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的丧礼》 第一部 学校 写在诞生之后与死亡之前。 第一部未来,是澎湃艷阳的明日。 未来是, 冷雨也浇不息的明媚阳光, 牛奶,苹果派,雨伞。 日日为勃勃的明日澎湃。 那个月台站着面庞天真、眼神温暖晶亮的我,而 这个月台站着憔悴颓丧、沉默的我,我们相互凝视彼此。中间横着路轨,右方正传来咚咚鏗鏘声,火车要进站了…。 鸡婆外星人 刚完成註册的凤信推开系办的门。 她的脸还是面对室内,带着笑,身体微贴着半推开的门与系办内的朋友说话。她来的时间算早,离大眾都会出现来註册的尖峰时段还有一大段时间,系办内没有多少人,三两位朋友待在桌边间聊。 「变成老老老鸟的感觉是?」友一李颂慈问。 「半生不熟。」凤信秒答。 「拜託!都大四了,还半生不熟喔?」李颂慈差点拍桌,远处一桌的学弟妹闻声飘来注目。 「不熟也要毕业了啦!」友二马玛融不理李颂慈的反应。 凤信点头附和。「对啊!说到毕业,你剩多少学分?」 「4分。不过也可以说我都修完了。」李颂慈说,「我剩下的学年要去实习。用实习来抵学分。其他毕业条件我都达成了。所以,嗯哼。」淡然的边说边将垂在胸前的发往后一甩。 「蛤?是喔?」 「拜託不要在开学第一天跟我讲这些!」马玛融哀嚎。「唉呦!好烦啊!我到底能不能毕业啊?我这学期必修还是给老陈教啊!上学期被他盯上,差点被当掉!」 「老陈的确很严。」李颂慈点点头,接着一停顿,「不过…,我觉得,总归还是因为你太混了的原因。」 「我只是很少去上课而已啊。小信还不是一样?有去上课,但却在神游。」话锋指向凤信,马玛融说完还偷笑。凤信也跟着嘿嘿笑。 「还敢说?还敢笑?啊~~你们这些堕落的孩子!!」 「哈哈哈。」凤信嘴边噙着笑,低头看手錶。「等等有课。先走啦!」 「掰~」里头两位女孩说道,「不要神游蛤~。」 她挥挥手,走出系办,低头把纸张收进单肩包内。她往楼下走,踏下最后一阶阶梯后,是一个开阔的川堂。 凤信慢下脚步,眼睛直盯前方。在那川堂的尽头上站着一个人。那就在屋簷下,往前一步便是户外,1般不会有人站在那儿,那儿就像门口一样,不会有人站在出入口休息,大家来来去去,川流不息,不会停留在那儿…。 凤信很快地便知道了原因。她移开盯着那人背影的目光,空中落着透明水珠,像是此时声音才刚开啟似的。她听见雨声。 她这时才知道下雨了。 她低头翻找包包,抓起躺在底部的摺叠伞,毫不犹豫地跑向那人。 「要不要一起撑?」她带着满满笑容。伸长手,一把黑蓝的长条物入了那人的视线,然后,那个人的脸也入了凤信的眼帘。是个男孩,其实刚刚从背影就能辨出,(宽阔的肩线、骨架修长,短短的黑发),而且还是她的同班老同学靳雨昔! 「呃!」凤信张大嘴,后又撇撇嘴。「欸咦。什么啊…是老靳啊…。」她垂下肩,那把伞也随着突然放松力道的手臂在腰侧微微摆动。 那人瞥了凤信一眼,调回视线,望向眼前的雨。 「呿!我还以为是个无助的小鲜肉学弟咧!」凤信小声地说。他冷哼了一声,轻轻的,听起来像是『凭你这老大四也想钓纯真稚童?』。 这时间,学校真的还没有什么人。空荡的川堂里与雨中的广场前,只有他们俩。一阵小沉默,凤信看着他,白t深色裤,帆布鞋军绿色揹包,睫毛缓缓地眨着,胸口沉稳地起伏,她望着他的侧脸,而他望着广场对面的建筑廊道,若有所思。 老实说,凤信对靳雨昔不是很了解,虽然同班要迈入第四年,除却每学期定期开个几次的班会、大一时的文法课同班,一堂音乐通识课同一组报告之外,就没了更多的相处。升上大二后,文法那必修学分的课依不同能力分班,分线大致是优雅菁英与卖力笨蛋,照她那那么混的态度,铁定是被分到后者,是『卖力笨蛋』的后者,『笨蛋』。 接着在大学那多元多彩与多自由的学科海里,照各自的意愿喜好选修,他们越分越歧。也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的好友圈。所以,她与他根本不熟。在凤信看来,靳雨昔就是个话少的人。而在靳雨昔看来,凤信简直是外星人。她很烦,太自我,太聒噪,根本开朗病重症患者。 「你也刚註册好吗?怎么没碰到你?你在等人还是在等雨停?」 沉默。见他那样的反应,她还是不怕死地继续。 「嗯?要不要一起撑?」她再问一次,把那短伞在他眼前晃呀晃地。一副在哄一个闹脾气硬是不爽开口说话的屁孩的温情大姊姊模样。「要不要啊?你要去哪?我送你去唄~免费…喔!好啦!你一脸『我才不要跟你这种人一起撑伞!』的嫌弃。我跟你说这雨好像会下很久…」 靳雨昔叹一口气,他调整了他那双带当单带来用的揹包,从右肩掛到左肩,然后脸看向右边。像是意图用揹包挡住站在他左边的凤信。像是让自己成为局外人,让她与他的揹包继续那个『一人对话』。人因大雨而走不开,只好让思绪飘远。 「你知道吗?我还有带雨衣喔!咦?在哪里去了…?」她像是未察觉他的无礼,又再次拉开她的揹包翻找,接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过程中她嘴都没停,直到一声蹦! 蹦! 靳雨昔收回神游的思绪,急转头寻找那声音来源。不转头还好,一转头就撞上一根金属细棒子。 眼因自然反射而闭上,到再次张开的这一瞬间,他往后退了一步,手覆上额角。他瞪向凤信。而对方正高举着她那把已经撑开的摺叠伞,他们俩就在伞下对视,她身上穿着鲜黄色的轻便雨衣。她回他微笑。然后拉起他的手,将伞塞给他,凤信戴上雨衣的帽兜,愉快地大步踏进雨中。 望着她那鲜黄色的背影,他面无表情。 他收回视线,因为那个在他眼皮底下晃动的一圈鲜红色,那是一个塑胶扣条,与伞把的线圈圈在一起。那像是她的标记,就像是制服上的学号,说着这伞的主人是凤信。那一小圈红笔直地垂在这黑蓝伞下,渺小却又教人印象深刻。 他面对雨幕,轻吐一句。 「鸡婆外星人。」 LL 301 鐘声响起,多数人越过凤信的座位往教室外面鑽,两三个学生围着讲桌问讲师问题,凤信抽出记事本,第一页画着一个简单的四十宫格,横五格,纵八格,分别写着星期与堂数。那是她的课程表。今天星期三,这一行只有一堂课,就是方才上的这堂课,凤信看向明日,隔壁这一行的第一堂就有课。格子里写着课程名称,在右下角则小小地标着用英文与数字组成的教室代号,上课地点。 法语(一)ll301 早八。 凤信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拉上拉鍊,走向教室后方,取下掛在勾掛上的雨衣。越过脚边只剩一把伞插在里头的伞桶。 她走出教室,来到走廊边,靠着围墙,俯瞰校园。雨变小了,一丝一丝,光线变得亮多了。经过了两个小时,学校的人潮变多,几把伞在广场上游移,有几个女生用手遮在额前挡雨丝,跑进大楼里。她低头再次看那张课表,盯着她自己写的『ll301』。现在她所在的这一栋楼是o,对面的那建筑是n,旁边那楼则往前推是m,再来就是l了,l是图书馆的代号…。凤信被某个亮晃晃的东西吸引。云缝中的阳光穿透过雨的屏障,投在对栋的一扇开窗上,她望着那亮光。 『ll』是哪栋大楼来着? 开学第一天,本来註册完,听完星期三唯一一堂课,鬼混鬼混后,她就要回去补眠,晚上要跟玛融她们去玩。 看来眠只能晚一点再补了。这应该是半生不熟的具体例子。自刚入学的第一个月之后,她就再也没这样做了。她转身下楼,前往l。 打算预先探勘教室。 在图书馆里绕了几圈,看过几间视听教室的识别牌,但始终没有看见以ll开头的。本来,来l也只是赌赌,毕竟这里是最有可能找到那间教室的地方。在出馆之前,她忍不住去问驻守在諮询台的小学妹。因为小学妹一脸无聊的样子。她不介意丢身为老鸟的脸,让小学妹解解闷。 「越过欖人林,在生院里面。」小学妹自凤信的笔记本抬头,推了推眼镜,「我早上刚在那上过课。」 「喔~多谢啊!亲爱的小学妹。」凤信不忘三八地给她一个wink,「学姊爱你呦!」 她走在高大茂盛的欖人树林里,感觉到滴在她头顶的雨变小,或许是无数片的小叶替她稍稍遮挡的原因。缓缓地上坡之后,终于来到生院门口。生院是生物科技学院的简称。 电梯前只有几个人等着,她跟着排队进了电梯内,人们像是自动对校机,会自动对校让自己与电梯门面对面。在电梯外等待的时候,脸孔、身体的正面都是朝着电梯门,而进入电梯后,还是转过身,让脸孔、身体正面向门,除了拥挤的状况。几隻手纷纷按了几个数字键。她这时才想起,被ll给弄得吸去注意力,却忘了后面的数字是多少。那第一个数字代表的是楼层。凤信赶紧拿出记事本,接着才伸手按了3。 踏进三楼,这里的教室代号开头是k,绕了一圈,她看见一个双扇的大玻璃推门,开着其中一扇,门后是一个露天的空间,有花草与石椅,凤信抬头看那几根石柱与像是罗马建筑的拱门,走到此空间的尽头,又是一个双扇的推门。只是这一个是闔上的。凤信轻轻往外推开,踏进一个明亮的走廊。不远处,高壁上的一个牌子写着:ll301。 她在教室外头晃晃,贴近后门,垫高脚从一块镶在门上的小玻璃往里头看,里头没有人。凤信就肆无忌惮地走了进去,将揹包随意放在一个桌上。这里的桌椅是一个长桌加上三个座位为一组的设定。长长一条条的佈在教室内,像是闪电泡芙。她沿着长桌与长桌之间的小走道往前走。然后,她转身看整间教室。她的心打了一个小颤。 虽然没有半个人坐在台下看她,但那一个个空空的座位还是让她有些震撼。即使是老大四,上台报告的经验也累积不少,每当站在教室前头的讲台上,还是会紧张。教室左墙上有一排的大窗户,望去是一片湿了的绿意。凤信垂下眼看讲桌,她手指随意划过桌面的凹痕,木质讲桌上有一小盒粉笔盒。 拾起袖口,捻起粉笔把玩。她在黑板涂鸦。画了一颗颗的马卡龙从天上墬下,砸在一个撑伞的小小人身上。这甜点雨她越画越开心。 「毕业后,要做什么?」 突然冒出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迅速回头又退后的反射动作让原本坐在讲桌上的她没抓到任何支撑就跌下桌。妈啊。还好她没有飆出脏话。她跌坐在地上,伸长脖子一瞧,出声的是一个男生,他站在后门口,「对不起,吓到你了。」他往前走来到她身边,将她拉起来。「有受伤吗?」 「…没事。」凤信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看着对方。他弯腰让伞稳稳地斜靠墙边,几滴大水珠沿这伞面往下滑落。他穿着灰色的短t,一件浅色的牛仔裤,脸上戴着眼镜。 「嗯?」看到对方直起腰后,对她微笑。凤信不解。那个男生下巴往上一抬,视线望着黑板。凤信顺着他视线,回头望身后的黑板。 她画甜点雨攻击小小人的涂鸦左上方有一排斜斜的日文字。 大学を出てから、何をする。 「你说这个啊?」她回头望他,见到那男生点头,「啊…你懂日文啊。你也是日语系的吗?啊!抱歉!我忘了就算不是日语系也会日文的,大有人在…。」 「你是应届毕业生?」 「嗯!对啊。明年六月毕业。」凤信点点头,说出不怕死的宣言。「毕业后,大概就是,继续玩下去吧!」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又看向她。「为何在室内穿雨衣?」 她笑了笑,「我懒得脱。」接着也丢出一个问题。「我是先来探勘教室的,你也是吗?」 「嗯。」 凤信问他,「你也选修了法文吗?」对方顿了顿,轻微地晃了一下头,看起来既不是摇头也不是点头。 不过凤信还是自顾自的说。「这教室很难找吧?我都老大四了,还要问了小学妹之后才找到的。真糗耶哈哈。」 他与她望着几乎被她画了一整面的黑板。 「为什么修法文?」盯着那些涂鸦,他缓缓问道。 「嗯…因为海明威。 『如果你够幸运,在年轻时待过巴黎,那么巴黎将永远跟着你,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饗宴。』 这让我掀起了想去巴黎的慾望。真是最佳观光代言人耶!小威。…多想去巴黎吃马卡龙啊。哈哈。」凤信说,「我朋友说,课纲里有提到会介绍法国的文化歷史旅游之类的,有点兴趣,所以…。啊!但其实是陪我朋友而选的啦。」 「那你呢?为什么修法文?」她偏头问他。 沉默了一会儿,他像是在回想,在脑海里穿越,往过去回朔,抓取最初的想法,他露出灿笑。「因为我有学习语言的天份。」 凤信本来想回说「蛤?是喔?」但一对上那男生灿笑时的眼睛,她愣住。 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一些欢笑声。凤信回过神抓起板擦,快速擦掉涂鸦。 「呜哇啊!应该是要来上课的人来了。」大幅度挥动手臂,但由于那些她坐在讲台上画的涂鸦位于比较高的地方,她开始跳高。在她身旁的男生拾起另一个板擦,不费力地替她擦掉了。动作从容。 「好。谢谢。」她阻断他的从容,拉下他的手臂。他看着她衝向教室后头抓起她的背包,又手刀衝回来,拉着他一起衝出ll301。 两人一起跑出生院,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慢了下来,树林外的马路上有几台车子开过。 「嘿!雨衣女孩。」那男生手一拉,连带拉住凤信。他们停下步伐。凤信放开拉住他的手。平息急促的呼吸。 「抱歉啊,拉着你跑。」凤信瞥见他另一手握着的东西,大笑,「匆忙之中,你还是有带到你的伞啊?」 「我也是差一点就忘了它。你不也没忘记你的揹包?」 「嗯啊!哈呵。」凤信手也没遮地打了一个大哈欠,「掰啦同学!明天早八见。好睏!我要回去补眠了。昨天玩太晚了…。」手挥一挥,转身离开时,嘴边还在碎唸。 「不要迟到囉。」他大喊,声音里有着浅浅的笑意。同时刚好有一台重机衝过。 「蛤?什么?喔!好!不会迟到的。」不过,凤信还是听到了。 澳洲茶树 凤信的下一堂课是系上的课。她与玛融走在前往j栋的路上。一旁有着与玛融身高一样可爱的不知名灌木,它的叶子细细的,感觉有点像松。在风中摇曳,看起来柔柔的。 「欸!这我朋友!」玛融刻意站过去与那植物并排,手圈着它,像拥着它的肩,露出白牙的笑着,「可爱吧?」 「哈!玛融你的朋友!被剪头发了!」 玛融转头看,娇小且被修剪的短让凤信与玛融看了都开心。 要是李颂慈在一旁,她一定露出死鱼眼,尽量离她们远远的,然后在心里哀怨着『我当初怎么会跟这两个脑洞女生做朋友?』。 阳光洋溢整个校区,道路上流动着人潮,一来一往,他们目的相同,也或许不同:前往下一堂课的教室,前往图书馆,餐厅,或是停车场。结伴或独行,擦肩而过或打招呼…。 她们走进附设在j栋西边一楼的餐厅,里面有许多店家,自助餐、日式料理、饮料、麵类米食…。玛融来到一个轻食区,抓起放在黑色台面上的鮪鱼三明治,很快地便结好帐。凤信在她隔壁一摊的地方,买了霸王粥、玉米浓汤与寿司。 玛融与凤信会合,穿过人潮,在等电梯的时候,凤信就拉开浓汤上头的塑胶盖,开始喝了起来。 玛融原本都看着前方走,但身边的人一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不得不转头看过去。 「真是个好才能。」 凤信抬头看她,无声询问。 「边走边吃啊。这才能真是太了不起了!要吃,要走路,还要闪人。」 「还好还好啦。」凤信回。她满嘴里都是东西,吃得唇上油亮亮。她们出了电梯,来到五楼的走廊。 「呃好快!你也吃太快了!」玛融仔细一看发现,她们离开餐厅不到五分鐘,凤信居然把温度烫死人、份量多死人的霸王粥给吃完了。 「蛤?有吗?」凤信将吃光的餐盒放进塑胶袋里。只剩下寿司了。 「听说,吃很快的人,命都不好耶。」玛融微笑地有些别有含意。 凤信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她愣住,心底有个模糊的怪异感觉,像是不安、害怕,不过,那种感觉还很渺小模糊,很快地便被她挥到脑后去。她用力拍了玛融的手臂,带着满满笑容说道,「你不要以为,你这样讲,我就会说你命好喔。当我傻瓜啊?你吃东西无敌慢的耶!我就知道你想从我嘴里听到那句话齁。对不对?来这招,我不会上当的!」 「你不就是傻瓜吗?」 「你才是傻瓜咧。」凤信说道,打了个饱嗝。 快接近教室门口时,走廊的另一头,来了一伙人往她们靠近。那伙人是班上的男同学们。他们笑笑闹闹地在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叫阿鮪的平头男孩跟凤信她们打招呼。凤信挥挥手,视线一转,对上靳雨昔的眼。他站在那一票人里,单揹着书包。其他男生们一边继续方才的话题,一边转身进了教室。凤信也等着他先进去,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凤信,然后他突然间眼睛微微睁大,下一秒,他皱着眉头转开视线,越过凤信走进教室。在那一瞬间,凤信似乎听见嘖声。 「蛤?」凤信眉头打结,「老靳他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后头的玛融垫脚尖从凤信肩头出声。 凤信耸肩,领头进了教室。这是一间电脑教室,有两大排长桌。新学期,新课程,但还是旧同学,旧老师。老面孔,老大四。老陈的课依旧让人想神游。 「我没想到你会带课本。」对面吐了一句。 李颂慈抬头讶异地发现对面的凤信有带课本。这堂课虽是新课程,但要用的教材还是延续上学期所用的那本课本。上学期期末时,老师耳提面命地多次交代过。而昨天班代也有在他们这班的脸书上重新提醒。 「这点,我还是挺ok的。」凤信得意地笑笑。 老陈不是个暱称,老陈是真的老。他是一个有着斑驳白发,看起来有一打孙子的老师,大概再过一两年就要退休了。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会有人没带课本…。」现在老陈嘴边碎念,目光巡视全班,记算有带课本的人数,接着再将没有课本的人进行分配。 班上出现一小批移动。凤信起身让位给对面的颂慈,她自己揹起书包,移到另一排。凤信坏笑,因为颂慈居然没带课本,而她口中的堕者凤信与玛融反而都有带到课本。颂慈现在要跟堕者二号玛融一起共看。 凤信心里更开心的是,靳雨昔也没带课本。靳雨昔微微转过椅子看她走过来。他旁边空椅是面向她的。她脚步轻盈地要扑向那滚轮椅的怀抱,她猛力一膝跪上椅,那椅子往前滑,她神色变慌张,她还没完全入座,没有让她停住滑行的点可以去抓,眼看会有跌倒的危险,她害怕地伸手抓住靳雨昔。在那几秒间,就做出反应。 滚轮椅停住,安心的凤信一抬头,是靳雨昔本来因为要跟她共用课本就很不爽,现在又因为她刚刚的白目行为而更臭的脸。 「呃…不好意思。谢谢…还好有你…。」凤信吶吶地说。他甩开她的手。凤信拉好椅子坐好,老陈已经开始上课,她将课本翻开,推到靳雨昔面前。靳雨昔将课本推回来,凤信又将课本推过去,他又推回来。见他这举动,凤信推测他会理她,便将心中的疑问说出。 「你刚在门口干嘛嘖我呀?」她推过去,顺带推去一个问句。 靳雨昔冷冷看她一眼,没再把课本推回来,撇头专注于课堂,在笔记本上写下重点,把她当空气。 凤信又吃了一个闭门羹,摸摸鼻子,刚刚她将课本完全推到他面前,又不好意思将课本拉回来一点,她瞪着面前漆黑的电脑萤幕发呆,耳边无神地听着老陈上课,她低头看手上的寿司盒,偷偷塞了一个进嘴里。 凤信被一个硬物打到头。她从桌面撑起,抚着泛疼的头,惺忪的睡眼瞥见走近的老陈。她坐直,抓着笔盯着空白的笔记本看。老陈在她身后停留,几秒后走开。凤信松了一口气,看见左手边闔上的课本。她抬头看靳雨昔,知道她的头刚刚是被课本的书脊打到。是他救了她免于被老陈抓到。 凤信正要道谢。鐘声响起,靳雨昔就跩跩地起身,抓着书包离去。 隔週,又在同样是系上的课堂里遇见靳雨昔,凤信与六七个朋友坐一桌,她看着助教传来的点名单绕着桌子一轮后,来到她手上,跟玛融要了黑笔签完名,转腰往后伸长手传给后一桌的,那一桌坐的都是男生,而接过点名单的是靳雨昔。他自点名单上抬起视线,发觉对方是凤信后,他很明显地叹了一口气,拿过单子,撇头。 见他这举动,凤信愕然,愤怒地回过头做笔记。 凤信趁着下课,堵住靳雨昔。 「喂!老靳!我是不知道你在不爽我什么。你不想说,我也没差。但是,我该说的,我还是要说,你还是得听!」凤信说得有些喘,她停下来缓缓呼吸。靳雨昔看着她。 「谢谢你叫我起床。」凤信说得很大声。而她的说法很奇怪,果然也引来一些侧目。 她的眼睛绽放真诚的光芒,靳雨昔依然面无表情,转头离去。 一群人从一旁的电梯出来,周遭喧哗的声音变大,但刚刚离靳雨昔最近的凤信还是听见了。 「不关我的事。」他说。说得极轻,没有情绪在里面。 那句话轻挑起她心底的一根细弦,她抚住胸口,愣愣望着他走远,消失在人潮中的背影,到她回过神,回到教室想找玛融她们,但教室早已空无一人,只剩助教在收麦克风,锁电脑设备。 她心底有种感觉,靳雨昔是真的讨厌她。不过,她平常都是粗线条,大喇喇的,为何这次会细心地感受到他的厌恶?她是开朗的,却为了他明显的厌恶而沮丧。她想追上去,问出心底的疑虑,但她害怕答案是明确的。为何他会讨厌四年来无啥交会的她?他那句话的冷度冻住她的脚。 她无意识地往人潮的反方向走,踏上阶梯,来到顶楼。 小芭乐 蛇行的瓷椅绕着围墙边的花圃,几阶大石梯上头是麒麟花丛与不知名灌木,几根灯柱立于椰子树旁,这些东西都像配角一样,立于顶楼的边边角角,像躲在舞台边缘的暗红色布幕里。而站在舞台中央的是,在踏上最高一阶来到顶楼,最先入眼的便是,空旷。空旷的空地,顶楼的广场。 脚边有几个捻熄的扭曲菸头,矮墙边的金属垃圾桶被塞爆,地面四散着饮料杯、菸屑。 凤信来到围墙边,眺望高楼下与远方的景。看得见人,却远得听不见声音。静謐得只有风声。 「你傻子啊?!」后方突然大喊。凤信回头,吓地落下手机。一个捲毛的女孩对着耳边手机大喊,「他那个前女友一定过没几天就来求復合!你要告白就要快,趁…。」那女孩激动地说着,边说边走进顶楼入口,下楼时,还听得见她的声音。 「咦?凤信同学你在这里干嘛?」凤信左耳传来低沉的音嗓。 「呃!老、老师?」是法语老师!他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一个墨蓝色的灯炷挡住他,手臂交叉靠在矮墙上,修长的身躯倾身倚着墙,侧头看她。他带着笑,神情很从容。 「你在这里很久了吗?」凤信担心方才她独处的沉静表情被老师看到。 他耸耸肩,比了比入口处,「听见那个女生讲电话,我转头才发现你在那。」他看向前方,绽出笑容,「其实是你手机掉到地上的声音让我发现的…。」 凤信低头,看见躺在地上有好一会儿的手机,哀嚎。 「欸。」老师出声,凤信一抬头,看见他对她招手。他一手招她来,另一手握紧着某样东西。 凤信走向他,他握实的手掌慢慢摊开,凤信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而他看着她。 一个小小绿绿的球状物躺在他掌中央。 「这什么?」 「芭乐啊。」 凤信不解地抬眸,就在这时,老师微微抬高手,像是要做拋的动作。凤信赶紧把手机收进口袋,空出手要接。 「来这边。」老师跑到更宽阔的地方。凤信跟过去,他们面对面站着,两人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老师拋出那颗大小如一个兵乓球的红心芭乐。凤信接住。老师等着她丢过去,他微微勾了勾手。凤信微蹲,将芭乐拋了过去。在这一瞬间,好像明白了她与老师开始一个有趣即兴的小游戏,也好像悟道了这简单的游戏方法。但凤信拋去的力道似乎不够,芭乐落在老师前面约一公尺的地方,不过老师还是有接到。他这次用丢掷的,但力道过猛,飞过凤信头顶,落在凤信后头。 凤信捡起那小芭乐,抬起头时,脸上带着笑,这突然开始的投接球游戏,让她兴奋了起来。 又这样来回了两次。 「唉呦。凤信,你都这样。都没接住!」 「是你丢太高了好不好!我刚也有接到一次耶!」 当凤信再次捡起那颗芭乐时,她注意到那芭乐已经破开来了。 「不、不要玩了啦!裂掉了!」她举高手里的芭乐,喘气,笑着说。 老师走向她,自她手中接过,他回到墙边,弯身打开背包里。 凤信在慢慢地平稳住呼吸,她觉得全身有些热。因为刚刚的运动,也可能是因为她high起来的缘故。 「喏。」老师走了回来,将芭乐丢落她手中。 凤信一看,那小芭乐身上黏了几条透明胶带,当作破裂的缝补。她大笑,看着老师退回原本的点,她再次拋了出去。 她看见站在她前方的老师也在笑,额前落下几缕短发,衬衫的袖口捲起至肘边。 时间似乎放慢了脚步,玩心成为主宰,阳光金黄了他们的发、身影、枝椏,广场上的一切都染上了阳光的暖。笑顏好甜。 很快乐,很单纯,虽然那小芭乐最后还是因为凤信的漏接而再度裂开,宣告游戏结束。 「我们这样会被人骂的。」 「被谁?读者吗?为什么?」 「浪费食物啊!」 「也是。一定被骂惨了。」他笑笑。 他们弯身站在花圃边,挖开一个小洞,将那小芭乐埋入。 凤信微仰着头,偷瞧老师。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她看见他皮肤很白皙,闻见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某个香味。她回忆起上一个跟这个香味有关的记忆,心一颤,皱了皱鼻头,稍稍往后退。 「下午的时候,我遇见校长。」老师将一搓泥土覆上,压平,凤信找了一个小石轻放于上头。「在行政大楼。他给了我这颗芭乐,说是他家院子里种的。」 「校长?!」凤信合掌,对着芭乐小坟哀悼,听见老师说的话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她跟校长没有什么交集,除了在走廊上迎面喊声校长好之外,没别的。校长是位年轻的男人,充满事业企图心却很和蔼。总是笑面和学生点头,笑容还有点靦腆。有次,凤信还看见校长在和两位学生说话,那两位学生牵着一隻小狗,似乎是一对情侣,校长微弯腰摸了狗狗的头,和那两位学生聊着狗狗的事。 然后,身边的这个男人却把校长给的东西拿来把玩,那个和善的校长。 「你这样不好吧?你、我们…。」 「我不想吃嘛。」看见凤信瞪大的双眼,他回道。像小孩一样。用着像是赖皮的口吻说道。 凤信起鸡皮疙瘩。「唉鹅,好噁心。」 「你才噁心。」 天空已经透出橙光。 ===== 凤信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因为做了噩梦而早早来到学校。 那颗小芭乐在梦里变成像一部汽车一样大颗,它往前滚,追着凤信,它发出一些怪声,身上的裂缝变得更大,胶带脱落,她看见里头的果肉变得更加血红,接着它不断喷射籽,凤信跑出大楼,它从顶楼往下跳,就要砸在凤信头上。急速降落的风声伴随那芭乐发出的怪音,凤信往上看,黑压压的巨物往她而来,速度飞快。她尖叫着醒了过来。 啃着饭糰,她不服明明浪费食物是由他先起头的,但她还是受到芭乐的惩罚。她要老师给点补偿。她心里很篤定等等看见她早到的老师一定会很开心。噩梦带给她的晦暗渐渐散去。她再次想起投接球时候的开心,老师抱怨着老是接不住的凤信,但他笑着。她要再次看到他的笑容。 教室的灯亮了起来,随着接近上课时间,断电系统就关闭。几十分鐘前,凤信开了开关都没反应的灯管现在都亮了。后方来了一两位学生。 老师踏进教室。清爽又有活力,一手拎着棕色包包,瞥见坐在前排的凤信,露出笑容。 「早安啊。」他朗声道。 「早…。」凤信愣愣看他的笑容,她浅浅露出微笑。老师越过她桌边,走向讲桌。 「为何老师只对你说早安?」一旁的玛融靠向她,悄声问。 「有吗?老师不是对全班说吗?」凤信回过头,心虚地马上收起笑容,平静地反问。 「是吗?」 「是啊。」 下课后,凤信站在教室门口等玛融回来,玛融衝去上厕所了。讲桌旁,一两个女孩绕在老师身边问问题。凤信撇过头,看见门边的走廊外墙上掛着课表。是这间教室在这学期的课表。零零星星的,她看向星期四,第一二格里写着法语(一),下头标着教师的名字。 「江赖静…。」她喃喃念了出来。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老师自教室走出来,看见凤信站在课表牌前。 「哈!在等我啊?」他戏謔道。 凤信露出笑容,高举手上的包包。「玛融。」 一小段沉默,他们依然站在ll301前,周遭是流动的学生。 「我做了芭乐的噩梦。」凤信说。老师一听就噗嗤笑了。 「道德感这么重啊。」他说,「好吧。作为赔偿,这给你。」他自外套口袋拿出一瓶麦香。 「不用啊。我已经得到了…。」凤信话语顿了下来。她看着他的眼。 「得到什么?」老师等了一会,凤信都没继续说,他开口问。 「嘿嘿。没事。」凤信从他手上拿走麦香。「谢啦!」她挥挥手,跑开,去找玛融。 欢迎你们进入日语系 傍晚,校内的演艺厅门口摆着一个告示牌,日语系迎新会。入口放着长桌,上头放了好几份签到单,学生们排着队等着签名,工作人员在一旁指引带位。 一位学弟与学妹站在舞台边缘的高桌前,他们是担任这届迎新主持人的二年级生。学妹穿着高跟鞋的脚动来动去。那位学弟则一边拉扯喉头上的领结,一边在空中挥着麦克风跟音控室沟通。 演艺厅灯光偏暖色,沿坡而上的观眾席还很混乱吵杂,空间里播放着鼓声很重的背景音乐,有的人在走道阶梯上奔走,大家都很开心,因为是系上的聚会,周遭都是系上的人。凤信跟学妹头靠在一起聊着天。等到系上教师、主任,与教官都到齐了,布幕落下。音乐变小,渐渐消失。坐满的观眾席区静了下来,目光投向主持人们。 「欢迎大家蒞临第52届的迎新大会!」主持人站在一起向大眾致意。 「大家好!我是二年c班的仲紫浩,大家都叫我粽子。」领结学弟开朗地自我介绍。在听到他的介绍后,有些观眾笑出声,一旁穿高跟鞋的学妹微微一笑,稳稳踩着高跟,「大家好,我是粽子的搭挡,二年b班的彰玉宣,班上同学都叫我彰瑄。」左后方爆出欢呼声,彰瑄脸红朝那区眨眨眼。 他们微微躬身。 「大家都到齐了吧?」粽子瞥了一眼演艺厅最顶端的三个大厅门被系学会的工作同伙闔上。看着满场黑压压的人头。他眼睛晶亮,和彰瑄对看。 「那么…,迎新会正式开始!」他们齐声说。 「首先,谢谢辛玥復教官蒞临。」一位穿着墨绿军服的男人自最前方的位子上起身转向后方挥手。「再来是,总是很关心我们的系主任,黄茨鸣,黄主任。」带着眼镜的温和男性向大家弯身致意,一位台边的工作人员递上麦克风,主任简单地讲了几句勉励与欢迎的话。 「接下来介绍家族还有家族老师。荻家!荻家在哪?举手一下…喔!在左中区!带领荻家的是侯老师!ya!我也是荻家的!」 「海葡萄家的陈老师,春树家的苏老师…。」粽子与彰瑄轮流介绍家族。老师们也一一站起来挥手。 「彰瑄,你是哪个家族的?」粽子转头看他的伙伴。 「疯人家!由白老师带领!」彰瑄开心地喊。兴奋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遍整场,方才在准备时的紧张都消失了。而疯人家果然同一性质,都很热情,左后方再度尖叫,疯人家的白老师也热情地站了起来,在头上比了一个大爱心。 当点到疯人家时,凤信大声欢呼。她在坐下来时,看见靳雨昔面无表情地坐在离她四个席位远的同排位子上。 主持人每介绍一家,台下的观眾席上就东一块,西一块,传来欢呼与尖叫声,为自己的家族与家族老师表示支持与荣耀。整个系上的四个年级是拆开来,依照家族来坐。就算是同一班,也未必会坐在一起,除非是同一家族。玛融则坐在右后方的海葡萄家族区里。 「那,我们来欣赏表演。」主持人将场子弄热后,退到舞台边缘的高桌后头。接下来布幕缓缓拉开,带来的节目有日本传统舞蹈、系学会排的小剧场,还邀了魔术社、热舞社,最后是飘枫吉他社等来表演。 飘枫吉他社的女主唱站在四周地面遗落着彩带与气球的舞台中央,她很娇小,头发短而捲,她背上揹着吉他,没有弹只是抓着麦克风唱着,后方有两个男生队员在弹吉他。那是凤信的直属学妹尹双悦,凤信在欢呼怪叫时,注意到靳雨昔身体往前倾,在女主唱甜甜道谢,和队员一起下台时,她看见他跟着大家一起在拍手。 主持人再度出声,告知大家有十分鐘的中场休息,演艺厅洋溢着吵杂声与鼓声背景音乐。 玛融跑来找凤信,玛融挤开一旁的男生入坐。 「玛融。为什么老靳会坐在我们家族的区里?」凤信指了指跟朋友起身离开的靳雨昔。 「喔!你不知道吗?」玛融回过头,「他们家族的老师去待產,所以她旗下的学生就分散转入其他家族。你看,颂慈原本也是那个家族的啊,现在被分到春树家里。」她笑,「你们家族里的人都好可爱…。」 她们起身去厕所,边走边聊,自厕所回来后,四散的人群也渐渐回笼,回到席位上。 「休息过后,我们要来进行今天的重头戏,抽直属学长姊囉!」音乐再度消失,粽子与彰瑄重新出现在舞台上主持。粽子在半空中比了个手势,音乐出现,节奏偏快,带着紧张感。 疯人家的家族长一样也是由二年级来担当,是个很有日系女孩味道的瀏海学妹。瀏海学妹与白老师站起来,她们把一堆折得很小的纸张全放进一个茶叶盒里,然后开始在这区的最前方游走。前两排坐着一年级新生,他们一个一个手伸进长圆筒里。新生们打开纸张,看见里头的名字都是一脸茫然。白老师在一旁叫名字,帮忙认亲。 「凤信还有靳雨昔。」因为周边太吵杂,都覆盖住瀏海学妹主持这个环节的音量,凤信继续跟学妹聊天。当她听见她的名字被点出来时,吓了一跳,尤其还跟着老靳一起被点到。 「蛤?有!」凤信起身。 「这是你们的直属学弟,邹家峰。」白老师来到凤信这排座位,身边跟着一个男孩。 「老师,为什么我跟他要共分一个直属?」凤信指着坐着的靳雨昔。 「哎呀!因为新生不够嘛!而靳同学刚分到我们疯人家,也要照顾到新加入家族的人啊!好好照顾他们喔!凤信。」白老师微笑说。 「喔…。好!没问题。」她是想到老靳,心里就有点疙瘩,所以要她照顾老靳…再说吧。不过,照顾新进的直属学弟,她可是很乐意。 白老师让家族里的刚分配好的学生稍稍熟悉一下。一个家族约二三十人,里头可以分成很多条线。由一位四年级生、一位三年级生、一位二年级生,与新进的一年级生,这四个点连成一线。而凤信这边比较特别一点,他们连成比较像是英文字母y。一头是凤信,另一头是靳雨昔,往下交会于中间点二年级的飘枫吉他社的女主唱学妹尹双悦,最下头的是一年级的邹家峰。因为三年级的的学生人数不够,所以凤信就没分到三年级的直属。 「我是凤信,凤凰的凤,相信的信,老大四一枚。」这个y组彼此做些简单介绍之后,就解散早早回到各自的位子上。学妹尹双悦在自我介绍时,对上靳雨昔的脸便脸红。而靳雨昔话又少得可怜,所以当学弟一说完自我介绍,气氛就有些尷尬。靳雨昔跟尹双悦都走了,剩下凤信与邹家峰留在原地。 凤信从书包前袋里拿出一条奶油太妃糖,递给邹家峰。 「早上才想到有迎新,简单在便利商店买了这个。」她露出大大笑容。「小学弟,欢迎你成为疯人家族的一员!哈哈!」 「谢谢学姊。」邹家峰身高比凤信还高,给人感觉有点笨。他接过那条糖果,傻傻看了一会,搔着头道谢。 接下来是家族活动,粽子与彰瑄又再度出来主持,以一个一个家族为单位,上台玩游戏为自己家族积分。看到玩得很疯的学长姐,新生们也渐渐融入,气氛到了尾声变得很欢乐,粽子与彰瑄做了结语,请大家在离开的时候,到大厅门口拿取点心盒,鞠躬道谢。开心落幕。 「欢迎你们!一年级的学弟学妹们!欢迎你们进入日语系!」 法语老师的三件事 九月底的週末。 下午四点多,凤信套上布鞋,掛起耳机,按下mp4的播放键,自家里出发前往附近的国小。 假日的国小校园对外开放。稍许凉意,温度舒爽。还没踏进校门口,就听见孩童欢乐的笑声。许多父母亲选在这个时候带孩子出来溜搭溜搭。 校园中区由几棵高大的柏树围着,那儿规划了一个游戏区与生态小池塘,最中间的高阶处有一个国父半身铜像,俯瞰在溜滑梯爬上爬下的稚童们。凤信穿过走廊,踏了三阶,来到位于校园后方的操场。 阳光的温度变弱,但仍将这里照耀得金黄光彩,人们与树木小草都镀上暖调的蜂蜜色。红色椭圆形跑道左手边有一两个人倚着司令台在拉拉筋,红跑道的中心是一大块绿草坪,有十来个男孩子裸着上身在那儿踢足球,而红跑道右手边是篮球场与网球场,一个女孩夺过球,穿越两个男孩之间,一跃上篮…。 凤信回过视线,缓缓踏上红色跑道,加入绕圈圈行列。她一开始先用走的,约走了三圈,她在回到刚踏进来的点时,跑了起来,不时会遇上一直在跑着的,一身专业运动员打扮、梳高马尾的女孩。 凤信因为有些害怕被场中央的男孩们踢飞的球打到,她一直选择在跑道的最外圈跑着。不过因为后方有些跑者的速度很快,她让开,往内换了几个跑道。 「光头!光头!」一声凤信无法清楚辨别出声方位的大喊,穿透过耳机音乐传进她耳。她抬头,果然看见一个快速移动中的光头,光头男子很快地绕过操场一边,远远跑在前头。 凤信有些喘,她放慢脚步。平缓呼吸,她拧开宝特瓶,喝了几口水。 心脏声还很大声,还跳得很大力,还未缓过来,她的头脑就被重击了。 耳机猛烈拉扯脱落,她往一边跌去,凤信手掌撑地,一道水柱喷来,大草坪的洒水系统开啟,喷湿了她的瀏海、侧脸,衣领。 她有些站不起来,水柱扫过一圈又要往她喷来,一道身影蹲在她身侧,替她挡去水攻,耳边传来飘渺不清的声音。「…信?凤信?」一双手扶起她。 「…谢谢。」凤信站了起来,捡起洒光半瓶水的宝特瓶。 她离开跑道,往操场边的大石阶走去。 刚坐下,闭着眼的凤信缓着头晕,就感觉身边有人。 她张眼,眼睛往下,看见蹲在她身前的江赖静。「…老师…?」 「头晕吗?会想吐吗?」他问。 她轻摇头,想说没那么夸张,但却有些难受一时说不出口。老师穿着短t短裤,发梢有着汗珠,不同在学校看到的,老师像男孩一样。她愣愣地看着老师。 「对不起!我们的球打到你。你有没有受伤?」一个裸着身的男孩跑到他们身边,凤信抬头看他,他神情慌张,后方接着来了其他男孩,其中一个拿着足球。 「都怪阿池啦!是阿池踢太大力了!」 「跟那无关!阿池传给丁丁,是丁丁没有接住,她才会被…。」男孩们一句接着一句。 一句话打断他们,大伙都看向凤信。「没事啦!小弟弟们。刚刚是有点晕,不过姊姊我现在已经不晕了喔。」凤信灿笑。 不过,他们那一票男孩不放心凤信的状况,东扯西扯,或站或坐,倚着树干,时不时地再三问凤信会不会身体不适,有十来分鐘都待在大石阶那儿。老师一直坐在凤信旁边,一句话也没说。 「好了啦!我真的没事啦!掰掰!」凤信把他们都赶走,向回头看她的丁丁挥挥手。她转头看旁边的老师。 「不过,老师你坐在这干嘛?不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不能来这里运动喔?」 「你…」 「你真的没有不舒服了?」 「没有!」凤信敲敲她的脑给他看,表示脑子完好,还在正常运作,「…你笑什么?」 老师在一旁露出努力憋住偷笑的表情。 「怎样?」 老师指了指凤信的脚,「你穿了一公一母的袜子出门啊?」 凤信低头看,冏红了脸,「这是潮流你不懂!」 老师哈哈大笑。 「是真的!有人这样穿啊。你没有看过吗…。」凤信急着辩解。 「静!」一声叫唤打断老师与凤信,凤信一看,是那个跑得很快的光头男,他正渐渐靠近他们。「…你在干嘛?我们不是在比赛吗?」 「有个麻烦的傢伙跌倒了。」江赖静指着凤信,「刚好是我学生,我来关心一下。」凤信听到他说她麻烦,她怒目看向他。 「没事吧?麻烦的小傢伙。」光头男低头问凤信。凤信正要回答,就被打断。 「她没事啦!还会生气就代表正常得很。」老师站起身,「走吧。」 「刚那个不算,再重比一次…。」光头男跟上老师,凤信听见他们飘远的对话。她望着他们的背影,老师跟光头男又重新跑了起来。她发现老师的背上有几道长弧形的水痕。 凤信回到家,在下楼倒完垃圾,看见老师站在隔着几家商店远的饮料店前,他跟光头男的上衣都湿透,将刚从店员接手过来的饮料插进吸管,站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凤信能看见,老师喝的是珍珠奶茶,她还看见老师脸上露出满足的浅笑。那饮料很快地便被老师吸到见底。光头男则显得喝得比较秀气,那杯饮料拿在他手中,像是小玩具一样。他们站在饮料店外头,老师将喝完的杯子丢进垃圾桶,跟光头男讲了几句话,比了一个方向,光头男点头,他们一边聊一边走远了。 她望着窗外,为夜晚添加流动色彩的车灯,耳边听见妈妈与妹妹在琴房合奏的琴音,还有爸爸跟弟弟们在客厅玩耍的嬉闹声。她在笔记本上写着。 一、 老师的名字是江赖静。 二、 老师似乎喜欢珍珠奶茶。 三、 老师有个光头朋友。 共同的直属学弟妹 日子开始过得很快,新的学期,所有东西开始步上正轨。无形的大转轮渐渐地越转越顺,越转越快。每堂课都正式进入内容。评分分配,修成标准,要求。报告,分组。凤信在她的行事历上做统整归纳。看着那未来四个月的预定的大项目标,她头皮发麻。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后头推着,要不上轨道还不行。 系办外的一个软木公告墙上贴着讯息,家族聚餐。 凤信自图书馆晃出来,在傍晚六点前五分鐘到了h栋东方出口的小餐馆。 她下午上了两堂就没课了,懒得来回奔波,就乾脆待在那儿吹吹冷气、翻翻书,小睡一下。 小餐馆外头摆了几株绿植,有两面的墙都是大落地窗,能看见里头的摆设与橘晕灯光。不过一进到里头,就会发现外头的天光还很强,馆里的灯显得很微弱。 凤信看见三四个男生已落坐,百般无聊的样子,应该是已经提早到很久了,他们是一年级生,有人在滑手机,有人在大声聊天,只有一人显得比较静态,聆听得比较多,尔而说个几字简单的回应。那是她的学弟,邹家峰。 「嗨!学弟。」凤信上前打招呼。邹家峰仰头,他的同学们也回过头看凤信。 「你们来得很早啊?」凤信笑问他们。 「嘿啊!我们五点一下课就来啦!」其中一个男孩回答,「你是家峰的学姊喔?」 「对啊!」凤信看着邹家峰笑了笑,坐下和他们聊了起来。「你们的直属是谁?」 学弟们讲了几个名字,有的因为还不熟而记不住名字,努力回想。 餐馆工作人员在一边的高吧台后方的厨房里来回忙碌,准备疯人家家族们早在几天就点好的菜单。每次家聚,他们都是预先预定整间餐馆,整间都是疯人。 六点一到,家族长瀏海学妹准时出现,其他家族成员也陆续进餐馆,凤信的大二直属学妹也到了,她穿着及膝的黑色雪纺百褶裙,搭着黄色的短筒靴,背上揹着吉他盒,蜷曲的短发贴在颊边,一边的发收拢在右耳后,像夏日的精灵。 「twomoon!」凤信开心地大喊,朝尹双悦挥挥手。尹双悦笑着来到他们桌边。 「凤信,你们都到囉?」尹双悦看着凤信与学弟们问道。 「对啊!白老师还有你们还没到,就不能上菜。」凤信假装哀嚎,「你看我都喝了五杯柠檬茶了。」 「哈哈,也喝太多了,等下吃不下。…我刚在社办里练习新曲…。」尹双悦和凤信小聊了起来。 「欸,家峰。」邹家峰旁边的男同学推了推他的手臂,指着尹双悦悄声问道,「那个在迎新会上唱歌的女生也是你学姊啊?」 邹家峰点点头。 「靠!邹家峰,你抽到的直属学姊都是正妹耶!」 「你不要这样。你抽到的也不错啊!」旁边的同学回道,邹家峰只是腆笑,答不上什么话。 「不是啊!我抽到的是学长啊,上面三个都是男的耶…。」 「学长也很好好不好!你懂不懂?我家里就一堆姊姊妹妹了,多想要来个兄弟…」 「那我学长给你,你妹给我!」 「不要啊。这哪有通啊?」 「不然,姊姊也可以啊!」 「不要咧。喝你的茶去。」 尹双悦看见另一边坐着同班的朋友,她拍拍凤信,跟她说她要先去朋友那儿坐一下。 凤信一面跟学弟们聊天,一面看着旁边的邹家峰。他在铺在玻璃桌面的纸巾上画画。 白老师到了。许多学生跟老师聊了起来。瀏海学妹开始发纸,那上头是疯人家家族的连络方式。最左边是大四生,再来是大三,中间是大二,最右边是大一生。每个人都拿到了,有些新生小声讨论。 「对啦!我直属学长姓杨啦!那天只看一眼而已,就忘了…。」 白老师站起来说了一些开场话,大家安静了下来,讲解刚刚发的那份资料的用处。 「上面有你们学长姊的电话、e-mail,然后最上面有我的连络方式,有事都可以连络,齁,彼此联络。…」白老师看着那些散在熟面孔中的新生们说道,眼神一转,「那…为了让大家更熟悉彼此,我们来换位子吧!大家不要跟自己的同学坐在一起,去跟你们的直属坐一桌。来。」 有些怯怯的新生发出小声哀嚎,但还是乖乖听话,整个小餐馆出现一些桌椅移动声。凤信跟坐在她对面的邹家峰都没移位,他身边的朋友起身离开,尹双悦落坐在他旁边。到大家都落坐后,因为不是很熟,所以有些尷尬地看看同桌的人,大家点的菜开开陆陆续续上桌。 靳雨昔这才姍姍来迟。邹家峰在帮忙把服务生端来的托盘放到尹双悦桌前后,招手要他来这桌。 凤信回头看见单手拿着他那军绿色背包的靳雨昔来到桌边,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白老师请大家一边吃,一边听她介绍家族长给大家认识。 「…她是北部人,日研社嘛对不对,说到社团,你们都参加什么社?」白老师又跟大家聊起来。 「欸!家峰!」隔壁桌的男生突然探过身将碗里的东西全拨到邹家峰碗里,「虾子给你吃,我懒得剥壳!」 「喔。好啊。」邹家峰把碗凑过去接,脸上没有不悦,傻傻的。 「噗疵!」凤信见他那傻样,笑出声。 同桌的其他三人都看向她。「…没事。那我们也来了解彼此一下吧。」 「这里面我最了解的是双悦。」凤信看向尹双悦,「她是台南人,她有时候会带回来芒果给我们,超好吃。嗯…她是飘枫吉他社的副社长,小时候就很喜欢唱歌。小学就会弹乌克丽丽,中学开始接触吉他,高中曾组团参赛得过名…。然后,她不喝甜的东西。身高只有1…咦这可以讲吗?双悦?」 「不要讲啦!」尹双悦害羞,囁囁嚅嚅,又说,「哎呀要说也是可以…。」 「哈哈,小小隻超可爱啊!她跟我朋友玛融差不多高,大概150左右。」 「换我。」尹双悦出声,凤信与邹家峰都看向她,靳雨昔吃着他的鯖鱼肉。 「我要介绍学长!」尹双悦一说,凤信就瞪大眼睛,她以为双悦会介绍她。 「学长是花莲人,大一上学期参加热音社,下学期开始加入飘枫吉他社,我进来的时候,学长是教学负责。学长喜欢吃海带。学长日文超好…。还有学长是左撇子。」尹双悦讲得有些激昂,她的脸都红透了,靳雨昔只是听,没有说话,但嘴角似乎有些上扬。 凤信一听觉得惊讶,她真的对靳雨昔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出生地,进大学后参加的社团等等,她都没有听过。 「喔!我也是花莲人。」邹家峰剥着虾说。 「哇!是喔!」凤信看向他,「那你们都住宿囉?我是本地人,还住在家里…。」 「凤信的爸爸不想她住宿。」尹双悦解释道,她笑,「她羡慕死我了,但我也很羡慕她现在还可以住家里。」 白老师正好走了过来。 「ㄟ嘿嘿,你们这边的新生是家峰!家峰,你加入什么社团?」她问完隔壁桌,一桌一桌的问了过来。 「管乐社。想学法国号。」邹家峰仰头看着白老师。 「喔!那你们这桌都是跟音乐有关的嘛!双悦啊,还有雨昔跟凤信你们都是吉他社的不是吗?」白老师看靳雨昔露出有些诧异的表情,她眨眼,「老师还是有做些功课的!哈哈。没有啦!大一教你们文法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加入吉他社的啊。吃这么多虾子啊?好吃吗?家峰?」白老师笑笑,又往下一桌聊去。 「咦咦?凤信你有参加社团?吉他社?」尹双悦惊讶问道。 「嗯!大一上学期的时候啦!」凤信垂眼用筷子在吃光光的碗里空转小圈,「之后就一直在鬼混啊哈哈哈。」 「呃!我膀胱好满!先去缴水费一下!」凤信站起身,留下书包在椅上。 喝到笨蛋的口水 凤信回来时,看见原本自己吃自己饭的靳雨昔在弹着吉他,尹双悦坐在凤信的位子上,两人的视线都落在弦上手的走位。靳雨昔弹了几个音,递给双悦,看她弹的音不对,又拿过来再弹给她看一次,双悦接过去弹,这一次靳雨昔直接伸过手带她的手。双悦的脸又渐渐红了起来。她弹了一段后,他就拿过来也弹一段,他们看起来像在共用一把吉他来玩音乐。 虽然靳雨昔是左撇子,但他习惯用一般的右撇子吉他,因为自最初开始学习的就是一般的吉他。所以就算是双悦的吉他,他也可以弹出他想弹的。 「欸!家峰!帮忙装一下红茶。」邹家峰隔壁桌的朋友丢给他三四个纸杯,邹家峰原本在看靳雨昔跟尹双悦弹吉他,他起身帮朋友们去装饮料。 「我帮你。」凤信上前,从家峰手中拿过来两个杯子。他们站在饮料桶前。 「学姊,谢谢。你先拿这杯回去。剩下的我…」 「唉呦!没关係!」凤信夺过两杯,先一步回到桌边。她将那两杯轻放在隔壁男孩的桌上。 「谢啦家…唉鹅!学、学姊!不好意思!谢谢你!」那学弟转过头,看见是凤信,马上站起来道谢。他惊慌失措,脸很尷尬。 「唉呦!凤信你对我直属学弟这么好啊?」那桌同为大四生的女同学看见凤信端饮料过来,插了嘴。 「我也希望他对我学弟好!」凤信笑嘻嘻。那学弟马上转身去饮料桶前,将邹家峰手上的拿过来。 「不好意思啊…家峰。」他面露愧疚,对邹家峰小声道。 邹家峰还搞不清楚状况,只是愣愣点头。 他回过身,又装了几杯饮料,回到他们的桌边。 邹家峰替他的直属学长姊们装了红茶,他把饮料放在靳雨昔跟尹双悦的桌前。 「学姊。」他把茶递给凤信,凤信现在坐在他的旁边。 「喔!谢啦。」凤信接过,露出微笑,继续看对面的弹吉他。她正努力回想靳雨昔现在在弹的歌曲,那旋律听来很可爱,好耳熟…。很孩童味,很轻快。 啊!…是崖上的波妞! 靳雨昔似乎玩开了,有些笑容在脸上,他向邹家峰道谢,抓起饮料喝了几口后放下,又继续弹。 凤信看着他,没想到老靳会弹这么可爱的歌。 服务生过来稍作收拾,凤信又看见聚餐前不久,邹家峰在画的那张纸巾。 「这什么?骑机车的锅牛吗?」她放下杯子,凑近看。 「…是兔子。」 「蛤?兔子?!不是你画漩涡干嘛?这耳朵应该这样画…」凤信跟他拿笔,在一旁画了一隻胖兔子出来。 邹家峰又拿出一隻水性笔,在那纸巾空白的地方画画,他与凤信两人两隻手共压住那张纸巾,将蓝色的顏料飞舞整张纯白。 「啊…哈,你画到我的手了啦!」凤信笑着,拿笔要画回去。邹家峰竟把手凑过去给凤信画。 靳雨昔听见他们的笑闹声,抬头看对面,发现那两个人从纸巾开始画到手上来了,一个单纯,一个单蠢。「真是同一个频率…。」他说道。 「学长,你说什么?」尹双悦抬头看他,她的手轻刷了弦。 靳雨昔摇头。 凤信伸手要拿杯子,却发现杯子不见了,她的杯子在靳雨昔手上,而他正喝着。 凤信脸有些热,因为兴奋。靳雨昔因为她的注视而看过来,低下视线看见自己手肘边有杯饮料,然后在瞬间弄明白。 凤信乐得不得了。因为她抓到他把柄了。 「哈!老靳你干嘛啊?」她尾音拖长,慢调地揶揄。 尹双悦错愕地看着靳雨昔,邹家峰很慢才注意到桌上的动静,现在才抬头看他们三人。 「我去装一杯。」他一句话,一个起身堵住凤信正要开始揶揄的嘴。 凤信看他走向饮料桶的背影,看见他抬手在嘴唇上用力抹了抹。 「ㄟ!凤信!」同班的男同学跑过来,「呃!你干嘛笑得那么噁心?」 「哼嘻嘻…有人喝到笨蛋的口水…你叫我干嘛?」凤信邪笑。 「喔!那个啦!家族长说,去拍张照片就可以走了。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他比了靠近门口的地方,那儿,现在桌子被移开,几张椅子并在一起,有好几线的直属在那儿拍照。 靳雨昔走过来,冷脸把饮料给凤信。凤信接过来,一口喝掉。 「走吧!老靳,twomoon,小学弟!」凤信把空杯放桌上,将书包甩上肩,爽朗地大声说道,「拍照回家囉!」 他们只等了一下,就轮到他们拍了。 「啊…双悦,来,坐这边。」一直坐在椅上跟学生们合照的白老师向尹双悦招手。尹双悦走过去,将吉他拿下肩,微微倾斜横在脚前。凤信推了靳雨昔一把,让他往前。白老师看见往前的靳雨昔,便也邀请他坐在椅上,就在尹双悦的右边。 凤信微倾身靠近白老师头边,跟邹家峰一起站在椅子后面,对掌镜的瀏海学妹比ya。 拍完照后,他们四人跟着一群人走出小餐馆。天色已经变黑,凤信回头看,灯光从微弱的淡橘变得深橘色。落地窗里人剩两三人。 「凤信你要回家囉?」尹双悦问凤信,她因为刚刚跟靳雨昔一起拍照显得有些开心。 「嗯!你还没有要回家吗?」 「我要跟我同学再回社办一下。」尹双悦指了指在前方等她的几个女生,她回头跟凤信他们三人挥手。「掰掰!学长、家峰。」 他们看着尹双悦跟朋友会合,走远。 邹家峰搔搔头,抬眼看着他们,露出憨笑。「…靳学长,凤学姊。今天和学长姐们一起吃饭,吃得很开心。」 「嗯!我也是!…噶!吃得太多了!哈哈!」凤信绽出大笑容,靳雨昔只是点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邹家峰跟学长姐们道再见,往宿舍方向走去。 「掰掰囉!」凤信跟着往前走。 「欸。」靳雨昔出声。他朝着前方渐渐远去的背影喊道。 「喂!」靳雨昔又再喊一声,见前方人影没反应,「凤信!」 「嗯蛤?!干嘛?」已经离他有几步远的凤信听见自己的名字,转头露出疑问。 见靳雨昔没回答,凤信往回走了几步,靠近他。 「干嘛?唉呦!你该不会还在介意偷喝我饮料的事吧?」凤信看着他拉开书包拿东西。 靳雨昔没理她,把一个东西拿给她。「还你。」 是她开学那天强行借给他的伞。伞面折叠整齐,没有一丝皱褶,朝同一个方向堆叠,束带紧紧收拢着。 「抱歉,拖到现在才还你。一直忘记…。」 凤信愣愣地看那伞。她老早就忘了这件事,而在这里又不常下雨,很轻易地就被日常压过。 她抬头看靳雨昔,看他不爽的表情。忽然了悟到某事。 「你因为拖了这么久才还我而不爽自己?」她试探他。 靳雨昔没回她,只是偏过头,对一棵树干皱眉。 「那之前老陈的课,你在教室门口嘖我,还有我传点名单给你,你对我叹气…。这都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看到我的脸才想到伞还没还我吗?」 靳雨昔一样沉默,但凤信却笑开怀,因为她很篤定她的猜测是对的。 「什么啊?老靳你是高完美主义者啊!好めめしい喔!女のようだね。」她拍拍他的肩,靳雨昔嫌恶地闪开她的手。 「真可爱。」凤信邪笑。 「还不是因为你鸡婆!」既厌恶又烦躁,靳雨昔忍不住回她。「烦死人了,你那把伞,还有你。」他转身离去。 吉他 凤信站在一家饮料零售店舖里。 店门口一旁堆叠着一箱箱饮料与一篮篮玻璃啤酒。里头的架上与冰箱里放着各式饮料,柜檯上放着几包糖果饼乾。她正靠着柜檯跟老闆娘说话。 「小肉圆~小肉圆。」凤信伸手轻抚女婴的嫩颊。婴儿靠着老闆娘的胸脯,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她。「八月初生的喔?那她是狮子宝宝囉?」 「是啊。」年轻的老闆娘露出宠溺的笑容,后又假装做鬼脸,「跟我公公一样。」 「哈哈。嗯。我懂。我妹也是狮子。家里有隻狮子也不错。」她咬了一口手中的甜食。拿了一份给老闆娘。 「我们家有两隻…。」老闆娘接过凤信递来的甜食,「这个月是你来拿喔?」 「嗯!刚好路过,就顺道来拿。」 「你自己去拿吧!你们家的放在仓库里。我有在上面标记…。」 凤信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啊小信!你拿得动吗?拿不动的话,叫我们工读的弟弟帮忙吧!」老闆娘的话自店里喊出。 「老闆娘你太小看我了。」凤信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消失在店门口。 仓库位在隔壁的隔壁,这里一样堆满高及天花板的饮料箱,透着一股低温,里头一处有个忙碌的人影,将一箱箱的饮料搬上推车。 凤信眼睛四处看看,寻找有标示他们家的两箱牛奶。 然后,那位忙碌的人似乎是注意到门口有人杵着,抬起眼,而这时凤信也对上他视线。 他们定格不动。 「…」凤信睁大眼,「老靳?!你怎么在这里?…你该不就那个工读弟弟吧?」 「你来这里干嘛?」他语气很冷。 「唔。来拿我们家的牛奶啊。」 靳雨昔转头看一边的架子,上头的两只箱子贴着一个白纸,写着一个大大的凤字。「这个凤就是你啊…。」 「谢啦!」凤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她走到架边。 靳雨昔回过头继续忙自己的,过没多久,觉得奇怪,后方一直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一看,发现凤信还站在那儿。 她把手中的小纸盒放在架上,专心在剥除点心底部的包装纸片。 靳雨昔看着她的专注,脸有着片刻空白,没有冷漠,没有厌恶。他恍神了。 在那一刻,他仅仅是看着她的侧顏,仅仅是看。 她放入嘴里吃了一口,又拉开纸盒翻找,拿出一个点心转身递给靳雨昔。 当凤信一转过来,靳雨昔就撤下注视着她的视线。他彷彿自某个着迷的画中回过神来,自己也被方才那一个片刻给吓了一跳,他低下头缓过心神,看见凤信递过来的东西。 「这是苹果派。巷口卖的…。」她看见他嫌恶地皱着眉头,解释。「超好吃!…」 「…你…为什么只上了一个学期?」 「蛤?」凤信吃着苹果派的动作停顿,张大嘴望他。 「吉他。」靳雨昔讲得更明白一些。 「喔。吉他啊…。」凤信低下视线,过几秒后就抬头笑道,「哈哈,讲这个会很好笑耶…。」 靳雨昔沉默。 「那你听了,不能笑我。」凤信看见靳雨昔轻点了头。她深吸了口气,靠向靳雨昔。 她一靠近,靳雨昔身体就往后退,她把手伸到他眼下。近到他能闻到她指尖上的苹果派甜味,与淡淡的沐浴香气,近到他能感觉到他自己的呼吸正吹拂着她的手指。 「干嘛啊?」他将脸转开。 「你看嘛!」凤信又把右手凑过去,「无名指的地方…。」 靳雨昔不再避开,垂下眼看她的手指,果然她的无名指上有个东西,一个细细的s型淡疤。 靳雨昔抬头望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这个是上社课时弄到的疤。当时事情发生得很快,我正在独自练习,突然手指很痛,然后吉他社的学长不知道从哪冒出,出现在我旁边。他说:『齁!断掉了!』我一脸恍惚,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断掉了,学长又说:『学妹你弦断了。』我才低头看,一根断掉的弦垂落在空中,然后发现手上有血…。」凤信比着无名指上的疤,继续说。 「因为在社课一开始时,要先调音,我等不及就先自己调了…。乱调一通!唉呦,反正我没有音乐天分,又弄伤了,还留疤了,就在一般戴戒指的地方…。学了四个月也没什么收获,老师在讲什么我也没听懂,就不想学了。哈哈,我那吉他现在都生锈发霉了,吉他包都积了厚厚灰尘…。」 凤信讲着讲着,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靳雨昔的表情不太对。 听她讲完,他是没有嘲笑她,但他表情变得阴冷,让她明白目前的情势好像不太妙。这不是一件可以拿来说嘴的事。 「就这样子不学了?」 凤信缓缓点头,感觉到背脊的寒毛正竖立。 靳雨昔狠皱着眉,倏地转过身继续刚停下来的工作,只留下这句话,语调不冷也不热地。「没事就离开这里。」 凤信再度被他的冷然给吓到,摸摸鼻子,她这才想起垂落在腰侧的手中有东西,是包裹着在小纸盒里的一小块苹果派,那块原本要给靳雨昔的,但他始终没有接过去。凤信怯怯说了一些话,就搬着那两箱牛奶离开了。 等到靳雨昔忙近忙出,搬运工作完成,已经是一个小时半后了,天色已经黑了。他把工作手套脱下,正擦汗着,就看见架上的点心盒,是凤信留下的。他猛然想起她离开时所说的话,说苹果派很好吃,剩下的都给他吃,说得很嚅囁、胆怯。想起她胆怯的声音,他就更怒。 收拾仓库,回到店面,靳雨昔抓起掛在壁勾上的军绿色外套,把那点心盒放上柜台。 「啊!雨昔要下班了啊?都搬好了?」老闆娘自书中抬起头,靳雨昔看见书名是跟塔罗星座有关的书籍。「辛苦了。」 靳雨昔点点头又摇摇头,把点心盒往前推一些。「老闆娘,这给你。」 「啊!谢谢!咦?这是小信的吗?苹果派?」 靳雨昔沉默,老闆娘见状就多做解释,「我都叫凤信小信,你认识凤信吗?我方才才想起你们是同年的,又唸同一学校,或许你们认识彼此…。」 「是同班同学。」他平淡地开口,言简意賅,在看见老闆娘突然变得晶亮的眼睛后,他又说,「不熟。」说得斩钉截铁。 他向老闆娘微微倾身鞠躬,一边穿外套,一边走出饮料零售店舖。 地震避难掩护演习 校内建筑物的楼层走廊上,在较为宽广的地方会放上几张啤酒桌,供学生休憩、读书…。 三五个外语系的女孩围坐两张啤酒桌聊天滑手机。 凤信坐在一角,位在三楼的高度,能看见行政大楼,与机车停车场。阳光从云隙露出,照亮红砖建筑,与黑板树的叶。 她撑着脸颊,看着眼前的景色发呆,风轻吹开她额前几丝较短的发,白色的耳机线散开在桌面,歌曲进入尾声,在播放清单跳向下一首歌之前,在那几秒的空白,她听见一旁的喧闹。 「啊!是江老师耶!老师!老师!」 「…嗨!老师!」 是一群女孩子高分贝的兴奋声音,与站在几步之外的法语老师。 江赖静手上带着两本书,走靠近坐在那两张啤酒桌的女孩们。女孩们向他挥手,笑地极灿烂。老师看起来是正要去做什么的路上,然后遇见认识的朋友,而停留下脚步,与朋友交谈。老师穿着浅色衬衫。 「嗨!你们没课啊?在做什么?」他低着头和女学生们聊天。 老师注意到一个视线,一看,发现是看着他发呆的凤信。凤信一与老师对到视线,就猛地惊醒,撤下注视。耳边听着老师与外语系的女孩们聊天,她再次抬起头。 老师微笑地看过来。凤信微拧眉,低下头,不情愿地开口。 「…老师好…。」 她抬起手摘掉耳机,这动作遮住了脸。也盖掉她尚未说完的话,那刻意说得很小声的两个字。「…花心…。」 外语系的女孩们聊天话语入耳。 「…在k栋喷泉前,还有阳光广场啊。」 「是喔?喔!可是不是十点开始吗?现在已经十点十四分了耶!」 「错了。是十点半才开…。」 「嗯?你们在聊什么?」老师回过头,露出微笑问那些女孩子。 「地震演习啊!老师你不知道吗?…唉呀!老师,不跟你多说了,我们要先溜了。」那几位女孩快速地收拾啤酒桌上的物品,接着又快速地离场了。 走廊上的啤酒桌区,只剩下两个人。站着的江赖静,坐着的凤信。 「你刚说我什么?」江赖静低头将手上的书立在啤酒桌上,轻轻蹦地一声让两本书对齐对正,假意整理。他抬起眼看向凤信。「你说了什么啊?凤信同学?花心?」 「你有听到啊…。」凤信小声地说。 「什么?」江赖静因为听不清楚而往她靠近。 凤信一感觉到老师的靠近,就心一惊地往一旁跳开,快速地从啤酒桌的长椅跳出。她差一点撞到墙边的垃圾分类桶。 「你…」 「呵!早餐吃太多了。肚子好胀!等等要去拉屎!」凤信挺直身体,露出笑容,又变得明朗。 「喂喂!拜託。在老师面前提拉屎好像有点那个吧。」 「呃!拜託,用老师称自己才比较有点那个吧!」 「哪个?」 此时校园内的广播响起,宣告演习正式开始,请大家移往集合地点。 「演习咯!」当广播结束,凤信抓起自己的东西,愉悦地开溜。 学生们陆陆续续出现在广场上,在这长条型广场的中央段有几位主办者提着大声公开始帮助演习顺利进行,请大家列队蹲下。 凤信跟在一群男女之后,也随着蹲下。她将右掌放在额前挡住太阳,演习期间,前方的主办者讲了什么,或是蹲在她前方的同学们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太过去注意。 但她却注意到主办者的后方,地面上有一隻正快速移动的毛毛虫,因为那毛毛虫的动作实在太滑稽了,她像是发现什么宝似的,迫切地想要跟人分享。凤信拍拍蹲在前面的同学,但那同学却太专注于手机,没有搭理她。 凤信眼角注意到一旁有人,正喜悦地转过头,一定睛看,发现是老师。 「老师,你看!」她手直指前方,很兴奋。「在那个揹着大声公的人脚边,有一隻毛毛虫跑得好快,哈哈哈。」 她没有发现老师蹲在她的左边,但老师将她刚刚的动作表情都看进眼了。 老师看她那明朗笑容,嘴角也跟着上扬,但在目光顺着凤信的手指,看向远方的毛毛虫时,却露出微妙的表情。微笑僵住,眉头拧着,一张脸同时融进两个表情。 「哪里好笑?只是一隻毛毛虫而已。」 「现在不是毛毛虫的问题,是毛毛虫快速移动的样子很好笑,很可爱!好吗?赶路的毛毛虫!哈!」 「是吗?」他挑眉,镜片下的眼睛似乎透出厌恶。他转过来看凤信,「那照你这样说,人快速移动的样子也会很好笑?」 「哈哈!说不定呢!若是以巨人的角度来看,一定也觉得很好笑可爱,小小隻的,又有很多行程,很忙的样子…。」 突然,周遭的人都站起身,凤信才知道演习结束了。 她与老师慢了几拍起身,起身后,是一片各自穿梭的混乱人潮。 凤信没有急着要走,在人潮较散时,她听见有人唤了她的名字。 「小信!凤信!」凤信随着呼唤声望去,是离他们几步远的李颂慈。 凤信与李颂慈相会后,老师因为看见认识的教师同仁而走离开她们。 「他是谁?老师吗?」颂慈问道。 凤信跟着颂慈的视线看过去,她点点头,「是我跟玛融一起修的,法语老师。」 「喔~。你们刚在聊什么?好像聊得很开心?」 「毛毛虫啊,刚有隻毛毛虫跑超快…。」 凤信还没讲完,李颂慈就闭眼点点头,早就习惯凤信会因为这类小事而乐陶陶。她立起手掌,阻断凤信讲更多关于毛毛虫的细节。她直接问老师的反应。 「妈啊!那位老师该不会跟你继续毛毛虫的话题吧?」一般是不会走这模式的吧? 李颂慈见凤信不解地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她看向与其他老师一起走远的江赖静,「没事,你们很搭。连鞋子也穿一样款式顏色…。」 「什么?」因颂慈尾句音调变小声,凤信没听清楚。 「走吧!玛融还在等我们,她先佔位了。」她回过头道。 「可我想拉屎…。」 刀 十月下旬,白日的天气很好,依然是艳阳天,但在清晨与向晚的时候,会稍微感觉到冷,暴露了这个季节本来的温度,以及预告即将到来的温度。 屋顶上的广场是个独处的好地方。空间大,最靠近天空,离人潮最远。植株花檯、灯柱,彩瓷石椅都成为极佳的遮蔽物。凤信挨着一面矮墙,专注按着随身听,另一手不停地在耳朵与随声听之间来回,调整连接两者的耳机。 调整了多次后,她把随声听放在矮墙上,抓起一旁吃到一半的零食。 然后,她听见了一个脚步声。转头一看,在几步远的地方,某个人向她靠近。 是江赖静。 老师看见凤信回过头,露出笑容。就像是憋着气直到浮出水面,松一口气,老师直到被凤信发现了,才展露微笑,大步走路。 「你不是在听音乐吗?怎么会知…」老师来到她旁边,他手指了指自己耳朵,又指了指凤信的耳朵。 凤信耸耸肩,「就感觉有股令人发毛的视线刺到我后背。」 「是令人动容的神圣视线才对吧!哈哈。这个时间,你在这里做什么…?」老师把他的棕色方型包放到瓷椅一角,再把外套折好放在包包上。 凤信晃晃手中的零食,「洋芋片。我要在这里把它吃完。因为我不想跟我弟弟分享。」 「是吗?还是你被禁止吃这种零食?」老师解开衬衫的一颗釦子,微靠向矮墙,直觉地发问。 「唉呀!被发现了!我妈不喜欢我吃这个…。」 老师看了一眼低头笑笑的凤信,回过头眺望顶楼风景。 太阳在西边的天空,就在他们的身侧,既红又橘,很温和,能用肉眼直视,只能感受到淡淡的暖度。 一阵微风吹向他们,凤信舒服地闭上眼,嘴角上扬。 再次张开眼,却是带着难过的眼神。凤信快速眨了眨眼,两三次,最后一次时,闭得很久,睁眼,她笑着看向老师。 「我们最近在拍毕业照喔。」她开口。「穿着学士服的时候,才深刻发觉到好快四年就要过去了。我现在每天都很珍惜在这里走的每一步。斜坡、阶梯走廊、球场、教室…,还有那一条b栋后面延伸到女生宿舍的山林步道。每个地方我都用离别的心情去走。」 凤信指着前方的b栋。在那儿后方的山坡上有着无数棵树,凤信唯一能指认出来的是相思树群。在那浓密绿林里,藏着一条延着坡度而上的一根根长条木头铺出来的小路。 「学校也好,老师同学也好,来到这里与大家一起累积的回忆与感情,都好喜欢。好喜欢这里。」讲着讲着,凤信觉得眼前似乎有些模糊,胸口的起伏也激烈。 「我也很喜欢。」老师淡淡地开口。说得很从容、很无谓,但这句话撞进凤信的心头。 「你不会失去它。既然对这个学校感情这么深,那你跟它已经產生连结了。还是会回来的。还是可以回来的。」 凤信点头,表情还是带着不捨。 「况且,你是本地人,不是?你说的好像你是外地来此求学的一样。」老师转过身,让背靠着围墙,侧着脸取笑凤信。 「欸。你知道吗?你满嘴满手沾满洋芋片的粉末,跟你的表情、还有你说的话都很不搭耶!」老师又露出戏謔的表情,闹闹凤信,缓和她的情绪。 凤信吐舌头,朝江赖静做鬼脸。 「刚到这里时,撞进脑海的是满满浓郁树木的绿,建筑物的红,数不清的斜坡…。」 「对啊!真的很绿!毕竟就在山坡边嘛!到了春天的时候,校园间就会有各种蝴蝶纷飞。走路都会撞到呢。…老师你来这里还不到一年吧?到了下学期,三四月的时候,我带你看看吧!满是蝴蝶的空气!」 「哇…那还真令人期待啊…。蝴蝶…。」老师语调平平,敷衍地做反应。 凤信舔了手指上的橘色粉末,仰头把零食袋里的小屑屑吃个精光。 风在两人之间流转,轻拂过老师额前的短发,鑽进他衬衫领子的缝隙里,吹起凤信绑得高高的长马尾。老师低头看了一眼手錶。凤信拍拍嘴角与身上。 她把零食袋丢进垃圾桶,抓起随身听,把书包甩上肩。「我要回家了。」她说,正转身要走,听见老师说的话,而停下脚步。 他们同时说出那句话。她看向他。他已经拎起他的外套。 「…你干嘛学我?」 又是同时说出。 凤信拉了拉揹包揹带。她向他说掰掰,他也说了,用法文。愣了一会儿,他们笑出声。 「唉油!你知道我说什么?!」 「这我听得懂!也是掰掰的意思!我还是有在上课好不好?」 他们一同下了楼梯,穿过川堂,越过地面的广场。眼前出现蜿蜒往下通往校门口的马路,与位在马路边两排黑板树下的人行道。 老师停了下来,偏头看机车停车场旁的校园便利商店。 「你先走吧。我要买个东西…。」老师对凤信说,眼睛看向地面,在那一秒间,凤信看见他的眼睫毛覆下。她跟着往下看,他的鞋尖与她的鞋尖相隔着两块小瓷砖。他的语气瞬间正经,像是在交代事情给学生,感觉一下子变得冷漠。他说完就走,距离拉远。 愣了会儿,凤信看着他的背影,点点头,微笑。「掰姨。」 「…干嘛跟我穿一样的鞋…连这个都要学…」凤信回过身,继续往前走,喃喃道。 「同学~。」 前方传来叫唤声,在这公共场合中,在这放学时段,人车往来,那声音听来不会特别大声,也不会太小声,朝着凤信喊来。 凤信抬起头,在同样一条人行道上,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看见一个男孩站在原地瞅着她。凤信左看右看四周,迟疑地伸出食指指向自己。「呃…叫我吗?」 「…不然咧?」男孩抬手将头发往后梳。 几部车驶越他们身旁的马路。 「什么?」凤信往前走,想听清楚。 抬起的手遮住了他的话,放下后是一张俊极却带着冷嘲的脸,然后那张脸牵起一抹浓郁的笑容。「可以打扰你几分鐘吗?」男孩走向她。 「好哇。」凤信笑了笑,并移往人行道里头一些。 「同学你现在几年级?」 「我大四。」 「哈!老大四!那你应该知道我要干嘛吧?已经碰过很多像我这样的书籍推销商吧。」 「是有一两次啦。哈哈…。」 「买吗?」男孩单刀直入。简洁拋出目标,明白说出自己想要的。连前路都不太想铺。 「哇!你这样的书商我倒是头一次碰到。哈哈。」 「那些,平常有在阅读吗、是哪些类别的书籍呢、平常会在购书方面花多少钱等等的问题都不用问了?」凤信问,手在空中比划。 闻言,男孩对凤信笑了笑。沉默不回话,摆明着那些问题是不必要的,摆明着就等凤信回答他的问题。 「要这么直接的话,那我也可以这么直接囉?…若我说不呢?」 「啊,抱歉抱歉,我应该先给你看看样书的。」用着冷嘲的脸、平平的语调道歉,他自纸袋中拿出一本厚硬书封的书拿给她。 凤信伸手要接过,男孩却在书快碰到她手时,放开了书,让书坠落地面。 「不好意思啊,手突然无力了一下。」 凤信蹲下,捡起那本书,正要起身又有一本书自她右脸划过,砰地落到人行道上。 凤信慢慢站起身,看着他。 「你最好不要对我说不的答案。」他笑。 「你…不…」 「凤信?」江赖静自后头漫步过来,打断两人沉默的对峙,来到凤信身边。「不是让你先走了吗?怎么还在这磨磨蹭蹭?」 男孩将视线自凤信移向江赖静,他上下打量老师,在一瞬间露出憎恶的眼光。 凤信没回话。江赖静发现地上的书,弯下腰去捡。「看看这书怎么躺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男孩自裤袋拿出某物,握于掌心,突然举高手,然后猛然往下挥。凤信机警地往前一跨,手一挡,接着拍落他手中的物品。鏗鏘一声,一把小刀猛力墬地。 「你做什么!」凤信生气地问。 男孩目光自在地面上打转的小刀转向问话的凤信,带着明显不再隐藏的恶意,瞪向凤信。「你干嘛?!大声什么啊?!不是讲了不要对我说不吗!?」他大吼,把纸袋朝她的脸丢去。凤信挥开,袋中的书飞出,散了一地。他再次举起拳头,但被出现在他后方的人给拉住。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个看来跟书商男孩一样年纪的男生。 「喂!你清醒点!」那人一声大喊,两手钳制住男孩,「对不起,我是他朋友,他现在精神、情绪没有很稳定。」他转过来替男孩向凤信道歉。 他拉着男孩走远,男孩被拉走之前,还再不断对着凤信叫嚣。 「哇!」江赖静看着走远的男孩他们,他回过头说道,「凤信,你也太强了!」 「居然直接跟他对呛…。」他惊讶地笑说。 凤信低着头要走开。江赖静拉住她,他正要开口,却突然住嘴。他赶紧移到凤信身前,一手握着她的肩膀,看清她的表情。 「凤信你…。」江赖静明白了某事,顿时哑口无言。 她在发抖。 江赖静双手放在凤信肩上,不是将她拉近,而是自己缓缓靠向她,他藉着搭在她肩上的手来衡量距离,靠近,靠近,在剩下几公分的距离停了下来,他的手离开她的肩,垂在身侧。她低垂着头,头顶离老师的下巴好近,而额头几乎要贴上他的胸口。 老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手,伸向她,轻轻地覆上了她的后脑杓。「…对不起。」他开口说道。 在这一刻,凤信才醒过来似的,她这才发现了四件事,她跟老师靠得好近、老师摸了她的头、老师向她道歉、老师…。 或许是因为老师在她耳边的声音,也或许是自老师身上传来的味道,让她回过神来。 「啊…。」凤信轻喊一声,往后退。 老师更快一步地拉住她,声音中有着不快。「为什么我们不能靠近?是因为我的味道吗?」 若是在平常的话,老师说的话本来是会惹来凤信的大笑与吐槽,但因为他的语气很认真,而凤信现在也不在正常的状态里。所以,她没有回答,只是挣扎地想挣脱开他的手。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从在顶楼玩传接球那次开始,你就…」江赖静轻松反制凤信的挣脱,但他看见仍努力试着挣开的她手与她的表情,这才知道自己的失态。然后,在看见她右手,他更无语了。 「拜託…」她请求。经过方才那一小场与书商的争吵后,她的发乱了,高马尾有些松脱,几缕发丝因为她低垂的动作而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他松开她的手臂,语调回归平常,轻执起她的右手。「对不起…。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 凤信的手受伤了。在手腕处有道细长型的血痕。 凤信看着那道伤口,片刻耳鸣,在那听不见外界声音的几秒鐘里,想起来了那个她回过神后,她发现的第四件事情是,她与老师,他们的鞋尖碰到了一起。 嗅觉 后来那一天,凤信被江赖静直接拖去保健组处理伤口,就近治疗。在他们刚走出保健组大门时,就被警卫拦住,宣告了接下来一连串累人办理案件程序。自那次的小纷乱终于落幕后,已许多日子过去,江赖静与凤信除了法语课之外,再没多接触。 没有刻意地去接触,也没有刻意地不去接触。江赖静没有提起那时凤信暴露出来的脆弱,凤信也没有取笑当时江赖静的失态,倒是江赖静时不时地会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然后半带着玩笑地要她说出原因,那个只要他们靠得很近,她就会不自然地逃开他的原因。 十一月的某个周五傍晚,在离大学五公里之外是平日学生较常出没的一条长路,在那长路上,主要顾客群是大学生,所以大都是以大学生需求为取向而开设的店面,印刷业、日常杂货量贩、雅房出租、医疗诊所、各式平价饮料美食餐馆、多家便利商店…。 江赖静将车子停在一家已拉下铁门的锁匙店前,下车望了眼对面的锅贴店,店员拉开长型锅盖,一阵白色热气直扑而出,在渐暗的天色中特别显眼。他左右转头看车,过了马路。 这家锅贴店与一般的店家类似,长型的建筑划分为两个空间,前头是煮食区,后方则是用餐区。 江赖静踏上三阶木梯,进到店里。女店员马上招呼他,递给他菜单与一隻笔,她热情地灿笑,完成外带点菜后,江赖静稍稍退到墙边,在等待的过程,注意到旁边有个怪异的身影。那人很高挑,穿着橘色的帽t,淡色的短裤,黑色夹脚拖,她的帽子是拉上的,猛地一看过去很像一隻玩偶站在墙边。看她低垂的眼,江赖静认出了是认识的人。 「嗨!小胖猫女孩!」江赖静偷笑着走过去。 凤信抬起头,看见一个同样带着口罩的人对着她说话。愣了一下,才因为那双在笑的眼眸而认出是老师。