻轻推去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雨滴,接着轻轻勾起唇角,「能够接受这样乱七八糟的我的人,就只有你了。」 「你的意思是──」眨了眨泛着水光的美眸,小寧吸吸鼻子,问,带着浓厚的鼻音。 「嗯。留在我身边,我们不要分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的眼泪却掉得更兇了,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我忽然忍不住轻笑出声。 「不要笑我啦。」她闷声道。 「没有啦。」 只是觉得太幸福了。我在心里补充。 嗅着只属于小寧的沐浴乳香,我抬起头,发现原本遮盖着月亮的云雾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散去,而光线均匀的撒落在海面上,好像海原本就应该是那般闪闪发光的样子。 如同有你的今夜,仍旧天晴。 Chapter 27 四年了,距离千秋闭上眼睛的那个日子。 虽然少彦一如故往的、偏偏在这天飞往异国去见他那爱好旅行的姊姊,一如故往的,把我独自留在台湾,但我已经不必再一个人待在猴探井喝着闷酒逃避了。 因为,「从今以后,我会陪你一起面对死亡。」依偎在我怀里的小寧这么说,眼底是不容拒绝的坚定,「所以你不准再躲起来、不准再不去扫墓了,她们会很想你的。」 「我……」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吗?这么快就不爱了?」 「怎么可能!」 「那就对了。」 那就走吧。 牵着我的手,小寧不带一点迟疑地笔直向前走,好像她才是要来探望千秋的人那般。 眼看着离千秋长眠的那座花园越来越近,我却没有半点不适,只感觉到自她掌心传来的踏实温度,源源不绝地注入体内,填去了所有可能被不安入侵的空隙。 我看着她长发飘逸,由衷感到不可思议。 那么瘦小的身躯,是怎么样才能散发出与质量、体积都不成正比的巨大光芒,耀眼的像颗太阳? 雨天不出现的、太阳。 于是我又想起了千秋曾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帮助我釐清了对小寧怀抱何种感情的问题。 「小海,你觉得什么是爱?」 千秋选择替我撑伞,我选择两个人一起淋雨,那小寧呢?小寧的选择又是什么? 答案不言而喻。 「是她吗?姚千秋。」倏地停下脚步,小寧接着转过身,指着立在她正前方的石碑问,唇边还掛着一道完美的弧度,「果然很漂亮耶。」 我不语,轻轻蹙起眉,倒不是因为那些旁人看来无礼的举动,也不是因为她此刻仍能掛在脸上的笑容,我只是估测不出她的内心究竟有多宽敞。 虽然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姚千秋都算是她的情敌吧?怎么说也是前女友喔? 「看来没错。」似乎是刻意忽视我的表情,小寧满意的点点头,便蹲下身开始摆起供品,并且还自顾自地跟千秋聊起天来了。 「久仰大名。我是小海现在的女朋友,我叫舒语寧,比起你可能差强人意,不过小海现在过得还算可以,至少是脱离那种殭尸状态了,你在天上看了肯定是想狠狠揍他一顿吧?」彷彿真的能听见千秋的回应一般,小寧一面说着我懂、我懂,一面又拿出手机,开始播放起卓文萱的那首歌。 永不消失的彩虹。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喉咙一阵乾涩,除了呼吸之外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小寧没有回答,只是朝我一笑,把手机放在地上,转过头又在手机旁边放上一束薄荷草,接续与千秋的对话。 「你很喜欢这首歌对吧?薄荷也带来了,给你消消气。他只是太细腻,也没人陪着,又自责没办法帮你承受那些伤害,所以才会变成那样的。虽然很任性、却也很让人心疼,不是吗?」 站在小寧的身后,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有她好听的嗓音随风在我们周围打转,轻盈地让人察觉不到藏在里头的沉重,却直直往我心里的那座斑驳的墙衝撞过来。 「剩下的路,我会陪他走完。」 然后,它就这么应声倒下,连同阻隔着洪水的那道闸门。 温热的液体一口气全自眼眶窜出,我没有发出声音,小寧却早知道我会如何反应般,在同一时间站起身,带着温暖的微笑向我走来。 还以为那场大雨早已下尽,还以为我是倚靠己身之力咬牙挺过那阵狂风,然而事实是,眼前这个笑靨如花的女孩拯救了我。 