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之隐》 前言 这是在高二的时候写完的作品,全文共二十二个章节,长短不一,修完稿之后上传。 我一直有要把这部作品重写一次的计画,不过还未付诸实行,到时候如果真的要重写,呈现的必然是相差极大的面貌,不变的则是想说的一些核心的话。 1、世界上没有绝对活在孤独的人 世界上绝对没有能完全活在孤独的人。这句话不定时会在水衍的脑海里响起,当时想来很可笑,因为他自认为自己就是那种能活在孤独里处之泰然的人,后来才发现事实截然相反。其实,是他一直在自我安慰着自己不害怕孤独,而当这道筑起的保护墙面临外力侵扰,就会变得让人难过地脆弱。 黄昏的时候落阳驼红,阳光自落地窗照进咖啡厅。店里很空旷,客人只有三两个,或独自而坐,或两两低头接耳,各自滑手机,总而言之绝对不会有三人以上的群体出现。柜檯后面的音响正放送joshgroban的februarysong,店长是重度流行音乐爱好者,喜欢听的是跨界歌手诸如hayleywestenra之流的歌声。他是个中等身高,肩膀宽阔,貌似流氓实际上个性和善的中年男子。 位在都市一角的柴契尔咖啡厅跟远在英国的那位铁娘子完全没有任何关係,店长是正正当当的台湾人。这间咖啡厅似乎是他的一切,店内在在都是以店长的品味为主而设计,亮度永远不够,稍微昏暗的,像是为了追求某种气氛的刻意营造。地板是纯白的瓷砖,桌椅则挑选黑色小沙发与方桌,落地窗下有种植百合与薄荷等多种作物的花圃。 水衍跟李晴靠在柜檯前各自喝饮料。李晴不喜欢咖啡,她喝的是甜腻的葡萄口味台湾啤酒,从店长放在厨房的私人冰箱翻出来的。水衍喝的是无糖的拿铁,自己用店内设备泡的,当然他有付钱,可是李晴没有,毕竟翻的是私人冰箱,不是存放预备出售商品的冰箱。 「你这样会睡不着喔!」李晴说。 小小啜了一口,水衍回答:「还可以吧!我对咖啡因很迟钝。」 「真假?可是心脏不会这样说吧,而且万一真的睡不着呢?」 「没有这个万一。」 「我是说如果。」 李晴有副势不问出解答绝不罢手的气势。 「如果……那就如果吧。晚上睡不着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想了一下子,水衍说。 「喔。可是如果早上没精神呢?啊!」她啪了一下手掌,「你会蹺课!」 水衍耸肩,想表达的是不可置否的意思。 「可是水衍,这样课业没问题吗?」李晴喝了一口啤酒后又问。 「还可以应付吧,我的成绩不算太差。」 「可是会被记警告吧!几支了呢?」 「四支……不对,有一支我昨天中午消掉了。」 「所以是三支?」 水衍点点头表示正解,李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喂!而且我说啊,你这样搞,班上同学大概都对你很陌生吧!品性不良啊!边缘人什么的,我都听说过,不尝试扭转一下印象吗?」李晴说。 「我是没差。」 「不是在逞强吧?」 「不是。」 李晴歪头,马尾跟着晃了晃,「这样喔。可是,水衍,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能完全活在孤独里的吧!」 「是这样吗?」 「没错喔,我很肯定。」李晴将一隻手臂放在柜檯上,竖起另一隻手的食指说:「人的嘴巴上说着不在意孤独,实际上想的是催眠自己不在意,那不是还是挺在意的?而且……嗯……我一直觉得人总是在追寻不再害怕孤独的方法,所以才要找同伴,可是呢,又会怕受伤害。」 「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差不多吧!」李晴可爱地笑了笑,又忽然想到似地说:「对了,我一直很好奇耶!你蹺课都去做什么了?」 「画画。」 「画画?」 「更准确来说是素描。」 「这样喔,你都画些什么?」 「现在在画台北车站,可是……」想到了什么,他说:「进度很慢,也许要画很久。」 「毕竟很大吧!车站建筑。」 「差不多吧!」不是,他心里想。 2、女人,服务生,咖啡厅 四月的某个星期四,阴天的上午,水衍出现在台北车站旁某三楼房屋中的二楼的提尔克咖啡厅。 他穿着深蓝色牛仔裤搭配白色衬衫,背着黑色背包。 咖啡厅拥有很拥挤狭小的室内,座位与座位间的空间只容一个人七转八拐勉为其难地穿过。他站在门口,视线从门口延展,水泥柱装置散发橙色光线的灯泡,墙壁是砖块构成,音响播放莫札特的田园交响曲,客人稀稀疏疏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做着自己的事情,柜檯前的女服务生穿着黑色围裙,原本百般无聊地双手手肘支着桌面发呆,看见他又挺直了腰。 「欢迎光临!」当他一一绕过靠得颇近的桌椅来到柜檯前时,女服务生说:「请问要点什么?」 他打量着女服务生,样貌长得颇为可爱,给人亲切和善的感觉。 「一杯热拿铁,无糖。」水衍说。 「就这样吗?」 「就这样。」 「好的,一共是五十块。谢谢您,您的位置在?」收了钱将发票交予水衍手上后女服务生问。 水衍稍微往阳台看过去,提尔克咖啡厅除了室内以外在阳台也有三个座位,而习惯坐着的位置已经有人了。 他来这里是有事要做的,可是不坐习惯的位置就做不成。 「就坐阳台吧!」稍稍考虑了一下子,水衍还是决定坐阳台。 「好的,咖啡稍后给您送上来。」女服务生展露亲切微笑,是很赏心悦目的那种可人的笑。 点头回礼,水衍走出阳台,阳台的视野很好,可以看见台北车站庞大的建筑体和周边的小建筑。阳台左右两边各夹着一栋凸出的公寓,头上是别人家的阳台,这给水衍的感觉就像是在电视机里面似的,当然视野不错,这一点不会变。 那个女人坐在他习惯坐的位置,朝着从门口走出来的他露出侧脸、乾净清爽的短发、黑色短发间的白皙颈子,是个相貌端秀,充满知性气质的女人。穿着棉布衬衫、卡其色热裤和背心,很有品味的搭配,至少水衍这么觉得。以一个男性的角度看大概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对象,长相好看、身材高挑、发育良好,手上拿着小说穿搭有个性。 以女人不会注意到的视线注视了她一阵子,水衍悄悄坐到位置上,望着台北车站,想着既然无法做想做的事情他该来干什么? 他本来是来画台北车站的。 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了,每当到阴天他就会选择性的蹺课前往某一个地点素描当地景色,至于说为什么是阴天倒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现在的气温颇高,大太阳的在街上逛也会不舒服吧!所以他选择阴天的时候出门,如果是冬天可能就刚好相反了。 而学校课业啊老师与同学的看法之类的他根本不在意,那些流言本来就对他很无关紧要。且在苗栗乡下开豆腐店的父亲作为他唯一的监护人,对他一向也是不怎么干涉。你爱怎么过就过你的吧!生活费和其他应缴的费用该寄就是会寄,而水衍也不会多拿一毛少拿一毛,多花一点少花一点,年尾时扣掉应缴款项多馀的钱他都寄回老家,不过父亲想必连有没有收到都不在意。 现在的他越发独立,生活的花费泰半都是由打工得来,当然不只在咖啡厅做服务生,他也兼差了其他工作,期许自己往独立的方向发展。他的愿望是做一个完全独立的人。 东想西想了一下子,他又把目光投向女人,女人依然在看小说,像塑雕像似的动也不动,只有翻页的时候才会主动破坏雕像的感觉移动手臂。 女人翻页的时候也是很有讲究的,用手指轻轻挑起页缘,从书页的中段轻轻拨到下一页,这是避免读书的时候会折到页纸的方法,从这一点加上书套,看得出来是很爱惜书的人。 ——爱惜书的人品性通常不会太差。他有这个直观。 忽然手机的震动起来,在铁椅上颤动的声响引得女人注意,她微微转头瞥了水衍一眼。水衍从口袋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个从未见过的号码。 他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甜美的女声说。 「我还没成年。」他其实已经18岁了,不过完全行为能力民法规定是20岁,所以也不算说谎。 「噢,好的,谢谢您。」掛断。 他看向女人,女人的注意已经回到书里了,也对,他接个广告电话,毕竟不是中了头奖之类的事情,也没什么值得引人注目。他想,不知道女人记不记得他? 有时候他们的座位会调过来,这通常是水衍比较早来的情况,反之亦然,如果他比较早来,女人就会坐在他现在坐的位置上,当他突然警觉似的抬起头时总会发现女人已经泰然地坐好好的看书。 这样互换位置的巧合不知道女人有没有注意? 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他决定还是来画张素描,但是对象不是台北车站,他打算偷偷把女人的侧脸和身形记在纸上,所以他从背包拿出纸和笔,低头开始动作。 他认为美丽的事物都值得用画与笔铭记,以不会引人注目的视线看了女人的侧脸一阵子,他才下笔,然后轮廓、五官、头发,每一笔都好好画下手,绘画是精细的工作,不可马虎。 「这是您的无糖热拿铁吗?」有人说话,水衍抬头,是女服务生在和他说话。 「对。」他说,「放桌上就好。」 「请小心,很烫,嗯……」女服务生忽然说:「这是你画的吗?好漂亮。」 「谢谢。」一面这么说,水衍注意到女人悄悄地看过来了,然后又转回去。 「你是画家吗?」 「不是,我还是学生。」 「好厉害,是不是早上没有课所以才过来?」女服务生用惊叹的口吻说。 「对。」他说。 女服务生如果拋去外表是服务员这一层看来,貌似是个相当容易相处的人,而且也不会让水衍厌烦,总之是能令人不自觉生出好感的存在。 女服务生走后他又回头继续画女人的侧脸,他认为现在只是速写,不需要太讲究多馀细节,所以用快速的笔触将线条画好,从起笔到完成大约花了半个小时。 完成了。他心想,拿着画比对着女人的侧脸和画上的侧脸。 水衍望向阴沉沉的天空,云色像是用白色灰色调配过却又搅拌不均匀的水彩,一块泛白一块泛灰,也有地方是纯然黑色,看起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然而他没闻到下雨会有的那种特殊气味,这气味就如同果酱该配吐司一样如果下雨他就必定闻得到。 所以短时间还不会下雨。看了一下手錶,十点十八分,这时候在上第三节课,礼拜四的第三节课是什么课?水衍试着想一下却发现忘记了,反正那种东西查了就知道。 不知道该干什么,茫茫然的,他拿出讲义,盯着闔上的封面过了一会又把它收进背包。这时候刚才的女服务生又来了,她已经换下围裙露出底下米色露肩装与灰色短裤。 「可以坐这里吗?」女服务生问。 「可以。不用上班吗?」他问。 「刚好到了下班时间。」 他又看了一下手錶,十点二十。 「这个时段?」 「嗯哼。」她点头。 水衍向室内看去,有个男人取代女服务生原本站的位置站在柜檯前,他应该就是来换班的人。 「你的拿铁还没喝?都要冷了喔!」女服务生指着瓷杯说,这时水衍才想起他的咖啡还没动过一口。 「忘记了,现在就喝。」说完水衍也如实地喝了一口。 「如何?」 「味道很好。」他由衷地讚赏。 「谢谢。」 女服务生抿了一下唇,让水衍忍不住看向她的嘴,是对形状很特别的唇,不过不难看,很有弹性的样子,他很好奇咬起来感觉怎么样。 「你读哪一所大学?」 「不,我读高中。」 「高中?」女服务生看起来很惊诧,「现在是上课时间吧!」 「当然是蹺课了,看不惯吗?」 「这倒不会,蹺课嘛!我以前也常做,现在才来当服务生。」女服务生摇头 「服务生也是很重要的职业。」想了一下,水衍说。 「是这样吗?」女服务生微笑。 「对。」 直盯着女服务生的眼睛,水衍尽量用诚挚的语气说,紧接着女服务生像是忽然放松一样垂下肩膀,身子靠在椅背上,玩弄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 「先走了。」 「好,再见。」 「我上班的时间很固定。」 「嗯?」 「意思是说除了礼拜日公休,你在刚才的时段都会看见我。」 「好,掰掰。」 「掰掰。」 和女服务生道别,望着女服务生走出咖啡厅的时候他想着这样算是被搭訕吗?