老师戴着浅蓝色口罩,穿着黑色外套。 她想起自己口罩上图样是小花猫,指着口罩说,「是小花猫啦!很可爱吧?」 「小胖猫比较可爱。你干嘛这样?」他指着她带上的帽t与口罩。 「冷啊。」这不是废话吗? 老师低头看她的一大半露在外面的腿。凤信跟着往下看,接着用力撇过头。 耳边传来老师的笑声。顿了一顿,她回过头,恍然道,「你感冒了?」 老师吸了吸鼻子,「对啊,你现在才发现。」 「是喔!老师你身体好差喔!果然是年纪大了。」 「你这死小孩。」 江赖静抬起手作势要打她,凤信笑着躲开。 他看着她的侧脸,她的笑甜了他的眼,嘴角上扬。 她恢復开朗了。前阵子的那个书商事件过后,他不曾见她绽出笑容,不曾听她坏心地吐槽他。 那个事件因她简单地表达了不会追究而终结。江赖静又再次回想起那个事件的最终,凤信最后跟那位书商男孩讲话的表情。只是仅仅的一句话,令江赖静记忆深刻,她跟那位书商男孩说,『你有个很好的朋友。』 店里头的自动门打开,出来了吃饱的一家子,凤信拉着江赖静往后退一些。 江赖静回过神,沉默地看着凤信。几秒后,他开口。语气轻缓,带着一点温柔、怯懦,低姿态。 「你愿意告诉我了吗?」 「嗯?」凤信抬眼望他,一看便被他的神情给愣住,他的眼神真挚,渴望知道,凤信想笑,但却发现他眼中还带着一丝难过。 她微笑,不知为何,她现在像个母亲在安慰要哭的孩子,她轻问:「你以为我是你肚里的蛔虫啊?突然没头没尾地拋出一句话,我怎么会知道你在问我什么,我又要怎样告诉你呢?」 其实她大抵知道他在问什么,这些日子以来,他一找到机会便会问她。 「还有,你干嘛眼带泪光啊?噗…。」 「你还笑?就是因为一靠近你,你就闪开…。如果是因为我身上的味道不好闻,我当然会难过啊。很受伤耶。」 她收回想笑的情绪,正色道,「嗯。的确是因为你的味道。」凤信故意停顿,享受地看老师的表情变化。老师睁大眼。 「不过,原因很老土啊,只是因为我对这个味道已经先有了个记忆罢了。」 「…什么样的记忆?」 「就像有钱人的小孩被自家聘请的司机或保母绑架,终于平安回到父母亲身边后,却不再信任任何人一样…。类似这样的创伤。是什么样的记忆没有很重要,我不想被贴上一张写着童年创伤的标籤。只是闻到这个味道会害怕,所以会想躲开。只是这样而已。」 一会儿,她笑出来,「自己讲自己创伤好好笑…。」 「或许有一天,你对这个味道会有另一个新的记忆。希望这个记忆是让你舒心的。」 「嗯。或许吧。」 看她这样云淡风轻得说着,老师不禁握紧拳头,想抑止猛地窜出的情绪潮流与回忆潮流。 那天偶然在顶楼遇见她,与她相处很舒服,但他突然感到有些抗拒,所以在半路要她先回去,逕自溜开去便利商店买东西,结果晃了许久,又什么都没买的走了出来。在不远处看到凤信还在校园里,他心里有两种情绪在拉扯,见到凤信还在的开心与见到凤信还在的生气。 他没注意到凤信与那个书商之间的争执,高傲地漫步到他们身边,故意唸了凤信一句,他弯身捡书,以为她会回应他。在一声轻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他才注意到暗地里沉默的争执已经爆发出来,白热化了。他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争吵起来,他只是讶异地看见站到他身前来的凤信,听见她与书商开骂,他以为她很能处理这样的事情,他便静观,甚至是有些期待她的应变能力,但后来是因为书商的朋友窜出而中止一齣好戏…。他看着走远的书商男孩他们,回过身称讚凤信,他拉住想走开的她,感受到指尖所碰触到的,到此为止,他的感觉从讶异、惊叹,到后面却变成了后悔。 原来她站到他身前是为了保护他,原来她对书商怒喊是因为她注意到书商要拿刀刺向他,原来她不是很能处理这样的事,原来她只是佯装气势,原来她怕到发抖,事情结束后,只想赶快走开。 后悔像孤身一人抱着浮木在荒海里无止尽地飘盪,直到他终于找到终点,老师松开拳头。 他看向身边的凤信。 「欸,你明天会去上课吗?」 「你傻啊?明天星期六耶!干嘛要上课?」凤信接过店员递过来袋子,是她点的锅贴。 「我上课的时候有讲过啊。」江赖静叹口气,「就是我这週六要去绷绷高中上课。」 凤信听了,愣了一会儿。「不要咧!假日我要睡到饱,还要跟玛融出去玩。还要…嗯…很忙很忙的。没空!」 「你知道…」江赖静垂下眼睫,说得极缓慢。「期中考快到了吗?」 「呃!」 「你平时的小考、作业,都很ok吗?」 「那个…」 「上课的时候都有认真在听吗?不是都在神游吗?」 「老师!你这样好像新闻上面讲的色慾薰心的大学教授!胁迫女学生…你」 「齁儿。这样喔?那就随你啦。啊…好了啊谢谢你。…好香…。」老师自微笑女店员手中接过他的餐点。不理一旁指着他说不出话的凤信。 绷绷高中 隔天,当江赖静在绷绷高中的校园里见到凤信时,故意露出得意的坏笑。 凤信坐在走廊外侧的长石椅上,看见来人,她撇过头,不看他。 他笑着走向她,看她那样子,他笑出了一声。凤信听见他笑声,转过头,发现他已站到她身前。他弯下腰屈膝,手掌覆于膝盖上,支撑上半身与她的眼对视。 「好啦。别耍宝了。今天会很好玩的。」老师看了眼手錶,「走吧。差不多要开始了。」 他站直,率先往前走几步。凤信站起身,弯身拉开揹包,把自己的东西丢进去,迈开步伐,一下看路,一下低头替包包拉拉鍊。他慢下来等凤信。 走出廊道,进入中庭,中庭分成两半,一半是庭园,另一半是操场。他们走在绿荫中的弯曲小径,绕过刻上红字的大石,假山的小瀑布落入生态池流经过小桥,再注入另一个平静的长型池塘里。他们越走越深入校园,离她刚进校园的川堂越来越远,她转头一看,方才一些聚集在川堂里的人都不见了。那些穿着制服的高中生都不见了。 回过头,江赖静走在前头,前方出现一栋表演厅堂,入口有人进出。江赖静推开门,与凤信一起走进满是喧闹声的礼堂,人们都在这里。 他们找了位子坐下。灯光改变,台上的布幕拉开,席位皆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泛着橙光的舞台。 几秒的寂静过后,鐘声响起,一个女孩蹦蹦跳跳地出现,她拿着大声公,朝着一栋道具所做成的大楼喊话,接着她跳起舞来。 「她在说什么?」凤信皱眉,悄声问一旁的江赖静。 「法语啊。」 「嗯!然后呢?她说了什么?我听不懂。」 江赖静的目光自舞台看向她,那眼神有点惊讶,就好像她问他一个很愚昧的问题,抬起手,正想开口回答她,她就没好气的打断他。 「真是对不起齁!我听不懂法语!」她环胸。就算生气,她还是维持耳语的音量。 眼中的光彩改变,他收回手,「就用心感受吧。」 道具做的大楼后头跑出五六个穿着制服的男女,笑着跑到正跳着舞的女孩身边,加入她,他们弹吉他,拿着麦克风大声唱歌,拍手打着节拍。看起来很欢乐。突然,乐音终止,一位男学生试着拍打麦克风,但毫无反应,一旁的女孩问了什么,那位男学生耸耸肩。凤信以为是幕后的音控出了问题,然后,琴键的低音响起,吓到台下不少人,带着恐怖的氛围,一声巨响,大楼被摧毁,舞台右侧衝出一群狗。 凤信往前倾,睁大眼看,那不是狗,那些是披散黑长毛,有着绿色粗糙肌肤的怪物。那些原本快乐的学生群爆出尖叫声。其中一隻怪物锁定那位拿着麦克风的男学生,衝倒他,夺过那麦克风,狠狠往他身上捶。凤信急得想站起来,被江赖静拦住。舞台上,直到那男孩不再挣扎,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那怪物才抬起它的头,看向其他的学生,凤信看见那杂乱的黑毛下,一隻如同碗公大小的黄铜色大眼睛。那男同学的其他同伴全都看傻了眼,愣在原地。 在静止的人群中,先动身的是绑着短马尾的女孩,她是那位一开场就出现的女学生,她对身边的人喊话。她的话语透过黏在颊边的耳掛式麦克风嘹喨地喊出。 「各位!别愣在原地!快跑!跑啊!」凤信听不懂,但直觉女孩说的话是这些。那女孩对同伴招手。 她带头跑开,其他人抓着吉他跟在她身后,跑进布幕里,消失在舞台上,舞台上剩下那群不断厉声尖叫、扭动的怪物。接着灯光一暗,几秒鐘的黑暗,几抹黑影流窜着。光线一回来,是那些方才逃离怪物的学生们,他们衝进舞台中央,其中有人不断回头张望,确认后头什么都没有,才聚到同伴身边。这里的场景是学生餐厅,几把椅子,两张长桌,他们聚集在一张桌边,说着话,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男生放下吉他。 「刚刚的那个是什么!?」 「怪物!好可怕!它把小壹打得都…没有救到他。」一位女孩掩面哭了起来。 「别哭了,事情太突然了…。」 一个柜台后方,出现一个厨师,他是个与那群学生不同的人,他是成年人,是社会人士。带着厨师帽,环住胸膛的手上持着一个长柄汤匙,一脸不耐烦地看向那群学生。 「喂!学生!出去!这里已经关门了!」 「厨师先生!我们被攻击了!拜託让我们躲在这里!」短马尾的女孩站起身回道。 「关我什么事?」厨师拍拍自己洁白的衣袍。 「出现了约十来隻的怪物,弓着背,用四隻脚在地面爬。」短马尾女孩嚥下气,解释道。 「呜呜…我们的同学刚刚被击倒了。」其中一个女孩哭出声来。 厨师把手伸向空中,手掌朝下,手指往前摆了摆。懒得再说半句话。 「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男孩大吼。 望着无动于衷的厨师,眾人皆安静下来,无法置信。 「我们会马上离开。我先去找另一个地方,让他们留下来一下就好。拜託你。」短马尾女孩真挚道。 厨师没答话,短马尾女孩当他是答应,趁他反悔之前,她得赶紧离开,去找另一个安全的地方。她来到餐厅大门,不顾同伴的叫唤,确认门外无动静,就离开了。 灯光暗下,场景改变,校园里的大片树林中,只剩短马尾女孩一人。忽地,她猛弯下身,躲在一棵大树后方,有一隻怪物出现在前方,来回逗留着。她屏住呼吸,不知过了多久,那怪物走过她身前的树离去,她松了口气,起身离开时,但仍戒备地看着怪物离去的方向,接着往反方向跑,她却尖叫了一声,跌倒在地,她赶紧摀住嘴巴,左右张望,没有引来任何生物,看来那群怪物已聚拢到学校的主区了。她低头看那将她绊倒的东西。 才发现,那不是东西,而是一个生命,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脸色死白,倒在草中不醒人事。 法语话剧 短马尾女孩轻拍他的脸颊,朝他喊了几句。小男孩没有反应,她毫不考虑就将小男孩揹起。 同样是自己熟悉的校园,却多了份防备与警觉。费了不少时间,短马尾女孩回到学生餐厅。她一进餐厅,同伴们就衝到她身边,神情紧张地问话。短马尾女孩摇摇头,微微侧过身让背上的小男孩露出,同伴们分工合作,有的拉了两三张椅子并排,有的就协助短马尾女孩放下小男孩,暂时将他安置在椅子上。 他们全都围在小男孩身边,低头注视着他。就在那时,厨师出现,他依然冷着脸,只是在见到短马尾女孩后,脸更臭了。 他们对话了。 凤信伸手扯了扯邻座的江赖静,他转过头看她。她拧着眉,一副急到快哭的表情,她耳语道,「他们在说什么?」 江赖静微笑,靠向她,悄声替她翻译。 「好了吗?可以滚了没?」厨师不耐,音量极大。 「我找到另一个地方了,我们马上就离开…。」短马尾女孩转过头,与厨师对上视线,她马上声明。 「那很好。滚吧!」厨师转身,要走进厨房。 「但你这里有没有救护箱?他在流血。」看着厨师的背影,短马尾女孩急切喊道。 「蛤!?」他回过身,一脸挑衅。「你不要太得寸进尺!这些鸟事与我何…。」 短马尾女孩与同伴让开身子,让厨师看见躺在椅子上的小男孩。厨师在看见那男孩时,话语就断了。 厨师将顶上的厨师帽取下,他越过柜檯边的活门,来到他们身边。这是厨师第一次走出他的柜檯,短马尾女孩在厨师靠近小男孩时,跨了一步,挡在小男孩身前。厨师将原本一直盯着小男孩的视线转到挡在眼前的女孩身上,她的眼神带着警戒与疑问,他挑眉。 「你不是说他在流血?」他拿着急救箱。短马尾女孩让开身子,让他看看小男孩。 「你又不是医生。」 「很不巧地,在成为这里的厨师之前,我就是一名医生!」 短马尾女孩安静下来,看他替小男孩止血,包扎,检查。他脱下他的衣袍,将小男孩包紧。他看着男孩,流露出不一样的表情,是带着温度的。接着他离开他们,回到厨房。他们听见锅碗声。不久,他端着托盘出来。上头有一锅稀饭、七副碗筷,与一碗清汤,放在长桌上。他把长柄汤匙递给短马尾女孩。女孩迟疑地接过,她与她的同伴面面相覷。厨师不理会,他弯下腰,探手测小男孩的脉搏,与手的温度。然后他轻触小男孩的颊边,小男孩转醒,张开眼。 见了小男孩脆弱的眼神,像受不住似的,他很快地撇开视线。 「吃吧。很快就会好了。」他缓声说道。 厨师慢慢地餵小男孩,学生们则吃着稀饭,餐厅里很安静,只剩轻脆的碗筷碰撞声。 饭后,短马尾女孩跟着厨师身后,也进了厨房,厨师没有反对,任由她清洗碗筷。餐厅亮起一盏断电备用灯,同伴们有的在歇息,有的在轻声聊天,其中的男同学有意无意地手指刷着吉他。小男孩正睡着。 「你为什么突然转变这么大?」短马尾女孩开口问站在一旁整理食材的厨师,「好像是自从那个小男孩出现。…他是你的谁?为什么你这么关心他?」 沉默了一会,厨师说,「他出现过在我梦里。」 「蛤?」 厨师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最后像是投降似的,再次张开眼。他开始缓缓叙说。 「几年前我还是个医生,那个时候的我很快乐,每天都热衷于工作,就在那段时间,他很常出现在我梦里…。一开始他是一个羸弱的黑发小男孩,满脸愁容,我在…」厨师顿了顿,似乎羞于啟齿,「都出现那种怪物了,还有什么怪诞的事不能相信?…在梦里,我治癒他,他渐渐康復,并活泼了起来。常来到我梦里暱着我玩…。但在我被革职之后,他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他为什么会出现,他从哪里来,这些我都不知道。如今,他又来到我身边。这次是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有温暖体温的身躯,充盈着灵魂的眼神。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感觉。」 「原来你不是这么无血无情。」短马尾女孩慧黠道,对他微笑。 厨师一时困窘,答不上话。 厨房外,突然发出巨大声响。短马尾女孩急跑出去,厨师跟在她身后。 「发生什么事了?」她见餐厅门外倒在地上的怪物,她的同伴们表情恍惚,「那两个怪物怎么倒下了?没事吧?蛤?你们做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听到倒下的声音,我们才发现它们。我只是唱歌!」抱着吉他的男同学发抖着,对于怪物瞬间倒下感到莫名其妙。 眾人看着门外的黑影,都无语了。 「我们必须向外求救。因为断电,食材大都不能食用了。」厨师先开口。 「好,我们突破封锁线吧!」短马尾女孩士气十足地喊道。 「怎么突破?」同伴问。 「唱歌。」 听到这个突破方法,眾人又一时静了下来。 「我不知道那些怪物是怎么回事。那种应该待在故事里的生物怎么会出现在这现实生活中?但我刚刚想到,有方法能治它们。那天我们第一次遇到它们的时候,它只锁定小壹,为什么呢?因为小壹在唱歌。我在想,他们或许害怕歌声。前天你弹吉他唱歌,弄倒了两隻。不就证明了吗?它们听见歌声,就像蚊子被蚊香醺到…。」短马尾女孩向大家解释道。她看着吉他男孩。 「我倒觉得用菜刀更有用…。」吉他男孩咕噥着。 舞台灯光暗去,并再次亮起。 他们一行人出了餐厅,厨师牵着小男孩,大伙一边唱歌一边前往目的地——校门。他们离开学校主区,得穿越树林后,才能到达校门口。他们正在树林中休息。 「唱歌,好像真的有效耶!怪物都没出现。」女同学说道。 「但我认为这只治标不治本。我想关键点是那个小男孩。」吉他男孩悄声说道,斜睨几步之外的小男孩。「我发现,只要他开心,那天怪物就出现得很少。」 小男孩捡了许多叶片菇类,全都放到厨师膝上与头顶。而正在小憩的厨师被吵醒,他发觉小男孩在他身上放了这么多东西,他故作生气地把小男孩用力抱起,拢进怀中。 「是吗?若是这样的话…。这真是越来越玄了。」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我们都疯了吗?」 「或许我们就快要回到往常的世界了。只要离开学校,就可以向外求救…。」 同伴们不安地讨论着。 短马尾女孩趁小男孩跑开时,靠近厨师。 「听你之前说的话,我想了想,是你创造了他的。所以,根本,在于你。或许你心境一改变,我们就能回到往常的世界。」 厨师一听,不再冷淡的脸,带着无奈的笑,他说,「我…要怎样改变心境?」 「我想,你是不是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一定要回去当医生,你才会快乐吗?」 「自从没当医生后,我的确很不快乐。不快乐这么久了,我都已经忘了我当初那颗纯真热腾的心。但现在的工作我已经渐渐爱…。」 「哼!原来是你!」吉他男孩打断他们的对话,他在不知何时已悄悄来到他们身边。「就因为你,我们大家全都被捲入这种诡譎荒谬的蠢事里!就是因为你这种失去初心的人!冷血势力的成年人!」他放声怒喊,引来大家的注目。跑到远一些玩耍的小男孩停下脚步,不解地回过头。 「你不能这样说!不只他,全世界也有许多这样的人啊!未来,我们也都有可能成为不再单纯的人!这不是他的错…。」短马尾女孩替厨师说话,厨师听了,都觉得牵强,他扯住她的手,要她别说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稍作休息而让歌声断了太久,抑或是吉他男孩的声音过大,林里的暗处渐渐有黑影在浮动。 不一会儿,女同学放声尖叫,怪物已经将他们包围,其中一隻伏在巨杉上的怪物俯衝向那位抱着吉他的男同学。 「不要害怕。」厨师起身,缓缓走向小男孩。小男孩蹲在地上,将脸埋在膝间。一听见厨师说话,小男孩就抬起头,那隻俯衝的怪物就突然停下来,定格在半空中。 在那一刻,在场的学生目睹了刚刚那一幕都明白了,小男孩与那些怪物之间是有连结的。那些怪物的生產者是来自于小男孩内心的恐惧、孤寂。 「我已经不再是童年时候的我了。不会再有人伤害我了。别怕。」厨师走到小男孩身前,蹲下身,与他的眼睛平视。 缓缓地,小男孩点点头,一瞬间,周遭的那些怪物一个个都消失了。 「你是因为担心我才来到这里的吗?跟你相处的这几小时,好珍贵,我好快乐。所以…,不要担心我。」 听见快乐两字,小男孩绽出笑容。 「我会找回初心的。再到我梦里找我玩吧?嗯?好吗?小普。」 厨师他在要开口的那一瞬间,突然抓住了终结的钥匙,明白做了什么就能把这一切结束掉。他一句话接着一句话自然地说道,就像解码程序一样,既流畅又温柔。他展出双臂,小男孩点头,他起身,也打开小小的双手,环抱厨师的脖子,投入厨师的怀抱。 「jet'aime.」小男孩开口说话,声音纯粹可爱。 密密实实地紧拥着,他们的呼吸相融,心跳相频。 那句话语,飘散在树林中。小男孩已消失不见。所有事物恢復往常,小壹从后方走来,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但看到沉默的眾人,那氛围,他也只是跟着安静下来。 厨师放下空空的双臂,站起身,短马尾女孩走近他。 「你跟他说了什么?」她轻问。 「我会,像你的心一样,纯真热腾的心,一辈子都不要失去它。还有,…我爱你。」 剧终。 布幕落下,那些角色消失在幕后。逐渐縝密宏亮的掌声吓了她一跳。凤信还沉浸在故事中,因为无法瞬间抽离,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灯光大亮,凤信为挡住突然之间的强光,她低下头,突然感觉左边有人拍拍她,抬头一看,是江赖静的脸庞,他绽出微笑,目光转开,停在一个地方。凤信跟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她的手正扯着他的衬衫一角。 她赶紧松手。 疯癲主持人 舞台边,站着一位男子,他友善慵懒的嗓音透过麦克风传来,请观眾稍做休息,说着在厕后与解渴之后,将会有个小游戏等着大家。 江赖静整整衣,一起身,凤信的声音就阻断他提起的步伐。 「老师,我好喜欢这个故事!」 「是吗?我倒是为了帮你翻译,没什么专注在剧情呢!」 凤信低下头,「对不起嘛!可老师你有失去初心吗?」 「……只是长大了而已。」江赖静说得极轻,他看向她,语调变轻快,「我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爱玩啊。你呢?」 凤信听见了他说的第一句话,不明白那话的意思是就算失去初心,也只是因为长大了而已,抑或是不论有没有失去初心,都无关,只是长大了而已。她望着他的脸愣愣地想。 「喔!对!你还没出社会,这可能会很难回答…。」江赖静看她停顿这么久,才突然想到。 但凤信回过神,大力摇摇头,「一定不会改变!」仰头给他一个满满的笑容。 「嗯。我们拭目以待。然后,哥哥我要去缴水费了。」 凤信笑出声。「明明就是大叔!」 江赖静走下阶梯,走出厅堂前门。凤信这才注意到,周遭的人除却学生之外,大人大多是外国人。 她看见前三排坐着几位熟识的人。 是同样有修江赖静课的同班同学。不同系别,却因同年级,而在共同修习法语之下熟识。 「嗨嗨!你们也来了?」她离开座位,下去打招呼。 「嘿!凤信!对啊,我们为了加分来的。谁叫我缺课太多…」 「嗯!我也差不多…。你们觉得刚刚的表演怎么样?」 「这些高中生超~厉害的!全程都用法语!还找来老师出演厨师,你知道吗?那小男孩是他的儿子,友情客串…呃…怎么了吗?」他突然顿住,因为凤信的阴鬱表情。 「那些法语我半点都听不懂…。」 「凤信啊,我们也听不懂啊,我想就算是班上最厉害的也未必都听得懂。重点是,有投影台词在背景布幕上啊。中文跟法文都有,这样就算听不懂也看懂了?」 「呃!你的意思是有翻译可以看?!」凤信瞪大眼看着那位男同学点头。 这时,男主持人透过麦克风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凤信回座位,在看见江赖静时,觉得丢脸又生气。 「各位都回来了齁?来!我们来玩游戏吧!」 「看到玉米,你们会想到什么?」那位拥有慵懒嗓音的主持人说完,笑咪咪地看着观眾席。全场听见他的问题之后,都愣住。几秒后,一个男高中生缓缓举起手,「关东煮。」 「答得很好!」主持人拍拍手,「没错!这没有绝对的答案,我们玩的只是你听不听得懂。哈哈哈!刚刚是用法文来问,接下来,会用更多种的语言来问喔!」 「下一题是——打网球的时候,你们会做什么动作?」 台下又是一阵安静。主持人在台上来回走动,「譬如杀球啊,发球啊。…咦?这题是用中文来问,你们应该更能玩起来啊。来吧,站起来,一起玩。音乐cue!」 轻快带着多节拍的背景音乐响起。多数学生在站起身时,带着笑容,零零落落地做着动作。台下的观眾开始玩起来。一个女高中生手往上一拋,眼睛看着上方,跃起时,手用力一挥,做出发球的动作,她隔壁的同学表情痛苦,摀住左脸往后一仰,做出被球打到的动作。 江赖静打球给凤信,她一个反手,击回去。 下一个问题是到夜店玩耍,会跳什么舞。主持人用英文来问。有的学生跳着机械舞,有人传着电流,甚至有人玩起芭蕾舞。凤信随着音乐上下跳跃,转头看见一旁的江赖静,他正跳着像八家将舞蹈的舞步,凤信大笑。主持人也在台上舞动着,疯掉似的狂甩头。场内气氛热腾着,即使音乐变小,也不想停下来。 「…呼…看来我是老了,才跳这样就累了。」主持人喘着说。「好,接下来,我们要请在场的各位分组,共三组,玩最后一题。」 「依现在的位子来分就好。坐在左手边的绷绷高中的学生是一组,坐在右手边来参访的外国朋友是一组,最后一组是,坐在中间区的,客座讲师江赖静带领的学生们。」 凤信下阶梯去找同样修法语的那些同学。 「吶、要不要取个队名?取一下吧!」主持人说道,并趁大家在讨论的时候,扭开矿泉水,润喉。轻快的音乐渐大,喧哗声也渐大。 主持人走下台,一一走近每个小组。 「好!我已经汇整大家的队名了。江赖静老师的羊驼队vs绷绷高中的巧克力队vs外国朋友的男子汉队。」主持人站在观眾席前的中央位置,重新拉回大家的注意,「好啦!要开始了喔!题目只有一个,听好囉! 『a:tengosed. b:Эtokoфe.Аэtoвoдa. a:oh!j'adorelecafé. a:でも、水でけっこうです。』 那a先生最后要喝的是什么?」 台上一结束发问,台下就爆出譁噪。 「哇塞!那是什么鬼东西?问欧语系的!快!」羊驼队里开始讨论起来。 「口渴的意思吧。」那位欧语系的同学一答完,大家全都对他投以崇拜眼光。 「我好像听到两次咖啡的音。你们觉得呢?」其中一位同学说道。 「老师,第三句是法文对吧?」 一旁的江赖静点头。「我也只听懂那句。我爱咖啡。」 「齁!你看,是咖啡!就跟你说是咖啡!」 「是水。水啦!」凤信插话。 大伙都看向她,她点着头,要大家相信她。 偌大表演厅堂里,嘈杂声被两三下拍打麦克风的声音给中止。 「好!答案是什么呢?请三组人各派一个代表来这里。」 三队代表都上了台,主持人将麦克风放在三人之间请他们同时说出答案。 三种声调不同的『水』字从三张不同的嘴里吐出。 「恭喜答对啦~。ㄟ?为什么会答对咧?」主持人转过身,带着质问的表情盯着三位代表。「问一下,男子汉队的,怎么会知道是水呢?…喔,队员中有日本朋友。那还真是好运!那绷绷队呢?…喔!你自己本身有在自学日语。原来如此!那羊驼队的,该不会是有日语系的同学在吧?…是吗?真的啊?呀啊!我好聪明猜对了!」 主持人冷静下来,将麦克风给最靠近的外国人。「最后讲一下,队名来由。」 「因为我们这队都是男的。所以叫男子汉…你知道的。」金发男他露出肌肉,把麦克风传给下一位。 「喔…我们的话,是因为我们修习法文的教室名字是ll开头的,然后我想到羊驼的单字,所以想用这来代表我们这一班。不过,同学也说刚好我身上这件上衣的图案也是羊驼…。还有,我们会答对都是因为凤信!凤信做得好!」羊驼队代表的男孩顺便说了得奖感言,对台下比大拇指。 绷绷队队长的男高中生接过麦克风,「为什么叫绷绷队?因为爱啊啊!!!」他大声地说,台下队员们大声欢呼。 主持人夺过麦。 「好啦!再次恭喜大家都答对了,可以获得绷绷高中的绷绷巧克力喔!」主持人在响起的音乐声中,做结语。「虽然捨不得跟大家说再见,但谢谢各位今天的蒞临,回程平安,祝大家有个美好的假日~。」 厅堂里的人们都起身离开座位,又混乱又吵杂,羊驼队同学们与凤信道再见,三三两两地融进流动的人潮里。 「静!」 后方的叫声让江赖静转过头,身边的凤信也停下脚步。 是方才的主持人。 「老师掰掰。」凤信微仰起视角对江赖静说。 她听到主持人唤老师名字的方式,让她想起在国小运动时遇见的那位,老师的光头朋友。光头朋友也是这样唤老师。她就想着别打扰人家。她正要跟主持人点头离开,就被江赖静拉住。 「等我?」江赖静低头问她。凤信愣愣看进他的眼。 主持人走近他们,「我们等会要招待外国朋友,不留下来一起去吃?」他慵懒的语调介入,让他们两回过神。 江赖静摇摇头,「你那活动还蛮好玩的。」 「对吧?好玩吧?我真是棒呆了!」主持人嘿嘿笑着。 「不过,最后的那个是什么啊?怎么想都语意不通!你倒是翻翻看啊!」江赖静打断他的一脸沉醉,露出闻到异味的表情。 「你说最后一题啊?意思就是…我口好渴。这是咖啡,而这是水。我很喜欢咖啡。但喝水就好。」主持人乖乖地翻译了。 「烂透了。」摇摇头。 「喂!静!你要称讚就称讚到底!不要吐槽我!」 「这样才会有所成长。」江赖静凉凉地说。 主持人语塞。他看着他们,江赖静已经放开凤信的手了,明明两人的手隔着一段距离,却觉得他们好似牵在一起一样的莫名亲近,在怒火中烧的他看来,真的不顺眼。 「你跟这个小女孩是怎么回事?你喜欢她?」主持人懒懒地说。 江赖静一听,吓了一跳,看了眼凤信,她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江赖静抓过主持人,用力拧他的脑门。「去吃你的饭!」 好险他是用法文说的。他一定是故意要弄他的!想到这,江赖静又狠狠揍他一下。 「走吧。去吃饭了。」江赖静拉过发愣的凤信,快步离开,撇下他的主持人朋友。 「老师,你干嘛打他?!这样没关係吗?」 「不用理他,他就是没一个正经的。欠打。」 凤信回过头,看揉抚着太阳穴的主持人。主持人注意到回望他的凤信,他对凤信露出微笑。凤信回他一个歉意的笑容。 爵士音乐节 走出厅堂,凤信手拿着一个可爱的、装着巧克力的小纸盒。江赖静走在一旁。 「老师…你知道那齣表演的背幕上有翻译可以看吗?」 一看见老师点头,凤信就尖叫。 「呜呃哇!真的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啊!!」 「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呆?看你这样呆就想玩一下。」 「你太可恶了!你完蛋了!」凤信在他脸前握紧拳头,鼻子喷出火焰。「你要赔偿我!你这个混蛋老阿贝!!」 「嗯。所以说了,去吃饭啊。当作赔罪。」江赖静故作认份,实则憋笑憋得很辛苦。因为她那真的发火的表情实在太搞笑了,尤其是撑大的鼻孔,就算被她叫『老阿贝』他也不痛不痒。 「我请客。」避免表情走鐘,他赶紧看向地面,很有反省的模样。 「废话!」凤信撇头,走在前头。 绷绷高中一出来是个巷子,巷口外则是大街区。他们走在人来人往的米色行人道上,一排小叶欖仁零零落落地落着叶片。凤信左右张望。看见某个店家后,她回过头,指着那家店,开心地对着江赖静笑。 「那一家!」 江赖静看了一眼招牌,好心先挡一挡。「你可以吃吗?」 「你怕了?」她不领情。 他无奈一笑,跟她走进那家店。外头摆着一盆盆长着红色果实的植株,里头的墙面全漆着猩红色,上面有一排黄色大字体写着:「不辣,退钱;吃光,给你拍拍手,阿波金几咧(给婆婆亲一下)。」 点了两碗招牌辣麵。一分后,江赖静已脱下外套,吃得一直冒汗,不过,凤信更夸张,一边流眼泪流鼻涕,一边狂灌开水。 「你太夸张了。不能吃辣就别吃了。」看她泪眼汪汪,整张脸红通通,他笑说。 「我小时候有吃过几次辣啊。为什么长大了就吃不了了?啊咧?」凤信抓着卫生纸堵在鼻子前。 「傻!你以为吃过几次就可以骑在辣椒的头上啊?」 「…!老师你快吃到鼻涕了耶!」 最后,好久好久之后,他们终于踏出了这家店,并各自得到一枚婆婆的亲吻。 凤信提议买杯饮料来降辣。江赖静手臂挽着外套,搓搓鼻子,与凤信并肩重新踏上这条米色行人道。 「偶辣到快要奔火了。」她讲话都有大舌头了。 凤信突然佇足在一小间甜点店前,她看着它橱窗里的甜点展饰。 「是苹果塔!还有马卡龙!啊!居然还有黑糖凉糕!」 「凉糕?」江赖静走到她身边,玻璃窗映着天空,里头装着满满甜点。他看着凤信手指着堆叠在小瓷盘上的棕色软趴趴小方块。 女店员一看见他们走进店里,就对他们微笑,递来一个小盘子。「这是今日招待——蓝锚饼乾。」 「哇…谢谢。这是什么?锚?为什么是锚?」 「它有个小故事。有一名男子爱上一名女水手,每次船靠岸时,女水手拋下铁锚,全员平安登陆,在船埠等待的男子见到女水手,都会给她一盒饼乾,那饼乾是锚的形状,且是海蓝色的。因为碳灰色的锚落入海水中,就会变成蓝色的,是属于女水手的顏色,蓝锚为他抓住幸福。『你就是我的幸福。』。」女店员顿了顿,对江赖静甜笑着说道。「吃了这个会抓住幸福喔。」 「咦咦?那吃了那个会怎样?」凤信眼露神奇,指尖敲着着横长型玻璃橱柜,比着里头的修女泡芙。 「会发胖喔。」女店员甜笑,again。 凤信与江赖静坐到露天的座位。 「不觉得那个故事好像还没讲完吗?他们最后有在一起吗?那个女水手…。」 「那个你也信?只是噱头罢了。提拉米苏的故事不也是没有尾巴吗?话说这凉糕好降火。」 他们的小圆桌上有苹果塔、马卡龙,以及快被老师吃光的凉糕。 「留点给我啦!」凤信抢到最后一小块。得意地塞进嘴里,眼神四处看看。 「这家店虽然小但好细緻,从摆设到店名都好可爱耶!sevendwarfs…老师,若你有一间甜点店,或是…一间咖啡店,你会取什么店名?」 江赖静优雅地吃着苹果塔,他一边轻嚼,一边想着回答。眼睛又习惯性的往下看,看起来很像闭上眼了。高傲却又像是示弱。 「应该不会取名字吧。」他抬起眼,发现凤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着。 「咦?为什么?一个新诞生的店,不给它个名字?!」 「不取名,比较帅。」他嘿嘿笑,又拿起一块苹果塔。「你呢?」 「嗯…可能用个法国人的名字来命名。普鲁斯特…之类的。」凤信话音渐歇,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啊!我有个朋友很惊讶老师会跟我进行这类话题。就是这种有点无厘头,无聊脑洞又不切实际的话题…。」 「不管这是褒还是贬,你有自知之明这点我好开醺。」 「不想理你!我要去买点马卡龙回去给我妹弟他们。」哼! 「妹妹也有?」顶楼那次好像只听她提到弟弟。 「嗯!她现在念高一。这是我弟弟。他们是双胞胎喔!你看他们坐着睡着了,眼睛还半开。哈哈哈。」凤信拿出手机,滑出相片,江赖静凑近一看。凤信的妹妹留着长发,白肌肤,眼睛跟凤信的很像,是个气质女孩。另一张是两个小男孩睡得东倒西歪,江赖静从没想过,她的弟弟有两个,还是是双胞胎,而且年纪好小。 「他们几岁?三岁?」 凤信摇摇头,「这个月刚满两岁。我跟他们差了快二十岁。都可以当他们的妈妈了。哈哈。」 「差十九岁…。那他们是叫你阿姨还是姊姊?」江赖静往旁一偏,闪过凤信挥来的手。「家里成员很多。好热闹的感觉。我是独子。」 凤信耸耸肩,「还好。怎么样?羡慕吧?」 江赖静点了一下头,见他安分坦然,凤信倾身,伸手轻拍拍他的头顶。「走吧!甜点买一买,去下一站。」 饮料店外站了些客人,江赖静低头问了凤信,他独自往前,让凤信在人群之外等。 「你好,要点什么?」 「两杯珍奶。谢谢。」 店员一听,「不好意思,珍珠的量不多,大概只够一杯…。」 「那没关係,一杯珍奶,另一杯奶茶就好。」 江赖静拿着两杯饮料往凤信走去,还未走到她身前,还未开口说一句话,她就凑上前,表情十万火急。她比了比后头的公园厕所,转身跑去。江赖静伸手拉住她,拿过她手上的甜点盒。凤信愣一秒,会意过来之后,说了声谢谢,手刀衝向厕所。 江赖静调整满手的物品,慢慢走在后头。 等到凤信出了厕所,她轻鞠水洗洗脸,看见镜中的人,她手甩乾水,回过头看,江赖静站在离厕所不远处的树荫下,脸看向远方,手里拿着一堆东西,他静静地站着。 两三个小孩嬉闹地从他面前跑过,他看着他们跑远,回过头时,看见走向他的凤信。 她伸手拿回甜点盒。 「那边,有活动。」江赖静说,他微侧身,让她看另一边的广大草坪上的活动。 那草坪大概有三个足球场大,草坪的四周有大树围绕,而这些大树又被柏油路之外的高厦给包围,这里与都市的美相互衬映。踏上那草坪,所有东西都变了,阳光让每件事物镀上暖调,空中飘着大小不一的泡泡,小孩子、狗儿奔跑,有许多人坐在随意铺在地面的布垫上,吃着东西,聊天拍照,有人则看着前方,前方有个舞台,正表演着曲目。 是爵士乐! 凤信与江赖静加入,随意找了块地,就坐下。江赖静把饮料递给她,她抓起吸管往杯面插下,随口问了句。 「你喝什么?」 「奶茶。本来也要喝珍奶的,但珍珠不够,只好让给一个幸运的小妹妹。」 凤信嘴巴正要迎接吸管,她停了下来,将斜肩包里的水瓶拿出,她扭开盖子,因为那碗辣麵,她早已把水喝光,她接着又撕开饮料杯上的塑胶膜,把她那杯珍奶倒进空水瓶中。 「你在干嘛?」他转头看她忙碌。 「分珍珠啊!」她把大半的奶茶都倒进水瓶里了,饮料杯中剩下一整个杯底的珍珠,抖落一些珍珠,她把饮料杯递给他。「还好我还没喝。我只是插了吸管而已。你不介意吧?」 江赖静看着她与她递来的那杯撕开的饮料,没说话,也没伸手去接。 凤信见他无反应,伸手把他的饮料拿过来,抽出他的吸管,努力把珍珠倒进那个吸管戳出的洞里。花了一些时间用好,拿卫生纸擦拭后,再次递给他。 江赖静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另一手弄乱她的瀏海。「谢谢…。」 凤信闭上眼,喜孜孜地。 阳光自树间变换角度,发都变成金橘色的,凤信仰起嘴角,微风吹拂。 她张开眼,舞台上中央站着一名男子,他与他的乐团团员表演几首经典蓝调之后,键盘手与吉他手正合作表演着自创曲,看着坐在左边的江赖静。在慵懒的调调中,身心都放松的氛围里,她不禁脱口而出。 「老师…。」她把手叠在屈着膝盖上,头枕在那上面,偏头看他。 「嗯?」他身体后仰着,手臂打直在后面撑着,侧过头,轻应。 「你几岁?」道出她的好奇。 她对他的好奇从她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与其它跟他相关的人事物时,就已经开始了,渐渐堆积。现在,环境气氛很好,草地上的观眾们都享受着午后的爵士乐,情绪舒心,像是喝了酒,没办法多加思考,就脱口而出了。 越界的好奇心 「28。」他缓缓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上个月刚满。」 「哦…差了…」凤信移开视线,动着手指头,喃念,「26,差了26岁!都可以当爸爸了。」 「怎么可能?!」他现在倒是有反应。 「跟我弟啦!我是说你跟我弟差了26岁!」凤信赶紧解释,她笑说,「跟我是差了7岁。我们相差7岁。」 江赖静看着她的甜笑,无事地抓起饮料,仰头喝光,结果直接吞了一颗珍珠,她说的『我们』似乎跟珍珠一样滑进他的喉头,他手抚上脖子,咳了几声。 他猛然站起,抓着他与她的空杯子,「我去丢一下回收。」 凤信看他离去,低下头抚了抚小草,拔起几根。 等到江赖静自大草原入口回来后,走到他们原先坐下的地方,却不见凤信,方才坐在他们旁边的是一个四口小家庭,那一家四口都还在,是这个位置没错,但凤信是去哪儿了。 他左右张望,草原上的自由轻间,顿时间变得混乱,萨克斯风的低靡悠扬全都入不了耳。 他叫了她的名字,不顾引来一些的目光。 「静!这边!」 驀地,听见凤信的声音,他很快地回头,看见她在前方对他招手。 他往前朝她走去,来到她身前,就只是站着看着她。 为避免挡到别人,凤信赶紧拉着他坐下,她解释道,「这边可以看的更清楚。你看主唱的眼尾有颗痣。流星痣。嘻嘻。」 她换了个舞台左前方的位置,真的很清楚,散布舞台地面的电线都看得见,除此之外,这里的音乐声也更大声。 她把江赖静的外套还给他。 「你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他终于开口,却没有看她。 「因为我叫好几次的老师都没有办法让你听见,可我只喊了一声静,你就听见了。我想是因为『静』是单音而且是四声,不会被吵杂吞噬,能清晰地传达出去…。」凤信滔滔说着,顿了顿,偏头问他,「…可为什么你朋友都叫你静,而不是赖静?是因为很亲近的关係还是习惯?」 他沉默,一会儿才开口。「我单名,静。江赖是我祖父母的姓氏。」 「是喔!好特别!难怪他们都叫你静。静很好听…。」凤信惊叹,自然地又要再张嘴追问,却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她思索着。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他说。 凤信一听,感觉到他语调的变化,心中不安,很快地寻找他的眼睛,才看见他的表情与眼中的怒意。 「你为什么要这么擅自?」江赖静语调平静,却让凤信听得心惊。他终于把眼睛看向她,他的眼神冷漠,透露出距离。「把珍珠分给我,问我的年纪,叫我的名字。这些事是你可以做的吗?」 凤信才发现她自己已超线太多了。江赖静侧过身,与她拉开距离,那个她为了听清楚他说的话而拉近的距离。 「对不起…。」凤信对着他的手臂说,她现在看不到他的脸。她想起他也曾这样突然拉开距离过,只不过这次,好像是她太过分了。 她觉得她的声音好像因为发抖而很虚弱小声。她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听见,于是又说了一次对不起。老师没有说话,她看见他的肩膀微微动了动,放松了下来。 没有再说话,他们只是看着表演,听着节奏。 是凤信先注意到的。江赖静突然往旁一动,肩膀晃动,像是被吓到,身体快速反应躲开,动作幅度非常小,但凤信还是看到了。因为她一直看着他。 她微倾身看,发现老师脚边有一隻毛毛虫迷路了,正鬼打墙中。她在地面寻找,接着拿起草地上的树叶往他脚边一勾,就把毛毛虫带上叶面。她把那片叶子放到另一边,毛毛虫爬下树叶,鑽进小草中,爬远了。 「没事了。牠走了。」凤信目送毛毛虫,回过头对老师说道,一回过头就对上老师的眼睛。 老师点点头,低下视线。「…谢谢。」 「老师,你讨厌毛毛虫吧?」凤信笑着说,试着缓和气氛,「演习那次,我跟你讲毛毛虫,你的表情就很怪,明显对毛毛虫有特别『感情』。」 「你才跟牠有感情。」他回,唇边带着小小的仰角。 舞台上的表演结束,下一个表演节目将会在晚上七点开始,还有三个小时。 「走吧。」江赖静对凤信说,站起身。 凤信点点头,收拾东西,跟在他身后。离场的人不多,许多人还留在现场,享受假日午后。 他们静默地走着。等在斑马线前,江赖静抬眸一瞧,凤信站在一旁,与他距离一个手臂,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 绿灯一亮,凤信往前一踏,走了几步,发现江赖静还站在人行道上。 「老师?」 听见她的声音,他回过神,往前走上班马线。凤信看他跟上,也提步继续往前。但,江赖静的话语让她停下。 「凤信。刚刚…我说的太过了。对不起。」江赖静愧疚。 凤信摇摇头,「老师,是我太大喇喇,今天让你有不好的回忆。对不起。」她再次道歉,她朝他挥着手臂,对他微笑。「走吧?这样太危险了。」 他意识到他们停留在斑马线上,黑框框里的小绿人开始跑了起来。 他说,「快。」 他们也跑起来。踏上对岸的人行道,喘着气,凤信与江赖静对上眼,发现彼此都在笑。 江赖静回过头,车潮流动着,他看向方才的人行道,他们一分鐘前站在那儿,静默紧绷着,踏过几条大白线之后,现在,站在这里,他们都在笑,都放松了。 「你干嘛喘?明明才跑一点路而已…。」 「老师你喘得比我还夸张吧?」 远离公园,与路上行人擦肩。来到一个分岔路口,凤信停下脚步,犹疑着。 「这边。」江赖静回头轻唤,声音带着笑意。引领着凤信,回到米色的街道。 「你路痴啊?」看着跟在他身后的她,他取笑。 「只是突然忘记而已啦!而且这里我又不常来…。你不要再用那个表情看我囉!」有点丢脸,又假装不丢脸,她威胁他别再取笑她。 「嗯…这样听起来,好像情有可原。你…。」 「啊!老师,前面!」凤信大喊,伸出手。 江赖静回过头,一抹绿色的东西迎面打上来,大大热带植物的盆栽出现在身前,他止住身子,并往旁一偏。 他差点一头撞上。 那个盆栽后面冒出一个人头,那人对他点头致歉,捧着那盆大植物走开。 江赖静感觉后腰有一股力道,转头看见凤信扯住他衣襬的手。他叹一口气。 眼角瞥见一黑影,他急伸手拉她。 凤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瞬间,她闻到老师的味道,靠得很近,她转了一圈,停下后,她看见一台疾驶的机车呼啸而过,骑离开人行道。 她吓得有些发喘。抬头看江赖静。「老师…。」 「我已经被你救很多次了,你不知道…这样很丢脸…。」他低下头,垂着肩,他说得很轻。 凤信愣愣地看他,他的表情很难为情,看着看着,凤信不自觉地脸发烫,她垂下视线,看向地面他们两人的脚。 一样的鞋子,一大一小。 忽然,路树边停放单车的地方,从一台脚踏车的坐垫跳下一隻猫,江赖静弹了起来,抽开搭在她肩上的手,夸张地弹离了好几步远。凤信看见他的反应,放声大笑。她完全不管江赖静,笑到肚疼。 「老师,你连猫咪都怕?」 「不是!因为牠是突然出现的!突然的关係!你有在听吗?!」 猫咪走到凤信的脚前,尾巴扫过她的小腿,牠把自己甩倒在地。 「牠怎么了?跌倒?」江赖静上前了一些。看见凤信蹲下,低下的脸被垂发遮住,但他看见她唇边上扬的温婉。是女性发挥母性光辉时会有的温婉,对着小孩、小动物才展现。 「嗯?…老师。这是在讨摸喔。」凤信抬头看他,笑着说,「是撒娇。」 她来回轻抚牠的毛发,顺着牠,从头到尾,搔搔下巴。果然,猫咪闭上眼,喉间发出呼嚕呼嚕声。 江赖静看着蹲在地上的猫咪与女孩,静静看了一会。 「老师!你要不要来摸?这猫咪很亲人。」 江赖静靠过去,手摸了一下猫咪的头顶,很快速地收回手。他的举动让凤信偷笑。猫咪在地面翻滚,求着更多的摸摸。 凤信继续挠着牠的下巴,猫咪把下巴抬高。「咦?有项圈。项圈好可爱。」 「我还在想,铃铃声是哪里来的。原来是牠戴着铃噹。」江赖静一手搭在微屈的膝上,倾身待在凤信身边,另一手指着铃噹。凤信摸摸牠的绿色铃鐺,故意弄得很响。 「玩得差不多,就快回家吧。」江赖静对猫咪说,站直身。猫咪好像听懂得他,真爬起来,ㄌ一ㄤㄌ一ㄤㄌ一ㄤ地走了。 「小心,别跑到马路上囉!掰掰。」凤信也跟着站起来,看着猫咪走远,他们也继续走在回学校的路上。 不到一分鐘,他们快回到出发地了,前面巷子转进去,就是绷绷高中。 「我车停在那边。你怎么来的?」江赖静伸手比了路树下的停车格。 「搭车。」凤信转头张望,「那边!那边的站牌。」 「喔,那好。」江赖静点头,挥了一下手,就走了。 「老师掰掰。」得到的只是老师抬起手,连头都没有回。凤信慢慢走到站牌前,「呿…耍帅啊?以为是电影明星吗?嘻嘻。」 站在站牌前没多久,一台机车停到她面前,坐在上面的人把安全帽的挡风罩拉开,是老师。 「你会不会冷?」他把外套反穿。 凤信摇摇头。她觉得好笑,他跑来停在她前面,只是问她冷吗。 「不觉得冷吗?」江赖静又问。他反手在拉他反穿外套的拉鍊。凤信一边摇头,一边凑上前帮他把拉鍊拉起来。 她一拉,气氛就凝结,她意识到她做了多馀的事。她与江赖静的眼睛对视。她看见他脸上愣住的愕然表情,她才知道他根本没有要她帮忙拉。凤信误以为他要她帮忙把拉鍊拉起来。 江赖静大笑,凤信觉得好丢脸。 「老师,这边不能停机车喔。」她又假装不丢脸地转移话题,要他快点走开。 江赖静没有要理她,「你要搭的车几点来?」嘴角擒着揶揄坏笑。 凤信忿忿地回过身,找时刻表。 她看了很久,久到江赖静都把车子先停到一旁去,熄火了。 「还没看到吗?」他下车走到她旁边。研究了一下车班路线。 「老师…。」 江赖静回应她。看见她回过头来的表情。 「没有车班了。呜呜。」 他坏心地唸她。「谁叫你要玩猫!」转身走回机车旁。 凤信对着他走远的背影说,「那猫咪就很可爱啊…。」 江赖静拉开坐垫,拿出另一顶安全帽,回头看她,她那呜呜的表情让他想笑。 「走吧。我载你回家。」 「呜呜…欸?」 十几分鐘后,凤信下了车。江赖静接过她脱下的安全帽,看见她一脸认真。 「老师!我以为相处得开心,但对方却不这么觉得,也应该要注意对方的心情变化,下次会谨慎注意。」她保证,这是她一路的反思后所得到的。 凤信不自觉投出来的直球让江赖静脸色困窘,急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又闭上,「…嗯…之后再说吧。准备好你的考试。」 凤信露出疑惑表情。 「期中考。」他叹气,提醒。 凤信会意过来,「还有一个礼拜。我,游刃有馀。」她拍拍胸口。 「是这样就好了。」他把安全帽掛在膝前的鉤上,拉下塑胶罩。 凤信急着伸出手,「老师,谢谢你载我回来。掰掰!」 江赖静看她直盯着他,那表情执着地等待,她手在半空挥着,他知道她的意思,但有一瞬间,他不想顺着她的意。 他转过头,拉下塑胶罩,却咣的一声。 凤信噗的一声笑出来。「老师,你刚刚已经拉过了。」 江赖静故作无事,骑离开凤信家门口。 说了一个,凤信最想听的话。 「掰。」 保久乳 江赖静在讲台前,「下礼拜就是期中考週了吧?该讲的都讲了,放轻松来考就好了。…啊!对了!还有,上礼拜有去绷绷高中看表演的同学,来前面写一下单子,就跟之前讲的一样,这些同学会被加分。就这样!同学们可以下课囉!」 教室在老师最后那一句之后,便像活过来一样,喧哗与混乱。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进入期中考的倒数了。 週五,某一课程结束后。 「玛融,我要去交一下老陈的报告,还要找双悦。」凤信转头跟马玛融说。 「嗯。那我先走了。这牛奶,3q啦!」马玛融挥手,往反方向离开,融进人群里。 凤信回到系办。把要给老陈的报告放进信箱中。她似乎是最后一个缴交的人。她懒懒地关上信箱。抬眼注意到一些学弟妹在休憩区读书,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她悄悄走过去。 「曹睿光!」是在期初家族聚会上把虾子全倒给家峰的那个学弟。 学弟和她打招呼。凤信把她那被塞得很肿的揹包往啤酒桌上一放,在那里头翻找。她拿出一袋的东西给那位学弟。 「哇!学姊!为什么这么多牛奶?给我的?」学弟把袋子拉开,里面有各种口味的牛奶。 凤信笑着点头。「只是保久乳啦。就考试期间喝些比较营养的东西…。你没课?」 「等一下有啊,跟家峰一起…。可,学姊你喜欢榴槤牛奶?怎么会有这种口味?!」学弟在袋中翻来翻去。 凤信不搭理他,她转头张望,看见邹家峰的揹包在椅子上,「家峰呢?」 「他去厕所…喔来了。」学弟看向凤信的后方,邹家峰走近他们。 「小学弟。」凤信朝邹家峰一喊。 「啊、凤学姊。」家峰一落坐。坐在对面的曹睿光就说。 「家峰,你都叫你直属学姊,『阿凤』学姊喔?怎么感觉…怪俗俗的?」曹睿光装天真地问,他从那袋里拿出几瓶牛奶给邹家峰。他看见家峰愣愣的表情,哈哈大笑。 邹家峰接过,一边喃念着怎么会有这么多,一边道谢。 看到这一幕,凤信微笑起来,不过她很快就掩去。 凤信瞇起眼,语气有点流氓,她瞪着倒虾学弟,「你以为我只有带给你的份,而没有准备给自己的直属学弟?蛤!别天真了!」 凤信再从揹包中拿出一袋,给邹家峰。「这给你。感觉怎么样?下礼拜的考试。」 邹家峰看着手上这袋牛奶与曹睿光的那袋,心里暖和。「应该都还可以。会话比较担心…。」 「喔!对!会话!我也想起来了大一的时候,考会话的时候,超级无敌紧张的!还没轮到自己的时间里都是折磨。被紧张给折磨。」凤信想起当时的感觉,心都抖了一下,「不过,考完之后,心里麻掉的地方都像融掉一样,身体绷紧的地方都像舒展开的麻花捲。超爽快的!」 「学姊这么说,那我就放心地去紧张了。」邹家峰说完,大家都笑了出来。他突然拿出手机。「阿、凤学姊,我们等考试都考完了,要去钓鱼。」 凤信眼睛睁大,「钓鱼?」 家峰滑出照片给凤信看,她凑过去。「小光很会钓鱼,他教我很多。」家峰说。 他们聊了没多久,鐘声就响起。他们收拾东西,站起身要离开啤酒桌。 「学姊,你揹包里还有什么?有酒吗?」曹睿光停下脚步,回头望凤信肩上的背包。 「呿!去上课!」 邹家峰拍了曹睿光的背,他们两个对望笑着,然后,邹家峰回过头对凤信挥挥手。 凤信站在啤酒桌边,目送他们走远。她脸上充满笑容,因为他们的友好。 从曹睿光分牛奶给家峰、从许多张有着她所不知晓故事的照片里头,从他们的无声默契中看见。 凤信揹起包包,去找尹双悦。 她在社团办公室前看见尹双悦。双悦揹着吉他,右手提着一个棉质袋子,她扯了扯身上的牛仔蓝夹克,正要开门进去室内。 「twomoon!」凤信举高手,大幅度挥舞。 尹双悦慢了几秒,升起微笑,挥手。凤信朝她跑来,「你有空吗?」 尹双悦看了眼吉他社办的门把,缓缓点头,「我下午才有课,想弹吉他才来这里…。」 「我跟你讲,曹睿光跟家峰变成好朋友了!」凤信开心地说,「我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感情这么好的。嘻嘻。」她等着双悦的回应。但双悦却是愣住。 「就是那个家聚的时候,坐隔壁桌嫌虾子麻烦,然后全部都拿给家峰的那个学弟啊,曹睿光…啊。」凤信解释,但见双悦还是没有办法与她共鸣,她的手在半空挥了一下,「嘛!没关係,算了!我跟你说,家峰今天给我看他跟曹睿光去钓鱼的照片。很特别的休间活动吧?钓鱼耶!简直现代怪人啊。哈哈。他们之前的假日就很常去钓鱼了。我问他们用什么去钓。他们说他们找比较坚硬的长木条来当钓竿,然后跟钓具行买些鱼饵鱼线…。他们去过附近的几条小溪,还有远一些的海边钓过。不过几乎都没有钓到什么东西…哈哈哈!」凤信霹靂啪啦说着。 「是喔?呵呵学弟们真可爱…。」双悦笑了笑,打断凤信的笑声。「凤信。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呃。」凤信点点头,又马上用力摇头。「没有啦!还要给你这个…。」她解开背包,拿出装满一袋的保久乳,递给双悦,「祝你考试顺利。」 双悦看着那袋,毫无反应,凤信微弯腰,想看双悦的脸,想理解她的表情、情绪。她发现双悦的脸色有些泛白,嘴唇乾燥。 「双悦。你不舒服。看过医…。」 凤信还没说完,她就被双悦强行扯过那袋牛奶的动作打断。双悦抬起头,蜷曲可爱的短发晃动,她扯出微笑。 「我没有不舒服。」双悦一字一字坚定地说,「凤信,谢谢你的牛奶。天气冷,快回去吧。」 凤信看看她,展开笑顏,「那我先回去了。掰掰,双悦!」她举起手在半空中挥,就像来时那样,而尹双悦也回应她。 尹双悦的手垂下,看着凤信走远背影,她回过视线,看社办的门把,抬起的手又放下。 凤信离开活动中心大楼,迎面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人,是靳雨昔。 她抬起的手在颊边犹豫一下,接着就举高在空中摇摆。跟靳雨昔打招呼。他看了她一眼,把视线移到旁边的墙壁。距离缩短,两人来到彼此面前。 「老靳,你没课喔?」凤信见靳雨昔点头,「啊!对了!昨天谢谢你。」他没反应,她拿出一瓶牛奶给他。 「喏。」纯口味的牛奶。 「いらねえ。」 「考试顺利用的!」她把牛奶塞进他手里。 「为什么牛奶跟考试顺利有关係?」他觉得可笑。 「…呃那个…」凤信语塞,见他不屑的冷然表情。「反正不是看你可爱才给你的!是因为白老师说要照顾大家才给你的!」 她气呼呼地转身走开。 尹双悦的告白 靳雨昔望着手上的牛奶,无语。他拎着它,走进大楼里,看见廊道边的垃圾分类处前站着尹双悦。她揹着吉他的身影非常显眼。他看见她把手上的那袋往垃圾桶里扔去。 「学妹!」 尹双悦闻声,吓了一跳,她抓紧袋子转过头,看见正望着她的靳雨昔。 他看清她手上的是一袋牛奶。 尹双悦看见他的视线,并注意到他的手上有拿着一瓶相似包装的牛奶。她的脸色更加死白,娇小身躯摇晃。她知道她方才的举动一定都被靳雨昔看见了。好难堪丑陋…。 他走到她身前,「来练习?」 尹双悦僵硬地点头。靳雨昔笑了出来,尹双悦抬头看他。 「她有时候就是鸡婆过头了。让人觉得很烦。」靳雨昔低头看着手上的牛奶,哼笑一声。 尹双悦原本捏紧那袋子的手放松了些,明白学长为她化解尷尬。 「我昨晚看见了。」尹双悦说,「学长跟凤信走在一起,搬很多箱牛奶。」 「嗯。」靳雨昔轻喃。「那些,原来是要给你们的啊…。」昨天傍晚凤信去零售店铺买很多箱保久乳,靳雨昔帮忙她搬了两三箱。几分鐘前,凤信说的话与眼前尹双悦手上那一袋交叠。想必一年级的直属学弟也有拿到凤信的考试顺利牛奶吧。 尹双悦再次捏紧袋子,袋子的系条都皱了。靳雨昔转身要走向吉他社办,双悦开口让他停下。 「学长,你知道我为什么直呼她的名字吗?不是因为我跟她很要好,是为了要让她觉得难堪。我不想尊称她一声学姊!凤信从我刚进来这学校就很照顾我,但我就是很讨厌她这种照顾人的方式!家里有钱就用钱来交际。我一点都不喜欢喝牛奶!」 「为什么不跟她说?」靳雨昔抬眉。 双悦顿了一下,难过大吼,「我从来都不喜欢她!」 「我也不喜欢她。」靳雨昔淡漠地说。尹双悦愣愣看着他的侧脸,她眼睛里带着激动的水光。 靳雨昔手搭在栏杆上,看着这栋大楼所能见的校园的景。 因为学费是用自己打工所赚的钱来付的,当他熟悉少根筋且活在经济稳定的家庭中的凤信后,他打从心底厌恶她。她不仅话太多,还是个无脑千金。就像吉他那件事。凤信大一上学期所加入的社团是吉他社,但只学了一个学期,就不学了,也荒废了一把好吉他,现在都生锈了。靳雨昔很讨厌她这一点,大小姐的模样,什么事都无所谓,因为有钱,什么事都随便做做就好,什么事都可以随意放弃。 但是,凤信把这瓶牛奶塞进他手里,就像之前那把她硬给他的伞。她的表情,她说的话,她的执着鸡婆,都这么真诚。 他再度开口,「不管凤信用什么方式来交朋友,都很让人无语。因为同样都是照顾不是吗?是同一个家族的人她照顾,同学她也照顾…不过无关那些,我想她照顾你,是因为她很喜欢你。」 听见这样的话,不愿接受,尹双悦把那袋牛奶举高,瞪着垃圾桶,就要往里头掷去。 「别这样。」他说得好轻缓。「她是你学姊。」 双悦僵住,好一会儿之后,她缓缓放下手臂。双肩垮下。学长的话像是符咒,解除她的咒语。她闭着眼,缓和情绪。他站在她旁边。 廊道里有着一会儿的安静,双悦张开眼,看见对着她微笑的靳雨昔,不自觉地,她跟着微笑。 「走吧,一起去社办吧。话说,你有看到我的pick吗?上次忘了带走…应该是放在社办里了。」靳雨昔转身走向社办。 「学长!」双悦一喊。 他回过头,看见双悦苍白散去,整张脸越来越红,眼中水光重聚。 「雨昔学长,我想说,我有话想说,…我、我喜欢你!」双悦抖到不行,然而这四个字一说出来,她似乎更有勇气了。 暗恋了一年半,她终于告白了。 靳雨昔愣住。看见他吓到的表情,双悦隐约知道结果,但她把握住这个勇气,一鼓作气。只要开了一个头,想要说的话,好像变得好容易说出来。她深吸一口气。 「学长,我喜欢你很久了。从进入飘枫开始,你教弹吉他的模样,我不知不觉就一直看着你。你的一举一动都让我心动不已,越是与你相处,就越无法控制感情…。学长,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不管此时的衝动会造成多大的后遗症与损失伤害,或者多大的后悔。尹双悦不顾一切,将心中的情意倾出。 靳雨昔僵直了很久,看见她眼中的无声询问,才回过神艰难开口。「学妹…,对不起。」 尹双悦一听,微笑地摇摇头。却因为她的动作,细碎的液体从眼眶中被分离出来,透明的,无生气的,因为离心力而被往外拋出。 「学长,你可以喜欢我吗?」双悦仰头望他。 「我…没有想过要谈感情的事…。」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双手摀住脸。 靳雨昔开口。但只说了一个我字,吞吞吐吐也不知道此刻该怎么说才好。 「学长,不要担心,期中考我不会失常,…」双悦双肩抖着,「谢谢你。」 现在只剩下双悦的哭泣声,与靳雨昔不知所云的一句道歉。他说的对不起与她说的谢谢,在此刻都好空洞。走廊里光线变了,两人陷在阴暗中。 草莓牛奶立大功 凤信交了卷,离开教室。 她到b1的餐厅街买了饭糰,接着跟着人潮一批一批等着电梯。她嚼着紫米,跟在一个绑丸子头的女孩后头进入电梯。她把饭糰袋口折起收好,站到墙边,电梯内又满员了,门把外头等下一梯次的学生们闔上。几隻手指头离开按键面板后,看见五楼的数字键亮着灯,凤信转过头,电梯缓昇,透过电梯内的透明墙,望着此处的校园,高度越高,能看见的景就越大。看得见与马玛融高度相当的植物,一排站在路旁。那松在进入冬季后,上头有些泛白…。 凤信双手捧着那颗饭糰,温暖着她的手指头,热腾腾的,像颗心脏。透着令人垂涎香味的心脏。 她大力吸一口,觉得自己像吸血鬼一样,她窃笑,然后闻见身边另一个味道,她赶紧抬头,身边站着一个低头专心看书的男生,不是她脑海中想到的那个人。她低下头,捏了捏饭糰。 期中考週结束。凤信在等同一堂课的马玛融收拾东西,她发着呆,抬头望了教室门口一眼,突然就往门口衝去,连包包都没拿。 凤信衝到走廊上,来到下课的人潮中。明明只是几步路,她现在却好喘,闹腾的人声像被静音了一样,只听见自己的喘息与猛烈撞击的心跳声。 就在她抬头看教室门口的那一眼,那一个瞬间,她看见一个走经过教室门口的背影,不经思考,只直觉那是他。她衝出教室,左看右看,熙攘的走廊上没有他。凤信停了下来,玛融来到她身后。 「干嘛突然用衝的?揹包都没拿!」 「…没有,只是看到认识的…。」 她在原地恍神地看前面又看后面,在她回过头来时,她看见他了!真的是他!他正经过她身边,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他提着包包,身上穿有黑色细线条的衬衫。 或许是人太多了,他没注意到她。 「老师!」她脱口喊出。 江赖静回过头,看见凤信与马玛融。 「哦!嗨。」他对她们微笑。「等下在这里上课?」 「没有,我们刚下课。老师呢?」 「嗯,我要去j上课。」 「掰掰。」凤信说,江赖静挥挥手。 马玛融诧异。「你是怎么在这么多人之中发现老师的啊?」 凤信耸耸肩,自马玛融手中拿回背包。马玛融吐舌,「你看了期中成绩了吗?我都还没去看。希望分数别太低。」 「metoo。」凤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马玛融走进人潮中。 风吹起颊边的短发,凤信回头望了一眼老师走离开的方向,人潮交错。她被自己突然的大动作吓了一跳。为什么要衝出来找老师呢?为什么感觉很久没看见他?明明上星期考期中考时还有见面的啊。 週四早八。 期中考后的课堂上人数少了好多。不过,一年级的几位学妹都还在,专注听着讲台上的江赖静说话。 「欸。」凤信推推一旁的女孩。 马玛融咕噥一声。「让我再睡一下。说真的,现在我们会在这已经很神奇了。拜託,我瞇一下就好…。」 凤信叹一口气。耳边听见江赖静说的话。 「…哈!哈!这是怎么回事?还有人写穿着随便。」江赖静看起来很开心。后方有些学生们跟着笑了出来。 「你们写的期中评论我都有…呜哇!」话还没说完,江赖静突然跳离开讲桌一步远,差点撞到黑板。 一隻深色的大猫咪自讲桌里跳出来。 坐在那附近前排座位的学生也吓了一跳,大叫一声。 马玛融突然弹起来,迷茫地左右张望。「嗯?炸弹来了吗?」 大猫咪很快地往墙边衝去,头部畏缩着,肉掌往玻璃窗户探探,但窗户是关着的。 「这边!走这边!」江赖静跟那隻猫咪说话,比着教室的前门门口。那猫咪转了个方向,还真的往那边走。凤信注意到老师在猫咪经过时,身体尽量往后地朝黑板上贴去。手指反扣板沟,后腰的衬衫上沾到粉笔灰。 猫咪胆怯地经过凤信的座位前面,快速往门口跑去。 「可能天气很冷躲进来了…。嗯。好了,我们来上课吧。」江赖静大音量地在前头说着,低下头翻着教材。 凤信在座位上偷笑。 ===== 踏上最后一阶的阶梯,橘色的暮云软绵绵地飘着,像是触手可及。变了色调的绿植株与灯柱立于愈发寒冷的天气里。顶楼的墙边,果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凤信溜到他身后,吓了江赖静一跳。凤信得逞地嘿嘿嘿笑。 「老师,」凤信跟着倚在老师身边的墙上,「早上的时候,猫咪经过你,你有往后面靠齁?你被猫咪吓到了吧?」 他瞅她一眼,笑着。「我就不信,要是是你,你不会被吓到?」 凤信摇头,摀住偷笑的嘴,想到老师明明害怕,却还强装无事,继续上课,就觉得老师那个样子很可爱,也…超级经典好笑的! 憋笑了一会儿,她看着老师,日暮橘光在他侧脸上,带着寒意的风轻吹过他的发。她不笑了。想起在读了教师评论之后,明明自己平时上课穿着都很正常,却被这样写,同样强装无事,仍笑着接受的老师,那个样子却不怎么可爱,她笑不出来。凤信低下头,拿出一瓶草莓牛奶。抬手拿去碰老师的脸颊。 江赖静转过头,眼中带着惊讶。看见甜笑着的凤信。 「很温暖吧?因为是微波过的。刚刚去seven买的。在这种冷冷的天气里,喝这个真的很幸福喔!暖和的、甜甜的。」她把草莓牛奶推到他胸前。 「喝了这个就会开心起来!没下毒的!我保证!」 江赖静拉开封口,喝了一口,旁边的凤信就又从袋子里拿出另一瓶草莓牛奶。 她喝了一口,「哇!好好喝!」两颊都甜滋滋的,嘴角上扬。 草莓牛奶,那甜,那暖,滑入了心窝。暖和手指头,也让心情暖和起来。 江赖静又多喝了几口。他不知道凤信是怎么发现他隐藏起来的心情,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仅是给他暖入心脏的甜。他现在真的好多了。之前的情绪,都变得有些可笑,而此刻,好像全都振作起来了。也许真的是因为这瓶草莓牛奶立的功,也可能是因为身边的这个小女孩。 「怎么样?好喝吗?是不是觉得非常、非常幸福?」凤信眼睛满是期待光芒,捧着颊等待。 「烫。」 篮框下的攻防 考后的放生週期,週末,凤信在家里无所事事,懒懒地裹着棉被躺着,床上四处杂乱放着各种的东西,乱叠半开的书籍、cd、着色笔,半杯奶茶的马克杯。 眼球慧黠地溜转,她拿起手机,翻开脸书,打下『有人要打篮球吗?@李颂慈』,特别标註李颂慈。把手机丢到一边,身体弹了起来。 位在学校最高处的球场,没有多少人,假日里。 凤信独自投篮。不久,听见另一道运球声。大网格框墙外头,出现了一堆人。 「好慢!」凤信朝马玛融问,「李颂慈咧?」 「她说可能不会过来了。」马玛融回头,「欸小信你约了这么多人?」 那堆人非常眼熟,几乎都是日文系的。有跟凤信同年级的,也有一二年级的。 有同班的女生们、阿鮪他们,还有邹家峰、曹睿光、尹双悦。 凤信惊讶地发现跟阿鮪他们一起来的还有靳雨昔。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好开心。喜欢的人都到了。」看着大家,凤信嘿嘿笑,「如果颂慈那傢伙也来就更好了。」 阿鮪拍着凤信的球,「欸凤信你这颗好像没气了耶!…还好有带球。用我们带来的那颗来打吧?喂,粽子你…」他回过身去后头那堆人说话。 几分鐘后,有些人坐在场边,在分队时,站在人群后端的靳雨昔与尹双悦恰巧对上了眼。不知该怎么办,双悦撇过视线。 篮球弹起,蓝地板重新响起运球声,啪搭啪搭,以及混合着多重交叠的脚步声。前几分鐘都是阿鮪这队抢先灌篮,除了他很会灌篮之外,还因为他这队有班上曾是篮球校队的女同学在的关係。阿鮪得意笑着,一不提防,球就被粽子给拍掉,曹睿光拦住球,运了两三步,传给站在敌方场内的家峰。不到两秒,进篮得分。 「不好意思啊,学长。」仲紫浩拍拍阿鮪的肩膀。 同队男生再次运球,凤信得到球,正要传给篮球校队的女同学,却被尹双悦拦下,双悦抬头左右张望,在一阵紧张中,看见了靳雨昔,抬起手,传了过去。靳雨昔接过球,回过身运回对方的场,三分线跳投得分。 「哇!靳学长尹学姊!合作得好!」邹家峰比了一个讚。双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偷瞥了一眼靳雨昔,看见他脸上有些尷尬。尹双悦心往下沉。 「…老实说,我吃到甘蔗了。」靳雨昔忍到此刻,说了出来之后才甩着手。双悦抬起头看他,他露出笑容,家峰在旁边大笑,她也笑了。三人对看笑着。 凤信看到这幕,咧嘴笑,接着转身拍拍阿鮪的肩膀,举着拳头紧握,展现力量,露出奋起的表情。球继续弹着,凤信原本专注力都在球场中,却在看到出现在球场门口的李颂慈,而开心挥手,差点被场上奔来奔去的同伴撞到。 凤信跑到场外,带颂慈来到场边。「不是说不来了吗?」凤信喝了口水,「虽然你很难约,但现在你来了,虽然迟到了一小点,但我不会再说你难约了。嘿嘿。」 「算是心血来潮吧。可,怎么这么多人啊?你把整个系上的人都约来了啊?」颂慈脱下外套,看着场内。 「…你这样夸我,我会屁颠起来的。」凤信嘿嘿嘿地手摸着后颈。颂慈连白眼都懒得翻了。然后,一团黑影掠过凤信的脸前,往球场边的靳雨昔飞去。靳雨昔伸手挡住,那是一颗篮球。隔壁的球场跑来一个人。 「对不起!球打偏了。」那人问靳雨昔,「有没有受伤?」 靳雨昔看了那人一眼,摇摇头,「没事。」 「老师?」凤信跑到那人身前。看见江赖静,她开心地笑。「你怎么突然会在这里?球刚刚从我眼前飞过耶!好危险!」 「都是李昂那疯子啦,我们在那边打球。他说要休息却突然撞过来…」 「主持人?」凤信看过去另一个球场,发现是绷绷高中的那个主持人正坐在地上,低头跟一个小孩说话。「那小孩是谁?好可爱!」 靳雨昔突然把篮球丢还给他,打断他们的谈话。 江赖静很快地反应过来接住。「谢谢…。」 而凤信像是这才想起还有靳雨昔似的,转过视线看他。三人对视,气氛突然陷入尷尬沉默。 「欸好了啦!凤信,是要不要打球啊?你跟李颂慈,还有那边那位老师!还有,快把雨昔还给他们啦。他们那队快输了。快点!」阿鮪不耐烦地过来。 凤信邀江赖静一起加入。 因为有新的人加入,就又重新分队。大家没有因为江赖静是老师就多礼让他,阿鮪自然是抢到球,先给它灌个几篮。 某位队友传了一球给江赖静,他转身,看见眼前的是凤信,他笑了笑,压低身子运球,凤信也压低身子,她左攻右绕江赖静都没成功,他突然挺直身体把球举高,凤信跟着举高双臂要拦球,江赖静往她左侧超过,凤信回过身想抓住球,却只徒劳地抓到老师的腰。江赖静越过之后,眼前出现靳雨昔,江赖静眼瞇了瞇,微笑,靳雨昔面无表情,直盯着球。江赖静突然地传球给左前方,靳雨昔跃起截下,很快地把球运离开江赖静,传球给几步远之外的尹双悦。 双悦接到球,运球绕过几个人,传球给凤信时,差点被李颂慈拦住。凤信跳起来,投篮。 玩一两个小时过去,大家都散了。 「小信!」李颂慈站在球场大门边喊,食指比着已经出球场,正吵闹着走下坡离开的那群同学朋友们。「他们要去吃东西,来吗?」 待在球场边的凤信点头,「嗯!待会跟上。」 她转过头看身边的三人。「原来老师你们早就在隔壁打球啦,我最早到但都没注意到。」 「我英姿你都没有看到!」绷绷高中的主持人坐在场边地上,「现在也可以展现给你看啦…不过我现在好累喔。」 江赖静嗤了一声。「你明明都在休息,累什么累啊?」 他弯腰把开水拿给那个小孩。小男孩一手揉眼睛,另一手在小腿上抓着。 「怎么被叮了?你有帮他喷防蚊液吗?」江赖静责问主持人。 主持人掏出一小个玻璃罐。「我有带万金油。喏,儿子,自己擦。」 「儿子?是主持人你的小孩?」凤信惊讶。「我以为是老师的小孩呢…。还是说这小男孩是两位的孩子?」 「蛤!?」江赖静皱眉。 主持人怪笑。「我们俩生的小孩?这是今天让我笑的最开心的一句话!啊哈哈。是我的小孩没错,他妈妈人不在台湾,在宇宙的某处。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还叫我主持人会不会太怪?我叫李昂飞,静都叫我李昂,我儿子,李一紘。吶。今年几岁?自己跟这个姊姊说。」 「七岁。」小小瀏海盖住额头,像瓜皮,一紘说七时,露出一排可爱牙齿。 凤信弯下腰,「嘻嘻,姊姊我叫凤信,凤梨的凤,相信的信。」 「小星。走囉。」江赖静拿起水瓶跟篮球,朝他们喊。 凤信吓了一跳,像是心脏突然被人掐住。她愣在原地,身前的小男孩跑向江赖静。 「等我。等芭芭一下啊。小星啊。」李昂飞自地面站起,拿起小孩的东西,跟上去。 凤信落在后头,这才意识到江赖静不是在叫她。『星』跟『信』的音差那么多,她是怎么听的?怎么会以为老师是在叫她的小名?那一瞬间,觉得耳朵痒痒。 「小星是一紘的小名?」她跟上他们,捎着耳廓问李昂飞。 李昂飞回答的同时,江赖静弯下身一把把小星托起。凤信把李昂飞的回答置耳边风,愣愣地看老师。 看到眼前的这幕,凤信心里痒痒的,像是心脏变甜了被蚂蚁给包围住。虽然常看到爸爸抱家中的那对双胞胎,但不知道为何,眼前这个,非常非常地悦目。 小星的脸靠在江赖静的肩窝,面向走在后头的凤信他们。眼睛都睁不开了呢。 老师左手拿着篮球,右手抱着睡着的小星。总感觉看到老师不一样的面貌。凤信笑着走到老师的右手边。四人共同走在校园的下坡道路上,迎着冬天的风。 CHIC 放生週期的某个傍晚,大商圈里,凤信与马玛融晃在其中一条步行街道里,逛着琳琅满目的美食小吃。手上嘴里也满满的饮食。 「喂?颂慈~你要不要来?我们在…。你快来。」凤信空出一手,拨了李颂慈的电话。手机被玛融夺了过去,「喂?我玛融,你上次不是出来打球了吗?…蛤?为什么不来?都考完试了耶!来嘛~唉呦,你真的很难约耶!」 凤信跟马玛融说话的声音伴随着吵杂的街区背景声透过手机传来,一阵晃动,凤信再度把手机贴上耳朵。李颂慈叹口气。 「小信,日检不是快到了吗?你这次再不认真,就没有机会了。这是大学最后一次考日检了,不是吗?」李颂慈平缓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 「哦,我知道啦…」凤信吶吶,「你流鼻涕啊?是不是感冒啦?看过医生了?喔好啦,你赶快去休息。多穿点,掰掰囉~。」 凤信结束通话,她们前往稍早玛融提议的下个好玩处。 若颂慈是干练冷静的主管类型,马玛融是傻呼呼的傻妞类型,那凤信就是满不在乎的瀟洒豪爽类型。 毫无顾忌,正在兴头上,非玩到痛快为止。 她们来到咫海车站前。红砖蓝瓦,国旗在圆顶塔上飘扬,车站里头是木色地板与许多亮绿色植物盆栽摆在各种高度不同的地方,点缀着,像是温室。 在站内驻站的有百货公司、餐厅与咖啡厅。进到车站,她们问了一会儿,才找到售票处。售票处是在那一列窗口的最尾端。那儿坐着一个男子,正低头检视着自己的手指甲。她们走到他的窗口前,凤信发现他窗口上头钉着的深蓝板子,乾净纯粹地,写着白色的字母:chic。 凤信拉回视线,眼前的男子已经拉直背脊,嘴巴拉出弧度。凤信看见他的纯白色制服下穿的是红暖色的格子衬衫。买了两张票,约八十块。票是像普快车票那样的大小,票的顏色是深普鲁士蓝,稍稍翻转角度的话,平面上会有光泽,像是飘盪的海。而印在上头的白色的时间与起始点就像是亮晃晃的月光。 那位年轻的售票男子热心地为她们指引方向。 到剪票口,剪票人员很快地将票还给她们。玛融比了比票,凤信低头看,发现票上多了四个字母。喀嚓一声,剪出了chic的字样。 她们从挤满人的第二月台进了电梯,直达三楼。门一开啟,比较静謐,是一条白墙的窄走廊,底端有个木门。一个小牌子斜斜掛在门上,上面写着chic-open。 玛融想到那背面可能会写的单字,门后传来隐约的音乐声,她忍住想把那小牌子翻过来证实的念头,跟凤信一起推门而入。 说实在的,凤信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玛融做了功课,她说chic是舞厅、夜店、酒吧。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呢?chic加了ken,是不是就会变成了餐馆? 入耳入眼的,让两个女孩都兴奋起来,因为好喜欢!深色地板尽头是一整墙的大黑框玻璃窗,其馀三面都是文化石砖墙,是带着温度的白色。转角处有一盏漾着橙光的立灯。大蓝沙发倚靠着墙,与其对立着的是,是一个长弯形的高吧台,后头有两个从容做着事的女调酒师。此空间的中央挤满一群跳着舞的人们。节奏感强烈的音乐震了一整个空间。 她们坐上了吧檯边的位置,其中比较娇小的调酒师对她们微笑。 凤信喝着帕洛玛,玛融点了一杯龙舌兰日出,一边看着调酒师的手,一边等着。吧台内的调酒师,娇小的那位始终带着笑容,而另外一位则显得比较冷淡,只是沉着脸安静做事。当那杯黄澄澄的日出摆在玛融面前时,凤信惊呼。 「哇好可爱!借我喝一口!」 玛融推她手臂,「走开,不要混着喝啦。」 凤信还是偷到一口,咧嘴笑把自己的帕洛玛推给玛融。 「所以说了,不要混着喝。」推回去。 凤信把自己那杯一口饮尽,下椅,融进那群人中。 玛融看着她在那边跟着跳舞,回过头,打量吧台后的柜子,亮黄的灯光照进里头,陈列着各式玻璃杯与酒类,每个光滑的表面都静静映着橘黄的光辉。 慢酌龙舌兰,方才那个和蔼娇小的女调酒师从一旁白色准备室的门后走出来,进到吧台里,跟另一位很高的女调酒师讲话。听者点头,擦拭过手后,离开吧台。玛融看见那样子有点愣住。那位高挑的调酒师进到准备室,不到几秒就又出来,手上拎着两大袋垃圾。出了chic。 「啊!那个…。」玛融喊了一声,跳下椅子,追在她后头。 在那条窄走廊看见她等在电梯前的身影。玛融衝上前去,欲伸手提起垃圾袋时,又缓住。 「我可以帮你提一袋吗?」玛融开口,抬头望她,「大姊姊?」 调酒师被她吓了一跳,她瞥了她一眼,脸上没有表情,看着电梯仍在一楼还没上来,索性不等了,转身拉开楼梯间的门。 「你的脚是不是很不舒服?等、等一下,姊姊…。」 调酒师快步下楼,看见玛融跟上,她嘖了一声,她因加快脚步,脚的不适就更加明显。她推开一楼的安全门,玛融跟着挤出去,这里是小巷,与车站里的华丽喧闹不同,很安静,只有路灯的光线。出来的左手边是一间小亭,里头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瞟了她们一眼。 