「你自己看不到的伤口,就由我替你来包扎吧。」 小寧最后这么说,然后伸手拥抱我,抱得好紧好紧。 给千秋上完香之后,我们决定要顺道去日月潭散散步,正准备要踩下油门,正在整理置物箱的小寧却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我觉得只有千秋有主题曲满不公平的,我也想要有主题曲。」 「……什么主题曲,被你讲的很没格调。」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关上置物箱之后顺势替小寧系上安全带,嘴上仍不忘碎念几句,「你看,又忘记了。」 「你画错重点了吧,重点是我也想要有一首呀。」 「那是她给我听的阿,我就只听过那一首而已。我不觉得你会接受同一首歌。」我无奈地看了小寧一眼后,把视线移回前方,接着才终于踩下油门。 「所以你要去找呀!」小寧鼓着腮帮子,一副理所当然。 「你刚刚不还挺懂事的吗?」 「这是两回事!」 长舒了一口气,我把方向盘打右,驶上另一条比较宽敞的道路,待遇上第一个红灯,才得以伸手打破僵持的场面。 「星光璀璨的今夜,无论你是结束了一日辛劳正要返家的上班族,抑或是离开学校又将前往补习班为升学奋斗的学生,脚步匆匆在这街道上来往的你们,可曾停下来注意自己错过的谁、邂逅的谁呢?即便现实往往叫人无法喘息,叫人灰心丧志,也别忘了相信爱的那份心情。我是dj雯雯,节目的最后,送给你们这首卓文萱的新歌《期待,爱》。」 好巧不巧,卓文萱似乎是推出了新的专辑,好巧不巧,一打开广播就是她的歌。 正想要伸手换个电台,小寧却阻止了我,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优雅的钢琴声接续着dj话语的结束自汽车内建的音响传出,带着暖和的曲调搭配歌手温柔的嗓音,完美融合成一条被阳光晒过的小溪,潺潺流过心底。 幸福公式难计算何时能找到答案 可能带点伤害可能会有阻碍 任性的像一个小孩 日记里卡片还在温暖我左胸口袋 每个文字的情绪让孤单离开 守护的是明天未来 时间距离是场挑战前进后退是种无奈 太多的话该怎么说出来原来你早就明白 期待爱与被爱的方式很自然 两个人甜言蜜语的话都说不完 没有意外最初的梦正在盛开 期待爱的样子能像烟花灿烂 这一刻你陶醉的表情无可取代 没有例外你的存在证明了我存在 作词:卓文萱/作曲:张简君伟 很像小寧。 「就这首怎么样?」 「你不要随便交差了事好不好!」 「我没有阿,我觉得很适合。当你的主题曲什么的。」 「我不管啦!你重找啦!」 「我不要。」 「为什么啦?」 「因为──」我故作神秘的停顿了一下,嘴角噙着一抹狡猾的笑,「因为我懒,哈!」 于是我的右手就被小寧狠狠地咬了一口,毫不留情,沾满了口水不说,还瘀血一片的那种程度。 「因为有我想跟你说的话啦。」揉揉被小寧咬成紫黑色的肌肤,我又叹了口气,看看后照镜确定后方没有来车后,决定把车停了下来。 「嗯?」小寧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我甚至看见几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捏捏她的脸颊,「怎么可能说给你听阿。」然后吻上小寧,阻止她再继续追问下去。 《全文完》 番外之一|敬,初恋 森本那傢伙,一直以为我们的相识只是偶然。 怎么可能。 除了那个丧心病狂的神经病,根本不会有人大半夜跑到那种地方去,更何况当时还下着倾盆大雨。 之所以会与他接触,是因为姚千秋。 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如果要用通俗的名词描述,大概算是青梅竹马那种关係吧。但我从没和森本提过这件事,既是我个人的意志,也是姚千秋本人的要求。 「如果我哪天为了保护妈妈发生了什么事,帮我陪着小海、好吗?以朋友的身分。他没办法一个人的。」仰望着头顶一片湛蓝色的天空,她一边晃着鞦韆,一边以平淡无起伏的口吻这么说。似乎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无数次。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想找出藏在那平静底下的破绽,可除了她眼底那幽暗深沉的绝望以外,我什么也看不见。 不屑地嘖了一声,我只好在她旁边空着的另一个鞦韆坐下,「我连他是鬼是人都不知道。」 她却神经地笑了起来,圆圆的杏眼都笑成了两条细线。 