不过凡事他不想想太多,客观的事实被主观的大脑思想分析后总会染上不真实的色彩。 就当作是对他好奇吧!一种纯粹天真的好奇心,像是乾净的水毫无一丝杂质,仅仅只是对于知的渴望。更何况水衍自认自己这人没什么异性的吸引力,更没有逗异性开心的才能。 既然无法逃脱现在的境况,就顺受,逆河而走遭损的是自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只是他现在这样真的算做前进吗? 前进的大概只有渐长的年岁。 水衍呆呆看着天空,都市的一列飞雁呈人形排列,现在的心情很难用具体的言词去描绘,更准确来说,那是参杂多种情绪的,得用许多的形容词去说它。 此刻人声、车声、交响乐曲,还有细微时鐘滴答被声音正如大杂烩全混成一团,包围着他,他就这样被包裹着,哪里也不能去,这正是他现在的感觉。 没多久女人闔上书,站起来,她沉默地望着天空的云、飞翔的鸟,扫视了一眼街道与人来人往的台北车站,背上皮包转身走向咖啡厅出口。 转身的瞬间正面看得一清二楚,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脸庞,一如往常,看了依旧会有怦然的感受,这女人身上有着奇异的东西存在,可以归类于气质之类的东西。 女人走后的不久他也决定离开,至于是否要回到学校还得再考虑。提尔克咖啡厅的人明显多了,离开的时候他仔细看了一下柜檯,还是男人,时鐘的时针指向圆形的右上侧,分针追着时针,没有秒针存在。 开玻璃门的时候掛在门上的铃鐺响了,服务生说了谢谢光临,然后当他走下楼梯,走到骑楼的屋簷边时候天空开始降下一连串长长细细的水线。开始下雨了,他想。 这应该是今天的第三个好消息。 3、广告,网球选手,客人 晚间的时候从外面回来的店长带了一个纸袋,里面是咸蛋糕,给他和李晴还有店长另外聘请的一个厨师分着吃,吃的时候他无聊着看了一下纸袋。 ——梧栖小镇咸蛋糕,猪肉内馅配上香松外皮,绝对给您印象深刻的感动! 纸袋上面如此印着,棕色纸皮咖啡色文字,背后还有淡淡顏色的小镇绘。不知道是谁设计的?还真典緻。他的脑袋不经意跑出这个念头。 能设计出这样广告的人品味应该不错,他想像了一下这个人的样子,或许高高瘦瘦还戴着眼镜,穿着白棉衬衫与长裤。 「噯!水衍。」李晴说。 「嗯?」他放下纸袋。 「你以后想当什么?」 「想当什么?」他如鸚鵡学舌一样重复的说了一遍。 水衍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老师吧!我想。」 「欸?真的吗?看不出来。」李晴说完话的同时把最后一块咸蛋糕塞进嘴巴。 「看不出来吗?」 「很难,无论是从现在表现出来的态度或是兴趣。」 「我想也是。」 「对啊!你不是一有时间就会画画?怎么想当老师?」厨师插嘴问。 一旁的李晴点头。 「现实的考量和兴趣当然不一样。」 「那你想教什么?」李晴问。 「美术。」他回答。 「美术嘛!当然」厨师说。 然后他们各自轻声地笑了起来。 画画是他的兴趣没错,甚至是想引此为终生职志,然而现实的压力如海潮席捲而来,谁也躲不开,谁也走不了。 吃完咸蛋糕他又泡了一杯咖啡,早上才喝过拿铁,不过他对于自己一天摄取的咖啡因量是否过多并不在意。李晴从店长的私冰箱拿出两罐啤酒,从厨房走出来。 「店长呢?」厨师接过李晴拋去的啤酒问。 「在里面调音。」李晴说。 外貌兇恶的店长除了个性和善之外还有一个从外表想不到的嗜好,就是拉小提琴,据说他还参加了社区的一个弦乐团,也曾经在三个人面前表演过,很不错。 店长自述从小到大每天必定会做的事情除了看电视跟洗澡以外,就是拉小提琴,对名家演奏的曲目啊!小提琴本身等等的瞭若指掌。要不是家人、女友和金钱三重因素,他高中毕业时早就选择出国深造而非留在台湾。 想到这里。水衍就深深觉得自己必须交一个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女友,不想联络的时候就各做各的,偶尔关心对方,展示对对方的需求,但是绝不干涉对方的想法——这样的女朋友。还有钱也是一大问题,什么事情无论怎样绕总会牵涉到钱这种东西。 「这么说来……」厨师说:「还没问过李晴想当什么?」 「我吗?」李晴指着自己,小小的笑了一下,「我……我想当网球选手。」 「网球选手?」厨师瞠目结舌,「可是身材不适合啊……」 「你在说我矮吗?」李晴嗖地瞪起眼睛,厨师连忙道歉。 「不过话说回来……」厨师说:「你怎么会想当网球选手?」 「嗯……」李晴喝了一口啤酒,像是要藉此釐清思绪,停顿了几秒后说:「大概是因为妈妈的原因吧!妈妈以前也是网球选手,小的时候就常常跟着她一起到体育馆看她练习,有天她就突然说:『好,你也一起来练练看吧!』。」 「所以你就喜欢上网球了?」厨师说。 「没错!」李晴弹了一个响指,啪的一声,打开某个开关似的,「好像点燃引信一样无可救药的爱上了!」 「她打网球厉害吗?」厨师向水衍问道。 「非常厉害。」他说。 岂止是厉害,简直是强到一个不可思议,整间学校没有一个人是她的对手,就连其他学校的网球队也是,看过李晴比赛的水衍深諳其然。李晴虽然有在身材上的劣势,可是移动的速度惊人地快,咻地一声就从球场一边跑到另一边了,更遑论其精准的接球技巧和回球角度更是令人防不胜防。 而身为李晴的母亲看到女儿有如此才能,自然也乐见其成,具备专业知识的她还时常抽空教导女儿,甚至是让自己的教练给她制定一套训练计画,这些李晴基于自身对网球的爱好都一一贯彻,所以她变成别人眼中「可爱、和善、文武双全」的完美女孩。 有这样的女儿想必她的母亲一定很骄傲。可惜的是自己作为一个人,似乎并没有能让母亲值得骄傲的地方。 话说回来也很久没见到母亲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水衍试着回想了母亲离开家里时的事,那是寒冷的冬天。寒流刚南下,又下了雨,绵绵细细,像是濛濛的薄雾一样,母亲顶着这样无孔不入的雨,一身大衣,拖着行李箱离开苗栗,搬到台北,就在这个都市。 「那你呢?你想变成什么人?」李晴问厨师。 「我嘛!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是想当作家来着。」厨师笑着说。水衍的注意力回到了两个人的对话上。 「结果呢?」 「结果变成现在这样啊!也许是因为我不适合写小说吧!或许我没有这个才能。」 「你试过吗?」 李晴这样问了,厨师没有回答。 叮噹!这时在入夜后来了第一位客人。 @ 「所以说,我并不是放弃了梦想什么的,只是体认到现实环境而已。」 在厨房里,厨师一面把一颗草莓放到粉红色三角形的蛋糕上面,然后放了薄荷叶,同时这样对水衍说着。 李晴在前面接待客人,因为人少,让她一个人应付也是不勉强的,至少李晴这么说。至于让店长这么兇恶的脸招待客人又对客人太失礼了,李晴接着这么说。 所以店长在后面的防火巷吹着微凉夜风拉小提琴。 「所以说,你能明白吗?」厨师直起腰问。 「能。」他说,把草莓蛋糕托到供餐口交给李晴。 水衍仔细看看用夹子和线固定在供餐口上方的点单,瞭解有哪些是他可以做的。打开厨房的公冰箱拿出牛奶,从木柜拿出一组陶瓷杯盘,倒了一杯咖啡,淋上放在橱柜里的枫糖糖浆、焦糖,倒入牛奶。 「我大学时本来要去南部读文学系,结果因为家人反对所以读了一所教育大学,修的是中文系。」厨师说,他在做松饼。 「这样啊。」水衍应和道,端着咖啡走到供餐口对着李晴的背影喊,「焦糖玛奇朵,三号桌。」 「喔。」李晴转身,接过咖啡,然后用很难发现的微小动作悄悄用着纤细指尖指指厨师。 「啥?」 「他是不是在murmur(碎碎唸)?」 「呃……」他回头望了一眼正专心淋巧克力酱的厨师,「差不多吧!」 李晴微笑。加油。她用嘴型说,端着咖啡走向三号桌。他抬头再看一次三号桌的点单,草莓蛋糕、焦糖玛奇朵,都供出了,所以他把点单拿下来放到旁边专门放供餐完毕点单的小纸篓。 所谓现实压力又是怀有什么意义的存在真让人难以想透。生活呀、学业呀、工作呀、人际关係呀等等的,组成一层又一层密不透风的棉被堆把人重重盖住,既闷热空气又不流通,现实的气息差不多也是那样吧!人生真可怕。 厨师哼起小曲,从冰箱拿出戚风蛋糕、咖啡冻。 无事可做的他靠在桌缘发呆。不知多久,直到李晴说下一位客人来了。 这位客人点了一杯无糖热拿铁,仅此而已,提起咖啡壶倒入咖啡,加上牛奶,一杯热拿铁就完成了。端到窗口时顺势看了眼咖啡厅的情形,这个时候人少了很多,冷冷清清,爵士乐咖啡厅里肆意流淌。落地窗边坐着一个女人正看小说。 女人他见过,在提尔克咖啡厅时常互换位置。 他目送李晴将咖啡送到女人桌上,女人朝李晴点点头,然后目光放回书本上,窗外街道由其他商店透出的灯光匯聚而成的光线正照在女人身上,就好像孕育于她体内的某样东西正以光的形式散发而出。 「怎么了?」李晴问。 「没事。」他说。 「欸欸。」李晴说:「这个暑假你有什么计画吗?」 「计画?没有啊!」 「那你要跟我一起出去吗?我要去花莲。」 「花莲吗?我再考虑一下。」水衍说。 「快点决定喔!」李晴竖起食指说。 女人慢慢地喝完咖啡之后又待了十多分鐘才离开。他去整理位置,手指轻轻碰触空的瓷杯,他觉得那个杯子好冰。 4、完美主义者,无法前进的人,Only One ——50%的完美主义者。可以这样形容少声。 牛排非要三分熟,外焦内嫩,按下去会流出肉汁。文字段句得修到百分之百满意。咖啡味道不好会倒掉重新再泡一壶。她要求自己要求到了极致。这是就她喜欢做的事情而论。然而另一方面,讨厌的事情不管怎样勉强自己都做不来,比方说:打扫。所以少声直到现在仍是邋遢的活着,内衣裤掛在床尾、零食盒堆在角落,东西只有腐败到了极致才着眼处理。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的男友才会和她分手。 现在她过得很不好,生活的步调啊工作啊什么的一团练,身体糟糕透顶,有点像是掉进井里又被人从头顶丢了大石头,情形只有每况愈下没有柳暗花明。 穿着白色三角裤,白色t恤坐在公寓房间的落地窗边,没有开灯,都市的冷彻夜光从外头一股脑儿地疯狂涌空间,与黑暗的阴影把房间分成两个区域。同时的,夜光也照亮地上散乱的衣物,臀边的啤酒罐,脚边的安眠药罐。手边的手机苍白地亮着。 来电显示:未接一通,王钟文。 烟在缓缓升空,消散。菸头的火星有气无力的闪烁。 也许不应该再想这些。盯着火星的时候她心里想着。可是头脑不听话,越是安静的场合更会忍不住去想,想关于她最近的日子,想她的前男友。 不是割捨不得,但她还是觉得好难过,前男友是很好的人。 少声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墙壁走到厕所,她趴在洗手台上,脸浸在冷水里,然后抬起头照了一下镜子。 倒映在镜子里的面容属于一个28岁的女孩,脸颊丰润五官均匀对称,可爱小巧的鼻子,一头清爽俐落的短发,还有点苍白的脸色。 这就是她。她想。 她究竟做错什么?工作老老实实,文案处理得尽善尽美,会打扮自己,品性和长相都算过得去。 她想不透,但是一直有着这样的感觉:直到至今,她都在原地踏步。如果前男友看到她这个样子,恐怕也只能摇头叹息吧! @ 早上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床边,脖子痛得要命,像是一整个晚上都有人拿针在戳那边。而且她的头有些晕,有种怪怪的感觉,似乎是感冒。 少声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床边的,好像之后又喝了不少酒,大概是喝醉了,浑身都是酒气,酒瓶到处都是。 换个好处想,她不必吃安眠药。 爬起来走进浴室洗澡。头发、乳房、肚脐、性器所有的地方的用力地刷了乾净,然后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变胖的痕跡,不过这种事情一向不能只看外表。 她出奇专注地凝视自己的裸体,很少有,几乎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外表也是,可是男友还是和她分手了。 穿上衣服一面用毛巾擦头,她打开手机瀏览信箱有没有收到什么广告文案的委託,上次她替一家食品店设计了一个广告似乎颇受好评,而且报酬丰硕,她想再做个类似的,如果没有写写小说也好。 