调酒师提着垃圾,一步也不容缓,沉默地往前走。 看调酒师姊姊那样一跛一跛,原本在chic时,没有这么明显,现在变成这样,一定是她害的。她们已经来到立在小路墙边的大垃圾箱前。 「那个…姊姊,我帮你!」玛融再也不犹豫,上前夺走一包。 「不用。」调酒师夺回垃圾,把它们分类丢进不同的垃圾箱。玛融听见那个冷漠的声音,愣了一下。她仔细看调酒师的胸部与颈部。 那个…呃!她似乎弄错了。 「你不是姊姊?是哥哥?!」玛融愕然开口,她不可思义地看着他。他半长的黑发柔顺地触及锁骨,一小部分的发收拢在后脑勺,绑成一个小包子。戴着黑色圈型耳环。员工识别上写着武原薰。那张原本清秀的脸,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此刻近距离地看的关係,喉结种种,她才越是发觉到眼前的这位调酒师是个男生。 他冷冷地看她一眼。 「对不起!你脚那么不舒服,让你走楼梯,还把你误会成是姊姊…」玛融低着头道歉。「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居然搞错…。不过哥哥你长的好漂亮…。」 待她抬起头,武原薰已经不见了。她左右张望,乱闯了一些路都没有看见他,带着失望,她回过头,却发现眼前的路好陌生。 武原薰出了便利商店,走在天桥上,望着下头极大的车流量。感觉到脚踝传来的刺痛。他无视,继续走在回去的路上。走在小区里,一台摩特车骑过,武原薰听到一个怪声。他循声看过去,另一条黑暗小路中有一个对着电线桿讲话的神经病。 「你为什么罢工啊?连路灯都学你,都不亮了啦。」玛融生气地对着黑暗说。「一路过来的灯都这样…。好暗…。这里到底是哪里?」她蹲了下来,抱着头。突然听见颼颼声,她吓得往后,一屁股跌坐在马路上。 一道强光照向她,一台厢型车开过来,刺眼的车头灯让她注意到几步远的地方,武原薰站在那儿。车子开过她身边。 玛融站起身,跑向他。 「脚、脚还好吗?」担忧地看他,「哥哥?」 「我没有妹妹。」武原薰转身继续走。玛融一时无法理解他说的话,看他仍一拐一拐的,手上拎着蓝色网提袋。她跟上去。 「这里的路我不熟,手机没带钱包却有带着,然后我走着走着,就来到一间店,买了这个。喏。给你。」玛融把药膏贴布给他。 「不用。」 他们回到巷子里,亮着白灯的小亭看起来无比光明,穿着制服的男人走了出来,看见是武原薰,就放行。 男人挡住玛融。「小姐,请出示票。」 原来这男人是警卫,看来他不管出只管进,挡下一切可能的危险。玛融翻找着全身的口袋,都没找到,她尷尬嘿嘿笑。「好像放在吧台上了,跟我的手机一起…。不过我真的是购票进去的!」 「那,很抱歉。我不能让你进…。」警卫先生虽是带着遗憾的口吻,但态度坚定而温和。 「崔叔,她是我认识的。」武原薰开口。玛融抬头看他,发现他还没走,还开口为她说话,眼睛充满感动。然而他完全没看她。 「好吧,但就算是原薰你的女朋友,也还是要出示喔。不过,这次就算了。」警卫先生挥挥手,让玛融进去。 武原薰对警卫点头,玛融则大声说谢谢。 「对不起。」看着他辛苦的爬着楼梯,玛融拧眉,想帮他,却都被他无视。 重新回到chic,感觉只花了二十分鐘,但实际上已过了快一个小时。武原薰跟同事点头,进到白色的准备室,但玛融拉住他,把贴布放进他手里。 「要赶快去看医生喔。」她注视着他的眼,「啊,对了,我叫马玛融,我知道你叫什么,这里有写。」她比了他的识别证。「武原薰…。谢谢你啦。没有你,我就回不来这里了。」 她轻推他往准备室去,他依旧没有表情地低头看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去。 玛融融进人群中找到凤信,看见她正在跟一个男生说话。 「你跑到哪儿去了?我喝了两杯葡萄柚汽水。好好喝。」凤信满脸通红,「啊!玛融我跟你讲,你来。」凤信拉着玛融来到大黑框玻璃窗前。能看见下方的铁轨,进站离站的火车车厢,与远一些的海。 「那个dj男生跟我说,海边有活动。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她们回到吧台边,玛融把压在手机底下的票连同手机一起拿起,放进斜肩方包里,她那包包大概装手机就满了。小巧轻便的方包斜戴在她左肩上,与身高155公分的玛融很搭,将她衬得更可爱。 「你们知道这票可以抵消费吗?」娇小女调酒师微笑。 凤信跟玛融对看,嘴型都成wow型。「我还想喝黛綺莉。」 巴黎零点 她们来到海边,沙滩上有两三个营火。 她们走上沙滩,靠近其中一个旺盛的营火。人们围着那营火,绕成一个大圈圈。其中有两个人站了起来,更靠近营火一些,伸出左脚又伸出右脚,转着圈圈,开始跳起舞。并唤着坐在地上的同伴一起加入,后方一个大漂流木上放着音响,那两人随着音乐舞动。不到几秒,几乎所有人都站起来,凤信她们也被热情地邀约,跟着陌生的人们时而拉手转圈圈,时而喘着对视而笑。 过了好一会儿,凤信才意识到,这不是什么活动,眼前的这些人们是亲友,他们只是友善地邀凤信她们一起享受快乐氛围。 跳了一会,凤信热红了脸,坐了下来,玛融递水给她,跟着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看着那群亲友仍在营火边随意跳着舞,他们脸上带着笑,凤信微笑着闭上眼,酒精与运动让凤信整身热气腾腾,吹着海风。夜已深,亮晃晃的月亮照映在海面上。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样吧?」 凤信仍闭着眼,轻应。 「就是你大二时,说的那个啊!」玛融说,头一偏回想,「什么来着?啊! 『有时候,我想,有目的的生活,是很累的吧! 没有要早起搭公车去学校的目的,没有要在11:30前把手上工作做完的目的,没有要在放学后衝往补习班的目的,没有要在25岁前赚人生的第一桶金的目的,没有要在30岁前结婚生子,没有要…。只是待在这沙滩上一天,唱歌,看海浪,迎接朝阳,和一群你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们,或许不说话,静静地,啊,是了,写了这么多,我才想到我要表达的就是这两个字:休息。吧。』吶?对吧?小信?」玛融完整引述了当时凤信写在纸上的那段话。 凤信笑,「你还记得啊?」那时把写的东西分享给玛融看,而她明明只看过一次,竟然记得一清二楚,一字不差。 凤信睁开眼,这片沙滩,因地面的两三座营火与高空中的月亮而发亮着。看不清远处的人的面孔,只看见舞动的黑影在营火前面,但能感觉到愜意与慵懒。深色的海浪往前衝,有个人盘坐在岩石上弹着吉他。「嗯!差不多是这种感觉。」 「嘿嘿。我那时候第一次在收音机里听到『简单生活节』这个活动,想法是来自那儿,把它写下来了…。」凤信说着,把鞋子脱下,让脚丫子碰触沙地。身体往后躺了下来,「哇啊,好舒服。话说,你刚刚到底去哪了啊?」 「喔,帮chic的调酒师哥哥倒垃圾,因为他走动的样子好像不太自然,我就想说去帮忙一下。结果我把他误认为是女生了,超糗!欸,小信,你知道他是男生吗?」 凤信没有立刻回应,专注地看着天空,一会才反应过来。「嗯?什么男生?咦!那边的星星好像一颗爱心!你看!」 玛融抬头看,接着又挪动屁股,整个躺了下来,静了一会儿,眼睛睁大。「真的耶!」 她们安静地躺在沙滩上,在海岸的星空下,耳边传来海浪捲起又退下的声音。 「你最近这么认真问老陈问题。有点恐怖。」凤信陈述事实。 「很怕n2没过啊。你也认真一点。你知道吗?听说补救课程的老师是佐井桐。我下学期不想看到他。」 两人同时打哆嗦,十一月的海边已经不可小看了,风都像是自冷冻库吹来。 「我们去温暖的地方吧!看电影什么的。」 「我想看竹野内丰的电影,普罗旺斯的夏天,想飞,或是…。」玛融说着想看的电影名单,偏着脑袋顿了一下。 「安娜贝尔。」凤信转过满满诡异笑容的脸说,玛融听了,捧颊倒抽一口气。 ===== 马路上车流量已渐渐变多,一个高个子的女生穿越斑马线,靠右走在白线内。她经过几家尚未开店的餐厅,走进一家早餐店。 凤信点好餐后,拉开店内的另一扇玻璃门,来到早餐店侧边的露天窄廊道,坐上高凳子。早晨的阳光很轻柔,在汽车阵里的挡风玻璃上跳跃,路人的发上,再兜转到眼前的盆栽小苗上。凤信伸出食指轻轻戳那小叶片,右半身趴在木檯面上。 以这样俯趴角度,她眼珠一转,就看见天空,云朵轻飘着,缓缓闭上了眼。耳边听见外头的引擎声,以及闷在玻璃门后的忙碌喧哗声。她抬手到脑后解开发圈,用指梳开长发,自由地披散开来。呼吸平缓,一会儿,露出的侧边脸蛋忽地微笑起来。 是那个的味道!还有另一个食物的味道,热腾腾的热狗! 眼睫颤动,扬了开来。江赖静出现在她身前。老师穿着白短t,眼镜下的眼睛清澈快乐。 「这次答对了。」凤信开心地对老师笑。 江赖静吓了一跳,原本像是在睡觉的她,突然之间微笑,紧接着又突然睁开眼看他。他缓住心神,看着她趴在桌上望他的视角,「答对什么?」 「你,还有热狗!」凤信撑起上半身,坐正。摆在老师身前的食物正是热狗。「一闻就知道!热狗热狗,老师你吃这个好可爱喔。好像小孩子。」 江赖静懒懒看向她,挑着眉。 「我的呢,是非常成熟,同时也非常可爱!我吃的是巧克力厚片!」 他不以为意地点头。凤信眼巴巴地看老师吃,那香气实在是让她肚子都吼了起来。江赖静插了一根给她,她眼亮地接过去吃,露出满足表情,江赖静无声嗤笑。说他像小孩,她才是小孩吧? 后头的门被推开,老闆娘将巧克力厚片端上桌,凤信微笑道谢,随意将长发绑起后,咬了一口。 「可是老师,你怎么那么早?」厚片在嘴里欢呼。 江赖静看她滚动的脸颊,看了一眼手錶,明白她的意思。「我去跑了几圈。…你呢?」 「跟玛融去玩。」 江赖静滑开手机,「这么早去哪玩?」 「我们从晚上开始玩啊,玩了一整晚。」凤信捻起一个落在盘上的巧克力针,放进嘴里。「好想喝多多。」 听到她的回答,江赖静抬起头。凤信也转头看他,他愣愣的表情让她一笑。结果她牙齿上都是黑巧克力,嘴角附近也有沾到。 「欸,你嘴角有巧克力。…左边。不是,是你的右手边,右…齁!你那是左手边,ok?你左右不分啊?」江赖静噗哧。 「对啊,右边没错啊…」凤信拿着卫生纸在嘴巴上来回游移,听着江赖静的指引,眉头皱起,「哪边?到底是在哪边?」 江赖静低头滑手机,把手机凑过来,在凤信脸前。 那是照相功能中的自拍模式,她看见她流落在外的巧克力了! 「啊!在这里!」她喜孜孜,随手抓起卫生纸,那个瞬间,听到清脆咖掐一声。 「咿!你干嘛拍我?」 「啊…不小心按到了…」 江赖静拿回手机仔细看,不住喷笑。照片中的她眼睛没有对上镜头,嘴巴开开,且沾着巧克力。 凤信鼻子喷气,看了一眼他的盘子,邪笑。大喝一声,手往江赖静脸上一撇。江赖静反应不过来,被凤信给拍照了。 他的鼻尖上被她抹了番茄酱,而且表情有够好笑。被吓得眼睛睁大。凤信把手机凑过去给他看。江赖静左右张望找卫生纸。 「我吃饱了。」她掩住笑嘴,推开椅子,对自己说,「来喝点什么吧…。」很快地溜走。 左侧的白线内,凤信逆向走着,没有几步就到seven,江赖静慢慢走在后头。 站在饮料架前,凤信马上就取下多多。听到旁边一句小声的话。 「小孩子口味。」江赖静哼的一声笑。接收到凤信的眼神,他识相地转身走开。 凤信悠悠地晃在书籍架前,瞥见江赖静在结帐台边边跟店员聊天。 自动门打开,一对母子进去之后,凤信跟江赖静踏出。 散步晃到公园,坐在一个长椅上,凤信扭开盖子喝着多多,江赖静看见她脸上的满足。他跟着往后靠着椅背,喝了一口咖啡。阳光与草上的小孩奔跑,一旁的小路上有人在慢跑着。听着孩童玩闹声与远一些马路上的车声,放松的这一刻突然觉得满足,与凤信待在一起。 「老师,你什么时候要教法国的文化啊歷史…?学期都过一半去了耶。」 江赖静看着她一会,叹气,「每堂课上都有一点一点地讲到。你…」 凤信这才细想,老师有次给他们看了一个音乐录影带,唱出当时悲惨的真实事件。还有!看过几部贴近法国人生活的电视剧、电影,看到某个事件场景剧情,老师会停下,讲解之后再按播放。 她吐舌。 「啊啊!我想起来了!什么啊。我以为会是会是用书面文字的方式…。」凤信急坐正,抓着他的手臂,「老师你不要难过,我有认真听课。真的。」 江赖静愣了一下,随后伸手摸她的头,「嗯。我都有看到…。谢谢。还有,我没有这么脆弱啦。」 他们共坐一张长椅,两人的手之间隔着几公分,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凤信又再度开口。 「老师,我最近在书上看到巴黎零点。」她靠着椅背,缓缓说,「以前没有这么对法国感到好奇,可能是上老师的课的关係,最近看了几本有关法国的书。哈哈。」 「…巴黎零点,老师去过吗?书上说踩过…」她眼睛一眨一眨地,像是电池电力不足。 「嗯,去过一次。」江赖静将最后一口咖啡仰头喝掉,「不过,那个铜币我没去踩。」 他起身去丢咖啡纸杯。回到椅子上,听到凤信耳语般的音量说。 「我也想去…。」 他转过头,同时,一个重量压在他肩膀上。凤信靠着老师的右肩,睡着了。 江赖静见她手上的瓶子大幅倾斜,里头的多多快倒出来。他很快地自她手中拿起来,找到放在她腿边的盖子,旋上。 他侧头看她,她的发缓缓滑下来覆在她脸颊上,遮住了一边的眼睛。江赖静静止几秒,眼球转向地面,突然站起身,让她一股力地往椅子上倒去,坏心地看着。 但却在她的头快要重重敲上金属椅面时,伸出手,密实地接稳,手掌与她的脸接触,她左耳落在他的掌面上,他手指按在她的发里。 缓缓在椅面落下,她枕在他的手掌上。 「喂。不要再睡了。我要回去冲澡。」江赖静看着她毫无反应的睡顏。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公园一角,一个女孩早晨躺卧在椅上,而一个男人蹲在她身前,伸出一手任她压着。 海洋。 凤信感觉她趴在一个温暖的衝浪板上,有时会轻微晃动,然后,衝浪板突然弹开,她落入海里,一个冰冷的感觉唤醒她。 「…信、凤信!」江赖静的嗓音出现。 凤信眼睛眨眨,她靠在她家门外的木凳上,江赖静拿多多去碰她的脸颊,她缩了缩,伸手抓下那瓶饮料。那冷度跟她从睡梦里醒来的最后一个感觉一样。 「进去睡吧。」江赖静轻触她的脸颊。 凤信点头,动作怪异地站起身,用抓着多多的那隻手的手背揉着眼睛,缓缓开门进屋。 日本旅行 12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凤信裹着一件灰色的外套,玛融则穿着粉红的针织毛衣,一起搭车去考场。今天要去考日检。 天空晦暗,纵使赴考的人潮很多,考场的校园内依然像攀附墙面的爬藤类与青苔,一种清冷的黯淡感,大概是天气使然吧,潮湿且寒冷。 来到走廊边,一看,整栋方形建筑围绕着一楼的中庭而上,每层楼的廊道上都有很多人到处走动,喧哗声也不小。凤信跟玛融倚在三楼教室外墙边,低头看书。铃声响起,凤信她们挥手,各自往不同方向而去,两间教室隔着厕所。突然,玛融慌张地衝了过来借笔。凤信把多带的一份笔橡皮擦给她。考试开始。 一隻灰鸟飞过,机车停车场因俯瞰的角度,而所有东西都看起来小了一倍。系办外头的廊道上,凤信与马玛融倚着矮墙。 「考得怎样?」 凤信回过头,看见李颂慈。上礼拜天才考完试,颂慈就来问考后感。不愧是颂慈。凤信手比出胜利。 李颂慈眼球转向一旁低垂着头的马玛融。玛融感觉肩膀一沉,抬头发现凤信与李颂慈两人手臂各自搂着她左右肩膀。 「吃炒泡麵去。」 ===== 法文课堂上,ll301里,后排坐满学生,前排座位也由几位学生支持,虽然是因为早八的关係,一如往常地氛围静默,只有江赖静活力十足地在前面上课,看着台下一颗颗低垂着的头颅,有种误闯了某个严肃仪式的感觉。 这种情况在天气越来越冷之后,越明显。不过在偶然气温回温的日子,会比较好一点。 而江赖静依旧非常开朗,音量嘹亮教课着,某次还曾有过,上课上到一半,因为江赖静的音量,而附近教室的老师悄悄跑过来把凤信他们的前门关上。 凤信想起跑来关门的那位老师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亲自闔上门。而江赖静的反应是顿了一下,若无其事继续上课。凤信偷笑。 「有人要去日本吗?」江赖静忽然问全班。 凤信抬头,大多数学生都抬起头,江赖静看着每双眼睛。 「你们也知道最近日币贬值嘛,很适合去玩啊…。啊…其实是我不想讲日文…。」 凤信愣愣看着江赖静,把握在手里的饮料放上桌面,转过头与马玛融对视。 然后教室中,在几句谈话之后接着上课。几天后的周五他们出发到日本了。 非常随兴,没有计画的,ll301的旅行开始了。 几乎全部有修那堂法语的学生都到齐了。凤信很期待这么乱来,机动性这么高的活动。大伙在机场里等待,看见老师穿着黑色的防风外套,耳朵裹在暗色毛帽里,脸上难得露出没睡饱的神情,有一下没一下的吸着鼻子,现在这样与老师平常在上课的样子截然不同,却也让凤信微笑。像是收集到珍藏版的老师模样般开心。 老师的眼睛往下看,滑着手机。老师的穿着与举动,很有大叔模样,明明不怎么样,但看在凤信眼里,就感觉她的心脏好像正在加温着,老师的大人模样与散发的率性,还有他的那种『不自觉』非常吸引人。嗯…,总结就是,欸?好像是…好帅。 到达东京后,一行人约三十多个,暂时寄放行李,进了一间咖啡馆,休息一下。ll301的这班早八法语学生们,各个年级与各个系所都有,几个学妹们一桌,很有精神,而几位欧语系的男生则有点意兴阑珊。老师坐在一桌男学生旁边聊天边看着手机,一会儿后,起身上前去拿大家点的咖啡与点心。 凤信坐在窗边小圆桌,回过头看窗外,双手圈着热热的咖啡杯。 「我好饿喔,早餐没吃。…嗯!!这个好好吃喔。」玛融一脸过度的惊讶。把吃了两三口的小蛋糕推到凤信面前。 凤信笑着,叉起有着巧克力粉末的一小块。「有点おおげさ喔。」 「…看吧?好吃吧?你不要给我装成熟看窗外。要不要再来一份?等我一下…。」 玛融起身,小圆桌上微微晃动,杯里的咖啡左右摇摆。 河水晃荡,在隅田川附近,一点点的阳光,跟着绵延的金属栏杆,大伙三三两两地走在河堤上,最前头是法语班的男生们,回过头,慢慢走在后面的多数是小学妹们,其中,玛融正与女孩们挽着手聊天。一阵风吹过,拨起玛融的瀏海,她抬手压住。凤信被自己的发尾打到脸颊,她回过视线,几个同学的前方是老师。看见老师的后背。 不知不觉,行人的步调开始缓了下来,停住。光线变了,天空出现几小片蓝,河水上也亮晃晃的。 有人坐了下来,在矮阶梯上,或是石椅。有人倚靠在小花坛边,或是栏杆上。凤信看着轮船驶在波光粼粼的,有着晴朗蓝的河面,与几座她不太确定其名字的桥。 「那是什么?好像是…天空树耶?」 大家抬头,转动视线,看见了在远一些的晴空塔。在说话声中,江赖静拿着相机,往后退到阶梯最高阶。 「拍照吧。过去一点…。」他说,挥动着手,驱赶着大家集合到栏杆前面。「这样连天空树也可以拍进来喔。」 大伙都拢过来,形成三排,有的男生蹲在最前排。当大家都停住,看向镜头时,被要求再靠近一点,都显得有点不太自然。 「等下!我们要不要来摆个波鼠?」某前排同学转过头问大家。 「蛤?那是什么发音?是pose吧?」吐嘲他。 「ㄚ!学长,」学妹举手,有些靦腆,「那个…ll301…怎么样…?」 原本都安静听学妹讲话,几秒后,男生们嗓门放大,发出兴奋的怪叫,大家都觉得是好提议,气氛变得好玩。全班讨论要呈现的姿势,七嘴八舌。 站在最右的人展开手臂,右手举高,与身体平行,另一手横着,与身体垂直,做出大大l型,中间分成两部分的人来完成难度较高的数字三与简易的零,最左边的人笑得最开心,因为站着就可以呈现数字一了。 「好囉,要拍囉,一二三。」 喀擦。 凤信偷看别人如何手持木勺子洗手,跟着模仿的样子,被拍下来。大伙聚在手水舍,轮流等着净身。 神宫里人潮很多,她跟着班上的人走。 「你要买什么?」 凤信一抬头,发现江赖静站在她旁边。 「一个御守。」凤信低着头看着,「我要这个…紺色…,保佑健康。」 「颂慈胃不好,还常常跌倒受伤,大学四年,我没受过什么伤,倒是看她撑过两次拐杖…。」她窃笑两秒,「…她之前出国,带东西回来给我们的次数好多…。我就有一个这个…。」她比了一个青瓷绿底,紫色字样的护符给老师看,「能换我带个东西回去给她,…这…就像梦想实现一样。」 江赖静看着她,似乎可以了解她的感受,理解她的说法,小时候总是他在收来自国外的家信,好几年前到欧洲读书后,他会寄明信片回台湾,寄mail给父亲,有工作能力后,会把青年时期曾想送给父母的东西买来送给他们。 「你梦想还真…小。」江赖静低下头,「那我不就是帮助你实现梦想的伟人了吗?」 「走了走了。」凤信拍拍他肩膀,跟着玛融她们走向本殿。 凤信放下合十的手掌,看见江赖静头微垂下,闭着眼参拜。 想问老师,祈求了什么愿,但看着他的侧脸,她忽然顿住。 一会儿后,江赖静张开眼,看见发愣的凤信,他微笑。 「我、我祈求今天能下第一批雪。」她说。有些结巴。 「我又没问你。」 法语班还有部分的人流连在一整面绘马墙前,看着多国的语言,别人的祈愿与小插图。最后他们联合在一张绘马上写上法文。拼不成流畅文章,也不知道神明是否会懂他们的语意,但他们写得很开心。 重新走回参道上,北方吹来的风穿过参天的树群,这里熙攘却散发平稳。 凤信将手伸高,往下看确认自己的脚掌平贴地面,手掌在古老木纹前几毫米晃动,抬起头看,仍然是望尘莫及,鸟居高大静謐,心中只感觉到虔诚。忽然一隻手掌超越她的,那隻手离鸟居的顶端比她的还要更靠近。凤信转头一看,是江赖静。老师学她的动作站在支柱前,他们在鸟居下凝视彼此。他皮皮地咧嘴笑。 电车移动的声音。 凤信拉着手拉环,虽然江赖静与她隔着两个手拉环,但他们之间看起来却不是那么地靠近,因为车厢挤满了人。法语班的学生分散在这节车厢与邻节的。 从车窗的大框框看着轨道四周的景色,一幕幕往后,屋瓦住宅行人,与别的电车擦肩而过,几道薄弱的阳光自高厦群间的缝隙,一下一下地穿透出来,半空中透过阳光与低温折射出氤氳的寧静蓝,电线忽上忽下移动,在整座城市愉快地奔跑,越过广告墙面、圆弧高架桥,秃木枝、车站、行车…。 景物哗啦哗啦快速地奔驰,凤信觉得有点晕,闭上眼。倾斜着头,附在举高的臂弯上,将左耳朵躲进棉外套里,车内广播模糊地响着。 电车几度停缓后,人变少了,空位变多了,凤信坐在最边边,靠近车门的位子,额头抵在金属细桿上继续小眠,脑袋随着电车的移动而左右小幅度晃动,玛融起身到对面的椅子,加入一群表情怪异的法语班同学中。 缓缓的,在广播结束后,法语班的同学们躡手躡脚地跟着人群下车,自隔壁车厢下车的同学走过来集合,有的人不明白为什么玛融他们看起很愉快,然后,玛融指着窗框,在看到被留在车上的人后,全都明白过来。 车门闔上,电车缓缓啟动离去,他们很开心,只不过笑得有点邪恶。 「走吧。先去那间居酒屋吃…。」大四的学长领着大伙。 凤信的眼睫眨动,她的头正倚着一个温暖的枕头,柔软且好闻,她更靠过去,依附着那味道给她的安全感,微掀,黑色的头发搔着她的眼皮,她不知何时睡在老师的肩窝上了。她正靠着老师的右身侧,手若有似无地与他的手碰触。老师的头低垂,与凤信的头相互依靠。 察觉到凤信轻轻动了,江赖静原本僵住的身体,瞬间弹开。 「…到了吗?」他突然开口,像在引开什么。凤信匆忙地把散到眼前的发丝拢到耳后。 凤信左右张望,却不知道她要找什么,吞了口水,几秒后大脑恢復运作,发现玛融不见了,没在她身边,环视整个车厢也没看到半个熟识同学的踪影。 除此之外,好像…坐过站了。 保留的童年 她回过头看江赖静,与他对视,眼中都透露出明白事态有点严重。赶紧下了车,站在月台上,翻出地图与时刻表,研究地铁路线图。 「臭小鬼!」江赖静接到电话,听到话筒传来笑得很狂的学生们,「在吃饭?都有在吗?好,很好。我跟凤信等下就坐车回去。什么?喔,我会注意安全,你们也是。都给我小、心、点。」最后一句说得特别别有含意。咬牙切齿。 江赖静回到凤信身边。「他们已经在吃饭了,走吧。还是要先吃完再去找他们?」 「…这里…有种怀念的感觉。」她梦囈般地轻声。睁大眼看着车站外的景色。江赖静抬头,跟着看出去,静静地站着。 是个小区,自成一格的住宅区,寧静且凛然,有的有着小车库与庭院,小马路,似乎一次只能通过一台汽车的宽度,大自然保有自由,凤信与江赖静走过一座桥,一个公园与邮筒,迎面看见一个大岔路,弧形大转角的墙面攀掛着一大帘的牵牛花,中央立着一根电线桿与路标。两双脚踩过路面上大大的停止标示,江赖静没有说话,走在择了一条路的鳯信旁边。 夕阳西下,金色光团被包裹在厚厚的浅灰云里,绽放饱实的光晕。 一道狭长的篱笆后头是一大块草坪,上头有两三棵大树环绕着几栋瘦瘦丁香灰的建筑物,这个社区一样安静。 「那间是我家。曾经住过的…。」凤信认出来其中一间建筑,她伸手指出。 面对小路的这间瘦长房子是一个四层楼高的公寓,进入一楼前有段小阶梯与方形的外廊空间。其往上延伸直到顶楼的空间是,通往各层楼的楼梯。每一层楼梯都有对外的窗户。能看见窗框上面已经老旧刮损的细緻的花纹。 凤信站在公寓的正对面,突然呼吸急促,觉得有点晕眩,公寓的色调与蓊绿的草木融成一团,一个明亮的画面急跳出来。 明亮,且味道浓烈。夏天的艳阳让一切鲜明,茉莉,咖哩。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透过窗户看见一个少年试图攀上大树,然后公寓管理叔叔衝出来,要他下来。那个瞬间,少年转过头与她对到眼睛,同样在二楼的高度,他在树上,她在窗边。被发现偷看的她马上蹲了下来,紧扳住窗框,手指压在花纹上。耳边听见大叔问他话,他吞吞吐吐,大叔没听懂半个字。小女孩猛地抬起头,伏在窗框边再次确认,那个少年说的话与她的母语相似。 那个小女孩就突然出现在大树下,与大叔对话,站在大叔与少年两人之间。 「哥哥,你在拍什么?」她问。 少年听见她说中文,有点吓一跳,「我、我在拍鸟巢。」 「鸟巢是什么?」 「呃?那个…就是小鸟的家啊。」 小女孩立即明白过来,转头跟叔叔说日文,少年还取下掛在脖子上的相机,递给叔叔看照片。证实他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叔叔说很危险,不要再爬了。」她回过来说。 少年听了点点头。叔叔要他们进来公寓里,自管理室里拿出一盒饼乾与两瓶牛奶给他们,看着他们坐在洒满阳光的阶梯上吃着。 「小妹妹,谢谢你。」少年说,意外一个日本小女孩会说中文,「你中文说的真好。」 「我还会写喔,」小女孩有点得意,从小揹包里拿出纸笔,扭开笔盖,一笔一笔开始写了起来。少年倾身探头看。静静地,在薰风与蝉鸣中的两个小背影,只剩下专注。 「…凤…信…?」小女孩的手离开画册,少年读着纸上的字。 「嗯!凤信!我叫凤信。」小女孩灿灿地露出缺了一个牙的笑容。「哥哥叫什么名字?」 「我爸生气的时候,他会叫我江赖静。」他微笑。「要不然,平常都是叫我静。」 「静,静。小静身上有茉莉花的味道。」凤信倾过去,「好香。」 小静有着可以覆住耳朵的长发,但对女生而言那算短发,在男生中可以算是长发了,穿着白色短袖上衣,脖子上掛着重重的黑色相机,靠近一点,会闻见淡淡的花香。 他低下头,探手进口袋里,拿出被压扁的小花朵,凋落了几片花瓣,躺在他的手掌上。依然香喷喷,散发甜味。 小静与小信对看,露出明媚傻气的笑容,日光在草地上的叶影旁一小点一小点晃动。 后来小静才知道,凤信放学后,常在二楼楼梯间等爸妈下班。爸爸凤毓蓝是工程师,妈妈方日棠是钢琴师,夫妻俩皆是台湾人,因为凤毓蓝的工作的关係,夫妻曾居住在日本,在妻子怀孕时,回到台湾待產,在凤信出生后,夫妻俩带着她不停往返台湾与日本两地,之后在凤信一岁到六岁时一家三口长居日本。日常会以中文对话,教凤信简单的中文。 后来,那个楼梯不再有寂寞等待的回忆了,小静会陪着凤信。陪她唸绘本,陪他玩相机。 正要升上国二前的暑假,十三岁的江赖静与父亲来到日本,因为父亲的研究工作而停留在日本,他喜欢拍照,父亲在工作时,他拿着相机随处打转,爬上凤信家前的大树之前,他已经拍了三百多张照片。 小信有着细柔的短发,长度到肩膀,对班上的女孩来说算是短发,有时候爸爸会帮她绑小马尾。明白的情绪表达,不怕生,穿着浅棕色细条纹衣,阴天时喜欢穿着雨鞋。 自绘本上抬头,瞥了一眼小信的脚,小静微笑,她果然穿了橡胶雨鞋。 「小静,这个字怎么唸?」 「斯。」 「斯…艾维斯。」小信顿了一会,翻了几页,「然后她就发…了。」 小静笑了出来,「飆,发飆了。生气的意思。」 许多像这样的午后,他会教她读中文字,而她则会教他日文。 「小静,这个故事是在说什么?」小信有点没耐心了,啪地把书本闔上。 他调整姿势,看了一眼那本绘本,盯着楼梯间窗外的阴天思忖。「嗯…好好地接受死亡的事实吧。」 「说再见吗?」小女孩的解读。 「应该也可以这样说。」他偏头想了一会儿。 小信低下头,变得低落,「…小静,妈妈说我要当姊姊了,生妹妹之前,要坐飞机回到爷爷家,爸爸说奶奶身体不好,这次回去之后,可能就不会再回来这里了。可是…可是我没有小葵的帮忙就不敢抓泥鰍了!」 小静微笑,为她的天真而心暖,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可奈何,他拍拍她的头,「你今天吃了咖哩吗?好香啊。…肚子有点饿了。」 小信依然低着头,小静看了看她,安静了一会。 「小信,你知道再见的意思吗?」 她抬起头看他。 「再见。再一次见面。」他轻声说,「再见。再一次见面。」 与她的眼睛对视,微笑。窗外开始下雨了。 他们两个跑出公寓,跑进雨幕里。小信举高双手,在湿漉漉、软烂的泥洼上跳跃,雨水浸湿了他们的衣服,模糊了他们的视线。小静拍下了小信用力踩踏雨鞋的样子,拍下了四百多张照片里的第一张人物照。 小信与小静,在那场雨后就没再见面了。 雨水把一切都冲淡了,公寓与草木的顏色都回到了正常。 顶上的路灯亮了,公寓的几扇窗口透出光线,能听见几个模糊的对话与碗筷的清脆声音。 凤信自回忆里醒过来,失去明媚的阳光,回到冬日的现在,觉得更冷。 「小信。」 她回过身,注视江赖静的眼神有点可怜。「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刚刚。其实岔路口的那边就觉得熟悉,哇算一算,好像有十五年了。」 「…老师就是小静啊,终于跟小静再一次见面了。」凤信轻喃,想起她小时候就曾无数次叫老师的名字,心口不禁一缩。 「你说什么?」 「老师小时候正经多了!」凤信跑开。 他追着她,凤信被某个东西吸引,驻足停在一家透出暖系灯光的小店前,就像在晚上工作的太阳,他们站在漆黑的夜色里,揽进了暖意。入口在店面的中央,门两侧的灰墙面上各有一大片木框的玻璃橱窗,窗台下有几个盆栽,抬头一看,上方有一长版的横木,在最边边简洁掛着立体字面小小店名。 bosquedeatocha阿托查森林 他们踏过小铁板斜坡,站在屋簷下的高挑天花板玄关处,拉开木框玻璃门,到处都是唱片,像瓷盘一样,掛在墙面,排列在大书柜、展示架上。空气中飘着甜甜香味,一些小巧的蛋糕摆在柜上。 吃了几个日式糕点,凤信在店内探索,阅览唱片上的文字。她越过一个摆在木柜里的黑胶唱盘。 店里流洩出慢板旋律的歌曲,歌词听起来是法文,成熟的女嗓,带点嘶哑中音,随着歌曲的起承转合,詮释不同力道的感情。沉缓,顺服于人生,终于好像要将感情喊出来,又渐渐缓和下去。继续转圈吧。 凤信听出了几句歌词,法文中的英文。跟着音乐,跟着感觉,脚带领着身体,轻轻地往前再往后,反覆着,「we'reallinthedance.」 weallgoroundandround. pantnersarelostandfound. lookingforonemorechance. alliknowis, 江赖静拉住凤信,以免她撞到一个杂志架,就差那么一点,她露出好险的鬼脸。他们开始跳舞了。凤信学着江赖静,很缓慢轻柔,重复同一个舞步,旋转,旋转。直到他们撞到彼此,江赖静扶住凤信,轻轻往右,转了一个小圈,又一个。 「喔喔,糟糕…糰子好像要吐出来了。」江赖静慢下转圈。 「哈哈,呼…头好晕。」凤信说。 她靠着江赖静,缓解晕眩。江赖静慢了几秒才意识到,凤信的额头正抵在他的肩窝上,她的右耳碰触到他的脖子。 冰凉的。他吞了吞口水。 凤信自他的肩上抬起头,看见柜檯后的年轻老闆跟着旋律,左右摇摆着头,「好险老闆没有看过来。」她小声地在他耳边说,并往后退开,露出淘气微笑。 江赖静松开的手摸摸鼻子,轻咳了一声,也看了一眼老闆。 刚踏出阿托查森林唱片店,凤信看到一株小草上有一点白色,仔细一看,像发现什么宝藏一样,直挺起身要跟江赖静说。 「老师你看…。」 突然一个温暖的东西罩住她的头,老师的手碰到她的后颈。江赖静把毛帽脱下来给凤信,他帮她戴好,调整着,把她的耳朵藏进他的帽子里。 「好了…。你刚说什么?」江赖静退一步,满意他的杰作,看着她。 凤信心跳漏了一拍。「那、那个…雪,下雪了。」 他们抬头往上看。 很小很小的白点,一开始是轻柔飘悠,缓慢稀少,渐渐地一大片一大片的,急速地落下,四处飞驰。整个空气中都是雪,听见雪落在外套上的声音让凤信笑了出来,在她笑得仰起脸来时,一小点雪落在她的鼻尖上。 江赖静望着她,觉得自己所有东西都在她身上。一些抽象的东西,像是心、灵魂。 「你喜欢我吗?」他问。 凤信呆愣看着他。江赖静自己也顿了一下,过了几秒,意识到自己是用法语脱口而出,觉得安心的同时,他轻笑哼出一声,彷彿觉得自己很可笑,视线又往下…。 「喜欢。」把他惹人怜的神情都收进眼里,凤信点头。 江赖静很快地抬起眼,惊讶小信听得懂,听见她的回答让他颤抖,然后他靠近她伸手抱她。 凤信看见他的眼,激动却又带着胆怯,她眨眼的那个瞬间,老师的手在碰到她的肩膀之前就停住,缓缓放下。 江赖静只是仔细轻柔地注视她,在这短短的几秒里,凤信感觉到有种微妙的氛围,但很快地就转变成詼谐,在她发现江赖静的眉毛、睫毛上搭载了空中的小雪花之后。她喷笑出来。 雪花扎进江赖静的眼,他揉眼睛,「喔,这雪…真的实现了呢,你的祈求。」 看见老师这样可爱的举动,她绽出灿烂笑容,点头,「嗯!」 他们走回到车站,却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出去,就像几个鐘头前一样,静静地站在彼此身边,不同的是,他们凝视的这个小区已经是夜空垄罩,数个窗口透着点点灯光,晕橘路灯洒在在暗绿色的树叶上,沉浸在不断快速落下的雪幕中,雅緻静謐地像是耶诞卡片上的小镇。 凤信安静地向这个小区道别,这个她曾住过的地方,这里秘密地保留了她的一小段童年,她转身进入票口,把重新拾回的童年回忆带走,跟在小静身边。 「齁。老师你们终于回来了。」 掀开暖帘,店里坐满人,几处坐着熟识的人,在凤信与江赖静入座后,班上的同学们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坏笑。江赖静走过去质问谁是主导者,大家闹哄地互相推託着,凤信加入他们。 法语班的同学们已经吃到第三摊,大伙桌前剩下残杯馀菜,进食的速度都滞留,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啤酒,在凤信他们吃完文字烧时,谈话已变成沉默中的点缀。 大伙都累了,他们到落脚处—一家旅店,玛融跑去串门子,凤信环视房间,看见她的随身小包露出一角暗色毛物。她起身离房。轻敲老师的房门没有人回应,去过澡堂问过,也没人看见老师。凤信越过安静无人的小饭厅,踏上另一条走廊,终于看见老师的身影。他靠在一个柱子前,看着前方壁上的方框。 凤信来到他身边,原来老师在看一张相片。 「小静到现在都还有在拍照呢!真厉害。」她说。江赖静回过头给她一个微笑。 两人视线再次回到方框里,那是暖色调的相片,透着南欧气候与城镇的氛围,视角是同一个高处拍过去,几栋粉橘色的建筑,其中一间的顶楼,有个长型露天空间,一群人坐在那儿吃东西、做料理,相片的左方透着午后的阳光,照耀整个画面。 「西班牙广场…。」江赖静指着。右下角写着,罗马。 他们身后的一列玻璃窗櫺外面,还在下着雪。交叉回旋的一片白茫。 凤信看着老师,感觉着心里的某种情绪,存在感强烈,且懵懵懂懂的,虽然不清楚,但她知道这份情绪正在累积膨胀着。 「老师,你知道吗?今天想起小时候的事,我好开心。」她说,「因为那是我们共有的回忆,而且通过这个回忆之后,我们…是平等关係…。」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变得不确定,她不知道老师是否会愿意让她靠近他。 不敢看老师,她想起拿在左手的毛帽,突然如获至宝似的,开心地举起它。 「啊这个!没有吸到食物味道喔。我把它放进包里了…。你闻闻看…。」凤信把毛帽还给他。她微靠近他,把毛帽缓缓凑近他的鼻子。 她与他之间相差十一公分,却不小心手指背碰触到他的嘴唇,这样看起来就好像,老师在吻她的手。 凤信觉得这一瞬间好像有人掐住她的脖子与心脏,脸颊变热。她赶紧把手收回来。 江赖静的手像是突然变成他人之手一样伸向她,但他赶紧迫使自己转过身,把头撞上墙壁。 凤信急着靠向他,一边忍着偷笑。 「…这样…好多了。」他表情痛苦地揉着头。 隔天下午,法语班一行人在上个景点与下个地点的移动过程,他们正越过一个平交道,江赖静回过头看学生,往回走去驱赶落在零散队伍的后面的学生们加快脚步,跟上进度,有几个人在平交道噹噹的铃声响起时,快速衝过去,通过到对面。跟着前头的人先往预定休息的地点去。 凤信与江赖静等在缓缓放下的栅栏外,看着对面缓缓走远的其他学生。噹噹声消失,电车自右边的远方驶过来。 昨晚下了冬季的第一场雪,可能是不够冷,雪在深夜就已经停了。而今天清晨展露了一丝阳光。 凤信拉了拉背带,转头看江赖静。看着他的眼睛,脱口而出。 「老师总会露出小狗的表情,让人想疼。像昨天电车上睡过头,醒过来的时候,还有在阿托查森林外面也是…为什么会这么像小狗?好想疼你。怎么办?」凤信拧眉揪心地看着他。 江赖静看着她,露出被打败的表情,发出无奈痛苦的喔一声。电车驶过他们面前。 「我怀疑你是故意的。不要再这样了…。」江赖静轻喃,伸出手臂,这次不再犹豫了,拉过她的小巧圆形的肩膀,紧紧把她拥入怀中。碰触在一起的那个瞬间,他叹了一口气,多满足。她的脸蛋正贴着他的下巴处。 时光像是静止,老师的味道很香,怀抱很暖。凤信伸手摸摸老师的发,老师好脆弱的感觉,很急切的疼痛自她心里涌出,好像已经累积了好长一段时间,那疼痛感袭来的力道既猛烈又真实。凤信喉咙发出一个小声的呜咽,用力拥抱老师,想把疼痛全都抚平。凤信心中有一种感觉像是要衝出来似的,有种像是要把全部都给他的感觉,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想要他快乐,想要疼爱他。只要他好。 「小静,好香。」她闭上眼。 「jet'aime…」江赖静情不自禁地说出来。他把她纳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动作慎重,非常珍惜,彷彿只此一次机会。 她才是他的小狗狗。 白光暖阳自电车车厢表面折射在他们身上,耳边听见轰隆隆的电车声开远。 衝动随性的两夜日本旅行结束了,法语班从东京回国后,时间很快地溜走,越来越寒冷,一方面期末考也已经结束,寒假来临。 冷热无常 寒假期间,凤信在平时可以遇见老师的场所(国小操场、锅贴店等)都没看见他,新年也过完了,在快要开学的前几天,凤信终于在操场遇见老师了。 自从去日本旅行回来后,感觉老师好像发生了什么,像是有意无意地在躲她,虽与往常一样却不过火,有礼却让凤信伤心。课堂上不再交换视线或任何交集,课堂后他身边老是有其他女孩,或是他忙碌的神情与脚步都拒她于千里之外。不过她似乎太駑钝,没办法知道或者去探问老师什么,但她希望老师可以快乐。 老师正在跑步,凤信走到司令台边的大阶梯上坐下来,看着绕着操场的人,就像在看一个小星系,偶而吹来冷风,榕树叶片被刮得沙沙响,一把气根在空中狂乱拍打。 一会儿,老师慢下脚步,离开跑道。突然看见一个围着棕色围巾的女孩走向他。 他僵住身体,还在看有哪里可以躲开的地方,那女孩就来到他身前。 凤信递给他一瓶水。 「谢谢…。」江赖静迟疑地接过来。 凤信看着他的眼睛,她绽出笑容,「老师,好久不见。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出国了,或许明天开学才会看见你…。」 江赖静没有回话,低垂视线在透明简单的瓶身上。 「也没什么事啦。那我先走了。」她转身,但又马上回过身,「老师,不管期末的评论同学写了什么,那是同学的看法,不要太过纠结在那里面,你不要…不要伤心…。」凤信比出剪刀手,露出淘气笑容,「那,我真的要走了。」 他抬头看她转身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她的笑容越是灿烂,他就越想狠狠揍自己一顿,他真的很不希望让她这样佯装自己,掩饰一切…,明明是他…,此刻他甚至希望他们不曾亲近过,以至于现在他伤了她。胸口被捏紧,江赖静对她的自责愧疚比起对自己的厌恶还要更具毁灭性,遍体鳞伤,悲痛无语,觉得自己无比渺小无能。 「小信…。不是这样的。」他喊住她的背影,「跟评论没有关係。」 凤信在几步外看着他,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完全捨不得看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她走向他。 「我知道我又超过那条线了。」她说。「对不起,这是第三次让你把我推开。」 「老师,你愿意告诉我吗?」凤信轻问江赖静。 「你想知道什么?」他有点戒备。虽然感觉到自己对她太冷漠些,而心底愧疚,但现在他可算是提起盾牌,挡在他们之间了。 但她的神情像是愿为他做任何事,就算他会把她伤得破碎,都不要紧。 江赖静注意到凤信的后方有个跑者,他把她拉到一旁。 「我前几天才注意到我的新习惯。」她说,「我已经不害怕老师的味道了!因为老师,我对这个味道有了另一个新的记忆…。就像老师当初所说的,或许有一天,而这一天来临了。」 「我喜欢这个味道!」她微笑。「你治癒了我。哈哈。」 江赖静把玩着水瓶。「我的…也是很普通的原因。」 凤信点头,正要开口,没想到江赖静继续说。 「某种类似后遗症。我失败的感情所留下的…」 凤信听见他说… 江赖静的女友荆灰香是人越亲近她,她越会把人推开的类型。恋爱得越久,才越明白彼此。他过于亲近她就会排斥。这指的是心的距离。他越追逐她的心,她的心就越逃越远。所以当江赖静展现他的爱时,她就越会逃开。她总是这样伤了老师的心。 『到此为止,你不能再往前跨一步了。』是他女友的标语。 在与那位女友努力沟通后,想为两人的爱情努力,却徒劳无功,他们都愿再努力,可却是一个痛苦,一个受伤。某天,江赖静碰见女友与别的男人相吻,本来两人已变成貌合神离,感情已分崩离析。分手是必然。他以为放手就好了,却没想到,这段感情有后遗症,他一旦感觉太过靠近,就会抗拒。他变得跟他前女友一样了。 「自己讲出来,真的还蛮好笑…。原来是这种感觉啊…」他嗤笑。 凤信缓缓点头,「我也期盼老师,或许有一天,你会再次沐浴在爱的暖阳里。」她露出傻气笑容。「嗯!没问题的。」 「小信对不起,是我做错了,开学以后我就会恢復正常了。」 「对嘛!自从日本旅行回来后,这段时间老师对我好冷淡喔。」她夸张地装可怜。 「这是最后一次把你推开。这是最后一次了。对不起。」他喃唸着,对凤信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江赖静的意思是要把凤信当成朋友。 不想再伤她了,拉开距离会是最好的了。 他的声音有些觉悟的意味,凤信担忧地看着他的眼,却没有找到明确的蛛丝马跡,她对他微笑。想安慰他。 他拍拍她的头。扭开水瓶,喝了一口水,转身加入其他跑步者的行列。凤信看了老师跑一会儿,与他挥手,离开这所小学的操场。 ===== 是的。新的学期开始了。虽然寒意稍减,但还算是早春。凤信得知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她的直属小学弟邹家峰有女朋友了。 「真有你的。」凤信与尹双悦一同亏他。 他的女友黄亮雪同样也是一年级生,音乐系,主修钢琴,他们两人在同一个社团中认识,年初开始交往。 「这是我养的猫咪,已经养了两个多月了。名字叫艾斯古琳。冰淇淋的意思。因为我看到她的时候,我正在吃便利店的香草冰淇淋。」邹家峰捧着一个纸箱,滑着手机,找出几张五花猫的照片给学姊们看。他们三人围成一圈站在校内,行政大楼外面的乌龟池广场一角。 「啊,这我女友。」他憨笑,一个笑容明媚的女孩很快地滑过去,看他这样,凤信不禁有点好奇当初是谁告白,谁先提议交往的,这个傻小子。凤信微笑着,他继续说。「古琳的尾巴比较特别,从头摸到尾的话,你会发现她的尾巴尾端有一些不直顺,感觉像是骨头突出,那是麒麟尾。小光常说,欸你那隻麒麟尾猫怎样…他都叫她麒麟尾猫。哈哈…」 「那你的那缸孔雀鱼呢?会不会被艾斯古琳给吃掉?还是抓起来玩…?」凤信手一捞,学着猫掌。 「她现在还没发现他们。」家峰嘿嘿笑。「我把鱼缸放在床铺的…」他的话还没说完,三个人都听见一声某个稚嫩的动物叫声。三人同时低下头,视线集中在他手上的那个箱子。 「啊,乖乖齁,」他把箱子一角放在种满小紫花与橘色波斯菊的高台上,掀开箱子,里头露出一隻黑毛小狗,他轻拍拍狗狗的头轻哄安抚。凤信与尹双悦同时抬眼看向他,他点点头,很满足地说,「嗯,这是我的宠物新成员。」 「我的天啊,你会不会养太多动物了?」凤信探手摸摸小狗。「牠叫什么名字?」 「嗯,亮雪还没有给牠取名字,这是我女友的狗。她先託给我养。不过我想叫牠大脚哈利。学姐你看牠的脚…。」他喜孜孜地拉起狗狗的一隻脚。 「等一下,你不是住宿吗?宿舍可以养这些?!」尹双悦的音调飆高。 「啊!对齁。」邹家峰低下头,「其实,舍长有跟我说过。要嘛送走,要嘛一起走。所以我现在在找房子。不过,还没找到。」 「我帮你找!」尹双悦义气得说。显得有点霸气。她翻出笔记本,在上头写了写,大略问了家峰一下租屋需求。 凤信原本担心他会被欺负,不过,他虽然给人感觉有点笨的,心地柔软,但他似乎有着愚钝的执着,而他的傻气好像是他的幸福来源。 新的学期开始了,凤信并没有继续修习法语(二),除了因为这部分她已经达到学校所要求的学分基准,还有因为虽然她对老师与教学有兴趣,但法语程度却始终不起色的原因。而旅行回来后,老师的异样更是让她相信或许她这样做会是对的。 原本以为遇见老师的次数会大量减少。却在她开始在校内某单位的某间办公室工读后,有点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她遇见老师了。 她一个星期有四天,每次工读的时间约两个小时。她有一个位置,就在办公室前门一进来的第一张可以坐两个人的分隔办公桌。 其实这也算不上是工读,只是每个新的学年的第一个学期,都会开始着手于一些可以抵消一部分学费的服务活动。只要在一个学年内完成50到60不等的小时数就可以了。而这次,在学校的最后一学年,因为某些原因,她做了不同于过去三年的服务活动。到一个新的单位去服务。 没有多想,就立即去那个单位询问是否还缺名额,而也很快地得到了对方的回覆。上个礼拜五去询问,下个礼拜二就开始了服务活动。 于是她在空堂的时间里,开始了第一次的办公室体验。 在她的想像里,工作内容会是打扫,跑腿送件。但她被安排的工作是坐在服务台替人服务,供人諮询。一开始她还信心满满,直到真正开始去做后,她才感到有些紧张。 此单位的负责人告诉她会有另一个工读生教导她。 第一天的工读生刚好是她的同学,心情稍稍放松了些,每天的工读生都不一样,他们都很好心地带领她,不吝嗇且耐心十足地教导她,她坐在一旁学习将资料输进电脑,确认文件,影印文件,盖章,然后学习接电话,与打电话,在有人来询问时,慌慌乱乱地向邻座的工读生求救,在空间下来的时间里,翻阅规则书、稍微记下在此单位工作者们的名字、职称、职务与分机号码。 新的环境,新的工作,新的伙伴与发派工作者。在那样全然的不同里,她绷紧神经地做事。 不晓得这是不是一个魔咒,自从犯了第一个错之后,更是战战兢兢地想把事情做好,但越是这样就越会不断地,做错,道歉。到后来就老是在犯错与道歉。因为不甚熟悉而老事给人添麻烦,好像不是去那儿服务而是去捣蛋似的。 但好险有可以松一口气的机会。 她最喜欢的工作是跑腿。被委派出去跑腿是件很荣幸的事,踏出办公室门口时,都会挺起胸膛,不自觉地骄傲起来。可以偶而离开她的小座位,去别处递送文件,有时候是去要个签名与过目,这样的小工作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完成任务,在返回办公室的途中,甚至会放慢脚步,故意拖延回去的时间。 江赖静的位子在办公室的后段,在她的右后方,隔着一个走道空间。有时候仅只是瞥一眼,大部分时间都各自忙各自的。而有时候她好不容易间下来,他则不在位子上。 某个星期四,她抱着一箱文件都爆满出来的箱子,被派去二楼的某某室替这堆纸打洞。她刚踏出办公室,就看见老师走在她后方。 她睁大眼,往墙边一靠,腾出空间给老师过。而老师则是示意她一起走。老师拎着一本课本,很轻松的样子。 「怎么样?还习惯吗?」他们走在廊道上,越过光线有点暗的小厅,入口的玻璃大门边摆着几盆祝贺校庆的大植物,而小厅底端的楼梯两旁,站了一些等着电梯的人。 「我有听到他们都叫你,那个新来的妹妹,或是慌张的小凤。」他窃笑。 「我刚开始可是信心满满的耶,」她有点不满他的窃笑,为自己平反,「突然进入他们固有的团队里,多少他们会不适应,我也有些不适应。毕竟是新手嘛!人家说,熟能生巧!等着,我会纯熟给你看!」 「你要去上课?」见老师点点头,她调整手抱箱子的角度,用下巴指示出一个方向,「我要往这个方向。你呢?」 老师比了另一个出口,凤信跟他挥挥手,正要踏上楼梯的第一阶时,被唤住。「小信。」 凤信有点不耐地回过头,她的手好像快麻掉了。她把箱子抵在扶手上,甩着手臂,只见老师把教科书从左手换到右手,又回到左手。他才开口说,「明天一起吃午餐吗?」 凤信愣了一秒,便高分贝地叫道,「可以吗?」江赖静点头,然后他们挥手,前往各自要去的地方,凤信往上爬楼梯,脸上的表情像是中大乐透。 办公室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最早来的人,在开好窗户后,点开一两盏日光灯,待其他同事陆陆续续来上班后,其中一人便会把办公室前端,一台放在嵌入式柜子上头的收音机打开,频道为96.3。伴随着音乐与dj,办公室灯光大亮,充斥着活耀的工作声,今天是星期五,是凤信来到办公室后,第一次在这里度过中午。 随着十二点的即将到来,就有人开始问菜单了,凤信旁边的工读生学弟则统记好之后,开始打电话订餐。 「学姊,你要吃什么?」学弟歪着头夹着电话,看着凤信。她摇摇头。 凤信从办公室中端的小圆桌把完成的工作交给某女职员后,回到前端她的小坐位上。十二点一到,断电系统啟动,多数的职员都起身外出去吃饭。学弟则在位子上继续他的工作。凤信在位子上乱晃,方才订的餐送来了,分送到剩下的职员手里,学弟一边吃一边看手机视频。在凤信好几次转头后,终于看见老师在他的位子上对她招手。他刚回到办公室,手上拎着两个便当。 凤信靠近他的座位,他把折着的外套披在椅背上,动手清出空间吃饭,然后拉了一张椅子给凤信。 「我们刚开完会。这是他们订的便当,你要吗?」他递给她一个便当,凤信点头接过,与老师在同一张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这是凤信第一次看到老师的办公桌。桌面右上方有一排的书籍,有外文也有中文,一个白色的小型笔电,一叠文件纸张与教科书,左边则摆着一个棕色的马克杯、金属灰的保温瓶、文具与卫生纸,桌垫下压着一张课表,凤信脚边有个小垃圾桶。 凤信对冷热无常的老师感到有些紧张,更对他现在的行为一头雾水。但心里有部分却是货真价实地很开心。 办公室里的光线现在来自外头,老师坐位右后方的窗户将日光导进室内,映在老师的右侧脸庞,折射过光滑桌面。其他在室内的职员的聊天声传来。凤信与老师的大腿只差一公分的距离。 他们沉默地吃着,凤信扭动滑倚,江赖静从刚刚装着便当的袋子里拿出两瓶养乐多,推到凤信面前。 凤信露出笑容,把其中一瓶推还给老师,但老师又推回来,凤信不好意思地 收下。凤信最喜欢的饮料之一,酸酸甜甜的。 「你为什么…?」看着陈列在她便当前的养乐多,她问出心中疑惑。 「我不是说了吗?」他咬了一口猪排,「开学后,恢復正常。就只是恢復正常。」 「我是问为什么你吃的是猪排便当,我的是素食的?」 「你又没说。…要不然这个香肠给你?」 凤信撇头,那两瓶养乐多入眼。「齁!所以,你才把你的养乐多给我?!」 「嗯…算是吧。嘿嘿。」 凤信气呼呼地扒饭,江赖静露出笑容。 吃饭时间结束,凤信把椅子归位后,回到她的小坐位,江赖静从洗手间回来,就摘掉眼镜,趴在桌上小憩。凤信抱着一叠需要手工加工的手册来到小圆桌,看到老师在休息,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圆鐘,距离下午第一堂课只剩下十五分鐘。凤信记得刚刚有瞄到课表,他下午有课。 凤信走到江赖静的座位前,看见老师的睡顏,散乱的短瀏海盖住眉毛,想伸手轻摸摸他的头发,却觉得这再怎么样也不是她可以做的事。趁着其他职员都没注意到,她收回手,就赶紧溜回工作岗位上。 等到老师醒来后,办公室已恢復光亮,其他共事的人员已继续午后的工作,他挥开瀏海,伸手寻找眼镜,却摸到一瓶东西。 那是一瓶咖啡。黏着一个小便条纸,但上面除了一个张开拳头吐着舌头的鬼脸之外,没别的文字。江赖静笑出来,抬头看办公室前端的服务台座位,凤信的位子已经空下来。 社团博览会 不到两天,尹双悦就提出许多安全的物件给邹家峰,而他很快得就找到一间能让他养如此多动物的房子。 凤信只做到帮忙他搬家,大伙在整理到一个段落后,都坐下来休息。顺便环视整个房间,观赏大家忙了几个小时后的成效。 尹双悦把柠檬红茶递给凤信,她正在跟艾斯古琳玩。凤信接过,尹双悦跟着在她旁边落坐。 「那个阳台很大,但很可惜没有窗帘。」双悦指着在她们对面的落地窗。凤信点头,双月转头问躺在地上休息的邹家峰跟曹睿光,「欸,家峰,这个没窗帘,你要去买吗?还是你没差?」 「嗯?喔那个,亮雪有给我一个。」邹家峰起身找出一组窗帘,装上。艾斯古琳越过曹睿光的大腿,跳上他们花了不少时间组装好的猫树。 「啊对,凤信,下礼拜有表演,来看我吗?」双悦问。 「喔~你说社团博览会啊,那个我知道啊,可为什么要看你妈妈?」 双悦翻了个白眼,转头问家峰,「管乐也有表演吧?」 「你女友也会来?」曹睿光坐起来插问。邹家峰点头。 曹睿光怪叫,转头抱怨。「学姊你们知道吗?这家伙到现在都还没带女朋友给我们看耶!」 「你是他阿公喔?为什么要带给你看?」凤信吐嘲他。 笑声飘出灯光温暖的室内,进到夜色里。 ===== 校内有活动,各个广场都摆满展示摊,展示了多样式的社团,而在主要的广场——阳光广场,主持人与音响的高昂声音从空地中央的一个舞台扩散出来,凤信与好友闪过几群人,一起挤进聚集在舞台前的人群中。 是飘枫吉他社!站在舞台中央的尹双悦正手抓着立式麦克风,闭眼在唱着带着淡淡悲伤的歌,这首歌的旋律会让路人驻足,抬头寻找那道乾净的嗓音来源,倾听歌词中被人生给击败的浓浓失意,引着听者把一切的速度都放慢。 尹双悦绑着公主头,短而蜷曲的黑发轻轻摇晃,纯白短袖搭浅蓝吊带宽裤,带着春天的气息,她忽地微笑,张开眼,与身旁左右的搭挡们互看,然后节奏转变欢快,下一句开始的歌词跳跃在台下的观眾群中,她挥动手,脸上洋溢着享受表演的幸福。凤信跟着怪声尖叫,看见舞台上一角,靳雨昔弹着吉他,他低头注视着弦,带着微笑。表演了电影曼哈顿恋习曲里的loststarsmix版本。 就在大家以为表演快要结束时,现场只有几把吉他随性弹着和弦的声音,但舞台上的视线都聚集在靳雨昔上。尹双悦把麦克风抬过去立在他脚前。靳雨昔往后退,尹双悦鼓励地拍拍他,然后转过身举高手在空中打拍子,带动大家跟她一起。 其他的成员起了一个音,靳雨昔有点无措,他看向团员们的表情有点埋怨,显然这个桥段不是事先预排的,但他手指很快就跟上团内的后辈们,旋律开始了,他往前一跨,稍稍犹豫了一秒,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凤信有点惊讶,因为她第一次听到靳雨昔唱歌。虽然练习不足,落掉一两个音、忘掉一句歌词,但团员们默契很够,而且靳雨昔的声音很好听。台下全都不自觉地沉浸,跟着节奏晃动着头。 让凤信想起大二时,一起上的某堂地理课,在半暗的教室里,简报内容投射在黑板前的白布幕上,幻灯片画面不断跳换的光映照在前排学生们的脸庞,凤信一面低着头在笔记本上乱画,一面听他站在电脑讲桌前报告,心里想着他的声音很像广播里的dj。没想到这次能听见他唱歌。 「alliwannadoandalliwannabe, alliwannafeelissomethingreal, iwanttobelievethateverythingido fromhereonoutwillbewithyou, it’sgonnabewithyou.」 是jonahjohnson的withyou。凤信有点起鸡皮疙瘩。靳雨昔很少抬头与台下的人眼神接触,只专注在弹弦上,唯一一瞥却是看见呆愣的凤信,他露出一抹稍纵即逝的嗤笑。 阳光越过小叶欖仁,溜进每个红白两色的小棚架里,流动的人潮与吵杂喧闹的气氛里。飘枫吉他社在几场歌曲表演结束后,隔了好几个社团,终于换管乐社表演了。 坐在广场边石椅上的凤信,拉着玛融再度挤进舞台摇滚区。 设备乐器与社团成员一样多,他们开始演奏着轻松可爱的曲子,凤信找着邹家峰,他站在吹着长笛的两个男同学后面,低头看谱吹着法国号,前排的几把小提琴拉呀拉,接着曲调改变,悠扬舒心的乐音飘盪整个校园,就像因阳光而透着色彩的泡泡轻缓飘浮在空中。 表演中,凤信遇到曹睿光,他们在活动结束后,见到邹家峰,他正在收拾器材。瞥见凤信他们,他放下东西,跑去跟一个女孩子说了几句话,然后带着那个女孩走向他们。 「凤学姊,小光,你们刚有看到我表演?我吹错一个音…。」他露出一个糗表情。 凤信与曹睿光猛摇头。拜託,那个他们哪听得出来? 他们对家峰露出鼓励笑容,并不时把眼睛飘向一旁的女孩儿。 「你哪有只错一个啊,上一曲也错了很多!」那个女孩比家峰矮几公分,她拍打了他肩膀,傲慢率直地说。 「啊…完蛋了。你都听出来了?那社长一定…」 在他们对话时,凤信细细观察着。她是方才弹奏钢琴的那个女孩,若要说钢琴是高贵典雅的,那她便是在那高贵典雅中注入了活泼的泉流。人如其名,亮丽,爽朗,有些任性的大小姐,让凤信想起自己的母亲方日棠。 「欸。家峰,你不介绍一下喔?」小光忍不住插嘴。 「喔。」邹家峰像是现在才想起来正事,他打住聊天,靠大伙更近一些,「学姊,小光,她叫黄亮雪。是我的女朋友。」带着害羞表情,他微转身为他的女友介绍凤信与曹睿光。 黄亮雪对他们露出明朗的笑容。后方的管乐社其中一个成员叫邹家峰过去帮忙。亮雪拉住他,拿出手帕帮他擦汗。他露出靦腆笑容,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就过去后头加入帮忙。 待亮雪回过头,看见的是眼中满满八卦的凤信与曹睿光,她有点愣住。 「所以,哼嘻嘻,是谁先告白的呀?接吻了吗?到第几垒了?快告诉我们~」 ===== 凤信心底放心了,邹家峰很有福气,根本不需要担心。现在根本没有任何东西需要费神去担忧。世界多么美好。 而去年12月考的日语能力检定,测验结果早已经出来了,玛融兴冲冲跑来告诉她她通过了。简直可喜可贺,她毕业门槛都已跨过去了一半。而凤信是拖到收到学校邮局的警告通知,因为她的信件已经放在那里太久了。她四月上旬才去拿成绩单。 却在打开那信封之后,像被打了一巴掌。不合格。她没有通过n2。 在这之前,她一直想玛融可能不会通过,就算会通过也是因为运气好,她则是自信满满她绝对会通过的,但才不是什么运气咧,她明明看到的,玛融有多认真地准备这次的日检,而自己只是凭着一股莫名自傲,就进了考场。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她觉得愧疚。比起自己的不合格,自己对朋友有这样的心思更让她受重击。无比羞愧。 她晃到一个社区,走上一个长坡,一个转角有栋建筑物,这里是邹家峰住的地方。踏上几层红色的圆弧矮阶,两旁是几丛绿色植物,正门位于屋宇的直角处,是扇木头门,左右各有一条白色廊道,含羞草与七里香叶子的影子在墙上晃晃悠悠。 她按了门铃,呆立了好一会儿,才被一道声音给吓到。她弹回红矮阶上。 「他不在,说十分鐘后就要回来了。」 看见右边廊道下倚着柱子的靳雨昔。她大叫。「吓死我!你不要突然出现好不好?」 凤信走上前,绕过上头悬掛着一盆常春藤的柱子,她也进了同一个廊道,发现木长椅子上躺着一包饲料,一袋猫沙与罐头。 他没有理她。他穿着一件薄帽t,及膝短裤,倚着柱子,没有拿着手机打发时间,一副悠间的样子,看着午后阳光慵懒地间晃在家峰家前门的自然景象,纯粹地等待。 「你等多久了?」她瞇眼问他。 「53分鐘。」低头看了一眼手錶。 凤信怪叫一声,她抬头四处观看,开始找第二个入口。然后看见一扇狭长的窗微微开着一个小缝。她踏上窗檯,抬起一隻脚,试着要进去。里头传出来狗叫声。 「欸。不要这样。你这样很白痴。」 「…你没有听到大脚哈利在呼唤我吗?牠膀胱快爆了!」凤信很喘,挣扎了一会儿,一脚已经成功跨进去了,她扳着窗沿使力把自己往上撑。「等我!哈利!我马上进去解救你的膀胱!」 靳雨昔翻白眼。狗会叫是因为有人要侵入牠的地盘好吗? 「呼。老靳…。帮我一下。」用丑陋姿势努力了一会儿后,她上不去,却也下不来。转过头露出快哭的表情。 靳雨昔叹一口气,他一抬脚踏上窗檯,拉住她的小腿,往下扯,但她死命抓住窗沿不放,没办法帮她下来,他一使力把她往上推去,另一隻脚也跨进去了,她现在坐在窗沿上,不到几秒,就看见她跳下去的黑影。她伸直了手,露出一部分在窗沿上端,她在墙的另一面比了个剪刀手。 大脚哈利疯狂吠叫。她绕过去打开了木门,让靳雨昔进来。 靳雨昔把他带来的东西扛进来,拉开罐头,与猫饲料一起搅拌,把碗推向牠,俯身摸摸艾斯古琳,牠发出咕嚕咕嚕的声响。他起身整理猫沙盆,清理粪便,倒入一层新的猫沙。把剩下的罐头封好,放入家峰的小冰箱。 凤信放下鱼饲料,凑过去与靳雨昔一起看着艾斯古琳吃饭。 几秒的安静,他与她的手指同时碰到一起,就在艾斯古琳埋头在碗里的脸部。她大笑,引起艾斯古琳抬起头看他们俩,嘴里还在咀嚼好吃的罐头肉。 「我最喜欢摸猫咪的鼻梁了。你也是吗?」她笑着,手指在艾斯古琳的鼻梁上来回抚着。「然后像这样…往上摸。」抚过鼻端、两眼间,到额顶,再到后脑勺,然后用两手包覆住猫耳朵,指尖感觉到薄弱的冰凉,轻轻搓揉,在接下去直到歪斜的尾巴尾端。 艾斯古琳继续吃着,在靳雨昔也抚上牠的背部时,牠尾巴来回甩动,并发出咕嚕声。 「呜哇!好大声!」凤信惊讶那咕嚕声。抬头看靳雨昔,竟也看见他的嘴角带着笑。 一个摩托车驶过的声音从家门外传来,带来一时的引擎声响,很快地又恢復安静。 「我这次的日检没有过。」她突然开口。「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在上佐井桐老师的补救课程,只要通过了就可以…。还好我当初有加选到。哈哈。」 「问题是,我觉得玛融不会考过,但她通过了,我…我觉得我很坏心。」 她低垂着头,他说,「你们两个不是半斤八两吗?一样很混。」 「哪有?!玛融很认真好吗!虽然她是蛮常翘课的,但因为若这次没通过n2,就没办法毕业,让她吓到每天都在唸书。她甚至好几次抓着试题跑去问老陈。」 「是喔。」 「就是这样!」 「这样算坏心吗?」 凤信愣住。 大脚哈利也一起过来,他摸摸牠。 「而且就算是坏心,那又怎样?不就屁点大的事吗?」他说。带着嘲弄。 小狗的鼻子发出一声长的呜咽。凤信鼻子也哼出一气。 凤信牵起牠的红色细绳,「走吧走吧,我的膀胱快爆了。」用奇怪的腔调模拟说出大脚哈利的想法。 她不由分说,一併拉起靳雨昔。两人一狗的,带着一袋猫粪,在这个社区的小路里悠晃,在四月末的午后里。 最后的家聚 凤信所在的a班,大伙们与班导决定毕业旅行要去冲绳。但说是这样说,却面临班上有一部分的人到各处饭店与企业实习、去日本交换学生、专题论文缴交期限快到,以及班导身体不适,再加上时间已经算晚了。种种因素使然,冲绳之旅就这样冲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班上各个小小大大的毕业旅行。私底下感情好的。小至两人,大至十五人以上,甚至有约隔壁班b班的同学一起的。有的早在上学期就去玩回来了,也有的是最近才正要去的。最近在fb上也可以很常看见谁谁谁在各个景点与好友合拍的学士服照。 凤信站在系办外,佔了一整面墙的软木佈告栏上贴了无数张各式色彩的公告与海报。一张上头有各种格式页数价钱的毕业纪念册的勾选栏,现在正将上学期已拍摄完成的毕业照,製做成毕业纪念册中。本届学生会举办的毕业演唱会,系学会的欢送会,然后,她看见一张关于她家族的a4纸张。 最后一次的家聚。 傍晚时分,温暖的五月天里,疯人家族再次聚集到校内的小餐馆。 大伙们在一张张铺着长桌巾的方桌上吃着火锅。冷气强力放送与火锅的热力对抗。这里的火锅已经吃了四年,所有菜单上的全都吃遍了。虽然疯人家族也曾叫过披萨可乐聚在系办外的啤酒桌边团聚,但还是以这里为主要聚会场所。 「我大一的时候,曾经收集便利店的限定商品,史努比的几款资料夹,其中一个是大红色,上面写着鲜黄色的毕业快乐四个字。结果集到后,却不敢给我的大四直属学姊。那时也是一样在她的最后一次家聚。只见她与同年级的学姊们一起坐在白老师的旁边,与老师依依不捨地聊了好久,直到我们这些学弟妹们都离开了,她们还在聊。学姊那双慧黠的眼里有对未来的期待兴奋,脸颊泛着红晕,嘴角带着温婉的笑容,宛如被祝福的新生,或是准备展翅翱翔的小鸟…。结果那叠资料夹过了三年还躺在我家的抽屉里。…你们要不要?」凤信问。没有人反应。「还是我当初没有送是对的?真的蛮烂的毕业礼物,对不对?」家峰摇摇头,睿光点头。 「唉呦呦呦~我好喜欢马来膜,送我马来膜啦~~。」突然凤信哀嚎。 「学姊我可以送你保鲜膜~。」家峰说。 「齁。邹家峰你越来越皮了。是谈恋爱的关係,还是被曹睿光给带坏了?」 曹睿光站起来与凤信激动反驳,邹家峰则因提起女友而害羞傻笑,靳雨昔与尹双悦浅浅笑着。 白老师坐在角落一桌,终于在一大段叮嚀与聊天后,放下包包文件,拾起筷子吃了起来。整个小餐厅忙碌又吵杂。一个学年下来,新生已跟大家混熟,结交到好友,也与学长姐感情要好。 聚餐已变得轻松自在。 「学长,你毕业后,要去xx公司吗?那间公司超有名的!」 靳雨昔摇摇头,拾起红茶喝了一口。「我要先去当兵。」 凤信在小锅里捕捉几条冬粉,耳朵从专注在听老靳、双悦与家峰聊天,放开扩散到整室的欢笑声与碗筷声。陷入自我的沉思,想着这次的家聚她是否会露出跟她学姊一样的表情,对未来充满期盼,或者对即将过去的过去恋恋不捨。 最后大伙吃得差不多,陆陆续续依照老样子去拍照,这次有依照每个年级分开的合照,所有疯人家族里大四生的合照。看着白老师跟同学们聊天、玩闹在一起的疯人家族,这种理所当然,每天都可以见面的「容易」,在一个月之后,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大家将各奔东西,各有所忙,投入职场、研究所、留学打工,见面再也不是这么得地容易了。要离开时,凤信带着泪光,刚好与靳雨昔对到视线,他嗤笑,凤信赶紧低下头,抹去水气,抬头瞪他。 他訕笑,耸肩。 ===== 玛融与李颂慈跑来找凤信,凤信看到玛融有点心虚愧疚,眼神游移,嘴角宛如抽搐。李颂慈好久没出现,因为这学期她大多在南投某大饭店实习。 凤信收拾书包,起身与她们一起加入下课的走廊潮流中。 「你们知道吗?毕业典礼是6月13号。可是考完期末考是24号。为什么不是颠倒过来?」玛融问。 「你是说先考完试再举行毕典喔?」见玛融点头,颂慈说道,「嗯!我懂你意思,我也比较想先辛苦,过后再来被祝福。」 「哈!你还要考期末考吗?」 颂慈正要张嘴回答,被玛融打断。「小信,你干嘛啊?都不讲话?身体不苏胡?」两道关怀眼神投来。 「我那个…其实我是坏人!我觉得你不会过n2的…。」凤信大声承认。 「蛤?蛤?」两声来自头上冒线的玛融与颂慈。 「你再这样纠结下去,会被读者讨厌喔。浪费这么多字数在这。不过,看到这里的读者是天使,你要好好感谢他们。」玛融回答。凤信没听懂。 「不过,我很开心喔,我被你忌妒了,对吧?我知道你资质比我好,但却懒懒散散地提不起劲,对吧?好了啦,你会愧疚代表你很爱我喔。不要再愧疚下去了。这种事在朋友间多少会有一两件吧?」玛融说的话撞进凤信胸口,接下来她说的话,让凤信感觉手臂某处的寒毛立起。「佐井桐老师超严格的你知道吧?你们已经上了很多堂课了吧?」她窃喜。 玛融带着同情,一脸严肃,拍拍凤信的肩膀,「你好好保重。」 她们脱离走廊上的潮流,坐到啤酒桌边。 「虽然有点晚,但我们依然乘在毕业的风上,沐浴在火红的凤凰木下,」玛融一坐下,就倾身往前,她夸张地说。「所以我们去毕业旅行吧!」 「什么时候?我最近不行。」颂慈说。她明天就要回南投,继续实习。 「毕旅?我们三个?」 玛融很想吐槽凤信,但她点点头,「没错,我们三个,还是还要加上谁吗?」 凤信摇摇头。 玛融欢呼一声,「带上学士服!」 「你们都知道我最近在完成我的服务时数。所以我比较希望是毕业后,而且我现在想到我的未来握在佐井桐老师手中,就胃好痛。」凤信说。 颂慈拍拍她,也赞同毕业后去。 「去哪?北海道?冲绳?把冲绳冲回来?还是绿岛?」 「出国太贵了啦。我想去东部。没去过。」 凤信拿出一张空白纸开始记下,坐在对面的颂慈滑着手机查资料,两人都开始跟玛融一样兴奋起来。三个头颅靠在一起。凤信两隻脚每隔几十分鐘互换,翘着脚。 一个半小时后,那张纸已经满满都是字与涂鸦,乘满旅行蓝图。上头有规划天数行程,她们各自想去的地方几乎是环台一圈了。她们还分配每个人的工作,像是凤信负责交通部分,玛融负责美食,颂慈负责住宿的部分等等。 就在大伙准备散会,玛融突然大叫。引来侧目,颂慈与凤信回头看她。 「毕业后去的话,就没有学士服了!毕典之后就要归还了不是吗?」 「那怎么办?要改时间吗?」 玛融缓缓摇头。 「不然,有空的话,我们就带着学士服在这附近拍拍吧?拍很多这里的,更有意义不是吗?因为我们在这里度过四年的时光。」凤信建议。 玛融展露笑容,勾住另外两人的肩。「ok!大功告成!去工院吃炒泡麵去。」 左撇子 凤信忘了她有一个报告。 在期中考之后,系上的一堂必修课上老师要求他们在期末考之前做出报告。每周由不同的组别上台发表。凤信与另外三个同学有一个小组报告。今天下午约在系办外面要做第一次的讨论。她刚在红纸上填好今日完成的时数,手机就响了。她完全忘了这件事。匆忙自办公室衝出,赶往系办。很喘地跟已等了一段时间的同学道歉。 他们在啤酒桌旁回头望她。 「啊~凤信超慢的。没关係,我们刚都在打屁,现在才要开始。」其中一位同学好心地说。 一抬眼接触到靳雨昔不爽的视线。凤信打哈哈地赶紧坐下。她怎么会忘了呢?同组的人之中有靳雨昔。 摊开笔记本,讨论开始。 「那回去用脸书连络,现在需要收集资料,后面我们再去实地考察…。今天就先这样。」 凤信突然惊醒。她刚刚在一秒内打瞌睡了。没有人注意到,但靳雨昔表情不耐。几十分鐘左右的讨论结束,待大家都散去,凤信缓慢收拾东西。正要起身,却听见一句冷语。他语调平稳,但那句话听起来很惊人。 「你到底有没有心要把事做好?」 凤信抬眸,是靳雨昔。她想要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有他的话冷冷地鑽进她的耳朵。 「先是迟到,然后是睡觉,接下来是什么?你要不要乾脆不要做了?」 他的语调里没有嘲讽。他是真的生气。凤信不敢回话。她昨晚也没有很晚睡,早上也不算很早起,中午没小憩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不知道为啥她最近有点累。她低着头。 「对不起…。」她说。靳雨昔却早已拉起揹包,大步走开了。只剩下她站在空荡荡的啤酒桌边。也许他觉得她的道歉应该跟全部的组员说。 在那场讨论会之后,凤信依然在教室与办公室之间来回奔波。其他空下的时间,她便往图书馆跑。与组员在脸书里设了一个小组页面,开了一个四人聊天室。 一个礼拜后,每个人都拋上来很多资料,把这个页面填得满满的,堆得很高。凤信把与组员讨论后,决定要採用的资料群都先整理起来。周六上午,凤信关上笔电,拾起小侧揹与钥匙,出门去相约的地方,这个周末他们要到云林实地考察。 他们去了数间庙宇,与一两位当地的老伯伯聊天后,发现到了他们在资料上查到以外的新地点,一个河堤旁的此地最主要的避邪物,他们把重要的景物与解说碑文都拍下来。之后,他们逛了一个三级古蹟,老街,吃冰,拍照,吃饭,拍照。 傍晚时分,天色暗了,考察到此结束,各自回去。笑吟吟的凤信踢开机车脚架时,看见靳雨昔站着公车站外面。她噗噗噗地滑到他身前。 「要不要…嗝!好饱。」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要不要一起回去?」 「不用。」 「我有驾照。」 「车再几分鐘就来了。」 「你说几分鐘就来,那是几分鐘啊?」 「43分鐘。」 「哇!你真的超能等的耶!」 一阵沉默。 「我真的有驾照!」她下车,从坐垫下翻找东西,靳雨昔直觉她在找驾照,他撇过视线,看着数辆公车经过,却没有一台可以送他回去的。 「喏。」她果真拿出驾照给他看。为什么她的驾照会放在坐垫下啊?靳雨昔恍神地根本没在看,然后她把安全帽塞进他怀中,撞到他的肚子。 「快点快点,我要回家了。」她轻快地催促着,一边坐上车,两手放在准备位置,一边看着路上往来的车辆。 他抚着肚子,顺手戴上安全帽,走到她车尾。 她哼着歌,等了一会,轮胎没有预期地下降。她回过头,疑问地看着冷脸的靳雨昔。他仍站在那里。 「你是白痴吗?」他不耐地说。 凤信一扫轻快,快变得气噗噗时,只见靳雨昔越过她,弯身拿起掛在置物勾上的安全帽,微略粗鲁地往她头上盖去,他左手拉拢两端系带,轻轻一使力,把扣环扣上。他的拇指因为他的动作而抵着她的下巴,无名指与小指轻触她嘴唇下方的肌肤。轻脆的喀擦一声,他的手离开她。 凤信忘了生气,露出傻笑。「啊,我又忘了。」 他坐上车,凤信滔滔说着她有很多次机车已经骑离开家一两分鐘了,直到看到其他骑士的草莓安全帽、巡逻警车,或觉得头顶很凉时,才会想起自己忘了戴安全帽的经验。 车子缓缓啟程,顺顺地上路了。 温婉的夜风吹拂着她的脸,「我人很好吧?你那么兇我还这么好心地载你耶。」她说着。靳雨昔没有回话。「其实,我是鼓起勇气骑到你面前的,超怕你拒绝搭我的便车…。因为你好兇…。虽然第一秒就被拒绝了。哈哈。还好你答应…超开心的。」 他微微往前倾,「你说什么?」 她晃晃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一盏盏晕橘的路灯滑溜过他们身上。忽明忽暗的街景路线,与无数辆车子并肩,一起在回家的路上。 当晚,大伙把今日考察的照片都传上去,传给负责製做ppt的凤信,对话的尾端,其中一个组员传来一个小小兵踢足球的贴图,凤信莞尔,挑出另一个分页,瀏览资料,又点开下方的长方形格子,继续製做简报。不知过了多久,凤信起身舒展僵硬的肩颈,夜已经很深了。一声轻快的登登声跳进凤信安静的卧房里,凤信点开脸书,踢足球的小小兵依然停在那儿,旁边跳出另一个小视窗,是一隻史努比努力攀上一颗大南瓜的贴图。 凤信掩住笑。打上。 「万圣节早就过了喔。」 不过,对方并没有要完美她的幽默。仅是让画面显示已读。 「没想到,老靳会用贴图耶xddd」 「我也没想过一个考过驾照的人骑车会忘记戴安全帽耶。」靳雨昔回。 这是他们第二次在网路上聊天。 第一次是在大一时,那时的某晚凤信莫名其妙传讯息问他,为什么早上上军训课时一直吸鼻子,这种完全让人摸不着头绪的问题,他简单回答她是过敏,之后,又因为大一生要准备一项大活动:校内武术表演。凤信跟他说她的担心、压力,没想到他也同样没有那么有信心,后来,又聊了彼此喜欢做的事。不过,话题大都是凤信突兀地提起。当然,这些突兀凤信根本不在乎。她也不在乎话题是否有好好地做完结。譬如在最后打上,谢谢,晚安,掰掰之类的。就像靳雨昔说的,她真的是外星人。不知道是来自哪一颗星球的外星人。 「欸嘿嘿嘿:p」凤信回。 「白痴。」 凤信在萤幕这一头正要发怒,她挺直背在打字处忿忿打上一堆字。他又传来。 「今天谢谢你。」 