「少彦你那么温柔,肯定能照顾好他的。」 「不知道你在讲什么。」不客气地翻了她一记白眼,我转过头望向前方在溜滑梯上尖叫的小鬼,就是不想再看见她那张让人上火的笑脸,「你谈个恋爱脑袋就丢了是不是?」 「你就是嘴巴坏。」她却硬是把脸塞进我的视线范围内,弯着腰歪着头笑盈盈地继续说,「明明就很好奇我喜欢哪种男生──」 我皱起眉,一巴掌就贴上她的脸。不大不小,刚刚好就是我掌心的宽度。 「呜呜呜──不能呼吸了、楚少彦──」大幅挥舞着手臂,被我掐着脸的千秋死命挣扎,但我的眉头我的手都还没有松开的打算。 「那你给我闭嘴。」 「好、好啦,不说!不说!」 虽然那之后,千秋走了以后,我还是主动去认识了森本。 被千秋说的像王子,但其实不过跟我一样是个混蛋的森本。 「你到底喜欢他哪里啊?」见到了本人我更搞不懂了。 坐在千秋的墓旁,我又打开了一罐啤酒,对着眼前就要埋入山头的落日问,对着夹带泥土气味的微凉薰风问,对着、再也没办法给我答案的你问。 「我倒是挺讨厌他的,因为看着他就像在照镜子一样。更令我难以接受的是,他甚至还比我光明磊落了一些。」 比我,更勇敢地把自己的没用赤裸地摊在阳光底下。 就像同样在千秋的忌日逃跑,他至少还是留在有她的地方喝闷酒,我却坐上飞机,狡猾地溜到换日线的另一端,假装那一天其实还没到、我只是刚好没赶上,然后不要脸的指责他是在博取同情好掩饰我的卑劣。 「不过算了,反正你爱的是他不是我。早点死了心才能比较快放下。」举起手里的铁罐,我苦笑,轻敲了一下照片里的千秋的脸颊,做了一个乾杯的动作,「敬,初恋。」 番外之二|只要恆星存在,就在自燃 森本不知道的事多得很,而且与时俱增。我讨厌他的理由也是。 当我的初恋随着千秋的生命一同殞落,在我眼里看来像是救赎的另一个女孩,该死的又跟森本扯上关係。 因为「小海的朋友」这个身分而与我搭话的女孩不计其数,应付她们早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闭着眼也能打发的乾脆俐落。 当然我也不是没有摆烂过,毕竟那本来就是森本应该处理的事,但这么不甘愿,这还是第一次。 我听着篮球和地面摩擦发出的规律声响,手里持续运着球,一边用力吸吐着空气,试图恢復前一秒的专注,不要去注意站在场边的她。 一、二、三,我在心里默数,脚下踩着与此相对的步伐,瞄准,上篮。 「碰──」篮球与金属框碰撞的声音响起,我手撑着膝盖喘气,看着篮球沿着圆形的轨道旋转、旋转再旋转,最后落下,以最容易挑起期待的姿态,飞离篮框。 「那个……」似乎是捕捉到她认为适当的空隙,她赶紧出声叫我,以那副轻柔的嗓音。 我没有回应她,只是面无表情的瞥了她一眼,然后绕过她,拿起地上的宝特瓶喝水。 「我看你常常帮小海点名,你们是朋友吗?」 但她似乎不以为意。 「啊、抱歉,好像忘记自我介绍了。」掩着微啟的唇,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叫舒语寧,和小海同班。」 长舒了一口气,我扭紧宝特瓶的瓶盖,接着坐了下来,无奈道:「我知道。」 「咦!」 「你是班代吧?每次讲话都没人理的班代。」我抬眼看她,「印象很深刻。」 止不住的緋红顿时窜上她白皙的脸颊,想要伸手遮掩,过于纤细的手指却让她充满了破绽。 就跟她看起来一样笨。 拿起毛巾我盖上自己的脸,也盖上再也隐忍不住的笑意,故作平静的将话题拉正,「所以呢?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是要问女朋友的话,森本说他暂时没有打算。」 「不,我是想认识你。」 我怔了怔,诧异地拉下毛巾,正好对上那双漂亮的大眼,里头是一片清澈透明、不带一点杂质的汪洋,粼粼波光映于我心,一个失神,便坠入其中,成为一条只属于她的鱼。 「楚少彦。」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抢先反应,忍不住脱口而出。 「嗯?」 「我叫楚少彦,经济系。」 然后她的嘴角开始上扬,笑意一直蔓延到她的眼角,丰满的卧蚕在好看的曲线下又替她的笑容增加了一些甜味。 「多多指教。」她伸出手。 「多多指教。」我站起身,也伸出手,握上她的。 而在碰触到她掌心的那个瞬间,我更决定了要守护这颗燃烧自己照亮世界的小太阳,绝不让任何人浇熄她散发出的温热。 番外之三|被太阳淋湿的世界 开始抽菸的原因无关于千秋的离开,真正打击到我的、其实是再次爱上森本的女人这件事。 男朋友的朋友,在我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这角色的时候,又再一次套上我,神不知鬼不觉地。 