什么也没收到,nothing。 倚着椅背揉揉太阳穴,盯着萤幕想着某些事情,想着想着不自觉目光移转到窗户外头晴朗的天空和漂浮在空中的几片棉絮白云,阳光堂堂正正面对她放射。 她登出信箱,把通讯软体全删掉,只保留简讯和通话的功能以防万一。 稍微化妆一下,换上外出服,走出公寓搭了公车前往附近的商店街,在那边的书店买了几本关于时尚的、设计的和动漫的杂志,买了一套漫画书,两本小说,到唱片行买了唱片,途中经过服饰店意外看见不错的衣服所以又买了一件,然后走去便利商店买牛奶、巧克力、啤酒,走到淡水河畔一面喝啤酒一面看着某户人家一起玩。小朋友与爸爸玩拋掷飞盘,妈妈坐在她的旁边。 「逛街吗?」女人问。 「嗯。」喝着啤酒少声回答。 「早餐吃了吗?」 「忘记了。」她说,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像她的母亲。 「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 「谢谢,以后不会了。」 转头朝女人露出微笑,女人也报以微笑,站起来走下河堤加入父子的行列,附近只剩她一个,远远的还有人在放风箏。她又回到原先的表情,把啤酒喝完,走上河堤,离开商店街的时候顺势找了垃圾桶丢空罐。搭公车沿原路回到公寓,把家里的空罐全部丢掉,买的东西除了食品饮料要冰,其他丢在床脚,然后倒在床上。 就这样吧!什么事情也不想做,现在她真的是一个人了。 5、Ache,边际,水蛭 ache这个单字同时具有渴望与疼痛的双重意义,像是意味着:要得到什么就必须牺牲什么。这是自古的道理,有得必有失。 英文课堂上,老师如此说着,并且在黑板上写下这个单字,水衍本来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的云,不知怎么的却刚好在这个地方回神,把这个单字记在脑海里。 痛苦与渴望确实是一体两面的,正如同硬币一面是蒋中正,一面是币值,但实际上代表的都是硬币这个形体。得不到而想要这叫做渴望,同时痛苦也会附诸而来。 他在课本抄下这个单字。 「周水衍。」 他举起手,看向老师。 「呦!你今天有来喔!」老师貌似惊讶的说,一阵窃笑声传来。 老师指了指外面,教官站在教室的门口。 @ 「这是你这个礼拜第三次蹺课了,有什么好解释吗?」教官坐在扶手椅仰视他。 教官室很安静,实际上只有他跟教官两个人。电风扇转着,转动的声音传入耳际,跟着教官说话的声音缠绕在一起,他隐约能听见一楼穿堂学生说笑的声音,像屡轻烟缓缓飘上来。 「没有,教官。」 教官凝视着他,一语不发,黑色的瞳孔倒映他的身形,水衍禁不住去看教官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纵横交错,如果他没记错教官是32岁,还算很年轻,皱纹却这么多。 他是不是也处在ache的情境里,被ache的情绪所困扰? 「好。」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教官轻声叹息,完全放松的模样般全身靠在椅背上,一手按着太阳穴,「惩处等一下再说,你爸爸怎么样?」 「还好吧!」 「最近有没有跟他联络?」 「没有。」不假思索地他说。 「好吧!不知道你爸方不方便来这里?」 「来这里?苗栗离这里很远。」 「我想也是,那就不麻烦了。有缘再说吧!」教官挥挥手,转过椅子说:「你可以走了。」 「谢谢教官。嗯?教官。」本来想直接走人的水衍又想到什么,离去的脚步一顿一顿。 「怎么了?」教官转头。 「惩处呢?」 「那个我再安排劳动服务,到时候再通知你。」 「好,谢谢教官。」 「不会。」 劳动服务相较于惯性蹺课,很轻的处罚,连记警告或者记过都免了,直接劳动服务。教官是很宽容的人。走在走廊上的时候水衍想着。 也正巧,爬上楼梯的时候鐘声响了,当爬到楼上时学生纷纷从教室走出来,装水的装水,厕所的厕所,约会的也有。总之大部分都是两个人以上为一单位行动,也有少数是一个人的。 虽然处在同个年级的楼层,这些人他却一个也不认识,正如李晴所说的,他跟这间学校已经很疏远了,与学校之间彷彿切割着一条鸿沟,这条沟深不见底,难以跨越也不想跨越,这一边是他一个人,另一边是学校与学生还有许多教职人员。 总有什么是他现在能做的,该做的,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个人靠着窗户发了小一会的呆才走回教室,角落有一群人聚在一起聊天,李晴坐在他的位置上和在他的班上认识的男生说话。 「欸!」看见他的时候李晴举起手。 「干嘛?」 「来找你。」李晴微笑。 和李晴说话的男生开始起鬨,李晴玩闹地又笑着解释几句。 「想找人聊天?」待李晴说完话后他问。 「对啊!」李晴说。 体育馆与教学大楼靠得很近,中间有一条铺了石头的林荫小径。他们在小径漫步,大块阳光被枝椏切割得细细碎碎,轻风带起沙沙声还有树叶飘落,混杂在风里的气息,是泥土、青草的味道。 「你们班上的人对我认识你很惊讶。」李晴忽然说。 「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你是边缘人啊!」李晴说。 他们踩着石块走着,鞋子压在落叶和枯枝上发出喀嚓喀嚓的清脆声音,非常奇妙,现在的水衍正被一种奇怪的心绪所笼罩,好像水蛭黏在身上吸血,难以摆脱也摆脱不去,无法释怀一样。 「伤心囉?」李晴问,覷着他的脸。 「有一点。」他坦承地说。 「对不起嘛!不要难过。」李晴嘻嘻笑着说,靠过来了一些,手臂轻轻撞着他的手臂。 他从与李晴的肢体接触中嗅到了香甜的气味,心脏像是被电悄悄的温柔的刺激了一下,有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着。 「好了不会。」 「耶!」李晴竖起右手的食中两指。 他们沿着步道走到网球场,此时太阳正大,无论是网球场还是旁边的篮球场都空无一人,附近一片空荡荡,像是大家都忽然变成吸血鬼一样,开始惧怕阳光。 阳光散发的热度与光亮让人不可小覷,如同钢针螫人一般,刺刺痛痛的感觉从皮肤泛起。眼睛触目所及一片白亮,很难看清景物。 「球场都没人。」他说。 「对啊!毕竟太阳这么大。」李晴回答。 「现在想打网球吗?」 「才不会。」她皱起鼻子,「在这种阳光下皮肤很容易变黑。」 「你也会在意?」 「废话!」她拍了一下水衍的手臂,接着严正地说:「记得不要和女生说这种话,这可是会出局的。」 「记住了。」 他们一同走进两栋大楼之间的穿堂,水衍忽然觉得头脑一阵昏沉沉的,双眼发黑,天旋地转。没过多久就好了。 穿堂一片空旷,偶尔会有人直接穿过穿堂从这一侧走向另一侧,穿堂的尽头是大门还有广场,广场上停了好几辆车,远处更还有街景被围墙隔绝在外。 「欸!」李晴突然说。 「嗯?怎样?」 「一点都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关于现在和未来啊!学测怎么办?」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手被重重打了一下,李晴这下真的有用力,很痛,一瞬间还麻麻的,水衍愕然看向李晴,她紧促眉头,一脸生气的样子。 「抱歉。」他说。 「道什么歉?」李晴说话的声音僵硬又生冷,短短急促。 「如果我惹你生气了,我道歉。」 听了水衍的话过好阵子,李晴才长长叹出一口气,说:「水衍,你不担心自己,我很担心你呀!」 「对不起。」 「算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李晴嘟噥着。 水衍看得出来李晴的气已经消了,骤然吹起的强风般引起平静湖面一阵涟漪。她的怒火像是七月的午后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水衍觉得自己的横膈膜以下的位置彷彿有着什么气球般的东西在膨胀升起,这是精神上的,而非物理上的,并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譬如肚子胀气之类而產生这样的感觉,而是像夏夜微风那种舒爽的实感。 这种感觉他说不出来也表现不出来,他本来就拙于口舌,不善表达,但是在这么一刻有个不错的女孩真正的关心自己诚然不错,他驀然有种要把李晴娇小身子勾进膀臂的衝动。 他们一块走上楼梯,在2楼的楼梯口道别之后李晴又走上去,水衍则沿着走廊走,回到教室。 7、夏天,广告,志愿 星期日的早晨,水衍很早就起床。起床时想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母亲。 和母亲分隔是在国一时的夏天,在此之前她和父亲屡屡因为各种小事情而吵架,像是太阳东升又西落一样既是日常的行程也是不变的定律,他们两个完全合不来,可是既然合不来,当初又怎么会爱上对方,决定结婚,然后生下他? 他爬下床,走进厕所盥洗,洗完脸照了镜子,一张五官端正的脸,完美融合了父亲和母亲各自部分的特徵,这是他少少能找到母亲痕跡的地方。基因这种东西是功能性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按照自己的使命贯彻始终。 他走出浴室到冰箱前打开冰箱门看了会里面的东西,拿出牛奶、吐司、花生果酱,在吐司上涂了果酱将就吃着,味道不太好,还能忍受。 很奇怪的是,不看着自己的脸他就想不起母亲的长相。自己应该没有这么健忘才对,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如果把视线从镜子上的自己的脸移开,过了几秒就会忘记,即使一直提醒自己要把持住母亲的长相也无益,这就形同以手捞水一样徒劳无功。 想到母亲之后他想到的第二个人是有思,驀然他有种衝动想要去提尔克咖啡厅找她,只是今天是週日,咖啡厅不会营业,再且也没有互相留下联系方式。 水衍坐在餐桌边发呆。 他喜欢素描也是差不多那个夏日的事情,更正确来说是发觉自己喜欢画图这一件事情。在那个夏天,作为容器的他释放了一些东西,也收藏了一些进去,结果入不敷出。 他自觉自己的身上存在着某种缺陷,是在作为人的资格上面的缺陷。 从那个夏天以后水衍就不怎么和父亲说话,心底的事就藏在心底,不会说出来。 他走向房间的窗户前,拉开窗帘,外面的代表四月的暖阳光线正在照射进来,房间变得一片明亮,金灿灿的阳光在地板割据出一片空间。 阳光已然有夏日的气息。五月要到了,他十七岁。 @ 水衍在礼拜日迎接晚上,在礼拜一迎接日出,接下来的日子便是这样:蹺课、和有思出游,打工,到提尔克咖啡厅素描的事情几乎停了下来,关于女人或者未来的事情也很少想了。虽然李晴总在提醒他:我们已经高二,再过一年就高三,再过一年就学测。可是他还是觉得那是好远的事情,李晴为此又发了两三次脾气。 有一回在整理桌面的时候,李晴忽然问:「欸,水衍,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补习?」 「补习?哪一家补习班?补什么的?」他停下手边的动作。 「英文,两个人一起去有打折呦!老师我看过影片,教得还不错。」 李晴跑去厨房翻找广告单然后交给他,他看了会(凭此单可享有折扣),说:「不了,你自己去吧!补习暂时还不太需要。」 接着关门前倒垃圾的时候在垃圾桶发现那张广告单。 然后他在上网的时候意外得知设计咸蛋糕广告的案子由台北富车公司承接,是家中等规模的广告公司,尝试查了一下公司的工作人员有哪些,不过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人出现,倒是之后又看了几个由该公司设计的广告,感觉很好。 某次和有思吃饭的时候,有思问:「欸,你以后想当什么?」 「画家。」 「画家啊!」有思敬佩般看着他,「好厉害,看得出来你很会画画。」 而在班导发放的调查单里他写着老师。 8、冬日,午餐,漩涡 ( 成人内容注意 ) ?岁月流逝,转眼间到了该加冬衣的十一月,虽然十月的时候还很热,十一月却忽然如遇到悬崖一样一下子便掉到了寒冷的境地,另外还下起了小雨。週三,在提尔克咖啡厅,水衍坐在柜檯前,手边放的是水衍泡的拿铁。 