凤信愣愣看那五个字,把刚才打了一堆要骂他话删掉,正要打上谦虚却又要讨功劳的字句。 他又传来,「讨论的时候,对你很兇,我态度不对。」 「哼没关係。反正不是第一次了。而且我也有错。…可是你生气的时候,好可怕。表情好像山怪在挖鼻屎。」凤信自己笑得闔不拢嘴。 但他又说,「都是因为你太白痴了。」 「哼!你!你上次博览会表演的时候,是不是取笑我?」 「呵呵。」 「!!!是喔,我本来要说你唱歌很好听的。哩去甲赛喇!!!」 他这次隔了很久才回。「谢谢。」 凤信这才发觉她已经称讚他了,愤而登出脸书,快速关掉笔电。收拾收拾后,用力甩上床。 之后凤信才想起,靳雨昔绝对是有听到她骑车时说的话。她撇撇嘴,拉过凉被。 这份小组报告跟民间信仰与传统建筑装饰有关,一个避邪物。不清楚他们花了多久完成一份完整的书面报告:本文、实地勘查、照片、研讨、结论。还要包括一个上台报告需要的简报。逛遍了翻译网站与翻烂了字典书籍,有多少次送件给老师审核,就有多少次被退回来,老师甚至说了一句,明明是大学生,但这样的日文程度都不及日本的小学生。 将沮丧排解过后,大家努力改过再改,日日熬夜,直盯着萤幕弄瞎眼,撩乱的聊天室已塞满上千万条留言,ppt也改版再改版,当他们把最终版交给老师,终于通过后,大伙们站在忙碌的影印店内的角落,就算等得在久都无所谓。当拿到数十份影印好的书面报告,心也轻松一半。 幽灵烧饼 好不容易报告结束,凤信松了一口气,她约了江赖静一起去吃好吃的烧饼。 据说这个摊贩是不定时出没在深夜与凌晨,卖着中式小吃,号称幽灵摊贩,在学校里的代代学生之间流传。没有吃过,就不算有在这里唸过书。 凤信探往那个巷口,寻找摊贩的身影,没有人知道摆摊的确切日子与时间,寻不出规律,连老闆本人也不知道。遇见幽灵,全凭运气。 「啊!那里!」凤信越过一根电线桿,「幽灵有在有在。」 江赖静跟着她穿越过一个小斑马线。摊贩前没有半个客人,摊贩后只站着一个瘦弱的男子张罗着食物。他的表情让人不敢开口跟他说话。不是因为很兇,而是太过阴鬱。那位就是幽灵老闆。 架上列满香喷喷的食物,凤信与江赖静只点了两份烧饼。 他们就坐在路边的矮花檯上。 「好烫。」凤信说。江赖静伸手拿过她那份,替她撕开一个拉口,把烧饼往上推,再把下面空出来的纸袋往上折,稍稍增加厚度,又拿出卫生纸包住,拿到她嘴边。 她甜笑接过。江赖静幽幽地看着她。吃了一会,她看着老师因视线往下而展现的睫毛,每次老师这个样子都充满吸引力又脆弱,让她移不开视线,她怀疑自己是母性本能爆发。 她问,「好吃吗?」 他点点头。「有幽灵的味道。」 凤信笑了出来,她咬了一小口蛋,「…我前几天重看了一部电影。名字叫做《听说》。第一次看的时候是上映过后的第三年夏天,然后每到这种时候,梅雨渐弱,我都会想看这部电影。男主角说,下雨的声音是一种思念的声音…。」 「在日常中的无数个小时刻里想起那个人,走在路上,想到她都会盈眶。是这个样子吗?我没有想过思念一个人会是怎么样…。」她握着烧饼的手垂下。 她看着眼前的地面,思绪却在远方。江赖静看着她的侧脸,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左眼装着迷惑,他的大腿与她的轻轻靠在一起,他们之间除了有不被他们两人察觉的,不说破的曖昧之外,还有一种青梅竹马的,熟稔的依靠感。 「小信。」他轻唤。在她转过脸来时,他伸手戳她脸颊,把她颊边肉堆高。 「啊好憨的表情…小胖胖脸颊。」他捏了捏,「好可爱呦…。」 凤信心跳加快,很快挥开他的手,抹着脸抱怨,「沾到纸袋上的油了啦。」 拿过他递来的卫生纸,她擦拭的动作因他的话而顿下。 「你的心还没有走失过吧?」 「走失?…喔…迷惘?迷惘!有啊!高一要升高二的时候选择组别,还有高三的时候被课业考试给浸透之馀,在看到週遭同学早已确立自己的未来,正朝着目标前进的时候,转过头看自己的路,却是一片茫然。路往哪里去?前方还有路吗?都不知道。所以…你笑什么?有啊,我的心当然有走失过啊!」 他笑,笑得很媚,哼出声,像在嘲笑。 凤信见他那样,更挺起胸膛,手环胸,一副老大模样,瞪他。 他嘴角仍带着弧度,没有叹气却透着无奈,与一些宠溺的感觉。看到眼前这个小女孩的这副孩子气模样,他不禁再次笑出声。 「那就是没有了。没有也好!走失的说法是从不同角度来定,在另一个角度来看,你可能会说它是旅行。一体两面,旅行是美妙,去到另一个人的心里旅行,这指的当然不是窥探他人隐私,只是与另一颗心一起游玩人生、相惜相守,但它不再回来后,走失的话会是,痛不欲生的…。」老师说着,不是在说自己的事,却像是意有所指,听起来有话外之音。像是习惯性地往下看的眼睛莫名黯淡了。他陷入沉思,墬入沉默,堕入黑暗。 「老师,你到底在说什么?」凤信开口,「可不可以不要再拐弯了?你想说什么?」她的声音像一道光,既明亮,宏亮,温暖,照进他的沉思,破开他的沉默,熔蚀他的黑暗。 「没什么!」他拍拍凤信的额头。凤信因他突然抬手而闭起眼。在闭眼的前一秒,她注意到他吸了口气的动作,那动作快到要不是因为她一直注视着他,她就会漏掉。像是振作的预备动作,又像是要掩盖,不管是什么,他的眼似乎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黯淡了。 「唉呦!小孩子真好!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他笑说。 他低下头在心里呢喃…。 我不会去确认你对我的喜欢是哪一种喜欢。喜欢就是喜欢,不需要理由。而我说爱你,却是让我十分后悔的一件事,那几个字就像奔出我束缚之口的小羊。就让这两件事分岔吧,在你尚未弄清楚爱情之前,在我的伤口尚未结痂之前。这是我目前最本能的反应了。忽视我喜欢你。 …他打直膝盖,放松双脚。仰望上方的路灯,几隻飞蛾在那儿打转,橘色与黑色真的是属于夜晚的顏色,搭配得很好。听着微弱的蝉鸣,夏天啊…他打了个呵欠。 凤信一直注视着他,看到他张大嘴巴,揉着眼睛,她笑了出来。江赖静转过泛着些许水光的双眼,带着疑问。 「累了?」她问,温婉,感觉到心中满满是一种情绪。 「嗯。」他把两人的空纸袋投进右前方的金属垃圾桶。只得了一分。 「小静的生活作息好老师喔。」她揶揄。 「是你太晚睡了,还有睡得太晚了。」他站起身,拾起孤独滚落在桶边的纸袋,重新投进。 凤信笑着,跟着起身,走到老师身边,一起走在夏夜里。 ===== 办公室里大伙们中午的订餐,及午后的饮料点心,适逢节日的小活动等等,就好像真的变成上班族似的。 凤信完成时数了。她刚刚才发现。 她甚至不知道她今天就完成了,检视那张用这阵子的时间来填满的红纸时,微微愣住,把红纸交给此单位的负责人时还没回过神,想到之后不用再到她的这个位子报到,她就觉得不太习惯。跟身旁的工读生与几位职员道别,她的离开并不会惊动到太多人,大人们依然在岗位上。 她踏出办公室,广播的声音减弱远去,从走廊边的窗户看进去,老师不在位子上。她想他们现在真的会见面次数减少。 空下来的时间,凤信用来好好享受最后的大学生生活。时而散漫地在校园间悠晃,应付作业,时而疯癲地与玛融她们玩在一起。 她九点多左右刚到校,从餐厅里的饮料店买了一杯珍奶,刚踏上阳光广场,就看见对面,广场西边的一个往下连接内部机车停车场的楼梯出口,出现了江赖静的身影。 凤信的眼睛闪烁着淘气,跑向他。心情像艘小船一样飘忽在急速高涨的喜悦上。 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凤信在下课的走廊上、餐厅里、顶楼的广场上,不断偶遇江赖静。这些小巧遇再次让她非常惊讶。她走向他,与他并肩共走一段路。 还有一次是,为了躲雨,跑进某大楼,在一楼走廊上间晃时,刚好看到某间教室传出江赖静的声音,他正在授课。又或是,她在某堂选修课的下课后,随意看了一下门外贴着的此间教室的课表,竟发现江赖静的名字,原来他们在不同的日子,但相同的下午第一二堂课共用着同一间教室。 凤信避开被太阳晒得很烫的栏杆,背靠着冰凉的矮墙磁砖。看向坐在彩瓷石椅上的江赖静。他们并未讨论过这些频繁的偶遇。这个下午,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屋顶上的广场。 「学校夏天的时候会有一个活动喔,叫做粉红校园。」她的眼睛瞇着,抬手遮住艳阳。「粉红代表花朵还有恋爱,反正意思是灿烂绽放的。现在校内有很多植物都开花了。像是图书馆东西两侧的蓝花楹、天堂鸟、凤凰木等等的。生院外面那两片翠绿的小叶欖仁林,然后是山樱花与咖啡树,可以闻到咖啡味喔,啊!还有两种顏色的风铃木都开着花喔。像是女宿旁的黄花风铃,还有行政大楼d栋外面的洋红风铃…。斜坡上的金针花、香水合欢…,还有每天到学校都会看到的,进到通往学校的弯路上,蜿蜒的分隔岛上的阿勃勒也都金黄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嗯,我有注意到,我最近走在斜坡上时老是被蝴蝶超车。」江赖静语气有点无奈,但镜片后头的眼睛透露开心。「真的很热闹…。充满生气。」 她点头,「那天会策划三条路线,由学校的园丁们带领,一边散步一边认识植物,而且设有很多小站,可以玩闯关游戏,吃棉花糖巧克力,很多人会趁这个时候告白。还会有…。」顿住,她看向他。 「小静,要来吗?」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替她遮住了阳光,并肩看向从这栋大楼的顶楼所能看见的校园。她指给他看,翠绿的两排欖仁林,在阳光下摇摆着。看见她的期待,他微笑点头。 初次兜风 凤信滑开手机,收到一隻马来膜。但只是贴图,寄自邹家峰。 下午时分,她来到邹家峰的租屋住处。看见靳雨昔也坐在里面。 「凤学姊,靳学长,我今天要送你们毕业礼物。」邹家峰站在阳台前。 凤信探看他身后,想先看看礼物。但他两手空空。靳雨昔摸着怀中的艾斯古琳。 「快说。」凤信看他仍傻笑,不耐催促他。只见他从口袋里翻找,凤信听到叮噹声,猜测他要送他们铃鐺或钱币。 结果一把钥匙握在他手里,在空中晃动。 「我考到汽车驾照了!」他靦腆说。凤信跟着开心大叫。 「学长姐你们要不要坐我的车?初次的兜风。」邹家峰看向客厅里的两人。 「要要要!」凤信兴冲冲的。 「回去了。」靳雨昔放下艾斯古琳。跨过桌子角要离开。突然被放到沙发上的古琳,带着责怪的表情地喵了一声。 邹家峰与凤信同时拦住靳雨昔。 「学长。」 「你干嘛不约你女友或是双悦?」 「亮雪最近去英国短期交换学生,尹学姊拒绝了。」他低下头,「可能是太早问她了…。而且这是给学长和凤学姊的毕业礼物啊。」 「那我也拒绝。」靳雨昔很快地说。 「唉呦,老靳你干嘛啊?兜风耶。firstdrive耶!」左边的凤信提出最大亮点。 他转过头,看向凤信。「你也不问问车子是哪来的,就要去兜风?」 邹家峰马上回答。「是堂哥的。他在这里工作,我跟他借一个下午。」 靳雨昔觉得他被两个笨蛋缠住。坐上车子时,深深觉得自己也是笨蛋。 「我怕死…。」他已系好安全带,紧抓握把。 「我啥都不怕。我啥都不怕。」一旁的凤信慢条斯理的系安全带,哼着自己编的曲调。 邹家峰看着后座的他们,他微微笑。回过头,转动钥匙。 凤信听见引擎活过来的声音,跟着兴奋怪叫。她的背离开椅背,往前倾,把安全带拉扯到最绷。旁边的靳雨昔紧贴着椅子。 「学长学姐,要开冷气,还是开窗?」 靳雨昔与凤信同时说开窗。 邹家峰把后座两侧的窗户降到适当高度,也把驾驶座的窗户降下,把绿意阳光与芬多精揽进车内。 闻见窗外自然空气,好像比较好一点。「欸,家峰,你真的可以吗?」靳雨昔的头自窗外转回来,担忧地看邹家峰。 「我真的有驾照!」邹家峰自后照镜看见学长,他侧过身,到副驾驶座位前的置物抽屉里翻找东西。 靳雨昔无奈头往后仰,邹家峰回过身,把驾照递到后座。靳雨昔根本没有要看的意思。为什么他的驾照会在他堂哥的副驾驶座前的夹层里啊? 凤信夺过来看,尖呼着。 「除了驾训班的教练之外,学长学姊,你们是我第一个载的人。」家峰的表情像在等待被称讚。 「哇…。」凤信眼睛发亮,露出兴奋、荣幸,包含欣慰的表情。 「那更恐怖了…。」靳雨昔喃喃。 「学长,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会好好…。」 「你先把安全带给我系上!」 遮腾了一会,这部黑色小吉卜车出发了。 邹家峰穿过几条街道,来到比较郊区的地方。路比较宽,人比较少,自然景观比较多。 「喔~家峰开得真好~」凤信称讚。 家峰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动方向盘,车子往左弯,转弯处有根路灯。 三人都看见异常迫近的路灯,此时同时发生三件事:靳雨昔喊了一声喂,邹家峰马上踩煞车,凤信抓住靳雨昔的手臂。 车子差一点就要撞上去了。 邹家峰的后颈冒冷汗,他一边道歉一边把车子倒车,再次转动方向盘,成功越过路灯,过了弯。 靳雨昔转头瞪凤信。「你现在才知道要怕?你不是啥都不怕吗?蛤?」凤信吐舌,她的手放开他的手臂。 但在比较惊险的路段,她的手指会轻轻扯着他的衣服角角。 凤信在靳雨昔跟邹家峰聊天时,用手机把音乐叫出来。她在前奏里甩头,家峰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打拍子,随着凤信的怪叫热情,她拍着驾驶座椅与车内天花板,唱着随意乱编的rap,车里的气氛上升,甚至靳雨昔也唱了一首。 车子平稳地前进,路过沐浴在金色暮光里的连绵稻田。凤信在几首嗨歌之后,安静下来,一边听着家峰唱歌,一边看着夕阳,惊觉到今天已踏入六月份了。 播放器转入下一曲前的空白,车内安静了几秒,她看看邹家峰,又转头看靳雨昔。光洒在大家的侧脸,她看向正前方的挡风玻璃,看出去的路很笔直。她感受到一份安寧,同时也觉得前方将有一场暴风雨。觉得自己正站在分水岭上,要跨出下一步了。 粉红校园与裂缝 凤信到办公室找江赖静。她在外头的走廊遇见老鸟工读生,正间聊着。耳边听见办公室内的高亢的说话声。 「你们知道吗?江老师最近有喜事!收到喜帖了啦~」 「真是恭喜江老师!婚礼在什么时候?喔~我好久没有吃喜酒了…。」 几位职员在座位上手里忙着工作,嘴巴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有男有女,隔空聊着江赖静的话题。已婚男职员开始说着婚姻有如监狱,等在家里的老婆有多可怕,进家门之前,都要在车库里抽完一根菸才进门,但有些年轻的女职员则非常羡慕,她们用梦幻的眼神讨论着未来的婚纱样式与蜜月地点。 凤信跟着老鸟工读生一起进办公室,工读生转弯回到服务台位置上,凤信跟大家打招呼,寒暄了几句,几分鐘后来到老师的桌边,果真发现一封红色的信件躺在文件上方,喜气洋洋又高雅。办公室里的话题转变成待会要吃的午餐。 江赖静没有在位置上,凤信低头看自己手上拿着的纸张,是粉红校园的宣传海报,她轻轻放到那封喜帖旁边。她立在那边,一动也不动。一会儿,她很快地拿回那个海报,转身快步离开办公室。 时间来到六月上旬,校园中的气氛因为粉红校园活动而活络。所有东西都充满生气,灿烂地绽放着。像是在咆啸着它们正活着,这就是活着。白花花的阳光流连过每个树梢、老藤、矮灌木,学生穿梭在蝴蝶群中,目光越过高挑的欒木群,抬头看湛蓝天空会看见赤腹松鼠,在树枝间飞跃。校园中满是喧闹人群,拍照,大笑,或走或停留。 凤信怕惊吓到那翩翩飞舞的小黄点,她定住不动,看着朝她飞来的鲜黄色小蝴蝶,她微笑,轻轻伸出手,想让牠停驻在手掌上,但牠很快地就飞走了。一隻大琉璃纹凤蝶飞在大红的仙丹花上,而后停在地面积水的烂泥滩上,闔上翅膀,那块青色的斑点像在发光,高贵宛如林中的纯净的天使,那双说着无声密语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私闯的凡人,带着警戒与警告,等着陌生人离去。她踩过低矮伏地的植物,一隻石龙子快速闪过,躲进石缝的阴影处,鲜艳的蔚蓝色尾巴很快地甩动,一瞬即消逝。凤信很快地穿过人群,来到顶楼。 她在屋顶的广场上等人。 她站在一转头就能看见门的位置,不断左右看着,留意身后那扇门多次开关,却都不是她等的那个人。 「小信。」一声呼唤,让她转过头,但她肩膀跨下。是玛融。 「天啊!你在这里干嘛?活动开始了,走吧。」 凤信不停张望,在人群里寻找江赖静,看见每个穿着、后脑勺、侧脸镜框、宽阔肩膀,味道,与老师相似的。一时之间,以为是,但眨了几眼后,就又发现那只是其他的男同学。 她们加入队伍,漫步于校园间,在一个坡顶的转弯处,到了最热闹的小站,许多人在那儿跳舞,一个男生站在一排一尺高的春不老树篱旁,表情不耐,玛融看见他,露出惊喜的表情。 「哥哥。」她衝向他。 「嘖。都说了,我没有妹妹…。」男生的话语在玛融越接近,音量越小。 他们说了一会话,玛融回过头看凤信,凤信挥挥手,然后玛融就与那个男生走进人群里。这里有一对对的情侣跳舞,这个小站的游戏是只要跳完一隻舞,就可以得到两根巧克力棉花糖串。她本来要邀老师的。 她的鼻子呜咽出一声,就像尿急的大脚哈利一样。她知道这跟得不到免费的巧克力棉花糖没有关係。推开人群,她离开这里。校园里的朝气蓬勃此刻与她不合拍。 接下来的日子,比起一连串的偶遇,完全见不到面,反而带给她的惊讶更大。想不起来,上一次的见面,最后一次说的话,全部都变得模糊。她走过办公室外走廊,爬上屋顶广场,穿梭在人来人往的餐厅与教室,都没有他的身影,凤信叹气,低下头在心里呢喃。 有时候,我会好奇为什么在与你初识的时候,我们会如此频繁地偶然相遇。 可能是老天听见了我的心声,又或是…我大胆地想…或许是因为你与我都一样内心期盼能见到彼此,而顺着这期盼的引力,我们不断地不断地相遇。 不断地不断地相遇,像衝上岸的浪,后退,捲起,然后用力向前扑去,延展着,像是为了得到岸上的什么而努力反覆着这些动作。同样地,我们因为什么而不断相遇,但却在达不到那个什么之后,错过了契机,我们像退潮的海,后退,萎缩…,再也不会像驱动意念般简单地想遇就能遇见。 或许一切不是我想的那样浪漫多情,之前的轻易相遇与之后的再也不遇,这反差,这结果,就只为了告诉我,我与你的无缘。 想起那封喜帖,凤信再次叹气,转身继续踏着日常。 凤信不再去屋顶的广场,也不再期盼巧遇,更不想刻意去找江赖静。她窝在系办内吹冷气。 凤信懒散地写着佐井桐老师出的作业,玛融坐在她旁边,滑着手机。有一班学弟妹们在隔壁上课,系哥在电脑后敲打键盘,老陈的声音自倒数第二间的研究室传来。 就在这一刻,凤信正在作业上画着冰淇凌,这一刻天摇地动,她的冰淇凌变成大便。 「哇!是怎样?地震?」玛融抬头看墙边。 凤信盯着闪烁的长管日光灯,还在等地震结束。 但许多档案书本从柜上掉下来,桌子移位,下一秒电灯冷气都断电了,许多老师衝出研究室,也听见了在隔壁上课的学生慌乱的声音。 凤信与玛融站起身,顾不了包包,跌跌撞撞地跟着系哥老师学生们一起跑出系办。 外头走廊都是人,推挤着要到广场上,有人跌倒受伤。看到眼前慌乱吵杂的景象,一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然后凤信就跑了起来,好不容易下了都是人的楼梯,跑上一条没有什么人的走道,转了个弯,看见了些许人。她扶着墙,接近办公室,越过碎了一地的窗户玻璃与倒地的灭火器,看见了两三位职员与老鸟工读生蹲伏在柱子边。地震停了,凤信喘着气看进办公室内,里头没有江赖静。她忽略头晕,急着开口。 「你有看到小静吗?」她问工读生。 「谁?」 「啊…那个…江老师。」 「喔!江老师,他在…,咦?刚刚还在的啊。我不知道…。这地震好大…。」工读生陷入地震过后的惊吓中。 凤信看见她手上流着血,蹲下身,帮她止血。 同一时间,玛融找不到凤信,却看到迎面跑来的江赖静。他左右张望在找凤信。 「小信呢?」他看到玛融,急跑过去。 「我不知道,刚刚我们还在一起的…。」 玛融没有看过老师这么紧张的样子,但地震过后太混乱,她不以为意,也没有注意到老师唤着的是凤信的小名。顶上的天花板落下细细灰粉。 很多东西都倒下来,垃圾桶、盆栽、祈福的木架,甚至有人被倒下的自动贩卖机压住,正发出哀嚎,江赖静赶过去帮忙。 地震过后好几天,学校重新整顿,受伤人数共33人,大多是因为推挤跌倒,或压伤刮伤,还好没有人死亡。 凤信等电梯时,看着一旁墙上的小液晶电视,上面正播着校内的新闻。看见工读生的名字跑过萤幕,在受伤者名单的最后。 她松了一口气,认识的人都不在名单内,没有看见老师的名字。 时间继续走着。 下雨了。 凤信走出佐井桐的课堂,在下课时间来到二楼啤酒桌旁的走廊,倚着矮墙。天空阴鬱,她看见阳光广场上的雨丝。从楼下的川堂涌出一堆学生,他们冒雨跑过广场,衝进到对面的建筑物里。然后她看到一把暗红色的伞进入她的视野,她认得那个走路姿势,那个穿着与鞋子,还有那个背影。 凤信看着他缓缓穿越广场,到对面的建筑下的走廊后,他微侧过身把伞收起来,没有伞的遮蔽,看清楚伞下的人,就确定了凤信的猜测,那个人正是江赖静。 几秒后,他往走廊里走去,走远了,在他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后,凤信才察觉到眼睛变得模糊。她低头把泪水擦掉。 重新返回教室,在上课鐘声再次响起之后。再次看向广场对面的走廊,她逼迫自己转身。 毕业典礼 6月13日。 毕业典礼。 系办旁边的那一间研讨日语的教室,今天开放给大四的学生与家长休憩,里头摆着茶点。大多数的人都已经换上学士服,在教室与系办来回穿梭。气氛充满兴奋,感觉得到飘逸在空中的祝福。高挺胸膛的毕业生们,面露不捨与羡慕的学弟妹们,以及满脸欣慰的家长们,很常看到毕业生带着家长,去跟级任老师聊天。凤信与好友坐在三楼的啤酒桌边间聊,一边看着走廊上来去的人,一堆同学跑去找老师合照。今天的天气跟往常一样,艷阳高照。 她看见靳雨昔跟一个没看过的女孩在柱子边说话着。 「欸。那妹好正。」凤信用下巴示意着靳雨昔的方向。 「喔拜託你,不要用色老头的口气说话好吗?」玛融瞥了一眼之后,回过头继续滑手机。 凤信哼哼笑,一转头就与江赖静对上眼。他刚出楼梯口,踏上三楼走廊。 他们静看一会,他对她微笑。凤信起身,在他来到她身边之后。她跟着他来到走廊的一处矮墙边。 「你要去哪?」在他们停下脚步后,她问。 他摇摇头,「我是来找你的。」 「毕业快乐。」他笑着。 时间快速溜走,粉红校园时的失落,地震时的担忧,与这阵子下来因为没有见面的沮丧,许多想说的话与情绪都已经被冲淡了。只是那封喜帖依然鲜明地印在她脑海。怎样都挥之不去。暂缓满脑的疑问,她仔细看他,老师很爽朗,就像去年上他的课的时候,他的样子,他像是解下多年的重担般很轻松,是她没有见过的自在放松。他视线往下看的样子也没有脆弱了。是因为新婚的关係吗?是谁抹去了他的脆弱了呢? 吞下疑问,她知道只要记住他快乐的样子,这样就够了。 凤信点头,真诚地露齿笑着。 「感觉好久没有看见你。」他倚着矮墙,半开放式的走廊全是温暖的阳光。 「我记得你说毕业后要继续玩下去…。」他坏笑,「下礼拜开始的期末考准备得如何?」 「这比较真实。」她吐舌。「皮绷得很紧…。」 江赖静笑出声,肩膀晃动,明朗的眼睛在阳光下发光。 典礼入场的时间到了。打断他们的简短几分鐘的聊天,凤信很快地离开江赖静,离开前,她看了他一眼。她回到好友身边,换上学士服,别上毕业生的胸花。系上的所有人一起前往体育馆。 体育馆里黑压压一片,坐满毕业生,全是黑袍,与晃动的帽穗。仅能以不同顏色的披肩来区分不同系别。方形的馆内,二楼的座位坐满在校生与家长。入场时间充满吵杂。凤信放空发呆。毕业典礼让所有的人聚在一起。跟颂慈一样在其它县市实习的同学都回来参加毕典。 因为父母说要工作,凤信就不期盼他们会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但看见在其中一侧门口与靳雨昔说话的两位中年人时,她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 「爸妈!」她开心地喊。她的全家人都来了。这位46岁的中年男子是凤信的爸爸凤毓蓝,他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书卷气息,温柔爽朗。他一手抱着两岁的小儿子凤森浪,一手牵着妻子方日棠。方日棠看起来自我高傲,但她说话与姿势都以她的家庭为重心,她身边站着二女儿凤乙穗。凤乙穗在北部唸女高中的音乐班,她趁着假日回来参加姊姊的毕典,她是全家人最像母亲方日棠的小孩,显得淡漠自我,与母亲一样很会弹钢琴。凤乙穗牵着双胞胎中的哥哥凤海凉。 「姊姊好黑!」凤森浪小手指着凤信的学士服。凤信捏捏双胞胎的脸颊。发现方才与靳雨昔说话的女孩也在。 「吓一跳吧?」爸爸凤毓蓝笑着。「给你的惊喜,其实我们今天都不用上班。但我跟妈妈都找不到家长区在哪。路上遇到的这个妹妹也是。」爸爸指着靳雨昔身边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笑说,比着站在她身边的靳雨昔。「只好跑来问我哥了。」 凤信惊讶靳雨昔有这么漂亮的妹妹,很开心可以跟她说话,「原来是老靳的妹妹啊。我是他同学,凤信。谢谢你捡到我的家人。哈哈。」 靳妹妹微笑,靳雨昔看了一眼凤信。 「叔叔阿姨你们从这边直走,转弯后会有阶梯,上去后就会到室内二楼,有空位就可以坐了。」靳雨昔说,他往前踏上体育馆外的走廊,指给他们看路线。 爸爸道谢,凤家一家人与靳妹妹转身前往家长区。 「谢谢你喔。」凤信看走远的父母的背影。晶亮快乐的眼睛转向他。 「回坐位吧。开始了。」他淡淡地说。 典礼不知道持续多久,一两个小时,或者更短,每系有一位代表上台领毕业证书,校长致辞,班上同学开了视讯与尚在日本留学的同学即时聊天,手机在每位同学手上传来传去,虽然他们不能赶回来,但也一起分享毕业的喜悦。 然后典礼司仪请所有毕业生站起身,往站在馆内左右两边走道上的老师们鞠躬,现场气氛充满激动的情绪,馆内某处的毕业生大喊谢谢老师,凤信心里颤抖着,鸡皮疙瘩都起来,看着带着微笑点头的老陈、避邪物报告的老师还有佐井桐老师,心想着江赖静也在馆内某处吗。全体毕业生再向后转身跟在二楼的家长鞠躬,凤信跟着大家往后的时候,二楼也坐满人,但很快地就看见她的家人,因为他们正挥着手,接着跟着司仪的话语,弯身低下头,抬起头时,凤信已经眼泪盈眶。司仪请大家与身旁同班四年的同学们拥抱,凤信用力抱玛融与颂慈,在最后,班导为班上每位同学拨帽穗。 凤信低头揉掉眼泪。 「嗯?嗯?小信在干嘛?挖鼻屎吗?」玛融故意探看躲开的凤信。 凤信抬头打了玛融,带着泪跟笑。发现玛融也眼眶红红。 感谢谆谆教诲的老师,感谢在身边支持与担忧的家长,感谢打闹四年的同学。 你会记得你大学入学的第一堂正式课程的老师,以及毕业前的最后一堂课老师吗?你还记得第一天踏入这所学校的时候吗?你还记得最后踏出校门的那一天吗?对这个学校已有这么浓厚的感情,然后发现就要离开这里了,然后就想起还有期末考要考。 毕典的馀韵渐渐平息,努力应考人生最后一次的期末考,一周后,来到六月下旬。凤信在期末考之后,战战兢兢地上了学校网站查询她的期末成绩。其实她已有在系哥列出的可毕业名单内。但要亲眼看到期末成绩都通过她才放心。她放下心中大石,穿着无袖背心跪在行李袋前,整理要去毕业旅行的衣服。接下来只要等待可以领毕业证书的时间就好。 花莲旅行 正式出发是七月一号。凤信坐在火车上,看着列车窗外不断往后的风景,想着江赖静,自从毕典那天之后,就没有再看到他了。她没有他的手机号码,不知道老师住哪里,去操场也没有遇见他,学校也正值暑假,没办法找到他,她与他就这样断联了。 凤信视线移开火车窗,往下,看戴着耳机正在补眠的玛融,她与玛融坐在一起,颂慈跟她们隔了一个走道。她们先往南方去,第一天要在玛融想去的垦丁住宿,第二天去东部,这是三人都想去的地方,要在这待两天,第四天往北,去北投、大稻埕,预计第五天傍晚回到中部。 到台东后,把行李寄放在民宿,她们租了单车,到森林公园晃了一个下午,巨大的湖泊因为风吹的关係有着一坡坡小浪,湛蓝的湖水在阳光下闪着无数小块金光,运动跟观光的人潮还算少,她们把租来的,三辆不同款式的老旧单车停在湖岸的步道边。坐在草地上一边看着下方,两三位在湖边练泳的男孩们,一边拍照。 然后她们挑了一家麵店吃午餐,午餐吃得很晚,走到很累,太阳又很大,为了找想吃的店家先买晚餐回去,挑来挑去,她们因此吵了一小架,回到民宿后,三人躺在床上看冰雪奇缘,之后玛融与颂慈去民宿澡堂洗澡。凤信一个人在房间转着遥控器,突然,房间的门被打开,一阵大叫朝凤信衝来,凤信还搞不清楚,她本能抓起被单当作挡箭牌,但来不及拉起就被两个人给压在床上。 「从实招来!你是不是从拍照开始就不满啦?说!」玛融压着凤信。 「哇!是你们啊!哇靠!是要吓死谁啊!」凤信睁开眼看。颂慈圈住她的肩膀。 「对啦!怎样!很重耶你们两个!」凤信用力翻身,把她们从身上甩开,换她们被压住。 「齁~颂慈,她承认了!打她。」玛融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蛋往凤信头上敲去。 「好痛!马玛融!!」 颂慈挣扎着坐起身,看她们两个扭打在一起。然后她也拿出蛋去砸凤信的后脑。 好一会后,凤信喘着气,跟她们分食着温泉蛋。 玛融又去买了几颗,三人坐在民宿热闹的中庭里,木墙上掛着一盏盏橘灯,植株在夜风中摇摆,听着蝉鸣声,看着老先生们下棋,还有看帅勾美女。 这里的天空黑得很澄澈宽阔,凤信一边数星星,一边瞄向颂慈玛融,找机会打回去。 「真的毕业了耶我们。」颂慈说。 「唉…回去之后,就要开始找工作了。」玛融哀嚎。 「我很期待开始上班的生活。凤信呢?」颂慈光荣毕业后,再光荣地入了自己理想中的公司。她转头问凤信,凤信拿着蛋要正要往她砸去。 「蛤?什么?我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先开心玩完毕旅再说。」对未来,凤信不以为意。 颂慈瞇眼看她那隻停在半空的手,凤信嘿嘿笑。 隔天她们坐了一小时半的火车到花莲,玩了一天、夜宿一晚之后再北上。晚上七点多,凤信穿着夹脚拖,从住宿的地方晃出来买冰,她穿着白色的无袖背心,青藏蓝小短裤,头发随意绑了一个松松的包子,垂在后颈。 踏出糖厂贩冰店,看着漆黑鱼池里的鲤鱼漫游。转个身,遇见了靳雨昔。他正从一个路灯下越过。 「哇!老靳!好巧喔!你也来花莲玩喔?」凤信走向他,「好啦别生气,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是花莲人…。耶嘿嘿。」 靳雨昔穿着一件白色t桖,军绿色及膝短裤,手里提着一袋食物。他看着凤信,没有说话。感觉她有点晒黑了。 「我跟玛融颂慈来毕旅,明天就离开花莲,要去北部。…我们用火车环台喔。」 「你们今天去了哪?」 「平地森林,湿地…」凤信轻晃着手上那袋冰。 「很无聊吧?」 「不会啊,骑得超累,但看到漂亮风景就都忘了。你住在这附近?」 靳雨昔点头,这时凤信的手机响起,他转身去牵他停在露天廊下的单车,打算走了。 然后他听见凤信很怪异的声音,他回头看她。 「请问是凤毓蓝跟方日棠的家属吗?」一个陌生的女声自电话另一头传来。 「呃是,我是他们的女儿,怎么了吗?」 「我们这里是医院,他们在刚刚发生了车祸,送到了员生…,急救后…。」 「怎么可能?!」凤信嘴里不断重复这句话。 她没办法好好听完,电话掛掉以后,她一抬眼,看见靳雨昔,他看见她慌乱的表情。 「怎么了?」他问,仍站在单车旁。 「我…,」她很痛,闭眼喘了一口气,「我…爸爸妈妈过世了…。」她压住胸口,眼泪已经流满整脸。 靳雨昔愣在原地,这个消息,还有她哭泣的样子都让他很陌生。 那通电话之后,一切都变得快速且混乱,凤信回到住宿处跟玛融她们说明,她们一直坚持要陪她回去,但凤信要她们留下来,并跟她们道歉她没办法一起把毕旅玩完,她快速收拾好行李,赶上一班火车,坐车回中部,路上不断跟在北部的凤乙穗还有家里的保母通电话。 凤乙穗因学校的暑修而留在北部,现在也因为父母出意外而请假赶回来。 医院里,见到受到严重撞击的破碎脸容,如槁木,认不太出来,惨不忍睹的肢体变形,但表情很平和,凤信回想最后一次跟父母说话的情景,但都像是假的,眼前的才是真实。巨大骇人,不可抹灭的事实。 她们温柔爽朗的父亲与温婉又我行我素的母亲现在躺在这里,再也不会跟她们说任何一句话。乙穗在发抖,凤信没有让双胞胎进来看父母的遗体,让他们与保母待在外面。父亲的哥哥凤逆阳当然没有出现,没有大人站在凤信前面,她就是大人,她站在妹妹弟弟前面,听着那些她根本没听懂的宣告交代。 凤乙穗哭着,凤信抱住她。 她回拥姊姊,泣不成声。「姊…。」 乙穗抬头看姊姊,颤抖地问,「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没关係,有我在。」 此刻开始她不能再流半滴眼泪,她必须要坚强,她要守护年幼的妹妹弟弟。 七月三号,那一夜,凤信没有睡。 入伍 两岁的孩子无法深刻明白死亡的意思。双胞胎中的弟弟森浪一直在哭,乙穗跟保母轮流拥着他,他很想见爸爸妈妈,哥哥海凉吸着鼻子,一直过去拍拍森浪的肩膀,摸摸他的头,安慰他。森浪放声大哭,大叫着跑来跑去,直到都累了。让保母先带着双胞胎回去休息。 在办理程序,准备资料时,凤信才知道父母亲的财產状况,凤毓蓝因为替朋友做了保人而破產。车祸前一个月,夫妻俩曾因为凤毓蓝作保一事吵架。方日棠气凤毓蓝老是帮过头,不懂拒绝,朋友跑了,他要替朋友还债,他仍不怨朋友,弄到几近破產,那日出车祸之前,夫妻俩正是要一起去筹钱,却遇上死亡车祸,留下债务与四个子女。 几日后办后事,伯父凤逆扬不喜欢很自我的方日棠,在凤毓蓝与方日棠结婚后,非必要不会与他们相见。所以在他们夫妻俩车祸逝世后,仅在葬礼上出现过一次,凤信与他处理完拋弃继承法定程序之后,伯父就再也没出现,对凤信四姊弟也不闻不问。 凤信早已成年,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去照顾弟妹。她乐观并坚信自己做到。乙穗在开学后回到北部学校,而凤信带着双胞胎搬离老家,跟母亲的姊姊方菓借了钱先垫押金与一个月房租,租了一间房子,成为社会新鲜人,支付房租、学费与保母薪水。一切都回归往常。 她任职于租屋处附近的加油站,除此之外,也兼职一份打工。努力达成收支平衡。 前三个月很辛苦,她得在开始上班后的前两天由前辈带着,把东西全都学起来,然后在第三天开始需要独力顾自己的泵岛,并应用与随机应变。 懵懵懂懂过了没有多久,她就遇上第一波忙碌期。因为下礼拜开始油价大幅上涨的关係,几乎感觉是有上千万台车子与顾客要加油,此加油站有两个泵岛,虽然规定是一人顾一个岛,但大家都知道,开始忙起来,根本顾不了谁在谁的岛,因为会互相照料支援,凤信无数次在两岛之间来回奔波。一班共三个人,两位加油员与一位值班,在车子很多的时后,在办公室处理公务的值班会出来支援,好不容易,车流量减少,可以稍稍休息一下。凤信缓缓从一岛回到二岛,两位前辈已走到二岛。(在没有车的时候,他们都在二岛上待命。) 「凤信,凤信。」前辈在二岛上回过头看低着头慢慢走来的她。 凤信听见前辈在叫她,抬头看。 「还在吗?」他问。看着她忙到恍然的表情。 凤信笑了出来,前辈也笑了。「还在还在。」她回。他问的是她的灵魂还在吗。虽然说是前辈,可实际上年纪只大凤信三岁,在此任职已有四个月,动作非常流利,聪明机伶。某次凤信转不开机车的油箱盖,他叹气过来帮忙,凤信因为打不开已经紧张的流得满头汗,听见前辈说的话更是让她吓得要死。 「动作要快!要俐落!」前辈说。 她点点头,仔细看前辈如何转开,加完油后,盖上盖子。有的机车的油箱盖,需要用钥匙转开,要盖起来的时候,需要把盖子上的三角形记号与盖孔上的三角形对齐,之后轻轻往下压,会听到清脆一声喀,就表示有好好盖紧了。 除了一般的汽机车之外,尚有大型的水泥预拌车、砂石车,联结车,还有各式的农用车、割稻机等等。另外也有不是注入车子油箱,像是大企业的专用大桶子,铁桶,到个人的小桶子。 凤信把钱找给客人后,那位客人发动他的割稻机,开离了三公尺,凤信突然看见躺在油枪旁小篮子里的油箱盖,她赶紧衝出去,喊住那位客人,前辈看到,拿过凤信手中的油箱盖,踏上割稻机后面的铁片,盖上盖子。凤信吓得不得了,这是第二次发生关于油箱盖的事件,第一次是垃圾车的油箱盖,因为没有交接好的关係,谁也没有替那台垃圾车盖上盖子,值班只好打电话道歉,请司机回来取回。经过这两回之后,凤信很谨慎,没有再发生油箱盖事件了。 因为顾客来的先后顺序不同,加上加油员因资歷不同动作速度也不同,有时候这一岛已经完成所有车辆,会去到另一岛帮忙同事。而一个岛有四面油枪面版,代表会有四台车,这时要跟同事培养好默契,把顾客的要求跟过来支援你的同事说。 「95,500,未收。」凤信注意到前辈过来她这岛支援,他现在站在第三面面板服务一台她掛枪的白色丰田,凤信对他喊道,然后继续忙自己手上的。这是交接的一部分,专注力要够,因为同时忙多辆车,每辆要求都不同,记住并交接好。 95是顾客要加的油品,500是顾客要求要加到的价钱,未收则是尚未跟顾客收钱,这点很重要,若没收到钱会很伤心,因为要自己贴钱。 几分鐘之后,车子都走了。有时候,凤信看着空下来的站内,都会觉得方才塞爆的车潮很不真实。他们站在泵岛上,而那些车子像是潮汐一样。退了,又涨起,不断重复着。 那一天在花莲的夏夜里,出门买东西的靳雨昔遇见凤信,他们同时知道了她父母过世的消息,看着哭泣的她,很脆弱地被巨大的悲伤包围,那是第一次看见她哭。想起不到一个月前的毕业典礼上,他才见到她的父母亲,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鐘的谈话,而现在那对父母却已经过世了,这个衝击让他哑口无言。他没多说什么或多做什么(安慰还是啥的都没),那夜过后,毕业后没多久的他,入伍了。 新训结训后,拨交到服役部队报到,适应了军中生活。在新训时的某次操课集合,一位同梯弟兄竟忘了带他的钢盔,靳雨昔看着他被臭骂,竟想起凤信,那次实地考察完,他搭她的车回家,她说她常忘记带安全帽就骑出门。那是入伍后,他第一次想起她,很浅很浅地,只在脑海里想了十秒,然后随着日子过去,这十秒渐渐变三十秒,想她的时间越来越长,想起她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想大一初见时候的她,想两人最后一次相遇在他家乡,得知父母过世时的那个悲痛的她。 下部队后自由时间里,有的人在睡觉,有的在抽菸,靳雨昔在纸上写谱。 「干她妈,上次放假我女友跟我求婚。」一旁的某同梯说。 「靠!这么好?」另一位吐了一口烟。 「好你的头!我想要先开口的!…」 「感觉在放闪!你不要在那边炫耀喔…我也…」 靳雨昔放下笔,其实他很早就停住,脑子里有个问题这阵子变得越来越让他心慌。时不时跑出来,吓坏他,要他良心不安,要他赶快解决。 这次放假,他没有回家,翻开脸书,拨了通电话与大学同学联络。来到凤信租屋处,他在门口呆站不知道多久,直到看见前方小路出现了那个身影。 凤信刚下班,她揹着一个黑色的斜肩背包,低着头走路,然后随意抬头,看见靳雨昔站在她家门口,她露出笑容,大步大步朝他走来。 「哇!老靳!你回来中部玩吗?」 他没有说话,用观察濒临绝种树蛙似的眼神看着她。她偏头看着他。感觉到靳雨昔的不同,肤色变黑,头发变好短,身高拉高变瘦。 「你好吗?」他问。 「嗯?」凤信随即露出笑容,「嗯!很好。我现在在工作了,上司姊姊还有同事们对我都很好。我的家人也都很好。…欸!你是不是在练身体?」她盯着他的手臂。 他笑出来,「你真的是白痴耶。我在当兵啊。」 凤信很惊讶,怪叫着。「啊!什么啊!?老靳是阿兵哥!」 他在放假时去找她,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吗,他开始担心她。他顺着心底的一个感觉走。 靳雨昔一开始只是觉得笑惯了的凤信会哭这一点心底感到挺怪异的(『哀噁,你会哭喔?』的这种感觉),入伍后,才慢半拍地觉得他当初好像应该说几句话安慰她,开始有些担心她,有些心急自己当初对她太冷漠,于是去找她,找到她后,见她努力振作起来,完成父母后事,找到工作,安顿弟妹,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吵闹爱笑。 支撑 在那次自军中探访之后,靳雨昔几乎有假就去找凤信。 凤信还在上班,靳雨昔带着双胞胎在公园里玩耍,他们在小石道上走着,阳光灿烂,穿透浓密树梢。 经过一棵大榕树时,双胞胎停下脚步,好奇地伸手摸那空中飘扬的茂盛气根,垫着脚,露出很不可思议的表情。感觉暗棕红色的气根摸在手里的粗糙触感。 「哇…。」双胞胎发出讚叹。 「浪浪,不能拉喔。」靳雨昔在后头说,跟三岁不到的小孩解释,「那是他的鬍鬚喔。」 凤森浪小手仍握住气根,哥哥凤海凉已经听话放开手,退一步仰头看躲在上面的太阳光。 「要不要喝水?」靳雨昔问。 森浪马上回过头,跑向靳雨昔。靳雨昔把水壶拿给他,看着他喝。凤森浪比哥哥凤海凉的身高还要高,也比较胖,肉肉的。而凤海凉就跟弟弟相反,他矮小,也比较瘦弱。个性上也不同,海凉内向敏感,森浪外向调皮。 靳雨昔感觉道有个小力道轻拉着他的裤子,「把拔,我也要。」一转头看见,海凉在他脚边。 靳雨昔不是第一次听到海凉这样喊他,只是每次听到都会吓到,几秒后,他反应过来,拿出另一个水壶给海凉。 感觉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海凉露出笑容。 一旁的森浪取笑他,「笨蛋!雨昔哥哥才不是把拔!你什么时后才会搞清楚?」 海凉愣愣看着弟弟。 森浪再给他一击,跑过他身边时,推他一下,「把拔早就死了!跟玛麻一样!死翘翘了!」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凤信出现在小石道上,刚下班赶过来。她的表情告诉靳雨昔,她也听到森浪说的话。 一会儿,海凉跟森浪又凑在一起,在栏杆后看湖,爬上石头晒太阳的乌龟与优游的橘红色鲤鱼。 凤信跟靳雨昔坐在石椅上,看他们。 「前一阵子,我要他们睡觉,帮小凉盖棉被时,就注意到了。小凉会叫我玛麻。」凤信说,她与靳雨昔互看一眼。 「小凉好像把我爸妈错套到我们身上…。我爸妈过世时,他没有很大的反应…。」 「会不会是太压抑了的关係?」靳雨昔说,「我听见他叫我把拔也吓一跳。」 凤信耸肩,「你觉得…要带小凉去看医生吗?」 靳雨昔视线再次看向小孩,想起海凉被弟弟取笑时的表情,他摇头,「我觉得不用,这个…应该是他个人的疗癒方法。」 森浪用大哭大叫,跑来跑去,来抒发失去父母的情绪。而海凉抒发的方式不一样,很温和,把时间拉长,用他自己都不自觉的错认了爸妈,他把痛延展开来,慢慢疏散。 「过些时间,应该会调回来。」 把前台的铁门都放下,凤信与同事进到办公室内处理结帐部分。值班会结算两岛的今日收入,凤信要报出手上的现金金额,若与值班的数据相同,代表今天八个小时没有找错钱。 凤信抬头看今日的值班姊姊,她是所有职员中年纪最长也最资深的,但也只是三十岁出头而已,其他职员大多介于二十岁上下,全都以这位姊姊为中心,这位姊姊很严厉,性格直接,但心地很软。她在凤信上班初期,一直说凤信喊sop的声音不够大声,凤信因此时常练习,半夜紧张到睡不着,她就起床反覆背诵sop,在去上班途中,不断大声念着,对一隻路边的狗大喊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您好,请熄火加油。请问要加什么油?要加多少?95,500。请看油表从零开始,95,500,请看油表500到。请问有会员吗?需要统编跟车号吗?收您1000,找您500,这是您的发票,祝您中奖。谢谢光临,请慢走。」 有的时候,当客人听到加油员们这样说的时候,会有三种反应。 「你这样不会累喔?每台车都要唸耶,这么长耶。」第一种客人会用看见神经病的表情,听凤信说完sop。 「唉呦,不用唸啦!我常客捏!」第二种客人会在凤信才刚喊出几个字时,打断她。 「……。」第三种客人是这样反应的。就是毫无反应地听你唸完。 还有各式各样的客人。 「你新来的齁?」客人趴在摇下来的车窗框上,当他们一同在等待注入油的空档里,客人会这样问。同事说,她都已经上班三个月了,还是有客人会问她这样的问题。所以新手凤信绝对会被这个问题缠住好一阵子。 「你结婚了吗?」或是在需要花长时间等待油注入大铁桶的时候,工程大哥会这样问。 另外,有一种顾客是『副驾驶人是老大』的类型。也就是说,你有什么问题都请去问副驾驶座上的人,老子我正驾驶人只负责开车。 然后就会发生,先生把车驶到加油员引导的位子后,就开始放空,太太会回答加油员的问题,然后下车去上厕所,几分鐘后,太太上车,先生就以为事情都弄好了,採下油门就走了,留下惊愣从收银处奔出的加油员,手上拿着信用卡与发票。这时也是回到办公室找值班,调了监视器或是会员资料。然后几分鐘后,接到加油站电话,方才那对夫妻又赶回来,太太不好意思地拿回信用卡,然后先生又是採下油门。凤信跟同事会对看,笑出来。 某次,凤信着凉,上班的八个小时里有七个半小时都在打喷嚏,打到同事都问说要不要去看医生。凤信摇摇头,继续打喷嚏流鼻水,从收银处出来,拿了500块递给一位女客人。凤信鞠躬说谢谢光临。但女客人愣愣看着那纸钞,凤信才意会过来她找错钱了,她赶紧上前,一直道歉,拿回500块,找了正确的100块给那位小姐。 「你这样会赔钱喔。」小姐这样说,凤信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然后车子开走了。 又有,凤信很急着要去帮另一岛,匆匆给了客人发票后,就衝过去帮同事,结果事后,发现她忘了把统编给那位客人,那时统编还是三联式的,孤单地留在旁边的机台上。凤信硬着头皮,取下那统编,进办公室找值班处理,虽然不会被骂,但完全就是在找值班的麻烦。 这时领头的姊姊会说,「不用急,但也不能慢,要快但顺顺的来。顺顺的就好。」 夜晚的加油站办公室内,凤信等着值班姊姊的回覆,「差两块。」姊姊一开口,凤信就倾身把手上的现金交给姊姊,站起身走到置物柜,翻出钱包,拿着两块钱再度返回办公桌。 「最近怎么一直在少钱?」姊姊口气严厉,皱着眉头处理工作,「我希望你们不要在少钱了。」 凤信点点头。值班姊姊是豆腐心,要求音量大声是为了保护加油员,让大家都听到,同时是再度确认顾客的要求,避免发生加错油等等的事情。 待她们都完成最后的工作后,时间晚上十点,拉下铁门,互道再见,凤信去后方牵单车,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一看是同事。 「凤信,那个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同事扭捏问道。 凤信转正面对她,「什么?」 「可不可以再借我一万块?」 凤信看着同事,上一次她开口是在凤信打扫厕所的时候,凤信用手背擦擦额角,流了满身汗。那时凤信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因为这位同事平常很照顾她。 「我下个月发薪日就还你,连同上次借的9000块一起。」同事保证。 凤信有点为难,但还是点头。 她成为一家之主,担起父母亲的职责,同时兼顾工作、弟弟们,被钱追着跑,每日睁开眼想的都是钱的事情。她翻开存摺,里面只剩下1000块,不管她自己多省,多么努力兼差,钱还是不够,领到薪水付了各项开销,就又所剩无几了。 电话响了。凤信一看来电者,整襟危坐。 「喂?阿姨?」 「凤信啊,你就算是我外甥女,该还的钱还是要还。你知道吗?已经欠那么久了。你什么时候还?」母亲的姊姊方菓从电话那头传来淡薄的语气。 「阿姨,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明天就匯给你。」凤信笑嘻嘻回。几秒后,电话就被硬声掛断。凤信缓缓听着嘟嘟声。独自一人坐在点着黄灯的窄厨房里。 叹了口气,今天上班时,她很不好意思地去找跟她借钱的那位同事。 「我知道,已经过了上次约定还钱给你的时间,但你不要催嘛!又不是不还钱给你!」同事安抚她,「我会还你,你放心,我不会跑掉。」 「我没有那个意思啦…。我知道了。」凤信嚅囁。 凤信垂头回到椅子上,等着上班,待会与早班的交接完就要上工了。 值班姊姊进到办公室看她这样萎靡,露出严厉表情。 凤信马上神经紧绷,挺直背,露出微笑跟她打招呼。 「有什么事吗?」姊姊问。她是唯一知道凤信家里状况的人,当初在要求她留下另外一支备用联络人电话时,因为乙穗或是保母的电话也无助于事,凤信稍微说明。她才知道凤信父母过世。 凤信摇摇头,正好其他长官进到办公室,姊姊也就没有再追问。 双胞胎入幼稚园了。保母虽然毕业了,但有时候会友情赞助的过来帮忙凤信带他们。而凤海凉错套父母的情况就像靳雨昔说的一样,在开始上课后改善了,可能是与更多同龄的小孩相处的关係,凤海凉知道了自己认错,他羞赧地调回来,但他变得更内向。 凤信抱着满手的杂物,回过身看身后的弟弟们,不禁露出微笑。 两个小孩都看着不一样的方向发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森浪突然撑大鼻孔,用手去挖,而海凉嘴巴微开,看着斑马线那头的古代贵宾狗。真正让凤信微笑的是他们相互牵着的小手。每次在街上走路的话,海凉都一定会牵着弟弟的手。 凤森浪在入幼稚园后,也有了改变,他变得会照顾海凉,总是拉着小凉跟大家一起玩。 绿灯了,凤信腾出一手,牵起海凉,领着他们一起过斑马线。 「姊姊!姊姊!」在他们与那隻大狗擦身而过时,海凉叫道。「那是什么狗?」 「嗯…姊姊也不知道。」凤信在大家安全抵达人行道上后,回头看那棕红色的毛色。「黄金猎犬吗?」要是把这件事跟靳雨昔,他一定会说她是白痴。 「不是啦,那是吉娃娃。」森浪很肯定的说。 凤信跟凤海凉露出敬佩的表情看着他。 把两个小孩送进幼稚园后。回到家,看见靳雨昔站在她家门口。 笑,她拎着一颗西瓜与一袋菜跑向他。 「怎么跑来了?我妹今天会回来喔,所以我买了一袋菜,但她老是抱怨我不会煮。…超热的,要不要吃西瓜?」 他摇摇头,「我要收假了,载我。」 凤信赶紧开门把东西一放,发动机车,嘴里碎念,「齁!又来了!时间不够就不要来了!很烦耶!」 凤信载他回到营区,他下车把安全帽还她。 「谢啦。」 「我快退伍了。」他依然站在她机车旁边。 凤信点头,笑着。「你白痴啊,这我知道啊…。」 靳雨昔静静看着她,「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笑?很像智障欸。」 「你才智障咧…。」她翻白眼。 「虽然你哭的样子很怪,但你那个假惺惺的笑容更怪,所以在你可以正常地笑之前,我可以忍受你哭的样子。」靳雨昔看着她的眼睛说。 「虽然很丑…。」他补了一句。 愣了一会,她推着他,要他赶快进去。 不哭,她才不要哭咧。 坠入黑暗 清晨六点多,凤信接到加油站的电话,要她回去支援早班。今天本来是她休假,但同事生病没办法来,凤信快速换好衣服,去上班。 这天下班后,凤信接到玛融的电话。虽然平时就有在联络,但因为各自要忙工作上的事,仅是简短聊几分鐘,而这次聊天聊得比以往都久。 「小信,要不要回学校看看?」 时隔好长一段时间,重新回到这所大学,凤信感觉某种情绪在翻腾着,虽然学校就在附近,但她都没有回来过,这是在毕业后第一次跟玛融回来。她的人生在毕业后转了个大弯,看着不认识的学弟妹们,心里无限惆悵。 「走,去系办看看。」玛融拉着她。玛融现在在一家出版社工作,颂慈在非常理想公司的上班。但颂慈说,「不论你曾是多么地光鲜亮丽,高高在上,满满才华与傲气,前途一片光明,一旦进入社会,一样成为社会大转轮机械中一颗小齿轮,为别人服务,发挥自己,与他人合作,共同努力让转轮转动。成为社会新鲜人的兴奋在看见与自己理想不同的环境后被熄灭…。」她一开始有些不适应,沮丧挫折,但她不放弃。三人感觉彼此都没有变,但都对工作有着一样的感觉,有着踏入社会的不适。 「哇!系哥依然是同一个。」凤信说,马上招来系哥一枚白眼。在白老师要去上课的路上与她说了几句话,在啤酒桌边跟尹双悦、邹家峰聊天。有见到许多怀念的人事物,但没有见到的人事物也是挺多的,然后,在这之中,她想起一个人,她想起他,那位外语老师。 手机突然有讯息进来,点开一看是加油站的,值班姊姊说有一位同事突然离职,排班表有变动。凤信一看离职的是跟她借钱的那位同事。另外一则讯息是催缴房租的。她收起手机,挺起肩膀。 跟玛融说她想去找江赖静,玛融点头,留在啤酒桌边等她。 凤信加快脚步,走下楼梯,过了阳光广场,进入建筑物的廊道里。越来越接近办公室了,凤信心跳极快。 从窗外探看没有看见江赖静,她走向服务台,但发现那位工读生她不认识。是职员认出她。 「喔!凤什么的那个短期工读生!」 「回来母校啊?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加油站。」凤信笑着说。现场有点安静,她又开口。 「那个,江赖静老师去上课吗?」凤信探来探去。 现场又很安静,一位男职员打断沉默,「江老师已经没在本校工作了。大概多久了?去年九月?」 「是去年六月。就是你们毕业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很久了。」别的职员说。 告别这间办公室,与玛融吃完饭,两人分头离开。 「小信,」玛融唤住她,「你还好吗?你脸色很不好看。」 「有吗?…大概是因为早上喝到过期的豆浆。」 玛融笑了出来,与凤信挥挥手。 在回家的路上,旁边的人越过她,她才发现绿灯亮了,她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段时间,两种灯色已经交替三轮了。 一不小心就发呆了,她得去幼稚园接弟弟们。正要踏出一步,双腿跪地,痛得让她流出眼泪,一连串的感觉袭来,一幕幕快速撞来——丧亲,成为一家之主,社会现实黑暗,以及…小静已经不在学校任职了…。就算不知道老师的联络方式,但心底认为只要他在学校里,她就可以找到他,但他早就离开了,所有的连系都断了。 这些一个一个压在她身上,而最后压垮她的是江赖静离开学校。她无法再抵抗了,任由那些把她吞噬,拖进摸不着边际的黑暗里。 凤信失去意识。 (第一部结束。tobecontinued.) 第二部 咖啡店 写在丧礼之前与之后。 第二部现在,是颓然思念的昨日。 现在是,颓垂在佈满霓虹的夜幕里, 啤酒,秋罗,咖啡杯。 夜夜替消逝的青春弔唁。 颓然生锈的铁轨,驼着渴望回去的列车,枉然的追忆列车。 已流逝的无邪时光, 已逝去的爱情, 已逝世的生命…。 一起来告别吧。 雨 雨声吵醒凤信。 一双双雨脚踩在金属板上,轻轻的,每一脚都维持着同样的力道。 兜兜兜兜。 听着朦胧雨声,凤信意识到自己是在室内,感觉到身心温暖。雨点平稳的敲打频率,带着温柔的和缓力量,让她觉得安心。 她半睁开眼,是昏暗的车内。一个柔和的光线弧度扫过她的双眸,是远方一台车子回转转向的车头灯光划了过来。挡风玻璃上滑落无数条透明溜滑梯,雨珠牠们在引擎盖上弹跳着。本来就因为布满厚重云层而晦暗的天空,现在又更暗了一些。 「…到了?几点了?」她犯困皱眉地问,眼眨了又闭上,偎向椅背的身体在耍赖。 「七点三十四。」驾驶座上的人动了动,沉着泰然地回。 唔…七点三十四……七点三十…七点?七点?!七点!!! 模糊的神智瞬间惊醒,她转头大喊,「靳雨昔!都七点了!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喔真是!…」 她猛地探头看出窗外,发现他们早已到家了,车子正停在他们的停车位上。把盖在身上的那件西装外套拿起,解开安全带,匆忙收拾包包。她四点多下班,他五点左右来接她,她至少在车上睡了两个小时。然后他就在旁边等她醒来! 他们一定早就到家了!他真的很能等! 下了车,等靳雨昔锁好车绕过车头,弯身进到凤信的伞下,两人一起走回公寓。 雨珠自伞面垂直滑落,滴在电梯内的红毯上,直升五楼。 后方的镜面映出两个人:靳雨昔穿着浅灰色毛衣覆在白衬衫外,右边的肩膀上因淋到雨水而沾湿了一小块,铁灰色的西装裤脚稍稍盖住黑皮鞋,拎着工作包,他一面抬头看面板,左手一面将领带弄松。凤信抬手抹着嘴角,把方才睡觉的口水痕擦掉,小肩上的短发在忙碌了一天后,散乱且像打过仗的老兵一样疲倦衰颓,深麻灰色的高领上衣外面套了一件蓝绿格纹衬衫,黑牛仔裤与运动鞋,整个人很黯淡,她与他身高差五公分,都算是高的人,但两个人给人感觉却有很大的差别。 下班后的两人,靳雨昔舒适自在,而凤信显得精疲力竭,甚至在很多时候她都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消沉、自卑。 「今天吃什么?」他问。他瞥了陷入沉思的凤信一眼。异常安静的她,脸上表情惆悵而疲惫。他很常抓到她的这个情绪,但他该拿她怎么办?要怎么做,才能消除她那不愿开口说出的,深藏在心底的心里话与烦忧? 凤信抬起头,西装外套披在手臂上,被她怀抱在胸口,她耸耸肩。语调带点鼻音。「我好饿喔。想喝热汤…。」他看着她,在她看向他的那一个瞬间,她的惆悵已经收起来了。 五楼到了。她跨出电梯,靳雨昔在后面,他们往右,来到一扇深棕红色的大木门前,木门色泽红润光亮。凤信把伞撑开放在墙角晾乾,无所事事地待在一旁,等着靳雨昔开门。 他挑眉看她。「你也有钥匙。为什么都是我在开门?」 「欸!这你家耶,为什么要我开啊?我开才奇怪吧?」 「懒得拿钥匙就说嘛!…懒惰虫。」他嗤之以鼻。 「你才懒惰咧,要不然按门铃好了。」凤信伸手要去按门铃。靳雨昔不管她,取出钥匙开门,轻脆响亮的解锁声,拉开外门,都还没转开内门的门把,就听见吵闹声传来,接着是跑步声,在靳雨昔推开内门后,客厅里出现两个小男孩。 「蛙呀!哥哥回来了!」小男孩凤森浪尖叫着,用力扑上靳雨昔的怀里。靳雨昔差点没站稳,他把工作包放在沙发上,抱着森浪蹲下来,左手把站在一旁的凤海凉捞过来。两个小孩揽着他的脖子。 凤信把肩上的米白侧揹拿下,随意放下后,拿着衣架把西装外套掛起来。 「哥哥,这个是不是姊姊流的口水?」森浪手指按着他右肩上湿掉的地方。 靳雨昔抬头看向凤信,嘲弄的笑脸。森浪还用勇敢赴死的表情地凑上去闻。 「凤、森、浪!我没有那么会流口水好吗?那个是因为伞不够大,淋到一点雨…水…你给我过来臭小子!」她绕过单人沙发去追跑走的凤森浪,逮到他,捏住他的肉肉脸颊。 客厅另一端走出凤乙穗。 「姊你们回来了啦。」她用围裙底端擦擦手,「今天比较晚喔!快点来吧!可以吃饭了。夕虹姊煮了热汤。」 他们一行人进小饭厅,一张简单的长木桌两边各摆了三张椅子,桌上中央有一个白色砂锅正噗嚕噗嚕地冒泡着,旁边有很多个摆满食物的白盘子,生鸡肉块,生猪肉片,各式菇类,蔬菜玉米,鱼丸火锅料。 「火锅!」凤信开心喊出。 小男孩们洗好手后,拎着自己的碗去厨房装饭,坐上自己的座位,凤乙穗手持长匙从白砂锅中舀熟的猪肉片给他们。凤信进了厨房,看见靳夕虹在瓦斯炉前忙着炒鸡肉。她过去帮忙顾汤,还有偷尝一口乙穗做的沾酱。 靳雨昔自卧室出来,已换上舒服的帽t和棉裤。 在融入酱油色泽的鸡肉与结头菜汤端上桌后,长桌坐满六人。凤信坐在双胞胎旁边,靳雨昔坐在她对面,旁边坐着他妹妹,与她妹妹。 喝着热汤,身处在温暖的饭厅,看着冒着热气的砂锅。 「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凤信说。「寒流天,吃火锅!」 「听说下礼拜会比现在更冷。整个年假都、呼呵…都湿冷…。」乙穗嘴巴被爆浆的起士球烫到。 「啊,对了,哥你年假有假吗?妈问你要不要回家?大哥初一才有办法回来…,你呢?」一旁的靳夕虹用筷子刺起一个玉米,拿给坐在她对面的小男孩们。 靳雨昔摇头,「年假后我要出差。去东京跟北京一趟。」 收拾完饭厅,靳雨昔找了凤信一起研究他工作上的日文文件。几年前,靳雨昔第一次找她问问题时,虽然凤信觉得这样很怪,心里疑问他日文那么好,为什么还要来问她,但凤信也乐于再多学习一些日文,这么多年下来,也就见怪不怪了,很习惯一起讨论。 当他们在客厅里差不多得到一个结论后,时间已经有点晚了,凤信跟乙穗带着弟弟们回到对门,她们的家。 公寓五楼有两户,两户大门对立而相邻。 凤信背对深棕红色木门,拉开那扇白色铁门,跟妹妹弟弟们回到这间房子,一厅两房一卫浴,一个小厨房与小阳台。屋内一片漆黑,凤信往墙面轻拍,客厅的灯亮起,点亮她们在台北的家。乙穗站在浴室门口跟弟弟们说话。凤信拉上客厅落地窗的长窗帘,回到卧室,看见躺在床边柜上的亮亮东西,那是靳雨昔家的钥匙。他嫌每次都要去给按铃的她开门很麻烦,便给了她一把备用,但好几年下来,她却从来都没有用过。一直搁在那个小陶盘里。她手一松,家里的钥匙落在雨昔的钥匙旁。发出清脆坠落声。 每到年假,她们都会待在台北,而靳雨昔跟靳夕虹会回花莲过年假。不过,有时候,兄妹两人都要工作不会回去,靳夕虹是从事黏土艺术的工作,那个陶盘就是她做的,这间房间原本是她的。而,这间房子也是。 凤信抓住跑出浴室的小男孩们,笑着用大浴巾包住他们,他们不停发抖,套上卫生衣后,又穿上高领毛衣、毛毛裤,帮他们吹头发。 最后一个用完浴室,凤信关上灯,稍稍打开双胞胎的卧室房门,替他们盖被子。回到隔壁房,缩进被窝里,她靠向已经睡着的凤乙穗,拥着妹妹,进入梦乡。 备份钥匙 阳光自东边的天际渗开来,公寓一楼旁的锻造围篱内,高挑的桃红九重葛探出来在风中摇曳,太阳划开冷冽的空气,走进小巷里,阳光流连过每扇落地窗,自窗帘底部的缝隙溜进室内。 听见外面的马路,有一台老旧的摩托车骑过,传来破烂巨响的引擎声,彷彿能闻到浓厚的汽油燃烧味。 凤信拉开客厅的长窗帘,见到死气沉沉的天空有一层金色的光,笑着看阳光晒在她的脚丫子上。往上看,对面公寓六楼理发店的阳台上的散尾葵轻轻摇晃着,一楼的铁马餐厅尚未开始营业。自大学毕业已经过了六年。她来到台北已经快六年了,住进这个栋公寓也已快要有六个年载了。六年前,她昏厥倒在人行道上,被救后,醒来,茫然看见赶来的靳雨昔,但他很快就要回去营区,然后再过没多久,就接到他妹妹靳夕虹的电话,邀她跟弟弟们上来台北跟她一起住。 「我原本跟室友一起住,但他很少回来,反正钱都付了,他不介意,房东阿姨根本也没在管,你跟小孩们就好好住下来吧。」那时靳夕虹在电话里说,那个只与凤信在毕典上见过一面的靳妹妹,年纪只小凤信一岁的她,当时是大四生,语调愉快。夕虹什么也没有多问,凤信捏住鼻头,忍住要衝出眼眶的眼泪。当时因付不出房租而被赶出来的她,没有多想,辞了工作,就带着弟弟们,握住夕虹伸出的援手。自中部出发,逃亡似的,去到北方,也希望能抖落一身的不如意与丧气。 跟夕虹住了一阵子后,某天在家门外看见,对面那扇深棕红木门敞开了,有新邻居搬入。新邻居低头忙碌搬着家具行李,凤信仔细一看那人是靳雨昔,吓了一跳。 「老靳?!你怎么在这里?你…。」 「我退伍了啊。我妹跟我说这里有空屋要租人,就搬过来…。」他正扛着一箱桌子零件组,愉快看着呆愣的凤信说。 凤信后来才想到她们人数这么多,房东会这么好心才怪。住了一阵子,她在领到第一笔薪资后,赶紧开始缴房租。但是那次跟房东碰面,发现房东真的很怪,毫不介意,还很关心她们姊弟四人。简直是天使。而且是有着台客味的天使。 「你现在住的这间齁,原本是两人共租啦,啊因为另一个人齁,在当兵,很少回来,他说就让给你们住…。」房东大拇哥往舌头一划,一边流畅地清点现金,一边说。凤信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关于夕虹的隐私,她不想知道,随意听听给予保留。房东把那把钱往裤襠一塞,接着说,「这两个人是兄妹啦,啊那个哥哥齁,现在住在你对门啦…。」 凤信呆住,难以消化房东的话,愣愣地直到房东走了,也没回过神。 靳夕虹大学毕业后,因为工作的关係搬出了公寓,五楼的两户,凤信成为5楼之2号的承租人,与住在对门1号的靳雨昔,变成邻居。 在这同一层的两间房子来回往来,本来就因为靳夕虹的关係,两门户的往来非常频繁,常常蹭一两餐伙食、帮忙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晒,借吸尘器、领回弟弟们等等,靳雨昔把备份钥匙给凤信时,她看着那钥匙。 「那我也要把我的备份钥匙给你。」凤信抬头看他。 「我是男的,你记得吗?」靳雨昔狠瞪她,然后又訕笑,「我就是要按门铃让你起身帮我开门。」 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过了六年。她与他,已经当了六年的邻居。 凤信很快地垫起脚,蜷缩着脚指头。虽然有太阳,但室内温度还是太低了,客厅地板冰死了,她赶紧穿上毛茸茸的室内拖。 现在是一月份,正值寒假期间,大学四年级的乙穗跟小学三年级的双胞胎弟弟们都不用上学,都还在睡梦中。 她穿上外套,套上帆布鞋,出了公寓。走了一分鐘,来到国父纪念馆外,仁爱路四段这一侧的人行道上,随意择了一个白色长椅坐下来。几部单车骑经过她前面,几个跑者在她后头跑过,凤信放空地看着马路上的车潮、对面的建筑物与路树行人。光线缓缓改变,风刮着榕树,枫香在头顶挥手。 靳雨昔出现在她眼前,他穿着短袖短裤,脖子上披着毛巾。 「休假干嘛不睡晚一点?」他微微喘着气。 凤信耸耸肩,「跟着阳光出来,找了一个可以晒太阳的地方…。」 靳雨昔又继续跑步了,过没多久,他慢慢走到她面前。 把一个东西塞到她手里,然后在她旁边坐下。 凤信低头一看,是一杯热咖啡。 「哇…。」轻呼一声,直到手中的纸杯温暖了她的手,她才注意到太阳已经消失,风刮走温暖。 靳雨昔扭开宝特瓶,仰头喝着。 凤信把杯盖上的闭口小塑胶掀起往后压,啜了一口卡布奇诺。「你今天也休假?」 他点头,「你昨天有睡好吗?」 「唉,好想变成吸血鬼喔。」她突然哀叹。 他拿起毛巾拭额角的汗。 「梅尔笔下的?可以快速移动,手脚灵敏,还有一整天不用呼吸,游过整片太平洋到美国西岸?」他顿了顿,他知道她不是因为可以长生不老、拥有魅人的面容,或是特殊能力而想成为吸血鬼。「还有什么?拥有巨大力气?这个我觉得你已经有啦,你上次不是把我妹跟你妹两个人都抬不动的包裹,一把提上五楼?哼哼,怪力女。」他笑。 「以前在加油站工作,几乎每天都要拉覆盖在油槽上的黑胶垫,姊姊是有练过的。虽然那次,我们有搭电梯啦。」她一脸骄傲,「最近最想变成吸血鬼是因为,可以不用睡觉这一点。」 「就不用因为失眠而烦恼。反正没睡也没差。」 「所以你昨天没有睡好囉。」窃笑。 「都是你,昨天不叫醒我,害我因为多睡那两个小时而失眠。」 靳雨昔无辜地耸耸肩。 她看着一个塑胶袋危险地在马路上飘盪,两辆车一左一右快速开过它身边。她轻声说。「…成为吸血鬼后,所有一切人类的事情好像都变得简单。」 「成为吸血鬼,不就是鄙视弱小的人类?要离群索居吗?」 「我想要属于一个团体。一个归属…。」 「…你要…离开我们?」眉毛扭曲,他的眼睛很着急。 她还没回答,他就接着问,「那…你会咬我吗?」若她是吸血鬼,那他也想成为吸血鬼。 听见他的话,气氛一瞬间转变为滑稽,看见他眼里认真的光芒,她先是假装严肃,然后大笑出来。「让我有机会鄙视你吧。哈哈。而且搞不好因为你的血太好喝,是柠檬口味,一下子就被我喝光了喔。老靳同学。」 靳雨昔的肩膀被她拍了拍。 下午,他们又再度来到国父纪念馆。 走进翠湖这带,凤海凉坐在石椅上,凤信蹲在他身前替他把外套拉鍊拉上。 「哥哥,我们玩躲猫猫。我要当鬼!」凤森浪在湖边人行道的阶段差上跳上跳下。靳雨昔从石椅上站起身,看着海凉系着渐层夕阳色围巾,手搭在湖边栏杆上垫脚看湖中翻转戏水的鸟儿,而那条圣诞淘气红色围巾随着好动的森浪在他胸口飘飞。靳雨昔心情很好,满足于把这两个小萝卜头照顾好:天冷,被他抓过来添衣。 他们轮流当鬼,换到靳雨昔当鬼时,凤森浪一溜烟就跑不见了,凤海凉咚咚咚的跑向翠亨亭,凤信左看右看,来到柏树群里,选了一棵蹲下来。 耳边听见远方靳雨昔在倒数。 「…三、二、一!都躲好了吗?魔鬼要开始抓人嚕!好了吗?」他喊道。 躲藏地点是限定在翠湖这区,但范围还是很广,他们可能没听见,就算听见,他们当然也不会回应他。靳雨昔转过身面对湖面,手搭在湖边的栏杆上,眼睛扫视过整个湖边的行人,注意到凉亭的石椅上有一抹小身影,蹲伏在柱子边。 靳雨昔露出笑。 凤信不知道靳雨昔去哪里了,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蹲累了,直接坐在草地上。一面发抖,一面等着。过了一会,因为地面太冷,她再次蹲起来,期间悄悄站起身一次,藉着柏树挡住她的身体,左右偷瞧,探看现在的情势。她已经在翠湖区的边界了,要找到她很难。 低头玩弄地上的杂草,然后突然,左右两边有人扑向她。 「耶唔!抓到姊姊了!」凤海凉跟凤森浪压在她背上。她哈哈笑地倒在草地上。 「抓到你了。」靳雨昔自她身前的这棵柏树后头探出来。 凤信拉着两个小孩站起身,靳雨昔却拉住她。 因为刚刚重心不稳,她的脸撞到了柏树,靳雨昔马上拉住她,下一秒,她整个身体倒向他。这个瞬间,他与她的眼睛交换讯息。他的讶然,她的茫然。 出现了!那层薄纱! 又一次,凤信看见那个米白的薄纱在眼前飘扬,很近了,比以往都还要靠近,她眨眨眼,那薄纱后面的东西若隐若现,不知道从何时起,她追着,探看着,第一次离它这么近,她想知道是什么躲在面纱后头。 但她只看见靳雨昔。而这张脸并没有什么密码写在上头,就算是有,她看了这么多年却依然解不开,让她离那层面纱忽远忽近的。有时候,她会吓一跳,她与靳雨昔已经相识十年了。大学四年,进入社会六年…。然后现在,她看见,他露出的嘲笑笑容。 「…我脚麻了。」她难为情地皱眉撇开头,一手抚着脸颊。退离开他的胸口。 两个小孩早跳下凤信的背,在旁边跑着。 靳雨昔握住她两个手肘,帮她分担重量,稳住她。脚底板麻麻无力的。凤信想坐下来,但不想坐在冰冷的草上,又不想依靠他,却又别无他法,只好靠着他,表情怪糗的,心里祈祷着这暂时的麻痺感赶快消失。 旧相簿 那日过后没几天,靳雨昔就出国了。台湾进入春节假期。除夕夜,老公寓五楼的两户,一户光亮,一户黑暗。凤信一家四口一如往常待在台北。对门的那户没有灯光,万籟俱寂。 在小厨房旁边,凤信与妹妹弟弟们在餐桌上吃晚餐。寒冷的空气中含着热腾食物香味。炒芥菜心,炒虾,炸猪排,滷白萝卜,蒸蛋,白饭,香菇鸡汤。四人合力做出的年夜饭与平常的晚餐内容相去不远。 四片炸猪排很快就被夹光,嗑光。 「ㄌㄩㄝ!好苦!」两个小男孩脸皱在一起,颊边鼓鼓,嘴巴里嚼着青绿绿的芥菜心。 「吃这个对身体很好。吃光光。」凤乙穗觉得好笑,把剥下的虾壳放到广告纸上,红白色小弯鉤放进嘴里。 旁边的凤信很快地把碗伸过来,「我也要~。」 看见姊姊一脸赖皮,凤乙穗嘖嘴,但还是动手帮姊姊拨虾。 冰冷的椅面坐热了,冰冷的手脚在热食下肚后,身体都暖了起来。 饭后,凤信在流理台边挽起袖子,弯身洗锅碟,妹妹凤乙穗在整理剩菜,把没吃完芥菜换到更小的盘子里,抓了两片的薄塑胶模盖,把这盘芥菜心与那碗蒸蛋盖上,因为天冷的关係,完全不用等冷,就可以叠在一起收进冰箱里。乙穗转身把那锅香菇鸡放上炉上,点火加热。弟弟们凤森浪与凤海凉各抓一条湿抹布,在圆桌的两边挥呀划的,将玻璃桌面拭净。 从厨房移动到客厅,他们抢着窝在有毛毯的那张长沙发。把绿茶口味的年糕切成一小块的,装在保鲜盒里,四支叉子歪斜立在盒里。茶几上还放着一篮橘子。 吃饱喝足的他们有点犯困,懒懒窝在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他们看完一个春节特别节目,凤信横身赖在凤乙穗的腿上,小男孩们闹着跑进房间。他们开始在几坪大的室内衝进衝出。姊姊们也不想管,反正时间现在还早。 「姊走开啦,你很重耶。」凤乙穗手臂打直,转着电视频道,面无表情喃念。 凤信含糊地耍赖一会儿,「妹,我想听你弹琴。」 「我要看蚁人。」 「那部电影初四才会播啦。而且你都看几次了!」 一会后,方型萤幕变黒,遥控器被放下,乙穗叹气起身,坐到小客厅角落的一架中古钢琴前。谱架边放着一个节拍器。她掀开键盘盖,手指轻轻降落在黑白上。不耐早已消失,脸庞无情绪。随着音符洋溢小客厅,嘴角开始微微上扬,时而凝神专注。这部二手钢琴是几年前买的,母亲方日棠的那架钢琴早已因为经济状况,随着父母过世,老家消逝,都一併失去了。 轻脆高音跟着手指跳跃,一曲弹毕。凤信不懂音乐,与妹妹遗传到母亲的音乐天份不同,凤信对音乐兴趣缺缺,即使经由母亲亲身指导,在古典音乐薰陶的成长环境下,她仍然连乐谱都完全看不懂,她只喜欢听r&b与pop,就只是喜欢听而已。凤信还记得母亲发现妹妹的天份后,妈妈脸上喜悦的表情。而妹妹也很努力达成母亲的期望,走上这条乙穗她自己也很喜欢的音乐路。 虽然凤信不懂音乐,但还是觉得悦耳。看见乙穗弹琴的模样,她心里激动,还好我们没有放弃,这样也对得起生前是名钢琴家的母亲。凤乙穗高中自音乐班毕业,延续了音乐,就读附近的某某大学音乐系,主修钢琴。她一面打工赚生活费,一面大量练习演奏。如今也快要毕业了,就在今年六月份。 「乙穗。」凤信柔柔开口。「申请好了吗?那个音乐学院…。」 凤乙穗的双手停住,琴音突然止住。「…我还没决定好。」 「蛤?是要决定什么?!日期不是快截止了吗?」凤信很紧张。 凤乙穗撇过头。「…我有自己的想法。」 「我说过,钱的事你就不用担心。姊一定会…。」凤信握住妹妹的肩。但妹妹手一挥甩开。 「拜託!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管我了?我不想去留学!我去了几家音乐教室面试,他们很有可能会录用我!」凤乙穗吼出来。 琴音嘎然而止,凤乙穗的语调尖锐,凤信一愣,气氛绷紧,好像突然进入一个休止符。 凤信变得落寞。「…妈妈会很失望的。」 「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为什么妈会对我失望?」凤乙穗犀利反问。 凤信说不过妹妹,语气柔软。「你不用放弃你的梦想。我会努力工作来帮你。」凤信捨不得妹妹,她拧眉痛苦地看着凤乙穗。 凤乙穗突然哼笑了一声,面容冷然。「姊,别傻了,你没办法永远保护我们。爸妈过世后,我们就已经跨出去那一条线了!线外的生活是很苦涩,但也是有快乐的时候啊,想法变得准确、实际,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每个人迟早都要跨出那条线,都要踏入社会,经济独立。而且,我自食其力跟梦想,这是两回事,并不衝突。」 凤信摇摇头,黯然轻语。「踏入社会是一场把心硬化的手术。我不希望你的心变硬…。」 看着与当年的自己一样大的妹妹,凤信感觉自己像挡在一道门前,门内的妹妹很想要出来,可门外充满丑陋污秽,凤信迫切地想守护妹妹,不想妹妹的稚嫩纯然遭受到一丝一毫的任何浸染。 听懂姊姊的暗喻,凤乙穗耸耸肩,「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变成世故、油腔滑调、冷漠,…也许会,但那又怎样,那样就很不可取吗?这只不过是成长过程的留下来的痕跡。变得更坚强…,不如说,世故让人生更完整,更正常。大家不都是这样长大的吗?」 妹妹与自己不一样,她很坚强,对未来有方向感,而且勇于跌倒冒险,对于长大迫不及待,跃跃欲试。 凤乙穗见姊姊默然的模样,于心不忍,她也放软口气。「我能靠自己喜欢的音乐来养活自己,真的很开心。」 小客厅陷入安静,两个小男孩跑来。见两位姊姊之间蔓延着一股怪异气氛,都突然停顿。 凤乙穗回过身,面对钢琴,又缓缓弹起来。 「姊,」男孩们抓着一本绘本与一册相簿。 那是美国作家派翠西亚的其中一本作品《福柯老师,谢谢您!》,凤海凉很快地翻开书中某一页,一对祖母孙女躺在一片原野的臂弯里,她们依偎在一起,仰望上方的夜空星辰,指着满天星斗。 「妈妈跟爸爸他们是不是没有好好抓住小草?」 凤信看着下方的文字叙述,然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对。」她伸臂把他揽进怀里。轻轻摇晃。 「姊姊怎么办?我不记得爸爸妈妈的声音了。」海凉仰头说。 「我记得爸爸喜欢放屁给我们闻。」森浪猛地说出一句。表情显得很酷。 「爸爸下班后眼镜会滑到鼻尖,总说他眼睛很乾。」 「嗯,对啊,爸爸工作时要一直用电脑,对眼睛很伤。」 「每次爸爸从厨房拿出食物,妈妈都会亲爸爸一下。」 「啊!那是因为妈妈不会开瓦斯炉。哈哈。」 「都爸把妈宠的!」 他们笑了出来。