听到小寧说小海答应我的告白了唷,脸上还掛着花一般灿烂的笑容那刻,心里真的不是普通的干。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该怎么文雅的形容这种不快的感觉,冷静的待在原地而没有踹开他家大门狠狠揍他一顿已经是我最大的极限了。 从天边稀薄的云层里拉回思绪,我拆开那天之后买的第六包香菸,抽出一根含在唇边,看向我身后止不住啜泣的小寧,「我是不懂你们这些文青的爱情啦,但小海是混蛋这件事我以为你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了。」 「我知道呀,我本来也以为自己待在他身边就够的。」她抬起头看我,嘴角的弧度不曾消失,却爬满了苦涩。 「没办法,」我无奈耸肩,推了推打火机的滚轮,燃起菸也燃起我的不甘,「只要他心里还住着姚千秋,你就註定要心痛。」 只要你心里还住着森本海,我就註定要心痛。 「但你的心里,不也住着姚千秋吗?」她移开了放在我脸上的视线,不知道凝望着哪里,口气轻浅却深深扎着我的心。 「她那么惹人喜欢,也难怪你们念念不忘。」她漫不在乎地继续补充。 我紧蹙着眉,不只因为她那柔软的话语,在我听来如此伤人,更多是替她的转变感到气愤。 我从没想过太阳有一天也会褪成海水般忧鬱的深蓝色。 「住是住着,但我现在眼里是你,这样不够吗?」情绪太多太满,即将被巨浪灭顶之际,我以为同会因我的沉默无疾而终的爱情,竟打破了我的压抑,猛烈地咆哮了起来。 我看见她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从此再没有更多的动作,若非手机里忘记删除的闹铃,我不会发现时间仍在我们之间持续流动。 「……你是说,你爱我吗?」待铃声停止后,她终于开口,似乎是在思考怎么样的口吻听起来没有起伏,却忘了藏住躲在她唇齿间的丝丝惆悵。 喉咙一阵乾涩,我嚥了嚥口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响,仅能以一个单音作为回应。 再次举起指尖的菸,吞云吐雾中,我眼里的小寧变得很模糊,彷如暗示着她终有一日也会随着这缕轻烟从我的爱情里淡去,不留一点痕跡。 而那一日,近在咫尺。 「不用安慰我了。」 「没被安慰到吗?」 「嗯,而且满烂的。」 「抱歉啊。」伸手揉了揉小寧的头发,我苦笑,既是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 抱歉啊。 千秋这场倾盆大雨,纵使来得太快太急,却下得缓慢安静,你只消加快脚步,总能寻得一处避雨;然而从太阳眼里流出的水滴,你就是事先准备了伞,也避不了浑身湿透的命运。 番外之四|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 办完休学手续的那天上午,我和森本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间晃。 「你这次飞哪里?」终于找到一处有树荫遮蔽的座位,森本愉快地坐了下来。 「希腊。」我燃起菸,也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 「你姊又搬家了?」 「不是,这次是一个人。」轻轻呼出一团白色的烟雾,我放任自己的视线在里头失焦,「我想看爱琴海,她看过的海。」 「想不到还怪浪漫的嘛、你这傢伙。」森本拍了拍我的肩,笑了开来,不知道那个她指的是小寧。 我只是淡淡地勾起唇角。 因为他的愚蠢,她的悲凄,以及我的软弱。 他根本不晓得小寧踏过了那些土地、看过了怎样的风景,可是为了她离开的我,理解她多过森本的我,也依旧不会被她收进眼底。毕竟她划出的界线是如此明确,而我也没有勇气再靠近她一步。这点我再清楚不过。 歛下眼,我松开手指让之中的菸坠落地面,微弱的火苗在撞击的瞬间像是水花般飞溅,却仍散发着微弱的光,不甘熄灭。 我蹙起眉,一边伸出脚用力踩踏,只为把那扰人的橘红色逐出视线范围。 既点不着,又浇不灭。真是让人不快的既视感。 「送你吧。」于是我站起身,把只抽了三根的第十四包菸丢给森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我只买了单程机票。」 森本用单手俐落地接住我的菸,「也可能一辈子都不回来?」 我耸肩,没有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路顺风。」 