提尔克咖啡厅也开始使用暖气,暖洋洋的空气在咖啡厅遨游。窗外还在下着靡靡微雨。台北的十一月总是特别冷,住在苗栗好几年的他有这种想法。 他和有思喝着咖啡,聊的是十二月圣诞装饰的事情,提到圣诞节,柴契尔咖啡厅有个交换礼物的活动,此外柴契尔咖啡厅也该准备自己的圣诞装饰了。得提醒店长。水衍想,然后他还得准备礼物。 「喂,水衍,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吃饭?」有思如此提议。 「吃饭?你会做菜?」水衍吃了一惊。 「算是会一点吧,简单的小菜也会做的。」 「会蒸饭吗?」水衍正经地问。 「当然会!」她翻了白眼。 「行啊。」 于是在有思下班之后,两个人手勾着手前往有思的住所,位于一栋三层楼高的公寓,牵手的时候他又想到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紧握对方的手掌也不会害羞了?路途上他们顺便买了啤酒,一些调味料,而水衍想到自己的铅笔用得差不多了,顺势买了一盒。 「水衍,帮我画一张画好吗?」在文具店里有思忽然说。 「可以啊,看看哪天时间比较多。」 「不要素描。」她摇头,「画你印象中的我。」 「好吧!」虽然要求奇怪,水衍还是答应了。 东西採买好了,便前往公寓,他们爬上三楼,路上遇到住在有思隔壁的邻居,是个中年妇女,两个人打声招呼,继续往上走。 「是男朋友啊?」妇女如此笑着问。 他们进了房间,有思说着等我一下,先进房间换了轻便的粉色t恤和短裤,再走进厨房开火,水衍在这段期间看着电视等待,不久从厨房传来香气这时他才觉得有些饿了。 有思端出炒饭,炒高丽菜,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吃完饭一起进厨房收拾了一下,然后一同待在客厅喝啤酒。 「为什么会突然想要我画你?」突然想到了水衍便问。 「没什么。」有思说,「只是想看看,就这样而已,如果画好了记得给我看一眼,你要好好收藏喔。」 有思这番话像是别有用意,彷彿在暗示些什么。水衍不禁思考起这一席话。 「欸,你知道吗?」有思放下手边的啤酒说。 「什么?」 「我啊!一直都是一个人。父母早就已经过世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更别说朋友,亲戚一个也没在联络,里里外外,完完全全就是自己一个人。」 「你还有我啊。」 「真的吗?我好感动。」有思笑了,「可是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别说这个了,十二月快到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圣诞节吗?」 「还有行宪纪念日。」有思又露出最一开始在义大利麵馆吃饭时的那种表情。 两个人互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水衍从有思的眼睛里找到了他自己的身影,属于那个高瘦的十七岁少年的身影,他突然觉得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快,眼见着明年又要到十八岁了。 从出生使迄今,他究竟成长了多少?学到了什么?他是在前进还是在原地踏步? 然后他们两个的嘴唇轻轻的碰触在一起,正如一开始所特别注意到的那样,有思的嘴唇软软的,咬起来让人印象深刻,他们交换着唾液,然后不自觉地抚摸对方的背,水衍帮有思脱下了衣服,她的裸体是完美无缺的,真的,找不到任何的缺陷,无论是乳房的形状,腰肢的粗细,阴毛生长的程度等等的,有思帮水衍脱光衣服拿出性器,慢慢将它搓揉大了之后再放进自己的性器里面,两个人动着身体,一开始是生涩而缓慢的,像春天迟来的梅雨,绵长而缓歇,然后他们的动作开始激烈起来,有思发出剧烈的喘息与呻吟,像是气喘犯了那样。 在灯光迷离的转眼间他好像看到了有什么晶莹的光芒出现在有思脸上。是泪水吗?不能再细想这么多,他迷离在深海的漩涡里,这个漩涡好急好大,头上一缕缕照射下来的光束受海水柔和扭曲,给他梵谷《星空》感觉,水衍已经在漩涡里待了好久。 驀然有隻手拨开深蓝的海水朝他伸过来,告诉他:你不能再待在那里。那是谁的手?白皙又纤细,五根手指的指结突出,手指修长又美丽。他的脑袋充斥着白讯号,蝇蝇嗤嗤发出悠长单音,什么也无法想。 接着他射精了,在临急之刻把性器给抽出来,带有隐喻性意味的精液洒在有思的肚子上。两个人有段时间躺在地板上,什么事也不想做,然后有思慢慢地爬起来,走进浴室洗澡。 之后他们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看着电视,深夜,水衍在客厅铺了棉被睡在客厅,有思则回到房间里睡觉。 他陷入深眠,很沉的一觉。 9、洗净、水光、道别 第二天唤醒水衍的是阳光。他的意识已经清醒了,眼睛却还不肯张开,他不知道自己醒来之后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是有思住所的客厅。是梦境还是现实? 然后他张开眼睛,发现天花板不是自己熟悉的顏色,便知道自己正从有思的客厅的地板上悠悠醒来。 他听见厨房有声音,爬起来往厨房一看,有思正在料理早餐。 「早。」水衍说。 「早。」有思转头微微一笑。 他们吃了鸡肉生菜三明治和咖啡。 「不是很丰盛的早餐。」有思说。 「不会,很好吃。」水衍说。 说话的时候水衍不禁凝视着有思的双眸,想从里面确认出昨天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他认为如果昨天确实发生了什么,有思的眼神或许也会多出什么存在。 然而没有,有思的双眸像是一泓清水一样纯净透澈,他暗暗吃了一惊,因为他从未注意到有思竟然有这么一双如此纯净透亮的双眼,毫无任何杂质,谁看了都会自相惭愧。 「散步,怎么样?」吃完早餐,有思提议。 「工作怎么办?」 「那个,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换好衣服,一同出门在淡水河边散步。 「既然工作不想想了,以后怎么办?」走在河堤上,水衍问了。 「那个啊……再说吧!能怎么办就怎么办囉!」 「这么豁达?」 「没有错。」有思竖起右手食指顽皮地笑着。 她的脚步不知为何变得好轻快,没有沉重的感觉,像是小女孩一般轻松写意地跳跃着,现实的压力什么的彷彿没压在她的肩膀上。昨天的泪水是错觉吗?他忍不住去想。 「有打算住在一起吗?可以省房租什么的。」考虑了很久,他终于问了。 「目前没有这个打算。」 「好吧!」 紧接着他们一起坐在河堤上望着淡水河面波光粼粼,互相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水衍。」有思突然说。 「什么?」 「跟你说一件事,不要生气。」 「好,不会。」水衍感觉到有思要说很重要的事情。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能接受」 听到这句话,水衍心中有什么东西好像被解开了,原本那个地方是个死结,不管怎么使劲拉扯也扯不开,可是忽然有人拿了一把剪刀剪掉它,再重新打结。 「为什么?」水衍平静的问,他不是生气,只是想知道解答。 「因为我已经待在那个世界待太久了,就跟水生生物演化成陆生生物一样,如果现在离开陆地进入水里,失去了空气,会死的。」 「那个世界有其他人吗?」 「没有,很狭隘,只容得下我一个人。」 「这样啊!」 「难过吗?」 「有一点。」 「抱歉。」有思望着远方的某一点说:「可是水衍,我不值得你这样,我只是一抹空气,既没有实体也无法感受,迟早会远离这个世界。原本我还以为……认识你会有所改变。」 「结果没有?」 「对,都是徒劳。」有思说:「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不会,请别在意。」 他们又沉默起来,水衍盯着水面,河面正在波动着,光影也不安分的摇曳着。 「我该走了。」有思站起来说:「这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 「最后一次?」水衍仰头看她。 「最后一次。」有思强调,「以后你大概不会再见到我。」 「再见。」水衍说。 「再见。」有思挥手,转头往街道另一端走去,身形渐渐隐没在人群之中,从一始终,她在道别时都没有回头。水衍茫然地望着有思离开的方向。十一月的冷风吹拂着他。 如同预言般,那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当週一水衍去提尔克咖啡厅时,取代有思上班的变成另外一个女生。到有思住的公寓,邻居告诉水衍她已经搬走。不带任何痕跡切割得彻彻底底,现在只有记忆里能找到关于有思存在的证据,有时水衍甚至会怀疑这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他又变成一个人了。十二月不知不觉到了。 10、圣诞节,现在仍旧,回头前进 圣诞节当天,柴契尔咖啡厅进行交换礼物,他买了一个男女皆适宜的灰色毛帽,被上早班的一个男生抽走,而他抽到了厨师的礼物,那是一瓶威士忌。 「谢谢。」他跟厨师道谢。 「不用客气,本来打算送给年纪更大的人的,不过反正你也快满十八岁了。」厨师挥挥手表示没什么。 外面很吵,今天柴契尔咖啡厅休息一天,平时在各个时段上班的员工今天晚上全部都聚在一起开了派对,咖啡厅内部掛满金色、绿色和白色的彩带,角落有一棵缠着led灯泡的圣诞树,树的顶端有一颗发亮的金黄星星,底下放着许多装饰用的礼物盒。 此时咖啡厅已经被变造成类似卡啦ok的空间,店长准备了麦克风,音响,点唱机,员工一个个上去唱歌,其他人就在底下吃喝玩闹,店长自己也唱了一首歌,还表演了小提琴,气氛热烈。 厨房里只有他跟厨师。 「欸,你喝过酒吗?」厨师一边喝酒一边问。 「喝过啊!」 「做过吗?」 「呃……」 「看这反应应该已经不是处男了吧!」厨师又开了另一罐啤酒,「没关係,人总会成长的,我不会和李晴说,还有其他任何人。」 「嗯,最近才分手。」有点哑口无言的水衍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这样啊,很难过吧?」厨师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嗯,不过现在已经不太在意了。」 「这样就好。」厨师说,走到橱柜前拿了两个玻璃杯和一个开罐器,把威士忌打开,给两个杯子斟满酒。 「敬单身,噢!你只能喝一杯喔。」厨师说,递过酒杯仰头饮下。 「敬单身。」水衍说。 只喝了一杯威士忌,剩馀的部分被厨师放到店长的私人冰箱里。 「那么,既然分手了,感觉怎么样?」 稍微想了一下水衍才说:「很奇怪,我没有很难过,虽然看着她离开我的那一刻好像做梦一样,而且是做噩梦,没想到第二天就忘记那种悲伤了。」 「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好像要我去找,要我去弥补。」 「真的啊!」厨师既感叹又不可思议的样子。 这是真的。在他们性交的那一晚,他看见了那个漩涡,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是什么环境,而在漩涡中却突然伸出一隻手,像是在告诉他:你不能待在这里了,快出来吧!然后他便抓住了那一隻手。 如果那一隻手真的有主人的话,那个人绝对不是有思,有思是眼镜似的存在,清晰他的视线,让他看清自身的处境同时也明瞭到自身需要的是其他的什么,只是他现在还看不出来,如果有的话。他想,那一定是拼图般的存在,两块拼图在同一处地方寻觅着能与自己完美结合在一起的另一片拼图,然后补齐对方的缺陷。 有思这样的存在正是让他认明现状。 这样想着想着胸口忽然开始发热,他的心情莫名的激动起来,水衍走出厨房,趁大家都还没注意到的时候走到外面的街道上。 此时的商店街自然也是一片黄亮亮的灯光,每户商店都摆上自己的圣诞装饰,就连人行道上面的树都掛了一条条灯泡。