从不厌倦的话题,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老是缠着姊姊们说爸爸妈妈的事。 「姊,爸爸跟妈妈是怎么认识的?」 「妈妈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一堂通识课而认识爸爸。妈妈是很自我的音乐系女孩,爸爸是傻气的理工科男孩。可是你们知道吗?爸爸其实是妈妈的学长喔,但妈妈完全不把这么矬的学长放在眼里…。」 凤乙穗接在凤信后面说,「爸爸本来也觉得没什么,然后啊,学期结束,爸爸就一直想着妈妈,开始努力追妈妈,我们都知道爸爸有好嗓子,记得吗?爸爸喜欢唱歌,妈妈就是被爸爸的歌声给追到的。」 两个小男孩第一次听到爸妈年轻时的恋爱故事,心里高兴,有些不饜足。 「那爸爸妈妈的小时候呢?」 凤信与凤乙穗互看一眼。父母小时候的事,她们知道的不多,而有参与父母童年青春时光的人…。是方日棠的姊姊与凤毓蓝的哥哥,就是阿姨方菓与舅舅凤逆阳。 「阿姨跟舅舅知道的比较多。」 「那就问他们啊。我好想知道。」 凤信陷入沉思。她并不想跟那两位长辈有接触。一个冷漠转身就走,一个恶言恶语,在凤信还完该还的之后,双方早已多年没联系了。 「我记得妈妈的婚纱!」森浪说。海凉马上转头看他。 「为什么?!怎么可能?」 「我在场啊,爸爸妈妈的结婚典礼。你没去吗?」 「屁咧。」 森浪把相簿推过来,哥哥姊姊们都看见了那几张过往的泛黄照片。父亲与母亲的婚礼。草坪上在亲友的环绕下,阳光,气球与花圈,纯白婚纱与灰蓝西装,年轻的方日棠傲慢自我,恋爱后,面容与气质都蕴含了娇羞甜美,而凤毓蓝内敛呆头鹅,额前的几缕短发鬈曲,眼镜遮不住他的温朗气质,彼此的眼睛都晶亮地不可思议,幸福正意气风发着。他们笑得这么开心。 公寓五楼的小客厅里,四姊弟目光不一,脚边散乱着书本,他们听着凤乙穗弹着『儿歌』,嘴里哼着『童谣』。是姊弟四人共同的回忆。母亲方日棠常弹的钢琴曲子,父亲凤毓蓝常哼的自创歌曲。勾起很大的回忆涟漪,却只能到此为止,虽然池中已什么都没有了,但涟漪缓缓往外扩大,轻轻蔓及岸边,触碰到他们的心。爸爸妈妈确实存在过。 在死亡之后,藉着追忆来怀念与原谅。 除夕的深夜里,在都入睡的家里,凤信点了一盏檯灯,独自在客厅准备东西。 初一一早,小男孩们起床,发现门把边的缝隙插着两个红红的信封,森浪迷迷糊糊地抽出来,看了上头的名字把其中一份给海凉。森浪呆看手上的信封,突然清醒过来。公寓五楼,响起奔跑声伴随着兴奋的尖叫,森浪手上挥扬着红包。每个红包上面都有主人的名字,还有凤信画的小插图与几句话语。森浪光是握着红包就很开心,海凉则是小幅度的喜悦,他转身回到床边,将枕头掀起,那底下躺着过去几年的红包袋,他把今年的红包摆过去,放下枕头,又掀起来放下,左右调整。等到他来到客厅时,森浪已经缠在二姊旁边,在问她今年拿到多少钱的红包。大姊还在睡觉。 杜乐丽 凤信站在饮料区前,她身着枣红上衣,左胸口别着识别证。她在架上摆着饮品,把空塑胶篮子收起来,回到收银檯后方,与同事替换。她帮一个老伯伯处理电话费的缴费,替一个娇小女孩微波中辣的咖哩饭,转身在柜上找出包裹,请一位太太签名。 冰嘣!自动门展开。 「晚安,欢迎光临。」店内的不同角落里同时响起这句话。身着制服的凤信带着微笑看着走进来的客人。门慢慢闔上,夜才正要开始。 多数公司都尚未开始开工,大街小巷都是年节味。早晨八点多,街道活了过来,换下制服后,值夜班的凤信没有直接回家,仰望已经全亮的天空,好像有一双巨手抹过,把月亮悄然隐去。 拖着疲惫的身体,远离热闹的街道,穿过寧静的巷子里,她走以前从未走过的路,然后,眼前的路就展现新的风景给她看。 她走在一个高高的堤岸上,左前方有一座大桥,少数单车骑士骑在上头,她现在来到桥上,后方耸立着一排茂密树林,她停住脚步,往桥下望去,从这里看过去,视野变得很辽阔,很舒服,她发现下方是一个广场,在桥墩边有几张桌椅,有不少人在这活动。 凤信看着眼前的景象,被散发出来的悠间感吸引,她左右张望,找可以下去的路。 巨大桥墩下有一些阴影,这些桌椅显得很小,广场上有人在滑滑板,有人在骑单车。广场尽头有一条小河,流速缓慢。 凤信看见两个男孩正在表演。其中一个带着红色毛帽的,他几乎要把麦克风吞进嘴里,他看着广场上的每个人,似乎希望可以跟人眼神接触。而他旁边的男孩则戴着大口罩,垂着头弹电吉他。两三个人听着他们表演。 另一角,被一群观眾的围观的是一个染着鲜艳头发的少年,他正头下脚上的在地板上旋转。单手撑地,他的上衣往下掉,盖住他的嘴巴,露出大半胸口。 凤信忽然往一旁闪去,一个黑影自身边快速滑过。 「啊,sorry!」一个有酒窝的女孩站在滑板上,在凤信前方几公尺处喊。她滑远了。 凤信转身,接触到一个视线,吓了一跳,在她观察这里的同时,她也被观察着。那是一双阴沉的眼睛,来自一个年轻的女孩,而那双眼的主人正坐在桥墩下。女孩很快把头垂下,长发滑下遮住她的脸蛋。女孩桌前有一本摊开的本子。 凤信逗留了一会儿,正要爬上长石梯离开时,忽然听见一个小男孩大叫。她回过头看,是男孩的球滚出广场,落入小河里。 没有人做出行动,凤信僵在原处,看见那个红毛帽的主唱男孩跟口罩电吉他男放下东西,走到乾涸的河床上。而那个b-boy也丢下观眾,涉水,加入捡球。她松了一口气。 但没有人去看那个哭起来的男孩。凤信数度转身,踏上一阶又停下来,最后,用力叹气,跑下阶梯,走向那男孩。 「你怎么了?」她问那小男孩。比她弟弟还小。 小男孩泪眼汪汪,他指着河面上飘远的小球,三个男孩竞相追逐着它。凤信看见小男孩的手掌,上面有一大块擦伤。凤信自侧揹包中拿出一瓶水,用力扭开,轻握着他的手腕,冲洗他的伤口。她弯着身,忽然有个人加入他们,是那个差点撞到她的滑板酒窝少女。 她带着小盒急救箱过来。 然后,那三个下水捡球的男孩们,裤脚都湿漉漉地回来。红毛帽男孩弯身,把那颗黄色的塑胶球给小男孩。 「…谢谢葛格解解。」小男孩看看上药的手与球,抬头跟眼前的大哥哥姊姊,用浓浓鼻音道谢。 「为什么会有急救箱?」红毛帽男看着凤信问。「你是护士?」 「那是这个妹妹的。」凤信摇头,指旁边的滑板酒窝少女。 「这是我跟朋友们会随身携带的,因为滑滑板常受伤,就带着。」滑板女伸出手。「…常看你们在这里表演,跟你们说话倒是第一次耶,我叫吕梵佐。」 「真的,是第一次说话,我是萧怡孝,」红毛帽男也回握梵佐,指着口罩男,「他是叶雅。」 「丁尼广宏。」b-boy简短介绍。 然后,四人都看向凤信。 凤信对现在的发展感到困窘。「呃,凤信…。」 不过,大家很快就把焦点放在小男孩身上。凤信看着他们弯身跟小男孩说话。萧怡孝蹲在小男孩身前翻看着他的手,吕梵佐弯腰手抵在膝上,关切地看着小男孩,丁尼广宏拍拍小孩的头,而叶雅手插口袋,站在一旁,但口罩上的眼睛也在小男孩身上。 回过头又看见那双阴鬱眼。凤信转开眼,给那双眼空间,让她肆无忌惮地观看。 ===== 凤信在桥上,倚着细緻的锻造栏杆,望着前方的景象放空,风吹起头发,盖住她整张脸,凤信闭上眼,不自觉地吐了一口气,肩膀颓然乏力。 她又来到这里了,下班后晃到这里。有时只是在桥上站着,有时会下去广场。 她转过身,走了几步,下石梯,在广场墙边随地而坐。 她啜着饮料。 一个男孩跑向她。 「嗨!凤信,又看到你了!」他在她旁边坐下。 沉默,她移开视线,淡漠扯唇。「…你谁啊?」 萧怡孝露出伤心神色。 好烦啊,能不能让她静一静?凤信叹气。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选择待在桥上就好,每次下来广场,这几个小孩子就会跑来找她说话。 「…这个地方呃…有名字吗?」她随便扯了一个话题。希望简短几句之后,他可以离开。 「嗯!有啊!这里是杜乐丽。」 凤信等着他继续,心思在这个名字上打转。 「法国的一个花园名,不知道谁起的。」萧怡孝一说,她就回想起来了,遥远模糊的,关于法国的记忆。萧怡孝指着对面墙边的一个墨绿牌子,用橙色喷漆写着杜乐丽三字,字体细长、狂妄不羈。「这跟法国的那个花园一定差很多,到处都是菸蒂垃圾…。」他微起身,拾起地上的一个塑胶袋,打结后丢进垃圾桶内。 「这里到底有哪个地方像那个花园啊?」萧怡孝说着,坐回她身边。 凤信仰头饮尽罐装饮料,一抬手,罐子弧线落入金属桶内。 旁边的男孩突然大叫,「啊啊等下!这应该要洗过后再丢…。」 「嘖,没差吧。」凤信不耐烦,抚抚耳朵,「我还以为飞弹来了哩,就这点小事,叫那么大声…。」但她起身自桶内拿回罐装饮料,转身踏上阶梯。 「啊,凤信,对不起!我太鸡婆了…。」萧怡孝站起身。 凤信目光越过阶梯下的萧怡孝,广场远一些的地方,在人群中看见,独自摇晃吉他的叶雅、跳着舞的丁尼广宏,在一堆坡板上飞驰的吕梵佐。看着眼前低着头的男孩,凤信想起一件事。 「你们…明天要打球?」 萧怡孝抬起头,「嗯!你还记得?一起打吧?」 「好啊。」凤信转身,抬起拿着饮料的手微微晃动,离开杜乐丽,自动忽略那道来自桥墩下的视线。 萧怡孝露出笑容,急忙跑去跟其他人讲。 在这条巷子重逢 学校门口,凤信去接凤海凉跟凤森浪下课。 在一堆小学生中,看见他们俩,凤信露出笑容。凤海凉走在后头,凤森浪与一个男同学在说话。森浪放慢速度,让海凉加入他们的对话。男同学说了什么,海凉点点头。 凤海凉在这几年长高了,比森浪高一些,但依然瘦弱,而森浪虽然矮了一些,但壮壮的。 两个小孩看见凤信,森浪跟同学挥挥手,与海凉一起跑向她。 「姊,今天又是你啊...。」森浪露出失望表情。凤信捏住他的左脸颊。 「雨昔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海凉仰头问。 凤信侧头想想,靳雨昔出国后已过了四天,依照往常的话…,「应该后天吧。」 「浪浪,你刚跟同学聊了什么?这么开心。」 「他养了两隻小虾米,上礼拜他跟他爸爸去山涧小溪里抓到的。」凤森浪说。 凤信偏头,想起龙鬚菜上的米白色小乾货。「虾米?活的吗?」 森浪翻白眼,「当然啊!」在食指与拇指间比出虾米的大小,「他说明天会带来学校,给我们看。」 凤信听了,摸摸他的头。自从他们俩入了幼稚园,凤海凉改回了把凤信与靳雨昔当成父母的错认,他因为意识到自己搞错而羞怯,在那之后渐渐变得更内向,而凤森浪则是入了幼稚园之后,变得会照顾海凉。到现在一样会拉着小凉跟大家一起玩。让海凉加入他们,结交朋友。凤信捏捏发呆的海凉。 「走!我们去超市买番茄!乙穗说要晚餐想吃这个…啊…。」她开心说着,她故意逗弄森浪。「要不要买虾米炒个龙鬚菜?」 森浪皱着眉,海凉笑出来。小学前面有条班马线。 凤海凉牵起凤森浪的手。这个习惯也没变。 ===== 凤信换下制服,揹上侧揹,推开狭窄职员室的门,门上写着『非请勿入』。 「走了喔!」她跟正在替客人结帐的同事说。 「好好喔~。下班了。」同事刷着条码,抬头看凤信,夸张地装可怜。 「哈哈怎么样!羡慕吧?」凤信露出跩脸。 「快滚吧。…先生,这样一共一千两百三十一元…收您…。」同事继续忙碌。 凤信在一声冰嘣后,走出上班地方。天空灰濛濛的,她拉上帽t的帽子,挡住风,希望缓解后颈的抽搐感。双手藏进口袋,低头就走。 凤信与一群人错过身,抬起头,注意到这里是个陌生的地方。她换成散步的脚程,观察这里的住家。 转角鹅黄色建筑像是澳门的公寓,很有国外风,一楼是一间墨蓝餐厅,凤信绕过,进入一条长长的巷子,听见左边某房二楼传出麻将声,右手边某家店的后门小高台上蹲着一个厨师,他把蓝白色麻布摊开,用几块石头压住四边,在上面晾东西。厨师很快的就回到后门内。 转回头,鼻尖上感觉到雨珠。凤信猜那个厨师应该很快就又回来。空中飘着倾斜的雨丝,凤信抓紧帽沿。前方有一个萤光黄的东西吸引她的注意。 一个女人在家门前抓着菱形风箏,把它往空中拋了三次,想让它承着风,但都是不断落地。 凤信看着天空,一滴雨水落进她眼里,她又看向那女人,她压下嗤笑,继续往前走,在经过那个女人时,低头加快步伐,快速地她拋在后头。绕过迎面而来的路人。 走没几步,她听见后方一声爽朗的男嗓。 「沾到雨水,湿度变重了,所以飞不起来喔。」 她忍不住回过头。望向站在持着风箏的女人面前的那个男人。风吹开她的帽沿,她睁大眼。没有听见女人跟他说了什么。她没有重新拉上帽子,僵在路边看着他们。萤黄风箏被强风吹,自女人手中脱落,往凤信这边飞来。 男人微旋身,手一伸抓住那个风箏。同时也看见愣愣看着他的凤信。 雨下下来了,天上一双巨手努力把一桶一桶的水往下倒,为他们营造气势动魄的相遇场景。男人很惊喜,然后,他露出暖暖的笑容。 那个男人是江赖静。凤信努力张开眼,雨水打得她看不清楚。 「快点进来。」那个女人喊。 凤信跑进屋簷下,那个女人拉开绿色纱门,示意他们进去。凤信犹豫抬头看江赖静,但他没有看她,带着微笑踏进室内。 凤信只好畏畏缩缩,也进去。 这里是厨房,全是同一种木材做成的家具,柜子餐桌皆是温暖的土黄色。瓷盘排列在透明玻璃后头。那个女人留下他们俩人,消失在厨房入口。江赖静把那个风箏放在长餐桌上。 那个风箏已被雨水打得遍体麟伤。纸脱离了细木条。 「死翘翘了,这个风箏。」 凤信被突然说话的江赖静给吓到。 两人身上的水滴落在厨房地板上。 江赖静看她弹到旁边,笑了出来。小小的厨房里,响着他开怀的笑声。他把眼镜取下,用腰侧的衣角擦拭。但徒劳,因为衣服也是湿的,无法吸走镜面上的水份。 「好久不见。小信。」他嘴角擒着笑。「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凤信轻点头,算是回应他的那句好久不见。从进到这个空间开始,她就绷紧身体,控自自己固定姿势与位置(可以一步就拉开绿纱门,夺门而出),只愿意做轻微动作。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呃,六…还是五年…?。」 「六年。」他回。语气坚决而肯定。 「喔。」凤信应,她左右观察,目光不断摽向厨房入口。 「我好想你。」 他一句话,就吸回她的注意力,那个因为不安而四散的注意力。 陌生人的咖啡 凤信眼睛回到他的,那句话吓走她的神智,她嘴巴微张地看他。 「你要回我,」江赖静变换声音,极度细高的音,「咳咳…『是喔,可是本小姐我一点都不想你耶。』这样才对啊。」 凤信噗哧一声。 「你终于笑了。原来你喜欢我用女声来说话啊。」江赖静手搓着下巴,假装思考。然后,看着她极浅的笑容。 「你别闹了,我会被你吓死。」 那个女人快速地衝回厨房,把手上的大毛巾分递给他们。 凤信想拒绝,但那个女人很快地就收回手,凤信赶紧接住落下的毛巾。那个女人转身在流理台前洗东西。「这是乾净的,新的。」 凤信看向那个女人的背影。冷漠的她刚还嘲笑这个女人,而她现在却要接受她的帮助,在她家的厨房躲雨,借用毛巾。不舒服,极度不舒服。凤信不自然到一个极点。凤信看了一眼江赖静,他正用毛巾擦头发,对她眨眨眼。 「这是你自己做的?」他问。 「嗯?」那个女人回过头,看到江赖静指着桌上的风箏。「喔对啊,昨晚试着做出来的。活到这把年纪都没放过,有点逊,所以就…。坐吧。」 那个女人一个转身就与凤信相对,凤信为了让路,只好跟着江赖静坐下来。 凤信让毛巾吸着她发尾的水珠。看着房子主人在忙碌。一会后,厨房因为热气而暖了起来。 等着雨停的空档,这个陌生人为他们煮了一壶咖啡。看着放到她身前的咖啡,凤信小心地看着那个女人,但那个女人不以为意,又回到流理台前。温热的杯子暖了她冰冷的指头,她轻啜一口,不会太烫,但够暖,那口咖啡越过她的舌头,滑入食道,滑出一道暖溜滑梯,暖和她的胃。她看着厨房窗子,这才发现小巷对面有一个小空地。她刚才因为快速跑过那个女人,所以没有注意到。 凤信回头看见江赖静,轻轻噗嗤。他的镜片因为热气而变得白雾雾的。但他仍继续喝着,马克杯挡住他的嘴巴。他们一边安静地喝着热咖啡,一边望着厨房窗外的空地,窗外下着绵密的细雨,带着些微薄雾。一阵因为沉浸在咖啡的美味而有的一段沉默过去后,那个女人说话了。 「昨晚看到介绍风箏的节目,然后我就想到我活到三十五岁了,都还没放过风箏,真觉得自己浪费人生。童年到底都在干嘛了?」 她腰倚着流理台,手持着一杯咖啡,低着头说。凤信不确定她是在跟他们说话,还是在跟自己讲话。因为音量很小。 「所以我彻夜研究、做了好多隻风箏,除了风箏之外,我还想了好多没做过想做的事。…」 狭长空间里,综杂两种光线,阴鬱的自然光自窗外导进,翠色小方瓷砖墙面有一盏暖色光。凤信与江赖静各坐在餐桌两侧,而房子主人倚靠着流理台,目光飘向远方,陷入自我沉思。 凤信不知不觉就喝完了,她稍稍将杯子转换角度,看清楚杯底有一些些小小的东西,凤信呆瞪着那些深色沉淀物,感觉咖啡的香醇在嘴里回响。 「你们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房子主人倾身,双臂交叠,上半身搭在椅背上,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们。 凤信呆看着咖啡杯,江赖静偏头思考,室内安静,只剩屋外的哗啦雨声。有一种他们正处在宏亮瀑布下修行的感觉。 「啊对,在这之前,我应该要先说这个才对。顺序颠倒啦。」她重重拍打她的额头,「我的名字,梅香。…掐掐掐,来!有吗?想做的事?skydiving、登圣母峰啦…。」 「明天交稿后,我想去喝一杯。」江赖静笑着说。 梅香点点头,把目光移向凤信。「…我想离开这里。」她说。 「…为什么都是寻常小事?我的却是…」梅香独语,沉浸在思绪里,突然理解过来的表情,像被把赏了一巴掌似的,眼眶却晶亮水润,她再抬起头时,带着微笑。「在你们离开之前,我想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她拿出三把伞,「喏,给你,给你,…啊那没关係,放着,我再收就好了。走吧。」 留下三杯咖啡杯在餐桌上,他们三人出了绿纱门。梅香领着他们来到对面的小空地。凤信走在江赖静后头,盘算着要不要趁现在就走。 他们越过空地,来到小空地右边的房子,是间平房。房子的正面有三分之二段都是一整面高墙,灰色水泥墙面,毫无装饰。而剩下的三分之一,靠近空地的一小段是,两扇简单的铝格栅门,能透过那一根根黑条之间的大空隙看见里头,光线昏暗。梅香推开门,是一个像仓库的空间,推叠破碎的盆钵,左侧墙由两扇大日式和室拉门组成,在木窗櫺上的糊纸几乎都是残破的,甚至是空格的。凤信把伞收在身侧,与另两人站在这拉门前,能听见门后传来的雨声。 难怪梅香没有把伞收起来,伞把靠在她肩上。她往左拉开那拉门。领着他们穿越过下一个的露天空间,泥地上都是青苔与水洼。凤信再次撑开伞,迈大脚步,跨过一个水坑,有点打滑,江赖静伸手拉她一把。 雨势仍很大。她急忙跟着他们踏进下一个空间。 梅香将伞收起来了。 凤信把黏在颊上的发拨下,一面打量现在所在的空间。 一个像是地下室、停车场的室内。水泥地面斑驳破碎,没有任何家具。但她马上注意到这个空间的好处了。宽广的空间有整整两面墙都是玻璃,揽进阴天的光线,能看见外头不停落下的雨水。凤信回过身,能看见他们刚刚踏过的露天泥地与那破烂日式拉门。 「梅香,你要给我们看的是这个?」江赖静四处看着,他仰头看天花板问道。 梅香点头,眼里都是笑。「这里很不错吧?」她把双臂展开,仰头转起圈来。 一圈两圈。 「我有个想做的事,想在这里完成,也需要人帮我才能完成。」梅香停下来,对他们说。 凤信听到这里,脑中就啟动机警系统。她左右张望,假装没听见,顿时对整个空间很有兴趣似的,睁大眼睛欣赏着这里。站在江赖静身边,像个守门员。 「你们可以帮我吗?」梅香问。 江赖静很有兴趣,「喔?是什么事?」 梅香眼神露出慧黠,凤信觉得她的表情有点邪恶冷酷,梅香说,「尽情挥霍。」 「没错,我想尽情挥霍。」梅香点点头。 江赖静继续细问,「挥霍?挥霍什么?时间金钱?」他歪着头,「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我想我可以帮…。」 江赖静往前一步,把凤信留在后头,凤信看着他的背影。 「不可以!」 在那几分鐘内都没有说话的凤信,突然间大喊,吓到了在场的另外两个人。 「小信?」江赖静靠向她。 凤信与他对视,「真是够了!跟一个陌生人瞎混这么久!我觉得自己真像神经病一样,跟着过来。够了。老师,我们走吧。」 她伸手去拉老师的手臂。 「等一下,小信,」他反拉住她,缓声安慰她,「你不想帮梅香吗?只是帮个忙。」 「你们是朋友?」她反问。 江赖静摇头,「但刚刚我们一起认识的啊,梅香啊。」 凤信倒抽一口气,「这样根本就是陌生人啊。你…」 「她都借我们躲雨、还煮了咖啡…。…你连帮忙一下,都不愿意?」 「我只想赶快离开这里!」讨厌他这种问法,凤信大喊。 这里突然安静下来。江赖静看着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变了。」他静静地说,然后自嘲似的笑了。 凤信一时没有听懂。 「还记得绷绷高中的话剧吗?那时看完,你说你一定不会变。我看你是说错了。」他看着她的眼,镜片后的眼睛很犀利,「你变了!」那三个字像她所犯的罪,而他一再重诉她的罪名。 「这是不同的两件事。帮助是帮助,但她是陌生人…。而且,我…我只是长大了而已。」凤信嚅囁的说。梅香没有说话,但凤信感觉她好像是犯了很大的错,被这两人给审问。 「然后连同你的本性也一起丢掉了吗?是啊,帮助是帮助,但帮助是有分什么陌生人还是熟人吗?」 「小静…。」 「世故、麻痺、胆小,只要顾好自己就好了吗?」 江赖静摇摇头,像是不能接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凤信不知道该回应什么,看着他们两个人,窒人的沉默,她无话可说,踉踉蹌蹌地衝出室内,又在泥地上打滑,用力拉开拉门,消失在他们眼前。 凤信不停地跑着,顾不了疼痛自后脑勺串上来,后颈的不适开始张牙舞爪,为了看清楚前方,她不停地抹掉打在脸上的雨水。 苹果派 回到公寓,抖着手,找出钥匙。但却怎么样都开不了门。她冷得直发抖,瞪着手中的这把钥匙,才发现她抓错钥匙出门了,这把是靳雨昔他家的。扣环上面系有一个小指长度的墨绿色吉他吊饰。 公寓五楼安静无声,家里没有人在。妹妹弟弟们都在上学。凤信转过身,来到棕红木门前,抬手按铃,吸着鼻子等待。明明知道他还在国外,她还是等。但回应她的果然只有死寂。凤信低垂着头站在门前。额头抵着门,一掌在木门拍拍敲敲。 「靳雨昔,…雨昔,开门啊…。」她呜咽一声,靠着门板滑落下来。后颈的不适再也压不住,感觉两端的太阳穴像是被人用金属的半圆弧长条模型给狠狠刨入。两颗眼球后下方被拉扯,凤信闭上眼睛缓解疼痛。胆战地等着下一个将要袭来的折磨,腹部的噁心想吐。她只能无助地承受。她跪在地上。 过了一两分鐘,头贴在冰凉地板上,明显感觉到不舒服已悄声消解,凤信缓缓睁眼,但眼球的不适感马上袭来。她难受地赶紧闭上眼。模糊之中,听见一个接近的脚步声。 「喂!凤信!你干嘛啊?!怎么了?喂醒醒!」来者的声音很急切,跪在卧倒的她身边,探手去拍她脸颊。 凤信睁开眼,看见是靳雨昔,他眉毛皱成一团,眼睛瞪大。她说,中间带着喘气,「呜我头好痛好想吐…。」噁心疼痛感再次串上来,她的眼帘很快地又放下。 看见她乾燥死白的双唇,痛苦的样子,靳雨昔急切地把她拉上自己的腿上,摸及她湿透的衣服、冰冷的手,他烦透了,她到底是怎样照顾自己的,他不过是出差几日而已。「是好朋友要来了吗?」靳雨昔心疼地问,关切的语调在看见她手中的钥匙后,就变了。他呼吸变粗,面部表情变得锐利阴沉,火冒三丈,目光瞪回凤信的脸。 「你痛死算了!」靳雨昔发狠地吼,「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用我给的钥匙?我给你钥匙就是告诉你,你可以任何时候开门进来。你明明知道的…。你活该!痛死好了!」 凤信痛苦地白了一张脸,眼角湿润,她撇过脸,背向他贴着地面,湿淋淋的头发滑下去盖住。过了两秒后,靳雨昔的动作却跟他的怒吼不一样,很轻柔。他把如海绵般吸满水的她拦腰抱起,腾手开门进去。行李在门边乏人问津。 他把她抱进浴室,让她坐在盖着的马桶盖上。一手扶着她,蹲在她面前,轻轻拍她回神。 「你先洗澡。」 凤信难受地看着他,晃晃头。太不舒服了,她没办法做任何事。 他冷冷警告她。「你不要拖延时间!赶快用好,就可以赶快舒服一点。」 凤信呜咽,眼仍闭着,抬手拉下外套拉鍊。靳雨昔关上门,出了浴室,赶忙去厨房,途中撞到客厅的矮几。他单跳着脚来到瓦斯炉前。 不知道花了多久时间洗澡,热水温暖她,但仍无法缓解她的头痛作呕,每分每秒都是折磨,想加快都无法,她不停呢喃着想吐,觉得自己会死在浴室。 好不容易洗净之后,她拿出右边柜子里的夕虹的衣服,穿上,垮着身子踏出浴室,闻到食物的味道,反胃感觉自腹部串上来,她用手摀住嘴巴。 靳雨昔从沙发上过来,拉她坐下。把一个东西塞进她手里。凤信一看是汤匙,矮几上摆着一碗稀饭。 她可怜兮兮地摇头。 「吃三口。快点。」 凤信手撑着头,一会后,才挖起一匙稀饭。靳雨昔离开客厅,又回来。凤信闭着眼对抗着反胃感,一会儿才发现,耳边有热风吹拂。靳雨昔在帮她吹头发。 热风吹到她脸上,直直对着她的眼睛吹。她皱眉,撇过脸。 「再吃两口。」他又下令。 凤信哭丧着脸,「快点,快点,剩一口了。吃完就可以吃药了。」他哄着。 靳雨昔压抑着不爽,看着她吞下止痛药。她倾身,歪靠在沙发扶手上。 「…睡…一下…。」她极小的声音很快地消逝。 靳雨昔上前拉过她的手臂。凤信靠向他。他托起她,把她抱到卧室里。 替她盖上棉被。他站在旁边,没有几分鐘,止痛药就发挥药效了。她紧锁的眉毛舒展开了。放松地睡着了。 靳雨昔叹气弯身,左手轻触到她的脸蛋,抓起颊上的发,拨开。凝视她的睡脸,手离开,倾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凤信肚子饿醒,在靳雨昔暗暗的房间里醒来,她爬下床。正要溜到厨房,看见坐在客厅的靳雨昔。客厅的窗帘拉开,日光透过落地窗照亮靳雨昔的后背。 「呃!早安啊…还是…午安?哈哈」她挥手。 「现在十点。」 「喔,对。那,早安…。」她点点头,往客厅大门走去。「糟了,我要赶快去送小凉他们去上课。」 「我已经送了。让你现在才送不就迟到了吗?」 「喔,那我要去跟乙穗说,我人在这里…。」 靳雨昔背靠着沙发椅背,睞眼看她。「不用,我昨天就已经跟你妹说了。而且她还说你今天休假。」 凤信认命地点点头。逃不了了。她走过去沙发边。 靳雨昔抬头睞她。「还有没有不舒服?」 以为会是被骂,凤信猛地抬头,「嗯!没有了。我健康得跟一条活龙一样。嘻嘻。」睡了超过十二小时,充了满满电。她跳上跳下。 在靳雨昔旁边坐下,发现他腰后的棉被跟枕头。与他对上眼。凤信露出发窘的笑容。她昨天睡在他的房间,害他只好睡客厅,挤在沙发上…。 「你最近是不是又乱吃了?」 呃!开始了。她还以为她逃过一劫。她装无辜地摇头。「没有乱吃啊。」 「那这次为什么又不舒服了?你这个月一定又过得不正常才会又不舒服啊。」靳雨昔开始盘问。「前天夜班,晚餐有吃吗?吃什么?在哪里吃的?」 「上班前在家里跟小凉他们一起吃番茄炒蛋、龙鬚菜。上一班同事还给我们买广东粥当消夜。」很快地回他。 「那下班后,早餐吃什么?」 答不出来,因为她没吃。 靳雨昔瞪着她,僵持一会,叹气。「你上班时间不定,不是有的时候要代班吗?已经没办法好好睡觉了。至少吃的方面,要顾好啊。」 他起身离开,又回来。 「喝完。」他把一杯装着牛奶的直筒玻璃杯拿到她脸前。 「我不喜欢喝牛奶。」凤信往后退,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摇摇头。 「我知道。」他又再重复说了一次那两个字。 凤信面有难色,但还是乖乖接过。「谢谢…。」 靳雨昔去厨房约十分鐘左右,重新回到她身边时,她的牛奶还剩一半。 看着她喝了一小口就休息一分鐘的速度,他缓缓开口,「拜託你好好爱惜你自己,你再这样下去身体会被你搞垮,把你用心照顾小凉他们的新思分一些到你自己身上。还有,你可能没弄懂我的意思。我现在再说一次…。」他转变温雅温情的语调,用认真的口吻、真挚表情把宣言宗旨再一次好好地说出来。「我给你的备份钥匙,你随时都可以用。不管我在不在家。懂吗?」 「好啦。」凤信看他的严肃表情。点头。一口气把剩下的喝完。 把空杯放到矮几上,看到一个圆陶瓷盘上放着苹果派。 凤信大叫。开心地拿起来。刚刚就闻到厨房里传来好闻香味。原来是苹果派加热所散发出来的。 「咿呀~好好吃喔~。」吃了两口,感受靳雨昔的注视。她分了一半要递给他。 靳雨昔撞倒了那个空玻璃杯。 凤信抓住滚到矮几边缘的空杯,阻断靳雨昔失了条理的慌乱,扶起。厚实杯底重新落回桌面。客厅里响起轻叩一声,她眼底颊边漾着笑容,灿烂又傻气,望着他的眼,恬然安定地说出。「おかえり。」 他比她预计的还要早一天回台。见到多日不见的他,融合着吃到苹果派的喜悦,她说。眼睛跟嘴巴都在笑,是装载着满满愉悦的笑容。看到他很开心,很想他。 咬开温度有些消逝的酥皮,苹果的酥脆松软与酸甜在他嘴里跳跃。咀嚼的动作在听到凤信说的话之后缓下来。落地窗外的光线转变,小客厅里都在发光,米白色的光芒。舒心沉静的氛围。但这一个瞬间,两双眼睛注视着彼此,靳雨昔的心蠢蠢欲动、轰隆轰隆作响。就好像真的发出声响似的,他手掌压上左胸前。虽然昨天中午时早就返回台湾,回到台北公寓。但靳雨昔现在才感觉到,他回到家了。 「ただいま。」 缺口 凤信今天因为帮忙支援而晚下班。一出店家,就看见靳雨昔站在转蛋机旁。 「干嘛不在车上等?或者进来等也可以啊。」凤信唸他。虽然冬天越来越不像冬天,但二月底的天气有时候还是会很冷,就像这几天。 「里面那么多人,挤死了。」靳雨昔一副讨厌死沙丁鱼的表情。把一个东西丢给凤信。 「因为今天是那个牌子的奶茶最后优惠日,两瓶才49…块…。喔!」话讲到一半,一条毛绒绒的东西打上她的脸。凤信拿下,一看是她的围巾,柔软摸在手里,那毛茛花黄色温暖她的眼。带着因为夏日阳光下而充盈的活力。 她主要的班时是早班,但有时候会代大夜班。而靳雨昔是八点到五点上班,没有加班的话,会来找她,一起回家,或者一起去上班。 两人一起走了一段路,上车出发去接双胞胎放学。 三个小男孩定点在学校穿堂的阶梯上,周遭是刚刚排队解散后,流动的人潮。凤森浪走在石梯旁的宽大扶手上,逆着往上走。凤海凉跟上次借他们看小虾米的同学坐在阶梯上。穿堂正对着校门口,海凉放空地看着伸缩门的轨道。 「猴齁呜啊!!那就是你姊夫吗?」小虾米同学突然问。 顺着他的手指,海凉看到一个看起来木訥温柔的男人低头听围着黄围巾的闹腾的女人说话。 「嗯。」海凉点头。脑中想到的除了幼时误把靳雨昔叫成爸爸之外,还想起一个他看过好几次的画面。一个让他觉得靳雨昔会是他姊夫的画面。 海凉与小虾米同时起身,森浪跳下扶手。小虾米跟他们挥手,往另一个方向走向来接他的阿嬤。 「哥哥!」森浪开心地衝向靳雨昔。 「噢!小鬼头!撞到我的…。」靳雨昔折腰,闷着脸。 「我怎么知道哥哥的淡淡这么脆弱?」森浪调整揹包,无辜样子。 「哥哥,是淡淡的哀伤吗?」海凉笑说。 凤信在他们旁边看着,靳雨昔抓住森浪作势要以牙还牙。她脑中盘算着明天的计画。 「今年的和平纪念日在星期天,所以下星期一的时候补假一天…。」车上,凤信回过神来。话题已经转变了。 「今年没有29号耶。」森浪翻着联络簿。 「去年已经闰完年了,今年不会有。笨蛋~。」靳雨昔馀裕地转动方向盘,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森浪说。 车子抵达家后,凤信打开后座车门,是最后一个下车的。 「你在干嘛。演殭尸吗?」 靳雨昔的声音打断她认真的神游。他的手搭在车门上边门板的地方。隔着车窗与她对视。「还是你忘记要怎么关门?」 靳雨昔把站在车门打开来的空间里的凤信拉开。手掌一推,关上车门。 没有预期的反抗,靳雨昔马上回看她。 「…欸,雨昔,你最近有没有想要什么?」凤信眼睛眨呀眨。 原来是这件事啊。靳雨昔哼出一笑。她最近老是逮到机会就问他这个。 「没有啊。」 「快点说啦,我真的想不到你生日要送你什么。」烦恼地看着他。 「想破头囉?」靳雨昔好笑地看她,凤信点头。静静看着她一会儿,他敛起坏心,叹息地道。「跟之前一样就好了啊…。」他无所贪求,只要他能待在她身边,足矣。 凤信豁然开朗。 公寓大门前探出两个小男孩。 「姊,哥!你们在干嘛?快点啦,小凉要尿出来了。」 「欸,凤森浪。明明就是你要大便的。」 靳雨昔跟凤信走向不断吵嘴的小兄弟。 ===== 凤信来到靳雨昔上班的公司。这几年她来到这里的次数很少,几乎十根指头能算出来。 公司大楼外面的圆弧内车道上总是有车,入口有两个旋转门,几处的柱子上刻着金色的数字四,大厅光亮宽敞,墙边摆着许多常绿植物,不时有人在走动。现在是中午,电梯里跟公司大门不停涌出人,到外头吃午餐。 靳雨昔在退伍后,没有花很久时间就找到工作,到这家日商公司工作了六年。 「凤信。」一个陌生的男生走近,叫了她的名字。「噫?你是凤信没错吧?」 那是靳雨昔的同事。 凤信向来者点点头。「呃,你好…。」有点小尷尬,凤信不知道他的名字。倒是对方认出她,还知道她的名字。明明见面次数很少,每次见面也没有多聊…。 「哈哈!你一定很惊讶我为什么会认出你吧?」男同事不等她回答,逕自说,「因为啊,雨昔的电脑桌面是你的照片。然后因为每天看每年看,所以就知道了。啊,每次都没有自我介绍齁我。叫我小官就好了。」 凤信恍神消化着小官的话。他们站在离大门有些距离的花檯边。小官自胸前口袋找出打火机。 「嗯!啊你来找雨昔…喔,送便当吗?」小官抽了两口菸,低头注意到凤信手上捧着东西。一个方形的盒子被一个有红白圆点点的布巾包起来,上面绑了个结,翘翘的像猫耳朵。 「对啊。」凤信点头,笑得很不好意思,更加把便当捧在胸怀,牢牢守护。她吸了一口气,莞尔垫垫脚伸展,歪头看着入口的人潮。然后人潮渐渐散去,脚跟回到地面。「小官你…不去吃饭吗?」 小官含着菸,说话有点模糊。「嗯。等下。…抽一下菸…,每天中午都不知道要吃什么。…啊对啦,今天是雨昔生日吼,从一大早就一直在收礼物,领带、红酒,甚至最新型的笔电手机都有。那些三八女人真是…。呿。乾脆把自己也当成礼物算了,哈啊,不对齁,搞不好她们是最巴不得这样的齁?…。女人真它x的神烦!…?!啊!不是讲你喔!不包括你啦!凤信!哈哈…。」小官敲了敲菸头,一丁点菸屑落下,被风带走。「唉,雨昔真可怜,我超同情他…。」 「欸,雨昔也太慢了吧,你打给他了吗?」 凤信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摇头,她看着手中便当,觉得耳朵有点发热。 「?你…,该不会没有…,他不知道你在这里?」小官低头看她,嘴里的菸都快掉下来。他手指夹下菸,探到脑后搔搔头,正想着是不是该直接打给靳雨昔。 凤信抬起头,「小官,这给你吃。」伸直双手把便当递出去。 「ㄦ!你、你干嘛啦?!这不是给雨昔的?」小官吓得往后弹了两步。 「你介意的话就算了。」 「我是不介…」小官把菸衔进嘴里,凤信很急地把便当塞进他手里,小官错愕地看着转身快步离去的凤信。他这时才惊觉自己是不是说错话。或者说了不该说的话。菸自他张大的嘴边掉出来,落在地上。 「嗯?喔靠!!这是我今天唯一的一根耶…!」小官不断碎念哀号,被留在原地,看着凤信跑远消失的背影、硬塞入手中的便当,与在地上随风左右摇摆打转的一大截垂死香菸!妈啊!好想抱头骂脏话! 凤信不停跑着,却迎面撞到一个软软馨香的身体。 「呜,好痛…。」对方痛得哀号。 「对不起。我…你有没有怎样?」凤信抬眼一看,是三个穿着黑窄裙丝袜的女人,是小官口中的那些三八女人。她们手上拎着外带麵食。 「嘶…没关係,我没怎样。」被撞的女人偏头回想。「咦?很眼熟,你是…。」 「就那个啊…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凤信。」旁边的女人提醒她。 被撞的女人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用眼神制止。她往前关切凤信。「凤小姐,你没事吧?」 「本来就是啊。」旁边的女人冷冷打断正要回话的凤信,转头跟被撞的女人说话。「学妹,她就是为什么你没办法跟雨昔在一起的原因!」她的说法就好像凤信不在场一样。她咬牙瞪着凤信。「她就是那个阻碍!」 「前辈,不要再说了!」 「学妹,你不要这么心软,你不敢说,姊帮你!」那位前辈十分义气,这次对着凤信说,直直瞪进凤信的眼里。「你跟你那些弟弟妹妹可不可以不要再霸占雨昔了!!」 那位前辈直接站到凤信面前。 「喂!你知不知道?要约雨昔都约不出来,他总是说想多点时间在陪伴家人上,可是喔你不觉得奇怪吗?你们又不是他的家人!你哪根葱啊!」那位前辈越说越火大。 「还有啊,我们雨昔可以跟我们大家出去玩的次数都少的可怜。」前辈鼻子洩出鄙夷,讥讽地一笑。「哼哼齁,你是他的谁啊?你有什么资格霸住雨昔身边的位子不放?」 凤信看着咄咄逼人的问话者,旁边两位女人都沉默地漠视。 「我…」凤信有点摇晃,脑子闪过一瞬间的晕眩,仅仅一下子而已,她脑袋就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回什么。 「你什么?」对方向前一步,气势逼人。「你说啊!说话啊!你是雨昔的累坠,吸血蛭!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种人耶。有够不要脸的。为什么要让别人伤心?你是存心的吧?存心在找雨昔麻烦!算我拜託你。滚远一点!」对方最后一句是用吼的。 凤信在那些女人们眼中看见鄙笑与倒映的她自己。那个歷经时光,被人生的猖狂猛浪淹没的,狼狈懦弱,失败灰心的自己。眼前的这些女人、小官、靳雨昔都从事着她心仪的工作,她渴望却因为没有能力而错身的日文工作。凤信其实很羡慕靳雨昔,她掩住那份偶尔会因忌妒而起的心痛与他相处,所幸人生重担压得她没有间暇去自怜,在一波波浮动的浪里挣扎。能餬口就好了。 好失败…。 对方的香水味散出,黑发大波浪打上凤信的脸上。凤信闭眼,置身于对方强势的领域里,对方凌驾于上。凤信挺不起背,缩着肩。 现在要做什么才对?看着身前三位女人冷眼瞪视,凤信低下头。她只能…。 「对不起…。」 以前的她会这样做吗?以前的她会怎样做呢? 凤信不禁自问。将店内的垃圾桶换过新的袋子,拖起及腰的一大袋垃圾,出了自动门,等着渐近的垃圾车。一群放学的国中生越过凤信,进了便利商店。 从靳雨昔生日那天过后,凤信就有意无意地避开他。 他生日那天的晚上九点多,她出门准备去上班。一打开白铁门就看见靳雨昔。 「你为什么不戴围巾?」 「今天又不冷。」 倚着门边的鞋柜,他看着凤信弯腰调好步鞋。 「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凤信站直身,与他交会一秒,她眼睛很快地移开视线。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感觉心痛了起来。一股酸衝向鼻子,有点想哭。 到底想要怎样?都已经收了那么多高级昂贵的礼物了,今天一整天从早到晚也早就被人祝福到想吐了吧?东西收到手软,那四个字也听腻了。她什么都没有,落魄穷酸到极点,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我想听你说。」靳雨昔的嗓音好听,此刻他轻声说话,像是刚起床的自然模样,像是森浪撒娇的语气。凤信隐去情绪,看向他。 「…生日快乐。」叹气,她说。 她进了电梯离开公寓,工作自深夜到破晓,靳雨昔脸上的开心一直久久不散去。她对他的开心感到生气困惑,但有一件事她非常确定,她想逃离她自己的自卑,与那些会让她感到自卑的人事物。 没有这么难 杜乐丽里还没有人。 清晨交接得很快,今天是正常的下班时间。下班后,她又来到这儿,她坐在广场边,背靠着草地斜坡。 坡板低凹处上有一颗篮球。凤信起身抓起那颗篮球,走到篮框下。 广场上响起响亮的拍击声。 暗橘的圆球直线越过半空,无数次撞上框板,磅的一声,猛力往回弹。飞往凤信的左后方。几声弹跳之后,安静下来了。她弯下腰,撑着膝盖,喘气。本来安静的广场,突然又响起运球声。凤信马上回头看。 「你记错时间了啦。都超过一个礼拜了耶…。」萧怡孝运着球来到场中央,站在中线上一跃,篮球咻地刷过篮网。 球滚到凤信脚边。「你说什么?」 萧怡孝愣了一会,露出伤心表情。「我们不是约好一起打球的吗?你忘了吗?」 凤信想起来了。当时只是随口应话。为什么要把客套话当真呢?因为他还是孩子的关係吗? 「我们等你很久。叶雅说我们被放鸽子了,但大家都待到直到天色变黑才回去…。」 这个时候如果回一句『真的假的?!』,会不会太没有良心了? 沉默一会后,凤信缓缓说。「我身体不太舒服…。」 萧怡孝跳到她身前。「啊?!好点了吗?有没有去看医生?」 见凤信只是看着他发愣,他更担心。 凤信感觉到自己心底冒出强烈的愧疚。「对不起。我放你们鸽子。」 「哎呀,那没关係了啦,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脸色白得有点吓人耶。」 凤信委缩着肩膀,低垂下头。 「下次再一起打就好了。」萧怡孝催促她回去。 「对不起…。」 回程的路上,交叉口的人行道,在转角垂直处有许多等待着要前往两个不同方向的行人。凤信等在人潮后面,低头发呆。听到车子往前的声音,眼角看到前面的人往前走,她跟着往前走。 走了两步,她与前面两个女孩同时注意到对面的行人灯还是红色的,这才恍然。他们都停下脚步,尷尬地退回人行道上。前方两个女孩其中一个转过头看凤信。她笑着,凤信也笑了出来。发窘的笑容,会心的笑容。 连一个单引号都不需要。 几秒后,回到原本的视线,行人号志灯色转青绿。大十字路口的人们移动的步伐,从空中往下看,像是一个正方型与中间一个英文字母x。那个与她因为觉得很糗而一起发笑的女孩,已与她的友人走远了,融进人群里。 有某个意识却慢慢浮现,很清晰。 没有这么难。 「没有这么难…。」凤信重复念着。唸出心中得到的想法。 几日后,凤信抓起门边的雨伞,那是梅香借给她的雨伞,那天很匆忙衝出来,隔日身体比较舒服了,才注意到她把伞带回来了。 不过几天前才去过的地方,但记忆不是很深,花了一些时间才重新找到那个小巷子,后来才惊讶地发现这里其实离她家很近。 其实不是陌生,只是无数次经过,却不曾想过走进去看看,不曾在小巷间散步过。 来到那间有着绿纱门的房前,里面一片黑暗,本来把伞勾掛在纱门的门把上就好,但凤信想亲手交给梅香。转身,小空地旁的房子,凤信在铝格栅门间探看。 脚步往前一颠,额头撞上栅门,门往内开了一个缝。 「ㄝ?!居然没锁门?」 她把门再推开一些,走进小仓库里,拉开另一侧墙上的拉门,听见敲击声。露天空间的泥土,因为这几日好天气的关係而乾燥。 凤信透过大片的落地窗看进去,室内并没有人,地面上一样散乱斑驳,她穿过敞开的玻璃门,发现了声音来源。在第二个露天空间里。 梅香躺在草地上,拿着石头往面前的墙上扔。这个第二个露天空间,不同于拉开和室门的那个只有泥土地面的第一个露天空间。第二个的这个空间里有不常去打理的草地与角落一间小木屋。石头弹到木屋的墙上后落下。 梅香手掌在腰边摸摸,身边已经没有石头了,她撑起身,左右张望,露出好大的笑容。她看见了凤信。 「呃门没锁,我就…。」 「你叫凤信吧?凤信,来跟我玩吧。用这个…灌篮。」梅香走了几步捡起石头,在手中上下拋着,凤信注意到梅香身后的墙上,与梅香的肩膀等高的地方,有个用粉笔画出的篮框。 「蛤?」 「这就是我想做的事。因为太孤单了,想要跟人玩。」 这已经不是凤信冷血,不愿跟陌生人一起做什么事的问题了。眼前这位梅香小姐年龄35岁,行为非常诡异,成年人了,还在玩丢石头的游戏。 梅香拉着无言的凤信来到最佳投篮位置,在她手里塞了两颗石头。 等凤信投了一颗之后,梅香才掷出她的石头。这样轮了两三回,凤信觉得现在自己在这里丢石头有点白痴,恍然地,手机械似的往后拉,再往前把石头弧线拋出,撞进那个墙上用笔画出的粉红色椭圆框框,然后落进下方的凹洞。 「进了!…可恶,我投了一个早上,都没进,换我换我。」梅香投出,但石头再次弹到一旁。 再次轮到凤信了。她些许是有点失常了,失手一掷,石头竟飞越过围墙,一秒后,传来遥远的落地声。 凤信看向梅香,表情像吃到鼻屎。「欧买尬!隔壁是什么?有人住吗?」 梅香挥挥手。「没事没事,隔壁是空地啊。…咦?是吧。ㄟ?等下,空地在左边还是右边?」 就在梅香低头想的时候,外边传来栅门被拉开的声音。凤信心惊。 「啊!我想起来了,旁边有住一个77岁的老先生!」梅香打响手指。 凤信转过身,面向有着落地窗的室内,等着一个暴怒的老爷爷走来提起她的衣领,爷爷指着自己流血的脑袋要她负责…完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完蛋了!!!出现了!啊!!!? 法式滤压壶 江赖静看到两个用备战方式直盯着他看的女人们,双方都愣住。他注意到另一个女人是凤信,让他差点让手里的东西落地。 「呃啊呼…吓死我了!」凤信大大吐气。 梅香愉快地跑离开他们,回到屋内,蹲在一角弄东西。 江赖静对凤信笑。凤信渐渐尷尬起来。 「呃那个我是来还雨伞的…。」她低着头,捏着食指。「然后,顺便问你们实现几个愿望了?只是顺便,随便问一下喔。」 凤信抬起头,江赖静走向她。还没弄懂任何徵兆,江赖静抱住凤信。环绕她的手臂渐渐变紧。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包围着凤信,老师的气息与温度衝撞她口鼻。她闭上眼。一会儿,江赖静低低地开口。 「有时候觉得世界很小,但有时候又大的让人沮丧…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遇到你…谢谢你愿意回来。小信。」 江赖静松开怀抱,凤信抬头看他。江赖静手背覆在双眼上,但决定拿下来,与凤信对视。凤信看见老师眼中的波动情绪水光。 啊!裸露充满感情的老师。那是她没有见过的情绪坦白。 面对呆愣直盯着他看的凤信,江赖静伸手弄乱她的头发。 凤信往后躲开。 「一个。」他笑。「梅香只实现一个。成功放飞纸风箏。还有很多个没完成,你放心。」 「小信?」 「嗯?」 「我们一起帮梅香,然后…」 「…然后继续六年前,在你的毕业典礼那天没有聊完的天吧。好吗?」 江赖静微屈膝,眼睛与凤信平行对视。脸蛋之间的距离很近,凤信回想起再度重逢后的老师那句『我好想你。』,她下意识地往后退,江赖静抓住她的手腕。 「你真的变胆小了。」他忽然露出微笑。 凤信嘴硬反抗。 「没有的话,你干嘛发抖?」 「是老师靠太近了!」她甩开老师的手。 「喔,那你是要不要跟我聊天?」 「聊就聊啊!干嘛要问啊?」 江赖静莞尔,拉她坐下,坐在方才梅香躺的野餐巾上。自袋子中拿出香喷喷的纸盒给凤信。凤信拉开一看是钓鐘烧。 梅香加入他们,她手上拿着一堆东西,怀里也揣着。她先拿起一个钓鐘烧咬在嘴巴。凤信轻咬一口,表皮的软嫩与内馅的奶油入口,自她嘴中不断呼出小圈小圈的热气。 「好好吃…。」 「这个很烫,不要摸到喔。被烫到我不负责的喔。」梅香说,指着一个红色的简便快煮壶,小小壶嘴结满水珠,正冒着热烟。 梅香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器具,底部装着一层咖啡粉,她把它的盖子拿起放在布巾上。凤信注意到那个盖子中间有个金属棒,最下面有个同样圆形的小盘,有点像小型的举重器。但这个最上面的盖子是可以移动的。 梅香拿起那个快煮器,往下一倾,热水注入玻璃器里,小水柱冲开底层的咖啡粉,缓缓升高,水变成混浊了,与咖啡粉混合在一起。梅香轻轻把盖子覆上,冲出的咖啡香被盖住。梅香又伸手拿了一个钓鐘烧,然后盘起腿。 「在东区买的?人很多吧?」梅香问。 「嗯。不过今天还好。喏,还有另外一种口味…。小信要不要?」江赖静把另一种口味的放进她手里。凤信正专注地看着那杯透明的玻璃器具。奔腾的咖啡粉缓缓放慢动作。有点像太空漫步。热水将咖啡颗粒渐渐啃蚀成细细粉末,融化饱和成淡赭色,最后飘出浓厚香醇的咖啡香气。 「梅香…,上次在你家,就是用这个…冲出来的吗?」 梅香点点头,拍拍那个玻璃器的头。「方便又简单。这个我用了很多年了。超过十年吧。学生时期就开始了…。但我不是专业的啦…。」 「很好喝。」凤信眼中映着咖啡光泽,大声地说。「老实说…,我今天会回来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你的咖啡。」 连凤信自己都说自己是『回来』,这个说法,就好像她本来是属于这里。 「哈哈哈,你老师也是这样讲耶!」梅香比了比江赖静,「这个真的很简单啦。不过,要是真的…」梅香话音渐小,她重新专注在那杯法式滤压壶上。她把手搭在凸出的金属棒上,轻轻地往下压,凤信看见壶中的小圆盘也缓缓往下压迫,直到金属棒消失在壶外。她拿出一个包包,拿出三个杯子。把壶中的咖啡分往那三杯,缓缓注满,透净的深赭色。 江赖静啜了一口,看着第二个拿到咖啡的凤信,她接过那个白色的陶瓷杯,厚厚矮矮的杯型握在手中。 「若真的要称讚我,那我只好开心被称讚囉。欸嘿嘿嘿…。」看着凤信的表情,梅香把未说完的话说完。 草地上,出现了几分鐘的沉默。凤信享受着咖啡。 「这里该整理整理。」他说。 梅香哀号,「唉呦!怎么可能整理得完?」 「你把时间都花在丢石头打混,当然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整理得完啊…你只要把这边这些…。」 凤信捧着咖啡的温暖,眼睛在杯缘上方溜转。春天的气息尚未浓厚,右边角落的两棵相思树与樟树在背景灰白的天空下轻轻晃动。 因为凤信他们是坐在地面上,角度是仰望的,树梢参天,感觉自己很渺小。让她想起大学校园、自己的家乡与他的家乡花莲…。一小片记忆。…回旋在晌午的高空,平稳御风的老鹰…,每一次都是一听见澄澈眷恋的鹰鸣,只要抬起头,不需要花太久的时间,就能找到那两三个高空身影,因为遥远而显得微小,她睁着钦羡怜爱的眼抬头向上看着,那张开的深色翅膀自由地盘旋着…。每一小个抬头仰望的回忆。同样地放松,与一种感觉:不管未来会展现什么在我眼前,此刻,都暂缓了。 仰望的时候,原来是希望时间停止流逝。 躲藏在灰白云层里的星群正快速流转。未来…有没有写在那顏色后面? 篮球 凤信喘着气,眼睛跟着球移动。 她出社会后,身边的同事年龄参差不齐,她也没有交到真心的朋友。 不过,这跟年龄好像没有关係齁。嘛。 出了社会后,很难再像学生时期那样交到死党。而这几个小孩,她跟他们居然打了一场半的篮球就变成朋友了。 也许是凤信已放下躲避的心态,也许是打篮球是动态的很好互动,又也许是这五个人还是孩子的关係。变成朋友比她想得容易且舒服、快乐。友情因为一颗篮球而萌发。 杜乐丽的一角被当成篮球场。今天凤信再也无法无视那道视线。那个桥墩下的视线被凤信邀请,加入打球行列。她懦懦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周智材,然后推托着婉拒,梵佐拉过她的手,女孩身体不稳往前一倾,踏入球场,抬起头,看见的是他们虽不热烈,但,是友善的氛围。微笑。 萧怡孝、周智材、吕梵佐一队,而凤信、叶雅、丁尼广宏一队。那个女孩起先都是缓慢移动,后来队友吕梵佐传球给她。她就开始往篮框跑去,但在投出去时,总是在碰到篮框之前就落地了。 「丁尼广宏!」叶雅扯了扯短袖,擦掉眼前的汗,对逐渐被包围的丁尼广宏吼道,丁尼广宏正拿着球防卫凤信伸来抢球的手。「不要犹豫了!快点!传给谁都一样!只要是传给队友就好了…。」 丁尼广宏听见他说的话,越来越焦急。他一跃,手一使劲,叶雅从容接住。 「这有什么好难抉择的…。」叶雅叹气,看着几尺之外的篮框,投出他最会的三分球。 得分之后,球又再度在十二隻脚中的场上弹跃。 「啊呜!痛…。」凤信好不容易拦截到球,却打到脸。梵佐趁着凤信抚着脸时,窃笑,捞回球,运离开她。 「凤信,你还好吧?」梵佐留下这句话。 「白痴。又用脸接球…。」凤信听见后方传来叶雅的声音。 「凤信!你以为你是海狮啊?」丁尼广宏的声音从另一方喊过来。 「靠!很痛的时候不需要小鬼的风凉话!」凤信重新加入以球为中心的团队。 现在球在周智材的手上,她离篮框很近了,擦板就能灌篮得分。西咻!球离开她的手,但没几秒,就又马上受到地球引力的招唤。 「力气太小了。」萧怡孝接住那颗快落地的球,唇角上扬,一跃就灌篮。周智材听见他轻缓无奈的语气,还有他一小声的窃笑。 因为周智材的力气不够,怡孝在她左右,帮她递补,接住太早落地的、或是撞到框板而弹开的球,重新灌篮。 凤信手掌撑地,落坐在场边。一会儿,其他的人也陆续下场休息。凤信接过传来的水,喝了一口,传给最边边的周智材。但她红着脸摇头。 「你是不是超级怕生?」丁尼站在大伙面前,用毛巾擦汗,低头问。 全部视线往最左边望去,集中在周智材那儿。 没想到她开始爆汗。她很快地摇头又点头。 萧怡孝递给她面纸。 「智材,」梵佐因刚刚运动,脸颊红润,像颗苹果,她笑着。「你念哪所国中?我是r.a.。」她食指比着自己。 「…我没去学校了…。」面对吕梵佐的热情不拘束,周智材懦懦地回话。 梵佐突然尖叫,「什么?!我以为我们一样大!啊~!!你大学毕业了?!耶?!」 周智材被梵佐吓到,慌忙点头。 「看不出来。」凤信点点头。 「哇靠!大学已经毕业的话今年几岁?嗯…21?22?呃唔,2…3??」 周智材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猛点着头。 「哇啊~~~23岁啊!!!比我大十岁?完全看不出来啊!!」梵佐抱头,一面研究周智材的肌肤。 周智材低下头,长发滑下来遮住脸蛋。她紧紧抱住双腿,脸藏进膝盖间。 右边传来温婉的男嗓。 「那这样,你比我们还大,我、叶雅跟广宏都是大二生,十九岁。啊不对,叶雅已经满二十岁了,他一月生的,我也快满二十了,下礼拜三月二号,我就二十了。那这样,我跟你差三岁。」 周智材抬头看见萧怡孝温暖的笑脸。他屈着膝盖坐着,手臂放在双膝上,右边脸颊枕贴在手臂上,侧着脸看她。 周智材望进他的眼睛,那儿温暖真诚,她的眼神闪动飘移,没有说话,重新低头看着地面。 六人传着零食与纸盒饮料。 「啊对了!我们美术课有画展,来看吧!」梵佐靠向叶雅,伸手抓了一把丸型的点心麵。 「有你的画?你会画画?」 「嗯!随便画的。」梵佐把四十七个点心麵丢进嘴巴。 「喔,随便画的那就不用去看了。」大伙故意捉弄。 水彩 这,哪是随便画的? 凤信站在展览场其中一排,其中一个画前面。这一排的画作都是同一个班级,同一个主题。 这根本专业的绘画水准了! 主题是「看见」。 多数是学生是画生活中所见的,骑楼行人,庙宇咖啡厅,大厦火车,霓虹夜色。而梵佐所画的是,巴黎。 稍早前,凤信在走廊跟男孩们会合,走廊墙边跟出入口都摆着祝贺的花篮。他们等了一会,都没看见周智材。 「来了一堆媒体…。」叶雅低垂视线往大厅看。 「因为承办人是那个有名的企业家吧。」凤信不屑地看着每个花篮里别着的纸,都写着那位人的名字。 丁尼广宏摇头。「不是,这一窝蜂都是为了这所中学里有那个天资聪颖的油画少女!她这次是最后一次参展。她今年六月就会毕业了。几乎校外嘉宾全是衝着她来的。」 丁尼广宏提议先进去晃,这时,趴在栏杆上的他们大伙都注意到一楼有某个焦急的人影。画展位在这栋大楼的六楼,大楼大厅的天花板挑高,每一层楼都能把大厅上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焦急人影在大楼玻璃门外徘徊,正是周智材。她似乎是看见有一堆拿着摄影器材的人们在大厅里忙碌准备而不敢进来。 萧怡孝看见她一下探看一下又走开,但又握拳搥着自己大腿的样子。他呼出一声轻浅的笑。「我去找她。」他跟伙伴们说完,迅速转身离开。 棕肤色的地毯与灯光设置,花香与人语充斥整个展览场。 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是那位天才少女,她站在她的画左前方,身边各站着学校发言人与那位企业家,一旁围绕着一堆人:学弟妹,媒体工作人员,家长们,外宾们。闪光灯不停地打在那位受瞩目的少女身上,面对眾多目光,她从容自得地微笑…。 远离最受瞩目的那幅画,其中一幅画前站了五位观者。 灰蓝的屋顶,浅肤布丁墙壁,黑锻阳台栏杆。几棵碰触到房楼的高及五楼的法国梧桐树,能看见转角有家红餐厅,坐在露天棚子下吃饭的人们。画面中间是空无一人的马路,仅有柠檬黄的太阳光像一颗往观画者砸来的蛋,破碎瘫在路面上。 凤信重新看回这幅画,明显是国外的风景。与一旁画作都不同,下方的小卡只有第一行的主题与大家相同。主要是用水彩绘成。作者是一年二班吕梵佐。 「话说,梵佐人呢?」 他们往反方向走,走出这个闹腾的展览场。 大楼外,看见两个女孩搬了空画架与画布,而梵佐扛着一个课桌跟在她们身后。 「好了啦,梵佐,别抢我们的工作。去休息啦。你的画…」走在梵佐前方的女孩们回过头跟梵佐说。 「嗯,知道啦。我搬完这个…。」回话的同时,梵佐刚巧看见凤信他们五人,她睁着大大眼睛,笑着空出一手与他们打招呼。梵佐用手比划要他们等一下。凤信他们看着她与同学们进了另一栋大楼。 他们暂时在展场大楼外面的三阶长阶梯等着。丁尼广宏在几步外与一个摄影师聊天,凤信撑颊坐在阶梯上无聊地拨整周智材的瀏海,周智材害羞往后,过了一会,她瞥了一眼凤信,怯怯地跟凤信说她左眼有眼屎。叶雅站在笑着看着她们的萧怡孝旁边。校园里鐘声响起,几秒后,听见教学大楼变得喧闹,几个学生陆续溜出建筑。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梵佐跑向他们。 「呼,好累…。喏…,啊快掉了快掉了…。」她捧着好几罐玻璃瓶可乐,分给凤信他们。叶雅帮她接住快自她怀中落下的几瓶。 这不是凤信第一次看见吕梵佐穿制服的样子,但每一次看见她都会微笑。为梵佐的青春稚嫩而心感觉到柔软开心。对凤信来说,她是好可爱的小孩子。其实不只她,三个男孩与周智材都是孩子,凤信是当中最大的,而且是社会人士。 吕梵佐穿着粉蓝衬衫,深色百褶裙在大腿边微微翩翻,亚麻质料温润,有时看是黑色,有时又是蓝色。她绑高的短马尾在脑后晃呀晃的。有青春期少女的气息却又有懵懂尚带着孩童的稚气。 梵佐把头往右边一晃,示意大家往她身后的另一个地方去。她的白色步鞋踩着轻巧步伐,带着他们五人往校园中心的操场去。 「这些是老师请的。因为呢,我们是…最菜的一年级。」梵佐说,盘腿坐下,她在口袋里摸索一会儿,拿出一个小的金属薄片器压在玻璃瓶盖上,扣住。他们随意坐在pu跑道边,加入下课后悠间放松的学生们。「唔…负责展览幕后的工作,我们班被分到搬运工的部份。」她的指缝露出开瓶器,轻轻一使力,等到她敲开瓶盖,她才注意到大伙已经在玩各种开瓶方式了。凤信拿出硬币,兼用牙齿开瓶的样子,被身旁的这些小孩笑。 「梵佐,你为什么画巴黎?」丁尼广宏在笑闹声中先提问。 「我看同年级的大都画日常能看到的景象,有一两个画的好像是抽象的…。不过,你为什么画巴黎啊?特意要别人不一样?」 梵佐放下举到唇边的可乐,眼睛闪烁发亮,笑容提起粉红腮帮子。「喔!!我好喜欢,好喜欢巴黎!奥斯曼式建筑、花神咖啡馆、奥赛、燻鮭鱼、西蒙…,还有『杜乐丽』。没有什么比巴黎还要漂亮的地方了。我『看见』的就是巴黎!所以就画啦。虽然我没去过啦…。」 萧怡孝差一点把可乐喷到叶雅脸上,他音量提高,惊讶看着梵佐。「什么?!你画得这么…我还以为你去过…」 「嘖。」叶雅皱眉,他拿出手帕擦飞溅到胸口的可乐水珠。 「齁喔~。」梵佐发出讚叹声,双手交握在左颊,眼冒爱心。「巴黎啊巴黎…。」 凤信手掌往后撑着,空的可乐瓶在手指边。「明明就画得很好,还说随便画的,真是的。原来你的专业是画画,主攻水彩画?我以为你的最爱是滑板呢!」 「我才十三岁,就说专业咧。」梵佐淘气笑。 「呃哈哈…说的也是,我大学时,主修日语四年,但日语却不是我的专业。哈哈…。啊!这样说好像很对不起我大学老师,啊…还是…其实是对不起我自己呢?哈哈。…说实在话,活到二十七岁,我的专业是什么我都不知道…。」凤信把红色的瓶盖在跑道上旋转着,立起,看着它滚一圈又倒下,她静了一会儿,带着大人的笑容开口,「服务蜂拥在结帐台前的客人们之类的,7-11是我的专业。」 梵佐原本慧黠地笑着,却在听见凤信的下一句话后,愣住。 凤信问出让梵佐凝结的问题:「你爸妈呢?等会儿带他们去看你的画吗?」 「没来。他们没空。可能也一点都不想来。」梵佐敛起笑容。 凤信听出她话中的意思,眼中带着惊讶。「…你没有跟他们说?!今天的画展…。」 梵佐没回答。 「为什么…?」 「你其实是最希望他们来的吧?」方才在展场,很多学生身边都有家长陪着。或许她是故意把同学的工作延揽到自己身上,好拖延去画展的时间。而她的画前不会有父母的注目,所以根本不用急着去。 「才不呢!」梵佐挺直背,拉开了与大伙距离。「他们不懂我的画,再说我画的也没什么,毫无意义或是无病呻吟。根本完全比不上学姊。我只是画好玩的。没有人会懂我的画,没有人会欣赏!」 周智材在最边边静静倾听,小鹿般纯真的双眼注视着梵佐,眉毛微微拢聚,上半身是往前倾的。她只有在对方没看向她时,敢直直注视对方。萧怡孝看见她的小拇指在瓶盖下的波浪皱褶边无意识地轻搓,白皙的皮肤有些发红。萧怡孝手一伸,他直接拿过她手中的可乐瓶。智材吓了一跳转过头看,但坐在她右手边的萧怡孝仍看着身旁的伙伴说话,手一使劲。啵!地清脆一声,把可乐还给她。智材胆怯地接下,低着头对他小幅度点头,他没有回应,继续专注在跑道边的谈话。 「很漂亮。」 小小一声,引来大家的注视,周智材与吕梵佐的视线相接,马上低下头。一把细柔的发滑落胸前,额前小幅蜷曲的发尾下,周智材的眼睫不停眨着。她紧抓着玻璃瓶的手有些发抖,知道自己变成了瞩目焦点。 大伙本来以为她不会再多说什么了,但她开口。「我喜欢那家以红色为基底的餐馆,长条红木板上面用…生赭色?写出细细的花式字体,那个金色搭在红色上好漂亮,金色的顏料上有点点光亮,是亮粉?…像是因为太阳辉映而发亮的招牌。」周智材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微笑,看着pu的那双眼睛流泻透亮,轻拧眉思考,「唔…还有有光泽透净感的玻璃门,还有柠檬黄的夕阳边边的粉红、远一些的薄云有即将要来的夜色,幽微的丁香灰,鈷蓝,炭灰…。」 对于智材一次说这么多话,大伙都听得惊呆,梵佐听了之后,更是难掩心中突然汹涌起来的怦然喜悦,竟然有人这么仔细看她的作品。她画的那些转变的色系非常浅鲜细微,居然有人看见了。「你看得好仔细!」 周智材脸颊泛着柔光,难得看见她的微笑,温柔之馀竟带有一点憨甜。「我很喜欢细看。每次看一幅画我都会盯着看好一会儿,享受每一笔的开头与结尾,下笔力度,顏料厚度明度,屋簷弯弧,人物表情。这是我的怪僻…。」周智材又低下头,话音又变小。 「那你也喜欢看平面设计图囉?」梵佐猜测。 周智材抬起晶亮的眼,点点头。那些细緻精巧的图则总是让她看的入迷,找出入口,进入玄关,顺着动线,优游在每个空间。总能看出作者的用心巧思。她总是边看边在脑中把它们3d化。周智材又陷入沉默。 「…对嘛,你那样说,我们算什么?」萧怡孝手指在空中把来看吕梵佐画作的伙伴们圈起来,「我们都是来看你画的人啊,不只我们,也有很多人佇足在你的『巴黎』前啊。」 「今天本来因为课很无聊,来看你的画,变得比较有趣,」叶雅瞇起眼,「你却说我们不会赏画?」 「我犹豫了好久,」丁尼广宏滑开手机,点开第一张照片,把画面反转过来给大伙看。「我还要到跟油画少女的合照。看!」 「啊不就好棒棒?…广宏啊,这个不用讲,没关係。」凤信吐槽他。 「对布榭,呃…对不起,谢谢你们…。」心口激动,有点颠倒错乱,梵佐往前靠近大伙,她抓住智材的肩膀,拉近抱住智材,一边大声尖叫。「我好开心!啊~~~。好想奔跑!告诉全世界藕好开薰!!啊呀呀!」说着,就真的站起来往前跑去。大伙互相对视,看了惊呆的周智材,与已经跑一段距离,又跳高又怪叫的吕梵佐。大家都笑了。然后看见一个秃头教导主任衝出来追着梵佐,要她安静。 操场上有些人好奇的投来注目,很明显这六个人年龄有差距,不像是家人,说是朋友也有些不对劲,是个由旁人看来很奇怪的组合。 27,23,19,13。其中一个近三十岁,四个近二十岁,而吕梵佐是十岁初头。其中一个男孩顶着一头骇人鲜艳发色,另一个冷脸爱理不理的,一个像阳光班长,一个胆子小怕生害羞,一个世故悵然大姊姊,加上天真中二的吕梵佐。 这种差距是怎么变成朋友的? 凤信看见那些学生的目光,虽然能理解他们的讶然,但她却对于与这些小孩相处感觉到很自在坦然,浑然不觉得怪异。 鯛鱼烧 嗶。短音一声。水花绽开拋高,凋萎重聚。 凤信坐在红色长椅上,耳边不断响着哨音,看着凤海凉在二十五公尺泳池的水道里与两三位同学游到壁端,手触墙壁一同浮出水面,大量水珠自他白皙的脸部滑落,蛙镜后头的眼睛有神愉快,他露齿淘气笑。 运动中心b1的游泳池有两个泳区,以一条有两根圆柱的陆上走廊划分开,分为25与50公尺。室内宽广,聚光灯光线通明,空气流通。墙边有好几尺长的三段看台石阶梯,另一处有一整面墙的多种顏色置物柜,而凤信正坐在两池中间的陆上走廊上。 教练要池里学生集中,蹲在第一水道边指导姿势,海凉仰着头专心听教练说话,一会儿后,教练要大家上岸,海凉感觉左边有水拨来,是他的同学,他与同学玩了一会,慢吞吞走在同学后头,多游了几步,潜在水中。他是最后一个上岸的学生。 几分鐘后,凤信与凤海凉走出体育馆大门,两人漫步前往公车站。路灯在暗下来的天空底下亮起,在车潮停下来等绿灯的时候,会听见一两声拖鞋磨擦地面的声音,还有湿的泳裤用具装在塑胶袋中,随着海凉左手的晃动而发出窸窣声。 「教练说了什么?大家笑这么开心。」 小男孩想了一会,抬眼看着姊姊。「今天有一小段教学用录影,教练一句话重复三遍,眼睛还不自然飘向镜头,讲完一句话后就会表情空白好几秒。在陆上要示范动作,还戳到眼睛。」 「原来那时候摀住脸是因为那个啊,哈哈。教练太紧张了啦。」 「嗯。教练说他在有镜头的时候都不man了。」海凉嘴角上扬。 凤信摸摸凤海凉的短发,尾端还带着一些水珠,有些发黏贴在一起。 「小凉真的很喜欢游泳呢。」凤信牵起他的手,「我有看到你跟泳池掰掰喔。」 男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他要出泳池爬上矮梯时,有回过身跟泳池挥挥手。 「在水里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这么喜欢呢?」两人大步跨越斑马线。 凤海凉听见姊姊的问话,猛地抬头看牵着自己的姊姊,细看姊姊的表情。他吞吞口水,沉默。 回想游泳的时候,第一个回到他身边的感觉是水声。感觉自己是装着水的容器,水高及胸口,随着他的步伐,在他身体里左右撞击晃动。 「…游泳的时候,好像进入画面跟声音都变迟钝的世界,只有水跟自己。感觉很舒服,很自在…。它无限包容我。像…棉花糖。」他抬起眸,发现姊姊脸上都是笑容。而他的也是在话语说出堆叠时,渐渐浮现。稚嫩纯白。在下一刻,两个相似的笑容更为明亮璀璨。 大概在双胞胎六岁的时候,凤信带他们两一起报名了市立体育馆的游泳课程,森浪在前一两堂课,比起游泳,他更喜欢交朋友玩游戏,勉强上完课程,就不想再上了,但海凉纵使呛到水,仍是不减喜爱,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游泳的时候,自那时起开始,上体育馆游泳变成生活重心,一直到现在。 到马路的对面后,凤信脚下步伐踢着小节奏,来到一个小摊贩前。是卖鯛鱼烧的小车摊,摊前无人,摊后一位中年妇女张罗檯面上铁膜具,烤熟的饱满皮面香气十足,凤信点了两个红豆,低头看着写着各式口味的木头牌子,正想转头问凤海凉。感觉衣角被拉扯住。 眼睛一停下,她腿边的凤海凉轻缓摇着头,凤信眨眨眼不解,手指着木板菜单,「嗯?小凉,你看,居然有青椒、榴槤,还有黑胡椒茄子口味耶。你敢不敢试试?」 「姊姊。」海凉眼睛直望她,彷若很难受,他松开手,低下头。 他的下一句话让凤信僵住片刻。音量不大,不仔细听的话,会被飞啸的车轮带走。「…不要再为我花钱了。」 可爱的鱼形,令人馋涎的棕色饼皮,饱满鱼肚上的小气孔透着热气,红豆泥的甜软。这是海凉喜欢吃的小点心。 凤信蹲下身,等待他看向她。 「姊姊,不要再把钱花在我身上了。」凤海凉垂着肩,像在认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的双手紧紧揪着,衣角与装着泳裤的袋领都被拧到皱皱的。 讨厌自己只会拖累姊姊,讨厌自己不能成为姊姊的依靠,讨厌自己的无能。 唉。凤信在心中叹气。她怎么会忘了呢?海凉的纤细敏感。 「为什么?」凤信撑着颊枕膝,故作无辜不解地望着这个很烦恼八岁的小男孩。 「…我、我很喜欢游泳。可是这样会让姊姊更辛苦,可是我很贪心,不肯放弃…。」好喜欢游泳,却又很担心自己在扯姊姊后腿,姊姊要兼顾工作还有弟妹已经很辛苦,然后还要额外负担他的喜好。对于游泳好喜欢好喜欢,可是,每当看见埋没在现实中的姊姊身影,小小的脑袋有两种声音在拉锯,一个告诉他要放弃,但他却又不愿放弃,纵容自己游一次,一次,只要再游一次就好。什么他喜欢的食物东西他都不需要,只要可以游泳就好。姑息自己这么久,自责自厌就越加浓厚,到会心痛的程度。他很珍惜每一次的下水,每一次都会道别。所以,够了。抬眸对上姊姊眼睛,意会到自己未竟的话语。「啊啊…不是,不是这样,姊姊,我不游了。」他摇头急着说,怕姊姊误会他,眼睛上有一层水光。 「真的不游了,小鱼也不用了…姊姊把钱存起来,留着自己用。」他说得很认真,焦心忐忑,望见姊姊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他也跟着松开眉头。太好了,不用再拖累姊姊了。 但姊姊的表情好像很怪异,眼神趋近于恶作剧,嘴角隐隐逗趣。他弄不懂了,笑容收起,眉又要绞弄在一起。凤信伸手过去,阻挡他的视线,他很快地闭上眼,结果姊姊手掌乱挥,把他的头发弄乱。凤海凉困惑地看着姊姊。 方才细看姊姊表情,就是在看姊姊的脸色,心惊胆战怕姊姊要他别游了,捨不得放开,却又每次都做好了说再见的准备。同时对说要放却又放不开游泳的自己深感羞愧。纤细的心灵让小小年纪的他感知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琐碎细节,而且又很敏感,在父母过世后就知道姊姊很辛苦。对不起姊姊的歉疚感,讨厌自己无能的憎恶感,游泳的快乐感,全都在交错拉扯,长时间累积的心思很不必要却又无可避免地错综复杂。 「真的不游了?没关係吗?」 「嗯,不游了,不游了…?」海凉猛力点头又摇头,圆圆透明的眼泪落下,听见姊姊的笑声就呆住。 「你这是说不游了会有的表情吗?哈哈哈。唉。」 「没事,小傻瓜。」凤信平缓有力地说,「姊姊现在很强。虽然不是世界第一强,但至少是凤家第一强!」凤信欸嘿嘿地笑着,搞笑地露出手臂肥肉给他看。 「相信姊姊!还有,那种心情可以不要有了!」凤信冷酷命令,食指戳向海凉的额头,猛力戳推了两下。「但是,游泳还是要去游,除非你不想游了,当然,小鱼还是要吃。知道了吗?」 凤海凉傻楞地张着嘴,浅浅水光在眼中发亮。深绑在心中的自责疼痛,中心被捆缚住的绳索缓缓松动飘移。 姊姊简直是他的天地,自从爸妈过世后,一直为他们挡风遮雨,把他们三人护在怀里,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场,但他总能知道姊姊藏在暗处的疲累心灰、空乏迷惘,他无能将之抹去,可是他注意到有另一个人也知道姊姊的脆弱,但与他不同的是,那人有能力照顾姊姊,且也默默守护姊姊。那人就是靳雨昔。 好希望有人也能把姊姊护在怀里。 心中的鬱结徐徐解开一个纽又一个结。凤海凉脸上表情悠悠放晴,可爱的十颗牙齿都露出来。 「嗯!我知道了!」他用力点头。 「呜企!很好!」凤信站起身,「买个辣的给乙穗好了…老闆娘,请给我一份黑楜椒茄子,再一份红豆。」 不一会儿,老闆娘利索地把点单都完成,正要弯身抽塑胶袋。 「啊,老闆娘,不用塑胶袋,这边这边…。」凤信自斜肩包中找出环保袋,将四份小鱼纸袋装进。左手收起老闆娘找的零钱。 「老闆娘,谢谢。」两姊弟正转身要走,却老闆娘唤住。 「ㄟ、ㄟ、ㄟ、等下!」老闆娘走出摊子,弯下身把一个鼓鼓的纸袋放进凤海凉的手里。「小弟弟,这个送你喔。」 「啊?老闆娘不用啦,这怎么好意思?」凤信以前一定会这样做作作势说说,但现在她居然展露出第一个自然反应,「老闆娘,这是因为我们用环保袋的奖励吗?」 「呿。环保观念啊是基本配备。」老闆娘不耐地挥挥手,转过身面对小男孩,满脸慈祥和蔼,拍拍凤海凉的头。「懂得感谢辛劳的小孩,好乖!阿姨最欣赏了!」 凤海凉沉着脸摇头,搔发,有些羞赧。 「阿姨建议你先从尾巴吃起,有小惊喜喔。」老闆娘手轻触纸袋尾端。 小手紧捧着那份小鱼,凤海凉仰头吸了吸鼻子,童音淡薄。「…阿姨谢谢。」 鯛鱼烧老闆娘疼爱地又拍拍他的头,笑盈盈回到摊贩后。 小摊贩远远落在后头,坐上公车,凤信看他揣着那条小鱼,脸上如获至宝的神情,就很想逗他。 「老闆娘说先吃尾巴,快吃吃看,先咬一口看看,尾巴会有什么?地瓜球、珍珠、奶酥?小鱼大便?」凤信故意顿了一会,偏头思考。 「啊!会不会是…老闆娘的电话号码?」 凤信看到小孩吓愣的表情,开怀大笑。 白砾石 凤信与一整墙的壁癌相处。刮落壁癌造成的凸起泡与荏弱的粉状剥落,她坐在梯子上,刮了一个段落,张望寻找下一个刮处,顺便偷懒休息一下,转头看到梅香自小木屋拖出一个矮柜门板,门口旁有好几袋爆满的大垃圾袋。梅香绑着马尾,表情意兴阑珊。她擦擦汗,又进去小木屋里继续整理了。凤信再转了另一个角度,江赖静手持铲子,在和室门前的泥地上挖呀填的,脚边有两袋装着重物的麻袋。 他们前阵子整理了入口空间,把破掉的盆钵等杂物清空丢掉,留下两盆有一尺高的巨大盆瓮,因为三人都对植栽一窍不通,所以保持原状,留着盆中的枯枝。而和室拉门经过洗刷,把木櫺上的纸全都移除掉,只剩下半面光溜溜的木格子们。 那日来还雨伞之后,除了杜乐丽,凤信也常在梅香这里间晃。一阵子下来,与江赖静相处的时间变多。但凤信心中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怪异感。还有一种矛盾感,对老师感到很熟悉,却同时又好陌生。 所以她的眼睛老是在他身上。 有六年没见面的老师,当初不告而别的老师,再次与他重逢,说不上是喜悦,就只是一种沧桑感,包含着对时光流逝的感慨。一种莫名。 江赖静袖子捲到手肘,圆领t桖领口因为汗水的重量而下垂宽松,弯身工作总能看见一部分的肌肤。头发散乱,汗流额颊,裤管与鞋面都沾到泥巴,手背也佈满细尘。不过他毫不在意,专注在铲土上。 三十四岁的老师外表感觉没什么变,性格上好像变得更成熟。而,她却很明显地改变了,在与老师初重逢时,老师就指出了她的改变,不知道相处多年的靳雨昔有没有感觉出来。 凤信爬下梯子,放下刮刀,拿起靠墙的扫具,将油漆碎屑片扫起。又看见一处脱落凸起的壁面,她移动梯子,再度踏上去刮刮。 这里是梅香几年前买下的,前任屋主留下的东西与格式都保持原样多年,到了今年遇见江赖静与凤信之后,才开始整理。 沉重的唦唦声,梅香踏进室内,拖抱着两袋垃圾,很快地出了这个空间,越过江赖静,消失在拉开的和室门后。 江赖静与凤信隔着一道落地窗墙,一人在户外,一人在屋里。就这样,两人安静地做着各自的整理工作,凤信上上下下梯子,拖着梯子东移西移,来来回回扫地。不知过了多久,梅香都没回来,凤信轻轻噗哧一笑。 江赖静听见她的笑声,抬首看她,也注意到某人消失很久。「那傢伙一定又是假借把垃圾拿出去,然后回家去偷懒了。」 虽然这个整理的大工程是这一阵子才开始的,但梅香就有一个很明显的症头,大伙趁空间时间来这里一起努力整理,各自着手没多久,梅香就会以各种理由消失,再次找到她,是她窝在自家沙发上睡觉。她总说她容易疲惫,所以需要常休息。 「你都弄好了吗?」江赖静问。 「嗯。差不多了。」凤信把油漆碎屑倒进袋中。 「来。」他说。 凤信来到玻璃门边,注意到江赖静脚下的变化。这个长方形的空间有二分之一的地方被铺上一层大粒的白砾石,范围自和室拉门开始到凤信脚边,长形落地窗中间的玻璃门门口为止。 江赖静伸出手拉凤信出来,踩在砾石上端,脚下发出清脆的滑动声。 江赖静在白石上大动作跳,快速走路,要凤信也跟着他一起,製造更多砾石松动摩擦声。他动作夸张滑稽,惹得凤信忍不住绽出笑顏。 老师是不是变幼稚了? 玩了一会,凤信往上看去,剩下的二分之一空间还是原状的泥地。 「这我是先试铺看看…,所以只铺一半,等梅香回来再问她,由她做主。」江赖静跟着凤信一起看着剩下一半长着一些苔蘚的泥地,开口。 「我觉得那边不铺砾石,让它长成草坪,就一半是绿色一半是白色了。你觉得呢?」 