「嗯。」 然后我就搭上了当天午夜飞往阿姆斯特丹的班机,一口气逃到了九千公里之外。 抵达希腊的时间是当地下午四点半,我一边揉着因为长途飞行而感到痠痛的肩颈,一边把手机打开,然而通知我电话被call爆的未接来电和简讯的提示音还没播完,那个神出鬼没的女人马上又让我的铃声响起。 按下通话键,连扩音都不用按就可以听见楚少媛从我的手中传出的怒吼,「楚少彦,出国都不用通知一声的吗?」 「你怎么知道啊?」我把通话音量调到最小,这才敢把电话放到耳边。 「你现在是忘记家里有大人吗?你当爸妈是瞎子?还有自做主张休学是怎么回事?你在搞什么鬼啊!」 「讲的好像自己大学有读完一样。」虽然电话的另外一头肯定看不见,但我还是翻了个白眼,「还以为你是要来接我,原来只是要打来骂我而已。」 「接你?你在哪?」 「雅典。」 「开什么玩笑啊?我现在人在芬兰。」 「我是在开玩笑啊。」我对着话筒放肆地笑了起来。 楚少媛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才无奈地继续说:「……我倒是有个朋友在那里。」 「嗯?」 「如果你需要人陪──」 「不用。」知道楚少媛发现了什么,知道楚少媛又想要鸡婆,我收起笑容打断她的话。 「可是──」 「不用了,真的。我从来都不需要谁担心,你知道的。」我再一次拒绝她的好意,字句里少见的严肃是为了不让她找到任何能够插手的缝隙。因为她太了解我的弱点,太了解我会为了什么动摇。 她在千秋离开的时候也做了一样的事。 闷哼了一声,楚少媛最后说了句「好吧,那有需要帮忙的再打给我」就掛掉电话了。 楚少媛的照片在通话结束之后消失,接着映入眼帘的是舒语寧的侧脸。她白皙的小手压着大大的草帽,褐色的发丝随风飞舞,唇畔浮着浅浅笑意,而身后是一片湛蓝寧静的海,如她眼眸一般澄澈美丽的海。 我看的失神,直到手机萤幕暗了下来才回到现实。想起自己要前往的正是照片里的她身处的地方,我拉动行李箱,往巴士站走去,准备搭乘公车到派瑞斯港,可方才自心底萌生的酸楚却无法遏止地扩散开来,一路攀上我的嘴角,苦笑。 笑我明知自己是一条离开水便会丧命的鲸鱼,却自愿搁浅在离海最近的沙滩上,直至死亡都想凝望着她那无边无际、却容不下一个我的宽广。 番外之五|闪耀夜空之花 「楚少彦!」甫下公车,一个陌生的女人便大力挥着手朝我走来。 我紧蹙着眉,没有多加思考,随即转过身往反方向走去。 按照常理来说,身处异国还能听见有人说着自己家乡的语言,心里应当是一阵温暖安心,可当那个有人呼喊的对象是自己、而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 「你是楚少彦吧?等一下!我是小媛的朋友啊!」 似乎没能读懂我的离去是刻意,女人跑了起来,急促的脚步声使我也不得不加快速度,行李箱滚轮的声音随着我的动作越发壮大,却仍盖不过她尖锐的嗓音,反倒助长了被我强压进内心深处的火势。 妈的楚少媛。 我小声咒骂着那自以为邱比特的撒旦,不自觉咬紧了牙,彷彿她此刻就在我的嘴里,随时都能将其撕裂、磨碎,然后一点残渣不剩的吞下肚,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 担心我会伤心欲绝做出傻事?她这个人的荒谬才更有可能把我给逼疯。她如果什么都不做我还比较自在一些。 「呼,楚少──噢!」 发现她又想大喊楚少彦三个字,我倏地停下脚步,决定率先动作以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追逐战,却忘了后面的女人根本反应不过来,将会直直地撞上我的背脊这件事。 我打了个寒颤,一边缓慢的回过头,尽量让抽动的嘴角维持在恰到好处的高度,「是我,我就是楚少彦。请问有什么事吗?」 如果可以我不希望有人气喘吁吁地喊我名字,我觉得很恐怖。我在心里补充。 「你、你姊要我──」她单手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发丝随着她身体的倾斜滑落,使我看不清她的长相。 「要你当导游之类的吧。」我稍微侧过身,一併将视线移上远处的港湾,反正也不想要记起她的脸孔,「但是这次的行程对我别具意义,我比较想要自己一个人完成,作为一个热爱旅行的人,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她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点头。 「先代我姊谢谢你的帮忙,也抱歉让你白跑一趟。」