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冷风此时从街的另一侧吹来。水衍一个人佇立在咖啡厅的门口,双手插进大衣里面,企望着一些温暖。刺骨的冬风吹得他的脸颊作痛。 水衍望着对面的餐厅,从落地窗看进去自然是高朋满座,不知道为什么光是看着就给他一种里面很温暖的感觉,他忍不住幻想起两个人紧密的依偎着,享受晚宴,吹着暖气的样子,肯定很舒服。 当然咖啡厅里面也开了暖气,只是现在暂时不想回去。唱歌这种事情本来就非他所长,更遑论是在许多人面前。此时不知道是谁正在唱歌,声音远远渺渺的,经过玻璃隔阂再从咖啡馆里传出来时歌声已经变得飘忽不定,好像是从很远的幽暗山谷传来一样。 片刻兴起的激动迅速冷却,这种时候却特别的想要叹一口气。有思的脸浮现在脑海。 现在仍旧是一个人。 水衍眺望向街的一端,忽然某人撞进他的视线里面,那是一道高挑又苗条的身影。 很久没有遇到的女人朝他走过来,站在他身侧望咖啡厅里瞥去,水衍悄悄地打量她的侧脸,女人的口鼻掩盖在红色的围巾底下,眼睛在寒风中勉为其难的睁开,想要看清楚咖啡厅的状态。 「今天没有营业喔。」水衍主动说。 「这样啊!」女人这时第一次正眼看他,「请问里面在干嘛呢?」 「是员工间一年一度的圣诞晚会。」他回答。 「喔,好好喔。」 水衍轻声笑着。 「欸……我们是不是见过面?」女人说。 「提尔克咖啡厅吗?」水衍心里一紧。 「没错。在阳台跟女服务生说话的那个人是你吗?」 「嗯,不过,是她主动找我说话。」 「这样啊,话说回来,很久没看到她了,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不,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女人沉默了一下,又开口,「那还真可惜,她泡的咖啡太好喝了,以后大概也喝不到了。」 「对啊!」他附和说。 他忽然想到自己恐怕是最后一个喝到有思泡的咖啡的人吧!那时候她在厨房料理早餐的背影又映入脑海,像把刀子一样短暂地将所有的记忆排开,而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吃饭的画面连带着还有有思离去时的背影也歷歷在目。胸口就忽然揪了起来,冰雨淅沥沥地降在心田上。 原以为他已经摆脱了那种痛苦,没想到有思终究是在他的心里留下疮疤。 女人又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以后大概都会来这边了吧,我想,毕竟是泡得第三好喝的咖啡。」女人把手从口袋伸出来,拉下围巾,好看的鼻子与嘴唇令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女人重复了一次刚才说的话。接着问:「那,泡咖啡的人是谁呢?」 女人的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 「那得看你都什么时候来。」水衍回答。 「我嘛……只来过一次。」 「什么时候?」 「晚上的时候,大概七点左右吧!」 水衍点头,女人微微地偏头。 「怎样?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呢。」水衍说,女人马上一脸失望的样子,于是他试着问:「知道这点很重要吗?」 「我觉得很重要。」女人认真的说:「喝到好喝的咖啡的时候心里会不由自主地向泡咖啡的人道谢,这是我的习惯。」 「可是不知道是谁就没办法道谢?」 「bingo!」女人从口袋伸出右手弹了一个响指,同时满脸笑容。 女人像小孩子般的气息给了他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既不会讨厌又容易博得人的好感。就这样如同小兔子之于爱好小动物的女孩一样也获得了他的好感。 「好吧,其实老实说,今天在咖啡厅里面的人就是所有的员工了。」水衍又说。 「所以泡咖啡的人也在里面了?」 「bingo。」水衍学着女人的样子作了一次动作。 「那可以麻烦你帮我问问看吗?就问说週五晚上七点负责泡咖啡的人是谁这样。」 「好啊!」水衍往咖啡厅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走回去。 「怎么了?」女人一脸不解。 「老实告诉你吧,其实那个时候泡咖啡的人是我。」 女人微微张开了嘴巴,双眼睁得大大的,呆了半晌发不出声音。 「你骗我?」女人问。 「不好意思,只是后面已经想不到要怎么掰了。」 「笨蛋!」女人笑骂道,又说:「原来泡咖啡的人是你,真不可思议,也许我们很有缘喔。你什么时候会上班?」 「週五到週日的下午4点到8点。」水衍回答。 「好,我记住了,我叫少声,你呢?」 「水衍。」 「知道了,以后会常来的。」少声说,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头。 「水衍。」 「嗯?」 「上班别迟到喔!」少声微笑,眼睛稍稍地瞇了起来,然后回过头。 女人的名字他有一种熟悉感,或许曾经听过但是忘记了,深埋在脑海角落的记忆如同飞舞的蜻蜓在空气飘荡。望着少声的背影,水衍把少声转头时舞动的乌黑短发记在心里。 12、週四,网球,冰冷 ?自週日分别之后陆陆续续又过了几天,水衍照旧蹺课,通常只有早上,到柴契尔咖啡厅画有思的画像。週四的时候水衍难得的早上去学校上课,然后下午的时候李晴来找他。 「你等一下是什么课?」李晴一把坐在水衍桌上。 「两节自习课。」水衍向后挪动身子,揉了揉眼睛回答。 「等一下要不要请假跟我去打网球?」 「行啊!不过阿凯呢?」 阿凯是平时跟她一起练习的同伴,同属网球队成员,一个高大的男生,是网球队里数一数二的好手。 「肚子痛,今天一早就没来了。」李晴摊手。 「是喔。」水衍摸了摸下巴。 「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以后要不要也开始找到藉口请假。」 「什么?」李晴皱起眉毛,她应该不是没听清楚。 「我乱讲话的,应该不可能。走吧!去拿公假单。」水衍站起来说。 去学务处拿了公假单,给惊讶的班导师和教官签名。两个人请了两节自习课拿着网球器材走向网球场。他们在网球场边先做了暖身,转转手腕、脚踝、膝盖,用各种姿势详细地拉着身上各处的筋,然后戴上护具才开始练习。 水衍会网球说来还是李晴的缘故,她也找过水衍陪她练习不少次。每当李晴在练习网球时脸上总像是会绽放光芒似的,带着某种肃穆庄严近似于虔诚信徒那般狂热的情感像是热烈的火焰。很明确可以看得出她对网球的喜爱。夸张点的说,如果逼迫李晴不眠不休打五天的网球她大概也会接受,这是她太过于喜欢网球所致。 练习结束,虽然没有计算比分,可是如果认真的算漏接的次数的话理所当然的水衍输了。他们一同把地上的网球收拾好,走向器材室。 「也许等到三年级就不能像这样打球了。」李晴突然说。 已经放学了,操场上有很多民眾在运动,也有学生在打球,落日映照大地,天色正慢慢陷入暗沉。 人行道上又大又圆像棒棒糖似的路灯亮了。 「为什么?」水衍问,突然终止训练对李晴来说是不寻常的事情。 「因为要考学测啊笨蛋,你也是考生喔!」 「这我当然知道,你打算读哪一所学校?」 「北部的体育大学吧我想。」李晴喃喃说。 「欸?你妈不是要把你送去国外?」 「我拒绝了。」李晴的语调骤然如结冰般僵硬。他看了看李晴的表情,笼罩在阴影之下看不清楚。 「为什么?」 「我也有我的考量啊!又不像你一样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水衍觉得李晴像在生气,但是这怒气又来得莫名其妙,他稍微考虑一下,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李晴的手,那隻小手令人难过的冰冷。李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头紧盯鞋子。 「谢谢。」她低声说。 水衍突然打从心底感到一阵惶恐,原本他还以为学测啊决定要读哪间大学啊这些事情还离他好远,可是忽然蹦噠地窜到伸手可碰的近未来。明明在很久以前那些事情还是很久以后的事的,他们还在咖啡厅的暖气气团里谈论梦想。 现在全然是现实了,得正视现实。 放好器材之后两个人走出校园大门,此时天色已然全暗,天空中悬掛着一轮明恍恍的月亮。 陪李晴等到家人开车抵达后长长的人行道只剩他一个人。一排整整齐齐的大王椰子树在路灯照映下显得特别苍白,影子又细又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大王椰子的影子平行排列。 忽然觉得有点冷了,缩了缩脖子他往家的方向走。 13、冷色调,伤疤,刺痛 李晴突然醒来,全身冷汗,胸部剧烈起伏,四肢发冷,剎那她像是被鬼压床般动弹不得。当下以为自己又回到国中的时候。 窗帘开着,都市夜景和人造光,在落地窗外兀自发光。 以前的回忆仍旧像毒蛇一样咬着她,一点一滴耗弱正在恢復的精神。李晴偶尔会梦到噩梦般的过往,像是做了噩梦一样惊醒。 藏在厚厚衣衫的伤疤是证明,一种印记,洗不去的烙刻。 她全身缩在棉被里,压抑着不让任何声音从紧绷的脣齿迸出,热滚滚的泪珠自眼眶落下。 好想来个人救救她。她想,她在没有一个人听得见的地方冀求着什么。 全世界好像只有她是最可怜的。 @ 这是什么时候的伤口?水衍对手上那条血痕凝思。热水从头发滴落,淌流肌肤。 又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受伤了。他想,微微的刺痛在热水流过时发作。 14、海潮,公园,儿时 週五的上午他选择蹺课,待在家里画画。有思的画像许是他到现今遇过所最难画的一张人物画,一个原因是从以前到现在所画的每一张人物画都是有一实际可以对照而非取自记忆的参考物,第二个问题出现在有思本身。 他发现自己很难依赖记忆画出有思。更准确来说,虽然画得出七八分形式上的相似,然而只是徒具形体不具任何内涵的空壳。而且若是仔细回想,他发现自己连有思的个性、作人,具体而言是怎么样的存在也难以阐述出来,就连道别的那天也是不明究理的,始终想不透,能回忆起来的只有做早餐时的背影和做爱时脸上落下的那珠泪滴。 海潮汹涌着,连同水沫白花一起滚上海岸。他觉得好难过,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有思似乎从未爱过他,只是企图从他身上找出某些东西藉以证明自己的某些什么,而实际上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因为他其实也是一个空壳。甚至,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一样存在可以予以证明。 有时候他还会怀疑自己看到的漩涡是不是只是一个错觉,打从根本就没有那样的漩涡存在,自然也没有手臂,一切尽是无。 毫无进展地坐在书桌前坐了很久,看看手錶才发现已经中午了,出去吃个饭之后下午到街上去晃晃,先去书店看书,再去逛文具店,走去附近有水池的公园路上买了鸡蛋糕。 进入公园循着弧线的石砌人行道绕着水池走,水池边有几隻鸭子呱呱叫着,在池边漫步。阳光照映在水池池面,水波洸漾着金灿灿的光伴同池水波动而粼粼闪烁,有些刺眼,水衍转开目光。 走过两棵枝叶繁盛的榕树,后面是片广大的草地,很多人在草地上玩,人行道旁边有间隔相等的木头长椅。不意他看见了认识的人。 少声坐在长椅上看书,他走近了些,看见旁边放了啤酒罐,就是便利商店会买到的那种铝罐装的台湾啤酒。书的封面不一样,她又换了一本书读。 「可以坐这边吗?」 少声眨了眨眼,认出是他,拿起啤酒放到另一侧笑着说:「可以啊!还真巧。」 她穿着素色衬衫,黑色卡其裤,瀏海用黑色发夹夹起,很精明干练,像是在哪间公司担任上层人物的模样。 「不用上班吗?」水衍问。 「那你呢?不用上课吗?」 「那没什么紧要。」 「我也是。」 他们两个互相看着对方轻轻笑起来。 「这次又换什么书了?」 「卡谬的《异乡人》。」少声举起书展示封面,然后拿起啤酒喝了一口。 