凤信想像着,没回答。 江赖静回过身,指着和室拉门。「这扇门,这片白砾石,很日式的感觉…。啊那边、那边墙壁再用一个鼻子形状的水池。」 凤信点点头,接着说,「然后在这里…小草砾石的边界种一丛竹子。」 「还有,那边的墙整面都用大面木板覆住,变成木板墙,再掛上几盆植物花草。」江赖静指半块泥土地尽头的那道墙。 「那这面水泥墙,整面都攀满藤类!」凤信手比着落地窗墙对面的那道水泥墙,中央下方有个他们刚刚预想出来的鼻形水池。 反正是用说的,他们也不管是不是太过天马行空,不管是否会花太多钱,越讲越开心。相视笑着。 就好像这里焕然一新,一个半身石狮子的嘴巴流下水柱,落入下方鼻形的小水池里,阳光自水面折射,弹向落地窗,将青草白石的尖端染上亮橙光,中央的竹细桿子轻摇,整个空间亮晃晃。 江赖静开心地说,「我觉得这样很好!我想梅香应该会同意!不对,她什么都会说好,很可能会任由我们胡搞瞎搞…。」 「我真的不知道梅香到底要干嘛。要我们帮忙,但我们目前做的只是整理清扫,可真正重要要做的是什么?…她太随兴…太…消极了。」凤信寻找着贴切的词。 「小信,她不是说要挥霍吗?」江赖静轻松地提醒,虽然他也觉得梅香这样懒散不好,「她这个样子,完全符合她提出的挥霍主题啊!你不觉得吗?」 凤信偏头思考,无意识地晃动,脚底轻轻摩擦砾石地面。突然想到一件事,只要一下雨,这里的泥地就会积水,变得泥泞混浊,而她老是会在这里打滑摔跤,就算慢慢走也还是会差一点跌倒。然而今天,老师把这里的泥地挖掉重新填平,上面又铺上一层砾石。或许就是为了让她可以安全走过。 凤信意识到这点,被照顾的感觉,心里暖暖的。 「啊!可是草坪啊竹子啊…,种花草什么的我常把它们种死,啊!得找专业的绿手指才行…」江赖静拍拍裤管。 看着在碎念的江赖静,她扬唇,像是开了一朵小山茶。薄纱般的粉红。 江赖静被她突然漾出的乐给吸去注意,话语变成散碎字音。她的乐很娇羞清浅,蜻蜓点水,如细微的涟漪,很让人心动。 「这是我为你做的喔。」老师的眼睛坦露情感,甚至有些魅,他故意把事情挑出说得很白。江赖静上半身前倾,下巴抵在长木柄顶端他相叠的手背上,高度变得比她略低,视线往上瞧她。 凤信一听,脸蛋越来越含羞。 他凝视出神,伸手想将她搂入怀中。 凤信退一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好、好渴,我、我要找梅香讨杯咖啡来喝。」 她逃开,自然不是因为他一身污泥。江赖静看她逃开的身影,他呼出莞尔,夺目,抢人一拍心跳。可惜小信没看见。 橘色的风见鸡 江赖静在后院试着修补破了好几处的门廊。他嘴含着钉子,从跟人要来的木板堆里取了一块,铺在刚才修整好边缘的破缺上,他对比着大小,抓起笔做记号,拿到旁边用锯子锯掉差距。他蹲在门廊里,拋掉锯刀,木板对准缺口,摆上去之后,接过嘴边的钉子,开始敲敲打打。 好一会儿之后,江赖静站起身,满意地对着地板点点头。他呼出一口气,一边擦汗,一边检视整条门廊。 这条门廊屋簷下由四根圆柱子支撑,柱子之间有及腰高度的矮栏杆,不过门廊中段则没有柱子与栏杆。门廊与院里的草地之间由三阶长阶梯来衔接。那长阶梯与门廊是同样的长度,同样的木质。 江赖静转转酸累的脖子,往后靠坐在矮栏杆上。 他们把前几天铺了一半白砾石的前院算成是整理完成,而有小木屋与大桥木群的中庭,在三人的共同合作下也算是整理好了,主屋里除了凤信刮除壁癌之外,就没有多加清理了,他们最近开始着手于后院。 后院除了门廊与一片草地之外没别的。简单来看是这样,整理工作应该是很快就可以完成的。但门廊天花板的细樑损坏,木质地板也多处软烂,而后院的草地,不要说是草地了,根本一整块可以丰收的田地了,杂草丛生,高及腰部,江赖静花了一天累积勇气,穿着雨鞋戴上护目罩踏进草堆里,断断续续花了大约两天才割好这一整片据说以前是块平整草坪的院子。 院子容貌出来后,东面与西面都各有一扇对外的门,梅香说那是逃生用的,通往下一个巷子与空地。江赖静推动着割草机割到西面那扇门的附近时,吓了好大一跳,他看见草堆里的鲜黄蜿蜒长条物,这就是他害怕的理由——蛇,他马上用前端刀片猛力压在那东西上。 他很没胆地把凤信跟梅香叫过来。但她们两人来也无济于事。因为她们一听说是蛇,梅香就开始间聊她有个很会抓蛇的朋友有过什么事蹟,而凤信找出手套跟桶子,勾着梅香的手臂慢慢接近他,把手套交给他,凤信伸直桶子,做好接住蛇的准备,然后她跟梅香两人变得安静且身体都离得老远,他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独自面对那条蛇,沉默紧张的氛围里,梅香说她想起抓蛇朋友的电话了。 江赖静五官全都害怕得缩在一起,他弯身,宛若电影一般,动作缓慢,然后,愣住。 身后两人也探头,结果仔细一看,那是一条橡胶水管,另一端往上连接着壁上的水龙头。害他被她们俩笑死。 现在那条黄色水管正蜷成回旋状,躺在散着青草香的地上。 「梅香。」江赖静对着空无一人的后院喊,「梅香!」 一会儿后,出现回应。「怎样?好了喔?」 江赖静头往后仰,没有看见梅香,但他继续与她在半空中对话。 「嗯,都好了。你们呢?弄到什么阶段了?」 「他说他都好了…。」梅香声音变小,她转头跟凤信说话,太远了,江赖静这边听不清楚。 江赖静手环着胸,一边等着回应,一边瞧着屁股底下坐着的这个栏杆,与旁边几公尺远的另外一座栏杆,来回睇着。 他开口。「欸,我在想这两个栏杆设置的目的是什么,既然已经有下面的长阶梯干嘛还需要栏杆围住?要开放就全部开放啊…还是说…原本就是全开放式的,但怕小孩子跌伤什么的,就后来再加装上去的吗?」话说到后面变呢喃,江赖静沉思一会后,提高音量,再次仰头对着天花板说话。「梅香!前屋主的小孩几岁?欸!你有在听吗?」 「蛤?有啦有啦!我怎么知道他小孩几岁啊!?」梅香的声音再次回来。 「前屋主有小孩吧?…这栏杆造得很没意义…」一楼再次传来问句。 「蛤?!!我都说了不知道了!你出来说话好不好,这样对着空气讲话很…」梅香话说到一半,就听见一楼传来怪叫声。几秒后伴随一阵物体碎裂声归于安静。梅香与凤信不用下楼,就可以看见发生什么事了。 梅香笑岔了气。「…我正想说你至少露个脸。哈哈啊…你就露出脸来了!现在看得到了,不用跟空气说话了哈啊哈…。」 凤信看见老师大字型躺在草地上,后腰压着矮栏杆的残骸。几秒前,臀下的栏杆受不住压力,往外翻,瓦解倒下,让他自门廊跌落,摔落阶梯,背部猛力撞上草坪。 「喔噫…我就说这栏杆…,唉,…痛。」江赖静缩着肩,皱起半边脸。 「…老师你还好吗?」 江赖静的视线越过门廊屋顶,看到凤信的上半身出现在二楼。 只见凤信跟着缩肩,脸上表情也好像感受到痛。 江赖静马上站起身,给凤信一个无妨耸肩。 下一秒却踉蹌一步,他忽地抬头看她,凤信见他欲装无事的样子,心惊的脸庞漾出小小的笑容。 江赖静拿起栏杆的残骸,上下翻看了一下。「这底部几乎烂掉了,那边那个应该也是,梅香…。」 「嗯!不用修了,直接拆了吧。」梅香爽快挥挥手。 不久,一楼后院传来敲打声,凤信两人继续二楼的清理工作。 宛转低回的鸟鸣,凤信闭上眼,倾耳细听疏条上的嚶嚶,感受风。午后的阳光,稀疏光影游走,像飘动的布巾。 梅香与凤信待在二楼。虽然说是二楼,不过其实也只是一楼的屋顶而已。这屋顶是个几坪大的平台,是一个无顶无瓦的小宽地。自一楼的楼梯上来,剩三步快到顶阶的时候,户外光线自左右两面的网子篱笆渗入,头顶上的天花板是一条长两尺宽六寸的木板,眼前有一块薄陋木板门轻闔着,一掀,就来到了这四面有着女儿墙的顶楼。网子篱笆上高掛着几盆生气蓬勃的植株。 这里堆了许多杂物,一双旧布鞋断扫帚头、破洞油漆桶、生锈烧金炉晒衣竿等等。屋顶出入口往左手边走,凤信看见一个巨大三色防水帆布覆盖着某物。帆布顶端与几条褶皱处积了一些雨水、长得像绿球藻般的小泥团。这个被覆盖住的东西位在屋顶的中间。 梅香跪在地上搧动毛刷,涂着弹性水泥。 「应该用长柄刷起来比较快。」凤信在另一角边工作边说。 距离方才三人在梅香家里吃过午餐后,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多,她们上午就开始的防水抓漏工程到现在都还没完成。 「那是因为,你技术太差。」梅香从口袋里捻出几颗开心果,缓下手上的工作,拨开塞进嘴里。 「哈!我这叫技术差?梅香小姐那你不就太会摸鱼?」讽刺的语调。 「唉呀,讲真的,我们这个啊,叫做…慢工出细活!急不得的。要不要吃魷鱼丝?」 凤信摇头叹气。两人的中间隔着那大块的帆布。梅香现在站起身往后,她背抵着网子篱笆,单脚贴地,另一隻脚贴墙,不断从口袋里拿出小零嘴吃着,很悠间的样子。 感觉今天也做了一定的工作量,早上轻空了杂物,搬上搬下来回进出的,午餐过后没多久又继续,直到江赖静摔下门廊的声响中断她们…。嗯!就先休息一下吧。凤信放下滚筒刷,往后移到墙边,弯腰拾起地上的杯子,半倚着女儿墙,低头啜了一口凉掉的咖啡。凤信望着高出在半空中的橘色风见鸡,在风中打转。那隻鸡表面的金属光泽和着阳光,就高高立在梅香身后的网子篱笆上头的木板天花板之上。离天空很近。 「…不过,梅香我们是不是不算完全清空?这个。」凤信指着中央的那片大帆布,「油漆只要擦到这东西的附近边边就可以了吗?自动给它略过?…这底下到底是什么?」 「这个啊,就是…。」梅香把魷鱼丝全塞进口,拾起袖子往前一伏,掀起那帆布一角,凤信往前一看,是一张桌子的冰山一角。凤信往后看这被大片帆布遮盖住的物体,悟到这是条长桌。估计可以坐十来个人。 「…待会的工作得从这个开始了。」梅香露出扼腕表情,「你为什么不早说?唉。」她咀嚼着,伸懒腰,又往后靠去。 喝着喝着,凤信往杯里一看,已经空了。她左右张望,看着那整瓶空空的滤压器。 「没了啊…?还有吗?」凤信皱眉看向梅香,晃动手上的空杯。 「知道了,知道了。啊还有这个…冬瓜条你要不要吃?」梅香抓起那滤压器,转身下楼前又从口袋抓出一包零嘴问凤信。 凤信头边的小对话框是三颗点点点。 人情味 梅香的地方,今日变得很热闹。 凤信侧坐在楼梯上,两手各抓着一根楼梯扶手下的柱子,头顶抵住扶手,看着一楼的动静。 男孩们在室内为墙壁上浅鹅黄的油漆,站得一高一低,萧怡孝蹲着漆墙壁下缘,而丁尼广宏坐在梯子的顶端擦着高处的墙壁。与他们背对背,隔着室内的空间与他们平行的是女孩,周智材。她一手抓着揉皱的报纸,另一手端着一瓶清洁剂,在擦拭整片落地窗墙。她脚边躺着一把长柄的两用海绵刮面拖把。 室内的他们三人有时安静听音乐,有时一边聊天一边各自做着手上的工作,周智材大多数都是倾听的那一位。而两个男生有时候会放下刷子,拖来梯子,跟周智材一起擦拭那两面落地窗墙。 凤信看向室外,中庭里,梅香与吕梵佐立于灰墙前一尺,在玩丢时头的游戏,两人正互相较劲,她们才刚认识不到两个小时,很快地就熟悉了,现在吕梵佐把投进的秘诀告诉梅香。梅香连进三石,抱住梵佐高兴怪叫着。 凤信下了楼梯,丁尼广宏正在伸展身体。 「哈哈哈,后悔了吧?我就说吧。」她窃笑。 稍早前,在杜乐丽广场,凤信与他们两个打球。 「凤信,你最近在忙什么?为什么都没有来这里?超级无敌少看到你的!」 「喔!因为啊,我去另一个漂亮的地方当志工做打扫工作。」她躲过丁尼广宏的拦截,跳跃投篮。 「什么漂亮的地方?我也要去!广宏也去,欸!智…」萧怡孝转身对场外呼喊,在桥墩下写东西的周智材,在另一边穿着护膝护腕滑滑板的吕梵佐,还有独自一人玩乐器的叶雅。 凤信出声提醒。「是去打扫不是去玩喔!」 萧怡孝挥手全都把他们招呼过来。 小孩们听没仔细听完,就兴冲冲跟来了。 唉。这么单纯,要是被卖掉都不会知道喔。 「凤信,为什么我们来做苦工?」萧怡孝停下,站起身。 「我早跟你们说了,不是来玩的。现在已经来不及跑囉。」 凤信走近周智材,「智材,要怪就怪萧怡孝喔。」周智材笑笑。 「你楼上都好了?」萧怡孝问。 「怎么可能?没那么快啦,而且要漆这么多层…先休息一下,叶雅呢?」 丁尼广宏努努凤信身后的方向。「他跟老师在后院通门。」 「休息一下吧。要喝咖啡找外面那个丢石头的那位。」 凤信回身越过木板墙一道开着的门,来到后院,站在门廊上。江赖静在几间大学里当兼任的外语老师,有几个学期会带领学生们去法国体验交流,平时则接一些译稿。当凤信跟他们介绍江赖静是她的大学老师,男孩们与江赖静有些惊讶,刚好江赖静也正是他们的欧语课程老师。 江赖静与叶雅在更换因生锈而腐烂的门板、栓等。 叶雅寡言,江赖静多话,但看见他们相处的时候,融洽不尷尬,且还有些有默契。 傍晚,他们走到对面回到梅香的家,活络的锅碗笑声自绿纱门传出来。 「喔今天好累喔。」梅香挟起一搓炒豆芽,入口,筷尖又鞠起一小口白饭。「欸?多吃一点啊。」转头催促坐她旁边的丁尼广宏。 「哪有啊,你今天不都在玩丢石头吗?累什么?」吕梵佐回她。 「丢石头是游戏,也是会累的啊好吗?我要狂吃一顿!吕小妹妹你没资格讲我吧,你不也丢下工作在玩?」 「半斤八两。」叶雅凉凉地飘出一句。 餐桌上,几个男孩与女孩掩嘴偷笑。凤信笑着,正巧跟江赖静对上眼,江赖静也正笑着,一秒的时间,凤信笑着移开目光,继续回到餐桌上的吐嘈。江赖静的视线还在她脸上,他往后倚靠椅背,放松愜意,笑容煦煦,之后自然地参进话题里。 凤信坐在水泥地面,背倚着落地窗,在无人的室内休息。 忽地传来几声砾石滚滑声,江赖静出现在门前。 「还没回去?在干嘛?」 凤信耸耸肩。江赖静走近她,在她身边落坐。地面冰凉。他侧过头看她。 晚餐收拾过后,萧怡孝他们五人各自回去。江赖静以为凤信已经回去了,没想到她回到空屋里。 「这里,离尘埃落定还有好长一段距离…。还有一堆工程。这里最后会变成怎样?」她说。 「嗯…梅香说她有在画构想图了。之后还要施工。真的还要一段时间。」 凤信突然放大音量。「喔!夏天的味道!老师你有闻到吗?」 「夏天刚从你脚前走过吗?」他笑,故意揶揄,「是快到夏天了,不过现在还算春天,他是事先来探查的吗?」 「不晓得夏天来之前能不能完成…。」她喃喃。 凤信眼睛直视天花板上的电灯,「你知道上次买的灯泡收在哪?」 江赖静起身取来一方形纸盒,递给凤信,正要落坐,江赖静却忽然表情很怪,一秒跳离凤信身边。 「干嘛啊?」仰头看他。 「你手…,你的手旁边有蟑螂!」 凤信愣一下,看着老师惧怕的表情,一个回忆猛然跳出档案夹,和煦午后,大草坪,飘扬在空中的泡泡,爵士乐,…毛毛虫。凤信低头看见那隻小强,轻松解决。 「唉,连小强都怕…老师你很弱。」 轻轻细微的摩擦声,宛如一颗西洋梨的灯泡缓缓向上,转入回旋的小轨道里。凤信的手离开,转头看向江赖静。站在墙边的他,手指本来就覆在开关上,接到她的示意,一压,凤信马上回过头,那倒吊可爱钝圆的玻璃自中心透出光芒。她倚靠在梯子上,脚踩于第四阶,面庞都是柔光。澄亮的光温和地流洩在整个室内。灯光顏色介于白与黄之间,点亮落地窗外的暮色,焐暖骤降冷却的室温。 凤信回头看他,脸上眼里都是满满笑意。江赖静瞅着她的侧顏,灿烂笑容让他的心柔软。她又再次对他笑了,方才在梅香家的餐桌上也是,最近变得好容易看见她对他笑,江赖静本身对于六年的空白是没有什么生涩尷尬感,但他却注意到凤信有些生疏,在经过这阵子疯狂的清理作业后,才慢慢找回舒适自在。 多么的得来不易啊。他噙着笑。 凤信拿着旧的电灯泡,爬下梯子。 她环视,空气中无声的,却又像是有背景音乐。 「这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充满人情味…。」凤信说,往左看玻璃外的白砾石,身前的黄色墙壁,身后的中庭,与右侧轻掩的门后的漆黑后院草坪。 「嗯,真的已经不一样了。」江赖静点头,跟着回想当初与凤信两人跟着梅香的脚步,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当时这里的模样与现在的样子,记忆中的与眼前的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了。 夜的明亮,凤信与江赖静站在温暖光芒的玻璃落地墙的室内,不管这里最后会是怎样的样貌,此刻都盈满无声的心悸与,希望。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哥哥要约会 那扇窗里的人让她看失神。 忽地,一个力道拉回她的注意。 「洗好了?」凤信回过神,低头看扯着她衣角的森浪,她开口问。几秒后才注意到自己的口误。姊弟俩站在长条小厨房里。 「洗?洗什么?姊,你发呆到变笨了?澡我早就洗好了,我拿联络簿过来,给你签啊。」凤森浪看见水槽里都没有东西了,碗筷与锅子都在一旁晾乾着。 凤信拿起一条乾布擦手,蹲下身接过联络簿正要签名,翻开找着今日,正翻阅着,却看见某一日的签名栏里是靳雨昔。纸页停了下来。 她方才把洗净的锅子掛回墙上,回到水槽前洗手,眼睛不经意往外看,看见靳雨昔在洗碗。他没有注意到她。这栋公寓的设计,同一层两户的厨房相对,距离约几尺,很近。在听见凤森浪的呼唤之前,她就这样呆站在自家水槽前看对窗里的靳雨昔。 凤信移动手腕,来到今日的签名栏签下名字,一边看今日的功课项目。 「哥哥!好久没看到你了!」森浪惊喜大喊,突然发现窗子对面的人,靳雨昔在他家厨房里。 握笔的手一抖,凤信吓得要死,看见森浪正垫着脚隔着窗子跟靳雨昔打招呼。 「在干嘛?」靳雨昔莞尔,抬起头看了一眼,语调舒缓随意。像是下了班,正做着居家生活的小日常。 凤信跟凤森浪比着嘘的手势。但森浪才不管。 「等姊姊签联络簿啊。」森浪朗声回答,手指指着水槽檯面下,凤信蹲着的地方。「姊姊在这里。姊,你干嘛躲着?」 「乙穗?」靳雨昔一边洗碗一边说话。他随意唤。 「不是二姊,是大姊!」森浪大声地说。听见这个回答,蹲在地上的凤信跟对面纱窗后的靳雨昔都吓了一跳。他手上的刷碗动作一顿。凤信想捏森浪一把,却被他给跑了。 「耶斯!签好了,我要去看电视了。」森浪快速夺走原子笔与联络簿,咚咚咚地跑离开厨房。 凤信缓缓站起身,眼神飘移,几秒后才注视他。沉默在两扇窗子之间飘浮。 「…感觉好久不见。」他说。「你最近很忙?」 「还好啊。」凤信耸耸肩。 「你好像在刻意避开我?」清空洗碗槽,洗净双手,压下水龙头。他问得随意,完成家事后,倚着水槽,全心倾注在她身上。 「我哪有?没有啊。只是刚好都没遇到而已。」凤信又急又快地说。 话语一脱口,很快地就被空间吞噬,两间隔空相望的长条小厨房在瞬间又回復静默。凤信不抬头还好,一抬头就看见他眼眸透着些许受伤。她扯唇正要继续说什么,却也说不出了。她是有些心虚,因为自从他生日那天过后,虽说只是住在对面而已,怎可能完全躲得开,但就因为住得近,了解彼此作息,有时候就真的能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不过,他那表情就好像是她做了让他伤心的事。 深沉的沉默让凤信觉得好沉重,两人都不开口聊聊这段时间平行错开的生活,怀着各自的心思,看着许久未见的彼此。只剩沉默。 夜色更深,凤信让男孩们上床睡觉。看着他们缩进被子里,凤信伸手理了理被子。 房中点着一盏小夜灯,除了晕橘色之外,剩下的都是昏暗零散的黑色。 「姊。」 「嗯?」凤信半躺在男孩们床边,轻应。 「明天早上可以让哥哥载我们去上学吗?」 凤信摸着他们头的手一顿,慢慢收了回去。「啊?!」 「明天早上可以让雨昔哥哥载我们吗?」小男孩有点不耐地重复。 森浪与海凉睁着纯净的眼看着凤信,等着回答。 「不行。」凤信这次很快回过神,断然拒绝。「不可以!」 双胞胎大声哀嚎。「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凤信再次拉拢好他们的棉被,坚定立场。 「我觉得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雨昔哥哥了!吃饭,上学,放学,去公园玩都没有雨昔哥哥!」森浪生气吼着,踢开棉被闹脾气。 「姊,你跟哥哥吵架还没和好吗?」海凉问。 「没有吵架啊,只是最近大家都很忙而已。比较少看到他。」凤信语调轻快,重新把棉被拉上,接着再循循善诱地耐心哄着他们。 「小傢伙们!哥哥有自己的事要忙,他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时间。而且哥哥要约会。我们别打扰他。知道吗?」 「哥哥有女朋友?!」 「对啊。」凤信回答,森浪唉了一声,海凉睁着惊讶怀疑的眼看向姊姊。 「姊姊,我想雨昔哥哥。」森浪撇嘴。 「乖。」凤信依偎过去,将他们拢进怀中,用气音说,语气放松情绪,营造睡意。「乖孩子,快点睡。进入梦乡,做个好梦…。」 摩卡壶 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两声提示音。在繁华喧闹的大厦间,这名男子没有听见,在街道边等着路上左右的车辆开过。他一头短短捲发,等着过马路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走神地注目来去的车辆。 一等到车流量变少,他就迈步越过一条没有斑马线的大马路,进入一条分为两段的短巷子。 白步鞋轻快踏步,双肩揹着咖啡棕的大登山包,他抬头观察着小巷两面的住宅园艺。 巷角有间全是玻璃的建筑,屋外一旁的石坛里满满是雷公根,光线折入屋内,屋内全是堆叠的书籍,满满的书籍高至天花板,他瞪大眼,很快地自丹寧外套里取出手机,快捷键切入拍照模式,将眼前的景拍了下来。几乎是看见什么拍什么,他喜孜孜地左拍右拍。转头看见对街一家麻辣火锅店,可是没有钱,他眼巴巴地看着店内的食客。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点开手机来检视照片,这时他才终于注意到有一封讯息传入。心脏顿时猛烈砰砰跳,但在阅读完这封口吻穠纤合宜的公司通知讯息后,心脏又再度回復往常的频率。 「又被刷掉了。」他说,惨澹地微微一笑。 收起手机,毫不眷恋地离开火锅店,走入短巷子的第二段。 这时空中落下一丝丝透明的雨。接着毫不犹豫地越下越大,将他淋湿。他开始在雨中奔跑。随便择了一个屋簷下,暂时躲雨。他的捲发湿湿地贴在额头,用手背抹过额间,开始打量这里。小巷子里都在春天的雨幕里,路面两侧停着几辆汽机车,静謐小巧,一旁是个小空地,对面屋子的绿纱门后有人影在走动,脚上的感觉将他的注意力唤回来,步鞋前端已经浸湿,他往后一退,肿肿的登山包就撞开身后的深色栅门。吱嘎一声。 雨水落着,凤信肩上的包里有一把摺叠伞,但她不想把它拿出来,反正快到了。她一手遮着头,快速跑过雨丝的缝隙。 凤信一如往常来到梅香的地方,推开那深色的铝隔栅门,衝进去避雨,刚站定,就被吓得再次弹出门外。 里面那个是谁?有陌生人闯入了! 那人正盘腿坐在地面,专注做着自己事情。入口的这个小长方格仓库里,除了栅门的附近比较亮之外,光线进不到里面,更里端就更暗,那人的脸在阴影里。在两个大盆栽后端。 那人发现门口有动静,往前倾,看见栅门外的凤信,「喔!」他马上站起身,往凤信走了两步。 「嗨!」他对凤信笑,白齿酒窝,一头捲度夸张的短捲发,爽朗地让他自己好像在发光,「你是屋子的主人吗?不好意思!我进来躲雨。」 凤信愣在原地,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说什么。 「你快点进来吧,都淋溼了。」他指出一点。 凤信听了话,进去避雨。侧耳倾听,但除了雨声,什么熟悉的人声都没有听到,因此推测自己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凤信站得离他很远,一边拍落身上的雨水,一边眼睛观察着他。他又回到他方才的地方。 他盘起的脚前有一个圆球胖臀状的小瓦斯炉,正燃烧着上端的银色金属器具。那器具看起来极为坚固,头脚宽大,为八角形,腰身瘦窄,为圆形。上壶的第八个角为窄口宽底的尖口。他把上头的盖子打开,一段时间后,上壶里中央的空心圆柱子由下壶推上来的热胀,渐渐渗涌出带着棕色泡泡的液体,急速落下,他这时把火力转小,液体流速变缓,盈满了上壶。这段期间,铝格栅门内已经盈满熟悉的浓醇香气。 闔上盖子,他将壶提起,倾下手腕,将赭色液体倒进一个不锈钢杯子里。深赭色漂亮得撞击摇晃,最后一股飘渺优雅的白烟沁出。 凤信眼馋,吞着口水。缓缓往那儿靠去。 他扯了扯袖口,将其拉高几釐米,从背包里拿出许多东西,他把一小锅具置于炉上,撕开一罐牛奶,倒入锅内加热。很快地离火,再将牛奶倾入一长筒型玻璃器具里。凤信认出男人手中的那个与梅香冲煮咖啡的器具一样。他一手压着壶盖,一手抓着握头,开始快速上下抽压滤压网,将打好的奶泡倒入一个小尖嘴杯。凤信现在才知道他要拉花。 手腕轻移,深浓的奶泡形成一条定量水柱落下,深赭色变成柔和的黄褐,最后飘出一片白色的蕨叶。叶梗短胖,俏皮微弯,往右上鉤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嫻熟且愉悦。 他撑起膝盖,拿过去给凤信,眼若流星。明亮灿烂。毫无惧色,莫名的自来熟。「屋主,这给你喝。有点烫喔,慢慢喝喔。」 凤信难掩喜悦,接过冒着热气的杯子。「我不是屋主。我只是屋主的一个朋友。来这里喝她免费的咖啡。」 那人又回到煮咖啡器具前面,从像有如登山包一样的背包里翻找东西,他拿出一包被布裹着的东西,里面都是杯子,他取出一个,也为自己倒一杯咖啡。 凤信一口接着一口,埋头在杯中,热气薰着她的鼻梁。「好喝。」 「好喝吧?我也觉得好喝。」他露出酒窝。望着坐在一旁的凤信。 「对不起,我擅自进入这里。雨停了之后,我就马上离开这里。走进这巷子没多久,雨就变很大,本来只是在屋簷下躲着,但不经意往后一退,门就开了…。」 凤信笑了。「梅香都不锁门的!我刚开始也是吓一跳。」 「梅香?是这屋主的名字吗?」 凤信点头,「你怎么那么厉害?」她唇边带着笑,眼睛看向他身边的一堆器具杯具,探问。 那人打直背脊,开始霹靂啪啦地讲着。 「熟能生巧而已,哈哈。啊!我叫蔡子阳秋,今年25岁,我被一家马德里餐厅给炒魷鱼后,就变成失业青年,好听一点就是,待业中。我非常非常爱咖啡。学生时期在几家咖啡店工读过。不论发生什么,我想一辈子每一天都闻到咖啡香。…不断练习,希望未来有一天可以成为能独当一面咖啡师!哈哈。然后啊,我妈妈她叫作…。」 凤信听了愣住,打断他,以免他要把他整个家族族谱都搬出来。「你说什么?你失业?!可是你看起来不…怎么可能?失业多久了?」 「嗯!差不多有半年了。」 蔡子阳秋见凤信沉默不语,就自顾自乐陶陶地接着说下去。「我妈妈她今年四十五岁,很年轻吧?她以前就读…」 可凤信已经充耳不闻了,她讶异地看着他。他穿着鲜黄色的圆领薄短袖,外面罩着丹寧夹克,上头有一大片雨水浸过的痕跡,浅蓝裤白步鞋。白齿,又黑又浓密的捲捲头,晶亮眼眸,麦色肌肤,高挑身高。他的样子让她惊艳,不是说外表,而是自内在散发出来的气场。蔡子阳秋他那从没停歇过的酒窝,阳光乐陶陶的样子不禁让她想起学生时期的自己。 她不敢相信,失业已经有一段时间的他竟是这么地乐观,回想在初来到台北后,也是经歷过一段一百万个面试失败被拒的时期,那时的她陷入低潮,灰心沮丧,失魂落魄,一点信心都没有,悲观到不行。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觉得自己非常失败,永远会卡在这沼泽里。 凤信愣愣地直盯着他看。左瞧右瞧。只小她两岁的这个人,好不可思议。入了社会,却这么地…这么地…愉快。甚至他还是在求职状态里。那充满造型感的捲发头,刺眼地让人心情愉悦。 他是入了社会后,一点都不被影响的,始终保持着自己,遇到挫折,他不沮丧,不是很在意挫折这一回事;看见黑暗面,他不害怕躲开,也不圆滑世故,丝毫不改变自己。纯净又散发炽热光芒。坚定地往梦想前进。 这个认知狠狠撞击凤信。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顶上的雨声消逝,光线如极光流动,天空极亮,小巷里的柏油路反光,空气变得清新,一滴水珠滑落栅门,坠入一滩小洼里。 「…我的外外外甥女喜欢柏灵顿熊,她还没上幼稚园…。」 凤信视线自明亮的门外回过头,蔡子阳秋还在滔滔不绝。「你长得这么像刘以豪,可怎么名字这么像台语歌手?」 「呃!你的语调怎么好像是不喜欢台语歌手?」蔡子阳秋停下来。 「不,我很喜欢伍佰。前几年,还去听他的跨年演唱会。」凤信将空底的不銹钢杯子放在膝上晃动,这里她跟老师还有梅香一起清理过,所以她也跟着他盘腿坐在地面。「我这么说,是为了让你住嘴。」 「啊对不起,我话太多了,打扰到你跟屋主…喔,雨已经停了。我收收就走…」蔡子阳秋越过她,视线看出栅门外,他拉过登山包,开始急忙收拾东西。 「你那包装了什么?这么大包。」凤信在旁边凉凉问。 蔡子阳秋开心地要介绍,却又自制地拉开揹包给凤信看,简短说说。「是我的咖啡小伙伴,瓦斯,这袋里装的是杯具,有不銹钢杯,也有陶瓷杯,然后是磨研器温度计…。」 凤信点点头,剩下他收拾东西的声音,收过凤信的杯子,然后,外头就传来一阵嬉闹声,随着多人的脚步声越近越大声。 几秒后,熟悉的人就出现了。那群人突然安静下来,但嬉闹的愉悦嘴角都没有歛去。 「凤信他是谁?新来的志工吗?」梅香在那群人前面,话语里充满笑容。 「你们好慢。梅香,我想喝咖啡。」 「好啦,江赖静你也要吧?」梅香回头望着一个高挑男人,她看着左右手边的青少年。「其他要喝的人…举脚!」 萧怡孝跟吕梵佐淘气地举脚。 「梅香阿姨,我想喝百香果绿茶。加两瓶养乐多。」丁尼广宏举手,比了胜利手势。 「谁是你阿姨!没有那种东西。」梅香转身拉开和室拉门,叶雅他们跟着她陆续踏进,周智材走在最后。 凤信站起身,走向在拉门边等她的江赖静。她回过头看见单肩揹着大登山包的捲发男,蔡子阳秋的表情愣愣然,有些困惑与讶异。 「这里…这里是一家咖啡店?」蔡子阳秋左右瞧着,惊讶地闔不上嘴。 凤信与江赖静对望一眼,表情就像听见一个笑话。凤信回头看阳秋,但笑不语。 送货车 一辆货车停在白线内,车屁股两边闪着黄灯,双开的后门右底部贴着驾驶人的名字:春。 一位男子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低着头看着手上单子。眉宇平淡,五官里像是隐藏着巨大的忧伤沉鬱,身子瘦削。一会儿后,他收起单子,看着放在副驾驶座前的一小盆小白花。他手指压掉一按键,闪烁的双黄灯消失,双手回到方向盘上,左手指轻打,左侧方向灯开始闪着,他看向后照镜,注意路况,缓缓开上路。 春与十二楼的收件者透过对讲机说话,然后很快地就结束对话,他身后传来喀一声,他重新调整怀中的两大箱货品,推开解锁的大门而入。 他小心转身进入电梯,空出手指按楼层键,板面却毫无反应。静止一秒,他再次出了电梯,走进楼梯间。 来到十二楼,他没看见人,按了门铃,等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大件长袖上衣的女孩自门后出现,春恭谨地点头,女孩表情淡漠推开门,让他把那两箱搬进来。 「帮我放在那个屏风后面。」女孩手一比。屋内右边有个古典木质屏风。 春搬到指定地放好,转回身把拿出单子请女孩签名。 「哪里?签这里?…」女孩安静签名,春立在一旁等着。 女孩一边签一边打量他。「你怎么流这么多汗?」她把单子跟笔还给他。 他接过,缓声解释。「我流汗比较严重…。」 女孩突然大叫一声,春吓了一跳。「啊!我忘记了!…你刚刚…对不起啊,大叔叔,我忘记我们公寓的电梯要有磁片才能搭乘。我应该下去的,啊对不起。你刚刚是搬着那两箱爬楼梯上来的吧?」女孩的态度改变,表情自责。 听见她道歉,春急着摇头,温和地说,「我只是汗腺发达。」 再次木然点头,春离开。他后脚才消失在楼梯口,女孩就拿着一串钥匙,追上来。 女孩唤他过来,按开电梯,她进入电梯将一个水滴型的磁片贴在感应板上,她按了一楼的楼层键,数字一发出金色光芒,然后女孩压住开门键,看向呆站在电梯外的春,招手要他进来。 「…谢谢。」一秒后,两人位置交换,他说,点头的幅度更大。 电梯外的女孩绽出笑顏,「是我要谢谢你。」 春还是一直道谢,直到门闔上,女孩挥手的样子消失。 这附近都送完了,春再次驾车到下个地址。 车门来来回回开关,忙碌了几个小时后,春在路边啃完晚餐,拨了通电话给下个收件者。 「喂?乖,吧吧接一下电话,喂?」对方接起来了,但背景有点吵,听不太清楚。 春平缓地开口。「您好,请问是成先生吗?噢,我是美麦货运,我再过五分鐘后会送货过去。请问您有在家吗?方便…」 「豪豪!那个不能咬!啊唉!…」对方过了一会,又再度回到电话上,「不好意思,美麦司机,我现在走不开,那个…你能不能帮我买个吃的?」 几分鐘后,春提着货品跟一袋热腾腾的麵食按了门铃。 收件者是一位新手爸爸,他手忙脚乱地开门,一脸快虚脱的样子,在弄清楚按铃的是送货公司的之后,又转身找钱包。小婴孩坐在爸爸腰间的婴儿揹带上,爸爸手臂扶圈着孩子的背,一手翻钱包付款。 「不好意思,真的很谢谢你啊,美麦司机。我忙到现在都还没吃饭,照顾小孩遮腾半天…。不好意思吶。」新手爸爸接过麵食,看着春帮他把货品搬进客厅里。 「没关係。他叫豪豪?」春将单子递给新手爸爸,他怀中的小孩转头张着嘴直盯着春看,吃着小手指,口水流满整个下巴,春与小婴儿对上视线,小婴儿对春灿笑。 「对啊,他刚满一岁喔,啊…嘿嘿嘿。豪豪这么开心吶?笑这么开心。」收件人爸爸一边低头抓起围兜兜擦小孩的下巴,一边签名。脸上笑得很幸福。 爸爸签完名,神色匆匆看了一眼手錶。春接过单子,点头道谢往门外退出去。 「你等一下。」新手爸爸说完,又抱着孩子跑进屋内。 春立在半开的门外,依话等着。一会儿后,爸爸拿着两袋蓝色圆滚滚的东西,递给春。 「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顺便帮我丢一下垃圾?」爸爸表情很不好意思。 「好。」春伸手接过那两袋垃圾。 门关上后,爸爸不断道谢的声音消失,转而是孩子的哭闹声,接着又是爸爸慌张地哄着。新手父亲忙到焦头烂额的神情一同又浮现。 路上立灯晕橘的光线一明一暗地照进车内,在春的侧脸上。他温和地转方向盘,把今日的货送完,回营运地。 下班后,春抓起那两袋暂放在副驾驶座的脚踏垫上的垃圾,右手拾起放在置物箱上的小白花,动作轻柔,棕砖色的小小盆栽依偎在他手里。闔上右侧的门。 跟同事道别,走路回家。 春走在夜幕里,回想今日,内心满满感谢。漫长的工作时段中,遇见这样的客户,那位让他搭电梯的客户,简直让人受宠若惊。好比中乐透。双肩颓然放松,脚步缓慢,他脸上露出一些疲惫,低头手上看那一小朵白花。独自一人。 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没有什么存在感,全身散发懦弱,温顺沉着,与他相处,周遭的人会卸下心防。 拉麵与早餐 北欧式简单的早餐店既忙碌又喧闹。长条型的屋子,採光极好,一踏进店内,左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兼点餐区,接着隔了一条小走道,右手边往内开始便是用餐座位区,一张张透明圆桌紧邻着一列白木框玻璃落地窗,直到屋子尽头。阳光洒进,清新空气,客人们坐在浅苔色藤椅上,侧顏泛着笑容,食物香气唤醒一天新的开始,忙碌活泼的店员在走道上来回,店内空中播放着轻快音乐。 玻璃落地窗外的植物遍步的小草地,咸丰草、藿香蓟,车前草与可爱的黄鵪菜,坐在窗边吃早餐,有如在一列窗净几明的火车上。 一个女店员身着浅衬衫黑裤,腰肩绑着卡其色半身围裙,袖口捲高在纤细的手臂上,露出左手腕上的黑细带手錶,简单古典样式,既高雅又干练,长发收束在颈后,形成柔和曲线,细短的发逃出耳朵后,往前垂落在颊上。 她托起一个托盘,走出开放式厨房,越过一架书柜,越过一桌桌用餐顾客,走到最后一桌,将一草莓吐司、火腿三明治、热奶茶放上,与桌边的一对母子微笑,转身去收拾空桌上的杯盘,她看了一眼手錶,加快步调,回到厨房。 「采儂姊!欧先生打来的电话…。」在电话旁的工读妹妹喊着。 被唤为采儂姊的女店员回过头喊回去。「跟他讲,我要到了。」她扣上保鲜盒,装入米布提袋,连围裙都没拆下,她喊了一声,就衝出早餐店了。「我出去一下。」 石采儂出了早餐店往右走,她小心提着米色提袋,唇角藏不住地往上扬,脚步轻快,阳光洒在她白皙的脸上、纤细小巧的肩颈,很快地她停下脚步,稍微理了理头发衣服,隐去笑容,才起步踏上阶梯,进一家餐厅。她与他工作的地方仅有十步的距离,仅要三十秒的时间。 这家餐厅还没到营业时间,还只是在开店前的准备,所以黑色铁捲门只开了一半,石采儂弯身,拨开布帘,旋开红框玻璃门进屋。 这家店与石采儂工作的早餐店格局不同,此餐厅为正方形,前面三分之二为用餐区,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底端为厨房与洗手间。方桌与高背皮面椅罗列于店内。而店内风格也与早餐店的北欧风不同,从店外的摆饰、店内灯饰到店的名字都是浓浓日式风。墙上贴掛着一把日式团扇的红祭扇,厨房区与洗手间的入口上方都掛着暖帘。店内整体色系为暖调咖啡色。 店内只点着一盏白灯,石采儂不需要特别找,就看见那个在厨房内忙的身影,开放式的厨房有点像矮吧台,他身后的架上摆着好几叠黑色与白色的拉麵碗。他低头做着准备工作,黑色衬衫既合身又神祕,让她的心怦怦跳。他注意到来人。他放下切了一半的高丽菜,对石采儂露出慵懒笑容。 石采儂忽略恍若遭到电击般狂跳的心跳,她猛力撇过头。懊恼想着为什么与他认识这么久,还会这样。 「欧先生,你的早餐。」石采儂故意碰地一声把提袋放在桌上,表情严肃。眼角注意到他推开厨房旁的活门,往她走了过来。她忍不住皱眉,往后退一些。他腰间系着深海蓝的半身围裙,来到采儂身边,采儂怕他听见她吞口水的声音,她连嚥都不太敢,因为店内太安静,而玻璃门又隔绝了外面路上的车声与正对面客源络绎的便利商店。还有,他距离她太近了! 两人站在一张方型餐桌的一边,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她头顶上的呼吸。两人衣着一黑一白,身高一高一低,腰间同样都系着一件半身围裙。欧御呈倾身伸手探看提袋,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袋子上。他的袖扣是解开的,随意往上翻捲,露出手臂,方便工作。他手背上有残留的水珠。他翻出一个个长型与圆形保鲜盒。 「耶!培根炒麵!咦?玉米浓汤还有啊?我以为这个时间早就卖光了。」他转头看石采儂,石采儂跩跩地耸耸肩,视线看厨房上端壁上贴着一块块长条木板,用黑色字体写着各式口味的拉麵。欧御呈下一刻就明白,唇角上扬。 「小儂学姊。」他轻唤,石采儂转回视线,尽量面无表情地看他。「没有你的早餐,我就没精神开店了。」欧御呈装可怜,用他那张很有魅力的俊脸与饱满感情的声调,一个字一个字发音清楚地,故意说得很曖昧。 「欧御呈你骗鬼!」面无表情快破工了。她逃出拉麵店。开心死了。 欧御呈微微一笑,拉开椅子坐下,长脚漂亮地翘起,开始享用她做的早餐。里头放着他专用的筷子与汤匙。同样身为厨师,他知道她做的早餐总是很营养。这或许是多年来让他吃成习惯的原因。 「已经有四年了啊…。」他嘴里嚼着培根喃着。铁捲门只有半开,但阳光还是有办法渗进来,他一人坐在稍后将会活络起来的店里。现在只有安静。 石采儂与欧御呈自同一所大学毕业,她年长他一届,虽然修习不同的科系,他也都称呼她一声学姊。毕业后,毕业生们各奔东西也早已失去联络,几年后却又在离母校很近的街上再次相遇。他变成餐厅店长,以他当时的年纪来说,作为店长是很年轻的,在身边一起工作的是当年大学的死党们。店里的员工都为男性且都长得帅气,会让人误以为到了牛郎店或是男僕店,而一个亲力亲为的年轻店长,再加上店长与员工之间因为本来就是同学死党,大男孩们之间熟稔自在的氛围,此拉麵店吸引不少的女性。(大概从3岁到83岁。) 几年前的某日在同一条街上工作的他们相遇,他认出她,学姊变成小厨娘。自那一日再次相遇开始,时间已经过了四年。他们之间很奇怪,他们是朋友,她几乎每日为他送早午餐,但小儂却从没看过他吃她做的早餐的样子。欧御呈俊俏礼貌,轻浮嘴甜,他极具魅力,她也看过他身边有无数的女友来来去去。他除了眼下的生活,他几乎没有跟她分享他感情的事过。 是小儂先喜欢上欧御呈的。而他知道她的这个祕密。 滷花生 客厅里的照片墙,玄关边的五斗柜,厨房里沸腾的水壶。 他用力甩上门,锁上,灰尘,老旧,死寂。 走出小巷,经过一家琥珀咖啡餐厅,大马路上车流量很大,男人的步调极度缓慢。他背影高大魁伟,线条宽阔,但却是弯着肚子,驼着背。深黑色的毛呢大衣下摆露出宽大的格纹棉质西装裤,暗色围巾围住满是皱纹黑斑的脖子,左肩揹着一个长肩带笔电袋,右手拄着一把金色兔头握把雨伞。伞尖端用力敲在柏油路面上,充当拐杖。 他来到一间位于三楼的市立阅览室,在门口将皮鞋下的泥刮下才踏入。他抓了份报纸,将伞斜靠在桌边,把绅士帽摘下,脱下大衣,啤酒肚上方的领袋针微弱地闪过一丝光线。他很苍老了,而衬衫外面的宽吊带让他朝气可爱许多。现在他把老花眼镜拿出来,摊开报纸。抓着报纸的手摇晃着,他重新抖正瘫软的报纸。 「小崔。早!你又这么早来?」阅览室走进五位老年人,走在最前头的老先生充满朝气地打招呼。 被唤为小崔的老先生听见老友的声音,转过头,见到一群老友,他脸上绽出笑容。他们共享一张长桌,一起度过知识美好的早晨。中午时分,崔彻多次看着手錶,以及桌边的老朋友们。 「一起去吃饭吧?」崔彻自报纸上抬头环视朋友,问得随意。 「啊?喔!都已经十一点半了啊?好啊!走啊!要吃什…。」老友们恍若活过来的雕像,折起报纸,起身收椅。崔彻自报纸架边回来,穿戴好衣帽,跟在老友们的身后,加入『今日吃什么?』的讨论。 过了几分鐘,老人们的身影才缓慢消失在阅览室的入口。 不过经过七嘴八舌的讨论过后,无视街上这几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眾多美食招牌,他们一群老人家还是来到往常蒞临的老字号餐馆,选了老位置,点了百年不变的那几道菜。 在等上菜的时候,崔彻自愿去大冰箱里拿几盘软嫩小菜,回到桌边,才注意到老友们在谈论他的事情。 「对啊…小崔的大儿子媳妇长年住在美国的凤凰城,二儿子一把年纪了都还没结婚,一个人在世界各地的雨林里做研究,两个儿子很少回来台湾,但听说他们每个月会匯给小崔几万块生活费,然后是最新消息:小崔的那个小女儿啊…你们还记得吗?就是那个小时候很爱哭的那个小淘气啊!上个月居然当阿嬤了!对不对?小崔?你当阿祖了?」 崔彻把两盘小菜放上桌中央,无声点点头,他直盯着凉拌小黄瓜,觉得自己很白痴,天气这么冷,吃什么凉拌小黄瓜啊!身边的老友们抓着筷子往另一盘燉烂的花生粒攻去。耳边响起好友们的讚叹声。 「小崔啊!你真好命啊!儿子们都这么有成就而且还很孝顺,女儿也嫁得好,孙子们也都大了,今年甚至蹦出曾孙来了!我们都好羡慕你啊!我那儿子一点出息都没,在那间公司待了三十多年,还只是一个小组长而已,然后媳妇也囉嗦死了,我跟我的老伴每天都要被她唸东唸西的。要不是因为我小孙女,我还真希望他们夫妻俩乾脆搬出去。…喔吱这小黄瓜好冰啊!」 「唉啊那些都没什么,人平安健康就好。」另一个老友摆了摆手,出言。直到菜都上桌,几位老人家们才都安静下来,填饱肚子的同时,话题转换,分享上午自报里得到的资讯,愤慨地谈论着时事。他们宛若身经百战,手在空中挥舞,宛若刀剑出鞘,宝刀未老,义愤填膺。口水喷得到处都是,桌上盘碗都狼藉,起身结帐,三三两两离开老餐馆。分道扬鑣的时候,又恢復成七十几岁的老年人,朝气道别后,各各背影都是驼着肩。 崔彻抓着伞,揹着笔电,重新回到阅览室,看着空空的阅览长桌,他踏上四楼去笔电区。看见有三个人在用笔电,他开心上前,在那人身边的空位坐下,抽出老旧笔电,笔电的电池寿命已罄,但已无原厂电池,所以得有插座才行。无须替这个跟他一样老的笔电更换新电池,因为他百年才打开来用一次。这时,崔彻才注意到此间小的可怜的阅览室里,笔电区仅有三个插座,仅有的三个位子已坐满。他看着身边专注盯着电脑萤幕的年轻女孩,跟她说话。 「不好意思,插座可以借我一孔吗?我电线放这里,不会干扰到你…。」崔彻半站起身,手越过女孩的笔电,拉着自己的电线将插头插上。女孩什么都没说,仅皱着眉,退离开他突然的接近。 扳开笔电,运转了好一会儿,他连上网路,右掌缓慢推移滑鼠,每点动一下右食指,就要全身跟着点动,就好像滑鼠很硬很难点一样。整脸贴近萤幕,嘴里不断碎念。 然后声音越来越大,他越来越烦躁,他转头跟身边刚才那个年轻女孩说话。 女孩没有回应。崔彻又再问一次。 「为什么我连不上网路?我现在要上这个信箱,为什么点它都没反应?奇怪怎么会这样…」 女孩这才注意到旁边的那个老头在跟她说话。她拉开耳机,靠过去一点。 「什么?你刚说什么?」 崔彻又再度解释,女孩一看指出。 「你要先登录taipeifree。」 「点它都没反应啊,是不是要再开一新的视窗连线?」崔彻点着右下脚的连线讯号处给那个女孩看,萤幕毫无反应。 女孩叹气,缓慢伸出手,手指在触控板上方停住,先询问崔彻的同意。「不好意思,借用一下…。」女孩示意崔彻先把电脑给她操作,但崔彻护住电脑,不让女孩碰。 「你也是用taipeifree吗?我那很多年前用的,密码已经忘记了。为什么你的可以用,我的就不行?为什么会这样?刚刚都还好好的啊!」他愤慨说着。 女孩收回手,「你再登录一次。」她也渐渐不耐烦,也不控制音量了。老先生的音量自一开始都很大声,她觉得这种音量在安静的自习室里,真的是很粗鲁的无礼。 「怎么会这样?还是不行啊!为什么会这样?」崔彻也不耐烦,甚至开始大力用滑鼠。滑鼠撞击桌面,发出大声响。 我怎么知道?你是跳针喔?女孩冷脸在心里回答崔彻。但她摇头开口,打算撤手不帮他了。「这样我就不知道了。我不知道。」 崔彻皱眉一直碎念,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又重新回来,然后,他的电话跟他一样,在安静的自习室里,大音量地尽情放送着。他接起电话,音量大到女孩不用拿下耳机,就能听见他的内容。崔彻用英文跟对方确认一长串数字。反覆复诵确认,匆匆道谢后就掛上电话。现在他可以进信箱了。 眼睛快速掠过一大堆陈年的广告信件与英文信件,看见一封二儿子寄来的信。 他急着点开。寄件时间是前阵子农历新年期间,内容仅有短短两行字,滑鼠滚轮往下滑,有一张照片。 是一个男子戴着灰色渔夫帽,手搭在一棵巨大树干上,侧身看着镜头,简单朴素短袖搭着当成外套的浅灰衬衫,背上揹着大的后揹包。整体画面又绿又暗。他的儿子笑着站在蓊绿的雨林里,崔彻望着照片中儿子的脸庞,许久许久。 傍晚降临,崔彻拖着笔电回到老房,钥匙已经转开,但门还是不开,崔彻用力踹了一下,门才虚弱地敞开。他无视塞爆门边邮箱的缴费单,手掌往一旁墙上拍去,电灯开关喀一声,但顶上电灯毫无反应,这时外头小巷的路灯亮起晕橘灯光,照着他的背影,崔彻站在一室的黑暗里。他把笔电丢在五斗柜上,摸出提款卡,上街去。 提款机前,数字比上个月还多,崔彻面无表情提了九百块,去了邻近的超市与餐馆。 夜已深,城市宛若活跃起来,霓虹灯与计程车,吵闹的一家子与崔彻擦肩而过,小孩子快乐的声音越来越远,崔彻一手提着外食,另一手提着一袋卫生纸与一盒灯泡。走过一个白光路灯,进入暗处,背影佝僂,脚步蹣跚无力。 再次回到老房,打开房门前,崔彻有些害怕,喘了起来,几次深呼吸后,抖着手打开,一样的黑暗与寂静。他愣在门口,等待沉重的孤寂散去。然后,寂静中,铃声闷闷的,像被压在深处,但越来越响。银发族式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崔彻放下手里的东西,胡乱找了一通,最后才想起手机放在笔电包包里。 在铃声快要灭去时,通话键一按。 「喂?」 「hello?gramps?」 孙女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老房子里。他的心跳变得很快。 「爷爷?我是媛媛!爷爷你在做什么?吃饭了吗?」孙女愉快开朗的声音响起。 「啊?」崔彻愣了一会,声音不自觉放得柔软。「饭早就吃好了,爷爷刚泡好澡,正在看球赛啊。媛媛吃饭了吗?这么早起?」他往有路灯的光亮处移动,看见手腕上的手錶显示晚间九点多。 「对呀!哈哈我们刚吃好早餐,我跟同学出去玩,等下要去看湖鹅,车程要三个小时,所以早起了。爷爷台湾冷不冷?」媛媛是崔彻大儿子的小孩,与他们夫妇俩居住在凤凰城。媛媛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是给他带的,直到她小学二年级才分离,中间隔着一片太平洋,与十几个小时的时差。一分离就是十年。如今她已是大学生了。儿子媳妇会带她回来看他,虽然停留时间都很短暂。许多孙子中,就属媛媛最常打电话给他。 「嗯。前几天比较冷,今天好多了。你衣服要多穿一点。」 媛媛哈哈大笑,「爷爷,放心。这里是凤凰城。」 崔彻听着孙女的笑声,嘴角上扬。 「爷爷,我很想你。」媛媛缓过笑后,充满感情。 崔彻眨眨眼。「爷爷也想你。出去玩要注意安全。爷爷很好,不用担心…。」 话筒那一端突然很吵杂,她的声音拉远,接着在拉近。「…ok!啊!爷爷,我同学的爸妈说我们该出发了。」 「喔嗯。去吧去吧。」崔彻语调开朗。 「爷爷。iloveyou.bye!」 听见预期的嘟嘟声传来,崔彻觉得心都要碎了。无力放下手机,他重振心情,眼睛已经适应黑暗,找了一个圆凳,摆在电灯下。怀里揣着新灯泡,一脚踏上去,圆凳子发出抗议声,崔彻扳住灯具,虽然摇摇晃晃抓不好平衡,但成功拆下灯泡,他的心情像是燃起一抹希望,不理会凳子的吱嘎声,努力垫高脚。但下一秒,脚下的凳子应声解体。崔彻吃惊地紧护住灯泡跌落,他吃痛地撑起身子,看见碎裂的新灯泡,一瞬间,光亮灭去。眼泪扑簌簌,无声溃堤。 隔天为三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四,阅览室把每月的第一个週四订定为整馆环境整洁日,所以这一天是不对外开放。崔彻醒来睁开眼,看着阴暗的卧房,想起今日为可恶的周四,棉被外面冷得要死,但他毫不眷恋地离开被窝。 一刻也不想待在家里,就算无处可去,就算外头是初春冷冽的天气,他也不想待在家。 几分鐘后,他自机车棚中硬扯出被挤压在墙边的单车,单车经过日晒雨淋的考验,已经如同它的车主一样又老又拗。停车柱难踢死了,方向握把生锈扎手,煞车把手硬梆梆,不知道从哪个结构里,在崔彻每踩下一圈踏板,就发出不容忽视的解体声响。还好,崔彻年纪很大了,年纪大有个好处,就是就算有再多异样眼光,他也不会在意。无所谓,因为脸皮可是随着年龄越老而越厚,心胸也是越开阔,不会在意芝麻绿豆小事。 离开,离开,离开那个老房,那个小巷,那个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沉重孤寂。伴随单车发出的巨大唧喀声,崔彻往热闹而去。 想去看看 石采儂蹲在路边,看着自己的土狗左右嗅闻。 机车声靠近,然后停在她旁边。 「学姊?这么早?」 石采儂听见这声音,心猛地一震,她在抬头前,整理了一下表情。但在看见欧御呈脱下安全帽,他抬手整理压乱的头发时,忍不住看得不眨眼。 她蹲在地上仰望他,像隻我见犹怜的小动物,欧御呈朝她一笑。虽然他现在脚边就有一隻真的小动物,正嗅闻他的摩托车轮子。 石采儂紧捏大腿肉,起身递给他米色提袋。转身就要走。 「你今天怎么穿这样?」 「休假。」 「喔。那是专程送早餐给我囉?」 「你没看见甜甜吗?」石采儂指着黑白色的一岁土狗,欧御呈看着甜甜。明明是公的,却取了这么可爱的名字。「我是带牠出来散步,然后发现不小心带到早餐,万不得已,只好过来送一下。」 欧御呈看着面无表情,话语冷淡的石采儂,她穿着淡灰棉长袖黑裤,脚上球鞋与手中狗绳。低马尾系得比往常上班日还要随意。他扯唇一笑。 「小儂学姊。谢谢,你真可爱。」 听见他轻浮敷衍的语调,石采儂心里却忍不住颤抖,但她皱眉不领情。 「我等一下还要去别的地方,很忙!」 欧御呈蹲下身抚摸狗狗。「甜甜你妈妈好冷漠喔。真是傲娇。」 「欧御呈你少无聊了。」她用脚踢他。 「齁!你看你妈妈还用踹的来表示疼惜学弟耶…。」欧御呈往前晃了一下,假装重心不稳。 「我轻轻的,这哪是踹啊?欧…而且我才不是疼你!」 欧御呈玩着狗狗,黑色挺立的小耳朵,捏捏牠湿润健康的黑鼻子。安静了一会,他转头看她,现在视角交换了,换他仰望她。仅仅只是凝望她。 「干嘛?」 「你说你等下还要去哪里?」 「就随便晃晃啊…下一条巷子。小空地旁边有一间房子,我想去看看…。」 「学姊,要不要我陪你?」 欧御呈拉起蓝色系绳,站起身接过狗绳,不管还没反应过来的石采儂,先转身走。 不远处,有几个人在二楼观察他们。 「我就说,他们有一腿。」凤信一脸篤定地说,「你们看,这个男生被女生踢了,也不生气,还笑嘻嘻的。一定是在一起。而且我还常看到女生送早餐过去给男生。」 「然后咧?」叶雅凉凉问。 「不要废话了。愿赌要服输啊!凤信。」吕梵佐拍拍凤信的肩。 他们一群人在梅香地方的二楼,遥看下一个巷子的石采儂与欧御呈。梅香探过来,注意到他们在谈论的主角。 「什么什么?喔!那个是小儂跟拉麵店长。小儂是我常去的那家早餐店的店员啊。她人很好的。不要怕。」 萧怡孝推了推凤信。「好了。快去吧。邀请他们过来。」 「再玩一局。」 没有人理会凤信的请求,就连好心肠的周智材都只是含笑看着她,江赖静也是。 看见凤信困扰的表情,她身影都还没完全离开二楼,大伙们都兴奋叫嚣。 「丁尼。干得好。没有犹豫是对的。」叶雅与丁尼广宏拳头在空中相抵。 方才他们几人玩猜拳,最赢的可以指使最输的一件事。丁尼广宏抬头看见在谈话的石采儂与欧御呈,他单凭第一眼,很快就决定了输家的任务。派最输的输家凤信去邀请他们来这里吃早餐。 凤信垂着肩下楼梯,十分难为情,懊恼要怎么开口。 「呃?」凤信刚踏出铝格栅栏,迎面碰上的,男生一手插口袋,一手牵着狗绳,他身旁的女生在上一秒还往屋内探头探脑,现在站定脚跟,被突然自屋内走出的凤信给吓到。凤信也被吓到不小,眼前的两人正是方才他们在讨论的人啊。 「不好意思。我住附近,也在上一个巷子里工作。常牵狗狗在这带散步…,呃那个我…。」石采儂赶紧回过神,解释。 「她说她想看看这房子。」欧御呈又露出拉麵店官方招牌经营式笑容,直接拆石采儂的台。 「欧御呈!你闭嘴。」石采儂往他肩膀用力拍去。 凤信惊讶看着他们互动,注意到男生手腕上勾着一个米色的提袋,虽然样式简洁,但很女性。哇啊哇啊,感觉日后有爱情剧可以看了。凤信在心里犯花痴,摀着嘴偷笑。 「不好意思。」石采儂跟凤信道歉。 凤信赶紧两手挥了挥。「呃呃。不要这样说。其实…老实说…我们刚刚在二楼玩游戏,然后我输了,任务是要请你们来这里吃早餐。…虽然我们没有可以称为早餐的东西。嗯!很欢迎你们进来参观。啊…倒不如说这样等于是帮我完成任务了,啊哈哈哈…。」凤信搔着头。 欧御呈脸上带着愜意笑容,石采儂愣住。「…啊这样啊,真的可以吗?」 凤信猛点头,然后握拳欢呼。「呦呼~yes!missioncomplete!」 然后,三人听见轻快脚步声,转头就看见哼着歌的来人,是在小巷里非常突兀揹着登山包的蔡子阳秋。他愣愣看着陌生的欧御呈与石采儂。 「ㄟ?凤信姊,他们是新来的志工吗?」蔡子阳秋伸出手,捲毛头晃动,颊边绽出可爱的酒窝。 凤信看看欧御呈与石采儂,回过头看看蔡子阳秋。四个人站在铝格栅门外,初春的小巷里。凤信微笑。 经过一轮介绍后,欧御呈与石采儂站在二楼平台。看见凤信在得意丁尼广宏整不到她,并狠狠掐住他颊边肉,石采儂笑了出来。温婉舒心。 欧御呈拉开长桌边的椅子。舒开长腿,将保鲜盒拿出来,就开始吃起来了。 许多人都已经下楼了。江赖静把修椅子的工具收好,暂放墙边。而巨大的防水帆布晒掛在女儿墙边。长桌上有残留一点咖啡的滤压器。 欧御呈抬头睞着四处观看的石采儂。 「学姊,下次不要再这样,很危险。除非我陪你。」 「…嗯。」 中庭传来甜甜的狗叫声,还有乐器与笑闹声。甜甜已经跟他们玩起来了,跟吕梵佐在中庭里追逐。 「啊!开花了!是杜鹃!小静你看!」凤信看见墙边一丛开粉色花朵的树丛。她转头跟江赖静讲。江赖静在她回过头的时候,按下按键。 老师正低头检视相机画面,嘴角上扬。 「笑什么啦!」凤信往他走去。 「表情好呆。眼睛闭一半。」掩不住笑。 「啊~删掉删掉!」她抢过相机,「拍照技术好差!」 两人靠很近,就着一个小相机的萤幕说话。凤信按下删掉键,下一张照片跳出来。凤信愣住,这张与刚才删调的那张几乎一样,只是画面中的她眼睛看着镜头,没有半闭,笑容更灿烂。「这个也删啊。」江赖静催促她,凤信抬头看他,露出傻傻笑容。 石采儂不自觉微笑,她在长桌边四处晃晃,眼睛始终瞄向欧御呈,最后她假装不耐烦,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两人坐在长桌的中间。手肘抵着桌面,两手掌抚顺着发丝,偷看欧御呈。他一边吃,一边滑着手机。在欧御呈看过来时,她撑颊赶紧移开视线,随后又不自觉微笑。他嚼着高丽菜的样子好可爱。欧御呈看她那样子,他耸耸肩。 「小儂。」 「你要叫我学姊才对。」 「高丽菜好咸喔。小儂学姊。」 「!怎么可…?!」 「骗你的,我都吃光了。走吧,我要做开店的准备了。」 欧御呈晃了晃空空的保鲜盒。与往常不同的今日早晨,他看见了她那不易见的笑容,而她看见了他吃她做的早餐的模样。 远在凤凰城 春又继续上路了。 他平顺地运转方向盘,车子在车潮中稳稳移动。前些日子很冷,今日回温,虽然天空依旧是阴天,但很温暖了,而劳动性很强的工作,因为这个变得温驯的气候,让今日比以往还要快地就出汗。他两侧的窗户开着,带着夏天气息的春风揽进车内,徐徐吹拂着挡风玻璃下的小白花。前方的车左转离开后,春继续往前,然后他突然呼吸紧促,踩住煞车。好险。 一位老年人突然从右边切进来,越过春的货车前方,要穿过马路到左边的小路里。 几秒后,后方的车子按了声喇叭,春很快拉回注意力往前继续开,他瞄了一眼后照镜,看见老人家的那缓缓远去背影,他吃力地踩着脚踏车。车子往前,很快就看不见了。 午后,春卡在车上,不应该说,他卡在小路上。他很后悔几分鐘前把车开进小巷里。 小巷里,两侧停着汽机车。剩下来的小路中间只够一辆车通过。驶近小巷没多久,迎面来了一辆车。来车等他让路。 春不用往后看也知道倒车是不可能,儘管他尽可能将车往边边靠,空间还是不够让来车通过。春下车,开始移机车。来车按了喇叭,春加快动作,移好后,他赶快上车,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导向边边,惊险挤进那一小块空间。来车很快地开过,驶远。 稍后,春把机车一一移回原位。将车子停在巷口外路边,将货品搬下,走进小巷里。 来到一间老房子前,春找不到门铃,他敲了敲门。 「崔先生。不好意思,有你的货。」 屋内毫无反应,敲了第三次。终于大门开了。一串硬声怒吼迎面扑来。 「我不是说过了!我不要了!听不懂吗?!走开!」 「呃。对不起…。」春软软弱弱捧着那一箱货品。 开门面对眼前穿着货运公司制服的男人,怒气因为他的一句道歉而突然止住,讶然发不出来。「咳…拿去丢掉!」他草草说完,准备把门闔上。 「啊…崔彻先生,等一下。」春慌张地赶紧上前。「崔先生,这里面是食物,虽然不用冷藏保存,但还是尽快吃完比较好。我搬进去,放哪里好?」 「你这年轻人听不懂国语啊?!拿去丢掉还是带回家吃,随便!反正我不要!」崔彻气极。一手抓着门把,一手把当成手杖的雨伞往墙用力敲去。 春紧张地鞠躬。「真的很对不起!…我没办法把客户的货品丢掉…。」 惶恐与愤怒在老旧屋簷下对峙,那扇烂门在两人之间沉默僵持着。 几分鐘后,门歪斜地往外敞开。 春把那一箱货品搬到狭窄厨房的小餐桌上。春恭敬地把签单递给崔彻,屋内光线昏暗,春注意到有张解体不成原形的凳子与碎玻璃散在地板上,往天花板一看,春吓了一跳,灯具里头有个空洞,宛如被挖掉一块器官的生物,垂吊在天花板上。 春转头看见崔彻趴伏在茶几边,就着窗边的光,表情很臭,但动作却很不同,手很认真地抓着笔,一笔一划地缓缓写着。 春回过头,左右张望,看见一盒敞开的灯泡纸盒放在五斗柜上。 一会儿后,崔彻签好名字,他自桌边伏起身,瞇着眼看成品。这时屋内亮起明亮灯光。崔彻闭起眼睛,一下子无法接受亮光,眼睛眨呀眨,他恍然看着天花板的电灯。这小客厅突然一下子就被点亮了。骯脏、杂乱、难堪自尊,甚至是孤寂一瞬间都被摊在明亮里。崔彻低下头看着手里握着的签单,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字跡,如同孩童一般的清楚的一勾一捋。崔彻转头看见春站在电灯开关边,春一脸心惊胆战的表情。他看清楚他的脸了。 「对不起!我擅自换了灯泡!」春被崔彻那冷然的眼睛注视,后颈冷汗直流,赶紧鞠躬。 崔彻拿起雨伞,拄着走到厨房。 春屏住呼吸,站挺背脊。 崔彻来到杂乱餐桌边,看着箱子上的寄件地址是美国。 他不发一语,肿胖魁伟,垂着头,肩膀颓然。看见那个背影,春的惶恐紧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春不知道该怎么办。屋子里又再度变得安静。 然后厨房传来几句话语,春起先还不明白,他专注倾听,是崔彻在说话。 「凤凰城…。」崔彻音量呼大呼小,「你知道这是谁寄的吗?这是我大儿子寄来的。什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宝个屁!狗屁一通!人老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崔彻一下子像是在跟春说话,一下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寄这个来干嘛?这些营养礼品就够了吗?每个月匯钱来就好了吗?靠这些来缩短两个国家的距离,但我怎么……觉得越来越远…?」崔彻的语调变虚,像被捏住鼻子,鼻音变重,他趴靠在箱子上。 面对老人家的难过,春显得无知,低头想着要不要上前拍拍崔彻的背。他的眼睛往下,注意到崔彻的雨伞。那花色,春记得他今天有看过。但是是在哪呢?偏头想,看见崔彻的裤管,这格纹纹路也好像在…。啊!春猛地看眼前的老年人。崔彻是上午突然骑单车越过他货车前面的那个老人家。春印象深刻,老人家的雨伞当时就夹在单车的后座上,与单车平行,但整整凸出车体好几公分,像根尾巴、天线。 这么有缘!春惊讶。 突然崔彻大声擤鼻子,又大声咳嗽,想掩饰尷尬。他转过头看春。 「你还赖在这里干嘛?滚去工作!」崔彻朝他怒吼。 「啊!是!」春被他一吼,赶紧鞠躬,很快地到茶几边拿起签单。 「喂等下!你叫什么名字?」 「欸?…春。我单名一字春。」 「春?什么奇怪的名字!嘖!不过倒是人如其名!」崔彻满脸不屑,「我看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年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竟然像个少女一样懦弱,你要不要算一算你跟我说了几次对不起?哈!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崔彻孔武有力地斥责。 「是。」 「回答大声点!」 「是!」春又是一个鞠躬。 春看见崔彻摆了摆手,他往门口离开。临走前,听见崔彻的一句话。 「那个…谢谢。」 春自敞开的门离去。 露馅 周智材坐在门槛上,注视着坐在草地上的梵佐写生杜鹃花,侧耳倾听身后的弹奏。她背后的室内有三个人,叶雅把自己的吉他放在一旁,试着照方才学到的正敲打小鼓,暗自摸索。丁尼广宏蹲在一旁与蔡子阳秋聊天,目不转睛地看着阳秋流畅把玩那些煮咖啡的流程与器具。 吕梵佐把画笔泡进水桶里,摇晃洗掉顏料,再度来到调色盘上,笔尖轻沾刚调好的粉红色。哼着歌把刚打好的草稿上色,她脚边散着一堆各式顏料条。中庭的那丛杜鹃,开了三朵花,第三朵还是含苞状态。墨绿色的叶子衬着都是娇嫩欲滴的粉红色。 一阵柔和的风吹来,周智材微笑,偏头靠着敞开的玻璃门。猜想着二楼的风见鸡一定正随着风打转。 在浅蓝的天空中,橘色的风见鸡正旋转着,徐徐转圈,缓缓停下。凤信蹲在长桌边抓着槌子,正努力把钉子敲进木头里。她身边,离她一尺远的江赖静放下工具,半站起身,又坐下。他试坐刚修好的椅子。结果椅子无力往一旁散去。凤信笑了出来。 隔着一条小路,在小巷的另一边,萧怡孝在厨房里洗锅具。一旁梅香自炉上提起平底锅,转个身来到餐桌边,把锅子倾下,锅内的炒马铃薯条缓缓被铲子刮落进盘里,散着热气。 「好啦!大功告成!」梅香满意地看着餐桌,简单的三菜一汤,香气十足。她走到水槽边,把手上的平底锅往槽内一放。「怡孝,这个洗好,就去叫他们,可以开饭啦!」 「好。」萧怡孝点点头。洗好锅子,净空水槽,他随手往身上衣服抹抹,让手上水分吸乾。他拉开绿纱门,越过小巷,走进小空地旁的屋子里。 踩过白砾石,他朝室内喊。「欸!煮好了,可以吃饭了!」 丁尼广宏与蔡子阳秋应了一声。阳秋半起身稍微收拾东西,广宏跟着他站起来。叶雅没回应,还在兀自敲着鼓。 萧怡孝往周智材走去。 「智材,梵佐!可以吃饭了。」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放软了。 「好。等下就过去。」梵佐头也不回地回了一句。 「凤信跟老师咧?」萧怡孝往后院看去。 「不知道,在二楼吧?他们最认真了,还在修椅子。」梵佐伏在膝上的画板上面,画笔在花瓣上修修补补。 周智材站起身,正要踏出一步,结果被门槛拌了一跤。手里的书包滚了出去,一堆笔记本滑了出来。 萧怡孝赶紧上前扶起她,「唔啊!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周智材摇摇头,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他则撑着她的两手臂,两人的手臂上下交叠。她站稳脚步,收回手,害羞地蹲下收拾散了一地书籍。 萧怡孝感觉两手空空,他也蹲下来帮忙收拾。拾起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收好。摔得真惨,钱包都砸开,然后有一张小卡吸引了萧怡孝的注意。 注意到萧怡孝突然停下动作,她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在那片散乱物品之中的一个小卡。萧怡孝惊讶抬头看她,两人视线相会。周智材的眼眸也惊讶睁大,但她的表情透露更多的是,害怕。 萧怡孝撇开视线,看回地面上的那张小卡,那是健保卡,周智材的健保卡。他伸手把那张健保卡捡起,连同她的钱包,不到几秒鐘,地上的凌乱都被他收起。然后他把手上的东西递还给她。看见他冷冷直望过来的视线,周智材完全不敢直视。 周智材抖着手接过,放进书包里。他不发一语站起身。 「小心点,别再跌倒了。我去叫凤信他们。」萧怡孝缓缓开口,然后留下她,爬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咦?智材你刚跌倒了?有没有怎样?!」 梵佐自中庭过来,凑到周智材身边惊呼,她没有回话,看着萧怡孝远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担忧与害怕。 她被抓住把柄了。她的谎言要被戳破了。身体摇摇欲坠。 梅香的小厨房里,坐着九个人。难得因为假日的关係,大伙可以长时间聚在一起了。凤信注意到只要大伙聚在一起,梅香都会很开心。本来要随便吃个外食,梅香就说她很间,要回住处随意煮了几道菜。明明就因为开心而用心。 凤信注意力回到饭桌上的话题。 「嗯。小儂姊跟御呈哥昨天早上有来过。但吃完早餐就又回去工作了…,要上班的人很辛苦,很忙的。」丁尼广宏说。他起身再去装第二碗饭。 「若他们假日有休假,就可以遇到了。」 「对啊,还是你翘课啊,翘课的话,这样就可以大伙聚在一起了。」叶雅瞥了一眼吕梵佐,吐她一句。 「我是优良国中生怎么会翘课?唉呦,我想跟甜甜玩嘛!哈哈。」 听见国中生这个关键词,周智材抖了一下,视线与坐在对面的萧怡孝对上。他也正看着她。他脸上没有表情,与平常温和的样子不同,竟让她感觉他透着一种冷漠感,周智材惴惴不安,赶紧低下头,她如坐针毡,梅香的菜餚很美味,可她现在感觉有东西要鑽出她的喉咙。 梅香看向餐桌一角,注意到周智材的碗,饭几乎跟没动过一样。 「智材?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身体不舒服吗?」梅香关切地探看周智材。 「啊!我刚问过了。她好朋友来,所以不太舒服。」梵佐抢先替智材回答。 「这样啊?你好像很不舒服,我这有…」 周智材摇摇头,又低下头去小小声地说。「我没事。」 凤信看见流理台下放着一网袋的地瓜。「喔对了,上礼拜买的地瓜还有耶,下午要不要来烤一下…。当做点心。」 「我会做夜市那种qq球。」 「!!真的假的?我要吃!我要吃!阳秋哥好厉害喔。」 饭桌上的话题又跳换,他们讨论到音乐、下午要做的事、咖啡等等。 鐘 午后,虽然阳光灰濛,但温度和煦。江赖静将两扇铝隔栅门都敞开。凤信雀跃跑出屋外,她一手牵着单车,一会后,江赖静牵着另一台单车出现在她身边。 踏上单车,轮子滚动,风吹开凤信额边的发,也吹来了她的笑容。 「要去哪里?」江赖静落后她一些,在后头问。 「嗯…。」凤信想了想,绽出灿烂笑顏。「我的秘密基地!」 江赖静追上她,两台单车缓缓骑出小巷。 他们骑上大马路两边的单车道,过了一个信义与光復南路的大十字路口,拐进一家五星级海洋饭店旁边的小道路,经过一家位于路冲的小庙宇,宛如河中小岛,不管两旁的分流如何潮涌或涓滴,万年不变地巩固在那儿,枣红小捲棚,线香烟雾盘旋,给与安定。很快地被拋在后头,他们轮流超车,忽前忽后,凤信指引路线,兴致盎然,偶尔在前头带路。 凤信牵着单车,拉着江赖静在一条宠物街廊下逗留,几乎每家宠物店的玻璃展示窗前都有他们的倒影。 凤信注视着玻璃橱窗里的小猫咪,不管外面骑楼下的人潮多吵杂,牠照样软绵绵,摊开四肢,肚子朝上,无防备地睡自己的觉。 忽然感觉有旁边的人有动作,凤信看过去,倒抽一口气。 「猴!小静,这里不能拍照。」 江赖静对准小猫咪的镜头偏掉,抓握着相机的手呆住,他转头看凤信。 凤信伸手指着玻璃门边贴着一块牌子。 江赖静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看见请勿拍照四个字,他的视线缓缓上移,看进店内,还好老闆娘没看过来。 「好险我还没拍…。」 凤信凑过去,看方才那几张里面照的都是她。她嘴角上扬。转身牵着脚踏车过骑楼。回到单车道上,再度踏上车。 凤信回过头望江赖静,在这一瞬间有一种往前翻阅出过往记忆的感觉,一种熟悉怀念的片段记忆,快乐的感觉竟然这么简单就可以获得。她踩着踏板,乘着风。 几分鐘后,他们来到大安森林公园,把单车停好。 「你常来这里?这里就是你的秘密基地?」 「对啊。我常带我弟弟来这里走走。除了住家附近的公园,我们最常来的就是这里了。都市的心脏,城市中的秘密基地…。」 「哇!可以带熟人游走我常走的区域,好开心。ㄟ嘿嘿。」两人越过红土跑道,进入一片蓊绿梯型绿地里。凤信仰头看参天树叶,转了转脖子。 「小静,为什么来到台北?我记得你不喜欢台北的。」 「嗯。转调来这里…,不过,还好我来了,因为在这里遇见你了。」江赖静直直望着她。凤信回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们先到了生态池,风起涟漪,隔岸观看池中白鷺,然后再往南漫步。站在山坡顶上,底下是个如展开的大扇子一般的黄褐色长椅座位区,圆弧包围着前方玻璃屋顶的舞台。 低头踩着一片片石块下坡,来到露天音乐台最边上的位置。凤信随意落坐,置身于视野最宽阔,最高的座位上,江赖静跟着坐在她身边。凤信感受到身边真实的气息,心口动盪。 座位区三三两两坐着人,慵懒愜意地休息,下方舞台的边缘平台上摆着一台笔电,一位女学生跪在舞台上使用着,舞台跟座位之间的走道上有一群大学生与那位女学生玩闹,正大声喧哗。 江赖静在调整镜头。 「小静?」 「嗯?」 「小静。」 「干嘛?」 凤信笑了出来。「小静真的在我旁边。真的小静在我旁边。好不可思议!」 江赖静对她这样玩耍,无奈笑笑。「你呢?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为生活所迫啊。」凤信故意用夸张的语调。用那种『你不知道啊?』的表情。江赖静笑出来,弄乱她的头发。 「我刚来到台北的时候,为了生活很忙碌,在工作与工作之间来回打转,走在路上,稍微喘息,就会想起…大学生活。」 「想起大学同学们,老师学弟妹们。然后,走着走着…,眼眶就湿了。哈哈,不知道…。就是深深感觉到现实就好像一道巨大洪流,我想要固执地站在这里都没办法,都不被准许,无法抗拒。很快就被推离,轻易就被捲进去…带走。就是很无力。」 「我常来这里,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空荡荡的座位区,让被抽空的东西放空,然后,某天,我突然发现我身边的长椅都坐满了我的大学同学,我的左右手边与前面是,前面的前面也都是,全部都是我想念的人喔!那个时候,我觉得心暖暖的,感觉安心。然后,和我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的,是你。但下一秒回过神,周围又都变回空荡荡的无人长椅了。后来在与都出了社会的同学们见面后,情况好转。但你依然还在,不论我去了哪里,只要我一个人坐了下来。我一转头就是你。」凤信的目光遥远,回想乍到台北的日子,眨眨眼,她转头对江赖静笑了出来。 「哈哈,不过,那是刚到台北的时候的事了,后来习惯这里之后,交了几个这里的朋友什么的,就没有再这样了。我甚至都忘了这件事。刚刚坐下来才想起来…。只是…原来思念一个人是这种感觉,就像一种自己必须去理解、包含的孤独感。无法快速排解,一种紧黏在胸腔的情绪。」 「…小静,我真的没想过,还有可能会遇见你。毕竟连连络方式都没有,而且都过了那么多年了。哈哈。人生这洪流啊…不抓紧就会被冲散。还真是冲得乱七八糟。哈。」 听她说着说着,江赖静放下相机,静止在大腿上。这时才明白稍早前她说的那番话。 真的小静。真实的小静。 「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不会再离开了。」江赖静侧着身看她,就好像在对她保证一样。 微笑。「嗯。谢谢。」 「我也…」江赖静的话语突然停顿,因为凤信的眼睛不在他身上。 顺着凤信的视线,右前方森林边的立鐘,分针从刻度29往下,江赖静回过头看她,此时时间译为5:30。 「你刚刚要说什么?」凤信移回注视,她问。 他摇摇头。「走吧。」 他们起身,沿着右边边坡的阶梯往下走离露天音乐台区。左右两边的草地上,在树干底部的阴影里窜出一隻松鼠。小巧可爱,嗅闻跳耀着。 「小静!你看。」 江赖静望着她开心的侧脸,跟着笑起来。神情宠溺。 凤信都没有发现,她叫他小静的次数增加。 他们走到森林的出入口,才刚踏出一步,凤信就灵敏地闪过一个迎面而来的跑者,正松一口气,耳边响起刺耳铃声,突然觉得老师靠她好近。下一秒她鼻尖碰到老师的脸颊。 一辆单车疾驶过他们身边,两个轮胎迅速压过地面,就在凤信方才站的地方。 「哇呜!这出入口还真刺激,跟虎口一样危险耶。」凤信玩笑着。 她抬眼看沉默的江赖静。 江赖静胸口起伏,抓着凤信的力道很坚定。那位骑士差一点就要撞到凤信了。江赖静缓缓平息方才惊吓的情绪。感受到手中的温度,他手颤抖着,心口也是。 手臂想要收紧,想搂住怀中的凤信,江赖静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你有男朋友吗?」 凤信心猛然一紧。「咦?!」 老师静静等着她回答,老师的表情好认真,他瞧得她脸都红了。 「没…。」 凤信才一回答,就被老师搂进怀里。搂得好紧好紧。江赖静拥着她的肩,让她依靠着他,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拥抱都还要开心,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老师笑得像孩子。在凤信还是学生时,他的拥抱小心翼翼,一忍再忍。再次相遇后,她已成为社会人士,光是她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就已让他感谢。而现在,她的回答,就好像一个机会券。一张让他可以接缝两人六年差异的券。 