我礼貌性的朝她鞠躬,接着往她背对的方向走去,目光却始终没有对上她的瞳孔。 我不晓得这算不算是一种恶意,但我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模糊她的存在,无论身体或意识都在抗拒着、她的侵入。 「只是我没想到你真的这么没大没小。」 我猛然旋身,瞠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的女人。 刚刚不还是隻软绵绵的小羊吗? 「怎样?吓到小弟弟你囉?」顺了顺有如瀑布倾泻的柔顺长发,她抬起头得意的笑了起来,当那张漂亮的脸蛋一下子佔满了我的视线,我马上就晓得方才那些不自然的反应为何而生。 不祥的预感。 「让老娘跑这么远,不等我喘完就算了,拚了命想要讲话还被你打断?我真的没见过比你更让我傻眼的人。」她朝我走近,冰冷的手掌在我脸颊上放肆地拍打。 我锁眉,不悦地拉开她的手,「……是我的错,但你可以不要动手动脚吗?」 「还敢给我顶嘴啊?」 「我只是觉得被侵犯。」 她闻言,一脸受不了地扶着额头,有些无奈地接着说:「要去哪里?我送你。」 「圣托里尼。」 「要搭六个小时的船,你撑得住?」 「我又没说今天要去。」 「臭小鬼就是臭小鬼。」不客气地对我翻了大大的白眼,她的眼睛终于离开我的,「果然很没礼貌。」 我不以为意的耸肩,没再说话,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心里却一片嘈杂。 想跟着她走,但不该跟着她走。我的脑袋清楚的很,主导权却不在我身上,我就像是她的影子一般,只得紧紧的跟在她的身后。 「你叫什么名字?」我低头看向她脚下踩着的黑色阴影,问。 是真的想知道,也是想试着与她聊天来驱逐我内心摇摆不定的阴鬱,即便她就是造成这阴鬱的主因。 「陆烟。姓陆,名烟,烟火的烟。」 「烟?真特别。」 「被你这么一叫,我突然不想带你去饭店了。」 「……我不是在叫你。」 「哦,那叫声姊姊听听?」 「干。」根本没用。 我只发现了她体内流着控制狂的血液,替自己招来了更大片的乌云。 大概是觉得调戏我很有趣,一抹灿烂的笑容渐渐在她脸上泛开。 「难怪取烟火的烟作名。」原本想要这么感叹的,原本想要含蓄地称讚她的,但是话到了嘴边,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另外一句毫无关联的话── 「姊姊,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翻外之六|雪不融,花照开 楚少彦说他交了女朋友,所以别再避着他了。 「当然这并不是将就。」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在上句话的结束之后马上补充,「毕竟我跟小海那个混蛋不一样。」 我闻言,忍不住扬起嘴角,长期垄罩着我的世界的阴霾不可思议地、因为他一句话灰飞烟灭,彷彿从没存在过那般。 「哦?你这是当着他女朋友的面说他坏话吗?」我语带调戏,脸上的弧度持续放大。 「……随便你爱怎么想,反正我该讲的都讲了。」 「咦──怎么还是这么冷淡呀!还以为你会被大姊姊──」 「闭嘴啦。」总是习惯倾听的少彦反常地打断我的话,有些失控地低吼。 我连忙摀着嘴巴,深怕自己会笑出声。因为我不用看都知道少彦现在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于是在少彦终于结束暄寒、掛掉电话的下一秒,我马上就打了网路电话给人在日本的小海。 「我跟你说,少彦居然害羞了。」没头没尾地,我说,忘了才刚接起电话的小海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呃?」 「你知道他交女朋友的事吗?跟她姊姊的朋友。」我赶紧补充。 「哦,知道啊。怎么了?」 「我刚刚拿这件事随便开了个玩笑,结果你知道吗?平常跟冰块一样的少彦,居然害羞了耶!」 「是哦?」小海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算了,自讨没趣。」噘噘嘴,我小声嘟噥,以为只有自己能听得见,但事实上手机的收音能力比我想像中强大许多。 小海拿我没办法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所以你刚刚在跟楚少彦讲电话吗?然后讲完了才打给我?」 「你生气了?」我有些诧异,没有料想到他真正在乎的原来是这件事。 「没有啊,没生气。」