他们默默的坐在长椅上,水衍也拿出自己的书出来,读着读着还会不时看看周遭的情况,少声宛若雕像竖立一般维持着同一个动作不变,从这一点他认知到:少声在做事上非常专注。 「我先走了。」看了一下手錶,2点53,水衍收拾好东西站起来说。 「去上班吗?」少声把书放到大腿上望向水衍问道。 「对,先去做个准备什么的。」 「ok,那我也一起去好了。」少声揹起皮包起身。 两个人一起离开公园,一面聊天一面走向公车站,在公车站等了约略7、8分鐘之后搭上公车,摇摇晃晃着驶向咖啡厅附近的站牌。公车上面人很多,少声的身子贴得非常近,能闻到一股香气,飘逸的头发骚着他的鼻子弄得他心旌晃荡。公车停下来,两个人下了车步行向咖啡厅。 下午的咖啡厅人颇多,跟预备交班的惊讶于他为什么这么早来的服务生打招呼。少声向水衍说声「我去找位置坐」然后便离开,至于水衍则径直走进厨房。 店长和厨师都在厨房里,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厨师的同事,水衍依序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又回头各自忙自己的事情。 「又翘课了?」店长靠着桌子双手抱胸问。 「对啊!」水衍回答。 「好吧,你要吃这个吗?刚好还留下一点,上次听你们说味道不错所以又多买了一些。」 店长说的是咸蛋糕,这时水衍驀然想起少声这个名字他曾经在富车广告公司的网页上面,好像是设计师来着。 设计师,画家,这之间也许有些关联。 嚼着咸蛋糕时他想着,看看袋子里的包装盒,他问:「店长,这些都给我吗?」 「嗯,都给你吧!李晴的我还有帮她留一份。」 「谢谢。」 店长挥手示意别客气。 水衍拿着袋子坐到少声的位置前放下袋子问:「有没有印象?」 少声看着袋子,恍然大悟般的说:「喔这个啊!我设计的啊!如何?」 「很漂亮,我很喜欢。」 「对吧对吧!」少声显得洋洋得意的样子。 「你是那家广告公司的设计师?」 「哪家?富车?」少声说:「不算是,是他们委託我作这个广告的。收收邮件啊,看有哪家公司需要我设计什么啊,在业界还算是有点名气吧!」 「真了不起,你很喜欢这个工作?」 少声高昂的情绪顿时被放走了许多。 「哪里。只是为了生计权宜而已,那你呢?你还只是高中生吧?想做什么?」少声勉强摆起笑顏。 看出少声想要转移话题,他也没再纠缠下去。想了想,他回答:「我想画画。」 「画画?当画家吗?」 「对。」 「好厉害喔!你应该很会画画吧?为什么会喜欢上画画?」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要听吗?」 「好啊!」 原本略显吵闹的咖啡厅这个时候稍微安静了些。水衍深吸一口气,脑袋将过去的记忆一一唤醒,整理重组。 @ 这件事情可以从国中谈起,那时候还住在苗栗一个安静的滨海村庄。我每天早上起床走路去上学,傍晚的时候再一个人走路回来,完全没有必要担心遇到什么危险,就是那样纯朴的乡下。 那时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每每傍晚沿着堤防走回家的时候落日馀暉洒在海平面上的美景,有一艘废置的船搁浅在岸上,这个情境很美丽,让我难忘。 至于我的家庭也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家庭,爸妈和我住在一起,身为画家的外公住在滨海小屋里,一个人静静画画,看海景。如果日子平凡的过下去也许我不会发现自己喜欢画画并且了解我具有画画才能这回事。 直到至今我仍然想不明白,确定的是父母的个性有着根本上的合不来,他们总可以为了生活的各种小事吵架。晚上睡觉的时候会被他们叫骂的声音惊醒,到家门口的时候会因为听见动静不敢进门,吃饭总得要战战兢兢的。 所以后来也许是他们的衝突已经发展到了一个不得不解决的程度了吧!外公忽然过来对他们说:「你们的问题自己解决吧!儿子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于是便把我接到他家去,给父母时间处理他们的问题。 外公的房子很小很窄,没有电脑,电视什么的,我每天放学会做的事情除了写作业之外就是看外公画画,有天外公问我有没有兴趣学,我点头,于是他开始教我画画,而我也展现了对画画极高的兴趣和学习能力。所以外公对我说:「如果你坚持下去,迟早有天会出人头地。不要在意其他人怎么想。」 后来父母的问题以离婚收场,父亲取得我的监护权,母亲则搬到台北去了。从母亲离开家的那天以后家的气氛便不对劲,所以我继续住在外公家,直到高中毕业时外公过世。我来到了台北。然后变成你现在看到的我。 @ 「我的故事说完了。」水衍说,背往后靠,嘴巴好乾忽然想喝水。 「这样啊!」少声双手支着说:「所以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喜欢画画?」 「没错。家庭的因素给我很大的影响,而且这件事你大概是第一个听我说的人。」 「真的呀?那么为什么跟我说呢?」 水衍扯扯嘴角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忽然想到就说了……别说我了,那你呢?」 提醒4点已到的闹铃忽然响起,这是店长设定的。 「没什么。就是一直活着这样而已。」 15、活着,现实,苦笑 ?她现在的生活好狼狈,就是为活着而活着而已,找不到理由。 从小到大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别人总是这样称讚她,实际上她只是个笨蛋和胆小鬼,无论喜欢的或讨厌的总是战战兢兢完成,得到不错的成绩与回报,干嘛这样?偶尔会质疑,但是终究还是做下去了。高中的时候,她一直在想自己以后要干嘛。就从兴趣去发展吧!她这样想。然后尝试去了解自己的兴趣。 少声小时候的家里有相当完善且齐全的器具和高级的咖啡豆,家人也相当放心让她操作。她发觉每当自己在泡咖啡的时候会变得格外用心,务必求把咖啡泡好,每每家人喝了总会讚不绝口,这令她十分开心,胸口暖洋洋的。 可是泡咖啡终究是泡咖啡而已。这个世界上没有泡咖啡大师,也没有单纯以泡咖啡而能维生的职业存在。但是她是真心地喜欢这件事情。那是种感觉,独一无二,具有高度辨别性。 只是她害怕别人的看法。她是个乖巧的孩子。所以大学最后还是选择了家父曾经读过的某大学设计系。还被夸奖着要继承父亲的职业,有志向。 她处在非常尷尬的境地。她想往美丽的草原走,然而有重物捆在她身上,使得她寸步难移,可是她很清楚如果把重物拿掉她就会飞起来,飞到没有空气的外太空孤独到死。 所以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未尝说是一种对过去的反动也不可,邋遢、懒散、寂寞,生活习惯极差。 她始终无法踏出任何一步。她一点也不聪明。 @ 没什么,就是一直活着而已。这句话在水衍耳里听来充满讽刺。 她为了生活而忙碌着,他则是为了虚无縹緲的梦想做着消极的抵抗。 忽然这一句话如一道闪电窜出,点醒他与社会与现实的衝突最终招致毁灭的人会是自己,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原来他一直在沾沾自喜,仍旧不愿意醒来面对事实。 @ 两个人都因为陷入各自的思绪而沉默着。咖啡厅里流淌的音乐声填补了对话的空白取代在两人之间。 「那……我先去工作了。」水衍打破沉默说。 「嗯?喔……你慢慢来。」少声欲言又止。 水衍离开座位。李晴走进咖啡厅。 「欸?你怎么那么早来?」李晴说。 「没事情做所以才过来……李晴。」 「啥?」 「我以后大概不会再蹺课了。」 面对李晴惊诧的脸水衍摆出苦笑。 17、冷风,餐厅,回暖 少声靠在阳台的水泥护栏边抽菸,喝啤酒。她的身体被浸在冰冷的夜色里。初春的冷风从下往上捲过,彷彿要将她吹起来似的怒吼着,头发随风飘起。风声还夹带着距离几十公尺底下的街道上的似有若无的车声。 她叼着菸一边滑手机,上网看看新闻、网购什么的,忽然跳出通讯软体的视窗。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传讯人是水衍,少声惊讶得挑了一下眉,她没想过水衍会主动联系她。 点开软体回覆讯息。 店长给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我。 这样喔。没过多久传回讯息。 她把菸按在烟灰缸里捻了捻,香菸逸出残烟,然后一口把啤酒喝光,接着又传了一个讯息。 有什么事吗? 没,只是意外看到你出现在我的好友名单里面。 好喔。 她传了一个笑脸,手指顿住,然后又输入讯息。 那你要不要我的电话? 电话?为什么? 这样才显得公平一点吧! 可以啊! 把自己的电话传给水衍之后她暂时把头靠在护栏上,然后转身走进房间,关上落地窗,呼呼的风声被隔绝在外,声音骤然变弱变远。 手机又震动了两下。 其实我想请你帮个忙。 帮什么忙? 可以当面谈吗? 现在?她看了状态列上的时间6点17。 看你方便。 那明天下午6点在波士顿厨房? 可以,明天6点见。 凝视着那格讯息几秒,她又传了一个讯息。 别吃太多东西喔。 @ 翌日下午6点两个人在波士顿厨房的门口相遇。 「来得真准时。」少声说。 「你也是。今天穿得真好看。」水衍很坦然的夸奖,没有半毫不自然的样子。 「谢谢。」哪有什么好看的。少声微笑的同时心里暗语,不过站在衣柜前想了很久是真的。被夸奖的剎那竟有一种特别的情绪。 「好了,我们进去吧!」水衍用大拇指指了餐厅流泻出橙黄灯光的窗口说。 他们一同进去波士顿厨房,餐厅高朋满座,开着暖气,热气烘人。他们选了个靠窗边偏角落的位置。各自点了东西。 「那么……」她问:「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你知道李晴吗?跟我一起上班的那个女生。」 少声想了一下,一个娇小女孩的形象浮现在脑海里。 「嗯,有印象。」她点头。 服务生端上了两杯柠檬水,水衍向服务生道谢。 「她今年五月就要离开台湾了,我想送她礼物。」 「那为什么要找我呢?」 「因为我没送过人礼物。」 「礼物?」 少声稍微思考了一下,如果水衍要送的是很正式的礼物,其中讲究繁复,对方大概是看上自己在广告和设计上有所涉猎吧! 「这……要帮忙是没问题,不过你打算送什么礼物?」 「我想送她一幅她的画像,不过想不到怎么送最好。」 「的确是很特别的礼物。只是是要付钱的喔!」 「这当然没问题,那么大概要多少钱呢?」 少声想了一下,笑着说:「那你也送我一幅画像吧!」 餐厅的暖气机在运作着,温度宜人。 从那以后水衍开始着手处理要送给李晴的画作,期间少声也有数次造访,了解对方的进度,在看过他的画作之后少声非常确定水衍具有画画这样的才能。正如她能从莫内看见日落印象里的温煦却又变化万千的光与影,从梵谷星空里的深邃蓝白漩涡中得到某种基于现实之上的超脱感。那许是由于灵魂的力量,所以她也能从水衍的画作感受到某些特质。 在水衍的画里她察觉到的是温暖的气息,正如与水衍来往会从他身上所感受到的亲和一样柔柔然如初春午后的阳光——及时且暖和。他的画作具备了弥补的性质,在某方面上能补偿她这个作为观赏者的缺失。 她从他的画觅得感动。她除了看水衍画画之外偶尔也会跟他搭聊,虽然对话断断续续却毫无不自在感。同质性的直觉越发明确,然而另一方面却又有其他感觉滚动酝酿着生成。如同晚暮的空色必然不是纯红或纯橘,而是这上面的顏色再加上紫色、蓝色等等,就是这样混杂在一起的复杂心情。 就连她自己也未见得有能力去理解釐清,甚至有时深深陷在迷惘之中。 有一回她本来打算在他的阳台抽菸,拿出菸的时候水衍说话,他坐在书桌前手撑着下巴看她。 「你会抽菸?」 「嗯……怎么?不喜欢?」 水衍点头,停顿了一下子,好像正考虑什么,然后才说:「戒掉比较好吧!我觉得……不好意思。」 「没关係,我也这样觉得。」少声把菸丢掉,没敢再拿出下一支,后来也没再拿。 她总觉得她正走进沼泽,水质乾净而清澈,池畔长了足膝高的茂草,四周受密林环绕,是那样的沼泽,不过没有恶气,光线充足,或许还有生物的气息,使人不觉厌恶。