「jet'aime…」 凤信心口晃动,老师从以前开始,就有一个令人心动的点,就是他有时后会不自觉脱口说出法语。鼻尖都是老师的味道,好熟悉,好怀念。 我爱你。他说。 她回抱他。 一起来喝杯咖啡吧 一隻黑白色的鸟在屋外头。 牠身型娇小,在地面行走时,每走几步,头部就会前后摇摆。崔彻静静看着牠站在一个废弃的小容器边,容器在昨晚囤积了一些雨水。小鸟正轻啄水面。突然像是感觉到什么,牠很快地飞离地面,翻越围墙,掠过天际。 崔彻有点失望地看着傍晚的天空,已经看不清那抹小身影了。小鸟已经飞远了。 忽然他焦点集中在空中的某部分。他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紧急地拋下茶杯,快速地穿鞋衝出家门。他心跳极快,在小巷中往天空一看确认方向,跑过小空地。 一辆白色方形的货车引擎未熄。 车子暂停在路边,车身漆着彩色的图样,与大大的两个字:美麦。下方有一排略小的字:美麦货运公司,口碑佳品质优,美麦公司真的很美麦喔。祝您有个美麦的一天! 春刚结束一通电话,他把车子停在巷口,下车把拉开后门取货。 循着地址,跟着路标,进入小巷子。他对这条巷子非常有印象,上一次就是卡在这条小巷,为了要让路给来向的车子,下车把几台机车从左边移到右边。稍后,又送货给崔先生,那位老先生脸臭脾气坏,让人心惊,退避三舍,虽然是这样,但春却觉得有种悲伤,又浓又无力。 傍晚时分,中庭,梅香与五个小孩子在烤地瓜。 凤信与江赖静把单车停进铝隔栅栏内的仓库,刚要拉开日式拉门。他们在门口遇见石采儂与欧御呈。四个人一同进屋。 「我们回来了!」凤信开心地大喊。 梅香越过两扇往外推开的玻璃门,自中庭走进室内,「你们怎么来了?」 「我下班了,陪学姊来这里。」欧御呈笑笑。 石采儂瞪他。「我又没有要你陪我。是他自己要跟来的…。」 「到底熟了没啊?」 吕梵佐蹲在火边,用一节短木枝往火堆里搓搓。在那燃烧的火红落叶中有一团团地瓜。 他们五个小孩待在中庭里,捡几颗石头推叠,就着石墙边烤起地瓜来了。 「欸。这要烤多久?」叶雅盯着火势,稍稍往后退一步,问。 「那个…火好像有点太大了…。」智材在后头懦懦指出。 「ㄟ?是吗?我觉得火还不够大耶!」丁尼广宏说着,起身又去找来枯枝跟落叶,丢进火堆里。 「梵佐,不要靠火那么近!丁尼,够了啦!」萧怡孝拉住丁尼。 丁尼一个转头,看见刚才的火堆已经冒出浓浓黑烟,往空中肆虐。 「呃?!怎么会突然这么大?!完了…。」 智材把保温瓶里的水都倒下去。叶雅很猛地把阳秋煮的冷掉咖啡通通都浇了下去。火已经灭了。 「喔…完了…,肯定变黑炭了。」眼巴巴地看着那堆旺盛黑炭。 「刚听智材的话就好了。你这白痴。」萧怡孝说。 突然,门外传来激动踩踏声。一个拐着雨伞的老爷爷臭脸衝进来。让室内的梅香他们都愣住了,但老爷爷根本不管那么多,他左右张望,看见火源就在中庭墙边,很快越过梅香他们,直直往中庭衝去。 「鬨!看!我就知道有人在玩火!你们这群死小孩!快点灭火!」 他们五人都因为这位突然闯来的陌生老人而愣住,再加上老人超兇的。他们都呆住。 「说!」崔彻怒目,「谁是主谋?你们几岁了?不知道火很危险吗?你们难道不知道纵火违法吗?蛤?!我就住隔壁,万一烧到我家怎么办?!看到这么大的烟!还好我过来查看了!死小孩!!还不灭火?!」 「啊哈哈是崔爷爷啊!不要生气,火已经灭了。」梅香衝过来。 崔彻喘着气,瞪着地上那团乌黑。愤怒渐平息,渐渐转换成尷尬,脸色忽青忽红。 「炸好囉!」阳秋端着一盘橘橙橙的东西,他踏过白石砾。盘里食物,圆滚滚的,一粒粒堆成一座小山,散发着热气,甜香。 蔡子阳秋发现大家都聚在中庭,他很开心地踏进去,浑然未觉外在异常的气氛。 站了十几个人的中庭,全都转头看阳秋。 「好香!走吧走吧。进去吃。我来泡咖啡。」梅香打断大家,顺水推舟地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催促大家进室内。 大伙陆陆续续进去,萧怡孝慢下步伐,回头等周智材。周智材一发现是他,停下脚步,很防备地看着他。萧怡孝叹了一口气,拉过她的手腕,一起跨过门槛后,他放开手。 周智材有些不解,狐疑地看着他的背影。虽然身体不适,但中餐过后,她仍然留下来。为的就是想看,在知道她的祕密之后,他会什么时候跟其他同伴讲出来。可待到傍晚了,他仍不为所动,一如往常,只是有意无意会地看向她,而且他看她的表情好像改变了。 然后,最让她惊讶的是,他怕她会跌倒,特意慢下来等她,陪她跨过门槛。周智材越来越迷惑了,她觉得害怕。得要更谨慎才行。 室内中央,地面上摆着地瓜球。椅子只有两三把,男孩们直接坐在地上,江赖静找来几块折起的厚纸箱,扑在地上。大伙们随意地坐下。 吕梵佐跟丁尼广宏在为外头的地瓜吵嘴。 叶雅很慢才渡过来,抓着吉他,吃了一口烫呼呼的地瓜球。开始弹了起来。 崔彻很难把脸摆下来,坐在椅子上,独自咬牙切齿地嚼着地瓜球。 突然,一个噗噗放屁声。梅香一脸惊讶,室内出现笑声,气氛缓过,开始有聊天声。 「哈哈。梅香,你的肠胃会不会太快了?」 小巷中,春很庆幸他把货车停在外面,因为现在天色昏暗后,车流量变多,人声也是,小巷渐渐活过来似的。春猜是因为这条小巷附近比较多是餐厅,随着用餐时间到来,人们变多。 他看着一路上的门牌,随着数字的规律递减,他知道他快要抵达客户的住家了。 他经过一个小空地,到了,就在旁边。 春看着往内敞开的铝隔栅门,左边是一大片灰墙。他看着手中货品的地址,与门边一块小长型门牌比对。 安和街一段102巷小藏鲤2021号 没错,就是这里了。 春没有看到门铃,他左右探看,朝着黑黑的仓库喊。 「不好意思,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春又再问了一次,这次音量变大。 春呆在门口,安静下来后,他听见说笑声。 「不好意思…」 春额角冒汗,驼着背,带着货品,往前踏了一步,循着声音,他拉开和室拉门。这里,左手边藤类蔓延红砖墙壁,尽头的地面杂草丛生。聊天声变大声了。他听见脚下的脆响,低头一看,他的步鞋正踩在白石头上。右手边是一片玻璃落地窗,里面有好多人。这正是聊天声的来源。 春轻敲了玻璃,里面的人全都闻声看向他。有个看起来三十岁的年轻女生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进来。 他拉门,但门没动静,他往里面推,依然打不开门。困窘地立在玻璃落地窗前,手搭在门上静止不动。 「往左边滑推。」梅香笑说。 他依言往左施力,门终于滑开了,春把货品搬进来。 春在人群中认出崔彻。春向他鞠躬,其实是点头,但他紧张,幅度变大就又变成鞠躬了。 请收件人梅香签名。但梅香急着把箱子拆开,里面是一个组装版的矮茶几。 等到他们联合把桌子组装好,把地瓜球盘子放了上去。梅香才把牵好的单子还给眼前的物流士。 「啊你等一下有空吗?」 春看着喊住他的梅香。 他点点头,这是最后一件送货,他手上的工作都已完成,他左右看着室内。看见地上的厚纸板,他上前指着。 「是要帮忙丢这个吗?」春回过头看梅香。 梅香一脸觉得莫名其妙。「…啊哈哈答错囉!叫你丢那个干嘛?要丢我自己丢就好了啊。」她眼睛转为晶亮,温暖笑着,「你身体欢迎咖啡因的程度还可以吗?」 春一时没有听懂梅香的问题。 「一起来喝杯咖啡吧?」 春在纸板上缓缓落坐,看着一个捲捲头的年轻男生煮咖啡,他慢条斯理地等着水被煮滚,往上冲。备材,研磨,等待,搅拌,清洗,所有关于煮咖啡的程序他都熟悉,就好像他每天都会把这程序给走个上万遍,每日每日,与他的生活相融,氧气被咖啡香取代。呼吸着咖啡香而活着的男人。而最习以为常的基本动作,本该觉得枯燥无聊,但他不夸不饰,品尝它所有的高低起伏。 「你喜欢什么图案?」蔡子阳秋突然问春。 春愣了会儿,「…我喜欢花。」 「哈!我就知道。」旁边的崔彻突然嗤了一声。 「你喜欢花啊?那你对植物很有一套囉?」凤信问。 春点点头又摇摇头。凤信睁大眼睛看看梅香,梅香点头。 「我们对植物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看院子就知道了。不是光秃秃就是杂草丛生。啊我是说除了那个自力更生的杜鹃,啊哈哈,所以…。」 叶雅吐嘲。「拜託天黑了哪看得清楚。」 「又要多一个志工囉~。」丁尼广宏擦着嘴边的油。 蔡子阳秋看看春,一根小细籤在杯子上端小心翼翼笔画勾拉。「好了。」他抬起头,酒窝掛在颊边,把咖啡递给春。春低头看见一朵花飘浮在咖啡上头。 周智材在围成不完美圆形里,是唯一沉默的人,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人。她喜欢不突出,习惯观察着大家,而她身边有个她摸不清的人不时地照顾她,萧怡孝盛了一些地瓜球给她。她抬眼看着眼前,绕了一圈,一个数字已经浮现,十三个人,因为不同的原因,此刻都聚集到这里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虽然梅香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周智材看向凤信,不论直接或间接,大家好像都是因为她,才聚集在一起,坐在这里。 没有明文规定,也没约定。从今以后,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多了一个可以鬼混的地方了。 小藏鲤 时暖时冷的三月份,国父纪念馆翠湖旁的一批樱花凋落,树枝发出嫩绿叶子,另一批的光秃秃树枝则才正要开樱花。到处的马路边都可见到杜鹃在绽放,苦楝花祕密地落满地,凤信拾起几小朵淡紫色的苦楝花,放入牛奶糖的纸盒子里,储存花的香气。怡人暖和的夜晚渐渐变多,空气中充满春天的味道,有一种振奋的感觉,如此美好。 凤信确认有带上钥匙,闔上白铁门,按了电梯键,正等着,碰巧对面的门正打开,凤信马上电梯不搭了,很快地转身走楼梯。 才下了几阶,手腕就被抓住。 凤信回头看靳雨昔。两人都沉默。她躲他太明显了,彼此都知道,再多掩饰也没必要了。她懒得解释,而他不敢多问。 「你要出门?」靳雨昔意识到自己问了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他顿了顿,用明朗的语气改口,「不是,呃我是说,你今天有空吗?有份文件有个地方我一直弄不懂,你可不可以帮我看看?要不要一起讨论…。」 凤信听到这个,她就爆发了,她重重吐一口气。 「靳雨昔!你不要再假装了,你日文流利,怎么可能会有不懂的地方?!还要来问我这个连张证照都没有的人?这么多年我现在才想通,你是在可怜我吧?假装不会,跑来问我,一起讨论,看我认真研究你的文件,得到结论,看我开心的脸,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很有成就感?我告诉你!你不用同情我!我根本不需要你施捨!」 靳雨昔呆愣,「什么?怎么会是…不、不是。我…你…怎么会是施捨?跟你一起研究日文,我很开心。…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放弃日文。保持住日文的语感。」 凤信听不下去,甩开他的手。靳雨昔着急很快地下阶梯,挡在她前面。现在两人交换位置,换成凤信在高处,靳雨昔站在下阶,抬头看她。 两人对看,一股静默滞留。她不耐,他等待。几秒后,她撇开视线,而他直直细望她,完全把内心裸露。 「…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样对我?」他缓缓问,眼眸温柔地凝视她,语调平缓,听来却带点可怜兮兮。 凤信撇过头,不看他那伤心的表情。「我只是把你还给你而已!我们不会在霸占你了!这样不是很好吗?你要应酬、交朋友、出去玩都是你家的事,时间都是你自己的,要研究文件去找你同事们慢慢研究吧!」 靳雨昔接收她带刺的话语,虽然不知道问题为什么出现在这,但他抓到最关键的,他一定要把内心话告诉她。 「你怎么会这样想?跟你们在一起是我最开心的事。」 凤信倔着脸不愿再搭理,靳雨昔叹气,牵起她的手,把一个小纸盒放在她掌心上。 「凤信…。」靳雨昔仰头看着她,他多希望时间静止,但凤信越过他,随着脚步声越来越小,她就离他越远。最后远远传来公寓大门关上的声音。把他一个人留在五楼的楼梯口。 胡乱地走了一段路,凤信感觉温温热热自掌中的小纸盒传来,散发着淡淡甜味。她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份苹果派。风拂鸟掠,人来车往,四周都在移动,凤信静止在路口。 她又一如往常地来到梅香的地方。 这几日以来,地面的白砾石中已经长出几株野草。江赖静蹲在几处泛白的橘红砖墙前的中间处,敷水泥。 凤信不禁笑出来,老师几乎要变成水木工了。衣服脏兮兮,脸上都是灰,认真的背影有点喜剧。 「老师你在干嘛?」 「你看有没有像鼻子的形状?」 凤信左看右看。「比较像一件上衣,这两边角度太直了,简直是直角了。像衣袖…。」 日式拉门的另一端传来一声叫声。 凤信与江赖静过去一看。 春站在那两个大盆盆瓮前,转头看他们,表情惊讶。 「这…这里面有鱼!」春说,他本来只是要挖松土壤,竟然挖到鱼了。 「喔!你不喜欢鱼吗?」江赖静走过去。 「老师,重点应该是放在为什么没长任何植物,土质乾巴巴的那个盆瓮里有鱼才对吧?」 他们一看,挖掉一层厚土,底下是水,黑嘛嘛的里面有黑影晃动。三人在盆前对望。「呃…活的…。」 花了一会工夫后,他们跟梅香要了一个脸盆。春伸手进大盆瓮里抓出一条黑鱼,大家蹲在脸盆前。春又捞了捞,「还有一隻。」 又一隻鱼放进脸盆,水很快又都是泥污。但污泥中又出现了不一样的顏色。 橘红色。白色。 「哇…是锦鲤御三家。」欧御呈懒懒说出。 「你怎么知道?」石采儂蹲在脸盆边,仰头看他。 「我外婆家有养,稍微知道一些。」 「哇!御呈哥好厉害!」吕梵佐抬头,惊呼出口。 欧御呈朝小女生諂媚一笑,「小梵佐,你真可爱…。」 一旁的石采儂作呕,皱眉地趁站起身时,假装不经意踩了欧御呈一脚。让他呼痛。 「等一下,你是说这是…锦鲤?」江赖静问。 欧御呈一边忍痛,一边用官方笑容笑着点头。 「梅香,那盆瓮里怎么会有鱼?而且居然还活着!?」凤信转过头。 梅香耸耸肩,「我哪知。」 「你这屋主也当得太率性了吧?你…」 春突然动了动。 「喔。难怪会有锦鲤…。」春自言自语。 大家都看向他。 「呃,地址,上面有写小藏鲤2021号。小藏鲤,藏鲤,藏着锦鲤…。所以…。」春解释。 欧御呈蹲下来细看,他扯唇轻笑,「两隻都是昭和。」 「头部有黑斑,身体是红白色。」 凤信不懂锦鲤的种类。她想着昭和这两个字,想到了日本年号,想到了…给她苹果派的靳雨昔。她陷入了沉思。 「…生命力真强。简直是奇蹟。」老爷爷崔彻目不转睛地看着盆中优游的两隻锦鲤,双眼透着光彩,心口猛然激盪,他黯然讚叹。 清晨 几日后,在欧御呈教导照料锦鲤的帮助,以及江赖静操刀盖水池之下,前院里,多了两隻『新的』伙伴。它们住在鼻形水池里。大伙们把这两隻昭和锦鲤命名为柿久与石芭。 春坐在地上,埋头用斜口钳把粗铝线剪切,拉拢成两个大小圆形框架,再剪了数十个小段稍微细一些的铝线,掰成u形。 他把小圆放在大圆里面,接下来,用尖嘴钳把一个个小u型夹紧固定在两个圆形框架之间,数个u形区分出好几个位置,固定几片不织布在底部,作出了一圈沟道。他把捲柏、嫣白蔓、兔脚蕨、长春藤、金叶藤一一摆进沟道里。最后,用粗铝线做了一个钩子,用尖嘴钳把钩子固定在花圈上方。 春完成了一个圆形的绿花圈,掛在中庭里。长春藤垂盪过花圈底部。春的脚边散着一堆小东西,纱窗网、珍珠石、铝线,各式大小的棕色空花盆,与一把小铲子。 他沉默专注,神情温和,抓过铝线,又做了一个长条椭形的花篮,在中央的空间里佈置了十二之卷、紫珍珠、薄雪万年草、星王子等多肉植物。 他是绿手指,不疾不徐,没有不耐焦躁,从容缓慢地与这些小植株们长时间相处。 清晨沉浸在一片薄雾里,空气清新,小巷闃寂,某个男人在前院、中庭与后院里来环巡遶,春手持洒水器,细心为他种下的以及先前本就有的树木花草们浇水,在后院用黄色水管喷洒草坪。一会儿后,他放下洒水器,拿着园艺剪刀,修剪枯枝与分岔。 静謐的小藏鲤里,他又是今日第一个造访此地的人,成为这里的第一道阳光,温柔唤醒这里的生命,担当园丁,沉默勤快的他很快就融入薄雾里,与植物融为一体,一抹模糊的轮廓,就好像这里没人一样。 小水珠自海棠的花瓣、树兰滑落,一个个花盆底部慢慢渗出水,在地面留下浅浅水痕。 春挺起腰,薄雾已散去,耳边是清脆鸟鸣,他抬眼看放亮的天空,他不知道时间走了多久,一旦开始打理花草,他就会专注地把时空都忘却。春把东西收拾,走到前院,看见一个老人蹲在石池子边,正低着头说话。老人左手腋下捲着一份报纸,右手托着一包鼓鼓的小牛皮纸袋。 「柿久、石芭啊,你们要多吃一点啊,真不知道你们之前是怎么活的?吃孓孓苔癣跟泥土吗?欸,石芭你要留一点给柿久吃啊,你没看到柿久很瘦吗?不要抢…。」 崔彻自纸袋中抓一把饲料,洒进鼻形小池子里。 「早,崔先生!」春来到崔彻旁边,崔彻瞥了他一眼,又看回那两隻锦鲤。 「哇,这是英文吗?崔先生你读英文报纸啊?」春提起话题。 崔彻撇撇嘴,不以为意,面露得意。但他沉着脸不搭理春,让他一人独唱。 春看崔彻不想跟他说话,尷尬地挠挠后颈。 崔彻忽地指着池中其中一隻体型较小的锦鲤,被命名为柿久的锦鲤。 「你跟牠一样懦弱!明明很饿,还要虚情假意地让另外一隻先吃。」 春突然被骂,心惊,绷紧身体,低下头受教。但却他这样反而更让崔彻冒火。 「不要这样畏缩!吃就对了!不要唯唯诺诺!会内伤!」 春谨慎点头,心里却是惶恐困惑,他并没有在隐忍压抑什么。 与前院隔着一片透明玻璃的室内里,丁尼广宏盘腿坐在地面,他先前的红发已渐渐掉色回黑发。而最近他挑染了淡紫色,细软的直发在耳朵上缘轻晃,看起来蓬松迷幻,而他对面的男人蔡子阳秋则不同,蔡子阳秋有一头天生的超级卷发,黑亮且浓密,他走的是喜剧欢乐路线。丁尼广宏是个搞怪龟毛的十九岁男孩,蔡子阳秋是个神采飞扬的二十五岁男人,两人虽然截然不同,但时常聚在一起打屁,亦兄亦友。 他正看着蔡子阳秋变把戏。 他们之间的地面上罗列着一罐罐玻璃瓶,顏色青绿、墨紫、暗红。丁尼广宏认出是一罐梅子跟桑葚。「这瓶是什么?」他抓起那罐暗红,皱眉细看,里面像是一个个小章鱼扭缩堆叠,有很多脚。他凑近嗅闻,味道有股浓浓的酸甜。 「洛神花。」蔡子阳秋一笑,酒窝就出现。 他取来一个直桶玻璃杯,旋开玻璃罐,挖倒出一些洛神花与糖水到空杯里,再加入饮用水直到空杯有八分满,蔡子阳秋拿出个细长柄的银匙搅拌,透明的水色渐渐变成嫣红,几朵洛神花在杯底旋绕。 他把这杯洛神花给丁尼广宏。 「这都你自己醃製的吗?」丁尼广宏先闻一闻,小心地啜了一口,惊讶了一会,然后是接着一口又一口。这没有他想像中令他害怕的那么甜。 「嗯。都是跟我妈妈学的。脆梅桑葚洛神这些自我出生以来就是我的零嘴。你看我牙齿还这么好,噫噫。」蔡子阳秋咧开嘴,展现两排牙齿。 「还真是天生丽质啊。阳秋大哥。」丁尼广宏懒懒附和,随意把一搓垂到眼前的淡紫发顺到后脑。 崔彻跟春一前一后滑开落地窗,进到室内。蔡子阳秋抬眸,丁尼广宏回头一看,朝气打招呼。只见崔彻一脸苛薄冷僻,而后方的春则是颓着肩一副窝囊荏弱样。两人之间隔着一道距离。 「啊!早安!春大哥、崔爷爷要不要来一杯?」 那段距离 一间明亮的小卧室。 书桌在一扇开窗下,课本字典跟参考书的旁边散乱着各式美术用品,墙上一块软木塞板上零散钉着照片、生日卡与设计小作品,房内两个墙面都贴满东西,不同风格的艺术创作,有彩色文字与黑白图像,还有各色的memo。这些都包围着卧房的主人,她正伏在方形书桌前,蹲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挥霍画笔。 吕梵佐维持这个姿势很久,直到把画笔放下,审视眼前的画纸,又抬头看窗外,窗外的景緻移到图画纸上,一块竹子园与远方的橘红大厦。 她满意地大大微笑,抓着新作,就要跳下椅,猛然觉得脚麻,她顿了一两下,咬牙踏出脚,迫不及待找个人分享,她衝到母亲面前。 「妈!你看!」 吕母正在看电视,她伸手接来女儿的画纸看。梵佐满心喜悦,仔细地看着妈妈的表情。「喔,你画隔壁的竹子园喔?嗯,不错。」 吕母把水彩竹园还给女儿。梵佐急地又推回来妈妈面前,「我刚刚突然发现有一道彩虹,就拿出纸来画…。可是很快就变淡,消失了…,你看,这里这道彩虹…。」 吕母点点头,分神地看了一眼电视。梵佐兴冲冲说明着,抬眼看到妈妈对此毫不感兴趣的脸。她渐渐安静下来。 「嗯,很棒很棒…。」吕母随意说说。 「妈你干嘛每次都这样敷衍我啊?」 「嗯?哪有?…啊你每次画的不都是一样?」 梵佐一听,心一紧。「哪有一样?不同的主题、心境、角度…你干嘛这样说?妈你有没想过我听了会难过?」她涨起刺,情绪激动起来。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都一样是水彩画,妈妈又不懂…」 梵佐感觉眼眶涌出泪水,她马上抬手用力抹掉。「我过来跟你分享,你也不感兴趣!你关心过我吗?…上次连学校的画展都不来看!」 在书房的吕父听到不寻常的声调,赶紧衝进客厅一看,就怒吼。 「吕梵佐!你怎么可以这样跟妈妈说话?跟妈妈道歉!」 「我不要!」 「为了你那些抹在纸上的顏料跟你父母吵架这样对吗?吕梵佐?」 「反正你们也不关心我!」 吕父听了气极,他与妻子为了养家,在外辛苦工作,却得到女儿这样的叛逆顶嘴。「你…你以为你画个几张就是画家了吗?别傻了!你把画画的时间拿来读书不是很好吗?…现在是怎样?翅膀硬了?好啊!要当画家是吗?去啊!我告诉你!满街都是画家,你画的东西是又怎样?」 梵佐低下头,怕被看见眼泪,默不作声。 「这小孩…气死我!」吕父胸膛激动起伏。吕母着急揽着吕父手臂,顺顺他胸口,安抚丈夫。 「吕梵佐你要这样子对爸爸妈妈,那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梵佐握紧拳头,听到妈妈这句话,转身就离开客厅。吕父母看见女儿转身就走,更怒火中烧。 不一会儿,吕梵佐又重返客厅。但她没有停留,走到玄关处弯身穿鞋。 「等下!你要去哪?过来!你还没道歉!」 吕梵佐不回话,拉开门踏出去,门一关,吕父母拿正在青春期的女儿没有办法。他们的女儿自从上了国中就变得叛逆又不体贴父母辛劳,还像隻刺蝟。 吕梵佐几乎是一踏出家门,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 「我又没有选择权…。」 她泪眼迷濛地走在大街上,来到杜乐丽公园里的坡板边,把夹在腋下的滑板放下,踏上去开始滑。无止尽的滑、翻上下落。让速度带领她。让天地颠倒。耳边只有滚轮声与呼啸风声。眼泪落进空气里。所有东西都消失了,没有水彩顏料条,没有争吵,没有内心拉扯,没有课本,现在,全身神经感觉到的是,脚下的滑板。她渐渐平静。 ===== 小巷路边有两三小桶顏料涂漆,梵佐抓着大刷在小藏鲤外面的水泥墙画一面麦田与绿色田埂。 她背后突然出现丁尼广宏。他左瞧右瞧,皱着眉头。 「让哥来、让哥来。给你瞧瞧丁尼式的花。」丁尼广宏把紫发往后拨,抓起刷子,故意耍白痴。他在旁边画了一朵歪斜的向日葵。 梵佐往旁边一让,安静几秒后,她笑出声。「噗,怎么像一糰捏皱的卫生纸?我帮你加一笔…。」 「不用!不要…!喔烦欸…走开啦!你会毁了哥的名画!」 「再让我画一笔,一笔就好…。」梵佐的嘴角浮现淘气,语气是乞求的,但双眼古灵精怪地看着丁尼广宏。 高大的丁尼广宏挡住他的向日葵,身材娇小的吕梵佐弯身抢到一点空间,画笔挥过去。然后二十几分鐘后,麦田里就多了好几十朵向日葵。 吕梵佐在晴天抚摸那道暖洋洋的麦田墙,在雨天,穿着雨衣往后退到梅香家,歪头看着被雨水浸湿的深色麦田。她隻身在小巷里,陷入沉思。 这几日,她玩了好多东西。首先是麦田墙边的铝隔栅门,近看看不出什么具体,只会看到大小不一致的蓝顏料纷飞在栅门上,但是只要站远一些,就会发现那些蓝顏料是一群蓝色小鱼在黑色的铝隔门上飞翔遨游。 还有,她在梅香常玩丢石头游戏的中庭里,在那墙上画了一个篮框;在小木屋门前掛了一个由几个四物饮玻璃瓶与宝特瓶上缘作成的风铃、剪纸吊饰;她捡了一块木头,修成椭形木板,在上头刻画下『小藏鲤2021号』,上头用麻线绑了根小树枝,掛在入口处。她用顏料画甜甜圈跟香菸在石头、花盆上,散见于各个角落。 梵佐的手作美术,加上春的绿雕,小藏鲤变得更有感情,可爱亲人,朝气蓬勃。 梵佐挤了一点红色顏料出来,用画笔尖端沾一点,在上次画的篮框周边加画了几隻蝴蝶。梅香看见她蹲在中庭,安静得看了好一会。 眼前的国中生面祥专注,在抓取顏料条时,却又会露出一点失落。 「你画了这个篮框之后,我觉得变得投得比较准耶。」 梵佐转过头,看见走靠近她的梅香,梅香笑得灿烂,梵佐露出会心一笑。 梵佐回过头手腕贴在墙上,为红蝴蝶添触鬚。「感觉这墙快凹一个洞了哈哈…。」 「那就要怪你们啦,老是百发百中。到时候凿出洞来,洞越来越大,连猫咪都可以鑽进来,就要赔我一面墙喔。」 笑声四溢,像是言不及义地寒暄,过了几秒,中庭又安静下来,那抹失落又染上吕梵佐的心头、脸蛋。 她落寞低低开口。「我最近总觉得…别人的人生比较简单。…像梅香你每次都带着笑、洒脱过每一天,像丁尼哥他们的大学生生活、像凤信姊、还有事业有成的御呈哥跟小儂姊…,甚至即使是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是,怎么是别人的人生比较诱人呢?为什么反而是自己的人生却这么难去过?」 「我猜这跟距离远近有关。」梅香看进吕梵佐忧愁迷惘的眼,她微笑。 「譬如,我们现在坐在草地上,沐浴在阳光下,是不是很温暖舒服?对吧?我们会觉得太阳很美好,但那是距离够远的关係,若是我们靠近太阳或甚至置身于太阳上,可能就会被烫死吧。」梅香看着那几隻停在篮框上的红蝴蝶。「有个人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一般,总是钦羡别人的人生,但她以或许也有人会羡慕她的生活这点来安慰自己,可你知道吗?她是位国际巨星耶!你说我洒脱,可我的人生一团糟呢!失败的婚姻,破裂的亲子关係,到了三十五岁看见白发,才惊觉我前几十年都在干嘛,我跟我女儿已经好几十年没见面了。」 「哇!原来你是个妈妈,有女儿啊?我们都不知道…。」 「对啊,她现在差不多跟你一样大,十三岁了,当初…我没有重视她的请求,她哭着求我…,但我狠心把她送出去,我觉得这样对她是最好的…。她跟着我前夫生活,我们就再也没有连络了。我不奢望她原谅我,我只希望她能过得快乐。不过我想她已经忘了我。……哈哈。这样也好…。」 梵佐不晓得跟怎么接话,因为梅香豪爽的笑容看起来好悲伤。她的手轻搭在梅香肩上。 梅香感受到肩上的轻柔力量,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次张眼已经恢復往常的样子。 「你这个小女孩,会滑滑板、画画、手还这么巧,又是热情直接的少女,我这个阿姨才觉得你的人生比较诱人!可是呢,每个人都会这样的喔,因为朦胧的事物总是比较诱人。距离会產生美感。不过,没关係!我们都会度过的!」 梅香弯身问。「嘿嘿!肚子饿不饿?」 梵佐眨眨眼,点头。 「走!我们去吃饭!」梅香看着她笑,梵佐注意到这次梅香豪爽的笑容很纯粹!就像河面上的阳光一样耀眼闪动,波光粼粼。 梅香蹲在冰箱门里,翻出一盒盒东西递给身后的梵佐。两人回到小藏鲤对面,梅香的住处。 「来看看有没有小米虫~。」梅香把一股脑的东西全丢进水槽里。取了一个量杯,兴冲冲拉开炉下的小储柜,往一个小米桶里捞去。 「啊!看看有两隻在说多谢款待。喏,看看你的有几隻?」梅香把那一杯倒进电锅里,把空量杯给梵佐。 「我以为有现成的饭可以吃耶,原来是现在才要煮啊…。」梵佐搞懂现况。 梅香一脸快捞米快点捞的期待表情,梵佐只好手探进米桶,捞出,两人凑进一看。 「嘖!三隻,比我多隻!可恶。换我。」梅香夺过杯子探进米桶里,挖得更深更卖力。 「噗!梅香你这米还能吃吗?」 「欸?米虫吃过的米才好吃,你不知道吗?好了,洗洗煮了。」 水槽底躺着一袋香肠正在解冻中,洗菜盆里浸泡着秋葵与番茄。 梅香取出一个炒锅,倒入七分水,开火盖上锅盖。她拿出另一个洗菜盆蓄满水,撕开塑胶封膜,把保丽龙盘里海带丝全倒进洗菜盆里,手伸进水中喇呀喇。 「梵佐拿一下剪刀,就在冰箱旁边。把这个剪一节一节的。」 「好。」梵佐看着盆中那一团混浊,「要多短?」 「随便。跟小鸡鸡差不多就可以了。」梅香转身拿起锅盖,一阵浓郁蒸气冒出,水已经滚了。 「欸?!」 梅香取出菜刀在番茄上划几刀,噗通噗通,三颗番茄入滚水。没多久水又再度滚了,番茄上的刀痕翘起捲起。梅香把它们捞起放进一碗冷水里,稍微浸泡冷却一下。番茄皮已经变得很好脱去了,梅香将三颗番茄脱皮后,切丁,放到旁边的盘子里,再切葱,打蛋,完成备料。 梅香回过身,来到在餐桌边剪短海带丝的吕梵佐旁边,她也抓来一把剪刀,手伸进那盆泡着一团海带丝的洗菜盆里。 「梅香,小鸡鸡的长度是多长?这样可以吗?」吕梵佐抓起刚刚剪好的,给梅香看。 「噗哈哈啊。你还真的剪小鸡鸡的长度啊?就随便剪剪啊,反正可以方便吃就好了。」 梵佐搞懂现况,她嚥口气,露出无奈。 「可恶居然耍我,我剪我剪我剪!!!」梵佐速度变快,抓起一把喀擦喀擦剪成一段一段。 梅香也不肯落后,手探进盆里,抓到就剪,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水盆中的海带丝越来越少,而旁边的乾盆里渐渐越来越多出水后的短海带丝。 最后,梅香跟梵佐同时探进水盆里,抓起最后一点点的海带丝,剪呀剪的,手中的海带丝越来越短,这才发现两人抓到同一条海带丝。她们一愣,看看狼藉的餐桌,水滴、乱飞的海带丝,被剪得有长有短的海带丝,一同大笑出来。 再次洗净的海带丝,加上梵佐切的薑丝、蒜,还有一点醋,梅香摇晃碗,让海带丝都浸泡到酱油里。 遮腾了好一会儿后,在两人的合作下,凉拌海带丝、汆烫秋葵、煎香肠,还有番茄炒蛋端上餐桌。 厨房充满食物香气,梅香挟起秋葵,沾着加了碎蒜的酱油。梵佐在电子锅响起音乐后,第一时间衝去装饭。捧着热腾腾的白饭,梵佐拾起筷子挖了一口,放进嘴里,白饭的甘味让她惊叹,不自觉露出笑容。 「哇!好好吃。」光是白饭就让梵佐觉得幸福,她睁大眼看向梅香。 梅香忍不住捉弄她,惊愕。「呃你是…第一次吃到白饭吗?」 三人的乐团 「欸!要填团名欸!要填什么?」 「随便。」 「跟之前一样不要填就好了啊。空白就好了。」 萧怡孝一屏无言,望着眼前的叶雅、丁尼广宏,他再次劝说,「你们想一想,万一得奖了,结果我们却没有一个团名,可以被听眾记住,这样不是会很北宋吗?」 丁尼广宏耸耸肩,依然继续敲鼓。 「得奖再说。」叶雅凉凉的说,他抓起笔,停下拨弦,在谱上做记号。 萧怡孝起身抽走叶雅的笔跟丁尼的鼓棒。「你们两个给我认真想一下,花五分鐘就好,不是,一分鐘就好,快点啦…。明天就要交出去了…。」 虽然他们三人已经一起参加过一些音乐表演,但都没有一个组名,顶多只有参赛序号。而这次学生会节目组的报名单上要求填上团名。今天他们依然跑到小藏鲤练曲。 突然,外头的前院传来白砾石的嘎吱声。 几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几乎所有人都到了。有时候没有约定,大伙还是会三不五时跑来小藏鲤。 「什么?!不知道要取什么团名?」凤信不可置信。 然后就开始,一人拋出一个团名。 「roygbiv怎么样?不错吧?」吕梵佐提出。丁尼广宏露出听到外星文的表情。 「cmyk。」江赖静说,调着相机。 「要不然就把你们的姓氏组在一起。汀夜萧…之类的。怎样?你有什么意见?」石采儂在广告纸上写下三个姓氏可以重组出来的九个组合。欧御呈在一旁嗤笑出声,被石采儂瞪。 「…生花石。」春想了一会儿,说出一个多肉植物。想也知道,春一定会说出植物名。 室内陷入沉默,蔡子阳秋与崔彻都没说话,萧怡孝对大家提出的名字挑眉。 猛地,梅香大叫一声,吓了大家一跳。 「怡孝,你们现在大二?十九岁?」 「嗯。是二十岁。但严格来说是剩下丁尼还没满二十,我跟叶雅都满二十了。」 梅香拍手。「我知道了。你们的团名就叫作…。」大伙注意力都集中到梅香身上。 「贰铃磁爆。」 结果大家的反应是:「蛤?什、什么东西吃饱?」 梅香跟采儂借笔,在纸上写下那四个字。她解释, 「…这是我在探索频道上看到的。…『磁暴』是太阳表面活动旺盛,引发地球的磁场发生变化。而磁暴会让极光特别绚丽,也会让短波通讯失常,產生杂音,造成通讯中断,也可能让高压电线瞬间超高压,造成电力中断,也会对…呃我有点忘记了。啊!也会对航空器造成伤害(太空任务与太空人的生命安全)。 所以呢?我就认为事情会因磁暴程度的不同而有不同结果,绚丽的极光与中断的通讯,这种看起来两极的结果,迷人与恼人。若不提及到会有生命威胁的部分,我认为这很适合当成你们三个男孩子的乐团名字。 你们的音乐发展性很广,就像磁暴一样,对人类生活造成的影响是介于迷人与恼人之间。哈哈。你们的音乐态度,期望能越走越远,让我们看见你们慢慢成形出来的作风与风格,不管是团员之间或是外在环境与心中思想、感触,在这之后开始的时间里所失去的与所得的,所坚持的,所感悟的,都展现给我们看吧。 怡孝跟叶雅二十岁,丁尼是即将要成为二十岁,贰铃就是20,二十岁。意思是在这二十岁的这一年开始,你们的生活中会发生磁暴,冒险展开!未来不可得知,但不论前方是什么,心脏都激动怦怦跳着。简单来说就是,无限!尽情享受在音乐里! 所以,加油吧。贰铃磁暴。」 「怎么样?」梅香眨眨眼,等待大伙的反应。 「哈哈这四个字,你可以掰成这样,功力没退啊!唬烂废话一堆…。」在一旁的崔彻开口。 「还好啦!比以前烂很多!」嘴上这么说,但梅香的表情有点得意。 「咦咦什么情况?」吕梵佐意外地看看崔彻又看看梅香。 「我们以前有共事一段时间。我曾是文字工作者,崔彻是某派外邮报的副採访主任,是我的大前辈来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崔爷爷也退休快十年了…。不过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怎么样?贰铃磁暴。用这个当团名的话…」 久久没说话的萧怡孝抬头看看叶雅、丁尼广宏。叶雅耸肩,丁尼则点点头。 萧怡孝回过头,露出笑容。「…这个名字好棒。」 「yes!」梅香向空中握拳。「果然看电视有益处…。」 周智材在铝隔栅栏门外边踢小石子。她故意拖到最后才走,为得是想跟萧怡孝说话。她现在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水,可是她有积累好久的问题要问他,今天一定非问不可。 身后传来白砾石的嘎吱声,接着脚步声接近。 「唔!智材?你还没回去啊?」萧怡孝出现在铝隔门边。 看着他善意的眼神,智材满脑子问号在打转,既然已握有她的把柄,可他却一脸纯真善良,这到底有何居心?周智材更加防备,深呼吸,「你、你到底要干嘛?」 萧怡孝偏头看她,「蛤?什么?」 「你为什么不讲出来?上次你看到我的健保卡了!你到底想干嘛?有什么意图?」 萧怡孝意会过来之后,哼得呼出一口温柔笑意。周智材更紧绷,皱紧眉头。 「我当然是想维持和平的秩序氛围,而且我想…你有你的苦衷、考量。…所以,没有说出来的必要啊。」他直视她的双眼。他调了调肩上的揹包。 周智材愣住。她视线左右飘移,小声的说,「当初的那个时候…我、我不是故意说谎的…。我…。」 「嗯。」萧怡孝瞭然于心地点点头,他温和地说,声音里带着大男孩的笑音。「不要担心。我不会有任何举动。等你想讲了,你再讲。你不想讲就不讲。」 周智材抬头一看,又是他的温暖笑容,眼神真诚。夕阳照进这条巷子里,触碰到他们俩,那黄昏光芒像蛋液一样,流越过他们,一直延伸到巷子另一端尽头,将所有东西都包揽,都染上阳橙与金。暖烘烘的。左边地面上是她与他的影子,两道被拉长的影子几乎相碰在一起,比他们真实的距离还要近。她想起今天他们三人的团名诞生之后,他的表情。 那时周智材看到萧怡孝眼中都是激动,他在报名纸上写下贰铃磁暴,看着那不再空白的团名格,他为之动容。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名字,但却好像是得到一个祝福,他们像是水手,在港边受到亲友的关怀打气,在即将出海的船上挥别,然后就可以转过身毫无畏惧地向前出发了。 几日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在某行人徒步区表演,这里算是他们表演空间囊中的其中一处。空中落着几条细雨丝,气球、音响,一旁还有许多各式的表演者们,行人断断续续佇足。 萧怡孝握着麦克风,搭着叶雅的吉他声、跟着丁尼广宏的鼓音,他一面唱着,一面看着行人。 绿灯跟红灯交替着,有几个行人站在他们不远处好一会儿,不近也不远。 一节小音,让萧怡孝分神地看向身边伙伴,而丁尼广宏也是看向弹出那个小音的叶雅。叶雅抬眸看某个方向。萧怡孝与丁尼广宏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丁尼广宏马上露出笑容。 那儿,除了那几位已佇足一段时间的行人听眾之外,他们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发一杯杯的咖啡。 蔡子阳秋把他的登山包放在花坛边,现场煮了咖啡,请他们的听眾喝。 几曲表演后,有些观眾靠近了他们一些,且人也多了一些。曲尽,人又散了。 「阳秋哥,你怎么会来?」丁尼广宏不急着收乐器,开心地跳跑着去找蔡子阳秋。 「哼呵呵,要不是我来,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停下来看你们表演啊!」 「呿!怎么可能?是因为我们表演出色好不好!而且,我的老天爷啊,居然会有人敢喝来路不明的咖啡…。」 「咖啡还有,你们要不要喝?」蔡子阳秋转身问另外两人。 结果身后的丁尼广宏抢答。「我要拿铁!」 「不要啊。你不是说这是来路不明的咖啡吗?」 「也给我一杯。」叶雅还揹着吉他,懒懒说了一句,不管有没有人听到。 萧怡孝笑着,一边收东西一边看他们三人。 蔡子阳秋跟他们打闹,回过头问萧怡孝。「smile,还有一杯,你要不要?」 「谢啦。我喝水。」萧怡孝摇头,晃晃手中的矿泉水。 「smile不要。那给我给我。」丁尼广宏乾了手中那杯,又要了一杯。 ===== 周智材不知道第几次听到清脆金属盒拿起放下的声音,每响一次,她都会自书上抬起头看过去。这一次她忍不住开口。 「…你在吃什么?」 另一头的萧怡孝停下拨弦,看过来,「嗯?喔!我在吃喉糖。…不知道是不是有点感冒了,喉咙有点不舒服。」 小藏鲤里的室内,他们俩各据一端,各自做着各自的事。除了一两句的对话,大多时间都是他的吉他声与她的翻书声。有的时候,会有一小段时间只有他们俩个人。 周智材不再说话,看着萧怡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怀中抱着白色的吉他。他继续回到练习。他脚边散着歌词乐谱,两盒喉糖。她低下头继续阅读。 ===== 石采儂看见周智材出现在早餐店门口。 「你先去忙。」周智材挥挥手。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等到石采儂忙好一段后,已经是三十分鐘之后了。 「啊,你都吃好了啊?抱歉,今天人有点多。」石采儂看到周智材桌上的空盘空杯。 周智材摇摇头。「你吃过了吗?」 「嗯,刚刚有先吃了三明治。」 石采儂观察周智材,感觉她好像有真正想说的话,但她还没说出来。 「怎么了?」 「我…我,喉咙痛的话,吃什么会快一点好起来?」 石采儂愣了一下,周智材满脸尷尬。 「喉咙痛?你喉咙不舒服…?」 「不是我,是我…我的一个朋友…。」 石采儂领会过来,她慧黠一笑。「是喔?」 「那你应该叫他赶快去看医生比较好吧?」 周智材脸变热,头低到快碰到玻璃桌面。 「哈哈,你来一下。或许可以试试这些…。」石采儂带她到店内的开放式厨房里,拉开冰箱,拿出几颗水梨、金桔,一罐蜂蜜…。 …周智材眼睛盯着同一行句子好几分鐘了,始终没办法往下一句继续阅读下去。因为她把注意力都放在耳朵。终于出现他的步伐声。听见已经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她呼吸变得有点快。 她用力盯着书页,等到那个步伐的主人出现在小藏鲤的室内,她才准许自己抬头。 萧怡孝踏进室内,看见周智材坐在落地窗边阅读,他们视线相交。他对她微笑,周智材只是绷着一张脸,瞥他一眼,就又重新回到书上。 萧怡孝不以为意,把吉他包放下,注意到他往常的位置上有一个保温瓶,以及一个小巧的保鲜盒。他很快地看向周智材。正巧抓到她看过来的视线。 「这是什么?」 「金桔蜂蜜…。」 在他还来不及反应时,她急着说,「是采儂姊姊做的!那个水梨是姊姊燉的!先跟你说好,我不知道这些偏方对喉咙有没有用…我们只是随便弄的…我…。」 「谢谢。」萧怡孝平缓地说。他的笑容出现,在这个大男孩脸上,有点傻气。看到她急着解释连书掉到地上了都没注意到的模样,还有她为他着想的心。胸口好暖。 周智材在这一刻愣住了,随后感觉两颊发热,心口急切骚动。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嘴角也跟着上扬了。 「哈哈…最近练习的时间比较长,刚好又遇到期中考,一没有好好休息,喉咙的状态就有点不好…。」他扭开保温瓶,喝了一口,接着就一饮而尽。「比起以前现在可以表演的机会变多…,接下来有个重要的大赛…,花很多时间准备,虽然很期待,乐团发展是比以往更好了,但…说实在,有点压力。」 周智材没有想过他是有压力的,更没有想过他会把这些事跟她说。他是主唱,也是把叶雅跟丁尼广宏聚集在一起的人,组成乐团,有了团名,固定时间练曲,拉拢团员之间的凝聚力,另外他也多方面寻找各式的舞台,能让他们露面。 「我第一次吃煮过的水梨…,还蛮好吃的耶。」萧怡孝咬着燉煮过的水梨,颊边鼓鼓的。 「你们的目标是什么?」 萧怡孝一抬头,看见周智材全心全意的认真眼神,「哇!你说得好直接,你的意思应该是问我们的梦想吧?…我们的梦想是……呃喜欢音乐?啊不对!应该是想要让别人听见我们的音乐!…你呢?我看你好像在写东西。你喜欢写故事?」 「嗯。我的目标是让别人看见我的故事。」 「哈哈。」萧怡孝无奈笑笑,「你说是目标,但这应该说是梦想吧?嗯…不过,意思好像也差不多啦。哈哈。」 室内陷入安静,日光自两个院子折进两大片落地窗,风拂捲了鸟鸣,萧怡孝缓缓地拨弄弦,在静下来的空间里注入吉他弦音。他猛地抬头,看见周智材的表情。 「…。」他叹口气,露出笑容。「嗯。别担心。吃了你的偏方,我觉得我可以好好去面对了。」 听了他的话,周智材脸红,一方面因为他的宠溺似的语调,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一直看着他被他发现,甚至被读心了。她猛地捡起书,遮住脸喊道,「那不是我的偏方,是网路上的啦!」 顺便遮住他的笑声。虽然书拿反了。 也没什么 叶雅第一次踏进那一家虱目鱼店。 骑机车到离学校五分鐘远的地方,临近用餐时间,随便择了一家小店。他点滷白菜、鱼肉麵线,一碗鱼肉汤。店内人多,找了位置坐下来,一不小心动作大了点就会碰到坐在身后面的客人。店门不断被推开,站了一些人等着拿外带的餐点。 等菜上桌的空档,他滑着手机。坐在面对店门口的位置,店外的小骑楼下满是来回穿梭的行人。 他的目光无神地落在廊道上的陌生人们之间,每个擦肩而过的手指与肩膀。相会的一瞬间,近在咫尺,零点五秒后,就拉开距离,分离。 热腾腾的菜上桌,打断他的神游。他心情变好,食指大动,几十分鐘后,筷子落入空碗里。 手往口袋里摸,突然顿住,叶雅的表情变了。 「不会吧?」 手掌一摊开,只有一把钥匙。口袋里再无他物。 结帐店员表情变得狐疑,叶雅滑开手机。 「出来吃饭。」电话一接通,他就这样说。 跟店员乾瞪眼不知过了多久,叶雅的救星出现。 「这是怎么回事?」接到电话而出现在虱目鱼店门口的欧御呈,一看就知道事情不是「出来吃饭」那样。 「你不来,我就要变成吃霸王餐了。快,帮我付钱。」叶雅凉凉的说。 店员收了饭钱后,亲切招呼他们离去。 一出店门,他们一个往右,一个往左。 「走啊,不是『出来吃饭』吗?」欧御呈回头看他。 「找钱包啊,应该是掉在森林公园里…。」 两人走进公园里过了十几分鐘,叶雅缓步放低视线寻找,欧御呈则慢条斯理地走在后头。 叶雅回过头问了一句。「你不急吗?」 「这又不是第一次帮你付钱。而且,我知道你的电话、住哪里、在哪个学校唸书,哼哼小子,你想赖帐还早得很!你也不急嘛!钱包里放多少钱?」 叶雅沉默。「不是很重要的问题。」 「齁是吗?那对你来说什么才是重要的?贰铃磁暴乐团的事?」欧御呈找了一个长椅坐了下来,勾起长腿。 「没有,目前没有重要的。」叶雅反问,「你呢?事业有成,工作稳定,也不缺恋爱。…快三十岁…,看到的,是什么?」 欧御呈噗哧一笑,叶雅挑眉,冷脸等着他回答。 欧御呈耸肩。「嗯我也是,目前…没有重要的。」 叶雅吐他一句,但他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只是觉得二十岁跟二十九岁差了九年,但原来看到的东西是没有差距的啊…。」 有一家子欢乐地走过步道。天空快速加深顏色,由橙,普鲁士蓝,到灰。渐渐转暗。微风带来降温后的凉爽,略过数万棵大树。四周是听不清楚的聊天声,远方传来直排轮的滑动声。 「那长大也没什么嘛…。」叶雅喃喃。 「哼哈哈…。」欧御呈看着站在圆垃圾桶边草地上的叶雅,用假温柔的语调促狭问,眨着多情的眼,带着看好戏的心情,「嗯?怎么怎么?害怕吗?长大。」 叶雅面无表情回头看他一眼,没回话,几秒后,突然弯下腰,自草丛中拾起一个东西。 「啊…找到了。」 照明灯清脆细微地啪一声全都亮起来了。远方传来忽而啅噪忽而柔和的咕咕鸟兽声。 理想刻度 经过森林公园,过了那座高架桥之下,然后接下来在到达一间国小之前会先过一座行人天桥。 春的送货车今日已经开过这段路三次了。 他总会注意到右手边骑楼下的某个身影。自骑楼的开端是明亮刺目的商店,补习班电子店、按摩、特色小吃,然后越到骑楼尾端,灯光越暗人潮越少。在一处未营业的诊所前面,那儿有位老叟坐在小矮凳上,身边散乱着一个个纸箱,被揉过的的一张张报纸在地面随风飘盪。像是一个小型简易的路边摊。 自白昼、过了晌午,过了黄昏,老人一直坐在那儿,孤身一人,不整理一地的凌乱,也不招呼叫卖,只是痴呆般地望着马路。直到现在天色已全暗,他的身影完全被骑楼的黑暗吞食。一两位学生像是什么也没看见般,大笑经过老人,而一位上班族下了公车,远远看见坐在黑暗中的老人,上班族抓紧揹包,紧绷身体快速跑过老人身边。 春在路边停下车,理好货单。他透过后照镜观察骑楼下的老人,老人平头上有几根稀疏的白发,面无表情看着远方,衰弱满是皱纹的脸透露出一种空洞无助,自白日坐到晚上,这时老人微微一动,挥走叮咬他的蚊子。相较起来,在车舱顶的照明灯下简直像是小天堂。这样看着那位老人许久,春不禁感到一阵酸愴猛掐住他的心,他喘气,抬手把照明灯关掉。下车,来到老人身边。 春走进那黑暗的骑楼里,不远处是炫目的电子品商店与满是学生的补习班。春缓缓靠近老人,直到剩两步。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手臂伸了又放下,欲言又止。几度思索用词后,他开口。 「…伯、伯伯,伯…,您吃过饭了吗?」 老人没有反应,依然目光恍惚无神地看着车来车往的大马路。 春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低头四处瞧瞧,一个个纸箱里装着是满满的萵苣,他脚下踩到一大片烂掉的萵苣叶片。春试着再唤了几声。老人依然缄默,春等了一会儿后走开了。 他再次回来,手上拎着便利商店里的便当。 他这次没再多一句话,只是轻拍老人的肩膀,握住老人的僵硬左手,把热便当塞进他左手。把筷子放进老人的右手里。春手离开后,老人那双衰瘁皱纹的手,那冰冷粗糙的感触还遗留在春的手上。 温度传递到指尖掌心,老人缓缓低下头,注视着便当良久。像是正在理解自己手上拿的是什么。 春回到车上,在后照镜里看见老人开始一口一口吃起来,他在黑暗的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 隔日,春开始送餐过去给老人吃。 有时候,他会坐在旁边,跟老人一起吃饭。两人交谈不多,却都对这种陪伴感到感谢。 这天他如往常送餐过去,下车,拿着便当越来越接近那骑楼。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崔彻正与老人说话,两人像是失连多年的老友。只是,老人仅是支支吾吾始终低着头,目光不会与交谈对象对视超过一秒。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崔彻注意到停驻在他们几步远之外的春。 「崔先生您好!」春对崔彻鞠躬。转身把便当递给老人。 「伯伯,我今天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今天要送的货比较多。」 老人微笑,挥挥手,让春去忙。 春又对崔彻鞠躬,然后跑回送货车。全然不知道背后崔彻那令人生畏的目光。 今日,春正找停车位,看见那骑楼下有点不太对劲。他很快地把车停好,衝过去。 诊所的人正在跟老人说话。音量有点大,近似吵架。 诊所人员他们用脚踢挪那一箱箱装满萵苣的箱子。引来不少围观的人,诊内的人与路人。 「啊你把这里搞这么脏,我们是要怎样做生意?客人看到会舒服吗?」 老人愣愣站着。就因为老人都毫无反应,更让诊所人员生气。 「赶快收一收走啊!老爷爷你已经严重影响到我们的营业了!再不收我就要叫警察囉!」其中一位上前推推老人的手肘。老人有些不稳,春上前。这时,警察出现了。 原来他们已经先与警察联系了。 春不禁动怒,一手护在老人面前。 「喔呵呵!这里怎么这么脏?」警察鄙夷地看满地的报纸与萵苣叶片。 「开开单齁!」那名警察气定神间地拿出笔。「把钱缴缴,然后把这里清乾净,这样懂了吗?老先生?我在讲话你有在听吗?」 春的手机震动,但他不管,他看着半是跩态半是无趣的警察们,春正要开口,感觉手臂被拉住,回头一看,老人正看着他,手比着他口袋里又在震动的手机,挥挥手要他去忙。 春皱眉,突然一阵晕眩,骑楼在那一瞬间被抽真空,各种气味,各种声音,都被熔蚀掉。他身后是无助的老人,身前是面有慍色的诊所人员与老气横秋的警察人员,他介在他们之间,手上是公司打来的电话,这时他想吶喊什么,他想出手保护什么,都变得好无力。 他能做什么?跟那些人大吵大打一架?还是帮忙老人收拾满地的凌乱?悲从中来。 「…为什么…?」春难受低下头,喘不过气来。 「咳哼!赶快滚去工作!」 耳边出现一道怒斥。春抬起沉痛的脸,入眼的是老态龙钟,却满是正气凛然的崔彻。 崔彻跟老人好友说话,安抚诊所人员,应付警察。 「这里有我!快滚!」崔彻转头发现春还呆站在旁边,他吼。 春鞠躬,转身一边跑一边接起电话。 那天晚上忙完工作后,春去小藏鲤碰见了崔彻。 「崔先生晚安!」春急着问卖萵苣老人的事,「…今天中午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崔彻看着鼻型水池里在夏夜优游的两隻鲤鱼。「道歉,东西收一收,然后走人啊。」 「那…伯伯还好吗?」 「他没事。这是常有的事。唉,真没想到……我跟他以前是同事,那时他甚至发展的比我还好,谁都没有料到现在会这样…。他虽然辛苦,却也接受了现况。」崔彻叹气,站起身,看见春的表情,一脸受挫自责。崔彻咬牙,气息变重,怒气就爆发了。 「你…!今天若我没有出现在那边的话呢?你要怎样?你还能怎样?出社会都多久了?你难道还不懂吗?还想当一个衝动的青少年?伸张正义?」 崔彻震怒,让春吓到。 「你一时心血来潮的关怀,会毁了一切。你以为你来给他送送餐就很了不起了吗?施捨,然后展现高贵的同情心,陶醉在自己自以为的温柔里?这样就够了吗?几个便当就能拯救世界啊?蛤?哼嗤哈哈。」崔彻挖苦他。 春低着头,「…我没有那样想。我的确没办法保证能长久关心他。只是…我就是没办法放着不管。看不下去想要帮忙,却没有能力做到,真的…好痛苦…。为什么…我这么无能为力…?」说到后面,他声音变怪异,哽咽。 春双眼变模糊,脸庞发热,呼吸顺不过来,头眩晕。他手揉眼想把视线弄清楚,这才发现已经是满脸泪水。 春在崔彻面前哭了。一个一直在隐忍压抑的男人,一个与他儿子一样大的四十六岁男人。 崔彻看见春展现出内心面,他缓下自己的怒气,他不再看春,崔彻看了一眼身后待在落地窗内的大伙们,他们并未注意到前院这里的动静,他又抬头看看夜空中微乎其微的小星星。 沉默中,能听见的是春的啜泣声,他用双臂遮着脸,垂首双肩抖动。崔彻不知道春过去的人生经歷,也不知道造就春这么压抑自己、逆来顺受的原因,或许是他的本性,可是若是这样会更糟。但此刻,他说出来了,展现出来了,虽然还是有些自制,但有发洩一些会比较好。 「…你不可能拯救得了全世界。」崔彻摇摇头。 许久后,崔彻开口。「说难听一点,你这样的想法太自大了…。」 他再次看向春,脚下的白砾石嘎嘎清脆作响,他重新走到春的身边,举起两手在双肩前。「喏,推推看。来啊,伸出手来。」 春抬起有着浅浅泪痕的脸庞,哭到面庞通红,透露出困惑的湿润眼眸,惹人爱怜。春用衣袖擦掉泪水,不明白崔彻的用意,但他依然举起双手搭上崔彻的,然后一推。 崔彻一动也不动。他挑眉嗤笑。「你没吃饭啊?」 春吸吸鼻子,再推。崔彻不耐烦地嘖了一声。 春敛容专注,手臂往后,往前带着双肩的力量,手臂打直。力量一推过来,崔彻上半身后倾,带动下盘双脚不稳,整个人往后跌。 崔彻一屁股跌在白砾石上,呼痛。春慌张地赶紧上前,但崔彻却大笑出来。 「果然送货员的力量比较大,还是因为我老了?哈哈哈。」崔彻接受春伸出来的手,在春的帮助下,崔彻站起身。「这样就对了,像刚刚一样,用力推出去。发洩出来!」 「春,我是不知道你的故事,但我话先说在前头,绝对不要过度理想化,不要鑽牛角尖。哼哈…。因为太过理想,难过的会是你自己。你现在要做的是,第一,调适你的理想刻度,第二,把当下的心情表现出来。明白了吗?这两点你做得到吗?」 一阵凉爽的风吹过夜幕,吹掉眼泪的湿气,充盈春的肺,心变得轻盈,春点头。「明白了。」 「明白的话,你要遵循第二点,应该要说,听老头子说教烦死了!心地坏,嘴巴也坏的臭老人!管东管西,骂东骂西…。」 「你不是。」春摇摇头,打断他,眼眸温和,平缓地说,「…你只是想念热闹。」 崔彻与春对望。 春看出崔彻的孤单自厌,而崔彻看出春的忧鬱压抑。 他们脚旁边的鼻子鱼池里,石芭与柿久,这两隻锦鲤探出水面,后又快速灵巧翻转流线身子,激起水花,清脆噗嚕水声。 隔天,春在距离那骑楼几尺处发现卖萵苣的老先生。 春心急地下车,忧心跑过骑楼,越来越靠近,他吓了一跳,老先生的生意变很好。因为他周遭满是人。春愣住了。 但春仔细一看,其中有十来个都是他认识的人,全是小藏鲤的人!吕梵佐蹲在梅香旁边学整理萵苣,剥除外层过老的大叶片,叶雅他们在摆设收拾,丁尼广宏跟蔡子阳秋在叫卖。欧御呈在一台蓝色货车的驾驶座上,石采儂站在车后方卸下一颗颗萵苣给崔彻接住。江赖静与凤信也在。 「春!站在那儿干嘛呢?快来帮忙。」一道严厉喊声让心激昂的春回过神。 春露出笑容,他迈开脚步跑去。眼里满是阳光。 概念 江赖静坐在鞦韆摇椅上,腿上放着笔电。凤信背轻抵在门廊的细柱子上。后院里只有他们俩个人。凤信一下子低头用脚尖玩弄落在木板上的叶片,一下子抬头覷专注的江赖静。 他的眼镜滑到鼻尖,左手指圈握着镜头,相机躺在他左手掌里,右手在触控板上滑划,眼镜后方的双眼聚精会神在笔电萤幕上。 凤信觉得老师这个样子很可爱,却又有点生气,希望他能理理她。 「老师…?」凤信随意轻声试唤,她往后伸懒腰,仰头探出屋簷,瀏海滑落,她看见后院外头衬着蓝天的高大绿树随风轻晃,阳光照向她的眼睛,亮得让她闭上眼,这一瞬间,她听着蝉鸣,感受到微风吹拂,嘴角上扬。她拉回身子,看向她对面的江赖静。「老师?…。」 凤信表情一变,「小静!」她喊,这次语调变重了。 「…嗯?」江赖静轻应。 「在干嘛?」他们俩原本在后院聊天,但现在他们已经有十几分鐘的空白。 「…修图啊。啊…好了。」江赖静把散在一旁的滤镜收起来,拍拍身边的位置,对她说道,「来。」 凤信露出开心得逞的笑容,快乐地迈出一步,跃过门廊,坐在靠墙的摇椅鞦韆上,与他一起并肩。江赖静把萤幕移向她,笔电一角轻碰到她的大腿。凤信看见乾净的版面,中央是一张张直列下去的照片,江赖静右手搭上键盘方向键,点压着往下键。 「你看。」他说。萤幕里开始缓缓往上出现新照片。凤信静静看着,「哇!这花好漂亮。跟樱花是不一样的感觉…。」一会后,她微睁大双眼,发现了一件事,几乎每张照片都有相同的东西。 「这是什么?主题照片?为什么大家都拍这个?」 江赖静摇摇头,颊边带着笑解释,谈起摄影,他双眼都是神采。「这是木兰花。是因为这种树在国外现在是开花期,所以大家的镜头里都有这些花。这些都是国外的摄影师。你看…,这棵很茂盛,很漂亮吧?」 他的手臂与她的相触。他的游标点了一个小图形,切换到另一个页面,一样是白净的页面,只是照片像一块块豆腐一样,整齐排列。老师神情紧张,很快地将页面往下拉,但凤信还是瞥见了第一排的三张照片。 老师将某一张照片点出放大,笔电萤幕中央又再度出现那粉红花瓣。老师按着右方向键,让下张照片一张张地秀出来。 「这张是我去年春天在伦敦拍的。今年都还没拍下任何一张木兰。」 江赖静转过来,看见凤信面露羡慕。 「下次我们一起去。」他笑道。 凤信又露出淘气笑容,她手搭上老师的手,按着左方向键,她与他的手交叠,她的手指鑽进他的指缝间,看起来就像相扣着一样。直到她要的照片出现。凤信挑眉转头看老师,老师一脸心虚。 「小静,你说,为什么我的照片会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被上传到在这里啊?你说说看啊。」 这几张照片里的人物都是她,有的是看向镜头,有的则无,凤信认出她在中庭的杜鹃花丛边笑着这张之外,其他的照片她都没有看过的印象。 「我拍得这么好,当然要给大家看啊!就…我喜欢啊。」 江赖静说得理直气壮。而凤信听得心甜甜的。 凤信嫣然一笑,她下巴靠上他右肩,倾过身去,伸手把他的眼镜轻轻扶正。 江赖静转过脸,与凤信对视,两个人的脸距离很近。脸蛋都溢满笑容。 好神奇。与失联多年的老师再次相遇,而她几个小时前刚下班,两人悠间坐在门廊里的鞦韆摇椅上。这是她从没想过的。 而对江赖静而言,同样也是心波盪漾,六年后再次遇见凤信,对他来说,就像是失而復得。再次获得一次机会。他非常珍惜。 他们身后的门后传来大伙们的喧闹声。 江赖静收拾东西,单手夹着笔电,与凤信起身并肩轻巧踏进室内。 洋溢日光的小藏鲤室内,大伙聚在圆桌边。 圆桌上满是东西,三颗高丽菜,两盒绞肉,一袋水饺皮。 叶雅握着菜刀,一手按着高丽菜,快速下刀,他淡然的脸看起来很有经验,刀落下后,高丽菜被一分为二,但一半很大另一半很小。欧御呈嘖嘴,自他手中拿过菜刀,把大块的那份拉回砧板上放妥,手势专业,轻巧快速,菜刀的右边逐渐出现丁状的细碎高丽菜。 随着年轻小孩们的崇拜惊呼声,欧御呈得意故作瀟洒,耸肩笑笑。 石彩儂无视,她拉开绞肉盒的封膜,把绞肉倒进梅香手中的锅内,梅香用长匙敲松压压绞肉,然后调味。 「欸,欧御呈你是在玩还是在切啊?高丽菜切好了没啊?」石彩儂看向圆桌另一边,欧御呈跟五个男孩女孩在大笑尖叫,明明是切菜,居然可以玩这么开心。 「我没有在玩啊。…来,像这样拿过去。」欧御呈先捧起一把菜砧上的碎高丽菜,放进绞肉锅内。带着萧怡孝他们与吕梵佐、周智材,把高丽菜加进绞肉里。梅香握着长匙开始搅拌,与石彩儂轮流把锅内的高丽菜与绞肉均匀混合在一起。 「耶!可以开始包了!」 梅香爽朗的一句话宣布之后,一长袋的水饺皮开始被瓜分,一下子减少一大半。 吕梵佐跟在梅香身边包水饺。在大家的喧哗声中,周智材转身离开大伙围绕着的圆桌,双手捧着厚厚一叠水饺皮,眼睛焦急寻找着萧怡孝。她看见萧怡孝,马上走过去,而萧怡孝也很快地转过身,他手上也拿着一叠。看着双手上过多的水饺皮,两人都一愣,对视着。 「小子!你这么多是包得完吗?」崔彻大嗓门喊道。 「怡孝多拿应该是为了要分给智材。咦?智材也是拿很多呢!」春说。 石彩儂露出慧黠的笑容,大伙嘘声怪叫,脸上都是曖昧的笑容,梅香看着那小俩口,开怀大笑。 周智材羞怯低头一笑,怡孝的脸也红通通。原来两人都怕彼此没有拿到水饺皮,并急着想拿给对方。 为了免于把害羞的小俩口闹过头,大伙的专注力又回到手上的水饺皮。 「阳秋牌水饺!」 「丁尼牌水饺!」 空出来的圆桌上现在摆满一个个刚捏成的水饺,每个人水饺都包得不一样。 闹腾了一阵子之后,水饺已经下水煮好了。大伙蘸着酱油,开始吃。 「欸欸你看我这颗好胖,一定是丁尼包的!」蔡子阳秋端着一小盘的水饺,里头大小都不一,他筷子挟起一个圆滚滚的水饺,展示给旁边的萧怡孝看。 「唔喔喔!阳秋哥你吃到我丁尼牌水饺,接下来你的人生会很幸运,相信你很快就会改运了…。快!一口吃下去!…怎么样我包的好不好吃?」一旁的丁尼广宏听见,他大动作指着蔡子阳秋那颗卡在筷子间的水饺,浮夸自荐。 「…在说什么啊那傻小子。」石采儂看着他们玩闹,摇头笑着。梅香崔彻也加入那边的玩闹。 欧御呈拾起水杯,感受空气中的凉意,通往中庭的双开玻璃门往外推出,敞开着,而前院的门往右滑开,小藏鲤室内空气流通。他看向花木扶疏的绿意中庭,奶油黄的蝴蝶翩翩飞舞,掛在小木屋门前小小的钝圆玻璃瓶风铃倒映着云朵,轻盈晃荡,清唱出风的声音。 欧御呈喝着水,目光转回身处的室内,离他不远的一个小几上放着一些摆饰,两三个烧杯装载着一个个带着白或红的绿色多肉植物,透明圆柱体烧杯能清楚看见十二之卷下方一层层不同色系的珍珠岩、培养土等等。在一杯烧杯水晶掌旁边的是一个陶瓷小方盆,里头种植着十二个生石花,长相奇特可爱,盆里有红绿棕等顏色的生石花。那些都是出自于春的绿手指。 有某个东西轻触到欧御呈的唇,他移开水杯,低头一看,杯中有片小草。他看向圆桌一角放着玻璃水壶,水面上层漂浮着柠檬片,水中还有一些香草。是蔡子阳秋稍早前准备的饮用水。欧御呈继续啜饮着。一个粗糙低矮长条书柜靠在墙边地面,上头放着纸粘土捏成的小隻十二生肖动物。那些都是吕梵佐的手作品。梵佐新製成的书柜渐渐不再空荡,里头是逐日增加的书籍、dvd、报纸。 欧御呈看向坐在他对面的石采儂,吃空的筷盘摆在一旁,她低着头凝神阅读,神情愜意,一小丝头发落到额前,长发随意束拢在颈后,模样居家。 欧御呈放下水杯,整室的声音回到他的听觉范围里,哼歌吉他弦,翻阅报纸书页,没有营养的聊天内容,自笔电传来的电影对话…。 这些人,这个氛围,这个地方,在这一瞬间,欧御呈心波动。 欧御呈猛地迅速睞向梅香。 「梅香!这里…小藏鲤,你打算做什么处理?」 梅香正在跟吕梵佐说话,她回头望向欧御呈。 「你问我要做什么打算?我有个想做的事,想在这里完成,也需要人帮我才能完成。我想尽情挥霍,耗尽气力,燃烧殆尽,嘶吼出我最渺小最迫切的乞求。传达出去。」 欧御呈清晰地说出脑中的概念,像是在建议又像是在说服,「那么,经营一家店,或许会传达得更快。在这里开间咖啡店,怎么样?」 梅香沉默着,突然,她表情凝重,结果居然是打了一声嗝。「格呃!…好啊。」 「你们想要什么?」梅香就像要上一趟超市,问大伙有没有顺道要买的东西一样。她弯腰在小几下方置物架上堆叠的纸张里翻找,抽出一张粉红色广告纸,翻到背面,抓起吕梵佐的蜡笔,抬眼等着大伙的回覆。 「这里可不可以放一个l座位,小圆桌!啊!外面放几张啤酒桌。」 「那边可以当我们的舞台。」 「那边的墙壁立一面书柜?怎么样?梵佐钉的书柜几乎放满了…。」 「那…!梅香!可不可以弄个放映区?」 「唔…没问题!好了!你们看看。」梅香把a4纸放横,根据大家的提意在纸上相对应的位置上画了多个几何图形。 「欸?!」大伙都对突然拟定的计画惊讶,这么轻易就说成。 「不过,一家咖啡店最重要的,不是一个咖啡师吗?」吕梵佐问。 「这个简单啊。咖啡师不就在你旁边吗?」 梵佐往旁边看突然被点名的蔡子阳秋。他的酒窝早就露出,用力欢呼着。 蔡子阳秋眼睛发亮,心雀跃不已。「我的天啊…」 那天,在梅香的那一声饱嗝之后,小藏鲤忙碌了起来。 经过讨论,加上欧御呈身为一家餐馆店长的专业建议,他们拟出了具体所希冀的风格走向以及空间规划,细节如:动线、照明、座位、吧檯等等,小藏鲤进入施工期。水槽,水管电线路线,吧檯冷藏冰箱。 周智材跟着吕梵佐在厨房里帮忙。 这几日开始有许多工头大哥大姊在小藏鲤工作。梅香煮好几样菜,两手端起盘子,出绿纱门,越小巷,进到小藏鲤里。不久,周智材与吕梵佐也端着饭汤碗筷进来。整室嘈杂,敲打机械声,梅香朗声招呼,大哥大姊们手上工作告一段落后,放下器械,聚过来。 梅香与营造工人们聊着工程进度,这几日大家已渐渐熟稔,话题转变为轻松,吕梵佐也一起大笑间聊。安静待在一旁的周智材看着梅香豪气说话,听着梅香的爽朗的笑声,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忍不住盯着梅香瞧。然后周智材移开视线,偏头沉思,而后望着前院爬满藤的墙发楞。 回到梅香家后,梅香对周智材与吕梵佐眨眼。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们,在这里等我喔。」梅香神秘交代完,留下两个女孩在客厅。吕梵佐没有听话,还是跟在走进厨房的梅香身边。 梅香舀了两碗乌黑,味道浓烈的汤出来。 「咦?梅香,这是四物吗?」梵佐问。 梅香没有直接回答,莞尔地要好奇心十足的吕梵佐坐下,轻轻把碗放在桌面。 「没错,这是四物!我看了一个节目,教人第一次煮四物就上手!欸嘿嘿嘿,这就是我上次问你大姨妈走了没的原因啊!」梅香颇骄傲,随后看向沙发另一边的周智材,问道。「智材,你的大姨妈走了吗?乾净了吗?」 周智材没想到会被问到话,而且梅香问得这么大咧咧,让周智材一愣,在瞬间脸刷红。她从未被问过这种问题。她低着头,头昏脑胀地点头。 「yes!那喝喝看吧!我跟你们说…。」梅香喜孜孜地从沙发缝里捞出笔记本,开始唸四物的好处给两个女孩听。 吕梵佐喝了一口之后皱起眉头,但那一口却神奇地回甘了,胸口奇异得温暖,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喝到的最接近母亲的关怀。捧起碗,将那乌黑的中药汤头一口一口的喝光,不耐不快地将脑中浮现的至亲脸庞抹掉,空碗放下,眼中的梅香散发着她渴望接近的光芒。吕梵佐衝上前抱住梅香,将小客厅变得热闹,满是格格欢笑声。 周智材在一旁淡然啜饮,脸上红晕已退散,脸大部分都被碗遮住,看不出情绪。四物汤入口,滑进胃里。她望着一个个浮晃在汤面上的小圈圈。 「…好温暖。」 秋罗、蓝锚咖啡 一个男人在厨房里专注地做事。 他肩线宽阔,腰板瘦削,黑发又捲又厚。屋内似乎无其它人,啾啾麻雀声自厨房的窗外传进来,搭配着他哼的旋律。他站在桌前,低垂着头,正在把碗中的蛋打散。 蔡子阳秋一掌托捧着挤花袋,将袋中麵糰挤出,滑出星星裱花嘴的奶油黄麵糰一节节一条条地排列在烤盘上。 他转身取了一小碗水,手沾水少量,撒滴在整面烤盘上。烤盘托起,送进烤箱。双掌撑着膝盖,他半弯着身,隔着透明的烤箱门,瞅着那些橘光下的短小生麵团,他眼睛弯弯,酒窝露脸。 把小深锅放上炉,将牛奶煮沸,抓起一旁流理台上的那碗黑巧克力币倒入锅内。他不停搅拌,等待融化相融,再次沸腾后离火。 阴凉的厨房渐渐变得闷热,蔡子阳秋一点都不受影响,把热巧克力装进保温瓶中,旋紧壶盖。心平气和地着手后续的收拾,清洗锅杓,拂拭瓦斯炉檯面。 他弯身自冰箱门上择一罐醃製桑葚,自烘碗机内取出玻璃杯,拿长匙舀出果肉后,捧起罐子倒了七分进杯内,一些紫红色的桑葚汁液自醃渍灌口溜出,他把流到手上的舔吸掉。转身自冰箱上层抓两三个冰块丢进杯中。抓起那杯桑葚汁,他腰靠在水槽边,缓缓啜饮着,冰凉酸甜滑进口中,消解夏日午后的闷热。他侧头看向窗外,环绕着铁皮屋簷下缘的细藤,影子印在邻屋的墙上。水珠噠地一声坠落,结实地打在水槽里。 一个多小时后,他揹上登山包,一手提着大提袋来到小藏鲤。 铝格栅栏内的仓库到处都是暂放的工程材料,蔡子阳秋穿过砾石、尚未完工的屋内,来到中庭。 「阳秋来了!」大伙们都转头看向他。 他卸下背包,拉开大提包,取出白色圆形瓷盘,与几个厚瓷杯。把保鲜盒里的金黄条物摆盘,旋开保温瓶,将热巧克力倒入瓷杯。 「哇…!好香!」吕梵佐眼睛发亮。大伙上前,围拢在桌旁。她探出头,朝后方的周智材招手。「欸欸,智材,快来吃看看阳秋哥的秋罗!唔嗯!好好吃!巧克力超浓郁的!」 周智材来到桌边,抓起一根秋罗,表面的纹路分明,澄黄的,温热的,她往瓷杯里一蘸。往嘴里一放,巧克力的甜味绽开,轻咬,酥脆混合浓郁。 萧怡孝不经意看着周智材,看她缓慢吃东西的模样,忍不住微笑。大伙们都不知道已经吃掉几百根了,她还在吃第一根。他撑颊瞅着她看了一会,直到智材把手上的秋罗吃完,她才注意到萧怡孝的注目,有些吓到,彷彿她现在才回到这个现实世界。萧怡孝忍俊不禁,伸手把盘子推往她面前,那是他从大伙的抢食中夺来的秋罗,为了留给她的。 周智材耳根泛红,她靦腆一笑。 丁尼广宏、梅香与崔彻在一旁吵闹。一面玩闹,一面进攻桌上的瓷盘里的秋罗,而热巧克力几乎见底。春喝着咖啡,与石采儂看着已经把手洗净擦乾,又再度把吉他抱入怀里拨弹的叶雅。坐在一旁的欧御呈,双眼一直在打量评估工程的进展。 凤信看着她对面的蔡子阳秋从登山包里拿出许多东西,他又独自窸窸窣窣忙碌。 他提壶往透明杯子里倒一半,递给凤信。凤信看着杯里的色泽深红褐,闻起来有甜甜砂糖味,她喝了一口,很惊喜,又接连喝了两三口,跟嗅觉到的不同,嚐到很淡的清新茉莉。蔡子阳秋笑嘻嘻地又倒了一杯一模一样的给旁边的江赖静。等到江赖静也嚐过,他把两人的杯子要回,不让他们喝完。 这时他取出两个茶包,放入杯子,茶包浸泡在褐红色液体里,取来一壶刚烧开的热水,他先缓缓注入一点点,水柱冲击茶包,晃动漂浮,而杯壁渐渐佈满蒸气,阳秋用长匙挤压茶包,然后再继续缓慢注水,水位渐升高,神奇的事发生,整杯的色泽转变了,轻透澄黄。 蔡子阳秋再把这两杯放到他们面前。 江赖静一喝就退开,眼眶泛泪,说话腔调变大舌头。「碳!好碳!哦…!」 凤信看老师那样子,很想笑,又觉得很可怜。她倒了一杯冰凉柠檬水给他。 凤信有了老师的前车之鉴,她吹凉,等了一会,才嚐了一口,就皱眉头,她嚥下去。她表情都皱在一起。猛地抬头看向蔡子阳秋。 「鹅呜啊!你整人啊?!怎么这么苦啊?」 只见蔡子阳秋对他们两人贼笑,「现在把茶包拿起来。」 凤信拉起茶包,跟着江赖静一起放在瓷盘上。 「然后咧?」 「然后,再喝一口。」 看见蔡子阳秋灿烂的不得了的笑脸,凤信第一次这么想把他的酒窝给拧掉。 百般不愿,她低头看向那澄黄茶色,正犹豫着。听见一旁老师的惊呼。 「讨讨喝!」江赖静眼睛睁大,里头满是惊喜,他温柔的眼鼓励凤信,让她信任他。 看江赖静喝了一大口,凤信用嘴唇轻触,一抿,没有方才的苦味,像醇厚的咖啡,入口后有乾净恬淡的馀韵回甘。 「嗯?咦咦?!为什么苦味不见了?」 蔡子阳秋指着瓷盘上那团湿透凹瘪的灰色茶包,他莞尔。「因为这个茶包。」 「蛤?什么嘛!早知如此,那刚刚为啥还要放那个茶包啊!?」 「啊,抱歉,我应该要再说清楚一点。」蔡子阳秋微笑,「都是因为这个茶包,这杯才会有这些味觉品嚐的转变。然后啊,这总共有三个阶段,分为,第一阶段红褐色的甘甜茶味,拋下茶包后,开始起变化进入第二阶段苦涩,有时冲泡的水温比较高的话,还会嚐到一点酸味,过一会儿,开始会有甘苦相融,这时必须拉起茶包,不能浸泡太久,否则甘甜味会消失,就没办法成功转变到最后第三阶段的香醇。」 江赖静捻起小茶包,左右翻转,就着日光研究内容物。他舌头尖端麻麻的,但现在讲话已经比较清楚了。「阳秋,这茶包里有什么?这是…小甘菊?茶叶?」 「嗯没错。还有我跟朋友一起烘培的咖啡,磨粉再加一点橘子皮。」 「这…你新开发出来的?太厉害了。」凤信有点哑然喃道。 「没有啦,是去上课学来的,也失败过很多次啊。哈哈。」 「可,为什么不又喝第一阶段的甘甜就好了呢?为什么非得喝那苦味呢?」凤信拧眉问。 「为了有这些口感的转变,就必须放入茶包。啊,其实那苦味可以帮忙做效果,让第三口嚐起来更香醇。就像先吃酸的,再吃甜的话,会让那甜嚐起来更甜。」蔡子阳秋一说完。凤信就一边点着头一边发出瞭解的声音。 他接着说,「…就像为了幸福,必须勇敢一次。而把茶包投入原本的基础茶里,就好像把锚拋入海水。等待风雨过去,出现蔚蓝天空、积云。收锚继续往前航行,起锚代表道别与祝福。若这些过程你都一一体验的话,你会回到岸上,像完成一个个完整旅程。情感变化,蓝锚喝的就是这个。啊,忘了说,我想把这个叫做蓝锚咖啡。」 「蓝锚?!」凤信与江赖静两人同时惊呼。两人对视,很惊喜。 他们都共同想起关于六年前那间甜点店的蓝锚饼乾的回忆,却没注意到两者的不同,那个蓝锚饼乾是抓住幸福,然而这个蓝锚咖啡则是道别与祝福。 「啊……老师,你门牙缝里有巧克力。」 杯组 尚在盖的工地里,到处都是砖块,灰尘,骯脏,尖钉子。大量建材摆放在一角,清空后又扛来新的。一些时日过去,小藏鲤的咖啡店,在工程下生成的尘里轮廓渐渐清晰成形。 梅香意兴索然地拂拭吧檯上的尘,她趴伏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推动抹布,死鱼眼盯着桌上木纹,一旁,崔彻扫尽地上的木屑废渣,动作虽缓慢,但很有精神。甚至提起脏水水桶,去换水。 小藏鲤的工程已经结束,工头大哥大姊已经离去。而大伙有的在上班,有的在上课。 屋外日光缓慢转变。一会儿后,一阵吵闹声打破小藏鲤短暂的安静。 蔡子阳秋拎着一袋东西,后头跟着丁尼广宏捧着两个长型纸箱,吕梵佐走在一旁,她还穿着制服。 「喔!回来了喔?」梅香抬起头,崔彻猛地坐直。 「买了什么样的?」崔彻走过去。 丁尼广宏把长箱子放上吧檯。梅香、崔彻、吕梵佐围着纸箱,头凑近,蔡子阳秋用美工刀一划,拉开纸箱。四排四色的咖啡杯与杯盘,另一个箱子放着几组玻璃杯。 「哇!好可爱!粉红色!」吕梵佐尖叫,把杯子拿出捧在颊边。 丁尼广宏一脸看见怪物的表情,皱眉不解。「…这有什么可爱的?不就是杯子吗?」 蔡子阳秋拍拍他,安慰。「你不懂少女的回路。」 「这四种顏色,我想搭配着季节来用。」蔡子阳秋取出四组杯盘依序摆上桌,「春天用绿色的,夏天用蓝色,秋天用橘色,冬天用粉红色。」 「这想法不错耶!那现在要用蓝色的这组囉?」崔彻指着排第二的杯子。梵佐嘟嘴不情愿地看着冬季才会用到的粉红色杯组。 「可这些量够吗?我不是叫你多买一点吗?」梅香问。 「应该是够,那天跟御呈哥谈了开店初期的事,他说…喔!说人人到。」 近黄昏的时间,另一群下班下课的回到小藏鲤。 瞎聊打屁声中,欧御呈突然问了一句。 「阳秋,菜单你做最后确认了吗?」 欧御呈接过蔡子阳秋递过来的纸张,以商业角度,过来人的经验来判断。 「咖啡种类都蛮普通的…。」 「嗯?怎么没有?」一直安静的江赖静,忽然看向蔡子阳秋问道。「你上次做的蓝锚咖啡,为什么不写上去?」 「很好喝,怎么不试试看?」他鼓励。 蔡子阳秋犹豫半天,最后转头问。「御呈哥,…可以吗?」 欧御呈点头,刁难道。「但是难喝的话就,pass。好,那明天,我们把这单子上的所有东西都做最后的试验。再来做删减或增加。再来是…那梅香你们来看一下,这份是我拟出来的流程…之前申请…。」欧御呈说。 周智材在一旁看吕梵佐把咖啡杯叠放在咖啡机上,她很兴奋,但小心翼翼。江赖静自小几上取了两杯梅香冲泡的即溶咖啡,左右转头,离开大伙,来到通往后院的门。 果然。她果然在这儿。 江赖静注视倚着木板小眠的凤信。看见她的睡姿,他笑出来。凤信坐在摇椅鞦韆上,头歪斜往后仰在椅背上,嘴巴张开。他把咖啡放在一旁,忍不住捉弄她,捏捏她的脸颊。 「小信起床了。」 「唔…好。」凤信撇头继续睡。 「小信,要不要喝咖啡?」 「…好。」她嗅闻,真的闻到咖啡香,眼皮眨了眨。 凤信迷迷糊糊坐了起来,江赖静把咖啡放进她手里。 「烫,小心。」 咖啡香味随着热气迎面扑来,她倾头啜饮。 江赖静看她这样可爱,心痒难耐,伸手摸她的头。整颗心像糖熔解,沸腾发泡,甜。 「小信,我们去约会吧。」 「…好。」凤信又喝了一口,感觉精神渐渐回拢,她猛地抬头看江赖静,愣愣地问。「嗯呃?你说…什么?!」 凤信回到家,呆呆懵懵,不可置信,只记得江赖静的笑容。 