他说得平静,台词却在我心里捲起了涛天巨浪,「我只是吃醋。」 我只是吃醋。 我在心里重复唸了一遍他的话,对他难见的坦率感到不知所措。一阵燥热随着句点的落下窜了上来,像是发烧那般在我身体里打转。 我捧着自己红透的脸颊,忍不住庆幸起当初没有和小海一起回神户老家,而小海现在在电话的彼端,看不见我慌张不堪、却又难掩喜悦的搞笑模样。 「……小海。」我不自觉握紧手机,轻声唤了他的名,心脏的跳动却吵得盖住了周遭的声音,使我不禁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出话。 所幸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停顿丢下电话走开,仍是耐心地等待我的下文,即便只是一个「嗯」,也很快就做出回应。 我沉默了一会,几次深呼吸之后,才颤抖着双唇开口:「陌上花开──」 「可缓缓归矣。」他打断我的话,然后很开心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的喜悦一个劲全往我脸上扑来,惹得我又是一阵心慌,好想说些什么逃离这氛围,脑袋里却一片空白。 而小海一点也没有放过我的意思,继续调侃道:「被女人说这句话真难为情。」 我好懊恼。 我到底为什么要挖个深到爬不出来的洞给自己跳? 「对了,小海,你那里下着雪吗?」我曲起双腿,把脸埋进膝盖里,已经不想在乎传进他耳里的声音是什么样子,浮现在他脑海的表情又是什么样子。 他思索了一阵,接着话筒传来嘈杂的声响,大概是在开窗户。 「对啊,正下着。」待确认了此刻外头的天气状况,他肯定的回答。 「真好,我也想见见雪,一定很美吧?」 「但我更想看花呀。」似乎早知道我接下来会说什么,小海又笑出声,挟带着计谋得逞的愉快。 他话里的受词此刻却像是等着被处刑的罪人,看着刽子手不停发抖冒冷汗,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然后── 「我好想你,小寧。」 死去。 这就叫罪有应得。 后记 我一直在犹豫后记到底要放在番外前还是番外后,最后还是觉得放在整本书的最后合适。 说实话作为一个读者,这种鸟问题我根本不在乎,但作为这个故事的创作者,作为下一个故事的创作者,比起全文完,后记对我来说才算是真正的句号。 回到正题,谢谢一直以来阅读我的文字的各位,真的。 《下雨》的文风,对我来说很陌生,甚至揣摩男孩的视角,也是初次尝试。说不害怕是骗人的。 但是小海在我脑中诞生的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要挖这个坑了,途中必然是经过了无数次的天人交战(不然我也不会一直从13年拖到17年),要在写作与生活取得平衡,对我来说太困难,但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想要给笔下的孩子一份完整,也觉得不能辜负持续等待着故事的读者,抱持着这样的心情完结了《下雨》。 至于我想要传达的什么,其实也是要写给我自己看的什么。早在《凉麵》就已经写过,却还是忍不住又写了一遍的什么。 我相信没有人的生命是平静无波的,没摔过那几个跤,岂不枉来世界一遭?而在那之后处理伤痛的方法有很多种,我最常、也最习惯选择的方式就和小海一模一样──逃跑。 只要不要看、不去想,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以为自己走出来了,但其实只是放任一切败坏,直至疼痛蔓延全身,才惊觉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而且更多时候,伤害的不止是自己,也伤害了身边的人。 小海很幸运,因为遇见了小寧和少彦这样温柔的人,才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也找到了那条真正能离开回忆监牢的道路。 然而现实中的我们,不一定会有这样的贵人。 大部分的时候,我只能依靠我们自己,告诉自己要坚强起来,学着勇敢的去面对伤痛。 给自己一点时间,停下来喘喘气没有关係,但是别滞留原地,别捧着回忆、站在原地。因为时间只会一直走,你错过的只会越来越多。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正喃喃自语的,也是这些。 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