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样的错觉。 五月也快到了。天气回暖,草木生长。冬衣已被收藏起来。 18、五月,道别,曳流 五月的天空显得格外蔚蓝,像是为了谁而特别准备的一样——水晶般晶莹剔透,如果轻轻用指节敲似乎会发出清脆的回响,「萤萤」的,声音彷彿激起涟漪,水波把心底洗净。 「水衍,那一天就快到了。」 两个人一起在学校的屋顶上望天空的时候李晴忽然这么说,令水衍不由自主地伤感起来。 「到那边之后记得寄明信片回来。」水衍说。 「会的。」李晴微笑,「每个礼拜寄一张。」 「不用每个礼拜寄一张,每个月就好。」 「好的……水衍。」 「嗯?」水衍转头看向李晴,从她的神情感觉起来,似乎有什么非常重要的话要说。 「你想好未来要做什么了吗?」李晴问。 这个问题水衍从李晴嘴里听过很多次了,但是每一次问于他而言都有不同的意义。 水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上一次他说他想当老师,回答得毫不犹豫。 「我的话……还没决定好。」最后水衍说。 「是吗?快一点决定比较好喔!」 当水衍专注望着地板铺砖纵横交接线条的时候,李晴不知不觉坐得靠近了一些,靠近得能碰到肩膀的程度。 「我以前也有过这么一回事。」 李晴突然开口,水衍愕然望向她。 「不是前一阵子那样,那个只是闹小脾气而已。是更早以前,国中的时候,回想起来还是很可怕。」 像是要将积鬱在胸底的恶气吐出那般李晴做了深呼吸。 「那时候也是烦恼着要考那一所高中,压力大得不得了,所以我吸了毒。幸好及早被发现,拉了回来。」李晴说。 一阵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各式各样的言语自脑中滑过,零零散散乱七八糟的,心脏跳得老快,他好希望这时候可以起风,可是实际上却是风平浪静地,热气积鬱在这学校的屋顶,白色地砖发着白灿灿的光,视线难以见物。 他很不会说话,不会安慰人,但这个时候却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 水衍轻轻拍了拍李晴的肩膀,他听见李晴用力吸气,肩膀缓缓放松。 「谢谢。我已经没事了。」 李晴一句话让水衍放开手。 她继续说:「而且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跟我年纪一样的人也面临这样的困扰。所以水衍……」 水衍转头望向她。李晴眨了眨眼,瞳孔倒映晴天的色彩,散发了异样光芒。 「赶快想好吧!做出你的决定。」 然后是道别的那天来临,刚好是个假日,还是无雨的朗日,很多人都来送李晴,水衍把和少声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好并且包装完成的礼物交给李晴。似乎有不少人哭了,有不少人也各自送了礼物,不过也有因为无法过海关最后没办法当面送礼的悲剧发生,被当成笑料。 李晴当然也哭了,在海关说着「一定要再见面」,然后和目送着她的人挥手道别,送行的所有人慢慢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才慢慢散去。 水衍一个人走出机场,机场外人来人往的,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有人进去也有人出来,他觉得空空的,好像少了一块什么。脑袋一直重复想着李晴在屋顶上和他说过的话语。 他还没做好决定。 抬头仰望天空,飞机在天空拽过长长白白的曳流,那会是李晴搭的飞机吗? 19、生活,餐厅,高丽菜 在李晴离开台湾之后生活的步调又回到轨道。水衍则是不断的在想着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已经不再蹺课了,在柴契尔的打工依然继续,只是感觉做任何事情都少个人,这种感觉水衍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摆脱掉。 准备送给李晴的礼物时少声帮了不少忙,虽然她只要求要幅画当作谢礼,但是水衍心里想着不请她吃饭很过意不去,所以打了电话约了时间与地点预备见面。 「喂?什么事?」少声问,声音有点模糊,似乎才刚起床。 水衍看了一下时鐘,大概是中午11点。 「我想约你出来吃饭。」 电话的另一端安静了一会。 「好啊!」少声说。 约好了下午1点在某家餐厅见面之后他掛断电话,想了想,又拨打该餐厅的电话订了下午1点的位置。然后好好的整理自己的衣装,穿了一件素色t恤和黑色外套,搭上一件深色卡其裤。看了一下子电视,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喝了一杯热水才出门。 外出时他看看天气,还很晴朗,气象预报说这几天都不太可能会下雨。 坐上公车在车阵中壅塞着,垂头看手錶时水衍暗自庆幸着有提早出门,只是不知道会塞多久。 到了餐厅是12点半左右,还早了半个小时,没想到在门口的长椅上看到少声,穿着牛仔裤、一件印有「goodday」字样的黑色t恤,翘着修长的腿看书。 「怎么这么早?」 直到水衍发声她才察觉到,抬起头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也是啊!」愣了愣,少声一面把书本塞进皮包一面说。 「想说路上可能会塞车所以就提早出门了。」水衍坐到她旁边。 「我也是。」少声点点头,然后伸手指了指门口,「不先进去吗?」 「我订了1点的位置。」 「好吧!」她说,伸了个懒腰,衣服稍稍地往上拉了一些,白皙的肚皮和肚脐露出来了,让水衍忍不住瞄了一眼。 她没注意到。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间聊着,等时间到了,一同走进餐厅,水衍跟服务生说了自己的姓氏和电话号码,服务生将两人引导到墙边的位置。 水衍研究了一下菜单,点了肉燥饭和绿茶,少声点了鸡丝麵跟红茶。正当少声要拿出钱包时水衍阻止了她。 「我请客吧!」 「怎么好意思?」少声愣住了。 「当作谢礼,一点钱而已没什么要紧的。」说完他拿着菜单走到柜檯付钱,接着回到座位上。 「谢谢。」少声说,双手放到桌上规规矩矩地弯了腰行礼。 「不会。」 他们顿时一语不发。 「噢对了,你的画像什么时候要画呢?」水衍问。 「画像?」 「对啊。你说过的那个,哪天到你家去还是我家?」 「嗯呃?」少声眼睛左右乱瞄了一会儿,双手搭在膝盖上绷得紧紧的,然后低声说:「去我家吧……」 「好。」水衍说:「就这样吧。」 少声从皮包拿出便条纸抄了地址给他。 水衍盯着少声放在桌面上忘记缩回的那双手,手的手指很长,指节有韵的突出,皮肤白皙透红,是很漂亮的手,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看起来她似乎颇重视自身整洁,只是指甲的顏色有些不大对。 「你是不是会咬指甲?」考虑有一段时间,水衍才问。 「欸?嗯……你怎么知道?」她伸出手,端详自己的手指。 「猜的……抱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少声偏头,一头短发随之晃到另一边。 两个人互相凝望双眼好久,像是要从对方的眼里捕捉到什么东西,藉以肯定什么。然而现实是——在那池黑潭里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正盯着盯着对方的自己。 又是对话的空白,餐厅音响流淌出的雄浑男性歌声变成背景乐。水衍有种感觉,无论是歌声、其他客人的低语声、杯盘碰撞的声音诸如此类的杂音都好远好远,彷彿是从长廊的另一端带着回声传过来的,涟漪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变得很浅。 「……这是最近养成的坏习惯。」少声说,感觉犹豫了很久。 「这样啊,改掉比较好吧。我觉得。」水衍回答,顿了顿,他又说:「抱歉。」 「你还真关心人。」望着他,她的脸绽放一道浅浅的微笑,两个小酒窝浮现在两边脸颊上。 「呃……毕、毕竟是朋友嘛。」水衍被少声的笑容弄得不知所措,一下子呆住了,口吃了起来,「话说回来,会咬指甲通常都是压力大的表现,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也就那样子过啊!上班、吃饭、洗澡、睡觉什么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 「说到这里……上次跟你说了一大堆我的事情,那你呢?」 「我吗?」少声伸手指指自己。 「对啊!」 「餐点来了。」少声突然说。 服务生端着端盘将他们点的主食与饮料送上桌。 「先吃饭。」少声像是有意要转移话题一样急急忙忙地拿起筷子。 「很烫,小心一点。」 不知为何看着少声莽撞的样子水衍心中觉得有点难过。 饭后少声手托腮咬着吸管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红茶。 「对了,忘记约时间了。」 「到我家的时间?」少声吐掉吸管问。 「嗯。」 「明天怎么样?中午在我家吃饭。」 「行啊……需要我帮忙买什么东西吗?」 「你要帮忙吗?那明天来的时候顺便带高丽菜吧!不过先说好……我的厨艺大概只能在泡麵里加蛋跟炒菜。」 那也行。少声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水衍笑出声来。 出餐厅之后两个人一起逛街,餐厅出去之后的街道旁商店很多,到处看了看,水衍忽然想起和有思有一次去逛街的场景,那时候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逛街,有思则提出了画画的要求。 他还没画好有思的画像,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捉到她的韵味,记得离别的时候有思曾经说过自己只是空气——毫无实体也无法感受。现在也许印证了有思自己说的话。 他们走出街道,转入下一个弯,左侧是一大片平地,究竟是光秃秃的泥土点缀着一片片草皮还是正好相反说也说不清。平地之后是火车铁轨。铁轨之后高低不平的房屋画出一条不整齐的轮廓线。房屋的背后是那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乌云密佈的天幕。 光线黯淡。一台红色的车子从沿着柏油路行走的两人身边滑过。 「你是不是在发呆?」走在前面的少声忽然问。 「没有啊!」 「这样喔。」少声转头。 他和少声虽然偶尔也会说话,却没显得很热络的样子,再换个说法,是没有表面上的热络,至于心里是什么感觉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经过了一间铁皮屋工厂,后面是一片绿色稻苗,迎风而曳,远远的能看见模糊的房子。 「要回去了吗?」少声停下脚步,转身指着稻田问:「这后面应该没什么了。」 他们佇立在道路上望着彼此,互相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些东西来。 「走吧!」水衍别开脸说:「我们回去餐厅那边的站牌。」 他们循着原路折返,犹如影片倒带般。他们在站牌前等待,说话,然后各自搭了不同的车。少声的车先来。 「明天中午11点到喔!」门滑开,少声一隻脚踩上去然后转头说。 「知道了。高丽菜也会顺道买。」水衍回答。 少声上车,门嗤地一声盖上,两个人隔着玻璃窗挥手道别,公车远去。 不久他的车也来了,他搭公车去打工。 20、大忙碌,香菸,保护罩 回到家是下午4点的事情。 她骤然坠入大忙碌,就好像非洲草原大迁徙那样万马奔腾而气势轰烈般的忙碌。衣服该收去哪里?垃圾要不要倒一倒?地板需不需要扫?厕所磁砖的黄垢有没有必要刷都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想了很久,她列出一份清单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全部写上去。