明天,他们就要去约会了。 溃散 凤信在衣柜前花了很多时间,好不容易换好衣服,在玄关拎了帆布鞋就穿,但穿了又脱,翻出一双很少穿的低跟鞋。终于出门了。 她在小巷口看见江赖静。他站在那间咖啡餐馆外边,穿着乾净舒爽,近在咫尺,他就站在那儿,就像是湖光,就像是辉映着天空光彩的玻璃帷幕。江赖静无聊地看着路上往来的车辆,凤信嘴角擒着愉悦,大步向前。 「小静!等很久了吗?」她笑吟吟地看他。面对面近距离看,更能感受出江赖静的温和,成熟男人的沉稳。 江赖静回头,看见凤信,有些愣住。她穿白t搭件单寧外套,柔和休间的灰棉长裙与米白低跟鞋。实在太可爱了!像邻家女孩一样。而且…跟他一样… 看见凤信疑惑的眼眸,他回过神,摇摇头,率先转头迈步,但步伐缓慢,身体微微侧身,等凤信跟上。 凤信与江赖静出捷运口,到动物园。 「静,你看!牠动了动了!哈哈好可爱!」凤信猛地抓住老师的手臂,跟着其他人群一起兴奋起来,仰着头看攀掛在树上的熊猫。 江赖静见她这样,轻笑出一声,他跟着仰头看,看见圆滚滚熊猫在晃动的绿叶树梢后头,他仅是点点头。 他们走走停停逛了几个馆区,走出爬虫馆,准备休息吃一点东西。 凤信心情愉悦,看着江赖静排队买东西的背影,突然有点担忧,约会开始到现在,老师好像没有玩得很开心。一会儿,江赖静在她身旁入坐,把饮料放在她面前,凤信嘴里满是食物,笑咪咪大咧咧地说,「嗯?啊哈哈我们穿一样耶!我现在才注意到。」 老师穿浅蓝牛仔衬衫,浅灰休间裤与球鞋。凤信与江赖静,一个穿单寧外套,一个穿牛仔衬衫,同样的材质,就好像在相互呼应,这样不就是情侣装的一种吗? 只见正喝着饮料的老师突然呛了一下,凤信赶紧翻出面纸给他,「小静,还好…吗?」正要拍拍他的背时,江赖静咳着撇过脸,身体闪过。 凤信有点呆住,手停在半空中,尷尬得收回。「啊…对不起…。啊哈哈这个鸡蛋糕都被我吃光了…我去买!」凤信站起来,手腕被抓握住。 江赖静着急地看着凤信,胸口泛疼。这个女孩总是在笑,怎么能让她露出这种受伤的表情? 「…对不起,我刚刚的反应太夸张了。」他低下头,有些艰涩地说,「你发现得太晚了啦!」 他的手依然握着她,凤信观察他,一边缓缓坐回去。老师或许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因为一路上一直在意着,不自在,所以方才的几个小时里一直都不太尽兴。老师是不是有点在…害羞? 听见身旁噗哧一笑,江赖静抬头,他紧绷的脸这才终于放松,露出笑容。 「你又笑了。总是这么快乐的笑容。好想拍下来…。」江赖静说着,又从袋子里把相机拿出来。 「不要再拍我了啦,拍太多了…。拍不腻啊?」凤信格格笑着拉住他的手,挡住镜头。凤信不懂,同样的东西已经拍过,为什么还要再拍呢?难道不会觉得无聊吗? 「拍一百万次也不够啊。」江赖静恋恋不捨地说着,自镜头后看向她。 真的是这样啊。 同样的景象,同样的地点,每一次经过,每一次看到,都还是会有想按下快门的渴望,怀抱着「啊…好想拍下来。」的欲望。之所以这样,肯定都是因为拍摄者对于眼前的画面心醉,有一定程度的倾心恋慕。譬如一日清晨,一株花卉,一弯海岸…。 「我拍你吧。」凤信自他手中拿过相机,凑到脸上一按。「好了。咦?老师你的脸好暗。」 江赖静靠近,「按这个小圆钮可以调整…。好了,试试看这样。」他自她手中拿走相机,转过镜头举高,一按。 「噗,表情好呆。」江赖静一看相机萤幕就笑出来,里头的画面是他们两人一同看向镜头。 「都是你啦!不讲一声就拍了…。给我看给我看。」凤信抢来看。 「等下,带你去我一个摄影师朋友家。」江赖静微笑。 凤信点头。 来到老师朋友家门前,凤信有些紧张。宽阔得像马场一样的草坪中央有一棵大千层树,花园廊道围绕着一座圆柱殿堂,高级锻铁铸花墙后是几座漂亮的欧式大房子。车道上有一辆辆不断驶进大门的黑色轿车。而且人潮超多的。 江赖静拍拍她的背,打气。「不要担心,我朋友人很好的。走吧。」 进入喧闹的大厅,右侧一扇门内是狭长的展览室,墙上掛有一列大小框架不一的摄影作品。枣红色的地毯唰地直到尽头,覆盖在大理石上,不夺走上方作品的光彩。 凤信望眼放去在场的人群都穿着正式西装礼服,她不安地低下头,双手不禁紧捏着裙子。身旁的江赖静则是泰然自若,对凤信微微一笑。 他带她走进一群人。为她一一介绍认识。几位成熟美丽的上流名媛亲切向凤信笑笑,就向对小妹妹一样。凤信拘谨地打招呼,显得有些靦腆。 「小信,这位就是我刚说的朋友,他是这里的屋主,今天是他私人摄影展的开幕日。」江赖静说。 迎面来的是一位大块头男人,双颊胖嘟嘟,看起来慈眉善目。 「江,你怎么现在才来?跟小女朋友去约会啊?」 「哈哈,展览还蛮顺利的嘛!」江赖静笑笑地说,不理朋友的调侃。 「最好是呢!」屋主嘻嘻笑笑转过身,音量变小跟凤信说话,「你看这满屋子的人哪,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不是为了我的摄影作品而来的,几乎没有人在意墙上的那些才是主角。他们都是为了表面而来的,我倒是希望有人能看看我的作品。江的小女朋友,希望你能玩得开心,谢谢你来喔。」 接着屋主就走离开他们,忙着跟其他蒞临的贵宾们寒暄。听完方才的话,凤信有些宽心放松了。她与江赖静慢慢观览墙上的作品。 江赖静取了一些小餐点给凤信,在她身旁座下。 古典奢华的迎宾室内,人群或站或坐,高挑大厅内响着古典乐,前端演奏着大提琴,悠扬琴声与低语人声交织。 「喔这个甜点好好吃!啊对了,老师你还记得蓝锚饼乾啊?」 「当然囉!你不是还相信它的小故事吗?之后我们不是还去听了爵士乐?」 凤信点头,突然大笑。「啊对对,我还把老师给惹毛了。因为我超白痴的还分珍珠咧!现在想起来真的好啊噠喔!」 江赖静突然谨慎的说,「就算你…现在这样做,我也不会再生气。」 凤信顿时脑袋空白,被江赖静瞧得有点害羞。她坐立难安,胡乱乱动。江赖静跟侍者要来两杯香檳。一杯递给凤信。凤信将杯型优美的笛型杯凑近脸庞,看着杯中晶莹裊娜的香檳,一颗颗向上漂浮的细緻金色气泡。 江赖静优雅地轻晃酒杯,细细嗅闻香檳的香气,雅致地喝一口。 凤信跟着也喝一口。「喔齁齁。」她皱起眉头。让江赖静笑出来。 感觉轻飘飘的。因为这个豪华的氛围,也因为老师的笑容。凤信完全放松。她微笑地看着在场嘉宾的高雅言行举止。她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场合,有些不可思议。 「老师,因为你我才会来到这种地方,今天谢谢你。这里太高级了!」 「小傻瓜,你在说什么?」江赖静无奈笑笑。 「老师,我想,酒有两种味道:甜跟苦。一种是无力回天,浇愁,用来麻痺疼痛、逃避现实,躲开无能的自己,当下很有迷幻感,飘然渐感疲惫,翌日又回到人间;第二种是吞下生活中的苦,驼着现实的那种沧桑。时间是扎满刺的雾,走过那雾之后,全身结痂的疼痛痕跡。苦,但你豪气吞下,从不间断,一口接着一杯。为生存而低头弯腰。努力的得到了成果就像傻瓜一样开心畅怀。失败被指着鼻子痛骂时,像根木头静默地颓肩听着、道歉。」 她说,「长越大,就越懂得酒的味道。想藉着酒意,来逃离这个世界,来麻痺这个痛苦…。」 为什么一个二十七岁的女孩会有这样的苦涩? 江赖静听了有些愣然,随便找了话题。「…你都喝什么酒?」 凤信忽然嗤笑,「哈哈。反正不是这种酒。」仰头一口把杯内的香檳乾掉。 在她低下头的那一动作间,凤信看见几位穿着高贵的人把手上包装纸及空香菸盒随意丢在地上。然后那群人便毫不在意地移动到别的厅堂去。 那个垃圾又被许多人踩过,在枣红地毯上飘移,最后落到墙角边。 为什么这么高雅的地方会这样?为什么这么高雅的人会这样? 盯着那个垃圾,凤信忽然感到呼吸困难。 她跟那垃圾一样。 那一瞬间,晶莹的泪水在她眨眼的同时坠落,她潸然泪下。 华丽瓦解了。假象瓦解了。 眼泪无法控制,情绪也无法控制。她站了起来,奔到佈满夜色的屋外。 江赖静跟出来,她蹲在一丛灌木边,紧握拳头。 「信、小信,你突然…你这是怎么了?」江赖静担忧地搂住她的肩头。 「…老师,老师。」焦急地呼唤,像是要赶紧说明白似的,凤信泪眼迷濛,她哭着说。「我已经跟学生时期的我不一样了,我再也不是以前的凤信了。」 她沉痛地哭着。屋内的弦乐与轻柔欢笑声依然在继续着。只有一点点灯光流洩出门外,凤信与他都在夜影里。 江赖静愣住,这句话重重地狠砸向他。她哭得很伤心,像是已经一无所有,像是很恨自己。她的人生失败得一塌糊涂。 江赖静很艰难地压抑自己的内心黯然。他心痛地喃喃开口,「你…过去六年到底经歷了什么?」江赖静心疼地一把把凤信搂进怀中。 他低声安慰她。他一直说着,一直抱着她。那句话像一阵轻柔的风,回盪在耳边许久。 「没关係,没关係,只是长大而已。」 车祸 凤信在隔天上班时,才注意到自己的脚跟被鞋子磨破皮了。她脚后跟贴着ok蹦。 终于八个小时过去,下班时间到了,凤信一脸死鱼眼跟同事打照面。 「噗,你那是什么眼哪?昨天忘记睡觉啊?好啦掰掰。明天见。」同事笑着继续拖地。 出了叮咚门,凤信借坐在同事的机车上。正滑着手机休息,突然手机震动。看见一通不熟识的电话号码。 「喂?」凤信疑惑地接听。「夕虹?怎么了?」 落地玻璃内的同事看傻眼,因为凤信突然跳下机车,开始拔腿跑起来。 凤信赶到医院,呼吸急促,心脏叫嚣。 走进病房,看见靳雨昔躺在病床上,凤信双腿无力。 「你怎么了?」凤信喘到不行,声音在发抖。他的头发有些乱,脸颊跟手臂有许多磨黑的擦伤。 靳雨昔原本闭眼蜷缩在床一角。「凤信。你怎么来了?」闻声,他睁开眼,惊讶地直盯着她看。他赶紧坐起身。 「你妹跟我说的。你怎么…」凤信看见他的右手肘被包起。 「啊!这、这个啊?没事。只是骑机车不小心出小车祸。医生说明天把碎骨头拿出来就可以啦。」靳雨昔很开心,「你刚下班?肚子饿不饿?呃嗯…一楼有贩卖部,要不要先垫垫胃?啊!你等下要去接浪浪跟小凉吗?我送你到…。」 说着,靳雨昔放下脚下床。抬头看到僵直的凤信,他叹气自责。 「我真的没事。对不起,让你想起你爸妈的车祸…靳夕虹那个多嘴婆!」靳雨昔也一同想起六年前,那通通知凤信父母死讯的电话。她一定讨厌死了像那样的通知。 凤信耳鸣,胸肩颤抖着,颓垂无力。然而,与靳雨昔的想法有点不同,她的确是讨厌死这种通知了,但除却这种公办公事的心理情绪之外,她很担心,她很害怕,她不愿他发生这种事。 开刀那天,靳雨昔从手术房出来,已过了许久,他还昏昏沉沉。 凤信坐在折起的陪病床椅上,悬心地看着他的病容。 「靳雨昔…。」她拿浸湿过的毛巾轻擦他的脸。「快点好起来。」 靳雨昔迷迷糊糊地回应。「凤信?」 「凤信,凤信…那张…小卡片…。」 「什么?」凤信倾身靠近他一些,手掌压撑在病床床沿。 「…让我待在你身边。」 凤信听得愣愣然,不明所以。然而,他说的那句话,虽然气力虚弱,但却如此得有力道,晃动她的内心,诱惑她的心悄悄怦然。 在整理病床边的水果、杯瓶时,看见他严重刮伤的手机心有馀悸,然后她发现好像有东西自手机壳内露出一角。她把手机剥出,看见夹在那儿的是一张名片卡。那小名片卡边边已有些损旧,就好像常常被拿起来看一样。 卡上,有许多手绘的小动物,中央有两隻鱼怀抱着吉他,旁边有个对话框,里头写着:「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又到囉,什么愿望都可以,我来帮你实现!」旁边还註明此卡无使用期限。 凤信吃惊,因为那张卡是她绘的。那是她夹在要给他的生日便当盒上的。可是她明明把便当送给他的同事小官了。这卡片怎么会到靳雨昔手里? 凤信顿时想通靳雨昔在昏沉之间说出的话。 他的生日愿望是,让他待在她身边。 转头看着病床上睡着的靳雨昔,他的愿望在她心里缓缓发酵。 夏日午觉 两个月过去,靳雨昔右手渐渐恢復。但他与凤信之间除了他住院前后,有比较多的关心之外,他们之间没有更多的交流。 这日,双胞胎放暑假才放不到一个礼拜,靳雨昔逮到机会就跟他们聊天。 「姊姊说今年要坐火车去。」客厅里,浪浪说。明天是爸妈的忌日,依照往年他们全家都会回中部一趟。可依照往年,都是靳雨昔载他们回去的啊! 「蛤!为什么啊?」靳雨昔大惊,感觉凤信快把他割离她的生活。 那日稍晚,凤信下班回到家,看见等在门口的靳雨昔。 「喔嗨!呃你…吃饭了吗?」 「让我载你们去吧?」他直接说。 凤信叹了一口气,微笑摇摇头。心意坚定。 不能再麻烦他了。 「坐火车很快很方便啊。话说你站在这不热啊?赶快进去吧。晚安。」她温婉的笑容在白铁门后,闔上。 隔日他们已经出发两个小时了,靳雨昔在客厅里看电视,静不下心。他来回好几次深呼吸,猛地弹起,拎起钥匙衝出门。 凤信她们下了公车。四姊弟转了第二次车,大大的艷阳与暑气让他们有回到中部的实感。她们走一段路到山腰的北麟寺,寺内的管理人员带领她们走过眾多塔位,来到父母面前。母亲的塔位相依在父亲旁。 「爸爸妈妈,我们回来了。」凤信双手合十。凤乙穗也跟着合十。腿边的两个小男孩在一阵静默之后,拉扯姊姊们,悄声说。「我要看。我要看。」 凤信把浪浪抱起来,让他可以看清楚塔位门上父母的相片。凤乙穗则抱起小凉,凑过去。 「妈妈,我门牙旁边的这个牙齿掉了!你看…!」浪浪咧开嘴巴。 听到浪浪的童顏童语,四姊弟全都开朗地笑了。在那逆光之中,感受到凉爽清风。 离开寺庙,要回头走回公车站,户外烈日高照。四姊弟撑着两把伞,在荒芜静謐的小山路,他们全都热到不想说话。 浪浪与小凉渐渐走不动。 「姊,我们先休息一下吧?」乙穗抹掉额上的汗,停下脚步。 当她们再度啟程,还是一样累到不想走路,但凤信打起精神揹起小凉,她哄着他们。「再走一下就到了喔。很快。」回头等凤乙穗把浪浪揹起来。 一望过去,夏天的火辣日头下,无人烟的乡间小路。小凉想着,好想游泳啊…。 「啊!是哥哥!」小凉开心地伸长手指着前方。 凤信才抬头,就看见走向她的靳雨昔。她用力眨眼,这里是中部乡间,他不是应该在台北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呃嗯…我自作主张地来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好间喔!呃哈哈…。」靳雨昔乾笑,轻声问。「…让我载你们,好不好?」 怕她有负担,他赶紧开朗说道,「我好喜欢载你们!超级喜欢!好喜欢浪浪呕吐在脚踏垫上,好喜欢乙穗在我有时候懒得打方向灯时的训话,好喜欢小凉为了让我有精神开车,跟我聊东聊西,我还好喜欢你睡觉流口水在椅背上!」 凤信这时的心情好复杂,有点感动,又有点恼羞成怒,两者交流衝击着。 终于凤信点点头。他们一同走向他停在不远处的休旅车。 在这之后,凤信似乎不像之前那么坚定推开靳雨昔了。暑假期间,她甚至跟他一起出游。当然,还有两个可爱的双胞胎弟弟。那一次乙穗则是跟大学朋友们去玩。 他们一起回花莲。 虽然之前也有好几次一起去东部的经验,但每一次走苏花公路,凤信总会晕车呕吐。 「等下就要进苏花了,睡觉吧。睡醒就出苏花了。」靳雨昔跟他们说。 「没关係,我陪你聊天。」凤信说。 车子顺着九弯十八拐的山路,数不尽的右弯左拐,置身于左手边湛蓝的太平洋,与右手边的巍然山壁之间。靳雨昔沉静专注地驾车,稍后才注意到双胞胎跟凤信都睡着了。他不禁笑出一声。 三四个小时后,小凉醒来,注意到窗外天色已有些暗,而且车子是停驶的状态,但车子还是发动着的,车内依然有舒服的冷气。他睡眼惺忪地微微挺起脖子,看窗外,熟悉的街道,是靳雨昔哥哥的老家。他们已经到了。他转过头看,一同坐在后座的浪浪还在睡觉。然后在看向前座时,久违的画面让他忽然愣住了。 靳雨昔侧着脸注视着凤信,看着她的睡脸,他抬手轻拂她的瀏海,然后倾身亲吻她额头。靳雨昔双眸里都是眷恋,捨不得移开目光。 他不经意在后视镜内看见后座的两个小观眾。靳雨昔有点尷尬,但没想到两个小男孩都一脸见怪不怪。小凉甚至看起来很开心。 靳雨昔悄声带两个小孩先进屋,再次回到车上。他等她睡醒。 这六年间,凤信一家与靳雨昔的家人已经很熟识,他的爸妈与他大哥靳飞瑛都把凤信一家当自己人,但这几年凤信越来越觉得不好意思。明明是外人,却可以受到他们这么真诚温暖的接纳。 看出凤信越来越明显的不自在,靳父靳母却乐见其成,看出这之中的变化。靳母和蔼地拍拍凤信,「不要紧,时间会说明白。放轻松玩吧!」 在东部玩了几天,返回台北的公寓,到家已经深夜了。 靳雨昔跟凤信一人抱一个睡着的小孩出电梯,靳雨昔接过她的钥匙,开门率先进屋。凤信重新调整怀中的小孩,把渐渐滑下去的浪浪抱好。她才刚调好,靳雨昔就已折回门口,出现把浪浪接抱过去。 凤信怀中突然空荡荡,双臂变得轻松,但她的心却好像被填满。 有他在真好。 某日休假,因为凤乙穗带双胞胎去森林公园上足球课,让凤信与靳雨昔突然变成两人独处。两人最后协议去爬山。他们骑着ubike,来到象山。缓缓爬坡,开始登超陡的阶梯,靳雨昔开始有点喘,让凤信笑出来。 靳雨昔暗暗懊悔,平日就该有运动习惯,现在也不会爬个阶梯就累了。 象山的登山道上人潮有点多,他们靠边一前一后,一阶阶登上第一个观景台。 靳雨昔先走上木头台阶,双臂搭靠在木栏上休息,凤信慢慢走过来。两人因为都走的太快了,很喘。凤信走到靳雨昔身边,笑说。「是多久没有运动啊?好像只有我们在喘耶哈哈。水呢?」 「刚刚应该慢慢爬,我们走太急了。」靳雨昔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凤信伸过手要接,但靳雨昔没有马上给她,他拧开瓶盖后,这才把水给她。 心里有些怦然,凤信转过头喝水,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她远眺眼前辽阔的市容。 「喔!看到我们家了!」她指着101的左边。「在那里。」 「最好是看得到。」靳雨昔笑,指向101。「方向都比错,是那边。我们家在它后方。刚好可以垂直连成一线了。」 她的手与他的手交叉,眼睛忍不住盯着他右手的疤痕,心里隐隐揪紧疼痛。休息好后,他们继续往上登高。 回程照原路回去,上坡变成了下坡,却没有比较轻松。凤信双脚抖到不行,她抓着扶手支撑着。可是下阶梯的有些路段没有扶手可以握。凤信不担心自己,反而掛心走在她后头的靳雨昔。她回过头,伸出手。 「你手痛不痛?」她担忧地看着他。 靳雨昔摇头,但伸出手。他们牵住彼此。 这对话与动作在两秒内完成。 有彼此的照应,在脚抖加上坡陡的步道上,很快便回到入口。 他们直到走回中强公园边缘才松开手,此时路面已经比较平坦。可能是运动的关係,凤信跟靳雨昔脸庞都有点粉红。 ===== 盛夏的热气自阳台的纱窗吹入,长条窗帘的下襬轻柔波动。午后日光转移,晒进客厅一角。室内只有呼呼噗噗的风声。客厅里有一台电扇正左右摆头,吹拂着。凤信与弟弟们正在睡午觉,他们乱七八糟或直或横地趴躺在客厅地上。靠近阳台的地方,靳雨昔侧睡在那儿。 原本是来吃西瓜的,最后在酷暑的闷热中变得懒洋洋,开始打盹。然后就变成客厅现在这个样子。 浪浪睡梦中一直改变睡姿,滚了又滚。 靳雨昔途中起床上厕所,迷糊地确认好两个小孩(一个在茶几下,一个在凤信腿边)都在,就继续睡。 不知过了多久,靳雨昔醒来。他惺忪地抬起头找小孩,在看见两个小孩已经醒了,在餐桌边地面各玩各的,安心之后,他转头才发现凤信睡得离他很近。他侧过身细细瞧着她。看着她双眼的睫毛,鼻子,微张开的嘴巴。他幸福地又闭上眼赖床,一会儿后,听着双胞胎的玩耍声,他决定起床了,他往前靠向她,很自然的,甚至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亲吻了凤信的额头。很快地,靳雨昔撑起上半身,爬起来。但这时,他看见凤信睁开的双眼。 呃?! 两人注视着彼此,靳雨昔注意到凤信的不自然,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他的脸羞赧泛红。 凤信吓了好大一跳,瞌睡虫完全灭绝。 刚刚那个是什么!?他亲了她的额头?!他亲得这么自然,好像是亲了很多次,那…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凤信心跳极快地想着。但几秒后,才想到最重要的重点不是那个,而是他为什么亲她(额头)? 而靳雨昔一脸『既然被你抓到了,那我也就是坦然承认了』的表情。 妈呀!哗的一声,那层薄纱被吹掉了。凤信终于看见那米白的薄纱后头的东西了。凤信的心噗通噗通地狂跳。她意识到了某个东西、某些变化。 他们两人都面红耳赤。 ===== 很奇怪!他们变得很奇怪! 凤信正发着呆地喝水,她盯着手上杯子的纹路,突然之间呛到。她这才发现她拿到了靳雨昔用的杯子!以往这种普通的小事,现在已经不同,她会脸红。 然后,像往日一样窝在他家沙发上看电视,明明没有什么,却在他洗完澡,踏出浴室时,会有点紧张。 靳雨昔坐在沙发边的地上,离凤信两步远,散发着舒爽乾净的沐浴乳味。他的肩膀高度到凤信的膝盖边。凤信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他穿着白短袖,肩上披着毛巾。凤信在还没有弄清楚自己想干嘛之前,身体已有了行动。拿出吹风机,开热风帮他吹头发。 靳雨昔原本有些僵直,但一会儿后,他坐在地上的身体往左倾斜,靠近凤信,自己低下头。 凤信从没想过吹乾头发是这么令人心动的事。虽然吹风机的声音很大,都遮盖住他们两人超级大的心跳声,但是还是有些东西会洩漏出来。 她伸出手触碰他的头发。而靳雨昔同时也伸出手拨拨自己的头发,两人的手碰到,凤信收回手,注意到他的耳朵很红。很快,头发已经乾了。 凤信收好吹风机,突然感觉很害羞,藉口喝水逃到厨房。 重聚 巷子里的那家小藏鲤,从只有他们十三人,不管是蔡子阳秋製做的咖啡冰沙、醃蛤蜊等食物,或是萧怡孝与叶雅、丁尼广宏的乐团表演,到现在已经有更多的人知道、品尝到,并感受到。 店里,除了有落地窗边的高桌座位,中央沙发座位,以及几张在右上舞台前的双人圆桌。屋内入口边有製做饮食的吧台厨房区,屋子另一头尽头增设了厕所,还有放映区。书柜上的楼梯是通往二楼,屋顶有隻橘色的风见鸡。 小藏鲤开店后,在时序进入十月后,渐渐开始稳定蓬勃往上发展。 客人渐渐增多,店里络绎不绝,进出多种人。 萧怡孝他们三人除了成为咖啡店的乐团之外,也努力练团,创作曲子,不断地参赛与表演。 蔡子阳秋身为店内的主要支柱咖啡师,能把兴趣当做工作,非常幸福,喜欢冲煮咖啡,也喜欢跟客人交流。 春跟崔彻因为互相理解,而互相陪伴。 梵佐越跟梅香亲近,智材就越显得阴沉,老窝在咖啡店内一角抓着笔在本子上疯狂写。 ===== 小藏鲤的午后,凤信自吧檯边端起两杯咖啡,小心放在桌上,江赖静出现在她身后,也端上几杯咖啡。凤信入座手捧起咖啡喝着,店内的咖啡杯已从鈷蓝更迭为暖橙色。 她抬起眼,大大的椭圆沙发区坐满熟识的人。大学同学与学弟妹相聚在一起。而她的身边坐着江赖静。都是拥有相同过去的人,时间往前,但他们的青涩岁月却完好地保留在记忆中。像是封存在一层浓稠的琥珀蜜里。大家没有什么变化,却又好像无法与过去相互吻合拼接上。因为…长大了? 难得大家能聚在一起,凤信心里很开心。甚至有朋友已有了十分珍惜的另一半。马玛融愉快吃着秋罗,身旁的男人武原薰看起来冷漠,但注意力都放在马玛融身上。感情稳定的还有邹家峰,他也带着女友黄亮雪来。而事业有成的李颂慈看起来干练成熟。 「吧檯里的那个酒窝男跟你一样年纪喔!可以当朋友,不过他话超多的。」凤信跟在座位上有些安静的尹双悦说。 尹双悦辞掉上一份工作,待业已有段时间,有些挫折。「为什么同年却这么有成就?」尹双悦听见这样的话,不自觉悲观。 「是吗?他在这里工作不过才五个月,之前也是疯狂面试,疯狂碰壁。失业好一段时间…。」凤信说。 「没事的,这些低潮会转变成养分。会苦尽甘来的。」 大家都从大学毕业,进入社会。一定都会改变,此刻,凤信却觉得就算改变了,也没关係了。最珍贵的是,现在。不管是已经消逝的过去,还是仍然未知的未来,最大的筹码是当下。不论平步青云或灰头土脸,现在,想念的人们都在身边,就好幸福。 咖啡店的乐队用了很多鼓音,重重落下,像是稳健的脚步,给人安心与振奋的感觉,十分令人感动。 尹双悦低着头望杯中,粼粼水光的赭红咖啡。松开低落,缓缓净空思绪,她感受此刻咖啡店的氛围。她自个儿沉浸一会儿,恬然回神。虽然这样的放松只有一会儿,等一下出了咖啡店还是会回到现实,但尹双悦惊讶地发现似乎有一丝力量流进心田。 「你还记得李昂飞吗?那个绷绷高中的老师。」江赖静在凤信耳边说,「我也邀他一起…喔!来了。」 「啊哈哈,这咖啡店的氛围真舒服哪。」李昂飞身后跟着一个少年。少年臭着脸,显然是被抓来的。李昂飞不以为意地坐下。「哇是凤信啊?静!你怎么没跟我说?我早就看出来了,干嘛还瞒我?」 李昂飞这一席话引来马玛融的注意。 「看出你个头啦。你要喝什么?」江赖静起身去吧檯。 「儿子你要喝什么?跟静叔叔一起去拿。」李昂飞跟身旁的少年讲话。少年嘖嘴不耐烦起身去吧檯。 凤信惊讶,不是因为少年叛逆的态度,而是眼前的这位少年是李昂飞的儿子李一紘,凤信记得当年他才是可爱的七岁小男孩,怎么现在已经是正处在叛逆期阶段的少年。 「已经长这么大了啊…。」这个少年的出现,让她感觉到时间的巨大间隙。家里的双胞胎也已经长大,因为每天相处在一起,几乎感受不到日日细微的变化。而眼前的李一紘让她感受到那急遽的变化。 马玛融看向凤信,思索一会,「小信,你还记得大四的时候,在学校的那个地震吗?」 凤信点点头。「那地震还蛮大的…。还好大家都没事。」 「我一直很好奇,我们原本一起在系办,为什么你后来突然不见了?你去哪里了?」 「我…去找老师。」凤信囁嚅。凤信没有讲明白是哪位老师,但马玛融也知道是指江赖静。 突然,马玛融开心大叫,吓了凤信一跳。「你一定没有找到他!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老师也来找你了!」 凤信感觉心脏匡噹一跳。 「不要问为什么他会来找你。」马玛融爽朗地说,「原因肯定跟你一样。」 凤信迷惘,陷入沉思。 下坡 在校园表演结束后,萧怡孝、叶雅与丁尼广宏三人正在收拾东西。突然有个男人上前,把一张名片递给叶雅。这个男人将把他们三人的生活掀起剧变。 「真的假的?!」梅香大叫。看向把表演被赏识的好消息给带回来的萧怡孝三人。叶雅一点都不感兴趣,正在调音。而丁尼广宏觉得好玩。 「嗯!他说,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萧怡孝说。他看起来有点兴奋。 但隔天在见到眼前的代表人不苟言笑,萧怡孝变得有些紧张。代表人锐利盯着他们三人,看着他们表演,他对吉他手叶雅比较有兴趣。接着他笑笑。 「你们叫作贰铃磁爆?」代表人皱眉,他说,「今天开始就叫claudio。」 手一挥,更换他们乐团名字,给予资源,培养他们。在来正式的之前,作为地下乐团。 在一段时日后,资源渐渐分配不公平,全都集中到叶雅身上。萧怡孝向公司询问后,没有得到结果,反而变得失落,鎩羽而归。 公司安排他们表演,这一次的舞台是前所未有的盛大,萧怡孝紧张得不得了。他回头看叶雅跟丁尼广宏,好像有口难言。他深呼吸,跟团员们上檯。 因为场地灯光的关係,台下观眾显得黑压压一片,舞台灯光不晓得为什么这么灼热刺眼,萧怡孝手心冒汗。身后响起叶雅的吉他调音声。三人准备就绪,旋律开始。萧怡孝想着与叶雅、丁尼广宏的默契信任,还有这阵子的练习,表演顺利得进行。突然听见台下传来的加油应援声,吶喊他们的团名。萧怡孝突然愣住,歌声硬生生地煞住,方才好不容易才镇静下,他刷白了脸,猛地心慌意乱,阵脚大乱。他越想继续唱,越是发不出半点声音。许多观眾以为他是忘词。 萧怡孝眼前模糊,像故障闪烁的电视画面,胸口沉重,喘不过气。麦克风坠落,发出刺耳声音。 「claudio!claudio!加油!」一声一声地自台下传来。 那日与代表人谈话的记忆浮现,萧怡孝倒下之前,脑海里只剩下代表人冰冷嘲弄的声音。 「你知道你们团名的意思吗?claudio。克劳狄欧,拉丁语源:跛脚的、有缺陷的。某位身体不健全的皇帝,他的名字就叫claudius。这样你懂我的意思了吗?懂了吗?」代表人訕笑,冷漠地说,「你们是有缺陷的乐团。」 「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你太过迎合讨好别人、容易受影响。虽然这对于拉拢成员、对于身为队长的身分很有帮助,但这会毁了你们三人的音乐。很快你就会失去自我。再来,丁尼广宏兴趣很广,对什么都有点兴趣,三心二意,漫不经心地玩音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而叶雅最稳定,有创作天份。我若是观眾,我会想看他表演。而我今天身为投资者,我最想培养他。」 「还有,我们一开始中意的就是叶雅。我今天就跟你讲明白好了,我们只要签叶雅。」 那日被迫中断的表演之后,萧怡孝缺席公司的训练课程。因为心理压力,他没办法再唱歌、上台表演。而同样也渐渐被公司放生的丁尼广宏,并不受影响,反而乐得很,得到许多时间,他跟着蔡子阳秋学餐饮。 然而,叶雅受到重视,心力都投注在音乐上。三人走向不同,乐团分崩离析。 他们三人的乐团渐渐消声匿跡。 ===== 吕梵佐安静跟在妈妈身边,这个午后她陪她妈妈去买东西。妈妈在滔滔说话,她没有在听。只希望赶快结束。不耐地走在妈妈后头,下阶梯时,突然脚滑,快要跌倒,吕梵佐大惊。妈妈回过身拉住她,让她恢復平衡。吕梵佐马上甩开妈妈的手。「不用!」 妈妈慢慢收回手。吕梵佐看见妈妈受伤的表情。突然觉得心很痛,之前对爸妈有多冷漠多坏,现在就有多痛。这一刻,她才明白对父母发的脾气,在缓和过后,伤了父母的心,同时也伤害自己。就好像父母有多痛,她就有多痛一样。 「…妈妈,对不起。」 为什么她老是觉得遥不可及的事物才叫做美好?她能珍惜、喜爱陌生人,却没办法给予身边的父母一个微笑。吕梵佐想起前几日梅香的事,被梅香给吓坏。她想,爸爸妈妈不是理所当然永远转身就能看见他们,是不是要好好善待身边的人才比较重要呢? 吕梵佐决定遗忘与父母有过的争执,慢慢练习,或许未来父母会有讚赏她的绘画的一天。没有也没关係。她想珍惜身边的人。 梅香蹲在马桶前呕吐。才刚站起来,就又倒下去。再次醒来,看见吕梵佐担忧的脸。梅香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梅香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过日子。 ===== 欧御呈走进早餐店,选了个位子坐下,长腿一伸,看着菜单,没想到造成小混乱。许多女性尖叫围着他。几乎店员跟顾客都倾倒于他。 石彩儂紧捏着抹布,咬牙来到欧御呈面前。 「你干嘛这样?」她生气地问他。 「我没做什么啊。」欧御呈耸肩,他很从容地跟围上来的粉丝打招呼。看见他那油条很有技巧的样子,石彩儂火冒三丈。 「你到底来干嘛?」 「来吃早餐啊。」好无辜。「学姊,你是不是工作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石彩儂对他突来的关怀,有点哑然。 「人饿肚子的时候,容易脾气很糟喔。」他说,展现完美笑容。 石彩儂逼自己不要赏他一拳,转身去忙。 快到中午,店内几乎没有客人了,石彩儂开始一点一点收拾清洁檯面。 眼角看见有人站在吧檯前,抬头一看是欧御呈。「你很间是不是?」 「学姊,下午有没有空?」 「没!」 「店公休,人都走光了,我一个人好可怜好无聊,有学姊你陪我吃饭的话,我会幸福得不得了。」 石彩儂胀红,她把番茄酱举起挡在脸前。「好啦!烦死了你赶快走开啦!」 欧御呈坏坏地偷笑,他把整她当作乐趣。「等你喔。」 石彩儂顺顺头发,自拉麵店的后门走进,欧御呈拉她入座,转身进厨房。这个位置的方向可以看到整个开放式的厨房。可以清楚观赏欧御呈在厨房做菜的样子。一会儿后,欧御呈把麵端上,轻放到她面前。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吃他亲手煮的拉麵,石彩儂好开心,她露出笑容。她抬头看见他眼中揶揄的光彩,胆小地敛去笑容。 「你不吃吗?」看见他只端一碗过来,石彩儂有点失落。原本以为可以跟他一起吃东西的。 「吃啊。一起吃啊。」欧御呈坐在她对面,观赏石彩浓又变红的脸蛋,她脸上的表情又窘又害羞。 石彩儂喝一口汤,拿起筷子吃一口麵。惊讶地看向欧御呈。 「好吃吗?」他问。看见石彩儂点头如捣蒜,「太好了。」 他拿过一双筷子,长手越过桌面,优雅地夹起麵,放入口中。 石彩儂脸上浮现红晕,觉得今天这样已经超出她能负荷的。她努力祈祷欧御呈没有听见她发疯的心跳声。 两人慢慢分食,把这一碗麵吃完。 「这,我新创作的拉麵。你是第一个吃到的人喔。」他慵懒地说。 石彩儂眼里满是崇拜。 看她那样,他冷酷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出,「我想追你早餐店里的那个长发女孩。这个新作想送给她,你说好吃,那就太好了,谢谢你帮我试吃喔。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呢…。」 这样的话完完全全像是一根满身刺的仙人掌朝她砸来。石彩儂恍恍惚惚地低下视线,脑袋顿时空白。过了一会,她才想到她该说些话。她不敢抬头看他。 「她…她会喜欢的。」她傻气地说,然后笨拙地跌撞走出后门。 石彩儂跑回早餐店,在还没拉开后门,她就吐了,她伸手抹嘴,却抹到泪水。 欧御呈的恶意使坏已经消失,他呆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这时他才发觉他戏弄过头了。他看见学姊哭了。 ===== 咖啡店的咖啡杯从暖橙替换成粉红色。暖橙色杯子收进橱柜里。而粉红色的咖啡杯排列架在咖啡机上。 小藏鲤因为缺少叶雅,还有不再表演的萧怡孝,再也没有咖啡店的乐团了,因此店内的舞台已经空荡荡好长一段时间。 萧怡孝还是如往常一样来小藏鲤。他窝在放映区看电影,或是帮丁尼广宏试喝他冲煮的咖啡,然后大多数时间他都陪在周智材身边。两人没有说太多话,各自做各自的事,却看起来像是在互相陪伴。还有,萧怡孝总会望向店内舞台的方向。 凤信看着他们,想起了靳雨昔。 「你可不可以来咖啡店递补吉他手的位置?」在他家餐桌上,凤信问靳雨昔。 靳雨昔知道凤信常常去某一家在巷子里的咖啡店,但他从未去过。现在凤信说的话,就像一个邀约,一个许可,让他可以更亲近她的生活喜好。靳雨昔点头答应。凤信开心地笑了。他去厨房把稍早做好的甜点拿出来给她吃。 凤信看见苹果派,欢欣鼓舞大叫。她咬下一口接着一口,觉得好吃得不得了。靳雨昔被她的夸张反应逗乐。然后,凤信脱口要求,「你可不可以做给咖啡店的大家吃?他们一定会喜欢的。这么好吃,一定要分享给大家啊!好不好?」 靳雨昔没有回答,哑然地看着凤信。凤信见他突然沉默,感觉到他在不高兴,甚至看见他眼中有些苦涩。凤信不敢再多说话,她站起来收走餐桌上的碗筷,快速闪进厨房。凤信打开水龙头,清洗水槽内的碗盘。 听见厨房传来洗碗筷的叮噹声与流水声,靳雨昔起身走进厨房。 「对不起。」靳雨昔从背后抱住凤信。方才他因凤信的这个要求而生气,他道歉。可是,同时他也因凤信的要求而伤心,因为他对她的心意,凤信并没有感受到。 因为… 「苹果派,是只给你的。」 凤信一听,感受到他的受伤,内心涌起心疼。同时,感到心动。 噗通噗通。 他下巴抵在凤信的肩膀上,脸颊轻碰,柔软温暖,彼此的味道相依偎交融,变成属于自己的。 挥霍的背后 欧御呈看见石彩儂的泪水,那个画面至今让他哑然。他很清楚学姊喜欢他,感觉到胸口隐隐作痛,认清自己的内心,他决定不再戏弄她了。 虽然石彩儂不再帮他做早餐,也不再送早餐过去,不想与他见面。但换欧御呈每日送早餐给她。不论早晚,他每日都会报到。想见学姊,想得到她的原谅,再也不想欺负她。 一人一狗蹲在路边。「甜甜,你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甜甜,跟爸爸一起乖乖等吧。」甜甜耳朵动了动,听见他自称是爸爸,甜甜吠了他一声,像是吐嘲。 「怎样?我就是想当你爸!你咬我啊?带你去洗澡喔!」欧御呈威胁,拉拉牠的嘴边皮肉,甜甜扭动挣脱,抬起前脚想挥拨下他的手。他们激战了一会儿,最后不分输赢。欧御呈一手跨在黑白土狗的背上,搂着牠。狗狗笔挺地坐在他身边,他们一同望着街上。 「我们这么乖,你妈妈气怎么还不消?等下看到妈妈,你负责炒热气氛,我把这个送给她,你要这样那样…懂了吗?」 石彩儂看到这一人一狗认真对话,觉得无奈。 「甜甜,进来。」她摸摸狗狗的头,拿出钥匙要开门。 「学姊你回来了啊。」欧御呈马上站起身。一边用膝盖推推甜甜。 狗狗挺起身咬走石彩儂手上的钥匙,然后调皮绕着他们俩跑,石彩儂追着牠,却被狗绳绊了一跤,尖叫往前扑倒。 欧御呈没有想到她会跌倒,他紧张地伸出手臂接住她。「小儂!」 石彩儂在他臂弯中抬头瞪他,「你教牠做的!现在看到我这样,满意了吗?」 欧御呈承受她的害怕,扶她站稳,松开手。把一个东西放到她手中,温柔地说。 「喜欢你。」 石彩儂看着手上东西,是一张手绘卡片,看见内容,耳边听见欧御呈的话,以为他又再玩弄她,她落泪。「呜呜…烦吶…不要再这样了。」 「我不会再欺负你了。」 石彩儂抹开泪水,抬头看着欧御呈,她胆怯确认着,他眼神正经,没有半点揶揄。 「你不是要追那个长发女生吗?」她可怜兮兮地问。 「你们店里除了你,其他都是短发啊。」 石彩儂这才发现,她又困窘又恼羞。 最后,她脸蛋上带着泪水,绽出笑容。那笑容,微小且憨甜,欧御呈感到心动又心疼。 「快点回覆我。」欧御呈拉起她的手,提醒她手上的手绘卡片。两人手交叠,共同拿着卡片。 石彩儂吸吸鼻子。「唔,再说一次喜欢我,我就说好。」 欧御呈听了这么简单的要求,更心醉于她。「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喜欢到想欺负你!啊不对!我不捨得再欺负你了。」石彩儂傻傻笑了笑,终于点头。 「耶司!甜甜!我真的要变成你爸爸了!」欧御呈雀跃,亲了她一口。他蹲下开心地用力抱甜甜,一人一狗在门前追跑绕圈。石彩儂握着他写的求婚情书,笑中带泪看着他们玩闹,内心盈满幸福。 ===== 萧怡孝很喜欢周智材的声音,她很少开口,但他却可以记住她的声音,顺耳轻盈,带着一点鼻音,听起来有点像在撒娇。他看着她写故事的专注模样。 靳雨昔跟凤信刚进到小藏鲤里,靳雨昔就注意到江赖静。两个男人对视,短暂一秒。 靳雨昔带着吉他,与萧怡孝交流。原本只是简单聊天,两人开始弹吉他玩起来了。凤信看着他们两人,视线落在靳雨昔身上,第一次意识到靳雨昔与记忆中学生时期的他不同。在大学生的萧怡孝身边,温和沉着,他是成熟的大人。凤信再次感到心动。 因为靳雨昔的加入,小藏鲤又重新凑足十三人。 梅香这几日变得瘦削,不过她仍然爽朗度日。晚上的小藏鲤顾客数变少,蔡子阳秋擦乾手,跟大伙坐在一起。 「梅香,你是不是怀孕啦?为什么吃什么就吐什么?」丁尼广宏问。 「怀你个头啦!我有个忙想拜託你们帮忙…。」 「听起来像遗愿,你去看医生了没?」崔彻问。吕梵佐也很担心。 「没事没事。」梅香开朗地挥挥手。 梅香看向凤信与江赖静,「你们还记得我当初的想做的事吗?」 「尽情挥霍吗?」凤信与江赖静同时说出。 「没错,现在已经挥霍够了,这里已经有稳固的基础了。我有个想传递出去的讯息。透过这间咖啡店,透过你们,传达出去。」 梅香开始缓缓叙述,「我曾有个女儿。」 十年前,梅香曾有个三岁的女儿。甚至有个幸福的家庭,稳定的事业。但她的婚姻出现裂痕,梅香想要停下来,好好思索她的婚姻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在哪步开始出错,是谁的错。她一边喝酒,一边思考。从那几日开始她变得没有喝酒不能睡觉,变得有酗酒的习惯。丈夫看到她这个样子就更讨厌,于是丈夫带走女儿。 看不见孩子,梅香疯狂打电话给丈夫。 「把我的孩子还我!」她狠狠地对丈夫说。 「女儿也是我的孩子。」 「你现在马上把孩子带回来!」梅香咬牙。 「你现在有办法照顾孩子吗?」丈夫在电话那头反问,「不要说我答不答应了,连女儿看到你都会害怕!」丈夫掛断电话。 梅香听到这句话,愣住了。她因酒意而脚步不稳,跪坐在厨房地上,她呜咽恳求。「…拜託,把小孩还给我…。」 几日后,丈夫带着协议书与女儿回来。他们走后,家里空荡荡,只剩梅香一人。 看见镜中的自己,连自己都认不得了。 前夫建立新家庭,原本以为女儿跟着前夫会幸福快乐。没想到在一次探视中,幼龄的女儿对她透露心思。 「玛咪!带我回家,我很怕怕。」 梅香着急问,「怎么了?有人欺负你吗?」 女儿摇摇头。 「玛咪!求求你!我不要回去。」女儿急得哭出来。 梅香把女儿拥入怀中,不让女儿看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 「没关係,你不要害怕,不管你在哪里,妈妈会在这里替你加油。」她温柔安慰,紧紧抱着年幼的女儿。 梅香觉得这样对她是最好的。 梅香没有重视女儿的请求,女儿哭着求梅香。然而,梅香却狠下心把她送回去。 「当时,公司派我到国外。没有再跟我女儿见过面。我想她当时应该是还没有接受父母分居离婚,爸爸就建立新家庭,对此感到不适应。我想她长大就会知道跟爸爸,总比跟酒鬼妈妈好。虽然她一定已经忘了我了,但我还想着她。」梅香说。 大家从故事里回过神,梅香说,「我想要传达的:解开问题,不,不管问题有没有解开,或者最后局情有没有改变,都不须再多提了,我想传达的,我想要传达的,是一声加油。在沮丧低潮时,有人在为你加油,不论问题有多难解决,不论因为附出多少努力,仍然毫不起色而灰心挫折,或是对眼前的问题还是一知半解,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都不是重点,而是内心有注入一种感觉,重新燃起的、充盈的、坚定的,感觉到满满勇气与力量,爬起来,站起来,走出来,往前踏,或者张开眼、转回正身,去面对眼前的问题。」 「你陷入黑暗中,孤身一人,万念俱灰。很灰心丧气。虽然没办法赶到你身边,安慰拥抱你。未曾谋面,不曾相识,我都迫切希望能传达给你:加油,加油。凝聚力量,希望你能相信,世界的角落里有个人真挚地为你加油,只愿你一切都好。希望心意能在冥冥之中成为你的力量。」 也许遇不到彼此,见不到面,但,拜託,请你相信,我在这里为你打气。 「简单说,就是加油站的概念。哈哈。」 那日过后,小藏鲤原本的十三人,相聚的次数变少。然后,祸不单行似的。梅香再次昏倒。店里有客人跌伤。 梅香这次倒下,送进医院,病情已经刻不容缓。她一直以来都隐瞒病情,从一开始遇见凤信与江赖静时,她就已经知道自己罹食道癌了。赎罪似的,她都没有接受治疗。 来探病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一个女孩留下。 周智材看着病床上的梅香,她伸出手覆在梅香的手上。 「妈妈…。」 梅香听见呼唤,吃力睁开眼看见周智材,眼眶盈满泪水,胸口起伏。她虚弱张嘴说,「我对不起你。」 「智材,谢谢你还愿意叫我妈妈…。」 「妈妈,…接受治疗吧。」 梅香与周智材两人很早就知道彼此是母女。只是梅香没敢奢望女儿会原谅她,而周智材以为梅香不想认她,所以两人迟迟都没有往前,直到前几日听见梅香想传达的话,知道了妈妈的心意。 母女两人在深夜的病房里相依睡着。 大伙在知道周智材是梅香的女儿吓了一大跳。同时才查觉到周智材的真实年龄。只有萧怡孝显得不吃惊。 虽然母女相认是好事,但大家都没敢多乐观。 逝 靳雨昔匆匆赶到小藏鲤,他又喘又急,但看见凤信跟江赖静坐在一起。那瞬间,他与江赖静对上眼,深觉自己赢不了江赖静。 他生气地说,「你有带手机吗?我打好几通电话给你。你知道吗?」 凤信不明所以,从包包翻出手机,才看到未接来电通知。 「浪浪落水,小凉为了救他差点溺水!…我接到电话,从公司赶到医院,途中打了好多通电话给你。我都急死了,你没接,还坐在这里跟你亲爱的老师畅谈往事,旧情绵绵。」他的醋劲让他口不择言,他脱口而出,「你以为我是你弟的监护人吗?」 话一出,靳雨昔就后悔。 「凤信,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太急了。」 凤信起身离开,赶去看浪浪与小凉。 那一晚,他在门口等到凤信。他拉住她。 「对不起…。」他说。 「没关係。早点休息吧。」凤信挣脱他,开门进屋。 「凤信!」他再次拉住她,深吸一口气后说。「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他的脸羞红,但看着她的眼直接而慎重。他声音很温柔。 凤信愣住,心跳跳得很大声。许久后,凤信低着头,酸楚地说出。 「我…配不上你…。」 靳雨昔眼里浮现黯然,低落地说,自嘲地笑了一声。「不是配不上吧?只是因为你对我没感觉,你不喜欢我。」 「我都知道了。咖啡店的吉他手已经空缺很长一段时间,你明知道我会弹吉他,却一直到几天前才要我递补,才让我加入咖啡店。你不愿意让我打扰你跟江赖静。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不会再缠着你了。」他痛苦地说。 他放开她的手。 ===== 冷颼颼的风呼呼吹着,撞击玻璃门,蔡子阳秋抬起头,庭院光秃萧瑟,整间咖啡店冷清,座位区只有他一人。蔡子阳秋闔上书本,起身到吧檯里弄杯咖啡。 他显得忧心忡忡。咖啡店的许多大小事情都不顺利,让人烦心。他也很担心梅香。 突然门外传来声音。 「妈啊!好冷!这是几度啊?!」丁尼广宏搓着手臂,推门而入。后面跟着进来一堆人。都是咖啡店的人。 「嗯喔?没有客人的时候,有没有在偷懒?」欧御呈笑嘻嘻揶揄吧檯后的蔡子阳秋,被崔彻打了一下。崔彻呼着手坐上吧檯前的椅子上。 「喔齁齁!阳秋,可以给我一杯卡布奇诺吗?」 蔡子阳秋笑着点头,转身拿空杯,俐落忙碌起来。 大家进到咖啡店内,坐在往常的位子。而萧怡孝带着租来的片子,跟丁尼广宏、吕梵佐一起坐在放映区看片。 萧怡孝感觉有人靠近他,他转头一看。 他问,「刚从医院回来?梅香今天怎么样?」 周智材点头,在他旁边坐下。「今天精神比较好,聊很多话…。你们在看什么?」她一脸倦容。 「时空旅人之妻…。」萧怡孝特别看了周智材一眼才说。这部电影他重看了无数次,一直忘不了这部电影安慰他、带给他的勇气。 咖啡店的另一端,凤信若有所思地坐在吧檯前。耳边忽然听进蔡子阳秋跟欧御呈开始在谈论业绩、跌伤纠纷的事情。她悄悄起身离开吧檯。 感觉有人碰碰她的手,一看是江赖静,他拉着她走到后院。凤信眼睛闭了一下,因为一个大披巾自头顶覆盖下来,把她整个都包裹住。 江赖静在她脖子下方打了个结。 「好可爱呦!像俄罗斯娃娃一样。」他捏捏她的脸。「可不可以让我许个愿?」 「噗。什么啦?」凤信挥开他的手,笑了出来。 江赖静注视着她,「啊笑了笑了,怎么啦?最近一直都是这副忧鬱样。」 凤信低下头不语,江赖静叹气,开起话题。 「上次你大学同学聚会,跟马玛融聊了一下,我才知道你大学毕业那年,父母出意外过世。」 「抱歉,那时候没有在你身边陪你…。我离开学校后,就没有你的消息了…。」 凤信摇摇头,神情平静。江赖静忧闷,像是再也隐忍不了。 「小信,你有没有发现?很好笑,我们再次重逢,只聊到现在的与六年前的事,却不曾深谈过我们断联后的这六年之间。只聊表层,你找回我们之间的熟悉感,却像是保持一段距离。你对我难道都没有好奇吗?小信,不要这样对我,太陌生了…。」 猝不及防地,那张喜帖浮现,勾起那时的心情,凤信惨白了脸。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结婚了也不曾想告诉我?大四那年,要不是我看到你办公桌上的那张喜帖,我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就算是对普通朋友,也会说一声的吧?」 「什么?!」江赖静霍然想明白,惊讶道,「喔不、不是。那是我前女友的喜帖。」 「我跟你提过荆灰香,我一直在等待与她道别的机会,我想若不好好道别,我的伤口就永远不会痊癒,可是我又害怕面对那个道别会有的巨大心痛。」江赖静用满怀温柔情感的眼神看她,温柔地说,「但我鼓起勇气了。参加前女友的婚礼。与她道别,没有我所想像的剧痛,只有淡淡惆悵,因为成长的惆悵。我就明白伤口已经结痂了。」 对于破解那张喜帖的误会,凤信有点紧张,感觉快要看清『真实』了。凤信自摇椅鞦韆站起离开江赖静身边,大披巾滑落肩头,她紧捏着手。 「那……大学的时候在学校的那次地震,玛融说你来系办找我,…为什么?为什么来找我?」凤信话一出口就畏缩。她颤抖地等着,不是因为一月的寒冷,而是害怕。她害怕听见心中猜测的那个答案。 「发生地震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我从以前就爱着你。」江赖静柔情坦白。终于说出口了。 凤信静静地看着他,扑簌簌地掉眼泪。 看她那空洞的神情,江赖静心一窒,拉她拥进怀中。 「不要哭。拜託。」他哀求,有不好的预感,心急。「我、我们不是约过一次会了吗?我们可以重新来过的,好吗?」 「…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凤信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哭得声嘶力竭。对“已逝去”的悲伤感太大了。 学生时,她不懂她爱他,她也不知道原来老师也爱她。 六年后,她终于意识到爱情,她懂爱了,这才知道过去她对他的是爱。因为大学聚会,马玛融揭开了关键,在老师的坦承之后,她才明白并不是她单方面喜欢他。他们曾经很靠近爱情。 揭开了多年前在学校时,就深藏在他们彼此心底的种子。乾掉的种子,代表爱情的种子,尚未萌芽茁壮就死亡的爱情。 死亡。 逝去的,原来是这么地痛,这么地惆悵。就像是枯萎的花瓣,失去水份,失去醉人色彩,失去生命。就像是自子宫壁脱落的子宫内膜,让人痛得捏紧拳头。既痛又留下无极的惆悵。 江赖静说不出话,只能任由她哭。 他输了过去,也输了现在。 江赖静他此时才感觉到六年的差距,时间空间都被具象化,把他推得好远好远。他的感情还在,他以为她的也是,他以为他还可以力挽狂澜。但,是他先走开了,她也走了。这个爱情已剩空壳。初生的小苗早已乾枯死亡。 原本江赖静十分惊喜地再次遇见凤信,他很高兴。带着满心的喜爱,不同于六年前,这一次他只想告诉她他爱她,然而,但他发现他们之间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即使不谈论过去,她的心也不在他身上了。上次看见靳雨昔急匆匆赶来与凤信的争执,从他们的对话,江赖静就觉得自己对凤信的私事一无所知,更不用说他看出他们两人对彼此的影响力。 后院寒气逼人,两人都无感,深陷在各自的情绪里。 温暖的咖啡店里,吧檯内外坐着两个人。 欧御呈神情凝重,烦心于他出错的经营方针。他与梅香的投资,还有梅香想传达的都将倾覆终止…。 蔡子阳秋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他沉鬱不安,深吸一口气,终于要把心里忧愁的事说出来。「…御呈哥,其实,有个常客给我名片,希望可以聘请我去他的店工作…,他跟我提到纽约的餐饮学院课程…。」蔡子阳秋坦承。 欧御呈一时之间哑口无言,看着就摆在眼前的事实,咖啡店不平衡的营运状况,与客人的跌伤纠纷,梅香的病情…,非常现实,他沉默了下来。要蔡子阳秋留下的话,他一定会答应,可是这样强留,状况也不会改善。 欧御呈缓缓开口,「那…你是怎么想的?」 店内的另一端,放映区的投影布幕上,电影已经在跑演员名单。 周智材在一片阴暗蓊鬱的林子里,双脚踩在冰冷的泥泞上,寻无方向。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梅香牵起她的手,她们踏过盘根错结的树根,回到小路。 她紧紧握着母亲,柔软温暖。沿着小路走出,在梅香的身侧,她的眼前是阳光普照的辽阔原野。 梅香捏捏她的手,爽朗地笑着。周智材露出笑容,终于放开妈妈的手,看着梅香走进一道彩虹里…。 周智材意识到自己是在作梦。睁开眼,发现回到咖啡店里。她随即闭上眼,想抓住渐渐流失掉的梦境。周智材捞取到一丝画面…,她与妈妈…,她们又分手了,在未来的某个未来再相遇。 萧怡孝瞅着身旁的周智材,在电影播放到后半段时,她不敌一身的疲倦睡着了。她性情柔弱沉静,白净脸庞不易表现更多的感情。但此刻在梦中的她,眼角渗出微末泪水,唇含笑。 还会再来。 丧礼 隔日传来消息,梅香过世了。小藏鲤也即将熄灯号。 「怎么会死呢?那间医院有问题!」崔彻怒吼。 欧御呈拉住他。「…梅香病一直拖着。我们也发现得太晚…。」 崔彻僵直地低下头。「…她才三十五岁啊…。」崔彻呜呜哭了出来,「要死也应该是我死啊…!我老命一条才更该死啊!」 春对崔彻摇摇头,「不要说这样的话。」 冰柜,入殮,火葬。程序公式化一道道来,茫然盲目地依令行事。在火葬场外头,周智材蹲在夜色里。位于半山腰上的火葬场,四周漆黑安静,北风吹着树林,眼前是一片辽阔,山下天际边的夜景像蜃楼海市。 小藏鲤的人都在里边。周智材没有办法假装没事,好安抚担忧她的他们。冻红鼻子双手,她一个人待在外头,想到梅香正在火化,她痛苦地缩在自己的臂弯里。 安和街一段102巷小藏鲤2021号已经结束最后一天的营业,为蔡子阳秋饯行,同时大家也是意识到这是最后的相聚。这间咖啡店的最后一天。 吕梵佐自一楼的书柜上的楼梯跑上来,推开眼前的薄陋木板门,踏上顶楼。 她加入眼前的十人,在长桌边或站或坐。周智材在最前端,双臂撑女儿墙,闭眼感觉风,半空中,风见鸡正旋转着。 太阳将落,深白的天际中央包裹着橙红的夕阳,都在他们的身上打上暖色调。直视淡薄沉静的落日,那忧伤又饱含希望的顏色,让他们移不开眼。 不知道多久,天空剩下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缓缓地光线变暗。 欧御呈最先打破沉默,看向大家。「都到齐了吗?」 「还差两个。啊!不是,呃,都到了…。」吕梵佐心虚改口。 大家都假装没注意到,陆续下楼。 回到温暖的室内,丁尼广宏与蔡子阳秋把食物端上桌,大伙围坐在椭圆形的沙发区。 周智材把碗筷传给身边的石彩儂时,忍不住看向她的腹部。「什么会生?」 石彩儂抚上隆起的肚子,散发着即将成为准妈妈的喜悦,温柔地看着周智材,「八月。预產期在八月。」 「梵佐,」周智材探出头看向坐在石彩儂另一侧的吕梵佐,「你刚刚算错了,是差一个人才对,你没算到宝宝。」 「啊对齁!」梵佐搔头与智材对视而笑。 周智材与吕梵佐同年,周智材长年在家自学,前些日子,周智材跟父亲说明想进学校上课的意愿,她想跟梵佐一样,活得更像十三岁的女孩子。 「阳秋,你明天几点的飞机?」崔彻抽起一张卫生纸给丁尼广宏,问。 「早上七点,啊哈哈,东西都还没整理好说…。」蔡子阳秋露出酒窝,挟起虾子。看向丁尼广宏,「哭了喔?哈哈,不要这样啦,喏,要不要吃虾?」 「不要啦~」丁尼广宏擤着鼻涕,推开那隻虾。 「吃啦~好啦~不要哭了,一起加油吧。」蔡子阳秋说。 丁尼广宏点头,开始剥虾。心情变稳定,想到现在在课馀时间去上餐饮的课程就觉得开心。他找到想做的事情了。 春变得很开朗,而崔彻常与儿孙连络,变很慈祥,饭席间常说到儿孙。两人都散发温暖气场,像是找到了最愜意的生活态度。 凤信与江赖静是餐桌上最安静的两人。 当大家饭吃到一半,小藏鲤的玻璃门被推开。所有人都望向门口,丁尼广宏原本与蔡子阳秋在吧檯里准备冲煮咖啡。丁尼广宏绽出笑容,「叶雅!你来了!快进来!」 叶雅在一片尷尬的静默声中入座。几秒后才恢復原本聊天声。 「呃哇!到齐了!十三人都到齐了!」梵佐开心地喊着。 春添副碗筷给叶雅,丁尼广宏挟虾给他。 「恭喜。」叶雅看向欧御呈跟石彩儂。 身旁传来嗤笑声与一句话,听起很酸。「也更应该恭喜你啊!忙成这样还来这里喔?!」 叶雅没有搭理。小藏鲤的气氛又变尖锐紧绷。 萧怡孝继续说,「你现在很爽吧?因为你已经签约了嘛,大明星~!」 叶雅重吐一口气。「你一定要这样就对了?好啊!如你所愿!」他说出狠毒的话,「你就算唱一辈子歌也不会有人要跟你签!啊不对!你现在已经不能表演了吧?那就刚好啊!」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碗筷翻掉,混着女生惊吓的尖叫声,碰地一声,萧怡孝一拳揍向叶雅。叶雅也挥拳。两人扭打起来。撞翻桌椅。 「不要打了!」石彩儂喊,想上前制止,被欧御呈拉住。 「你们两个在干嘛!」崔彻怒吓。其他人都吓傻了。 萧怡孝跟叶雅像是发洩隐忍很久的怒气似的,用尽全力要把对方打到送医。江赖静跟春花好大力气才拉住他们两人。 劝架的跟打架的都气喘吁吁。现场混乱,地面有点点血跡。 突然,欧御呈紧张地抓握住石彩儂的双肩。「小儂?怎么了?不要吓我!」 石彩儂蜷缩着身,双手护住肚子,表情痛苦。欧御呈慌张抱起石彩儂,冲出门外,要赶去医院。 「我来开车!」春担心欧御呈现在开车会危险,拿出车钥匙跟出去。崔彻帮忙拿石彩儂的小包包追出去。 大伙们跟出去,既担忧又惊魂未定,大家都没想到小藏鲤最后的聚会会是这样。 所有人的情绪都舒张,小藏鲤以这样的混乱与担心落幕。 春走了进来 周智材与吕梵佐回屋内帮忙那两个打架的男生擦药,然后留下空间给他们两个人。 凤信拿着背包出来时,发现江赖静站在门外。她与他对上视线,空气有点尷尬,不像方才那样有大家在场,现在小巷子里只剩他们俩。有点不知道要怎么跟他相处,她低下头,走过他身边。 「小信!」江赖静拉住她,「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吗?」 凤信低声地叹了一口气,「…从来都没有开始过,又怎么会说是结束?」 小藏鲤结束营业,再也不会闻到咖啡的香味,大伙也不会再聚在这里了。江赖静深深明白,若是从这里放开她,就真的是结束了。至少…让他…跟她… 他把她拥进怀中。凤信推开他的手,看见他的笑容,听见他说。 「我们也该来为我们死去的爱情,办一个丧礼吧。」 从他们开始分歧错过的地方做结尾。 「学校夏天的时候会有一个活动喔,叫做粉红校园。」 「粉红代表花朵还有恋爱,反正意思是灿烂绽放的。现在校内有很多植物都开花了。像是图书馆东西两侧的蓝花楹、天堂鸟、凤凰木等等的。生院外面那两片翠绿的小叶欖仁林,然后是山樱花与咖啡树,可以闻到咖啡味喔,啊!还有两种顏色的风铃木都开着花喔。像是女宿旁的黄花风铃,还有行政大楼d栋外面的洋红风铃…。斜坡上的金针花、香水合欢…,还有每天到学校都会看到的,进到通往学校的弯路上,蜿蜒的分隔岛上的阿勃勒也都金黄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耳边还响着六年前她快乐开朗的声音,还有当时在她眼中看见对他的懵懂感情。 森林公园人群熙攘,走在翠绿树林里,小道路边满满是不同深浅的杜鹃,转角灯饰掛着奼紫嫣红的吊盆。 看见凤信依约出现,江赖静偏头凝视她,「我不会放你走。」江赖静笑得邪恶。几辆餐车前有许排队人龙,他拉着她过去加入。 自然环境让他们放松,吃着逛着走着,与四周的人看起来都一样,但心里都明白即将要面对的。 他们不是回到学校,也不是粉红校园活动,相似的仅有花朵绽放。 「小信,粉红校园的时候,没有赴约。」江赖静看向她,「对不起…。」 「没关係,活动的海报我也没有拿给你。」凤信笑了出来。 上一次在咖啡店的后院里,完全放开的哭泣。她与江赖静的关係,僵到极点,同时也再明朗不过了。没有想到,她与老师还能单独两人出门,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感受花的灿烂。 「虽然我们相识已有二十年了,但并不是整整二十个年头,我们只是在这二十年间相遇了三次。你七岁时的一个夏天,二十一岁时的一个大学学年,二十七岁时的一场丧礼。与你再一次相遇,我以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把六年前綑住心的鍊锁解开,拿出那个祕密──我爱你。但告白之后是告别。你有没有发现?前两次的相遇都没有好好说再见,这一次老天爷给了我最后的机会…。」 他眼中有泪光。「因为,我与你的再一次相遇,只是为了好好告别。」 「你喜欢我吗?」这一次他不是用法文问,最后一次明明白白地问。 凤信望着他的眼,柔声说。「曾经很喜欢很喜欢。」 江赖静明白地点点头。 凤信原本不想哭的,等到泪水缓缓停止后,她觉得平静又惆悵。 江赖静抬头看光影在叶隙之间闪烁,感受一阵子风。 凤信与江赖静在长椅上坐了好久。他们在第二出口分别,走进人潮里。 小巷弄里,那间房子,有着向日葵墙与蓝色小鱼群的铝格栅门,日式和室门拉开是白砾石与池子里两隻鲤鱼,种植着怪奇花草的斑斕庭院,墙上某处有个石头丢出来的凹洞,后院的鞦韆摇椅与黄色水管,平房屋顶的女儿墙与打转的风见鸡,还有明亮的屋内,每张座位与每样设置,都曾闻到那温暖醇香的咖啡香。 风吹着,玻璃罐风铃轻轻叮叮响着。 周智材再一次拿起蔡子阳秋寄来的明信片翻转,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收件地址。 叶雅看着萧怡孝自弹自唱。大家为了周智材再次相聚,时光距离丧礼已过了一个月。 石彩儂怀孕稳定,肚子更大了一些,正要大家帮忙吃欧御呈切给她的水果。萧怡孝与叶雅上次打架之后,他们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排解所有的不满,隐忍,退让。和好之后,萧怡孝真心为叶雅应援。叶雅问了他接下来的动向,萧怡孝摇摇头,温和一笑。他想陪在周智材身边。崔彻正把报纸铺平,与吕梵佐合力把书柜抬起,重新上漆。 凤信坐在庭院的啤酒桌边,回头看见与欧御呈、丁尼广宏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江赖静,隔着落地窗他们看着彼此,微风轻柔,眼中含笑。 周智材看着身边的这些人,幸福地绽出微笑。 春走了进来。 尾声 凤信让自己埋首于日常中。 在音乐教室外头,看着凤乙穗快乐教学生弹琴的模样。跟凤海凉、凤森浪在上学前比赛绑鞋带。日子过得很快,又很忙碌。凤信却觉得缺少了些什么。她把一直以来想做的事列出,并开始着手执行。 她一边工作,一边准备日文检定考试,在剩下的时间去上驾训班。 凤信在考到汽车驾照后,有更多时间专注于检定。在忙于工作与生活琐事的状况下,她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吃力,反而很有动力而且激昂。 凤信在电脑前不停敲打键盘。 「姊?姊!」厨房传来乙穗的声音,「过了吗?」 「嗯?这个也不是?…我忘记密码了。啊!等下,有了有了!」 乙穗赶紧凑过去一看,萤幕上呈现的网路查询成绩,凤信惊讶地与她对视。 通过了,通过了!凤信想着以前总是嚮往着用日文能力来工作,现在离这个嚮往比之前都还要近了! 但凤信追寻着,追寻到手了,却不再是自己想像的那般符合自己渴切的,那所该得到的满足。 心里有个失落的东西,她一直刻意忽略,却止不住对那样东西的渴望与想念,疯狂催促着她。 凤信看见他了。那次与靳雨昔在家门前的谈话后,他们很少说话,一直到现在。现在他在马路的对面,等待行人红绿灯。等着穿越马路的行人很多,他并没有注意到她。凤信喘着气等着,方才她一路从他的公司跑来,知道他才刚离开公司不远,她努力跑着,终于找到他。她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他。 号志转为小绿人,凤信跟着人群走上班马线。凤信好急,偏偏前面的人走的缓慢。凤信一面着急鑽往前,一面在人群里找他。 「靳雨昔!」她很快地就看见他。 他们站在马路中央。靳雨昔看着气喘吁吁的她,还有她紧抓着他手腕的动作。心口晃动,他叹一口气,领着她回到人行道上。 「靳雨昔,这个还给你。」凤信摊开紧握的手掌,靳雨昔一看是他家的钥匙,心隐隐作痛。要断这么乾净,现在连这个都要还给他了。他沉痛地缓缓伸出手,但凤信突然缩手。 她紧张,担忧怯弱地问,「但是!那个…在还给你之前,我想问你,我还可以用这把钥匙吗?」 靳雨昔平静地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爱你。」凤信说。那个心里一直在疯狂催促她,她想忽略也没办法忽略的情绪,她好想他,好想他。凤信内心不断在吶喊:我想待在你身边! 「什、什么?你说什么?」靳雨昔身体紧绷,痛苦地看着她。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什么。他怕是他听错,怕那句话是他幻想出来的。 「我爱你。」凤信心跳很快,咬着唇,再一次勇敢把心里的感觉告诉他,全都告诉他。「你说我对你没感觉,这怎么可能?每次你从我手中抱过小凉浪浪他们的时候,你抱着他们的样子,给了我安全感,像是我的避风港,因为有你,我才坚强。你悉心照顾我的家人,甚至是我过世的爸妈,我生病时,你努力煮稀饭给我吃,亲手做只给我的苹果派,还有,你亲我额头…。我怎么可能不对你心动?连用到你喝的杯子我都觉得心脏快爆炸了。」 靳雨昔脸红,这是他听过最酥麻的告白,因为是凤信,她的告白,让他心脏几乎受不了。 「我爱你,好爱好爱你。但我很害怕…,我没信心走在你身边。我没有半点能力,我配不上你…。…我专注在考驾照、通过日检,目标是能以日文工作,每天很忙,但是我还是想你。」 天空开始下雨。凤信从背包里拿出雨伞,急着想为他遮雨,不希望他淋到一点雨。她撑开伞,撑向他。 她怯怯地看着他,神情显得很担忧。刚刚都是她在讲,而靳雨昔一直没有回应。她心渐渐往下沉,「…我…还有资格用这把钥匙吗?」 「你一辈子都可以拥有我的钥匙。」 凤信一抬头,看见正望着自己的靳雨昔。他的眼眸里有点水光,唇角浅浅上扬。靳雨昔闭了闭眼,听见自己跳得疯狂大声的心跳声。 「不要再说配不上我了,不要再把我推开。」靳雨昔把她拉入怀中,紧紧抱着她,在她的发心落下不断的轻吻。「我爱你,我爱你。凤信。」 这样他们俩人都在伞下了。凤信感受靳雨昔的心跳,她紧紧抱着他。幸福得不可思议。 凤信手握着伞柄,柔柔地搭在靳雨昔的肩上,伞柄尾端掛着的一圈鲜红塑胶扣条调皮地窝在,他们紧紧的拥抱里。 故事完。 番外 滨海公路的日出 手心传来的感触让她胸口一阵晃动。 凤信看见自己的手被牵在靳雨昔的左手里。她抬起头,他神情专心在看车道上往来的车辆,确认安全。当有比较危急的情况时,他都会顾及她。像现在这样,原本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斑马线上,他看见几辆要右转切过斑马线的车,就旋身伸手牵起她。慢下来等速度较快的车辆通过,在路口上的那一秒,凤信被好好地保护在他身侧,牵紧她再一起踏上人行道。看他的自然样子,就知道他一定又是因为下意识地保护她而牵起她的手。 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是会让彼此脸红的。他爱得很隐晦,却也很直接。他好几次偷偷亲吻凤信额头,却也告白、牵手过马路。 不管是手掌感觉到的温柔力道,还是心里所感受到的珍惜重视,凤信都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整颗心都流动着暖流。倘若时间回到大四那一年,她绝对不相信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对老靳有这样的心意。也万万料想不到靳雨昔会喜欢她。 靳雨昔对不熟的人很冷漠,但熟了之后就不一样,成为朋友之后,便是进入他的国度,而他爱了之后,更不一样。靳雨昔喜欢上凤信之后,更是把她纳入他的怀里。靳雨昔一旦喜欢上一个人之后,便会将本来的喜怒哀乐展现给她看。还会死命守护她。喜欢就喜欢。喜欢就会对你很好。 下班时段道路逐渐壅塞,高厦骑楼里熙攘。凤信下班后来找他,在他公司楼下会合,走路去停车场。 眼前一家速食店走出一个满手外带盒的人,是靳雨昔的同事小官。迎面看到并肩的靳雨昔与凤信。 「喔!雨昔要取车回家了喔?」小官开心地说,「咦欸?凤信也在。最近很常看到你喔!你们终于在一起了喔?齁?」 凤信有点慌张,明明他们牵着的手已经放开了,小官是怎么会这样说? 看凤信尷笑着抬手摸乱头发,身旁的靳雨昔没有说话,只是把视线转回小官抱满怀的速食。叮嘱他晚餐不要一直吃速食。临要分别时,小官空出手拍拍靳雨昔的肩膀。 「没关係啦,再加油就好。我先走囉!掰掰!凤信、雨昔。」小官走远。 凤信愣住,不明白小官的意思。她看向靳雨昔,这才发觉他脸上的挫折低落的表情。 他吸了一口气振作,要她在这里等,他去牵车。正转身,凤信急着拉住他的手。 「喜欢你!」她说了日文。 靳雨昔愣然眨了眨眼,心口晃动,最后露出笑容。「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凤信看他远去的背影,心里觉得很不对劲,明明他是笑着的,可是怎么有点哀伤,像是强顏欢笑。 在回家的一路上,车内一直都有个被隐藏,刻意忽略的情绪。凤信心中的担忧渐渐扩大,她偷喵一眼身旁正在驾驶的靳雨昔。 一会后他们到家,车子在停车位上停稳。靳雨昔准备下车,凤信抓住他,神情不安。「喜欢你!」 一天内,在短短的一个小时之间,听见凤信两次告白,靳雨昔闭了闭眼,实在太幸福了。他莞尔,「谢谢…。」 「…我是不是已经出局了?」 听见凤信的话,话音中有着哭意,他愣了一下。 两次倾诉心意都是其他的回答,凤信低下头,手臂挡在眼前。「我太自作多情,以为你是喜欢我的。可是我明明感觉是这样啊。我误会了吗?呜,对不起,唔?钥匙呢?呜呜~在哪里啊?」找不到钥匙,想起她把他家钥匙放在家里,凤信大哭,「我等下就还给你…。」 靳雨昔有点跟不上凤信现在的情绪。他手忙脚乱倾身自置物箱里拿出面纸。轻柔帮她擦眼泪。 「怎么又要还我钥匙?」他心痛地说。 「我说了两次喜欢,我是认真的,可你都敷衍我…。你不喜欢我,我怎么可以霸占你的钥匙!」 靳雨昔叹气,试着问。「那你要当我女朋友吗?」 凤信停住哭泣,抬头惊讶看他。 「看吧,你不想。我知道。刚刚小官问我们是不是在一起时,我就知道了。你一脸尷尬,我怎么会勉强你?」靳雨昔牵强笑笑,「你说喜欢我,也只是在安慰我对吧?…我知道。我知道了。」 凤信这才发现靳雨昔也有不安,他给她的很多,可是她回覆得太少了。就连她的告白都觉得太不真实。他单恋这么久,就算上次她说她爱他,他都无法相信。凤信会喜欢他,到现在都像做梦一样。凤信心口为他隐隐作疼。 「你错了!靳雨昔!」凤信声音宏亮,「我不是在安慰你!我再说一遍,你听好喔!我喜欢你。喜欢喜欢喜欢喜番…。」凤信的情话一声一声传进靳雨昔的心里,一直重复直到发音走鐘。让靳雨昔笑出来,凤信看着他的笑容。在两人互相凝视时,她突然点点头。 「要。」她说。 那一瞬间,靳雨昔听懂,胸口怦怦,他努力消化中。她说她要当他的女朋友。 「那你要不要一起去看海?」她问,「我有男朋友的话,最想和男朋友一起去海边!」 「要。」慎重頷首,他回。 靳雨昔凝视凤信的双眸,彼此眼中流露感情,心噗通噗通激动跳着。 这一刻,他们的关係正式往前一步。 凤信看见靳雨昔自他家出来时,视线对视,有点害羞。靳雨昔头发有点翘翘的,他有一下没一下的吸着鼻子。他们半夜三点多出发,外头天空乌黑,一列白光灯柱的路上静謐,两道车灯光束照明前方,他们的车辆稳稳开往滨海公路,偶尔与寥寥可数的车辆擦身而过。 靳雨昔因为凌晨的温度而鼻子过敏,虽然早起还有点犯困,但他紧张地看着正在开车的凤信。而凤信虽然很淡然,可因为驾车次数不多,心底还是有些紧张。靳雨昔尽量不显现紧张,以免引起她慌乱,在他们一路上的间聊之中,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靳雨昔偶尔辅佐指路。 滨海公路上,凤信因为他们越来越靠近海,而很开心。靳雨昔摇下车窗,海水的味道扑进,凤信嘴边不禁上扬。靳雨昔看见她傻气的嘿嘿笑容,跟着开心。 「我们比预期的时间还早到耶,唔,好冷…。」 漆黑的海边,海风吹来,凤信站在护栏边搓着臂膀,放眼望去,都是黑漆漆的,地平线上隐约能看见云的轮廓。风吹乱他们的头发,靳雨昔大笑着,跟凤信两人抢着先回到车上。 他们有点喘,车外漆黑,耳边听着海浪声,靳雨昔头靠在副驾驶座的头枕上,目光温柔注视凤信,凤信侧着身面对他,与他对望。 「等下要吃什么?」她问,看出他有点疲惫。 「嗯…永和豆浆。你觉得呢?」 凤信点点头。两人眼睛眨呀眨。在安全到达海边后,不知道是安心下来,还是因为早起的关係,他们都有点倦意。一阵困意袭来,可是他们怕小睡会错过日出,凤信拿出出门前冲泡的咖啡,与靳雨昔两人分着喝。凤信红着脸,心里溢满幸福得不可思议的感觉。既心动又安稳。 凤信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黯淡乌黑,想藉着聊天来驱除睡意。她就脑子里随意想到的,间聊。 「你车祸那次,去看你的时候,我看到你手机里挟着我画的卡片耶,为什么…你会拿到?我明明把便当给小官了啊。」 靳雨昔有点惊讶,难为情地承认,「小官拿给我的,啊…不是,是我看到后跟他抢过来的。你塞给他让他不知所措,而且为什么要给别人啊?明明是我的便当啊。里面的菜色都是我超级喜欢的!我怎么可能让别人吃你做的便当。当然是把便当吃光光,收好便当盒,收好卡片啊。」 凤信听了很开心。 「那我的生日愿望…还可以实现吗…?」靳雨昔注视着她,缓缓问。 凤信大大点了头,「嗯,我知道。你手术后在昏昏沉沉之间有说。」看见靳雨昔惊讶的表情,她笑说,「这个已经是了啊,再许别的愿吧,我会帮你实现。」 让他待在她身边,是他的愿望。除此之外,他已经别无所求。 他吞吞口水,眼神游移,虽然难为情,但目光透露直接认真的情感,「…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凤信愣了愣,偏头想。「唔…。」 她说,「虽然是最近才意识到的…,但是,应该是从这六年间就开始的吧。」 她靦腆一笑。 见她突然笑,他在意地轻问,「笑什么?」 「我想起来了,有点心动的时刻。」凤信顿了顿,坦白地说,「你抱着小凉浪浪的时候。还有从房东阿姨口中知道现在的房子原本是你跟你妹共同租的,在我知道是你让给我的时候。还有…,大四的时候,我们去云林做实地考察,我载你回去,我忘了戴上安全帽,你帮我扣安全帽的时候。唔,有点心动。」 听见凤信的坦然回答,靳雨昔撇过头,这些资讯颇具爆炸性,心脏跳动的疯狂有点超过他的预期。这些跟情话一样,他穌麻开心极了。他瞥见车外的光线变化。 「吶,」凤信轻触他手臂,「那你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一定比你还要早就喜欢了!」凤信自信地说。 他转移话题,「你看,光线更亮了。」靳雨昔指着挡风玻璃外的天空,「下车去看看。」 天从乌黑的云中绽出些许白光,露出一弯鱼肚白,接着天色很快地从深乌黑转为芋头紫,蓝灰,海平线上的天空有几抹纯粹的粉红,凤信看着车外,被分心了。她下车,跟着靳雨昔一起开心走向沙滩。 蓝海不断把白色的浪花推上来,辽阔的海岸让凤信舒心。天空转为浅蓝,海平线上渐渐染成橘红色,下方的海面也变成暖色。 凤信与靳雨昔没有说话,寧謐专注望着那片橘红,等待。几秒后,太阳升起,他们看见日出。 心里感受到感动,凤信笑着转头看靳雨昔,她靠向他,手挽着他的手臂。 天空缓缓转亮,浅蓝空包覆着亮橘黄的日出让海面一片金光。他们坐在沙滩上凝视着刚诞生的灿烂日光。天穹温柔地转透亮。 很神奇地,在这一刻,彷彿有魔法一般,看到日出的景色,沐浴在大自然下,整个人像是被洗涤过一样,充满希望。 「你还没有说呢。」凤信靠着靳雨昔的肩膀。 靳雨昔轻笑,心口激盪,他坦承,「可能是当兵的时候。」 凤信抬起头笑了出来,一副赢了的样子。「那还是我比你早一点就心动了喔。」 靳雨昔宠溺地笑笑,双手捧着她的头,倾身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可是大一开学第一天,全班集合在塌塌米教室,点名点到你的名字时,我就注意到你了喔。」 「听到你的名字,觉得很熟悉。因为,跟我家乡的一个地名一模一样。」他浅浅地笑出来。 凤信望进他的眼,手无意识地抚上他的右手肘,轻柔覆住,密实保护。 知道她心疼他车祸开过刀的手,靳雨昔好爱凤信,再也不能更爱她了。 两颗心跳噗通同频,他缓缓再次倾身,两人的脸很靠近,他吻上她的唇。