然后逐一完成,这些事情不外乎是摺衣服啦拖地板之类的家事。做到一半时差不多晚上6点,她跑出去外面的小吃摊吃了滷肉饭,回来的路上买了鸡蛋和泡麵,可是在买的时候却站在商品柜前面犹豫不决,在想着请人吃泡麵这一件事情到底对不对。 回到家是6点将近7点,她将清单上剩馀的事情一件件完成,把垃圾打包好之后丢到楼下的垃圾箱。上来洗澡。所有的事情才算是正式完成。紧接着她仅留下玄关灯是开着。拿了啤酒、香菸、打火机走到房间阳台。 少声从口袋抽出菸点燃,深深吐了气,大量烟雾从鼻孔喷出来。火光在菸头放光,一屡细细的白烟线在黑夜冷风飞散。 脑海忽然浮现水衍对她抽菸的抗拒反应,不自觉地嘴角上扬,手指夹着菸,在菸灰缸上用力转,菸被捻熄在菸灰缸里,残烟从菸蒂飘逸。 她的胸口热热的,至今对于水衍抱持着如何的感情已经慢慢明朗,她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某些异样的情愫,自己也肯定被识破了心底的想法。 可是这样可以吗?惶恐的情绪无由来故又像是一阵暴风雨笼罩着她。 她很确信自己身上有着相当深厚的保护层,这是为了让原本不适合社会生态的她适应社会现状而筑起的,为的是让别人看不清真正的她。 然而如果他们打算向前一步的话,就有必要将这层保护罩打开,让其看清里面的模样。 只是她的前男友不正是因为看清了保护罩里藏着什么样的怪物才退缩的? 21、睡不着,父亲,说谎的人 水衍今天早上6点就起床,跟他平时习惯的时间不一样,坐在床上呆了一会,他又躺回去,不过发现自己完全睡不着,脑袋想的尽是11点以后的事情,所以乾脆起床盥洗。 刷完牙他刮了一下鬍子,走去阳台打开窗帘看了天气,天空一片蓝,还不错。 早餐吃他昨天回程顺便买的三明治和牛奶,冰在冰箱里,要开冰箱时顺便注意了一下贴在冰箱上的备忘便条: 1、高丽菜 2、11点 下面贴着少声写的自家住址。 慢吞吞吃着早餐一面看着新闻,因为觉得内容太千篇一律所以便切到动物频道去。吃完早餐之后看看时间,7点多一些,还很久,他决定出门跑步。 换上运动服在住宅附近跑了一个半小时,回家洗个澡,穿上衬衫和长裤,检查自己要带的文具和画纸都放在背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途中上了三次厕所,眼睛盯着萤幕脑袋同时也静不下来。 通讯软体有动静,打开看了一下,水衍发现是父亲传来的讯息。 吃早餐了吗? 从来没有传过讯息给他的父亲传来的讯息。 他盯着萤幕考虑很久,才回话。 吃过了。 不久又传来讯息。 有读书吗? 有。 那就好。 对话到这边就结束了。他稍微想了一下父亲按手机萤幕的画面,却怎么样也想不出来,忽然,他才发觉自己很久没有回家了,起码有两年。 也许父亲不如自己所想的这么不关心自己? 然而他始终忘不了父亲与母亲吵架时的样子。 这时他又想到李晴,驀然心中生出应该要回老家看看的想法。 @ 水衍出门前喝了一杯热水,全身暖洋洋的。在玄关处的衣镜好好打理一番自己才出门。他步行到附近的超商买高丽菜,接着提着袋子搭上公车。 @ 少声在阳台凝望下面的街道,这样谁往这边来都看得很清楚了。 她的心里很紧张,几乎把每一个路人都错认为水衍。她回头望了自己的房间一眼,确认都整理得稳稳妥妥的。 转头朝街道望去,看清楚那个来的人是谁的时候她倒吸一口气。 @ 是这一栋吧? 一边拿着便条纸一边对门牌的水衍心里想。他实在是不怎么确定。 他面对着的高大公寓的冷灰铁门正深深锁起,后面是庭园,门旁有门铃,按了房号就可以叫唤住客。 但是他迟迟没有勇气按下少声给的房号,因为他完全不确定。 这个时候铁门开了,他转头望了一眼,赫然发现开门的人是少声。 他们看着对方。 「好巧。」少声说。 「对啊!」水衍笑了笑。 「我刚好下来拿杂志。」少声也跟着笑道,走向那一面信箱开了自己的,拿出一捆杂志出来。 「走吧!我们上去。」少声说:「我们先吃午餐吧!高丽菜有买吧?」 水衍举起手中的袋子。 他们穿过庭园走进公寓大楼,搭上电梯,在电梯里,少声又问:「画画要用的东西都有带吗?」 「有。」水衍拍了拍背包示意。 叮咚!电梯停了,门打开,他们先后走出电梯,往长廊的尽头走下去,左边是视野良好的都市街景,右边是一扇扇门。少声在最后一扇门前停下。 「里面没有很乾净,抱歉。」少声开门的时候说。 「没关係。」 他们走进玄关,电灯是开着,橙色光线照映进入玄关的他们,水衍跟少声脱下鞋子之后走进客厅,客厅的摆设很简单,电视,矮桌,两张沙发,一张长的跟一张单人的,两个沙发转折间放了一个cd柜。 「先吃饭再画好吗?」少声提议。 「好啊!」水衍把高丽菜交给她。 等我一下。少声说着走进厨房,有些声音从厨房传出来,过了一会儿已经能闻到香味,少声端了两个冒着热气的碗和两副筷子走出来。 「谢谢。」他跟少声道谢,两个人坐在地板上矮桌前吃东西。 那碗麵里有高丽菜和蛋花。 吃完麵又坐着休息了一下。水衍问:「可以开始了吗?」 「好啊!快点结束也好。」少声站起来,「到我的房间去吧!那边空间比较大。」 他们走进房间,窗帘紧闭,一片阴暗,少声拉开窗帘让阳光涌入。少声的房间确实很空旷,角落放着床,棉被和枕头整整齐齐放着,有张椅子放在房间中间,不远处还有一张塑胶矮桌。 「这张椅子和桌子是特别摆的。」少声说。 「不错喔,就坐在那张椅子上吧!」 「我吗?」 「嗯。」 少声坐在椅子上,根据水衍的意见摆了一个不会让人不舒服的姿势,侧脸对着他坐着。水衍从背包拿出所有必要的一切,开始画起来。 「画的时候说话没关係。」水衍说。 「欸?没关係吗?」 「对,只是身体尽量不要动。没什么大影响的。」 「好喔……那,要说什么?」 画笔顿住。 「聊近况吧!」水衍提议。 「近况喔……好,昨天花了很多时间整理这里。」少声想了一下说。 「真的呀?很辛苦吧?」 「有点累,不过很有成就感。你可能不会相信,不过这里之前可是乱得一塌糊涂呢!」 「真棒。」 「是吧!」 水衍看得出来少声笑了。 「该怎么说呢?之前其实有一阵子状况很不好,东西不想收拾,衣服不想洗,三餐也不会正常吃,工作更是提不起劲去做。」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少声停顿了一下,「跟男友分手吧。」 「很难过吧?」 「非常难过。对什么事情一下子就都失去了兴趣。」 「我也有过那样一段时间。」 「喔?什么时候呢?」 「认识你之前,同样也是和女朋友分手了。」 「是吗?非常难过?」 「对啊,分手得莫名其妙的。」 「我们还真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是笔画的刷刷声。 「欸。」少声忽然出声。 「嗯?」 「你真的很喜欢画画吗?」 「是啊!」 「多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这样啊。」少声说:「那你想听听我最喜欢做什么吗?」 「什么?」 「泡咖啡。」 「咖啡?」 「嗯,从小就很爱了,也许是因为爸爸很喜欢喝咖啡的缘故,耳濡目染之下形成的吧!每次爸爸在磨咖啡豆,煮咖啡的时候我都会在旁边看,还会吵着要喝,久而久之就对咖啡非常有感觉了。国中的时候,有一天爸爸忽然说:『你要不要试试看自己泡咖啡?』,他教了我所有泡咖啡的步骤之后就变成了由我泡咖啡给他喝了,看着爸爸喝我泡的咖啡时我的心里特别满足。」 「后来呢?」 「他过世了。因为妈妈不爱喝,从那以后我也不会再泡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喝也没意思。」顿了顿,少声说:「我的梦想……是开一间自己的咖啡厅,不过我一点都不像你,不敢追求自己的梦想。」 「其实我骗了你。」水衍突然说。 少声颤了颤。 「虽然我一直口口声声说着画家是我的梦想,但是我不敢这样跟爸爸说,所以我骗他说要当老师,我并没有像你这样说的勇敢。」 不再管能不能动,少声蜷起腿,把脸埋在膝盖里抽泣。水衍放下笔,毫不犹豫起身向前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 少声一把抱住水衍,她的哭声传入耳畔。水衍也好想哭,但是眼泪流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言语在自肺腑涌出之前先失去意义。他像是被一阵温暖的春雨淋过,然后拿到了一柄雨伞。 这个时候脑内又如电疾光闪浮掠过很多的念头。有思、母亲、父亲、李晴的脸一一划过,再一一远去消散。胸口充满着悸动,心脏砰砰激烈跳动着。温热的沉重感停在右侧的肩膀上,他心里有着把这份沉重永远背负的决定。 少声不停地哭着,很久都没停下来。 22、五月终结,勇气,全新开始 五月迎来终结,六月随之到来,又很快的滑过,水衍与少声共同迎接着六月的结束,七月夏序的开场。蝉声又更加喧腾。水衍的期末考考砸了,不知道这次又要补考几科。 在这期间他收到三个人的明信片,一封是李晴的,从里头的内容可以知道她在欧洲过得很开心,做对了决定,不过也很想念在台湾的所有人。这封明信片不只有写给他的私人内容,还有写给柴契尔咖啡厅诸位的内容,所以那部分他在咖啡厅朗读给大家听了,听的人都很开心的样子。 第二封居然是母亲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去日本了,要在那边待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回来。水衍想了想,跟母亲有三年没联络,她恐怕还想着他吧!明信片附上一幅富士山的简画,信中满满溢于言表的关怀让他心里很温暖。 哪天见个面吧!他想。 第三封,起初他还以为看错了,是有思的。这封内容最短,却也让他感觉最复杂。有思居然去了马达加斯加。有思简单报告了自己的近况,总结是:她过得很好,不用太想她。 信末,有思写:快毕业了,该去追求梦想了吧? 这段话像是手指轻轻拨着弦,有什么东西被挑动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印证了自己的预感没有错误。 抬头看着天空的时候他试着想像了马达加斯加的景色,大概是一片荒漠的黄色大地上点缀几片乾乾的云和一幕乾乾的天色。 @ 月台人来人往,处处拥挤,说话喧闹铃声广播声不绝于耳,水衍拉着行李箱,少声帮他提着水果,两个人一起急急穿梭月台走到候车的位置。 「……所以说,暑假开学的时候我还会再回来一次交长假假单,到时候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都不会再见到面了。」 水衍如此对少声说道。他已经决定好接下来要回苗栗老家,一方面专心读书,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和父亲说清楚一切。 这是老早该做的事情,直到至今他才敢去做。 「好好照顾自己。」少声嘱咐。 「会的,去大学时记得认真上课。」 「蹺课王你没资格说我!」少声瞪眼,神情令他认不出噗哧一笑。 少声打算进修管理课程,好好学习如何经营一间咖啡厅。 她也找到了勇气,踏出那一步。 「火车来了。」听见火车驶动的声音渐近,少声说,把水果递给他,「拿去。」 「谢谢。」水衍接过,然后又说:「谢谢你来送我。」 「不客气,不然你都没人陪。」少声说。 他们安静一下子,少声突然站近一步,轻轻吻了水衍的嘴唇一下。 很暖,很软的湿润嘴唇,水衍深深吸了口气。 火车进站了。 「谢谢!」水衍说。 「不用客气,你要好好读书喔!如果想找人聊天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少声脸颊红红的,抿着嘴右手在耳边比了打电话的手势。 「会的。」 水衍跟着人群走上火车,那一瞬间他在万头攒动中找不着少声的身影。然后他发现少声从人群里退开,靠在后面的柱子上,两个人隔着好一段距离凝望彼此。 火车缓缓动了,少声朝着他挥手,他也小小的挥了手道别,直到视线再难以看见少声,他才有些激动地把目光投向快速接近远去的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